《盛唐破晓》 第1章 薛绍之死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渐深,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大明宫前,青砖红木的丹凤楼依稀可见,雨幕充塞天地,纵横数百丈的广场,闻声不见人。 门楼上,一排乌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皱巴巴一团,裹在朱红色的旗杆上。 五个门洞都开着,门洞一丈高十丈深,每个门洞外面,站着两排十名甲士,穿戴着斗笠蓑衣,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啪啪作响。 “贼他妈,这鬼天气” 蓑衣用处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裤,风一吹,透心凉,甲士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壮小伙子,打着哆嗦,骂骂咧咧。 “你,瓜怂,前面去”最右侧门洞有个甲士,长得最是高壮,被一脚踢到前头扛风。 甲士打个趔趄,老实站在最前头。 他不敢骂人,也不敢骂天,眼睛迷茫四顾,像一条没有知觉的木桩子。 他不属于这里,他已经死了,死法很特别,赶时髦用身体画画的时候,淹死在颜料池里。 画了二十多年画,头发都熬白了,一无所成,窝囊了一辈子,四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临了临了,把老命豁将出去,当一回网红,好歹凑上年轻人的热闹。 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流进眼眶的雨水挤出去,努力保持视野。 一死就是千年,这里是盛唐,他成了皇亲国戚,叫权策,他的母亲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长女。 义阳公主知名度不高,他还有个着名的外婆。 萧淑妃。 权策遍体生寒,牝鸡司晨,开天辟地,一代女皇惊艳历史,宝座下堆着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妈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权策视线垂下,落在握着仪刀的手上,十指修长白皙,皮肤紧致光润,年方十五,正青春。 蝼蚁尚且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亲三十岁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没有恩封,只捞着个左卫亲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龄小,不得势,饱受欺压,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给分派了看守丹凤门的差使,却是够远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冲将过来,怀里抱着铜制的方形箱子,长驱直入,甲士们泥胎木塑,一动不动。 大明宫乃是帝国政治中枢,密谋阴私多不胜数,权策目不斜视,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保下这条小命,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原罪,没有一分钱的本钱,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进退之间踩钢丝。 “一切,都看运道了”权策沉声自语。 日晷偏移,宫墙上号角声呜呜响起。 申时已过,该换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权策跟着队伍退往御道边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长相,急匆匆错身而过,只看到个方面大耳的轮廓,王晖,他的表哥,亲姨母高安公主的儿子,是个七品的勋府队正,比他还惨。 权策醒过神来,丹凤门守卫,历来是勋府和翊府的职司,自己是亲府的,不能跟着他们走,急转弯向左,奔回亲府值房。 值房里陈设极简单,几排长条凳,几个火炉,炉子上座着铁皮水壶,壶嘴里噗噗的冒热气,里面人不多,二十来个,显得空旷,没人说话,静悄悄的,权策一脚踏进去,引来众人的视线,很快又转开。 权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顺着裤管儿流淌,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嘿,权大郎出息了,淋这么大雨,这回没哭鼻子”门口又进来一批下值的亲卫,打头的二十郎当岁,趾高气扬,他是亲府中郎将,这一府亲卫的最高长官。 不少人仰着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头紧皱,转过脸不看这边,还有几个面无表情。 权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稳稳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着身子,“将军见笑了” 中郎将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出息了,那就再历练历练,明日到左武侯卫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马金刀。 “是”权策老实领命。 中郎将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涨红,噌地站起,“权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责二十军棍” 权策大惊失色,登时就有两个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门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扒掉裤子,露出臀部,有个黑脸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漆黑的军棍就要行凶。 “呵呵” 娇笑声穿透雨幕,一行宫娥沿着回廊袅娜而来,鹅黄色的裙裾飘摇,束胸襦裙开口很低,袒露着大半个胸脯,为首女官,穿着深紫宫裙,挽着粉色披帛,梳着高耸的随云髻,碧玉步摇,眉心点着火焰花钿,杏眼流转,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下权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责实在可惜,二郎可否饶他一遭?” “上官待诏有命,延义敢不遵从”中郎将,武承嗣的二子武延义,收起倨傲,摆摆手。 权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提上裤子,心中血泪斑斑,四十几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洁,就这么被人围观了去,晚节不保。 上官待诏站在对面不远,牡丹花香浓郁扑鼻,搅得他老鹿乱撞,心乱手乱,繁复的丝绦腰带迟迟打理不好,冷汗热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诏嗤笑一声,腰肢一拧,环佩叮当作响,声音骤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鱼保家、驸马薛绍勾连反叛,速派人马,捕拿入制狱勘问” “臣遵旨”武延义扯着嗓子响亮应命,嚯地转身,“本将军亲自擒拿鱼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绍,诸位自选” 哗啦啦,一众亲卫恶狗扑食,全都围到他身边。 听到薛绍这个名字,权策心肝儿剧颤,快速奔了过去,低头混在人群中。 武延义冷笑一声,并指如刀,厉声斥责,“权策,待诏开金口为你求情,你不思报效,反倒推脱塞责,还有没有心肝?” 一指一骂,权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秃秃立在那,武延义嘴角冷笑,上官待诏浓眉微挑,都盯着他,是福是祸,只有认命,低声应道,“全凭待诏、将军吩咐” 武延义不喜反怒,气喘如牛,脸和眼睛同时变成赤红,“你,放肆……” 权策垂头做恭顺状,脑子急转,渐渐捋清楚状况,武延义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在亲府威望不着,平时都是拿他当道具,玩弄他刷声望,今日他一反常态,稳稳当当没有出丑,武中郎脸上挂不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权策无奈,尾指轻轻一勾腰带,裤子唰地掉到脚踝,两条大白腿暴露无遗,他惊叫一声,双手捂住胯间,扭捏遮掩,狼狈不堪。 “哈哈哈”武延义仰天大笑,众亲卫随声附和,笑声震天。 上官待诏掩嘴娇笑,鹅蛋脸笑容一放即收,“武中郎,给他配二十个亲卫,立即起行” 武延义分派完毕,天色已晚,雨势稍停,权策骑马带队,出丹凤门右行,过光宅、翊善两个坊,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太平公主府占了这个坊的四分之一还多。 到了下马石前,权策勒住马,扬声对公主府的门房道,“有劳通报公主殿下,亲府校尉权策,奉天后之命,请驸马移驾” 说完,也不下马,阖上双目,静待疾风。 一炷香后,公主府中门大开,一个文弱书生缓步走出,满身锦绣,白面无须,眼睛乌亮,极有神采,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白色轻靴踩过积水,波纹荡漾。 权策下马相迎。 随从的缁衣管事上前一步,“权校尉,公主有话吩咐,在外,本宫为尊,权策为臣,在内,大郎是本宫外甥,我今身怀六甲,不愿见不忍之事” 薛绍抿嘴一笑,温柔优雅,收起雨伞,宽袖拂动,踩着管事的脊背上了四驾马车。 权策神色变幻,在原地愣怔半晌。 咔喇,咔喇。 天边有惊雷响起,闪电像一条条雪亮的长剑划破夜空。 暴雨又至。 权策将背上的斗笠戴在头顶,跨上马,看了看马车蓬顶高高立起的七层螺旋铜钉,仰头望了望忽明忽暗的老天。 “为避雨势,回程走延政门,沿东内苑树林行走” 第2章 义阳公主 “雷殛而死?” 义阳公主府书房,权策挺直腰背,默然坐在黑檀胡凳上,他今日休沐,一早就被叫到书房来。 书房的主人,是他的父亲,陇西天水权氏的族长权毅,天水权氏名望不盛,最出名的族人,是太宗时期的权万纪,因犯言直谏齐王李佑,遭到谋杀。 权毅长脸清瘦,三缕长须乌黑发亮,轻袍缓带,昏黄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薛家妹婿真是雷殛而死?” “是,雷击马车,燃起烈火,驸马当场身故,随扈亲卫,死六人,伤十四人”权策说得很顺畅,这些话向上官待诏交差的时候,说过一遍了,她当时的表情和眼前父亲的一样微妙。 “只有你一人毫发无伤?”权毅问出了上官婉儿没问的问题,眉心皱得紧紧地。 权策坦然交代,“是,儿子初次担当重任,心中胆怯,东内苑林木葱茏,为保万全,儿子远远坠在后方大路上,幸免于难” 权毅盯着他看了很久,揉了揉额角,显出些疲惫,“罢了,为父多心了,你一黄口孺子,如何能有预知雷电之能,此事于你无碍,退下吧” 权策心下一松,规规矩矩退出,走过窗前,书房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犹豫了一下,穿过大堂垂花门,往后院走去。 在前任权策的记忆中,他这个嫡长子平庸懦弱,不得父亲看重,他下有幼弟幼妹,母亲更多心思放在府中庶务和两个小的身上,他这个西贝货,更不期待得什么宠爱,只是身为人子,母亲在堂,出了事,还须拜见一下,尽到礼数。 前堂到后院隔着一个庭院,院内有假山活水,廊桥小径,花团锦簇,气象万千,是个缩小版的园林。 后院正居有三正两副两耳七间房,朱漆直棱,土黄色的琉璃瓦,屋脊两侧转角斗拱,各有一对鸱吻,琳琳广厦,规规整整,房前清净,只有两畦凤尾竹,两株三人合抱的梧桐树。 “思画姐姐,母亲可在?”权策向门口侍立的大丫鬟拱拱手,她是府中内管事,四个大丫鬟思琴、思棋、思书、思画,是义阳公主的左膀右臂。 “见过大郎,大郎莫要多礼,奴奴可受不起,公主在内,刚才还念叨您呢”思画赶忙避开,蹲身行了个万福,挑起门帘,侧着身引导他入内。 权策进入内堂,穿过层层帷幕,看到案几前盘膝而坐的义阳公主,躬身行礼,“孩儿拜见母亲” 义阳公主抬起头,缓步走到他跟前,拉住他双手,上下打量一番,“大郎在外受苦了” “母亲勿忧,孩儿无事”权策不大自在,眼前的义阳公主面如银盘,丰腴白皙,身量不高,梳着三环髻,穿着大红诃子,深蓝紫边上襦,素色腰封,浅蓝蔽膝,红色腰绳缀着金黄流苏,浑然不像年过四旬的人。 “无事就好,亲府校尉在宫里,无数双眼睛盯着,算计的人也多,你小小年纪,应付不来的,还是辞了吧”义阳公主拉着他坐回案前,眼睛里泪水星星点点,“说到底,都是母亲无能,连累我儿受屈” 权策心中暖流涌动,“母亲言过了,生恩大过天,孩儿落地就锦衣玉食,15岁行走宫禁,都托母亲福泽,孩儿只有感恩,没有委屈” 义阳公主眼神闪烁了下,转脸抹了下眼泪,将权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好,我儿大了,懂事了,辞官之事,我安排府中执事操持,你安心休养些日子” 权策连连称是。 这时,另一个大丫鬟思琴带着一排青衣小帽的下人进来,看他们都捧着算盘账册,应当是账房之流,权策被义阳公主抱着,正难受得不行,趁机告辞出来。 刚出内院,看到个粉嫩童子,在一圈男女仆人簇拥之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 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到他,先就咯咯一笑,使劲儿挣脱乳母的手,朝他奔来,看架势,稳不了几步就要摔跤。 权策赶忙快步迎上前,一把捞在怀里。 “兄长”嫩嫩的嗓门,带着甜甜笑意,手抓着他衣领摆弄,这是他的同母幼弟,名权竺,年方四岁。 “二郎又重了许多,早膳可用了?”看他乖巧可爱,权策慈心大盛,温言软语。 权竺人小,说话倒还伶俐,“用了,给母亲问安” “嗯,二郎孝心可嘉,去吧,只是不可吵闹,扰了母亲”权策叮嘱两句,把他交给乳母,权竺却不肯让乳母抱他,挣扎下地,迈着短腿自己走,权策目送他进门,才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他的院子在公主府内院西路正中,正面有一正两副两耳五间房,两面还有两排厢房,以回廊相连,院里空间疏朗,地上铺着青石板,有两个倒梯形花坛,种着菊花和石榴花,石榴花花期已过,只余下扭曲的灰褐色枝干和密密的绿叶,菊花正值盛放,昨夜风雨打过,花瓣凋零。 权策背着手站在拱门前,打量着这方小天地,比起半辈子积蓄换来的四十平米小公寓,这里算得上奢侈了。 “大郎回来了,怎么不进门?您回的巧,雏菊姐姐才炖了安神汤,差不离该好了”来人青衣小帽,胡子拉碴,一笑就成眯眯眼,憨态可掬,他的长随权忠,权家世仆。 他的院儿里拢共6个下人,还有个长随叫权立,两个丫鬟雏菊和榴锦,书童尺素,护卫沙吒符,是个百济人。 权策迈步进门,指指路边的开阔地,“弄块石头来,刻两个大字” “哎哟,大郎英明,咱们院儿早该有个名号了,您可是公主府嫡长子,金贵得很,有个名号,小的出门行走也硬气些,尺素,尺素,笔墨伺候,大郎要写字”权忠猫着腰连连跺脚,扯着嗓子招呼人。 尺素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做道士打扮,脸颊肉呼呼,头顶丸子头,稚气未退,闻声捧着托盘奔出来,奉上笔墨纸砚。 权策信手拿起毛笔,这会儿功夫,院儿里上下都凑了过来,眼巴巴看着他的手。 “未名?大郎,我们院子的名字是不曾取名字?”尺素眨眨眼,有点迷糊。 “尺素莫胡说,大郎说叫什么就叫什么,这名字多好,文雅得很”雏菊温声细语,掩着襦裙前襟,俯下身细细吹干墨迹。 铁塔一样粗壮的沙吒符抠抠后脑勺,“好是好,就是有些拗口,不爽利” “那当然了,什么也没你的横刀爽利,天天舞枪弄棒,还惦记当将军不成”榴锦白了他一眼,一通奚落,沙吒符嘿嘿笑,握着腰间横刀不松手。 “大郎,我这就去买大理石刻字”旁边默不作声的权立,动如脱兔,抢过字纸,一趟子跑出老远,抢了权忠的活计,他也不恼,嘴里碎碎地嘟囔,“这厮就仗着老子在账房,支钱方便,不然我才不让他” 权策挑挑眉,举步去了书房,雏菊端来安神汤,服侍他喝了。 权忠在旁嘀咕不停。 “大郎,咱们这院子的名号可马虎不得,主人过两日要给二郎院子赐名,咱是嫡长,怎么也不能让人压过去” “主人重阳节拜客回来,心气不顺,据说是去拜访东莞郡公,门房不晓事,竟然闭门不纳” “有家东都富商,上门疏通求官,开口就是钱万贯,主母派人张罗许久,并无结果” 权策双目微阖,静静听着,听权忠声音越来越小,侧头看他一眼,“没了?” “没了大郎,小的知错”权忠跟小媳妇一样跪在地上。 权策轻笑,“哪里错了?” “大郎不喜听这些琐事,小的屡教不改”权忠耷拉着脑袋,十分丧气。 “起来吧,我喜欢听,得空也打听一下外头的”权策摆摆手。 “哎哎,小的一定尽力”权忠的褶子脸笑成菊花,欢天喜地跑出门去。 权策深吸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 东莞郡公李融闭门不纳,父亲没有进入李家皇族抵抗势力阵营,还能抢救一二。 万贯钱,母亲让他辞校尉之职,是慈心一片,还是为了敛财? “大郎”尺素鬼头鬼脑进书房来,满头大汗,道袍里鼓鼓囊囊,掏出来,厚厚一摞,全都是书,“这是您要的书”犹豫了下,仰着脸弱弱劝说,“您有空,也翻翻这些书” 权策无动于衷,尺素也只是例行公事,他不听就不再劝,径自出门去把门带上,守在门外。 《墨经》、《九章算术》、《抱朴子》、《论衡》。 权策哭笑不得,摇头感叹,“娇气羸弱,宅男属性,技术发烧友,你生不逢时啊” 把这些书丢开,看了眼尺素建议的书,《大学》、《道德经》、《摩诃般若经》,都是儒释道的正统书籍。 他犹豫一下,把《摩诃般若经》抽了出来。 第3章 御前侍卫 东都,丽景门,制狱。 自制狱设置以来,入此门者,生还之人百中无一,文武百官称之为例竟门,意思是按照常例,只要进来,就结束了。 作为天后手中一柄利刃,丽景门的主事个个高升,周兴、索元礼、来俊臣,现在,这里是侯思止的地盘。 此刻,他叉腿坐在制狱大堂上,使劲儿嗅着香囊,嗅到的却都是血腥气,在这里待久了,鼻子只能闻到这个气味儿,他早就赐穿紫金鱼袋,但除了上朝,都穿白色袍子,越白越好,一丝杂色不带,官场人称白无常。 一行黑衣官差抬着一排担架上堂来,“侯御史,押解薛绍的十四名亲卫,都已带到,您看?” 侯思止淡淡扫了一眼,“伤情如何?” 吏目前去查看,“雷劈的,伤重点儿,火烧的略轻,都是皮开肉绽,伤及筋脉骨骼” 侯思止闭着眼睛又吸了一口香囊,沉声呵斥,“闭嘴,我问的是他们能不能行刑?能不能说话?” 吏目吞了口口水,“能” 侯思止摆摆手,黑衣官差两人一组,粗暴地将亲卫拎起来,下了地牢,惨嚎声不断响起。 “侯御史,您要什么口供?还请示下”吏目躬身请示。 侯思止扯扯嘴角,“再说,先审着,下去提醒他们,不要全弄死” “是”吏目慌忙往地牢跑,晚上一刻怕来不及了,青石板太过潮湿,布满青苔,脚下打滑,直接翻滚下去,头破血流。 侯思止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小,从签筒里拎出一根火签,放在自己面前,转头西望,“要什么口供?我得看了你的下场才知道” 白色袍袖猛地一拂,签筒被打飞,火签纷纷扬扬散落满地。 长安,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各家朝臣权贵府邸却仍是阴云密布。 备受宠信的侍御史鱼保家捕拿进宫,随即以通敌谋反罪名枭首,太平公主驸马薛绍遭雷殛而死,随扈的亲卫非死即伤,伤的抓进了丽景门。 一连串的动静让人胆战心惊。 平康坊,妓馆后厨隔墙,有个装饰考究的密室,几个穿着华丽的老头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鱼保家罪有应得,想当初不走科举正道,以奇技淫巧邀宠,制造铜匦,害死多少皇族忠良,现如今,自己也因铜匦告密而死,可谓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怕就怕这句老天有眼呐,鱼保家作法自毙,是老天有眼,薛驸马遭雷殛呢,也是老天有眼?” 室内静了一阵。 “郡公所虑极是,琅琊王举义旗,薛驸马助力甚多,如今,竟遭雷殛,这,只怕会助长朝中妖孽气焰,大肆宣扬之下,人心道统,岌岌可危” 有个老头子皱起了白眉,指了指房顶,“送上门的好事,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她在等,等丘神绩的好消息” “为今之计,当如何?” “能如何?雷殛事件活口都抓去了丽景门,我等即便想翻案,也无处下手” 被称为郡公的老者腮帮抽了抽,“不,还有人在外头” “那,我去拜访权驸马” 郡公挥手拦住,“不可妄动,此时义阳公主府必然布满了耳目,私下交结,只会授人以柄,权策是亲府校尉,总要入宫轮值,可令子侄规劝” “郡公,我听小儿说,义阳公主府已经安排给权策辞官了” 郡公大惊,“可知内情?” “传闻义阳公主府将此职售卖于东都富商,得钱万贯” 郡公眼睛瞪得溜圆,喘了半晌粗气,“财帛害人,义阳公主,生计艰难,至于此乎?” 万贯钱,堵上了翻案的快捷通道,朝中登时风云激荡。 众大臣各自纠结党羽,纷纷上书,有人主张雷殛案是无中生有,权策妖言惑众,必须捉拿由三法司严查幕后主使,有人一口咬定雷殛案确有其事,弹劾侯思止,说亲卫履行公务遭遇雷殛负伤,理应善加抚恤,他却倒行逆施,残害忠良。 奏疏上呈,天后和睿宗没有只言片语回应,冷处理。 朝臣紧迫感大增,争斗之心越发强盛,相互攻讦,官司越打越大,脱离了雷殛案范畴,明枪暗箭对人不对事,缠斗成一团,权策和侯思止两人,在漩涡中心,每篇奏疏都要捎带上,弹得千疮百孔。 事态迅速激化,嘴皮子战斗不过瘾,御史台的年轻御史成群结队,与中书门下的舍人给事中,分成两帮,在光范门约架,拳来脚往,打斗正激烈的时候,三个红衣戎装军士狂奔而过,高举一份织锦奏疏,口中大呼,“博州捷报”“博州捷报”。 两方不约而同停止揪扯,收兵回官署,事后统计,此役头破者五人,流血者二十余人,余皆负伤。 大明宫,紫微殿,天后召来睿宗,一同用午膳。 听闻斗殴事件,两位至尊一笑了之,大唐中书门下众多官署设在宫禁内,文官脾气暴躁,天后临朝以来,前有北门学士,后有薛怀义,只要涉足宣政门,无不遭遇暴打,因政见相左互殴,习以为常。 “旦,雷殛一事,你有何看法?”武后年过六旬,保养极好,头发乌黑,面无皱纹,看上去约莫四十许人,慢条斯理用膳,胃口甚好,桌上的玛瑙鱼,羊臂臑都吃了不少,武后喜吃甜食,餐后还用了一块豆沙透花糍,一碗米锦花糕。 睿宗李旦没怎么动筷子,也不敢直视武后,垂头默坐而已,听到提问,挺直腰杆,讷讷作答,“儿臣以为,薛绍为太平夫婿,她又有孕在身,身后事应咨问太平” “哼哼,滑头”武后怡然而笑,声音淡而清冽,“我称制以来,屡有叛逆,涉足其中者,必难逃国法纲纪,薛绍敢于附逆,想来已置生死于度外,又岂会在意身后事?” “旦,李氏为我夫族,与武氏唇齿相依,本无分彼此,偏有人离间骨肉,兴风作浪”武后站起身,来到睿宗桌案前,蹲身用长调羹为他盛汤,眉眼专注,轻声细语。 睿宗避席,跪伏在地。 “我已经杀了太多姓李的了,再这么杀下去,我怕,高宗皇帝,他会怨我” 睿宗全身觳觫,不能言语。 上官待诏入内,亢声祝捷,“天后,陛下,大喜,左武卫将军丘神绩军报,琅琊王李冲叛乱,七日荡平,李冲畏罪,阖府自焚” “恭贺天后,恭贺陛下”宽阔宫殿,侍立的宫女太监齐声祝贺。 “又是一个姓李的”武后面无笑意,低声喃喃,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笑,花开富贵,美艳动人,“好在有个懂事的小家伙,我可以给高宗皇帝交代” 武后站起身,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后,径自离去,众多女官宫女紧随其后。 睿宗跪在地上,不敢稍动,得身边太监提醒,武后已走远,才直起身,把武后盛的莲子雪蛤汤大口大口喝尽,吞下一大口唾沫,闭上眼睛,眼前闪过母后袒领下的丰腴,放荡狂乱的笑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睿宗将长调羹和汤碗,一起捧回自己的寝宫,宫禁内外盛赞诚孝。 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范履冰上奏疏,天借忠良降恩威,惩戒叛贼,雷殛薛绍在前,火焚李冲在后,有罪之人,各有应得,有功之人,还应褒奖。 范履冰北门学士出身,身居相位,他的奏疏分量不同,几乎就是盖棺论定,朝臣争执瞬间平息,无数双眼睛锁定义阳公主府。 上官婉儿亲自出宫,到义阳公主府传达武后制令,她制止了权毅的盛情招待,直入权策的未名小院,看到了温情一幕。 “兄长,我累”小亭子里,众多女仆下人簇拥,热闹非凡,权竺胖乎乎的身子在金色的美人靠上扭来扭去,快要坐不住了。 “二郎再待一会儿,就好了”权策埋头在一个简易的画架后,用一根自制的炭条,涂涂抹抹,权竺喜庆的模样跃然纸上。 他加快动作,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吵闹声停了下来,完成收尾工作,如释重负,“二郎,画好了,你来看看” 权竺扳着手指,乖巧地坐在那里,没有过来,一股馥郁的香气飘进鼻子,权策抬起头,慌忙作揖行礼,“见过待诏” 上官婉儿歪着头欣赏他的画作,眼神流盼,丰润的嘴角微微一翘,“大郎,接旨吧” “神灵有主,天道不容情,圣明在位,天意不藏奸,苍天有眼,敢作乱者,难逃法网,雷火无情,敢逆反者,必招天诛,天行赏罚,犯科者授首,雷殛罪人,忠良者无恙,亲府校尉权策,明德茂亲,弱冠效力于朝廷,诚心果敢,以身示警于万民,特赐金万两,钱二十万贯,帛万匹,仆役百人,赐勋上骑都尉,升左千牛卫羽林郎将,正五品上,随侍驾前” 权策领了旨意,躬身谢过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掩唇而笑,“大郎无须多礼,给你道喜了,这里还有份礼单,太平殿下托我带来的,说是给你这个外甥子压惊” “谢公主隆恩,有劳待诏”权策恭谨致谢,礼单上是一堆金银钱帛,比武后赐的减少一等,东西多少并无所谓,只要太平公主不记仇,这趟就功德圆满了。 上官婉儿走后,权毅把权策叫到书房,良久才说了一句话,“明日去太平公主府吊祭,李家,是皇族,也是你的母族,你须谨记” 权策无言,躬身领命。 翌日,东都快马入京,侯思止上奏,丽景门收拢雷殛事件随扈亲卫,百般延医问药治疗,赖天后洪福,伤势痊愈,未料不久,十四人全数无疾而终,想是天谴所致。 长安权贵深呸之。 第4章 一日千牛 薛绍的身后事在太平公主府操办,有没有罪过另说,他的驸马头衔没有剥夺,殿中内省和礼部的太监官员出面操持丧葬事宜,有条不紊。 来客众多,门庭若市,终究有一层避讳在,大多即来即走。 权策来时,吊唁队伍已经形成模式,流水一般左进右出,人声鼎沸,却难掩冷清。 李氏皇族虽多,太平公主的同胞兄弟只有庐陵王李显、睿宗李旦,生子都晚,李显长子李重润年方5岁,李旦长子李成器大一点,也只有9岁,大名鼎鼎的唐明皇,是李旦第三子,这会儿只有3岁,比权竺还小一岁,其他异母兄弟都远离京师,权策是第一个上门的近支晚辈。 公主府执事引导权策到灵堂,来宾吊客有人认出这便是雷殛事件的幸运儿,议论纷纷,权策依礼致祭,薛绍长子薛崇胤年方七岁,次子薛崇简只有两岁,两人披麻戴孝,行礼答谢。 薛崇胤性子安静,对权策这个表哥冷冷清清,薛崇简粉团一般,童真烂漫,在乳娘怀抱里张着小嘴雀跃,权策伸手过去,接过他抱了抱,他也不吵闹,权策捏了捏他的脸蛋,他竟脆声笑了出来,权策赶忙把他交还出去,小孩天性,哭笑无忌,在灵堂上这般笑却是不好。 在灵前哀思了约莫半个时辰,时间差不多,权策借了个静室,换上绣着斗牛的绿袍,忍着不适,在额头上贴了枚楔形花钿,这是官方的着装要求,摆明是冲着中看不中用去的。 飞马到千牛卫衙署,办理官凭印信一路顺遂,经办书吏一路小跑,连声恭维,“将军这官职,可是咱们千牛卫衙门独一份儿” “有劳诸位”权策笑着一一拱手,他这左千牛卫羽林郎将的任命有些吊诡,按制,南衙十六卫只有左右卫亲勋翊府设有羽林郎将,他从左卫亲府调出,进了千牛卫,偏又当了羽林郎将,不清不楚的,很摸不着头脑。 他的上司是左千牛卫中郎将赵鎏,不苟言笑的中年帅哥,拿出典册,给他分派了职司,“天后既命你为羽林郎将,驾前宿卫之事就由你承当,册子上千牛备身6人、备身左右6人,备身50人,为你所属” 62个兵?权策微微愕然,低头领命。 赵鎏嘴角微翘,给他解释了一番,“千牛卫不领府兵,宿卫侍从满员124人,你领一部,我领一部,轮班值守,其余銮驾仪仗尚有五百余人,虽也属千牛卫,与你我不相干” 权策顿悟,千牛卫只是个壳子,挂千牛卫牌子的,什么将军大将军,跟虚职差不多,用来提升品级而已。 赵鎏又道,“你且记下,千牛卫备身,皆是朝中高官显达子弟,切莫逞少年意气,给自己招来祸患” 权策躬身受教,“多谢将军提点”点齐所属侍卫,入宫当值。 大明宫的设计格外注重防御,丹凤门为南门,入宫北行,第一道宫墙横向隔断,通向外朝含元殿,设有钟楼鼓楼,东西朝堂,含元殿两翼展开,为第二道宫墙,通向中朝宣政殿,两个大殿之间,中书门下弘文馆等官署林立,宣政殿两翼为第三道宫墙,后开紫宸门,通往内朝紫宸殿,进了第三道宫墙,才是宫城内院,殿堂楼阁花园寺庙马球场,林林总总,是皇帝起居理政娱乐之地。北门有两道宫墙,两重门户是重玄门和玄武门,之间隔着十丈宽的夹城,四面高墙耸立,壁垒森严。 进了紫宸门,权策手下人马开始分散,内侍省、左藏库、内武库,都归千牛卫防卫,到金銮殿,只剩下他,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共计十三人。 大明宫的金銮殿跟明清时期的金銮殿不同,它不是正殿,是武后的寝殿之一,也是他召见翰林学士,处理日常政务、谈论文学、诗词唱和的地方。 他们在殿门口排班就位,等候召见的学士、文人早早到位候传,武后从承欢殿起居,乘坐步辇驾临金銮殿,众人单膝跪地,恭迎接驾。 脚步纷沓,权策明显感觉到有一缕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腰弯得更低,头深深埋下。 “抬起头来”这是上官婉儿的声音。 权策领命抬头,触目是个雍容挺拔的身影,身量比周围侍从高出一大截,头顶日头,遮盖了光线,面目看不分明,紫衣黄冠,金光满身,胸前一片白的耀眼,视线清冷,直射入眼睛,惊得他一抖,赶忙把眼帘垂下,武后没有走,也没有说话。 “倒有几分好颜色”看了好一会儿,武后丢下一句评语,广袖飞舞,拾阶而上,绣着银凤的裙摆绵延四五米远,随从女官女侍款款如云,姹紫嫣红。 殿门轰然关闭,权策长出一口气,嘴唇发干,手心里出了一层白毛汗,不是他怂,实在是这个女人凶名太盛,自己的子女都杀了不少了。 金銮殿隔音效果不大好,时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虽无关朝政,权策也不想多听,走下九层阶梯,从门前移动到阶下,总算得了耳朵清净。 一行贵族从右银台门进来,手里马球杆,身着紧身骑装,显然刚在含光殿马球场打了马球,个个眼高于顶,行事张扬,使唤宫廷太监如同家奴,一定脱不开一个武字,好在看他们的路线,应当是要从光顺门离开宫禁,不会朝这边来,权策目不斜视,自己这根木桩子是武后的贴身侍从,量来没人胆敢冲撞。 “噔噔噔”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股巨力从侧面撞了上来,权策脚下无力,撑不上劲,横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又在地面上打了数个翻滚,才稳当下来,全身各处生疼,尤其是膝盖,针扎一样。 “嗤,这就是姑祖母称赞的雷部正神?”撞他的少年,跟他差不多大,穿着玄色骑装,大咧咧俯视着他,充满不屑。 “三郎休得无礼,他是千牛卫”有个中年出面劝说,拉扯他离开。 “千牛?像他这样的牛,真来一千头,我也不怕”少年兀自不服,抬起脚踩下来,鹿皮靴正中面门。 “天后有令,宣左千牛卫羽林郎将权策入侍”金銮殿门开,小太监传旨,权策脸上已经被踩了好几脚,口鼻处鲜血横流。 “三郎”中年人用力把少年拉开,权策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转身领旨。 “权将军,三郎嗜好角抵,刚才只是听闻将军大名,一时技痒,并无恶意,请莫要多言”中年人叫住他,神色阴晦。 “不敢,是末将武艺不精”权策领教了武家子弟的跋扈骄横,嘴巴上只有服软,掏出锦帕,把脸上拾掇干净,才进殿门。 上官婉儿罔顾礼仪,径自迎了上来,拉着他到武后面前,“大郎快来,天后要欣赏你的画技,前日你给二郎画的那种,给我画一幅” 权策微微吃惊,环顾左右,失礼的不只是上官婉儿,不管是白身的文人还是翰林学士,各自饮酒唱和,高声喧哗,挥毫泼墨,出了精品就上前请天后鉴赏,并不拘泥。 权策往上首看了一眼,武后侧卧,右手撑着额角,左手拿着一卷纸张品评,一腿支起,一腿平伸,写意而又霸气,眼光一转,又对上武后的凌厉视线,赶紧低头避开,“臣领旨,不敢劳烦待诏,臣可凭印象作画” 这里没有炭条,也没有画架,让上官婉儿当模特不现实,让武后等大半个时辰更不现实,将就毛笔墨汁,画一幅国画交差就是。 权策埋头在自己的小案后,快速勾画,正中一朵睡莲,根系绵延,牵扯下方芸芸众生,一团烈火包裹成呈莲台形状,纸张边际,一个佛陀侧脸,横眉立目,整张画写意连贯,一气呵成。 半柱香的功夫,就涂抹完成,捧过头顶,“小臣涂鸦之作,请天后垂鉴” 手中一轻,一抹紫色映入眼帘,权策垂头更低。 “此画何名?”清越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佛怒火莲”权策回答,年轻人们喜欢的某个游戏中的技能,后来发展成纹身,他赶时髦,画过一段时间。 “敢问小将军,佛为何怒?”翰林学士中走出一个老者,抽冷子插嘴问,气势汹汹。 “因为世间有妖魔” “你可知有何妖魔?” “不知” “不学无术,胆敢手绘浮屠,这不是亵渎么?下次雷殛,小将军能幸免否?”老者满面怒气,咄咄逼人。 权策讷讷无言,冷汗湿透中衣,刚才翻滚受创的地方被汗水一浇,痛痒难忍,酸爽至极。 “浮屠乃天下大道,朕允你自圆其说,若不能,自有刀斧为你而设”武后自称一改,殿中为之一肃,所有人正襟危坐,恭谨有加。 权策咽了口唾沫,额头青筋暴跳,他对古文学涉猎不多,经书也才翻了没几页,知道些口口相传的偈语,也不知道是不是以讹传讹,再让人抓到把柄,小命交待矣。 空气沉凝良久,权策鼓足勇气仰起脸望着武后,口中念叨,“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武后也在看着他,视线很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看到伤痕印,凌厉的浓长眉皱了皱,有一点怜惜之意。 权策汗毛炸起,心中恶寒。 “还算有些见识,不过一知半解”武后拂袖转身,教训的口吻稍稍转柔,“给假一日,赐御马一匹,退下” “谢天后”权策快步倒退出殿门,连伤痛都忘了。 第5章 是非之地 御马圈养在重玄门外的飞龙厩,马厩东侧用来养马,马厩西侧是连片营房,驻扎着北衙旗下的骑兵精锐千骑,加上飞龙厩自身的防守力量,兵马总数近两千人,护卫比大明宫里还要森严,堪称固若金汤,也算是个有趣的皇家幽默。 主事飞龙使乃是内廷太监,姓栾,同一般的太监不一样,长得高大魁梧,昂首挺胸,从马厩里走出来,行走间虎虎生风,身上有些水渍污渍,想来是在亲手照料御马,挑剔地打量了权策一眼,不甚满意,草草拱手,“恭喜贵人了,这边请” 马厩里光线幽暗,马匹嘶鸣声不时响起,有的野性未去,不停冲撞马栏,轰然作响,难得的是并无异味,权策不懂马,四下里胡乱看,想着等会儿让他挑的时候,该怎么搪塞过去。 岂料栾太监一路快行,并没有停留,也没有让他选的意思,他也就闷头跟着走,到了马厩最深处,栾太监停了下来,这里只有一匹马,碧眼青鬃,毛卷红纹,油光发亮,高有六尺。 “此马名为纨骕骦,乃是高宗皇帝生前最钟爱的御马,曾亲手为它刷洗,此马温良,还请贵人善加珍惜”栾太监抚摸着御马的鬃毛,脸上浮现追忆之色。 权策怔了下,赶忙摇头拒绝,“多谢栾使者关照,此马身份高贵,小将恐无福消受,有劳另择一普通马匹,小将感激不尽” 栾太监回头看他一眼,嘴角抽搐几下,“贵人多心了,天后赐马,非同小事,自有专人传令,老奴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擅专” 权策脸上尴尬之色一闪即逝,换上感恩戴德,“天后厚恩,小将愧领了”心中苦涩,才搞了个雷殛事件,再出这种风头,实无益处。 栾太监送一人一马走出飞龙厩老远,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老奴多嘴一句,纨骕骦虽不高傲,却也通灵,贵人看着高壮,实则内里虚浮,并不能令它诚心敬服,效力之时,难免有所不足,还请贵人明察”想来是忧心权策不明就里,胡乱迁怒鞭打。 权策心生敬意,郑重点头,“栾使者勿忧,小将自会量力而行” 离开飞龙厩,权策没有原路返回,他决定走远路,向左转弯,沿着大明宫外墙的官道行走,这样走相当于绕了大明宫半圈,好处是人烟稀少,不惹眼。 “权策,站住”一声厉吼,后面追上来两骑快马,马上两人,金銮殿前见过面的。 “权策,你这匹马,我要了,你要多少钱帛女人,尽可开价”殴打他的三郎,怒气未平,眼睛绕着纨骕骦打个转,又盯上了权策,神情凶狠。 “此乃天后御赐之物,请恕权策不敢转赠”权策淡然以对,纵然内心老态龙钟,他从人人平等的后世而来,这三郎无缘无故一而再的找他麻烦,实在可恨。 “你……哼,也罢,暂且让你照料两日,休得怠慢,出半点差池,我绝不与你干休”三郎优越感非常强大,“过几日我得了空,自会向姑祖母求取,它终究是我的,记住了,我叫武延秀,我父亲是武承嗣” 权策眼底闪过一丝丝笑意,千百年的纨绔子弟,都是这个口吻,三郎武延秀,亲府中郎将是二郎武延义,他跟武承嗣这一家子倒是有缘,“只要有天后旨意,权策不敢不从” 武延秀冷哼一声,暴力拉扯马缰,胯下漆黑骏马嘶吼一声,前蹄离地,硬生生转了个大弯,原路返回。 “三郎何往?”中年人在后面连声呼唤。 “侄儿心气不顺,再回去找那姓栾的耍耍拳头”武延秀去势汹汹,纵马挥鞭很快跑远。 中年人闻言,摇头无语,冲权策抱抱拳头,“权将军,三郎自幼受宠,行事无状,多赖将军气度恢弘,本官武攸暨,有礼了” 听到这个名号,权策立刻下马站定,抚胸昂首,行了个军礼,“见过武中郎”武攸暨此时是右卫中郎将。 “不敢不敢,将军见笑了”武攸暨连连摆手,面色竟有些羞红,“我自家事自家知,不过一轻浮子,无功无德,如何当得将军,只是天后隆恩,勉力而为罢了,此间非闲话之所,改日再邀将军共谋一醉,还请万勿推辞” “蒙长者抬爱,权策万不敢辞”权策改口称长者,爽利答应,蛇蝎一窝的武家人中,武攸暨是难得的一股清流,于时无忤,专自奉养,是个难得的洒脱人,也因此得以善终。 武攸暨怡然而笑,面容卓然清爽,“如此就好,我去看着三郎,免得再生是非,权家大郎且自便” 两厢告别,权策担忧的往北方张望,以武延秀的蛮狠,栾使者少不得要大吃苦头。 御马带回去,放到公主府马厩供起来,权策打定主意让这匹据说有灵性的马再也不见天日,高宗皇帝骑过的马,说起来是莫大的荣耀,但在他看来,是不大吉利的。 在宫中当值一段时日,见识了不少宫廷秘事,权策感觉越发难堪,他甚至有些羡慕到清朝的同行,清朝帝王格外呵护自己的帽子,不允许侍卫进后宫,这里就没那么多禁忌了,宫廷内院不仅侍卫大臣可以在履行职务时出入,有些受宠的王公子弟也可以任意穿梭,男女两相不避。 胡思乱想的当口,一个满面桃花的大和尚骑马自玄武门进入,一路骄横肆意。 来到九仙门,权策不得不拦住他,“大师留步,天后在料理政务,命你改日再来” “政务?哼”大和尚六根不净,七情上脸,怒气冲冲,攥紧了鞭子。 权策眼皮一跳,赶忙上前一步,“大师,请听末将一言,您与他人不同,有重任在身,听闻大师督管之下,明堂修筑进境一日千里,待到大功告成,再来面见天后,岂不更有颜面?” 大和尚手背上的青筋暴跳几轮,终究是忍了下来,用鞭梢敲了敲权策的兜鍪,“你很好,晓得事理,老子记得你了”勒转马匹,一阵狂奔。 权策长出一口气,总算免了皮开肉绽之苦,赵鎏可还在床上躺着呢,天后屡次不见大和尚薛怀义,出面挡驾的却是千牛卫,大和尚撒起泼来,赵鎏脸上被抽了好几道疤痕,英俊的老帅哥容颜不保,已经在写奏疏,准备辞去千牛卫的职司,他这个动静,强烈暗示了千牛卫的绣花枕头属性。 权策回到岗位上,放荡的欢笑声不绝于耳,他微不可察的撇撇嘴,叫那么大声,那事儿就那么有意思?实在不是他想听,承欢殿殿门前场地逼仄,走不了几步就是九仙门,出了这道门,那就是擅离职守,千牛卫们脸贴着墙壁,里面的声音还是隐约听得到。 里面的是个御医,叫沈南缪,年逾不惑,也不像薛怀义五大三粗,宫禁里盛传,他能讨得天后欢心,靠的是精研医理,有一手无孔不入的房中功夫。 挨到下值,日头已经落山,跟渐渐混熟的同僚下属作别,权策快马回府,他要给弟妹带宫饼回去,这宫饼又叫蟹黄毕罗,极为精巧,面皮很薄,能看到里面的馅料,软糯微咸,很适合幼儿食用,不久前带回来一次,权竺非常喜欢,未满周岁的小妹权箩也可以少少吃一点,每逢宫中赐食中有蟹黄毕罗,他都要细细收起,给弟妹带回来,他的下属中有人得知,也悄悄转送一些给他。 皇亲国戚,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令人叹息。 他回来的时候,府门前刚好有一架华丽马车迤逦而去,跟他错身而过,他叫过等在门前的长随权忠,“那人是谁?” “回大郎,是东莞郡公的车驾”权忠很有种扬眉吐气的模样,咱家主人去拜访你,你还闭门不纳,这回还不是要上门拜访? 权策毫无喜色,拎着装有蟹黄毕罗的小包袱,一路疾行,心里冰凉,要是因为自己露了脸,让李家这群蠢蠢欲动的勋贵接纳了父亲权毅,那才真叫个作茧自缚。 晚霞满天,远处大明宫轮廓若隐若现,长安,是非之地啊。 第6章 父亲母亲 义阳公主府正堂书房,父子两人一站一立,相对沉默。 权毅看着眼前的儿子,有几分恍惚,他有几年没亲近过长子了,眼前他英气勃勃,沉稳内敛,跟记忆中畏缩怯懦,外形如虎内里如兔的糟心模样对不上号了,想到东莞郡公李融的恭维,嘴角微微上扬,“坐” 权策撩衣落座,心事重重,没有注意权毅的视线。 “昔日为父以门阀,入太极宫为侍卫,彼时宫闱肃静,并无这许多枝节,身边同僚三不五时仍有人被逐被逮,所犯之事,无非口舌手脚”权毅捋捋胡须,语重心长,“在宫里行走,尽心履职即可,切勿多言多行” 权策听他一席话,才反应过来,这是误会了,但一片教子之心,还是要承情,“谢过父亲提点,孩儿有一事不明,苦思无果” “你且说来”权毅坐直身体,脸孔严肃起来。 “为人臣者,所求者何?”权策正经八百提问。 “匡扶社稷,讽谏君王,安抚黎庶,保全家族”权毅似是对此早有心得,答得飞快而且工整,显然已经在心中千锤百炼。 权策气息一滞,这么大年纪,保留一颗中二的心,真的不容易,小心地下了一剂猛药,“父亲以为,琅琊王、东莞郡公等人做到了哪一点?” 权毅目光陡然锐利,望了望窗外,沉声呵斥,“竖子妄言,人心道统,大势所趋,为李氏神器请命,岂容你诋毁?” “若真有人心道统,又何须心怀鬼蜮?”权策不想再纠缠大道理了,“孩儿只看到无谓牺牲,挥刀杀人,举起屠刀的固然可耻,取下刀鞘的,又何尝不是罪人?” 权毅眼中深深失望,叹口气,“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 “父亲,孩儿有三问,不吐不快”权策起身离座,双膝跪地。 “朝中衮衮诸公,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过裴炎者乎?” “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徐敬业者乎?” “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过程务挺者乎?” 权毅被连珠炮问得瞠目结舌,眉心跳动不停。 “父亲,天后掌权已有二十余年,谁可与争锋?武家何以猖狂,不过迎合天后所需,与其逆潮流妄动,自毁长城,何如因势利导?”权策豁出去,将讳莫如深的夺权之事,摊到桌面上,他不信权毅会迂腐到大义灭亲,“社稷安危,宗社小利,孰轻孰重?只说当朝陛下,他可敢夺权弑母?他都不敢,东莞郡公等人又能有何作为?” 权毅脸颊从涨红,到苍白,再到涨红,闭着眼,胸膛急剧起伏。 半柱香后,他情绪平复,睁开眼,给了权策一个字的评价,“蠢” “父亲息怒”权策赶紧认怂,捧着茶杯送上,他说这么多是为了保全家人,要是反而将权毅气出个好歹,他就无地自容了。 权毅接过茶喝了一口,脸上的怒气散掉,声调和缓下来,“小儿之见,神器大事,岂能轻忽,你当是商贾借贷,字据画押,有借有还?你看谁家神器不是流血漂橹而得?” 权策哑口无言,他知道历史轨迹,武后终究会还政李唐,但权毅不知道,那些前赴后继斗争的李氏人马不知道,换句话说,没有他们的流血牺牲,武后是否还会还政李唐还不一定,相比之下,只求活命的他,羞煞愧煞,“父亲说的是,孩儿无知” “非也,你小小年纪,能看透朝局这许多事情,已经难得可贵,吾家大郎成人矣”见他低头受教,权毅神色更加温和,思量了片刻,“不过,你既蒙天后青眼,暂时,不必掺和这些” 权策的羞愧只有一瞬,还是不改初衷,道友可以死,贫道一定要救,让权毅改变立场不行,就想法子让他暂离风暴中心,“父亲,长安天子脚下,是非之地,我们府又为人所忌,行事艰难,不如外迁,避其锋芒” 权毅苦笑摇头,“既是为人所忌,又怎会容我等轻离,朝中甚至有人动议,要将你舅父调回京师” 权策的舅父很多,宫里做龙椅的睿宗都是他的舅父,权毅所指的,是他的嫡亲舅父,母亲义阳公主的同母弟,许王李素节,作为萧淑妃唯一的儿子,他在舒州刺史任上,过的也是水深火热,比长安的姐姐义阳公主,妹妹高安公主还难受,除了因为他是男丁,还因为他的繁殖能力太强大,不到40岁的年纪,愣是有了13个儿子。 出身错,什么都是错,权策抑郁摇头,转而专心劝说父亲,“别的地方或许不行,有个地方一定可以” “你是说……”权毅陷入思索,眼睛失神的望着东方,指节无意识在书桌上敲打,“莫要急躁,从长计议” 权策回了自己的未名小院,门口挺热闹,聚了不少的下人仆役,看到他来,纷纷蹲身行礼,各自散去,府中大管家权福已经年迈,走路颤颤巍巍,甚少露面,“老奴恭喜大郎,天后封赏可是顶大的荣耀,钱帛都已入库,为难的是这些赐仆,该怎么处置,还请大郎示下” 权策扫了眼站成一排排,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奴仆,“不用多事,大管家安排就是,挑几个年纪小,伶俐有才的,送到二弟和小妹院里,我院儿里不……”话在喉咙里打个转,又绕了回来,随意看了几眼,指了个十岁左右长相秀气的丫头,“留下她,伺候书房” 不管这些人有没有有心人的安排,姿态总要做一个,一个不要,少不得被人质疑心怀怨望,攀扯出什么腌臜脏水往身上泼。 “是,大郎安排得妥当”权福笑出满脸褶子,继续絮叨,“您看,您身边丫头小子都有,也没个人掌总,老奴家里的二小子权祥,没有大出息,还算老实,从小就是吃用府里的,也该给大郎卖卖力气,老奴年岁大了,给主人主母行走效力,多有力不从心,想着从田庄里补上几个人当助手,老奴觉得权土这孩子就不错” 权土,是权忠的父亲,在郊外田庄当庄头。 “大管家有心了,就按你的意思办,我就不送你老人家了”权策点头应承,甩甩袖子快步走进院儿里,政治啊,在外头谨小慎微,在家里也得玩儿袖里乾坤,没得让人憋气。 权忠等人跟着进门,齐刷刷看着他,他稳着不开口,两方僵持,末了还是雏菊出面,柔柔的问,“大郎,咱们院儿里得了这么多钱帛,是不是也,归拢一些到府里账上?” 权策挨个看了看自己的下人,权立面带兴奋,眼珠子不停转,权忠兴趣缺缺,伸爪子挠了挠毛脸,尺素懵懂,面上带着欢欣之色,榴锦眼睛一直在他身上,似是有些紧张,沙吒符神情庄重,握紧了横刀,这么多钱帛在院儿里,他的守卫之责更重了。 还好还好,没人心生贪念,扫了一眼,权策心里有数,榴锦却是着急了,“大郎,这是天后御赐给你的,要是都给了府里,怕会有人说嘴呢” 权立跟着连连点头。 权策呵呵而笑,“榴锦说的有理,我便留下两万贯钱,该如何分派,你们可有章程?” 众人齐齐看向权立,有个当账房的爹,经营之术颇得信赖。 权策看了他一眼,见他喜上眉梢,摩拳擦掌,摇了摇头,“这两万贯交给权忠,权立可做参谋……雏菊,带上赐物清单,连同上次太平殿下的馈赠,随我去见母亲” “是,大郎”雏菊眉眼弯弯。 “我儿诚孝,懂事了”义阳公主看到他来,把怀里最疼爱的小女儿都放下了,接过清单,极为满意。 权策把妹妹权箩抱在怀里,漫不经心闲话家常,“母亲,孩儿听说,东都是个经商宝地,遍地黄金……” 第7章 不可久留(上) 十月望日,宣政殿,武后常朝。 凤驾占据御座长榻正中,煌煌大气,睿宗在侧后跪坐,龙座仅有凤驾三分之一,默不吭声,斜向面对武后,毕恭毕敬,孺慕之色溢于言表,诚孝可为天下表率,只是这种诚孝,怕也不是他老李家的忠臣们乐意看到的。 按制,凡受朝之日,千牛卫将领率备身左右升殿,侍列于御座之左右,今天的千牛卫将领,是羽林郎将权策,中郎将赵鎏因毁容的缘故请辞,前日获准,他的下一个职位是左武卫将军,升了一级固然是好事,可悲的是,上司左武卫大将军正是大和尚薛怀义,其中是否别有内情,怕只有天知道。 权策的位置在御座左侧首位,麾下二十四名备身左右穿着刺绣斗牛绿袍,外罩麂皮轻甲,雁翅排列,奢华绮丽,成为皇家气派的一部分。 “臣等拜见天后,拜见陛下”宰相领班,众文武大臣齐声唱和,俯伏行拜礼。 睿宗没有受礼,起身肃立,向武后行揖礼,武后也没有行女性福礼,双手交叠,举到齐眉处,凤首微微下垂,竟是君王专属的空首礼。 “众卿家请起,就座吧”武后宽袖一拂,放松身体,往榻上跪坐,群臣听令起身,退往两边整齐的矮榻上,各自就位跪坐,双手捧着笏板,重臣气象宛然。 上朝前的礼仪结束了,权策看得心潮起伏,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唐朝人衣装方面,敢穿敢露敢想,想来引领全球时尚,礼仪简洁而又大气庄重,君臣之间有来有往,比之于动不动就三跪九叩,无论是气势还是气度,都更显磅礴肃穆。 望朔常朝,政事都有一定之规,差池不多,中书门下几位宰相,尚书省左右仆射按部就班,援引诏旨制令,禀报州县军府下情,请命处置政务,滔滔不绝,六部尚书侍郎、十六卫大将军,听起来都是不小的官儿,此刻不过是应询答话,领命执行,更像是蓝领工人。 权策听了半晌,文言文不太灵光,只听懂了七七八八,无非是北边儿的后突厥又有坐大之势,东北的契丹也不稳,内政并无大事,只有一件事引起他的注意,冬官侍郎、江南道巡抚使狄仁杰,下令摧毁江南淫祠四千余座,这位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诸卿,可还有要事奏报以闻?”武后放下案牍,换了个轻松些的姿势,朝议不止议政,政事处置完毕,该当群臣进言。 “侄臣春官尚书武承嗣有奏,雍州人唐同泰奉表上呈一白石宝图,此石自洛水出,上有谶纬图文,其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武承嗣其人面孔方正,一部美髯,语调铿锵,魄力十足,甚能服人,春官尚书就是礼部尚书,武承嗣做这个职位,可谓呕心沥血,抓住一切机会给武后称帝制造法理,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 “宣其奉宝图进宫,有司议定封赏,朕不日前往洛水,祭祀洛神”武后大喜,两边的广袖不停拂动,似乎急不可耐。 尚书省各部尚书出列行揖礼领旨。 “侄臣秋官尚书武三思有奏,上天赐下祥瑞,天后德行昭彰,朝廷亦当顺天应人,为天后再加尊号,以示天下”武三思长脸髭须,面貌油滑,眼睛流动,极其擅长察言观色,见武后喜动颜色,立马跟风冲上,更进一步。 武后神情愉悦,朝中骚动,群臣敢怒不敢言,二武一唱一和,显然早有预谋,背后定是天后授意,若是妄动,怕会有酷吏虎狼扑上来撕咬。 预谋与否,武承嗣自己心里有数,一口银牙咬碎,和血吞下,“侄臣附议” “臣等附议,恭请天后顺天应人,再加尊号”群臣俯伏,行拜礼。 武后侧脸看了看睿宗李旦,看到的却是一张痴迷崇拜的脸孔,心下大悦,“准奏,翰林诸学士,钦天监诸官议定奏闻” “诸卿若无他议,今日朝会……”武后心满意足,玉手一招,扶着上官婉儿和另一名女官的手臂,就要起身退朝。 “臣右补阙陈子昂有奏,臣弹劾春官尚书武承嗣,执掌礼仪科举大事,玩忽职守,荒废政务,致使李氏皇家玉牒延迟大半年未曾谱出,按律当罢官夺职”陈子昂此时不到而立之年,任官京师,还念不出念天地之悠悠,任侠本色已然初现端倪。 “承嗣,你可有话要说?”武后面如平湖,看都没看陈子昂一眼,此人是她殿试取中的,也是她一手提拔的。 “侄臣有罪,玉牒乃下属祠部郎中权属,侄臣疏于督导”武承嗣心中笃定,随手甩黑锅。 武后浅笑颔首,“如此大事,怎敢失察,令祠部郎中致仕,罚你钱帛万贯,分赠朕驾前千牛” “侄臣领罚”武承嗣深深揖礼,从容而退,眼角往后排瞟了一眼。 “臣左台侍御史来俊臣有奏,臣弹劾右补阙陈子昂咆哮朝堂,另,臣奉旨穷究郝象贤谋逆一案,陈子昂与郝象贤有书函往来,请拿入制狱鞫问”来俊臣,不负自己的名字,身材匀称,面貌俊朗,他深知武承嗣报仇不隔夜的性子,得了暗示,立马跳将出来,罪名信口拈来。 郝象贤是前任宰相郝处俊的孙子,时任通事舍人,因反对高宗逊位于武后,为武后嫉恨,武后临朝称制,反攻倒算,周兴、来俊臣合力,将其满门抄斩。 “臣……”陈子昂大惊,他是言官之末,在大殿最后靠门的位置,上奏的时候自然要大声,才能让武后听到,谁料竟成罪名? “拿下吧”武后开了金口,声音幽幽,权策呆愣原地,深深警觉,武后鼎革之际,这朝堂,除了匍匐在她裙下的草芥,任何生命,都不能生长,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能高估了自己。 “朕的羽林将军,你可是有话要奏?”武后的声音飘来,饶有趣味。 权策打了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殿里唯一的暴力就是自己和麾下的千牛备身,轰然单膝跪地,“臣遵旨” 带着四名下属,小步快跑,从朝臣中穿过,踩着地面上湛蓝的地毯,将陈子昂拎出大殿,交给黑衣官差,陈子昂面上有怒却无惧,反倒是权策,额头背心,冷汗涔涔。 回到殿中,他把自己伪装成木桩子,看着眼前你方唱罢我登场,右台御史冯思勖弹劾大和尚薛怀义胡作非为,强掳道士剃度为僧人,武后命再议。 侍御史、丽景门主事侯思止上奏,安南王李颖在制狱暴毙,前太子李贤的两个儿子,被捕时冥顽不灵,妄图抢夺兵刃,差役无奈挥鞭殴之,致死。 安南王李颖且不说,前太子李贤的儿子,武后的亲孙子,睿宗李旦的嫡亲侄儿,两位大唐至尊,只默然一瞬,武后令以庶人礼下葬。 权策浑身冰凉。 武三思又跳出来了,他为御医沈南缪请封,要的是个侯爵还是公爵,没有得逞,但武后的神情显然非常满意,他的目的达到了。 朝会散去,千牛卫下值,权策率众出左掖,偶遇赵鎏,他带着一行左武卫军士,似乎在等人。 权策拱拱手,赵鎏没有回礼,他要等的人出来了,是冯思勖,刚刚弹劾了薛怀义的冯思勖。 左武卫军士五大三粗,一介文官如何是对手,很快淹没在拳打脚踢之中,惨叫呻吟声越来越小,赵鎏也在打人,抽空给权策使了个眼色,顺着眼神看去,薛怀义大和尚高踞马上,冷冰冰地看着这里,给他牵马的,赫然是武三思。 武承嗣在大殿门前高高台阶上,负手不语。 冯思勖气息奄奄,权策郁闷难言,除了行凶的左武卫,这里唯一的暴力,还是他和他的属下。 他回身看了看,伸手解下轻甲,下属有样学样,纷纷解甲,作壁上观。 千牛卫已下值。 第8章 不可久留(中) 冯思勖没有死,口歪眼斜,行走不便,言行如三岁孩童,当众追着伺候的女仆要奶吃,医者称之为失智,打傻了。 武后问罪,夺去薛怀义左武卫大将军职,令其专务督造明堂,无故不得擅入长安,千牛卫解甲,坐视左武卫行凶,权策也吃了弹劾,他挨了一通褒贬难明的训斥,麾下备身俱杖责二十。 同时获罪的,还有上官婉儿,武后以其行事不检,秽乱宫闱,下制申饬,连降三品,五品待诏,变成了八品待诏,大部分职司由另一名武后青睐的女官谢瑶环代理。 宫中流言四起,污言秽语,直指上官婉儿,宫中行走的公侯子弟,仿佛都是她入幕之宾,才女眼看就要变成艳女,朝野公认的武后面首,尽数算在她头上,有话本小说描摹上官婉儿的风流秘事,自东都洛阳流传开来,数日内弥漫长安。 上官婉儿浑若无事,行走宫禁,真有些纵情恣意的模样,上至睿宗李旦,下至千牛卫备身左右,无不领略到她的多情风韵,幸运一些的,还能碰到纤纤玉手。 权策作为千牛卫羽林郎将,同在武后驾前,又年少俊彦,自然也是上官婉儿卖弄风情的对象,他谨慎接着,恭敬如故,并不造次,后世有传闻,上官婉儿是典型的大唐豪放女,但不至于糜烂到这个地步,而且,武后问罪前后,她的转变也太大了些。 细想之下,若其中有人操纵,上官婉儿非但不敢抗拒,反而不惜自污配合,那……答案呼之欲出。 权策为之胆寒,脑子里不停转悠着,王熙凤的判词是什么,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像只热锅蚂蚁,恨不能立刻非礼一下上官婉儿,抹平过往痕迹。 浴汤殿值守,上官婉儿侍从沐浴,一袭素淡白衣,长发如云未曾挽起,娇弱不胜,脚下一软,啊呀一声娇吟,往他身上靠过来,权策前跨一步,一手扶腰,一手揽背,抱了个结结实实,馨香满怀,发梢的湿气犹在。 “呀,大郎放手”上官婉儿一半造作,一半真心,权策抱得太紧,两人的身体紧密相接,她身娇肉嫩,能清晰感觉到他皮革腰带上的铜制带扣,硌人得很。 权策无动于衷,抱了好一会儿,待不少宫人宦官都看见了,他才撒手,“在下失礼了,待诏无恙乎?” 上官婉儿并未挣扎,顺从地趴在他肩头,又顺从地退开,眼光流转,含嗔带怒,“奴奴无恙,大郎如此孟浪,实在可恼,若不赠奴一幅肖像画,奴可不依” 权策心知这是宫廷丽人的小小演技,但也有片刻失神,尴尬笑道,“待诏有命,末将本当遵从,奈何涂鸦费时,待诏光阴似金,难得闲暇” 上官婉儿脸上笑靥如花,眼底古井无波,“奴奴可不管那许多,今日就赖上大郎了,肖像画不可得,总要有些物事落于纸面,不然,奴奴岂不吃亏得紧” 权策默然。 上官婉儿挥挥手,一个女官捧上笔墨,“大郎动笔吧,你上次的佛偈说得工整,或是对联也使得”声音渺远,甚是百无聊赖。 权策心里有个地方轻轻悸动,既入江湖中,便是薄命人,这深宫就是吃人的江湖,眼前韶华正茂的才女,也是可怜人,看似权势赫赫,到底不过是权势的奴隶。 拿起笔杆,轻轻勾画,职业病发作,简单四个字,每个字都写得像一幅画,从纤弱仕女蓦然回首开始,流连市井,浪荡江湖,到归隐田园,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 “卿本佳人” 上官婉儿念出声来,咯咯娇笑,“大郎倒是敷衍得紧,奴奴自然是好人,看在这画还算精巧,且饶你一遭” 权策见她有意曲解,也不强辩,拱拱手,“末将粗鄙,不通翰墨,待诏见笑了” 上官婉儿草草还礼,脚下匆忙,垂首快行离去,刚才捧着笔墨的女官侧头打量权策,若有所思,跟他视线一碰,微微受惊,掩面转身,回了浴汤殿。 权策蹙眉,心中盘算推演,百思不得解,这位女官是武后身边颇得信用的谢瑶环,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应不至于如此失态,或是另有隐情? 下值已是傍晚,权策和两个走得近的千牛备身一道出宫,两人名唤来冲,韩斋,都是累世豪门,关陇贵族出身,可惜,这个名号如今并不光鲜,高宗在位三十余年,自废王立武事件,灭绝舅父长孙无忌开始,打压关陇集团不遗余力,到如今,关陇集团虽死而不僵,勋爵世袭,却权柄旁落,几乎无人在朝。 两人一路都在拿上官婉儿打趣,权策脸皮羞臊得通红,占女人便宜于他是头一遭,为了求生助纣为虐损害女人名节,更是令他自惭形秽。 出得丹凤门,沙吒符牵马迎上前来,权策跟来冲、韩斋二人握手道别。 “大郎”两声呼唤,重合在一起。 一方是姑表哥王晖,黑着张脸,神色不渝,旁边还有个青年人,约莫二十余岁,看服色应是勋府郎将,笑嘻嘻的。 另一方是武攸暨,单人独马,穿着便装,脸上也很是戏谑。 “表兄,武中郎”权策见礼。 武攸暨摆手,“莫要叫那劳什子中郎,算起来你我也拐弯有亲,唤我一声世叔便可,听闻大郎今日走了桃花运,我特来为你贺上一贺,王家大郎想来与我有志一同?” 王晖表情纠结,张口结舌,旁边的郎将却是哈哈大笑,“武中郎有礼,末将左卫勋府郎将刘桐,王大郎刻板,听闻此消息,不喜反怒,若非我等在,权将军怕是要先吃上两记拳头” “刘郎将有礼,请代问常乐公主安好”武攸暨彬彬有礼,挑明了刘桐的身份,他是老牌公主常乐公主的孙子,是李家人,转而打起了圆场,“大郎应是无心,王家大郎不必深责,我知大郎明日休沐,今夜有暇,平康坊一游否?” 这是武攸暨第二次邀约,权策不好再拒绝,“世叔有约,敢不从命,表兄,刘郎将,来兄,韩兄,不如一起?” 诸人神情怪异,却都未拒绝,一行六人,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去平康坊寻乐子。 这副阵容颇为猎奇,有武家边缘人,有李家外姓亲戚,还有陇西子弟,当下朝中不得志的种类,凑了个全乎。 第9章 不可久留(下) 平康坊位于东市以西,距离原皇城太极宫不远,长安街道横平竖直,坊市方方正正,武侯和不良人往来穿梭,治安良好,奈何行人太多,行将入夜,大街上仍是熙熙攘攘,男男女女,中间夹杂着高鼻深目的波斯人,黑皮肤的昆仑奴,野性难掩的突厥契丹,还有强行模仿唐人作派的倭人,扭扭捏捏的新罗人,不一而足。 若非都穿着长袍大袖的古装,权策几乎要以为自己身在后世帝都。 武攸暨勾栏常客,老马识途,绕过东市走了点远路,权策很理解,隔着几条街,东市的吆喝叫卖声声震四方,敢进去,夜晚停市之前怕是挤不出来,见权策张望东市,有些兴趣的样子,武攸暨含笑开口,“东市有商户七万余间,西市更有过之,仅此两地,长安物资商贸,丰饶至极,长安赋税甲于关中,关中甲于天下,两地居功至伟” “世叔说的极是,东都与长安相比,相差太多”权策微微垂首,顺着话茬往下说,“天后看重东都,营建明堂,若是在两地各建一货栈,再组建一车马行,专营两地运输,怕会大有收益” 武攸暨瞪大眼睛,猛地勒停马匹,盯着权策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王晖一直默默在后,见状策马上前来,居于权策侧翼。 “大郎,真,妙计也”武攸暨喜形于色,“此事可为,此事可为,若做成,当赠两成干股予大郎” “小子信口胡诌,若对世叔有用,善莫大焉,干股之类的,万不敢当”权策嘴角微翘,连连摆手做心虚状,转头看王晖,“天后赐下的银钱都交予母亲了,表兄有钱否?” “大郎休要说笑,武中郎家私千万,他的生意,岂是为兄这点钱帛能掺和的?异日武中郎日进斗金,只须讨一杯水酒恭贺便可”王晖嗔了他一眼,迅速跟武攸暨掰扯干净。 “哈哈哈,好,今日武某做东,诸君只管尽兴”武攸暨浑不在意,仰头大笑。 说笑间,平康坊已然在望。 实话说,这里的生意应不比东西两市稍差,但是街道上并不拥挤,原因有二,一者没有无事闲逛的,没得惹一身骚,二者大多客人都是熟客,进了坊门,直奔目的地,并不在外流连。 他们一行人也是如此,武攸暨带路,径直进了北里一间名为客愁散的三层楼宇。 鸨母笑语盈盈,带他们上了三楼一间大包房,房间空间宽阔,门是推拉的,桌案坐榻,每一席都有方圆一丈多的空间,桌案靠着墙,留下中间空旷场地,权策小腹微热,这个画面在某些视频里经常见,却原来也是抄袭自大唐。 侍从如水,酒菜片刻间摆满桌案,女侍奉上一个圆形雕花漆盘,内里摆着数十个竹筹,武攸暨大手一挥,取下两个,“我为东道,且选胡旋舞与惊鸿舞,一刚一柔,诸位自便” 女侍捧着漆盘轮流让人选,刘桐选了个曲子杨柳枝,来冲选了个雨霖铃。 “诸位,相聚有缘,满饮”武攸暨举起金扣玉碗,一碗酒,大概有二两,一饮而尽,众人相互致意,随之饮尽,权策一开始皱眉,喝下去眉开眼笑,只是米酒,还是低度数的米酒,驾驭得住。 彼此之间不甚熟识,武攸暨只好又拿权策作筏子,“大郎,听闻你与上官待诏,还有定情文字,还不道来,与我等鉴赏一二?” 权策苦笑,“世叔明鉴,并非定情文字,小子只写了四个字,卿本佳人” “佳人?上官待诏容貌锦绣,才华倾世,倒是当得,只是此句,似乎意犹未尽?大郎可莫要藏私”刘桐插言,武攸暨等人也颇感兴趣。 一介武夫都能解读出味道,上官婉儿果然是刻意曲解,也罢,就随了她,“非也,刘郎将误会了,在下此句,乃字面本意,赞颂上官待诏,是个好人,仅此而已” 语毕,满座爆笑。 “大郎大煞风景,忒也唐突”武攸暨前仰后合。 片刻后,歌舞齐备,“咚咚咚咚”鼓点急促,十二名美艳女子上穿箭袖窄衣,下着紧身裤,布料轻薄,若隐若现,长列纵队,双臂平伸,几个妖娆抖臂,脚下走位飘忽,猝然间凌空跃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单腿落地,屈膝下蹲,一腿伸直,继续旋转,数十个回环后,岔开双腿,单手撑地,以手臂为圆规,画起了圆圈,动作间劲力十足,身体纤毫毕现。 其后鼓点继续,舞娘各自散开,两人一组,拉扯着客人的手臂,在身上游走,环绕着客人,卖力扭摆舞动身体,前后丰盈部位抖动不止,诱人狂躁。 权策心里没底,偷眼四顾,武攸暨等人各自沉迷入戏,跟着舞娘一同动作,时不时出手掏摸几把,与舞娘互动得不亦乐乎,连王晖也不例外,索性入乡随俗,正好也实践一番视频里得来的理论知识。 上下其手几番,权策颇得其乐,诸多关窍得以解开,身上一重,两个舞娘相继软瘫在他身上,脸颊潮红。 恰在此时,鼓点停止,节目结束,两个舞娘温软似水,拖着身子起来,慵懒之态,暴露人前。 几人的目光颇为戏谑,来冲在他身边,侧着头竖起大拇指,“权兄好本事,可是有秘技傍身,若有暇定要请教一二” 权策置若罔闻。 惊鸿舞的舞娘只有四人,衣衫轻盈,一身淡粉,舞动起来,如同彩云追月,翩翩然如同仙鹤,与胡旋舞一样,四名舞娘在场中舞蹈一轮,便穿花蝴蝶,与客人同欢。 武攸暨离座起舞,舞姿很是优雅,刘桐也不是安分的,跟着跳跃起来,他的舞蹈更适合胡旋舞。 权策略感抑郁,大概每一个真正的盛世都是相通的,而他略显拘谨的性情,不适应后世,也不适应现在。 好在舞蹈环节很快过去,杨柳枝和雨霖铃都是曲子,静静品味即可,倒是不必再露怯。 他却是高兴得太早了,不片刻,酒酣耳热的武攸暨命鸨母请上来数十名神女,让他们自选,付给鸨母重金,令神女为仲裁,两厢不尽兴,不得归,年齿排序,最幼者最先,正是权策。 众人轰然而笑,王晖忧心,借故推脱,武攸暨只是不听。 权策无奈,晃晃脑袋,起身问道,“可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官人?” 鸨母为难,清官人自然是有的,但既然卖艺不卖身,就不会侍寝,权策不以为然,“世叔说只需择一女,两厢尽兴,便可归去,我选一清官人,不为侍寝,只为令她尽兴” 武攸暨哈哈大笑,“妙极妙极,且让我等开眼” 片刻后,鸨母请来一歌姬,名芙蕖,并非客愁散的人,乃是演出嘉宾,平康坊内正当红,追捧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气派雍容,身边还有丫鬟小厮,与闺秀一般无二。 权策上前,“芙蕖娘子有礼了,我擅画,可为你肖像一幅,惟妙惟肖,可令你尽兴否?” “奴奴乃是歌姬,郎君画画只是取悦于奴,非奴所愿,若能谱曲制词,令奴奴唱予众多贵人,各得其乐,则奴奴尽兴矣”芙蕖在众目睽睽之下,语声如珠落玉盘,应答从容豪气,拒绝了权策,博得一片叫好。 权策为之心折,拊掌而笑,“既如此,权策献丑了” 芙蕖也不拿乔,亲自捧来笔墨纸砚,垂首磨墨,丝毫不简慢。 “方才听了一曲杨柳枝,微有所感,且胡诌一首相赠”权策嘴上谦虚,手上却不然,笔走游龙,四行字跃然纸上。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违期。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芙蕖凝望纸上词句良久,尤其是后两句,恋恋呢喃,动情处泪如雨下,蓦地展开歌喉,清声咏唱,满座寂寂然,深情伤感如穿堂风扑面而来,涤荡红尘男女躁动。 一曲咏罢,喝彩声雷动。 “郎君,奴奴已尽兴,若郎君未曾尽兴,奴奴愿自荐枕席”芙蕖盈盈下拜。 权策面无喜色,慌忙摆手,扶她起来,“芙蕖娘子着相了,你我都已尽兴,又何必拘泥床榻之欢” 转身向武攸暨拱手,“既得芙蕖娘子首肯,世叔,小子告辞” “也罢也罢,待我送送大郎”武攸暨不为己甚,与王晖一同,送他下楼。 楼下,除了沙吒符,权忠和权立也来了,赶来一架马车,想来是打算明早将他捡回去。 武攸暨仍在打趣,“平康神女无福,不得侍奉大郎,大郎乃妙人,我愿多多亲近,两京运输之事,我随后即着手,只叹东都繁华不如长安,若不然,其利更加可观” 权策身子晃荡,风一吹,陷入沉醉,口中大言炎炎,“是极是极,若能移天下富商以实东都,两京商道,必能为世叔家财锦上添花” 武攸暨眼睛一亮,笑得意味深长,拍拍权策肩头,“这也未尝不可能,我且去与神女一晤,盼能心想事成” 不忘叮嘱王晖一句,“王家大郎切莫逃席”悠哉上楼。 王晖应了一声,叹口气,搀扶着权策上马车,陪他坐了半晌,口中絮叨,“今日都给这厮搅和了,刘郎将本欲与你私下一会,看来只能另找时间……多日不见,大郎也出息了,还会作词了,呵呵,只是这守身如玉还是没变,不过,看你词中之意,似乎对那上官婉儿动情,听为兄一句劝,宫中女官个个毒似蛇蝎,还是早日忘情为好” 权策面上懵懂,醉态可鞠,“都听表兄吩咐” 王晖跳下马车,又去叮嘱权家下人。 车马辚辚,权策双眼恢复清明,冷汗满身,多亏了武攸暨啊。 李家勋贵不止想要拉拢权毅,连他这个小的也不放过。 长安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了。 第10章 万象神宫 东都洛阳,紫微城,原乾元殿旧址,明堂拔地而起。 武后对这个建筑物寄托了复杂期待,其规制设计早在前隋文帝时期就已有雏形,历炀帝、高祖、太宗、高宗数朝,反对意见纷纷,迟迟未能付诸行动,武后宸衷独断,才得以破土动工。 明堂底层为正方形,端庄如印,中层为十二边形,覆有圆盖,上有九龙,顶层为二十四边形,覆有圆顶攒尖,其上立饰金宝凤,室内为多层复合空间,中有巨型通心柱,需十人才能合抱,远看如同圆筒建筑。 建筑外观内饰均已完成,将作大匠和冬官众人逐一检查,确认竣工无误,该向负责此事的薛怀义禀报,相对无言片刻,眼睛不约而同看向了门外巡弋的将军。 奉命前往的将军,脸上有两条醒目疤痕,正是赵鎏,他的身上配了几张护身符,腰间悬着风水玉璧,手腕上一边戴着楠木佛珠,一边挂着转运红绳,看不见的地方,胸前还有一片铜制照妖镜,这一切都是为了换换风水,度过眼前的水逆。 自调入左武卫以来,他不出预料备受刁难,薛怀义市井出身,睚眦必报,无所不用其极,不在眼前便罢,只要在眼前,羞辱殴打绝不间断,因打傻御史冯思勖,武后夺去薛怀义左武卫大将军职务,令他只管督造明堂,赵鎏仍未解脱,左武卫调派到东都洛阳,职责之一便是协助修筑明堂。 白马寺找不到薛怀义,赵鎏分散军士,到洛阳各条街道寻找,他自己选了条花街柳巷,薛怀义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偏偏,还就让他找到了。 薛怀义带着一群光头沙弥,拉扯勾栏女子,亲自下手,忙活得满头大汗,看到赵鎏,立刻下令,“快来,把这些烟花女子带回白马寺,剃度皈依,做比丘尼,我佛要为她们洗净凡俗气” 赵鎏无奈,挥手令军士上前,薛怀义不满,跳起来就是一个大耳光,“本大师都要亲力亲为,你个贼厮鸟还嫌弃腌臜不成,再不动手,把你关茅坑里几日,看谁腌臜” 赵鎏浓眉深皱,铁青着脸出手揪人,他这副冷硬模样,让薛怀义怒火狂烧,一挥手让手下光头全都撒手,指鹿为马,“大胆赵鎏,胆敢强抢民女,左右,与我按倒,重打三十军棍” 洛阳街头出现了一出奇观,两个壮硕沙弥,扒了一名军将裤子,当街棒打,军将手下官兵噤若寒蝉。 薛怀义泄了胸中邪火,纵马冲入紫微城,拎着马鞭在明堂里四处走动,抽抽打打,吹毛求疵,不认可工程结束,反倒要上书弹劾冬官衙门和将作大匠怠慢天后制令,敷衍了事,几名官员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提议再请长安地官衙门划拨金千两,钱五万贯,用于装饰修补。 薛怀义满意点头,“唔,这就成了,十日后,朔日朝会,我亲自进京报喜” 众官大松一口气,送瘟神一样把名义上的督造官送走,凑在一起嘀咕,想个什么名目把许诺的钱帛申请下来,填满这大和尚的无底洞。 薛怀义不做停留,回白马寺戏耍去了,沙弥们都是泼皮混子,没口子逢迎拍马,言道天后不来东都,修好了明堂就是住持大师坐,美中不足就是左武卫的怂包府兵不够威风。 薛怀义觉得很是有理,左武卫那帮人看腻了,尤其是赵鎏那厮,要气派,还得是千牛卫,上次拦路的小将,似乎很是不赖,本大师办事儿的时候,还知道解甲掠阵,是个有心肝的,得空要了来才好。 长安,权毅从黄国公李撰府邸出来,踩着脚踏,上了马车,面上阴云未散,车帘落下,隔断他有些愤懑的视线。 “主人,往何处去?”侍从等候良久,不见权毅开口,小心询问。 “回府,罢了,去香积寺”权毅声音满是疲惫,这几日他拜访了许多李氏勋贵,试图让他们设法协助自己迁居洛阳,在东都声援他们行动,不料却不为他们认可,在他们的棋盘里,权毅的用处在于他崭露头角的儿子,近在御前,消息通达,行走富贵之乡,能交结权贵,为我所用。 “博悦公,你我富贵,尽在李氏,万勿行差踏错,一失足成千古恨,小心”黄国公质疑他去洛阳的意图,直截了当发出威胁。 “博悦,听闻府中大郎善作诗词,画技也别具一格,堪称俊才,少年交游广阔,可以理解,然而,当此之时,敌我分际,尤为重要,还须时时提点”东莞郡公隐晦一些,看似在说权策,其实在警告权毅。 权毅心中烦乱,李氏勋贵的唯利是图让他心寒,长子的面目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清,“停车,不去香积寺了,回府” 义阳公主府,权策苦笑不迭,武攸暨动作飞快,投入巨资,短短几天,便在洛阳长安两地的水路陆路通道上,买下大片商铺,打通成货栈,又购入数百辆马车,数十艘船,车夫船头护卫齐备,只欠东风。 更重要的是,他说到做到,送了两成股子的文书过来,只是那签字画押,权策看不懂,字迹娟秀,丽质芊芊的两个字,芮莱,莫不是武攸暨的白手套?还是他找了个女掌柜? 权忠可以给他答案,“大郎,长安商贾传闻,武攸暨爱妻成痴,家中产业尽数在妻子名下,这是武夫人的字号” “拿去收好,做些当做的”权策把文书交给权忠,没有上交母亲,倒不是有什么私心,只是这种带有馈赠性质的东西,不怕当真,也最怕当真,要是母亲心血来潮去指手画脚,只会伤了彼此情分。 “哎,小的心里有数”得到权策信用,权忠焕发了青春,脸上身上都精心打理过,不复以往邋遢样,小声说起打听到的消息,“太平公主昨日午夜,产下一女,丽景门侯思止释放了前右补阙陈子昂,流放到西羌军前效力,主人这几日接连外出访客,心情不佳,主母在洛阳上林坊买下一座园林大宅,又在洛水河畔的南市买了几间商铺” “没了?”权策皱眉不悦。 “有,呃,市井传闻,大郎思慕宫中上官待诏,写下一阙杨柳枝,赠予芙蕖大家,芙蕖大家凭此红透长安,贵胄子弟有去纠缠的,芙蕖大家声称大郎一日不取走她初夜红丸,她一日不做红官人” “闭嘴”权策恼羞成怒。 权忠鹌鹑一样缩成一团。 “大郎,思画姐姐来了”榴锦翘着嘴巴,掀开门帘,怨怼地瞪了权策一眼。 母亲义阳公主的大丫鬟思画,带着两个女郎进门来,眉眼妩媚,身段婀娜,“恭喜大郎了,主母命奴奴送她们两个伺候大郎起居” 权策结舌,苦笑一声,“思画姐姐莫急着走,我正要拜见母亲,把这二人一并带上,我院儿里人手足够,不需添置” 第11章 朔日朝会 宣政殿,十一月朔日朝会,武后临朝,睿宗偶感风寒,未至。 翰林院学士上奏,请加尊号圣母神皇,武后谦辞,群臣恭请,武后只得顺从众意,接受尊号。 朝政无大事,西塞吐蕃蠢蠢欲动,朝廷驱使西羌为前驱,在峪谷口筑城以待。 宰相张光辅弹劾秋官侍郎、江南道巡抚使狄仁杰擅作威福,矫枉过正,武后令左迁为豫州刺史。 依照武承嗣之请,武后加恩封赏武氏子弟,有官的升官,无官的晋爵,他家二子武延义高升左卫中郎将,三子武延秀获封益阳侯,满门显贵,恩封还包括太平公主二子,权策抱过的小萝卜头薛崇简,赫然已经是郡公爵位。 武后开金口,提及身边女官事宜,谢瑶环奏事不称旨意,令交还职司,仍由上官婉儿负责,官复原品。 冬官尚书上奏,紫微城明堂督造官僧怀义,有要事禀奏,请旨宣见。 薛怀义僧衣袈裟,宝相庄严入宫,伏地行拜礼,涕泣上奏,“小僧无状,获罪在先,今见天颜,感恩莫名,小僧奉旨督造明堂,赖天后垂爱,有司协力,大功告成,谨此献上表图,以酬皇恩,祈愿天后享祚长久,大唐国运亿万年” 一席话不文不白,极不讨巧,尤其是祈愿两句,没有碰到武后的爽点,却刺到了朝中李氏忠臣的痛点。 “起来吧,呈上来看看,是何光景?”武后没有理会薛怀义乱七八糟的措辞,神情雀跃,颇有些期待。 谢瑶环莲步姗姗,上前接过表图册,捧给武后观瞻,武后大皱其眉,“唔,这表图忒也敷衍,将作大匠和冬官诸人拿着规矩绳墨,就只知标注长短方圆,不知绘影图形,才能令人身临其境乎?” “此物与设计图纸有何分别?”武后越说越怒,将表图册掷落在地。 冬官尚书慌忙出列,跟薛怀义一起俯伏请罪。 “罢了罢了,终究是喜事一桩,早知如此,该派朕的羽林将军走一遭”武后情绪转坏,封赏的心情都没了,“尔等加紧整饬,春官,朕将于正旦日亲享明堂,与万民万国同乐,务必周全准备,切勿再出差池,如若不然,二罪并罚” “臣等领旨”武承嗣也出班领旨,薛怀义哭丧着脸,好大一个彩头,没得到赏赐,反倒变成了罪过,听天后提及权策,顺杆儿就爬,“天后,臣有奏,明堂乃朝廷大典,天子正衙,不可无皇家体面,请派权将军率若干千牛卫移防,正可一举两得” “此事,再议”武后正在不悦的当口儿,即便对这个建议颇为意动,也没有立刻同意,摆手挥退薛怀义,“你退下吧” 等大和尚怏怏退出,朝中气氛为之一清,群臣纷纷起身俯伏,“恭贺天后” “侄臣右卫中郎将武攸暨有奏,东都四方通衢,中原锁钥,又是明堂在地,万国使节来往,必应展示上国繁华,请旨移天下富商,以实东都”机不可失,武攸暨立刻跳出来请旨。 “哦?此言甚善,攸暨能思及此,大有长进,诸卿,以为如何?”武后丰腴的脸颊露出一丝笑意,眉眼流盼间风情万种,先定了方向,再问朝臣要意见。 “天后英明,臣深以为然,长安人口过巨,粮食百物转运耗资巨万,东都漕运便给,正可为疏散之地”凤阁侍郎范履冰支持。 “臣附议,富商大贾云集都市,正可丰饶都城,还可令其在京畿置业,避免田连阡陌,伤及小农”张光辅也表示同意。 “天后,此事虽可行,可虑之事在于迁移商贾不可贪图一日之功,亦不可用力过暴,还须从长计议”纳言骞味道委婉反对。 “攸暨,纳言所言,你须谨记,朕命你检校地官侍郎,升右卫将军,移天下富商以实东都,切记不可操之过急”武后不理弦外之音,借题发挥,生米煮成熟饭。 “侄臣领命,必谨慎行事,时时向诸位宰辅前辈请教”武攸暨大喜,心中对权策感激不已,他虽无意朝堂权斗,但也有些眼色,这个举措,不止是能赚钱,也能捞到不菲的政治资本,投桃报李,想着提携一下权策,“侄臣初次承当重任,心中惕惕,请天后割爱,赐下千牛卫羽林将军权策,为侄臣臂助” “呵呵”武后心情转好,听了他的请求,笑出声来,“今日倒好,都打起朕的羽林将军的主意,再议” 群臣无事上奏,武后话锋一转,讨论起十六卫番上事宜,现任左威卫大将军卢照垌,因番上府兵缺额过多,且尽是老弱,被罢免。 散朝后,武后起驾,幸浴汤殿,命谢瑶环前往义阳公主府,召见权策。 权策在浴汤殿外堂,弯腰躬身,站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到脚步声,花瓣温香满室,一角白衣,一双白嫩赤足,映入眼帘。 “权策,你可知你外祖母如何死的?”武后转身,凫臀摇曳,柳腰款摆,韵致万千。 一问西来,如刀如剑,权策脊背生寒,“小臣知道,因忤逆天后,触怒高宗皇帝获罪” “你可怨我?”武后坐在上座榻上,细细打理如云青丝,素面朝天,脸型丰润,竟无皱纹。 权策犹豫良久,吸了吸鼻子,“回天后,臣更怨高宗皇帝” 武后手微微停顿,嘴角微翘,凝视着他,又问,“今日我恩封薛家外孙,你意如何?” “臣抱过崇简,烂漫可爱,粉团一般,与臣二弟相似,臣为他欢喜”权策真心实意,或许灵魂苍老的缘故,他对孩童颇有爱心。 脚步声响起,赤足又出现在权策视野里。 “抬起头来”武后声音清越依旧,权策听令抬头,眼睛往下,看着地面。 武后盯着他的脸,字字清晰,“你,忠我,还是忠李氏?”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权策努力稳住情绪,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的艰难处境,幻想着自己小虾米一只,可以划水而过,无人在意,然而如今,这个要命的问题出现了,出现得如此赤裸裸。 权策口干舌燥,“臣以为,忠天后,即是忠李氏,忠李氏,则须忠天后” 武后嘴角掀起讥诮的笑容,伸手抚着他的下巴,“如今,李氏诸王都将我看做仇人,当如何?” 权策努力维持的从容破了功,沉稳保持不下去了,眼睛不自在地四下逡巡,脸颊通红,“天后忧天下,可谓至矣,彼辈自外于天后,则是自绝于天下,一一拔除即可” “呵呵”武后轻笑不语。 转身拂袖,回到坐榻,继续打理头发,“今日朝会,僧怀义与攸暨,皆有意调用你,你作何选择?” “臣愿从怀义大师,戍守明堂”权策直截了当,好不容易从长安跳出,就不要再搅进李武两家的风波中。 “听闻下玉在东都置宅,可是有意举家迁居?”武后慢条斯理,闲话家常,权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玉指的是自己的母亲义阳公主,脸色微微赧然,“臣母听闻东都经商易于获利,方才……” 武后高举双手,自顾挽起发髻,“退下吧,我赐你的御马,不要总让它闲着” 第12章 难开心颜 十一月十日,武后发布制令,僧怀义督造明堂有功,升左威卫大将军,封梁国公,号明堂为万象神宫,转千牛卫羽林郎将权策为千牛卫中郎将,赴东都,守万象神宫,自行遴选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备身等职,如长安例。 同一天,天官衙门下书,任驸马都尉权毅为洛阳丞,协助办理万象神宫大典、迁移商户等事,许义阳公主同赴任所。 义阳公主府,领了旨意,权毅如在梦中,他尚主近二十年,顶着驸马都尉的头衔尸位素餐,偶尔被任命担任州府,也都是遥领,不许赴任,他谋求迁居洛阳,争取李氏勋贵支持,并非没有借机出仕,一展胸中丘壑的私心,李氏诸人严词拒绝,正苦于走投无路,却突然间柳暗花明,心愿得偿。 这番际遇,怕都要归功于长子权策。 权毅回首望去,长子正搀扶着母亲温言抚慰,妻子情绪激荡,泪落满襟,她冷宫长大,自幼凄苦,无依无靠,自己待她只是平平,还曾因她出身不好拖累自己而心生不满,不怪她汲汲于钱帛财货。 此番跳出长安牢笼,不说要做出什么事业,对家人,终究是件喜事。 权毅心情一松,不再板着脸,“大郎,安顿好你母亲,到书房见我” “是,父亲”权策应命,权毅到现在才找他,也够能憋的了。 “大兄,东都远么?比到香积寺还远?要坐车去么?”权竺抱着他大腿,仰着脸蛋儿连珠炮一样追问,雀跃不已。 “东都很远,要坐三五日马车”权策摸摸他的脑瓜,细细叮嘱,“二弟,母亲身体不适,你是当兄长的,要帮着母亲照看小妹,莫要顽皮” 权竺似懂非懂,咚咚咚跑到乳母旁边,要看妹妹,乳母蹲下身,他专心看着襁褓里的权箩,权箩美梦正酣,自不搭理。 权策失笑,想起一事,“母亲,小妹当有个乳名才好”他和权竺也没有小名,男人家无所谓,姑娘家却是不好称呼。 义阳公主情绪渐渐平复,握着儿子的手臂往内院行去,面容微苦,“你父亲无暇……” “母亲勿忧,还有儿子”权策不小心又碰到母亲伤心处,后悔不迭,赶紧带过这一段,“小妹是我家幼女,来得太晚,累母亲久等,不如就唤她迟迟” 义阳公主掩唇微笑,“就依我儿,我家小娘子,乳名就唤作迟迟” 送义阳公主回到后院正居休息安神,权策要回转正堂书房,义阳公主突地拉住他的手,“我儿,为娘胆怯无用,帮不了你什么,宫中,宫中怕人得紧,你可莫要走错了路”脸上泪痕未干,泪珠又滚滚落下,宫禁里二十几年的阴影,让这金枝玉叶,畏之如虎。 权策心中酸涩难言,跪坐在床榻边,“母亲安心,孩儿定会小心谨慎,远离纷争,不贪图富贵,长长久久,在母亲膝下尽孝” “为娘福薄,累了我儿”义阳公主听得感怀,一把将权策搂在怀里,痛哭出声。 权策没有再劝,也没有挣扎,由她抱着,宣泄出来就好了。 待义阳公主睡熟,权策轻手轻脚从卧房出来,外间琴棋书画四个大丫鬟都在,“母亲近日可是听了什么消息?” 思琴蹲身福礼,“回大郎,主母前日午间听闻太平公主府上有恩封,便郁郁不乐” 原来如此,虽早已认命,到底意难平,权策深吸口气,“有劳各位姐姐多加开解,吩咐下去,让二弟和小妹多到母亲跟前来” 四人齐齐应命,目送他稳步走远,思琴看了眼里间,低声喃喃,“主母,却是好福气” 书房,权毅听了权策复述的召对全过程。 “自外于天后,自绝于天下”权毅细细咀嚼这句话,他知道,这不是长子逢场作戏的违心之言,自己并没有说服他,他仍旧坚信天后会还政,这是一条跟自己截然不同的路,长子说动自己离开长安,恐怕不是为了让自己便于动作,而是忧心自己陷身险境。 “也罢,也罢”权毅颇感心灰无力,看着棱角分明愈发英挺的长子,始终高兴不起来,“李家是你的母族,若非情非得已,手上不要沾血” “是,父亲,天后令孩儿自行遴选僚属,缺额百二十四人,父亲有何指教?”保命至上,权策无法顾及权毅的情绪。 权毅瞄他一眼,“你当有算计?” “孩儿意欲……” “且住,不必告知为父,自行其是便可,若需家中名义,可令权福安排”权毅打断他,不愿听下去。 权策愣了一愣,默默躬身一揖,退出书房。 权毅闭着眼睛,枯坐良久,父子不同谋,知道的越多,隔阂越深,不如由他去,他也盼着,长子能经风见雨,独当一面,至于谁对谁错,就交给上苍吧。 权毅雷厉风行,最快的速度处理好家务,带着家人老小,车马辚辚,率先离京赴任,丢下偌大个公主府,就剩下权策和他院儿里的下人。 他倒是不寂寞,千牛卫是体面又轻省的进身之阶,上门疏通关节的各路人马络绎不绝,王晖和刘桐联袂前来,送上一张名单,“此番要请大郎多多关照了,这些子弟不得机缘,闲在家中无事,不如随大郎去东都历练一二” 权策面露为难之色,“表兄,刘郎将,非我不通人情,实在是有难言之隐,还请宽宥” 刘桐面色不豫,王晖在旁为他开脱,两人空手而归。 武攸暨来了,武家支系子弟也不少,却同样空手而归。 来冲和韩斋也来了,他们力荐的是陇西集团子弟,包括天水权家的人在内,权策收录其中精明强干之人十二人,把来冲和韩斋也拉了进来,其后主动出击,令他们各自探问,姻亲故旧,有耕读传家地主出身的良家子,均可自荐。 消息传开,一时间门庭若市,好在公主府校场够大,权策以笔试加面试,从中选取百人,却不是成绩最好的,而是中游,不上不下之人,若是有心人在意,会发现,这些人在家中均是非嫡非长,庶子幼子,不得志之辈。 七日后,夏官衙门送来了腰牌告身衣甲,东都千牛卫架子搭了起来,权策进宫面见武后辞行。 武后问及,“千牛卫尚有十二人缺额,如何补齐?” 权策回答,“臣部千牛卫驻防东都,不可无当地子弟” 武后神情微妙,摆手挥退。 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怀抱幼女,思念亡夫,想起得她的暗示,送亡夫上奈何桥的外甥,牙齿有些痒痒,“权策何在?” “禀公主,已在三日前赴东都,守万象神宫”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 第13章 五姓七望 东都洛阳,洛水为腰,地分南北,宫城紫微城位于西北,占据洛阳面积的四分之一,坊市规整,一应制度完备,并不逊于长安。 洛阳令在地方州郡当中数一数二,地位仅次于长安京兆尹,担任此职的,乃是宋州人魏元忠,此人年过五旬,履历陡峭,最低谷曾在岭南边陲治理刑狱,最高峰曾短暂入朝拜相,为官生涯的最显赫时刻,莫过于同宗室李孝逸联手,平定徐敬业扬州之乱,荣宠满身,然而时过境迁,短短四年,两个功臣境遇天差地远,李孝逸为武家权贵忌讳,一贬再贬,一直贬到天涯海角的琼州,含恨而死,魏元忠大起大落,屹立不倒。 正因此,李氏忠臣,颇有一拨人对魏元忠不满,这其中就包括权毅。 权毅抵达洛阳后,衙署有人出面迎接,安顿好家小,稍事休整,穿戴好官服,前往府衙官署参拜上官。 魏元忠以礼相待,在正堂与他会面,寒暄几句,问及家人,“听闻府中大郎,权策将军,颇有文才慧根,未曾同来?” “犬子身负皇命,另有行程,他不过黄口小儿,侥幸而已,令尹过誉了”权毅微微蹙眉,本就对这老儿无甚好感,初次见面,就在家人身上呶呶不休,颇为无礼。 魏元忠连连摆手,“哎,驸马过谦了才是,世人浅薄,只知传颂杨柳枝靡靡之音,却不知,在老夫看来,那两句佛偈,才是智慧精华,老夫与道学宗师司马承祯熟识,他也甚是盼望,能与贵府大郎一晤” 权毅神色不自然,此地是洛阳府衙,他是洛阳丞,此老偏生称他驸马,是有意还是无意?强扯出笑脸,三言两语带过,“既如此,待他抵达东都,下官便命他前来拜见令尹,只怕犬子只知玩弄文字游戏,不通民情政务,让令尹失望,下官初来乍到,对府中事务不甚熟悉,还请令尹多加提点” 魏元忠闻听此言,笑意敛去,眼皮下垂,“不急不急,驸马衔命而来,虽为府衙属官,却要担当全局重事,待朝中主事之人下降,再从长计议不迟” “谨遵命”话不投机,权毅礼数已到,告辞而去,上了马车,回望一眼黑漆大门,冷哼一声,“此老不务正业,立场暧昧不清,权柄倒是攥得紧” 出师不利,权毅回府径自去了书房,他初次外出任官,带了不少幕僚,其中有个中年人,长于刑名,叫萧嵩,以兰陵萧氏族人的身份入幕,其实是黄国公李撰府中的下人,放到权毅身边,既是谋个出身,也是居中联络。 萧嵩直入书房,“驸马……” 权毅怫然不悦,“唤我少尹” “是,少尹,京中传来一封书信”萧嵩顺当改口,送上一叠软黄笺,纸质极差,一页纸只写一个字,写得斗大,纸张吸墨,文字变形,笔迹无可查验。 “你去门外守着”权毅推开案牍书籍,拿着纸张在桌案上做起了造句游戏,拼出来的句子摆放在桌面上,浓眉紧皱,清瘦脸颊上出现深深的法令纹,叹口气,一张一张烧毁。 咚咚咚,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主人,府中出了怪事,厨房里刚采买的家禽,会鸣叫的,全都死了” 权毅手上一抖,被火燎了个泡,拍案怒斥,“休得惊惶,置办些猛犬护院,此地长久无人居住,有些兽类出没,不过是寻常事,滚出去” 荥阳,为郑氏郡望,有天下郑氏出荥阳的说法,荥阳郑氏是五姓七望之一,源头追溯到周朝,以封国为姓氏,是最确凿无疑的姬姓子孙。 传承千年,累世簪缨,诗礼传家,为士族马首,子孙繁衍,堂分南北,以北堂为尊,北堂七房,以五房六房最为显赫。 长安到洛阳,不经过荥阳,权策绕路到此,是为了他的十二个千牛缺额,他对武后禀奏,要任用当地子弟,这个当地,不是指东都洛阳,而是东都辐射的山-东之地,子弟也不是一般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五姓七望。 “请通报贵主人,我家主人,义阳公主府大郎,千牛卫中郎将权策,求见荥阳公”老管家权福的儿子,权策身边的管事权祥,上前跟门房通名,他院儿里的下人,都先一步去了洛阳安顿,身边只留下权祥,观察了几日,是个有分寸拎得清的聪明人。 荥阳郑氏高门大户,灰墙黛瓦,高墙大院,门户森森,门房站着七八个人,和善有礼,有一人快步进门通禀,另一人上前行礼,“将军有礼,请入内奉茶” 权策下马,回身望了望自己的一百多属下,摆头拒绝,“不必了” 不片刻,门房回转,手里捧着个长条漆盘,上面笔墨纸砚齐备,“将军,我家主人不在,大郎吩咐,未曾接获将军拜帖,准备不周,贸然接待,恐怕会陷将军于非礼,特备下笔墨,请将军赐下墨宝大作,也好从容预备周全,为将军接风洗尘” 话说的委婉,姿态却奇高,权策身后千牛,无不横眉立目,来冲大怒,“放肆,我家将军是来拜访的,不是干谒求人的” 权策扬起手臂制止,脸上笑意盈盈,他早有心理准备,这高傲士族的大门,没那么容易进,太宗皇帝的账不买,皇家公主不娶,区区一中郎将,实在算不上什么,能给个表现机会,已经是客气了。 “不知荥阳公可曾命题?”他才不信有那么巧,他是大郎,他家就只有大郎出面接待,托词罢了。 “呃,家主人言,荥阳附近,有黄冠远走,伽蓝群聚,请将军试论此事”门子噎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 居心险恶?无意为之? 权策身上肌肉立刻绷紧,眼神幽微,佛道之争,是李家武家之争的延伸,根子在大明宫里,让他议论,是想给他挖坟? 脑子急转,嘴角露出笑意,信手拿起紫毫毛笔,在洒金纸面上秉笔直书。 门子认得字,边看边念,声音略大,显然是要给门里的人听,“佛道之争何为大,圣贤从来无二心” 门子毕恭毕敬,腰深深弯下,“请教将军,此心为何心?” “导人向善之心”权策含笑作答。 话音落,“吱呀”一声,宽达丈许的大门轰然洞开,门里影影绰绰肃立着许多人,为首老者,儒冠大氅,仙风道骨。 权策疾步趋前,行礼拜见,“见过荥阳公” 心中不免失笑,这么多人,刚才都躲在门后偷听? 千年世家,童趣尚在。 第14章 豪门逆子(上) 五姓七望,站在士族顶端,世代联络有亲,李唐皇室眼热,曾经明令禁止五姓通婚,他们宁愿破除礼仪,不办婚礼,互相送女上门,绝不肯折节。 权策进了荥阳郑氏大门,除了郑氏子弟,还见到了不少崔氏、卢氏、李氏子弟,这个李氏说的是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与胡风严重的李唐皇室不太相干,严格说起来,他们的陇西李氏身份,是伪造的。 宴席之上,荥阳公郑怀仁热情温煦,极有大家风范,有曲乐佐餐,歌舞中正平和,舞姿优雅翩跹,不闹腾,比较符合权策的胃口。 郑怀仁为他引见族中近支子弟,权策暗自心惊,这个家族,实在是太大了,饭桌大,房子大,田地大,规模也大,当打之年的中青年子弟,接近千人,少年一辈人丁更旺,更可怕的是,个个家学渊源,读书识字,这个人数,放到岭南、西南甚至是关中,他一个家族完全抵得过十余个州郡,再有联姻、亲友、师生,说是一网打尽天下读书人,绝不为过。 五姓七望敢于自成体系,抗拒皇权,底气就在这里,李唐皇室百般压迫,还是挡不住他们的子弟出将入相,冠盖如云。 “权将军,出身兰陵萧氏,说起来,与我家也有亲”郑怀仁性情阔朗,不喜阴私,当着众人的面,问起来意,“老朽托大直言,敢问此来,意欲何为?” 骄傲,打不死的骄傲,不提他母亲的皇家血统,反倒给他外祖母萧淑妃面子,权策拱手,“晚辈失礼,做了不速之客,此行,为招募千牛而来” 郑怀仁白眉挑了挑,脸上不可遏制的浮现一丝嘲弄,摇了摇头,“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管,你能带走多少人,都算数” 他脸往后一侧,长孙郑镜思当即弯腰趋前,向权策发出邀请,“听闻将军博学多才,画技独具一格,明日古柏渡,霜冷长河,美不胜收,荥阳才俊齐聚,以画笔留美景,将军可有意前往品评?” 权策微笑点头,心中舒坦,“承蒙郑小郎君盛情,品评不敢当,愿以画会友,与诸君同乐” “权将军,领军当在马上,画笔不过是消遣”宴席末座,有个冷面青年愤愤出声,“可敢与我一较武技高下否?” 权策赧然,坦诚以待,“我武艺并不精湛,常引为憾事,昔日身在京师,不得闲暇练武,正想在东都锤炼一番……” “休要如此多托词”青年冷声打断,“你若看不起我,指派手下人跟我比也可” “兄台误会了,我绝无轻视之意”权策起身,快步穿过大厅,来到青年面前,握住他的手,“我年十五,家世虽不显赫,也是娇生惯养,除了骑马代步,武技一窍不通,不过,若是兄台执意要比,我愿舍命陪君子” 青年用手随意一握,权策的手指关节嘎吱作响,剧痛来袭,权策面容扭曲,强忍着,保持微笑,青年嘴角冷笑,满脸桀骜之色,声音放轻,“贵人惜命,收起你收买人心的嘴脸,你可称我行刺,我正可一展身手,掂量掂量千牛卫的成色” 权策摇头,既然要收买人心,又岂能半途而废。 青年微愕,松开手,提高音量,撩起袍袖,摆出架势,眼睛紧紧盯着他,“将军可是真心愿比?” “但从君命”能不比当然最好,权策心里发苦,挨打一顿是小事,丢了脸面,可就不好带兵了,后退几步,扎了个马步,这是他仅知的跟武术有关的姿势。 权祥在门外守候,见此情景,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却牢记本分,没有大郎召唤,不敢轻举妄动,大厅里入座的来冲、韩斋等人,纷纷站起身,权策亲自招募的庶族子弟,反应更为激烈,横冲直撞,将权策和那青年团团包围起来。 青年夷然不惧,嘴角冷笑,“将军的部下,却是忠心” 权策紧抿双唇,他挨打经验不多,只想着快些结束眼前狼狈,草草回应,“兄台不必担忧,不得我令,他们不会为难于你” 双方剑拔弩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郑怀仁全程作壁上观,没有出声制止。 青年突地收起架势,“你打不过我” 权策松了口气,摆手让千牛退下,“的确,既然是比试,须得有彩头,我输了,兄台可随意,只要我有,绝无二话” “阿堵物要来作甚,既然都说你画技好,便赠我一幅画吧”青年行事干净利落,“我名郑重,年十九,你的千牛,可愿收我?” “这是自然,我求之不得”权策大喜,没忘了此地主人,“不知荥阳公可同意?” 郑怀仁不语,旁边族老回应,“郑重乃七房支系庶子,不遵祖训,屡遭家法,文理不通,专爱舞枪弄棒,惹是生非不少,将军慎重” 郑重听着族老评论自己,面上讥诮之色浓重,也不辩解,转头问,“将军,可敢收我?” 权策仰头哈哈大笑,“郑重文武双全,在族中名声不显,足可为我千牛备身,郑氏人才济济,荥阳公,可喜可贺” 郑怀仁微微笑,挥手示意,歌舞继续,却是铿锵有力,将军令。 郑重急性子,事不过夜,宴会过后已近午夜,他还是跟着权策到客舍,要拿走自己的彩头。 权策捧出自己无聊时的一摞画作,任他自己选。 出手之后,心中才开始后悔,里面有家人相处情状,比较私密,这还算了,还有一张比这更要命的,权策紧张地望着郑重挑拣,大手飞舞,从头翻到尾,只在权箩的肖像画停顿了一会儿,夸了句这娃儿可爱,一直翻到最后一张,停顿良久,声音沙哑,“此画,何意?” 这一张画的是权策跪在义阳公主床前,母子相对而泣。 权策微微犹豫,还是如实说,“我母亲虽是金枝玉叶,因出身之故,很吃了些苦头,前日姨母家两个表弟得天后封赏,我和二弟没得,母亲因此伤怀” 郑重闻声,双肩微微耸动,泪水大颗大颗滑落,声音哽咽,“贤弟且珍惜,我为郑氏远枝庶子,父亲软弱,嫡母不容,饱受磋磨,母亲含辛茹苦二十年,抚育我成人,却……子欲养而亲不待” “兄台节哀”权策蹲身,轻抚郑重背部,眼圈微红,郑重出身士族,偏偏弃文从武,这是孝道大过天的时代,他能做的唯一抵抗。 郑重两袖在脸上抹了两下,“贤弟见笑了” “非也,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权策搀扶他起身,“同是世间苦男儿,你哭,我又如何笑得出” 一句话,说得郑重再度泪落满襟,“贤弟此画,送我可好” 权策自无不允。 郑重转身迈步,临出门,又快步折返,轰然双膝跪地,权策慌忙搀扶,却扶不动。 “你我兄弟之情,自今夜始,也自今夜终,今后,你是将军,我是备身,终生不渝” 郑重说完,深深叩首,飞快离去。 权策阴沉着脸,在房间里长久沉默,不只是因为郑重勾起了他的伤感,还因为那些画。 这些画是离开长安后,路途之上画的,一直在他身边。 少了一张。 第15章 豪门逆子(下) 古柏渡,距离荥阳五十里,是黄河渡口,西接虎牢关,东联桃花峪,渡口南面田野平坦开阔,衰草离离,北面黄河,千里冰封,黄土古道,蜿蜒而至,两侧遍植古柏,终年苍翠,为这里染上一点生机。 郑镜思与权策共乘一车,一路都在观察他,面嫩年轻,长相清俊,气质沉稳,奇怪的是,周身都缠着一股忧郁悲壮之气,这人皇亲国戚,年纪轻轻就当将军,还有什么值得忧郁,让他悲壮的? 权策沉沉望着车窗外,任眼前风景一掠而过,眼睛没有焦距,丢失的一张画,让他逃脱长安牢笼的欢喜碎裂一片,他自己倒没什么,那幅画,可以是大不敬重罪,也可以一笑置之,不涉及原则问题,以大唐的开放氛围,当不至于要命,他担心的是父亲,他费力经营这许久,仍逃不过重重监视,父亲那边呢?会暴露马脚么? 郑镜思比权策年长两岁,已经成亲,自幼受到悉心栽培,定力远超同龄人,此刻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权将军,恕我冒昧,您为何接纳族叔入千牛卫?” “为何不可?”权策收回视线,淡淡反问。 他的这股宁静气息,反倒让郑镜思心浮气躁,亢声道,“族叔支脉甚远,血胤不厚,七房又孱弱,将军能得到的助力极少,且您接纳了族叔,郑氏族人必心生鄙薄,如何还肯为您效力?” 权策声音幽幽,“郑郎君,你以为我的千牛要的是什么人?是家世雄厚的浪荡子,还是以同族为壑的薄情之辈?” 郑镜思脸颊瞬间涨红,权策批判的薄情之辈,自然也包括他,“那,您要的,就是违背家族,不懂礼数的逆子?” 权策望着他,不语,屁股决定脑袋,角度不同,看法不同,克己复礼,是封建社会永恒的主题,为什么呢,因为真正的礼从来不曾存在,千百年来,进步的,只是礼的形式和躯壳,如果春秋时期讲究礼制家族,那么郑镜思的老祖先郑庄公就不该以下犯上,迫使周天子与他互换人质,同样的,如果郑庄公的儿子们顾全礼制,不争权内战,郑国也不会迅速衰落,成为第一个被灭的诸侯。 春秋,为何需要微言大义,因为事情摊开了说,大家都在疯狂的自扇耳光。 这些话,可以想,不能说。 他莫测高深,郑镜思心生恚怒,平息了情绪,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他。 抵达古柏渡,众人集结在一处,郑镜思改了主意,“素闻权将军以画技驰名,昨日一见,大谬不然,一句圣贤从来无二心,道尽释儒道三教主旨,今日我等反其道而行之,不劳将军动画笔,请将军专务为我等画作命名如何?” 同行众人多是荥阳大家子弟,并不屈从,嘈杂起来,有人反对,有人支持,反对者都对权策的画技感兴趣,两厢争执不下。 权策哈哈大笑,“诸君不必争论,命名一事可集思广益,我抛砖引玉罢了,初见此地山河壮丽,不动画笔却是不行,忍不住了矣” 众人哄笑,不少人聚到权策身边,看看所谓独具一格的画技,是何等手段。 权策准备充分,画板和炭条随身携带,把画架支在渡口右侧,不见丈量分寸,也不见苦思构图,下手就舞动如飞,不过半个时辰,一幅素描山水画跃然纸上。 “神乎其技,太也惊人”身旁观众失声喝彩,更多人聚集,不少人指点着画中景物,与眼前实景对照,毫无差错,在写意为主,追求神似的画风中,卓尔不群。 “果然别具一格”有个中年大叔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左看右看,移不开眼,“将军,此画精致,当如何命名?” 权策团团拱手致谢,心中不无得意,半生心血,在后世无人问津,在唐朝得个追捧,也算值了,提笔在卷首写下六个大字,“江山如此多娇” “好名,将军书……画技独步,文采斐然,诚可为我等楷模”中年人又带头赞叹,本想说书画双绝,顾及节操,未曾将权策只能见人水平的书法一起吹捧,话锋一转,“将军此画,可能转让?不如我拜将军为师?” 权策愕然,连忙阻止他下拜。 “舅父,你……何以至此?妄言拜师,置卢氏家族于何地?”权策与中年人纠缠,郑镜思受不了了,顾不得上下尊卑,跳出来喝止。 卢照印不以为然,朝权策深深拜下,“我自拜师学艺,与家族何干?权师,范阳人卢照印,愿执弟子礼” “不敢当,不敢当”权策连忙阻拦,范阳卢氏,是士族中的另类,儒道释三家通吃,六祖慧能法师,就是卢家人,现在岭南弘化,“卢氏我所崇敬,拜师之事莫要再提,我近在洛阳,足下若不嫌路远,尽可随时寻我切磋画技” “不远不远,我可随权师同往洛阳”卢照印喜出望外,不再坚持行拜师礼,口头上的称呼却没有改,思量片刻,“听闻权师招募千牛,我年岁已大,不堪驱驰,长子卢炯年已十七,该当历练,还请权师收下” 权策微笑点头,并不松口,他得看了人再说。 “恭喜将军,恭喜卢兄”众人纷纷道喜,郑镜思恼怒,拂袖而去,众人兴头不减,权策画画题名,乐在其中,盗用后世的名句名言,对一幅雄壮画作,命名“铁马冰河入梦来”,博得满堂彩,对答真诚坦荡,与年龄不相称的宽和包容,颇为令人心折。 返回郑氏客舍不久,上门访客络绎不绝。 “将军,我有族人,性格任侠,颇有勇力,愿引见给将军” “呵呵呵,我虽未曾练武,体格尚好,厚颜毛遂自荐” 权策心中大乐。 长安,仙居殿。 武后在翻看一叠文牍,面前站着一女子,白纱罩面,额头印着一枚梅花形状的花钿。 “哼,好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武后扔下一沓卷宗,凤目含煞,“且由着他,朕要看看,他有几分能耐,在朕的东都放肆” 信手拈起面前另一沓卷宗,上面记录详细,都是关于权策的,时间地点人物,清清楚楚,不片刻,咯咯而笑,“把五姓七望子弟弄来给朕当千牛,这当儿子的,比他爹有良心” 说完,眉眼一厉,“他身边,可有谋士出没?” “回天后,绝对没有”女子声音沙哑,斩钉截铁。 没有?武后盘算起权策搭建的东都千牛卫,心中惊异,庶族地主子弟,山-东士马,都是她在朝中倚重的力量。 “此子,有心了”良久,武后幽幽而叹。 信手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何物?” “权策画作,此画涉及天后,奴婢命人取了来” “你退下吧”武后观摩这幅画,画中女子面目是她无疑,只是衣装,身材,却都不是,嗤笑一声,“召见时装得老实,胆子却也不小” 伸手在腰肢胸前比划一番,口中嘟囔,“这金色凤袍,倒也亮眼大气,就是太紧身了些……我这腰间赘肉却是越发多了,胸前也不复以往坚挺,不可,要调理一二……来人,传御医” 第16章 胆敢背主 权策浑然不知自己移花接木的一幅画,让武后起了调理身材的心思,那副画里的颈部以上,是武后的,颈部以下,是后世某个饰演了武后的冰冰的。 “加速,加速”郑重粗豪的吆喝声在远处响起,这个豪门逆子,加入千牛后,起到了鲶鱼效应,来冲和韩斋等陇西子弟再无身份优越感,权策安排郑重担任千牛备身,同时负责操练百名备身,赶赴东都的大路上,每日闻鸡起舞,操练得人仰马翻。 千牛备身和备身左右,陇西子弟和山-东士族各有12人,追根溯源,双方的恩怨要追溯到隋末年间,陇西子弟自然不想输给酸丁,山-东士族也不愿屈居匹夫之下,关系微妙,彼此不服,跟着躁动起来,虽然比不上庶族地主出身的备身们用功,也算得紧锣密鼓。 权策乐见其成,他挑选这些人,固然是因为武后的政治基础需要,也有不为人知的私心,庶族地主庶出子弟,陇西子弟,山-东士族另类,都是郁郁不得志,逆境中,他们不起眼,没人在意,也就不会生出别的心思,顺风的时候,拐弯抹角,都能带起一片势力。 权策没有野心,至少现在没有,他只是想着能在小小的自由权限里,给自己和家人多一丝保障。 权策的马车上,卢照印捧着临摹出的画作,满面羞愧,“权师,在下笔力不足,画虎不成反类犬,请权师指正” 这幅画,是长卷,主人公是卢照印的长子卢炯,梳着道士发髻,穿着紧身裤劲装,脚踩短靴,腰间系着武功带,英挺利落,一会儿匍匐在地起落,一会儿摆手抬脚踏步,还有背负重物奔跑,仰躺在地抱头起身的,在岩石上攀爬的,不一而足,原画活灵活现,临摹出来荒腔走板,卢照印亲眼目睹权策画,只用了一个时辰,他从日出时分,临摹到日落,一整天,画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 “无妨,你只是初学,笔法已有可取之处”权策安慰了几句,探头出去,“权祥,去把郑重唤来” 权祥闻令即动,策马去了路旁山坡,不片刻,郑重从山坡上冲了下来,顶盔掼甲,额头上汗津津的,头顶冒着白色热气,“将军,有何吩咐?” 权策把卢照印临摹的画作交给他,“我看你操练,偶然有所得,你拿去看看,能用就用” 郑重躬身接过,只看了眼装束,就连连点头,扭了扭脖颈,“属下这几日操练,觉得刺绣绿袍华而不实,盔甲又太过沉重,画中这几样东西,都是常见,搭配到一起还是头一回,看起来轻便利落,却是适合操练穿着” “到东都我便设法向夏官衙门申请,装束一到位,我与你们一同训练”权策想着这副身体才十几岁,锻炼一下,搞不好能长高一点,跟部下一起训练,也是树立威望的好办法,只是为免丢脸,得提前打些基础,“到东都,你到我府中住,总不好太丢人” “是,将军”郑重把画卷揣到怀里,拱拱手,双腿一夹马腹,飞快远去。 卢照印脸上喜不自禁,“承蒙权师看得起,只是在下以为,您的画作更为传神,用在下的拙作给官军参考,怕会出纰漏” “呵呵”权策微笑,“用我的画,他们岂不是都能认出,画中人是卢炯?” 卢照印登时面红耳赤。 队伍抵达洛阳,天色擦黑,卢照印拉住前往营房的儿子,“权师如何安排的休沐?可是跟长安一样,半日轮值?” 卢炯望着走远的队伍,有点心急,“父亲,天后不在洛阳,值守从宽,人数精简,每人值守一日,操练两日,休沐一日” “这样一来,岂不是比长安千牛还要劳累?”卢照印诧异,摆手吩咐,“记得,到了休沐日,按时到家,为父要画你,去吧” 卢炯没怎么听明白,见父亲放行,拔腿就跑,回到队列里,齐齐整整,开进东都。 洛阳府衙和紫微宫都派了人前来迎候,千牛卫安顿在紫微城东城宣仁门,一应饮食住宿准备得齐全。 权策带着郑重回到上林坊新家,得知父亲不在,径直去内院正居拜见母亲,这个宅子比长安的义阳公主府可是大得多了,房屋间隔开阔,感觉亮堂,而且没有四四方方的规制讲究,亭台楼阁,流水潺潺,整个像是个大花园。 “小妹,迟迟,我是二哥,叫二哥”老远听到暖房里欢声笑语,权竺稚嫩的声气传出老远,不大点儿的小东西,心急得很,惦记着让权箩叫哥哥。 权策没让侍女通报,扬声道,“母亲,孩儿携友人前来拜见” “大郎回来了?”脚步声纷沓,义阳公主快步出门,把他拉了进去,招呼郑重,“这位小郎君,进屋来,外间冷” 郑重正准备撩衣下拜,动作停止在半空,跟着进门,行了叩拜礼,“臣千牛备身郑重,拜见公主殿下” “既是我儿好友,便不用如此多礼”义阳公主温煦叫起,问候他家中长辈,得知郑重已经父母双亡,恻隐之心大动,“却是可怜,平日有暇,多随我儿到府中来,你们赶了一天的路,想来疲乏了,先回院去沐浴休息,我稍后安排厨房把饭菜送过去,可以喝点温酒驱寒,每人两盅,不可多饮” “是,母亲”权策躬身告退,郑重跟着,一直垂着脸,不曾说话。 回到院儿里,却意外发现气氛紧张,权忠跪在正房门外,沙吒符扭住了满脸杀气,脸色铁青的权立,地上躺着一柄短刀。 雏菊把尺素和新来的小丫鬟双鲤挡在背后,惊慌失措,榴锦瞪圆了杏眼,指着权立,“你敢在府里舞刀弄枪,是要欺主吗?” “啊,我不欺主,权忠,权忠他背主”权立微微挣扎,沙吒符的力道立刻加大,疼得他怪叫连声。 权策从阴影中踱步进来,脸色阴沉,头一回带郑重回家,却是把脸丢尽了。 “权祥,安排家法,两人各打二十大板,打完弄到书房,我要问话” 第17章 初到贵地 权策抵达东都,不像离开长安时默默无闻,关注的人不少,官阶虽不高,兵马也不多,却是自成体系,在东都,他没有直属上官,是本衙门的主官。 初到贵地,照例要拜码头,权策还未动身,洛阳府衙的主簿上门来了,洛阳令魏元忠迫不及待,要跟有大慧根的权策将军纵论佛法。 权策突击翻了一遍摩诃般若经,麻着头皮登门。 “哈哈哈,权家小郎君,来何迟也” 魏元忠长笑三声,迎出大门,不待他施礼拜见,伸手拽住,把着他的胳膊同进正堂,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看得他恨不能闪身就逃,魏元忠是要玩儿现场直播。 “你自洛阳来,有范阳卢氏子弟跟随,恰好我近日听闻在岭南弘法的慧能法师,途经法性寺,见二僧争辩,风吹幡动,动者何物,法师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似与无我相无众生相相悖,何解?”魏元忠直奔主题,好在并未探讨佛经奥义,而是佛家哲学。 权策松了口气,这个他能招架一二,“佛心空空,而包罗万象,顾念众生,忘我而存人,是为仁者,心外无物,风动幡动不过梦幻泡影,心不动,万相不动,风不动,幡不动” 魏元忠凝眉苦思半晌,若有所得,“佛家断七情六欲,红尘之事难解,何为?” 权策苦笑,“断绝七情六欲,非有大毅力不可,于我辈凡夫俗子,只须莫求无缘之爱,莫生无解之恨,宽恕别人,即是饶恕自己” “小郎君念头通达,佛理精深,可有心效仿先贤,遁世修行,得大自在,与世间众生往事一一和解,岂非彻底饶恕了自己?”魏元忠这厮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似乎对自己挖的坑极为满意。 权策微笑摇头,他对这个坑也很满意,立刻拿出佛爷们最喜欢的口头禅,“令尹着相了,修行何必拘泥遁世,人生如逆旅,我,自是红尘惆怅客,亦是浮屠修行人” 魏元忠被打脸,也不尴尬,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听闻小郎君在荥阳郑氏论说佛道,圣贤从来无二心,愿闻其详” 这个问题,听着有点像是最后一道题的样子,权策打起精神,“道家无为自然,无我忘机,成仙成魔,全在一念,佛家无我相,灵山自在心头,善果恶果,全凭一心,只须许下宏愿,以大无私、大善念加持,则佛道圣贤,毕至矣” “听起来,似乎与孔圣我欲仁,斯仁至矣,异曲同工”座中有人插言,继而众人议论纷纷。 权策舒一口气,宝相庄严,“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本是一家” 魏元忠率先起立,躬身为礼,众人跟从,权策还礼不迭。 交谈片刻,魏元忠邀他到书房,一屁股坐在胡凳上,眼神冷冽,“权将军,你真认为,佛道圣贤无二心?” 权策神色一凛,这个老头儿,现在指的,必然不是宗教问题,两人初次见面,就提及这么危险的话题,是否太过草率?权策闭口不言。 “呵呵呵,小郎君还是太年轻,适才侃侃而谈,现在却成了鹌鹑”魏元忠春回大地,乐呵呵的像个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世间学理,尽是理想,诵经的也好,传道的也罢,终归还是人,而人心,是最易变的” “谢令尹大人提点”权策面色不变,行礼如仪。 魏元忠打量他许久,微微叹气,“听你辩论佛理,诗意盎然,填的词也尚可,我这书房,差一副字,你为我写来” “愿为令尹效劳”权策心中苦涩,他对没进入中学历史课本的历史人物都不甚熟悉,魏元忠也是闻所未闻,但他能在此时稳坐洛阳令位置,必然是武后信任的人,不得不再做文抄公,讨好一二。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魏元忠看他写完,沉吟良久,品评道,“此诗壮烈沉毅,遍布雄浑慷慨之气,足可掩盖手书之恶” 权策面上谦恭,心中腹诽,既然掩盖了,又何必提起。 “这幅字我收下了,悬挂在这个位置”魏元忠比划着书架旁的开阔白墙,郑重其事,“用以自警,也与你共勉” 权策心神咯噔一跳,既然是武后的人,哪里还会有东南西北风?如果不是,那他咬定的青山,又是谁?与我共勉,他又怎么知道我咬定的青山是谁? 骑在马上,权策颇费思量,只觉眼前迷雾重重,甩甩脑袋,把杂念剔除,白马寺近在眼前,里面的大和尚,也不是易与之辈。 “下官权策,拜见薛大将军”薛怀义在,端端正正坐着,苦着张大脸,没有跟他的小沙弥胡混。 “魏元忠老儿,忒也无礼,你是天后委派来守万象神宫的,怎么能说劫走就劫走,当我堂堂梁国公、左威卫大将军是纸糊的不成?”薛怀义声音阴沉,混不吝依旧,但权策还是敏感发现了不同,要是以往,有人给他气受,他早就扑上去撕打了,怎么可能那么消停? 权策小心地带了带节奏,也苦着脸,“正是,下官本打算拜见国公,怎料,魏令尹不由分说,实在无奈” 薛怀义脸上厉色闪过,不愿多提,“老匹夫休要得意,我已经命人今晚去他家扔大粪,找回场面,听说你那什么佛什么道的,很灵光,要不,就在我白马寺剃度皈依如何?” 权策如遭雷击,“下官,那个,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适宜,国公明鉴” 薛怀义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也罢,洒家近日有些难事,须得设法挣些脸面,你脑子灵光,帮我想想,若是不能,哼,管你什么老小,到白马寺来给洒家吃斋念佛,滚” “自当为国公效力”权策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国公,我部千牛卫,想要定制些轻便装束,您看,可否……” “可,自然可”薛怀义眼睛一亮,“我这就安排人上奏天后”竟是三步并作两步,大步离去。 权策心中恍然,这大和尚,定是又获罪于武后,变着法儿的想挣表现争宠,这一点,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离开白马寺,又去左武卫大将军麹崇裕府上拜访,门房传话,大将军昨日已经见过权驸马,请权将军不必多礼。 权策一懵,脑子轰轰作响,对啊,他们父子不同谋,外人却不这样认为,麹崇裕见了父亲,就不再见他,魏元忠认定他父亲咬的青山就是他的青山,一再提到人心易变,又是何意? 权策心乱如麻。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权忠和权立拖着伤到书房来,等候权策给他们的判决。 他们的问题,昨晚都说清楚了,权忠从账上支用了大笔银钱,与麹崇裕府上的家仆饮酒应酬,这尤罢了,顶多是行为不检,严重的是,他买通麹崇裕府上的门子,编造谎言,给了主人权毅几次闭门羹,权立辗转得知,一怒之下,意欲砍下背主贼子的项上人头。 权忠打探消息是权策授意的,破坏权毅的行程,却是自作主张,他知道大郎费尽心机才离开长安到东都,主人初来东都,就跟统兵大将来往过密,势必对大郎不利,才出了下策。 “权立,母亲那边正缺人手,你善于理财,去府中账房报道吧” “权忠,你降为杂役,回长安去,把院儿里刻着未名的大理石,运回东都来” “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再提” “是,大郎”权忠乐呵呵,用袖子抹抹脸。 “大郎……”权立瘫倒在地,嚎哭出声。 咔嚓,权策仰头看了看天,冬雷震震,要下雪了。 第18章 打草惊蛇 “去他娘的贼秃,裤裆里的腌臜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丽景门,侯思止仍旧是白衣白袍,却维持不住淡定气派,破口大骂,在公事房走来走去拉磨转圈,丽景门制狱上下人等噤若寒蝉。 自从用鞭子殴杀前太子李贤的两个儿子,丽景门承受了巨大压力,侯思止背上的弹劾罪状,罄竹难书,他为天后效力,不怕弹劾,但架不住对方耐心好得出奇,日复一日弹劾,花样翻新,连绵不绝,让他一日三惊,不得安宁,午夜梦回,往往饱受酷刑折磨,生不如死。 生存重压下,他神经紧绷,发动全部力量,追查李氏谋逆线索,疯狗一样撕咬李家人,是他的保命符。 新来东都的驸马权毅,进入了他的视线。 跟踪了一段时间,权毅不负众望,居然多次拜访左武卫大将军麴崇裕,正要兴致勃勃办个铁案,向天后邀功,却不料横生枝节,白马寺的大和尚,不好生胡作非为,居然抢了他的活计,派人到处盯梢,手艺奇差无比,麴崇裕立刻就发现了,每日军营府邸两点一线,规规矩矩,不见任何人,权毅倒是没发现,但他一个巴掌也拍不响。 “哼,你们,说,有无具体证据,能佐证权毅勾连麴崇裕谋反?”丽景门类似锦衣卫,除了奉诏捕拿人犯,也可以自行调查,先抓后奏,侯思止按捺不住,打算先下手为强。 “回御史,跟踪时日尚短,权毅跟麴崇裕见过三次面,暂时没有确切证据,不过,咱们丽景门办案,证据什么的,抓了人,就有了”手下吏目阴测测建议。 侯思止绽开一个大大笑容,“不错,你这狗东西,也长了见识,嘿嘿嘿,来人呐”侯思止笑容缓缓消失,两个黑衣官差幽灵一般出现,“把他带下去” “打死,打死”侯思止的尖锐吼叫声声嘶力竭,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敢乱来,是找死,这厮思虑不到,是蠢,思虑到了故意带他往沟里走,是毒,都该死。 行刑的地方离公事房不远,吏目的惨叫呻吟声,从高亢到低沉,渐渐没了声息,侯思止的躁动也平息下来,薛怀义他惹不起,抓权毅不行,他只有做缩头乌龟,等待时机,颓然靠坐在榻上,“这世道,找条活路,难呐” 权毅的马车在洛阳大街上,方向是景福门,那里是左武卫驻地,隔壁就是宣仁门驻扎的千牛卫,他儿子的地盘。 他对长安那边的信息和安排越来越费解,麴崇裕明明暧昧不清,他们却言之凿凿判定麴崇裕已经可以争取,频频传令让他跟麴崇裕接触,今日去府上拜访,没见到人,说是在军营,他就巴巴的赶到军营来。 “主人,有人跟踪咱们,人还很多”身边护卫战战兢兢提醒,权毅撩起窗帘,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这不叫跟踪,大摇大摆,十来个泼皮,就尾随在他们一行人身后,遮掩动作都懒得做。 “主人,左武卫就在前面,咱们快行几步,可以避险”护卫两股战战,心虚得不行。 权毅嘴唇哆嗦,眼睛连转,挥舞着双手下令,“快行,去宣仁门” 护卫闻声大喜,吆喝车夫随从,“快,快些,去千牛卫找大郎” 权毅在车内听得眉头大皱,心里盘算着换个护卫,当爹的找儿子求救,非得这么大张旗鼓么? 一行人狼狈来到宣仁门,值守备身拒绝放行,因为他们没有千牛卫腰牌,也没有入宫腰牌。 护卫这个时候腰杆硬扎,“放肆,睁大狗眼看看,这是驸马都尉、洛阳丞,你们中郎将的父亲,我们就要进去,看你敢怎样?” 护卫挺胸腆肚往前走了几步,值守备身也是个愣脾气,呛啷一声拔出了刀,“你再往前两步,看我敢怎样?” 护卫不信邪,真就走了两步,踏过了脚底下一条朱砂线。 “唰”,一道寒光闪过,备身挥刀便砍。 护卫惊骇莫名,脚下一软,瘫倒在地,这一怂,反倒救了他一命,身子矮下来,砍向脖子的横刀砍到了高处,贴着头皮,削掉了头顶发髻。 头皮一凉,刚才嚣张的护卫吓破了胆,“唔啊啊啊”嚎叫声响彻四方,屁股下一摊黄褐色的液体蜿蜒流淌。 “何事喧哗?”冷冷的一声询问,值守的备身齐刷刷一抖,站直了身体,大声回应,“回禀上官,有人冲击禁区” “郑重见过世叔”出来的是郑重,他在义阳公主府见过权毅,躬身行礼,“世叔稍候,我去请将军前来迎接” “不必了,我自进去便可”权毅挥手让人把护卫拖走,懒得再摆架子。 郑重弯腰伸手,“世叔请” 一入宣仁门,冷风尽去,热浪来袭,若非亲眼看到,权毅不会相信自己的长子会是那个打着赤膊,在砂砾地面上,匍匐前驱的糙汉子,看爬行的速度,他不是第一名,周围的部属,给他空出大片空地,自觉环绕着他。 闻报之后,权策停止训练,起身冲了个凉水澡,换上便装,拜见父亲,部属操演如故。 听说了父亲的遭遇,权策勃然作色,表示要向天后告状,他自己也是受害者,每日出门都有人尾随。 他这么一说,权毅反倒松了口气,端起了高姿态,“你这里门槛越发高了” 权策询问后得知情由,下令把值守备身带过来,开口就让权毅皱眉。 “你没有错,是我未曾考虑周全,对父亲失礼,累部属为难,过错在我,罚二十军棍,由你执行” 权毅震惊起身,欲言又止。 “将军,属下愿代将军受过……”值守备身扔掉军棍,双膝跪地。 “军中自有规矩法令,岂是你想代就能代的,执行命令”权策趴在长凳上,没有脱裤子。 “是”值守备身扯着嗓子领命,挥起军棍行刑,啪啪作响,每一棍都扎扎实实,权策面红耳赤,死咬着嘴唇,闷哼连连,脸上汗水落下,跟备身洒落的泪水混在一起,倒映出权毅有些关切,又有些骄傲的脸颊。 权策笑了,挨了这顿打,心里舒畅多了。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新宅,幕僚萧嵩在住处的砖墙里抠出一张纸,看完后,脸色煞白,立刻打点行囊,要了匹马,匆匆离去。 萧嵩连夜赶路,出了洛阳,才放慢速度,到达偃师县地界,寻了个村落投宿,夜间,房间里一阵黑烟弥漫,数个黑衣人潜入房间,将他装进麻袋。 次日,洛阳城门,一辆车辙极深的马车引起守门士卒注意,“这里面是何物?” “回军爷,是块石头,刻了字的,给主家运回来”为首的汉子笑得憨实。 士卒不信,打开麻袋口,往下撸了一尺,果然是块巨石,挥手放行。 第19章 越王事起 宣仁门是紫微城东大门,耳目众多,发生在那里的事情没几日就传遍东都。 坊间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越传越稀奇,转了一圈传回上林坊义阳公主府,变成了这个鬼样子,东都千牛卫中郎将权策效仿周亚夫细柳营,值守备身将老父亲权毅拒于营门之外,两厢冲突,备身将权毅的贴身护卫枭首,又对权毅动粗擒拿,权毅身受重伤,权策向父亲请罪,自罚二百军棍,令值守备身行刑,军棍打完,奄奄一息,父子险些双亡。 东都士绅官署纷纷派人上门,送来大量补品药材慰问。 听到消息,义阳公主收礼的高兴劲儿消散无踪,吓得魂飞魄散,抱着权箩一溜跑,冲进未名小院儿,看到权策软骨虫一般趴在床上,雏菊手里捧着几件带血的衣服,呜哇一声哭了出来,腿一软,扑将上来,“我儿,这是怎的了,我的儿” 双手不稳,抱不住权箩,眼看就要扔地上,权策眼疾手快,从榻上虎扑下来,双手举过头顶,把权箩稳稳接住,胖丫头浑然不知危险,含着大拇指咯咯笑,穿着虎头鞋的脚丫,在他脸上踩啊踩。 权策笑了,仰起脸由着她踩,“迟迟乖,胆子比母亲大” 义阳公主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收住了哭声,看儿子还能乱蹦乱跳,破涕为笑,忙不迭询问,“我儿伤情怎样?可还疼?” “母亲莫要担忧,孩儿无事,榴锦,你笑什么笑,还不把小娘子接过去”权策安抚了母亲,翻个白眼儿,榴锦这丫头太过分了,看热闹就算了,还笑得那么嚣张,牙龈都露出来了。 榴锦掩着嘴,快步上前来,把权箩抱起,雏菊紧着帮义阳公主把他扶回榻上。 “我儿,可请了医生问诊?”义阳公主不由分说,掀开衣裤查看,看到皮开肉绽的怕人景象,泪珠又从睫毛上滑落,“这可怎么好,伤成这样,真的是你属下下的手,这人毫无忠义之心,真真可恶” “未曾请医生,只是皮肉伤,用点金疮药,歇几日就好,我那属下,是听我令行事,行刑之后,在我公事房长跪了一夜,人都晕倒过去了”权策唏嘘不已,那人乃是来冲的远房姻亲,姓扈,单名一个昌字,因这个名字,没少被同袍调侃,扈昌,怕是深受平康坊的鸨母们欢迎。 “我儿忠孝,实不当受这些苦”义阳公主抚着他的脸,见他时不时因疼痛蹙眉,心疼不已,将他搂住,抽噎不止,人心肉长,何况母子天伦,长子渐渐懂事贴心,她也越发疼惜,哭了一阵,忽的停住,“不行,为娘不放心,还是请医生来看看稳妥,来人,来人” “主母,小的权忠在”门外传来杂役权忠的声音。 “去,请医生来,多请几个,快着些”义阳公主吩咐。 “是,小的就去” “等等”权策叫住他,顿了顿,朗声吩咐,“把你从长安带来的赤脚医生也叫来,万一有什么偏方,也可以用用” 权忠应命,脚步声轻快远去。 义阳公主本想照料儿子,被权策劝住,让她回去休息,权箩也凑趣,尖声哭闹,义阳公主无奈,抱着幼女离去。 没过多久,医生请了回来,诊断自然无碍,赤脚医生却是架子大,在未名小院儿的一间耳房里待着,不见外人。 沙吒符将权策背到耳房,所谓的赤脚医生,五花大绑,蒙面塞嘴,权忠和一个方脸的劲装汉子在房中等候。 权策撺掇薛怀义大张旗鼓监视东都重要人物,打草惊蛇,不只是为了破坏权毅勾连麹崇裕的心思,还为了搅浑水,逼出权毅身边隐藏的毒蛇。 去长安运石头的,另有其人,权忠离开洛阳后,很快又潜回,盯着府邸里的动静,把萧嵩逮了个正着。 权策摆摆手,权忠取下蒙眼布,萧嵩看到他,跟见了鬼一样,眼睛瞪得死鱼一样,嘴巴里呵呵连声,发不出声音。 “你不用说,先听我说”权策一瘸一拐走近,“你不是死士,但这回你没有活路” 权策说了大实话,他是儿子,抓了父亲的幕僚,即便挨了顿打,不孝的帽子也是稳稳的,要掩盖这件事,萧嵩就必须死。 权策观察着萧嵩的表情,一句一句慢慢说,“我在你房间里发现了很多软黄笺,这种纸,不应该出现在府里” “我的亲戚们,喜欢用软黄笺传递消息,父亲到了洛阳,长安来信都是你传递的,用的同样是软黄笺” “你只是中转,你本不需要软黄笺,但你偏偏有,父亲依照你传递的消息行事,薛怀义开始监视我父亲,你又在此时出逃,为何?” 见萧嵩脸色灰败,权策心中笃定,他已经接近了真相,“你是叛徒” 萧嵩抬了抬下巴,权策挥挥手,权忠取下了他口中木塞。 “没想到,呵,权毅这种蠢货,能生出你这么狡诈的儿子”萧嵩急促长出几口气,生死看淡,反倒无所畏惧,“你猜出来又怎样,天后耳目无处不在,有异心,就一定活不长” 权策讥讽地翘着嘴角,“你怕是疯了,私下见几面又怎样,你们没有证据” “不,我们有”萧嵩嘴角阴笑,“要不然我怎么会说他蠢,长安给权毅下令,让他书信规劝麹崇裕……” 权策身子一个踉跄,面上肌肉抽搐。 萧嵩很满意他的反应,阴阴的笑容越来越大,“他写了,字数不多,为前途计,请君三思,助我一臂之力,他一介洛阳丞,要干什么,需要左武卫大将军助他?嘿嘿嘿,嘿嘿嘿嘿” “信在哪里?”那个方脸汉子重重一拳锤在萧嵩下阴,掐住他脖子逼问。 萧嵩的怪笑立刻憋在嘴里,脸涨得通红,得意的摇头,“你们拿不到的,最晚明日,这封信就会送到麹崇裕案头” 费力的扭着脖子,咔嚓咔嚓作响,盯着权策,“你猜,他会怎么做?嘿嘿” 权策闭上了眼睛。 方脸汉子伸过胳膊肘,用力一拧,拧断了萧嵩的脖颈。 “你是谁?”权策问方脸汉子。 “回大郎,他叫沙吒术,我的族人,跟着权忠做事”沙吒符代为介绍,初次认主,沙吒术行了跪拜大礼,“主人,我等,当如何?” 权策仰起头,只觉屋顶下坠,四面围墙挤压过来,逼仄得喘不得气。 汴州,浚仪县,刺史狄仁杰星夜兼程,回到官署。 一个月之内,他已经三度微服前往隔壁蔡州的汝阳县,拜访越王、蔡州刺史李贞,他是兵变被杀的琅琊王李冲的父亲,近来蠢蠢欲动,周边州郡都有所察觉,但只有狄仁杰前去苦口婆心。 至于效果,狄仁杰苦笑,每次去,他说的,还没有李贞说得多,骂的他狗血淋头,每次归来,都有些心灰,但隔不了几日,他还是会去,无论如何,他须得尽到本分,才能安心。 次日清晨,州衙属官旋风般推门入内,“刺史,越王,反了” 狄仁杰惊坐而起,口中大呼,“火速上报天后,越王李贞谋反,速派重兵剿灭” 第20章 生路死路 “为前途计,请君三思,助我一臂之力” 十四个字,十四座大山,权策写在一张纸条上,越看越无力,权毅不是一般人,他是李家女婿,萧淑妃的女婿,即便站直了一动不动,浑身都是错处,说了这句话,还是对领兵大将说的,不死何为。 雏菊进来,轻手轻脚给他换药,看他只是趴着,让动一下就动一下,不由心酸,伤处在臀部,大郎面嫩,平日里总要跟她争执一番,不肯轻易就范的,眼前却失了鲜活,“大郎若有为难事,何不请教主人?” 权策嘴角溢出苦笑,幽幽叹道,“父亲啊……” 雏菊听出他不以为然,把药膏收拾好,帮他翻了下身,认真道,“主人面上冷清,其实很关爱大郎,昨日把我和榴锦叫去,问了好些事情,生怕大郎落下什么病根” 权策揉了揉脸,强打精神,“父亲疼爱,我自然知道……扶我起来,唤权忠来见我” “大郎,有何吩咐?”权忠很快飘进门来,脚下细碎无声。 “你手下可有擅长夜间传讯之人?”权策侧身靠着桌案,视线飘得很远。 “回大郎,小的手下有24人,平素与城狐社鼠为伍,做些偷鸡摸狗欺凌弱小之事,掩盖行迹,手底下都有几分本事,由沙吒术管带,大郎欲如何传信,小的这就安排”权忠多说了几句,将自己经营的班底交代清楚。 权策有些意外,侧过头,“收拢这许多高手,代价必然不小?” 权忠点头,有点愧疚,“大郎给的两万贯钱,权立经营下,即便我花用不菲,还是连本带利翻了两倍,交到我手里,眼下又只能支撑运转,小的实没有经济之能,大郎,要不,还是把权立叫回来吧” 权策苦笑了下,摇摇头,“时机未到” “今夜子时,你派人去一趟麴崇裕府上”无法阻止信件送到麴崇裕手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让麴崇裕保持沉默,能稳住一时算一时。 权策沉吟片刻,左手执笔,写了一行字,“妖后已知情,速湮灭证据” 看了看,又改,“妖后已知情,速上呈证据断尾求生” 提笔不动,凝神思考片刻,把妖后改成了天后,尊称武后,跟反对武后的行动安排,是一对矛盾,更像是天后的爪牙在钓鱼执法,只要麴崇裕心中有狐疑,就不至于草率行事。 “拿去吧”权策把信函交给权忠,叫上榴锦和雏菊出了院子,接了二弟权竺、小妹权箩,一道去了母亲院里。 兄妹三人挺有特色,权策有伤,走路一瘸一拐,权竺走路还不太利索,穿的又臃肿,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摆摆像只肥企鹅,最小的权箩不能下地,不能见风,裹在毛茸茸的小被褥里,由雏菊抱着,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的,憨态可掬。 “大兄,东都哪里有结冰的河啊?”权竺拉着权策的手,一边走,一边嘟囔着问。 “出了上林坊门,往北就是洛河,你问这个作甚?”权策随口作答,反问了一句。 “大兄,乳娘说,有孝心的孩子,要到冰上,为母亲求鲤鱼”权竺说的磕磕绊绊,“大兄,要怎么求你知道么?要摆香炉吗?” “二弟,乖”权策停下脚步,摸了摸他的头顶,心里说不出是悲是喜,“日后,多多孝敬母亲,会有福报的” 权竺似懂非懂,用力点了点头,“嗯,孝敬母亲,也孝敬父亲和大兄” 刹那间,权策酸意满怀,眼眶发热,泪水划过脸庞,笑着点了点头,想到日后义阳公主府的担子,就要落在眼前小小人儿肩头,心里恨意滔天,却找不到地方宣泄。 “呜哇哇……”权箩醒了,响亮的啼哭起来。 权策醒过神,身边侍从下人都默默看着他,权竺仰着脸蛋,满眼迷茫。 “迟迟不高兴了,走吧,去给母亲请安”权策接过妹妹抱着,牵着弟弟,拖着双腿,慢慢走向母亲房里。 兄妹三人一直赖到入夜时分,用了晚膳,权策起身离开,弟妹还小,就在母亲房里安睡。 “大郎,有客人,等了好久了”小丫鬟双鲤在门外伸头伸脑,看到他出来,赶忙迎上来,抱着他的胳膊报信,这丫头性子纯真烂漫,进了深宅大院当丫鬟,本性不改,一点也不怕生。 “是何人?”跟家人待了一天,权策心情敞亮多了,微笑着问。 双鲤眨巴着眼睛,红了脸蛋,回头看道士头的尺素,尺素翻个白眼儿,“回大郎,是学画的卢郎君” 花厅暖房,卢照印双手笼在袖口,来回踱步。 “权师,您可还好?我回范阳搬迁家人,不意竟出了这等事,说到底都是东都治安恶劣所致,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朝官,竟然会被匪类威胁,真是咄咄怪事”卢照印搀扶住他嘘寒问暖,义愤填膺,规劝了两句,“您执掌一军,练兵有术,我本不当多言,但为人子者,骨血父母所赐,岂可任意毁损?” 权策连连点头,抱了抱拳,“多谢提点,是我思虑不周,今日天色已晚,我身上有伤,不便待客,卢郎君若无他事,还请自便” 卢照印微微错愕,他赶回洛阳,第一时间前来探望,竟吃了逐客令?他没有掩饰,权策自然发现了,歉意地笑笑,这个时候,他的家里可不是善地,待得久了,对他不好。 “说来,还真有一桩事,要请权师俯允”卢照印接受了他的歉意,脸上泛起一些羞红,“听闻权师手下千牛,演训之精,以备身为最,我意将我儿卢炯转为备身,不知可否?” 权策大讶,“备身为正八品,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俱为正六品,卢郎君何故要使令郎连降两品官阶?” “卢炯既已从容,功名便应马上取,此时不严加整训,来日战阵之上,怕是无人能保他性命”卢照印虽逆反家族,行事浪荡,终究一片慈父之心,“为他身家性命与将来前途计,眼前区区两品,又算得什么?” 为前途计?权策眼睛里精光闪动,“也好,便从卢郎君之意,也愿卢炯能体谅” “他体不体谅不当事,此子叛逆,颇类其父,我令他回府,助我磨练画技,竟是抵死不从”卢照印说着儿子不孝顺,脸上偏偏满是喜色,儿子跟自己一个脾气,即便不爽,也是骄傲的。 送走卢照印,权策在暖房跪坐良久,转头后望,正堂书房灯火通明,父亲的剪影伶仃,越发消瘦了。 哐当,房门被撞开,一个黑色人影滚了进来。 权策几乎以为是丽景门来抓他了,定睛看去,却是权忠。 “大郎,大事不好,越王李贞,反了” 权策闻声,呆愣良久,脸上绽开大大的笑意,“哈哈哈,哈哈哈,不好么,甚好,大大好事” 笑得太过,笑出了眼泪花。 李贞的死路,却是他的生路,只是这条路,或许会很孤独。 第21章 为前途计 “蔡州有事,国公其有意乎?” “无意” 白马寺,权策与薛怀义的对话,开头就不顺利,薛怀义是武后面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不假,但他不傻,他从没有对李家人出过手,李家人也不会不识相得罪他,相安无事。 “本国公凭本事当上大将军,带兵打仗……我所愿也,然而对内挥戈,本国公不屑为之,北有突厥……东有契丹,西有吐蕃诸羌,国家不靖……六合未平,披甲上阵的机会,总不会少,何苦令华夏儿郎,鲜血白流”薛怀义背对权策坐在蒲团上,语声慷慨激昂,就是时断时续,大大降低了感染效果,时不时还低头看上一两眼。 权策笑了,他不知道是谁给他写的演讲稿,英雄侠气倒是充足,只可惜不懂政治,“国公,此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莫对他人提起” 薛怀义噌地转身,“为何?洒家不打自己人,只打胡人蛮族,正是男儿本色,也有错不成?” 权策眼皮垂下,低声反问,“国公,你跟越王,什么时候成了自己人?” “你不屑对内挥戈,置天后于何地?” 薛怀义庞大身躯哐当一声坐在地上,面色狠厉,痛悔不及,嘴皮子翻动,念叨不停,“洒家要杀了他,杀了他” 权策心里有数,这大和尚难得有一次刷格调的机会,哪有不四处散布的道理,这一席话,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了,这对他,却是个有利条件,迅速装出个急切的模样,“国公,您这是?莫非已经对人提起过?此人品性如何?有良心否?” 薛怀义神情惊惶,“权郎君,你知我效忠天后用尽全力,不小心为奸人所乘,非我本意,你可要救我一救” “国公,事已至此,越王谋逆一事,你无意也不行了”权策深深叹息。 薛怀义脸色沉下,扫把一样粗且凌乱的眉毛上下扫动,艰难开口,“只能如此?洒家便披挂上阵罢了,人死卵朝天,洒家怕的谁来” “国公错了,你不必亲自出马”权策阴险一笑,活像个奸诈师爷,“蔡州,在河南道,与东都相距不过数百里,平叛自东都出兵,名正言顺,您只须向天后保举东都将领,表明忠心,又可以经营势力,岂非一箭三雕?” “你想去?不对,你的分量还不够,你想跟着去?”薛怀义狐疑地看着他,不耐地嚷嚷,“你是聪明的,这里面有什么彩头说法,不摊开说清楚,洒家不会让你如意” 权策长长叹息,伤感良久,无奈解说,“父命难违,我无长才,父亲寄望颇高,为我前途操心,他对千牛卫有偏见,屡屡拜访麹崇裕大将军,意欲令我转入左武卫,一直未能如愿,引为憾事,如今盼着借国公之力,追随麹崇裕大将军出征,入得左武卫,了了我父心愿” “哈哈哈,哈哈哈”薛怀义响亮大笑,“妙极妙极”脸色陡然转阴,盯着权策,蒲扇大小的巴掌重重打将下来,怒斥一声,“混账,真当佛爷是蠢材不成” 权策吃了个耳光,口鼻处鲜血直流,深深躬身,“国公英明,烛照千古,小子无礼了,请国公三思”心里七上八下,薛怀义乃是关键一环,若是不能说动,求生之门就断送了。 薛怀义眼神闪烁,自也不好受,权策所说的计谋,虽然包藏私心,却也是两相得利的办法,权毅与麹崇裕往来存疑,却无谋反行迹,权家父子失陷,他也难以脱身,思虑至此,对那写演讲稿的死道士,更是恨得牙根痒痒,非我光头,其心必异,必须给他剃度才好。 剃度?薛怀义灵光一闪,缓缓绽开笑脸,搀扶权策起来,“罢了,你一片孝心,摆弄些聪明,大和尚不与你计较,但我替你父解围,须得有好处才行” “但教权策所有,国公任取”权策心下微松,慨然应承。 “好”薛怀义满意点头,“我不缺你那点阿堵物,我要你,拜我为师” 权策不禁愕然,初到洛阳时,就盘算让他皈依,眼下旧事重提,这大和尚却是执着,只是他,却没了拒绝的本钱,咬咬牙,不过是换个发型,“全凭国公心意,只是剃度,须平叛归来再说” “呵呵呵”薛怀义不怀好意欣赏他天人交战,“我要你拜的师傅,是我,不是它”伸手指着大殿金佛,毫无敬意。 “权策拜见薛师”行了跪拜大礼,师徒名分算是定下。 薛怀义乐呵呵扶他起来,总算收服这个人精,他充满了成就感,“如今多事,拜师仪式就免了,我会在两京遍发名刺,将你我师徒之情公之于众,日后,祸福与共” “走,随我去见麹崇裕” 薛怀义雷厉风行,当即预备全套国公仪仗,在洛阳大街招摇过市,到了麹崇裕府上,却见护兵整齐,鞍马齐备,麹崇裕顶盔掼甲,清水脸毫无表情,要出门办大事的样子。 “拜见国公”麹崇裕躬身行礼,看了眼跟薛怀义同乘而来的权策,神情阴晦。 权策心中大呼侥幸,看麹崇裕这样子,不像是要去揭发权毅,更像是要亲手捕拿,权策布下的迷魂阵,激起了这老行伍的凶性,索性人证物证都握在手里,真到了危难时刻,凶狠起来,怕要直接斩杀权毅,保全自家。 薛怀义不知道权策和麹崇裕的交锋,拉住权策的手,“大将军,权策乃我爱徒,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麹崇裕脸色复杂,“权将军金枝玉叶,千牛亲卫,自有天后和国公照料,末将实不敢当” “当得当得,很快就当得了”薛怀义仰面哈哈大笑,径自侵门踏户,进了麹崇裕府门。 薛怀义行事简单粗暴,三言两语表明来意,保举麹崇裕出兵平叛,权策调入左武卫随军。 麹崇裕心思百转,不得其解,只不过,能出征自然是好事,剿灭李家人,自然撇清了干系。 临行,权策意味深长,“大将军,家父为我前途,多番叨扰,实在有愧,为避嫌疑,书信往来,还是向天后开诚布公为好” 为我前途?为前途计? 犬父偏有虎子,权毅这儿子,却是用心良苦。 大明宫,承欢殿。 武后身子不爽,慵懒起身,沐浴之后,也不更衣,披散满头青丝,处理朝政。 薛怀义的奏疏和麹崇裕的奏疏她都看到了,这几日东都扑朔迷离,报上来的消息反反复复,一会儿说权毅勾结麹崇裕,一会儿说权家父子反目,一会儿说有人暗杀麹崇裕,侯思止还说薛怀义有反意。 “哼,好一个为前途计”武后对面前的消息也信也不信,想就此了结,却没有那么容易。 “天后,凤阁鸾台尚书省几位相爷求见”上官婉儿也是轻纱裹身,款款行来,跪在武后身侧,两团甜腻温热凑在一起,殿内馨香馥郁。 “让他们进来,传翰林、舍人殿外候旨”武后没有换衣服的意思,调理了近一个月,身段更显妖娆,虽比不上权策画中人,也只相差仿佛,不让人看,留着作甚? 第22章 无人送行 紫微城,万象神宫前。 东都文武群聚接旨,大唐礼法宽松,面见帝后都只需俯伏,但接旨却是要跪拜的,一般而言,旨意给谁,就谁跪拜,此刻黑压压跪了一片,这份旨意,是群发的。 宣旨官是夏官郎中,背北朝南,站在万象神宫正门前,魏元忠、武攸暨和薛怀义等人领衔,跪在广场,双方相隔八十一级阶梯,宣旨官居高临下,天地一人,端的威风凛凛,只是这份威风也不好消受,寒冬腊月,冷风灌口,他必须扯着最大的嗓门,才能把长安的煌煌天音传达清楚。 “……蔡州逆王作乱,东都上下,麻痹大意,昏聩无能,怠惰混沌,诸多要务进展寥寥,自身不正,何以教化万民,居心不忠,何以酬酢皇朝?着东都官员,俱停禄三月,奏疏自辩,魏元忠降职二等,武攸暨降职二等,左武卫大将军麹崇裕降职为左武卫将军……” “令凤阁侍郎张光辅总督后军,汴州刺史狄仁杰为副,左武卫将军麹崇裕为行军总管,即日发兵,荡平贼寇,以彰天威…… “洛阳丞权毅就任以来,公务一无所成,专务私心,革去职务,闭门思过,千牛卫中郎将权策升千牛卫将军,随军出征,既是朕之亲卫,沙场亦当勠力,勿负朕望……” “晓谕尔等,再不革面洗心,竭忠尽智,官位富贵,朕可予,亦可夺” 一道圣旨,东都上下狗血淋头,降职停禄,大和尚薛怀义成了全洛阳唯一一个三品官,麹崇裕尴尬不已,他要领兵出征,却降职跟部下赵鎏共享一个职位,冲权策拱拱手,“权将军,稍后请移步景福门,商议调遣之事”甩开大步,飞快离开。 权策回了礼,尚未回神,后脊梁骨发凉,旨意中未曾明言勾连之事,赏罚褒贬却清晰明了,大家都受罚,有轻有重,权家在其中最为亮眼,权毅是唯一一个被罢官禁足的人,权策是唯一升官的人,两相对比,似有深意。 权策仰头望天,云层荡开,冬日暖阳露出一角,光芒普照,像极了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这便是帝王诛心之术? 侧头看父亲,空荡荡站着,衣袂随风翻飞。 薛怀义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唏嘘不已,“大郎,转入左武卫,怕是不行,长安有消息,天后亲口言道,千牛既是军卫,在内可为仪仗,在外亦可征伐,何须调转?你若愿意,出征归来,我想想办法,调你入我左威卫” “有劳薛师”权策躬身道谢。 东都文武袖手旁观这一出师徒互动,面色各异,不少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权毅罢官,权策却能升官,却是找了个硬扎后台。 权策看在眼中,轻视,嘲讽,厌恶,鄙夷,戏谑,不一而足,曾经的同僚左武卫将军赵鎏,看他的眼神,隐约带了愤怒。 神色正常的,只有魏元忠和武攸暨,两人恭贺一番,安慰了下权毅,方才离去,两人是东都头面,这番做作,下属只能有样学样,拱着手,连声道贺,大声起哄,约定要权策立功回转,升官庆功,两场宴席一起请,场面热闹无比。 “多谢诸位,一言为定”权策回应得真诚坦荡。 “哼”权毅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瞬间冷场,薛怀义拍拍他肩膀,似模似样的教导,“权驸马失了官位,心中不爽利,你还须好生开解开解” 权策微笑点头,心中绞痛,父亲不只有丢官之痛,还有儿子拜贼为师之耻,父子失和,被一纸圣旨揭开,事情一步步走到如今,万般无奈,他只能一口吞下。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正堂书房,父子相对,沉默许久。 “问你何所求?”权毅双手胳膊肘撑着桌案,微微颤抖,衣袖滑落,瘦骨嶙峋。 权策没有迟疑,垂首作答,“活着” 权毅默然,两片薄唇努着,紧抿在一起,眼角闪过一点亮光,“可是因为父之故……” 麹崇裕降职领兵,饱含羞辱之意,他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一些。 权策低声,“萧嵩,是叛徒” 权毅胳膊抖得更厉害,支撑不住身体,前胸贴到桌案上,费力地挥挥手,“你,去吧” “父亲,孩儿明日出征,您,能否送送我?”权策抬起头,期待地看着他,非他儿女情长,送行是个姿态,表明一下权毅对平叛的态度。 权毅低头沉吟,没再抬头,声音疲惫,“去吧” 权策起身,施礼后退,退到门槛,出声道,“父亲,大势所趋,实非人力所能及,风波诡谲,请以家中妇孺为念,万万小心” 权毅猛然抬头,脊背挺直,眼神锋利,“我自有分寸,你此行,若能少杀几个人,我便感激在心了” 权策默然,脚步轻移,隐入夜幕中,他没有失望,劝说也只是试试看,虽然未能转变父亲的立场,他相信,吃了这次大亏,父亲会警觉起来的。 上东门,官道,接官亭,左武卫洛阳屯驻的一万两千人和千牛卫百人一同开拔,自河南道、河东道抽调三十折冲府四万兵马,向蔡州合围。 千牛卫出征,权策令自愿前往,千牛备身中,只有来冲和郑重愿去,备身左右也只有四人,好在备身百人全员出马,无人退场,免了权策光杆将军出征的尴尬。 随行的,还有他的护卫沙吒符,沙吒术已经先行一步,到蔡州去了。 赤红唐字大旗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左武卫中军簇拥着麹崇裕,其他部属迤逦行军,千牛卫兵马少,全都是中军,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薛怀义来了,魏元忠来了,武攸暨也来了,东都官员齐聚,权策一一拱手作别。 时辰已经到了,跨上纨骕骦,扭头回望洛阳城楼,看到远处烟尘大作,脸色狂喜,等到人影靠近,喜色全无,白衣白马,白色披风,身后人马都是黑衣,他并不认识。 此人一到,寒暄道别的众人鸦雀无声。 麹崇裕是认识的,拱拱手,“有劳侯御史前来,愧不敢……” 侯思止没有理会他,径直朝权策行来,“权将军,在下祝将军杀敌立功,马到功成” 权策下马还礼,脸上懵懂,赵鎏看他受窘,终究不忍,轻声说了句,权策脸色耸动,白无常侯思止,制狱丽景门主事,他被迫出征,拜薛怀义为师,少不得有他的功劳,“多谢侯御史” “将军勇力不足,可多在中军,智谋可用,如将军大名”侯思止含笑打机锋。 权策轻笑,心中自嘲,他的所谓智谋,都是七伤拳,“御史谬赞,您的名字,也很好” 侯思止微愕,脸上笑意褪去,思止?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权策满心凄冷,打马而去。 带着备身演训,是有好处的,纨骕骦奔腾起来,欢实多了。 上东门内,一行人停在原地,待将军们起行,才转过墙角出门,正好迎住回返众官。 “驸马来迟了,令郎已经去远”魏元忠神色微妙。 “咳咳咳”权毅佝偻着腰背下了轿子,“多谢诸位送行犬子,在下偶感风寒,耽误了行程,未能得见大军威严,实在遗憾” “呵呵呵,遗憾遗憾”魏元忠打着哈哈,笑意忍也忍不住,这权毅,却也学的小聪明。 第23章 狠辣相爷 大军奔行三日,中军直抵汴州,入驻浚仪县,宰相张光辅、夏官尚书岑长倩相继抵达,催动河南道、河东道各路军马,总计十万余人,合围蔡州,各地府库大开,粮草车马络绎于道,李贞部属兵马不过万人,刚起事时攻势很猛,占领了上蔡等地,但随着各地折冲府府兵进军,很快陷入守势,分兵扼守要道,加固城防,发出檄文,激励各地壮士共襄义举,遍邀李氏诸王起事。 张光辅到后,传达武后制令,削除李贞爵位名籍,剥夺皇家姓氏,改姓虺,从贼附逆者从严处置。 “诸位,反贼已成困兽,势必无所不用其极,为从速剿灭贼子,我等不可拘泥小节”张光辅身材胖大,圆圆脸煞气十足,“水攻火攻,能建功就是好计策,若能攻克一地城防,杀人盈野在所不惜” 汴州刺史狄仁杰起身拱手,“张相爷,下官以为,小民蒙昧无知,多是被反贼裹挟威逼,若是晓以大义利害,未尝不能成为天兵前驱,行仁恕之道,必能一呼百应,根基一动,反贼一鼓可擒,若多造杀孽,贼众反抗之心愈坚,恐欲速则不达” “哼,小民无行,反复忘恩,不行霹雳手段,振之以威怒,一击打垮奢想妄念,难保不会有人群起效仿,铤而走险”张光辅声色俱厉,小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在权策身上停顿了一下,“权将军曾有句佛偈,本相深以为然,佛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此时行大恶之事,便是对后来者大善之举,受苦者少,而蒙恩者众,何乐不为?” 麹崇裕等军方将领纷纷赞同,“相爷所言极是”军事行动顾忌越少越好,而且斩杀人数越多,大家的功劳也就越大。 狄仁杰脸色铁青,看了眼面如敷粉,三缕长髯的美男尚书岑长倩,却见其人闭目养神,不知神游何方去了。 张光辅微微点头,“甚好,诸位将军,本相于军事并不擅长,但可保证,军需粮草,一粒米不差,攻城拔寨,半分功不占,何人率先攻入汝阳,何人便是首功,如何进军破敌,还请各抒己见,本相择善者从之” 张光辅的风格,备受欢迎,麹崇裕为首的将军们立刻兴奋起来,有人提议利用寒冬腊月黄河结冰,沿冰道进逼,绕过关卡,兵临汝阳城下,有人提议三面分兵,互为犄角,有人提议合兵一处,攻其不备。 “权将军,何故闭口不言?”张光辅听着,眼睛在众人脸上观察,又看到权策这里,眸光一凝,“此国家大事,休要有所保留” “相爷误会了,末将所领千牛卫,满额百二十四人,从征人数百零六人,兵力单薄,无力长驱,愿留守中军,为相爷羽翼”权策恭敬开口,众将纷纷哂笑,他脸色不变,走这一遭已经是勉强,杀敌立功还是罢了。 “哈哈哈,也好”张光辅宏声大笑,“麹大将军,本相以为,可以以偏师走冰道进军,另外主力集结,合兵强攻,趁敌军兵力分散,一举突进,你意下如何?” 麹崇裕起身,甲胄铿锵,“末将遵令” 其余众将也不再争执,跟着领命,张光辅看着狄仁杰和河南道诸多刺史,“诸位亲民官,偏师主要用于牵制,为保证主力兵力,我意,以尔等集结的团练兵为主,如何?” 狄仁杰等刺史面面相觑,所谓团练兵,有三千人,不过是农夫发了兵器,协助戍守还可,让他们冲锋陷阵,根本就是送死,纷纷表示反对,狄仁杰也反对,“冰道行人虽无碍,大军人多,恐怕承担不住” 张光辅不听,“冰道行军,古有记载,不必争议,戍守自有权将军千牛卫在,本相自长安出征,天后也赐下千名羽林卫精兵护卫,何需尔等戍守?再说,我等代表朝廷天威,区区一隅叛乱,如临大敌,岂非让人笑掉大牙,尔等不必多言,团练兵亦是本相部属,本相自会爱护,若有差池,援兵旦夕即至” 众人颓然,狄仁杰眼前一阵阵发黑,张光辅嘴巴一张一合,数千儿郎,生死堪忧。 张光辅分派完毕,下令麹崇裕率全军,立刻拔寨起行,军报一日一报,不得迁延。 权策留在后方大营,每日操练不休,大军之中,军械云集,战马陌刀弓弩铠甲多不胜数,权策的千牛卫近水楼台,人数又少,齐齐装备了大宛驹,长柄陌刀,三发连弩,武装到了牙齿,在日常的体力、队列训练和横刀训练之外,加上了陌刀和骑射训练,郑重对这两样物事都熟悉,教练起来,新鲜感十足,重新鼓噪起了备身们因为不能上阵厮杀而低落的士气,卢炯如今混成了备身的两个队正之一,世家子弟,抡起陌刀,连连怪叫,粗豪无比。 训练了十余日,每日里鼓噪,沸反盈天,中军上下无人关注,只当是这帮少爷兵在胡乱嬉闹,无人当一回事。 主力大军顺当行进,军报都是挺近到某地,杀多少人,数字惊心动魄,短短旬日,杀伤已过数万。 未几,前方传来噩耗,团练兵为主的冰路军,与敌军遭遇,越王李贞之子李规和将军傅延庆,在河道遍洒火油油脂,待大军行至,两岸火箭如雨下,冰面顿时被火舌笼罩,火势熊熊,冰面回暖破裂,三千人马或烧死,或溺死,全军覆没,张光辅未有任何调兵援救动作。 李规士气大振,沿河回溯,杀奔浚仪县,进军神速,兵锋已经抵达隔壁杞县。 众人劝说张光辅中军后撤暂避,张光辅勃然大怒,“本相奉旨出征,代表天后,代表朝廷,岂能轻言后退,我有两千羽林千牛在侧,李规小儿两千乌合之众,又是远道而来,强弩之末,有何惧哉?” 张光辅自顾淡定,中军上下紧张起来,信使一日三至,通报李规兵马动向,两千人马一路奔驰,竟然丝毫不休息,兵分两路一南一北,一路主力走涡河沿岸,一路偏师数百人走汴河广济渠,分兵路数令人迷惑,看了地图,众人大惊失色,这厮竟然有一路是奔着大运河漕运粮仓去的。 漕运粮仓,攸关东都物资供给,事关重大,绝不容有失,张光辅微慌,看了眼权策,又看了看羽林郎将,咬牙跺脚,下令让羽林郎将去抢救粮仓,千牛卫前往郭厂镇,封堵李规来路。 张光辅握着权策双手,郑重承诺,“权将军,本相知道为难你了,只须阻拦一日,援军必至” 权策领命,心中哂然。 第24章 第一滴血 河南道地处平原,地形开阔平坦,千牛卫全军一百零七骑,全副武装,风驰电掣,两个时辰就到了郭厂镇。 冬日天短,黄昏时分,天色已暗,权策牵着马从镇上穿梭而过,汉子女人打量着他们,敌意浓重,乡野里坞堡寨子遍地,都是聚众自守,寨门紧闭,不与官军打交道。 郭厂镇是涡河发源地,湖泊溪流纵横,官道从镇北绕过,通往浚仪县,北面与宽阔河道平行,南面是一处密林,无论南北,绕远路都要多行上百里,李规大军已经疾行数个昼夜,士气摇摇欲坠,不会做如此选择。 权策思量着该如何布防,几个宿老颤颤巍巍喘着粗气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壮年汉子,手里没有箪食壶浆,只有拐棍。 “敢问将军,来此,所为何事?”老头子白发苍苍,只剩下两颗门牙,气息并不平和,充满攻击性。 “老者有礼了,叛军即将攻打本地,本将奉命驻防”权策在马上拱拱手,客气回应。 “驻防?我们这里不用谁来驻防,你们都是扫把星,赶快离开这里,走,走”老头子厉声呵斥,拐棍挥舞的呜呜作响。 “我们是大唐官军,此地大唐国土,本将守土有责,恕难从命”权策有些恼,兵凶战危,他们在官道上,距离镇子有好几里地,没有丝毫惊扰,也太霸道了些。 “官军,狗屁的官军,你们比山匪还残暴……”几个老头异口同声,破口大骂。 啪嗒啪嗒,前方有马蹄声传来,听起来大约两骑,应当是哨探。 权策挥挥手,卢炯滚鞍下马,带着两个备身扑进密林,往前猛冲,哨探快马冲过,看到前面有大批骑兵,正严阵以待,吓破了胆子,勒马掉头。 “嗖嗖……”卢炯单膝跪地,标准的跪姿射击。 “唏律律”准确射中了马匹前额,两匹马长长嘶鸣一声,哐当倒地,两名哨探被抛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两名备身将他们反绑,拎了回来。 “说,李规在哪儿,兵马多少?”卢炯踩着他们的膝盖骨,那里刚摔得血肉模糊,痛的哀嚎捶地,铁骨铮铮,就是不说。 卢炯大怒,脚底用力,骨头咔咔作响,两个哨探痛不欲生,只是不肯开口。 郑重在旁开口,“依次问这二人,先问到的,不说则死,说则另一人死,只留一个活口,没得麻烦” 卢炯赞同,手指头在两人之间戳戳点点,口中念念有词,锁定了其中一个,“你,说不说?”问完就抽出横刀,在他脖颈上比划。 没有谁想死,有了差别待遇,就不是一条心了,被选中的人竹筒倒豆子,“我,我说,只有小队兵马大张旗鼓佯动,郡公大队人马一千人,在杞县河谷安营,养精蓄锐” 卢炯满意点头,挥手一刀削去另一名哨探的头颅,鲜血乱飞,没有一滴落在身上,解除了他身上的捆绑,一脚把他踹回密林,是死是活,看他造化了。 “呵”权策轻笑,瞒天过海,李规倒是有几分本事,河谷低洼,遍布卵石,骑兵不能横冲直撞,既然知道了消息,该如何制敌? 权策几番思虑,心意已定,回头冲那暴脾气老者劝慰,“这位老者,我们乃是大唐官军,王者之师,断不会无故伤及平民,” 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率军呼啸而去。 天色渐黑,四野静寂,杞县河谷里,黑压压的人马绵延两里地,尽管天寒地冻,他们又没有帐篷,长途奔波数个昼夜的将士们困乏至极,一团团依偎在一起取暖,睡梦正酣,河谷中央地带士兵密集,有十几匹马拴在斜坡的歪脖树上,一个年轻将军微阖双目,没有睡着,他是李规,李贞第五子,琅琊王李冲的弟弟。 权策把大队和马匹留在官道上,亲领二十人步行来到河谷岸坡上,俯瞰下方影影绰绰一千余个黑影。 “将军,草垛准备好了”郑重带人收集了数十个潮湿草垛,两头束紧,往里面塞了些带火星的滚烫火石。 “分散,放下去”权策挥手下令,转身回了官道。 备身摸黑行进,每隔二十步,扔下一个冒烟的草垛,顺着岸坡滚到河谷里,烟雾越来越浓,气味越来越刺鼻。 跨上纨骕骦,权策撤出横刀,“点起火把”身后备身齐齐点燃松枝火把,一队站在官道边的林地里,一队骑马横在官道正中,两条火龙蜿蜒,百多人的队伍,阵势惊人,他就在通往浚仪县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只要他们不往这里来,彼此可以两全。 “呃,咳咳咳” “着火了,着火了” “有敌军,岸上有敌军” “啊……杀啊” “郡公,敌军大队骑兵追上来了” 河谷里乱成一团,士卒呛醒过来,四周都是浓烟,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有那性子急的,挥舞着刀剑乱劈乱砍,砍翻同袍,又被围攻,自相残杀,打成一片。 “郡公,速退,速退”李规的亲卫护着他沿着岸坡出了河谷,又扶他上马,十几骑仓皇远走。 “将军,追击吗?”来冲舔舔嘴唇,很兴奋,这个时候敌军惊魂未定,又是疲惫之师,打杀起来易如反掌。 “不追,待敌”权策稳稳坐在马上,淡定如恒,来冲讪讪退下。 “休要惊惶,河谷里都是自己人,随我杀敌,往有火的地方杀”马蹄声哒哒响起,一声厉吼响彻夜空。 “杀,往有火的地方杀”护卫们紧跟着呼喝。 果然,又回来了。 权策眼睛一眯,扬声大喝,“戒备,弓弩准备” 敌军骑兵冲锋在前,后头跟着从河谷里艰难爬出的士卒,,权策已经能看清来人的脸,“侧翼放箭,正面前出” “嗖嗖嗖”三发连弩,箭如雨下,人喊马嘶,来路上堆满了尸体,紧随其后的士卒压倒一片。 “正面放箭,侧翼上马”权策有条不紊,跟部属一起训练,他了解他们的欲望,这个时候,他们不想远远射人了,他们想冲锋。 侧面、正面,两轮弩箭放完,千牛卫的对面,已经没有骑兵了。 “冲啊,杀”为首小将悍不畏死。 “冲锋”权策从马腹下取出陌刀,单手擎着,狠踢纨骕骦,骏马两蹄离地,发足狂奔,一跃十步,陌刀刀锋犀利,刀刃向前,微微下垂,借着马奔之力,在敌军喉咙间抹过,冲在最前面的小将,被他利落枭首。 只是一轮冲锋,权策陌刀横扫,杀伤十几个人,腿上挨了一刀。 身先士卒的戏码唱过,郑重果断接过指挥权,率军在敌军丛中一遍一遍犁过。 “说,李规死没死?他跑哪儿去了?”来冲兽性未散,挥着横刀在俘虏身上左一刀右一刀地割。 “郡公,死了,死了,在那”俘虏呜呜大哭。 权策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小将头颅,眼前阵阵发黑。 第25章 人算天算(上) 蔡州,汝阳县城,刺史府邸,也是越王府邸。 半夜时分,李贞亲自打着灯笼,带着他的心腹,汝阳县令也是女婿裴守德来到书房后的一间密室。 里面光秃秃的,四面墙壁,相对四个坐榻,一个黑衣人坐在其中一个坐榻上,背对房门。 听到有人进来,黑衣人起身行礼,“见过王爷”他眼上蒙着黑布,双手被捆绑住,却没有挣扎的意思。 “你还是不说,你是谁派来的?”李贞年过花甲,须发星星点点只剩下一点黑色,老脸沟壑纵横,掩不住天潢贵胄的傲气和自信。 “小的不能说”黑衣人语气平静。 李贞叹口气,到对面的坐榻盘腿坐下,“世道何以艰难至此?同是李氏宗亲,还如此防备,难道我还会恩将仇报不成?” 裴守德恭谨站在李贞身旁,“这位义士,你赤手空拳上门,自愿就缚,诚心感人,然而此时此地兵凶战危,我等也须倍加小心,此间并无外人,告知贵主人身份,我等也好安心” 黑衣人摇头,“此地之凶,不及朝堂万一,我家主人出于善意,愿伸出援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信与不信,全由王爷做主” 李贞眉头蹙起,怒气难掩,“你家主人既然有几分良心,何不呼应于我,共谋大事?一干毫无血性廉耻之辈,只会龟缩在长安安乐窝,每日跪拜仇人,偷偷摸摸派个人为本王收尸,还要藏头露尾,本王深以为耻,深以为耻” 李贞暴跳如雷,厉声怒斥,裴守德连忙安抚,“岳父息怒,岳父息怒,京中贵人也有难处,妖后把持朝政军权,爪牙众多,他们怕也难以动弹,如今能有心拉扯一把,已是难得,况且,如今局势不利……”一番话入情入理,说到局势,顿了一顿,“岳父忠勇诚孝,英明天纵,实不当有绝嗣之厄” 李贞面目讥诮,“本王有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贵主人其有意乎?” “王爷说笑,小的来做事,不是敛财”黑衣人苦笑,这王爷刻薄起来,倒也别具一格。 “哼”李贞冷哼一声,扭头不再说话,裴守德知道他的心意,“义士,岳父有一幼子,年方两岁,还请将他带出王府,为他寻一条生路” “小的遵命”黑衣人没有二话。 李贞亲自上前,为他松绑,“我身边有八名忠勇,都是些死心眼,与我情比手足,一并托付贵主人,他们自会护佑我儿” “岳父,这……”裴守德微微惊异,那八人他听说过,却一直在暗中,从未得见,“可须唤他们出来交代一二?” “不必了”李贞看了眼空空四壁,嘴角上翘。 “王爷,主人提醒您,妥善处置文牍书信,以免牵连,若有不便,我等也可代为处置”黑衣人得了自由,抱拳道。 “哼哼,说到底,还是惜命啊,太宗皇帝的子孙,不该如此”李贞并不理会,喃喃自语几句,大步流星,走入黑暗中。 黑衣人在后,深深躬身为礼,旋即几个纵跃,消失无踪。 裴守德快步跟上,“岳父,此人可信否?八骏乃您贴身护卫,留在身边,多一分安全,岂不是更好?” “可信,也不可全信”李贞脚步不停,冷风扑脸,豪气渐生,“八骏本是江湖快活人,何必拘在我身边陪葬,能走的,都走,都走,哈哈哈” 笑声狂放,惊动的,却是寒枝上几只乌鸦,呱呱乱叫。 汴州浚仪县,中军大营。 张光辅小眼睛充满不可置信,抖着粗手指,“你,贻误军机,作战无能,闯下弥天大祸,左右,与我推出,斩首” “相爷饶命,相爷饶命”羽林卫郎将磕头如捣蒜,他率领一千余兵马抵挡李规数百偏师,轻率大意,立功心切,遭敌军诱骗,轻骑追逐,敌军分散成小队,潜入漕运粮仓纵火,慌乱中回师营救,又被敌人趁机掩杀,死伤惨重,漕运粮仓经扑救抢运,救出来不足五成。 “推出去,斩”张光辅不留情面,滚圆的身躯原地跳起,扔下火签,帐中护卫架起羽林郎将拖到外面,只听得一声惨叫,首级传入中军各部。 张光辅坐立不安,他豁出去自身安危,对北衙羽林卫寄予厚望,让他们去立功,让千牛卫去送死,不料结果反转,千牛卫百人把敌军主力歼灭,敌酋授首,羽林卫大败亏输,闹得个里面不是人。 铺开案卷,开始写请罪奏疏,写不了几句,心浮气躁,唤来幕僚代笔,心中戾气大盛,要消弭这次失误,平叛须得再轰轰烈烈一些才行。 “报,禀报相爷,麹大将军军报,左武卫诸军已完成汝阳合围,恭请相爷移驾前往,坐镇指挥” “甚好,传令中军,立刻拔营,请权将军与我同乘”张光辅喜形于色,这是惯例,最后一击请主帅指挥,坐享大功。 “将军的腿伤好些了否?” “已经不碍了,多谢相爷关怀” “军中伤亡如何?” “死伤十八人,多谢相爷关怀” 张光辅的马车上,他一路嘘寒问暖,权策虚与委蛇,两人倒是亲近了许多。 “哎,都是忠勇壮士,你休要这许多客套,说起来,将军于我有救命大恩,麾下千牛卫以一当十,令人刮目相看”张光辅这话出自真心,长安千牛卫是公认的绣花枕头,东都千牛卫应当比绣花枕头还不如才是,岂料战阵之上如此凶猛,一夜覆灭李规全军。 “都是天后洪福,相爷指挥得当,末将侥幸”权策心境不乐,还要在这里逢迎拍马,郁闷难言,张光辅以为是初识战阵之故,宽慰有加。 到得城下,张光辅视察各军,见汝阳城围困如铁桶,甚是满意,大大夸赞了麹崇裕。 权策目见耳闻,尽是凄凉,汝阳周遭已经一片狼藉,残垣断壁,血流成河,走不了几步,就是一堆堆的尸首,普通百姓打扮的,比军士打扮的,要多出数倍不止。 他亲眼看见一个折冲都尉,策马长枪,将一个幸存幼儿刺穿,挥舞取乐,幼儿没有立刻死去,稚嫩的惨叫声持续了半柱香,血流尽而死。 权策怒从心头起,手中弓弩失手,一只羽箭直飞过去,自左边太阳穴入,右边太阳穴出,那都尉当场气绝。 部属大惊,数百人渐渐围拢,“你们是何人?胆敢袭杀我们都尉” “东都千牛卫”千牛卫众骑夷然不惧,策马压上,陌刀上血迹斑斑,逼得对方连连后退。 突然闻报,汝阳城西门有小股兵马出来抢粮,张光辅下令诸军并力绞杀。 军将们趁机转向,吆喝连连,绕开千牛卫,往西门杀奔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权策甚至想下令从后方掩杀这帮畜生。 “将军,我们怎么办?”卢炯手臂上缠着绷带。 “道不同,他们向西,我们向东”权策懒懒挥手,率领众人向相反方向游荡。 第26章 人算天算(下) 声东击西是个好计策,利用对手急切心理,往往能够得手,可如果遇上一个不急切的对手,此计多半难以奏效。 权策率众遛马,竟然跟一众推着粮车扛着粮包的队伍,撞了个正着,这伙儿人看上去多是苦力,只有不到百十个披甲持刀的军士。 权策等人还未曾做出反应,对方已经哗然,一哄而散,粮草也不要了,飞快往城门奔去。 “将军……洪福齐天,我们当如何?”众人眼神热烈地盯着他,来冲又跃跃欲试,不去抢功就罢了,撞到手里的功劳,怕是不能不领。 “呵呵”权策仰面而笑,人算不如天算啊,“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全军下马,轻装急行军” 令出即行,他自己带头,跳下马,半弓着腰发足狂奔,双手不停,解下鲜亮的兜鍪铠甲,随手扔在地上,他的棉袍是绯色的,有些打眼,索性一股脑脱掉,只穿着中衣狂奔。 后面千牛众人并不懂他的意图,有样学样,丢盔弃甲,只穿内衣冲锋,很快追上了抢粮的民夫,不挥刀杀人,也不插队,就在后面闷着头紧跟着。 民夫魂飞魄散,铆足了劲四散乱跑,活像是一堆被狼追捕的兔子,危急关头,发挥超常,甚至超过了训练有素的军士,还不到城下,远远扯着嗓门大呼,“开门,开门,快快开门,敌军来袭” 城门守将伸长了脖子,观察了一下,没看见有敌军的踪迹,也没看到粮草,挥挥手,有气无力下令,“开城门” 口中乱骂,“这帮没用的东西,毛都没带回来一根,老子已经大半个月没沾点儿荤腥了” 城门一开,权策陡然加速,混杂到人群前半段,第一时间冲了进去。 “有贼人,贼人进城了”抢粮的军士上气不接下气说清楚情况。 守门将军大惊,“人在何处?” 军士民夫茫然四顾,连个人影都找不见了,守门将军不肯放松,召来部下,把他们全部缴械看管,让他们互相辨认,排查奸细。 “将军,不是奸细,是军队,很多人”军士们见他如此处置,急得不行,大声嚷嚷。 “住嘴,谁再敢多言,一并按照奸细论处”守门将军不买账,安排部下严刑拷打,自己离了城门,进了间成衣铺,再出来时,已经是个富贵闲人,没什么将军。 权策引军入城后,继续疾跑,毫不停歇,指挥部属散入各条街道,四处纵火,制造混乱,口中大呼,“贼军入城了,汝阳失陷了” “东门有贼军,快往西门跑” “往西门跑” 从东门一路散布到西门,裹挟众多百姓,冲击城门,郑重趁乱袭杀守门士卒,打开城门,百姓成群结队蜂拥而出,宽阔城门洞,拥挤不堪。 权策率军冲上城墙,斩杀城墙上的敌军,振臂高呼,“东都千牛在此,天兵速速进城” “东都千牛在此,天兵速速进城”千牛卫官兵同声大呼,声震四野。 来冲和卢炯二人脱下身上白色单衣,蘸上伤口鲜血,写下东都千牛四个鲜红大字,高高悬挂在旗杆上。 郑重冲出城门,抢了一匹马,策马冲向战场,一路狂奔,一路大呼,“东都千牛破城,天兵速速进城” 西门叛军闻声回头,城头大旗已经变幻,登时斗志全无,心胆俱裂,相反平叛大军士气高涨,麹崇裕听闻消息,不再稳坐中军大帐,亲自上阵跃马挥戈,催动全军猛攻,叛军四处逃窜,防御阵线告破。 赵鎏率军冲进西城门的时候,东都千牛的白色红字旗帜仍在飘摇,千牛卫几十人人人浴血,堵在城墙通道口,居高临下,拼死抵挡着城墙石梯上密密麻麻的叛军,双方胶着成一团。 “千牛兄弟,左武卫来了”赵鎏暴喝一声,“放箭,射死这些叛贼” “嗖嗖嗖”箭如雨下,叛军被飞快清空。 赵鎏快步爬上城墙,听到脚步声,被血糊了眼的千牛卫备身嚎叫起来,挥刀劈砍,如疯似颠。 “兄弟,是我们,天兵进城了”赵鎏连忙招架住,连声大呼,伸出手,为备身抹去眼前血肉,“兄弟,你看,我是左武卫” 备身醒过神,手一松,扔掉横刀,哐当一声利落倒地,脱力了。 叮叮当当,千牛卫众人此刻才感觉到全身酸痛,尤其是手臂,举起来都不成。 赵鎏来到城墙上,看到权策盘膝坐在地上,身上脸上血迹成片,甲胄铿锵,单膝跪倒,双手高举,“将军威武,千牛卫威武” 城墙内外,无数将士高呼,“将军威武,千牛卫威武” 权策仰头靠墙,听着欢呼声,疲惫地闭上眼睛,此时,他浑身乏力,却热血沸腾,他无比认同于自己的军人身份,他是大唐的军人。 “烟,浓烟,着火了”城中央的地方,燃起烈火,火舌腾空而起,风助火势,吞没了整个越王府。 张光辅入城,看到的,是一片烧焦的瓦砾,命军士四处翻检,一无所获。 无奈下,退出城池,打道回返浚仪县。 “相爷,相爷,卑职愿降,卑职手中有李贞勾连朝堂宗族的书信罪证”李贞的女婿裴守德穿着白衣,在城外等候,跪在道路中间,向张光辅请降,身边跟着几个仆役,捧着两个匣子。 “你既已出城,为何去而复返?”张光辅眯着小眼睛打量他。 “李贞命卑职收敛财货人马,联络李氏宗亲,徐图再起,卑职沐浴天后恩化,不想螳臂当车,助纣为虐,特此请降”裴守德言辞恳切,和盘托出。 权策在张光辅身边,牙关紧咬,出列拱手,“相爷,末将有几句话要问他” 张光辅面带微笑,连连点头,“权将军请问” “裴守德,你是朝廷命官,从李贞造反,忠乎?” “你是李贞半子,在其生前不能共患难,在其过世之后,毫无悲戚之色,反倒出卖于他,孝乎?” “你为此地亲民官,战乱起时,自顾外逃,仁乎?” “你有献降之意,不早做动作,致使我军伤亡惨重,百姓涂炭,义乎?” 裴守德面无惭色,侃侃而谈,“将军指教的极是,然而,佛祖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孔圣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守德留有用之身,为天后效力,有何不可?” “呵呵呵”权策冷笑,“佛祖与孔圣微言大义,我等后学难窥堂奥,你我意见相左,便请二位圣贤裁断” 裴守德得意洋洋,“敢问权将军,如何裁断?” “此事简单”权策挥挥手,部下千牛卫涌上,“我送你去见二位圣贤,得了他们的口信,再劳烦你告知于我” “此话何意?”裴守德茫然不解,然而卢炯是了解的,挥起横刀手起刀落,裴守德人头落地,众千牛刀剑挥舞,将其乱刃分尸。 眼前凶残一幕,触目惊心,张光辅眼皮不停跳,强笑一声,“权将军处置得极好,这等无德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左右,将那两口匣子收下,这几个仆役,一并处死” 第27章 王者之师 浚仪县,中军大营,张光辅没有在汝阳久待,很快重返此地。 大帐中集议,开始之前,张光辅带着全体文武,向西方叩拜,恭贺天后和陛下万胜。 “诸位,平叛大获全胜,在座都是有功之臣,军中各部录事参军,记录了此役全程,本相与岑尚书,据此草定了功勋是非”张光辅不自在地挪挪屁股,摆摆手,岑长倩宣读功勋表。 “头功为东都千牛卫将军权策,功勋有二,一为剿灭李规偏师,二为先登攻破汝阳城” “次功为左武卫将军麹崇裕,功勋有三……” “此役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大者有二,一者漕运粮仓有失,损失半数粮草,二者冰路行军,致使团练军三千人覆没,小者有六,一者攻打平舆县城,后军调度不力,未能支援……” 岑长倩念得慢悠悠,气度安闲,待他念完,张光辅屁股在榻上磨蹭了数十遭,迅疾开口接上,“诸位,可有异议?” 权策拱手团团致意,开口推辞,“末将年轻资历浅,两次建功,均属侥幸,全仗各位将军襄助,实不敢当头功”他是诚心诚意的,参与平叛可以说无奈,要是平叛还得了头功,那就很大可能被李氏当成眼中钉。 “权将军过谦了,本将以为,头功实至名归,剿灭李规偏师,本将不知,先登夺城,本将亲眼所见,千牛卫铁骨铮铮,孤军奋战,力保城门不失,即便权将军不在意个人得失,也要顾念东都千牛的名誉,再者说了,此战东都千牛名扬天下,若是不据实以报,不管谁人当了这个头功,恐怕也只会遭人耻笑”赵鎏率先反对,批评了权策,顺便给蠢蠢欲动的同僚泼了一盆冷水。 这话出口,众多将领都无言以对,有个中郎将嘀咕了一句,“权将军射杀同袍,这又怎么算?” 权策立刻抓住关键,“正是,正是,前日随相爷查探军务,弩箭未曾打理好,不慎失手,致使同袍丧命,应当担责” “罢了罢了,细枝末节休要纠缠”张光辅手指敲了敲桌案,不耐烦了“既然诸位将军没有异议,就此定案,班师之后,上奏朝堂,本相另有要紧军务安排” “请相爷吩咐”众将齐齐起身。 张光辅伸手往下压,让他们落座,转向各州刺史,“诸位亲民官,本相缴获叛逆四处交通罪证,本着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之要旨,趁大军尚在,行雷霆手段,剪除叛贼余孽” “愿听相爷吩咐”刺史们自无二话。 张光辅露出笑意,“依本相之意,余孽要害在三方,首要乃是叛军文武家属,务必逐一彻查,株连九族,其次乃是勾连反贼的官员士绅,全数捕拿,严加拷问,其三是反民叛民,但凡与叛贼叛军有干系,一个不留” “相爷三思,河南道各州方经历战乱,正是调理安抚,休养生息的时候,实在不宜再大动干戈”狄仁杰立刻反对,这次他不是孤军奋战,各州刺史纷纷支持他,人丁和税收,这关系到政绩。 “休要多言,本相职责所在,必须整治叛乱,杀一儆百,让天下人有所敬畏,绝不容忍叛乱死灰复燃,即便糜烂河南道一地,在所不惜”张光辅决心已定,要把这场平叛弄到最大,保住自己的功劳,岂容他人反驳,“诸位亲民官,无须忧虑,屠夫也好,魔头也罢,本相一身当之,尔等勿复多言” 众军将不管这么许多,捋着袖子兴奋,叛军没了,剩下的都是些小虾米,没有风险,还能立功,何乐不为,也有例外,权策就是,“相爷,我部千牛卫,阵亡近半,实无法再效力,请相爷体谅” “唔,那是自然,千牛都是有功将士,好生休养”张光辅不勉强,“众将听我分派……” 议事完毕,众人散去,权策找上了狄仁杰,此君不胖,身高也不高,矮瘦,皮肤白皙,颌下短须,此刻脸上布满忧虑,隐隐还有些怒气,“狄太守,小将有事相求” “权将军莫要客套,有话直说便可,老夫公务有些繁忙”狄仁杰停下脚步,拱了拱手。 权策三言两语把话说清,“小将部下两战,阵亡42人,小将有意为他们收殓火化,将骨灰带回东都,还请太守指派些民夫,协助于我” 狄仁杰微微诧异,上下打量他,“将军有心了,不怪千牛卫战力超群,老夫稍后就安排” “多谢太守”权策躬身谢过。 当晚,沙吒符和沙吒术来到权策军帐,沙吒符手中拎着个食盒,说是给大郎送饭。 听沙吒术说了进入越王府的前后因果,权策无力叹息,李贞不肯交出那些要命的书信,归根到底还是没有死心,念着女婿能利用这些东西联络李氏宗亲起事,谁知所托非人,他这份不死心,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 “那厮真真该死”沙吒术亲眼见到李贞如何信任裴守德,裴守德又是如何岳父前岳父后的,转过脸就做了叛徒,实在可恨。 “大郎,除了幼子,越王还安排了八骏护卫随同出来,您看,该如何安顿?”沙吒符打开食盒,里面是安睡的李贞幼子。 权策沉吟片刻,“这孩子不宜带回东都,你们到东都郊外,找一家良善人家寄养,至于那些护卫,愿意暗中保护孩子也好,自行散去也罢,听其自便” “是”沙吒符两人领命,沙吒术轻轻说了句,“大郎仁义,若他们有福,也当为大郎效力” 权策摆手而笑,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心累。 翌日清早,狄仁杰安排的民夫已经到了,权策请示了张光辅,率军脱离中军,前往千牛卫首战的战场郭厂镇,收殓在此安息的16位千牛卫备身。 还没到郭厂镇市集,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权策惊异,夹了夹马腹,快速进了镇子。 “这,这是何故?”权策满身寒气笼罩,说话都不利落了,上次来时,此地虽不说熙熙攘攘,也是颇为热闹,这时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他看到了上次挥舞拐棍驱逐自己的宿老,白发苍苍的头颅滚落在地上,尸身何在,已经无法辨认,实在是没头的尸首和没身体的头颅太多太多了。 “来冲,你带这些民夫找寻弟兄们的遗体” “卢炯,速去官道找寻官军踪迹,问清楚,何故,何故要屠了这个镇子?” 权策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 卢炯很快去而复返,带回了一个校尉,“回禀将军,我们是河东府兵,来此地盘问,此地百姓桀骜不驯,不仅不配合,还大放厥词,诋毁朝廷,聚众闹事,反意昭彰,故而屠了镇子” 桀骜不驯?诋毁朝廷? 权策眼前浮现一幕幕画面。 宿老挥舞拐棍,厉声喝骂,“你们狗屁官军,比山匪还残暴” 他义正词严,“我们是大唐官军,王者之师” 一瞬间,羞臊难耐。 第28章 吊古战场 权策一行人,又去了汝阳县城,收殓了千牛卫阵亡备身遗体,从蔡州返回汴州。 途中经过鹿邑,此地是宁平之役古战场,三百年前,在此地,匈奴的石勒追击西晋太傅司马越棺椁,大批轻装骑兵发起攻击,西晋大败,十万兵马被围困,自相踩踏,死伤殆尽,这一战不仅断绝了西晋最后一口元气,也掀开了五胡乱华的悲伤一页。 权策挥手叫停,环顾左右,“就在这里,把阵亡兄弟,火化了吧” “这里倒是合适,将军莫急,我去召集鹿邑及周边官府士绅”郑重没有异议,要把场面弄大一些,“总不好让弟兄们走得太过冷清” 权策点头允许,郑重和几骑快马四散。 民夫忙碌起来,搭起木架,四周松枝艾草环绕,里面堆起干枯草叶,火把点燃,烈火熊熊,权策和剩下的58名将士,衣冠整齐,下马肃立,在木架旁边整齐列队。 东都千牛的名号早已妇孺皆知,听闻他们要举行祭礼,火化阵亡将士,前来观礼致哀者众多,有人捧着酒坛,有人拿着野菊,在附近料理民事的狄仁杰亲自前来,周边三家县令和乡绅们带了不少差役下人,布置起了灵堂香炉,经幡白幛。 权策和众头面人物无声拱手见过,接过火把,依次点燃,烈焰飞腾,英灵渐远。 黑压压众人鸦雀无声,偶尔能听到几声抽泣,从千牛卫队列里传出。 “久闻将军文采不凡,若能暂歇哀伤,还请措辞几句,以彰逝者英名”狄仁杰上前来,握着权策的手安慰,请他说几句。 权策回想出征这几日,冷兵器战争的残酷,历历在目,刀兵一起,人心慌乱,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命不由己,各有艰辛。 扯开沙哑的嗓门,大声疾呼,“千牛卫兄弟,各位父老乡亲,凡我千牛兄弟,有志一同,报效国家,慷慨赴难,实为求仁得仁,本将军心怀哀戚,却更感振奋。逝者英灵在天,必能佑我千牛无不虞之难,武运昌隆,我等苟活在世,亦愿护他家小无冻馁之患,衣食无忧。入我千牛卫,胜似骨肉亲,相互敬爱,勿以才德骄矜,相互扶持,勿以名利倾轧,此为我立军之魂,今日如此,日日如此,我在如此,我不在,望尔等亦能如此” “是,是,是”千牛卫众将士高举横刀响应,声嘶力竭,响遏行云。 权策伸手压了压,继续道,“我等脚踏之地,为古战场,数百年云烟过眼,十余万英灵不灭,我愿吊此古战场,为我千牛兄弟壮行”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 吟诵已毕,权策拈起三柱清香,向灵堂三鞠躬,身后人马迤逦,依次上香祭奠。 狄仁杰再度上前,握住他手,“闻将军大名已久,总觉一鳞半爪,面目模糊,更不信将军舞象之年能有何才具,今眼见将军立下大功,收殓袍泽,耳闻将军树千牛军魂,吊祭古战场,方知有志不在年高,将军,诚可谓仁人志士也” 权策谦逊摇头,反握住狄仁杰,“太守过誉,小将只不过嘴上功夫,太守守护万民,才是国家栋梁” 说起此事,狄仁杰面色发青,连连絮叨,“有伤天和,有伤天和” 张光辅迟迟不肯班师回京,下了狠心,平叛牵连范围越来越大,下属将士杀红了眼,杀降杀俘杀良,冒功冒名,无所不用其极,河南道各州,陷入一片红色恐怖。 权策无能为力,与眼前的杀孽相比,他更忧心张光辅手中的书信,一旦回到长安,这些书信,又会掀起腥风血雨。 权策心中烦闷,只能借酒消愁,千牛卫中的来冲、郑重都是酒中仙人,陪他喝得天昏地暗,卢炯本来不喜欢饮酒,也被带的成了酒鬼。 外面的赵鎏、麹崇裕、狄仁杰,但凡熟悉一些的,无论交情如何,他都拉上酒席,还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他来者不拒,跟文官吟诗作对,跟武官舞枪弄棒,军帐里热闹非凡。 无人应约来访的时候,他就跟沙吒符还有八骏的头目绝地一起喝,八骏的名字是李贞取的,引用周穆王游昆仑时的八匹骏马名,分别为绝地,翻羽,奔霄,越影,逾晖,超光,腾雾,挟翼,他们在权策吊古战场,祭拜阵亡将士之后,主动现身,到权策身边效力,这八人最擅长隐匿行迹和暗器,是搞情报的好手,做护卫太浪费了,权策只留下老大绝地,其余七人交给沙吒术。 中军饮酒之风大盛,羽林卫残部有个校尉酒品不佳,酒后时常癫狂,有次权策亲眼见他醉酒后殴打有口角的上官,十几个人都拉他不住,引得众人纷纷讥笑嘲讽。 权策跟着附和几句,眼睛里闪过几道光,嘴角邪笑,总是压抑着自己,对身体不好,头功也太扎眼,何不趁机爽快一番。 次日,权策聚众饮酒,特意约了那个酒品差的校尉,猛灌几坛子酒,有意无意撩拨,“你们那郎将,实在可惜,本来就是来护卫的,不是上战场的,相爷也忒狠心” “就是,郎将……待,待我等,恩深似海,相爷害人不浅,砍人倒是利索,须得有个说法”都尉大着舌头来劲了,摇摇晃晃起来,“要有个说法” “哎,兄弟,莫要着急,莫要着急啊”权策看似劝说,手上把他扶起来,顺着他的劲头儿,一路往外送,直送到中军大帐。 张光辅正盘坐在桌案后,清点自己的丰功伟绩,肥脸上笑容满面,甚为满意,蓦地眼前一黑,一个浑身酒气的彪形大汉,把他压在了地上。 “须得有个说法,要有个说法,相爷,你给个说法”都尉一边叫唤,一边拳打脚踢。 张光辅浑身剧痛,“嗷嗷”直叫,挤出个公鸭嗓,“来人,来人呐” 护卫冲进大帐,权策摇摇晃晃,挡住护卫前进的路,口中连声叫唤,“休要伤人,要讲道理,他是相爷,让你们郎将死,他就得死” 撩拨得都尉更是暴怒,抡起张光辅,奋力一掷,砸到桌案上,张光辅何等分量,黑漆桌案立刻四分五裂。 “相爷安好否?”权策摇晃着过去,一个不慎,摔倒了,胳膊肘重重砸在张光辅面门上。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 “嗷”张光辅公鸡打鸣一样惨嚎一声,面上鲜血横流。 第29章 舅舅要死 军医诊断,平叛主帅张光辅全身多处挫伤,腰间椎骨突出,面部鼻梁粉碎,已经毁容,人处在昏迷状态,无法发号施令。 变故突然,美男尚书岑长倩暂代主帅职务,召集中军文武集议,讨论该如何交代此事。 中军大帐护卫作为目击者作证,罪魁祸首是醉酒的校尉,权策将军试图阻拦未果,胳膊肘打出的最后一击应是无意识行为。 岑长倩在坐榻上盘坐着,神情极其不耐,“既如此,便将肇事校尉捕拿,具名上奏,请天后圣裁” “岑尚书,本将不以为然,权将军虽是无意,却也是闹事者之一,军中聚众饮酒,也是一桩罪过,恐怕不能含糊其事,将罪责全部推给区区校尉,难平悠悠众口,也无法取信于朝堂,请诸位三思”麹崇裕面色古井无波,眼底掠过一道精光。 转过身,向他下手坐着的权策拱手,“权将军,功是功,过是过,本将心直口快,还望莫怪” 权策拱手回礼,心中冷笑,你若是心直口快,就没有心机叵测之人,“麹将军说的是,末将放荡,行事荒唐,伤及主帅,惭愧无地,无颜居功首位,郭厂镇截杀李规偏师,斩将夺旗者,乃是范阳卢炯,先登汝阳,首破城门者,乃是荥阳郑重,末将尸位素餐,实无颜冒领功劳” 范阳卢?荥阳郑?麹崇裕脸色阴晦,粗眉横起,“权将军部将果然都是英豪,均应在功勋册中提上一笔,首功一事,确应重新计较”想用两个世家子占了首功,他们还不够格,提上一笔足够打发了。 “不必这许多麻烦”岑长倩的脸色比麹崇裕更阴沉,快刀斩乱麻,“权将军引咎辞让,首功便归于东都千牛卫全体,内中次序,郑重为首,卢炯居次,权将军退居三席” 狭长的眸子在麹崇裕脸上划过,“诸位将军也不须心急,日后,有的是你们领军作战的时候” 权策心中咯噔一下,这话似有深意,哪里又起战事了? 麹崇裕不便再说,眼神一瞟,左武卫有个中郎将反对,“岑尚书,功劳排序,从未有以人多取胜的道理,我等以为,既然权将军不称首功,则应由次功麹将军递补” “正该如此,平叛之后,相爷指挥斩草除根,麹将军功绩卓着,斩首数万,理应首功” 岑长倩冷笑不语。 文官那边,有了反应,狄仁杰愤然,“岑尚书,下官汴州刺史狄仁杰及四州刺史有意联合弹劾凤阁侍郎张光辅以主帅之便,聚敛无度,滥施淫威,杀戮无辜,用兵失当,徒令我军损失惨重,其祸不下于李贞,不知尚书意下?” 一席话把大帐里数个火盆的热度压下,众将各自盘算,正堂换了主事人,风向似乎要变? “张相行事,有过失之处,然当此之时,不便弹劾”岑长倩犹豫了下,还是否了,他也跟张光辅不对付,但人家刚受伤卧床,紧跟着就弹劾,人情所不能容。 岑长倩挥挥袍袖起身,边大声说话,边往大帐外头走,“诸位将军,平叛事毕,至于醉殴主帅和功劳次序,相争不下,本尚书原本上呈,恭请天后圣裁,传我军令,大军二日内集结完毕,待天后允准,即刻班师回朝” 话说完,人也已经不见。 “权将军,还敢再来醉卧三万场乎?”狄仁杰朗声打趣,拿掉悬在州郡百姓头上的屠刀,他心情舒畅,不管权策殴打张光辅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万分领情,这个小将军,不只是仁人志士,更是个大大妙人。 “太守休要取笑,小将头功旁落,又成待罪之身,心中郁郁不乐,若果然想不开,再醉打你这汴州刺史,怕要大事不妙”权策出了口腌臜气,心情也不错。 “哈哈哈”狄仁杰大笑,把着权策胳膊一道出帐。 麹崇裕算计未能得手,脸色不好看,大手一挥,招呼手下众将,却见赵鎏等人,自顾自阔步走开,并未响应。 回到自己的军帐,权策的笑容挂不住了,权忠来信,武后下制令,正旦日,大飨万象神宫,受万国使节朝贡,文武群臣五品以上者朝贺,命各地宗室王公,全数入长安赞礼。 制令是腊月初十明发天下的,今日已是腊月十三,还有十七天,他的舅舅,要死了。 东都洛阳,白马寺。 薛怀义喝得酩酊大醉,宽阔的佛前广场上,积雪深厚,白茫茫一片,他仰头灌酒,喝一口,打个滚儿,从这头,滚到那头,再滚回来。 今日去长安拜见武后,恩准召见,浴汤殿侍寝,不过半柱香,他就泄了身子,武后勃然大怒,当着他的面,召来沈南缪,两人在温泉花瓣的浴池中,颠鸾倒凤大半个时辰,武后的欢声浪语,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大半个时辰,以往,他也能做到,那时候,他只是伺候人,偷偷带着点兴奋刺激地发泄,现在不同了,那个永葆青春,高傲挺拔的身影,烙印到了他的心坎上。 情爱之事,是男女之间一场搏斗,动了情的人,感觉总是来得很快,来得越快,对方就对你越绝情。 “天后,越发妖娆,越发紧致了,呵呵,呵呵呵”薛怀义仰躺着傻笑几声,将酒坛子扣在脸上,咕嘟咕嘟的声音传出来,酒水四处喷涌,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道奇怪的印记。 “咳咳,不愧是我徒儿,这些文人,都不是好东西,打死才好”浑然忘记,他的徒儿,也是能舞文弄墨的。 大明宫,承欢殿。 数名宫女服侍武后梳妆,睿宗李旦跪坐陪侍,脸上孺慕之色更重,视线时时忍不住四下漂移。 武后翻看案上卷宗,轻声一笑,“旦,权策,你怎么看?” “此儿有些才华,行事有些任性”睿宗恭谨垂头,说着人尽皆知的废话。 武后飘了他一眼,掩卷扶额,温声道,“以百破千,先登汝阳,树立军魂,吊古战场,放浪中军,醉殴宰相,你说,我最喜者何?最怒者何?” “儿臣不敢妄自揣测圣心,儿臣最喜吊古战场,最怒醉殴宰相”睿宗喜动颜色,他的母亲,很久没这么温柔了。 武后但笑不语,令睿宗退下,收拾了卷宗,醉殴宰相的奏疏和吊古战场文一道,被弃置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个今日如此,日日如此,朕的军魂啊” 手中一紧,一叠卷宗被揉成一团,那是权策率军浴血,先登汝阳的奏报。 “匹夫之勇,终当不得大事” 第30章 班师回朝 垂拱四年腊月十七日,夏官尚书岑文倩率领东征大军班师回朝。 鸾台侍郎路元辅、天官尚书武承嗣出郭郊迎,献俘于龙首原皇家禁苑。 武后下制封赏功臣,张光辅伤重,赐爵退政,荣养天年,岑文倩升任鸾台内史,同平章事,晋身宰相行列,麹崇裕官升一级,为右监门卫大将军,赵鎏接任左武卫大将军。 东都千牛卫首功,赏赐尤其丰厚,千牛备身郑重,晋升千牛卫将军,总管东都千牛卫,自行补齐缺额,千牛备身卢炯,升转右卫翊府郎将,备身左右来冲,升转左豹韬卫郎将,东都千牛阵亡将士俱封为降魔神官,奉祀不绝,其余备身左右,备身,俱官升两级,由夏官衙门择优定职。 有因功封赏的,也有因过被罚的,杀良冒功暴露行迹的将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除一人被罢官夺职,其余都只是功过相抵,申饬了事,殴打张光辅的羽林卫校尉,着令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不在此地的汴州刺史狄仁杰,因不遵军令,诋毁平叛要事,左迁复州刺史。 一长串功过赏罚,宣旨官念了一炷香时间才念完,众人跪拜行礼,领了旨意,略有骚动,制令中,对有大功也有大过的争议人物权策,只字未提。 “将军,此事不公……”郑重等人围拢过来,愤愤不平,还有些羞愧之色,说穿了,他们的功劳都是从权策身上一勺一勺挖下来的。 “住口,尔等太令我失望”权策眉头大皱,瞪着他们几个很是不满,“东都千牛乃是保境安民的国家军士,不是蝇营狗苟的地痞流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只需奉命唯谨而已,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是”郑重等人捶胸领命,面上乖顺,眼中仍是不服,来冲没有那么畏惧权策,顶嘴道,“文武都是天后臣子,武官也有匡正劝谏之责,此事不公,末将不服” 东都千牛内部争执不下,同去平叛的其他将领也都不走,虽没有宣之于口,也觉得不公,权策有功不叙,自身职位由部将顶替,连个说法都不给,身上盔甲未解,刀上血迹未干,就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寒。 “此地皇家内苑,尔等在此群聚逗留,欲反乎?”一员小将率众冲来,正是久违了的武延义,左卫中郎将,一边叫嚣,一边指挥人把他们轰出去。 麹崇裕大怒,“我乃左监门卫大将军,尔等放肆” 武延义抱着胸嘿嘿冷笑,“不过是个把门儿的,好意思炫耀,看在你平叛有功的份儿上,小爷提点你一二,若想换个光鲜职位,劝你今晚到我父天官尚书府上拜一拜,若不然,哼哼……将他们全都倒攒四蹄绑了,与我丢出去……这位权将军,是我旧相识,如今有出息了,多捆他两圈” 一众军士蜂拥而上,按倒就绑,平叛众将反应不及,全都中招,捆成禽兽一般,抬出宫禁,扔在丹凤门大街上。 外面等候的各家护卫赶忙上前解救,众将得了自由,破口大骂,权策面不改色,挥手制止,自嘲道,“诸位,我等坐镇指挥惯了,久疏战阵,髀肉复生,还须勤练武艺才是,下次再有如此情形,最不济都要推搡三五个回合,才让他们得了手去” “哈哈哈,此言极是,老夫明日请权将军打马球” “马球无趣,不如打猎,权将军定要前来,还有谁愿同往?” 众将借机解围,哼哼哈哈有意无意约权策散心,倒是一番好意。 “多谢诸位,此间事了,权策不日返回洛阳……”话音未落,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上官婉儿带着两个宫女出现了,身上穿着官服,戴乌纱,披着件石青色披风,英气勃勃,“大郎回来,也不寻奴奴打个招呼,这就要走,忒也狠心” “见过待诏”众将齐齐施礼,告罪退去,郑重几人立在一旁,不愿走,上官婉儿不以为意,嬉笑打量权策,“大郎此去累月,越发英雄气概了,听闻你受了伤,在何处?” 语声亲昵,权策尴尬,郑重等人更尴尬,胡乱行礼,声称要去来冲家中拜访卢炯的亲眷,狼狈而去。 “呵呵呵”上官婉儿笑得更欢。 权策正色拱手,“敢问待诏有何吩咐?” “大郎忒没心肝,哼,随我来”上官婉儿嗔怪地瞪他一眼,转身带路,周身笼罩着怨气,“奴奴才气虽不敢于大郎相比,却也颇有些薄名,与文人雅士多有往来,每逢出塞远游,佳作异彩纷呈,奴奴颇为神往,此次大郎亲赴战阵,却无只言片语相赠,可是瞧不上奴奴?” 权策微微落后半步,低垂着头,恭顺无比,他不是个自恋的人,也不相信宫廷中人会有多少真心实意,心念电转,琢磨她的深意,口中谦逊,“不敢,待诏过誉了,我不过一介莽夫,每日不是忙于杀人,就是忙于葬人,实在比不得待诏,绣口一吐,便是华美词章” “大郎,你那吊古战场文,奴奴读过了,此文放旷雄浑,陡峭秀拔,精致至极,实令奴奴大开眼界,吟诵三五日,齿颊留香”上官婉儿停下脚步,拧过身,明眸善睐,看得权策心中发虚,垂首回避。 上官婉儿脸色数变,甩甩衣袖,当先而走,不再说话。 金銮殿,权策见到了踞坐案前的武后,旁边有两名重臣,宰相苏味道,天官尚书武承嗣。 “臣权策,拜见天后”权策跪拜行礼。 良久,没听到叫起,脚步声轻轻,一步步走到他额头前,雪白的云头高缦鞋轻便写意,显然,此时的武后是便装状态。 “你做得好大事情”武后声调不高,权策感觉得到两道视线盯着自己,如芒在背,闻言身躯趴得更低,头部不敢动,一动就碰到武后的鞋子了。 “小小年纪,大言不惭,告诉朕,军中最重之物为何?”武后的脚没有动,权策万分憋屈,“回天后,是纪律” “你是说军法?不是军魂”武后微微意外。 权策心知还是古战场那番话的后遗症,“天后,军魂可遇不可求,须用心经营,难以骤得,军法为刀斧,惩戒将士何事不当为,纪律为规矩,约束将士何事必须为,若无纪律,军法之效,必与日俱减,直至废弛” “呵呵”武后笑了两声,脚步移开,踱着步子,“你天资虽好,却性子顽劣,这次平叛,你有功,也有过,朕与你两个选择,自己选” 女官谢瑶环捧着一个托盘过来,上有两张锦书,一边写着东都千牛卫大将军,正三品上,另一边写着凤阁起居郎,从六品上。 权策犹豫了,他急着回东都,是想设法向薛怀义求助,救下舅舅一命,但回去就是大将军,这也太扎眼,做起居郎,官位虽低,却在武后眼前,通通关系,里应外合,似乎能更方便行事,他瞄了一眼春风化雨,面色平和的上官婉儿,心中有些后悔。 他伸手双手,取下了起居郎的锦书。 “呵呵呵”武后又笑了,“苏相,承嗣,如何?” “天后英明”苏味道抚须而笑。 “侄臣输了,心服口服”武承嗣却有些不解,“权将军,何以舍弃显位而选末官?忘了经营军魂的初心了乎?” “不敢,军魂一事,下官不过是纸上谈兵,且在天后驾前效力,下官也可在外炫耀一番”权策恰当好处露出羞红,小心地讨好卖乖,心中波涛汹涌,这个赌,要是武后输了,自己会如何? “小儿荒唐”武后嗤笑。 第31章 风再起时 起居郎,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大朝会则与起居舍人对立于殿下螭首之侧。凡朝廷命令赦宥、礼乐法度、损益因革、赏罚劝惩、群臣进对、文武臣除授及祭祀宴享、临幸引见之事,四时气候、四方符瑞、户口增减、州县废置,皆书以授着作官。 这是一个技术型的职位,有庞大的书写量,还要才思敏捷,迅速成文成句,才不致贻笑大方。 “念你出征归来,给假7日,好好练练你那笔字,退下吧,婉儿……”武后挥挥袍袖要撵人,上官婉儿在她开口前俯身收拾案上卷宗,忙碌得颇为专注,武后遂改口,“瑶环,你去送他一送” 谢瑶环领命,送权策出宫,她不似上官婉儿八面玲珑,侧身引路,并不开口,只是偶尔偷眼瞧他。 日后将要成为同事,权策有意拉近关系,主动卖弄,“谢女官,在下有一桩奇遇,愿与女官分享,我吊祭宁平之役古战场后,自鹿邑离开,途中见到一个捕雁老者,手持网兜,内有一死雁,老者头仰天,似有所待,不片刻,另有一雁从天而降,以头触山壁而死……” 谢瑶环脚步不停,清水脸庞上闪过讶异,矜持了片刻,还是忍耐不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眼睫毛毛茸茸的,煞是可爱,“这是何故?守株待兔之外,还能守山待雁?” 权策看着她,神思缥缈,“在下也有同样的疑问,老者告诉我,那对雁,是一对夫妻,死者为妻,其夫不愿苟活,从之而死” 谢瑶环脸上的好奇掩去,平添伤感,沉默片刻,又提起一事,“那个,权郎君,大家都说,那首入骨相思知不知,是你写给婉儿姐姐的,是不是真的呀?” 权策摇头不答,怎么说都不合适,承认是轻浮冒犯,否认又会让上官婉儿下不来台,硬生生切换了话题,“诗词能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就像那对殉情的大雁,耳闻目睹,总会有佳句问世” 谢瑶环也不追问,随口顺着说道,“嗯,权郎君说得是呢,那对雁儿也是苦命,你有没有佳句慰藉它们呢?” 说话间,两人出了内廷紫宸门,谢瑶环只须送他到此,没有立刻就走,向左转弯,带他看了看凤阁所在,凤阁也就是中书省,以后他除了在武后身边履职,日常公务,都在此门内。 “多谢谢女官,写给雁儿的句子是有的,是否佳句,请女官品评”权策拱手致谢。 谢瑶环歪歪头,示意洗耳恭听。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谢瑶环喃喃跟着念了一遍,神为之夺,忘记了矜持,拉着权策的衣袖,蹦跳了两下,“这是摸鱼儿的词牌,下文呢?” 权策笑了,这两个反应,大姑娘的样子,才算鲜活起来,不像成熟世故的宫廷脸。 耸耸肩膀,“暂无” “啊?”谢瑶环皱起了眉头,眼神非常谴责,连珠炮一样批判他,“又是如此,权郎君,你这是偷懒,每次都是一两句就没了下文,这样对雁儿不恭敬,对我们这些读者不恭敬,对你自己的才华,也是不负责任的” 权策淡淡摇头,“我没有什么才华,这两句词,能让你我结识,已经足矣,告辞了,谢女官” 谢瑶环愣住了,看着他稳步远去的挺拔身影,一时间心思纷乱,跺了跺脚,拧身回宫,脚步轻盈,裙角飞扬。 权策走出丹凤门,绝地和沙吒符牵马迎上,主仆三人三匹马在丹凤门大街缓步慢行。 “驾……驾……”吆喝声四起,大批快马从宫门冲出,马上有文官有武官,快马过后,是黑压压的大片黑衣官差,跟随着快马奔跑,杀气腾腾,在四四方方的坊市路口,马上官员各带一队官差,朝各个方向分散。 权策安安静静坐在马上,纨骕骦不满地喷了几个响鼻,让一群驽马劣马杂种马超越,它自觉颜面大失。 “大郎”见他神思不属,沙吒符轻轻叫了声,“可要回府休息片刻?” 权策摇头,“不必了,尽快赶回洛阳” 午后出城,到灵宝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无法继续赶路,在官道边的驿馆休息,权策的官职告身还没有交卸,正四品的将军,可以住上个不大的单间,他简单用了饭食,泡了个热水澡,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心中始终无法安定,眼前飘着两个匣子,装着李贞往来书信的匣子。 裴守德,真真该死,乱刃分尸都便宜了他。 权策握着拳头重重锤了一下床榻,心浮气躁,起身打开窗子透气。 两都要道,官员来往频繁,行人车马络绎不绝,窗外楼下,人喊马嘶,各色人等各说各话,热闹非凡,闹得权策头昏脑涨,正欲关窗,看到官道上缓缓驶来一乘官轿,前后两侧重重护卫,都是黑衣打扮。 轿子越走越近,嘈杂声渐渐小下去,直至悄然无声,权策心生好奇,什么人能有这么大威势。 轿帘掀开,走出一个人,一身白,在黑夜里甚至有些耀眼,权策疑虑尽去,丽景门主事侯思止,白无常到了。 侯思止四处打量,眼皮一抬,看到了窗边的权策。 权策拱拱手,就要关窗离去,岂料侯思止突然开口,“权将军凯旋,还未道贺,侯某失礼了” “多谢侯御史”权策挤出笑脸,“在下出征之前,曾许下诺言,升官立功一并庆贺,如今结果虽不甚圆满,也不好食言,此行回东都,就要操办此事,还请御史赏脸” 侯思止微愕,继而大笑,“哈哈哈,却是不巧,本官要赴长安公干,又要失礼了,抱歉” “国事为重,御史不必客套”权策言笑晏晏,心中苦涩,他担忧的应验了,武后似乎生怕酷吏不够多,从东都调回侯思止,长安,怕又要血流成河。 “权将军,缉拿逆王李贞家眷,有一幼子无故失踪,不知你可曾听说?”侯思止仰着头,突然出声询问。 权策脸色不变,蹙着眉头,“竟有此事?斩草除根是张相亲自部署,在下并不知情” “嗯,怕也是那帮草包军将有人见利忘义,铤而走险……”侯思止一句话横扫一群人,有恃无恐,冷着脸盯着权策,良久才露出笑脸,“权将军有才,当然不在草包之列”转身上轿,竟是要星夜兼程。 权策回到洛阳,遍发请帖,包下洛阳知名的酒楼醉霄楼,设宴三十席,东都高官多是派遣管事子弟前来奉礼,亲至者寥寥无几,用餐时分,三桌都未坐满。 身边管事权祥怕太伤颜面,要撤去空桌。 权策不许,自顾自应酬来宾,指点郑重等人如何招募考校备身,陪着年长官员谈古论今,与世家风流子交换勾女心得,在空荡荡的宴会大厅中往来穿梭,谈笑风生。 第32章 烈日灼心(上) 一场宴席难堪到极点,成为东都口口相传的笑谈。 权策东征好容易赢得的文采武功名望,顿时打回原形,所谓名望,不过是泡影,看上去五彩斑斓,其实百无一用,区区黄口孺子,侥幸做成些事,远没有扯大旗的资本,不值当关注。 郑重走马上任千牛卫将军,开始在东西两都招募庶族地主子弟,去信五姓七望,明言有旁逸斜出子弟,来者不拒,东都官场盛传,权策不晓得犯了什么忌讳,已不得天后宠信,怕是再无风光之日,避之唯恐不及。 假期不长,权策正好无意外出招风,礼节性地拜访了魏元忠、武攸暨和薛怀义等大佬,借故腿伤复发,闭门在家,除了日常勤练武艺,陪陪母亲弟妹,便是练习书法,坦率来讲,他的书法不能称之为书法,因为是练习国画时候的伴生物,顺便学的,写出来轻佻随意,没有筋骨,他也无意做个书法家,一般水平就可以,令书房里的尺素和双鲤各自写几行字,谁写得好,他就向谁学习。 “唔?双鲤的写的好些,师承何人?”权策不经意地将自己写的字纸折叠起来遮掩住,跟两个小萝卜头写的字放在一起,他的字更显丑陋,尺素写的规规整整,一个个字跟打印机打印的似的,双鲤写的灵动有骨,俊秀不失大气,正适合他。 简单一问,双鲤却脸色煞白,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张口要说话,权策摆手制止,面带薄怒,“休要偷懒,日后你来教我书法” “奴奴,愿为大郎侍书”双鲤笑中带泪,一骨碌站起来,又恢复活泼俏皮模样,也是没心没肺得紧。 权策颔首微笑,有些事难得糊涂,这批下人都是武后赐下的,即便有什么幕后阴私,都不是他的罪过,若是阴私涉及武后本人,那他就更没兴趣知道了。 尺素鼓着嘴巴不服气,对上双鲤圆溜溜地杏眼,很快败退,垂头丧气磨墨去了。 双鲤教导得尽心,权策学得也卖力,主仆三人其乐融融。 门外响起通报声,“大郎,主人请你去书房” 声音有些熟悉,权策揉揉手腕,“知道了”走出书房,看到传话的下人,原来是被他驱走的权立,“你不在账房了?” “小的在账房,主人特意命小人来请大郎”权立身量魁梧,比权策高大,腰身躬得很低,两腿发抖。 特意?权策皱了皱眉头,当先迈步,回身看权立,竟是一瘸一拐的,受了不轻的伤。 这里变化颇大,外间多了些下人值守,堂前牌匾,写着两个鎏金大字,知命,桌案背后的屏风上,写着草书的归园田居,墙上的两幅横额,一幅写着忠孝传家,另一幅写着宁静致远,书架上摆着佛经,内室有小火炉,品茗的器具齐全。 权策微微哂笑,躬身为礼,“孩儿见过父亲” 权毅坐在胡凳上,盯着眼前两份东西出神,看上去白胖了些,“起来吧,坐”递过一张官报,权策接过,认真阅读,其实不用看他都知晓,里面肯定有自己的任免消息,将军没了,要去做起居郎。 权毅蹙眉打量着他,问道,“你为何不能等两日再设宴,非要自取其辱?” 权策神色轻松,“取辱,取祸,两害相权取其轻” “取祸?”权毅点点头,“你是聪明的,不须为父多言,此事虽做得不要面皮,总算有利无害”顿了顿,又道,“难得我儿血气方刚,能如此看淡世情” 权策洒然而笑,抬眼看了看宁静致远的横额,“有其父必有其子” 权毅清咳一声,眼中有些怜惜,又递了一沓纸张过来,“这是武侍郎送来的,你自行处置” 权策接过一看,武攸暨的分红到了,没有给账目,都是飞钱,两京柜坊通兑,他没有心思细看,直接收了起来。 “权立父子同在账房,行事不检,有所差池,为父杖责了他”权毅面无表情,“你也渐大了,该有些私财,让他跟你回去” 权策心中微动,暗叹一声,“是,谢父亲” 权毅嘴巴蠕动,没有说什么,不耐地摆摆手,令他退下。 呆坐片刻,起身在书架后翻出几张信笺,双眼森冷,妖后越发气焰嚣张,东莞郡公李融、黄国公李撰、韩王李元嘉、常乐公主、驸马都尉赵瑰……长安大索,长长的名单,这些李氏宗亲和他们的亲族,尽入丽景门。 想着即将到来的正旦大飨,包括小舅子在内的李家王公将入京,这个春节,实无法善过。 他不忍开口命长子设法,他一出洛阳,便生龙活虎,一回长安,便自甘堕落,我儿求生,着实不易。 该当如何呢?权毅苦苦思索。 洛阳东南郊,有个叫舜帝庙的村落,相传此地是舜帝陵寝所在,有三户人家守灵,都姓祝,乃火神族裔,男耕女织,民风淳朴,世代繁衍下来,人丁已有数百。 一队黑衣官差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他手中拿着一枚蟠龙玉佩,令村民辨认,是否自家的,或者在谁家看到过,村民们一一上前,全都没看到过,也不认识此物,黑衣官差一无所获,气恼万分,纵马挥鞭施虐,村中十数名男女受伤,黑衣官差犹自不足,扬言此地有窝藏钦犯嫌疑,要把他们全部捕拿拷打。 村老组织大家凑了二十贯钱,才令黑衣官差满足,去往隔壁的龙王庙寨。 入夜,舜帝庙村重获安宁。 “三叔,三婶,这条鱼给你们补身子”一个憨实后生给双双受伤的中年夫妇送了条黑鱼,没多久,村老也来了,背着手在家里转了一圈,看了看摇篮里的小孩儿,叹口气,“你们两口子好容易有个孩子,得好好照料,咱们村儿穷山恶水,没什么好的,养好伤,搬走吧” 中年夫妇愁苦地看了看孩子,又看看村老,女人满脸自责,要不是她心生贪念,把玉佩拿去换钱,也不至于招来祸患,男人沉声做了决定,“听老叔的,我们明儿就搬” “你们搬走得有个说辞,就说是去城里寻亲去了,自求多福吧”村老无奈地出门,仰着白发苍苍的头颅,看着黑漆漆的天,脖颈间一痛,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离地越来越远,又猛地下坠,栽倒在地上。 有起夜的村民迷迷糊糊解着裤带,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满天火光。 “走水了,走水了” 村民失声嚎叫,敲锅打盆,村里人惊醒,纷纷出门救火,火势太大,没有救下来,房屋变成残垣瓦砾,一片焦黑,村民们挖出两大一小三具干枯的骸骨。 “三叔这家子命苦,才有个孩子,又遭了火灾” “不都说咱们是火神的后裔么,以前从没遭过火,这也真是邪性了” “可不是嘛” “出事儿了,又出事儿了,村老不见了” 舜帝庙村的村民陷入恐慌中,商讨来商讨去,只有村里进了邪祟能解释,三叔家的小孩儿,怕是有些不吉利,匆忙把那小尸首找个镇邪的地方埋了下去。 第33章 烈日灼心(中) 权策的假期结束,自洛阳回返长安,他这次要在长安常住,将院儿里的下人仆役都带了回来,权忠先行一步回府,做些入住准备。 途中偶遇一对中年夫妇,男子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女子怀抱一嗷嗷待哺的幼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家子被贼子丢弃,横卧在官道中间,挡住了车马去路。 管事权祥去查看,见状心生恻隐,探问一番,得知是东都近郊的村民,遭贼人掳掠,烧了家中房屋,又为村老所不容,已是走投无路。 权祥据实回禀,请权策决断,权策专心致志锻炼握笔的手腕姿势,无心搭理,随口问旁边的双鲤,“双鲤说,该怎么办?” 双鲤小腿晃荡着,伸出脑袋看了一下,抿抿嘴唇,歪着头小声道,“大郎,咱们院儿里还少个园丁和粗使婆子,要不就收留了他们吧” “听双鲤的”权策漫不经心地同意,“记得要他们按手印,签卖身契” 双鲤闻言,咬着下唇,欢喜地点头,在她看来,签卖身契不是羞辱,是保障,能做大郎的奴仆,是他们的福气。 “是,大郎”权祥领命去办事儿。 “呀,大郎,你都抓到笔头上去了”双鲤嚷嚷了起来,权策温温一笑,将手后移,修正了姿势。 权策一行在渭南稍停了半日,请了医生为那男人诊治,他身上伤口看着吓人,却都是皮肉伤,未伤及骨头内腑,简单包扎调理,喝了碗参汤,已经恢复大半。 权策亲自去探看,那中年妇人感恩戴德,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权策扶起,“不必多礼,你们夫妇如何称呼?” “奴家夫家姓祝,行三,不曾有名字”中年妇人穿着粗布衣服,慈眉善目。 权策看向床榻边躺着,伸胳膊蹬腿儿的幼儿,“祝三嫂,这孩子,是你们的?” 祝三嫂低垂着头,手脚没处放,“是奴家的孩子” 权策笑了,伸手碰了碰小孩儿胖乎乎的小脸,被他抓住了手指头,劲儿不小,“倒是壮实,可有名字?” “贫贱人家,只有个贱名,叫虎娃子”祝三嫂看向孩子,满脸慈爱。 “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他取个名字,叫平安吧,祝平安”小孩儿张着没牙的小嘴儿,要把权策的手指头往嘴里送,权策抽回手指,负手离去,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 “奴家谢主人赐名”祝三嫂双膝跪地叩头,贵人赐名,多少也能沾上点儿福气。 从金光门进入长安,一行人回了义阳公主府,权祥指挥下人安顿家私,权策去了书房。 权忠已经在门外候着。 “……盗掘坟墓,扔了三个差不多的尸首到房子里,一把火烧了……灭了村老的口……” 权策右手撑着额头,看不清表情,“长安情形如何?” “……已经抓捕了数十家李氏勋贵,前日御史中丞来俊臣因为争抢犯人,和侍御史侯思止起了冲突……黄国公李撰聚众反抗,阖府被杀……常乐公主的孙子左卫勋府郎将刘桐畏罪潜逃,至今未曾抓捕归案……” 权策沉默不语,权忠顿了顿,又说道,“主人近日修身养性,甚少外出” “权立回来了,我已吩咐过他,银钱上的事情,你自去找他便可”权策沉声叮嘱,“你只须记得一点,宁可一无所获,不可铤而走险,一切以安全为上” “这段时日非常时期,看管祝家夫妇,不许出府门,父亲那边,多加派人手,适当时候,可以做些动作,惊他一惊” 权忠领命告退。 午后时分,权策前往天官衙门换领官凭,摇身一变,连降四级八阶,成了从六品上的文官,耳听得衙门里议论纷纷,都在说武后新一轮的大清洗,言谈之间都说不好越王李贞到底是哪头的,扯个大旗造反,身死族灭不说,还把一大批李氏宗亲送上了断头台。 “听说这几日御史台和丽景门都在找刘桐的线索,要在这个案子上见个高低” “见高低?呸,还不就是两条疯狗抢功劳” “啧啧,这两家可都是大有本事,抓一个牵连一串,罗织起罪名来密不透风” “听闻有人要弹劾义阳公主府的权家父子,武天官给压下了……” “慎言” 众人噤声,目光有意无意在权策身上掠过,他团团拱手,加快脚步,出了天官衙门,嘴角流出笑意,被排挤了,这样很好,李家人不会想用他,武家人也不会忌讳他,武承嗣知晓武后对权策的态度,自不会让人添堵。 不过听这些下层官吏言论,都是心向李氏,武后的根基,始终不足。 他换了六品青衫官服,入宫报道,上官乃是凤阁舍人王教,此人不苟言笑,举止沉稳有度,博闻强识,政治礼仪无所不达,口授草诏,文思泉涌,跟他见了面,只提了两个问题。 “书写手速如何?” “尚可” 王教竟然还要测试,口中草拟了一份授张说起居郎制,将张说履历才华,制科考试的表现一一表述,片刻间已是五百言,权策勉力跟上,念完写完,字迹虽潦草,殆无差错。 王教浏览他书写的制文,颔首通过,“既你无差,此制无用矣”引烛火烧之。 又问,“身体可经得住熬夜?” 权策谨慎对答,“一两夜无妨” “甚好,你可入职,我遣人知会上官待诏,天后身边值守日程,她自会安排于你”王教一招手,叫来个小宦官,命他入内廷通报。 “权左史,请随我来”上官婉儿没有露面,是个小宫女,左史是起居郎的雅称,相对于起居舍人的右史,起居郎记载君王行止和国家大政,起居舍人记录君王制命诰敕,左右史的称呼因朝会时两人立于丹陛之下,左右相对而来。 入得紫宸门,上官婉儿在高台之上负手而立,面上含笑,眼中冷意闪烁,“权左史,果然非常人,变色龙也似,在我面前,就是不解风情的一介莽夫,换了个人,就成了柔情款款的翩翩雅士”目光喷火,牢牢锁定他,权策心知,若是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怕是要糟。 心思急转间,权策故作平淡地反问,“待诏,您听说过近乡情更怯吗?” “此人之常情,与你反复作态有何关联?”上官婉儿接了他的话,仍是冷漠。 “因思乡日久,近乡犹情怯,近人,更甚”权策抬起头,跟她对视了片刻,复又把头垂下。 上官婉儿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良久,靠近了两步,两人衣袂相接,“才说你多了英雄气概,却也胆小的紧,奴奴可不敢轻信,除非,你能把这阙摸鱼儿,全词赠给奴奴” 权策低垂着头,微微侧转身,拉开些距离,“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 上官婉儿听得心驰神往,荡气回肠,看他恭敬谨慎,微微愁苦的样子,突然有些怀念那次浴汤殿的唐突,他赠送的卿本佳人,一直挂在桌案边。 权策的确愁苦,在这风云诡谲中打滚,蜕化得厉害,心,渐黑了,这面皮,也是要不得了。 第34章 烈日灼心(下一) 起居郎的工作枯燥无比,跟随天后,记录言行,有时半日只需寥寥数字,有时片刻就要下笔千言,权策很快就掌握了这个工作的核心要义,是个类似录音机和摄影机合体的工具,无任何鲜活职能,重在弱化存在,寂静无声,寻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入座,有事则动笔,无事则闭目养神,不多看多动分毫。 “……腊月二十六日,后御蓬莱殿,秋官侍郎周兴入见,言及诸王入朝事,各家王公群集至龙门驿,无诏旨不敢入京,弹劾高宗二庶子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有串联谋反情事,请令有司捕拿处置,后顾左右,令起居郎答对……” 权策心中惕惕,针对舅舅李素节的暗箭,说来这就来了,沉默着下笔记录,喉结微动,脸上毫无表情。 “朕的起居郎,只会写字,不会说话了乎?”武后戏谑的声音传来,权策在她身边待久了,对这个尊贵的妇人有了更多认识,博学聪敏,颇有情趣,当然,前提是,不要触怒她。 权策这才醒悟过来,起居郎叫的是自己,离席俯伏,“回禀天后,臣职责所在,不敢妄言朝政” “朕要你说”武后声音轻淡,却不容置疑。 “臣尝闻,郑伯隐忍,克段于鄢,方得从容收拾人心”权策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不肯多说。 武后嗤笑,“字写得不怎样,文人的酸气倒是沾染了不少”轻轻侧头,瞟了眼身后,上官婉儿屈膝福礼,“奴婢以为,天后名望,重于泰山,此时尤甚,恩威并施为上策,结恩良善,惩戒叛逆,庶几可震慑宵小,又不伤忠孝之心” 武后微微沉吟,手伸了出来,捏住权策的下巴,强迫跟她对视,“素节是你舅父,若他有反迹,当如何?” “臣愿亲手诛之”权策努力低垂眼皮,保持恭顺。 “好”武后甩手拂袖,命春官衙门冷落诸王,不加接待,周兴会同侯思止严密监视龙门驿及周边,不可妄动,定要人赃俱获,“素节生死,非尔等可插手,若其有几分天良,权策代朕亲迎,若其全无心肝,自行取死,亦由权策行刑” 周兴对此并不满意,作为一个酷吏,颠倒黑白刑讯逼供他擅长,盯梢监控就弱得多了,只会便宜了侯思止,伏在地上犹豫半晌,想着找补一些回来,“天后,前左卫勋府郎将刘桐潜逃,臣愿效力缉拿” “不必了,来卿正在细查他亲朋故交,料来很快就有结果,退下吧” 周兴张了张嘴,没胆子再多说,“臣告退”迈着细碎的步子倒退出殿。 日落时分,权策下值,上官婉儿送他出宫,两人一路无言,临别,上官婉儿问了一句,“你怕吗?” 权策强撑微笑,“我怕或不怕,它就在那里,今日多亏待诏援手,若权策有来日,定当厚报” 他又打了一记七伤拳,缓兵之计,固然让李素节暂时安全,却也让自己卷入风波,倘若李素节真有把柄被抓到,他真的会去杀亲舅父?即便他去杀了,武后还会信他?失了武后信任,周兴等人又会饶他? 这是生死局。 上官婉儿眼中烟波渺渺,侧身而立,“我只是顺势而为,并非有意帮你,也帮不了你,你本可以不管这许多的” 权策微笑的脸绷不住了,只觉悲苦难言,勉力扯开嘴角,抱拳躬身,“待诏,权策生来便是此命,该当背负的,终是逃不掉” 上官婉儿长叹一声,她见惯生离死别,并无多少悲戚之色。 权策心境已平,生死看淡,笑意上脸,轻声吟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上官婉儿怅怅地望着他悠然远去的背影,算起年庚,她比权策大了足有7岁,却总觉他身上气息沧桑醇厚,随口戏弄文字,都是大彻大悟,飘逸味道,像是本怪异的传奇话本,越是想看清,越是看不懂。 权策跨上纨骕骦,信马由缰,还没有回到府中,迎面撞上权忠,神色惶急,“大郎,王家郎君坠马,伤情不好,您快去看看吧” 王家郎君,王晖?权策大惊,调转马头,小跑起来,冲向高安公主府。 姨母高安公主,与义阳公主一母同胞,同在宫中受苦,关系甚好,见到权策来到,慌不迭迎出来,搂着权策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无非是权策没良心,好长时间不来府中探望,还远远搬去洛阳,又打仗,刀剑无眼的,甚是可恼。 高安公主比义阳公主小三岁,年近四旬,看上去比义阳公主年轻得多,更像个花信少妇,权策整个被搂在怀里,满心不自在,听她这般絮叨,却放下心来,姨母还有心情骂人,显然表兄王晖的伤势,并不严重,“姨母,孩儿听闻表兄受伤,想去探看探看” “哼,若是你表兄不受伤,我儿怕还不会登门”高安公主嗔怪地戳了他一指头,牵着他的手径自进了内宅,“你表兄也是个不省心的,扭伤了腿脚,御医都说无甚大事,偏要去东都求医,你姨父也念叨着要同去,大过年的,府里竟是住不得人了,我儿孤身一人在京,明日便搬来姨母这里,也省得你母亲操心,可记下了?” 权策赶忙从命,姨母的性子跟母亲两极分化,母亲是长姐,有事藏在心里,颇为冷清,姨母却外放得紧,像个话痨,两姐妹倒也互补。 “表兄,伤势如何?因何坠马?”王晖躺在床榻上,腿上缠着纱布,权策探问缘由。 “大郎来了,无妨,一时失察,未能坐稳而已”王晖坐直身子,做了几个屈腿动作,“大郎此去汴州受委屈了,若是有人在你面前幸灾乐祸,来找表兄,表兄为你出气” 权策摇头,但笑不语,王晖还把他当原来那个懦弱小兄弟呢。 王晖继续说,“你当这个劳什子起居郎,怕也没滋味,早些脱身为好,前日里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谣言,什么面首的,听着恶心,刘桐他们还说你投敌了……咳咳,早前说的”王晖情绪激动之下,说漏了嘴,赶忙补救,小心看权策的神色,他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表兄,听姨母说,你要去东都”权策扯开话题,“你这伤势,能受得起路途颠簸?” “伤势无碍的”王晖满不在乎地摆手。 权策笑着点头,“那便好” 来了姨母家,不用晚膳是走不了的,高安公主与权策同坐一案,一手搂着他的后背,一手为他布菜添饭,倒水擦嘴,忙得不亦乐乎,活像是在照料婴儿。 姨父王勖、表兄王晖,见惯不怪,各自用膳,也无人嘲笑他。 夜深,权策拎着大包小包,告辞回府。 “姨父,表兄,岁末天寒,东都路远,万万小心” “哈哈,大郎休要作儿女态,不过是去东都看看病,哪会出什么事,待我伤好归来,教你打马球” 权策深深作揖。 第35章 烈日灼心(下二) 东都洛阳,仁和坊,位在洛阳城东南角,旁侧有伊水两条支流环抱,风景秀丽,虽离宫城甚远,房价却仍旧高企不下,东都权贵富商,乐于在此置业,以作休沐日娱乐,修养身心之用。 或者,还有其他用处。 傍晚时分,一行车马从仁和坊一处宅邸出来,男主人在门口盘桓片刻,阔步上了马车,贵妇装扮的女主人牵着个粉雕玉琢的童子,久久挥手,目送马车远去。 马车走后不久,宅邸后门,一个青衣小帽的仆役推着独轮车出来,轻车熟路,自最近的长夏门出城,出城约莫四里地,有人在路边接应,仆役扔掉独轮车,换乘快马,沿着官道向西疾驰。 “唏律律”胯下马匹发癫一样乱跳乱蹦,前蹄晃荡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仆役被抛飞出去老远,重重砸在路面上,全身骨头剧痛,路面上几颗铁钉扎进了体内,疼痛至极,惨嚎出声,好容易缓过劲来,来不及揉伤处,脖颈间就多了两把寒光闪闪的开山刀。 两都之间的官道,今夜的不太平不止于此。 潼关的一处驿站,出了食物中毒事故,贼子奸猾,在餐具上涂毒,驿站中的住客全部遭了毒手,驿站的吏员护卫,因忙碌公务,得以幸免,好在毒物的功效只是软骨,并不致命,随后冲入几个黑衣蒙面歹徒,驿站上下以命相搏,歹徒凶悍,杀害数人,众人皆以为必死,忽听一声唿哨,歹徒虚晃一枪,分散遁走,却原来他们另有同谋,从后门潜入,掠走高安公主府一辆马车。 驿站连夜派人请了医生,按照官位高低诊治,医生们对这些江湖路数并不擅长,费了半天功夫,也不过让人恢复行动,身体上的麻痹和疲软无力没有去根,驸马都尉王勖能动弹后,下令速速起行,一行人扶着楼梯艰难行走,尚未下得楼来,驿站突然燃起大火,又有歹徒来袭,不知是上一波去而复返,还是有新的一伙对此地起了兴趣,此番不仅人数更多,下手也更凶残,石灰粉,飞镖暗器,叮叮当当撒下来。 驿站主事欲哭无泪,“天杀的,快些顶住,莫要伤了驸马” 驿站的护卫胆气已经杀没了,躲在廊柱门墙后面,口中咋呼,不肯出来,歹徒却也不理睬他们,径直冲向驸马王勖一行,有那忠心的仆役护卫强撑着软绵绵的身体阻挡,无不被乱刀砍杀,丝毫不容情,王勖惊惧交加,瘫倒在地,王晖双手把着楼梯,死死挡着身后一个仆役装扮的人,这般作态,却让歹徒喜出望外,跃起一记连环脚,将王晖踢开,数把雪亮砍刀,密密劈在那仆役身上,将其剁为肉泥。 一声唿哨,贼人乱糟糟四散。 “噗……”王晖被踹在正胸前,呕出大口鲜血,腿上鲜血殷殷,看着碎成一地肉渣的仆役,又是一阵恶心反胃,心中痛悔不及,实不该不听大郎劝说,这东都之路,竟似龙潭虎穴。 王勖全身覆盖着一层层冷汗,动了动身体,喃喃下令,“起行,往东都” “父亲,事已至此,还去东都何为?”王晖不解。 王勖怒瞪他一眼,“为你治病” 王晖瑟缩,不敢再多说。 大明宫,承欢殿,李家武家诸多子侄觐见,提前向武后拜贺春节,并非所有人都有这个露脸的机缘,武三思、武承嗣、太平公主、睿宗都是举家前来,武攸暨和武攸宁兄弟独自前来,其他旁支,只有寥寥几个代表,敬陪末座。 殿内畅叙亲情,其乐融融。 权策躲在帷幕后,写下简略一行字,“上与太平殿下、武氏宗亲入承欢殿拜贺新春”,便停了笔,眼睛飘向武攸暨,此公温厚性子不改,即便是小辈祝酒,也是笑脸相迎,又悄悄看了眼太平公主,她与武后同坐一案,权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侧面,脖颈修长,面如银盘,身段稍显丰腴,比身旁的母亲还要粗壮些许。 关于这两位的姻缘,有很多传言版本,却不知实情如何? 权策神思翩飞,冷不防有人将矛头对准了他。 武承嗣家的三郎武延秀,看到他,又想起了当初御马的争执,“姑祖母,孙儿想要纨骕骦,还请您赐下” “纨骕骦?”武后饮了几杯酒,脸颊带着几丝酡红,想了想,才想起来,“高宗皇帝那匹马,我已经赐给权策,延秀可另择一匹” “孙儿不要别的,只要纨骕骦”武延秀撒娇耍赖。 “放肆”武后扔掉酒杯,厉声怒斥,殿中气氛随之紧张,武承嗣抽了武延秀一个大嘴巴子,与他一同跪地请罪。 权策离席,主动退让,“天后,纨骕骦高傲,臣驾驭起来颇为吃力,若得天后恩准,臣愿另择御马” 武后盯着他看,气息颇不平静,“何以至此?” 权策不明所以,不敢胡乱作答,保持沉默。 “朕闻,你搬去高安府上住了?”武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是,臣独在长安,姨母挂心,故而令臣搬去府上照料”权策搞不懂路数,据实回答,在高安公主府里,他过的跟个二世祖似的,被宠上了天,越是如此,他越是感觉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你可识得太平?” 问题一个比一个诡异,饶是权策两世为人,此刻也六神无主,跪倒在地,“臣惶恐,臣认得公主殿下” 武后突然意兴阑珊,“罢了罢了,纨骕骦是朕赐给你的,你就好生收着,散了吧” 睿宗随同武后先行离开,太平公主特意绕了一圈,在权策面前停住,冷冰冰地在他脸上扫了扫,拂袖而去。 权策最后出殿,有人在等他,武延秀一如初见,像头豹子一样冲撞了上来,只可惜,效果不如人意,权策训练备身又上阵打仗,身体早已非吴下阿蒙,只摇晃两下,没有摔倒,反倒是武延秀自己,用力过猛,连续后退几步,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权策迈步上前,伸出手,被他一把打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愤怒涨红的脸慢慢得意起来,食指点着他的鼻子,“权策,你等着,你不是要救你那倒霉舅舅嘛,你非但救不成,大爷要你也死进去,放心,我会让那匹该死的贱马给你陪葬,哼”转身跨着大步,扬长而去。 权策望着他的背影,无悲无喜。 第36章 烈日灼心(终) 深夜,高安公主府外,游动着很多双眼睛,一道黑影在坊间掠过,几条彪形大汉迅速追踪过去,在附近街道巡弋数圈,分头再碰头,没有任何发现,骂骂咧咧回转,高安公主府探出墙外的茂密枫叶,随着风不停抖动。 权策暂住的小院儿里,雏菊和榴锦排排站在边儿上,雏菊还好,带着点温柔的笑意,榴锦不然,噘着嘴儿很不服气,无他,尊贵的高安公主把她们下人的活计都给抢了。 “我儿幼时便秀气,一直漂漂亮亮的,性子也像个姑娘家,最是可人心疼”高安公主蹲在地上,给权策洗脚,仰天看他,满眼欣慰,“眼看着长大了,出去当差又打仗,倒是多了男子汉气概,不知哪家娘子有福气,能嫁与我儿为妻?” 权策对姨母溺爱的功力已经领教了,推拒了几番,惹得她伤心流泪,只好就范,说实在的,这种骨肉天伦的温馨,他心底也极是渴望,乐意跟她亲近,“姨母看自家孩儿,自然全是好处,外人眼里,孩儿罪大恶极,面目可憎也说不定” 高安公主拿来棉帕,细细擦拭干净水珠,“那是他们眼瞎,没有福分,我儿夜间睡眠可好,可要姨母搬来陪你?” 权策已经摸索出对付姨母的办法,不慌不乱,“孩儿不要,姨母丰腴,比我大一圈,孩儿的床榻该睡不下了” 高安公主嗔怒,掐着他的脸蛋拧了一记,“到底是大了,还会嫌弃姨母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小猴儿,幼时最爱往姨母怀里挤” 安顿权策躺下,见他入睡,轻声交代雏菊和榴锦,“你们两个,好生侍奉大郎,夜里警醒些” 她走了没多久,权策睁开了眼睛,对着床前的一团漆黑,冷声吩咐,“去书房” 书房里,一灯如豆,权策面前站着两条汉子,李贞留下的八骏护卫,前两名都在这里了,权忠身手不行,无法来去自如,一直在外,不敢回来见他。 “主人,府上驸马去了仁和坊一处宅邸,没有挂牌匾,不久,有个仆役往长安方向来,途中有人接应换马,沙吒术的人将他拿下了”绝地轻声说道,“该如何处置?” “处死,尸体扔回那处宅邸,警告他一下”权策咬咬腮帮子,怒气隐隐。 “是”绝地领了命,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老二翻羽性子爽利,“主人,权忠传信,仁和坊那处宅邸,是驸马的外室,还有一个8岁的儿子……” “老二”绝地喝止,动动嘴巴,没有说出什么来。 权策脑子嗡的一声,身子晃了晃,伸手撑住额头,他不得不信,这种消息,权忠没有万分把握,是不敢报给他的。 “主人莫要悲伤,一把火的事儿,把那贱女人结果了……”翻羽阴测测出主意。 绝地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抽得他嘴角鲜血狂涌。 权策定了定神,“表兄那边如何?” “刘桐已死,他的管事冒充他,给沙吒术添了不少麻烦,抓了个活口” 权策没吱声,绝地继续说,“主人表兄死保刘桐,受伤不轻,还死了几个下人” 权策眼睛微亮,“刘桐的管事,还活着?” “是的,还在权忠手里,是个硬点子”绝地郑重点头,又说起权策安排的任务,“我们去龙门驿踩了踩点,许王殿下下榻的驿馆,眼线众多,来路复杂,要潜入不难,要避人耳目,不可能,送封信进去,还得送掉一条命” “送信?送命?”权策念叨这两个词汇,脸上泛起冷意,“这几日可有人进出舅父驿馆?” “绝对没有,剩下的弟兄都在驿馆周边,人碰到了不少,没人进去,都是监视的”翻羽揩干净嘴角血迹,赌咒发誓,皮实得紧。 “那便好”权策深深吸气,呆呆地看着桌案上的油灯,瞳孔里,火焰的光轮渐渐放大,光芒刺眼入心,就像灼热的油水爆开,溅得四壁都是,烫得胸腔生疼。 龙门驿,是长安以西最大的驿站,由数十座独立驿馆组成,原是接待西域各国使节之用,如今,住满了李家宗亲王公。 驿馆中的吏员行走坐卧,一板一眼,目不斜视,爬楼梯不会连跨两级,供奉饮食果蔬,不会用丝巾盖着,不会给任何超出范围的优待,也不会怠慢半分,他们都知道,这些王公贵不可言,又贱如草芥,驿馆外的眼睛多如牛毛,稍有行差踏错,就是灭顶之灾。 昏黄笼罩大地,又是一天过去,距离正旦大飨只有三日了,驿馆里的王公仍旧没能等来长安只字片语,坐困小楼,形同幽禁,不知命运,不知前路,不知为何起,也不知何时终,忍受无间地狱般的折磨。 驿馆外的密林里,人影幢幢,你来我往,白日的监视结束,该是换班的时辰,各自去找熟悉的监视位置,却发现,有人抢先了,不得不另寻坑位,夜间来的这一波人,明显比白日多了好几十人。 “贼他妈,御史台这帮疯狗,手艺不行,人多顶个屁用,收拾好家伙,防着他们乱来” “去他奶奶的,丽景门这帮杂碎弄这么多人要作甚?弟兄们不要乱动,只管盯紧许王驿馆前后门,管出不管进,一有人出来,立马拘捕” 巨大的监视包围圈,气氛陡然紧张。 “哒哒哒”官道上,马蹄声传来,马上骑士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罩,戴着斗笠,是做阴私之事的标准打扮,只是作派,太嚣张了些,大摇大摆下马,提纵跳墙,几个翻滚间就不见了踪影。 “嘿嘿,这是艺高人胆大啊,速速通报主事,全体往许王驿馆警戒”丽景门的人第一时间迅速行动起来,却没能抢占有利地形,御史台的人从一开始就蹲在那里。 “老大,主人说有人进去,咱们就行动,是这个吗?”一个黑衣大汉坐在树杈上,话里充满了崇拜和敬服,主人看上去蔫不拉几,还真是能掐会算。 “行动”老大没那么多废话,直接下令,密林里一阵扰动,有个捆绑着的彪形大汉黑衣人被推出来,老大给他松了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黑衣人嗜血的眼睛怒视老大,不一会儿,疯了一样冲出密林,翻墙进了许王的驿馆,身手跟刚才那人不相上下。 “主事有令,向许王驿馆集中,盯紧,盯住,盯死”丽景门的人手口口相传着上头的命令,“一旦有人出来,兵分两路,左哨捕拿,右哨搜查驿馆” 御史台的人马微微骚动,很快被压了下来,上头说了,管出不管进。 “老大,我们行动么?”树杈上的彪形大汉,沉声询问,他手里攥着一个黄皮信封。 老大闭着眼睛,没有作答,一圈儿7个手下,眼神各自闪烁,开始三心二意,想着是不是跟着老大一起背叛主人,只是这三姓家奴的名号怕是不好听,有几个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角度,方便把叛徒老大拿下。 “时间到了,立刻行动”老大猛地睁开眼,径直下令,8条黑影飞速窜出,老大破例多说了几句,“兄弟们,活着的,替死了的尽忠尽孝” 没人应答他,他的手下矫健如猎豹,一个比一个勇猛,两人一组分散,奔向4家王公驿馆。 腊月冷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心里热乎乎的。 “贼子有异动,速速分散监视,咱们中了调虎离山,快些散开”丽景门的人大惊失色,迅速分了大批人马去另4家王公驿馆。 御史台的人非常长情,坚守不动。 “啊……” 一声惨叫,从许王驿馆里传出。 “回去,回去,别让人跑了”丽景门凌乱不堪,索性不再顾及隐蔽,兵分五路,明火执仗冲入各家王公驿馆。 混乱之时,有个黑影从许王李素节的驿馆后门墙出现,作派仍是大摇大摆,御史台的人动如脱兔,蜂拥上去捕拿。 “嗖嗖……”数十支羽箭破空而至,那黑影变成了刺猬,射完箭,贼人立刻遁走。 “我入你老娘”唾手可得的大功不翼而飞,御史台头目看着地上死得不能再死的黑衣人,目眦欲裂,拔出一只羽箭,上面丽景门的标志无比清晰,“去他娘的杂碎,丽景门给老子们下绊子,弄死这帮狗娘养的” 许王驿馆乱糟糟的,地上躺着几具尸首,一具是蒙面黑衣人,其余的都是许王护卫,许王胳膊受伤,鲜血喷涌。 “王爷,请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白无常侯思止,这时候也穿着黑衣,面色铁青,却带着微笑。 “这人行……”李素节脸色惨白,话没说完,驿馆外大乱,叮叮当当的兵器交锋声和惨嚎声不停响起。 一个黑衣官差狼狈冲进门,“主事,大事不好,御史台杀进来了” “哼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倒要看看谁给他们的胆子”侯思止留了两人看守,率众杀气腾腾迎出去。 这阵混乱,许王定下了神,面上惊骇之色一闪而过,眼睛转了几圈,胳膊疼痛难忍,打了个趔趄,倒在黑衣人的身上,起身之后,黑衣人的衣衫里,多了封信。 第37章 顺昌逆亡 垂拱四年腊月二十七夜,有贼持书潜入龙门驿,交通诸王,密谋造反,泽王李上金、鲁王李灵夔、霍王李元轨、虢王李元凤四人隐匿通谋,为有司所擒,许王李素节忠勇义愤,当场斩杀信使,上交书信,天后称许,令起居郎权策率亲王仪仗迎迓,与高安公主等同赴东都,大飨万象神宫。 史书上寥寥几笔,按下无数波涛汹涌,权策经历了就任起居郎以来,第一次夜间加班。 宰相苏味道、岑长倩,天官尚书武承嗣、夏官尚书武三思,御史台中丞周兴、来俊臣,丽景门主事侯思止等人夤夜奉诏入宫。 周兴先声夺人,弹劾侯思止杀害人犯,掩盖许王罪行,“天后明鉴,入许王驿馆者,非一人,乃二人,一人是逃犯刘桐的管事,另一人乃是东都千牛卫备身扈昌,此人为权策心腹,扈昌落网之际,丽景门中人将其乱箭射死,致使功败垂成,臣以为侯思止与权策定有勾连” 侯思止坚决否认,反弹御史台心怀不轨,大肆屠杀丽景门官差,“天后,臣另有疑问,当晚监视龙门驿,御史台不理其他,专守许王驿馆,即便另有四家王公驿馆异常,也纹丝不动,似乎料定许王驿馆必须出事,而所谓人犯扈昌遇害之后,御史台上下如疯似颠,彼等到底是天后耳目,还是他人爪牙,实在令人费解” 天官尚书武承嗣出言,“天后,侄臣以为,监视何人,如何监视,各衙门自有主张,无可指摘,射杀扈昌的羽箭,出自丽景门,铁证如山” “侄臣不以为然”武三思少见地神色严肃,“各衙门无论如何行事,都须以天后为宗旨,御史台玩忽职守在先,屠杀同僚在后,无论哪一桩,都满是一己私利,何尝有半分忠君之心?” 武三思是揣摩心思的高手,见武后面露赞许,心中大快,御史台两条老狗,都为武承嗣奔走,是他心腹之患,“侄臣请将周、来二人捕拿鞫问” 武后并未点头,转身看权策,“左史,你以为如何?” “臣反对”权策这回很痛快,武后微阖双目,“为何?” 权策脸色端正,像个局外人一般,“臣闻,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行,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两位中丞有忠心,不必追究些许行事偏颇,即便对臣有恶意,可惜未曾得逞,当属无功亦无过” “哈哈哈,你们呐,尚不及一黄口孺子”武后仰头大笑,笑声清越豁达,春回大地,含笑问道,“权策,此事关乎你生死,你似乎很是淡定?” “臣淡定,是因为臣知道,臣没有写过信,也没有派过信使”权策沉稳如恒,这话用了话术,他没写过信,是因为他知道武延秀要害他,一定会替他写,他派的人,也不是信使,而是刺客,是去行刺的,许王想活,就一定要杀他,还要把收到的书信,栽赃在他头上,彻底脱身。 这个计划,既考验许王身边的护卫,也考验许王本人的心智,好在,他都通过了。 “好”天后拂袖起身,“扈昌擅闯王公驿馆,夷灭九族,逃犯刘桐阴魂不散,御史台海捕,泽王等四王背义忘恩,丽景门严加讯问,追查同党,许王忠心可嘉,权策,你替朕走一遭龙门驿” “臣领旨”权策双膝跪地叩首,心头大石放下,反倒不复淡定,四肢发软,抖动不休,站了好几次,没能站起身。 这个情状,武后尽收眼底。 一只晶莹玉手伸到面前,是上官婉儿。 “下官献丑了”权策赧然,扶着她的手站起来,上官婉儿对他笑了笑,带领众多宫女迤逦而去。 宰相和尚书们先走,周兴、来俊臣两人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多谢权左史了” 权策面色不动,还了一礼,要不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他才不会多言这几句,他不是诚意帮忙,他们也没有诚意感谢,彼此敷衍罢了。 “多谢权左史了”侯思止也拱手道谢,武后没有明言谁对谁错,下旨分派的职司却暗含褒贬,御史台海捕刘桐,大海捞针,吃力不讨好,丽景门负责讯问四王,这是个立功的好差事。 侯思止的感谢却也没有几分诚意,脸上还带着点怒气,“不知本官何德何能,让左史如此看重?” 权策知道他说的是那些嫁祸给丽景门的羽箭,这本是一着闲棋,武延秀的信使必须死,怎么死倒是随意,只是没想到御史台的人如此火爆,竟然为此跟丽景门火拼,当即佯装听不懂,“侯御史最令人心折之处,在于统御有方,部属精干,御史台如此掣肘,尚能将逆反者一网成擒” “哼,权左史的部属就不尽如人意了”侯思止冷哼一声,揭他的伤疤。 权策苦笑无言,扈昌,就是在东都宣仁门阻拦权毅的备身,因行刑二十军棍的典故,为人所知,但说是他的心腹,就太过了,他能用刘桐管事的家小威胁他去送死,武延秀胁迫扈昌出卖他,自也不是难事,同一个世道,谁都活得不容易。 侯思止也不再多言,匆匆出宫。 龙门驿,春官衙门总算带来了武后制令,许王公自行前往洛阳,暂安置上阳宫,正旦大飨后,另有加封改封旨意,事了各自归藩。 众王公领旨,各自松了口大气,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个结果比他们打算的要好得太多了,跪谢天后隆恩,真情实感,丝毫没有掺假。 不片刻,长安又来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半边是杀气腾腾的黑衣官差,半边是金碧辉煌的亲王仪仗,众王公在官道边翘首而望。 黑衣官差一拥而入,将泽王李上金等人的家眷上下,包括奴仆,全数披枷带锁拿下,塞进狭窄的槛车里,槛车不够,几个人堆在一起,奴仆和主人混杂,皮肉相接,挤得身体扭曲。 官差粗暴,稍有不从,动辄挥鞭怒打,妇孺家眷,哭声震天。 权策在哭声中停顿良久,心中抽搐不已,他们四家的信,是他的人送的,为的是分散酷吏们的注意力,也为了凸显李素节的忠心。 他们有机会处理那封信,或者烧掉,或者上交,但他们没有,他们藏匿了起来,或许可以说他们是咎由自取? 即便没有他插手,他们终会为酷吏所害,他至少救了许王,有功无过? 权策全身灼痛,努力剖白自己,不是我,不是我害得他们。 “左史?”銮仪使轻轻提醒,权策打了个哆嗦,揉了揉脸颊,来到许王李素节跟前,躬身下拜,“孩儿权策,拜见舅父” “大郎长大了,此来……”许王看到了他身后的仪仗。 “孩儿奉天后制令,迎舅父阖家前往东都”权策伸手延请。 许王二话没有,只说了一个字,“好”径直登上车辇,连自己的众多妻妾子女都不管了。 权策安排銮仪护卫前去一一敦请。 仪仗起行,槛车也起行,相生相伴。 武后把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八个大字,写满了两都之间的官道。 第38章 团圆不圆 深夜,上林坊,义阳公主府邸,一人穿紫衣蟒袍,一手持油灯,一手持刀,行走在回廊间,脚下轻便无声,夜有凉风,油灯火苗不动不摇,刀光似霜,寒气四溢。 回廊两侧的绿植阴影,遮挡了他的面庞,分辨不清楚容颜,径直走进未名小院儿,推开正堂卧室,来到权策床前,挥刀便砍。 “绝地,沙吒符,救我”权策心胆欲裂,惊惧大呼。 “大郎,梦魇了,大郎醒醒”睡在外间的雏菊披着外衣冲进来,点燃灯烛,把他摇晃醒。 “主人”绝地很快从阴影里现出身形,没多久,院儿里其他仆役纷纷赶来。 权策惊魂甫定,冷汗湿透中衣,脸上如同被水洗过一样,连喘几口粗气,方才定住神,嗓音喑哑,“无事,你们退下吧” 仆役们散去,绝地没有走远,席地而坐,守在门前。 权策看着他的背影,豪气渐生,乱世求存,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畏惧徘徊,只能一往无前,罪恶感是多余的,他更该顾念那些为他死伤的人,龙门驿一场行动,八骏护卫重伤三人,沙吒术那边死伤近十人。 “绝地,我要去看望三位受伤的兄弟,你设法安排” 绝地犹豫了下,应命,“是,主人”轻轻摇头,自己这主人,有时狠辣无情,有时又妇人之仁,真是,可爱啊。 东都正旦大飨,排场盛大,整个东都洛阳花团锦绣,各路富贵人络绎于道,各个坊市路口有瑞兽香炉,点燃名贵檀香,冲天香气弥漫全城,经久不散,每隔百米,有一绣衣披甲的武士,有一敲打木鱼诵经的僧侣,梵音袅袅,俨然地上佛国,洛水之中数万尾锦鲤往来穿梭,春寒料峭,杨柳尚未回春,各家商户将自家字号制成铜牌,束上红缎,挂满枝头。 于权策而言,各项礼仪与他有干系的不多,只须伴驾随从,站班侍立。 正旦日,武后服衮冕朝服,执镇圭为初献,睿宗为亚献,九岁的太子李成器为终献,先后拜祭昊天上帝,李唐高祖、太宗、高宗三代,之后是魏国三代先王,魏国指的是武后父亲武士彟的封国,再后是五方帝座。拜祭完毕,武后到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 初二,在明堂接受群臣使节拜礼朝贺。 初三,在明堂颁布九条训令,要求臣子恪守臣轨,随后大宴群臣。 “……天后以明堂为祭祖之地、布政之居,自我立法,用适于事……正旦大飨以儒家礼法,辅以佛家、道家典礼仪制,庄严神圣,无以复加,旷古莫闻,于今始见,群臣无不服膺赞叹” 权策的记录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讳饰,武后花样翻新的政治秀,吸收了儒释道三家对她自己有利的成分,用无比浩大庄严的仪式强化宣扬,令文武百官眼花缭乱,或恐慌于自己的无知,或迷惑于先贤的本意,无力做出抵制和批驳。 武后佛经与刀并举,大肆移风易俗,惩戒不臣,权威日盛,通往皇帝宝座的金光大道,越发平坦。 初四,武后召见北衙羽林卫、千骑、千牛卫及翰林学士、通事舍人、凤阁舍人、左右史等御前文武官吏,另行赐宴,随即颁布了大规模的改封加封制令,李家诸王公总体上继续维持一年不如一年的分封趋势,离京都越来越远,地段越来越荒僻,所领职务大多改为遥领,不再担任亲民官,唯一的例外是许王李素节,他获封豫王,领豫州刺史,近在东都卧榻之侧。 除此之外,还有个意外,义阳公主府长女权箩,获封汝阳县主,按唐制,太子之女为郡主,亲王之女为县主,汝阳,是蔡州州治所在地,也是越王李贞叛乱的大本营,权策先登破城的地方,这个恩封,意味深长。 李素节和义阳公主立即上表辞让,武后两皆不许,命起居郎分赴两府传口谕慰勉。 这个不甚严肃的命令,武后下得一本正经,权策只能执行,他倒也不用跑两家,几个同母兄姐妹难得聚齐,约定在义阳公主府上聚宴。 先公后私,权策在上首站稳,“晓谕义阳公主、豫王、汝阳郡主,国家公器,自有定例,凡诸爵赏,有功德者得之,朕虽有天下,不曾因私废公,尔等秉承忠孝,各安其位,勠力效劳,以期名实相副,勿负朕意” 口谕传达完毕,权策赶紧将一众长辈搀扶起来,小不点儿权箩趴在地上小小的一团,懵懵懂懂,手脚并用乱爬,权策伸手捞她起来,抱在怀里荡悠,“我家迟迟,现如今可是郡主了,比大兄大了四品呢” 权箩张着没牙的小嘴儿,咯咯咯笑得甜美。 “迟迟好福气呢,有个好兄长,要不是我儿战场上立功,哪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这话却不是义阳公主说的,而是高安公主,她从不在意别的,只要身边人过得美满,其他都无所谓,就着权策的怀抱,逗弄着权箩咿呀说话,欢声笑语。 众人依次落座,权策扫视一圈,喜意渐渐消失,舅父李素节吊着胳膊,缠着白色纱布,父亲权毅愁眉不展,面带惊惶之色,表兄王晖面如金纸,时不时咳嗽,走路也不利索,三家人各有一个男丁有所不适,全都是拜他所赐。 顶梁柱们状态不佳,聚宴的气氛也就不温不火,只有权箩、权竺还有李素节的几个年纪小点儿的子女围着姨母高安公主闹腾得欢。 “大郎以武转文,又在天后驾前,可还能适应?”李素节是个容长脸,下颌中间有一条明显的凹陷,气度沉稳,没有天潢贵胄的骄矜气派,待人接物温润和气。 “孩儿舞文弄墨也还好,并无不适”权策回避了天后驾前的问题。 “那个叫扈昌的,是东都千牛的备身?”李素节还是提起这个,他不是疑心什么,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诡异的事情里,有没有外甥的首尾。 “正是,原本是我麾下,并无私交,后孩儿转职,京师重地,忌讳颇多,不好再过问其中事务”权策滴水不漏。 李素节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而关切王晖,“伤势如何?” “腿伤已经见好,只是伤了内腑,还须调理数月,才能痊愈”王晖喘息说话似乎都有些难受,伤的不轻,“对了,大郎,前日偶遇武侍郎,邀你过府一聚” 权策应下,李素节凝眉不解,权毅开口解释,“武侍郎乃是地官侍郎武攸暨,此君醇厚,不爱权位,乐于经商置业” “虽然如此,他终是武家人,也要注意分寸”王勖提点了两句,“商贾贱业,大郎莫要沉迷” 权策连连称是。 李素节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感慨万分,“昔日在外藩,繁华热闹之处总觉不足,如今在京,又觉得远方虽平淡凋敝,胜在清净闲适,人性贪心不足,真不知是福是祸” “素节,春节佳期,休要如此扫兴”义阳公主为长姐,出声斥责,“回来了当然是福,豫州很近,走动起来方便,若是高安也搬到东都来,就更好了” “好呀好呀,我也时常想念姐姐……”高安公主抱着已经睡着的权箩,喜滋滋地表示赞同。 “嗯哼”王勖清咳一声,打断了她,“迁居不是件小事,再说,外甥儿在长安当差,咱们都走了,剩他一人,岂不孤苦?” 高安竖起的柳眉无力塌下,嘟嘴点头,“倒也是,还要照料大郎呢,好在两京不远,日后大郎到东都当官了,我再来” 权策浅笑,王勖对付高安公主挺有一套,他不愿离开长安,怕不只是为了自己。 第39章 争风吃醋(上) 正旦大飨之后,诸王公陛辞就藩,同日,越王李贞牵连出来的东莞郡公李融、韩王李元嘉等人,连同泽王李上金等人,一并斩首于洛阳城郊,血溅数里,芦苇荻花为之染红,血腥气混杂着檀香气,缠绕东都数旬不休。 也在此日,权策休沐,为舅父李素节送行,特意避开人群,与他交流了一番避孕之术,这位种马舅父太能生儿子,小半年的功夫又多了俩,已经15个了,再这么生下去,迟早还会成为眼中钉。 李素节没有尴尬,真情流露,红了眼圈,递上一个绯色布包,“大郎我儿,生在我家,实非幸事,小小年纪便饱经风雨,舅父心疼,这些钱帛,拿去开销,无须以我为念” 权策双手接过,埋下头,深深一揖,再起身,车马已然远去。 归来途中,几经辗转,见到了为自己死伤的属下,安抚一番,布置好抚恤之事,允许权忠、绝地和沙吒术三人继续补充扩充人手,“一切以安全稳妥为上,休要躁进,宁要可靠的庸碌之人,不要飘摇的精明之辈” 权策下令将王勖、王晖父子两人列入监控名单,紧急事态下可以先行动手再报,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有敬畏,不能成事,不敢做事。此事他已经思量了许久,舅父李素节那边反倒可以放心,他求生欲旺盛,又懂得进退,现如今被武后树立成典型,应当无事。 “大郎,如今我等部曹人多,事务繁杂,多有不可明言之事,无字号难以统御,还请大郎赐下名号,我等也好凝聚人心,尽忠效力”权忠打头,三人一起叩拜求名。 权策思索片刻,发现自己和手下人已经做,或者即将做的事情,一如武后,是非对错,难以定论,“无字碑” 得了字号,权忠雀跃,恨不能广而告之,沙吒术念叨两次,觉得颇为顺口,绝地闭眼轻笑,未名院,无字碑,主人生在富贵家可惜了,要是行走江湖,只凭这股子肝胆意气,足可为一方枭雄。 权策销假入职,随侍武后,正月无甚大事,武后将紫微城改名为太初宫,连续数日在宫禁内巡游,并无起驾回长安的意思,好在太初宫内官署齐备,各路官员不至于流离失所,政务框架很快搭建起来,有条不紊,只不过此番一折腾,对东都洛阳抱有成见,不情不愿的官员们,也就自然淘汰,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鸾台侍郎路元辅,托疾未来洛阳参加正旦大飨,职司由岑长倩暂代,实质上靠边站了。 今日武后亲民,领翰林学士供奉,携洛阳花甲以上官绅耆老数百人行幸九洲池,其池弯曲突兀,像东海之九洲,居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池中有岛屿,岛上有瑶光殿,殿前有琉璃亭。 游览后在陶光园设宴,众人称颂朝廷恩德,齐贺武后千秋,权策列座侧后,如坐针毡,无他,御医沈南缪伴驾,坐在他旁边。 此人拍马逢迎之术已经大成,全程未曾开口说话,但却无处不在,为武后擎伞盖,换茶水,移坐榻,送礼仪物件儿,动作精准,分毫不差,堪称润物无声。 只不过他无微不至邀宠献媚,也颇遭人嫉妒,抢了内侍省、春官衙门甚至上官婉儿的风头。 “天后,梁国公殿外求见” 武后放下酒杯,停顿了下,“权策,出外告知他,朕此地宴请耆老,不处置国事” 权策领命而出,见到了翘着脚尖往里面张望的大和尚薛怀义,“薛师,天后今日宴请耆老,若是国事,可改日再来” “来来来”薛怀义拖着权策到墙根处,“大郎啊,为师当然没有什么国事,姓沈的舔沟子的在里面,洒家定要进去,给耆老祝酒啊,打躬作揖当龟孙子,什么都好,你可要助为师一臂之力” 权策微微点头,笑了一笑。 “回禀天后,梁国公不报国事,听闻天后在此聚宴耆老,实乃东都盛事,特地前来,为宴会献上诗词增色” 武后微微不悦,“且宣他进来,诸位学士供奉在,莫要献丑才好” 武后身边的女官宫人宦官,脸上都闪过笑意,显然这一招薛怀义用过多次了,效果不佳。 同桌沈南缪更是毫不掩饰的冷笑不屑。 薛怀义登场了,拜见了天后,向众多白发苍苍的老者行礼,“怀义不才,居洛阳已久,与父老恩义淡薄,引以为憾,今日天后隆恩,怀义躬逢盛事,特献词一阙,为诸位耆老助兴” 薛怀义落落大方,信心满满,迥异于以往猥琐,武后扫了眼权策,以手支颐,起了点兴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阙临江仙,霎时四座俱静,最先有反应的是个翰林老学士,从坐榻一跃而起,动作过猛,触发脑梗,哐当摔落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同僚顾不得理会他,拎起纸笔,纷纷冲到武后驾前,把薛怀义团团围住,“国公,此作堂皇豁达,勘破世间扰攘,堪称经典,还请再慢诵一遍,以便我等记录” 薛怀义从未与文人如此亲密接触,受到惊吓,慌乱中词句已然忘光,“呵呵,诸位慢来,此作已有手书稿,我赠予诸位便是” 当即从胸前掏出一张纸,却见白纸黑字上,不只有这阙临江仙,连他的开场白都有。 众位学士顾不得这些细节,举着纸张反复品评,赞叹观摩,“此作妙不可言,与曲牌相映生辉,可怜教坊司名曲临江仙,当无后作矣” 激动过后,渐渐有人发觉不对,不只是开场白的缘故,这手书也是熟悉得紧,年老成精的晓得避讳,年轻些的,就不管这许多,“咦?这手书英朗中有灵秀气,不正是权左史笔迹?” 话已说破,众人再度静了下来,上官婉儿斜昵了权策一眼,见他面色不动,只是悄悄咬了咬嘴角,不由莞尔一笑,轻移莲步,把那张字纸取来呈给武后。 “天后,权左史或许只是无心之失……” “天后,权左史也是一片孝心,不足为怪” 武后还未开口,翰林众学士纷纷为他缓颊求情,以薛怀义名声之恶,写出佳作,仍能众星捧月,何况翩翩少年起居郎,佳作出于他手,才不违和。 武后浏览字纸,似笑非笑,“权策,你可有说辞?” “臣有,天后掌国,国泰民安,名望威严日盛,国公常欲近前聆听圣训,又怀诚惶诚恐之心,为免出言无状,才口授要旨,由臣润色成文,国公丹心一片,伏请天后明察”权策一席话朴实无华,面面俱到。 “呵呵呵,好个锦心绣口的权左史”武后失笑,摆摆手,“来人,为国公设座” 薛怀义擦拭额上冷汗,草草落座,形态有些狼狈,正坐实权策所说诚惶诚恐,武后眼中,不免流出些怜惜之意。 上官婉儿何等精乖,当即以翰林老学士突发疾病为由,将沈南缪支开。 第40章 争风吃醋(中) 太初宫,宣仁门,东都千牛卫校场,将军郑重高踞台上,左右各有巨幅竹简,上分别刻字,一方有两个斗大的字,军魂,复有一行小字,“入我千牛卫,便是骨肉亲,相互敬爱,勿以才德骄矜,相互扶持,勿以名利倾轧,与民如鱼如水,与敌不死不休,恪守军纪,勠力服从,今日如此,日日如此”,另一方也有两个斗大的字,军纪,小字密密麻麻,从演训到队列,从就餐到就寝,从营中到街上到战场到家中,无不涉及。 “蒙天后恩准,东都千牛人数翻倍,计有二百四十八人,祝贺你们通过考校,成为东都千牛骄傲的一员,本将的欢迎礼别具一格”郑重拄着刀扬声大喝,“原备身第五队十人,现有六人,全员开革,自此以后,东都千牛不保留第五队番号” 台下骚然,被点到的第五队备身脊背挺直,泪流满面。 “本将提醒你们,东都千牛的荣誉和军纪,乃是鲜血钢铁铸就,不容有污,不容有违,休要与本将提及你家中何人做何官,你又有何功,一步失足,便是千古遗恨,殃及同袍,本将绝不姑息宽贷” 第五队,是扈昌所在的小队。 “诸位,此时有意退出者,可出列示意”无人应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门,赳赳热血男儿,刀山火海尚且不惧,谁怕你军规军纪不成。 郑重笑了,大大松了口气,他追随权策亦步亦趋,人员结构也如出一辙,开门第一仗打好了,郑重信心倍增。 宣仁门内,演训如火如荼,洛阳城里,也起了波澜。 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出,临江仙唱遍勾栏妓院,每每唱到末尾,有泪如雨下者,有太息掩涕者,更有击节赞叹者,举杯相会有缘人,为佳作浮一大白。 此词的作者在宫廷中不了了之,武后不追究根底,在外间,无论是歌唱者还是听众,众口一词,言之凿凿,定是权左史佳作无疑。 薛怀义借光扳回一局,入内侍奉的频率明显高了起来,床上功夫比不得舔沟子的,就另辟蹊径,主打灵肉交融,颇得其中三味,他也光棍儿,不占徒弟这个便宜,过了风紧的时候,借得个机会,公开宣示,此作是权策的,倒是博得不少好感,坊间称赞他是磊落汉子。 不久,武后令权策以起居郎,兼翰林学士,职衔仍为从六品上,只不过,起居郎虽在御前当值,却是凤阁下属,仍为部曹官,翰林学士却不然,是内廷供奉的侍从官,为天家家臣,自太宗朝翰林院始置以来,亲近为人臣第一,宰相亦多出身于此。 对权策来说,此事并非好事,担了翰林学士的头衔,他多了大量的工作,都不是正经事,都是些诗词歌赋,请他品评鉴赏的,他自然不会真的给别人修改作文,但是为免失礼,他都须认真详阅,记住些佳句或出彩之处,方便见人打招呼,吹捧一二,文人之事,大抵如此。 翰林学士之间彼此应酬频繁,唱和宴饮蔚然成风,权策偶尔参与一两回,轻易不出手剽窃,专心做绿叶捧哏,人缘颇佳。 翰林学士中有一人名崔融,乃是齐州人,年近四旬,为文华美,深得武后器重,奈何诗词天赋不佳,缺少捷才,宴席之间备受讥诮,偏偏他又喜欢参加宴饮,屡屡尴尬,权策心生恻隐,多次为他缓颊,牵强附会,赠予诗作,崔融颇为感激,引为至交。 “贤弟,贤弟,宋学士今日东道,据说家中已备下十几条胡椒羊腿,先到先得,可是耽搁不得”权策才下值出宫,崔融已在宫门游荡许久,见他出来,拖上就走。 “崔兄且慢,崔兄,容我一言”权策哭笑不得,“今日怕是不能赴会,我与武侍郎有约” “哦?约在何处?为兄可同去否?”崔融问得直白。 “呃,约在永丰里”权策有点不好意思,在长安就去平康坊,来了洛阳,就去永丰里,这不是武攸暨一个人的毛病,盛唐狎妓风流,是士大夫统治地位的象征。 崔融就很有兴趣,捋着颌下短须不要脸,“别的地方便罢,既是在永丰里,为兄这不速之客就做定了” “正该邀崔兄一道”权策无奈,两人一个上马一个上车,穿着青色官袍,大摇大摆往永丰里去了。 武攸暨选的勾栏,格调品质都不低,长安的客愁散,至今仍有回味,这家踏歌欢,布局走的江南田园风,处处精巧,与客愁散的纯封闭路线不同,踏歌欢有个观看表演的大堂子,空间轩敞,还有名号,叫众乐乐,桌子错落布置,散的很开,不会遮挡,客人一人一座,围桌欣赏歌舞,有些后世戏园子的感觉。 迎宾将权策二人带到大堂正中的座位上,武攸暨已经在那里,旁边有个眉眼如画的瘦弱男子。 两厢见过,武攸暨请客入座,“崔学士,大郎,今日有耳福,芙蕖大家要唱临江仙” “芙蕖大家?”权策错愕,那瘦弱男子为他解释,“芙蕖大家昨日才到的东都,要在永丰里献艺一旬” 听了她的声音,黄莺出谷,分明是女扮男装,权策盯着她看,目瞪口呆。 “大郎莫要失礼,这是内子,你应唤声婶婶”武攸暨不满。 权策手忙脚乱,施礼见过,原来这便是让武攸暨爱妻成痴,小字芮莱的武夫人,再看崔融,坐得稳稳当当,浑然没当回事儿,带着老婆逛窑子,大概也是盛唐士大夫的潮流,浓浓的土鳖感袭来,权策挫败不已。 “滚滚长江东逝水……”芙蕖的演出开始,她的声音甜美柔弱,并不适合这种豪放词,然而一开口,满腔沉郁悲痛破空而至,摄人心魄,曲声末尾,台下喝彩声如雷,各色礼品打赏纷至沓来,堂子里十数名小厮往来奔走,唱礼不及。 台上,一人独立,芙蕖已是去了悲伤,满面春意,“诸位,有女长成,终要出阁嫁人,奴奴父母缘薄,孤身一人,女人如花,韶华易逝,今日便要将自己送了出去……” 此话一出,台下轰然,便是旁边的东家鸨母、侍女下人,个个色变,显然是她自己临场加的戏,有个山羊胡男子上台,跟她交涉许久,芙蕖连连摇头不从,“奴奴自由之身,薄有家资,唯钟情于文字,限时一个时辰,有情郎君尽可各展才华,动奴奴心者,奴奴今生此身,便归郎君” 挥手间,下人搬上桌案胡凳,竟似主考官的架势。 武夫人眼波流转,戏谑道,“大郎,可是脖颈有不适?为何不看台上?”她可是看到了,芙蕖从悲悲切切到春意勃发,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权策一眼。 权策但笑而已。 “噫吁戏,悲夫,如此佳人,恨无诗词之力”崔融捶胸顿足。 一炷香的功夫,已有不少人将得意作品呈上,芙蕖只是收起,并不阅看。 “此间甚是热闹,本侯爷也插上一脚”声音朗朗,贵人派头,不是武延秀是谁,他却没那么安分,直接迈步上台,宣读自己手上的作品,“传道仙星媛,年年会水隅。停梭借蟋蟀,留巧付蜘蛛。去昼从云请,归轮伫日输。莫言相见阔,天上日应殊” “芙蕖娘子,如何?众位,如何?”武延秀在台上猖狂,径自逼问芙蕖,台下颇有些从人起哄助威,其余寂寂然,其人势大,其诗精巧,不可与敌。 崔融扫了那边一眼,摇头,“宋之问,呵呵” 权策也发现了,宋之问也是翰林学士,诗文俱佳,只不过行事节操,广为人诟病,恃才傲物,对崔融等人极力打压,又谄媚圆滑,对比他有才的,如权策等人,巧言令色。 芙蕖强笑,“这位郎君,奴奴约定了一个时辰,如今还有一刻,烦请稍等如何?” “大半个时辰写不出来,一刻又能如何?”武延秀随手把纸卷扔到地上,席地而坐,冰冷的眼镖直戳权策,“本侯爷就在此地坐等” 芙蕖脸色惶急,暗暗后悔,再看沙漏,只剩不到三十息了,台下的狠心郎犹自端坐,毫无动作,她死心了,胡乱翻检着桌案上的诗词,想着能找一首不太差的,从了也罢,只是不能便宜台上这无赖,恶意挑衅权郎君,让人恨煞,手上翻找,泪珠滚滚滑落。 沙漏流走,时间只剩十息,武延秀脸上满是复仇的戾气和快意。 权策叹息,站起身来,一步一顿走到芙蕖面前,朗声吟诵,“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奴奴不恨,奴奴爱”芙蕖一扑入怀。 台上台下欢声雷动,客人们放荡起来,纷纷涌到台前欢呼,彩绸礼品不要钱一样往台上抛洒,武攸暨将妻子拥在怀中,端着个大笸箩,扔得极是欢乐。 武延秀坐在地上,活像个小丑,勃然大怒,他无法判断诗词优劣,往台下去找宋之问,却见他斗败公鸡一样,失了神,缩成一团,被人流左右推挤,无所适从。 第41章 争风吃醋(下) 洛阳永丰里,踏歌欢,最精致的太湖石包厢里,聚宴照常进行,多了几个客人,武延秀和宋之问受武攸暨之邀而来,芙蕖则侍坐在权策身边,精心伺候,无微不至。 场中歌姬舞姬卖力表演,辗转腾挪,热力四射,诸位客人的互动却可称冷淡,任武攸暨夫妇二人如何调动气氛,谈笑风生,奈何武延秀与权策旧账未消,又添新仇,崔融与宋之问积怨已久,互不搭理。 酒过三巡,武攸暨夫妇放弃了居中调和的努力,好在这种场面倒是不少见,两人各顾一方,宴会看上去也是其乐融融。 席间武夫人问及权策的打算,意欲如何安置芙蕖,大家对此颇为好奇,纷纷停杯投箸,芙蕖自己更是紧张得捏住了衣角。 权策思索了片刻,回答得极是认真,“世间情爱之事,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究其缘故,或因相处日久,怨恨横生,或因有所不足,意气难平,化解之道,在于取长补短,各得心中自在”一席话说得众人愕然,芙蕖脸色煞白。 话锋一转,“世叔与婶婶伉俪情深,羡煞旁人,小侄不才,愿尝试效仿,不欲使芙蕖成笼中金丝雀,愿她有所恃,有所为,更愿终有一日,我能以她为傲” 话音落地,芙蕖猛地扑到他背上,双手在他腹部扣紧,搂得他几乎难以喘气,武攸暨拊掌大笑,举杯邀饮,“大郎深得我心,真正伟男子,自当为心头所爱谋得一方天地,来来来,诸位,满饮,满饮” 武延秀撇嘴不服,碍于堂婶在座,不好说什么,闷头喝酒。 武夫人离开桌案,坐到权策旁边,轻抚芙蕖后背,“你是个有福的,大郎与他世叔相类,看似为女人家着想,实则惫赖卸责,你还要自有主张才好” “奴奴别无所长,只会歌舞,见识也只限于勾栏画舫,怕会折损郎君颜面”芙蕖羞臊,松开双手,有些烦恼。 权策不以为然,厚着脸皮拉赞助,“只须合乎法度,有何不可?婶婶,侄儿囊中羞涩,还要您鼎力支持才好” 武夫人用手拨拉他,“走开走开,我自与芙蕖商量” 权策端着酒杯离席,跑去跟崔融挤一挤,宋之问举杯邀他共饮,故意无视崔融,权策无奈,先跟他饮了一杯,再回头敬崔融,夹在中间也是难受。 武延秀极不适应此间氛围,忍耐到了极限,端起酒杯连饮三杯,“叔父,侄儿另有要事,今夜就不奉陪了,诸位,告辞”走到权策面前,居高临下,“权策,你又赢了一局,你不会一直赢下去的,我不允许” 气息阴狠,连武攸暨的面子都不顾了,大踏步离开,踩得木质地板吱呀作响。 武攸暨眼神幽微,搓了搓手指,复又挂上面团团的笑容,“夫人,你们商量得如何了,若是合适,让我参详参详如何?久病成良医,这勾栏中事,我总比你们熟悉一些” “我也有些想法”权策觉得后世的大保健可以适当借鉴。 于是,众人转而七嘴八舌讨论起开办勾栏之事,崔融和宋之问也暂时忘了芥蒂,共襄盛举,宋之问累世官宦,崔融世家子弟,都是家资丰饶之人,见者有份,慷慨解囊,还未面世的“忘情谷”,起步投资已经达到十数万贯。 月满中天,宴席散场,权策当先出门,一点寒星迎面射来,却是一柄飞刀,正中权策腹部,鲜血四溅,登时倒在血泊中。 “郎君”芙蕖凄厉的叫声在深夜传出老远。 权左史抱得美人归的佳话尚未传出,红颜祸水,又成口口相传的热词。 权策遇刺重伤,虽不致命,也须卧床修养半月,无法在御前供职,父亲驸马都尉权毅代为上奏,请辞起居郎,消息迅速在洛阳传开。 本已启程返回长安的高安公主,听闻消息,折返洛阳探望,梁国公薛怀义、洛阳令魏元忠、千牛卫将军郑重等人纷至沓来。 翰林学士崔融上书弹劾武延秀,言辞激烈,声称其人阴险,睚眦必报,在帝都妄动刀兵,有失人臣之体。 崔融好友修文馆直学士杜审言、给事中李峤附和之,武承嗣父子树大招风,借此由头,暗中使劲儿之人不少,在朝中掀起不小波澜。 权策家中,芙蕖处境堪怜,义阳公主迁怒于她,不准她近身服侍,未名院的管事权祥为她安置了住处,一应用度均按权策标准减等供应,并不曾怠慢,然而院儿里仆役上下,都跟她疏远,芙蕖自怨自艾,幽闭不出。 还是武攸暨夫妇来探望,武夫人不见芙蕖,问起她,才知内情,主动前去寻她说话,却见芙蕖如同鲜花枯萎,神情怔忡,面黄肌瘦,身上白衣素淡,武夫人赶紧上前握住她手,“这是何故?” 芙蕖连忙把手拿开,嗓音喑哑,泪如雨下,“奴奴不祥,克父克母,如今,又克郎君” “休得胡言,你观大郎,可是这等样人?可会不分青红皂白,责怪于你?他将养好了,见你如此,又如何能安心?你入权家,为的是谁人?大郎虽言语不多,为你得罪权贵,筹划产业,何等用心?但教你与大郎琴瑟相谐,又何必在乎流言蜚语?你如此做作,置大郎于何地?人都说男子是负心汉,未曾想,我却见得个负心女”武夫人连珠炮一般,怒声呵斥,连连拍打床榻,气愤已极。 芙蕖挨了当头棒喝,慌忙服软,求武夫人带路,要去照料郎君,武夫人叹息,“你这幅模样,还是先顾好自己,再说其他” 芙蕖知道自己行事不妥,怕是早已落在权家上下眼里,心中悔恨不已。 丽景门,侯思止拿着手中案卷,面带微笑,“你倒是长了本事,既没有跟踪到刺客行迹,如何就敢断言此人与武延秀无关?” 黑衣吏目慌乱,“回主事,小的推断,若是武延秀所派,必急于知晓结果,监视那边府邸数日,毫无动静,故而,故而,小的草率,小的这就改” “不必改了,门庭改来改去,你不累,本官还替你累呢”侯思止笑容越发明显,“吃里扒外的东西,来人,拖出去,打死”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案上,摆着两份密卷。 梅花内卫上奏,“……查刺客行迹未得,测其意图,非欲害命,而欲伤人……武延秀行止无反常之处,故而,刺客应非武延秀所派……” 丽景门上奏,“……刺客骤然发难,深夜失手,仍可命中权策要害,显然是高手所为……丽景门密探追踪无果……武延秀连日行止雷同,似有刻意,故而,此事应与其人相关……” 不久,上官婉儿夤夜到义阳公主府传旨,准权策辞起居郎,专任翰林学士,赐其钱十万贯,帛千匹,人参雪莲等名贵药材一车。 武承嗣应召入宫,回来后,脸色铁青,二话不说,令数个壮汉将武延秀按倒扒裤子,施以家法,亲手打了四十棍。 武延秀龇牙咧嘴,痛不欲生,嘴巴紧闭,誓不出声,心中骂翻了天,“狗娘养的,哪家贱奴敢栽赃老子,别让老子查出来,查出来弄死你祖宗八代” 权策病房门外,绝地如往常一样,席地而坐守护,突然鼻子痒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42章 不觉沉醉 二月初,权策身体渐好,入宫拜见武后谢恩,却见起居郎位置上坐着的,是谢瑶环。 武后咨问权策,“可还有意再作冯妇?” 权策连道不敢,“官职乃是公器,已经辞去,不敢贪恋,倘若引起效仿,轻率以对,罪莫大焉” 武后微笑,再问,“何人可继任起居郎?” 权策迟疑,不敢对答。 “朕问你,你回答便是”武后不悦。 “臣愿为天后举荐二人,天后可择优录用”权策仍旧谨慎,“一者为监察御史张说,二者为麟台正字陈子昂”权策说的两个人,张说是制科魁首,陈子昂也是制科入仕,简在后心,张说更得到上司凤阁舍人王教的称许,一度是他担任起居郎的备用人选,举荐这两人,毫无私心。 武后笑意更显,离了坐榻,来到他面前,自然问道,“听闻你新得了个爱妾,伤势已好,可曾有床笫之欢?” 权策脸颊腾地通红,连连摆头不迭,“臣,臣尚且年少,不应早识风月”做了两辈子处男,权策非常习惯,再说他这具身体年方十六,正是高中阶段,不宜早恋。 “呵呵呵”武后爽朗大笑,“才子是真才子,却是个无情的,你怕要恨煞不少闺阁娇客” “天后怪罪的是,臣轻浮冒失,有失沉稳”权策认真检讨,“臣素来有意勤练武艺,叱咤疆场,唯横刀使用起来不尽如人意,听闻宫中有波斯长刀,斗胆请天后赐下” 武后神色骤冷,“权策,心思太重,可是会折损寿元的” 权策赶紧跪下,脸上无辜,“臣不敢,臣确有私心,只是翰林诸学士抬爱,盛世士林,文风鼎盛,臣年轻,不敢轻狂,不得不埋首苦读,实在是,应接不暇” “噗嗤”敢这么大胆的,只有上官婉儿了,掩口而笑,她与权策面对同样的情况,但她乐在其中,称量天下才子,这是男尊女卑时代,一个女子最大的快感。 武后颜色稍霁,转为嗔怪,“原来是要偷懒,你说的波斯刀,自去武库选取便可,舞枪弄棒的翰林学士,你却也想得出来” “多谢天后成全”权策大喜,他不想看别人诗文是真,刻意掩藏锋芒也是真,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开剽窃之门。 权策捧着御赐波斯长刀回府,与家中护卫每日挥汗如雨演武,效果立竿见影,上门行卷投文的文人士子,逐渐绝迹。 二月中旬,武后命监察御史张说为起居郎,即日自东都回返长安,文武百官随行,权策以伤病,给假三日缓行。 权毅洛阳丞被罢免,武后没提让他回长安,朝廷上下也就含糊着默认,义阳公主府在洛阳安家的现实,春官衙门安排随行事宜,没有提及义阳公主府。 仁和坊,权策在一座茶楼的二楼廊台上坐着,捧着茶杯啜饮,此地视野开阔,俯瞰一整条街道。 身后站着权立,他是这座茶楼的东家,但他不知道为何要买下这桩生意,是权忠的指令,他领命做事而已,再次回到权策身边,他摆正了自己的位子。 “大郎,此间茶楼地段极佳,却盈利不丰,小的有意引几个说话本的进来,再请几个岭南的茶点师傅,让客人在店里的时间多些嚼头,不知大郎意下如何?”经营方面,权立头脑非常灵光,他和权忠差别就在一个忠字,这个忠不是对权家,而是对权策个人,终究可用而不可信。 “你做主即可”权策没有谈兴,眼睛不时在楼下一处宅邸的大门处扫过。 权立见状,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吱呀一声,黑漆大门打开,先驶出一辆马车,后面跟着个中年男子,再走出一个贵妇,牵着个童子,仆役放好脚踏,贵妇亲手搀扶男子上车,马车起行,她还跟着走了几步,情状极其依恋,马车走远,贵妇俯身为童子擦了擦嘴,说了几句什么,母子两人牵手回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权策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缓缓举步下楼,不少茶客空出双手,目露精光,门外街道上,或蹲或站,聚起了不少地痞流氓,只要他动一动手指,这个宅邸可以在顷刻间失火,随即遭到哄抢,那对母子则会神秘失踪。 权策出门上马,绝地和沙吒符紧跟着上了马,哒哒的马蹄声远去,不片刻,沙吒符折返回来,传达了四个字的指令,“保护他们” 权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附近的伊水边,这条河宽阔水深,河岸两侧有六个渡头,旁边的仁和、宣和两个坊市居住的多是官员商贾,芙蕖要在这条河上弄一条画舫。 “郎君,奴奴想好了,随你回长安”芙蕖依偎在权策身边,显得轻松多了,权策伤好之后,带她拜见了父母,权毅未曾多言,只是训斥了权策几句,义阳公主却十分冷淡,对她出身勾栏,牵连权策受伤不满,“奴奴出身卑贱,不为翁姑所喜,日后也将别府另居,侍奉好郎君,心愿已足” “芙蕖,我家虽名为皇亲国戚,实则处境尴尬,难言之事也多”权策没有细说,“父母那边,不必烦恼,日久见人心,他们终会接纳你的” “奴奴也知道”芙蕖脸颊红润,“最好的办法就是能给郎君生儿育女,可是,郎君……”权策跟她说过,幼时有一半佛半道、头戴儒冠之人为他算命,18周岁之前,不能失掉童子身,他的生辰是三月十五,才满16岁,还有两年要等。 “咳咳”权策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这画舫布置得极好,若是在船身周遭挂些红灯笼,想必更能引人注目……” 芙蕖翻白眼娇嗔,双手拢着他的手臂,侧头枕着他的肩头,听任他指手画脚,只是不答。 黄昏时分,权策回府,却见二弟权竺在未名院,双手牵着祝家两岁孩童祝平安的双手,一步一退,教他走路,奶声奶气训话,“平安郎,你要勇敢些,步子迈大一点”话音未落,自己一个腚墩儿摔在地上,祝平安也栽歪倒地,两旁仆役蜂拥而上。 小妹权箩乖乖坐在锦墩上,身旁婆子侍女环绕,黑漆漆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流出些嫌弃之意,双手挥舞两下,口中咿呀有声,似是在对两个笨蛋大加嘲讽。 权策负手观望,不觉沉醉。 第43章 内忧外患 永昌元年五月,后突厥默啜可汗驱兵入寇定襄郡,武后令左威卫大将军、梁国公薛怀义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统领八万大军前往抵御,翰林学士权策为记室参军,大军行军二十余日,至北漠紫河,未见突厥军队踪迹,采纳权策建议,纵兵大掠突厥民众,抢得马匹牛羊数万头,屠杀普通牧民上万人,烧毁帐篷、草垛、勒勒车等物不可计数。 权策身体力行,穿着文官袍服,跨骏马,挥舞波斯长刀,一路上杀人放火,在河流下毒,将瘟病牲畜驱赶到草场,人死死一片,牲畜瘟疫蔓延成灾,凶狠处比武夫丘八有过之而无不及,突厥人称之为“修罗参军”。 全军一路扫荡,抵达单于台,勒石记功而还。 薛怀义班师回朝,遭到御史言官弹劾,认为清平道行军无功有过,屠戮边民,杀良冒功,出主意的权策也未能幸免,以国子监祭酒张嗣宗为首的大臣攻击他表里不一,伪装文质彬彬,道德文章,其心凶狠险恶,杀人如麻,毫无仁恕之心。 武后令薛怀义率领众将及文职辅佐官上朝自辩。 “启奏天后,后突厥凶顽,入寇我国境,杀我百姓,掠夺民脂民膏,臣等所诛者,乃突厥敌人,未伤及大唐子民一分一毫,夫子曰,以直报怨,道家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佛家曰因果循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臣等未曾以突厥百姓人头报功,只求大军出塞,行雷霆手段,令后突厥再有异动之时,能顾及大军一怒的后果”薛怀义引经据典,照本宣科。 “一派胡言”张嗣宗怒斥,薛怀义脸色立刻阴沉,他可不是有那唾面自干涵养的,“我大唐天兵乃王者之师,吊民伐罪,岂能与突厥虎狼混为一谈” 权策反驳,“以下官愚见,大唐军队对大唐百姓,自应是王者之师,对敌国军民,则应是威武之师,这两者才是真正的不可混为一谈” “荒唐”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跳脚呵斥,“仁义乃天下大道,放之四海而皆准,大唐天朝上国,包容宇内,守牧万民,理应心怀慈悲,教化为上,如此计较,动辄付诸刀兵,岂不让藩属下邦笑掉大牙” “诚如老先生所言,大唐为天下万方嫡长”权策横眉怒怼,“家中有逆子逞凶犯上,自然要家法伺候,若一再姑息,任由忤逆,岂不是不孝之子?龙生九子尚且不同,孔圣也有朽木不可雕,敌我分际,不可逾越,对敌仁恕,便是对百姓凶残,对敌凶残,则是对百姓仁慈,权策持此见解,至死不渝” 语调铿锵,大义凛然,朝堂文武骚然,赞叹者有之,鄙薄者也有之。 “你,你,枉读圣贤书,真当辣手修罗是美誉不成,朽木不可雕也”张嗣宗戟指大骂,却不小心用了权策提到的典故,气势大沮。 “呵呵”武后轻笑,“善哉,朕之千牛虎子气魄犹存,朕闻,东都千牛有军魂,与民如鱼如水,与敌不死不休,便是此意了” 武后回避功过之争,以长驱北漠,劳苦过甚为由,改封薛怀义为鄂国公,转任右卫大将军,其余将佐多有财帛赏赐,权策赐紫金鱼袋,这是个类似双眼花翎的服饰荣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紫袍,配金鱼袋,但到了他手里,只能束之高阁。 与此同时,大唐边疆的另一场战争也到了尾声,文昌右相韦待价、安西大都护阎温古统领三十六路大军,出征吐蕃,大军行至寅识迦河与吐蕃战,初胜后败,韦待价无将领之才,不善抚众,时天寒地冻,粮草匮乏,兵士多冻馁死,西北诸羌转而臣服吐蕃,大唐西域商道危如累卵。 武后大怒,将韦待价流放于岭南绣州,阎温古因迟疑不前,贻误军机,斩首。 两场边境之战,加上去年腊月的平叛之战,权策见识了大唐的气魄,朝堂上下,敢于言战,往往一言不合即大举动兵,这是大唐立国初期悍勇之气的惯性,但这仅限于上层,实质上南衙府兵的战斗力和纪律,已经大不如前,府兵的基础是自耕农,土地兼并了,自耕农阶层缩水,官绅勋贵又不承担兵役,府兵制度的瓦解,只是时间问题,府兵制瓦解,募兵制替代,变革之际,中央政府没有迅速调整,掌握主动,便埋下了藩镇割据的祸根。 权策用力搓了搓脸,罢了罢了,他根本无力干预这些。 门扉叩响,道士发髻的尺素向里面张望,“大郎,门房送来一封信,说是洛阳令的家人送来的” 权策接过,信封上写着“道友权策亲启”,倒是新鲜。 拆开信封,才知信不是魏元忠写的,作者是道教宗师司马承祯。 信的内容极其含糊,“欣闻道友北征归来,战阵之上,难免损伤身体,些许陋见,伏乞采纳,人体之调和,重在气血关节各安其位,譬如丹田有气,即便暗弱,不失为正,悉心培育即可,若另引元神,势必扰攘,不谐于人体” 权策百思不得其解,召来权忠,询问近期父亲和王勖父子的动向,却是并无异常,权策数次拿起笔,要写回信,却不知如何措辞,他不相信堂堂道学宗师会无缘无故写一封信关心他的身体。 权策将信放在一边,打起了十二分小心,倍加留意朝中动向,诸多翰林学士的聚会宴饮,来者不拒,只盼能听到些蛛丝马迹的风声,与同僚的关系倒是热络了许多,终是一无所获。 六月底,凤阁舍人宋璟突然上奏,弹劾汝南王李炜交接非法,图谋不轨,武后旋即下令御史台彻查,牵出鄱阳公等十二名李唐宗室,这一场谋逆的罪名极其特殊,他们意图迎回前任中宗皇帝,现在的庐陵王李显。 权策悚然而惊,翻出司马承祯的书信,一切昭然,李家并不是铁板一块,抱团应对武家的同时,自己也在缠斗不休,李旦和李显兄弟之间如何尚不知,但各自的支持力量斗争激烈,不然也不至于撕破脸皮,掀开了台面。 权策喟叹,一个傀儡的皇帝位子,值得么? 司马承祯显然是支持睿宗李旦的,转达信件的魏元忠反对迎回庐陵王,又不亲自出面,态度暧昧,但在此事上,他是不支持迎回庐陵王的。 司马承祯写信给他又是作甚?要他表态站队? 权策心中厌恶至极,却又万般无奈,他不能既要在武家的淫威下求生存,还要防备李家的明枪暗箭,只得胡乱动作一下,“权忠,你查一下,与李炜有关联的人物当中,谁的官职最高” “天官侍郎邓玄挺”权忠脱口而出。 权策懒得细问,径直写了奏疏弹劾邓玄挺,罪名莫须有,只说是有知情不报之嫌。 谁知,一封奏疏上去,利落地取走了邓玄挺的性命,丽景门先抓人,不过夜,即有邓玄挺书吏供认他知晓迎回庐陵王事件详情,翌日破晓时分,丽景门上奏,邓玄挺已然认罪伏诛。 一时间,群臣侧目。 第44章 佛道妖魔(上) 长乐坊,太平公主府。 幼女是太平公主心头的一个刺,每每看到她,就会想到与自己琴瑟和鸣的驸马薛绍,想到驸马薛绍,就会想起让薛绍雷殛而死的权策。 无人相信权策有神鬼之能,引来雷电处死薛绍,她相信。 往事历历在目,权策来到府外那天,下着暴雨,自从得知薛绍的兄长薛顗参与了琅琊王李冲的谋反,太平公主便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有个人来到府外,要带走她的驸马。 她传话给权策,不要让薛绍受辱,也不要让他受刑,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也是她最后能为驸马做的事情,能不能完成,她不管。 权策做到了,薛绍雷殛而死,她的驸马芝兰玉树,老天将他召回,这是最好的安排。 自那时起,她开始关注这个外甥,屡次涉险,屡次全身而退,梅花内卫设给他父亲的局,都被他破解了。 李素节成为母后竖起来的旗子,权毅、王勖步履维艰,蛰伏下来,不敢稍动,他在乎的人都得以保全,又去了趟突厥,换了个人一样大开杀戒,以突厥之蛮狠,也要唤他修罗,原来,这个外甥儿并非没有血气,却只朝着外边儿发。 如今,她那两个不争气的哥哥不怕丢人,家务事闹到朝堂,权策轻轻一弹,三品大员天官侍郎轰然倒地。 他为何出手?为何能一剑封喉? “公主,权学士会不会是天后的人?”太平公主身后,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作劲装打扮,一条发髻高高竖起,马尾自然垂下,沉思着提出个可能,又很快否定,“不会不会,权学士的出身……再说,权学士才兼文武,若是天后的人,该早已飞黄腾达” 太平公主眉心深皱,以往,权策行止都有迹可循,不外乎自保,如今他主动出击,是为了她哪个哥哥?还是母后?扑朔迷离,一团乱麻。 “玉奴,权策近日在做甚?” “权学士的爱妾在平康坊张罗了个勾栏,叫忘情谷,权学士这几日常在那里宴饮,范阳卢氏有个叫卢照印的,时常去他府上学画,这人有趣的紧,跟着权学士先是搬到东都,再搬来长安,浑然不要脸皮” 太平公主嗤笑。 “咿呀”幼女醒来,咿呀学语,在乳娘怀里不安分,伸着胖乎乎的胳膊向母亲打招呼。 太平公主将女儿接过,微微一顿,“权策给幼妹取乳名叫迟迟?” “正是,公主,权毅不尽人父之责,权学士做兄长的,便代劳了” 太平公主不经意瞥了玉奴一眼,让她下去,不片刻,又唤了个叫香奴的劲装女子进来,冷声吩咐,“日后由你负责监视权策,现在,安排下去,下个帖子……” 平康坊,忘情谷,后宅。 芙蕖素色轻纱覆体,内着粉色诃子,香肩微露,酥胸起伏,以手支颐,侧卧在床榻上,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权策在三米远处,支开了画架,手持炭条,细细涂抹。 “狠心郎君,好了没?奴奴受不住了”芙蕖目露嗔意,已经过了两刻钟,她叫了好几回累了,权策只是不理,埋头勾画,忙得煞有介事。 “再有一会儿便好,切莫乱动”权策赶紧安抚,盯着她看的眼神有些不正常。 芙蕖嘴上叫得欢,身体很是老实,强撑着不动弹,本来很舒服的姿势,做久了,感觉有些刺痛。 “好了,芙蕖来看”权策结束了人体素描作业,气息有些不稳,“你且看着,我去洗把脸” 芙蕖不疑有他,欢快地上前看画架,只是一看,脸颊煮熟了一般,飞快把画纸取下,卷成卷轴,抱在怀里,左顾右盼,像做贼似的,倒不是画的不好,画作惟妙惟肖,神态风韵跃然纸上,只不过,她身上穿的衣服不见了。 不片刻,权策回返,背着手,笑吟吟,不怀好意。 “登徒子”芙蕖红唇轻启,娇叱一声,噔噔噔冲过来,把他撞开,羽衣飞扬,翩然远去。 权策目送她远去,转身去了书房,这里的书房是芙蕖布置的,清新淡雅,小物件上面用了不少心思,镇纸上面的简笔佛陀,颇有神韵,他拿着把玩,没多久,侧面墙壁打开,权忠和沙吒术一起出现。 “大郎”“主人” “权忠,你先说”权策脸色阴郁,他问及李炜交好的高官,权忠不假思索推荐邓玄挺,这其中必有缘故。 权忠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大郎,邓玄挺是蓝田县人,长安本地土着,家族树大根深,在京城广有耳目,城狐社鼠多有他家门下,无字碑掩盖行迹也是仰仗这些地痞无赖,两厢冲突极多,而且,他确实与李炜有所往来,因此,小的……” “他那个书吏是怎么回事?他供认的是真是假?”权策开始觉得有可能是歪打正着,但谨慎的习惯让他不敢轻易下定论。 “那个书吏从丽景门出来,就剃发出家了”沙吒术回答,“主人,我跟踪了那书吏几日,他不像是才出家的僧人,在寺庙里也是独居一处,与普通的沙弥不同” “和尚?”权策神经又绷紧,视线从镇纸上滑过,问起邓玄挺的家人,他们未曾受到牵连,又有邓氏族人在,应当不会有什么苦处。 “说起这个,颇有些离奇”权忠露出迷惘之色,“邓玄挺伏诛,法门寺义净大师带数百弟子上门渡厄,又称邓家小郎君是佛子转世,委派了僧人沙弥悉心侍奉,坊间传闻都以为此事怪诞,却也是一桩善缘” “善缘?”权策面露冷笑,他倒是忘了,在此群魔乱舞之际,却还有两个大玩家,道家司马承祯将他纳入己方阵营,不忘逼他站队,佛家也不安分,一着顺水推舟,为他塑了金身,让他影影绰绰成了武后的人,若说道家还有个商量,佛家的操作,却是简单粗暴至极。 究其根源,还是他那句“佛道之争何为大,圣贤从来无二心”惹的祸,道家看上他的机缘,佛家说他有慧根,但有风吹草动,搂草打兔子,定要捎带上他。 只不过,他们两方作法,李氏宗亲死了数十页玉牒,邓玄挺无辜亡命,圣贤固然无二心,他们的徒子徒孙,心思可太多了。 “郎君,郎君”芙蕖在门外远远站定,轻声呼唤,权策摆手,权忠和沙吒术迅速离去。 权策调整表情,快步走出,“何事?可还要我为你作画?” “呸呸”芙蕖啐了两口,来到他跟前偎着,“外间来了个壮汉,自称是太平公主府上的人,留下这张帖子,就走了” 太平公主?权策微微皱眉,就在芙蕖手上打开了帖子。 “鬼神之事,历来莫测,然其典故轶事,经久不衰,其传奇之处,颇能动人心魄,素闻卿等博学,必有佳作以闻,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午夜时分,特请入府,切勿藏私” 第45章 佛道妖魔(中) 七月十五,是一年最中央的一天,传闻此日地府鬼门大开,百鬼夜行,道教在此日祭祀中元地官,称之为中元节,佛家在此日设坛超度孤魂野鬼,称之为盂兰盆节。 鬼节讲鬼故事,太平公主的口味也是重。 这是太平公主因怀孕产女、驸马亡故等原因沉寂了一年之后,第一次公开的大型活动,不光是收到帖子的文人士子纷纷前来,长安各家高门大户也都有子弟前来捧场,宫中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特意请了出宫旨意,今夜就宿在太平公主府,天后唯一的爱女,任是谁人,都要给些颜面。 权策到达的时候,来宾已经很多,管事将他引到与后院一墙之隔的私家林苑,只见苑内林木葱茏,怪石嶙峋,一步一景,中央有一偌大的人工池塘,中有汉白玉石桥堤,延伸至池塘中心,桥堤尽头是八角凉亭,凉亭上有两顷有余的露台,两侧有拱形回音壁,形似花瓣,露台四周遍放莲花灯,正中有两排锦绣坐榻,坐榻对面,席次以弧形弯曲,一层比一层半径大,绵延出去三层,席位多达数百,每一席都有一奴一婢伺候,案几上奉有时令瓜果。 台上蔼光幽幽,人影翩翩,台下烟波浩渺,箜篌声声,置身其中,如梦似幻。 权策见崔融、宋之问等翰林学士坐在弧形坐席中,便加入其中,崔融为他引见自己的两位好友,修文馆直学士杜审言,给事中李峤,权策遇刺之后,这两位也曾仗义执言,他们三人加上已经位列相位的苏味道,都是诗文高手,合称文章四友。 权策一一见过称谢,对杜审言拘礼尤甚,众人皆以为是杜审言年齿最长的缘故,其实不然,杜审言有个没出世的孙子,叫杜甫。 杜审言对权策印象颇佳,主动提及文章四友缺席的一位,语带讥诮,“苏模棱如今位列仙班,自不肯与我等词臣同流,想来主座便是为彼等所设” 文章四友文坛地位相同,仕途天差地远,苏模棱乃是苏味道的外号,他虽为宰相,其实在各方权势压迫之下,实权寥寥,说话只敢模棱两可,得了个苏模棱的讽刺称号,听杜审言话音,对他颇有不满。 权策不以为意,彼此相交,当时舒适便可,日后各有际遇,不必强求,当即转了话题,“诸位都是小子尊长,阅历之丰厚非小子所能及,盼能听得奇闻,以开眼界” 李峤抚须长笑,“神鬼之事,岂是阅历可得,观权学士诗词,性情中人也,性情中人易做梦,梦中神仙鬼怪,定然无所不有” 众人哄笑,权策连连拱手逊谢。 箜篌平缓的迎宾声骤停,筚篥浑厚喑哑的声音吹响,满座为之一静,环佩叮当,香气弥漫,太平公主协同一众主宾迤逦而来,在主位站定,高举双手,接受拜见。 “请坐,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太平且先考上一考,识得此舞者,太平与君共饮三觞” 她声音本就饱满,加上两侧回音壁作用,落在众人耳中,字字清晰。 啪啪,两声巴掌。 一群赤裸上身的大汉,错落上台,身着画着火焰花纹的阔腿裤,腰带上扣着牛头骨,手持火把,头戴各种野兽鬼怪面具,曲着腿一步一跃,伴随着羯鼓声旋转腾跃,口中模仿野兽嘶吼,呼喝有声。 权策眼前一亮,他画过这个舞蹈,去九寨沟写生的时候,当地白马藏族的十二相舞,寓意万物有灵,这个舞蹈有一个忧伤的故事,所谓白马藏族是吐蕃一支部队,与唐王朝激战获胜,却被逻些城遗忘,一直未接到召回高原的命令,散落在当地,白马是古藏语,意为吐蕃的兵。 十二相舞现在就传入了长安,那场战争应当发生在更早的隋唐之交。 隔壁的崔融发现了他的异常,附耳过来,低声道,“贤弟可是有所得?” 权策低声回应,“兄台,此时,非你我之时也” “贤弟练达,倒是为兄多事了”崔融含笑,他是打算阻止权策出风头的。 权策拱拱手,领下这份情。 一支舞直跳了两刻钟,大汉身上汗流浃背,油光发亮,颇有些兴趣异常之辈垂涎三尺,太平公主扬声问道,“诸位,可有以教我?” 有两个贵族青年做了尝试,答案都是错的,太平公主引上一名宝相庄严的僧侣,名曰惠范,此人身材魁伟,面目洁净,只是看在权策眼里,总觉得这个僧人有些邪气。 “此舞名十二相舞……” 太平公主拊掌大笑,与惠范共饮三觞,令其坐在自己案边,两人一落座,权策就移开了眼睛,交臂叠股,皮肉相接,算算日子,薛绍的周年祭却是已经过了。 远古的山海经,干宝的搜神记,在此时传播甚广,烂漫的唐人不缺乏想象力,道听途说,或者干脆杜撰的神鬼志异,说出来也是颇有趣味,宋之问非常积极,说了个女婴重生,揭穿母亲通奸,谋害父亲的故事,不为人所喜,险些导致宴会冷场。 主宾数人,包括上官婉儿和苏味道,全场调动气氛,邀请座中人等畅所欲言,顺便点评几句,嬉笑怒骂,佳句频出。 “权郎君,今夜闭口不言,可是得了佳人,休养不足?”上官婉儿眼波流转,似嗔似怨。 反正要说,权策无意多做言语纠缠,“既是待诏有令,小子就姑妄言之,有一兰若寺……小倩终与宁采臣喜结良缘” 他说的是倩女幽魂的故事,做了些改动,原本的剑客燕赤霞被他改成了道士。 “这鬼蜮与人间何其相似,恶人凶恶似鬼,善鬼良善过人,那道士,除魔卫道,侠骨丹心,真真荡气回肠”最先感怀的,竟是模棱两可苏味道。 “苏相伟男子,婉儿留意的,却是其中情愫纠葛,宁采臣良善动人,小倩又何尝不是天良未泯,两人渡尽劫波,倒是个大圆满”上官婉儿瞟了权策一眼,意味莫名。 崔融习惯性拉起权策的手,“小倩与采臣能成结发,燕赤霞得道成仙,各得其所,依我之见,采臣之福,甚于燕赤霞多矣” 权策是个好捧哏,“崔兄所说,可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正是,正是,贤弟深得我心,为此一句,当浮一大白,哈哈哈”崔融又得佳句,癫狂起来,倒酒倒的四处淋漓,仰天大笑,极是快活。 座中众人一番觥筹交错,开口闭口除魔卫道,惠范脸色不好,起立,微笑问道,“权居士有大慧根,与浮屠有缘,小僧愿助你修行” 权策脸色一正,款款起身,来到他面前。 “我问佛,佛陀勘破红尘,不受世间枷锁,何以缠绵酒色财气?” 惠范放下酒杯,脸色难看。 “我问佛,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世间人皆是大我,何以锱铢必较,强争短长?” 惠范六神无主,注目太平公主,却见公主凝视权策,并无意干涉。 “我再问佛,欲度众生,有佛无我,心有旁骛,鸢飞戾天,佛陀何去,何留?” 惠范大怒,“尔一轻浮子,胆敢大言炎炎,玷辱我佛?” “我不辱佛”权策淡定从容,脸色转为自嘲,“我也曾欲皈依我佛,却也放不下心中佳人,是故一再问佛,有诗为证”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满座哗然,惠范面色涨红如血,以袖遮面,仓皇退去,脚下不慎踩中袈裟一角,遗落在露台上。 权策缓步向前,将袈裟拾起,轻轻拍打干净,埋头折叠起来,交给旁边侍女。 且给尔等一个大嘴巴子,日后无事,莫要来招惹于我。 第46章 佛道妖魔(下) 夜宴散席,太平公主独留下权策,凝视良久,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两只手指捏住了他下巴,“听闻母后几次三番这样爱抚于你,何故?” “臣不知”权策神色微变,旋即恢复从容,他虽无意高攀,然而太平公主却实实在在是他的隔房姨母,经历了高安公主掏心掏肺的溺爱,他对这些肢体接触,并不如何排斥。 “你只知惠范是六根不净的僧人,可曾想过你的薛师?”太平公主慢悠悠问道,她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这一遭,他又会如何脱身? “臣一时轻狂,出言无状,改日便赴东都请罪”权策始终淡定,毕恭毕敬。 太平公主收回手指,神情冷却,“还当你成精了,却不过一顽劣孺子,今夜本宫不与你计较,你且下去吧” “臣告退”权策行礼如仪,倒退几步,站直腰身,阔步而去。 “公主,惠范大师求见”门外传来通传声。 “让他滚”太平公主咆哮,暴怒起来,将房间里的琉璃灯罩重重摔在地上,伴随着脆响,灯罩四分五裂,她心中蓦地剧烈抽搐,那是薛绍亲手设计制作的,绿叶红蕊。 “你是绿叶,我是红蕊,要包容我,保护我”新婚燕尔,两人缠绵锦榻,喁喁私语。 “非也,适才的情形,明明你是绿叶,我是红蕊,你包裹着我”她的驸马,坏笑着说羞死人的话,仍是优雅雍容。 权策方走出正堂,就见林苑灌木丛边,立着一身潮湿气息的上官婉儿,她似乎很喜欢沐浴,沐浴之后,还要在外逛悠,她的脸色很凝重,轻声斥责,“大郎,你何以如此冲动?你不只是写了首诗而已,也不只是间接招惹了薛怀义,你让佛家威信扫地,你,你会触怒天后的” 权策当然知道佛家在武后心目中的地位,不仅是用来对抗道教,更是用来搅乱世人思想,儒家男尊女卑,道家阴阳对立,只有佛家,一句无我相无众生相,连同性别一并模糊,最是好用,然而,他敢于踹那些秃驴一脚,就已经准备好了后手,眼看上官婉儿为他急切,他不好再跟没事儿人似的,“是我鲁莽了,多谢,多谢……” 此情此景,再叫待诏官职,未免欺心,婉儿又叫不出口,重复几遭,声音渐小,还是没找到合适的称谓。 上官婉儿却没有心情与他纠缠这些细枝末节,颇有些怒其不争,“大郎,混沌求生,已是不易,何苦逞一时意气?此间事料必很快传入宫中,我且回宫,尽力转圜一二,你,自求多福吧”风风火火拧身就走。 “婉儿”权策脱口叫住她,上官婉儿顿步回首,眉头轻蹙。 “今夜你我同在公主宴席上,你去天后驾前为我分说,行迹太明,于你不利” 上官婉儿眼神微柔,“莫要忧心,我有分寸,不要忘了,我与你一样,落地就是戴罪之身,我不会为了你,让自己置身险地” 权策释然,拱手而笑。 上官婉儿拎起裙裾,蹲身还以福礼。 次日,天刚蒙蒙亮,义阳公主府门前人喊马嘶,武延秀率众将此地团团围住,面目狰狞,他特意起了个大早,从宫中抢得这个差事,就是要狠踩权策一脚,一泄心头之恨。 大门洞开,仪门洞开,二门洞开,一切房屋门都洞开,除了个罗锅的门房老苍头,空无一人。 “潜逃?权策竟敢潜逃?”武延秀暴怒,原地策马转圈,挥舞马鞭四处抽打。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梵音四起,法门寺义敬大师率众多僧众缓步而来,义敬长须微卷,袈裟僧衣,宝相庄严,值此薄雾蒙蒙之际,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武延秀高踞马上,傲然俯视,“和尚来此为何?” 义敬不卑不亢,“贫僧受托而来,权居士穷究佛理,陷于识障,误堕魔道,呕血三升,神志不清,如今已由沙门护法护卫,送往东都白马寺渡厄” “呵呵,大和尚倒是说的轻巧,我奉天后制令,擒拿权策,他去了白马寺,我便去白马寺把他抓来”武延秀不为所动。 义敬从身后沙弥手中拿过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权居士因苦读此经书入魔,请将军转交天后,一切自有分晓” 武延秀还待猖狂,却被身边众人合力劝下,涉及到这些秃驴的神神叨叨的事情,委实不好招惹,跑去白马寺的权策就是一个鲜活例子,活蹦乱跳,文采武功,不过写诗骂了个花和尚,便招来无妄之灾。 “我们走”武延秀比划了好几下,到底没敢用马鞭抽光头,恨恨一抽马屁股,返回大明宫复命。 义敬双手合十,向老苍头一礼,率众缓步返回,众僧都是神秀大师徒众,所念都是北派禅宗楞伽经。 “师尊,权策黄口小儿,我们为何要听任摆布?” 义敬不答,他的袖子里,有一串金丝砗磲佛珠,寺里才剃度不久的僧人失踪了,那人十分重要,攸关佛门在世间行走的众多耳目。 “师尊,您可曾验视过包袱中是何物?会否对我佛不利?” 义敬眼中精光电闪,仍未言语,心中默祷,神秀师尊,您一力阻隔沙门涉足权斗,奈何权策果真有大慧根大福缘,是他发现了这本经书,我等助他一臂之力,于沙门有大造化,我等只是顺势而为,未曾违背师尊法旨。 大明宫,蓬莱殿,武后踞坐桌案之后,面沉似水。 武延秀述说此行见闻,将权策逃窜的责任一股脑扔在秃驴头上。 “你去吧”武后挥手斥退,“你们也下去” 上官婉儿等人行礼告退,眼睛扫过桌案上的包袱。 武后没有打开包袱,双目微阖,等了半晌,额头有梅花花钿的黑衣冷艳女子突兀出现。 “权策这般妄动是何故?他玷辱佛陀,义敬又何以甘心为他驱驰?”武后连发两问。 女子沉声回答,“奴婢未曾探知详情,但查清了一桩事,洛阳令魏元忠,曾转送了一封信给权策,写信人乃是司马承祯” 武后面色不动,“日后,朕要知道权策一举一动” “是”黑衣女子领命,倏忽消失。 武后打开了包袱,看到了那本经书,名叫《大云经》,她未曾看过,蹙眉翻看其中内容,只看了几页,豁然站起身,脸泛红潮,双手抖动不休,很久才平复下来。 “权策”武后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眼前飘着一张年轻的脸庞,似乎在哪里见过,那是在感业寺,高宗皇帝偷偷来宠幸她,转眼已是几十年了。 你跟外祖父神似,是朕的福星,还是魔星? 第47章 所参何经 大明宫,群臣自建福门进入,至百官待漏院,等候天后和皇帝临朝,一众穿紫袍的高官,入房门休息,低品阶的朝官就在门廊处围坐,宫中的小宦官提着茶壶奔走在各个门第,倒茶的功夫,低声向交好的朝官透露消息,不片刻,在宫中有些根脚的文武大臣,就大致得知了发生在昨夜今晨的事情。 待漏院的氛围微妙了起来,低声谈笑戛然而止,得知内情的大佬默然思索心事,知道消息并非重点,重点在于如何运用这个消息,又如何决定行止。 大多数不明所以的,只能悄悄察言观色,等候各自的上官和靠山示意,地位低又无依无靠的,只能强自按捺心中惶然,左顾右盼,时刻预备着随大流。 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天后升朝”宦官尖细的声音响遏行云,众臣踏上宣政殿大红地毯,疾趋而入。 “臣等拜见天后”群臣轰然下拜,睿宗皇帝不知又是哪里不适,未曾出现在朝堂,算起来,这位皇帝身体健康的时候,委实不多。 武后同样以空首礼相应,待君臣各安其位,未如常例令宰相问政,径自开口,语气颇不平和,“朕观天下大道,儒道释三家,并行不悖,偏有恁多俗物庸人自扰,定要分个上下高低,自去争抢便罢,何故殃及池鱼?翰林学士权策,年少才高,本事外之人,不过持正守中,说了些不偏不倚的话,骤然迭遭煎迫,尔等是何居心?” 众臣离开坐榻,俯伏在地,颇有些迟疑,“臣等有罪,天后息怒”佛道之争,问他们儒臣是何居心,明晃晃的黑锅,背得心神不宁,听天后话音,权策参悟佛经呕血,似乎别有内情? “且再观望观望风色”众人不约而同,放弃了既定方针。 “权策也是无用,迂腐偏执,有人逼迫,就定要分辨个子丑寅卯,参悟道法佛经,连性命都不要了,此等妄为竖子,可对得起父母双亲,可对得起朕?”武后继续宣泄怒气,“传旨,罢权策翰林学士,令北衙千骑即日开赴东都,由其统带,文官做不得,便还去做他的武官罢了,自即日起,权策不得近佛寺道观,不得阅道法佛经,违令立斩” 一番话落地,武后凤颜大怒,电闪雷鸣依旧,老油条的群臣已然淡定下来,这是明贬暗褒,千骑将军,正四品上,权策触怒天后,却得以升官两品,此事必不寻常。 “臣同平章事苏味道有奏,向日权将军曾在聚宴之时,对佛陀出言不敬,恐也是遭遇迫害,心境不稳所致,臣有幸身在现场,听闻将军只羡鸳鸯不羡仙佳句,可惜那时将军已然心思枯竭,未得全诗,引为憾事”苏味道出人意料当了先锋,看似揭发,实则颠倒黑白,堵住悠悠众口,既顺应天后保全之意,又能为心仪后辈援手一二,苏味道从未如此理直气壮。 “哼,心志不坚,到底不过顽童作派”武后一拂袍袖,给此事定了性,不待臣僚有所反应,迅速切换了频道,“岑相,安西都护唐休奏闻,吐蕃有一藩属有意回归王化,其事详略如何?当如何处置?” 岑长倩尚在消化有些庞大的信息量,听令愣了一会儿,迅速起身来到大殿中央,“启奏天后,吐蕃西南,有乌蛮白蛮若干,占地广大,山岭纵横,素来臣服吐蕃,今剑川之地,有一部落,名曰浪穹诏,其酋长傍时昔多次投书献粮,愿为大唐藩属……” 宣政殿进入议政正轨,军国重事桩桩件件,高官侃侃而谈,言官纠察弹劾,各司其责,然而,每个人心中,都窝藏了偌大疑窦,权策事件到底是为何翻转? 未时散朝,众官三三两两离开宫禁,各回衙署,却听闻长安又发生了大事。 僧人惠范剃度落名的寺院西明寺,由住持和戒律院首座、十院掌院高僧一同出面,以犯下嗔、色、贪三戒,不修佛法,不敬方外为由,公开宣布除去惠范僧籍,收回赐予三宝,传示四方佛家宝刹,不予接纳驻留。 佛家率先动作,为武后的说辞背书,道家紧随其后,道观内遍植桃花的玄都观,宣布逐出经堂执事司马锽,勒令下山除籍,不得复以道家自居,司马锽乃是道教宗师司马承祯族子,地位不可谓不高,拿来当替罪羊,诚意比佛家更足。 事件由此发酵,与权策辩论佛法的洛阳令魏元忠,在高墙内出佛道题目为难权策的荥阳公郑怀仁,纷纷上奏疏请罪。 擅长拍马逢迎的武三思,竟然上奏恳请天后为权策敕封神号,以安抚魂魄,助其康复。 至此,佛道逼迫,权策同时参悟道法佛经,呕血濒死,竟成铁板钉钉的事实,不容置疑。 天官尚书武承嗣府邸,武承嗣双手挥舞家法棍棒,重重打在武延秀的臀部上,武延秀这次没有硬挺,挨一下就惨呼一声。 又是四十棍下去,武延秀中衣红透,气息奄奄,两个健仆将他抬回正堂书房,退了出去,将门窗一一掩上。 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武延秀一跃而起,“父亲,姑祖母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啪”一记重重耳光抽在武延秀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满心委屈,权策触怒姑祖母,要被捕拿的消息,还是父亲给他的,他去抓人也是奉了姑祖母的旨意,现如今反倒是他要假装挨一通家法,平息姑祖母怒气,给权策一个交代,这是何等狗屎的逻辑,真真憋闷死人。 “将那日义阳公主府前的经过说一遍,一字不要错漏”武承嗣端坐胡凳上,闭上了双目。 武延秀不敢再扎刺,原本复述一遍,武承嗣听罢,再结合掌握的太平公主府聚宴详情,他逐步推演,权策不知何故抵触惠范,写诗打压,自知惹祸,逃往东都寻求薛怀义庇护,义敬不知何故出面转圜,献上权策所参经书。 “经书?”武承嗣眼神微亮,是了,要害定在经书上,到底是什么经书,会让姑母不仅不责怪他,还百般庇护? 太平公主府,打扮得一模一样,如同双生子一样的玉奴和香奴,跪在地上,太平公主怒不可遏,“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本宫养你们何用?” “殿下,权学士,权将军兴许,兴许真是呕血濒死呢?”玉奴期期艾艾,忧形于色。 “殿下,权策或许早有布局,又有得力人手,一切按部就班行事,毫无破绽”香奴蹙眉,冷静查找因由。 太平公主看两人迥异情状,心生慵懒,“罢了罢了,母后英明天纵,如此行事,自有她的因由,再过得几日,终会真相大白” “传令下去,即日起,未得本宫命令,所有僧人,不得入府” 第48章 大云经疏(上) 大云经,来自天竺,260年前的东晋时期,由北凉昙无谶法师翻译成汉文,成为浩如烟海的佛学典籍的一部分,此经地位不高,亦非佛家本经,流传有限。 它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净光天女曾在同性灯佛那里听过《大般涅盘经》,后来在释迦佛在世的时候她以凡胎降生到了人间,并且再次听闻了佛法深义,成就佛果,虽然她身为女人,但后来成为国王,得到了转轮王所统领的四分之一的疆土,并且教化所属的城乡男女老少排除各种邪见、异见,广大佛门事业。 东都洛阳,白马寺。 薛怀义盘膝而坐,双膝之间放着摊开的大云经,鹰隼一样盯着每字每句,良久,喟叹一声,“渡厄?你这小贼厮倒是度了劫难,却给洒家好大一个为难” 他是武后面首,作恶多端不假,却也有所不为,从不触及李家武家之争,接下膝上经书,他能更得天后宠信,荣华富贵不须多说,但他刻意给自己留的后路,不复存在了,可他又不能不接,失宠的后果他同样承担不起。 权策面露迷茫之色,“薛师适才说的甚?徒儿未曾听到” 薛怀义咂摸咂摸嘴,站起身,飞腿踹他一个跟头,昂昂然负手走出宝殿,“为师说你欠揍,嗯,我佛果然通天彻地,天后必是净光天女转世无疑了,执掌天下,乃是天意,可恨经书艰深,愚夫俗子不得其中真意,我将遍邀佛家大能高僧,一同疏解此经,造福苍生” “薛师以天下为己任,真可谓铁肩担道义”权策从地上爬起来,随他在广场漫步,拍着文雅的马屁。 “哼哼,你以为你能逃得掉,既然笔头上很是来得,少不得要给为师做个刀笔吏,在这大云经疏上,留下个字号”薛怀义嘴角翘起,不怀好意。 权策笑而不语,这本经书是偶然面世好,还是刻意发现好?经书疏解是佛家来做好,还是朝官来做好?武后自有取舍。 一个小沙弥迈着碎步匆匆近前来,附耳对薛怀义说了些什么,大和尚眼睛连眨,似是极不能相信,闷气半晌,甩动袈裟,连连踢了权策几脚,“你还赖在此地作甚,莫非要洒家管饭不成,滚远” 权策动如脱兔,立刻发足狂奔,片刻间离开了他的视线。 薛怀义心生悔意,天后都说了他是呕血濒死,该狠狠殴打一番,让他名副其实才对,免得再对我等专度女菩萨的高僧出言不逊,“不得近寺庙道观,不得阅道法佛经,天后对这大云经,很是看重啊,天后……”喃喃自语片刻,神思飘远,脸色荡漾,半晌,回归正常,逮住身旁看他发春的小沙弥一顿暴揍,“入你娘,看甚,看甚,还不速速发出佛帖,遍邀两都高僧,洒家要做大事” 权策在白马寺门楼前止步,从袖中掏出胭脂水粉,水粉抹在脸颊上,胭脂抹在嘴唇上,佝偻着腰,以袖掩嘴,扶着黄色墙壁,一步步挪出门,早有随侍小厮抬着滑竿迎上前来,沙吒符半扶半抱,将他安顿在滑竿的竹椅上,他舒展身躯仰躺着,双手拢在小腹前,全身如同无骨,脸颊赤裸裸朝天。 “起行”沙吒符吆喝一声,当先带路,白马寺在洛阳东南郊外,回城的路线百折千回,定要让权策要死的样子传遍大街小巷。 这一行人,不过一护卫,两小厮,两个轿夫,所到之处,格外抓人眼球,权策的底子甚好,轮廓柔和,眉眼清秀,此番装扮下来,虽则憔悴万分,却也映衬得唇红齿白,俊俏可爱,日光之下,颜色耀眼夺目。 “啪……”一串紫红色的葡萄从天而降,正中权策脸颊,他眯缝着眼望去,却见阁楼之上,几个大方闺秀,跳着脚冲他招手,巧笑嫣然,心中好笑,看起来,病态美在大唐也挺吃香? “啪啪啪” 有人带头,街上的女人们也起了兴致,纷纷从篮子里掏出东西,劈头盖脸砸将上来,水果居多,也有五谷杂粮,甚至菜蔬鸡子。 “让开,让开,休得放肆”沙吒符惊惶大呼,却毫无用处,人流越聚越多,男人们也开始上手,他们就不像女人那么温柔小意,扔东西的疯狂模样,与当日踏歌欢堂子里,狎妓的士大夫们狂扔彩绸的模样一般无二,大唐的人来疯气质,倒是上下一致。 权策狼狈不堪,这是一场关乎性命的戏,上半场武后、佛家、道家已经完美谢幕,下半场也不能出现丝毫差池,咬着牙根,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任由眼眶、嘴角被砸得片片乌青。 沙吒符大急,命令轿夫将滑竿儿放下,五人站成一圈,将权策护在当中,叮叮咚咚,一个个被砸的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此地不远,有很多双眼睛,看着这场猝然而起的闹剧。 “供奉,我们当如何?”这人全身漆黑,只有一双眼在外,有些不忍之色。 供奉瞟了他一眼,冷眼旁观,毫无表示。 “东都千牛在此,统统让开”一声响亮大喝,声震长街,郑重率领一彪千牛卫备身以血肉之身开路,费了半个时辰,才看到人群中央,不成人形的主仆六人。 “将军”郑重虎扑而上,看到权策鼻青脸肿,面无血色的惨淡模样,双膝一软,轰然跪地。 他听到传闻,权策呕血濒死,将信将疑,权策又以渡厄为名,闭关白马寺,见不到面,如今一见,恍若隔世,悲从中来,竟伏于权策膝盖之上,呜咽不止。 权策心生暖意,扯了扯嘴角,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干干地挤出两个字,“回府” 郑重返过身,将他背在背上,迈开大步,穿过人海,稳稳前行。 “供奉,东都千牛威名赫赫,他们为何不拔刀?”黑衣人不解。 供奉未曾搭理,懒懒摆手,“跟上去” 他已然没了兴致,无论真假,权策做到这个份儿上,假的也是真的,其人行事水泼不进,跟也是白跟,口中喃喃自语,“若真,你是大忠,若假,你是大伪” 供奉嘴角蓦地扬了扬,东都千牛,却是名不虚传。 第49章 大云经疏(下)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权策深感自己不孝。 父母双亲都不是热乎人,情感素不外露,毕竟是自家骨肉,又是嫡长,见他凄惨模样,权毅方寸大乱,将家中老小仆役全部遣出去,延医问药,因为跑得不够快,发作打死了几个下人。 义阳公主从见到他就开始摇晃,坐立都不稳当,眼圈通红,用力掩着口鼻,未曾啼哭出声,在他卧榻前,握着他的手,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 权策也不能说话,父子、母子相对,总是父母亲的眼神游离开来,他们不敢看,不忍看,还是觉得歉疚,权策不得而知。 第一批医生来了,走在最前头的年岁不大,两撇山羊胡很打眼,气息凌厉,先给他把脉,又翻来覆去摸骨,按摩推拿了一阵,再把脉,叹口气,摇头走了,他才出门槛,权策身上,被他摸到的地方,针扎一样生疼,腹腔内翻山倒海,五脏似乎在移位,权策反倒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再装了,全身疼得抽搐,冷汗连床榻都湿透了。 后面几个医生见状加了小心,同行是冤家,谁也不愿自认水平低,依次上前把脉,看舌苔,忙碌一阵,心惊对视,从脉象症状来看,血脉逆行,内腑有枯竭之兆,摇头告辞,不收诊金。 第二批医生来了,这次几人合作精神稍好,商议了良久,仍是不得其解,只有一个八字胡的医生不合群,最后上手,独自检查,推拿,忙活了好半晌,权策身上痛感尽去,神色复杂地看了这医生一眼。 那医生保持着队形,摇头叹息,离去。 次日,姨母高安公主自长安遣来数名医生,其中有两名御医,在他们到来之前,权忠引着个络腮胡医生先进门,这几日,他这未名小院儿,只要是医生,统统来者不拒,多个络腮胡并不引人注目,他伸着手要把脉,要推拿,权策老实服从,神经绷得很紧,不出意料,熟悉的剧痛卷土重来。 然后,御医和长安名医争执讨论半晌,同样无力回天,头发花白的御医人老多情,摸着权策的脸颊怜惜不已,“老夫行医一生,未见如此病症,也未见意志强悍如你者,即便此时孱弱,将军之名,你当之无愧” “是极,将军诚孝,意念感天动地,本以为五内俱焚只是个形容词,却未料到,先祖用词之精准,于此地应验” 义阳公主听出长子没救,且忍受剧痛折磨,顿时大放悲声,抱着权策哭得背过气去,权竺、权箩呜哇大哭,雏菊竟欲撞柱追随,榴锦将她死死拉住,卧房内哀声一片。 权毅在庭院,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懦弱的长子,英气的长子,叛逆的长子,莫测的长子,还有眼前,奄奄一息的长子,跪倒在地上,仰头望天,干裂的嘴唇微抖。 郑重也跟着跪在旁边,哐哐哐哐,连叩数十个响头。 此情此景,知晓内情的权忠和沙吒符,也不能无动于衷,默默垂首,跪在后面。 “平安郎?”祝三嫂惊叫一声,却见刚会蹒跚走路的小平安叉着小腿儿,一摇一摆,来到沙吒符身边,挨着他跪下,他平素与沙吒符最是亲近。 “呜呜……”祝三嫂没有再拉他,捂着嘴抽噎,老天开开眼,大郎那么好的人,实在不应遭这份儿罪。 入夜时分,权立慌慌张张冲回来,他去洛阳郊外寻访名医,带回来一个乡间郎中,当地十里八乡都说医术了得。 却见那人穿着邋遢,髭须脏污,但此非常之时,死马当活马医,权毅等人也顾不得许多,毕恭毕敬请医生入座,凡事有求必应。 把脉,推拿,将权策翻来覆去折腾,良久才结束动作,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日后多写些传奇话本儿来看”,拔腿就走。 医生们的程序如此雷同,众人已然习惯,愁云惨雾还未凝结,权策已然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唤了声,“母亲,父亲” “我儿,我儿醒来了”义阳公主情绪骤起骤落,好悬没有把持住,脚下松软,权策起身上前要搀扶,岂料折腾了几日,身体虚弱,母子二人滚落一团。 权策病症一除,却还要将养些时日,恢复元气,宜静不宜动,呆在自己小院儿,北衙千骑入洛阳,他无法再不露面,强撑着病体将他们安顿在武后指定的宣武门,令一切作息操演如旧,回程身体不适,在一家客舍休息,见到了让他那个疼得上天入地的医生。 “属下占星叩见主人”去掉伪装,年纪不到三十,干净利落。 “原来你没有胡子”权策失笑,他每次现身胡子都不同,也是有趣,“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手段,可是家学渊源?” “属下自小随师傅游方,学不会治病的功夫,学阴损害人招数进展飞速,独到之处甚至能青出于蓝,师傅不喜,逐我出师门”占星讪讪然。 “哈哈哈,也算是异数”权策大笑,拍着占星的肩头劝慰,“你要记得,有时候,害人招数也能救人,有时候,救的人,比治病救的人,要多得多” “嗯”占星重重点头,满脸都是获得认同的喜悦。 风回长安,权策竟然是真的濒死,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疑心作伪的声音消失无踪,长安权贵被更重要的事情转移了视线,薛怀义召集两都高僧近百人,疏解大云经,声势浩大。 大云经何物?长安一时间纸贵,大云经卖得屡屡断货,明眼人翻看不片刻,真相便已大白,却又齐刷刷鸦雀无声。 太平公主率先打破了沉静,登门拜访高安公主,以两位姨母的名义,赐下大量药材补品,给外甥儿补身子。 其后,武承嗣派长子武延基前往东都,拜见千骑将军,馈赠义阳公主金千两,钱二十万贯。 权策笑了,他的苦肉计瞒过了李家,他们不会因为大云经报复他,反倒会因他的呕血有所触动,武家得了好处,暂时会忙于安抚他,佛道更是会远远避开他,武后很满意,皆大欢喜。 他的目的达到了,虽然很多事情不光彩,更是利用了父母、挚友和长辈的关爱之心,但他不后悔,他必须要展示一些手腕,不能任由各方势力挤压逼迫,若不然,迟早被推入深渊,万劫不复。 好好活着,是最大的正义。 他抹了一把脸,手心一片潮湿。 泪水,最是世间无用之物。 第50章 浪穹归化(上) 永昌元年九月,朝廷发出公文,接纳浪穹诏归化内附,浪穹诏王傍时昔闻令雀跃,亲自率领庞大使团进京朝贡,武后令春官衙门会同鸿胪寺沿途部署,善加礼遇,将使团迎至长安,同往东都洛阳,于万象神宫举行朝拜之礼。 为彰显天朝威仪,令驻守洛阳的北衙千骑和东都千牛卫,整军出洛阳城,于新安县函关古道迎候。 权策与郑重领命,联名复函鸿胪寺,询问銮驾抵达的准确时间,大鸿胪李三省嗤之以鼻,嘲讽权策惯会故弄玄虚,命下属估算个大概时间,草草回函,将此事抛之脑后。 九月既望,两京官道上,天后銮驾和天子法驾卤簿穆穆皇皇,身着吉服的仪仗护卫绵延数里之远,浪穹诏王傍时昔位居睿宗皇帝侧后,乘坐亲王仪制的金辂紫缰四驾马车,百官随扈,武官全部乘马,文官中乘马之人也不在少数,少数年岁大的,乘坐绿昵小轿,极是轻便。 依照十六卫轮值惯例,随行安全由左监门卫大将军麴崇裕负责,他矬子里头拔高个,点起五千余精锐士兵,一路战战兢兢,唯恐除了纰漏,好在一路风平浪静,前方新安县界遥遥在望,麴崇裕大大松了口气,进了洛阳地界,护驾重任就不是他麴崇裕一个人的了。 驾到函关古道,却不见北衙千骑和东都千牛卫踪迹,先导的执事官大惊失色,慌忙返回报送,春官尚书武三思闻报,冷汗飞流直下,抓过大鸿胪李三省衣领,语无伦次怒喷,“千牛,千骑,哪里?” 大鸿胪没料到权策和郑重如此生性,如此重大的事件也敢掐表到位,当场也麻了爪子,艰难地往后转头,“定的时辰是何时?” “禀报大鸿胪,定的是未时初刻,尚有两刻钟”属官艰难回话,应当说这个估算已经相当精准了,若是平日,这是要得彩头的,可放在此时,却是要命,莫非你敢让天后和陛下在大路边干等两刻钟? 武三思咬牙冷静下来,眼中厉色连闪,拨转马头,换上温煦面庞,径自往天后銮驾而去,“侄臣三思有事禀奏” “武尚书且近前来”陪同乘车的上官婉儿低声询问了武后,扬声传令。 武三思快步小跑,来到銮驾前,先冲上官婉儿点头微笑,继而俯伏在地,“天后,侄臣受命安顿此行行止,栗栗危惧,为保万全,到兴善寺求得灵签,经高僧解读,此行将有如意之象,未时初刻阳气最旺,若此时入东都,于天后大利,臣无状,将此消息传与权策将军,权将军赤胆忠心,决意在未时初刻准时抵达,故而……” 武后眼皮子下垂,瞟了他一眼,微不可察的轻哼一声,“春官衙门与鸿胪寺立即传旨,朕欲请浪穹诏王观兵,即刻做好一切准备,未时初刻,准时开始,若有差池,数罪并罚” 武三思背上肥肉一抖,唯唯诺诺,“侄臣领命,侄臣领命” 銮驾在函关古道边戛然停驻,金碧辉煌的车驾卸去骏马金辂,便成高台,孔雀羽扇,黄罗伞盖撑起,武后居中,睿宗居左,浪穹诏王居右,先导仪仗,如同风行草偃,收归两侧,众文武大臣雁行有序,侍立两旁,整条古道为三人敞开了视野。 睿宗皇帝只顾恭敬侍奉他的母后,一切行止听从安排,无只言片语,也无一丝情绪波动,然而有迎回庐陵王事件在先,这副假面的效用,并不那么好了,武家恶犬防备他的力度大了许多,傍时昔矮胖黝黑,身上金光闪闪,透着暴发户气息,他对天朝的礼仪规矩没有研究,凭直觉,礼仪越繁琐,就越是隆重,正儿八经向武后跪拜道谢。 “朕富有四海,不足夸,唯海内人心,寸寸难得,卿虽偏居一隅,却为一地主宰,亦须常怀敬畏,善抚黎民”武后居高临下说教,金石之音压迫感铺天盖地,“华夏有礼,亦有刑,切莫惊我王师,自取其祸” “臣不敢”傍时昔再度跪拜,头颅压低,不敢稍抬。 “卿平身吧”武后轻摆宽袖,看了一眼旁边的铜壳滴漏,面无表情。 她不再开口,气氛瞬间凝重,未时初刻的事情已然传开,文武大臣神色各异。 上官婉儿手心里湿汗殷殷,心跳剧烈,有些担忧,更多是刺激,自她认识权策以来,他常在险象环生中,步步惊心,令人忧惧,也令人向往。 “咚咚”“咚咚咚” 不是鼓声,是脚步声。 远处烟尘弥漫,影影绰绰行来数百人,服色动作相同,左手下垂,倒执长柄陌刀,刀光雪亮,右手夸腰间横刀,背上露出一角弓弦,脚步起落,百人如一,地面为之震动。 走得近些,才能看清,身披绿色内衬官服,臂膀处上绣着白色斗牛,外罩麂皮轻甲。 无旗号,无号炮,亦无人擂鼓助威,径自走来,双眼平视前方,毫不理睬脚下是山是海,看似并不出奇,气势却如排山倒海。 銮驾一方的马匹不安躁动,唏律律的嘶鸣声不停起伏,有不少马匹失控,将背上府兵摔落在地,向后方发蹄狂奔,浪穹诏失控的马匹更多,后方仪仗遭了冲撞,错乱一团。 睿宗惊愕地看着这支陌生又熟悉的队伍,相距两百步,一百步,还没有停下,台下文武百官骚动,麴崇裕紧急调派了兵马到两翼。 五十步,二十步…… 高高在上如武后,都能看到千牛卫备身漠然前行的脸。 “止”一声大喝,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队伍,脚下一顿,戛然而止,肃立原地,横竖整整齐齐,似乎从来都未曾动过。 “天兵威武,小王……”傍时昔舔了舔嘴唇,打算说些场面话,没说完,远处又有动静。 “轰轰轰”这次是真正千军万马的动静,辽阔的平原大地,烟尘大作,马蹄践踏处,如平地惊雷,千骑顶盔掼甲,如巨浪倒卷,须臾而至,苍凉的鼓角一吹,勒马立停。 热风吹过,睿宗皇帝身边的宦官,奉上棉帕,请他擦去脸上汗珠,此事无人嘲笑,台下众官,扯着衣袖擦脸的人不少,身躯胖大的傍时昔瘫坐在椅子上,脸色青白。 武后松开握紧辇车的手,看着远处策马奔来的两名少年将军,红唇微动。 权策和郑重一前一后狂奔,纨骕骦腾跃起来,青鬃红纹如同一幅流动的彩画,来到千骑驻留处,权策勒马,纨骕骦前蹄腾空,亢奋嘶鸣。 海碗大的马蹄踏落,再看滴漏,正是未时初刻,分毫不差。 “臣权策,郑重,拜见天后,拜见陛下”权策两人步行到銮驾前,叩拜如仪。 武后看了眼傍时昔的丑态,嘴角闪过一抹笑意,沉声吩咐,“近前来” 她没有指明是谁,但大家都知道,权策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甲胄哗啦啦作响。 “撤去滴漏,你登辇参乘”武后开口下令,转头看向銮驾旁的武三思,“三思,权策的纨骕骦,由你牵回东都” 权策局促地坐在御辇侧边,挨着半边屁股,闻令尴尬,看向武三思有点不好意思。 武三思却大度,笑容如沐春风,“侄臣领命,权将军且放心” 銮驾重新起行,大鸿胪李三省忙前忙后照料傍时昔,“王爷受惊了,速去弄一碗安神汤来” 忽的脖颈发凉,回头一望,看到了武三思灿若云霞的笑脸。 第51章 浪琼归化(中) 东都洛阳,四方馆,这是鸿胪寺设在东都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唐朝对外交往频繁,鸿胪寺在全国各个重镇要道都设有会馆招待使臣,设有商馆接待外商,四方馆因位在东都,规制恢弘,位于洛水以南的尚善坊,与大内太初宫隔河相望。 浪穹诏王傍时昔居住在四方馆的西跨院里,鸿胪寺安排了上百名训练过的丫鬟仆役入内伺候,使团其他人安置在相邻的三个小院儿,官位高些的,独居一间房,官位低的,几个人挤挤。 实不怪鸿胪寺吝啬,听闻天朝将在万象神宫接纳浪穹诏为藩属,有不少藩属国使臣强烈不满,当初他们称臣奉表的时候,仪式都是在大明宫承天门举行,区区一介新附的西南土王,竟然得到超越他们的待遇,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藩属之中,东北的新罗和孤悬海外的倭国反应最激烈,新罗使臣甚至数次试图在鸿胪寺大堂悬梁自尽。 天后怜其心意,下旨允许部分藩属国使臣参赞浪穹诏朝拜之礼,因此,四方馆里住满了东西南北的藩属国使臣,浪穹诏上下得知此事,很是沾沾自喜,虽然住的地方挤了点儿,心中是快活的。 成为大唐帝国的藩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浪穹诏需要履行各种各样的程序,在春官衙门,傍时昔祖宗八代生辰八字,坟墓陵寝,妻妾儿女子孙全数都要交代清楚,方便朝廷适时加恩或者惩戒,在地官衙门,要勘合浪穹诏土地人丁,赋税国库,存粮育种,使团中为数不多识文断字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繁杂事并不需要傍时昔亲自动手,此次北上,除了在函关古道出了点丑,他的体验一直都很愉悦,吃喝玩乐,包括床笫之欢,都令他满意。 “王爷,天朝派人来问候”门外,傍时昔的长史引领着一个唐朝文官进门来。 傍时昔脸色瞬间阴沉,他对颜色非常敏感,这段时日,来请安的一直是个穿紫色官服的高官,这个人穿绯色官服,颜色浅一点,官位一定比他低,板脸作态,绕了个幼稚的弯,“想必又有使节到了东都,大鸿胪去迎接去了?” “回禀殿下,并无使者抵达”来者是春官衙门主客司郎中,“大鸿胪行事不谨,玷辱天朝威仪,已然流放岭南” “哦?”傍时昔挪了挪屁股,端起茶杯,“小王失礼了,此间乐,不思浪穹诏,小王一切都满意,贵官若无他事,尽可自便” “既如此,下官告退”主客司郎中本就是走个过场,含笑告退。 待他走远,傍时昔立刻询问,“那李三省因何故被发遣,你可知端的?” 长史这几天不光是忙着填表格,也打听到些消息,“臣听闻,大鸿胪收受了林邑国使臣贿赂,为监察御史所劾,大鸿胪否认,却在家中起获赃物,百口莫辩,朝议放逐” 傍时昔抚膺长叹,“天朝文官律令森严,稍有错处,绝不法外容情,真真可敬” “殿下所言极是,同时遭到放逐的,还有左监门卫大将军麹崇裕”长史补充道,“贵为天朝三品大将,只因在护送途中出了纰漏,惊马冲撞了仪仗,便解甲归田,流放三千里” 傍时昔情绪激动难平,“天威赫赫,天威赫赫,如此天朝,若不鼎盛,必无天理,尔等这几日广交朋友,多多学习,归去后,本王有重用” 太初宫,九洲池,瑶光殿。 琴箫合奏,箜篌之声清越袅袅,三者合璧,仙乐飘飘,池中金鳞往来游泳,权策坐立不安。 吹箫者乃是武三思,奏箜篌的,是谢瑶环,抚琴的,却是武后,武后一身白衣,头发松松地束成一股,专注地拨弄琴弦。 一曲终了,三位演奏者齐齐看向唯一的听众,权策干巴巴称赞,“好听,好听,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呵”武后嗤笑,若有所指地道,“三思技艺却是退步了,平日少忙碌一些,多抽些闲暇吹箫,也可修身养性” “天后说的是,侄臣定痛改前非,勤学苦练”武三思满面羞惭,“侄臣与天后同奏,本就吃力,如此荒废下去,怕不敢在天后驾前动箫了” 武后转向权策,“朕观你带兵,屡屡与众不同,何故?” “回禀天后,臣早先羸弱,蒙天后信赖,勉力带兵,自认笨鸟,只能先飞,无论千牛还是千骑,只记得八个字,身先士卒,令行禁止”权策据实说话,脸色不动,并不觉得这种事值得骄傲。 武后轻轻点头,“此事说来极易,能做到的,万中无一” 权策躬身逊谢。 武后迈步到他身前,权策要起身,被她摆手阻止,伸手捏着他下巴,“你可会乐器?” “臣不会”权策脸色泛红,他会弹吉他,但这里不可能有。 “诗词书画你都会,乐器亦是君子六艺,岂能不会?”武后微微诧异,神情渺远,似在追忆,“高宗皇帝生前,最喜横抱琵琶,弹奏得极是动听,太平幼时哭闹,一听他弹奏琵琶,便乖巧了,本以为她有音乐天赋,到头来,却只喜欣赏,不喜弹奏” 出神片刻,径直摆手下令,“你且去学来”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到时可与瑶环合奏,也让朕欣赏一番” 权策与谢瑶环对视一眼,很快错开,“臣定然努力,只恐连累谢女官” 谢瑶环抿嘴不语。 武后轻哼一声,回到琴凳上坐下,转开话题,“外藩归化乃是大事,必须确保万全,自今日起,东都安危便都由你负责,退下吧” 权策领命告退,身后,琴声再起。 从重光门出太初宫,沿洛水河堤回府,沙吒符和绝地护卫在侧。 权策勒着马缰,刻意放慢速度,吩咐沙吒符,“明日代我下帖子给左武卫大将军赵鎏,千牛卫将军郑重,洛阳司马弓嗣业,请他们到宣武门千骑衙署议事” 大内高墙远远抛到身后,进入东都坊市,门脸阁楼连绵起伏,人流熙熙攘攘,都城气象越发鼎盛,武攸暨这个挂名的户部侍郎没有闲着,迁移各地富商充实东都,带来的财富、物资和生意将东都塞得鼓鼓囊囊。 “啪”一只深红色的橘子从街边的二楼回廊上掉了下来,权策接在手中。 “嘤嘤嘤”回廊上响起稚气的哭泣声,一个三岁女童瘪着嘴哭泣,这橘子应当是她的,她母亲在边上抚慰,脸上笑容尴尬。 权策笑了,正要给她扔回去,又反悔了,令沙吒符在街边买了包点心,给那对母女抛了上去,笑呵呵拱手告辞,手里拿着那个橘子,随手一抛一抛的,颇得其乐。 回到府中,权策将橘子剥开,里面没有瓤,是一堆麦壳,一张字纸,它们的分量比真的橘子轻得多。 纸上写的,全是大写数字,权策翻出一套《战国策》,一一对照,脸色逐渐阴郁。 “驸马异动,暗地联络安喜门守正” 第52章 浪穹归化(下一) 宣武门,千骑衙署,郑重大清早就来到,他来此熟门熟路,千骑参军是个老成文官,陪坐招待,在花厅饮茶聊天,很是自在。 随后来的是左武卫大将军赵鎏,“郑将军早来了,本将还以为能拿个头筹” “见过大将军,末将也才到不久,前后脚”郑重站起身,抚胸顿脚,行了个标准军礼,嘴上就没有那么规整,他跟赵鎏同为东都军头,抬头不见低头见,很是熟络。 辰时整,权策准时到岗,团团见礼,参军退下,安排书吏去敦请迟到的洛阳司马弓嗣业。 因人未到齐,权策三人闲谈,说起东征越王李贞、在长安千牛卫时候的故事,赵鎏对权、郑二人观感极佳,谈兴浓厚,抚今追昔,感慨不已,“这人生真真是祸福无常,本将自遇到权将军,曲折不断,虽遭了些磋磨,官职却是步步高升,也是托了你的福气” “不敢不敢,大将军有勇有谋,统御有方,有今日,乃是理所应当”权策摆手不敢当。 赵鎏露出笑意,豪爽英俊,不负一张老帅哥脸,只是脸上两道疤痕随着表情扭曲,大煞风景,“哈哈哈,哪有什么理所应当,以我的家世能耐,能坐上四品将军的官位,都是烧高香了,如今屁股底下坐着大将军位子,每日总有几次心神恍惚,如坠梦中” “大将军说得贴切,遥想当日与我家将军初次相逢,恍如昨日,如今坐镇一方节堂,心里却远不如当初跟着将军演训踏实”郑重毫不避讳他与权策的亲密关系,话里情真意切,他也常做梦,梦中多是他们的一夜兄弟情。 权策含笑以对,“那你便到千骑来,我如今骑术颇有进境,正可比试比试” 闲谈间,参军去而复返,迟疑了下,凑到权策身边,弯腰附耳,意图说几句悄悄话,权策摆摆手,“此间并无外人,有话直说无妨” “是,将军”参军站得笔直,“属下命人去洛阳府衙通告弓司马,签押房执事回话,弓司马本打算提前半个多时辰前来听令,赶巧浪穹诏长史派人约见,弓司马只好先去了那头” 权策脸色微变,摆摆手,参军轻手轻脚退下。 “弓嗣业,却是越发了不得了,区区土王幕僚,竟能大得过天后制令不成?”郑重脸黑一片。 赵鎏神情也很阴沉,“朝廷远在长安,东都地头蛇做久了,忘了上下尊卑,不足为怪” 权策轻笑,“罢了,既然弓司马另有要事,公务急迫,我等便不再等候,先做些分派,我有些陋见,姑妄言之,若有不当之处,再行商议” 未等他开口,赵鎏当先揽责,“权将军休要客套,既然弓嗣业不来,洛阳城内的治安,左武卫责无旁贷” 郑重也拍了胸脯,“太初宫大内,东都千牛负责,站桩子的事情,让那些绣花枕头去做” 权策大喜,“那便如此定下,洛水、伊水各处水门,洛阳各处城门,以及洛阳城外百里的官道,便由千骑巡弋防护” 话音落下,三人面面相觑,干系洛阳城防的大事,竟然只须三言两语,彼此肝胆相照,有会于心,做事何其爽哉。 “哈哈哈”三人洪声大笑,声振屋瓦。 “大将军,两位将军,下官来迟,有罪有罪”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弓嗣业,还是打了个照面,其人圆脸小眼,身材矮小瘦弱,跟身上的官服不太搭配,有点弱不胜衣的意思,动作却是麻利,一骨碌跪倒在地,请罪之意甚是诚恳。 赵鎏与郑重冷笑不语,权策弯腰扶起,“弓司马请起,都是朝廷公务,非你错处,你只须恪守本职,巡防缉盗,并无他事” 弓嗣业原本顺着权策的力道起身,闻听此言,立刻下坠身体,复又跪倒,连连叩首,话里带着哭音,“将军此言,下官万万担当不起,下官手头握有河南府团练兵两千余,洛阳城内衙役捕快计有九百余,虽比不得南衙府兵勇武,也能为天后,为朝廷献绵薄之力” 赵鎏蹙起眉头,文武不相统属,他这番作态,传扬出去,权策少不得要挨上个擅作威福的弹劾,手上发力,将他拎起来立好,“贵官还是请起,若你有心,可配合左武卫布控洛阳城内,以免冲撞外藩使节” 弓嗣业这次站稳了,弯腰垂首,又黏上了赵鎏,“下官不敢,下官天资不足,威望不立,做些文案后勤尚可,领队行军,万万无法担当,误了天后和朝廷大事,罪莫大焉,非常之时,愿令下属人马听从大将军指令,配合行动” “也好,委屈贵官了”赵鎏同意了,洛阳城内百万人口,左武卫番上八千人,手里多一些力量,总是好事。 权策微笑安抚弓嗣业,把着他的肩臂示以亲近,请他入花厅奉茶,不经意地问了句,“敢问贵官何时起任现职?” “回将军的话,下官嗣圣年间就任”弓嗣业起身垂手,恭敬作答。 权策笑而不语,盘桓片刻,各自散去。 嗣圣年间,到现在,弓嗣业在洛阳司马位子上,待了整整6年之久,不说打造铁桶江山,培植起大批心腹绰绰有余,如此示弱交权,所为何来?一介地方佐贰官,热衷交接外藩使节,不惜违背上官命令,又是何故?这个油滑难测的司马,跟父亲,有关系吗? 权策再度跌入重重迷雾之中,苦思不解,坐而论道,不如立而起行,“来人,备马,调派本部本队集合,随本将军巡防城门” 权策接手之后,深感千骑凌乱,将其分为五部,左右二掖,左右二哨,各有百五十骑,本部有四百骑,本部又分三队,本队是亲卫队,有百六十骑。 权策无心兜圈子,从宣武门出来,率百骑跃马狂奔,沿着大内宫墙北上,过曜仪城、圆璧城,折转向东,经龙光门、绥猷门,来到安喜门。 “卑职等拜见将军”安喜门守正年逾四旬,魁伟高大,国字脸,名叫杜关山,他认识权策,千骑演武,动辄负重环绕洛阳城,各个城门的守正,都记住了这个外貌像小白脸儿,心却硬如铁石的千骑将军。 权策仰起头,看着这个城门,雄浑坚固,易守难攻,但只此一门,凭一守正,能有何作为? 拨转马头,望着远方,洛阳北门,去往更北处,晋阳?还是更北方的大草原? “父亲”权策喃喃了声,声音拔高凌厉,冲身后千骑下令,“尔等原路返回” 风声在耳边呼啸,纨骕骦风驰电掣,他的心冷热交替,若是他行事隐秘,又无关家人,就让他如愿一次,也好。 第53章 浪穹归化(下二) 十月初一,太初宫宫门大开,浪穹诏朝拜大礼正式举行。 武后御则天门,文武群臣及公卿勋贵盛装吉服,行礼叩拜。 依礼,先问天,“天象如何?晴雨如何?” 钦天监监正出列,“星宿在位,风调雨顺” 再问民,“民生如何?风俗如何?” 众宰相出列,“民生安乐,醇厚向善” 再问群臣,“执政如何?” 天官尚书武承嗣出列,“官箴严明,海晏河清” 武后颔首嘉许,移驾万象神宫,群臣立于朝堂左侧,传召外藩使节。 欢快祥和的迎宾乐曲响起,春官侍郎与鸿胪寺少卿引导,一众使节自永泰门入,至万象神宫阶下停住。 礼乐声骤停,使节俯伏下拜,新罗使臣动作尤为标准,南腔北调,赞拜之声四起,唯独他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大唐切韵,嗓门也大,“新罗使臣,外臣金澈叩见天朝大天后” 权策总责安全,身在丹陛之上,侍立在御座侧后,居高临下,见数百使臣衣着各异,肤色各异,每一个人代表一个国家,以最虔敬的姿势拜服在帝国脚下,心中波澜起伏,倘若未曾经历百年失落,这才是泱泱华夏原本的样子。 情绪动荡难抑,口中喃喃出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声音虽小,但此时静谧,上官婉儿明眸善睐,扫了他一眼,阶下起居郎张说抬头瞩目,满眼都是激赏,埋下头笔走不停,似乎将此句记在了起居录上。 权策心中暗骂,此事公开,一个御前失仪的罪过是跑不掉了。 “宣”武后轻启红唇,吐出一个字,众使臣撩起袍袖,弯腰躬身,疾趋进殿站班,动作间行云流水,脚下是厚厚的天蓝色地毯,落地无声,一行人竟似飘了进来一般。 春官尚书武三思出列启奏,“臣启天后,西南剑川,有浪穹诏,心慕王化,伏请内附为藩,有表在此,请天后圣裁” 武后轻轻颔首,武三思展开表章,开始朗诵,骈四俪六,文采斐然,定然是翰林学士们的手笔,权策无心细听,露出一丝嫌弃之色,武三思声调朗朗,神色肃穆,奈何容貌稍逊,心宽体胖,有损天朝威仪,远不如武承嗣能服人。 武三思念了约莫两刻钟,武后诏准,“宣其上殿” 礼乐复又大作,浪穹诏王傍时昔自则天门起步,两侧旌旗猎猎,翎顶辉煌,皇家威仪赫赫,看得他直炫目,努力控制双脚沿着御道地缝走直线,却不能如愿,歪歪斜斜,没走几步,已经大汗淋漓,走到万象神宫阶下,看到没几步了,心神放松,要上阶梯。 “咄”赞礼官嘬唇呵斥,傍时昔顿时惊醒,热汗之外,冷汗又出了一层,慌忙下跪行礼,“外臣浪穹诏王傍时昔拜见天朝大天后” 得到允准之后,傍时昔看了赞礼官一眼,见他无异议,才敢迈步上阶,经历一路漫长,入殿的礼仪却是又忘了,脚步纷乱,看到御座前的丹陛,眼前一亮,似乎遇到这个东西,就要过去下跪,兴冲冲快步往前。 好在他机警,边走边往丹陛上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吓得魂飞魄散,函关古道接驾的少年将军,此刻正怒目圆睁瞪着他,丹陛后方的护卫,已然手握刀柄,似乎再迈一步,便有断头之厄。 “哐当”傍时昔左脚绊右脚,利落地趴伏在地,倒是一个精彩的五体投地大礼。 大唐文武投来怜悯的目光,其他使节却是幸灾乐祸得紧,新罗使臣金澈,脸都快笑烂了,这副模样,还敢与我新罗争夺帝国宠爱,真真不自量力。 别人轻松,武三思不敢,连连招呼礼官,协助傍时昔完成礼仪,看傍时昔拙劣模样,心生后悔,调教礼仪本是鸿胪寺的工作,但鸿胪寺卿李三省被他踢到琼州去了,无人掌总,只好由春官衙门暂代。 傍时昔与武后君臣对答,问了几句国计民生,回答得磕磕巴巴,武后不以为忤,“浪穹诏虽为朕藩属,然风俗不同,为百姓计,仍由卿为浪穹刺史,代朕抚民,然祭祀、兵戎,乃国之大事,休得专擅” 傍时昔领命退下,到耳房更衣,片刻后,傍时昔身着大唐亲王服色,献上国书、贡品礼单,另行君臣常礼,定下君臣名分,大唐文武群臣及各外藩使节,与傍时昔见礼。 礼制完成,武后令春官、地官衙门拟定回赐物品,许傍时昔五日后归国。 是日夜,武后于陶光园赐宴,宴请傍时昔,众文武大臣及外藩使节作陪,席间歌舞翩飞,醇酒佳肴,偏有人要寻不自在,新罗使臣金澈对主宾席位上的傍时昔,横竖看不顺眼,忍不住离席,“启奏天朝大天后,臣以为,诸藩属既归化天朝,必有车同轨书同文之心,举国上下勠力效仿,以大唐之物华天宝、诗书礼乐为荣,珍爱一如自家所有,臣以为,天朝文华之大成,最盛者,诗词也,实流传千年不朽之瑰宝,今日列坐者,有天朝旧臣,亦有新附之臣,洋洋大观,何不各展才华,以诗词铭记天朝恩典,记述今日盛事” 倭国、百济使臣带头响应,突厥、契丹等游牧民族谨慎欢迎,他们的上层人士,吟诗作对也是风潮,诌上两句不是难事,西域诸国使臣欢呼雀跃,他们并非因为要写诗而兴奋,而是因为能见证唐诗诞生而兴奋。 傍时昔面红耳赤,环顾左右,使团成员个个鹌鹑,识文断字跟识文断字是不一样的,再看唐人,无论文武,个个安之若素,似是胸有成竹,傍时昔心中喟叹,对帝国的敬畏无以复加,掸掸衣袖,且先认个怂。 未及动身,武后突然开口了,“卿等既有此雅兴,朕自当鼎力支持,然则主宾有序,便先由大唐文武吟诗,如何?” 金澈连连摇手反对,“臣等不敢,天朝文学鼎盛,藏龙卧虎,俱是诗词圣手,珠玉在前,我等恐无颜开口” “也好,傍时昔新附,恐不通晓诗词格律,朕赐下一人指导,可还有异议?”武后无奈,退而求其次。 金澈等人保留意见,“若是劳动凤阁鸾台、文昌左右、六部御史台、翰林学士诸位,恐难免有所误会” 他们七嘴八舌一排除,满朝文官全数不在其列,武后仰头哈哈大笑,“朕不请文士,朕安排一位武将,可好?” 金澈等人勉强同意,“谢天后体恤,谨从命” 武后素手轻摆,权策起身离席,来到武后驾前听命。 金澈等人惊呼出声,“竟是千骑将军?” 武后含笑,“诸卿可还有话说?” 此时再有话说,未免过甚,使臣众人兴味索然,颇有偃旗息鼓之意。 权策来到浪穹诏使团席前,受到热烈欢迎,傍时昔拱手,“向日见过将军武勇,今日有幸,再见将军文华,有劳有劳” 权策懒得废话,铺下素白纸笺,援笔立就,“浪阔波澄秋气凉,沈沈水殿夜初长。自怜休退五湖客,何幸追陪百谷王。香袅碧云飘几席,觥飞白玉艳椒浆。酒酣独泛扁舟去,笑入琴高不死乡” 诗一出,奔放的西域使节,不顾体面,上前誊抄传唱,继而手舞足蹈,在宴席中翩翩起舞,教坊司乖觉,迅速奏起清乐,歌舞一改,耳目一新,场面激荡,热烈万分,新罗、倭国使臣比较矜持,跟着大唐文武,拍掌踏足相和。 武后怡然大笑,面向外藩使节,“诸卿,可还有佳作以闻?” 金澈等人俯伏跪拜,连道不敢动笔,“天朝人才鼎盛,一至于斯,上苍独爱中土,莫此为甚” “卿言谬矣,天下一家,何分彼此?”武后雍容大度。 众臣及使节再拜叹服,称颂讴歌之声不绝于耳。 第54章 浪穹归化(下三)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权策陪着母亲清点宫中赐物,这次赏赐说得笼统,金银若干,钱帛若干,珍宝若干,还都装在箱子匣子里,密不示人。 朝贡大礼,大唐天朝威加海内,权策功劳不小,武后下制赏赐,令春官尚书武三思送货上门,权策对此啼笑皆非,这已经是第二遭了,每每武三思公务有差池,都是他的高光时刻,上次替他牵马回东都,今日又来送赏赐,武三思言笑晏晏如故,权策却尴尬不已,总有用别人鲜血染红顶子的愧疚感。 义阳公主对黄白之物颇有耐心,金锭元宝,一一拿起把玩,清洁干净,再清点记账入库,忙碌得喜滋滋,权策浅笑看着,心中熨帖,接下来是堆积如山的钱帛,权策赶忙搀扶住她,“母亲,钱帛笨重,还是让账房处置吧,莫要累着身子” “也好,我再看看这些珍宝”义阳公主乐呵呵移步,仆役打开珍宝箱,珠光宝气映入眼帘,珍珠翠玉,金银首饰,不仅材质金贵,设计也都有独到之处,取意吉祥。 义阳公主惊喜了一瞬,神色大变,颤抖着手取出一个簪子,泪水横流。 权策低头看了看清单,叫金累丝镶宝石翠玉镂空香瓜簪,微微矮下身子,让她看到自己,“母亲,这件东西,可是旧物?” 义阳公主咬着唇强忍悲声,压抑哭泣,“我儿,此物乃你外祖母所有,这宝石,乃是石榴石,我记得,那时她才产下高安,连有两个女儿,求子心切,出了产房,便开始佩戴这个簪子,一直到你舅父素节落地” 权策懵住,武后赐下外祖母遗物,这是何意? 他一愣住,义阳公主有些慌神,“我儿,可是有什么干碍不成?若是不成,我们不要便是” “这倒不必”权策思量着,这应当是个积极的姿态,他背负的出身原罪,松动了,“母亲,这些首饰若果真是外祖母所有,怕是要入宫谢恩才好” 义阳公主脸色微变,“定要我亲去吗?” 权策赶紧抚慰,“孩儿代去也使得……母亲再看看,这里面十多口箱子,是否都是外祖母留下的?” 义阳公主大为轻松,转而去翻检珍宝,拿出一件,就思索半晌,与记忆印证,脸上哀戚思念之色愈发浓重,这些东西,竟真的都是萧淑妃生前的私房,权策转开她的注意力,“母亲,说起来,外祖母的遗物,姨母和舅父也当有份儿,该如何处置?” 义阳公主回过身,双手捧住他的脸,笑中带泪,“为娘虽见识短浅,也知为官不易,我儿屡屡能得赏赐,必是历尽艰险,功在国家,你外祖母泉下有知,也当为我儿高兴……我这便去给你姨母、舅父写书信,且看他们想法” 义阳公主没有让权策送她,让他打理好这里的珍宝,妥善入库保管。 权策怔怔望着义阳公主的背影,仰头望天,口中喃喃自语,“外祖母,会为我高兴么?” 没有答案。 收拾赐物到了尾声,门房前来通传,“大郎,浪穹诏王长史登门求见” “请他到未名院正堂稍坐,我随后就来”权策收拾情怀,先去了正堂,外藩使节这种客人,无论如何,都要通报一下父亲权毅。 听闻浪穹诏王长史拜访权策,权毅有一刹那失神,旋即摆手,“既是你的客人,好生招待便是,莫失天朝国体” 权策停顿了下,见权毅没有跟他说什么的意思,微有些失望,起身告退。 浪穹诏王长史的诚意,权策在未名小院儿门口,就感觉到了,院子里地上铺了一大片,有的用箩筐装着,有的用口袋装着,各种名贵山珍药材,茶叶,蜡染布料,他还看到了酸角,最值钱的东西,是玉石,质地青翠,似有水波流动,一看就不是凡品,只可惜打磨粗糙,堆在一起装了好几筐。 “外官叩谢权将军”长史见面就下拜,不让权策避开,“权将军为浪穹诏挽回颜面,我王交代,定要重礼拜谢” “贵官客气了,请起来叙话”权策生受了一礼,单刀直入,“听闻贵官交游广阔,想必收获不小?” 长史面色惊疑,“权将军言重了,我王钦慕天朝制度,故而令我等多在外走动学习,以造福国中百姓,并无他意” 权策脸色大转弯,春回大地,“呵呵呵,原来如此,是本将多心了,此乃大大好事,合则两利嘛”微微犹豫了下,似有为难,“贵国力所能及的方便,也请不要吝啬” 长史眼睛一亮,“将军但说无妨,” “啊哈哈,这便失礼了”权策面上带笑,眼中却起了阴霾,“家母名下,有一商队,意欲入吐蕃贸易,如贵官所知,唐蕃之间,有些不便……” 长史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泛起喜意,利落接下,“将军不必忧心,外官愿为公主分忧,不知商队多少人?” 权策被他的豪气镇住了,谨慎措辞,“不多,也就六七人” 长史拍拍胸脯,压低声音,“将军放心,外官知晓天朝法令森严,回去驿馆便秘密准备,将军可安排亲信,午夜到驿馆外的阆苑取走服饰物品,待我等离去之时汇入即可” “如此,就多谢长史了”权策拱手致谢。 长史大概是觉得还上了人情,颇为开怀,言谈间放松了很多,“大唐风物久繁华,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把个东都搬回剑川……” “贵官即便力能拔山,搬得动这许多,也怕定阜门太过狭窄,无法通行”权策看似无意,实则探起了他们的路线。 长史赔笑,“将军有所不知,我王与武尚书定了行程,不出定阜门,走安喜门” “贵官莫非觉得,安喜门要宽阔一些?”权策脸色不变,谈笑风生。 长史哈哈大笑,又停留了大半个时辰,才兴尽而归。 权策送他出府,去了书房,脸色阴郁。 不出所料,弓嗣业联络浪穹诏使团,父亲联络安喜门守正,是在做同一件事。 浪穹诏王长史,对带人出城的业务,如此熟稔,那多半弓嗣业和父亲,也是要带人出城,能说服浪穹诏使团上下,舍近求远,不走南门走北门,弓嗣业必有所倚仗。 弓嗣业处心积虑,将洛阳捕快、团练兵全部交出,定是担心事情不谐,方便推卸罪责。 权毅和弓嗣业分工合作,配合无间,无字碑密切监视权毅,却只发现他联络安喜门守正杜关山,对他与弓嗣业的联络一无所知,是背后有强人安排,瞒天过海? 权策心神不宁,总觉得这件事,或者说这个要偷渡出城的人,充满了危险。 不管这人是谁,且放一枚闲棋在他身边,可攻可守。 第55章 浪穹归化(下四) 午夜,尚善坊,洛水临河阆苑,有一角门与四方馆相通,阆苑本为开放之所,但此角门有府兵看守,看守的对象,当然是四方馆中的外藩使团,此刻,看守之人获邀欣赏浪穹诏歌姬的歌喉舞姿,此时洞开无人。 两条黑影从角门闪过,溜进阆苑靠墙一侧的密林中,两人对视一眼,分头行事,没跑出多远,听到角门处传来人声,显然他们的同伴没能留住守卫多久。 慌乱之中,两人用尽全力,将背上包袱向反方向扔出,快速奔回四方馆。 不多时,有个黑影蹑手蹑脚自阆苑东面而来,在漆黑里四处逡巡,此人明显不够专业,虽然穿着黑衣,却不知隐蔽自身行迹,大咧咧弯着腰四处查探,顾头不顾腚,一直没能找到,许是心中急切之下,竟然从怀中掏出火镰,点燃了一小节珍贵的蜡烛。 烛光微微,映出他的脸颊,竟是权立,脸上汗水流淌,却是急得不得了,因背主事件被大郎放逐,几经波折才得以回归,面上他为大郎打理产业,大权在握,实质上自家事自家知,大郎的隐秘事,他从未得机会参与,这可是头一遭,万万不能出差错。 有烛光帮忙,权立的视野开阔了许多,从这头走到那头,搜寻完了,再往前挪几步,从那头找回这头,权立弯着腰,干得非常认真。 “找到啦”一个黑乎乎的大包裹,带着些呛人的酸腥味,卧在一株降香黄檀树下,权立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第一时间吹灭蜡烛,倒不是他突然懂得警惕了,而是这东西金贵得很,在长安西市,胡商专营,他们也是辗转从吐蕃商贩手中买到的。 权立站起身,猛地一侧身,躲在树后,对面有人来,对方比他更嚣张,擎着个气死风灯大摇大摆,轻松觅得另一个包裹,片刻不停留,转身离去。 “这人,竟是……他为何来此?”权立身上泛起凉意,心中困惑不已,对面来人他认识,还打过交道。 他回到旗下一间客栈,洗沐一番,换了衣服,心中纠结万分,他家是权家赐姓世仆,从天水一路跟着到长安,根就在权家,忠于权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在权家的主人里,挑一个来忠心,让他迷茫了。 一夜未眠,东方既白,桌案上的包袱清晰起来,他伸手攥住,下定了决心。 太初宫,飞香殿,权策跪谢天后恩典,三跪九叩,咚咚有声。 武后伏案批阅奏章,面无表情受了大礼,良久,才掷笔起身,负手凭栏,“世人皆以为,朕冷血无情,高宗皇帝入朕梦中,怨我恨我,你外祖母咬牙切齿,至于极矣,然,偏有人屡屡发难,欲行亲痛仇快之事,朕何有选择?” 权策垂首闭口不语。 武后快步走来,硬扳起他的下巴,“若是你,当如何?” “天后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非臣所能揣度”权策自然不敢得意忘形,字斟句酌,“天生天后,自有定数,惟愿天后善加珍重,勿以琐杂事为念,劳心伤神,损及万民福祉” “莫要学三思,惯会口甜舌滑”武后露出一丝笑意,松开手,拇指指肚抚了抚他的脸颊,拂袖转身,“高安之子如何?” 这是要加恩,权策却高兴不起来,“表兄为人醇厚,古道热肠,颇有勇力,然,意志不坚” “呵呵”武后轻笑,“退下吧” 权策后退几步,转身出殿,武后注目他的背影,唯有叹息。 方出重光门,便见大和尚薛怀义与武攸暨联袂而来,赶忙上前见过。 “去休去休,洒家最近淡出鸟来,看你这副模样就不爽利”薛怀义袈裟一甩,径自离去,权策愕然,疏解大云经,怎的越疏解越暴躁? 武攸暨大笑,“哈哈哈,薛师日夜操心,又在数百高僧监视下,行止不得自由,看你满面春风,神完气足,难免心生怨尤” 权策哭笑不得,气色好,竟也是一桩罪过。 “大郎,我近日要回长安一趟,若得空,一道去伊水画舫一游,且看看芙蕖经营手段如何?”武攸暨甚是热衷约花酒,找的借口冠冕堂皇。 权策自无异议,满口答应。 回到府中,直奔书房,书房中有些逼仄,人多,权忠、沙吒术和占星都来了,加上一直在权策身边护卫的绝地,无字碑各方头目到齐。 自打有了占星,极为擅长易容之术,行动方便多了,权忠回府的频率高了些。 沙吒符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状若无意,眼观八方。 “弓嗣业,贞观二十二年生人,祖籍晋阳,以门荫入仕,祖父曾为忻州刺史,嗣圣元年底,任洛阳司马至今,其人油滑黏腻,为官无风骨,屡有栽赃诬陷下属之事,颇令人不齿……天后移驾东都后,与浪穹诏长史过从甚密……府中多了一个从兄弟,名叫弓嗣明,据传是个茶叶商人……” “杜关山其人有些离奇,来历消息一概查不到,消息都是道听途说,据说他得罪了上官,在安喜门当守正,当了十余年了,纹丝不动,又有人说,三年前,他曾无声无息调离,半年后,才又重新回来,门官儿里面他的资历最深,有个外号,叫城门太守” 消失了半年? 权策脑子一懵,握紧了拳头,没有理会弓嗣业的事情,那个弓嗣明再明显不过,是他放出的烟雾弹,这人惜命,每一步都在盘算后路,不值一提。 重点在杜关山。 他曾以为父亲这回行事隐秘,不会为人察觉,他暗中放水,应当能够成事,可惜,若是父亲联络的人,本身就是个特务,那就真真可笑了,抱着一丝侥幸,“杜关山,家小何在?” “他父母早逝,小的没打听到他的妻子儿女,他在东都的住宅是租赁的,孤身一人居住”权忠也觉得匪夷所思,“小的唯恐消息有误,请了翻羽兄弟去查探,确实无误” 权策身躯晃了晃,握住桌案一角,掌心生疼,他几乎能确定,权毅找门路,找到了鬼门关上。 “权立,你有何事,大郎书房,不得擅闯”沙吒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沙吒兄弟,你让我进去,我有要事通报大郎,十万火急”权立焦躁万分。 权策揉了揉眉心,扬声道,“让他进来” “大郎”权立进门就跪倒,没看书房里的几人,“小的奉命去阆苑,取回了物品,却发现,发现盘山掌柜也去那里,拿了个包袱” “盘山?是谁?”权策蹙眉追问。 “盘山,盘山是主母手下的管事,在外跑商道,小的在账房时常见到他,他,他时常单独,单独向主人问安”权立声音渐小,瑟缩成一团,他看到了权策血红的双眼,如同要吃人,亡魂大冒,磕头如捣蒜,砰砰作响,“小的所说,句句属实,万万不敢欺瞒大郎” 权策面孔扭曲,脸上泛起古怪的笑意,声音如夜枭一般,难听到极致,“呵呵呵,好个忠臣,好个大大忠臣” 怪不得,权毅跟弓嗣业的联络无人察觉,原来利用了母亲,谁都知道母亲醉心财货,万事不理,却是个绝好的护身符,只是,这般陷妻子于绝境,却不知,二十年结发情义安在? 他眼前,闪过仁和坊的贵妇和童子,马车前挥手长依依,送别他们旬日不得见一回的依靠。 又闪过武后冷厉的面容,“有人欲亲痛仇快,你当如何?” 是啊,我当如何? “噗……”权策心中剧痛,呕出一大口心头血。 第56章 浪穹归化(终) 永昌元年十月十五日,浪穹诏使团起行,声势浩大,四方馆黄旗插遍,清平大乐穆穆皇皇。 行至安喜门,城门守正杜关山高举右手,勒令止步,大唐自有法度,即便是使团,也须抽检一二,验明正身,杜关山从使团队伍头,走到队伍尾,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到个面皮白皙,躲躲藏藏的,停住脚步,顿了顿,快步走开,随便抽检了几个人,扬声下令放行。 使团顺利出城,沿着官道北上,一路上,每隔半个时辰,便能见到一队兵马,或是东都千牛,或是千骑,或是左武卫,甚至是洛阳巡防捕快。 “多加小心,保持原状,不得妄动”傍时昔眉眼眯缝着,传达了命令。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权策未去送行,而是陪着母亲用早膳,权箩一岁多了,有些顽皮模样,眉眼间的骄傲不屑,越发明显,很是惹人稀罕。 用完早膳,权策起身,来到义阳公主身边,端详着她给权箩喂食,眼圈见红,义阳公主看他一眼,很快转开,只做未见,“我儿今日无公务?” 权策也转开脸,揉了揉眼睛,“母亲,孩儿听说,吐蕃那边特制的蜡烛,售价腾贵,只要买到,便能赚到” “此事倒是属实,可惜采买不易,我儿何时关心起这些商贾之事?可是要用钱帛?”义阳公主平静回应,将权箩交给乳娘伺候。 “孩儿不用钱帛,采买之事,孩儿设法试试,母亲不用寄望太多,多半不成的”权策笑得很难看,强撑从容,“此事,母亲记得转告父亲,看他能否帮上忙” “为娘记下了,我儿放心”义阳公主温声答应下来。 权策向母亲跪拜告辞,走到门口,背对义阳公主,又道,“母亲,孩儿今夜与武侍郎有约,不回府用晚膳了” “好,切莫饮酒过甚”义阳公主叮嘱了句,一如平常。 “孩儿遵命”权策哀伤难抑,大步流星离去,他不敢让义阳公主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其实,如果他回头,就能发现,义阳公主脸上,同样是泪流满面。 母子连心,权策此番作态,她早能察觉有异,只是强忍着不问,作为母亲,不能为子女遮风挡雨的母亲,问什么,都只是多余。 日暮时分,安喜门,杜关山下值,他去值房换了便装,军服随手抛在地上,恨恨地跺了两脚,破了这个大案,他不会再来这里了,丽景门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打了一壶酒,买了半斤红卤羊杂,回到住处,自斟自饮,干巴巴低声下气的生活他过够了,等到天亮,好日子就来了。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今日的酒水中都带着丝丝甜意,却是上头,几碗下肚,眼前开始朦胧模糊,定是那狗日的酒家,酒曲未曾酿好便兑水拿来售卖,待明日,爷们儿带人砸了他家摊子。 摇晃几下,砰的扑倒在地上,溅起大片尘土,口鼻处,与羊杂一样色泽鲜亮的血液,汩汩流出。 丽景门,侯思止白衣白袍,跨上白马,面上满是不爽,待身边黑衣官差到位,懒洋洋下令,“走吧,去捡死鸡” 偷渡事件,是丽景门线人发现的,奈何梅花内卫插手进来,拿走了抓捕逃犯的主菜,他们丽景门,只能打下手喝汤,也是憋气得紧。 “侯御史,先去拿谁?”身旁校尉询问。 “先去……”侯思止想了想,扯着一边嘴角冷笑,“先去拿弓嗣业,右哨,你们去捉拿盘山” 话音落,便有数骑官差当先冲出,先去查探情况,封锁各处通道。 权策啊权策,待我这张罗网织的密不透风,看你还能否逃出生天?一个人,总没有三头六臂,何况祸起萧墙。侯思止没来由叹息一阵,觉得没意思,催马疾行。 “御史,火,弓嗣业家里起火了”一骑快马折返,黑衣官差滚鞍下马,凄厉惨叫划破长夜。 “加速”侯思止狂抽马屁股,白马四蹄腾空,从报信的官差身上踩了过去,冷声下令,“用最快的速度,通报老供奉,事态有变,立即行动” 弓嗣业的家里不只是着火那么简单,火已经烧透了,除了断壁残垣和焦黑的尸体,什么都没有留下。 侯思止吸了吸鼻子,空气中猛火油的味道很浓郁。 “报,报御史,盘山,盘山失踪了”右哨一行慌乱回返,惶急不已。 失踪?侯思止看了眼弓嗣业家的火堆,怕是一起埋里头了吧,怒火从心头猛蹿,挥着马鞭居高临下,将右哨众官差一阵狂抽,口中连连咆哮。 “御史,还,还要去拿权毅吗?”带队校尉等他气消得差不多,才敢靠近过来。 “哼,等”侯思止冷声道,他的罗网纲目俱无,能不能动作,且看梅花内卫的手段。 洛阳以北,官道百里远的驿馆,挂起了浪穹诏王的王旗。 百里官道,穿云箭五里为界,接力冲天而起,传到驿馆,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供奉,丽景门传来警讯,要我们立即行动”驿馆外,干枯桥洞中,盘膝坐着十几个黑衣人,驿馆周边屯驻着数百官兵,都是北衙羽林卫的,将驿馆团团围住。 供奉皱了皱眉头,叛贼已经是瓮中之鳖,按照原本的设想,是要勾出接应之人,连根拔起,现如今,是等不及了,“传令羽林卫,行动” 驿馆大门洞开,驿官早得了吩咐,将一行官兵迎了进去。 为首小将扬声对浪穹诏长史道,“羽林卫奉命搜检,请贵使通融” 长史神色不渝,“使团中人也要检查?” “请通融”小将分毫不让。 “将军稍待,本官要去请我王示下”长史拂袖而去。 “啊呀……”一声惨叫突然响起,小将立时发飙,带队循声冲去,只看到个面庞白皙,做浪穹诏打扮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几个黑影在窗外急速掠过,“速速封锁驿馆,拿下凶徒” “呛啷” “叮叮当当” “嗖嗖嗖” 外围的包围圈与凶徒短兵相接,又有数十道黑影掠过夜空,加入战团。 小将撕下和善面目,拔出横刀,“本将怀疑,使团有恶徒潜入,速速集结全部使团中人,本将要一一排查” 傍时昔没有露面,长史态度大变,顺从安排,“将军,借一步说话”两人嘀嘀咕咕良久。 “全都站好,本将要查验你们的身份”小将嘴角冷笑,要玩儿一下猫戏老鼠的游戏。 不料,老鼠并不配合,他话音未落,已经主动站出来六个人,“我们不是浪穹诏使团中人,我们是义阳公主府的商队,奉我家大郎之命,前往吐蕃贸易” 这六人,老的老,弱的弱,身上坠着的荷包里,算筹账本一应俱全,房间中还有几箱钱帛,笨重不堪。 小将眉头大皱,返身望向长史,长史飞快点了点头,背心脊梁骨,凉意幽幽。 “那,你说的还有一人呢?弓嗣业塞进来的那个”小将毫无顾忌追问,将长史出卖个干净。 长史心中大骂,口中泛苦,“便是房中遇害的那个” 耽搁这许久,外厢恶斗声渐停,一行黑衣蒙面人径直走进驿馆,小将连忙上前,将眼前情况一一交代清楚。 “哼”供奉犀利的眼神在权家六人身上划过,冷哼一声,阔步去了客房,拎起大汉血淋淋的头颅,仰天大笑,“哈哈哈,果真是你,徐敬真,你可让老夫好找,哈哈哈” 第57章 伊水伊人 权策在伊水画舫,倚靠在画舫窗前,边上的红灯笼,让他的脸颊蒙上一层粉红,朦胧俊雅。 欢饮达旦,此刻场中歌舞飞扬,却没有歌姬舞姬。 弹奏古筝的,是武攸暨,高唱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是芙蕖,在场中翩翩起舞的,是武攸暨的夫人,小字芮莱。 武攸暨忘情弹奏,全身都随着十指扭动,古筝悠扬,发髻飘散,遮住了半边脸颊,投入专注,颇有魅力。 芮莱夫人环绕着他跳舞,舞姿灵动翩跹,面庞如画,烟波动人,少了些烟花红尘味儿,多的是绵绵情意。 芙蕖引吭高歌,红唇开合,轻柔咬出每一个字,似是珍惜不已,这毕竟是她心爱郎君的作品。 权策双手抱胸,侧头靠在窗棱上,静静欣赏眼前盛景,直到眼前朦胧。 “大郎忒是无礼,我等费力尽心,你却神游去了,若是不好生讨好一番,便是看在芙蕖面上,也须轻饶你不得”不知不觉间,歌舞已毕,芮莱夫人大发娇嗔。 权策连连赔笑,转了话题,“世叔,古筝技艺超凡脱俗,令人物我两忘,浑似在仙境之中” 武攸暨得意大笑,摆摆手,“大郎赞誉,我就愧领了,只是休要妄想拖我下水,你家婶婶要罚你,世叔是帮不上忙的” 权策笑容渐淡,举杯邀饮,“世叔,你此行去长安,有何公务?若是涉及隐秘,莫要为难” “并非公务,说来无妨”武攸暨洒然饮尽杯中酒,“天后想念女儿了,让我走一趟,将太平公主殿下接到东都……想来,天后要在东都住些日子”话到后半段,声音压低。 权策脸色丝毫未见放松,反倒布满悲凉。 武后登临大位在即,紧锣密鼓,弥合李家武家,是减少杀戮的唯一办法,她一旦登基,武家权势必然大炽,反扑李家亦是意料之中,武后要先给唯一爱女挂上百毒不侵符,择武家儿郎结亲,最是惠而不费之举,太平公主喜好欣赏乐器演奏,武攸暨恰巧擅长此道,想来就是这趟迎接之旅,令太平公主对武攸暨心生好感。 大势与私情缠结,促成一段姻缘。 然而,芮莱夫人,当如何? 唐朝正史野史写得沸沸扬扬,“杀其原配以嫁之”,区区七个字,在他眼中,血腥四溢,残酷已极,武攸暨夫妇鹣鲽情深,此刻竟成催命之事,转眼就要了断一缕芳魂。 “吁……”权策轻声长叹,满怀萧索,知道又如何,他什么也做不了。 “大郎,你今夜颇为怪异,可是发生什么事?”芮莱夫人上前来,轻抚他手臂,满眼关切。 “哒哒哒” 伊水边的道路上,马蹄声碎,当先一人,白衣白袍白马,在此破晓时分,格外扎眼。 “并无他事,小侄偶得佳句,婶婶再为小侄起舞,可否?”权策拉住她手,哀哀恳求。 芮莱夫人娇美的脸颊微红,轻拍他一巴掌,“罢了罢了,你且先道来,诗词不美,婶婶可不跳” 权策浅浅而笑。 古筝再起,芙蕖以假声吟唱,豪情四溢,双眼中的柔情,将倚窗独立的权策层层包裹,须臾不离。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芮莱夫人的舞姿大开大合,动作凌厉,兔起鹘落,满是动荡激越。 “吱呀”包厢门开,门外站着的,正是白衣侯思止。 歌舞三人,已经渐入佳境,未曾停歇,权策身形不动,伸手延请。 侯思止洒然进门,盘膝坐在案几前,听得几句,便已入神。 一曲歌舞罢,武攸暨神色阴沉,早觉得今夜权策不对劲儿,却原来是在等不速之客,“侯御史,此来为何?” 侯思止耸肩不语,看向权策,这里形同家宴,以他的性格,怕会做些讳饰。 “世叔,我与侯御史有些公务要去处理”权策感激地看了侯思止一眼,冲武攸暨拱手,临行,看了芙蕖一眼,“芙蕖,就拜托世叔多多看顾” 武攸暨面色铁青不语,芮莱夫人来到他身前,声调抖动,“大郎且安心,婶婶自会照料芙蕖……快去快回” 权策点头,举步之际,却被拉紧了衣袖,芙蕖粉面惊惶,眼中含泪,摇头不迭。 权策笑得灿烂,抚了抚她鬓角青丝,握住她的手,缓缓将她从衣袖上拿开,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难置一词,转身便走,任身后嚎哭阵阵。 岸上黑衣官差黑压压漫山遍野,肃然而立,他轻袍缓带置身其中。 侯思止亲手给他牵来一匹马,问,“适才诗词,何名?” “侠客行” “侠客?却是担当不起”侯思止自嘲,拿出一套枷锁,权策配合伸手,上枷上铐,“其实你这样的人,不必上铐,只不过,铐上了,可能,还要好一些” 两个黑衣官差将他搀扶上马,与侯思止并辔而行,前后左右,尽是黑衣,如在鬼蜮。 “你可知道,你杀的是何人?”侯思止特别想聊天。 “呵呵”权策笑了,“我彻夜在画舫,未曾杀人” 侯思止失笑摇头,也不纠缠,“那人是徐敬真,扬州徐敬业之弟,你知道他要去哪儿吗?” 权策震惊色变,身躯不稳,险些坠马,哪里还能思考。 侯思止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要去突厥,找默啜可汗,借兵讨伐中原……接应他的人太心急,久等不至,竟然直闯浪穹诏使团,一网成擒” 权策脸色青白,突地觉得,李家诸人,包括父亲权毅在内,面目较之武后,更加可憎。 “其实细细想来,你的证据消灭得不错,你父亲的事情,死无对证,你也只是派了人想做生意,想来刑罚不会太重”侯思止摇头晃脑,话说得又白又透,牵马的校尉,偷偷瞧他,这不像是那个冷酷无情的白无常。 “呵呵”权策笑得很无力,“消灭证据只是尽人事,你我之辈,生死何曾操之在手” 侯思止面容收紧,无言以对。 聊天戛然而止。 晨曦初露,洛阳城内,数以百计的黑衣官差,押解着一个骑马的少年囚犯,身披枷锁,招摇过市。 “咦,那犯人,不是千骑将军吗?” 顷刻间,消息风传洛阳。 第58章 愚忠愚孝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面沉如水,一页页翻看着梅花内卫和丽景门的奏报,两方说得是同一件事,调子一如既往地不同。 梅花内卫奏报,“……臣等虽查无实据,然而,以权策心性智谋,极可能是得知权毅暗助钦犯外逃之事后,为掩盖行迹,暴起发难,屠杀各关节知情人,连同钦犯一并料理,浪穹诏使团发现的所谓通商六人,以及权毅父子所称赴吐蕃采买蜡烛之事,应当只是障眼法,不足为信……权毅意图谋反,虽无罪证,推断无误,权策知情不报,遮掩罪证,论罪连坐……经刑讯徐敬真接应活口,另有长安4家勋贵与此事关联,奏请一并捕拿……” 丽景门奏报,“……臣查知,权毅与安喜门守正勾连,意图偷渡数人,然具体偷渡谁人,并无证据……权策于浪穹诏王长史登门致谢之时,当面托付商队之事,权毅要得知此事不难,因此,权家父子事先对口供之说,不能成立……事发当晚,权策与地官侍郎武攸暨通宵宴饮,仿若无事,臣率众抵达,其人竟有闲心为臣作诗……据此推断,商队之事应当属实,权毅或有异动之心,权策应不知情……东都数起命案,全数死无对证,应另有贼人趁乱作祟,请旨彻查” “哼”武后冷哼一声,梅花内卫戾气太重,恨不能将李家人全部杀光杀绝,丽景门挟带私心,口口声声拿证据说事,尽是开脱之词,两份奏报,她都不会尽信。 上官婉儿轻声进来,“天后,丽景门又有禀奏” “还有?侯思止是觉得替他说话还不够多吗?”武后冷哼,随手接过。 “臣侯思止禀奏,逮捕权策归案至今,行刑如左:杖刑一百,笞刑三百,枷刑三个时辰,呕血五碗有余,前后晕厥七次,只闻惨叫,不得口供,气息如缕,臣另附权策为臣所作律诗如左:赵客缦胡缨……” 武后看得心浮气躁,愤而将奏章掷在地上,怒气勃发,“侯思止找死” “天后息怒”上官婉儿跪倒,“侯御史绝不敢忤逆天后,权策乃天后得用之人,必是行刑到此,不敢擅专,才出此下策,请示天后旨意” 武后俯视着上官婉儿,“婉儿,你似乎也要话说” 上官婉儿趴伏在地,以中立身份论事,“天后,奴婢无知,难以分辨真伪,以最坏情形论,各方参奏俱属实,权策也当只是出于保护父亲家人,同时消弭权毅造成的祸患,在忠孝之间周旋,行事或有失妥当,然,观其前后,似乎并无逆反天后之意” 武后沉凝良久,眼皮下垂,“婉儿,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思慕于他” 上官婉儿大惊失色,连连顿首,“奴婢不敢,奴婢身在宫闱,此身非一己所有,绝不敢轻许” “哼,也就是说,若不是身不由己,你就许了他了?”武后冷哼一声,继续逼问。 上官婉儿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朕自也不会拘束于你”武后神情冷峻严肃,“但是,不能是权策,倾心不可,许身更不可” “奴婢遵旨”上官婉儿连忙领命,她听出话音,权策的性命应当无忧,心下稍松。 “嗯,起来吧”武后颜色稍霁,“你将他那日为浪穹诏王捉刀写的七律念诵一遍” 上官婉儿朗声吟诵。 武后神情复又转怒,又是事了拂衣去,又是笑入琴高不死乡,若非生在皇家,只怕此子早已浪迹天涯去了,“迂腐懦弱,愚孝之辈” “天后,鄂国公薛怀义,地官侍郎武攸暨,翰林学士崔融,东都千牛将军郑重殿外求见” “不见,令薛怀义好生疏解大云经,令武攸暨即刻起行迎接太平”武后自然知道他们的来意,“崔融、郑重懈怠公事,罚俸一年” 小太监灰溜溜退去,殿外四人听得武后口谕,各自心惊不已。 义阳公主府,义阳公主神情憔悴,靠在床榻上,翻看弟妹的回信。 高安公主还像个小女儿家,雀跃不已,要这样要那样,浑然不知愁,十多页信纸,五页拿来列举想要的东西,另外五页全都是关心大外甥权策的,高安公主得子比姐姐更早,心智未成熟,对自己的儿子只是平平,照料之事多是假手仆妇,待到母爱泛滥,儿子渐大,与她不甚亲近,恰巧大外甥此时落地,一腔母爱尽数给他,掏心挖肺,唯恐不足。 豫王李素节老成得多,唏嘘感叹他们姐弟三人境遇,声称母亲遗物,只做两位姐姐嫁妆,他什么都不要,他也多次提及权策,担忧外甥儿年少思虑过重,叮嘱姐姐好生照料。 义阳公主看完,信纸已经被泪水浸湿,她以为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丈夫、长子一夜之间锒铛入狱,丈夫音讯全无,长子竟然入了丽景门,那可是例竟门啊,非她心狠,二者相权,她宁愿入丽景门的,是丈夫,而不是长子。 哭了一场,她起身来,命身边四大丫鬟拿出尘封已久的公主装扮,她要去对她来说噩梦般的皇宫,求见杀母仇人,但能为长子求得一线生机,便是要了她的命去,也罢。 还没装扮好,门外传来丫鬟通传声,“主母,大卢郎君、韩郎君来了”所谓大卢郎君,指的是卢照印,小卢郎君就是他儿子卢炯了,韩郎君是韩斋,他未随权策东征李贞,没有立下功劳,还在东都千牛当千牛备身。 “请他们稍待,令权福代为陪客” 没多久,脚步声又起,“主母,芙蕖娘子回府来了,武夫人也到了” “请她们进来,快”义阳公主一叠声吩咐,不管怎么说,芙蕖是儿子的房里人,又是最后跟他见面的人,若曾留下三言两语的交代,她当娘的,也多少能安下心。 丽景门,制狱。 权策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浑身恶臭,身上衣衫褴褛,露出来的皮肉处,棍伤鞭伤纵横,没有一块好的地方。 侯思止亲手将他从刑架上放下,扶到长条凳上坐好,从食盒里端出一盘盘热菜热汤,还有一碗河南府特色烩面,油汪汪的,筷子递过来,“吃吧” 权策费力地冲他笑了笑,接过筷子大快朵颐。 侯思止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你父亲被梅花内卫带走了……” 权策筷子停下,满面忧戚。 “不用担心,他们擅长砍人头,刑具花活儿,没有我这里多”侯思止的安慰别具一格,“其实啊,早知今日,你当初就不该插手,保全自身,也好过父子俩一同失陷” 权策大口咽下一块肉,摇头不语。 “呵呵呵”侯思止轻笑,“你倒是严防死守,一句口风都不露,不管你信不信,刚才那句话,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说的,没想套你话” 权策奋力吃东西,低声道,“我信,明天打我的时候,轻点儿就好” 眼睛黑白分明,纯净真诚,语调轻松,似乎在邀约喝花酒。 侯思止心狠狠抖了一抖,立刻拔身而起,转身走出牢房,到了门前,回过头,点了点他,“你,多吃点儿吧” 第59章 豺狼横行 东都十月,山雨欲来,因徐敬真投奔突厥事件,长安又有4家李氏宗亲勋贵遭到严厉处置,朝廷之中狂风骤起,各路奏疏在凤阁鸾台堆得高耸入云。 武承嗣率先动作,弹劾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元万顷,与徐敬真有信函来往,其中文字有资助之事,心怀两端,意图不轨。 武三思不落人后,他找不出块头比当朝宰相的更大的,以量取胜,一连弹劾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与夏官侍郎崔詧三人,皆有大量证据上呈,这几人或与徐敬真有来往,或牵涉到接应事件中,证据确凿。 武后下旨令大理寺、御史台彻查,周兴、来俊臣再度出马,罗织罪名,刑讯逼供,遭到弹劾的几人无人幸免,郭正一斩首,元万顷等三人流配岭南,利用他们的口供,案件滚雪球一般闹大,牵涉进来的人数十上百。 最高峰之时,一天之内,武后处置三名文武大员,赐宰相魏玄同死于家中,籍没已经致仕离京的前任宰相张光辅全家,令军中元老、左领军卫大将军黑齿常之自缢。 朝廷上下噤若寒蝉,群臣惊怖,视官服为蛇蝎,每每上朝,即与家人诀别,徐敬真更是成了官场禁忌,触之必死。 李家并不甘心被动挨打,迅速反扑,他们无心营救身陷囹圄的权毅、权策父子,反倒集中火力,以权策和薛怀义的师徒名分,大肆攀诬薛怀义参与谋逆,又有不少人举证薛怀义在寺庙荒淫,夜御十女,细节令人发指,诸如铺经书以为床,盖少女以为被,欢声荡语,数里之外清晰可闻,极尽抹黑之能事。 太初宫,长生殿。 武后翻阅奏疏,面带冷笑,不知看到了什么,一怒将奏疏全数抛落在地上,“鬼蜮伎俩,真真下作无耻至极” “天后息怒”上官婉儿赶紧劝说,“来人,速去白马寺,召鄂国公见驾” “不必了”武后摆手制止,斜昵了上官婉儿一眼,“朕可不是每日泡在醋坛的庸俗女子” “奴婢造次”上官婉儿伏地请罪。 “起来吧,这些人明面上攻击的是鄂国公,实质上,哼哼”武后冷哼,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打的主意,无非是用权家父子的性命,扳倒薛怀义,扳倒了薛怀义,就没有了大云经疏,这才是要害所在,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只可惜了权策,这般才具,竟被当成了药引子。 “天后,义阳公主求见”殿外小太监小心地通报。 “这时候才来,也是个狠心的,朕不见她”武后心境不佳,摆手挥退,思量片刻,又改了主意,“等等,让她将权毅带回去” “天后?”上官婉儿愕然。 武后笑容诡秘冷酷,“朕,自有办法惩戒于他” 上官婉儿垂首不语,她关心的不是权毅受到什么惩戒,而是为何反迹明显的权毅都能放过,被动保护父亲的权策,却还要在丽景门受苦。 殿外台阶下,义阳公主跪听口谕,得知丈夫可以回家,悲喜交集,她到现在才来求见武后,并不是狠心,是卢照印和芮莱夫人劝说的结果,朝廷风大雨急,贸然卷进去得不偿失,待到相对平稳后再来,收效更好。 “这位公公,敢问,我家孩儿,天后可有旨意?”义阳公主鼓起勇气,拉住小太监的衣袖,怯怯追问。 小太监连连摆手,打躬作揖,求莫问,这段时日,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犯口舌,被打死的太监宫女,不下十数个。 义阳公主无奈,随一个黑衣官差,领回权毅,他倒是没有受什么刑罚,但饮食粗陋,精神紧张,熬得狠了,眼窝深陷,面黄肌瘦,瘦了一大圈儿。 十月底,武后加鄂国公薛怀义食邑五百户,以言辞不谨,毁谤重臣为由,令右御史中丞韦思逊致仕,李家一方攻势顿挫,武家气焰高涨,稳稳占据上风。 当此风波诡谲之时,群臣要么参与缠斗,要么明哲保身,最先想起权策,上书为他求情的,竟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修文馆直学士杜审言。 此老刚直峭拔,不信流言,奏疏中将权策为人处事秉性剖白一番,最后竟说了一句,“……所谓有才能者可用,知孝悌者能制,权策兼而有之……臣闻,丽景门捕拿权策,兴师动众,洋洋数百人,窃以为大可不必,似权策此等样人,不须枷锁官差,只须义阳公主府有血亲在,只须忘情谷有佳人在,其人必束手就缚……臣又闻,有司参奏权策为父掩盖罪证,屠杀叛逆,窃以为,此事非罪,乃功也,以其孝义之身,本有亲亲相隐之责,为忠天后,乃敢忤逆亲父,如此观之,权策乃大忠大孝也,又有何罪?伏乞天后明察” 武后令杜审言在武成殿常朝议事之时,当众宣读此奏疏。 杜审言夷然不惧,语调铿锵,读自己的文字,读得横眉立目,正气浩然。 “众卿有何高见,奏来听听”武后凤目横扫,群臣反应尽收眼底。 苏味道再次当先,“臣附议,权策之罪,毫无实证,观其行事文章,乃忠孝之人无疑,正如他所说,百善论心不论行,万恶论行不论心,权策有善心而无恶行,不当再受羁押之苦,请天后明察” 武承嗣也出面说了几句,不痛不痒,表示个姿态,毕竟天后连权毅都已经释放,眼下宽宥权策的意思明确,还是顺应为好。 魏元忠和郑重也都为权策求情。 武后芳容解冻,笑吟吟道,“群臣所请,朕知道了,稍后自有处置,杜学士文采出众,正直敢言,宜迁科道官,升给事中李峤为麟台少监,升杜审言为给事中,望卿不改初衷,察纳雅言,匡扶于朕” 杜审言和李峤一同出列谢恩,文章四友之二一同升官,也是件稀奇事。 朝臣见杜审言得此际遇,各怀心思。 武三思眼睛滴溜溜打转,突然出列,“侄臣有奏,侄臣弹劾鸿胪少卿,接待后突厥使臣,百般委屈,有辱国体……” 武后看了他一眼,笑意更盛,“立即革职查办,天官衙门总责铨政,督管不严,于吏治大事浑浑噩噩,茫然无知,着天官尚书武承嗣罚俸三年,降品级一等” “侄臣领罪”武承嗣突遭无妄之灾,俯伏认罪,侧头看得意洋洋的武三思,一口银牙咬碎,这厮百无一用,惯会讨好卖乖,真真可厌。 第60章 有愧无愧 上阳宫乃是太初宫的离宫,位于太初宫西南处,地势较高,两侧有山峦环抱,另两面为洛水支流,与九洲池相通,依山傍水,可俯瞰大半个洛阳城。 武后正旦大飨万象神宫,曾驾临上阳宫,所见破败,遍地狼藉,大怒,因此事处置将作大匠、冬官侍郎、上阳宫监数人,命司农少卿韦机重修整饬。 如今十个月过去,一切齐备,上阳宫恢复了其宏伟富丽本色,规制虽不如太初宫浩大,却风格独特,杂糅江南园林、北方庭院建筑特色,广用岭南等地绿植花卉,内有大量精巧机关,处处与星宿天象相合,颇得武后欢心。 可惜负责营建的司农少卿韦机未曾等到武后赏赐,先等到了众臣弹劾,因上阳宫太过华丽奢侈,遭到免职。 太平公主来东都后,就一直居住在上阳宫甘露殿,武后也会时不时驾幸上阳宫,在正殿观风殿起居。 今日,一对至尊母女,携手同游芬芳殿,此殿东临谷水,有一条一里长的水廊,深秋时节,肃杀萧条,冷风迎面,实在没什么好看,侍从的宫女女官纷纷撇嘴,但武后和太平却偏偏乐在其中,相依在一起,指点前后嶙峋雄健情态,赞不绝口,母女二人不时撒下咯咯笑声。 水廊尽头,跪着两个白衣男子。 “臣侯思止,拜见天后,拜见公主殿下” “罪臣权策,拜见天后,拜见公主殿下” 侯思止中气十足,权策气息虚弱,神情涣散,身躯不自觉发抖,屈膝跪拜之际,白色的外袍微微敞开,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里衣,因为要面见天后,头面打理了一番,让脸上伤痕不那么骇人,侯思止借了件外衣给他,遮掩身上伤处。 武后愣了好半天,才醒过神,眼前跪着的,确乎是权策。 太平公主却不管那许多,哒哒几步迈上前,用力把权策拽起,应当碰到伤处,疼得他眼睛瞪大,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脸颊几番扭曲,定格为温顺恭敬,“谢殿下” “无用之辈,何曾有半点皇家贵气”太平公主突地怒气横生,叱骂一声,一耳光重重挥过来,将本就站立不稳的权策打翻在地,一时间全身剧痛,不知几处皮肉绽开,鲜血殷殷,又将这件白色外袍浸透。 见此情形,太平公主更是惊怒,转而一脚,将侯思止踢翻,拳打脚踢,“你这狗才,母后尚未定罪,竟敢滥用私刑” 侯思止在地上缩成一团,身上不痛,只是心凉,看了眼同样倒在地上的权策,想起当日,给他戴起枷锁,在洛阳城内招摇的时候,他说,你我之辈,生死何曾操之在手,却是透彻极了。 走神了一小会儿,权策脸色转青,嘴唇发白,侧卧在冰凉的地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搐,大惊失色,往后膝行几步,连连叩首,“殿下容禀,权策日日承受酷刑,性命垂危,请召御医医治” 太平公主这才住手,回身一看,却见母后轻轻摆手,早已到位的御医,脚步纷沓,将权策抬回就近的上清观医治。 “天后,权将军内腑元神无恙,根本未失,只是外伤过多,血气损耗过巨,善加调养几日,温补一番,便可复原”御医最喜的病患便是这种,看起来吓人,实则医治起来不费事,还可显出手段高明。 “退下吧”武后挥退御医,在上清观正堂的案几前端坐,“婉儿,令内侍省将奏疏搬到此地,朕在这里处置政务” “是”上官婉儿领命,袅娜而去,面上忧思难解。 “侯思止,权策之事,并无实证,就此结案吧”武后又对旁边侍立的侯思止吩咐道,“去一趟义阳公主府,传讯给他们,权策伤重,暂居上阳宫” “是,臣告退”侯思止心下大松,缓缓倒退出门外,秋日暖阳照在身上,浑身舒坦。 上官婉儿带人捧着数十个漆盘的奏折回来,伺候武后批阅奏折,太平公主坐听了一会儿,就失去了耐性,起身去了内室,宫女在御医指导下,已经为权策全身擦洗,清洁包扎了伤口,从里到外换了衣服,身如润玉,锦绣满身,恢复了贵公子本来面目。 太平公主让宫女退下,歪着头上下打量他,嘀咕了声,“这才像个样子” 权策的手微微抖了抖,太平公主迟疑着伸手去握住,权策顺势用力一拉,将她拉着歪倒在床榻上,埋头在她胸前,口中不停呼唤,“姨母,姨母” 太平公主微微一愕,旋即侧身坐稳,抱着他的头,幽幽一叹,皇家近支,小一辈子孙渐多,权策年齿仅次于王晖,是第二大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可惜,摊上个不省心的父亲,遭到的磋磨也最多,细细算来,这外甥儿不过才16岁。 念及他与自己的缘分,太平公主倒有几分真心疼爱。 过了好一会儿,太平公主将他放回榻上,走了出去。 日落时分,权策清醒过来,宫女伺候着用了一碗参汤,一盅鹿血羹,恢复了些许精神,出内室拜见武后。 “罪臣……” “罢了,不用跪了,去那边坐着”武后运笔如飞,堆积如山的奏疏,已然没剩多少了,随意翻看了几份,都是琐碎杂事,索性交给上官婉儿处置。 “世人只知道你文采了得,练兵也有独到之处,怕是甚少有人知晓,你竟还有几分谋算天分”武后声音平和,就像在闲话家常,“朕很好奇,你的人手,从何处得来?” “回天后,世叔,武攸暨侍郎与臣投契,见臣手头紧张,便赠了些生意干股,臣便用这些钱招揽了些城狐社鼠”权策真假参半。 “哼,朕问你,因你之故,死伤这许多人,心中可有愧疚?”武后眼睛紧盯着他。 权策嘴唇哆嗦了下,叩首道,“臣有愧于人,无愧于心” 武后面上神采大放,仰天哈哈大笑,“便是如此了,但教问心无愧,便是杀尽世间人,又如何?” 权策垂首咽口唾沫,天知道,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刀下亡魂,各有取死之道。 武后似是得了大解脱,笑吟吟走上前来,和颜悦色,“既是要做蜡烛生意,朕可令市舶司安排,助你另开商路,此路朕赐予你,非你家人” “谢天后”权策拜谢。 “唔,千骑朕交给武延义统带,你还是做回文官吧,鸿胪寺少卿如何?”武后继续加恩,鸿胪寺主管对外事务,恰巧可以看顾他的蜡烛商路。 权策口中称谢,心神不定,凡人礼下于人,尚有所求,何况武后一国主宰。 “朕有一桩事,交给你去办妥” 第61章 不杀而杀 转任鸿胪寺少卿的制令很快明发,身体也有了起色,权策本打算返回府邸,武后不许,令其在上阳宫休养数日。 太平公主偶尔会来探望,见他情绪低落,便邀他一同欣赏曲艺表演,她偏好特别,不喜歌声,嫌弃媚俗,不喜舞蹈,嫌弃闹腾,甚至不喜多种乐器一同演奏,觉得嘈杂,因而她请权策欣赏的曲艺,多是一种乐器演奏的纯音乐。 “大郎,怎的还是无精打采,可是这曲子太素淡,不对你胃口?”太平公主斜昵他一眼,不待他回答,轻笑两声,“呵呵,我倒忘了,大郎现下虽乖巧,却也是风月常客,喜好些浮艳曲调,也是自然” 即便如此,太平公主并无意改弦更张,继续听着一支横笛,吹奏渺远之声。 权策无言,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武后交代他的一桩事,就是要让芮莱夫人自武攸暨身边消失,且要让武攸暨死心,这个安排,虽未明言要杀掉芮莱夫人,却也是不杀而杀,至少要让武攸暨确信,芮莱夫人已死。 他早知此事无可避免,早先曾为自己只能坐视无法援手而自责,却未料到,转眼间,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自己头上,令他焦灼万分。 丽景门刑具花样百出,不过是短时间折磨肉体,武后轻轻一句话,却将他的心神一并吊起来鞭打,一打,就是一生。 “大郎?”太平公主嗔怪地唤他一声,被他直勾勾盯着看,感觉颇为怪异,“若是实在不喜,便自去园中游玩,只是你身体尚未康复,不可骑马” 权策回过神,想了想才说道,“公主,此曲淡雅,臣并非不喜,只是偶然有段音律在脑中回环,只恨对音律之事一窍不通,难以谱写,是以烦恼” “哦?你且说来听听,我也颇识音律,若果真可取,我代你谱出,也未尝不可”太平公主来了兴趣,屏退几名乐师,坐到权策对面,听他哼哼唧唧,一开始觉得可笑,细听之下,颇有一些章法,便耐下心思,琢磨着宫商角徵羽。 吉他的音调谱写成古代的曲谱,并不能一蹴而就,忙了大半个时辰,还只是粗陋的半成品,太平公主并不急躁,颇有成就感,“待来日请些大家来打磨一番,对了,武侍郎对音律颇有心得,也请他来参详” 权策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心里猛地一揪。 太平公主并未察觉有异,继续品评,“此曲前半段平和欢快,有些缠绵之意,转折后悲切伤感已极,沉沉浓郁,感人肺腑” “公主……”权策开口就被打断,太平公主有些嗔怒地瞪他一眼,“你我并非外人,唤我一声姨母便可” “是,姨母”权策顺当改口,“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奇故事?” “自然听过,化蝶嘛,你是说……”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返过身去细细品味自己写下的曲谱,“果然如此,倒不用再请人打磨了”拎起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全神贯注。 权策失笑,等到她停顿的间隙,连忙凑上前问道,“姨母,不知,您对故事里的马文才,作何评价?” 太平公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戏谑道,“生在贵胄家,自是人上人,你若是有心仪女子,求而不得,姨母可为你作主取来,嗯?” “没有,没有”权策摇手否认,心中一点星火熄灭,再无一丝侥幸。 上阳宫待了七日,太平公主忙于曲谱,没再搭理他,他则苦心思索,当如何行事,才能最大限度不伤人心,朦胧间有了些打算。 回到义阳公主府,先去拜见母亲,义阳公主少不得搂着他,又是一番哭天抹泪,权竺还好,五岁孩童胖了一圈儿,壮实得紧,见到权策归来,黏上来扭皮糖,一口一个大兄,憨实可爱。 权箩却不然,旬月有余不得见,她已经不认得这个自称大兄的人了,一冲她伸手,还未碰到,便咧开嘴尖声大哭,待手缩回去,立刻云开雾散,自顾自把玩手中珊瑚珠,这东西还是权策送予她的,臭丫头却是认东西不认人,惹得权策生了好一番闷气。 义阳公主命人将芙蕖也叫了来,一道用了午膳,看席间互动,这段时日共渡难关,芙蕖已然得到义阳公主的认可,许多府中琐事,也交由她操持,权箩用午膳也是芙蕖抱着喂食,小丫头用膳的时候,乖巧得很,只管张着红润小嘴儿,喂啥吃啥。 权策陪着家人热闹了一阵,心中疑团始终未解,他回府来,父亲权毅不见踪影,见母亲没有提及的意思,他也不敢问。 “大郎,郑郎君、大卢郎君、韩郎君、崔学士、杜给事中、李少监等人过府拜望”门房通传声从门外传来。 “你先去忙,莫要累着”义阳公主放行,芙蕖起身给他理了理衣襟,翘着脚目送他远去,义阳公主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来拜访的宾客都是知交好友,并不拘泥,见他全须全尾,也就放了心,都没有逗留,中途翰林院的宋之问,起居郎张说这些往日同僚也前来探望,新任鸿胪寺卿豆卢钦望也派了人上门,慰问一二,敦促他尽早履职。 一直忙活到黄昏时分,才得清净,回转未名小院儿,便拉着芙蕖去了书房。 “郎君”岂料,芙蕖比他更急,乳燕投林,将他抱得紧紧地,脸颊厮磨着他的脖颈,泪滴冰凉,口中呢喃,“你吓死奴奴了,吓死奴奴了” 权策将她拦腰抱起,放在自己大腿上,交颈相拥,“芙蕖,今日未见到父亲,他不在府里?” “说来很奇怪的”芙蕖立刻抬起头,“驸马才休养好一点,就外出了一趟,没有带人,回来就又病倒了,病得很严重,神识都不清醒了,好一些后,就不肯在府里住,去了两百里外的嵩山中岳观静养” 权策蹙眉思索,猛然间想到了什么,脑子一懵,缓缓转过头来,哑声吩咐,“芙蕖,你安排下去,自今日起,未名院中不得见鲜亮颜色,给我换套素淡的衣服,对外就说我死里逃生,要还愿,不事奢侈” 芙蕖乖巧点头,什么都没问,出去张罗去了。 权策胳膊肘撑在桌案上,双手蒙住了脸,帝王要杀人,更要诛心,父亲的外室,和那个已经八岁的庶出兄弟,怕是没了。 权策有一些悲伤,更多是恐惧。 大唐,是个气吞山河,雍容磅礴的朝代,但荣光只属于极少数人,大多数人仍旧是苟且着,难堪着。 谁又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呢? 第62章 怨我恨我(上) 新任鸿胪卿豆卢钦望,是长安土着,万年县人,祖先为鲜卑族慕容姓一支,南北朝时期与华夏融合,祖父豆卢宽是隋文帝外甥,唐高祖李渊起事的时候,率领关中豪族重金资助,为立国元老,以门荫入仕,官场履历起伏不定,年满六旬,仍在三品官位上打转。 此老身板硬朗,须发仍有青色,身材不高,官肚宽大能撑船,声如洪钟。 “下官权策,拜见大鸿胪”权策执礼甚恭。 “少卿请起,老夫也是刚来,咱们一对新丁,哈哈哈”豆卢钦望哈哈大笑,双手扶着腰带,示意入座,“你虽年轻,也经历过多番历练,老夫对你是放心的,朝会、藩属还有通商之事,你就一肩挑了,老夫年纪大了,知道些典故,吉凶礼仪之类,就由老夫负责,如何?” “这个,大鸿胪,下官此来,是告假的”权策哭笑不得,鸿胪寺四大职司,最轻省的就是吉凶礼仪,一年到头不一定用得上一次,这老头儿倒是会偷懒。 “告假?”豆卢钦望眉头大皱,没了好声气,这个招数谁都能用,就他这个主官用不上,“小子切莫偷奸耍滑,老夫这双招子,可是千锤百炼的” “下官不敢,天后吩咐了要事,需要花费些时日,请大鸿胪明察”权策据实禀告。 豆卢钦望大失所望,“给老夫个准信儿,约莫告假多少日” “十日,十日就够了”权策脸上带笑,笑容中却透出些伤感。 豆卢钦望人老成精,自然能看出一二,收起了不满,起身按按他的肩头,摇晃着胖大的腰杆出门,“老夫先去处置些俗务,少卿自便” 权策又去拜访了两度为他仗义执言的宰相苏味道,聊了些诗文雅事,便告辞。 出了大内宫城,宫外等候的,除了沙吒符和绝地,又多了个占星,还有两个丫鬟,后头一辆双架马车,他跟武攸暨约好了,要去他家做客,带上芙蕖一起。 门房早得了交代,权策两人一到,即登堂入室,引入内院正堂。 “大郎,快来,两个小子,见过兄长”芮莱夫人见到他们极为欢喜,招呼自己的两个儿子,“这是崇敏,八岁,这是崇行,六岁” 权策与他们见礼认识,崇敏还好,小大人一般,规规矩矩,六岁的小萝卜头崇行要活泼一些,跑来跑去,也不认生,逮到谁都能云里雾里聊上两句,煞是可爱。 “世叔,小侄此次虽说遭了大罪,却也换回来一桩生意”权策有些得意,“天后制令市舶司,与我专营蜡烛,此物获利丰厚,成本也浩大,世叔其有意乎?” “我已听闻此事,昨夜还跟你婶婶商量来着,便是你藏着掖着要吃独食,怕也是不成的”武攸暨翘着脚,悠哉饮茶,跟个土匪似的,要入霸王股。 “你们两个做父亲,做兄长的,都正经些”芮莱夫人很重视孩子的教育,跺脚嗔怒,“蜡烛生意是座金矿,可以传之子孙的,大郎,你真有意与我家共享?” “那是自然”权策答应得很干脆,眼神凝视芮莱夫人,传递着一些浓烈的信息。 芮莱夫人转开头,心下有些不自然,自那晚伊水画舫告别之后,这是她与权策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义阳公主府,权策才从上阳宫搬回来,每每目光相接,她总觉得不对,这个唤自己婶婶的男子,好似,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呸呸呸”芮莱夫人在心中暗啐,不过是毛头小子,有了思慕之心罢了,自己二十五六的年纪,比他大了七八岁,看起来得找个机会教导一下芙蕖,不知想到了什么,芮莱夫人脸颊蓦地红润起来。 几人说笑间,到了午时,芮莱夫人吩咐安排膳食。 武攸暨这里吃饭的排场很大,一道道菜都由众多女侍列队捧上来,用完即收走,桌案上不堆砌碗碟,侍女们的顺序也有一定之规,先主后客,先男后女。 享用了丰盛的午宴后,女仆们排列着队伍,捧着餐后甜点,鱼贯走来,排在第二位的女仆,在回廊行走的时候,不小心跟廊下侍立的占星碰撞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好在占星眼疾手快,将瓷盘接住了,侍女细声道谢,绕过廊柱,迈步进门,将瓷盘放在芮莱夫人桌案上。 占星从胸前掏出一块丝巾,擦了擦手,挪了挪脚下位子,到阶梯边,那里才是他本来的位子。 “来来来,芙蕖,多用一些,你太瘦了,这是玉露团,这是灵沙臛,最是女人滋补佳品”芮莱夫人劝着芙蕖,自己也用得香甜。 权策试着咬了一口,顿时败退,大唐的甜食,太甜腻了,齁得慌。 酒足饭饱,几人又商量了些蜡烛生意的细节,权策带着芙蕖告辞。 岂料,第二日一早,武攸暨就急吼吼找上门,揪住权策一叠声询问,“大郎,你上次呕血濒死,治疗你的神医是何人?可还能找到?” “世叔慢来,出了何事?”权策跟着紧张起来,“那位神医只是惊鸿一现,只说了句让我多写些传奇话本儿就走了,音讯全无,小侄可安排下人去查探查探” 武攸暨颓然撒手,“这便有劳大郎了” 权策奉上茶杯,“世叔,可是家中长辈有不妥?” “非也”武攸暨仰着头,砰的一声靠在靠背上,“是你婶婶,昨夜突然染上怪病,身上抽搐,各处筋骨劈啪作响,痛不欲生啊” “可曾请了御医?” “请了,内医局上下,我都叫来了,连沈御医都求了来,无奈,都是束手无策啊”武攸暨从椅子上窜起,“大郎,务必要上心此事,我再去别家探探” “世叔且慢,我随你去探望婶婶”权策招呼人准备车马。 “不必了,她如今,怕是不愿见外客”武攸暨丢下一句话,身影已经冲出大门外。 即便他如此说,权策没有听,安排了权立去上次找到神医的地方走访,没有带芙蕖,单独去了武攸暨府上。 府里上下都知道他是主人主母疼爱的后辈,未曾设防,让他直接来到芮莱夫人床前。 “婶婶,你这是,这是何故?”听武攸暨说,和亲眼看,感觉大不相同,昨日还言笑晏晏,如今却在床榻上躺着,形容枯槁。 “大郎……啊……”说话间,病情发作起来,全身痉挛,疼得惨叫阵阵。 权策痛心不已,跪在床榻前,埋头在她身上,痛哭出声。 芮莱夫人脸颊飘起几丝红润,勉力伸着手,轻轻抚着他的发髻,吃力地安慰道,“大郎莫要悲伤,婶婶无事……啊……” 第63章 怨我恨我(中) 芮莱夫人的病一直没有起色,武攸暨延医问药,未能治好不说,病痛反而变本加厉,渐渐放弃了,时刻陪伴在侧,嘘寒问暖,芮莱夫人却不欢喜,她被病痛折磨,形销骨立,面貌今非昔比,极度排斥与武攸暨见面,每每看到他,都要嚎哭闹腾,寻死觅活,武攸暨无奈顺从,每日只是隔门而望,听到她痛苦呻吟,心如刀绞。 如今能见到芮莱夫人的,只有权策和芙蕖,因芙蕖感性,每次探望,都是哭哭啼啼,勾得芮莱夫人跟着悲伤难抑,为免情绪动荡伤身,权策便劝住她,不让她再入内探望。 病榻独处,芮莱夫人感觉权策异样的眼神更加肆无忌惮,虽不曾多说话,只是默默做些简单的照料之事,身上缠绕着浓重悲伤,动作间用心款款,对自己充满怜惜,她很多次想要拒绝他探望,却始终狠不下心开口。 权策出门来,武攸暨翘首以望,张了张嘴,什么也没问,他也知道,不会有奇迹,却总是放不下妄想。 “世叔,如今医卜之术无力回天,只好求诸鬼神”权策将他搀扶到亭子里坐下,“小侄明日要赴嵩山中岳观,探看父亲,若您方便,便带着婶婶一道去,山野风光绮丽,又有中天崇圣大帝庇佑,兴许能有转机” 武攸暨木木地沉默着,半晌才回答,“只好如此了,我去怕是不成,芮莱见我如同见鬼,陪她去了,反让她不快活,我多安排些家人仆役陪着,就有劳大郎了” 权策无言。 两人默然相对,亭子里布满了不祥的气息。 翌日清早,权策来武攸暨府上接人,安排得极是妥当,侍女丫鬟十余人,护卫二十余人,还有仆妇杂役小厮,将芮莱夫人的车驾团团围着,保护到了极致,携带的滋补药品食材足足装了三大车。 一行人车马迤逦,武攸暨远远骑马跟着,送他们出五十余里,才勒马止步,仰头看苍天,他不明白,他不争不抢,从未做过亏心之事,只求好生奉养自身,与挚爱妻子终生相守,为何还是为苍天所不容? “你果真是善妒的吗?”武攸暨惨然问天,却得不到回应。 权策回身,看着后方武攸暨已经变成黑点,心中愧疚一瞬,更多却是无奈,天命可违,人祸,却是无解。 出城向南,到龙门地界向东转,一路快行,许是出城之后心境爽朗,芮莱夫人的病体真有好转迹象,途中过北魏水泉石窟,偃师黄金草原等地的时候,权策搀扶着,她还能下车赏赏景,去寺庙里拜拜佛。 三日后,抵达嵩阳县,权策安置了一乘软轿,带芮莱夫人上山,行至太室山玉女峰山腰,有一峭壁,石壁上碑刻嶙峋。 权策停下脚步,特意到她轿前,为她介绍,“这里相传是大禹治水功成后,留下的大禹神篆,如今只看得清七个字形,无法辨认,旁边还有启母冢,相传大禹发妻涂山氏在此产下了开辟夏朝家天下的夏启,世人都称涂山氏为始祖神,当地人都说这里灵验,专能护佑嫡支子孙” 芮莱夫人闻言,眼睛大亮,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挣扎着起身,要下轿步行,前去参谒,周围仆役跪了一地,都说那地方陡峭危险,不宜前去。 芮莱夫人大怒,这几日她深受限制,行走坐卧不得自主,早就对这些人心存不满,大喘着气,怒斥道,“你们,你们放肆,都滚开,滚开,大郎,你要为婶婶作主” “婶婶息怒,他们也是为了您好,这样吧,就由几个丫鬟扶着您过去,小侄在侧护着,确保万无一失”权策略感为难,折中了一下,让芮莱夫人如愿。 芮莱夫人听从了,两手拉着丫鬟的手,丫鬟又拉着仆役的手,往启母冢走去。 权策负手,慢慢踱着步子跟着,脸色变幻莫测。 “始祖神娘娘,后人命薄,本不该来您道场滋扰”芮莱夫人踩在峭壁边上,抚着若隐若现的篆书,声如杜鹃啼血,“只是后人身为人母,有二子尚在稚龄,祈求娘娘保佑,让他们无灾无难长大成人,后人即便折尽福寿,也心甘情愿,求娘娘开恩,开恩呐……” 芮莱夫人往后退了一步,跪地叩头,身子骨虚弱,三跪九叩,歇了好几次气,才完成。 “呼呼……”启母冢边,突地飘起一大片乳白色的浓烟。 “娘娘显灵了,显灵了”众人一阵慌乱,纷纷跪拜,感觉这烟雾里香气氤氲,如兰似麝,尊贵无比。 芮莱夫人激动得站起身,“娘娘保佑,娘娘保佑” 她也闻到了阵阵甜香气,却觉得头脑晕沉,腹中犯恶心,眼前阵阵发黑,站立不稳,一头栽了下去,发出唰的一声,似是鱼儿撞进了渔网。 等到烟雾散去,众人起身抬头,才发现芮莱夫人不见了,一张帛书从山顶飘飘摇摇落下,只有六个朱砂篆书大字。 “人间苦,不如归” “夫人,夫人被始祖神娘娘带走了?” 众仆役一片哗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口中乱七八糟念念有词。 权策脸色铁青,并不相信,“休得胡言乱语,把此地看护起来,莫要乱动一草一木……来人,速去嵩阳县衙门传讯,令他们动员人手,到山下搜索……沙吒符,带护卫下山,携带号角,驱赶山中禽兽,方便联络……尔等,回东都,向武侍郎报信” “是”众人有了主心骨,轰然应诺,分头行动。 权策在原地愣怔了半晌,绝地凑到身前,“主人,都安排好了,您真要这么做?属下多嘴,若是就此将她圈了,您不用露面,其实也是可以的” “但是这样,她一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她生了求死之心,又该如何?”权策苦笑。 “属下只是觉得,主人煞费苦心,还要承受怨恨,实在不值”绝地愤愤然。 “你错了,她怨恨我,才是理所应当”权策拍拍他肩头,不以为然,他做的事情,拆散良缘,本就是缺德冒水,他从未想过得到谁的感激。 “主人是顶好的人”绝地正色,“虽然她失了夫君,却得了一条性命,孰轻孰重,是个人都掂量得出来” 权策抿嘴而笑,没有再多说。 对有些人来说,爱情真的比命更重。 第64章 怨我恨我(下) 嵩山深处,有一处庭院,白墙黛瓦,装饰都是用山中竹木花草,净雅清新,前院轩敞,占地广阔,青砖铺地,侧面还有铺了沙土的练武场,后院装饰精巧,颇有意趣,后院西侧有一大花园,林木葱茏,小桥流水,花园中有亭台回廊,还有一处阁楼,可登高望远。 后院一间厢房卧室里,床上躺着一男一女,男人头上裹着纱布。 女人先醒过来,随即“啊”的一声尖声大叫,将被子裹在身上,面色惊恐至极。 男人被惊醒了,也是大惊失色,抱着胸起身,找了一圈,却没能找到衣服,将乳白色的床单扯下,裹在身上。 “呀……你站住,走开,别过来”女人被吓到了,瑟瑟发抖,看男人如同看仇人。 “婶婶,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男人尴尬止步。 门外传来脚步声,来人极懂礼仪,在门外扣了扣门扉,“贵客可曾醒来?” 声音苍老,年岁应当不小。 男人女人面面相觑,男人清了清嗓子,“请进” 一个乡下老员外,带着两个丫鬟进门来,拱着手笑容可掬,“贤伉俪脱险,真是可喜可贺” 女人缩在床榻一角,不出声,男人拱手相应,“这位老丈,想必是您救了我们,敢问,您是如何知晓,我们是,是夫妻?” “呵呵,老夫虚度六十余载,眼力见是有的”老员外乐呵呵的,“那日我在山脚饮茶赏景,这位女客从山腰坠下,男客紧随其后,落地之时,男客挺身相救,做了肉垫,除了挚爱夫妻,谁会如此?呵呵呵,好在你们有大福缘,落在山脚捕鸟的网上,若是不然,怕是凶多吉少……” 闻言,女人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光芒,看了男人头上的纱布一眼,颇有些担忧。 老员外摆摆手,丫鬟们将衣服捧了上来,“啊,对了,看诊的时候,医生说女客的身子有些不爽,就顺手做了些调理,贵客眼下感觉如何?” 女人闻言一愕,动了动身子,晃了晃头,以往的刺痛昏沉和虚弱,全然消失了,身体轻便饱满得紧,大喜过望,一把拉住男人的手,连连摇晃,“大郎,我好了,我病好了,全都好了” “哈哈哈”男人陪着她高兴大笑。 老员外慈眉善目,捋了捋胡须,“贤伉俪且洗漱一番,老朽不搅扰了,对了,还请告知二位府上从人在何处,老朽这便安排人手联络,免得家人担心” 女人闻言,非但面无喜色,反倒惶恐不安,男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多谢老丈了,劳烦去中岳观通报一声,就说权策在此,自会有人来” 老员外连声应好,退了出去。 男人避到屏风后,穿好衣服,女人也在锦被下,将衣物胡乱套上,室内归于沉寂。 男人自然是权策,女人正是芮莱夫人。 半晌之后,芮莱夫人叹了口气,先出声,“大郎,今日之事,都忘了吧” 权策没立刻回应,迈步到窗边,负手而立,“芮莱,你不觉得,有此一番遭遇,冥冥中,似有天意?” 芮莱心惊不已,强撑着长辈作派,“你唤我什么?恁的没大没小,我是你婶婶,不得无礼……” “最无礼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你可曾见过谁家婶婶与侄儿同塌而眠?”权策冷声打断她,毫不留情揭开伤疤,状若疯魔,“这是天意,天意补偿我相思之苦” “你,休得胡说”芮莱全身发抖,眼前的权策她几乎认不得了,想要努力唤起他的良知,“你的心意,我知道一些,但是,我与你世叔海誓山盟,如果你此心不死,来世,来世再随缘,可好?” “世叔?呵呵”权策冷笑,“别忘了,你从启母冢坠崖,若我将你衣物捡上一两件带回去,只说你尸首已被山间走兽分食,他会怎么做?他只会为你立上一座衣冠冢” “你……你要禁锢我?”芮莱怒气散去,眼带死灰,“你要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用?” “我不要行尸走肉”权策深情的面孔又出现了,带着无尽的悲情,“我要你的心,他能给你的,我都能” 芮莱不忍细看,别过头,“大郎,不可能的,你若逼迫我,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你威胁我?”权策脸孔扭曲,眸光冷厉,“那你香消玉殒之时,便会有一本话本问世,关于婶婶和侄子的香艳话本,实名实姓,且看崇敏、崇行,如何行走于人世?” “你?”芮莱惊骇之余,心中微动,“我那时已经不在,你呢,你又如何见人?” “芮莱,你错了”权策席地坐倒,脸上悲戚莫可名状,“你若去了,我定不会独活,若话本最后一折,写的是殉情,想必,销量更好” 芮莱蹭的站起,咬唇俯视着他,“你便铁了心,不放过我?我绝不可能从你的” 权策仰着脸跟她对视,良久,微微闭眼,泪水滚落,“你便是心如铁石,也可化为绕指柔,便是不可能,不试过,我不甘心” 芮莱不语,只是死死盯着他。 权策脸色惨然,“也罢,你我可约定期限,两年,两年之内,若你能聚财百万贯,若我不能打动你芳心,我便还你自由” “此话当真?”芮莱眼眸一亮,旋即戒备道,“你可不得暗地阻挠” 权策苦笑,“自然不会,我会令权立来此听差,蜡烛你是做不得了,其余行当一切随你” 芮莱灵动的眸子转了几转,脸颊泛起嫣红,“这两年,你,你不得轻薄” “自然”权策答应得爽快。 芮莱心下一松,却又莫名郁结,“最好,这两年,你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呵呵呵”权策轻笑,“那不可能,每隔旬日,我会来此一趟,欣赏你的舞姿” 芮莱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主人,小的沙吒符、绝地候命”门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权策的护卫们到了。 权策站起身,回头望了芮莱一眼,轻言细语,“我待会儿会将此地买下,换上一批仆役,你安心住着” “快滚”芮莱却没有什么好声气,脸上怨恨之色浓重。 权策笑笑,开门而出。 门缝翕张,一缕阳光一闪即逝,房间复又陷入阴暗中。 权策做了个扩胸运动,看着浩浩荡荡的护卫,关切地问道,“你们找到武夫人了吗?” “没有” “咚”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门上。 权策迎着朝阳,粲然而笑,心里有恨,有不甘,还有希望,大概足够支撑她活下去了。 怨我恨我,只是寻常。 第65章 情之一字 太室山,玉女峰,启母冢。 武攸暨站在悬崖边,捧着那卷帛书,时而望着雾气蒸腾的深涧,时而望着晦暗难明的苍天,久久无语。 权策上前搀住他的胳膊,用上了几分力道,往后拉了拉。 武攸暨回头看他,眼睛里闪着些希冀的光彩。 权策侧开脸,摇了摇头,“世叔,莫要悲伤,我这就具折上奏天后,请朝廷兵马前来协助搜索,总要找到婶婶” “不必了”武攸暨开口了,“这太室山上上下下,都已掘地三尺,少室山我也一寸寸踩过,要是真能找到,早该找到了” “可如今……”权策愁眉不展。 “或许,真是始祖神不忍她再受病痛之苦”武攸暨将帛书展开,细细端详,“罢了,了却这一段尘缘,我再去少室山少林寺求个三生缘法,来生,再来生,必与她纠缠到底,定要让她补偿个清楚明白” “世叔,小侄未能照料好婶婶,都是小侄害的,实在惭愧无地”权策单膝跪地,束手请罪。 武攸暨将他扶起,“休得胡言乱语,你之为人,世叔清楚,再说此事众目睽睽,与你有何干系?妄自揽过上身,仔细流言蜚语传出,伤及声名” 权策顺势站起,脸上仍有自责之意。 武攸暨已无心力再劝,拍拍他肩头,“你父在此,先去请安吧,我这便返回东都,料理一番身后事,代我,向你父告罪” 权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轻松了一些,又沉重了一些。 中岳观,权策与父亲权毅见了面,父子二人都穿着素服,一时间沉默无言。 “你该早知道了吧”权毅清癯的脸颊凹陷更深,手臂像是树枝,干枯瘦弱,衣服空空荡荡。 权策点了点头,“去年底,舅父回京的时候,我知道了” “可去看过?”权毅眼里带光。 “远远看过,未及端详”权策轻声回应。 “为父失德,不足为法,个中情由,更不细说”权毅攒了一肚子的话,见了长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妻子金枝玉叶,虽遭际堪怜,终究傲骨嶙峋,两人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生育了长子权策,便觉大事已了,分房而居,妻子汲汲于财货,他就养了外室,待得外室子出生,他心怀愧疚,才又有了权竺和权箩,然而,归根结底,两人始终未曾真心亲近。 “只盼你念及血缘,能为他绘影图形,也当为父念想” 权策点头答应,心中惆怅,武攸暨夫妻情深如此,偏不得厮守,父母恩情浅薄,却不得不长久牵绊,造化弄人,情之一字,害人颇深。 权毅极是激动,亲自布置了画纸炭条,期待殷殷,权策心中竟然冒出些许酸意,旋即自嘲打消,跟个往生稚子争宠,实在没有滋味。 权策回想当时情景,动笔作画,印象模糊处,咨问权毅几句,花了一个多时辰,将异母庶弟的容貌描绘出来。 权毅视若珍宝,抱在怀里,再三打量,口中喃喃絮语,老泪纵横。 权策在旁站了会儿,轻手轻脚走了出去,令父亲身边管事转达辞别,立刻启程,离开了嵩山。 此行虽说另有算计,但见了父亲,只不过短短辰光,他已经待不下去,爱子之心可以理解,然而他的儿子,却不只有死去的那个,行事不谨,闹出偌大风波,还险些葬送了长子性命,只言片语都没,说不失望,不心凉,那是假的。 “绝地,传令无字碑,铲除与父亲有交集的一切危险分子,家中奴仆,由权祥处置,概不容情” “是,主人”绝地欣然领命。 三日后,权策立在东都长夏门前,打量着越发有都市气象的大城。 洛阳令魏元忠却在面对一片狼藉,三个夜晚,死了三十余人,有商贾,有胥吏,有低品官员,有豪门管事,还有方外之人,城狐社鼠,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死因千奇百怪,像是意外,又像是谋杀,毫无头绪。 面对漫山遍野的弹劾,魏元忠心力交瘁,当朝请罪,意外的是,武后并没有降罪,只是轻描淡写斥责了几句,就含糊了过去。 魏元忠直觉此事另有内情,揣着心思回了衙署。 “令尹,义阳公主府管事通报,府中有仆役暴毙……” “且住,些许小事休要烦我,这些豪门大宅,哪家不曾有仆役暴毙”魏元忠恼怒。 “令尹,义阳公主府暴毙了十七人” 魏元忠愣了愣,神情复杂,义阳公主府两个顶梁柱都不在的时候,府中发生这种事,是谁在出手?目的何在? 权策没有回府,先去了鸿胪寺销假。 大鸿胪豆卢钦望仰天长笑,热烈欢迎,对他自觉将假期缩短两日的行径表示高度赞扬。 说话间,直入主题,竟真按照原先分工,将鸿胪寺朝议、通商以及宾客相关的一应事务交割给他,甚至连狮钮银印的掌堂官印也想一并交割,为权策坚决拒绝,悻悻作罢。 “老夫人老体衰,不良于行,日后常朝,便由少卿代理”豆卢钦望把出倚老卖老嘴脸,健步如飞,飞快走出了签押房。 权策抱着一大堆案牍,懵在当场,吸了吸鼻子,官场上人物形形色色,不管怎么看,此老都是个人间极品。 “哟,权少卿,这是在,锻炼臂力?”不阴不阳的声音,颐指气使,正是武延义。 “武将军有礼了,不知有何吩咐?”权策将案牍分门别类放好,拱了拱手,面前这人也不可以常理揣度,刚捡了他练出来的千骑,居然一点都不见嘴软手短之类的症状。 武延义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儿,哼了一声,“天后召见,赶紧跟上” 两人一同入瑶光殿,殿中只有武后和上官婉儿两人。 不待武延义奏报,武后先开口,“延义退下” 武延义叩首领命,转过身,大是不忿,瞠目瞪权策,神情阴鸷。 “大杀四方,感觉如何?”武后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 “一载有余,臣备受缠结,旦夕不乐,至今,始知人间滋味”权策说出了真实感受,父亲权毅实在是他脖颈上斩不断的枷锁,他不信武后能掌握无字碑的动向,但他相信武后能推知是他下的手。 武后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怜惜之色一闪即逝,转为凌厉,“事情办妥了?” “如天后吩咐,武侍郎已在办理后事,武夫人失落江湖”权策抠了字眼。 武后摇头,心太软,终究做不得大事,“朕有意,将太平许与攸暨,你意下如何?” “臣不敢”权策赶忙躬身垂首,“公主与武侍郎皆是权策长辈,臣不敢妄言” 武后不以为然,踱步逼近,两腿之间的蔽膝已经触到了他鼻尖,异香扑鼻,“朕让你言” 权策方寸大乱,“臣,臣尝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言一出,上官婉儿双眼神光大放,牢牢缠住他,呼吸都已不平稳。 武后品咋片刻,呵呵而笑,转身向侧室,“太平,你意如何?” 太平公主款款走出,自信满满,“母后曾驯服烈马,太平又如何驯服不得一凡夫” 伸手将权策拉起,笑意温柔,“大郎,姨母要感谢你为我续上一段良缘” 权策身上发凉,垂首无言。 第66章 鸿胪少卿 永昌元年十一月中旬,武后自东都返回长安,百官随扈,随即下达制令,令左卫将军,检校地官侍郎武攸暨,尚太平公主,年内完婚。 武攸暨在亡妇灵堂接了旨意,神情呆滞,如同行尸走肉。 权策去灵前致祭,宽慰了良久,待他情绪稳定了,才离开去鸿胪寺,一路心神不宁,太平公主信心满满要驯服,武攸暨心丧若死,毫无生气,冰火联姻,怕难有好结果。 到得鸿胪寺,权策抛开心事,开始履行鸿胪少卿的职责,鸿胪寺摊子铺得太开,事务繁杂,各地会馆、商馆众多,藩属国驻在使节交织错杂,矛盾重重,藩国内部有些事务需要上报帝国,都是经由鸿胪寺,更恼火的是各国商人贸易纠纷,也由鸿胪寺调解,真可谓浩如烟海。 权策翻了几篇奏报,头痛欲裂。 大唐诗词风气之盛,空前绝后,朝堂之上更甚,人人恨不能出口成诗,权策好友,翰林学士崔融,家世学识都是冠盖同僚,却迟迟难以升迁,根源就在于此,他不擅长作诗。诗词唱和风雅之事,无可指摘,但这股风气出现在公务之中,就是十足祸害,手中的奏报骈四俪六,对仗押韵,极尽华丽辞藻之能事,东拉西扯,引经据典,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令人读起来半天不得要领。 权策忍了一上午,午膳之后与豆卢钦望商量了一番,召集属官会议,明令整顿衙门中的公文风格,凡事以讲清事实为要旨,字数超出八百的,考评降等,又选拔了两名文笔扎实老练的书吏,至鸿胪寺本堂就职,专司为主官撰写节略,释放出强烈信号,属官文字自此不入主官耳目,写得再花里胡哨,也无人赏识提拔。 此令一出,反弹相当大,不止鸿胪寺,各中枢衙门都有人上疏弹劾,有的指责权策闭塞言路,有辱斯文,有的痛陈权策隔绝上下,处事不公,有的甚至拿他上午做出的批复说事,通篇一二三,发号施令,颐指气使,文笔干瘪,尸位素餐。 朝会之时,武后令权策自辩,他当然不服,“臣为事务官,要务乃是处置庶务,但求知悉所掌事务前因后果,督导提点行事要害,自认并无缺失” “非也”北门学士出身的老宰相范履冰出班反驳,“言为心声,书可见骨,为官不可只交接庶务,亦是识人用人,少卿终归太年轻” 权策立刻出声,“下官不敢苟同,才德并非一体,有才无德,有史以来并不鲜见,仅以文笔书法论英雄,形同以貌取人,必有失之子羽之憾” “敢问少卿,除书法文章,尚有何物,可称英雄?”出声的是苏味道,他虽屡屡回护权策,但在这个议题上,是不赞同的。 权策麻着胆子,索性一竿子捅翻,“下官以为,为官者,首重德行,其次乃是格局胸襟,再次是策略丘壑,最后才是诗词文章,书法不过一载体,不足以论人” 这下子炸了锅,朝中以书法驰名的高官不少,纷纷出列怒斥,火气越发重了,拿他年纪轻说事,脾气火爆的,直接破口大骂,权策相信,要不是自己剽窃了些诗文在先,定会有人将嫉贤妒能之类的帽子扣在头上。 “罢了”武后看了出舌战群儒,终于出声,“权策所言,虽不无道理,然兹事体大,行事操切,有失官体,着罚俸两年” 朝中勉强静了下去,只不过范履冰等人仍旧愤愤不平,天后罚了权策小贼不假,却没有否定鸿胪寺的行径,明显是避重就轻,拉偏架了。 这股不服气的氛围还未凝聚起来,武后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众卿,西突厥斛瑟罗部意欲内附,当如何处置?” 外藩内附归化是鸿胪寺的职司,但这等大政,按例只有宰相们可以置喙,鸿胪寺只能听令执行,说起这西突厥斛瑟罗,本是突厥中势力较大的一支,只是斛瑟罗登上可汗之位后,滥施严刑,暴虐无度,部众畏惧,散亡殆尽,地盘草场越加缩小,外有后突厥默啜可汗蚕食鲸吞,内部突骑施部落又势大难制,无奈之下,才想起大唐,内附形同避难。 因这个缘故,朝中不少大臣有异议,但争论来去,还是接纳占了上风,毕竟,怀柔远夷,万邦来朝,乃是帝王心中最痒处。 武后制令斛瑟罗率部于来年正旦日入京朝贡,鸿胪寺打点行程及朝贡礼节。 散了朝,苏味道邀权策同行出宫,很是苦口婆心劝了几句,“世风如此,非一己之力所能摇动,少卿新任要职,还是以稳妥为好,和光同尘,切勿与世俗相违” 权策并未回应,岔开话题聊起风月之事,他心中自有主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大唐为官,无论文武,要么是衙门主官,要么是自行其是的翰林学士、起居郎,已然颇有上位者自觉,不会轻易受人影响。 两人话不投机,苏味道在宣政门停步,回凤阁理事,权策则须出宫门,苏味道望着他的背影,并无不悦,反倒有些激赏,他年轻时,也有过勇猛精进,可惜,久历宦海沉浮,他已经模棱两可了。 回了衙署坐定,公事房外有人求见,“少卿,下官通商司郎中邓怀玉,有要事禀报” “进吧” 来人头发花白,满面风霜,官服虽整洁,却已褪色,绯色变成了灰白色,长安居大不易,没有家世背景的京官,普遍过的寒酸,但寒酸到这等地步的,却也少见。 “少卿,蜡烛商道经由吐蕃出,由浪穹诏、吐谷浑等地中转,沿西域商道入长安,一应关节关防和文牒均已筹备完毕,只须组织商队前往便可”邓怀玉开口说的,是公事也是私事,面上古井无波,眼里却不时闪过些不屑之色。 “有劳郎中了,明日即会有人领取关防文牒”权策点了点头,才兴起的一点点带他发财的心思,已经消散无踪。 “不敢当,下官告退”邓怀玉一句多余的闲话都无,告辞便走。 权策愣在那里,旋即失笑,此人作派与自己提倡的风气,倒是贴合得紧。 第67章 修道与君 过了几日,鸿胪少卿权策的案头工作,已经只剩下薄薄的几页,所报何事,诉求为何,一目了然,权策在旁批示回复,或者直接下发执行,或者存档,或者留给豆卢钦望做最终决定,不过一个时辰功夫,就完成了,一不做二不休,权策又弄了个勾销制度,保证各项事务不会遗漏。 省下来的时间,权策做了规划,分为两段,前一段与下属谈心,寻求经验,后一段外出公干,去出事频率过高的藩属使节那里拜访一二,去市舶司那里沟通一下业务衔接,去西域商会拜访一番,上下人头都结识了,一应事务也渐渐捋得顺溜。 大鸿胪豆卢钦望是有担当的,虽然鸿胪寺内部工作流程变动,都是权策的主意,他还是揽在身上,挺着大肚子谁来顶谁,强力为权策背书,以他的出身资历,倒也无人敢于过分,权策的安排顺顺当当执行了下去。 “所谓长而不宰,无为而无不为,少卿尽管放手去做,万事有老夫在”这句护犊子的话,暖人肺腑,代价是他唯一分管的吉凶礼仪,也交给了权策,他自己拿出黄老之道,彻底做起了甩手大掌柜。 权策无力推辞,只能苦笑而已,每日在宫廷、衙署之间连轴转,行色匆匆,忙得四脚朝天。 “大郎,大忙人,许久未见了”上官婉儿从廊柱后闪身出来,拦在他身前,背着手儿,脸色很是不好,她特意选了这个地方截住他,龙尾道栖凤阁,用来储存前朝档案,平素甚少有人到此。 “呵呵”权策傻笑了声,两人上次见面是四个多月前的中元节之夜,那时情景危如累卵,上官婉儿连夜回宫为他求情,权策情急之下,叫了声婉儿,至今记忆犹新,现下却是有些叫不出口。 看他呆愣的模样,上官婉儿脸色更难看,“未曾想,大郎倒是凉薄得紧,奴奴却是看错了人”说完,转身就走。 权策放下怀中卷宗,连忙跑上前打躬作揖,“婉儿勿怪,权策只是担心唐突佳人……” “那夜怎不担心唐突,说穿了只是没良心罢了……”上官婉儿冷声怼回,只是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那夜那夜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勾当,脸颊羞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呵呵”权策陪着笑,心里松了口气。 上官婉儿笑了片刻,脸上又泛起忧愁,她想起武后声色俱厉的严令,倾心不可以,许身更不行。 权策见她脸色有异,不好多问详情,只好含混着安慰,“婉儿,不管眼下天空如何黑暗,总有破晓来临,光芒普照的一天” 上官婉儿听了,报以微笑,天象终究会变,她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光明,还是更多的黑暗,歪着头,微微翘着嘴道,“那日在瑶光殿,你又只吟了半首诗,你这人最是这点讨厌,吊人胃口,还不快些将全诗道来” 权策微懵,脑子急转,才记起来,当初武后瑶光殿召见,他试图阻止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婚事,情急之下借用了两句,如今骑虎难下,只好借用到底,面带羞惭之色,“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半缘修道半缘君”上官婉儿红唇微动,将最后这句念了一遍又一遍,看权策羞窘之状,脸颊也通红一片,突地想起了什么,强抑羞涩,提醒道,“大郎,你近日要小心一些,武延义在宫中多番打探你的消息,飞龙厩的栾大使,遭他私刑殴打,怕会于你不利” “武延义?”权策脑筋立即紧绷,脸上真挚,“多谢婉儿,多次蒙你关照襄助,权策才能保全自身,大恩铭记在心” “休要多说这些,平平安安便好”上官婉儿轻轻摇头,神情干练,“武延义不过二世祖,不足为虑,但他父亲乃是武承嗣,身边趋炎附势之人不少,尤其是大理寺的周兴和御史台的来俊臣之流,对你颇有敌意,万万不可大意” “我省得了”权策肃容以对,眼里闪过精光。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到底是宫廷禁地,不好久留,两人互道别过,却又都停在原地,未曾举步。 “噗嗤”上官婉儿又笑出声,垂下头,低声道,“大郎,奴奴思慕大郎文字,久矣” 说完,在他身前横过,快步而走。 权策嗅到一股浓郁的牡丹花香,甩甩头,将杂念抛之脑后,抿了抿嘴,他回长安有些时日,该去拜见一下姨母了。 “大郎我儿,想煞姨母了”高安公主在门前迎他,见面就搂到怀里不撒手,“我儿身体如何,伤势可痊愈了?” “姨母,孩儿大好了”权策顺着力道跟姨母紧紧相拥,伸胳膊抖腿作证。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高安公主牵着他的手进门,念叨不停,“朝廷忒是不讲理,我儿最是乖巧,还要抓去牢狱磋磨,真真没有王法,大郎,听姨母的,干脆辞了官,在家里好生奉养,但教我儿欢喜健壮,姨母吃斋念佛都愿意” 权策傻笑以对,行礼拜见姨父王勖和表兄王晖,萧淑妃一支没有根基没有依靠,这官职是不能没有的,总要对武后有用处,才能换来庇护,若非他坚挺在朝,他们三家人,怕早已被人生吞活剥。 “大郎,走,表兄教你打马球”王晖惦记着上次的许诺,打发小厮去几家勋贵府邸寻找伙伴。 “去便去吧,可要仔细,莫要伤着,去马厩给大郎挑匹温顺点儿的马”高安公主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见外甥儿跃跃欲试,也就松口同意,口中叮嘱再三,自去厨房准备餐点,外甥儿的口味变化颇大,不喜太腻,太过清淡也不肯用,总要花些心思。 打马球是骑在马上的高尔夫球,要骑术好,动作灵便,还要团队配合,有一定的危险性,并非一朝一夕可得,权策跟着折腾了半个下午,却还是只能骑着马折返跑,跟在后头吆喝助威,碰到马球的机会寥寥可数,碰到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传将出去。 用了晚膳,姨母再三挽留,权策以公务推辞,许诺过两日来小住,姨母才肯放人。 次日清早,高安公主府的马夫去马厩照料马匹,却见里面三十几匹马全部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请了兽医来看诊,却是中了一种名为蟾酥的剧毒。 公主府上下震惊,驸马王勖脸色青白,双手直哆嗦。 义阳公主府,权策拈着一张密函,放在烛火上焚烧,双眼阴森可怖。 李氏众勋贵下了狠心,要毒杀白马寺沙弥,嫁祸薛怀义,无论如何,都要破坏疏解大云经,王勖参与其中。 姨父啊,你们怎么就不明白,你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武后又何尝不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些看似悲壮的努力,实则毫无用处,只会引来武家疯狂的反扑,平添伤亡而已。 还是不要毒杀沙弥了,我先用同样的毒,毒杀了你的马匹,若你们知机,就别再轻举妄动,如果不然,那些动手的人终究要死,就死在我手里好了。 愚不可及。 第68章 我为傧相(上) 永昌元年腊月初二,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太平公主下嫁武攸暨。 因二人都是丧偶再婚,婚娶不宜大肆铺张,即便如此,举办婚礼的万年县馆,布置的场面仍旧非常豪华,因冬日天短,黄昏时分天色已暗,沿途遍布照明的火把,火势熊熊,甚至烤焦了路边的树木,灯火照耀下,万年县馆里金玉灼灼,反射到半空的光芒,甚至在数里外都能看到。 来客蜂拥而至,车马辚辚,络绎不绝,几架马车齐驱,堵塞了道路,以致周边数个坊市无法通行,不得不拆除了县馆的围墙,以疏散车流。 李氏公卿勋贵,武家权势人物,文武百官,几乎全数到齐。 权策是武攸暨的傧相,跟随男方亲朋故旧,先行到县馆布置,在门前迎宾。 武家年轻一辈人数众多,未婚者也大有人在,不说权势最盛的武承嗣、武三思,便是武攸暨的亲兄长武攸宁,也有成年子弟,他都没有请,而是请了权策做傧相,来客都是朝廷显达,多知晓他们二人相交莫逆,更是商业伙伴,不以为意,心思复杂点儿的,或许想到今日联姻上头来,李家武家联姻,两家合为一家,武攸暨请李家外姓小辈当傧相,既应了景,又显得从容,再合适不过。 只有站在武攸暨身边的权策知道,这是无声的反抗,武后一道制令,迫使武攸暨在亡妇尸骨未寒之际再娶,将他伤得痛苦不堪,让他代表武家,他偏要找交好的李家子弟为傧相,除此之外,他还专程央求比他更恬淡寡欲的隔房兄弟武攸绪做赞礼,决不让野心勃勃的武承嗣之流在婚礼上露面。 反抗的烈度很低,他也做不了更多。 新郎和傧相情绪都不佳,勉强挤出干巴巴的难看笑意,迎来送往,权策还想起一桩插曲,借着妹妹太平公主再嫁,远在泸州的庐陵王李显,上书请求回京祝贺,却遭武后严词驳回,李显因此大病一场。 李家来的王爷公爷,与权策都不甚亲近,实在他的所作所为,敌友难辨,彼此维持着面上文章,虚应故事罢了,倒是公主郡主们,不理外面争斗的,对他颇有好感,调戏几句,拉扯几把,辈分高些的,还要捏捏脸蛋夸奖几句长得俊秀,倒像是个玩具了。 高安公主来到的时候,正好见着权策被几个长辈公主逗弄得窘迫不堪,忙不迭上前解围,将权策护在怀里,活像是护崽的老母鸡,对着旁边的姐妹姑姑,好一通埋怨。 “哟,高安呐,瞧你这疼到骨子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权家大郎是你家孩儿呢”公主们牙尖嘴利的不少。 “哼,我家嫡亲的外甥儿,与我孩儿有何差别”高安也是个爽利性子,当即顶回,“我自小将他看大,却不许你们欺负了去” “嘁,你倒是不见外,隔房隔姓的,说不准什么时候,门槛儿就断了,恁的自作多情”风凉话紧跟着就来了。 高安公主柳眉倒竖,正待开口,却听到一声威严的呵斥,“隔房隔姓?隔房隔姓便不是血亲了?你与朕隔房隔姓,朕便褫夺你的公主名分如何?” “侄臣攸暨,拜见天后,拜见陛下”武攸暨打头,众人乱糟糟唱名,跪落一地,却是武后和睿宗皇帝的銮驾一同到了,因场地逼仄,仪仗从简,未曾弄出偌大动静,致使里外都没有预备,门前的争执,就暴露在武后眼前。 “今夜太平大喜,朕不与你计较,滚出去”武后神情冷峻,直接下了逐客令。 那公主浑身发抖,听到这个处置如蒙大赦,叩了两个响头,逃命一般狼狈跑远。 武后冷哼一声,转过身,看向高安公主,她跪在地上,仍旧牵着权策的手,如同牵着个垂髫幼童,脸上露出笑意,“你是高安?” “正是儿臣,儿臣叩见母后”高安叩了个头。 “呵呵,起来吧,你们都起来”武后轻笑,“高安,莫要再霸着你那外甥儿,他今儿个可是半个主角,义阳不在,你是太平唯一的姐姐,莫要因权策做了傧相,就偏帮他,轻饶了攸暨” “儿臣不敢”高安轻松了些,趁机给权策争取余地,“大郎年岁还小,蒙武侍郎错爱,担当傧相,怕不懂得这些,误了事” “你呀,再这么护着,他何时才能长得大?”武后斜了一眼在高安公主身边,乖宝宝一样的权策,不由嗔怪,心中掠过一丝柔情,这般全心全意的疼爱,在帝王家却是极少见的,“高安随朕进去” 睿宗在武后身侧,闻言礼让高安公主在前,高安公主自然不敢,睿宗苦笑道,“姐姐莫要为难我”算起来,睿宗是太平公主以外,高宗皇帝所有子女中,最幼的一个。 高安公主不得已,连连告罪,跟上了武后的脚步。 县馆外的事情,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四方来客,众人议论纷纷,权策与武攸暨对视了一眼,各自思量不同。 权策知道,武后这是要营造各种大和解的气氛,消除杂音,为登基扫平障碍,不只是李家武家,连萧淑妃的女儿外孙,都和颜悦色了。 时辰差不多,武攸暨一行人进入太平公主所在的跨院,迎新人外出行礼,高安公主和李家的皇亲国戚们,并没有太过为难,打新郎的招数甚至没有使出来,吟诗作赋的题目,也不过是常规的套路,武攸暨照着准备好的诗词念诵,一关关顺当通过,应付裕如。 来到太平公主门前,闺阁房门紧闭,门外站着的,却是上官婉儿和谢瑶环,武后的两大女官把守,这一关怕没那么好过,不少文官学士豪门公子,都簇拥过来闹闹喜,见识一下上官待诏如何称量今天的新郎官。 “公主有三问,驸马须以诗词佳句相应,每问限时一炷香”上官婉儿脆声宣布,谢瑶环捧出兽首香炉。 “第一问,驸马以为,男女之情,何为最佳?”上官婉儿宣布了题目,含笑等待。 武攸暨面上现出神往之色,继而心痛难抑,立刻低头,避开众人视线,哑声摆手,“攸暨不才,有傧相代为回答” 权策微愕,会意挺身而出,挡在他前面,还未开口,上官婉儿又来了,“公主吩咐,傧相作答可以,却不可以旧作敷衍”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为了救场,权策将面皮置之度外,立刻回复了一句。 上官婉儿眸光大亮,围观众一时大哗,崔融跳脚追问,“敢问傧相,可有全诗?” 权策万恶地耸耸肩,“公主说了,佳句也可” 众人扼腕叹息。 上官婉儿倒是心情不错,她终能从权策那里拿到的,返身回了闺阁,不片刻重又出来,满面春风,“恭喜驸马,第一问通过了,第二问,驸马结发妻子乘风归去,驸马可有所感?” 此问一出,武攸暨脸色铁青。 第69章 我为傧相(下) 武攸暨怒火中烧,丧妻之痛未久,伤疤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太平公主太过残忍。 然而,他尽自愤怒,并无什么用处,形势比人强,他也承认,自己并无鱼死网破的勇气,意欲求得苟活,须得苟且,武攸暨想到这些,锐气全无,身躯佝偻下来,脸色灰败之外,又多了卑微,“攸暨无福,发妻早逝,虽常怀忧戚,然前路漫漫,终不可郁郁消沉,逝者有灵,也会宽怀” 权策大讶,看着武攸暨双唇开合,只觉陌生无比,收拾好心怀表情,隐身在人群之中,默默不语,他没有丝毫鄙夷之意,事实上,他比武攸暨还不如,人在乱局,身不由己,只能与各路强梁载歌载舞。 “驸马情深义重,人尽皆知”上官婉儿说了几句场面话,掩着嘴唇道,“只不过,这几句,怕是入不得公主之耳,还请再措辞一二” 武攸暨目视权策,旁观闹喜的众人也安静下来,有那好事者令仆役抬了桌案上来,狼毫饱蘸墨汁,手悬半空,蓄势待发。 “此情可待成追忆”权策开口了,轻飘飘吐出七个字,便又住口。 众人还在静悄悄等待,他却半晌没有动静,崔融又急了,跳脚道,“大郎,便是一句,也还差着半拉,还不速速吟来” 权策却是摇头,“言及世叔心声,一句便已足够” 这下连杜审言这等老成一些的,也是忍不住,“权少卿忒也吝啬,便是多念七个字,又能如何?”他一开头,众人纷纷出言责怪,很是千夫所指。 多念是不可能多念的,一个字都是不成的,下半句念出来,意境就变了。 权策故作高深,矜持不动,上官婉儿在上头,粉面含嗔,“大郎尽自得意,待我去禀报公主,若是公主不满,看你如何交代?” 权策心中不免惴惴。 “吱呀”一声,上官婉儿出来了,翻了个白眼儿给他,“第二问也算驸马过了,第三问,方失前妻,将迎新人,驸马又有何话说?” 再度扎了心窝,武攸暨已然无动于衷,拍拍权策的肩头,“偏劳大郎了” 权策暗叹一声,信口吟诵,“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此句一出,武攸暨以袖掩面,众人倒是熟悉了权策的风格,也没人再逼着他说全乎,吟哦之声四起,各自陶醉不已。 上官婉儿迈步下了台阶,双膝微曲,福了一福,低声道,“大郎文字,最动人心,奴奴,何其有幸” 权策侧身避开,拱手一礼,“待诏折煞权策了,待诏才名满天下,士林瞩目,正是良师益友” 他这是出自真心,抄来的东西,算不得真本事。 上官婉儿神色更柔,返身进门去了。 不片刻,闺阁朱漆门户大开,新娘子太平公主莲步姗姗走了出来,盛装打扮,一席红色锦衣,面笼轻纱,香肩酥胸半露在外头,肤色白皙,体态玲珑,妩媚多姿,诱人得紧。 径直走向权策,素手轻摆,在他脸上轻轻一拍,“你这坏心小贼,倒帮着外人欺负起姨母来了” 权策笑容灿烂,搀扶住她,“姨母,此间,可没有外人” 太平公主看了眼武攸暨,两厢正好对上眼,武攸暨心怀款曲,到底失了从容,移开视线,躬了躬身子,太平公主面无表情,扯扯嘴角,转身拉着权策的手走出了跨院。 武攸暨连忙跟上,众多闹喜的来客簇拥在两侧,所到之处,歌舞把戏杂技闹腾,锣鼓声喧天,热闹是热闹了,有心人却觉得古怪,倒是从没见过新娘子牵着傧相大摇大摆在先,新郎官在后边儿跟着伺候的。 好在大唐礼制宽松,皇室尤甚,傧相又是新娘的外甥,倒是无人挑理。 司仪武攸绪身材五短,面色清淡,穿着吉服也看不出喜庆,双手笼在袖子里,缩着脖子,似乎很是畏寒,招呼各项礼仪,导引新人祭拜天地高堂,也是有气无力,真真是个高手,只亮了几嗓子,顷刻间便让县馆里的喜气冲淡不少。 礼仪完毕,送入洞房,武后和睿宗皇帝回宫。 县馆更加热闹,喜客各自饮宴,权策也松了口气,一转身,却发现武攸绪就在后面,差点儿撞上,“武舍人,权策有礼了” 武攸绪此时担任太子通事舍人,只不过睿宗皇帝都不参与朝政,何况才只十岁的太子李成器,根本不需要通什么事,也就是个闲职挂着,“权少卿有礼,我听闻令尊在嵩山中岳观休养,你又去过那里,不知那里山水如何?民风如何?佛道如何?” 武攸绪连发几问,似乎对嵩山方外之地非常上心。 “嵩山风水绝佳,民风淳朴,少室山禅意浓浓,太室山有嵩阳书院,书声琅琅,又有中岳观,道法森森”权策略带夸张地描述了一番,听得武攸绪悠然神往,两人攀谈了半天,才散开。 饮宴到半夜,众人各自散去。 婚宴第二日,权策找了个由头,去了趟嵩山,没去中岳观,去了别院。 他到的时候,权立刚好出来,请礼问安后,说了芮莱安排的商路,竟然是要收储东都洛阳的二手房,还有洛阳城郊的田宅,“大郎,这生意,小的没做过,不太懂行,武夫人安排的,想必没错,就是太压钱了,成本不小” “无妨,按她的吩咐做”权策心中暗笑,东都眼看就要升级,这会儿囤房囤地,稳赚不赔,芮莱有可能是最早的炒房人,“权立,以后,不准再称她武夫人,改叫芮莱娘子” “是,大郎”权立领命退下。 权策来到芮莱窗外,见她呆坐床榻上,迟疑了下,推门进去。 “他成婚了?”芮莱面无表情,权策只是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没有隔绝消息,她什么都知道。 “是的” “你给他当傧相?” “是的” “你还胡诌了不少酸诗?” “是的” “倒是哪里都少不了你,去死吧”芮莱像头暴怒的狮子,抡起枕头扑上来劈头盖脸一通乱砸,权策一开始还硬挺着不动,砸疼了就抱头鼠窜,芮莱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追杀,权策无奈下,觑得一个空子,将她囫囵个抱住,才免了灭顶之灾。 芮莱使劲儿挣扎,挣扎得筋疲力尽,良久才安分下来,气咻咻的问,“你就不担心,我知晓此事,会寻短见?” “你不会”权策试探着将她放开,后撤两步,拉开了距离,“你还有崇敏、崇行,他成亲之后,你只会更渴望自由” 芮莱看他规规矩矩的动作,眼皮微垂,哀哀恳求,“大郎,你就开开恩,放过我好不好?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 权策见她痛哭,心下一软,想了想她的炒房生意,怕也要武后称帝迁都之后,才能获得暴利,那时木已成舟,她现身,也无伤大雅了,“也罢,只须你聚财百万贯,我便放了你” 芮莱哭声顿止,细看脸上全无泪痕,神色复杂,却无喜意,应了声好,“你歇一会,我去更衣,稍后便为你起舞” 第70章 家中藏祸(上) 权策去临近的汝州、嵩阳会馆巡视了一番,亲切慰问了当地外商,做完这些动作,天色已暮,在嵩山别院住了一宿,翌日清晨离开嵩山。 一路疾行到洛阳,权策回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拜见了母亲,应约与卢照印、郑重、韩斋等人饮宴,因为都是男客,特意选了家南市制作肉食很有特色的店家。 席间,权策掏出一纸任官文书,递给卢照印,“卢郎君,你德行高洁,行事有章法,博闻强识,通晓古今,久遗山野,实在不妥,前日我央求了大鸿胪豆卢钦望,荐举你入鸿胪寺为官,虽只是仪制司六品主事,终究是学以致用,造福苍生之正途” 卢照印双手接过,面带惊喜,“往日我懒散惯了,本无意出仕,近日与小儿通信,见他言语间尽是精忠报国,为国为民之词,颇有触动,正琢磨设法,从小吏做起,不意权师已为我打点妥当,我便愧领了” 连连拱手道谢。 “不必多礼,我也是用人之际,鸿胪寺人虽不少,多是迂阔清谈之辈,务实之人不多,日后少不得偏劳”权策将他搀扶起来,坦言自己的窘境。 卢照印当即拍了胸脯,“为权师效力,分所应当,但教权师吩咐,必当全力以赴” “卢郎君,恭喜恭喜,满饮此杯”郑重举起酒杯邀饮,招呼店家再上两盘熏驴肉,“卢炯在右卫当郎将,你也入长安为官,正当父子团圆” “哈哈哈,我儿自当他的郎将”卢照印大笑,豪情四溢,“我却是要与权师同进退,这素描技法,一日未能青出于蓝,我便一日不罢休” 权策连连摆手,“卢郎君为学专注,进境一日千里,技法早已掌握,所差者唯有时日历练,我心有旁骛,要不了多久,我便难望你项背” 卢照印面带得色,双手捧杯,敬了权策一杯,口中连道不敢当。 韩斋陪着饮了一杯,有些酒意,拎着条扒鸡鸡腿撕着吃,“当日未曾与大郎出征,想来颇是后悔,来冲、卢炯这些兄弟,都在长安为将,我却在东都窝着,还当个千牛备身,实在是,无颜见人呐” “韩兄不必心急”权策笑吟吟吃了一大块晶莹透亮的鹿蹄筋,咯吱咯吱嚼着,“长安居大不易,东都洛阳通衢之地,四通八达,日后如何,还不一定呢?” 韩斋歪斜着坐着,拎着酒壶对嘴灌下,“大郎惯会说笑,长安居不易,那是对平民寒家,长安住的都是贵族富商,哪儿会担心这些” 权策笑而不答,郑重在思量,他最是信任权策,原也有过挪挪窝的想法,现在却是打消了,老实在东都待着,说不准什么时候,洛阳就骑在长安头上了。 卢照印细嚼慢咽,摇头晃脑,他不通经济,也不在这上头费心,权师行走富贵乡,定是听到了什么动议风声。 权策神思翩飞,从高宗皇帝起,每逢春秋时分,就率满朝堂的文武到东都洛阳,动辄十余万人随行,武后,玄宗一年之中也都有过半时间在东都,自有缘由,长安居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容易的,长安是座消费性的城市,人人有钱不假,奈何人口规模愈发庞大,物资供应不上,有钱也买不到,安史之乱后,关中地区生灵涂炭,死伤惨重,皇帝才得以在长安安居乐业。 几人都不是爱好声色之人,酒足饭饱就散场了,天色还早,权策吃得很饱,没有骑马,在南市步行消食。 经过一家首饰品店,念起自己从未给芙蕖买过什么礼物,便信步走了进去,他对材质做工什么的没有认识,只是对造型搭配之类的审美尚可,想着芙蕖的相貌发髻,还有平素的穿着习惯,翻翻捡捡,选了些东西归拢在一边。 那掌柜见得是个豪客,大力推销,什么金银玉宝石珊瑚,天花乱坠,可惜,权策行事自有一定之规,笑着点头,手上却不受影响,从头到脚配了一整套头面首饰,十几件都是上好的玉饰,便收手结账。 “承惠三贯钱又五百二十文”掌柜眼睛笑眯缝了,这可是笔大生意,“贵客若不着急赶路,请楼上奉茶” 付钱自有沙吒符来,权策随意溜达上去,感慨万千,盛唐之所以是盛唐,物价极低,铜钱购买力很强,一斗米只需要五文钱,一贯钱一千文钱,就是二百斗米,也就是两千五百斤米,够一个四口之家吃两年的,武后赏赐权策,动不动就是几十万贯,这些财富虽不能倾国,倾城是没问题了。 二楼布置得很是雅致,像是个精舍,檀香袅袅,很能令人静心,权策在胡凳上坐下,端起茶盏啜饮。 “嗖” 利刃破空声响起,权策瞪大眼睛,呆愣住了,身边风动,绝地已经腾空而起,腰间抽出一截软鞭,迎着那点寒星挥舞上去,当啷一声,将暗器打落在地。 沙吒符扑到窗前四处打望,只见四下里都是店铺货栈,门窗大开,人来人往,吆喝声鼎沸,全然看不出异常。 权策侧身躲在廊柱后,等了半晌,才闪身出来,将那暗器从地上捡起。 “主人小心”绝地赶忙抢过,验看了一番,是一枚柳叶飞刀,上面并无淬毒痕迹,在飞刀尾部的缎带上捻了捻,发现有异物。 “主人,不对”绝地将缎带抽掉,发现一张卷成圆筒的小纸条,拿到远处展开,上面只有几个小字,并无其他。 权策拿过小纸条,几个小字清晰可见,“兰台藏奸,家中藏祸” “客官,您的物件已经包好”掌柜在门外躬身,并不踏步入门,“可需要小店寻急脚铺送到府上?” 权策将纸条攥在手心里,含笑摇头,“不用了,告辞” 出了首饰铺子,权策回府向母亲辞行,只说是有紧急公务要处理,必须立刻离开洛阳,连夜返回长安。 快马在两京官道上疾行,行至中途,权策勒马停驻,看了眼官道远处的山谷,几点灯火,那里是舜帝庙村,在这里,他收留了祝家夫妇,还有祝平安。 兰台,说的是御史台,他们藏奸,大概是在搜集证据,迫害权策,与上官婉儿说的,完全一致,家中藏祸?父亲的羽翼他已经悉数铲除,姨父刚遭了警告,应不会妄动。 家中藏祸,这个家中,只能是他的未名小院儿了。 第71章 家中藏祸(中) 长安,平康坊,忘情谷。 铜镜里映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纤纤玉指在脖颈里的心形项链上轻轻抹过,又抚了抚耳垂上的小水滴玉坠儿,又是甜蜜又是欢喜,站起身来,张开双手,转了几个芳香四溢的圈儿,环佩叮当,珠光宝气,“郎君,奴奴美么?” 权策歪靠在坐榻边,以手支颐,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眼中布满欣赏喜爱。 芙蕖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复,雀跃着冲过来,偎依进他怀中,将他拥紧,精致的脸颊靠着他火热的胸膛,被炙烤得殷红一片,笑意总是散不去。 权策在她额角轻轻一吻,“芙蕖,我还未曾问过你,你家乡在何处?” 芙蕖闭上眼睛,抱得更紧,喁喁私语,“奴奴生于江南东道湖州乌程县,本是和乐农家,因父亲嗜赌,被卖入教坊司,辗转来了长安,鸨母对奴奴还算宽容,安排奴奴学些歌舞乐器,出道后赚得不少钱帛,自赎身家,还算过得安稳,后在客愁散遇见郎君……此刻想来,奴奴,真是太有福气,太过幸运了” 权策轻抚她的青丝,笑呵呵问道,“在长安、东都许多年,可曾遇到过熟识的同乡?” “遇见过两遭”芙蕖呵呵有声,只觉处处如意,浑身暖洋洋,“有个同村的男子,经商来长安,听到奴奴演唱,还曾,有过非分之想,奴奴才不肯从呢”娇笑两声,湿润的双唇在权策脖颈处印了一记。 痒痒的,权策挠了两把,口中叹息,“从江南到长安,千里之遥,还能碰到两次啊” “咯咯,奴奴的好郎君”芙蕖听了这话,喜翻了心,“可莫要泛酸呢,奴奴虽沦落风尘,却晓得自爱自重,等着将自己交予郎君的那天” 权策露出笑意,转而问起这段时日忘情谷和伊水画舫生意如何的闲话,大唐娱乐业本就繁盛,而且这里头又有好几家达官贵人的股子,自然是兴旺得紧。 缠绵片刻,芙蕖理好衣襟,去换了衣服,要亲自下厨,给郎君洗手作羹汤。 权策目送她出门,笑容缓缓消失,转身去了书房,无字碑的头目们等在那里,面色都是冷峻。 “主人,东都那边传讯的人,未曾找到蛛丝马迹”绝地先开口,面上无光,“不过就最坏的情形论,传递讯息的人,要么是想让我们与御史台摩擦,坐收渔利,要么是要打乱我们的阵脚,引蛇出洞,无论哪一种,只要无字碑隐秘行事,便无干碍” “有无可能这消息只是个幌子,他们并未发现什么?”占星倾向于最乐观的可能性。 “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大意轻敌,是我的过错”权策先承担了责任,收下祝氏夫妇和祝平安后,为了避免引起猜疑,没有约束他们的行止,除了在府中承担劳役,一家人偶尔还可外出,“假若他们一家行迹已经暴露,尔等,可有破解之道?” 权忠皱眉,“大郎,事情过去已经一年有余,知晓内情的村老也已毙命,即便有人认出他们,也当不会有太大岔子?” “只怕有心人呐”权策叹息,因越王李贞遗孤事件,曾有官差顺着典当的玉佩,追查到舜帝庙村,本来被烈火烧死的一家三口,又出现在权策府中,稍加联想,不难察知其中关窍。 “主人,为今之计,动作不宜太大”绝地眼泛厉色,“舜帝庙村人多,定有人看护,不能轻动,便只好刀口向内,割了身上的毒瘤,另安排人给平安郎做养父母” “不妥,杀人灭口,更会授人以柄”权忠直接开口否定这个建议,“而且平安郎已经三岁,也识得人了,闹腾起来,也难以控制,总不能,总不能……” 书房内一片沉寂,祝平安是越王李贞仅存的血脉,权策费尽周折保全下来,自然不能半途而废,此事进退两难。 “主人,小的有个法子”占星犹犹豫豫,不太敢说,说出来的,果然也不是什么高招,“小的可以将祝家夫妻两人毁容,不是火烧刀割的毁容,以银针令其口歪眼斜,容貌大变,却看不到外伤,至于平安郎,只有,毒哑了他” 权策大皱其眉,不假思索地拒绝,“罢了罢了,此事再议,御史台暂时没有立刻行动,想必得知消息不久,并无切实证据,你们设法做些动作,放一些烟幕弹,分散他们的注意,我再考虑考虑” “那祝家夫妇,安排人圈了起来?”权忠请示。 “不,让他们如常活动”权策摇头,神情晦涩,“只是活动的方式,要多加留意”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外,临街的茶馆里,坐着几个心不在焉的茶客,这几人搭配也是奇怪,有人穿着洁净的羊皮袄子,有人却是裹着灰扑扑的破棉衣。 “三哥出去啊”义阳公主府的门房打着招呼,一个矮瘦的仆役,穿着羊皮坎肩,挺胸抬头出门来,“是啊,眼看要开春,我去寻摸些花草种子,院儿里生气却是不大够” “哎哎,您走好”门房连声应答,很是恭敬,自从未名院管事权祥越俎代庖,处死17名公主府下人,未名院的仆役,在公主府的仆役圈子里,是响当当的字号,地位仅次于账房。 裹着破棉衣的汉子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傻愣愣狂灌茶水,桌下挨了一脚,“看清楚了,这人是不是你们村儿的?” “嗯?咳咳,各位爷,怕不是,俺们村穷山恶水,都是苦哈哈,没这么白净体面的人”汉子一口茶水呛入气管,连声咳嗽。 “去你大爷,就是个乞丐,到了高门大户,也能体面起来”羊皮袄汉子骂骂咧咧,心绪大坏,他们盯义阳公主府太久了,收获寥寥,这个祝三最是可疑,借助东都丽景门那边的眼线,追查到舜帝庙村,刚好那里一年前死了个人,也叫祝三,这才领人来辨认。 “走,跟上去”几人不远不近吊着,却见那祝三确实买了些花草种子,之后行迹诡异了起来,在上林坊绕起了圈子,在一处府邸前停顿了片刻,又绕路离这里远远地,返回义阳公主府。 羊皮袄汉子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侧头看了看这处府邸的门匾。 武府,长安如今遍地都是武府。 这处府邸,是太子通事舍人武攸绪的。 第72章 家中藏祸(下一) 武后临朝称制,武家人鸡犬升天,但武家人与武家人也有不同,武后的父亲武士彟一系,留下的子孙,都是近支,最近的就是武承嗣和武三思,武士彟的兄弟士让、士梭、士棱等人的子孙,就要靠后一些。 武攸暨是武士让的孙子,而武攸绪,则是武士棱的孙子,两人都是远支。 豪门大家,侯门深似海,高墙之内,秘辛不可胜数,武家的秘辛并未传扬,历史上只有一句“士彟诸子及从子对杨氏失礼不敬”,杨氏是武后的母亲,因这句失礼不敬,武后的兄长,武承嗣和武三思的父亲武元庆、武元爽,在武后成为皇后的时候,惊吓而死,武后的堂兄弟武惟良、武怀运先被流放,后中途被杀,改为蝮姓,另一个堂兄武怀亮见机得早,饮鸩自杀,但其妻子儿女,仍未逃脱厄运,遭到拷掠酷刑而死。 报复如此酷烈,失礼不敬所指为何,不言而喻。 如此情形,武家近支不一定亲近,远支,也不一定没有机会,彼此之间,防备之心不小。 翊善坊,周国公府,武承嗣此时已经守纳言,距宰相大位一步之遥,威权赫赫,正在书房与亲信的朝官密商要事。 武延义有急事来报,奈何守门护卫是府中老供奉,任他说得十万火急,只是板着脸拒绝通传,拒绝入内,丝毫不假辞色,他也只能跺着脚在门外团团乱转。 “几条老帮菜,老不死的,狗仗人势,定要觑得空子弄死几个,好让尔等下贱奴仆晓得上下尊卑” 武延义等得久了,书房仍旧紧闭不开,不耐烦了,恨恨跺脚,吩咐个长随盯着这边,自己回院里饮酒作乐,对这几个不阴不阳的老东西,已然忍无可忍。 武承嗣议事,一直议到月满中天,得到通传,武延义提起裤子,整理好衣服,抬脚将趴在桌案上白花花的侍女踹开,拿起已经冰凉的酒壶,灌了几大口,瞪着惺忪的双眼去了书房。 “父亲,孩儿查知,权策府上一个园丁,在武攸绪府邸附近盘桓良久,似有勾连之事”武延义身体内外皆虚,强打精神,吐字含糊。 武承嗣先是一惊,继而眉头大皱,他平素自律颇严,偏生下几个儿子,个个都是飞扬跋扈,贪图酒色,子不类父,令人着恼,“混账东西,休得胡言乱语,与我滚下去,日后无事,不得再来书房” 武延义的酒意清醒了不少,急赤白脸争辩,“父亲,孩儿所言,句句属实,御史台那边的人手监视义阳公主府,跟踪得来的,并无虚言” “调动御史台,监视义阳公主府,你倒是好大威风”武承嗣脸色更黑,从桌案后起身,兜头一脚将武延义踢翻,冷着脸怒斥,“小畜生,谁与你的胆子?你怕是未曾见过你三弟挨家法?” 武延义委顿在地,不敢再多说,却也不肯服软。 武承嗣气撒得差不多,平静了下来,捻了捻手指,“此事你不必再插手,我自会安排人查探,武攸绪平日温良恭俭让,不事交际,若他们真有暗地里的联络,必不简单” 复又弯腰下来,眉眼森森,“监视权策,可以,但不得妄动,若是惹了祸患,为父第一个宰了你” 武延义不服,梗着脖子硬顶,“父亲,孩儿已是千骑将军,知晓该如何行事,权策算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个混账”武承嗣大怒,“若不是你的姓氏,你能当得这个千骑将军?权策如臂使指的兵马,可有一人服你?” 武延义被骂得又羞又恼,酒壮怂人胆,索性顶破天,“父亲有今日,何尝不是因为姓氏?” 武承嗣火冒三丈,好悬没背过气去,好容易稳住情绪,扬起声音,冲着门外连声大喝,“来人,来人,行家法” 几个老供奉命人抬来长凳,拿来家法棍,按倒武延义,见武承嗣无意下手,径直抡起棍子抽打。 打到约莫二十几棍,武承嗣走上前,供奉收手。 “今日小惩大戒,回你院中,抄写孝经二十遍”吩咐完,拂袖而走。 未见身后,武延义双眼如兽,猩红嗜血。 长乐坊,太平公主府,故地重游,权策在下马石前勒马,望着公主府红漆大门,此起彼伏,他上次来,收走了此间驸马薛绍的性命,这次来,却是应新任驸马之邀,来做客的。 门房管事没换,见到他,愣了愣神儿,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公主府迎来送往的,八面玲珑,消息灵通,脸上堆笑迎上前,“权少卿,您是来见公主的?小的这就去给您通传” 权策略微意外,武攸暨的邀请,门房居然不知情?面上不显,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有劳执事,请通报驸马,权策来访” “啊?哦哦,您稍待”门房管事也意外,一叠声吩咐小厮去通报。 不片刻,武攸暨亲自迎了出来,将他带进公主府,这个宅邸规制浩大,武攸暨所在的地方,却只是一个普通跨院儿,并未住在正堂,身边伺候的人,权策也都见过,都是他原本的下人。 权策心情不由沉重,算来,两人才成亲不过五日,何以至此? “大郎且安坐,早就有意与你晤面,却越发不得自由”武攸暨神色苦闷,原本的洒脱自在,分毫不存,“我另约了族兄攸绪,你莫要见怪” “哪里会,我与武舍人攀谈过,甚是相得”权策笑着表示不介意,将话题转开,“未见崇敏、崇行二人,去了何处?” “既入了公主府,自然由公主管教,我这父亲,等闲也见不到他们”武攸暨脸色更加阴晦,强做笑脸,“这样也好,我落得清净,待过了这个春节,自在些了,再与大郎冶游” 权策含笑应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提点,“世叔,男女相处之道,不外乎交流妥协,磨合共生,有些事情,还须拿定主意,多多沟通才好” 武攸暨看了他一眼,笑容真挚,却是并无兴致,“大郎逆耳忠言,我心领了,然而,公主终究是公主,有些事情,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我如今别无他求,只愿平淡安稳,有三五知己,往来交游,便足矣,如你诗中所言,笑入琴高不死乡,呵呵呵” 权策闭口不再言语,心中叹息,他旁观者清,太平公主性情虽强势,行事如猛虎,然而胸有柔情,心思细腻,若是懂得了,回应了,两厢便安好,若是错过一星半点,便再难寻回。 两人聊了几句,武攸绪也来了,当着这两人,权策便只谈些天文地理,工农杂学。 “……烧瓷成本贵重,制成佳品不多,我听闻有一方法,名曰化妆土,将最为细致的陶土瓷土,调和成泥浆,涂在陶瓷胎膜之上,使之光滑明亮,所出皆精品……” 这是学美术的时候学来的,本是随口一说,武攸绪却颇为上心,拉着权策寻根究底,武攸暨也起了兴趣,扬言若此工艺可行,必可赢天下之利。 权策搜肠刮肚,将所知道的东西一点点挤出来,听得武攸绪很是激动,亲手搬来桌案纸笔,一一记录,回去便专开一窑,用此方法一试。 武攸暨说着就要谈及商业投资分股,武攸绪摆手不喜,“你自与大郎议论,我只管工艺,不管钱帛” 武攸暨拱手笑道,“兄长洒脱逍遥,羡煞旁人” “只不过强作欢颜罢了”武攸绪摇头苦笑,手下记录不停,“你们不知,我那寒舍竟然也值得高手一探,昨夜可是闹得鸡犬不宁,富贵已到如此地步,还是不肯放松,真是,何苦来哉?” 听闻此言,武攸暨义愤填膺,权策眼前光芒一闪即逝。 第73章 家中藏祸(下二) 腊月长安,银装素裹,大街上的武侯和不良人挨家挨户敲门,督促各家民丁清扫积雪,却总是清扫不干净,往往前面刚扫出条小径,后脚老天变脸,又是一场扑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因为风雪,长安市区内脆弱的民房遭了灾祸,不少平民在睡梦之中被掩埋。 上林坊的豪门富户不少,奴仆杂役倾巢出动,却不是清扫街道,而是收拾内苑,整理屋顶,加固各处窗棱,街道上的积雪本有京兆尹衙门安排的民夫打扫,却被几名管家打发了,府上的公子小姐,喜好雪景,家里收拾干净了,街上的就留着玩耍。 武攸绪的府邸与义阳公主府同在上林坊,只是个三进三出的普通豪宅,占地不及义阳公主府一半大,因家中人口简单,没有长辈奉养,当家人武攸绪又是个清净寡淡的性子,刚到入夜,便熄了灯火。 “嗖嗖”几个黑影像灵巧的狸猫一样攀着外墙窜入院内,打了几个空翻落地,在地面上蹲伏片刻,确认未曾惊动人畜,便猫着腰快步奔跑,分散开来,各有目标,有两人去正堂书房,预备翻检书信,一人攀爬到院中一棵银杏树上,居高临下,关注四下动静,另有两人径直跑向库房,他们事先做过侦查,并没有弄错方向,今日午后时分,有两辆板车进了这里,看那车辙印,分量绝对不轻,面上虽盖着厚厚的泥巴,但这些监视精英是不信的,无缘无故,弄这么些泥巴进府中,当谁是傻子不成? 银杏树上望风的黑衣人心明眼亮,俯视着树下各条回廊小路,警惕地环视四周,口中叼着一片芦苇叶,只须轻轻一吹,便能传出响亮的声音,用以示警,顺利的进书房,顺利的进库房,两路人都是无惊无险,黑衣人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奇怪。 “嗖” “噗嗤” 黑衣人伸长了脖子张望,听得破空声,神经一紧,不待反应过来,利器入肉声清晰可闻,脖颈间巨疼,艰难地回了回身,茫然无解,为何杀机会从后方来? “砰”的一声,黑衣人四肢大张,重重拍在湿滑的地面上。 人声犬吠渐渐响起,几处厢房亮起了灯光,另外四个黑衣人迅速撤出,见到同伴尸体,大惊之下,分散着从各个方向跳出高墙,从坊市小街逃窜,一路倒是顺遂,并未遭到袭击,眼看就要出小街上大路,迎面蓦地射来一簇寒光,却是数十把柳叶飞刀,四人胡乱躲闪,避开了要害,手脚胸腹处,却都挂了彩,几人迅速贴着墙根,躲在阴影中。 “滴答滴答”血滴不停落在地面,外头再无动静。 头目模样的黑衣人丢出一团黑色物事试探,确认下黑手的人已经退去,咬咬牙,眼珠子滴溜溜打转,“跟着我来” 几人按着伤处,猫腰飞奔,一路洒下串串血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格外刺眼。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武攸绪忍无可忍了,夜探就好生夜探,府中无事无物不可给人见,敞开大门给你看便是,来便来了,还死在我府中,又是何意? 看着院墙周遭的淋漓血迹,武攸绪怒气难掩,万年如一的清水脸一片赤红,咆哮道,“报官,速去万年县,京兆尹府衙,报官” 这种级数的案件,万年县是不敢接招的,京兆尹衙门很是重视,司法参军带领万年县令、县尉等官,点派数十名捕快衙役仵作,追查此案,围着死亡的黑衣人分析探究良久,只见一记飞刀从后穿喉,无毒无害,亦无蹊跷之处,找不出任何有价值线索,随后清空几条大街小巷,追踪雪地里的血迹,这次倒是有了重大发现。 “参军,血迹经过的这几个坊市都是达官贵人聚居,街道都未清扫积雪,血迹的方位走向准确无误,定是到了此处”捕快中的刑侦高手,信心满满,指着一处府邸的后门,很是期待地看着司法参军,等待褒奖。 却不料,他等到的是巴掌,司法参军高居上位,自然不会随意动手,下手打人的,是万年县尉,“混账,失心疯了你,定是哪里出了岔子,快些走” “且慢”后门中一行人缓步走出,人人都是金银锦绣,炫目得紧,为首一人年逾五旬,眼睛总是习惯性四下转悠,即便此刻神情阴沉,却也无多少威严。 众人一通俯首躬身行礼,“下官等拜见武尚书”正是春官尚书武三思。 “呵,起来吧”武三思轻飘一眼,以袖掩鼻,“诸位辛苦,本官正自诧异,何故有贼子擅闯我门第?你们来了正好,速速与本官查明,贼子何人,是何居心?” 司法参军嘴巴发苦,卑躬屈膝,“是,下官遵命” “哼”武三思袍袖一拂,径自进门,身后豪奴吆五喝六,指使破案的衙役如同奴仆,让他们打扫卫生,将血迹清理干净。 “参军,此事,当如何?”大冷天,万年县令出了一头汗珠子。 “且回府衙,上报令尹,请他定夺”司法参军反倒淡定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来来去去都是武家的贵人斗法,该头疼的是令尹,不是他们这些僚属。 司法参军回到府衙,将事情原样陈述,京兆尹杨守愚头痛欲裂,在公堂转悠几圈,回到案前,挥笔作书,口中念叨,“本衙人手不足,公务不精,还须请大理寺、御史台派能员协理此案才是” “令尹所言极是”司法参军有会于心,陪着笑。 杨守愚笔走龙蛇,尚未完工,却见衙署主簿翻滚着进门来,大着舌头叫唤,“令尹,快,快些,快些出去” “放肆,舌头捋直再说话”杨守愚冷哼一声,停下笔阴着脸瞪向主簿,正有一股邪火没处宣泄,你自己撞上门来,若不能自圆其说,本令尹的大板就要着落在你头上了。 “周,周国公,纳言,武,在门外,亲自,亲自报官来了”主簿说话仍是颠三倒四,杨守愚却已经不敢再撒威风,几大步风风火火走下公堂,“你说甚,可是纳言?” “正是,正是”主簿点头不迭。 话音未落,杨守愚已经旋风般冲出门去,抱着拳,满脸堆笑,“纳言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宽恕则个” “闲话休提”武承嗣拱手还礼,沉声道,“本官府中,出了条人命,特来向父母官报案” “府中,人命?”杨守愚只觉得天旋地转,三阳能开泰,三武压顶,又会如何?本官怕是大事不好了矣。 第74章 家中藏祸(终) 翌日,武家远支武攸宜、武攸宁、武攸止等人,联袂来到武攸绪府上,自从尚了太平公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武攸暨也特意约了权策,一道到武攸绪府上表示关心慰问。 事件牵连到武承嗣、武三思两人,武攸绪的分量远远不足,原本在此查案的司法参军,转而去了武三思府上,同去的,还有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官差,武承嗣府上更是煊赫,京兆尹杨守愚亲自带了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伺候着查探案情。 武攸暨和权策来到此地,只看到万年县尉带着队伍,在此巡弋,查案是不会查了,查个线索查到武三思头上,再查不一定查出什么东西呢,还是安静养生为妙。 武攸暨看到一群官差无所事事的鬼样子,眉头大皱,冷哼一声,“小人” “世叔切莫动怒,世风人情如此,跟他们计较,有失身份”权策劝了几句,搀扶着他进了大门。 武攸暨也是无奈,进门见得几位同姓兄弟,团团拱手,彼此问好,不咸不淡聊了几句,也不久坐,起身告辞,众人心照不宣,来这一遭,只是表示个同气连枝的声援之意,也是提醒近支等人,切莫欺人太甚。 众人踏步出门,异变陡生。 门口走过一家三口,看服色打扮,不是富贵人家,幼儿年岁还小,被父亲抱在怀中,他们也看见此地官差衙役很多,特意绕路,贴着墙根行走,差役却不依不饶,走出六个人,挥舞着双手,驱赶他们,将他们赶到一条小巷子里。 “呜哇……” “救命啊,抢人了,啊……” 巷子里突然响起孩子的啼哭声和大人的呼救惨叫声,没叫几声,又戛然而止。 “快,快去看看”武攸绪下令,差役和下人挤在一起,麻着胆子磨蹭到巷子口,地上只有几套衙役的衣服,人影全无。 众多护卫围着武家众人和权策,一起看了现场,雪地上脚印错杂,明显有两人是被拖着走的。 “好,做得好”怒气最旺的,不是武攸绪,而是武攸宁,作为远支之中最年长的,今天这出集体探望,就是他策动的,想着争口气,没料到,却出了这种事,感觉脸上被人扇了巴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着我们的面儿劫人,这等胆识,堪称空前绝后” 武攸绪也是逆血上冲,满面紫红,混入衙役群中,在他门前作案,哪一样都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他现在担心的是,被掳走的人会不会有干碍,“来人,速去查探,被掳走的,是何人?” 仆役护卫轰然领命,四散奔走。 众人立在原地,各自揣着心思,良久没有作声。 武攸绪抱拳,冲权策歉意道,“家门不靖,却是让大郎看了笑话” 不待权策回应,武攸暨先就摆摆手,“兄长不必客套,大郎不是外人” 没过多久,有仆役奔了回来,身边却还跟着权祥,扑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主人,被掳走的是义阳公主府上的园丁” 权祥也跪下,“大郎,平安郎昨夜咳嗽不止,祝三哥、祝三嫂带他出门看医生,府上有个小厮亲眼见他们从这边走,未及制止,便在前面路口等候,久等不至,想来已经……” 权策愕然,他原本老神在在,置身事外,转眼间,事情就找到头上了,神情几经变幻,呵斥道,“休要在此乱喊,到周遭查看查看,保不齐只是错过了” 权祥领命退下。 见武家几人好奇,权策出言解释,“祝家夫妇是我院中的园丁仆妇,平安郎的名字,还是我取的,他们身份低微,一向老实,又鲜少出门,应不至于遭人毒手” 武家几人打着哈哈表示赞同,私下交换眼色,却都带上了谨慎,今日这一出戏,太针对了,当是演给武攸绪和权策看的,这般咄咄逼人,打人打脸,也不知是多大的过节。 武攸宁当先拱手,“攸绪,我等这便回府,你放心,咱们都有同一个祖父,你的事,我等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场面话说完,还是他带头,后面的武家兄弟依次拱手散场。 武攸暨脸上泛起怒意,对亲哥哥的敷衍很是不满,但很快,脸色又苍白下来,与神色怔忡的武攸绪对视一眼,一声叹息,形势比人强,只能认了。 权策在旁,也做出一副苦闷模样,心中却轻松了许多。 翊善坊,周国公府。 武延义翘着腿,眯着眼,半躺在坐榻上,倚着个侍女,侍女半抱着他,手中执壶,不时喂他喝口酒,边上还有个侍女跪着伺候,一边为他捶腿,一边哼唱着小曲。 堂下站着他院中的管事,“二郎,外头传了消息进来,义阳公主府的监视对象被人掳走了” 武延义猛地坐起身,一脚将唱曲的侍女踢开,“掳走?在哪儿掳走的?谁干的?” “在武舍人府门前,当着权少卿的面掳走的,具体是谁人干的,并不知情,恐怕与武舍人家中死去的黑衣人有所牵连”管事道出自己的猜测。 “去去去”武延义不耐烦地挥手,他知道夜探武攸绪府上的黑衣人,是父亲派去的,肯定与此事无关,那起子人也有点本事,遭了黑手,还晓得祸水东引,将黑锅扣在武三思头上,下黑手的是谁?掳人的又是谁?两波人马有没有关联? 武延义挠着脸想了几遭,一波一波的,云里雾里,头疼得紧,“罢了罢了,权策那里有疑点的又不只有园丁一个,不是还有个小丫头嘛,查她,查个底儿掉,这回小心着点儿,再跑了死了,爷们儿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是,小的这便吩咐下去”管事神色一紧,应声领命,“二郎,还有个事……”眼睛在两个侍女身上瞟过。 “有话就说”武延义将头埋在侍女胸前,来回磨蹭,瓮声瓮气,这俩不只是他屋里人,也是他的助手。 “是,主人还在追查老供奉的死因,前日绑了院儿里的小厮讯问,小的担心……”管事有些恐惧,武承嗣引来的人,大理寺的,御史台的,都是查案高手,万一查到他身上,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呸,不过是个奴才秧子,算个什么阿物儿,倒是上心了”武延义听到供奉两个字,脸色一沉,推开侍女,摆摆手,满嘴应承,“你放心,有爷们儿在,不会有事儿的” 管事神色一松,谢天谢地的退了出去。 身后,武延义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抖了抖嘴角。 第75章 一地鸡毛(上) 腊月初十,光化门,旌旗猎猎,人如流水马如龙,场面盛大。 鸿胪寺少卿权策率领鸿胪寺各级官佐,自他以下,绯色官袍、深绿官袍数十人,浩浩荡荡出城,通商司郎中邓怀玉也在其中,他是最忙碌的,因为此行是为了给涉外商队送行的,正是他的该管职司。 他指挥下属前前后后核实情况,与城门守正接洽出城人员,虽然很忙,但却不乱,一条条指令发布下去,下属奔走前后,各方商队的队伍慢慢整齐,连骆驼、马车还有牲口,都排起了队列。 见一应事务进入正轨,邓怀玉稍稍放松,瞄了一眼骑跨着骏马,众星捧月,威仪万千的鸿胪少卿,心中不无腹诽,少年显贵,毛病都雷同,好大喜功,通商司忙碌了许久,才攒起这么庞大的通商商队,就是为了让他风光一把。 “邓郎中,可曾就绪?”权策催马过来,居高临下。 邓怀玉回身看了看,“回禀少卿,目前只余下几支官派商路的商队未曾核验” “本官稍后有要事商议,时间耽搁不得,官派商队就不必核验了”权策摆手下令,目光灼灼。 邓怀玉微微抬头,正被他的眼神刺痛,赶忙垂首,“下官领命,只是城门守正那里……” “就说本官说的,若有异议,自来寻本官说话”权策不悦。 邓怀玉领命前去安排,城门守正闻令,立刻招呼手下兵丁停止核验身份,协助维持治安,小跑过来拜见请安,却原来光化门守正是左卫校尉,卢炯的部属,平素常常听他提及权策,早就敬慕不已。 分属不同系统,权策下了马,跟这校尉交谈几句,看着他身上的军服,很有亲切感,他刚穿过来的时候,是左卫的亲府校尉,也是这个式样的军服。 万事俱备,邓怀玉依照官场的套路,迈步上前邀请,“少卿,商队准备就绪,请您交代几句” 权策负手上前,扬声道,“诸位,尔等乃是商人,所求者,利也,然而,尔等又非普通商人,风行天下,奔走异域,求利之余,仍须常怀报国之念,凝合藩国之力……戴天履地,莫失华夏簪缨,谨言慎行,莫忘天朝衣冠……我曾闻,狐死必首丘,愿诸位鉴之,睦邻敦谊,广结善缘,扬我大唐风雅,护我上国威严,此行天南地北,此心必向中华” 邓怀玉准备听的官话套话,一个字都没有,全都实实在在,公开要求涉外商人协助打理藩国事务,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早有这个想法,奈何每每提出,全数遭到驳回,天下四民,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从来没高过,涉外商贾跟蛮族打交道,动辄远行数月,地位更低,历任鸿胪寺卿都拒绝打交道,他的通商司,一向是冷衙门中的冷衙门。 看这位少卿作派,似有转机?邓怀玉心中热了起来。 商贾们也是愣了许久,才有个文化程度比较高的老商人出面,“大官人请放心,我等虽操持贱业,未敢忘根忘祖,今日有大官人当面提点吩咐,更是看得起我等,那个,荣于华衮,今后必誓死效劳,走到哪里,生意做到哪里,就将大唐天朝的荣耀播种到哪里” “大官人放心”众商贾七嘴八舌。 “哈哈哈”权策仰天大笑,“如此正好,不过,也别只去播种,也要多多带钱帛物资回来,尔等都是在外藩见了大世面的,当地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王侯将相,本官都大有兴趣,可多多书信与我,也当本官与尔等一路同行” 商贾队伍哄然热烈,兴奋不已,将权策团团围住,满眼热切。 权策不以为忤,在商贾中如鱼得水,拱手寒暄,打着哈哈,好半天才将队伍送走,与计划的出行时间,延误了整整两个时辰。 邓怀玉满怀激荡,对自家少卿感佩不已,浑然忘了刚才少卿说的时间耽搁不得的鬼话。 这个商队方向东南西北都有,北至突厥,西去西域,东往倭国新罗,南,去的是吐蕃和浪穹诏,权策的蜡烛商队也在其中,领队的是权立精挑细选出来的管事,队伍里多了一对夫妇和一个幼儿,他们会去剑南道的汉州,在那里定居下来,寻找制作烧春的技法。 送走商队,回到衙署,权策请了仪制司、藩属司的郎中主事集体议事,商讨西突厥斛瑟罗内附的行程安排,正旦日武后照例要去万象神宫大飨,春官衙门的安排已经相当密集,而且藩属使节本就要参加大飨,再加入一个西突厥内附典礼,实在艰难,必须另做安排,还不能让斛瑟罗感到怠慢。 “少卿,宫中传令下来,天后召见,命您趋蓬莱殿议事”本堂吏目在议事厅外禀报。 权策揉了揉额角,站起身吩咐,“诸位再议一下,拿出个初定方案,卢主事做个节略,本官回来要看” 卢照印拱手领命,众人起身相送,执礼甚恭,鸿胪寺如今几乎是权策执掌,他的行事风格与众不同,雷厉风行,果于决断,并不甚讲究表面工夫,但对实务流程、事务成效却极其严苛,有勾销制度在,奖惩处置言之有物,论责不分贵贱,不徇私情,短短时日,鸿胪寺上下重立了规矩,风气大变,他个人,已然超脱年龄,威望卓着。 权策匆匆来到宣政门外,谢瑶环在此等候,赶忙上前施礼,“有劳谢女官” 谢瑶环笑笑摇头,伸手延请,一边走,一边打趣,“权少卿醉心公务,奏折文书四平八稳,老成持重,虽句句精到,有利于国事,却灵气全无,颇是令人担忧,日后吟不出诗词,该如何是好?” 见她轻松,权策心思放稳,此番召对,应当不是恶事,即便是,也与自己不相干,遂笑着回应,“谢女官谬矣,权策埋首案牍,往来的,尽是粗陋男子,灵气挑剔,自然不予理睬,若多些机会,与谢女官这等灵秀女子晤面,灵气自然滔滔不绝” “咯咯”谢瑶环捂嘴娇笑,“少卿倒是嘴甜,向日婚宴上,诗词都是一句半句往外挤,不晓得多少文人骚客为之夙夜难眠,宫中凤阁鸾台传言,说你的诗词,叫穿魂诗,续不上,又放不下” 权策闻言,不以为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得意洋洋,摇头晃脑,讨人嫌得紧。 谢瑶环暗啐一口,不再睬他,引着他进了蓬莱殿。 “臣权策,拜见天后” 看殿中诸人,他心中约莫有数,武承嗣,武三思,武攸绪,京兆尹杨守愚,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等法司的头面人物都在。 树欲静风不止,武攸绪想要缩头做乌龟,怕是另外两家不肯轻轻放过。 不知为何,三位当事人中,最恼怒的,竟然是权势最盛的武承嗣。 第76章 一地鸡毛(下) “权策,你可知罪?” 一问西来,武后冰棱一样的声音当空砸落,碎成细粉,在宫殿里回荡。 权策利落地改拜为跪,叩首道,“臣知罪” 听到这个回应,殿内诸人受惊不小,神情各异,有喜有忧,唯有武后似不意外,嗤笑一声,理了理外裳,好整以暇,“说说看,你认的什么罪?” “臣办事不力,有亏职守,西突厥朝贡之事迄今未能定案,请天后降罪”权策满面羞惭,请罪极为严肃认真。 听到这个,武三思偷眼看了看武后的神色,见她并无嗔怒之意,扯着嘴角陪了个笑脸,上官婉儿翻了个白眼,武承嗣的脸色却难看起来,板着脸义正词严,“权少卿,天后驾前,国政大事,休得轻浮” 权策还跪着向武后请罪,听他斥责,只是将脑袋往下耷拉了一点,没有回应。 “行了”武后摆摆手,让权策起身,“攸绪说,你发明了什么工艺,此事可属实?” “臣汗颜,只是一点小技法,登不得大雅之堂,不敢当发明之说”权策又把化妆土烧制瓷器的工艺讲了一遍,出于谨慎,又补了一句,“此法乃是纸上谈兵,可行与否,臣并无把握” 武后唔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你在鸿胪寺折腾不少,还有余力摆弄这些,看起来担子还是太轻了,你家失踪的下人,可找到踪迹线索?” “臣不务正业,天后恕罪,府中下人,仍旧杳无踪迹”权策完成规定动作,主动交代了他们的来历,“祝家夫妇是一年前入府的,彼时,二人为贼人掳掠负伤,又有一稚子嗷嗷待哺,在两京官道横卧,境况凄惨,臣出于恻隐予以收留,岂料,到我府上,仍旧难逃厄运,臣心中常自怀愧” “权少卿心善,只是他们命不好”武承嗣出声解了围,话锋一转,“不过,此事蹊跷颇多,如此大费周章,掳掠你府上家丁,目的何在?为何又要在攸绪府门前作案?” “下官不知”权策自然不会帮他解答疑难,皱着眉头,满脸无辜。 武承嗣眉头深皱,鹰一样的眼眸死死盯着他,冷哼一声,“本官听闻,你府上这位家丁,曾鬼祟出没于攸绪府邸,此事,权少卿也不知晓吗?” “下官与武舍人结识于太平殿下婚宴之上,历次交游都在青天白日之下”权策不卑不亢。 “哼,只怕没那么简单吧……”武承嗣不依不饶。 “天后啊”武攸绪伏地大哭,“臣本无用之人,却屡遭煎迫,府上一夜三惊,臣心惊胆寒,不堪驱驰,请辞去官爵,避居山林……唯臣心性恬淡,不事经营,交结淡如水,权势金钱,不值一提,权策晚辈,与臣往来,全凭意趣,又能有何图谋?伏请天后明察”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武后勃然大怒,“左右,将他拖出去” 几个绿袍千牛一拥而上,将武攸绪倒拖出门。 “天后息怒,仔细伤了凤体”武三思赶忙出来劝慰,“攸绪情绪到底是偏激,府上被人窥视,友人府上被掳走几个家丁,等闲事耳,侄臣府上无故遭人洒血,也无伤大雅,只管责令有司查探,查得出便好,查不出,也就罢了,左右都是一家人,没得伤了宗族情分” 武三思言语温和,有情有义,但话里话外坐实了武攸绪遭到迫害的事实,更顺手带出自家委屈,口中不伤宗族情分,矛头却直指武承嗣。 “混账”武承嗣勃然大怒,“就尔等委屈不成,我府上前日死了一供奉,昨日又死了一管事,我又该去找谁要说法” 武三思笑容不改,眼中精芒一掠而过,“兄长说得极是,您府上死伤的确不少,攸绪府上死的那个,应当也是您府上的吧,还请节哀,少些走动,便多些安全,大家安安生生的为天后效力,才是正经” 一番话连消带打,皮里阳秋,虚实相生,权策听得诧异又迷茫,他胆子不算小,但也从未想过去武承嗣府上杀人,还接连死两个,是什么情况? 武承嗣脸上闪过怒意,横着眉头朝边上京兆尹和三法司看了一眼,这几人当中必然有人暗地里为武三思效力,查出了他派人夜探武攸绪府邸的事情,强自按捺,“休要惺惺作态,尔等的腌臜行径,还须本官一一道来不成” 这话一扫一大片,武三思等人如芒在背,御史台左御史中丞来俊臣率先稳不住,“天后,纳言,诸位,臣以为论事当寻根究底,此事之发端在武舍人府上,又有诸多疑点缠杂其中,不明辨厘清,武舍人终究难以洗脱污名,臣请旨搜检武舍人府邸,正本清源” “臣等附议”杨守愚等人赶紧赞同,大理寺卿还补了一句,“义阳公主府中也不甚清净,若能一并搜检,也可还权少卿清白” 权策垂着头,面无表情,这些豺狼实在可耻,得罪不起强梁,便罔顾事实,拿软柿子垫背,武攸绪和自己,是再合适不过的筏子,不过,排除了平安郎这个地雷,他无所畏惧,“若众位上官以为必要,搜检之事,臣无异议,武舍人坦荡,想必也无异议” 武后高踞丹陛上,坐视他们勾心斗角,轻声一笑,“也罢,杨守愚,京兆尹立即派员搜检,尔等既有兴趣,便统统亲往监督” “是,臣等领命”武承嗣打头,众人齐齐叩拜。 杨守愚一道火签扔下,上百差役浩浩荡荡,先去了武攸绪府上,一寸寸搜检,库房里的泥土成了重点,用笸箩筛过,又用烈火烧烤,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泥土仍旧是泥土。 又去义阳公主府,里外里翻了个底朝天,权策的书房一张张纸全翻过,诗词歌赋画卷见了不少,所谓的阴私罪证半点都无,带队的京兆长史抱着一堆纸细细揣摩,咂摸半晌,叹息不已,将书房里摔摔打打的部属全部赶出,“此地天生文脉所钟,岂容尔等玷污” 两个府邸都搜检完毕,除了权策府上的钱帛多了点儿,并无丝毫异常。 武承嗣怫然不悦,扭头就走,入宫面见武后复命,详述搜检见闻。 “荒唐”武后冷声呵斥。 “武承嗣降品级两等,罚钱帛二十万贯,武三思降品级一等,罚钱帛十万贯”武后埋首批阅奏章,随口定下赏罚,“杨守愚、来俊臣等人履职无状,停禄半年,罚没钱帛充入官帑,赈济雪灾受难百姓” 顿了顿,又道,“权策办差尽心,多有建树,赐宫中骑马佩剑” “武攸绪,升转春官侍郎” 几家欢喜几家愁,众人跪地领旨。 权策跪在最后,对此结果颇为满意,虽然府里形同被抄家,但能平安度过一劫,已然足够,宫中骑马佩剑什么的,跟紫金鱼袋一样,束之高阁可矣。 他渡劫成功,全靠武攸绪做了过墙梯,但他也得了好处,通事舍人正五品,春官侍郎是正三品,连升两品,这个回报,想来足够。 第77章 延义攻略(一) 腊月十五,望日,紫宸殿大朝。 辰时的朝会,过了巳时,还没有开始。 “权少卿,有劳有劳”殿内侍御史第三次来到权策面前。 权策微笑表示了解,离开自己的席位,后退一排,另找了个坐榻待着,再看两边,几乎所有四五品的中层干部,都在挪动席位,活像是一堆拱来拱去的蚕蛹。 “咳咳”“咳咳” 咳嗽声连连,数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颤巍巍走进大殿,人人都是紫袍加身,腰间坠着金鱼袋,其中有只朝朔望的宰执重臣,也有致仕已久的元老,李家大批不领实职,游离于朝堂之外的公卿勋贵,也都相继现身,姨父王勖也在其中,只不过以他五品驸马都尉的头衔,并不能让权策动身,六品七品的清流词臣、科道言官,已然排到大殿阶下广场里去了。 权策身边坐着麟台少监李峤,麟台分属中枢,鸿胪寺是下属部门,两人品级相同,李峤位在他之上,“贤弟,你消息灵通,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可有什么说头?” “兄台慢来,小弟我如今一头栽在鸿胪寺,耳目闭塞,比不得你们在宫中行走的”权策苦笑摇头,毫不知情,自打他在鸿胪寺强推文风改良,恶了朝中不少高官,却也得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文章四友与他交往更密,苏味道身为宰相,多少矜持身份,偶尔只是提点,李峤、杜审言两位却是倾心之交,与崔融一般。 “在秘书监,咳咳,麟台,未曾听闻动静,怕是来自宫外”李峤说溜了嘴,武后称制以来,以刷新改良为名,大肆移风易俗,朝中官署名号,各军军号,流水般改来改去,时常会出现驴头不对马嘴的情形,惹得不少朝官腹诽。 权策蹙起眉头,看了一眼大殿前头正襟危坐的武承嗣,历史上,此人深得群众运动精髓,屡屡发动成千上万百姓到宫门请愿,武后登基称帝,争夺储君之位,没少用这些伎俩,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场表演要在今日登台?这与他的记忆不相符,武后登基要在来年九月,争储君更是还早,定是有某处关节他忽略了,权策绷紧了神经。 “嗥……”“哞……” 清亮雄浑的狮吼声、大象叫声响起,大殿内外朝臣一齐肃静,动用狮虎先导,是大驾卤簿的专用仪礼,五辂先行,骑兵步甲九横九纵,伴驾清游,大驾为正四方形车,金顶金辂,后部鼓吹吉服辉煌,演奏中正平和清乐,全套仪仗凡千余人,先导已经出了紫宸门,后部还在武后起居的金銮殿。 一炷香后,武后大驾车辇抵达紫宸殿前,群臣俯伏恭迎,武后从容下辇,缓步升殿,步步生莲,仪从煊赫,站在紫宸殿最高处,长身玉立,空首还礼,命各自落座。 之后,目视大明宫重重门户,一言不发。 她不开口,众臣无人敢发声,大殿之中翎顶辉煌,却形同大片枯木。 “唵嘛呢叭咪吽” 九重深宫,宫门次第打开,檀香氤氲,梵唱之声大作,一大片紫红袈裟映入眼帘,锃光瓦亮的光头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前排居中的高僧大德,手捧黑檀漆盘,上覆黄绫,黄绫上躺着一本经书,其人面孔瘦削,悲天悯人,宝相庄严,正是鄂国公薛怀义。 薛怀义出关? 权策蓦然醒悟,眼睛死死盯着漆盘里的经书,大云经疏,武后期待已久的大云经疏,要在今日面世了。 众高僧踏步入殿,武后自宝座起身,双手合十。 群臣立刻枯木逢春,随之起身,双手合十,虔诚些的,便阖上双目,随着高僧们念诵这篇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咒。 众僧一直念诵,待到菩萨咒念完,才双手合十,垂下光头行礼,高宣佛号,“阿弥陀佛” “臣,鄂国公,右卫大将军,白马寺住持薛怀义,奉大云经疏上殿,伏请天后垂鉴”薛怀义单膝跪地,将黑檀漆盘举过头顶。 武后降阶走下丹陛,双手捧起大云经疏,翻阅了几页,面露笑意,高举经书,“此乃佛音,亦是天命,朕以女子之身,总统亿兆之民,今始得知,冥冥之中,自有佛意天佑,朕既为净光天女化身,亦当以菩萨德行律己,化育万民,造福苍生,再塑地上佛国,众卿为朕肱骨,亦应勉之” “天后英明,臣等谨遵圣命”众臣齐齐跪地称颂。 “诸位高僧为朕带来佛旨,朕当广修佛寺,报此一场佛缘”武后亲手扶起排在前头的几位高僧,温言褒奖,“敕令各州,各建大云寺一座,藏大云经疏一部,有劳诸位高僧行走各道各州,宣扬佛法,普渡众生” 众高僧又是高宣佛号,俯首领命,络绎退出大殿。 后方的高僧修行尚不到家,喜形于色,宣扬佛法,大云经自然是重点,其他的也可以顺带宣扬一番,普度众生,这是给了个自主招生权限,行走一圈下来,佛门弟子又将成千累万,香火必将遍布四方。 高僧退去,众臣微有些恍惚。 “侄臣春官尚书武三思有奏”武三思率先出列,打破沉寂,“天后天命所在,佛陀所钟,今得法旨,受命临人,理应再加尊号,以应天道” “臣等附议”这个问题上,容不得谁恍惚,众臣利落地离开坐榻,俯伏在地。 武后斜眼俯视,泱泱大殿,站着的,唯此一人,“众卿之意,尊号以何为佳?” 权策听到武后金石之音,微微瞠目,武后是铁了心打破常规了,加尊号不辞让,还要立等可取。 “臣以为轮转圣后……” “臣以为慈氏金轮神皇……” …… 众臣七嘴八舌,他们都是研究过大云经的,净光天女统领的土地,只是轮转王四分之一的领地,天后的尊号,自然围绕着轮转王来,而不是净光天女。 顷刻间,数十个尊号诞生,武后不置可否。 仍是武三思,出列禀奏,“侄臣以为,当加尊号越古金轮神皇” 这个尊号一出,众人寂寂然,不少臣子神情悲痛,有的俯首向地面,有的盯着武三思发呆,权策看见,他的姨父王勖也垂下了头,眼里闪着泪花。 权策袖中手攥紧,心里咚咚直跳,此时跳出的任何人,都会被大殿里的罡风撕碎。 这个尊号,不同凡响,它没有慈氏,没有后,没有母,一切标明女性身份的,全都被抹去,只有皇。 “众卿,以为如何?”武后自宝座上站起,目光如电,扫过一排排朝臣勋贵,目光到处,群臣俯首,无人敢撄其锋。 武后冷冷一笑,眸光流转,扫在了宰相队列中。 宰相岑长倩出列了,他不得不出列,武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臣等,恭请天后,加尊号越古金轮神皇” 众臣纷纷离开坐榻,这次的动作,要沉重缓慢许多,仿佛看得见时间和血气,在恢弘的大殿里慢慢流逝,“臣等,恭请天后,加尊号越古金轮神皇” “准奏,议事吧”武后爽利接受,袍袖一拂,安然坐定。 …… 议事已毕,朝会散去,群臣都是缄默,昏昏然往宫外走,哪怕是心向武后的朝臣,受到的震动也是不小,心心念念的奋斗目标,骤然出现在眼前,有点恐惧,有点不真实。 丹凤门前广场,车驾聚集,按照官衔爵位排着队,各家护卫长随,安安静静等着家中主人。 “大郎,大郎”沙吒符凄厉的叫喊声格外突兀。 只见他扑上前来,跪在权策脚下,伏地大哭。 出宫的文武朝官,纷纷止步旁观。 “休得造次,何事惊慌?”权策呵斥。 “大郎,千骑将军武延义,派兵马包围了公主府,抓走了双鲤”沙吒符声音洪亮,方圆数百米,清晰可闻。 权策愣了一愣,脸上神色变幻,归于一声轻笑,摆摆手,“尔等速回公主府,听任千骑将军吩咐” 转身走了几步,向人群中的王勖弯腰拱手,“姨父,孩儿许久未见姨母,甚是想念,去府中小住几日,可好?” 王勖脸颊酸楚成一团,眼中泪光又闪烁,仰头看了看天,点头道,“你来” 权策只身一人,随王勖避往高安公主府。 丹凤门前,异样的空气,缓缓凝聚。 第78章 延义攻略(二) 武延义抓捕的人不只是双鲤,还抓了权立,千骑中的都尉、校尉等中层军官,三人一并遭到锁拿,十余人遭到杖责。 抓捕双鲤本不用耽搁那么久,也无须闹出封锁义阳公主府的偌大动静,只是抓人行动,极度不顺利,千骑军官心念前任将主,抵触命令,怠慢行事,武延义大为光火,当众行军法。 抓人之后,又有身边奴仆偷摸对他说起前日搜检义阳公主府,发现极多钱帛的消息,武延义笃定此番拿到致命把柄,权策定然难以翻身,遂动了贪念,放纵行事,勒令管钱帛生意的权立交出账簿锁钥,权立不从,被武延义的奴仆结结实实痛殴一顿,嘴巴倒紧,始终不曾吐露一星半点。 武延义恼羞成怒,下令抄家,掘地三尺,遍搜府中内外,仍旧不得,索性将权立一同拘捕,封锁义阳公主府,不许进不许出。 抓了这许多人,却并无由头,也无公案驾帖,各处法司都是闭门,不肯接纳,武延义径直将人带回大明宫重玄门外的飞龙厩,千骑在长安的驻地,此地飞龙使倒是没变,还是权策领取纨骕骦时候的内监栾大使,他也是时乖运蹇,因纨骕骦屡屡遭到武延秀折磨,紧接着武延义上任千骑将军,同样性情暴虐,为抓权策把柄,动辄私刑拷打。 “贵人且慢,飞龙厩职权仅为养育御马,打点千骑庶务,并不包括囚禁讯问,这几位人犯,请贵人另寻他处安置”栾大使高大的身材堵在飞龙厩入口,衣衫上布满草屑水迹,比起以前,要瘦弱了许多,左腿有些不利落,走起来一崴一崴的。 武延义鼻孔喷出一个哼字,挥鞭猛烈抽马,胯下骏马吃痛,扬起前蹄狂奔,风驰电掣,一人一马巨大的冲力将栾大使撞飞到半空中。 身后千骑将士惊呆了,全都勒着马,没有动作,权策教导的规矩秩序与法理人情,在脑海中坚实犹如老树盘根,只觉是行伍至理,遇到武延义,却悉数败坏殆尽。 武延义的作为,当得上无情无理,无法无天。 “尔等,欲逆我乎?” 一声暴怒的呵斥,武延义进了门,发现自己竟是光杆一条,恼羞成怒,举着鞭子指点着发呆的部属,双眼赤红。 众将士无奈,轻夹双腿,催动马匹,缓缓进入飞龙厩,有人往远处瞟了瞟,栾大使挣动四肢,在努力蠕动,一只手举起来挥舞着,似乎要驱赶什么。 高安公主府,事先得了通报,高安公主和王晖都在门口翘首等待,高安公主心急,扭着手中锦帕来回走动,王晖在旁不停劝慰,效果寥寥,还挨了几声训斥,只能苦笑作罢。 不片刻,大街口转过来一行人,当先骑马两人,可不正是王勖与权策。 高安公主大喜,拎着裙裾跑上前,略过丈夫不理,径直到权策马前,拉着他的手将他从马上扯下,急切道,“我儿,可是又受委屈了?莫要怕,快些给姨母道来,天后许了姨母,遇到难事,可进宫求见,姨母为你作主” 权策脸上爬满笑意,眼圈微微泛红,“姨母,孩儿无事,好好的,只是想念姨母,到府上小住几日” 高安公主听闻,自是不信,回身看王勖,却见向来冷清的丈夫,背着手,看着外甥儿,尽是疼惜怜悯之色,心中不自觉咯噔一跳,一把将权策拉进怀中,热泪滚滚而落,哽咽着道,“我儿,莫要瞒着姨母,可是有甚大事不妥当?还是得罪了哪家贵人?现下辞了官去可使得?姨母带你去登门赔罪可好?” 一叠声的询问,到后头语不成声,想起外甥儿前次参经呕血,掉了半条命去,又入丽景门,落得个遍体鳞伤,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权策比高安公主高了许多,弓着腰被她抱着头,听着她的哭声,心中酸涩难言,缓缓跪倒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腰身,口中不停劝慰,奈何高安公主只是不听。 王晖一头雾水,神情凝重,抬眼看向父亲,却见王勖抹了抹眼眶,挥了挥袖子,呵斥道,“看甚?还不将你母亲扶进府去,还要让人看了笑话不成?” 这话却是说得晚了,王晖和权策将高安公主扶回公主府,消息已然在长安城中风传,千骑将军武延义率军包围义阳公主府,抓人抄家,权策无家可归,避居高安公主府,高安公主心疼外甥儿,在府门前痛哭晕厥。 在大云经疏初成,天后尊号新改的时刻,这一连串事件耐人寻味,有些不好听的词汇口口相传,诸如狡兔死走狗烹,再如杀鸡儆猴,更有甚者,猜测这或许是新一轮杀戮的前兆,不管如何想,武延义在此时刻恣意妄为,撩动了不少人的敏感神经。 朝中文武大臣,公卿勋贵,各有思量,权策忙碌着彩衣娱亲,哄好了高安公主,又央求她派人去将芙蕖请来,惹得高安公主直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姨母,开口安排管家亲自去迎接,又忧心忡忡地问,“那边府中,便不用管了么?” 权策含笑摇头,一动不如一静,他将芙蕖接来,也是担心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大郎,武驸马、武侍郎过府,说要见见你”王晖一阵风冲进来,说的含含糊糊。 “多谢表兄,我这便去待客”权策从容起身,又拉住高安公主的手,在她耳边细语,“姨母,莫要太过忧心,他们想要击垮孩儿,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高安公主咬唇轻嗔浅笑,旋即隐去,换上忧戚之色。 武攸绪、武攸暨两人在花厅负手踱步,脸色都不好看。 权策上前一一见礼,武攸绪扶起,连连致歉,“都是因我之故,连累大郎至此,惭愧无地” “侍郎言重了,权策时运不济,怪不得谁,说不准是权策连累了侍郎呢”权策并无迁怒之意,温润如故,说笑一般将此事带过,殊不知,他也亏着心在,没有他的操作,武攸绪不会卷入这些乱纷纷的危险漩涡中。 “莫要再称呼侍郎,你唤攸暨为世叔,老夫厚颜,也照此自居,大郎厚道之人,必有福缘,老夫也沾沾光”武攸绪感动不已,拉着权策的手期待殷殷。 “是,世叔”权策顺当改口。 武攸暨在旁点了点头,插言道,“闲情待会儿再叙,大郎,此间无外人,你与我说实话,府中可有甚不妥当?或可早作预备,做些遮掩?” “世叔,小侄府上只是居家度日之所,别无其他”权策说的斩钉截铁。 “被捕的两人,底细可识得?”武攸绪也问。 “权立乃是天水权家世仆,为我打理钱帛商务,行事向来无差,双鲤,呵呵,乃是天后赐下,其身世,小侄不便深究”权策未曾隐瞒,双鲤的身份有嫌疑,他早在随她学书法的时候便有所察觉,却未曾理会,不管如何,此女来历之罪过,归不到他身上。 “哼哼,哈哈哈,我晓得了”武攸暨仰脖大笑,“大郎果然是个妥当人” 武攸绪面露微笑,神色阴沉,嘴角用力扯了扯。 两人未曾多留,又去王勖那边打了个照面,告辞离去。 第79章 延义攻略(三) 大明宫,承欢殿。 春宵苦短,武后慵懒起身,薛怀义跪在地上伺候穿鞋,动作轻柔至极,盯着裙下秀足,满眼火热。 “出去传膳”武后轻轻抬脚,踢在薛怀义额头上,他身子空虚,底盘不稳,滚落在地,成了滚地葫芦。 武后嘲弄地嗤笑一声,转身出了寝殿,风姿飘摇。 薛怀义扶着腰揉弄许久,黯然神伤,岁月催人,天后乃天上人,韶华常在,他却是身心俱老,力不从心了。 殿外,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两位女官,领着众多女侍恭候已久,待武后现身,立刻上前服侍,更衣洗漱,挽发髻,整理妆容,行云流水,看起来七手八脚,实则互不干扰,不多会儿,武后已然霞光满身,光彩照人。 这会儿功夫,薛怀义也传来了早膳,武后脾胃康健,饮食无碍,用量很是不小,主食红虫脯用了满满一碟,甜点吃了两块透花糍,又喝了一碗抱芋羹,才停箸漱口。 “婉儿,将奏疏转来,尔等退下吧”武后摆摆手,令薛怀义等人退下。 众女侍如同浮云,袅袅后退,薛怀义却未走,俯首躬身,“天后,臣另有事要奏,鸿胪少卿权策……” 武后冷声打断了他,“退下” 薛怀义赶紧住口,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退出承欢殿。 武后如此作态,上官婉儿立刻熄了为权策说项的心思,呈上分好类别的奏折,将与权策相关的,都留到了后头。 岂料,武后却先问起了,“权策的事情,奏疏在哪里,取来给朕过目” 上官婉儿心中诧异,手上麻利,将一沓奏疏送到了她手边上。 “哼哼”武后看得饶有兴味,眉飞色舞,奏疏当中有弹劾权策故作冤屈,图谋不轨的,有要求彻查事件,理清真相的,还有弹劾武延义胡作非为,越权行事的,个个引经据典,说得天花乱坠,然而,都未曾跳出不明真相这个圈子,捕风捉影,拿着一鳞半爪大做文章,很是可笑。 看着看着,武后笑容隐去,弹劾武延义的,太多了,连篇累牍,其中竟然还有千骑参军的奏疏,武延义的直属部下弹劾他废弛军纪,折辱同僚,暴虐成性。 阴着脸往下翻,后面的奏疏来自武家人,新升官的春官侍郎武攸绪,弹劾武延义目无法纪尊卑,玷辱门楣,地官侍郎武攸暨弹劾武延义滥发淫威,枉顾朝廷体统,宗族体面。 这两人倒像是知晓些内幕,想必是与权策商议过。 “哼哼”同样的哼声,此时却是冷冰冰的,武后信手翻阅几本奏疏,见并无要事,令上官婉儿和谢瑶环先行处置,她稍后再阅看。 起身走到窗边,远眺紫宸殿后的太液池,冷风拂面,吹起淡紫披帛,修长的手指不停捻动,眼底阴霾阵阵。 武延义选在此时胡闹,招来朝堂物议沸腾,固然极其可恨,可权策以退为进,坑陷武延义,致使朝中逆反势力沉渣泛起,还搭上两个武家子弟遮掩,步步机心,同样可恼,较之武延义,犹有过之。 武后蹙眉思考,没过多大会儿,嘴角掀起一抹冷嘲。 “传朕制令,召政事堂诸位宰相,纳言武承嗣,秋官衙门、大理寺、御史台诸法司,权策、武延义等人见驾” 一长串蓝衫小太监听令疾走,分赴各处官衙宅邸传令。 “都到齐了”武后站在栏杆前,群臣到位后,都未敢进殿,躬身在龙尾道两侧站班,她未曾回头,冰冷的声音夹杂着冷风扑面而来,“武延义,你跪下” 武延义老实出列,跪在地上,身上打着哆嗦。 “北衙千骑,乃朕之亲军,谁与你权力擅自调动?” “臣有罪,姑祖母……”武延义恐惧不已,叫出了亲戚称呼。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武后亲自下手,打得武延义栽歪一下,脸上留了个鲜红的巴掌印。 “义阳公主府,乃皇家贵亲勋戚,未得朕旨意,谁与你权力随意冲击?” “啪”又是一记耳光,打在另一边。 “望你长长记性,再有下次,朕不会再动手,刀斧加身,绝不宽贷” “谢天后隆恩”武延义磕头如捣蒜,头磕在雕龙镂凤的地面上,砰砰作响。 武后淡淡扫了他一眼,“好了,起来吧,现在,当着朝中众位大臣的面,你告诉朕,抓捕权策家的奴仆,出于何因?有何罪证?” 武延义满脸血丝,亢奋答道,“臣有证据,权策家的丫鬟双鲤,乃是罪臣褚遂良的后裔,权策收留罪人之后,图谋不轨” 接着,他就出示了一系列关于双鲤出身的证据,从褚遂良获罪被流放,到发卖家眷到教坊司,再到双鲤被神秘人保下,辗转混入义阳公主府,全套流程一清二楚,人证物证俱全,只是前后消息,并未包括武后赐入义阳公主府的经过。 权策神经一紧,武延义既然要彻查,自不会遗漏这等要害关节,除非…… “权策,你可知罪?”武后忙于检视上官婉儿批阅过的奏疏,时不时圈点勾画几下,甚是漫不经心,武延义一说完,就直接问罪。 “臣知罪”权策认罪干净利落,其余只字不言。 武延义兴奋莫名,配上血肉模糊的脸颊,狰狞可怖,其他重臣也面露诧异之色。 武后嘴角翘了翘,“双鲤在你府中,做的何事?” “双鲤年幼力小,在书房伺候”权策面露惭色,有些不好意思,“天后责臣手书丑陋,双鲤书法甚好,臣随她学习来着” “噗嗤”上官婉儿和谢瑶环齐齐笑出声,冲淡了此间凝重气氛。 重臣们见武后不以为忤,面色轻松,便都跟着笑,苏味道出言调侃,“难怪少卿刷新文风,以书法只是载体,不足以论人,却原来是现身说法,若以书法取人,怕会失之少卿矣” 众人哄笑,武延义面露不满之色,他告发了权策重罪,岂能大家笑两下,就轻飘飘过去,转脸望向武承嗣,武承嗣咳嗽两声,“权策窝藏罪人之后,居心叵测,侄臣以为,当穷究其罪,彻查是否另有同党参与” 武后瞟了他一眼,笑意勉强,微微摇头,承嗣做官做事尚可,做人,就差三思太远了。 “罢了,那双鲤在权策处也是为奴,与在教坊司并无差别”武后拂袖转身,下了判词,“权策用人不察,武延义行事不谨,各打五十大板” 武延义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一样大,这与他预想的结果差太远了,脱口大叫,“父亲?” “住口,拖下去”武承嗣一脚将他踹翻,喝令旁边的侍卫拖他下去行刑,没眼色的小畜生,再敢多嘴多舌,权策的五十板子搞不好也会落到你头上。 可惜,他的作态,已经晚了一步,武后脚步一顿,“武延义,朕命你,将义阳公主府恢复原状,可记下了?” “臣,臣遵命”武延义趴在地上领命,感觉这世道,太黑暗了。 第80章 延义攻略(四) 五十大板下来,权策和武延义两人不良于行,趴在担架上给抬出宫。 “哎,我说,你们几个腌臜货,当爷们儿不认路啊,绕什么绕,再绕爷们儿收拾你” 武延义趴在担架上,臀背剧痛,看着跟自己并驾齐驱的权策,心中火苗蹭蹭乱窜,又发现抬着他们的小太监,竟然在绕路,每出一道门,都要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让沿途所有的衙署官员,都来观摩他们俩的惨样。 “武将军,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他们没有胆子擅作主张,打都挨了,让人看看没什么大不了” 权策心放得很宽,路过凤阁的时候,还跟张说、王教等熟识的同僚摆手打招呼,武后到底是帝王,格局宏大,权策演了一出高安公主府前姨甥抱头痛哭的戏码,她这里便要还上一出杖责示众,算是个不轻不重的警告,警告他,也警告蠢蠢欲动的逆反势力,武延义跟着巡游,则算是安抚。 干系重大的朝中政局,在武后指尖拨弄,轻轻一戳,刚刚聚拢起来的躁动气息,顷刻间烟消云散,武家的,李家的,明着挑事的,暗中搞事的,各打五十大板。 这个处置,没有私情,论私情权策该当吃大亏,也没有法理,论法理,武延义的罪过绝不只是杖责所能带过,只有政治,用两个担架,两个晚辈的臀部,彰显武后包容各方,允执厥中的气魄胸襟。 “权少卿,后会有期” “武将军,后会有期” 担架巡游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终于出了丹凤门,两人各怀心事,拱手作别,武延义脸上血迹未干,表情也是狰狞,权策风轻云淡,嘴角还流露出丝丝笑意。 高安公主府的仆役将他接回府中,抬下马车,送回他的院儿里,虽伤势不重,但背上和臀上一片红彤彤血迹,有些骇人,芙蕖见到了都吓得了不得。 权策特意叮嘱下人,不得乱传消息,惊扰姨母,却又如何瞒得过,高安公主闻讯,快步赶来探望,芙蕖赶忙给他盖上锦被,试图遮掩一二。 “大郎,莫要忧心姨母,姨母不哭”高安公主却不是好糊弄的,直接掀开锦被,见到一片血红,脸色顿失血色,抖着手将锦被盖好,切切追问,“这一劫,可是已然过了?” 权策连连点头不迭。 “那便好,姨母为你延请名医,莫要落下伤患”高安公主起身,交代了芙蕖几句,匆匆出了门去,转角的一瞥,却是捂着嘴,硬生生憋着不出悲声。 权策被这听不见的哭声扎得心头生疼生疼,再看旁边,芙蕖跑前跑后,脸上也是挂满哀戚忧虑之色。 他趴着,将头埋在金丝玉枕里,扪心自责,日后再不能仗着点心机谋算自鸣得意,今日就是个血淋淋的教训,生杀大权在别人手中,即便有千般道理,万般清白,架不住人家不按套路出牌。 而且,总是被动防守,太过难堪,总有周顾不到的地方,要拿出些手段,护得自己周全,自己受些苦楚也就罢了,最不忍看见身边亲人摧心伤肝。 “郎君,奴奴为你脱衣清洗,怕会有些痛楚,忍着些”芙蕖做好了准备,俯身下来,试图搬动权策抬起身体,权策拒不配合,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儿趴着,芙蕖累得满头大汗,未能移动他分毫,他却撇着嘴无良坏笑。 “郎君”芙蕖跺脚娇嗔,皱着眉头很是着恼。 “你为我笑一下,我便让你如愿”权策摇头晃脑,调戏自己的女人。 芙蕖眼圈渐渐红了,正当权策打算道个歉的时候,她突地扑上来,用力抱住他,“郎君,奴奴为你笑一辈子都好,只求你有出有归,平平安安” “好,好,我很是感动,然而,眼下这个笑,却是少不得的,快些笑来”权策轻轻拍她后背,仍旧不肯放过。 芙蕖撒娇的扭了扭身子,玉手下滑,就要扭他一把,却到底未能下得了手,杏目对上他点漆双眸,心中柔软,扯开嘴角,露出个笑脸,搡了他一把,“快些,再耽搁,伤口怕要伤风” 权策腰腹用力,挺起身子,配合着将里衣中裤脱下,久在行伍中行走,年纪又轻,身体打熬得不错,臀背上肌肉嶙峋,筋线隐隐,只是有一道一道的血檩子在上头,触目惊心。 芙蕖端来清水棉帕,细细擦拭。 伤口处理完毕,换上干净衣服,门外有人前来通报,“权郎君,太平公主府上大郎君过府来拜访” “嗯?”权策愣了,以他现在的状态,不方便待客,扬声道,“去请表兄,代我致歉,身体不适,无法作陪,失礼了” “是”脚步声细碎远去。 没过多久,王晖陪着太平公主长子薛崇胤到了床榻前,“大郎,薛家表弟是奉太平殿下之命,来迎你去那边府上休养的,你伤势如何?可方便移动?” “权家表兄,母亲交代,务必请你过府,若是无甚大碍,便随我起行”薛崇胤年仅九岁,行事落落大方,温文尔雅,颇有乃父遗风。 出动了长子,还务必,权策并无余地,道了失礼,便说不碍,可以前去叨扰太平殿下。 第三次登门太平公主府,却是横着进门,这边已经安排好了院落,与武攸暨的跨院比邻,规制相同,一应仆从下人丫鬟都已齐备,就等着他躺进去。 “大郎,伤势怎样?你此番可是遭了无妄之灾”武攸暨怀着歉意,前来探问一番,关切了几句照应安排,又谈及化妆土制瓷器,武攸绪试了几窑,效果很是不错。 两人聊得正入巷,听到外间通传,太平公主来了,他的反应却是奇怪,抱抱拳,匆忙起身,折转向旁侧角门,回了自己院子,一对夫妻,跟犯冲似的,互不碰面。 太平公主坐在床榻边,上下打量了权策几眼,声音中带着怒意,“数数看,你这副身子骨,还能经得起几次磋磨?” 权策讷讷不敢答。 “说起来,也怪不得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若不秀,怕早就粉身碎骨了”太平公主见他鹌鹑样,声音放柔,招手唤了个女侍进门来,“这是玉奴,我府上外管事,便送予你,她手头有些人手,你能用便用,不能用遣散了也可” 玉奴袅娜迈步上前,下跪叩头,认了新主,偷眼瞧权策形容憔悴的模样,忧形于色。 “多谢姨母,累姨母操心,权策百死莫赎”权策赶忙道谢,连带卖乖。 “年纪轻轻,休说些丧气话”太平公主横眉立目,冷声呵斥,“堂堂皇家子,缩手缩脚,恁的小家子气,可恼至极” “姨母息怒,权策无能,今后必勉力上进,不负姨母苦心”权策勉力支起上身,毕恭毕敬,身上剧痛,额头冷汗涔涔,情状凄然。 玉奴快步上前搀扶住。 太平公主容颜解冻,亲手将他安置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罢了罢了,先将身子将养好,再说其他” 亲自过问分派了仆役下人职司,令玉奴监管,方才举步出门。 侧头看了眼旁边的角门,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第81章 延义攻略(五) 权策到太平公主府上暂居,义阳公主府那边已经解了围,双鲤和权立都放了回来,抄家时损坏的东西一一更换好,价值材质比原有的还要贵重,千骑衙署那边还安排人做了大扫除,里外里的地砖墙面打磨得锃光瓦亮。 管事权祥到太平公主府上请示,府上一切皆已恢复,就缺个主人,看自家大郎能否回府奉养。 权策倒是很愿意,毕竟自己地盘行事方便,太平公主却是不允,赐了些东西给双鲤,三言两语打发了权祥,发话权策伤好之前,不准他归去。 权祥怏怏回府,大郎不在府中,上下人等少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没劲道。 是日中午,来了个重量级人物探病,是权策的上司,鸿胪寺卿豆卢钦望,只不过这位官场极品怎么看都不像是探病的,兴风带雨,带了鸿胪寺中各司的郎中主事一大群,后头跟着一长串书吏,每人手中捧着厚厚的案牍。 豆卢钦望在床榻边嘘寒问暖,拉着他的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少卿,你遭逢此难,老夫能做的不多,只是你年轻尚轻,缠绵病榻,怕会寂寥无趣,你脑子素来灵光,最是金贵,若是病久了,犯了轴,可就大事不好,这不,老夫特地命这些下属,挑了公务当中比较愉悦的内容,念给你听,你来做些处置,一边历练脑筋,一边也是消遣娱乐,岂不快哉?” 权策听闻此言,眼中常含泪水。 豆卢钦望仰天哈哈大笑,“莫要作儿女态,都是老夫当做的,老夫去拜见太平殿下,尔等这就开始吧,好生伺候少卿,休得怠慢” 他带来的部属,修炼不到家,脸皮臊红,俯首领命,不开口搭茬。 权策看这老妖精挺着大肚皮扬长而去,苦笑摇头,眉尖一挑,“诸位,本官失礼了,杂务庶务,各该管郎中自行处置,报我签押即可,当务之急,乃是西突厥斛瑟罗内附大礼,本官思量过了,在行程中增加一些宗教行程便可,突厥也信浮屠,有黄教红教,正巧大云经疏已成,请神秀法师亲自讲经,想来正得其时,东都离嵩山不远,再去中岳观参拜,请司马承祯道长说说道法,两位都是佛道宗师,不算怠慢,诸位以为如何?” “下官附议,以佛道精义化育外藩,正是天朝分所当为” “下官也附议……” 权策微笑点头,“如此,此事就此定案,具体行程尔等再行规划,只是,有一点须谨慎,浪穹诏内附,天后在函关古道安排了观兵仪式,此次斛瑟罗内附,可要照此例办理?” 这话一出,室内静了下来,众下属各自沉思,观兵,上次观的是千骑千牛,这次要是观,怕也是这两家,如今的千骑将军,可是武延义,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通商司郎中邓怀玉率先表态,“下官以为,应当照例,西突厥虽然式微,斛瑟罗也非雄主,却不可厚此薄彼,徒惹外藩非议” “邓郎中所言极是”卢照印立刻跟上表态。 权策摆手,将其他人的话堵在嘴里,“尔等便照此将细节完善,上呈大鸿胪……唔,此事与正旦大飨同时进行,为明确事权,本官分派如下,仪制司郎中专责外藩参与正旦大飨事宜,不预其他,斛瑟罗内附之事,由卢主事负责,本堂郎中空缺已久,以往本官在衙署,可亲力亲为,如今却是不行,就请邓郎中兼管” “下官遵命”众人纷纷躬身,面上神色更加恭敬。 趴在床上的少卿,不只能刷新,能做事,更能御人,云淡风轻之间,鸿胪寺内格局波澜大动,邓怀玉从清水衙门兼管实权本堂,卢照印操办斛瑟罗内附事宜,只要事态顺利,势必高升一步,到那时,仪制司郎中是谁,便不一定了,唯一失落的,是现任的仪制司郎中,一步表态没跟上,屁股底下的位子,危险了。 豆卢钦望来这一趟,权策住的太平公主府西跨院儿,变成了鸿胪寺的分舵,每日来禀奏事务,汇报思想的官员络绎不绝。 权策一开始还坚挺着,脑筋灵活,智计百出,很快就精力不济,半天才能做出反应,之后就没了灵感,只能嗯嗯啊啊敷衍,待到几日后,仪制司郎中一日之内三顾西跨院,在他滔滔不绝汇报思想的时候,脖子一歪,酣然入睡。 玉奴在旁伺候,早就看这糟老头子不顺眼,赶野鸭子一样将人哄走,轻手轻脚回房,为他盖好锦被,柔柔看着他,权策或许与她只是初识,她却了解权策许久了,在太平公主身边负责阴私之事,其中之一便是监视权策的行止,越是监视,越是敬慕,此番公主将自己送与权郎君,大抵也是有所察觉。 “他离去了……”权策的眼睛突然睁开,神光湛湛,还有些狡黠,哪里有丝毫倦怠之意。 玉奴吓了一跳,旋即明白了什么,嗔笑道,“已经走了,奴婢吩咐了门房,三五日之内,不许那人再来打扰” “嗯,做得好”权策点头赞许,勾了勾手指,“我有一桩事,请你去做” 玉奴忍俊不禁,迈步到他榻边,侧头附耳。 入夜,太平公主府正院,太平公主独坐桌案前,微阖凤目,听着一个伶人吹箫,吹奏的是谱曲完成的《梁祝》。 三道黑影如同狸猫纵跃进来,伶人不避,他本也是他们的一员。 “公主,近几日,每到夜晚子时,权郎君便会起身出恭,在茅房停留时间长达两刻钟之久……” “小的安排人手在权郎君出恭的路途设伏监视,死了几个人,他们应当会提前在权郎君的行动路线上排查……” “小的手下人曾发现一个黑衣人踪迹,跟踪下去,对方去了周国公府上” 太平公主轻笑,“罢了,香奴,这几日武延义那边,可有异常?” “鸿胪寺安排千骑观兵的消息传出,武延义怒气冲冲,去了飞龙厩,折腾得兵荒马乱,最近却又停了下来,听说是千骑中有人递了个练兵册子,武延义奉为至宝” “武延义自平康坊召了歌姬入府,留下了其中一对色艺俱佳的双生子,奴婢查了一番,教坊司并无两人乐籍,应当是有心人所为” 太平公主嘴唇微动,未作任何表示,眼中很是欣慰,不吃人,如何算得皇家子,权策醒悟得不算太晚。 又问,“玉奴那边,他一直没动?” “动了”香奴撇撇嘴,“他今日午后轰走了鸿胪寺的官员,交代玉奴做事” “什么事?”太平公主蹙眉,这香奴皮子紧了,说一半留一半,没得让人动心火。 香奴很是不齿,“让玉奴搜集市面上适合单乐器演奏的曲谱,还让找几个谱曲师傅,他要作曲,只作单乐器的,说是要结集成册” 太平公主脸上轻轻一笑,“这小贼,不务正业,让他学乐器左右推脱,做这些没用的事情,倒是上心得紧” 香奴在她身边待久了,知晓她的性情,嘴上叱骂,心里是受用的,只可怜驸马,若是有权郎君一半献媚的功力,也不至于闹成现下相敬如冰的惨淡光景。 第82章 延义攻略(六) 翊善坊,周国公府,武延义的院落。 “桀桀,这回爷们儿总要让那些下贱人开开眼,谁才是真正的练兵强将,权策算个屁,还想着为难爷们儿,爷们儿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武延义翻着手头的册子,笑声如同夜枭。 “主人,这册子来历不明,还应慎重行事”他身边的侍女一边为他捶腿,一边劝说,“奴奴只看了几页,只觉得这重骑兵行动缓慢,也只在阵地战上有些用处,草原上轻骑来去如风,以此向西突厥示威,怕不会有效果呢” “哈哈哈,妇道人家,你懂个屁”武延义得意大笑,伸手在侍女胸前狠狠掏摸了两把,“爷们儿又不是傻子,会用重骑兵跟轻骑兵赛跑不成,重骑兵乃是撒手锏,专在两军接战后使用,冲散敌军阵型,冲击敌军中军,轻重相济,天下谁是敌手?” “主人英明”侍女胸口一疼,皱了皱眉,捧着他的手夸赞,“只是这重骑兵,造价也太高昂了些,如今朝中下令要在各州修建大云寺,钱帛怕是支撑不起” “呸,爷们儿这是正经事,裤裆里的腌臜贼秃,神神叨叨,有个鸟用”武延义勃然大怒,狂躁起来,一脚将桌案踢翻,东西滚落一地,犹自不解气,连踢好几脚。 侍女深知他的脾性,赶忙顺毛捋,“主人说的是,主人说的是,不过,这册子的来历,还应查探一番,奴奴这便去安排” “哼”武延义哼了一声,返身盯了她一眼,“不必了,这是千骑郎将令狐伦献上的,他是爷们儿从大头兵一手提拔起来的,不用你多心” 侍女被他盯得一抖,做出妖艳模样,“是,都听主人吩咐,奴奴女人家,总是犯疑心病……” 话未说完,身形似闪电,猛然向书房门方向冲去,一掌推开房门,揪住一人的发髻,袖中寒光吐出,架在那人脖颈间。 “呀……”来人却是个娇滴滴的女子,被突然的变故吓得不轻,凄厉大叫,手中漆盘里的热羹脱手,掉落地上,火烫的汤水全数溅到了侍女腿上,发出嗤嗤声。 侍女只是闷哼了一声,手上并不放松,扼住她的咽喉,“说,你为何鬼鬼祟祟在门外?” “郎君,奴奴没有”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也是娇滴滴的,如同绵羊,梨花带雨,软得一塌糊涂。 武延义看得心烦,胡乱摆摆手,“放开她,纯子,你来这里作甚,听到了什么?” 侍女一松手,叫纯子的女子竟一屁股跌落在地,委屈巴巴,“昨日郎君说骑马久了,腰背疼,奴奴给郎君熬了血藤牛筋汤,滋补一番,奴奴听到郎君说狐狸大头兵,听到这个姐姐说犯了疑心病,郎君,狐狸也可以当兵么?” 纯子有啥说啥,毫无机心,一脸的娇憨可爱。 “哈哈哈”武延义心怀大畅,上前将她抱了起来,“你家郎君啊,不收狐狸当兵,但是,要收狐狸精” 双手动作间,将纯子身上的衣衫剥去,解下裤带,便开始行云布雨。 侍女见惯不怪,忍着腿上的剧痛转身关门出去,未见到,身后正娇弱呻吟的纯子,眼神陡然凌厉如刀。 整个下午,武延义都在房中享受鱼水之欢,纯子的孪生妹妹怜子也加入进来,悉心侍奉,只将武延义弄得五迷三道,腿软腰酸才作罢。 躺在榻上,翻着重骑兵演训册子,武延义犯了愁,虽嘴上说得硬,他终究不敢触碰武后的红线,薛怀义和大云寺他是惹不起的,脑海中捋了捋可用的人脉,“当在何处找到钱帛呢?” 纯子的小脑袋从他肩头探出,瞟了一眼,谄媚道,“郎君,这么厚的甲胄,怕只有郎君这等盖世英雄才能披挂得起呢” 闻听此言,武延义思索了下,神色更显疲惫,他发现他想得太简单了,不只是钱帛的问题,适合打造重骑兵的兵和马,都要耗费心力,重新搭建,好在找人找马,比起找钱,要容易一点,拖着父亲武承嗣的牌子,想来应该无碍。 他想错了。 夏官衙门,武延义求见娄师德,此人文韬武略,才具不凡,年近六旬,须发青黑,身材高大,有昂然锐气,才从吐蕃前线调回朝中,收拾了韦待价西征惨败的烂摊子,在大峪口三战三捷,稳定了西疆局势,是腰板硬朗的有功之臣,“要人?去十六卫,他们统领府兵,有的是人给你选” “要马?去太仆寺,他们总掌牧场” “找老夫作甚?” 娄师德三言两语全部驳回,拂袖而去。 武延义怏怏而出,武攸暨挂着左卫将军的职司,又是同宗堂叔,正该求上门去,奈何他如今是太平殿下的驸马,而权策,又在太平公主府养伤。 右卫大将军是薛怀义,那秃驴却不是好相与的,又是权策的师傅,求他,怕是会自取其辱。 思量半晌,调头回府,三弟延秀是左豹韬卫中郎将,手下如此多军府,总能找到些猛士。 “猛士?兄长,你怕不是在说笑,如今军卫废弛,小弟手下府兵都是拿着兵器的农夫,会骑马的都找不出几人,你要能披重甲的猛士,实在为难小弟了”武延秀两手一摊,帮不上忙,“不过兄长若是要马,不妨去寻懿宗叔父,他虽在仓部,太仆寺实在他夹袋之内” “咄,这等小事,我岂会不知”武延义轻叱一声,拂袖而去,心中却颇不是滋味,三弟官位比他低,年纪比他轻,却长得比他好看,各方机关消息比他灵通,攥紧手中马鞭,暗地发狠,此次内附观兵,定要一展胸中丘壑,让你们识得,我武延义是何等人物。 武延义紧锣密鼓张罗重骑兵,权策伤势早好,养的白白胖胖,向太平公主辞行。 “既是养好了,我也不强留你”太平公主牵着他手出门,轻声漫语,“回府要好生自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再敢轻身冒险,仔细本宫让你求仁得仁” 权策讪讪然,连道不敢。 眼看权策要上马离去,太平公主又将他叫到了身前,蹙眉道,“你对双鲤之事,竟然无好奇心不成?” 权策愣了下,据实答道,“有,只是藏在心中,怕再犯了忌讳,每每有好奇,孩儿臀部便会隐隐作痛,也当是个警示” 太平公主放声大笑,使劲儿捏着他的脸,摇晃了几下,“莫要忧虑,双鲤的母亲,乃是感业寺一比丘尼,曾对母后有扶助之恩,后与褚遂良次子结缘,产下了她,故而母后有意保全” 权策恍然大悟,挤了挤眉眼,“褚遂良的次子,胃口颇佳” “休得对姨母轻薄”太平公主恚怒,戳他一指,“速滚” 权策连声应诺,上马加鞭,落荒而逃,逗得太平公主咯咯欢笑,转身想起了什么,吩咐管事送些温补山珍去义阳公主府。 她便是如此性子,外冷内热,只对懂她的人好,不懂她的人,她不稀罕。 第83章 延义攻略(七) “世道艰险行路难,壮志难伸可奈何” 武延义回到周国公府,天已经擦黑,仰望周国公红漆大门,在心中遣词造句良久,凑成一句七言,喟然长叹,在外周旋整日,一事无成,那族叔武懿宗,又是矮子又是罗锅,形貌丑陋,架子却大,让他坐了大半个时辰的冷板凳,见到面东拉西扯,好不容易回到主题,一句让你父亲来找我,便将他打发了。 “父亲可在?”武延义没有回自己院落,直奔正堂书房。 “主人在,请二郎稍候通传”门前的老供奉无喜无悲,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 武延义脖颈一凉,很是心虚地转过身。 候了片刻,武延义获准进门。 “小畜生,跪下”进门就是一道霹雳,武承嗣阴沉着脸坐在桌案后,低头翻阅手中卷宗,戟指指着地面。 武延义二话不说跪倒,不待武承嗣再开口,自觉叩头,砰砰作响,结痂不久的伤口迸裂开来,血迹一片。 “哼,你倒是乖觉”武承嗣双眸阴冷,“说,杀老供奉,又杀身边管事,所为何来?” “老供奉跋扈,孩儿受辱,心意难平,故而杀之泄愤”武延义跪直身体,坦然招认,“管事操作此事,杀他以灭口” 面对如此光棍儿的回复,武承嗣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看他倔强模样,心就软了,到底是自家骨肉,撒撒脾气,处死几个奴仆,并不足挂齿,冷声训斥,“日后再敢胆大妄为,为父就圈了你” “孩儿不敢”武延义又叩了三个响头,掏出怀中宝书,“父亲,孩儿此来,有要事相求,西突厥内附,鸿胪寺依照前例,令千骑观兵,孩儿有意编练重骑兵……” “荒唐,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日光景,你练得什么兵?”武承嗣刚刚解冻的脸又被冰封。 “父亲,重骑兵要害不在于演练,在于装备马匹,但教钱帛到位,孩儿自信万无一失”武延义连忙辩解,呈上演练册子,“这是编练纲领,请父亲过目” 武承嗣拿来细细翻阅,眯着眼思索片刻,“此事做得,人马都披重甲,持斧枪,如同金身,可命名为铁浮屠……” 浮屠?武延义暗地里撇嘴,这铁疙瘩是杀人用的,与浮屠何曾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光头寺庙之类的,最是惹人厌恶。 武承嗣不理会他的心思,面带嘉许之色,“难得你想要做正经事,为父书信几封与你,你自行走动张罗,总要让你晓得成事之艰难” “谢父亲”武延义躬身道谢,艰难什么的,他已然领教过了。 “你退下吧,为父稍后会命人将信函送到你那里”武承嗣伏案动笔,摆手挥退。 武延义退出书房,迈步下阶,走出几步,停了下来,冲着门前阶下的几位老供奉,一一拱手作揖。 老供奉们默默看着他,未有任何回应,即便主人抬举,仍旧只是奴仆,既为奴仆,不过任由主人予取予求,一条性命,几个揖礼,何者轻何者重,他们已然不知晓。 武延义回到自己院里,屁股尚未坐热,身边的助手侍女惊惶冲进来,“主人,姐姐,姐姐遇害了” 武延义大惊,噌地一声站起,“遇害?死了?” 侍女含泪点头。 武延义后退一步,面孔扭曲,袖中一瓶烫伤药膏滚落出来,掉在地上,粉末飞扬。 “可有蛛丝马迹,是谁干的?” 他身边两个侍女,从识得人事以来,就陪着他,是他的左右手,最信任的人,怎能如此轻易地让人谋算了去。 “奴奴盘问了姐姐身边的暗人,事发后他们跟踪过去,贼子行迹隐藏得不算好,去了上林坊,义阳公主府”侍女的悲戚只留了一瞬,眼底弥漫着仇恨。 武延义连连冷笑,“哼,哼哼,现如今,长安竟是龙潭虎穴一般,是条阿猫阿狗,都想拿爷们儿当棋子摆弄,我去他娘的”双脚乱踢,房间里桌椅板凳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主人,您的意思是……”侍女眼睛一转,“有人栽赃嫁祸?” “权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也没蠢到这个地步”武延义看了侍女一眼,喉结艰难地动了动,转过身,“你去张罗下她的后事,去账房多支银钱,不要太寒酸” “是,奴奴代姐姐谢过主人”侍女感恩戴德,快步离去。 武延义目送她的身影远去,召来个仆役,吩咐了几句,很快,武承嗣身边的老供奉来了一个,“见过二郎,请吩咐” “你去跟踪我的侍女,应当有人会害她,我要知道,是谁?”武延义声音干瘪而坚定。 老供奉眉头抖了抖,沉声应是。 大明宫,蓬莱殿,权策向武后禀报鸿胪寺关于西突厥内附典礼的事宜,“……观兵之事,臣等以为当参照浪穹诏内附仪制,于函关古道校阅东都千牛与北衙千骑,此事可为永例,一者可激励尚武风气,提升军伍战力,再者可耀兵异域,警示不臣……斛瑟罗内附典礼之后,参与正旦大飨,之后赴白马寺听取大云经疏,赴中岳观聆听道法……” “嗯,差强人意,也算妥当”武后侧着身子,手扶着额头,话锋一转,“听闻你编了一本乐谱?” “呃,正是,臣养伤期间,闲来无事,随意为之,多是拾人牙慧,待最终成书,再向天后敬献一本”权策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武后摆手不领情,“敬献给朕就算了,单乐器的谱子,朕不耐烦听,还是拿去讨好太平吧,朕令你学乐器,进展如何?” “臣公务繁忙,尚无进展”权策赧然脸红。 “倒是好厚的脸皮”武后嗤笑,“有时间编乐谱,偏没时间学乐器,如此敷衍,不怕朕治你罪过?” “臣不敢”权策俯伏请罪,“臣长于胡思乱想,屡屡有些神来之思,动手却是迟钝得紧,总也学不会,天后恕罪” “哦?呵呵”武后漫不经心一笑,“也罢,朕不勉强你,只要你在半柱香之内,能用你那神来之思谱上一曲,此事便可揭过,若是不然,朕要连降你五品十级,罚你去做城门监” “不瞒天后,臣其实已有所得”权策不惧反喜,忙不迭献宝,“只是臣只晓得大致曲调声韵,不懂谱曲,形同哑巴,有话说不出” “瑶环,你便去帮他一帮”武后起了点兴趣,眼神在上官婉儿身上扫过,越过她,点了谢瑶环,埋头阅判奏疏,并未如何上心。 天色擦黑,教坊司一伶人捧着古筝入侍,弹奏粗粗制成的乐谱,大殿中弥漫着将军升帐,沙场点兵的浩浩威严。 “倒果真有几分神来之思,此曲何名?”武后正襟危坐听完,转头问道。 “将军令”权策朗声回答。 “竟真的毫无依凭不成?”武后饶有兴致追问。 “臣暌违天后驾前已久,今日入见,见谢女官,灵光一闪”权策冲谢瑶环点了点头。 “瑶环,不过一女子,竟让你谱出如此雄壮威武的乐曲?莫不是故意讨好瑶环?”武后哂然不信。 权策坚定摇头,“臣不敢,臣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天后乃天上人,身边人又岂是凡俗物,鸳鸯袖里握兵符,何必将军是丈夫?” 武后眉尖一挑,眸光大亮,哈哈大笑,“正是如此,正该如此,瑶环,日后,你便是朕的女将军了” 谢瑶环连连逊谢,上官婉儿眉尖闪过阴郁,权策的操作她看不懂,知他必有深意,顺着话音说下去道,“瑶环平素便有英气,宫中女侍也多有要强的,令她们整顿一番,戎装演武,必能重现女子威武豪情” 武后甚是欢喜,点头应允。 权策拱手向谢瑶环道贺,脸上满是诚挚。 第84章 延义攻略(八) “老奴查实,刺杀二郎侍女的凶徒,兵分两路,一路兜兜转转,却行迹明显,去了上林坊义阳公主府,另一路百般隐匿,时伏时出,最终去了一处外宅,经盘查,那里是春官尚书武三思府上管事的宅子” 借用了府上老供奉,武延义就失去了行动主导权,老供奉在武承嗣书房里,向他们父子二人禀报查探结果。 事到临头,武延义反倒麻了爪子,口中念念叨叨,“堂叔,应当,当不至于,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堂叔何必为难我?何以对晚辈的侍女痛下辣手?应当不是,你们可查探仔细,有无第三路?” “二郎交办的差事,不算复杂,老奴带人做些守株待兔,尾随跟踪的小事,要是这都会有所差池,老奴自刎谢罪”老供奉鸡皮一样褶皱纵横的脸颊阴沉冷峻。 “怎么会?难道真是权策这厮作祟?”武延义站起身,在书房走来走去,恨恨一跺脚,迈开大步就要出门。 “站住”武承嗣沉声喝止,搓了搓眉心,“此事你撂开手,自有为父处置,你不是一直苦思重骑兵保持队形事宜,至今无解么?明日你去义阳公主府,向权策请教一下” “向他请教?”武延义尖叫起来,双脚离地,几乎跳了起来。 “哐当”武承嗣拿起手边砚台,奋力砸向武延义,正中他肩头,漆黑的墨汁淋了他满头满脸,“混账东西,你再跳几下给为父看看,莫不是要跳到为父头上不成?” 武延义心绪不平,不敢再扎刺,嘴上仍是不服,“请教权策,还不如去请教几位军中宿将呢?” 武承嗣揉了揉太阳***子的愚蠢超出他想象,不得不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请教只是顺带,你尽管去,看他反应有无异常” 武延义恍然,满脸喜色,“孩儿明白了,若他装作不知道孩儿演训重骑兵,或者直接帮我,就一定是心中有鬼” 武承嗣向外挥手,将他赶出去,缓缓吐出一口气。 “主人,您,欠考虑了”老供奉突然出身。 武承嗣皱着眉头向他看去。 “将夜之时,周身涂黑,阴阳难辨,不吉啊”老供奉望着缓缓沉下的夜幕,幽幽说道。 武承嗣抽抽嘴角,没当回事儿,仰着脸,嘴角向下耷拉着,“武三思,逼我太甚……” 翌日朝堂上,有殿中侍御史弹劾弹劾春官侍郎营私舞弊,虚列名目,侵吞筵飨公帑,巧取豪夺,掠夺民脂民膏,敛财数十万贯,弹章有理有据,还有账本,钱帛进出,清晰明了。 武后怒,令春官衙门对质,铁证如山,侍郎伏地请罪,将一应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愿将赃款回吐,以减轻罪过。 朝议罢官夺职,流放三千里。 又有夏官衙门负责兵事的郎中上奏,千骑演练,正是钱帛紧张之时,可将这笔钱帛拨付千骑,以支持内附典礼大事。 武后制令准许。 武三思全程不发一言,面上团团和煦,不见喜怒,见提及千骑演练缺钱款,主动表示春官衙门主客司有专款用于外藩内附,可挤出些钱帛支应,很是呕心沥血,一心为公。 武后只是淡淡瞟了他一眼,未曾出言嘉许。 待散朝回府,又闻报,家中有个得用的外管事死于非命,横尸在蓝田县郊野。 “啪” 武三思的春风脸到底坚持不下去,将手中象牙笏板重重摔落在地,七零八碎。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 权策乐谱初步编成,遍邀文人墨客,风雅同僚宴饮,请各路高手为他把关斧正,自平康坊、教坊司请来大批乐伎,将乐曲一一演奏,每个曲谱虽都是单一乐器,但却规模庞大,人数众多,演奏起来,气势逼人,声震四野,乐声洒遍角角落落,响遏行云,整个上林坊,都笼罩在磅礴大气的清乐之中。 “大郎乐谱,改编部分以单乐器净化,清亮素雅,但都是旧调,听来虽有些新鲜,并不足以令我有感”崔融摇头晃脑点评,脸上泛着荡漾之色,“但新曲却煞是撩人心扉,最得我心者,乃是梅花三弄也,缠绵悱恻,幽愁暗恨,情真情痴,真真挠中我痒处矣,来来来,诸君,梅花有三弄,当浮三大白” 众人轰然响应,觥筹交错。 “崔学士格局到底不够,囿于男女之情”宋之问摇着头表示不屑,“我最喜者,乃是这曲出水莲,高洁清迈,旷世逸群,真乃我辈真君子写照” “宋学士所言,深得我心……”卢照印立刻跳出来支持,但也颇有些人喜欢男女情爱的调调,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座中年纪最大的豆卢钦望以手捶桌,咚咚作响,制止了喧闹嘈杂,“诸君,权郎君不通乐理,不会乐器,竟能作曲,真所谓生而知之者,老夫心中甚是嫉妒,当令他自饮三杯,以解我心头之不悦” 众人起哄,权策乐得凑趣,把起酒盏,连饮三杯,“诸位,曲中有意,有情,亦有人,我最得意者,乃是将军令,此曲因天后驾前之谢女官而生……” 权策讲起了故事,声情并茂,将谢瑶环吹捧得成了武曲星下凡。 此间众人,多是风雅之士,于政治并不十分敏感,听了故事,口中啧啧赞叹,崔融又起了花花心思,“大郎所言,我有所感,平康坊有一勾栏,名曰女儿郎,其间红官清官,俱是男儿打扮,颇有意趣,异日可一同前往,以此曲将军令佐酒,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有如此美妙去处,自不可缺席,同去同去”好这口儿的文人雅士不少,纷纷邀约。 “哈哈哈”院中笑声朗朗,充满快活空气,权策置身其中,缓缓醉矣。 “大郎,武将军求见”权祥的通报声,让众人顿时一静。 权策醉态可鞠,扬手请客人进来,见了武延义,星眸朦胧,“武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何事?” “权少卿,可还能商议正经事?”武延义看了眼周边一片狼藉,以袖掩鼻,退开两三步。 “此时正是最灵光之时,速速道来,待我酒醒,怕懒得搭理你”权策摇晃两下,有些放浪形骸的意思。 “重骑当如何维持队列?”武延义眯着眼问道。 “此事易尔,只须……且慢,我为何要助你?”权策张口就答,说了半句,捶捶脑壳,又收了回去。 “条件尽管提”武延义神色稍松,有些许期待。 权策哈哈大笑,“诸君,且为我作证,我为武将军出一策,武将军应我一诺,我要旬日之内,满城尽奏将军令” “妙极妙极,此乃大大盛事雅事也”众人随声附和,奔走呼号,你跌我撞,浪荡不已。 第85章 延义攻略(九) 大明宫,飞香殿,休沐日,武后聚集亲信勋臣,翰林学士,凤台鸾阁舍人等,畅叙诗词文章,饮宴作乐。 忽闻城内古筝声大作,其声铿锵炽烈,气势威武雄壮,听起来还有些熟悉,正是将军令。 “倒是能折腾,权策是要强迫长安所有人听他的新曲不成?”武后戏谑道,玉手一引,招来身边侍立的谢瑶环,“诸卿也都听听权少卿的大作,此曲因朕身边的女将军而生,诸卿能听曲,亦可见人,却是难得” 谢瑶环的衣着,自将军令诞生之日起,便易钗而弁,不着宫装,亦不穿文官袍服,转而着武官常服,看其服色,是定远将军,正五品上,与上官婉儿的翰林待诏品级持平,除她之外,武后驾前还环绕着十余名戎装女侍,着千牛卫绿袍,不着甲胄,看着威武,却无肃杀气,与千牛卫的绣花枕头,异曲同工。 “京兆尹杨守愚求见”小太监朗声通报,长安城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杨守愚迅速查清事由,几乎连滚带爬入宫。 “启奏天后,经臣查实,此事乃平康坊商家自发而为,为增京都风色,尽遣乐伎歌姬上街,于城内演奏将军令乐曲,每隔一炷香弹奏一遍,每日弹奏五次,自巳时起,至午后初刻终,计划持续一旬十日,臣以为此事无伤大雅,特来禀明,请天后圣裁” 武后颔首,离席起身,“诸卿且随朕来,看看是怎生光景” 殿内众人,见武后兴致颇高,纷纷应和,随她涌出大殿,登上大明宫制高点承天门楼,俯瞰脚下长安城。 只见长安方方正正的坊市街道,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每条大街的十字交叉路口,坐着一名素衣乐伎,端坐琴凳之上,面前案几,瑞兽香炉,青烟袅袅,正中摆放着一台古筝,乐伎十指急骤大动,拨弄琴弦如同狂风暴雨,衣袂翻飞,发丝凌乱,四周围观者甚众,皆束手静听,不敢轻狂。 “长安如坪,百姓为棋,将军令出,万民恭肃”武后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出口轻声吟哦,帝王格局宏大,出口便是皇朝霸气。 群臣如云,俯伏叩拜,善祷善祝,恭贺武后治国有方,民生安乐。 “哈哈哈”武后豪气大笑,“此事朕倒不便居功,长安臣民得闻干戈之声,都是托了朕的女将军之福” “奴婢不敢,奴婢之福,乃天后赐予,不足天后恩泽之万一”谢瑶环单膝跪地,抱拳拱手,竟真有几分将军做派。 此时,坊市之中有差役出没,聆听乐曲的百姓,发现了承天门楼上紫袍金冠的天后,一齐发足狂奔,汇聚在城门楼下,乌央乌央一片,门前广场人头攒动,高举着右手,口中杂七杂八地呐喊。 武后迈步上阶,双臂大张,一手牵着谢瑶环,仰面朝天大笑,豪情万丈。 众目睽睽下,谢瑶环的风光一时无两。 宫墙上的变故,却让城内漫步的一行人遭了池鱼之殃,被人群冲来冲去,队伍冲得七零八落,人也给弄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觑得一个空子,赶忙跑到街边,贴着墙根站好,方才稳住阵脚。 这一行四人,都做男装打扮,却只有一人是男子,权策老母鸡似的,伸长了双臂,护住身后三人,却见百姓都疯魔一般冲向宫门,忙着争睹天后英姿,古筝乐伎身旁,连个鬼影子都没了,很是郁闷地抱怨,“天后坏我大事” “休得胡说”太平公主娇叱一声,面露嗔怪之色,把住他的肩膊,信步漫走,“你这份大礼,惊动了整座城,也惊动了母后,算得轰轰烈烈,还贪心不足不成?” 权策并不是完美主义者,但刚出门看效果,就遇上满地狼藉,实在很伤面子,干笑几声转了话题,“姨母,且去书市看看,若是买乐谱的人少了,我便自己买上几百本,好歹充充门面” “坏心小贼,不是说乐谱是赠予姨母的?如何拿去贩卖?”太平公主纤手一绕,用力拧了他一把,“我还当你有了孝心,却原来还是挣钱帛要紧” 权策笑了笑,也不解释,待到了书市,却见一条小巷数十家书店,门可罗雀。 寻了个店家打问,“掌柜,不知这本《太平乐谱》销售如何?” 店家花白的头颅连连摇摆,脸色难看,“进店三日,一本都未曾售出,怕要折了本钱进去,这太平观主,很是不灵光,日后再有作品问世,说什么也不搭理了” 随侍在后的玉奴、香奴柳眉倒竖,正待呵斥,却听脚步声纷沓,几个白衫士子冒着酸气进门,“老者有礼了,圣人云君子六艺,乐不可不习也,今闻将军令,出自太平乐谱,老者若有,愿求取一部” “有,有”店家一把推开权策,这人只问不买,浑没有读书相公豪爽,这几个士子如愿离去,又有几人来,半个时辰功夫,店家竟卖断了货,连声招呼店里伙计,“二狗,你个狗日的瓜怂,快去刻印房,再去进太平乐谱回来,误了我财路,仔细你的皮” 心情好一切好说,转过脸来,春风拂面,“诸位贵人,可要选些杂书回去消遣,我店中有足本的出墙记,俏冤家,图文并茂,几位可有意鉴赏鉴赏” 权策老大不悦,“掌柜去休,眼力不好,莫要学人家做生意,我可是正经人”带着身后笑得花枝乱颤的三女,拂袖而去。 “你自己作的曲子,竟连个姓名都不留?”太平公主翻了翻乐谱,见通篇除了封面上的太平观主之外,再无任何名籍标注,很是讶异。 权策连连摆手,“不留不留,若是留了,有人上门来讨教,我不通乐理,一问三不知,岂不是贻笑大方,不干不干” 太平公主淡淡看了他一眼,悠然一笑,当先前行,“走吧,不是说今夜在女儿郎有宴会?莫要迟到” 迟到是不好,可这不速之客,怕也不怎生光彩,权策跟在后头腹诽,今夜是崔融的东道,且看他和他邀请的客人,可能招架得住。 长安城里纸醉金迷,函关古道附近的新安县,武延义身先士卒,穿着全套铁罐头一般的盔甲,操练队形,马匹的鞍鞯是特制的,以铁索相连,只须设法保持前后匀速,队形便整整齐齐。 “铁索连舟,铁索连马,权策这厮,倒是有些小伎俩”武延义费力将头盔取下,扔在地上,长发湿透,面上肌肤被汗水浸泡得泛白。 “唏律律” 战马嘶鸣声响起,接着一声钝响,大地震动。 “晦气”武延义眉头大皱,这几日练兵强度巨大,这是有战马不堪重负,直接练死了。 大步流星离去,他在新安县购置了外宅,带了纯子怜子姐妹来侍奉。 想到两个美人儿,武延义下腹一阵火热。 第86章 延义攻略(十)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永兴坊,鸾台内史、同平章事岑长倩府邸,美男子宰相尚未就寝,府中上下各处灯火通明,仆役下人成群结队,往来穿梭,岑家自岑长倩的叔父岑文本开始,叔侄两代为相,历仕太宗、高宗两朝,权势烜赫数十年,田宅童仆不可计数,这处府邸跨街连巷,规制不逊于王侯,亦只是岑家在长安的数座产业之一。 岑长倩面前摆着的,没有多少卷宗,只有一页大字纸,与公务无关,纸上圈点线条齐全,像是一张结构图,记载着今日长安城各家权贵重臣的往来记录和行事梗概,当初他弱冠之年,岑文本有意栽培,就命人绘制这种图纸给他看,命他分析朝中动向,如今岑文本仙逝已久,这个习惯坚持了下来,数十年如一日。 有人认为暗中阴私才是朝臣结交的实质,表面功夫只是虚妄,他不这样想,无往来,再实质,也上不得台面,有交集,再虚妄,也是一份香火,岑家门风明人不做暗事,只要捋顺牌面上的机理关系,仍旧可以屹立不倒。 岑长倩注目图纸一角,深邃的眼睛凝重起来,他又从桌案里抽出前几日的图纸,在同样的角落,看到同一个人这几日的行事轨迹。 “鸿胪少卿权策赴蓬莱殿面见天后” “鸿胪少卿权策大聚同僚,品评新乐谱,着力推介将军令,备述此曲源自天后女官谢瑶环” “鸿胪少卿权策携太平公主于坊市散步,欣赏满城尽奏将军令盛景,后赴平康坊勾栏女儿郎饮宴,座中数十人,权少卿倡议赋诗歌咏女中豪杰,众人附和,宴至凌晨乃罢,权少卿醉,公主亲自将其带回看顾” 岑文本俯身下去,看图纸边上的小字,“是夜权少卿所赋七绝为:凭将箕帚扫仇虏,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这诗却是失了水准”岑长倩哂笑摇头,笑容只维持了片刻,就缓缓消失。 “将军令?女将?女中豪杰?”岑长倩念叨这几个词语,双眼缓缓瞪大,英俊的脸颊不自觉抖动,他恍然摸到了一个惊天谋划的边角。 “来人,加个火炉”岑长倩扬声吩咐,书房里已经有两个火炉,他还是觉得冷。 枯坐良久,平复了心绪,他捋着腮边美髯,沉沉思索,此事,当如何应对?只做不知,还是顺势而为? “嗖”破风声响起。 岑长倩左手放下,引以为傲的美髯,被齐根切断,静静躺在他手心里。 他没有叫喊,来人若想取他性命,他此刻应已到了森罗殿,愣了会儿,径自起身,走到桌案边的佛龛前,一柄飞刀插在佛像额头处,刀身全部没入,可见劲道之强。 岑长倩试了试,未能拔出,在刀柄的流苏里,摸出一小卷纸,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展开。 “女将女相女皇” 六个蝌蚪大小的黑字,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想,字体越来越大,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让他神思恍惚,眼前一片迷茫。 同一时刻,朝中有十余位重臣都接到了这张纸条,大多隐而不言,平静以对,也有例外,春官尚书武三思,近几日在朝中颇受排挤打压,亲信羽翼被剪除不少,府中沉凝如死水,当晚却大笑三声,大排筵席,欢饮达旦。 这张纸条,武承嗣和与他过从甚密的朝官,都没有收到。 次日天明,长安金光门,鸿胪寺车马辚辚出城,仪制司主事卢照印前往东都,预备西突厥斛瑟罗的一应事宜,他抵达东都洛阳,先去四方馆查探了下榻之处,又去郊外白马寺拜访了大和尚薛怀义,回到洛阳,又赴了东都千牛将军郑重的宴请,两人是知己故交,卢照印当晚就留宿在郑重府中。 也不知道这个晚上发生了什么,郑重的治军风格大变,以往都是亲身上阵指挥,只认人不认其他,现在却变了花样,随手拎个人出来,将令箭交给他,就让他指挥全军近三百人行止,如同儿戏。 千牛备身、备身左右乃至普通备身,都是官身,备身都是正八品上,出身又都不简单,傲骨傲气一样不缺,如何是任谁都能摆布的,果断反抗。 郑重见此情形,不怒反喜,痛下辣手,杖责关禁闭,处置了好几个军官,连韩斋都未能逃脱,关禁闭关得头晕耳鸣,眼睛发绿,再也不敢扎刺。 从备身,到仆役,再到宦官,任谁上台,只要令箭在手,如臂使指,郑重变本加厉,换了个侍女上去指挥,军中有人偷摸骂骂咧咧,手脚却是利落,让干啥干啥。 郑重抱胸靠墙,冷眼看着手下部属演练,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脑袋越昂越高,望着天,“将军,却是尽出些难题,好在我东都千牛百炼成钢,罢了,只要那女将不怯场,我东都千牛,便无所不能” 长安北郊,龙门驿。 春官尚书武三思,鸿胪寺卿豆卢钦望,以及春官衙门、鸿胪寺一众属官,在此迎候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 众人在雪地里站着,冷风干硬,极是难受,武三思回头看了权策一眼,“权少卿,听闻你近几日很是写了几首巾帼将军的诗词?” “不敢不敢,都是勉力应酬,全无水准,武尚书见笑了”权策脸色微红,有些惭愧之色,古往今来,有故事的女中豪杰不少,在诗词当中歌颂留名的,却是凤毛麟角,这方面比较露脸的,却是明朝末代崇祯皇帝,写的几首诗,全都是写给巾帼英雄秦良玉的,水准相较于盛唐诗文,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呵呵呵,酒后戏弄文字,权少卿出口成章,已是难得”武三思顺当地递了台阶过来,“本官常自失落文采不济,比之于上官待诏,远远不如,如今又得知,武略方面,竟也比不得谢女官,所谓人臣巅峰,出将入相,纯以才具论,女子未尝不可啊” 权策眼中精光一闪,似是而非回应道,“尚书过谦了,自古巾帼不让须眉,何况天后当空,身边女子,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仰望” “少卿说得极是”武三思面露了然之色,不再开口搭腔。 说话间,一骑奔来,说是西突厥内附使团已然抵达三里外。 “好了好了,总算来了,我等也迎迎,动弹着总比干冻着强”豆卢钦望吆喝着,众人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起行往前。 西突厥贵族尚白色,仪仗用白色的地方很多,混杂在白茫茫天地中,忽隐忽现。 第87章 延义攻略(十一) “臣东都千牛卫将军郑重谨奏,臣以为,天朝高居上国,非为国土之大,兵戈之强,乃因宽容广大,博采众长,此诚领先列国,协和万邦之根基也……世有男女,同为父母骨血,天地造化,所为所宗,不宜异同,但使才德配位,理当效家国以犬马……今欣闻天后之侧,有应命之巾帼,奋天地之壮烈,滔滔上国,拥神器之正统,以藩属为骨肉,当此内附大典,当不吝尽展风华……臣无经纬疆域之能,素有礼让贤者之心,愿执辔听令于鞍前,开女将总戎之先声,伏乞天后割爱成全,则臣幸甚,帝国幸甚” 上官婉儿眼皮微抬,又垂了下去,她知晓天后的习惯,甚是不喜搁置或者含糊,一些干系重大又拿捏不定的奏疏,时常会影响整个批阅节奏,那份奏疏会被一遍遍翻阅,而不会轻易丢开。 现在,武后手上的奏疏,她已经翻阅了数十遍了,却迟迟未曾放下,忽而面露决绝之色,忽而又欣欣然,晴雨变幻无常。 上官婉儿跪坐在侧后方,收敛自己的身躯,竭力缩小存在感,天后都要犯难的奏疏,若是开口问起,一个答对不当,怕就会引火烧身。 武后没有问她,按下奏疏,闭目良久,袍袖一拂起身,这个动作,代表今日批阅奏折的工作,到此结束。 “天后,春官尚书、鸿胪寺卿等官,偕同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求见” 武后凭窗而立,吹着凛冬凉风,丝毫不见喜意,口中挤出几个字,“摆驾紫宸殿” 阿史那斛瑟罗,其人容貌英伟,身材魁梧壮硕,风尘仆仆入长安,身着西突厥服饰,翘尖皮靴,虎皮斗篷,很有一番异域风情。 “草原上的阿史那斛瑟罗,拜见天朝大天后”一开口,形象上得来的分数便丢失殆尽,不仅声音难听,而且粗鲁无礼,叩拜下去,脖子梗着,直视坐在御座上的武后,眼中毫不掩饰垂涎之色。 “卿家远来辛苦,春官衙门、鸿胪寺好生安排,在东都举行大典后,朕会设宴款待”武后强忍不悦,毫无谈话兴致,只言片语便打发了他,随即下令传宰相和大小九卿议事。 “向日听闻斛瑟罗以凶残暴虐丧尽祖产,朕还不尽信,今日一见,果然狂悖无礼,有司应善加调教,勿使野蛮,若朝廷大典出现丝毫疏漏差池,朕必取尔等项上人头”待重臣来齐,武后盛怒。 “臣等遵命”武三思硬着头皮出列领命,心中惴惴不安,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藩属,很好调教,像这种混不吝的化外野人,真真令人无处下手。 “天后,侄臣有奏,斛瑟罗乃突厥可汗,昔日突厥颉利可汗入朝,高祖曾令其当众献舞,传为一时佳话,正旦内附大礼,若能令斛瑟罗献舞或献曲,必能重现天朝荣光”武承嗣延续了近期的政治风格,对武三思穷追猛打,势要令其知晓利害,莫要再有小动作,出列一席话,如同一盆盐巴,精准地撒在伤口上。 武三思脸色顿时青白,让斛瑟罗规行矩步已是千难万难,还让他跳舞助兴,这根本就是在为难本尚书,咬了咬后槽牙,“天后,侄臣以为,斛瑟罗轻慢放肆,必要令其畏威怀德,方能遏制其嚣张气焰,故而观兵之事尤为重要,侄臣建议,以谢女官为统帅,临阵指挥东都千牛卫与北衙千骑,壮天朝威武,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此言一出,包括武后在内,殿中众人神色大变,却都未曾出声。 良久,武后眉眼立起,沉声喝问,“诸卿,意下如何?” “臣附议”岑长倩和苏味道,两个最善于明哲保身的宰相,竟然一同出列赞同。 见此情形,又有几位相爷尚书异口同声表态支持,出奇地默契,豆卢钦望和权策等人,立刻撵上节奏随了大流。 转瞬之间,保持沉默的,就剩下武承嗣和他的几个党羽,武后的视线缓缓扫了过来。 极其险恶的陷阱突如其来,武承嗣方寸大乱,立刻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侄臣万分支持此议,天后洪福,幸有谢女官在侧,有谢女官点兵,必将为天后神威增色,令斛瑟罗俯首称臣” “如此便好,时日无多,尔等各自安排去吧”武后颜色稍霁,径自离席,竟未作任何具体指示吩咐,剩下殿中众人面面相觑。 武承嗣扶着膝盖站起身,只觉周遭一切都陌生无比,脊梁骨发凉,他搞不懂了,除了他那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姑母,没有谁能摆弄这许多高官重臣于股掌之中,然而,为何唯独他一无所知?他不怕一时吃瘪,也不担心次子一番苦心经营付诸流水,他担忧的是,自己什么时候失掉了姑母的信任? 眼前闪过一个油滑可厌的脸孔,武三思。 “武尚书,观兵、献舞、内附大典、正旦大飨,新春佳节,您怕要好生忙碌一番了” “全赖相爷提携,下官铭感五内”武三思强行微笑,一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见他失态冷脸,武承嗣反倒放下些心思,恢复了从容自信,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能者多劳”,迈着四方官步出殿而去,这许多事情,件件桩桩都是鬼门关,有的是机会拾掇你。 其他重臣也相继离开,唯有武三思和两个春官侍郎,豆卢钦望,权策几人落在后头。 武三思神色冷峻,冲豆卢钦望和权策拱手,“大鸿胪,少卿,当此之时,我等定要同心同德,同舟共济” “尚书所言极是”豆卢钦望皱着浓眉,大肚子起伏不定,这任务也忒坑人了些,“内附大典、正旦大飨,都有一定之规,重点在于观兵与献舞两项,我等要先做个分派,分头行动方可” 武三思撩了撩眼皮,“大鸿胪所言极是,权少卿知兵事,又曾统带东都千牛卫,武延义乃是我堂侄,便由我二人,陪同谢女官前往新安县,布置观兵之事,大鸿胪与两位侍郎,都是资深礼仪官,调理外藩,多有心得,便负责献舞之事,如何?” 豆卢钦望闻言,大为后悔,早知武三思是笑面虎,就不该搭这个茬,眼下轻省差事被抢了去,还有理有据的,气煞人也,黑着脸道,“时日紧张,斛瑟罗又顽固,怕要奇正结合,才能奏效,武尚书广有人脉,可莫要藏私” “无妨,我书信一封与你,御史台、大理寺的人都要买本官的面子,阴私勾当,尽管吩咐他们”武三思笑容满面,豪气干云。 “如此甚好”豆卢钦望心中有了底,洪声大笑。 权策恭敬站在外围,亦是含笑以对。 第88章 延义攻略(终) 鸡鸣五更,又是一日破晓。 红罗帐中,玉臂横陈,香气袭人,武延义将整个身体揉进如水般的温香软玉中,惬意地拱了拱,眼睛突地睁开,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距离观兵仪式仅剩最后两日。 “郎君”怜子娇慵地一声呼唤,一身粉腻将他包裹起来,瞬间消解了起身的欲望,一双蒲扇大手上下摸索,无所不至。 几声甜腻腻的娇呼声响起,纯子和怜子像两条美人蛇,随着他的双手起舞,挨的紧紧的,锦被下的温度迅速升高。 武延义起了兴,撑起上半身,就待剑及履及,眼睛不经意扫过床头,眼睛一突,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欲望的火苗儿青烟袅袅,软掉了,以莫大的毅力推开纯子怜子姐妹,光溜溜下床,“发什么傻,还不快些服侍我更衣,爷们儿是要做大事的人,才不会做沉湎床笫之欢的荒唐事” 两个女人裹着轻纱,起身为他穿戴戎装盔甲,这一身甲胄都是纯铜打造,极为沉重,乍穿戴上身,武延义未曾撑住,腿弯弯了一下,使劲儿绷直身体,肌肉阵阵酸痛,他强忍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床头上的稻草小人,身上扎满了银针,头上贴着白纸,上面写着权策两个字。 浑然未曾察觉,他的头盔是纯子单手取来,盔甲拎在怜子手中,轻若无物。 “哼,等着瞧”武延义冲着稻草人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纯子和怜子对视一眼,齐齐轻蔑一笑,抢上前将那张写着权策名字的纸条取下,放在灯火上烧毁,余下的灰烬细细敛起。 赫然,下面还有一张纸条,写的名字,是武延义。 两女不急着穿衣,先去沐浴熏香,花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从浴室出来,满身芳香四溢,穿上锦衣华服,枯坐对望,气息沉凝如山,清冷如冰,非但丝毫不见往日妖娆气息,竟似连生气都欠奉。 “啪嗒” 一块小石头,从窗外丢了进来,落在古朴的桌案上,骨碌碌滚动不停,滚到桌案尽头,落在纯子的手心里。 纯子握指成拳,攥着小石头,沉默了许久,怜子呆呆地望着她的手,也未曾说话。 待得手指发麻,纯子才将小石头捏碎,取出一小卷纸,上面写着几个小字。 “凤凰于归,玉为之碎,安息” 无论怎么看,这一行字的意头都不怎么吉利,纯子和怜子对视一眼,绽开灿烂的笑容,眼睛里渐渐冒出泪花,沉默着进了房间,她们要再换身衣服。 傍晚时分,东都下起了鹅毛大雪,饶是武延义有意拼命,老天不配合,他也没甚办法,提早打道回府休息。 前脚进门,后脚就有门房来通报,长安来人。 来的还是他必须大开中门,恭敬迎接的人,他指的是春官尚书武三思,女官谢瑶环算半个,至于面目可憎的权策,不给他吃闭门羹都是爷们儿修养好。 正堂大厅,众人叙礼完毕,侍女袅娜而至,奉上香茗。 饶是有重任在肩,武三思也忍不住偷眼多瞧了几眼,武延义身边伺候的,是对双生子,颜色绝佳,媚骨天成,正是床上恩物。 “叔父,远道而来,可是来监督侄儿练兵的?”武延义心中老大不爽利,开口提及正事,“这些时日,侄儿可未曾闲着,重骑兵已入正轨,队形阵列无不熟稔,今日下午,侄儿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遭,除却少少瑕疵,已能上阵” 说起重骑兵,武延义眉飞色舞,这当中虽有外人助力,到底是他一手一脚打磨出来的,亲眼见千余骑兵在他挥斥间进退行止,其中快活,与床榻上左拥右抱绝色佳人不相上下。 “咳咳”武三思瞄了一眼门外站着的六十余名护卫,有他的,有权策的,更多是谢瑶环的,因为要统兵,不可能只身一人进军营,武后从羽林卫里拨了三十人给她,充当亲兵,但这些绣花枕头是不值得信任的,武三思更相信自己和权策的护卫,站起身,背着手走到门口,“贤侄这几日演兵功劳卓着,天后和朝廷必有褒奖……” “哈哈,多谢叔父,只要能镇住斛瑟罗那狼崽子,侄儿也算没有白忙活一场”武延义插言打断,颇为得意,畅想未来,豪情万丈,“日后这重骑兵要扩编,要移镇,到北庭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到剑南道,哪里不服,就去哪里” “咳咳”武三思看了眼权策,又看了眼谢瑶环,两人都是面带微笑,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出头到底,“贤侄所说极是,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扬名立万……” 武延义听话听音,勃然作色,“叔父这是什么意思?叔父已然高居庙堂,紫袍加身,还要觊觎侄儿这点心血不成?” “休得放肆”武三思声色俱厉,戟指武延义,“你的心血?马匹府兵甲胄,哪样不是朝廷的?莫非你还想拥兵自重,占山为王?” “你,你……”武延义气怒攻心,脸涨成猪肝色。 权策这时候起身打圆场,满口都是大道理,“武将军莫要动怒,都是为了朝堂大局,进退得失,不能局限一时一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未可知啊” 武延义见到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浓郁的怒气和被压迫感难以自制,颤巍巍的手指头轮番指着两人,“苍天无眼,畜生,你们都是畜生,畜生啊……” “休得放肆,谢女官奉天后之令总管观兵大礼,岂容你亵渎?”武三思见不得有人逍遥事外,立马将谢瑶环拖了进来。 谢瑶环站起身,面如冷霜,一言不发。 “她?她?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延义气极反笑,声嘶力竭,“区区一女流之辈,她懂个甚?怎配调度我重骑精兵?她不配” 此话一出,众人一静,武三思眼睛转悠一圈,咳嗽一声,就要开口转圜,此事闹大,于他并无好处。 可惜,他忘了,他身边,更有早行人。 “混账武延义,胆敢出言不逊,对天后大不敬”权策口中呵斥,面上欣喜若狂,笑容刺眼到极致,张臂大呼,“来人,给我拿下” 下令的同时,他将谢瑶环推出门外。 护卫沙吒符和绝地听令,率众往里冲,个个凶悍无匹,如同厉鬼索命。 “权策,我弄你祖宗……”武延义屡遭打击,泰山压顶,只觉前路漆黑,世间竟无公道可言,暴怒之下,拔出腰间横刀,却被身边管事拦着,武延义凶性大发,挥刀劈砍这些忠仆,血液残肢铺满一地。 武三思脸色青白,一边后退,一边吆喝,“保护谢女官,保护我,二郎,你且冷静,休要造次,仔细遗祸家族” 武延义杀了几个下人,双眼猩红,横刀深深穿透管事的身躯,动作停了下来,气喘如牛。 武三思见事态有平复迹象,又往前走了两步。 陡然间,变生肘腋。 娇滴滴盛装的双生子侍女,轻叱一声,“纳命来”手中飞出几点寒光。 “嗤嗤嗤” 利器入肉声连连响起,权策在最前头,首当其冲,胸膛中了一记飞刀,立马仆倒在地。 武三思见势不妙,狼狈逃窜,却也未能幸免,后臀中间部位,被直直射中,剧痛入体,武三思一声惨嚎,惊慌失措,“反了反了,阻止她们,快,杀了她们” 想起了什么,又叫了一声,“当心二郎……” 这话却是说的晚了,数十名护卫袖镖飞刀,还有羽林卫的羽箭,如同蝗虫漫天。 武延义和他的两个侍女人人身中数十箭,鲜血汩汩流出。 “砰”武延义倒在地上。 “嗬嗬”他口中血大口大口涌出,气息抽动,哆嗦着伸出手,奋力举起刀,舞动了一下,竟似要砍身边的纯子,他知道那是纯子,她的耳垂下方有一颗红痣,他特意请人算过痣相,说这是忠诚痣,有这颗痣的男女,忠诚至死不渝。 他曾为此更疼爱她,现在,他不相信了。 “刺啦”横刀入肉,砍到的却是权策的大腿。 “叮当” 武延义强弩之末,未砍进去多深,就已握不住横刀,仰着头,瞪大着眼睛,死死盯着他,仇恨刻骨。 片刻后,眼睛翻白,目不瞑,气已绝。 怜子已死,纯子气若游丝,满是鲜血的双手,拽着权策的下裳,如同一个哀哀婴儿。 权策心中一抖,蹲下身,拔出胸前飞刀,垂下眼皮一看,却见飞刀的尖头已被磨平大半。 “情形如何?两个贱人死了没?”武三思在团团护卫中踏步进门来。 权策深深看了纯子一眼,银光一闪,纯子含笑而去,以我血融你血,日后,我姓即是你名。 “封锁此处宅院,速调东都千牛卫来此” 第89章 暴躁少卿(上) 郑重率领东都千牛卫风尘仆仆抵达的时候,武延义引以为豪的重骑兵已然被梳理清爽。 重骑兵的底子是千骑,权策派人去传令,却并不如何好使,尽管下属兵马有些骚动,但武延义提拔起来的郎将令狐伦,强力压制,紧闭营寨大门,不肯束手听令,要见到他们将主才肯搭话。 权策铩羽而归,武三思上前试了试,吆喝了几句本官乃春官尚书,奉天后制令什么的,未料到,令狐伦听到一个武字,立马开门迎接。 听到武延义妄图忤逆造反,已被正法的消息,令狐伦面带悲痛之色,叹了口气,并无其他表示,躬身垂首,表示听从朝廷发落。 武三思面团团的笑容如沐春风,“令狐将军颇识大体,乃是一员干将,眼下观兵之礼迫在眉睫,正是用人之际,还望将军奋勇争先,天后赐下身边心腹女官从戎,统领指挥千骑和东都千牛,莫失朝廷之望” 令狐伦看了眼面如清水一言不发的谢瑶环,狐疑之色深重,打了一招太极推手,“这,若是东都千牛能为,千骑必不落人后” “且慢”权策冷脸道,“为保万全,千骑当中,与武延义牵连过深者,必须清理一番” “权少卿,与武将军牵连最深的,便是区区在下令狐伦,你待如何清理?”令狐伦强硬顶回来,与权策针尖对麦芒。 “哼哼”权策冷哼一声,从容拍了拍巴掌。 千骑参军和四名千骑军官跨步入门,“众位上官,经我等梳理,与武延义交通勾结的,有如下二十余人,左哨哨长,第七队队副……其行迹罪证如下……” “两位,意下如何?我意,非常之时,当用重典,以武延义同党论罪,悉数处斩,免生枝节”权策先声夺人,看向武三思和谢瑶环。 武三思沉凝不语,谢瑶环终于开口,“不知忠孝节义,私相授受,令人不齿,我从戎日短,尚未见过鲜血,这二十余人,便由我麾下处置,我亲自监斩” 二对一,所言又都在理,武三思无从开脱,“便依女官所言” 令狐伦愤愤然出帐,击鼓聚兵,搭起断头台,二十颗人头,在千骑将士面前,瞬间落地,血喷如注,原木断头台,为之染红。 忽而烟尘大起,东都千牛全员策马,由步兵转为骑兵,狂奔而来,疾如星火,直冲到营内,分散成松散的圆形,包围了台下千骑。 二百四十八人,对上近千人,以少围多,倒是稀奇得紧,偏东都千牛上下,人人理所当然,丝毫不怵。 令狐伦大惊,手按刀柄,转头瞪着代表朝廷的三人,“这是何意?” 不待三人回答,东都千牛将军郑重先回答了,“并无他意,既为军人,当懂得听号令行事,谢将军,东都千牛卫将军郑重,特奉上典军令箭,东都千牛上下,纲纪如铁,闻令即行” 一柄紫红令箭,纯铜,四边鎏金,入手微沉,谢瑶环接过,高高举起,喝令道,“东都千牛,解围,整队” “唰唰唰” “哒哒哒” 果真闻令即行,数百人齐刷刷拨转马头,各寻基准,迅速猬集,马匹上列队还不甚习惯,队伍不免歪七扭八,躁动不停。 “哼”令狐伦不服气,交出令箭,亲自下场去列队,在马上,他们的队列要比东都千牛整齐安静得多。 此间事已入正轨,武三思急于返回长安,武延义之死须得有个清楚交代,便先行离去,权策在此协助谢瑶环,组织观兵大礼。 只剩下一日功夫,东都千牛和千骑必须适应新任指挥官谢瑶环的风格,谢瑶环也需要了解这两支部队的性情,权策在边上,往往三言两语,能令她茅塞顿开,下属军将,郑重不必说,令狐伦也去了桀骜,争分夺秒操练,两家你追我赶,誓要一争高低。 一日功夫转眼即逝,磨合得尚算成功,当夜,谢瑶环将权策邀请到自己的中军帐用晚膳。 “我帐中无酒,你可能习惯?”两人相对而坐,军中餐食简单,各自取用,用得差不多了,谢瑶环眼睛闪了闪,开口问道。 “我不喜饮酒,如此正好”权策笑答。 “这几日发生太多事,令人如堕梦中,一切遭际,起于一曲将军令,少卿害我不浅”谢瑶环微微垂首,神情如以往般恬淡自如,与点将台上的冰美人将军,截然不同。 “世事变幻如棋局,风动云起,谁能预料得到,好在,一切的结果,都还不太糟”权策淡淡说道。 谢瑶环转头看着他,“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少卿,若没有你,我绝没有机会独当一面” 权策摇头,不居功。 “谢是要谢的,即便不谢这个,也要谢你的救命之恩”谢瑶环眼神幽微,脸色莫测高深。 权策疑惑了一下,旋即明白她指的是昨夜事变,他将她提早推出门外,得以幸免,毫发无伤,想到武三思受伤的部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武尚书,日后穿衣,怕要比常人繁琐一些” 谢瑶环先是忍不住失笑,继而收敛神情,瞪了他一眼,“休要轻薄” 又意味深长道,“你不让谢便罢了,你我之间,谁帮了谁,倒还说不一定” 权策一笑回应,“日后总掌两军,人数虽不多,但于你而言,并不轻松,毕竟侍奉天后驾前,才是你的本职,郑重,可以完全信任,令狐伦,也可以信任” 这话一出,谢瑶环脸色大变,那令狐伦是武延义心腹,据传练重骑兵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如果他可以得到权策信任,那说明…… 谢瑶环遍体生寒,她隐约的猜测,竟然成真,在天后眼皮底下谋算武家人,权策也算得上是胆大包天了,转念一想,他虽利用了自己,却并无恶意,实质上对她的助力更多,半晌,挤出个笑脸,“你今日大杀千骑中的武延义同党,不怕外人说你是酷吏么?” “酷吏不敢当,那些人谁不是手下千万缕冤魂”权策悠然淡定,摇头晃脑找合适的词汇形容自己,“我只不过,只不过,有些,暴躁,对,是暴躁” 谢瑶环嫌弃摇头,嗔笑不语。 武三思快马加鞭抵达长安,方进城门,却见一行黑衣官差押解数十辆槛车出城,里头的囚犯,人人都是眼熟。 “停下,尔等是何人?所押者何人?”武三思的管事拦住去路,大声吆喝。 “东都丽景门,休得多问,仔细引火烧身”黑衣官差自报家门,挥舞着鞭子将管事抽开,一行人狂奔而去。 丽景门?武三思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他改变行程,未曾入大明宫禀奏,而是回府,听取近日长安消息。 一听之下,武三思摇摇欲坠,权策将武延义造反的消息罪证移送丽景门,侯思止以此抓人,严刑拷问,查出了对天后污言秽语,诋毁佛陀,大不敬,妄议散布宫闱秘事,僭用仪仗,辱骂薛怀义等一连串罪状,他进城门见到的人,已经是丽景门抓捕的第二波了,其中牵连的远支近支武家亲戚子弟多达数十人。 “好,好个权少卿”武三思咬牙切齿,权策将事情闹大,他与武承嗣的梁子,算是结到了明面上,再无转圜余地。 “主人,此事莫非有误?若如此,还须早些入宫禀明,不然,怕不可收拾”府中幕僚连连劝说。 武三思怒瞪他们一眼,蠢得伤心,丽景门卷入进来,早就不可收拾了。 他是局中人,与权策站在一起还好说,维护天后制令威严,无人不可杀,与他相抵触,便是与天后抵触,嫌命太长? “休得胡言,谁说此事有误?此事确凿无误,武延义罪有应得,本官只是,只是觉得,权少卿的处置,太过,太过暴躁,太暴躁了些” 第90章 暴躁少卿(中) 腊月三十,新安县,函关古道。 武后銮驾仍旧在未时前抵达,所不同的,在于气氛,宾主双方不甚和谐。 大鸿胪豆卢钦望调教成效并不明显,阿史那斛瑟罗虽说遵从了队列安排,落后武后銮驾一丈远,在她右侧随从,但却不像傍时昔那样乘坐车辇,也拒不接受天朝的亲王仪仗,自顾自骑着高头骏马,打着自家白茫茫的羊皮旗幡,大纛上挂着个毛茸茸的狼头,甚是不吉利。 抵达之后,鸿胪寺和春官衙门依样葫芦,将观兵台预备停当。 “可汗,朕之千骑、东都千牛稍后将会到此演武,请可汗一观”武后微微侧头,淡淡说道。 斛瑟罗落座在武后下首,直视对面平和雍容的睿宗皇帝,颇为不屑,漫不经心回应道,“天朝兵马,在边塞已有所领略,战力是有,稍显呆板,不够灵活,顺风仗尚可,稍有挫折,一乱即溃,想是天朝规矩礼法森严所致” 话里有不少火气,豆卢钦望驯服他,着实花了不少功夫,礼官从进馆驿大门开始,每一步都是阴谋诡计下三滥招数的大集合,人马下巴豆蹿稀,蛇虫钻被窝,馆驿四周开堂会,无所不用其极,最令人气愤的是,他的使团中还有不少人感染了杨梅毒,断送了终生幸福。 “可汗但请静观”武后心中恼怒,面上不显,勉强回了一句,不再搭话。 依然是东都千牛先登场,气吞山河的队列,仍旧直抵人心,其后是重骑兵,一个个连人带马的铁疙瘩,在索子马链接之下,威武雄壮,千骑如一人。 两骑绝尘,前方一个红马红袍红披风,未戴兜鍪,梳着道士发髻,素面朝天,正是谢瑶环,后方一个,英挺豪迈,却穿着文官袍服,正是权策。 两人到武后驾前跪地复命,饶是谢瑶环在前方,又是武将打扮,奈何身躯稍短,容貌绮丽,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儿身。 武后召二人近前,颇多嘉许,礼仪性问及斛瑟罗,“可汗,朕之马步二军如何?” “草原上的汉子,说话直爽,大天后休要怪罪”斛瑟罗自己给自己挂上了免罪金牌,粗声粗气地品头论足,“这些兵马卖相绝佳,看上去威势赫赫,像草原上的狼群,但却太过冷静平和,没有军人嗜血张扬之气,表演尚可,战斗起来嘛,怕是一冲即散,难以制胜,何况以女子统兵,大大不吉” 武后脸色唰地阴沉下来,眉眼间怒气隐隐。 夏官尚书娄师德雄赳赳出列,“可汗,本官久在边陲,与突厥、吐蕃都交过手,你们所谓的狼群,也不过尔尔” “哼,自然是天朝人多势众,兵甲犀利”斛瑟罗死性不改,嘴硬到底。 娄师德不逞口舌之利,只是留下一句狠话,“但愿有朝一日,能与可汗沙场相逢” “娄尚书,何必等待来日”权策轻拂袍袖上前来,“可汗所说,也有道理,不只是谢将军,千牛千骑上阵见血的机会也是不多,正巧可汗有意,何不即刻对阵一场,也好辨别个上下高低,免得可汗以称臣之身,口服心不服,别扭得紧” 这话一说,两厢都安静了,不少朝臣偷眼瞧武后神色,只看到阴沉如水,众人不得要领,无人敢擅自出声拿主意。 斛瑟罗在台上无人给台阶,只好强做硬朗,“本汗此行,随身所带武士二百名,想必天朝不会以多欺少?” 权策后退到谢瑶环身后,不再说话。 谢瑶环得他暗示,已经成竹在胸,“一百千牛,一百千骑,本将不占你便宜”说完,大步流星回到军阵,后撤一里路,腾出厮杀空间。 “哥舒雀,代本汗出阵”斛瑟罗凶性上脸,“赢不了,就不要活着回来” 转过脸,仰着下巴对着武后,“大天后,本汗意欲近前观战,不知……” 一旦将其视作敌人,武后便不再有甚气怒之处,笑意盎然,“呵呵,可汗有此雅兴,朕自当奉陪,传旨,移驾” 睿宗心惊劝阻,“母后,战阵慌乱,刀剑无眼……” 武后回眸瞟了他一眼,径自动身,睿宗犹豫良久,还是稳坐原地。 朝中文武全数随武后移驾到不远的高地上,随同而来的太平公主甚至跑到了武后身边,近距离俯视下方厮杀场,兴致勃勃了没多久,柳眉倒竖,“权策在作甚?” 权策在换衣服,千骑郎将令狐伦几人围着他,给他披上重骑兵铠甲,他要亲自上阵,口中对着令狐伦吩咐,“解掉锁子马,布阵,车悬” “是,将军”令狐伦等人哄然领命,兴奋得跃跃欲试。 重骑兵编练,名为出自令狐伦之手,幕后其实是权策试图提升唐军战斗力的尝试,不只有装备,也有阵法,有的来自后世,有的来自历史,汉人骑兵纵横大漠的时代,东西两汉是个巅峰,卫青霍去病窦固窦宪,将星闪耀,车悬阵就是霍去病发明的,用以冲散割裂敌军,凿穿之后,整军回环,首尾相接,增加骑兵冲击力,同时令敌军陷入磨盘般的陷阱,不管有多少人,都是单骑孤军。 千骑演练过这个阵法,时日很短暂,突然拿出来使用,是有风险的,但此阵并不复杂,敌我两军兵马又少,凿穿回环,肉眼可辨,正是个小试牛刀的好机会。 “天后”谢瑶环帅旗就在武后身前,回身拱手请示,待她点头,立刻挥动令箭。 “唏律律” 百名千骑精锐勒紧马缰,前蹄同时腾空,落地即奋蹄,像离弦之箭,卷起一阵阵寒风,暴烈冲向突厥骑兵。 哥舒雀粗豪大吼一声,催动马匹也是狂冲而来,一里路,快马冲锋,转瞬就要接战,哥舒雀惊诧地发现自己对面竟然是个空隙,空隙中两柄长杆斧枪想交错,直冲马头而来。 “汉人狡诈”哥舒雀怒骂一声,挺枪而上,奋力将斧枪拨开,还未来得及欢喜,又是两柄斧枪劈砍过来,赶忙又去格挡,一路格挡不迭,马匹惨叫声不绝于耳,想来是有勇士遭了汉人的道儿。 眼看前方没有了敌军,哥舒雀大为兴奋,勒紧马缰就要掉头杀个回马枪,追击砍马头的下作敌军,还没来得及高兴,前方烟尘大起,斧枪熠熠生寒。 敌军竟然先玩儿了回马枪? 哥舒雀大惊,扭头左右四顾,却见尽是周而复始转圈圈的汉家兵马,不见匈奴皮袍勇士,心胆为之一寒,挺起长枪,抱住马头,灵活调整方向,向着敌人的马匹猛烈冲去。 “轰”两人两马惨烈对撞,胯下马撞上了铁面具,惨烈嘶鸣,连连后退,哥舒雀夹紧双腿,稳住马匹,挺枪刺人,先听到金石之声,再是入肉,正待奋力往里送,刺死个狡诈汉狗。 “噗呲”他持枪的胳膊先被一柄斧枪剁掉了半拉,鲜血喷上天半尺高,却不全是他的,还有他的马匹,头颅被砍掉,轰然倒地。 “嗷嗷”哥舒雀捂着伤处,在地上打着滚儿惨叫。 第91章 暴躁少卿(下) 高台之上,情景又不相同,俯视下去,只见百名千骑奔腾成数个圆环,突厥骑兵在中间左冲右突,相继被斧枪砍杀,残肢断臂横飞。 武后露出了矜持的笑意,身边的朝臣称颂声不绝于耳,唯有太平公主恼怒,她的视线一直盯着权策,见他被突厥骑兵刺中,硬挺着往前冲,挥动斧枪砍掉一颗脑袋,不顾伤处,兴奋地继续策马画圈,太平公主却叱骂,“权策不晓得贵贱,不知自爱,定要好生责罚” 武后嗔她一眼,笑意更浓,斛瑟罗脸色漆黑一片,眼底深处是恐惧,“天朝兵甲果真犀利,也有能人异士,这新创的战阵,非同凡响” “可汗错了”谢瑶环淡淡否定,十足轻蔑,“此乃汉家古有之物,并非新创,太宗皇帝有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汉朝以此车悬阵封狼居胥,若可汗不引以为戒,怕我大唐铁骑纵横北漠之时,不远矣” 斛瑟罗服输可以,服战阵可以,但不可以服女人,梗着脖子道,“本汗观你此战,仅动了一下令箭,甚至连外厢一百步兵都不曾调动,怕指挥此战者,另有其人” “步兵乃是东都千牛”谢瑶环不为所动,瞟了他一眼,“东都千牛,是一支比千骑还要骄傲的军队,令他们此时上阵抢功,无异于取了他们的性命,为将者所不为” 疑惑地眨着大眼睛,忽闪忽闪问了一句,“可汗,果真知兵?” 斛瑟罗脸颊酱紫,又怒又气,却再不敢放肆。 斗嘴的功夫,下方战场,胜负已分,来时斛瑟罗带了两百护卫,待到去时,怕要孤身一人了。 哥舒雀没有死,他也不想死,趁着千骑整队的功夫,从尸首中爬起来,向着山坡冲来,口中惨呼,“大汗,救我,大汗,救我” “哒哒哒” 一骑绝尘而来,在山坡下将他截住,扔掉手中斧枪,抡圆了马鞭,恶狠狠抽在他脸上,将他半边脸蛋抽烂,连翻几个跟头。 “大汗……”哥舒雀叫了最后一声大汗,又是一鞭子直抽在他嘴上,满口鲜血碎牙,再难出声。 马上骑士在武后和斛瑟罗面前,骑着马转着圈子,用鞭子将哥舒雀活生生抽死。 目睹他断气,谢瑶环确认战斗结束,策马下了山坡,查看伤亡,整兵回营。 斛瑟罗看着嚣张的骑士,怒气冲天,眼珠子转悠着,想着该怎样用自己藩属臣子的特殊身份,让这个该死的东西喝上一壶。 却有人代劳了,太平公主早就按捺不住,娇叱一声,“权策,你给本宫上来” 骑士费力地取下全包围的头盔,滚鞍下马,快步蹿上山坡,脸上颇是得意,太平公主快步迎上,却没有好果子给他吃,素手一伸,揪住他的耳朵,拎着就往銮驾方向走,“待御医给你诊治,若伤势不重,看本宫可会轻饶于你” “哎哟哎哟,疼,姨母”权策连连叫疼,适才威风凛凛的杀神,瞬间变得如同绵羊。 这戏法唱得有些离奇,斛瑟罗目瞪口呆,对天朝的女性顿生高山仰止之心。 斛瑟罗良久才想起要给自己的爱将讨回公道,利落地一跪到底,“大天后,臣不远万里而来,只愿求得天朝庇护,战阵交锋,生死各安天命,臣无怨言,然而战局已定,臣属下却遭如此虐杀,实在与天朝仁爱之名相悖,请天后,为臣作主” 武后玩味的看着跪在自己裙下的壮大汉子,微有些感慨,不同的人,便要不同手腕,对突厥这等野人,唯有铁血有用,刀剑出真章,任你桀骜,又能如何?轻笑一声,摆手示意旁边的豆卢钦望,“大鸿胪,扶可汗起来,权策行事暴躁,朕会处置他的” 斛瑟罗站起身,对武后含糊其辞不甚满意,他都跪了,还办不了一个黄口小儿?径直开口问道,“臣适才见公主待他犹如家人,可是身份贵重?同为天后臣子,天后可莫要偏私才好” 武后哈哈大笑,豪情四溢,声传四野,“权策乃朕之外孙,皇家血胤,朕不偏私,怕是不行,可汗,可还有话要说?” 斛瑟罗自然是无话可说,武后的回应令他有种亲切感,恃强凌弱,才是本真,举手投足间,对她反倒更显恭敬。 武后等人回到銮驾旁,权将军和权少卿都不见了,只看到个锦衣华服丰神如玉的纨绔子弟,太平公主最是喜欢如此打扮他,胸膛处衣服有两处略鼓出,显然是包扎了伤口,一处是刚才的新伤,一处是前日弄死武延义时候的旧伤,都不严重。 权策站在太平公主身后,太平公主偏着一条腿,坐在睿宗的辇舆边,兄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睿宗皇帝极为宠溺幼妹,被妹子奚落没胆子看战阵厮杀,竟也不气不恼,含笑讨饶。 武后瞟了他们一眼,登辇起驾,权策这副打扮,自然不能履行公务,钻进太平公主的四驾马车里蹭车。 “你今日如此做事,不是你稳当脾性,可是有所诉求?”太平公主板起脸,正色问道。 权策吸吸鼻子,垂下头,“因统兵之事,武延义作乱伏诛,孩儿忧心惹祸,便想着……” “便想着拼命挣些功劳,保住性命?荒唐”太平公主横眉立目,怒声接上,“武延义诽谤母后,自有取死之道,你怕什么?就因为他姓武?姓武的杀我姓李的,姓李的便杀不得姓武的?” 权策离开坐垫跪下,未作辩解,其实,他这场放肆闹腾,立功的想法比较淡,更多是想获咎,因忠心做事而获咎,鸿胪寺建制上归属尚书省,武承嗣是纳言,行文昌右丞,乃是尚书省四位主官之一,取了武延义性命,再留在他手底下做事,犹如羊入虎口,还是尽早脱身为妙。 太平公主伸手将他拉起来,脸上寒霜未散,“我告诫你多次,生在皇家,金枝玉叶,要自重身份,善加奉养,不可轻身犯险,你却屡屡妄为,这次因你有苦心,便饶过你,日后再遇此等情形,先与我商议,若我护不得你,你再去做那出卖身体的勾当” 出卖身体?便是用出卖性命,也比这个好听多了。 权策愕然抬头,见太平公主也为失言而恼羞,脸颊粉粉的,见他看来,强作凶悍,回头一瞪。 不由得脱口而出,“回眸一瞪百媚生” 太平公主薄怒,“小贼,胆敢轻薄姨母”双手用力一推,将他推下车驾。 权策狼狈滚下车,踉踉跄跄站定,后边一众銮仪护卫车马辚辚,但这个都有定数,不好僭越,灰头土脸站在路边,等了良久,等到殿后的府兵队伍到达,才借得马匹代步,免了走回东都的厄运。 第92章 端衡朝野 正旦日,东都洛阳,万象神宫。 西突厥内附大典隆重举行,斛瑟罗作为主角,未曾再出幺蛾子,函关古道一场厮杀,比豆卢钦望用尽手段的效果都要好,让跪就跪,让叩头就叩头。 各藩属国使节观礼,其他使节还好,习惯了任是哪家帝王,来到万象神宫,都要俯首低头,殆无例外。西域各国使节却是感触极深,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昔日在西域数十个小国家,堪称是魔王杀神一般的人物,即汗位以来,肆虐二十余年,名号可止小儿夜啼,他白茫茫的行军旗幡是任何一个城池和部落的噩梦。 “臣,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拜见天朝大天后”斛瑟罗依照礼官提点,规行矩步。 西域诸国使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队列有些喧哗。 “咄,肃静”殿中侍御史嘬唇大喝,朝中文武使节,一同整肃衣冠,寂然无声。 斛瑟罗神色也为之一振,行礼如仪,依照剧本与武后对答西突厥风土人情天灾收成,出万象神宫更衣,片刻后,着大唐郡王服饰入觐,与武后重新见礼,定下君臣名分,奉上各色贡品,斛瑟罗虽已成丧家犬,家底丰厚无比,贡品就有牛千头,马五百匹,羊万只,极其丰饶。 武后赐宴陶光园,命斛瑟罗五日之后归国。 宴席之间,曲乐和鸣,不待武后吩咐,被豆卢钦望和武三思轮番纠缠的斛瑟罗主动离席,“大天后,蒙天朝接纳庇佑,臣得以安享富贵,此间其乐融融,愿献舞以增色” “可汗有此意,甚好”武后笑意吟吟,气派雍然,神思遐飞,去年,今年,年年都有藩属国内附,她的正旦大飨,不只与朝臣、万民同乐,还能令藩属国共襄盛举,如此功德,谁人能与比肩?武后顾盼自雄,飘飘欲仙,心情一好,也不愿令斛瑟罗太过难堪,“西域诸国素来能歌善舞,诸位使节,可有雅兴,与可汗一同起舞?” “臣等遵命”西域各国使节自然没有二话,于他们而言,跳舞本就是日常,何况是跟斛瑟罗一起,堪称与狼共舞,也是生平难得记忆。 斛瑟罗看了眼稀里哗啦出来的数十名伴舞,并不觉得缓解了尴尬,反倒更觉得羞耻,这些被征服的羊羔,不配与长生天眷顾的独狼一同起舞,再次下跪,“大天后,有道是歌舞不分家,诸位使节可一展歌喉,久闻天朝诗礼弦歌鼎盛,请天后赐下乐手,为我等伴奏” “哦?也罢”武后稍加思量就明白了斛瑟罗的心思,这人虽则粗鲁不文,贵族大家的傲气却是不少,“众卿,谁人愿弹奏一曲?” 众人纷纷矜持而笑,大家都有一手,也都想露一手,这就比较尴尬了。 这个众人不包括权策,他没有这一手,不用尴尬,位子在第三排,不引人注目,自自在在,抱着一条羊臂臑啃得有滋有味,这道餐食有点像是孜然烤羊腿,不过却更为细嫩软糯,香料十分入味,却又不腻人,是他难得喜欢的唐朝美食。 “侄臣承嗣愿为可汗演奏”出乎意料,最先出来争露脸机会的,是武承嗣,一般而言,这种机会都是中层官员或者皇室的亲近晚辈出来竞争,紫袍大臣出来献艺,有损朝廷的威仪。 “呵呵,既是承嗣有此心,便由你来吧”武后诧异了一瞬,摆手同意了。 武承嗣命人抬来古筝,端坐在琴凳上,“可汗颇有勇武之风,恰好我朝大才权策少卿新近谱就一曲将军令,乐曲所歌咏的,正是谢瑶环将军,几位都是有缘人,本官便演奏这曲,为可汗助兴” “铮……” 不待斛瑟罗反应,武承嗣拨动琴弦,激越高亢的曲调响起,斛瑟罗倒也不怯场,做了几个小点儿的动作热身,继而动作大起来,腾跃、胡旋、四肢舞一一展示,动作间力道十足,很是带起一股热力,西域诸国使节慢了一拍,很快开始用五花八门的语言吟唱,为了配合上曲调,嗓门扯得很高,很是难听。 权策的食欲被他们打扰了,丢开象牙箸,看着弹古筝的武承嗣,平心而论,这人的外表极佳,身材匀称,相貌凛然有威仪,弹古筝的水准听不出来,但他选将军令,怕不只是要让斛瑟罗吃瘪,更多是想要借机表态,割断次子武延义事件对自己的影响,向武后表达忠心。 他这里神游天外,曲调已毕,斛瑟罗大动作跳完全场,面色微微红润,气息平稳,谢幕时一手抚胸,以突厥礼节,向武后施礼。 武后拊掌大笑,赞誉有加,“可汗舞姿雄烈,不愧北疆贵种,塞外人杰” 一场夜宴其乐融融结束。 大年初二,正旦大飨,在万象神宫祭拜后,武后御则天门,接受群臣恭贺,再度改元,690年为天授元年。 礼仪性活动结束,权策陪同斛瑟罗,开始游方之旅,陪同他前去白马寺,听取佛门北宗魁首神秀法师讲解大云经。 权策对神秀法师颇为感兴趣,试图攀谈几句,奈何神秀佛性坚忍,对官家人敬而远之,满口阿弥陀佛,并无热络之意,让他好大没趣。 斛瑟罗对佛陀颇有敬畏之心,参禅恭恭敬敬,听经也静得下心思,稳坐蒲团上,全无平日暴烈桀骜的模样。 权策并无兴趣,径自迈步出门,身边护卫沙吒符快步迎上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翘了翘嘴角,权策没有放在心上,武承嗣在天授改元的第二天,将亲朋故旧当中,与武延义结交密切的人等共一百二十余人,上至四品尚宝丞,下至不争气的浪荡子,全数移交给丽景门审讯。 断尾求生,武承嗣做到这个份儿上,就算侯思止有心穷追猛打,武后也不能容。 本是意料之中,权策也未曾想过凭借此事将武承嗣拉下马,这是不可能的,武周革命在即,武承嗣的用处还大着呢。 许是神秀法师道行高深的缘故,斛瑟罗在白马寺受到了佛家洗礼,更改了行程,不去嵩山了,要在白马寺参禅,权策乐得清闲,拜见了日渐消瘦的薛怀义,返回东都。 在东都长夏门口,迎上了宣旨钦差,接到了武后制令。 “……鸿胪少卿权策,自赴任以来,殚精竭虑,屡有建树,理应嘉赏,然其少年,行事躁进,骤居显贵,非所谓明吏治酬功臣之道也,特予开去本兼各职,为侍御史,从六品上,行走公府,涵养谦冲,庶几端衡朝野,匡正风纪……” 侍御史啊,倒是避开了武承嗣,但顶头上司却是大名鼎鼎的来俊臣。 “这尾巴,还有的夹”权策苦苦一笑。 第93章 新春天伦 与权策的贬官一起,还有一连串的封赏。 谢瑶环授予从三品云麾将军的散官,仍旧在宫中御前行走,掌管东都千牛卫、北衙千骑军务,成了最大赢家。 郑重加护军勋衔,赐紫金鱼袋,令狐伦升任千骑将军。 文官这头,春光尚书武三思升任天官尚书,鸿胪寺卿豆卢钦望升任麟台监,老头儿是很厚道的,权策为他分担了不少压力,临走前,解决了权策的后顾之忧,将通商司郎中邓怀玉升调为本堂郎中,将仪制司主事卢照印,升为仪制司郎中,原仪制司郎中病退。 东都洛阳春意浓浓,喜气洋洋,上林坊的义阳公主府,迎来了个特殊的客人,太平公主。 与高安公主温婉和善,了无机心不同,义阳公主作为萧淑妃长女,亲眼见证了母亲的遭遇,也承受了从天堂落到地狱的磋磨,心中郁郁不平,加之性情外圆内方,为人处事清冷,自从离开宫禁,便与太平公主素无往来。 见到太平公主的第一眼,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长子那边有什么不妥当,参与正旦大飨和内附典礼的官员,上上下下都有封赏,唯独权策遭到贬官,权策回府后,她未曾多问,着实是担了不少心思的。 两厢见礼完毕,东西对面而坐,拉了一会儿家常话,事关长子,义阳公主到底沉不住气,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是我儿,又惹了甚祸端?” 太平公主早对她的拘谨疏离不满,此刻见她卑微情状,恼火更甚,不怪权策凡事只晓得埋头苦干,亲力亲为,动辄以性命相拼,全无半点皇家贵人气派,却原来是给自家母亲带歪的,正要出言讥讽,念及她一片慈爱之心,到底忍住,放柔了声音,“权策大了,做事又是妥当的,姐姐不必太过费心,他的院子在那里,带我去看看,莫要通传,直接去便可” 平素见惯了权策老成稳当礼数不缺,太平公主倒是很想见见他私下里是何等模样。 义阳公主虽不情愿,却顾忌太平公主身份,不好违拗,心下暗地里盼望着,长子可要老老实实的才好。 不管是太平公主的兴致勃勃,还是义阳公主的提心吊胆,走进未名小院儿,见到里头的欢快闹腾,都很是意外。 权策正在当孩子王。 胖丫头权箩已然两岁多,趔趔趄趄能走能跑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此时拽着大兄的衣裳歪歪斜斜地躲闪奔跑,二兄权竺就是个坏蛋,绕着圈儿跟条泥鳅似的总要来逮她,权策弯着腰张开双臂拦着他,动作尽可能小巧轻柔,妹子不能跑太快,弟弟也不能用力硬扛,这极简版的老鹰捉小鸡,累得他满头大汗。 “咯咯咯,呀……”权箩惊叫一声,险些被抓了去,躲开后,脆声大笑,得意非常。 “迟迟,我要抓到你了”权竺人矮腿短,虽连妹妹的裙角都未曾摸到,却也不气馁,他踅摸出点儿技巧,声东击西,突然改变方向什么的,颇有一些小聪明,这次险些得手,更是越战越勇,抹了一把汗水,大声叫嚣。 “小娘子,慢些,莫要去那边,二郎要来了”边儿上还有啦啦队,榴锦和双鲤是支持权箩的,跳着脚侦察敌情,脸蛋紧绷着,十分紧张。 相比之下,权竺的啦啦队要少一些,只有尺素一个,小道士一边加油,还得承受双鲤的奚落,面红耳赤,沙吒符和绝地靠着廊柱,抱胸看着,并不出声,年纪大了,拉不下脸皮参与这等小儿游戏。 闹腾了没多久,权箩到底是小,有大兄这么个强援,还是险象环生,权竺使出绝招,抱着权策的大腿大转弯,结结实实将妹妹抱在怀里,嘿嘿直笑,“迟迟,抓到了” 他这里得意,抱得太紧,权箩不乐意了,呜哇一声哭出声来,权策赶忙蹲下身,将弟妹揽在身前,温言抚慰,却良久不见奏效。 “小娘子莫哭,杏仁羊酪来了哦”雏菊捧着个漆盘,自小厨房里出来,笑盈盈地眯着大眼睛,转眸看到了竹木丛掩映中的两位公主,赶忙蹲身福礼,“奴婢见过太平公主殿下,见过主母” 权策闻言起身,抱着抽搭不停的权箩,快步迎上来,笑嘻嘻的,“孩儿拜见母亲,拜见姨母,迟迟,来,给姨母拜年” 权箩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太平公主,一时有些害羞,脑袋一摆钻进权策怀里,权策用肩膀抵她,“迟迟乖,给姨母拜年,姨母给你好吃的” 听到有吃的,打动了权箩的芳心,扎巴扎巴眼,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交叠在一起,做了两个拱手的动作,嘴里清脆地说道,“新春大吉” 说完就摊着小手,等着太平公主给好吃的。 “咯咯咯”太平公主笑出声来,戳了权策一手指头,嗔怒道,“你这做大兄的,便是如此带弟妹?”好在她很是带了些东西过府,其中有江南厨子新作的粔籹蜜饵,拿出一块儿,放在权箩胖乎乎的小手里,得了吃食,权箩甜滋滋的笑了,小脸上两个小酒窝甜美醉人。 “这丫头,着实可人疼,来,到姨母这里来”太平公主喜翻了心,伸出手要抱权箩,权箩许是吃人手软,也就顺从了,搁在平常,陌生人要抱她,那可是千难万难。 义阳公主愣在旁边,看着眼前其乐融融,在权策叫太平公主姨母的时候,她就愣住了,还怕太平公主恼怒,却未料到,太平公主与长子的关系竟是如此融洽,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母亲,用杏仁羊酪啦”权竺仰着脸,咧着嘴,露着细密的小白牙,唤醒了她,笑着点点头,进了正堂。 太平公主放权箩下地,这丫头是个淘气包,老实了没一会儿,东西吃完,就在她怀里拧起了麻花。 义阳公主命侍女将她带出去,张罗了茶水,陪着太平公主坐下。 “褚家那丫头你倒开解得好,看她活泛的样子,不晓得的,还以为在家当小娘子呢,无忧无虑的”太平公主半是打趣,半是探究。 权策侍立在一旁,闻言连连摇头,“姨母谬赞了,双鲤脾性好,心思单纯,当初受了点儿惊吓,缓过劲儿来就活蹦乱跳了,完全不用孩儿开解” 太平公主点点头,又问,“没看到玉奴,去哪儿了?” 权策倒是不隐瞒,“孩儿节后便要去御史台任职,两眼一抹黑,只好辛苦玉奴,先行回长安收集些消息,免得冲撞了谁家” “你倒是谨慎”太平公主转开话题,对义阳公主问道,“怎的未见权家姐夫?大过节的,还不从嵩山回来?” 义阳公主神色一暗,勉强笑道,“说是许了宏愿,中断不祥” 太平公主闻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很是难看,深吸一口气,沉声大骂,“世间男子,多是如此混账” 权策听得如坐针毡。 第94章 其惟春秋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 母子二人相对沉默。 义阳公主只觉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都说不出口,长子背负出身原罪,行走诡谲朝堂,已是艰险重重,怪责他认贼作姨母的话,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但若要鼓励他与太平公主多多亲近,这等事,她仍是做不出来。 “我儿,便是血脉相通,君臣大节多少也须顾忌一些,莫要轻佻”义阳公主叹口气,还是慈母心肠占了上风,总担心孩儿行事有差池,让人拿了把柄去。 “是,母亲”权策俯首听训,主动提及与太平公主的交集,从雷殛薛绍说起,到中元节说鬼,再到上清观养伤,又到挨打五十大板和将军令,“孩儿无攀附之心,一直谨守君臣分际,自上清观养伤时受命改口,礼节周全,只是改了称呼,无关其他,更不敢僭越,请母亲放心” “我儿行事稳妥,为娘是放心的”听他这么说,义阳公主反倒心生不服,本就是隔房姨母,哪里又扯得上僭越?话赶话到此,索性问起她最担心的事情,“这遭贬官,连降两品,于我儿可有干碍?” “并无多大干碍”权策回答的洒脱,他的保命大业按部就班,官职升降早就不在度中,“孩儿无上进之心,母亲辛劳半生,孩儿想着,待到适宜时机,早早致仕辞官,奉母亲四处游历,以尽孝心” “小小年纪,休得胡言”义阳公主嘴上轻叱,面上欢喜,“你有这份心,为娘就高兴了” 娘俩絮叨半晌,义阳公主才起身,忽的想起一事,“府中庶务纷杂,二郎和迟迟也渐大了,该管教着些,若是可行,就将芙蕖接回府上,替为娘分担一二” 权策含笑称是,送了母亲回房,脸上的笑意散去,母亲觉得疲乏,最好的分担,却不是芙蕖。 收拾好心情,权策入宫求见,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谢恩之礼却是少不得。 “权策,你倒是还敢来”权策刚俯下身,就被一份厚厚奏本砸中肩头,赶忙俯伏在地。 来的不巧,武后心境大糟,以至于失态,破口一连串大骂,“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友,武攸暨平素装得像是良人,未料到却连族兄受用过的侍女都要勾搭,真真是色欲熏心,人面兽行……不说话?你倒是洁身自好,人以类聚,又好得到哪里去,不过是伪装得好罢了,毫无担当,言行举止尽是虚伪,遇事只知猥琐避让,何曾有一丝一毫忠孝之心?” 狗血淋头,权策低垂着头,听任武后发泄,武后一边痛骂,一边扔奏折砸人,持续了好长时间,武攸暨竟然做出这等荒唐事,难怪太平公主骂男人混账,这对至尊母女的怒火,他倒是经历了个遍,却是无妄之灾。 “你去传话给武攸暨,再敢胡作非为,做出悖逆人伦的丑事来,玷辱了太平,朕有的是法子令他追悔莫及”武后怒火渐消,并指如刀,指着权策,亢声下令,寒意渗人。 权策叩首无言,一个是武后的女儿,一个是堂侄,都比他亲近,又是长辈,实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你此来何事?”武后平静了气息,回到坐榻上,方才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手脚麻利的侍女太监收拾好,如同刚才的狂风暴雨未曾发生过一般。 “臣领受制令,前来拜谢天后恩典”权策一脸淡然,深深叩首。 “嗤”武后冷笑,“朕贬了你官,你真要谢朕?” “臣谢恩发自肺腑,臣年少,久在宦海沉浮,多任事务官,颇多忙碌,疏忽家中久矣,常自怀愧”权策神情不动,言辞恳切,“如今转任言官,可两厢兼顾,全赖天后隆恩” “哼,到底没有大出息”武后仍旧没给好脸色,声调却柔和了许多,话锋一转,问了个问题,却是一阵冷风刺骨。 “朕以后位掌国,可是名不正言不顺?” 权策大腿肌肉转筋,险些支撑不住趴下,嘴唇动了好几次,才磕磕巴巴出声,“臣以为,但教大唐政通人和,国强民富,天后便功在社稷,名分并不值得深究” 武后微微一顿,这个问题,她问过不少人,权策的回答,却是新鲜,咄咄逼问,“若是朕要深究呢?” 这会儿功夫,权策已经安定了心神,思路流畅许多,“向日臣在家中,居所未有名号,亲友皆不以为然,屡屡劝说,臣不得已,乃为居所命名为未名,臣之所思如此,人之一世,草木一秋,所作所为,德行功业,非此时此地,自我标榜所能得也,须盖棺方能论定,天后乃天上人,无须拘泥凡俗事,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千秋功过,且由后人评说” 说到这里,意犹未尽,嘴巴张了张,未曾出声。 武后起身下阶,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声音清亮,“说下去,朕要听” 权策仰着脸,神色几番变幻,露出些哀婉之色,“臣万死妄言,天后工于谋国,还须,还须善加谋身” 武后凝视着他,拇指肚在他脸颊上划过,又突然松手,拂袖转身,冷声呵斥道,“还是多操心你自己,退下” 权策费力咽口唾沫,起身倒退出殿,转过身,春寒料峭,一阵凉风吹来,前胸后背的冷汗透心凉。 出了宫,在重光门外顿足良久,后怕不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对武后说起谋身。 沙吒符和绝地近前问安服侍,权策胡乱应答,迷迷糊糊跨上纨骕骦,它似是对主人心不在焉不满,打了个响亮的响鼻,权策闻声回神,心中警醒,近段时日行事太顺,有些得意忘形,却是兵家大忌。 “主人,回府么?”绝地声音低沉,他已察觉到权策有些不对。 “不,去太平公主府”权策到底还想着武后交代的传话任务,掺和这等床帏之事,很是尴尬,却推拖不得。 “权郎君”权策抵达公主府,门房众人疾步跑来为他牵马坠蹬,公主府的下人,只认太平公主的亲疏好恶,他是太平公主钟爱的晚辈,在此地的地位也就贵不可言。 沙吒符散了些赏钱,众人簇拥权策进门,刚拐过影壁,却见几人抬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匆忙避往一边。 权策目露好奇之色,门房管事伶俐,悄声给他解惑,“那是春官侍郎武攸绪的侍女,不知怎的,到驸马院儿里撒起泼来,公主恼怒,令人杖毙了抬回武府去” 权策脚步一顿,叹了口气,继续往前,又见内院仆役下人往来匆忙,似乎在布置什么。 “千金公主过府,与公主商议了,要遍召长安勋贵子弟、文学士子美姿容者会文饮宴,名为画眉宴,权郎君人品才学俱是上乘,未曾收到帖子?” 权策停住了脚步,千金公主,史上最无耻的公主,自降两辈给武后当女儿,首开给武后贡献面首的风气,不知一手带坏了多少大唐公主,这种帖子,他自然收不到,他收到了才有鬼。 “我忽然记起还有要事,今日便不拜访姨母了”权策终于决定不再进门,“为我准备笔墨,我写几个字,代我转交给驸马” 写了两行大字,权策片刻不停留,快步离去。 一个性情强势,一个心有块垒,两人的结合,终究开出了恶之花。 念及自己也在其中周旋不少,权策心情沉郁难言。 第95章 嵩山风雨 权策写给武攸暨的字,最先仍是到了太平公主案上。 “他从何处来?何时到?何时离开?为何离开?”太平公主面沉如水,问了一连串问题。 香奴已然讯问了门房众人,对前后情形了如指掌,“权郎君自太初宫出来,就来了府上,在角门处撞见武府贱婢的尸身,才进二门,听说了画眉宴之事,便托词另有要事,留书离去” 太平公主眼中厉色闪动,“将多嘴多舌的贱人给本宫打死” 香奴垂首领命,退了出去。 太平公主枯坐一会儿,神情低落变幻,缓缓被傲气取代,打量那幅字,哼了一声,“这小贼,操心的倒不少,说教起来活像个老夫子……噗嗤,字却还是那么丑” “来人”太平公主扬声召唤,“这是权郎君写给驸马的,拿去西跨院给他,他若问起,就说本宫看过了”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十六个字,武攸暨品咂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嘴角掀起一抹自嘲,“也罢也罢,忘情谷多去几遭就是了,各自得了自由,还松快一些,饮食男女,除此之外,复有何事?” “来人,将这幅字与我装裱起来,挂我书房,当个中堂” 嵩山,嵩阳书院。 权策在门外立了有一会儿,迈步进门,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院落前,看着里头虽不华丽却不同凡品的陈设,权策肠胃中不可遏制地阵阵翻滚。 倘若权毅有始有终,对故去的私生子和外室有几分真心怜惜,为他们守孝祈福,即便心中会有不快,终究当得起他的敬重,但是眼下,权毅只当得起当日的自评,为父失德。 许下宏愿,中断不祥,这是给母亲的回复,她哪里知道,权毅早已没有在中岳观,而是移居到了嵩阳书院,至于原因,中岳观方外之地,虽不禁女客,但男女在道观同居,终究不妥当。 无字碑已经查探得很清楚,这女子乃是嵩阳县一大户人家的庶出女儿,生母已经早逝,某日到山上游玩,被权毅看上,辗转表达纳妾之意,那家主母早巴不得将她打发出去,私自做主应下,草草送上山,聘礼钱帛倒是收了不少,其余一切从简,休说媒妁之言,便是一顶小轿都未曾有。 如今,在嵩阳书院别辟住所,竟似要居家过日子了,呵呵,权毅可曾想过,他这里的分文抛费,俱是他苦守在家的妻子所经营? 权策此时,心乱如麻,有太平公主的殷鉴在前,他只觉得庆幸,母亲和姨母因出身之故,未曾养成骄纵狂傲的性子,晓得自爱自守,若是不然,他真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郎”一声呼唤,唤回了权策的神思,却是权毅身边的老人,老管家权福,年纪已大,挣扎着要俯身拜见,权策伸手拦住,“大管家不必拘礼,我要求见父亲,劳烦代我通传一声” “主人未曾在府中,去了山中游玩,要过了晌午才回”权福摇着花白头颅,转身招呼了几个下人丫鬟过来,“这是府中大郎,还不快些服侍” “不必麻烦,带我去书房”净是些生面孔,人却不少,权策不耐,径自去了书房等着。 书房清雅,有股淡淡菊花香,墙壁上挂着一幅美人图,却不知是不是权毅的新宠,找了一圈,自己画的那副庶出弟弟的肖像画,却是不见。 看桌案上的书籍,尽是些诗抄、雅集、小说之类的闲书,这倒是还好。 没过多久,门前熙攘,权毅回来了。 “孩儿拜见父亲”权策躬身行礼。 权毅淡淡扫了他一眼,唔了一声,点点头,“你且等着,我换了衣服再来说话” 换衣服足足换了大半个时辰,进了书房,沉着脸开口就问,“你来何事?” “无事,孩儿前来嵩阳公干,拜见父亲问安”权策已经改了主意,如此夫君,接回府中,非但不能分担母亲的压力,反倒徒惹一些是是非非,更加熬人,撇开了,两下里远远的,不失为一件好事。 权毅大为诧异,不自在的捋了捋胡须,“哦?可是你母亲吩咐的” “母亲未曾吩咐,孩儿自作主张”权策含笑摇头,他很难理解父亲的心思,唐朝的驸马并没多少吸引力是真,可像他这般的却是少见,十几年如一日,摆着受害者的嘴脸,百般归咎于妻子,却不想一想,以自身的才具,能不能爬到驸马都尉的五品官衔还两说。 说到底,不过是人心不足。 “嗯”权毅神色微变,看了权策一眼,“听闻你又挨了杖责,伤势如何?” “已经全好了,劳父亲挂怀,孩儿不孝”权策回答得中规中矩。 权毅动动嘴皮,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摆摆手,“嗯,时日已晚,府中做了些准备,便留下用晚膳吧” “父亲恕罪,孩儿今晚还有行程安排,这就告辞了”权策无心久留。 权毅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点点头,令权福送他出门,终是未曾让新纳的妾室露面,权策也松了口气,真让他对这位莫名其妙的姨娘屈膝行礼,才是真窘迫。 离开嵩阳书院,权策去了嵩山别院,算起来,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来了,与芮莱约定的旬日一见,却是失约不少。 “哟,这不是权郎君嘛,您可是稀客,大驾光临,奴家可是有失远迎了”芮莱坐在阁楼的窗边,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几下,脸上怨气深重。 权策理亏,只是笑笑,厚着脸皮坐在她对过,“芮莱最近可好,瞧着气色不错,要是眉心展开一点儿,定能更漂亮” “呸,登徒子”芮莱啐了一口,翻他一个白眼,自顾自侧坐着,扶着栏杆,远眺绿水青山,眼中布满了渴望。 权策被冷落一旁,心有不忍,“要是你实在闷得慌,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就是得戴个帷帽,或者面纱什么的,不要让人认出来” 芮莱腾地转过身,大眼睛瞪着他,怨恨之色倒是没了,却显得惊惶,脸上失了血色,“你,你不管我?” “管,要管”权策心一扎,赶忙接茬,“当然要管,只能在嵩山周边的山村镇子里,不能去嵩阳县城,也不准去道观寺庙里头人多的地方” 芮莱鼻子哼一声,身躯软下来,趴在栏杆上,“你那蜡烛商道怎样了?” 权策露出喜意,“第一批已经回来,在西市盘了个铺面,我就觉得都是白蜡烛有点单调,让他们试着熔了,掺点儿朱砂赭石进去,看能不能弄出点别的颜色来,他们在张罗着” “你倒是花样多,也不怕糟践了东西”芮莱嘴上硬,眼中的赞赏之色藏不住,站起身来,“走吧,你那曲将军令我学了好些日子,编了个舞,跳给你看” 权策随着起身,想起一事,“芮莱,我着家人在剑南道的乡野之间,寻到个烧春的技法,酿出的酒芳洌甘醇,风味独特,你可有意经营?” “怎的?你还盼着让我早些攒够百万贯?”芮莱笑容凄然。 权策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是钟灵毓秀见过世面的女子,发生这许多事,怕早已看出端倪,连连摇头,强做轻佻,“自然不想,我还未赢得你芳心,哪能轻易放你走” “呸” 第96章 御史台院 返回东都洛阳,春假休沐已然过去,武后仍旧没有起驾返回长安的动向,似是要在洛阳常驻。 御史台在东都的衙署,位于太初宫中朝,丽景门内,独立于凤阁鸾台,与秘书省比邻,位于秘书省东北方向,规制不小,出公事房外,另设有左右春坊,供朝官临时居住。 御史台分为台院、殿院、察院三部,台院权责复杂,有四名侍御史,殿院主要负责礼仪纠察,有六名殿中侍御史,察院专责监察六部及地方风纪,有十名监察御史,御史台长官为御史大夫,然而此职并不常设,长官一般为御史中丞,正五品上,人员不定,也是位卑而权重。 因东都只是陪都,帝后不在时,便只有侍御史一名加御史中丞衔,总掌东都监察事务,这名侍御史同时负责丽景门制狱事宜,现在担任此官的,便是侯思止。 权策前来报道时,御史台众人济济一堂,三位御史中丞都在,来俊臣、徐有功和加御史中丞衔的侯思止,倒有两位是熟人,唯一初见的徐有功,年纪也最大,面相谦和,颇有长者之风。 除去他们三位,各院御史倒是有近十人在岗,权策一一拱手见过,初来乍到,彼此只是客套,唯有一人待他很是热络,同为侍御史的傅游艺,张口闭口久仰盛名,邀约他改日赴忘情谷饮宴,还扯到了翰林学士宋之问身上,倒是个有心人。 “诸位既已见过,便请台院诸位暂留,其余散去”即便有三位御史中丞,居中而立的来俊臣,仍旧说一不二,话音落,众御史便团团行礼告退。 “诸位请坐”来俊臣摆摆手,当先居中跪坐,徐有功居左,侯思止居右,四名侍御史分别跪坐两侧,御史台的最高层级便聚齐了。 侍御史除了高配的侯思止、权策和傅游艺,还有个闫百里,其人年过不惑,不苟言笑,身材矮小精瘦,眼神看谁都像是看奸佞一样,充满怀疑,可惜他这副样子瞒不过共事多年的同僚,也瞒不过新来的权策,玉奴将他查了个底儿掉,此人是个面正心歪,故作清廉,实则贪财好利的虚妄之人。 “权御史新来,本官当为你譬解,台院侍御史,总掌风闻奏事、纠举百官、入阖承诏、推鞫刑狱等事,权责重大,而人员稀少,故在座诸位,都须独当一面”来俊臣声调平缓,不见好恶,“眼下侯中丞负责推鞫刑狱,傅御史负责入阖承诏,闫御史负责纠举百官,在任已久,不好轻动,剩下的风闻奏事一项,便由权御史负责,待他日熟悉了各项业务关节,再行调整,权御史意下如何?” “谢过中丞体恤,权策求之不得”权策立马接下了这个差事,风闻奏事,没有风闻便不奏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既有威慑,又方便偷懒,很是美妙的差事。 来俊臣见他如此反应,咂摸了下嘴唇,两撇山羊胡微微抖动,显然失算了,本以为对方年轻,又极善于折腾,给他个类似闲差的职司,晾他一晾,打磨一下他的锋芒,可收下马威之效,却未料到,正中下怀,这立威不成,却是送了他个称心如意,心情微恶,摆摆手,“既如此,便就此定下,本院五日一晤,权御史莫误了时辰,诸位请便” 拂袖起身,当先出门去,闫百里团团拱了拱手,一言不发,也径自离去。 徐有功很是热心肠,上前来道了欢迎,“本官多言几句,权当倚老卖老,还望御史莫怪” “不敢不敢,权策恭聆长者教诲”权策礼数周到,十分恭敬,玉奴的消息显示,徐有功家境殷实,执法平恕,并无劣迹,唯一的缺陷便是好为人师。 果不其然,见权策诚恳,徐有功笑意更浓,为权策讲解了一番御史台行事规程,再三提点他执法当以平和为首,切莫过于严苛,有伤天和,大大不吉。 权策笑着听,时不时点头,心中却是叹息,这一套虽是正道,但在武后朝,注定不讨喜。 徐有功絮叨了良久才走,剩下傅游艺与侯思止,傅游艺本有意私下邀约权策,偏侯思止也不走,似笑非笑看着他,令他心神不宁,便不再多事,“权御史初来,若有疑难,尽可来找我,院中庶务杂事也是我在署理,有何需求,尽管开口” “多谢傅御史,少不得叨扰”权策道了谢,目送他远走,才看向侯思止,玩笑道,“侯御史盘桓不去,可是要请我吃酒?” 侯思止眉目一立,“咄,本官才帮了你大忙,你不请我吃酒,却要打我主意,还要脸不要?” 这说的就是武延义的事情了。 “好好好,是我失礼了”权策连连告罪,“这便补上,侯御史若有三五至交好友,也一起约来,省得说我小气” 侯思止脸上却没了笑模样,怅然道,“很是不必,找个安静地方,你我二人小酌便可” 两人漫步走出御史台,却见上下人等见了侯思止,畏惧有余,尊敬不足,对他则都是淡淡疏离,权策纳罕,询问因由。 侯思止哂然解说,“我虽挂名在御史台,实际却专掌丽景门制狱,直达天后,与御史台并无干系,御史台台狱,由来俊臣亲掌,彼此之间,虽然同源,却多有龃龉,若非今日你来报道,我还不耐烦来听来俊臣聒噪” 权策听了,看他一眼,轻声道,“侯兄,有道是,过刚易折” “贤弟有心了,我又何尝不知”侯思止叹口气,“这几日,特别有感” 见他有心事,此地不是说话之所,权策便不再多言,随他去了一家清净菜馆,点了些肉菜茶饮,却未曾要酒。 侯思止不满,“贤弟何其吝啬,有肉无酒,如何成席?” “侯兄,借酒消愁愁更愁,改日喝多少都可以,今日这酒,还是免了”权策坚持拒绝提供酒水。 侯思止咂咂舌,“也罢,我若有贤弟半分文才,也不会如此不顺,贤弟有所不知,愚兄出身不好,为贩夫走卒之属,偏家中老母心比天高,死活要我娶回高门女子为妻,世人讲究高门嫁女,岂有此等好事,蹉跎至今,竟变本加厉……” 权策静静听着,唯有苦笑而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侯思止年近三十,光杆一条,都是他母亲祸害的,非高门女不认,眼看要到而立,威逼他若是娶不得高门女,便要在他三十岁生辰时一头撞死给他看。 权策同情之心大起,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大口吃肉,但愿能带起他的胃口,多吃点儿东西总是好的。 “其实,愚兄也未曾闲着”侯思止脸红红的,“年前去赵郡平棘县执行公务,与赵郡李氏之女邂逅,互诉倾慕,只是赵郡李氏高门大阀,她家父亲以我不通文墨六艺为由峻拒,故而……” 原来如此,权策松了口气,随即又皱眉,此事却难为,应付老丈杆子,自古以来便是难题。 第97章 灵光初现 太初宫,仙居殿,武后常朝,侍御史站班侍立。 朝议在内史岑长倩处卡住了,他依照往年成例,拟定的制科春闱规程,遭到武后严厉批判。 “诸卿,大唐虽四海升平,民生安乐,但朝廷纶才,乃国之大事,攸关国计民生,长治久安,岂能草率因循?”武后长身而起,脸上虽严肃,怒意却不多,显然只是借此发挥,“显庆四年,高宗皇帝曾在宣政殿考校九百余名贡生,尽得天下英才,朕为高宗皇帝继承者,自当以高宗皇帝为楷模,岂能将此德政束之高阁?朕将亲自策问天下士子,以兴盛士林修文之风,砥砺诸生效忠之心” “天后英明”众朝臣齐齐俯身叩首,与她载歌载舞,改元一个月来,武后改弦更张之事做了不少,更时常以明君先皇自况,无论私底下立场如何,面对武后的强势,朝臣已然麻木,也渐渐默认了现实。 “天后所言极是,一国之君亲自策问士子,实乃大德之政,能一睹天颜,必可令士林上下雀跃,应试举子,必当多如过江之鲫”美男宰相岑长倩,平素用词极为考究,然而武后一通搅和下来,很多专用词汇不得不用在她身上,将普通的太后用词用在武后身上,有可能犯了忌讳,遭遇灾祸,将皇帝用词用在她身上,却是万无一失,朝臣也是人,为了自保,便只能在将她奉为皇帝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武后微微颔首,严词下令,“此事春官衙门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晓谕天下士子,不得遗漏,预备会试殿试事宜,不得怠慢,不得迁延” 接替武三思担任春官尚书的,是李若初,出列领命,脸色苦的如同吃了黄连,前期做好的一切工作,全然推倒重来不说,以武后的脾性,首次殿试,须得广大其事,隆重其事,无功即是有过。 武后仍嫌不足,转身问道,“制科纶才之事,御史台可有风闻” 风闻奏事,有主动,有被动,主动的就是主动上书言事,被动的,便如眼下,备询顾问,权策大踏步出列,“臣尝闻,有士子私下议论,提及科场前辈,多有钦羡之意,钦羡之处有二,一者以天子为主考,殿试之公允殆无疑问,二者得为天子门生,亦能光耀门楣,传之子孙,天后重启此德政,恰逢此时,正如天降雨露,润泽士林” 一席话有鼻子有眼,其实全都是胡诌,难得他面不改色,振振有词。 “哈哈哈”武后仰头大笑,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良久,“不错,天子门生,朕策问遴选的进士,自是天子门生” 武后满意了,看权策越发顺眼,“权策履职勤勉,尽心尽责,赐食双俸” “臣叩谢天后隆恩”权策行礼如仪,不娇不狂,憋着一肚子笑,他上任月余,一件奏疏都没上,专责风闻奏事的侍御史,浑似成了聋子一般,任事听不到,现下扯了扯顺风旗,却被武后褒奖尽责,也是有意思得紧。 朝会又议了些事项,多与人事相关,武后的人事布局不动声色展开,有两个人权策留心了下,狄仁杰运道不佳,再次被贬,成了复州司马,连正印官都当不上了,豫王、豫州刺史李素节,为官醇厚,不事侵扰,安民有方,着免去现职,遥领安东都护府大都护,移驻渑池。 舅父的实权亲民官位丢了,明升暗降,驻在地转移到两京之间,应当是武后的防范之举,但权策却为之庆幸,心怀利器,杀心自起,世上最不缺心怀叵测之人,当此风云激荡之时,没有实权比有实权更好,也省的他为人蛊惑,生出些别的想法,面团团当个亲贵,甚好。 朝议散去,权策随众出门,却在宫门前被人拦住,却是地官侍郎武攸绪。 权策略有些促狭地看了看他地乌纱官帽,还是黑色,可喜可贺。 武攸绪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面不改色心不跳,显然并不如何将帽子变色之事放在心上,“大郎休得无礼,我今日寻你,是有正经事要谈” 权策神色一敛,“愿闻其详” 武攸绪一边前行,一边道,“向日你交代的那个化妆土烧瓷工艺,我试了这两个月,颇有小成,以此法烧瓷,成功率、精品率都是极高,便是普通成品,色泽质地,也要比普通瓷窑好上五成还多,大郎奇思妙想,功德无量啊” 原来这就是正经事,权策大大松了口气,看他眉飞色舞,得意非凡的模样,浑然不像个侍郎级别的高官,倒像是个见猎心喜的手艺人,嘴上应着,“那可要去看看,说起来,小侄只是纸上谈兵,都是世叔的功劳” “哈哈哈,功不功劳的无须多提,做成此事,皆大欢喜,左右无事,你这便随我回府,我将昨日烧的一窑瓷器与你看”武攸绪牵着权策的手,迫不及待要献宝。 权策信步跟上。 “武侍郎,权御史,请留步”后头传来一声招呼,上官婉儿莲步匆匆,赶了上来。 “见过待诏”武攸绪与权策一同行礼,面色却是不好,他性子孤拐,对这个招蜂引蝶,整日混在男人堆里的女子,绝无好感。 “侍郎恕罪,奴奴有事转告权御史”上官婉儿不以为意,她也不是找武攸绪的。 “那我便不搅扰了,告辞”武攸绪洒然拱手,交代了两句,“大郎了结了公事,快些到我府上来” 上官婉儿撵走了武攸绪,却并没有什么公事,背着手笑意嫣然,“权御史,这几日政事堂议政,多有宰相褒奖于你,称你稳重有节,行止进退极是妥当” 权策呵呵而笑,随意道,“他们倒是对我颇有戒心”只能如此解释,他行事屡屡出人意表,特别能折腾,又有几分圣眷在身,朝堂重臣早已将他当成刺儿头,此番调任言官,不少人担忧他开炮无度,殃及自身,也因此,他无所事事,没人说他渎职,都夸他稳重。 “咯咯”上官婉儿莞尔一笑,东都不比长安,门禁森严,耳目众多,这里稍微清净一些,常朝召见之余,她多能与权策见见面,聊上几句,俨然熟络老友了,“权御史,过几日,二月二,我要办个文会,此次参加会试的士子,多有出类拔萃者前来,你可定要来捧场” 权策自然应下,两人又聊了些闲篇,作别离去。 到得武攸绪府上,却见武攸暨也在座,两人对坐品茗,言笑晏晏,看起来他二人都是真的不介意共享侍女之事。 “来来来,大郎”武攸绪见他到了,立时放下茶盏,拖着他们二人去了专门辟出的小院儿,里头热气袭人,想来是瓷窑所在。 进门有几条搁板,上面陈列着一排瓷器,有三彩的,单色的,权策不懂这个,只觉得亮度很高,光滑可人,武攸暨却是懂行一些,扑上去就赞叹,“胎质圆润,釉色层次分明,器型倒是变化不大……兄长,你这个小瓷窑,价值连城” 武攸绪咧着嘴极为得意,负手仰头,顾盼自雄,武攸暨却是急性子,将他们两人拉到一起,张了张嘴,又丢开两人的手,“都是甩手的掌柜,罢了,我来操持,你们二人,一个首创,一个操作,每人便占两成股子,要是有闲钱,再投些进来也使得” 权策和武攸绪只是看着他笑,不搭茬,武攸暨一阵气闷,嘟囔道,“回头挣了钱帛,你们二人莫要后悔便是” 权策环顾四周,看地上随意摆着些半成品,有一牛角形状的制品,上头有不少的孔洞,上方还有个柄,伸出来挺长,看着看着发起了呆。 “大郎看甚?那是个残次品,本打算烧个别致些的瓷茶壶,却是未曾弄成”武攸绪惋惜。 权策摇了摇头,神秘地笑了,“非也非也,此物有大用处” 第98章 杏花二月 时至二月,仲春节气,红杏盛放,二月又称为杏月,最是草长莺飞,风景宜人。 权策闲来无事,便带着家人出游,因太初宫位于城北,又有皇家禁苑,权贵豪族多喜到北门游玩,权策不然,北门景致虽多,奈何人工刀砍斧凿的痕迹太重,人来人往之下,全无自然野趣,他要去的,是洛城西南郊伊水边,这里有农家田园,也有小桥渡头,矮山草地青葱,河水翠绿,芦苇湿地,野禽翻飞,颇有韵致。 下人们展开厚厚的波斯毯,布置好坐榻案几,巧手侍女摆上餐点水果,像辛勤的蜜蜂一般,就地取材,采来花花绿绿的花朵,点缀在四周,厨下人忙碌着搭炉灶,逮野鸡,钓活鱼,准备野炊餐食,忙碌得快活。 义阳公主和芙蕖带着贴身侍女,哄着权竺和权箩小兄妹俩,一道去放纸鸢,颜色鲜亮的纸鸢吸引了权箩的视线,叉着小手就要去拿,芙蕖早有准备,单拿了个大红色的,恶形恶状的纸鸢给她。 “咯咯咯”权箩满意了,拿在手里,没稀罕多大会儿,小嘴儿一嘟,觉得此物很丑,需要修理,小手这里揪一把,那里扯一把,撕巴得很是起劲儿。 芙蕖抿嘴一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看了眼被小姑子撕得衣衫褴褛的纸鸢,眼波流动,看向远处的小桥,桥栏边靠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她的郎君,正在画架后涂涂抹抹。 权竺咧了咧嘴,冲妹子笑了一个,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燕子纸鸢,“母亲,嫂嫂,我的纸鸢能飞起来么,要是掉下来,摔疼了怎么办?” “你用心放它飞,它便会飞得很高”义阳公主淡淡微笑。 却不料,权竺闻言更担心了,将纸鸢抱在怀里,“飞得更高,可是会摔得更重?” 义阳公主一愕,芙蕖咯咯娇笑,从怀里掏出棉帕,给权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宽慰道,“二郎可是心善呢,讨人喜欢得紧……莫要担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怜惜世间万物,纸鸢飞上去飘飘摇摇,下降的时候,也是轻轻扬扬的,你将它放飞得越高,它便飘出去越远,越能为旁人见着,像二郎一般,疼惜它呢” 权竺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很有道理,用力点了点脑袋瓜,下定了决心,定要将纸鸢放飞得高高的。 “飞飞”权箩却是不管那许多,在乳娘怀抱里,小身子使劲儿扭着,要下地,伸手就要去抢二兄的纸鸢,权竺却是知晓妹妹的脾性,早早将纸鸢举得高高的,“迟迟,你在这里莫动,二兄放高了,再给你飞飞” 说完,便举着纸鸢小跑,旁边小厮护卫着,和风习习,吹着纸鸢越飞越高,待到拉扯得有些吃力,权竺信守诺言,在小厮帮助下回到权箩身边,“迟迟,可以飞飞了” 边儿上早有侍女递来小巧的银剪子,拿着权箩的手,凑到线绳旁,侍女手一拿开,权箩咔嚓一声,果断下刀子,天边只剩一点的燕子纸鸢,飘忽西东,不片刻,就找不见了。 “咯咯咯,二兄,要飞飞,还要飞飞”权箩可是开心,攀在权竺身上,一通痴缠。 权竺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纸鸢飞跑了,被妹妹一闹,也欢笑起来,“迟迟等着,二兄这就给你放” “迟迟,到嫂嫂这里来,嫂嫂这里飞高高了哦”芙蕖笑盈盈地招呼小姑子,权箩眼睛大亮,咭儿的一声笑,兴冲冲地倒腾着小短腿儿向嫂嫂那里跑去。 权策抱着胸,看着他们,笑意缓缓散去,母亲义阳公主披着件薄薄的紫色斗篷,信步在草地上漫游,走到一株杏树下,抬头仰望,杏树上鲜红的杏花灼灼盛放,枝干却是暗黄,呈干枯灰败之状,对比鲜明得刺眼。 义阳公主抚着斑驳刺手的枝干,黯然神伤。 “母亲”权策轻轻唤了一声,采下一朵怒放的杏花,缓缓插在她的鬓发边,“这样,也很是好看” 义阳公主勉强笑了笑,嗔怪道,“惯会作怪,看你忙活那许久,画了些甚?” 权策扯开大大笑脸,忙奔回小桥边,取来画纸,献宝一般递过来,“母亲,看” 饶是义阳公主心有千万种心结,见了长子的画作,忍不住捂着嘴咯咯娇笑,伸出手指使劲儿戳了他一下,“你可是作大兄的,这般笑话妹妹,仔细她大了不饶你” “呵呵,谁叫她小,等她长大,怎的也还要三五年光景,到时候不饶我了再说”权策摇头晃脑,很是得意洋洋。 画上画的赫然是权箩,只不过并非写实,而是想象之作,头顶着郡主金冠,手里挥着权杖,神气活现,胖乎乎的脸颊满是坏坏地狡黠,身下骑着的,却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羊羔。 旁边还有些文字,只看开头一句,此山是我开,便知道,这位大才子兄长,浑然没安好心。 二月初二,傍晚,上官婉儿的文会如期而至,地点却是雅致,选在了西苑的一处牡丹园。 称量天下的上官待诏办文会,一呼百应,文人士子往来如云,偌大牡丹园熙熙攘攘,竟有些透不过气,没有席位招待,要么席地而坐,要么就干脆站在路边,翘首张望,便是当个围观客,也不肯离去。 权策自不须担忧席位,他一到,就有小厮带他去了主会场的观风亭,这亭子颇大,足能容下百余人,权策落座之后,四下一看,却见多数都是朝中同僚,只有少数是白衣士子,上官婉儿说是前来赶考会试的士子聚会,到底是变了些味道。 上官婉儿是文会的绝对主角,众人吟诗作对,谈天说地,说笑取乐,全都围着上官婉儿打转,座中有个年轻士子,唤作崔湜的,是博陵崔氏四房子弟,颇有才学,多有取悦献媚之举,上官婉儿对他亦很是欣赏,说了不少赞扬的话,这些话,想必对于他的制科之路,大有裨益。 权策开了两次口,表现平平,其后便三缄其口,不去喧宾夺主,无聊之下,观察起了四周人等,倒是颇得其趣。 身边坐着的,是个年过而立的白衣士子,看衣着打扮,当是普通富家子,性情极为恬淡,脸上挂着温文笑意,并不出风头,崔湜献媚扬名,座中士子,不忿者有之,嫉恨者也有之,他的神色却始终淡定如恒。 “这位仁兄,有礼了”权策忍不住主动打了招呼。 “权御史,在下有礼了”对方却是认得他的,权策的兴趣更增,交谈一番,得知此人名叫葛绘,嵩阳书院的士子,曾远远见过他,东都本地人,出身商人世家,颇有家资,幼时因守祖母之丧,在寺院里清修了五年,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性子,却也有后遗症,他对女色也无多大兴趣,父母多番张罗,他却总是无心,好在他非嫡非长,兄弟众多,父母也就由他去。 “不瞒葛兄,我对商贾之事,也有所了解,不知葛兄家中经营操持何产业?”权策对他很是欣赏,问得多了些。 “不怕权御史见笑,家中是经营勾栏的”葛绘面色不变,从容说出。 权策噎了一下,对他高山仰止,家中开妓院,竟然能不近女色,真真是个传奇,“想来葛兄对风雅之事,颇有心得?” “尚好,在下无才华,曲乐诗词一无所通,只是对乐器有些兴趣,各式各样的胡琴,亲手拆了不少,家父总嗔在下败家子”葛绘一口气说了不少,显然并非不善言辞,沉凝气质,乃是修养所致。 权策闻言,更是生出亲近之心,“乐器?呵呵,我正有一桩事,与乐器相关,待葛兄会试之后,再叨扰葛兄” “不必不必,在下对权御史才学仰慕已久,有事但说无妨,参与制科,也只是闲来无事,随意为之,若有事做,当然更好”葛绘自有一番学霸风范。 权策闻言,哈哈大笑。 第99章 三生石上(上) 御史台台院五日一晤,来俊臣终于忍耐不住,向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权御史发难了。 “权御史,风闻奏事不仅为朝堂耳目,也是万民喉舌,还须自重身份,善加履职”当着众位同僚的面,来俊臣直接点名批评。 权策慢条斯理,并不怯场,“天后治下,海清河晏,礼乐诗书大行于世,下官上了两道奏疏,恳请朝廷褒扬世风,嘉奖笃行孝义之人,怎能说下官履职不力?” “哼,哼哼”来俊臣浓眉一掀,并指如刀,“天后关切抡才大典,制科乃是朝廷重中之重,若有舞弊营私之事,岂不给天后抹黑?你为侍御史,岂能闭目塞听?” “制科舞弊?下官却是未曾风闻,还请中丞指教”权策面露诧异之色。 “嗯,你年纪尚轻,偶尔疏忽也是有的”来俊臣捋捋长须,“制科会试,能参与者来源有三,各地举子,国子监生,朝官举荐之俊才,而今本官听闻春官衙门行事有所不妥,夏官衙门或许也参与其中,权御史职责所在,还是早早厘清上奏为妙” 听到他说的是这个,权策初还只是哂笑,渐渐的,心里咯噔一下,李若初为壮大会试声势,表明天下士子心向天后,遂大开方便之门,大肆鼓动朝官举荐,甚至允许各道观察使各州刺史举荐贤才,不做审核筛选,一股脑认领,夏官衙门发现了良机,果断凑了凑热闹,私下动员各地方都督府和十六卫,从军中选拔品学兼优之人报往春官衙门。 来俊臣不会不明白其中关窍,还在此时特意提起,分明不安好心。 “中丞耳聪目明,见识高远,下官远远不如”权策咬着牙花子,你自去做那人厌鬼憎的酷吏,想让本官去趟地雷,却是不行,“中丞指教了,下官本当闻令即行,奈何近几日旧伤复发,伤及心脑,四肢不稳,怕难以效力,要向中丞请上旬月病假,待病情好转,立刻彻查其中情弊,但有作奸犯科者,全数绳之以法” 权策慷慨激昂,说着说着,两手十指胡乱抖动起来,显然病的不轻。 来俊臣嘴角抽了一抽,却并不失望,权策精奸似鬼,本也不是这种小手段能拿下的,他的目标另有其人,“无妨无妨,权御史且安心养病,诸位同僚都有重任要案在身,徐中丞,此事,你看该如何是好?” “便由本官接下”徐有功爽快接招,他平素被来俊臣压制,并无事权,如今有案子到手,颇为欣欣然,先发了一番宏论,“制科会试虽是大事,也不可因怒滥刑,中正平和,仁恕之道,才是执法首选” “全由徐中丞作主,本官无二话”来俊臣耐着性子听了,摆手脱身。 权策皱了皱眉头,看了眼旁边的闫百里,沉着张脸,毫无表示,傅游艺倒是有反应,朝着徐有功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不晓得是恭喜他获得业务,还是佩服他的执法理念,无论是哪一种,居心都不良。 洪洞县里无好人,包括权策自己,徐有功这等人,就不该来御史台。 权策离了衙署,在丽景门邀约了侯思止,一道去了武攸绪府上,他那里可是热闹,武攸暨常来常往不说,权策新结识的友人葛绘更是常驻在此。 他们到达的时候,武攸绪和葛绘正拿着新出窑的一件瓷器打量,武攸绪解说了几句,葛绘却仍是摇头,“不可不可”之后,便是一通入气、换气,音调转和之类的专业术语。 武攸绪却也不恼,认真听着,并不插嘴,待他说完停下,便继续商议当如何改良。 “世叔,葛兄,有劳你们两位了”权策满面羞惭,本以为制作个乐器不太复杂,却未曾料到,葛绘和武攸绪花了大半个月,连个成型的物件都未曾见着,好在这两位一个醉心工艺,一个喜欢摆弄乐器,耐心恒心都是不缺的。 “说得哪里话,大郎奇思妙想,老夫求之不得……侯御史,不知此来何事?”权策不是外人,武攸绪头都没抬,嘴上叨咕着,一晃眼,看到了侯思止,受惊不小。 “侍郎勿惊,思止此来为私不为公”侯思止苦笑一声,“真正该道声劳烦的,当是我才对,此物乃是权家贤弟为我所制……”说话间,便将自己婚姻坎坷之事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成就一桩姻缘,也是大善”武攸绪微微颔首,看在权策面上,他并不介意侯思止的赫赫凶名,却要对葛绘说个明白,“此人乃是朝中侍御史,与大郎同僚,主掌丽景门制狱,所制乐器,乃是为他求取婚姻之用,葛郎君且请斟酌” 葛绘起身行了个礼,淡然道,“所制者乃乐器,所为者姻缘,善之善者也,与侯御史身份又有何干系?” 侯思止脸红耳赤,连连打躬作揖,“多谢二位,多谢二位” 见他们说开,权策松了口气,厚着脸皮凑上前,“世叔,葛兄,此事我也有不是,莫怪莫怪” “大郎去休,休得在此碍手碍脚”武攸绪不搭理他的话茬,其实乐器制成,侯思止拿去用,不令他们知晓,也是可以的,权策已经算得上是坦荡。 葛绘温文一笑,拍了拍权策肩头,颇有长者之风,相处久了,他也晓得权策并非拘泥身份之人,两人倾心相交,甚为投契,“大郎,此地腌臜,你还是去书房,且将乐谱谱好,武侍郎技法巧夺天工,再有两日便能成,乐谱耽搁不得,莫要误了侯御史佳期” 权策摸了摸鼻子,尔等怕是忘了谁才是创始人,真真不讲究,腹诽两句,老实去了武攸绪的外院书房,那里已有几个乐曲大家等着,都是武攸暨找来的,风月场子,他最是熟悉。 “诸位久等了,我于乐理并不通晓,只晓得些旋律,请诸位代为谱写”权策拱手,做这种事的次数多了,并不觉得如何丢人。 “贵人言重了,驸马已然交代过,请贵人哼唱出来,我等尽力领会,成谱之后,我等便会忘却一切”打头的皓首老者,代为发言回应。 权策点点头,“此曲名为三生石上,立意倾诉衷情,有铭心刻骨,生生世世之音,曲调缠绵隽永……” 侯思止立在门外,见权策闭目哼唱,颇为用心,想到方才向武攸绪和葛绘解释此事的彷徨,深感狼狈,若是那二人厌恶于他,今日之事便再无后续,人生宦海,沉浮至此,可谓一败涂地。 好在,遇到了权策,更好在,与他结为友人。 蓦地,他想起一年多前的冬日,权策破坏他与梅花内卫设下的局,为救下父亲,东征越王李贞,他前去送行,夸奖了他的名字,策,名副其实,智计百出。 他是怎么回的来着。 眼前浮现出一个跨着骏马,神采飞扬的身影,“您的名字,也很好” 思止,好么? 第100章 三生石上(中)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信然。 徐有功到底未能将他的执法理念发扬光大,他甚至没有得到执法的机会,弹劾春官尚书李若初的奏疏一入鸾台,宰相岑长倩便与纳言武承嗣商议,联名会题,以徐有功善能抚民,能宣扬朝廷仁德,请平调至安西都护府为民曹参军,以怀柔西突厥新附之民。 武后下制准许,免了徐有功陛辞之礼,令其即刻起行,不得迁延,却是连见都不想见。 权策也上了奏疏,他的奏疏仍旧保留了就任侍御史以来的独特风格,只夸人不骂人,载歌载舞,歌颂世道民风,只不过这次不要脸了一些,表彰的人是自己的密友,洛阳士子葛绘,称其古道热肠,为人醇厚正直,解人之困,不求回报,视钱财如粪土,骈四俪六,好听的话不要钱一般倾泻,重点是最后一句,“洛阳士子黎民,似绘者实多,不胜枚举,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诚不我欺,洛阳郁郁佳城,其民皆有都民气度,堪为天下表,与往日相差云泥,颇令人称奇”。 奏疏不像是奏疏,通篇不涉政务,如同人物小传,武后读得津津有味,凤颜大悦,洛阳从人到城,都夸到了,洛阳此等变化,当然是天后驻跸,泽被苍生的原因,马屁拍得润物无声,武后浑身通透舒坦,下制升权策为御史中丞,补了徐有功的遗缺。 御史台,台院、殿院、察院共计二十三位御史全数到齐,拜见新任上官。 这到岗不过两个月的小年轻,避重就轻,从不掺和案件,在御史台白骨森森之地游走,浑身上下愣是半点儿罪业没沾到身上,就凭着胡诌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悠忽两下,竟跳到了大家的头顶上,便是皇亲国戚,也忒扎眼了点。 再看其人,偏还一副出乎意料不怎么情愿的模样,实在令人火大得紧。 即便是长袖善舞,逢人笑三分的傅游艺,脸上也有些绷不住,强行挤出笑脸,率先恭贺,“恭喜权中丞,贺喜权中丞,异日还请多多关照” “恭喜权中丞,贺喜权中丞”形势比人强,众御史只能弯腰躬身,对新任上官行参拜之礼,便是惯于装腔作势的闫百里,也不得不低头。 座中失意谁最多,自然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的来俊臣,拱了拱手,与权策平礼相见,眼神微微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简单礼毕,实在忍不住心中恶气,含糊着应付几句,便拂袖而去。 “诸位同僚,请容我一言,中丞新官上任,当得庆贺庆贺”傅游艺热心张罗,站在权策身边眉飞色舞,隐隐然成了他的代言人,“在场诸位,有一个算一个,却是不能少,今晚伊水画舫一聚,中丞少不得抛费一番” 权策含笑站着,不言不语,心里苦水难倒,天可怜见,他是真心没想在此时升官,尤其是在御史台升官,虽然提防来俊臣的明枪暗箭很是憋闷,但活生生升成他的眼中钉,那更不是好玩的,眼睛一扫,扫到在边儿上忙活的傅游艺,意味莫名地眯了眯眼,旋即朗声大笑,“承蒙诸位同僚赏脸,今晚我就做了这个东道,正巧,听闻永丰里有些新花样,像是新曲子新乐器,诸位皆有高才,也去鉴赏一番,若着实是好,便一挥如椽巨笔,广而告之,若观感不佳,便当场砸场子罢了” 众人响亮大笑,随声附和,傅游艺领会了权策的意图,做出踌躇的样子,定下基调,“既是中丞推荐,定是极好的,下官素无捷才,为免丢丑,且琢磨琢磨腹稿” 又是一场哄堂大笑,血泪斑斑的御史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伊水画舫,御史老爷们倾巢而至,别的来客便都谢绝,偌大游船,红灯笼掩映下,粉粉的红光摇曳,席间案上,美酒佳肴,场中歌舞翩飞,气氛暖意融融。 到得一处渡头,歌舞皱歇,画舫停驻,陪酒的侍女们袅娜离去,走到墙边,点燃了四面十二根蜡烛,挑起烛芯,灯光明亮了许多,暧昧气氛随之尽去,惨白昏黄的光芒笼罩四周,充满了不吉利的气息。 众御史不明端的,很是不解,气氛有些尴尬。 “咦,这蜡烛竟是红色?”傅游艺游目四顾,另寻话题,“却是少见” 众人随着这个话茬纷纷称奇,有个御史家中显然富贵,见识过此物,“此烛有个雅称,叫做吉庆烛,取义吉祥喜庆,富贵满屋,最是适宜在大喜之日使用” “确是佳品,怕很是昂贵吧?”有御史颇为心动。 “此一室之光,请诸君珍惜,二百余贯钱帛,在此明月清风里”这御史大雅大俗混在一起,弄了个大杂烩。 不少御史哗然失声,未来得及追问,烛影阑珊,有暗香袭来,十二个玲珑娇俏的伶人手中捧着个瓷质物事,进入场中,全身上下,只着白色轻纱,曼妙身姿若隐若现,每人守着一根红烛,垂着头,将瓷质物事放在嘴边,呜呜之声大起。 其声低沉醇厚,古雅深沉,初时曲调哀婉,幽幽然如泣如诉,伶人吹奏之余,身影绕着红烛缓缓游走,烛光忽明忽暗,烛光映透白纱,白嫩娇躯纤毫毕现,不少御史分心旁骛,大饱眼福,不堪一些的,瞪大眼珠子,垂涎三尺,丑态百出。 不片刻,曲声渐渐高亢回环,听在耳中,虽无撕心裂肺之感,却有黯然伤神之痛,座中众人沉浸在莫名的情天恨海之中,无人再看那肉光致致,全都细细品味,有些多情的,闭目而听,清泪蜿蜒而下。 曲声收束之处,声调渐低,直至余音消散,百折千回,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似有不尽哀戚,又似有无限期待。 曲声停了许久,十二个伶人悄然退下,场内仍旧寂寂然,唯有烛光摇曳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个年老的御史捶胸叹息,“孔老夫子曾言,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今日得闻此曲,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 “此乐器实非善物,催人心肝,赚人眼泪,其声动听,却不忍再听”这人一边撩起衣袖擦拭眼泪,一边感喟。 “诸位,且听我一言,制此乐器者,谱此曲者,乃丽景门侯思止也”权策半躺在坐榻上,声音幽幽。 “果真如此?怕是以讹传讹吧” “却未听说过侯御史有此才情” 众人大为惊讶,纷纷质疑,侯思止的名声委实不好。 “自古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此曲名为三生石上,侯御史求爱而不得,故有此伤情之声”权策慢条斯理解释,嘴角流出一丝笑意,他私下要侯思止节食,一边肥头大耳胡吃海塞,一边情深义重,茶饭不思,太过反差,容易落人话柄。 “原来如此,情之一字,却是魔力无边”傅游艺眼珠子转了转,立刻唱起了捧哏,“诸位,莫要忘了来时之约,乐器与曲子,倾倒人心,何不以诗文唱和,为此扬名,也好令此佳作哄传天下,造福世人” 老御史连连点头,吩咐侍女笔墨伺候,“善哉善哉,闻此曲不下泪者,禽兽也,今夜不动笔,老夫灵魂不安” 众人群起响应,文思泉涌,吟哦不止,通宵达旦,诗词佳句洋洋大观。 第101章 三生石上(下) 诗词如风,不胫而走。 伊水,红烛,陶笛,三生石上,飘飘摇摇,洒满洛阳。 恰逢制科会试,李若初大肆开后门成效显着,本次会试举子多达四万余人,创下了历史纪录,文人士子多如过江之鲫,掉书袋拽文之声遍布大街小巷,有那顽皮的洛阳居民闲来无事戏谑,都说吃饺子不用米醋了矣。 士子们最是放浪,会试自是事关前途命运,东都风月也不可不领略,便是落了第,也不枉跋山涉水来此一遭,有新曲新乐器出炉,岂能放过,呼朋引伴,群聚而往,将伊水画舫追捧成了风月圣地。 伊水画舫却在门庭若市之时,反其道而行,每夜只接待六拨客人,每拨客人限时半个时辰,限人数二十人,暂停其余歌舞表演,只有陶笛演奏三生石上,经典版无修正,与御史老爷所见所闻完全相同,价位不增不减,更不接受喊价,曾有粟特商人一掷千金,喊出万贯钱帛的高价,要包场一夜,遭到伊水画舫严词拒绝。 他们不涨价,却无人领情,东都上下憋着浓郁的怨气,有那暴脾气的,扔刀子扔死鸡到画舫上,闹得一日三惊,伊水画舫放出话来,有意学陶笛演奏三生石上,可于白日到画舫上求学,以满足东都父老的盛情期待。 消息一出,永丰里整个坊市都沸腾了起来,伊水画舫前,白天排满了前来请教的歌女伶人,夜里排满了前来光顾的士子骚客,队伍七拐八绕,几乎贯穿洛阳城。 伊水画舫传授技艺是免费的,接待客人也不坐地起价,仁德仗义之名有口皆碑,就是永丰里和伊水上的同行,都说不出半点不是,相比之下,贩卖陶笛和红烛的商家委实操蛋,价格一日一跳,贵得令人欲仙欲死,趁着这股子风潮赚来的钱帛,大半交代给了这些个奸商,烟花行当的掌柜们每每从店里出来,无不嘬着牙花子如丧考妣。 旬日之后,洛阳满城风雨,流传着一个酷吏追求门阀女子而不得的凄清故事,来往洛阳的人流量骤增,大街小巷摩肩擦踵,拥挤了三倍不止。 权策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心情并不好,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赵郡李氏却仍旧毫无反应,侯思止试探着书信一封过去,虽未曾如往常一般,挨一通不带脏字的雅骂讥讽,却是石沉大海,只言片语不得。 “中丞,且请宽心,区区小民,不识时务,不值当的计较,待对景合适的时候,下官一纸弹章,保管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随他逛街的,是侍御史傅游艺,这人最近紧密向他靠拢,到了亦步亦趋的地步。 权策皱了皱眉,竖起耳朵一听。 “直娘贼,这卖红烛的上辈子定是穷死的” “入他娘,卖陶笛的真是斯文败类,此等雅物拿来牟利,真他娘的不当人子” “非也非也,尔等嫌贵不买就是,骂人却是显得没有他奶奶的教养,陶笛买不起,旁边的瓷器也是净雅无比,珊珊可爱,买上几只,定能讨得老不死的欢心” …… 叽叽喳喳乱七八糟,骂的狗血淋头,权策倒是不放在心上,只是看这些人个个头带儒冠,做士子打扮,心中忧虑,小中见大,这一届的士子数量是多了,质量怕是要不得,且看李若初如何收场。 瞟了傅游艺一眼,这厮倒是狗腿得紧,连自己家的买卖都打听到了,漫步而走,权策心念急转,火候尚且不够,还得再找个机会加把柴火。 走了不晓得多久,天幕昏昏低垂,权策停下脚步,游目四顾,头一抬,却看见了熟人,洛阳士子葛绘,正与一众同年士子,正在二楼,凭栏而立,激扬文字。 葛绘见他身着便装,身边跟着陌生人,只是微笑点头,并未出声招呼。 权策却大喜,快步上楼,扬声道,“葛兄,久违了” 葛绘有些诧异,迎上前来,“大郎有闲暇乎?可同游乎?”见权策点头,便给两厢做引见,“这位是权策权中丞,这几位乃是我的同年举人” 举人们听闻权策身份,纷纷围拢过来,拱手拜见,楼下熙熙攘攘往来的士子闻讯驻足,抬头仰望,整条街犹如被人按了休止符,凝固下来。 “权中丞,在下久仰大名,中丞斑斑大才,却惜墨如金,自临江仙后,再无全作面世,自无可奈何花落去后,连只言片语也不肯吐露,我等期待殷殷,如久旱只盼甘霖”楼下众多士子,推举了个年轻士子出来搭话,其人声如金石,“今日有缘在此晤面,还请赐下墨宝,以快慰平生” “正是,正是,听闻三生石上,乃是在权中丞席上面世,何不歌以咏之” 众人纷纷响应。 权策微微笑,很是伟人地挥了挥手,“承蒙诸君盛情,本官却之不恭,三生石上,已有众多诗词佳作在先,我不敢动笔,然而三生石上的作者侯御史,却也是值得歌咏一番的,诸君以为如何?” “正是,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我与那痴情侯御史,神交久矣,只恨缘悭一面”年轻士子郎朗回应。 权策对他微微颔首,真是个好捧哏,只见他身形一侧,凭栏而立,矫首仰望,宽袍大袖负于身后,范儿就起了,文人心神相通,只是轻轻一动,效果便如乌木惊堂,满楼满街,注目凝视,鸦雀无声。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权策吐字开声,一字一顿,慢悠悠吟来。 下方士子中,混入了一些走了捷径来会试的士子,听得摇头晃脑,嘴巴上也碎碎的念叨,“这姓权的真是厉害,一口气念这么多拗口的词儿” “就是这个话”他的同伴深有同感,“你看他,写一首新词儿,跟咱爷们儿背一首词,差球不多” “咄”这几人的小圈子很快被如刀如剑的眼神锁定,吓得齐齐一个哆嗦,“此文华大事,休得亵渎” 再看旁边,可不是,有的静静听着,默默记诵,有的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伏地抄录,虔诚得一塌糊涂。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诗词落地良久,寂寂无声,还是年轻士子先回过神,“曾听闻,有御史前辈言,听三生石上,不下泪者,禽兽也,今日听闻此词,不动心者,无乃铁石心肠乎?” “情深难酬,人心何等荒凉,侯御史,真世间奇男子也” 第102章 膝盖中箭 二月十五,望日大朝,武后御武成殿。 权策领众御史站班侍立,他的身后是形销骨立,瘦得脱相的侯思止,再后面,是跃跃欲试,满脸兴奋的傅游艺,此君越过侯思止,望着权策的背影,视线热切灼人,他只顾往前看,没留意背后,闫百里木木地盯着他,神情阴晦。 权策当先站稳,与侯思止交换了个视线,侯思止面如死灰,很是生无可恋,而权策却斗志熊熊,狠狠扯了扯嘴角,有道是先礼后兵,上兵伐谋,隔空交手,不痛不痒,你大可不理不睬,待我出招短兵相接,但愿你还能置若罔闻。 朝议的重点事项,仍旧是制科会试,李若初报了家底,今科参与会试的人数为四万两千七百人,与以往主要来自于关陇、山东之地不同,此次士子来源,遍布大江南北,连孤悬海外的琼州都有举子参考。 武后淡淡颔首,对李若初的工作,不甚满意,“诸卿,可还有国计民情,奏报以闻?”说话的时候,视线下澈,在站班御史们身上扫过,在侯思止身上停留了一下。 “臣,侍御史傅游艺,有本禀奏”傅游艺横跨一大步,立在大殿中间,“近日东都洛阳,诗歌礼乐大盛,太史公有云,《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今侯御史受挫而作三生石上,亦不遑多让,然而臣之所言,非止于此,自天后移驾以来,东都百业昌明……神龙移居,簪缨东望……东都陶笛声起,赵郡门阀障破……侯御史一偿夙愿,美人如玉剑如虹,天后展布恩威,士民同乐心同声……皎皎东都,神灵护佑,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何须多言……臣无德无能,躬逢盛世,不胜犬马孺慕之情,谨为天后贺” 武后听得一笑,嘴角扯了扯,俯视群臣,悠然道,“朕之东都,竟然能成就如此姻缘,也是一桩美事,诸卿以为呢?” “东都凝聚八方天意,四海人望,全赖天后英名所致,侄臣为天后贺”武承嗣当先出头,众多大臣如同听到了冲锋号,前仆后继,大肆逢迎。 侯思止也懵头懵脑出列谢恩。 方才奏报制科口干舌燥的春官尚书李若初,此刻脸色漆黑,阴沉得能拧出水,他不是赵郡李氏出身,东拐西绕,好容易攀上了赵郡李氏的亲戚,有门阀助力,才能官运亨通,眼下赵郡李氏遭到傅游艺如此算计,他岂能坐视?认真琢磨了傅游艺的奏疏,却只能颓然叹气,傅游艺将侯思止小贼求亲一事,与武后的天命人心相连,委实无法置喙反驳。 李若初联想到前期制作陶笛,谱曲三生石上,闹得满城风雨,只当侯思止小贼不过是痴心妄想的跳梁小丑,却不料此刻竟成层层铺垫,环环相扣,李若初看向御史班首,八风不动的权策,视线阴沉,侯思止小贼能成势至此,都是此子明里暗里张目,到底居心何在? 凝眉沉思之际,突地感觉身上被什么东西扎着了,仰头一望,天后的视线一放即收,李若初脑子一阵空白,一把拽住身边同僚,疾步冲出坐榻,“臣以为,侯御史因天后福泽,得以成就姻缘,不如由天后下制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武后勉强笑了笑,摆手不同意,“罢了,婚姻乃两姓之好,两家各自情愿,才是正理,朕,不便插手,免得世人以为朕强压胁迫,反倒不美” “臣谏言无状,天后恕罪”李若初赶忙伏地请罪,武后叫起,李若初听令起身,特意冲着侯思止露出个慈祥的笑容,按辈分,侯思止要娶的李家贵女,乃是他的侄孙女,地地道道的晚辈。 “哼”一声冷哼传来,却是隔壁的夏官尚书娄师德,方才急切之下,李若初拽住的人,却是这个硬骨头,李若初心中叫苦,连连拱手致歉,娄师德扭开脸,置之不理,端坐坐榻上,岿然不动,被拽住了也好,姿态已经做出,无须再说那违心的腌臜话。 朝议在一片恭喜声散去,侯思止得了实惠,又出了绝大的风头,权策上前戏谑道,“恭喜侯御史,你那衣带,总算可以不必再宽了” 众朝臣听闻,只有傅游艺随声而笑,旁人大多干巴巴咧着嘴,少有人敢出声。 侯思止也不尴尬,团团拱手,浅笑道,“人生一世,值得一往无悔之事不多,但能遇到,休说衣带渐宽,便是抛将十万头颅血,也是值得的” 短短一句话,让这个白无常多了些人间气味儿,众朝臣道喜的声音真诚了几分,稀稀拉拉的笑声渐渐汇成一片。 赵郡李氏在朝子弟颇多,东都的消息朝发夕至,次日,由李氏老族长亲笔写的同意婚约信,飞马送到了侯思止府上,约定春末夏初,结两姓秦晋之好,侯家老太喜出望外,逢人便要说道一番,令下人拖着两车钱帛,满大街搜罗好物事,要拿来做聘礼,影影绰绰听到消息,说是什么伊水画舫帮了儿子大忙,在伊水边摆起香案,张罗了三牲六畜,令人天天焚香拜祭,倒是可爱得紧。 侯思止好事得成,制科会试也登场,应试之人太多,任何一个贡院都装不下,只得分散到好几个地方,春官衙门人手不足,翰林院的学士待诏倾巢而出,担当考官,此次会试的组织可算是凌乱,洛阳府衙的衙役捕快使尽浑身解数,仍是不成,这些人与长安的不同,承担大型任务的经验不足,出了不少状况,还曾闹出有考生的仆役直接穿堂入户,为其送食盒,却全程无人监管的大笑话。 会试结果公布,录取贡试三千余人,几家欢喜几家愁,东都又沸腾一阵子,熙攘了一番,那是落第士子们最后的疯狂,待他们各回各家,东都也清净了下来。 只是,东都清净了,权策却膝盖中箭了。 他的下属,侍御史闫百里上奏,弹劾权策利用权势,制科舞弊,奏疏中列举了与他诗文唱和,往来交好的士子四十五名,人人榜上有名,“其人行事之张狂,心性之贪婪,野心之浩大,可见一斑”。 弹章上达鸾台,宰相未置一词,原件转呈殿内省,武后批阅,令权策上奏疏自辩。 权策枯坐书房,无声苦笑,与我交好的士子,有四十五名?我怎么不知道。 士子当中,他只是与葛绘相熟,唤来葛绘一问,未能解惑,却更心惊,四十五名士子,都是与葛绘熟识的,也就是那日他作词之时,站在二楼栏杆旁为他助威的,他们全数通过了会试,排名还都非常理想。 花这么大功夫,保送这许多人通关会试,只是为了陷害他一把? 权策凛然心惊,这么大动作,非一般人所能为,这又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第103章 平凡之路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破晓。 寅时末,义阳公主府府门前,沙吒符和绝地领着几个从人护卫,牵着纨骕骦,收拾好鞍鞯辔头,早早候在门口,往常这个时辰,这条路上是人迹杳然的,今日却不同,不时有挑担子的,骑马的,相互厮打吵闹的人,从这里经过,在绝地面前打个来回。 沙吒符冲绝地挑了挑眉,似有所疑问,绝地未曾与他视线相交,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满面阴郁。 没过多久,府里响起人声,大门洞开,权策穿着官袍,施施然迈步出来,面沉如水。 跨上纨骕骦,沉默片刻,苦笑一声,挥了挥马鞭,“走吧” 差不离的时间,东都的朝臣们,依着距离太初宫的远近顺序,或早或晚地动身上朝,闫百里在太初宫附近的坊市,有一所昂贵豪华的宅邸,但他不敢去住,而是在洛阳的东城根儿,赁了个两进两出的宅子,与他的官位俸禄相匹配。 他动身出门,门外已经有绿昵的单驾马车等着,他抬眼扫了扫,本就时刻锁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踩着脚踏上车,回身嘱咐了句,“尔等看紧门户,传话给主母,无事莫要出门” 家里的大管家晓得他性情,从不无的放矢,待马车走后,立刻招呼门房仆役关门闭户,“都管好自己个儿,要有那下贱货敢乱动乱说,仔细你们身上的人皮” “嗷……”一声凄厉叫声,从二门传出来,管家赶忙带上几个青壮冲将过去,二门里是内院,锁在里头,进不去,抡着拳头,咣咣敲门,“谁在里头,出什么事儿了?” 里头看门儿的使唤婆子应声,“大管家,没出什么事儿,奴婢迷迷糊糊踢翻个花盆儿,脚下吃痛,才叫了声,却是惊扰了大管家,奴婢这就给您开门” 大管家眯着眼细细听着,钥匙声叮叮当当,松了口气,训斥着道,“当差仔细些,主母和小娘子都未起身,开得什么门,没规矩” “哎哎,奴婢晓得了”使唤婆子应诺连声,静了下去,待得大管家的脚步声走远,双腿一软,跪在了青石板地面上,全身哆里哆嗦,死咬着嘴唇,不敢作声分毫。 却见一个黑衣蒙面的强人,站在她面前,手中短匕须臾不离开她脖颈处,远处的走廊上,还有个黑衣人,拿着一把精巧的手弩,弩箭寒光闪闪。 “嗖嗖嗖”破风声接连响起,不知有多少强人窜了进来,使唤婆子腿间一热,尿骚味散了出来,黑衣人眉头大皱,手掌一挥,劈晕了她。 内院,正堂卧房,两个只穿着里衣的女子,五花大绑,口中塞着棉布,背对背捆在一起,两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一个正值花信妙龄,一个豆蔻年华。 “久闻闫百里御史夫妇鹣鲽情深,娇妻驻容有术,年逾不惑,仍旧美艳不可方物,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门外缓缓踱步进来两人,都是黑衣蒙面,开口的是那个头矮小的,却是女声,“然而,此事男人乐见,女儿家,却不一定喜欢” “啪”一个没来由的耳光,打得那年纪大些的女人眼冒金星。 个头高些的黑衣人眉头跳了跳,“两位无须惊惶,只要说出闫御史这几日都见了哪些人,可免受皮肉之苦” 闫夫人冷笑一声,仰着脸冷然不理,豆蔻年华的闫家小娘子,满眼彷徨,连连摇头,显然一无所知。 黑衣人脸泛怒意,挥手召来个满身血腥气的壮汉,拎着各式各样的刀子钩子,就要上前伺候。 “不必不必”矮个子的女黑衣人拦住了他,“难得闫夫人对夫君一片真心,若是她成了千人骑万人跨的破烂货,想必闫御史定然会怜惜如故,如此,正可证明人间真情在,我等行走黑暗,亦要侍奉光明” 转过身,眼中寒光大放,有如实质,盯得闫夫人遍体生寒,“来呀,扒了她的衣服,好生招待她这一身细皮嫩肉,呵呵呵” 沉声而笑,声不刺耳,却极是阴险,甚于癫狂。 “唔唔唔”闫夫人摇头蹬腿,剧烈挣扎,几个黑衣人却是不理,嗤啦嗤啦几声,单薄的里衣被撕得巾巾片片,上下其手,身上软香处,被拧掐得片片青紫。 折腾了足有一炷香,女黑衣人一脚踢开几个属下,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说,还是不说?” 两行清泪滑过脸颊,闫夫人连连点头。 故作从容的女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 晨光熹微,权策沿河而行,微黄的日光映在脸上,面如金纸,将近太初宫长夏门,朝臣渐渐密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不管交情如何,大多只是点头拱手,唯有地官侍郎武攸绪,毫不在意风评观感,径直来到权策面前,问他自辩奏疏准备得如何。 权策心下感动,却不能多说,开起了玩笑,“与小侄写诗,相差仿佛” 武攸绪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权策写诗,向来只得一两句,不见全貌,不由哑然失笑,拍拍肩膀,“身正不怕影子斜,大郎素来与人为善,似那等阴险小人,毕竟只是少数,多行不义,必遭天殛” 权策含笑拱手道谢,汗毛猝然竖起,与人为善? 闫百里的府邸,闫夫人和闫家小娘子,衣衫整齐,茫然相望,闫夫人抱了抱手臂,过去的半个时辰,如同一场噩梦。 东城根大街上,一骑快马向西北太初宫方向飞奔。 “唰”路边张起一张大网,将马上骑士结结实实罩住,拽下马来。 不远处的小楼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得意冷哼,“任你行事再密,终要露出马脚,去将人拿了,老夫亲自讯问” 脚步声纷沓,不少人去了又回,“老供奉,人已经自尽了” “死了?无妨,死人也有死人的用处”老供奉并不意外,“老夫做暗地里的勾当这许多年,还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动弹那么久” “老供奉,属下识得此人,是太平公主门下的暗人” “嗯?混账,速去盯住伊水画舫”老供奉猛然惊醒,却是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待手下人走光,老供奉拧了拧脖子,愤愤然拂袖走人,丝毫没有等回话的意思,这个时候去,大概只能盯住他奶奶的脚。 洛水河边,一乘小巧的暖轿飞奔而来,到得长夏门口,却只见到朱红宫门缓缓关闭,沙吒符和绝地阴沉着脸迎上来,拱手拜见,口呼芙蕖娘子。 见礼后,两厢无言,犹如冰封。 晨风飞卷,暖轿帘帷凄凄荡起。 里头坐着的,不是玉奴,又是哪个。 第104章 不明不白 众朝臣进宫,在武成殿候旨,不片刻,内侍传令,武后身体不爽,不耐烦移驾,朝会在寝殿长生殿举行。 众臣脸色各有不同,却无人发出声息,按照朝班,雁行有序,从武成殿向北,煌煌然如大片彩云,颇为壮观。 “臣等拜见天后,恭请天后圣安” “众卿平身,入坐” 待得君臣行礼还礼完毕,权策偷眼往上,看了一眼高踞御座的武后,只见她面如银盘,气色圆融,颜色美妙,中气十足,丝毫不见衰老,也无病痛之色,视线一游,碰上上官婉儿,却见她神情复杂,忽而忧形于色,忽而哀伤难明,如此多情绪,一股脑儿朝权策倾泻下来,令他心情愈发沉重。 “朕体不豫,岑相,由你主持议政”武后金口一开,朝臣受惊不小,权策心神微动,暗地里揣摩,莫不是患了内疾,表面不显,内里病痛难言? 岑长倩起身离开坐榻,拜伏领命,紫袍一抖,抖掉或艳羡,或鄙夷的眼神,“众位同僚,天后追思圣贤,乃有追封先圣孔孟之议,我等为臣,仰体天后慈怀,当善加斟酌,以全天后诚心,孔孟儒学,绵延至今,为士林显学,所倡礼乐仁义之道,为华夏根本,不容轻忽,李尚书,此事春官衙门该管,可有建言?” 李若初被点了名,人犹在恍惚之中,侧后方的地官侍郎武攸绪好心,伸手捅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来到大殿中央,伏地请罪,“臣失仪,请天后降罪” 武后眼皮子夹了他一眼,双目平视远方,不予搭理。 “李尚书,天后宽宏,议政重地,还请牢记为臣之道”岑长倩不轻不重刺了他一下,“孔圣追封,贵官可有高见?” “下官以为……”李若初久在庙堂,即便神思不属,东拉西扯的功力也是不浅,车轱辘话转着圈儿说,一张口,等闲人找不出岔子,也收他不住。 御史排班,在御座之侧打横,朝臣相对竖列,只能看到侧面,离席奏事,却是恰好正对脸,权策打量着李若初的神情,嘴上靠着惯性说话答对,表情沉凝,隐隐然有颓败之色,若说最近得罪了谁人,那么就是赵郡李氏,借武后的神威,逼着他们嫁女儿给酷吏鹰犬,当得是深仇大恨。 但是,以制科舞弊报复于他,势必将李若初牵连进来,为了出一口气,将苦心栽培的紫袍大员坑陷进来兑子,智者所不为,但如果不是,李若初今日低迷状态,又是所为何来? 还有与人为善,近段时日,没了生死关考验,谋算屡屡得手,得意忘形,麻痹轻狂了许多,与侯思止为善,与武攸暨武攸绪为善,与傅游艺为善,交接之人有凶悍酷吏,有武家子弟,也有无耻摇旗呐喊的蝇营狗苟,不只是外人,便是权策自己,回头看,也觉得自己俨然竟是武家同党,会不是是李氏皇族有人不能容,出手发难? 权策咬了咬腮帮,心中忧惧交缠,若是李氏出手,此事绝难善了。 权策心思纷乱,朝议也在纷乱,爵位没有争议,都同意给孔老夫子一个公爵,在封号上却是争议颇大,武承嗣一力坚持,要将禅让的禅字,加入孔圣的封号,原因也很有力道,孔圣是圣人,他的衣钵继承者,却是曾参颜回,俱是外姓人,而且禅字与参禅之意相合,正是天意令佛家儒家并行不悖。 事关儒家道统,即便晓得禅字肯定合乎武后胃口,也顾不得了,朝臣们的骨头一瞬间邦邦硬,将武承嗣批驳得体无完肤,便是北门学士出身的宰相范赐履,也板着老脸撸袖子,指斥武承嗣是儒门奸佞,名教罪人。 权策听他骂的极为痛快,朝臣群情激奋,武承嗣明知事不可为,却死咬着不肯松口,脸上带着冷笑,却是盯着主持议政的岑长倩,定要让他裁断此事。 权策恍然,武承嗣此举,固然有讨好他姑母的用心,受挫不能得逞,并不打紧,这一颗包藏祸心的毒丸,已然送到岑长倩面前,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岑长倩夷然不惧,声音朗朗,“纳言若曾读书,当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孔圣追封,兹事体大,成则尽收天下士人之心,败则尽得天下士人之咎,纳言欲得心,或是得咎?” 大殿里静寂无声,权策却隐然听到无数喝彩击掌之声,岑长倩一语双关,直抵人心,格局浩大,不可匹敌,又无丝毫烟火气,真真将宰相持心如水,调理阴阳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武承嗣碰壁头破血流,狼狈退下,却看御座之上,武后面露赞许之色,竟是对岑长倩的表现甚为满意,心中翻江倒海,险些怄气而死。 岑长倩继续主持朝议,很快定下了孔圣封号,道隆公。 余下议题和风细雨,逐个解决,岑长倩回身俯伏缴旨,武后温言嘉勉,以手支颐,摆出个松快地姿势,“春官尚书李若初,御史中丞权策,侍御史闫百里,你们几人,各自陈奏” 闫百里是原告,抢先发言,“臣前日奏疏,句句属实,权策横行不法,制科舞弊,请天后彻查” 老调重弹,权策不动声色,瞟了眼李若初,看他有何话说,等了半晌,却寂然无声,李若初似乎也在等他。 权策神情桀骜了一瞬,很快归为苦涩,不外乎赵郡李氏,皇族李氏,我认下这遭,全都不得罪,且看能脱得身否。 “罪臣权策启奏……”权策伏地开口,却未见到,他一吐出罪臣两个字,武后的神情便冷厉如刀,上官婉儿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臣素无异志,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然而行事不谨,结交士子,有朋比为党之心,亦有暗助会试之意,制科会试组织严密,臣未能得计,事虽未成,心却已污”权策艰难地认下了自己做梦都没梦到过的罪行,顺便给李若初说了好话。 “好一个心却已污,还有什么话,一并说来”武后腾地站起身,亢声怒道。 “臣,臣弹劾侍御史傅游艺,其人行止卑污,贪财好色,不足以跻身法司”权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弹劾一个与人为善的,表明一下切割立场,只盼李氏不再有后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声震大殿,良久才收住,“李若初,你呢,有何话说?” “罪臣心怀贪念,贪渎钱财,协助权策会试舞弊,请天后责罚”李若初一脸沉痛,俯首认罪的当口,看了权策一眼,面无表情。 权策闻言,浑身精气顿时全无,只觉天旋地转,狠狠一眼瞪了回去,我认罪,为你脱罪,你还认个狗屁的罪? 贪渎钱财?我的钱帛却是不少,何曾予你分毫? 不对,不对,他一认罪,我舞弊坐实不说,还罪犯欺君,这可是要命的勾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郡李氏真要鱼死网破? “可有人为权策求情?”武后负手在后,声音似从天边来。 等了好一会儿,仍是无人。 “来人,将权策拿下,丽景门严加鞫问” 殿中东都千牛,却是韩斋领衔,他微叹口气,架起权策的胳膊,拖出长生殿。 权策神识已然昏乱,仅剩的念头无意识地转动,“为何不捕拿李若初?” 第105章 世上千年(上) 嵩山,深山别院里,几只小巧的拂林犬在花园中嬉闹蹦跳,都是纯色,有黑的,有白的,快速穿梭,留下一道道或黑或白的残影,不时呜汪叫唤,弄出些动静来,奶声奶气,都还只是幼犬,颇是可爱。 一个红衣女郎沿着花园小径款款行来,任拂林犬在她脚边绕着圈奔跑撒娇,却不似以往将它们抱到怀中宠爱,自顾自走着,恍若未闻。 她是芮莱,从身边伺候的下人那里,隐约听说了权策锒铛入狱的消息,但消息不确切,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然,令她百般悬心,彷徨不定,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一颗心空荡荡的,没个安排处,日升月落数着日子,总算挨到了今天,权立该来她这里听差了。 心思细转,却是脸皮臊得通红,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过问太平公主府的消息了呢? “呸呸”芮莱暗自啐了几口,定不是如此,假假的,权策对她也有救命之恩,她只是为了报恩而已。 抹平了心中复杂的想法,脸上闪过一丝凝重,抬头看了看日头,迈步去了前院,总要弄清楚确切消息,犯了什么罪,能不能找到法子破解,他年岁虽小,却是家中顶梁柱,若是在狱中待久了,家里怕也是不稳当。 权立精准地踩着时间点来到别院,他每次来,都会给芮莱带些稀罕东西,那几只西域来的拂林犬,就是他带来的,这次,他也没有空手,给她带来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体型矮小,四蹄厚重,爬坡上山,如履平地,“此马名为果下马,来自新罗,最是温顺耐劳,可供娘子使唤” 权立温声介绍,一如平常,但他的脸色骗不了人,脸颊黑瘦了一大圈,他行走商场,应酬多多,本来有几分福相,如今,尖下巴却是都出来了。 “这等时候,你还惦记着给我送玩物,我倒是该好生谢谢你”芮莱声音中情绪复杂。 “娘子无须谢小的,都是大郎吩咐的事情,小的该当尽心尽力”权立平和以对,听着声音,并无波动。 芮莱却是糊涂了,懒得打机锋,脱口问道,“大郎入狱,是因何故?审判定刑,可有说法?家中百业,有无差池?” 权立默然,他奉命照料芮莱,给她单支起一摊子商事,却并不涉及其他,他不晓得详情,只知道此女来历曲折,全赖大郎心地仁善活命,但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恩将仇报之人。 芮莱轻轻一笑,“你是个忠心的,我却也不是坏人,这样吧,大郎身边的贴身护卫,唤作绝地的,你去请他来,我有话说” 权立踟蹰片刻,“娘子吩咐,小的本该照办,只是要晚些时日,绝地不慎冲撞贵人,遭了杖责,卧榻休养” “冲撞了谁?”芮莱敏感地觉得不对,立刻追问。 权立迟疑了下,答道,“纳言府上三郎君,武延秀” “哼”芮莱冷哼一声,径直发号施令,“除了绝地,大郎身边,谁人管事,速速与我叫来” 同在嵩山,寄居嵩山书院的权毅收到书信,也得了权策入狱的消息。 他的神情很复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摇着头,嘴皮子抖了抖,喃喃自语,“这世道,到底是,容不得人……” 脸上掠过一丝亢奋,疾步走到案前,运笔如飞,写了封信,安排权福送到山上一个樵夫家里。 当天晚上,樵夫的尸首便在山脚下被发现,虽未曾殃及家人,然而他丢下的老父老母,病妻幼女,苦哈哈地守着间茅草房,无依无靠,却是不晓得前路在何方。 权毅听闻消息,亲自前往吊唁,恻隐之心大动,慷慨赠予他们一家钱帛百贯,吩咐嵩阳县令好生调查,莫要让凶手逍遥法外,唏嘘良久才离去,当夜,权毅疯了一般,足足折腾了新欢大半个晚上,以至于翌日清早不能起身,请来医生诊治,说是体虚外感风邪,交代须蛰居静摄,不可出门见风。 丽景门,权策的监牢在地下三层,最是难捱的地方,脚下有黄黄的泥汤水,四周墙壁湿气深重,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触碰上去,滑腻腻的,毛骨悚然,头顶暗无天日,见不到任何光线,整个地下三层,唯一有些亮堂的地方,是行刑室,里头火焰四时不灭,热浪袭人。 丽景门能得到例竟门的称号,不是泛泛得来,任是谁家人,进了此门,无论心有冤屈或是罪有应得,哪怕是午后就要无罪开释,午时也仍要在刑具上走一走,他们行刑不是为了逼供,竟只是为了行刑而行刑。 权策是丽景门第一个例外。 东都千牛卫将他从朝会上拘捕,移交后,丽景门官差按照传统,将他炮制了两个多时辰,全身肉皮,顷刻间摧残殆尽,散朝后,侯思止不敢回丽景门,去了权策的签押房,待上官婉儿传来武后口谕,言权策意志坚定,非刑讯可得,令专攻其心,毋得操切。 侯思止闻令即行,风驰电掣,将权策从刑架上救下。 攻心的差事,侯思止老实不客气的揽在了身上,大鱼大肉,锦衣玉食伺候,腐蚀其意志,监禁在地下三层,恐吓其精神,每日与其聊些攸关利害,击溃其心防,听起来,很是有道理,丽景门的铁血官差们咂摸着嘴巴认了自家主事的账。 “我今日听得个消息,长安的高安公主上了奏疏,请求移居东都,天后准了” “豫王在渑池住所处闭门谢客,除生活所需,阖府上下不出府门,形同自我圈禁,还有,豫王府上很久没有听到婴啼,最近一个有身孕的姬妾,昨夜不慎坠楼而亡” 权策端坐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自视甚高,以为是自己护着萧淑妃一支好几家人,到头来,变成他连累亲人了。 更难堪的是,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了自己。 权策双手捂住脸,用力搓了两把,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话,“李若初呢?他怎么样了?” “他活着,还不如死了”侯思止拿起茶壶为他倒了杯茶,“天后仁慈,将他免官发落,但赵郡李氏,却以他玷辱门楣,将他逐出门墙”顿了顿,用了个春秋笔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闻听此言,权策眼底精光一闪而过。 “死了的人,是范赐履”侯思止接着说,叹息道,“你在狱中短短旬日,世上已然流转千年” 权策木然,无动于衷。 侯思止陪他坐了会儿,起身离去,大门布满铁锈,轻轻一拉,手上就是一层焦黄,他躁动起来,抡起长条凳,将看守的狱卒劈头盖脸一顿暴打。 “你,莫要多心,听说,天后开恩,是太平殿下求来的,保不准会有转机” 侯思止哑着嗓子,等他抬头,看他一眼,却未能如愿。 第106章 世上千年(下) 侯思止说得没错,权策狱中才半月,世上已千年。 翻江倒海的主角,却是权策一手调教出来的侍御史傅游艺,此人虽然对权策在朝会上突然弹劾自己惊诧莫名,心怀怨怼,但却将他教的东西,牢牢记下了,“以天后之心为心,以天后之念为念,剑走偏锋,独树一帜,言天后不便之言,行天后不便之行”,只觉是升官宝典,朝堂至理。 傅游艺在此基础上,更上层楼,悟出了一个快字,一旦捕捉到了信息,便迅速行动,无须瞻前顾后,即便事有不谐,终是损小节,而无大错,天后圣明烛照,定能察知一片忠敬孝顺之心。 于是,孔圣册封之后,傅游艺一纸奏疏上呈,弹劾宰相范赐履,罗列大罪小罪凡三十余条,最要命的一条未曾列举出来,只在奏疏末尾淡淡提了一笔,“其人大奸似忠,忘恩背德,屡以国臣之身,行国贼之事,罪不容诛” 鸾台几位宰相,以岑长倩为首,他的处置意味深长,将此奏疏搁置,转而梳理起章程来,以政事堂诸事繁杂,舍人官位过低为由,令鸾台不曾位列相位的主官参与枢机,协理要务,每日奏疏阅判,分卷而行,各行其是,直达御前,无须集议。 纳言武承嗣由此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首次坐堂阅判奏疏,心情大好,翻开第一份奏疏,脸色一沉,如同吃了苍蝇,这是傅游艺的弹劾奏疏,岑长倩老匹夫分明将他当枪使。 然而,这杆枪,他还不能不做,脸上病态的潮红一闪一闪的,气怒攻心,他入朝已久,越是居显位,得失心越重,身体大不如前。 强撑着沉重的胳膊,勉力提起狼毫,“范赐履阴行险奸,作恶多端,无忠义心,臣附议” 朝会上,武后垂问群臣,可有异议。 无人。 范赐履被赐死于家中。 就在这场朝会上,有人为权策求情,仅有几面之缘的洛阳令魏元忠,老当益壮,“久拘权策,招致士林物议沸腾,谣言纷扰,对殿试大事颇为不利,请以行事不谨论罪,从轻发落,以观后效” 武后冷笑,“权策之罪,与制科无碍,士林胆敢摇唇鼓舌,妄议朝政者,自有严刑峻法为彼等而设” 魏元忠讷讷而退,同样有意为权策求情的春官侍郎武攸绪,见状改了主意,出列请求调职,“侄臣无经事之能,不通庶务,履职全赖下属,着实尸位素餐,请辞春官侍郎,愿为将作,为天后效力” 武后允准,贬官为将作丞,加朝议大夫,赐紫金鱼袋。 御座边,横坐的侍御史傅游艺,露出莫名地笑意。 次日,傅游艺连上两本奏疏,一本弹劾魏元忠枉法徇私,交接罪臣,挟持众意,逼迫朝廷,居心不轨,另一本弹劾的,却是闫百里,称他捕风捉影,诬陷朝臣,败坏制科,侵扰国政。 两本奏疏上达鸾台,仍是分派到武承嗣这边,武承嗣拈断数茎胡须,思量良久,却仍是摸不清其人路数,更不晓得这两个敏感人物当如何区处,看了眼高台之上,岑长倩的签押房,苦笑两声,只阅不判,空白题本转呈殿内省,恭请天后宸衷独断,以前他很是瞧不起苏味道,位居宰辅,大权在握,却模棱两可,阅判奏疏,甚少着墨,基本都是空白转呈,而今事到临头,才晓得这当中掣肘无奈之处,实在太多。 事不过夜,当晚即传出制令,魏元忠贬官江南,任赣州刺史,闫百里罢官流放,至三千里外安西都护府为西州法曹参军。 这个处置出来,武承嗣心中大叫好险,要是他没有耐住性子,批阅的应当是将魏元忠下狱,将闫百里周全下来的。 武承嗣仰头望天,春雷阵阵,老天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转瞬间从春光明媚,变成了阴沉沉。 宫中当差的郑重、卢照印等人听了这个消息,大喜过望,一股脑儿冲去了义阳公主府上报喜,既是诬告的罪魁祸首已经处置了,大郎应当很快就脱罪出狱才是。 他们到了之后没多久,杜审言、李峤、崔融还有张说几人都到了,大家拜见了义阳公主,都未曾离开,谈天说地,一顿中午张罗的酒宴,延续到夜半时分。 夜色阑珊,酒宴阑珊,人也阑珊,到底没有等来权策的好消息,众人心情都更加沉重,原告诬告的罪名都成立了,被告还是关在监狱里,那说明什么,说明所谓的诬告,只是拿办权策的借口,如此看来,权策这一难,怕是凶险了。 内院,高安公主忙前忙后,好容易才将大喜之后又大悲的义阳公主哄着入睡,坐在床榻边,想着生死未卜的外甥儿,眼圈通红,带着丫鬟婆子去了权竺和权箩院儿里,见两个小的睡得安生,才回了自己院儿里,卧房的油灯彻夜未熄。 正堂,权策的书房里,权忠、沙吒符、沙吒术束手而立,绝地吊着胳膊,由八骏当中的老二翻羽扶着,加上抱着胸靠在墙壁上的占星,无字碑的里外人物,到齐了。 这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芙蕖,一个是权立,他们俩对这当中几个气息凌厉的人物,并不熟悉。 嘎吱,书房门开了,走进来个女子,全身笼着黑纱,只有眼睛露在外头,后头跟着玉奴。 女子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正位上,径自开口,“武延秀身份特殊,不能轻易施加刀斧,但他的爪牙,却没有免死金牌,我知道他家在北市有处外宅,养了不少暗人在里头,想个办法,用他们的命,为绝地的伤势赔罪,留下几个活口尾巴,给武延秀找点儿事情做” 话音落,书房里沉默了会儿,占星应声,“这事儿我办了” 女子淡淡点头,问道,“芙蕖,忘情谷和伊水画舫也有不稳?” 芙蕖侧头打量了下女子,女子转了转头,不与她对视。 芙蕖按捺下自己荒唐的猜测,回答道,“忘情谷和伊水画舫的生意,是几家合伙的,有崔学士,宋学士,还有武驸马,这几日宋学士说是手头钱帛紧张,要转手股子,接手的是太仆寺卿武懿宗的管事,说是要多投些钱帛进来,多开几个堂子” “哼,说得好听”女子冷哼一声,这等手段见的多了,投钱投钱,多投几次,主家就换了人当,“武懿宗酷烈,不好招惹,但他偏好虚名,你明日放出风去,就说要卖了忘情谷和画舫,安排几个歌姬伶人,伺候那管事,之后投河寻死,一定要闹大” “真要,要死人?”芙蕖张口结舌,脸带恐惧之色。 “不会不会,娘子且放心”玉奴接话安抚,“这事儿,我来办”与那女子四目相对,心里却是有数,不死人,如何闹得大? 第107章 祸起谋身 丽景门,侯思止不在的时候,便由门中主簿负责向权策通传外间消息,主簿并无侯思止那么精细的心思,管不得哪些消息与权策攸关厉害,只管将朝中官报动静,一股脑儿念了来。 权策盘膝坐在松软的锦绣床榻上,身上衣衫甚是华丽,双目微阖,脸色无喜无悲,远远看去,恍然是个得道神仙,在烟霞缭绕中,聆听祷告一般。 主簿念着念着,自己也是迷糊,声调渐渐放轻,念诵得越发认真,间或看到权策皱眉头,心神还会紧张好一阵子。 “范赐履赐死于家中” “魏元忠贬官出京” “闫百里流放三千里” …… 权策眉头动了动,出声截住“等等,闫百里因何流放?” 主簿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做了解释,“因侍御史傅游艺弹劾,诬告罪成,兼有扰乱制科之事,故而朝议流放” 权策听到了,如同没有听到一样,面如清水,波澜不兴。 主簿已然回过神来,颇是不忿地轻哼了一声,“天后御洛城殿策试三千贡生,擢定州士子崔湜为今科魁首,制令会试之后殿试,着为永例” 权策长长叹息,口中笃定,“想来,受我牵连的四十五名贡生,当尽数黜落了才对” “哼,休要当自己能掐会算,也莫要自视甚高”主簿可算是找到茬子扳回一局,阴阳怪气地反驳,“四十五名贡生,除葛绘殿试弃考之外,其余诸人尽在二甲,得了进士出身” 权策却并不动肝火,挑了挑嘴角,又沉寂下去。 主簿虽是个文官,但却久在丽景门虎狼之地厮混,脾气端的不好,尤其见不得阶下囚在眼皮底下张狂,愤愤然起身,一扬手,将手头一摞纸张零碎儿抛撒得满天都是,扔下一句“自个儿看”,便拂袖而去。 权策站了起来,呆呆看着牢门,没有俯身去捡地面上的纸张,愣了会儿,仰起头,脸颊缓缓扯开,“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笑出了眼泪花儿,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噔噔噔,脚步声渐行渐近,到了近前,显然是听到了他的笑声,脚步声愈发急促,一角白衣先飘进来,正是侯思止,“贤弟,这是怎的了?” 权策抱着肚子蹲伏在地上,笑声只剩尾音,一顿一顿的,笑得很是艰辛。 侯思止大怒,一脚踹翻身后随员,“混账行子,尔等都做了什么,取我鞭子来” “别,侯兄,无事”权策费力地止了笑声,扶着腰杆起身,“与他们无干,是我想到些好笑之人,好笑之事,一时忍耐不住” 侯思止闻言,大是不解,摆手挥退下属,撩衣落座,“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还能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你笑成这样?” 权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侯兄,你看此人好笑否?” “休要说笑”侯思止牙根有些痒痒的,这人受到打击的时候,直眉楞眼,不搭理人,让人担足了心思,眼下稍好了些,得意便猖狂,“我却有一桩闲事,说与你听” 却不是一般的闲事,北市有处私宅走水,本只是寻常事,却未料,里头的尸首尽是青壮,多达四十余人,更有两人死里逃生,却不知为何,这两人拖着烧焦的半拉身体,自行前往洛阳府衙自首,交代了自家出身来历,指认了行凶歹人。 洛阳令魏元忠已然离任,暂代职务的是洛阳丞,话听到一半,已然吓得魂飞魄散,他甚至不敢听完两人的话,安排人严加看管,另一边上了奏疏,请大理寺、御史台还有秋官衙门会审。 侯思止对洛阳丞颇为同情,“说起来,倒也不怪此人胆小如鼠,你却不知,那两人招认,他们的主家是武延秀,行凶的,却是武懿宗府上外管事” “想来法司也不会轻易接手此事”权策轻声道,一举招惹两个武家实权派,谁也没有如此魄力。 “你却莫要着急,此事还有下文”侯思止故意吊他胃口,“武懿宗的外管事,在打忘情谷和伊水画舫的主意……”刻意顿了顿,却只见到权策表情淡淡,并不如何急切,他却是忘了,要是真有什么不妥,他自己要么对权策隐瞒,要么早对权策说出,商量对策,似眼前这般拿来打哑谜的,又能是怎生大事? 侯思止颇为无趣,只好揭盅,“忘情谷那边还好,伊水画舫这边,有个歌女,四个舞女,还有两名神女,服侍了那外管事,趁他酒醉,将他缢死,继而一同投河自尽,伊水画舫宣布永久停业,风月场上,事情闹得极大,有说是武延秀下手复仇,也有人说是武懿宗杀人灭口,还有人说是那外管事趁火打劫,遭了报应,因为这摊子烂事,武承嗣将武延秀禁足在家,武懿宗府中撵了几房下人,休了一房小妾,听说是那外管事的妹子” 如此连环毒计,权策听了也颇感心惊,“那洛阳丞怕是又要上奏疏求援了……” “自然”侯思止自顾自啜饮茶水,“而且,有人接手了” “这等案子,还有人敢接手?”权策惊诧。 “新任大理寺卿,狄仁杰”侯思止说了个熟悉的名字,这位命运多舛的大人物,总算做京官了。 权策一时间失语,心下感慨,这位老先生却是好魄力,选了根硬骨头开当头炮。 “贤弟,为兄坚信此事与义阳公主府无关,怕是有心人不以为然”侯思止见他无动于衷,赶忙点醒,“你素来多智,若有只言片语提点,为兄可为你转达” 权策愣了愣,“侯兄心意,我领受了,切莫妄为,若你也成了阶下囚,我这日子,怕不知该怎生过” 侯思止连连摇头,“非也,并非为兄自作主张,而是天后制令,非但可为你传话,你若是有差遣,为兄也是要听命的” 权策心念电转,心中蓦地一痛,脸上喜意盎然,“如此,就有劳侯兄了,我正有几句话,要请侯兄转达” 权策稍加思量,挥笔写下一张字条递给他。 侯思止苦笑,“若是简单,可不落于纸面” 权策摆手,示意无妨。 “我当如何取信于人?” “无须取信,只管交予我院中管事权祥,他晓得如何处理” 侯思止点点头,拿着纸条去了。 权策沉下心,细细梳理了来龙去脉,他几乎笃定,这一场干戈,本就没有谁人在算计他,他对话的人,一直是武后本人,若他那天在朝会上表明立场,坚决不认罪,李若初也不会认罪,闫百里便会因诬告而死,可惜他认了,他不做任何抵抗,向假想中的李氏皇族缴械投诚。 武后之暴怒可想而知,只是不晓得,太平公主是如何说服她的,让自己得以毫发无损,缓缓觉悟,免受皮肉之苦。 他真是太可笑了,竟然以为对武后提及谋身,还能够全身而退,报应如影随形,武后开始谋身了,第一个,就谋到了他的身上。 武后越是信赖他,越不可能容忍他踩着脚下的钢丝若即若离,她要令权策明白,这世间,只有她能定他生死,定他富贵,定他前程。 罢了,生来便是棋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也是无谓之事。 棋子做好了,有时候,也可以做做棋手。 第108章 无字碑歌(上) 北市是东都洛阳最大的商圈,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与长安各式各样的西域胡商不同,这里的商人相对单一,以粟特商人为主,走水的那处外宅,在寸土寸金的北市,算是大的,四周住的都是高鼻深目白皮肤的粟特人。 狄仁杰堂堂大理寺卿,当朝廷尉,却是实干派,不讲究排场,安步当车,亲自前来勘察现场,大理寺大批官员仵作捕快随行,秋官衙门来了个检校侍郎,御史台来俊臣固然跋扈,还是派了几个监察御史充场面,反倒是洛阳府衙的上下官员不当人子,愣是没有一个有官身的出面,派了个捕头,领着满衙门的捕快衙役随行,满街满巷,大概是想要用数量代替质量。 到了地头,狄仁杰摆摆手,将人手散开,令他们各自寻找异常线索,自己也蹲在地上翻检了几根残垣,几块瓦当,被火烧得漆黑,又查看了尸首形态布局,只见门户无破坏之状,不少尸首死在卧榻之上,排列齐整。 “走水是在何时?”仵作现场验尸,血腥气令人作呕,狄仁杰丝毫不避,捕快们带来的十几个粟特商人被冷落了良久,很是惴惴不安,他未曾转身,背对着他们,出言讯问。 有个上了年纪的粟特商人,伸手捋了捋垂到腮边的卷发,“大约是在丑时,我起夜如厕,顺路去家里看看银库,见到这里起了火光” “火势如何?” “火光一闪,立刻就冲天,火苗比房梁都高” “尔等可曾听到动静?”狄仁杰霍然转身,转而问其他人。 却不料,他们动作一致的望向那粟特老者,并不轻易开口,老者仍旧代言回答,“听到几声惨叫,还有兵器打斗的声音” “惨叫发生在火起之前,还是火起之后,打斗在宅子内还是宅子外?”狄仁杰犀利追问。 “小的年老眼花,未曾觑得真切”粟特老者摇头,其他粟特商人也都跟着表示不清楚。 狄仁杰眉头大皱,走近了他们,厉声道,“既有火光,又有惨叫,官府却未曾收到报案,你们在做什么?” 粟特老者回答得甚是从容,“大官人恕罪,我等外乡人胆怯,不敢多言多行,事发之后,召集同族人,合力保护家宅家产,不受火灾殃及” 狄仁杰神情复杂,扫视他们一眼,“尔等受朝廷庇护,百姓包容,在大唐兴业,应当有所担当,有所回报才是,如此只顾自家,坐视旁人受难,殊无道义” 一众粟特商人纷纷表态,愿意捐献钱帛,协助官府安抚死难者家眷,七嘴八舌,很快就凑起了五万贯钱,四百匹绢,奉上之后,便似万事已了,并不受教,想来错开今日,再遇到凶险,他们仍是抱成一团,只顾自家族人,不管其他。 狄仁杰眼底涌起怒意,很快又消散,化外之人,与他们计较,没得损了天朝威仪体统,摆摆手,令他们退去。 狄仁杰在这片废墟上四处查看了半个多时辰,仵作前来回话,验明死者确系青壮,尸骨上有不明剧毒,狄仁杰听了,并不意外,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泥污,前去查看验毒情形。 “哒哒哒”一骑快马奔来,马上骑士滚鞍下马,疾步冲来,躬身禀奏,“狄廷尉,寺中有奸人作乱,谋害两名自首伤者,伤者身受重伤,眼看不治了,刺客负伤遁逃,属下等已经安排了全城大索” 狄仁杰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走吧,随本官去伊水看看” 伊水在洛阳城南边,路途甚是遥远,狄仁杰上了马车,在轻微的颠簸中闭目思索,那两名伤者他早已调换,即便是死了,也不过是假他人之手,处死两个朝廷死囚,无关痛痒,他甚至对刺客的来历没有多大兴趣,他接手此案,将伤者安顿在大理寺,重重护卫,明知不可能得手,却仍是有人来杀他们灭口,本身就是疑点。 刺客不一定是来杀人的。 到了伊水,画舫就停靠在岸边,昔日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短短几日,已经残破不堪,蛛网飞虫,到处都是,船上的几个包厢里,一片狼藉,残羹剩饭到处是,碧玉酒杯里,还有点滴残酒,招了些蚊虫乱爬。 狄仁杰里外里走了一圈儿,并未发现特殊痕迹,鼻子抽了抽,里头的香气不太对,只闻到些许,身上就有些燥热,“左右,可有人长于分辨香气的?” “回禀廷尉,寺中有嗅觉特异的高人,却未曾随驾来东都,属下这就安排人去长安召来”身边的寺正,已然摸清楚新上司的路数,也跟着雷厉风行起来。 狄仁杰点了点头,“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辛劳,散了吧” 差役们听令,络绎离去,狄仁杰晃着身子踏步上车,悠然戏谑,“回寺中看看,且看是何人要下辣手灭口,又想要带我等去往何处” “是”大理寺众属官轰然领命。 狄仁杰点头示意,放下车帘,又猛地掀开,大吼一声,“来人,看住那菜农” 却是晚了一步,那穿着破烂灰衣,打着赤脚,挑着菜蔬的农民,发足狂奔,绕开差役围追堵截,在渡头边纵身一跃,扑到了画舫上头,手中火镰一动,一点火星跳到他身上,全身上下猛地燃起熊熊烈火,不大会儿功夫,橘黄火焰中,只剩下一具黢黑的骨架,画舫也随之爆燃,化为一个偌大的火团,飘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画面诡异到了极致。 狄仁杰脸色铁青,浓眉一扬,愤怒地全身哆嗦,“好贼子,好贼子” 上林坊,有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宅院前有两棵大槐树,须三人牵手才能合抱。 在义阳公主府出没过的黑纱女子,暂居在此,手中拿着一张纸反复端详,自从这张纸昨夜传到她手里,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手头,眼睛一瞬不瞬,口中清冷出声,问道,“芙蕖还好?” “不好,吓坏了”玉奴有些愧疚,安排不妥,没有拦住芙蕖的行程,导致七个女人在她眼皮底下投河自尽。 黑纱女子叹了口气,不再出声。 不片刻,门外走来一个陌生人,身影很熟悉,长相却是生疏,他是易容后的绝地,“娘子,一切顺遂,菜农已玉碎,三个杀手也快了” 黑纱女子默然,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在那张字纸上一寸寸轻柔抚过,如同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上面字迹宛然。 “独爱嵩山,堂上有惊鸿舞,尝闻鸥鹭而坐忘,庭下有李子树,每遇白露而坠落,稍逾天时,霜其降矣” 黑纱女子喃喃自语,旁若无人,“小贼,这许多条人命,一条条铺到丽景门,你可要好好地回来” 滴答,滴答,泪滴落到纸面上,将惊鸿舞三个字的墨迹晕开,变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琼鼻微皱,“呸” 第109章 无字碑歌(下) 狄仁杰动摇了。 他本不相信有人会平白无故送死,在他眼里,此时来杀人灭口的,不过是想要搅混水,惑乱他的视听,只须以不变应万变,探查证据,深挖根底,任贼子精奸似鬼,也休想逃出生天。 但眼前三个杀手,被捕获之后,扛过了严刑拷打,硬是不开口,一个字儿不说。 狄仁杰没有洁癖,只要目的是光明的,不介意用些黑暗的手段,亲自上阵,从口音入手,七拐八绕,用这几人的家小亲眷威逼,岂料,这几人性情刚烈,冷笑一声,齐齐在他眼皮底下,嚼舌自尽,临死喷出的血水,喷得他满头满脸。 狄仁杰接过下属递来的棉帕,缓缓擦去脸上的血迹,吩咐道,“将他们厚葬” 这个可敬的死法,让他相信了他们杀人灭口的诚意。 “廷尉,三番五次有奸贼破坏证据,又杀人又烧船,是否能说明,那两个火灾中逃出来的伤者,所言都是真的?”身边的寺正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问道。 “非也”狄仁杰摇头,背着手走出刑房,直言无忌,“武延秀和武懿宗,固然恨这两人不死,设局陷害他们的,却更盼着这两人死,也好死无对证,将这盘脏水泼得瓷实” “如此,我等只须守株待兔?”寺正似是松了口气。 “哼哼,没那么简单”狄仁杰含笑摇头,“左右,即日起,大理寺兵分三路,一路监视武延秀和武懿宗及其府邸,一路保护这两名伤者,另一路,随本官探查这些杀手的来历” “廷尉,怕不妥当吧”寺正有些犹豫,“武延秀尚未婚配,他的府邸,就是武纳言的府邸,这个……” “呵呵呵,贵官想得周到”狄仁杰悠然而笑,笑容收起之时,横眉怒目,“本官口衔天宪,手持钧令,无人不可查,贵官若是不敢,就请避位让贤” “属下不敢,谨遵命”寺正心肝儿一阵晃悠,赶忙俯首领命。 大理寺精锐尽出,跟在狄仁杰身边的,只剩下一个壮年的佝偻吏目,十几个缁衣差人,“廷尉,这几人已死,可是需要仵作?” “罢了,让他们地下安息去吧,不必折腾他们,雁过留影,是人皆有来处”狄仁杰高深莫测地摆摆手,带着一行人晃晃悠悠,先去三个杀手落网的西郊野地里转了一圈儿,找了个参与追捕的差役问话,一边听着,一边信手取了一截枯枝,在地上画出了杀手自大理寺出来,辗转来到此地的逃窜路线,却是诡异,先朝东边跑,未过洛河东线,又大转弯,疯狂往西边逃窜。 “这三个小贼,端的混账,拿咱们大理寺的儿郎当猴子遛着玩儿”吏目吐了口口水,愤愤然。 “哼哼哼”狄仁杰笑了两声,“你在逃命的时候,可还有遛猴子的心思” 吏目琢磨了下,“廷尉的意思是?” 狄仁杰却不再回答,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将洛河东线的几个坊市圈了起来,上林坊赫然在列。 “走吧,故地重游,再去伊水画舫看看”狄仁杰带着轻松的笑意,到了地方,却一改作风,不再独自埋头研究,而是将身边官差悉数散了出去,要做的事情,也无厘头的很,“尔等查探一番,昨日谁家丢了菜蔬篮子,若有人能说出子丑寅卯证明,本官愿照价赔偿,仅此一日,逾期不候” 消息散出去,半天一无所得,毕竟伊水风景绝佳,附近的坊市,乃是高尚社区深宅大院,来往尽是富商大贾朝中权贵,并非靠小摊小贩谋生所能负担的。 狄仁杰也不着急,就在伊水河边安营扎寨,就着一小碟咸黄豆,细细品着一壶剑南烧春酒,这东西产自剑南道的一个小地方,为京中某家权贵发掘,带到京中,在外地可受用不到,只是在东都和长安才有,数量不多,价格腾贵,狄仁杰欲求不多,自奉俭省,只是好这一口儿烈酒,无论如何抛弃不得,大肚腩眼看着越发大了,却并不当回事儿。 “大官人,俺家里丢了菜篮子……”等到日头过午,总算有人上门了,却是洛阳南郊的农人。 狄仁杰笑脸相迎,好言好语,只听了几句,就晓得非是正主,却仍旧给了五贯钱帛。 那吏目也有些眼力见儿,知道这农人与那日自焚而死的菜农没有干系,对狄仁杰的作法颇为不解,“廷尉,寺中钱帛不算宽裕,专用于办案,如此靡费,怕是不妥当吧”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何不妥?”狄仁杰咭儿抿了一口小酒儿,辛辣甘醇,实在爽利。 “廷尉说得是”吏目唯唯受教,面带羞惭之色。 没过多久,又来了几家人,狄仁杰一一补偿,以他们的衣着打扮为标准,穿的越好,给的越少。 “小的昨日午间被人抢走了菜篮子”来人穿着青衣小帽,不是菜农打扮。 “你来自何处?操持何业?何时被抢?抢人的作何打扮?”狄仁杰细细盘问。 “小的是上林坊的,是个仆役,不是贩菜的,昨日买了菜回去,被个汉子抢了,好在主人宽厚,没有责罚,那人穿着灰衣服,脸色黝黑,打着赤脚……”青衣小帽挠着后脑勺一边思索,一边念叨出来。 “好好,多谢小哥,来来来,这十贯钱拿去”狄仁杰笑容一如既往,不见异色,给了他最丰厚的补偿。 “诸位,上林坊百姓的衣食生计,竟有人打主意,实在令人忧心,传令下去,打探上林坊及周边市肆,有那经常外带熟食盒子菜等食物的生人男客,统统报与本官知道” 丽景门,狄仁杰的动静,侯思止一五一十告知权策,评价不高,“这人行事凌乱毫无章法,做事琐碎拿不住重点,非成事之相” 权策笑了笑,笑出了浓浓苦意,“侯兄,建功立业,就在眼前,你便盯着大理寺,盯着狄仁杰,当他要拿人的时候,抢先出手,定能捕到大鱼” 侯思止闻言,眉毛一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的婚姻大事,要不了几日了,我等着你做傧相” “呵呵”权策笑了,“侯兄,可曾听说,傧相做多了,怕是不利婚姻呐” 侯思止哈哈大笑,“你这等才貌,便是女子都瞎了眼,要嫁你的男子,都少不了”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很是风趣,一路笑着出门而去。 权策枯坐良久,心中惨然,各种思绪交相煎迫。 为了自己,终是又死了这许多人,坐忘惊鸿舞,撂开手不与武家诸人纠缠,遇白露而坠落,不晓得,这次要坠落多少棵李子树? 深夜时分,上林坊那处不起眼的宅院外,四周缓缓聚起一群群的缁衣官差。 狄仁杰坐在街口的马车里,双目微阖,这几日,既是暗锁门户,追踪行迹,又是旁敲侧击,打探四周邻里,总算确认,这处宅院是贼窝子。 “廷尉,四面合围,请示下?”寺正请命。 “与我强攻进去,务必拿到活口……”狄仁杰话音未落,四周墙壁屋脊上,突然人影跃动,阴森森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丽景门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乒乒乓乓”兵器相交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双方已经短兵相接。 狄仁杰一挥手,大理寺官差踹开院门,迎面却是十几把雪亮的横刀拦路,丽景门已然分了人在门口堵着,打定主意不让大理寺染指。 狄仁杰怒气横生,胡子不停翘动,“好贼子,好贼子” 第110章 几家欢喜(上) 天授元年三月初,东都洛阳一连串迷雾重重,牵连甚广的案件,总算尘埃落定。 丽景门于上林坊捕获越王李贞的贴身护卫,随身信件查知,案件牵连淮阳公李勋等十二家李氏宗亲,丽景门快马官差四出洛阳,大索天下。 前段时间夹着尾巴的武延秀和武懿宗,顺势叫起了撞天屈,添油加醋攀扯瓜蔓,腥风血雨遍布洛阳,不过几天功夫,李氏皇族玉牒又少了几页,好在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都是龙马精神,子孙繁茂,经得住风雨摧残,要不然,杀到现在,老李家怕早已绝户。 这次事件还有余波,新任大理寺卿狄仁杰,窝着一肚子火,上了奏疏,严词弹劾丽景门侯思止,扰乱司法,侵占法权,肆意妄为。 武后下制令,申饬侯思止,又赐下钱帛宅邸,以作新婚贺仪,一里一外,立场昭然。 一个月了,权策总算从地下三层的监牢里出来,苍白着一张脸,仰头望着天上的太阳,阳光尽自刺眼,也是如此可亲可爱。 太初宫,仙居殿,武后穿着金色凤袍,上襦单薄透明,胸前深红色的诃子高高隆起,两团粉腻之间,诱人的沟壑深不见底,在大殿中踱着步,手里拿着一幅画打量,看看画,再看看自己身上,间或伸手比量两下,脸色甚是不豫,上官婉儿陪侍在侧,神情悲喜交杂。 “罪臣权策,拜见天后”权策俯伏下跪,身上没有官袍,还是在坐牢期间,丽景门提供的锦衣华服,与他往常穿衣风格大为迥异,颜色鲜亮,刺绣纹理遍布,浮夸得紧。 “起来,这幅画,你可还记得?”武后的声音和缓平稳,不像是在召见罪臣,也未曾提及罪名罪过,拉家常一般询问。 权策恍惚了一瞬,微微抬头,只看到下面一角,就认出那副盛世丰臀,是他画的那副脖子以上是武后,脖子以下是冰冰的全身素描,心中微微惊愕,当初这幅画失踪,让他很是担心了一段时间,却未想到,到了武后手里,“罪臣记得,罪臣并无亵渎之意……” “休要多说,如此身段,你可曾当真见过?”武后不耐,一口道破。 权策噎了口气,果断昧良心说话,“罪臣未曾见过,只是胡乱臆想,信手涂抹而已” “哼”武后冷哼一声,将那幅画撇到一边,施施然坐到坐榻上,瞟了他一眼,“你这幅模样,太平看了,怕是会欢喜,也不枉她对你一番拉扯……倒是不笨,若是再晚上一时三刻开窍,朕就懒得再给你留体面了” “罪臣叩谢天后天恩”权策叩了个头。 武后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离开坐榻,走到他面前,“朕有两个去处给你,去麟台修书,还是去北衙领兵,选” “罪臣愿修书”权策嗝都不打一个,立马就选了肃静一点儿的,他需要沉寂一阵子,总在众朝臣眼前搞风搞雨,不停地出现,实在不是件幸事,此次制科舞弊事件,虽最终证实只是他的假想,李氏皇族对他的耐心尚在,但若是再这么擦边折腾下去,与武后载歌载舞,保不齐假想成真,那就真真是腹背受敌了。 武后冷冷一笑,抬脚踹在他肩头上,力道不小,踹得他翻了个跟头,“不上进的东西,没有担当,难成大器,朕偏不让你如愿,滚下去” 权策爬起身,缓缓后退出门,武后埋头案牍,向左边斜了一眼,上官婉儿陪侍武后已有13年,早已熟悉她的一切,旋即起身,随权策一同出了殿门。 权策放缓脚步,与上官婉儿并肩而行,察觉到她周身缠绕着说不出的凄婉情绪,她不开口,权策也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着走完太初宫,来到重光门口,权策顿步,侧身望着她,“婉儿,求存世间,万事万物皆是等闲,我们对彼此最大的安慰,便是今时今日,我们都还活着,愿你随我一道感恩,一道欢喜” 他不知晓她为何低沉,但他知道,他们这样挣扎求生的人,没有资格低沉太久,对景时候,一句心怀怨望,便能索了命去。 两行清泪自上官婉儿饱满的脸颊上滑落,她痴痴凝望着他,抿着不停抖动的红唇,艰难露出一丝笑意,“大郎,天后赐了婉儿一处外宅,在思恭坊,与上林坊比邻,大郎记得来做客” 权策心中猛地一抖,聪慧如他,岂会不懂弦外之音,他与上官婉儿背负出身孽债,唯一的不同,便是一个是男,一个是女,无论怎样的时代,女子总有一处,比男子多一道伤痕,武后赐给她宅院,大概也交代她,放纵身心取乐,这等奉旨糜烂之事,看似荒唐,却不经意间断绝了上官婉儿嫁得良人的可能,她在朝野士林的拥趸,今后大抵只会抱着亵玩之心,而再无推崇之意。 如此,武后可以放心用她,这与将权策投入狱中磋磨熬鹰,如出一辙。 权策伸出手,拉了拉她的手,又轻轻放开,他说不出话,说什么,都只是多余。 权策拱手作揖,上官婉儿敛衽福礼,两人神色祥和,一丝不苟,相视一笑,各自转身,反向而行。 宫门外广场上,义阳公主、高安公主、芙蕖还有王晖,郑重、卢照印还有崔融,亲人友人得知消息,都来迎他,高安公主将他拥在怀里大声嚎啕,这几日强撑着照料义阳公主府上下,心力交瘁,权策平安归来,总算可以放开心怀,大哭一场。 权策悉心抚慰,视线游移,跟众人一一打招呼,见到绝地和沙吒符,轻轻点了点头,无字碑为他作出的牺牲,他只能用好好活着来报答。 一行人回到府中,跨过炭火盆儿,高安公主一通张罗,换了衣服沐浴熏香。 当晚安排了盛宴,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为权策接风洗尘,来客如云,太平公主与武攸暨一同前来,带来了武后的制令,令权策为麟台少监,检校左羽林卫将军,宿卫宫禁。 众人神情各异,麟台是原本的秘书监,职责是掌管经籍图书,校订文字,以备查稽顾问,是个冷清衙门,麟台少监从四品上,不高不低,看似将权策打入了冷宫,但却又有个武官衔头,左羽林卫将军乃是宫中亲将,与千骑并列,总掌御前侍卫排班增补,类似于领侍卫内大臣,又好像对权策委以腹心,其中奥妙,颇费思量。 权策镇定接下制令,恭请太平公主夫妇上座,宴席热闹气氛如故。 深夜,书房里。 权策细听绝地等人讲明无字碑前后行动。 “损伤几何?”权策轻声问。 “死十六人,伤数十人,八骏再去其二,只剩下三人了”绝地声带哽咽。 权策静默无声良久,又问,“她去了哪里?” 权忠知道他问的是谁,“回嵩山去了” “也好”权策点点头,转身看着玉奴,“日后,你就在她身边听令” 第111章 几家欢喜(下) 天授元年春,在洛城殿举行的史上最大规模的殿试,最出风头的有两个贡生,一个自然是今科魁首崔湜,出身显赫,长相出众,才华横溢,颇受永丰里勾栏欢迎,除此之外,影影绰绰,坊间有传闻,他曾多次出入巾帼女相上官婉儿的外宅,成了称量天下的女才子第一个入幕之宾,着实羡煞不少人。 另一个则是中道弃考的葛绘,过了会试,进士功名几乎已经到手,像他这样任性,敢放帝王鸽子的,古往今来只此一个,有好事者询问原因,葛绘含笑,以流行的佛偈作答,称自己夜阑梦回,有佛陀自天外来,点化我可为童子师,不可为州县牧,修行不够,无缘为苍生请命,故而不敢强求,以免误国误民。以其坦荡淡泊,朝野士林众口交赞。 如今,这个坦荡淡泊的风云儿,就坐在权策面前。 “葛兄,制科千难万险,都一一趟过,最后一击,却临阵放弃,实在可惜”权策无奈叹息,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叹息。 葛绘却不以为意,摇头晃脑,“大郎无须在意,制科本是随意之事,我在江湖悠悠,比你在庙堂磋磨,要逍遥自在得多……况且,朝政无道,令大郎这等忠义之士折翼,我能不出恶言诋毁,已是竭尽毕生修养,若是让我置身其中逐臭,怕会窒息而死” 权策微微错愕,来大唐许久,听惯了处处吹捧丰亨豫大,还是头一遭听到有人说朝政无道,苦笑着摆手劝诫,“葛兄洒脱人,就不必计较,更不必宣之于口” “大郎放心,我性子虽淡,却也惜命得紧,并无舍身取义的勇气,就是在你这里发发牢骚罢了”葛绘显然拎得清楚轻重。 权策不再多说,转而问道,“葛兄日后作何打算?” 葛绘双眼顿时放光,“大郎,我近几日随武驸马办理瓷窑,多有收获,行商之道,妙用无穷,尤其是外商,一到武驸马门前,身形先就矮了三分,与他多少,一言而决,要价多少,任凭宰割,实在痛快” 权策思量了一番,“既如此,葛兄便到我府中助我可好?” “大郎意欲另起炉灶?”葛绘不解。 “非也,与瓷窑之事无关,葛兄可曾听闻剑南烧春,那是我府上管事自剑南道淘换来的工艺,如今少量上市,反响颇好,正是大展拳脚之时,奈何府中人手匮乏,难以运作,正须葛兄相助”权策说的是实情,他旗下产业,大头在蜡烛和东都房地产上,其他零星产业也是浩繁,权立一个人上下打点,分身乏术。 葛绘微笑答应,“剑南烧春我品过,太过辛辣,不合胃口,但喜欢之人当不少,我便接手这桩营生,与大郎做个大掌柜” 权策抚掌大笑。 葛绘陪他笑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袍袖,和声道,“既是心愿得偿,还是快些将本意告知,免得我时时挂心,不得安稳,休要搪塞,你对商道钱帛,何曾上过心?” 权策闻言苦笑,“家中幼弟年满六岁,也到了开蒙之时,若葛兄有暇,就一并偏劳了” 葛绘听了,忽而摇头,忽而点头,“罢了,我便圆了这个谎也好,二郎玲珑可爱,能为他蒙师,也是件乐事” 权策大喜,“葛兄斑斑大才,人品风度不凡,为我二弟蒙师,束修却不能少,剑南烧春的干股,我便赠两成予葛兄,还望莫要嫌弃” “去休去休,休要在此饶舌”葛绘大不乐意,连连摆手,饮下面前香茶,拂袖而去。 权竺的蒙师有了着落,正式告别快乐童年,踏上了求学的不归路,权策自己却在家中待不住了,姨母高安公主上天入地找食材药材给他滋补,芙蕖此番受惊不小,又没了伊水画舫的事业操持,对他越发痴缠,照料得无微不至,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再过下去,怕要生活不能自理。 然而,他并不能销假入职,侯思止的婚礼将到了。 好日子是在三月十六,地点在洛阳西郊的伊川县馆,侯思止交游不多,名声不佳,赵郡李氏对这门婚事怨念浓重,并不如何经心,所以场面不大,宴席开了三十余桌,尚有不少空座。 送嫁的是新娘的亲叔父李自采,她父亲李自挹来了洛阳,却称病不参加仪式。 权策心里有数,赵郡李氏世家大阀,自有尊严骨气在,这番做作,不过是在方寸间周旋,既尊重了武后,又亮明了态度。 只是可惜了新娘子,人生大事,成了家族上下拳来脚往宣示政治立场的舞台,权策为傧相,前往促请新娘,见了庐山真面目,颜色算不得出众,但却清爽白净,更难得从容端庄,有大家风范而无傲气,尤其是私下里对着侯思止的时候,温柔弱质,女人味款款,很是动人。 赵郡李氏诗礼传家,讲究礼法,婚礼各个环节,虽都有所减弱,但样样齐备,催妆诗之类的,却是不能免,权策少不得做起文抄公,“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待盛装新娘出阁,与侯思止相依相携,特意向权策蹲身行礼,“有劳权少监” 权策躬身还礼,心里思量,也不晓得这新娘子谢的是他凌逼赵郡李氏同意婚约,还是谢他夸她是出水芙蓉,想来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胡思乱想的当口儿,婚礼仪式已毕,婚宴已至尾声,新郎侯思止心愿得偿,欢喜得了不得,四处游走敬酒,宴席上的酒,全都是权策友情赞助,地道的剑南烧春,入口绵柔,后劲却足,敬了一小圈儿,他便歪歪斜斜,脸红耳赤,口中含糊,词不达意,很是不堪。 李自采脸色黑成一片,权策赶忙将他连扶带抱,送回新房。 有两个小婢在门口迎接姑爷,侯思止却不曾松开权策,口中嘟嘟囔囔,“大郎,思止,思止矣,百思不得,何以止?” “侯兄,你醉了,快些回去歇着”权策恍若未闻,将他塞进了新房。 婚宴临近尾声,贺客相继散去,只剩下几个好酒的酒徒,抱着酒杯不肯撒手,此酒乃绝世佳酿,不喝个够本儿,如何能走? 如何能走? 第112章 而今乐事(上) 太初宫,重玄门内,曜仪城,北衙羽林卫驻地。 权策踩着时间点儿前来点卯,虽只是挂职的检校官,但既沾上了军人二字,便要肃穆以待,将他“令行禁止、身先士卒”的座右铭贯穿始终。 左羽林卫大将军是李多祚,靺鞨人,年不及四旬,方脸阔颐,胡须浓密,眼珠子时刻都瞪得圆溜溜的,外貌威武雄壮,有慷慨之气,此人少年得志,以军功累迁,高宗喜其勇武忠义,赐姓李,自调入羽林卫至今,宿卫北门已有二十年,也许是心知以蛮夷出身,在大唐官拜大将军几乎已是尽头,治军清净,并不多事。 “末将权策,拜见大将军”权策打听了,这李多祚虽是夷人,规矩颇大,特意换了全套甲胄,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全礼相见。 李多祚站起身走上前,伸手虚扶,“将军请起,久闻将军典兵有方,日后同在一军,一口锅里搅马勺,还望协同一心,担当起宫禁守护重任” 李多祚意犹未尽,却并未再多说,统领北衙多年,他自是晓得羽林卫的特殊,别的兵都可以放手操练,千牛千骑离开宫禁,也练得,唯有羽林卫,常年在宫闱腹心之地,那是绝对不能委托谁人重新操练的。 “谨遵命,愿为大将军效力”权策顺毛驴的性子,人敬一尺,还人一丈,见他无居高临下之意,自也乐意亲近一二。 “唔”李多祚抚须点头,“天后有令,你的活计都在御驾前,每逢望朔大朝,出巡典礼,则须全副披挂御前警跸,最是轻省,御前侍卫拢共十哨三十队,六百余人,俱是我军中精英,全都交了给你统带,你初来乍到,须有军中宿将协助,如此,我便令郎将野呼利为你副手,他是我女婿,在我军中待老了的,若有不决之事,可以跟他商量” 权策久在官场打滚,习惯了皮里阳秋,说一半露一半,却未料到碰上个言语爽利的奇葩人物,还有些不适应,稍作迟疑,才拱手应诺。 野呼利闻令即踏出两步,向权策见礼,见他一板一眼,颇是干练,既无兵痞放荡之态,也无将二代骄矜之气,当下很是满意,顺水做个人情,“我虽受命为将,另有职司在麟台,军中之事,偏劳郎将了” “但凭将军吩咐”野呼利挺了挺腰杆,微微昂起头,这个状态,权策很是熟悉,若是脚后跟再磕一下,打个敬礼,就更好了,权策含笑点头,心思乱飞。 在羽林卫点了卯,权策告退去了宫中麟台,此处说是官署,更像是个图书馆,此中官员,除了主事官麟台监,麟台少监,还有秘书郎,校书郎,正字等官,满员也不过二十余人,虽都有参与议政上奏疏论事的权利,却无实权无事权,本职的工作,是一边保存校对宫中古籍藏书,一边编纂刊印新书,算是超级版的图书管理员。 麟台监是熟人,文章四友的李峤,权策出狱那日,他登门喝了接风酒,亲耳听到了太平公主带去的制令,在案前抬起头,却未放下笔,打趣道,“大郎来何迟也,老夫令仆役洒扫少监签押房早早候着,却生生等到蛛网再结,方才姗姗来迟,委实不够厚道也” 权策松松垮垮行了个礼,自顾自找了凳子坐下,毫无诚意地认错,“上官批评的极是,下官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李峤嗤之以鼻,“大郎文名虽大,也有乐谱传世,却少有完整佳作流出”说道完整二字,李峤咬了咬牙,眼前这厮真真是浪费才华的极品,时不时蹦出一句两句惊为天人,偏不肯吟诵全作,气煞人也,“麟台治学清净地,还望大郎沉下心来,莫要负了上天父母赐予的才华” “监令着相了,写诗写文,不可刻意,只能随缘,妙手偶得,有若天成,才是上上佳品,但有人力夹杂其中,便染上凡俗气,俗不可耐也”权策摇头晃脑,见李峤神色不善,半路拐了个弯,“监令放心,下官勉力为之” “罢了罢了”李峤摆摆手,“监中眼下只有舆图重绘之事稍显棘手,你出征过突厥,应有所见解,做个参赞也是可以的” 权策领命,他无意再出风头,凭着记忆,将内外蒙古地图草绘了出来,交给下属,就算完工。 其后的日子,逢望朔大朝当木桩子站岗,其他时候当文官,写书是不可能写书的,拿着双鲤写的字帖临摹,练字磨时间,待到与麟台上下都混熟了,迟到早退翘班,都是等闲事,反正麟台是个清水衙门,没人盯着。 这新的官职,横跨文武,却比当侍御史时候的空余时间还多,权策有些宅男属性,陪家人的时间就多了。 溜达去正堂小书房,观摩二弟权竺的开蒙大事,建议实行每隔两炷香,休息一炷香的授课制度,葛绘连连点头,直道善哉,然后下了逐客令。 “母亲,孩儿陪您算账吧”权策穿堂过屋,凑到义阳公主身边献媚。 “休要再拿你那鬼画符来胡闹,别在家中窝着,你姨母的新宅张罗得了,你去看看能不能帮些忙”义阳公主伸长了手臂撑着他的额头,老远就拒绝了他,当初信了他的稳妥,让他算账,结果全都是弯弯曲曲奇形怪状的符号,听他解说,满嘴都是歪理,虽说用算筹重算了一遍,所得与那怪异符号相同,定然只是巧合意外而已。 权策讪讪而退,出门上马,去了高安公主的新宅,在景行坊,离上林坊隔着两条街,刚刚安顿好,千头万绪,到处乱糟糟的,可惜,权策一到,刚说了来意,就没了自由,被欢喜的高安公主搂在怀里,“我儿有孝心,姨母知晓了,这些腌臜活计就让仆役们去做,掌总呢,有你姨父和表兄,我儿快些进门,日头有些大了,来呀,快些炖碗雪蛤羹来” 喝了雪蛤羹,还有燕窝粥,还有鹿血汤,权策出门的时候,肚子胀得跟怀胎九月似的,动一下直晃荡,上马都要绝地搀扶,一下午手都没动几下,光动嘴了。 为了身材考虑,高安公主府暂时不能去了,权策索性不出未名院儿,在书房里试着自己吟诗作赋,没过几天就放弃了,起点太高,自己的作品不堪入目,勉强算是打油诗,尺素还好,抓着道士发髻,笑呵呵的,没什么表示,双鲤就没那么善良了,嘟着嘴直翻白眼。 四月初一,清晨,雏菊和榴锦伺候权策起居,“大郎,今日是朔日,要不要去宫里当差啊?” “天后下制,今日免了大朝,不用当差”权策迷糊着眼,心里倒是清楚。 “又不当差啊?”榴锦为他戴上金冠,话里竟很是嫌弃。 权策拧着脖子看雏菊,试图找些温暖,只见她温婉笑着,用棉帕为他净面,轻声漫语,“大郎,芙蕖娘子念叨着要重新开业,要不,您去看看?” 第113章 而今乐事(下) 没了伊水画舫,芙蕖将忘情谷也脱手了,这两桩生意,每每令他想起跳河而死的七条人命,睡觉都不稳当,在那上头赚来的钱,拿着都不踏实。 再加上,与权策相处这么久,往来都是达官显贵,虽无人在意她的出身,她自己却是颇为介怀,经营勾栏,好说不好听,早有改行之心。 新开的店面,在南市最热闹的大街上,却是家打尖住店为一体的客栈,最是古老的一门生意,店名也比较亲民,如归客栈,取宾至如归之意。 权策流离失所到此,背着手儿里外看了一圈,连连摇头,摇得芙蕖心中七上八下的没底,将他拉到二楼一间装修精致的房间里,晃着他的胳膊,大发娇嗔,“郎君,奴奴费了好多心思的,有甚不妥,你就直说嘛” 权策一进门,闻着里头的馨香,便知道这是芙蕖自用之所,身子一歪,靠在床榻上,“你这客栈,叫如归客栈,与街口上的那家鸿运客栈,有何不同?” 芙蕖闻言,大是不服,那家客栈她可是侦察过的,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我店里的帷幔桌椅,都是深褐色的,端庄大气,一点儿都不妖艳,大师傅是长安请来的,会的菜式可多了……” 说着说着,见权策嘴角露出笑意,底气到底不足,声音渐低,毛茸茸的眼睛一转,又神气起来,“哼,我这里的雅间,夜间有红蜡烛照明,每日还有三坛剑南烧春供应” 权策见她可爱,伸手拉了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后两者还好,但只算内秀,无法张扬在外,依我看呢,首先这客栈的名字就要改,如归客栈,忒俗气,换一条街,都能碰到好几家,辨识度不够,要改,就改成,改成悦来客栈吧” “还有,店里的装潢没有特点,不如尝试一下武林风格,营造一下人在江湖,快意恩仇,闲云野鹤的氛围,让来客超脱尘世,得片刻自在” “除了餐饮住宿,还可增设戏院……” “戏院?”芙蕖满眼的崇拜消散无踪,捏了粉拳,轻轻捶他一把,“奴奴便是不想再涉足勾栏之事,才开客栈的” 权策刮了刮她如玉的琼鼻,“此戏院非彼戏院,不设歌舞,专设百戏,尤其是角抵相扑之戏,可分成两种,一种是表演戏,另一种便是挑战戏,若有客人技痒,也可提供场地设施,让他们一展身手,但有一点,店内谢绝赌博” 芙蕖捧着他的脸,“奴奴的郎君可见是又当了将军,满口都是尚武之风,这主意倒是别出心裁,只是来客之中,也未见得都像郎君,有一颗豪迈之心,有那文质彬彬的客人,岂不是会绕道而走?” “再别设一处说书院,请个口齿伶俐的,最好会些口技的,讲些传奇话本儿,鬼怪故事,权当是就餐的消遣” “吧唧”芙蕖在权策脸上印了个粉红的嘴唇儿,挣扎起身,蹲身福礼,“郎君英明,奴奴全听您的” 权策也跟着站起身,搓了搓手,“我最近练字,颇有进益,给你写副楹联好了” “那敢情好,奴奴谢过了”芙蕖笑靥如花,捧了笔墨纸砚,红袖添香。 权策下笔挥毫,一笔褚体楷书跃然纸上,“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芙蕖轻声吟诵,见权策脸上有一丝淡淡的伤感之色,不晓得其中缘故,赶忙缠住他,“郎君,这里头都说了,要笑书神侠,你有空可要给奴奴写些话本儿,打着你的旗号,定能招来不少客人,你以前讲的那个倩女幽魂的故事,可是动人呢” 权策含笑点头,拥住她,房间里一时静谧。 芙蕖的悦来客栈紧锣密鼓地装修,权策接受王晖的邀请,参加了一场庆祝搬家之喜的马球赛,两边分野,一边是王晖组织的队伍,有十二人,以李氏族亲居多,权策也牵头组织了队伍,他并未刻意,但邀请的人,多半出自东都千牛和北衙千骑的武人,郑重、韩斋、令狐伦等人全都在列,还有正值壮年的文官崔融,卢照印,以及豆卢钦望的儿子豆卢从昶等人,大多都是立场偏李却不得罪武的温和人士,王晖一方皆着蓝色窄袖袍,权策一方皆着银色窄袖袍,二十四人跨上高头大马,足登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颇是英武。 马球场铺垫黄沙,马匹急速奔腾,场中诸人呼喝呐喊,很是有些沙场冲杀的气势,这些时日下来,权策的技艺大有提高,击球传球,飞马掩护,全都有模有样,马球赛统分六巡,一场赛事要约莫两个时辰才能打完,每隔两节便须休息一段时间,马可以喂些草料,人却不能吃东西,甚至不能饮水,以免损伤肠胃,体格不好的,还真驾驭不了这项运动。 鏖战下来,权策一方大比分获胜,王晖倒是无所谓,正经夸了他一场,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有此进境,他只会欢喜。 然而他队伍中却有不少输不起的,愤愤然丢下球杖,扬长而去。 权策与王晖相视一笑,并不计较,“来人,快些跟去伺候,要离去的,赠一坛剑南烧春,要留下的,便请后院奉茶” 权策见他里外分派清楚,待人接物与以往不同,不再是人云亦云的软乎性情,很是为他高兴,说起来,这位表兄因上次掩藏刘桐行迹受伤以来,赋闲有些日子了,“表兄,可有意重新入仕?” 王晖将球杆球套收起,拍打身上沙土,拖着权策,招呼众人去沐浴房,“为兄早有此心,母亲倒是未曾多说,父亲多番阻拦,说是我性情不定,出仕无益” 王勖?这时候倒是察觉出气温不对来了,可惜想法终究太局限,只要不在要害之地,不做出格之事,出仕总比闲居牢骚要好得多。 “我去与姨父说,表兄出仕,就是为历练性情能力,岂能说是毫无益处?”权策大包大揽,姨父王勖一向心思深重,对权策一直是琢磨探究,看不穿摸不透,对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在观察分析,只须稍加暗示,善于想太多的他,肯定不会驳了自己。 “那为兄就先谢过大郎了,改日请你下馆子”王晖洒然而笑。 “王郎君若是不嫌弃,可到东都千牛卫来,我虚位以待”不待旁人接口,郑重抢先,他与权策贴心,非其他人可比,以东都千牛卫治军风气,王晖入了他那里,只会忙于应付军规军纪操演,再无暇接触不三不四之人,生出些其他想法。 王晖拱手道谢,权策怡然而笑。 第114章 发六道使(上) 郑重雷厉风行,散了场就上奏疏,保举王晖为东都千牛卫千牛备身,夏官尚书娄师德未曾副署签押,径直转呈尚书省,尚书省诸位同平章事也未曾批阅,空白题本送交殿内省。 次日,武后下制,准其所奏,同时令郑重将东都千牛卫员额再度扩张一倍,增至四百九十六人,千牛备身及备身左右,员额不加损益,新晋备身品级不与现有备身相同,降为正九品上,同诸折冲府队正,加仁勇校尉衔,以示尊崇,一应事宜,着东都千牛卫将军会同有司列明上奏。 权策与王晖一道入宫,王晖全副披挂,前往宣仁门报道,权策去宫里麟台练大字。 刚坐定没多久,有小太监前来传唤,睿宗皇帝召见。 权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用眼神确认再三,他说的真是睿宗召见,不是武后召见。 他走出签押房,外头有不少同僚围观,见他出来,赶忙转身的转身,低头的低头,掩饰得颇为尴尬。 睿宗皇帝不是没有召见过臣僚,但公事召见,大多都是宰相重臣,或者六部九卿,商议武后交代下来的国事公务,私下召见,多以李氏宗亲姻亲居多,自去年迎回庐陵王事件后,罡风凄紧,他的动静便越来越少。 同明殿,睿宗皇帝寝殿,权策见到了许久未曾上朝的睿宗皇帝,端坐坐榻之上,身着宽松的团龙黄袍,颌下三缕短须,脸型微圆,肤色白皙,面容祥和,身旁还有一丰腴美貌的贵妇陪侍,姿态亲昵,只是不知何许人也。 “臣麟台少监权策,拜见陛下”权策深深躬身为礼,这个礼节是朝臣在非严肃场合觐见所用,通常情况下,君臣久不相见,或者有辈分因素在内的,还是应当行跪拜大礼,但权策不敢,睿宗皇帝的寝殿,不晓得有多少明里暗里的眼线,多行一步,不如少行一步。 “起身吧,坐”睿宗皇帝言语温煦,若有若无地感慨了一句,“卿年幼,已久历宦海,能独当一面,盛名远布瓯越,殊为不易” 权策被夸得心惊肉跳,心念急转,赶忙俯首道,“臣无长才,躬逢盛世,侥幸戏弄文字成名,不过因人成事,陛下赞誉,愧不敢当” 睿宗皇帝微微苦笑,想来见多了在他面前栗栗危惧的朝臣,更可笑这些朝臣的恐惧却非是因为他,面容微微敛起,声调平和依旧,“听表嫂提及,卿家中有佳酿,名为剑南烧春,此事属实否?” “回禀陛下,此事属实”权策松了口气,旋即低下眼眉,目不斜视,原本以为是宫中妃嫔,竟然是表嫂?在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是不以为意,还是有意自污?权策不得其解,却收起了轻视之心,肃容道,“臣家中有管事赴浪穹诏经营商道,偶然于乡野之中发现此酿酒良方,便带回东都,陛下若喜此物,臣愿奉上” “呵呵呵,倒是不必”睿宗皇帝笑意宛然,颇有兴致地追问,“听闻此物产量稀少,可是用料稀奇,造价腾贵?” “陛下所言正是”权策心中古怪,君臣奏对,说起方物还算正常,聊到工艺细节价格,就有些怪异了,尽量言简意赅,“剑南道汉州,有绵竹县,县西十里,有鹿堂山,山上有泉,名为玉妃泉,烧春用泉水酿造,风味绝佳,然路途遥远,转运颇是不易” “唔,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上品自然难得,易得之物亦不会为人珍惜”睿宗幽幽感慨了一句,转而说起正事,“朕有意将此物列为贡品,月供千斤酒入宫,自下月始,卿可设法,妥当平衡供给,莫要伤及小民” 权策嘴角抽搐了下,俯首领命,千斤酒,一百坛,约莫占去了市面上流通的三分之一,只能加大产能,别无他法。 睿宗皇帝未在说起他事,问了几句麟台事务,令他退下。 离了同明殿,权策一路慢行,一路思索。 回到麟台,权策破天荒问起了舆图制作进展如何,负责此事的秘书郎很有些惊奇,口齿倒是伶俐,一一禀报,州县郡治,山川形胜,与以往舆图的对比,都介绍得清楚。 权策瞪大了眼睛,在洛阳东南附近逡巡,“咳咳,这嵩山大小形制,似乎已有二十年未变?沧海桑田,岂能如此轻忽?本官不日亲往嵩山,实地勘察” 那秘书郎有些紧张,脸颊涨红,“少监说的是,如少监所言,是我等疏忽了,此中山川河流都是几十年分毫未变,思虑未及,汗颜无地”说到冲动处,径直点燃灯火,将手中半成品的舆图付之一炬。 权策微微惊愕,下意识地伸了伸手,终是没有阻拦。 下了值,权策回到义阳公主府,将剑南烧春入贡之事说与葛绘,请他跟殿中省尚食局接洽,价位尽可定得高一些,反正是皇帝发话要的,义阳公主府又不是普通商贾人家,若是不趁机牟利,反倒是不正常。 “如此,我还须另做安排,商誉至重,有许多家客商的预定须得满足,加上入贡的定量,怕是市面上流通的,就所剩无几了”葛绘皱起了眉头,颇是烦心。 权策眼睛一亮,“葛兄,便是如此,日后剑南春只接受预定,不走市面,外包装上再花些心思,就用世叔那边的瓷器当容器,走高端路线,待日后产量上来了,再分类定档,兼顾普通商户” 葛绘听他嘚吧,一开始漫不经心,很快眼珠子瞪圆了,“妙极妙极,大郎,真,无商不奸也” 权策瘪着嘴不悦,好端端的,扮你的清心寡欲就是了,偏学得牙尖嘴利,也不晓得跟谁学的。 将入贡之事一股脑儿丢给葛绘,权策给李峤打了个招呼,抽身离京,去嵩山勘察重绘。 依着规矩,先拜见了权毅,却是猝不及防得了个喜讯,权毅的外室,有孕了,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强带着笑意,问了月份,却得知,怀孕将满两月,受孕之时,正是他被拘禁丽景门,罪状不明的时节。 权策心中抽疼,渐至麻痹,从腰间取出一沓契约,“恭贺父亲,您在嵩山结庐而居,超脱尘世,如今姨娘又有孕在身,用度怕会紧张,孩儿在嵩阳县置办了个二十顷地的庄子,还有些铺面宅邸,便交予父亲” 权毅面沉如水,腮帮跳了跳,未曾再说话,捧起了茶盏。 权策告辞离去,一身缠着莫名的阴郁,自己暗中阻遏父亲,哪怕身在狱中,手下无字碑仍旧死盯着父亲动静,一有异常,便痛下辣手,这嵩山上的樵夫菜农,正经杀了不少了,他自己失了孝道,此际却奢望父亲慈爱,何其虚妄。 进了嵩山别院,玉奴将他迎入正堂。 芮莱安坐在榻上,静静地打理着一沓案牍,见他进门,会说话的眼睛,忽闪忽闪,有些疑惑,有些担忧,更多是怜惜。 权策抿了抿嘴,眼圈突地通红,疾步走到她身前,将头埋进她胸腹间,双肩耸动不停。 芮莱吓了一跳,红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开口,双手轻轻落在他肩背上,视线下垂,意蕴悠悠。 第115章 发六道使(中) 玉奴倚着门框,头歪靠着门,头上束发的丝巾幽幽飘着,望着眼前一幕,她晓得自己该离去,却就是舍不得,里面的淡淡伤感,淡淡温馨,深深攫住了她。 与无字碑诸人共事,她领略到他们无所畏惧的牺牲,为了这个男人,大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眼皮都未曾眨,扪心自问,玉奴知道自己也可以做到,早在太平殿下身边时,她便为权策的人品才华所倾倒,然而,当他们真的如计划一般,精准无比地喋血在她眼前,着实让她颤栗不已。 如今,这个男人伏在一个美妇人怀中压抑低泣,孱弱得一塌糊涂,她却丝毫不觉得鄙弃,反倒羡慕起那个妇人来,能得他全心信任,真真是莫大的福分。 念转及此,玉奴脸颊微红,却并不逃避,翻了翻眼皮,转身晃着步子离去,心里头胡乱估算了一番,定是生来便欠下他许多债,生生世世都要还的,约莫要侍奉他三辈子,才能还个大概齐吧。 “大郎,我请玉奴安排了人手盯着傅游艺,发现其人行踪诡异”权策趴了良久,情绪纾解得差不多了,才抬头起身,脸上带了不自在,芮莱却像没事儿人一般,拿起帕子给他擦拭净面,口中径直说起了正经事,“时常独自出城,前往西郊白马寺” “你怎么想起监视傅游艺?”说话功夫,权策也恢复了从容,“他不过是利欲熏心之辈,善能揣摩上意,去白马寺,说不定也是为了迎合天后,假装皈依佛教,讨巧卖乖罢了” “休要插嘴”芮莱轻拍了他一巴掌,“他先是依附于你,你又弹劾他,与他结怨,你入狱前后,他风头极盛,我岂能不关注?我原本也以为他要礼佛,到底不放心,便使了打草惊蛇之计,令人故意露出跟踪行迹,傅游艺却立时绕路改道,避开白马寺回城” “唔?”权策皱起了眉头,白马寺是薛怀义的地盘儿,他的这位师傅,最近忙于养生调理身体,固本培元,强身健体,憋着股子邪气,要与技术流的沈南缪一争高低,作为右卫大将军,对右卫中的事宜都甚少操心过问,当不会跟傅游艺勾连,退一万步讲,他本人便是武后枕边人,要做什么事,大张旗鼓便是,完全无须藏头露尾。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与傅游艺接头的,不是寺中人,白马寺只是个接头地点而已。 “他若是行阴私之事,多半会对你不利,大郎可要当心”芮莱仰着脸,忧心忡忡。 四目相交,权策竟是心中一虚,转开头,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留心提防他” 芮莱伸出手,将他脑袋拨转过来,挑着柳眉泼辣道,“怎的?大郎,你当初说要得了我的心去,可是霸气得紧,活生生一个人,说圈就圈了,眼下我都千肯万肯了,你总不能食言而肥吧?” 权策窘迫不已,环顾左右,抠着后脑勺,不能置一词。 芮莱抿嘴偷笑,神情瞬间黯淡无光,声音了无生趣,“大郎在奴奴心目中,历来是敢作敢当,带风惊雷的男子汉,可莫要让奴奴失望才好” 权策听闻此言,更是进退失据,慌忙转头,却将芮莱满眼的狡黠戏谑逮了个正着,心知遭了戏弄,顿时心火大冒,手臂一绕,将她箍在怀中,芮莱轻轻啊了一声,并未反抗,柔柔靠在他肩头,发香四散。 “你当初生病,是占星所为,引你到嵩山,设计令你坠崖,都是刻意为之”事已至此,再隐瞒真相,未免欺人,权策将往事和盘托出,“天后有意弥合李家武家,太平殿下又颇为欣赏武世叔……” “不要再说了”芮莱打断他,“不用再提他,身为男儿,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我并不强求他为我枯守,即便是孝中续弦,但凡能振起夫纲,我还会认他,如今过得窝窝囊囊,上不得公主的床榻,却是半分不闲着,胡乱找些女子使力气,真真令人瞧不起” 芮莱手中玉奴的人马,便是脱胎自太平公主府,要探听内事,再容易不过。 “世叔为武家子,也有难言之隐……”权策悄声为武攸暨说了好话。 芮莱只是摇头不听,“你且等着,我去更衣,这几日我与玉奴合练了一曲舞,跳给你看” 说完,便款款离去,权策立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片刻后,芮莱和玉奴回返来,却是身着轻薄的劲装,英姿飒爽之余,身躯曼妙若隐若现,边舞边唱,唱的却是侠客行。 权策端坐欣赏,报以掌声,“歌舞双绝,只恨我不通乐器,但凡会一样,也不至于干看着” 芮莱只是翻了个白眼,便下去沐浴更衣,玉奴却不着急,笑嘻嘻的,带着浑身热力上前来安慰,“天行有缺,主人文武全才,总要有点缺憾才好,若不然,可要别人怎么活?” 权策被哄得颇是快意,哈哈大笑,玉奴在侧,歪着头笑眯了眼睛。 回到东都洛阳,权策没有安排无字碑中人去监视傅游艺,径直去白马寺拜访薛怀义,毕竟是师徒,平日里一向多有走动,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拜见长辈,自然没有空着手儿的道理,大包小包的,有新罗那边带来的干海参牡蛎,有吐蕃来的冬虫夏草,有西域来的核桃,都是壮阳得用的物事。 一段时日不见,薛怀义满脸红润,头上热气蒸腾,显然是补大发了,一张嘴就是浓浓的腥臊味,显然各种鞭状物没少吃,“嗯,最近正觉得饮食不调,有这些清淡些的滋补品,最好不过,大郎有心了” “薛师,徒儿此来,有一事相求”与薛怀义打交道,权策已有心得,开门见山,“上回徒儿被拘丽景门,事后查知,是傅游艺暗中作祟,听闻此人近段时日来白马寺颇为勤快,担忧他又要作耗,徒儿不得不防,还请薛师助我” 薛怀义眉头一耸,眼神中厉光一闪而过,“洒家听说过这人,最近投了天后的缘法,净做些逢迎之事,赏赐捞得很是不少,比沈南缪那舔沟子的拿得还多,你且放心,为师自有安排,回去听信儿” 权策响亮应是,爽利告退。 只过了两日,权策就收到了一个郊外菜商递来的密信,他没有开信封,静静消化心中惊异,无论是传递消息的隐蔽,还是探听私密的迅捷,都说明,薛怀义并非只知壮阳,私下也颇有些经营,不能小觑。 拆开信封,映着烛光,白纸之上,只有三个黑字,“六道使” 权策恍然大惊,手一抖,火点燃了纸张,火苗扑簌,燎到了眉毛。 火烧眉毛,真真是火烧眉毛。 第116章 发六道使(下一) 天授元年已到五月,武周革命渐行渐近,武后高居御座,若有若无地暗示,朝中诸武推波助澜,风起云涌,各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自大显神通,或者为了所谓效忠,或者为了所谓社稷,归根到底,所做的事情差异不大,都是为自己和同党谋取利益罢了。 发六道使,是武家一党使出的毒招,也标志着中枢朝局已成铁桶之势的情形下,武后将斗争触角引向地方,所谓六道,指的是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太宗皇帝将天下总分十道,六道使便是除了两京所在的关内道和河南道,以及偏远的陇右道和岭南道之外,将天下腹地一网打尽。 权策对六道使这个名号如雷贯耳,并非因为此名有些玄幻气息,更是因为其中带着斑斑血泪,六道使口衔钦命,行走六道,所作所为毫无节制,察访当地民情官风只是借口,真实目的是凌逼地方大员站队,清洗异己,因都是京官外出,对地方实情并不了解,便采取了最残酷的手段,每到一地,先就将当地因罪流放,或有谤议武后前科的囚犯,全数斩尽杀绝,以此酷烈行动,查探官员反应,若有妄议妄动者,便是第二轮杀戮。 六道使,揭开了武后恐怖统治的惨烈一页。 权策眼看着纸条化为灰烬,心中颤栗,他怕,他行事稳当,又有无字碑加持,并不怕谁查探,他怕的是,武后让他去做六道使。 此事酝酿操盘之人是傅游艺,殊无人情人性可言,又正值武后打磨他收服他的关键当口儿,让他做六道使,可能性极大。 权策面容惨淡,青白一片,六道使威风显赫一时,让谁生就生,让谁死便死,却招致朝臣剧烈反弹,武后政治目的已然达到,轻轻巧巧将这些使者丢出来背锅,官场盘根错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六道使无人得以善终。 权策用力掐了掐额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好险好险,此事未成定局,他还有机会自救一下。 称病?受伤?发疯? 权策脑中迅速跳出这几个词,历来朝臣避险,大多选择这几个套路,君王一般不为己甚,换人便是,然而,在多疑严酷的武后面前,一切规矩都不成立,极容易弄巧成拙。 “不行,必须要在她眼皮底下,要合情合理”权策否定了几个简陋的设想,闭上眼睛,心神渐渐温凉下来,得下一盘又短平快,又复杂的大棋。 太初宫,宣仁门,东都千牛卫新一轮扩招有序进行,经历一次东征,两次内附典礼观兵,东都千牛卫已经是军中金字招牌,招兵已不需登门踏户四处游说,不少人看出东都千牛卫招兵的路数,山东士马子弟,庶族地主子弟中,郁郁不得志的,竞相前来,骑马佩剑之人,络绎东都,成为街头一景。 郑重令韩斋与王晖负责此次招募,两人备好的干粮马匹,倒是都用不上,坐地选人便可。 “郡望姓氏?” “家中田宅几许?” “嫡出庶出?” “排行老几?” 就这么几句话,颠来倒去地说,几日功夫,王晖嘴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只是神色兴奋,四不要的口诀吆喝起来很是响亮。 “嫡出不要,长子不要,贫农不要,文士不要” 一句话出,让不少人如丧考妣。 又有一人,锦袍玉带,前呼后拥来到案前,身后刁奴手贱,摇摇晃晃过来,搡了旁边站立的备身一把。 “呛啷”一声,横刀出鞘,冷气四溢,径直劈砍在那刁奴手臂上,将胳膊齐根斩断,鲜血喷涌。 “嗷”刁奴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捂着伤处滚地哀嚎,头顶又吃了一脚,当即晕厥。 那锦袍公子哥何曾受得这等委屈,大怒,“好混账,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与我拿下” 身后一众奴仆,却无人敢动,只见不知何时,一列十余人的千牛卫备身已到达现场,冷眼盯着他们一行人,当先的队正挥手令将那断臂刁奴收押,冷声开口,“尔等再敢行凶,一体拿下,军法论罪” “好,好,这东都千牛卫,还邪性了,敢这样对我武受烨的,你是第一个,咱们等着瞧”锦袍公子也颇知道些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当下不再硬抗,叫嚣两声了事。 “啪”一巴掌拍在案桌上,却震得自己掌心发麻,“爷要入伙” 王晖微笑,直接摇头,“不收” “为何?你那四不要爷可一样没占”锦袍公子脸色阴沉。 王晖越过他,“下一位” “在下李惇,乃大唐宗人,非嫡非长,家有……” 王晖不待他说完,便摆手拒绝,“不收,下一位” 李惇愕然,与那武受烨一同站在边儿上,见王晖韩斋收人,直看了两个多时辰,渐渐回过味儿来,虽口中只有四不要,实质上却是六不要,不要武家人,也不要李家人。 李惇还好,拂袖而去。 武受烨却没那么好打发,戟指王晖,怒声道,“好,东都千牛卫带种,爷还非进不可,且等着,爷便让你们看看,爷是怎么进去的” 见旁边备身又将手按在刀柄上,武受烨猛地将手指收回,恨恨而去。 傍晚时分,王晖等人指挥备身收摊,却有一彪人马斜刺里杀出阻拦。 正是王晖的前任上官,右卫将军,弋阳侯武延秀,身后闪出个阴笑的身影,可不正是武受烨去而复返,却原来去搬救兵了。 “他为何不能收?”武延秀没有下马,挥动手中马鞭,抽打在桌案上,卷宗纷纷扬扬。 王晖微微气沮,回身寻人,却见韩斋挺拔如松,眼睛看都不看武延秀,只管看着自己,耳边响起东都千牛卫军魂军纪,啪的一声肃然挺立,“东都千牛卫,行事自有章程” 武延秀略感诧异,不怒反笑,举起马鞭问道,“好,有章程就好,你倒是说说,哪条章程他不符合?” 王晖自然不能说武家子弟不收,扫了武受烨一眼,找借口不要太容易,脱口就来,“无勇力,无精神气,此等人休说是东都千牛卫,便是普通军卫,怕也没人会收” 武延秀眉目阴沉,“王晖,你是铁了心不给我这个面子了?” “东都千牛卫,军法不容情”王晖亢声回答,声音嘹亮,四周不少看客拍起了巴掌喝彩,东都千牛卫挂了东都的名号,东都本乡本土人士,都拿这只长脸的队伍当自家人看的。 武延秀一勒马缰,掉头欲走,武受烨赶忙恳求,“三叔,可要帮侄儿这个忙,这东都千牛卫进不去,侄儿哪里还有颜面在?” 武延秀怒极,挥着鞭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抽,武受烨开始还只是受着,见他发了狠心,便脚底抹油,哭嚎着逃窜,一众仆役尾随着叫唤,狼奔豕突,颇是好看。 “颜面?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晓得要个颜面,爷们儿的颜面又到哪里找去?” 武延秀心中怨毒,眼角瞟了王晖一眼,冷意幽幽。 第117章 发六道使(下二) 南市,悦来客栈,帷幕撤去,店面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别的不提,单是门口一块嶙峋巨石,便赚足了眼球,石上一柄长剑,斜插而入,半没入石中,流苏飞散,如同迎风飘扬,却都是顽石雕刻而成,浓浓江湖气扑面而来,门口一副对联,正是权策题写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铁画银钩,不用牌匾,直接刻在石壁上,煞是凌厉。 进得客栈内,空间疏朗,每一个坐席都有名号,名山大川,加上门派,便转型成了名门大派,精致玉牌四面刻上字号,立在坐席正中间,大堂四个角落,竖着四面杏黄旗幡,分别写着“替天行道”“称霸武林”“从戎报国”“浪迹天涯”,旗幡四周的兵器架,摆放着十八般兵器,四面旗幡,与大堂中廊柱相结合,分成四方领域,将舞刀弄枪之辈的四种迷梦,刻画完全,中间还有一圆形台子,离地约莫七八寸,上头摆放着桌案胡凳,有说书人在当中唱念做打。 大堂中坐椅乃实木制成,形状如同树桩,头顶上,悬着密密麻麻的木剑,在外头镀了层银漆,不时闪着喑哑的暗光,很有些唬人,跑堂的小二,都是挑选出的英气少年,做黑衣劲装打扮,接客也不点头哈腰,只肯抱拳,称呼顾客,也只叫大侠,少侠或女侠,若是长得威严庄重些,便称呼声掌门盟主之类。 二楼是雅间,左四右五,拢共九个雅间,名字则取的是光明顶、侠客岛、白驼山之类,意思莫名其妙,听起来却是朗朗上口,里面陈设多与名称呼应,各具特异之处,很有几分不凡。 雅间都有穿堂,后有露台,可俯视后院儿,后院儿小桥流水很是雅致,庭院中央却圈起两个方形擂台,一样的规制,地上铺着蓝色的厚实软垫,四周以绳索木桩围起,一个擂台上无人,另一个擂台上,两个只穿着白色兜裆布的壮硕汉子,正在卯足了力气角抵。 院子的其它三面都是客舍,装饰简约大气,细节处都是尚武之风。 东都大城,民众闲钱多,颇喜欢猎奇,虽则这悦来客栈,用餐费用腾贵,但冲着这股子新意,来客络绎不绝。 不说别人,韩斋就很喜欢这个地界儿,每每完成操练值守的公务,便邀约军中相熟人等,来此地盘桓热闹一番,到了兴头上,还要胡乱拉扯个同袍,下场到擂台上耍上几十个回合,不拘输赢,总是个乐子。 “王兄,我觉得此地处处都好,唯有这店名,有词不达意之嫌”韩斋这次拖来了王晖,还有一些新入千牛卫的备身,占了崂山派的席位,“依着我,这名字应当叫好汉庄,要么就叫英雄台” “韩兄说的极是”王晖的状态没有他那么飞扬,他身边的新丁也是一样懒神无气,兴冲冲进了东都千牛卫,却不料进了森罗殿,每日操练如火如荼,稍有落后便连累整队,连累整哨,实在丢不起人,便只有咬牙硬上,都是人生父母养,凭啥要自认不如人,下场便是浑身无力酸痛,走动间全身骨骼都在跳舞,咔吧咔吧作响。 韩斋老大不满意,“你看看你们,没点儿鲜活气儿,操练是操练,到了外头,还是要活泛一些,才不枉了青春少年,东都千牛卫,样样都要第一,来,谁与我上擂台,耍上两圈,松松筋骨” 没人响应,王晖咽了口唾沫,心中暗道牲口,操练的时候,韩斋一马当先,连主将郑重也训完了全程,他们都累趴下了,那些老鸟,却像是没事儿人一样。 “啪啪啪”有人拍着巴掌从二楼楼梯上下来,一行人身着锦绣,行走间像一片云霞。 “韩千牛有此雅兴,本将乐得相陪”来人正是武延秀,身后人等虽穿着锦衣华服,却膀大腰圆,粗鄙不文,并无贵公子气派,“久闻东都千牛卫盛名,王家大郎能入得其中,定是颇有勇力,颇有精神气的了,不如一起比上一比” 王晖听得他将原话奉还,便知来者不善,但其中搭上东都千牛卫声誉,他并无选择余地,站起身来,沉声道,“侯爷要怎么比?” “哈哈哈,大家都是军人,将士各有其责,我这里人数多些,也不会以多欺少,一对一,公平”武延秀说得大义凛然,却是将自己摘了出去。 韩斋二话不说,当先起身,快步登上擂台,“东都千牛卫虽不是无敌,却没有临阵怯场的,武将军既要坐镇指挥,便请出人吧” 武延秀被讥讽得羞怒,指点了身后块头最大的,“娄三,去伺候韩千牛,下手轻些,韩千牛惜命,当初权策东征,他都不肯去的” 韩斋脸色漆黑,东都千牛东征越王李贞,他未曾去,自此与同一批的千牛备身拉开偌大差距,一向引为生平恨事,大庭广众下被揭开伤疤,怒从心头起,一开始交手,便抢占先机猛攻,势大力沉,尽是刁钻招数,一通组合连击下来,未见效果,娄三只防守要害,别的部位,压根儿不去理会,任他捶打,岿然不动,双眼尽是嘲讽之色,见韩斋攻势稍停,觑得个空子,转身横踢,韩斋稳扎马步,双手竖起格挡,奈何对方力量太大,将他踢飞出去,飞出了擂台,重重摔在地面上,口吐鲜血。 王晖等人将他扶起,安顿在一旁,安排人送他去医馆,忙乱的功夫,苦思脱身之计,武延秀分明有备而来,不可力敌。 “王家大郎,尔等要借机临阵脱逃也行,日后见到我右卫官兵,只须避道而行,喊一声右卫威武,我便放了你们”没等他开口,武延秀先就冷嘲热讽,用尽了中气,声音扩散到整个悦来客栈。 王晖等人被断了退路,撸起袖子,了不起挨揍一顿,东都千牛卫的声名却是不能坠。 一个,两个,三个…… 上去,下来,一个千牛备身,六个备身,全都受创摔倒在地,武延秀身边强人环绕,得意洋洋,龇着牙齿叫板,“还有谁?” “还有我”一声清亮的答复传出,权策自外头缓步进来,将衣襟撩起,扎在腰间,翻身上了擂台“我虽离开东都千牛已久,却也算是东都千牛的人,武将军,有劳阁下,与我指派个对手” “呀,权郎君”不少看客认出了权策,对比了他的小身板儿和武延秀的手下猛士,很是不看好,纷纷嚷了起来,有个年纪大些的耆老出面,“东都千牛是带种的,上阵打仗不含糊,打擂台不擅长也是有的,权郎君身份贵重,眼下又是文官,莫要逞一时意气” 权策团团拱手,谢过四周父老抬爱,却是坚持要打这个擂台,“我没见便罢了,既见了,决不能袖手旁观,武将军,请” 武延秀有一瞬间真的想亲自上阵,但最终还是自保的本能占了上风,按捺住了这个不靠谱的欲望,挥手派出个粗壮汉子,兴奋地等待着权策喋血的画面。 真真是期待太久了。 第118章 发六道使(终) 这世界,如武延秀所愿。 权策在擂台上,卖力的辗转腾挪,动作华丽惊险,几经沙场的经验,让他占据了上风,那壮汉虽不怕疼,却也被折腾得够呛,却不料,一个弹腿,不慎崴了脚,招数没打成,还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壮汉趁机揪住他,饱以老拳,权策成了沙包,脸上各处被打的鲜血直冒,最后一脚踹在他小腹上,双手拧住双臂,将他扔下了擂台。 落地时,脚下一个拌蒜,嘎贝儿一声脆响,另一只脚也崴到了,疼得他登时满脸冷汗,头上鲜血与汗水纵横流淌,情景很是渗人。 “呀,郎君”芙蕖闻讯冲出,见到他的惨状,凄厉地唤了一声,扑上前去,将他的脑袋拥在怀里,一叠声叫人,声音都变了调,“医生,速去寻医生来” 伙计自然是听令而行,热心的父老乡亲也帮着吆喝抬人,店里登时乱做一团,权策身上都是硬伤,过了劲儿就没那么疼了,被七手八脚地折腾,反倒更加难受,尤其是有人浑水摸鱼,竟然趁乱脱他的鞋,碰到脚踝,好一阵酸爽剧痛,赶忙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将血迹抹去,“诸位,诸位慢来,我未曾残疾,尚能自理,那位娘子,这双靴子我待会儿赠予你,莫要动我的脚,可好?” 那偷摸脱鞋的小娘子脸颊红晕,却也泼辣,松开他的脚,大大方方应道,“权郎君说话可要算话” 武延秀一行人被晾在一边,眼见权策从他手里抢走的粉头温情呵护,还有小娘子送上门勾搭,真真不当人子,“权少监,怎的,东都千牛卫都输成这样了,是否当有个说法?” “你要甚说法?东都千牛卫奉陪到底”外间儿传来一身吼,整整齐齐的脚步声响起,郑重阴沉着脸迈步进来,将这悦来客栈围成了铁桶,俯身查看了权策的伤情,见无大碍,才放下心,“武将军,一个一个的打,未免太慢,若还有雅兴,不如去你右卫营中,来一场演武,我军中人虽不多,却无服输之人” “哼”武延秀晓得右卫几斤几两,今日以有心算无心,出了一口恶气,两军对阵什么的,他敬谢不敏,冷哼一声,“军中殴斗,可是有违法纪的,我们走” 带着人就往外走,郑重身子移动了下,又停住了,没有阻拦他,待他们走了,才回身背起权策,送进客房安置,“将军,为何不让我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刚才他身形稍动,权策在后拉了他一把。 “嘶嘶……”权策碰了碰脚踝,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急于一时,今日之事,闹大无益,说不定,我还要谢谢他呢,呵呵” 一边疼得咧嘴,一边发笑,脸颊扭曲,颇是诡异。 郑重一头雾水,芙蕖白了脸颊,伸出玉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不烫啊。 权策由着他们胡思乱想,自顾自笑着。 医生很快就到了,包扎了脸上伤口,给脚踝正了正骨,交代好生静养几日,便能痊愈。 “将军,可要告几日假?”郑重询问。 “无妨,麟台事务轻松,去不去都是不碍的”权策摆手不同意。 “但后日便是望日,大朝时分,将军须御门护驾,这却是少不得的,看这伤势,怕只能好个七七八八,早些告假,也从容一些”郑重眉头拧着。 权策笑而不语,七七八八,最是合适不过,不提这个,转而对芙蕖交代,“芙蕖,将我的靴子送给适才那小娘子” 这两日,权策径直翘了麟台那边的班,住在悦来客栈里,打发了人回义阳公主府报信,就说有公差要外出几日,免得家人见了担忧。 有芙蕖忙前忙后照料,伤势将养得差不多了,只有脚踝上伤势,容易得,不容易好,走路一深一浅的,吃不得力。 “郎君,这差事可否推一推,好容易将养成这样,再磕着碰着,奴奴可要心疼死了”芙蕖为他打理行装,披挂上左羽林卫将军服饰,御前侍卫,观瞻体面至重,颜色鲜亮,披风大氅不仅威武,用料也考究,不怎么沉重。 “呵呵呵,莫要忧心,羽林与千牛不同,不须进殿站班,只是在门外警跸,代天后进了大殿,就无人注意了”权策轻抚着她的后背,时进夏日,衣衫单薄,隔着衣服,淡淡的温热溢出,让他竟有了几分心猿意马。 芙蕖与他肌肤相亲,自是察觉郎君不同,温顺地靠近他怀中,轻轻唤了一声“郎君” 权策惊醒过来,神色讪讪的,摆了摆手,迈步出门,芙蕖要搀扶,为他拒绝,“你家郎君是将军,要攻城略地的,区区小伤,不必在意” 芙蕖松了手,倚在门边,翘首以望,眼看着他在一众从人拱卫下折转东西,看不见了。 太初宫,武成殿外武成门,权策准时到岗,野呼利已经带着羽林排位站岗,站好了位置,见他来了,迎上前行了军礼,厮见过后,特意说了句,“将军,有用得上属下的,尽管吩咐”武延秀好容易让权策吃了瘪,宣扬得满天下都是。 权策含笑点头,“郎将有心了” 他看了看熟悉的武成门,背后有九级阶梯,墙洞深达数丈,他在石梯前站定,捏着长长的披风一角,挥舞了几下,嘴角翘了翘,眼中精光闪闪。 时辰已到,群臣已然到齐,站在门前广场两侧,等待武后驾临。 “啪啪……”净鞭响起九下,群臣肃静,武后身着金色凤袍,衣料轻盈,随风飞舞,胸前大片瓷白,肉光致致,缓步下了辇舆,向武成门走来。 “微臣权策,叩见天后”权策一躬身,身后猎猎披风倒卷,巧之又巧地盖住了武后前方的石梯,武后未曾留意,踩着权策的披风,踢在了石梯上,打了个趔趄。 权策赶忙趋前一步搀扶,为披风牵扯,身形失重,脚踝猛然受力,一阵剧痛,趋前之势未变,却直扑到武后身上,好在她旁边的上官婉儿和谢瑶环双双搀扶住,才没有变成滚地葫芦。 权策的姿势半蹲半跪,脑袋栽进了武后胸前,为维持平衡,两手竟还抓着她两条滚圆大腿。 “臣,臣万死”说起来复杂,权策只维持了几息时间,就忍着剧痛后撤,俯伏在地,全身颤栗不已,显然吓得不轻。 武后蹙着眉头,隐蔽地用胳膊挤了挤胸,被权策冲撞,很有些疼痛,瞟了一眼他的脚,轻描淡写,“起来吧,当差要留心” 武后入了武成殿,宣召群臣,朝臣迤逦而入,在经过权策的时候,他的上司麟台监李峤,冲他点了点头,最后押班的,是御史台众人,侍御史傅游艺眉目阴沉,嘴角不自然地跳动几下。 第119章 归于尘土 “臣麟台监李峤有奏,臣弹劾左羽林卫将军权策,御前失仪,唐突天后,其情可恕,其行难容,请旨将其免官发落,以儆效尤”刚进武成殿,李峤便离席出列,矛头直指自己的下属兼好友。 “侄臣附议”武承嗣也跳将出来,近段时日,武家大杀四方,像权策这种有名望牵连甚广的人,若是能将他打落尘埃,势必更能收立威之效,“权策恃才傲物,懈怠公务,荒废天赋,对朝廷典章殊无敬畏之心,惊驾不说,还冲撞天后玉体,理应处以严刑” 武承嗣的分量与李峤有天渊之别,一开口,惊起一滩鸥鹭,不少人出来附和,就连随着武家权位渐稳,与他矛盾心结越来越深的天官尚书武三思,也不得不扯上顺风旗附议。 “天后,臣以为,权将军虽有所疏失,却并无劣迹,忠孝之心人所共知,天后洪福齐天,有上苍庇佑,玉体毫发无伤,天后胸襟如海,能容天下,臣请小惩大诫,不必大动干戈”大理寺卿狄仁杰皱着浓眉,见不得这番小题大做,若是有人借着由头钻了空子,怕又是一场瓜蔓抄,不知多少忠臣良将要被波及,不说别的,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定然跑不了。 毫发无伤,胸襟如海,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词儿,此时落在武后耳中,却是颇为有感,丰隆处隐有疼痛,眉尖微挑,不置一词。 见天后态度未明,夏官尚书娄师德赶忙出列缓颊,认为不可让朝中不虞之事外泄,以免损伤天后威严。 将作丞武攸绪附议求情,他不太会说话,有一说一,“臣以为,若因此事,对重臣动大刑,恐会招致非议” “混账,天后金玉之体,万乘之尊,有所冲撞即是重罪,谁人胆敢非议?”武承嗣横眉立目,戟指武攸绪,“将作丞言语无状,臣请将其逐出大殿” 武后点了点头,“攸绪回府幽居,不豫政事,闭门思过” 武攸绪免冠伏地请罪,狼狈后退,出了大殿。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为权策求情,前方侧坐的侍御史傅游艺,本也蠢蠢欲动,想要为权策说两句话,硬生生被堵在了嘴里,脸色极是难看。 “权策行事不当,有失官体,着免去麟台少监、左羽林卫将军等本兼各官职,回府反省,此事无需再议”武后拍板定案。 “天后英明”武承嗣环顾朝臣一周,目光所及,人人俯首,不免得意洋洋。 武后高高在上,将众臣反应尽收眼底,面上如古井不波,眼中的光芒却火热灼人。 “朕久闻公卿大夫之家,多有奢侈僭越之举,虽泱泱盛世,物产丰饶,朕亦不吝与众卿共享富贵,然成由勤俭败由奢,先贤之训导,不可或忘,贪欲无界,易于滋生得陇望蜀之心,非保全之道”武后端坐御座之上,慢悠悠地说道,“自今日起,除皇室之外,众臣勋贵,清理僭越物事,不得使用锦缎,若有妄为之人,朕决不轻饶” “臣等遵旨”朝臣心中齐刷刷一凛,俯伏跪地,各自思量盘算,穿用之事,都是细枝末节,武后这般郑重其事吩咐,定有小中见大之意,要以此衡量群臣是否恭顺服从,也是以此制造紧张,收束群臣心思,要是此时有一分一毫逾越,下场怕是会比倒霉的权策还不如。 武后威严点头,不再说话,内侍见状,扬起尖利的嗓门,“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臣,侍御史傅游艺,有本启奏”傅游艺到底是舍不得自己的苦心筹划,出列跪拜下去,满面悲愤之意,他的谋划,已然无法竟全功,武承嗣只知逞威风,坏我大事,“臣以为,朝廷治国,重在政令通达,政通方能人和,地方大员代天牧民,为一方父母,其操守如何?其才干如何?其心迹如何?朝廷须得全方位掌握,才好赏功罚过,惩前毖后,将朝廷善政雨露遍施黎民,请派六道使,行走各道,监察地方” “哦?傅御史所议,可是六条问事,监察地方自有一定之规,何须另派六道使?”武后凤目微阖,淡淡问道。 六条问事,是从汉朝流传下来的监察制度,主要是察官人善恶、察户口流散、察农桑不勤、察妖猾盗贼、察德行孝悌、察黠吏豪宗,每隔一段时间,朝廷会派出黜陟大使,巡察全国,整顿吏治。 傅游艺亢奋起来,“臣所议,与六条问事不同,六道使职责,首在民心官心,以心迹论人论是非,有二心、有反心、有逆心之人,虽芝兰之才,亦必铲除之,其次六道使所到之地,按察刑狱,其三,为威慑地方,六道使应有便宜行事之权” 话音落,满朝鸦雀无声,傅游艺的意思,傻子都看得出来,民心官心,不外乎是地方上到底是向武还是向李,向李的官员,芝兰挡路也要铲除,向武的官员,哪怕是贪官污吏,怕也能升官发财。 “众卿,以为如何?”武后幽幽出声询问,扫了立在大殿中央的傅游艺一眼,给了他一个嘉许的表情。 “侄臣万分附议”武三思几乎是一跃而起,扑到地面上,“朝廷大政,实在州郡,州郡离心,则万事休提,六道使之议,刻不容缓” “臣等附议”来俊臣、周兴等人蜂拥而出,他们做酷吏的,多在中枢京城里作威作福,如今有机会将威风耍到地方上,自然是求之不得。 “既是如此,此事就此定下,六道使者为谁人?傅爱卿可有举荐?”武后眉目舒展,给了傅游艺天大的体面。 总算到了这个关卡上,傅游艺心中怦怦跳,即便权策免官,逃出一劫,但他的算计,也还有别人,“臣以为,六道使应当一正一副,相互监督,避免滥权……” 傅游艺用心何其险恶,狄仁杰、娄师德、岑长倩、苏味道、豆卢钦望这些立场暧昧难明的朝中重臣要角,都被他举荐当正使,看这五缺一的架势,另一个空缺,应当是属于权策的,副使则是丘神绩、史万浚、侯思止等一干酷吏中的后起之秀,有他们押着,正使怕少有施展余地。 打的主意,却是一箭双雕,梳理地方不说,也逼着这些人选边站队,只要手上沾了李家人的血,便无论如何脱不了身。 “人选之事,暂且缓议,傅爱卿忠心可嘉,应予嘉赏重用,三思,天官衙门拟定条陈奏来”武后按捺住情绪,没有直接准奏,引而不发,有时效果更佳,对傅游艺的激赏却是不加掩饰。 “侄臣领旨”武三思出列领命,看着傅游艺和颜悦色,这人,够毒,够狠,却是不能招惹。 朝会在黑云压城中散去,权策也在麟台接到了免官罢职的制令。 捧着黄绫,权策重重松了口气,一瘸一拐走在龙尾道上,暮色四合,夕阳渐下,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 在朝中扑腾了两年有余,无论是文官武将,利国利民的事情没少做,也保住了父母家人的性命,算得功德圆满。 归于尘土,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如今,他可以隔着窗户,看外头疾风骤雨。 第120章 红杏枝头 权策悠然回到义阳公主府,顾不上回自己院儿里更衣,径直去后院儿拜见义阳公主,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他罢官免职的消息,是藏不住的,与其让别人以讹传讹瞎传,累母亲悬心,还不如他自己先去当面禀报清楚,也好安慰一番。 他扯了扯脸颊,努力将表情弄得更快活一些。 刚进二门,就听到朗朗书声,权策顿住脚步,看着眼前的温馨画面。 廊庑下,母亲义阳公主端庄站着,手扶着廊柱,看着庭院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神情温婉宁静。 葛绘双手背在后头,拿着本千字文,走一步,念一句,在庭院里的灌木丛之间游走,权竺有样学样,操着稚嫩的嗓门儿,摇头晃脑,“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这千字文是南朝梁武帝萧衍令散骑侍郎周兴嗣所作,节选王羲之书法作品中一千文字,梳理成文,据传一夜成作之后,周兴嗣须发皆白。 因此作朗朗上口,义理精微,不少世家大族给幼儿启蒙都用千字文取代艰涩的仓颉篇。 “师傅喜欢竹子,母亲安排人在院子里各处都种了些,可凤凰为什么要在竹林里鸣叫啊,是因为竹林里没有吃的,肚子饿了么?”童言稚语,权竺问得极是认真,看了眼院子里新近栽种的一窝竹丛,眼中布满怜悯。 “非也,竹有节有骨,萧萧成林,不屈不挠,四季常青,切合君子之道,凤凰乃是神鸟,择良木而栖,便到了竹林之中,鸣凤在竹,非是因为饥渴,而是因得其所哉而快活,这一句说的是帝王有德行,万物生灵都会沐浴恩泽”葛绘一板一眼认真给他解释,只是之乎者也的,解释与原句差不离艰深,权竺虽不停点着脑袋瓜子,一副茅塞顿开,受到点化的愉悦神情,但权策觉得,自家二弟大抵只是给师傅留面子,定然是没有听懂的。 然而,权策却也没有心思干预,古代后生子弟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一番打磨,也是给学识修养奠基,他更在意的是那一窝竹子,不说还罢,一留心却是果然,几日未归,家中各处,廊前路边拐角,都多了一丛丛秀美的修竹,真是因为葛绘喜欢,母亲就叫人种的? 权策看了眼义阳公主凝望葛绘的神情,心中幽幽一动,似有欢喜,似有薄怒,归于一声无力叹息,扬声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义阳公主猛然惊醒,看到英气勃勃的儿子,脸颊先是泛起一阵晕红,接着又是一阵苍白,状极惊恐,权策心中一痛,同是公主,母亲谨慎自持,安守活寡这许多年,也是不易,他挤出个大大的笑容,招呼了葛绘和权竺,缓步上前。 他一动,义阳公主便察觉了不妥当,顿时将女儿心事抛之脑后,衣裙翻飞,快步迎上前,“我儿这又是怎的了?”脸上更见苍白,一丝血色也无,实在是这个长子,受的苦楚太多太多,仿似每一日下朝都会带一身伤。 权策浑身暖流涌动,伸手搀住母亲,连声劝慰,“母亲,不碍的,孩儿顽劣,与人角抵,不慎受了点儿伤,在脚踝处,只是行走有些不便,将养几日便好” “我儿年岁已大,都到了说亲的年龄,怎能如此孟浪?”义阳公主稍松口气,蹙着眉头数落几句,葛绘和权竺到了近前,才收声止住。 权策搀着母亲,葛绘又扶着他,权竺在后头跟着,亦步亦趋,口中一会儿问权策痛不痛,一会儿安慰母亲,小脸皱成一团,满是忧愁,小小年纪,已露出暖男气质。 待得进了正堂坐定,葛绘带着权竺退出,权策如实说了罢官之事,厚着脸皮撒娇,“母亲,孩儿如今无官一身轻,倒是应了春节时的承诺,日后便赖在母亲膝下尽孝了” 义阳公主听他说得轻巧,到底有些不放心,婉转说道,“大郎休要作怪,只要没有祸事,你在家中待多久,都随你心意” 权策故作憋屈,“母亲,孩儿是那惹祸精不成,真真只是意外冲撞天后获罪,没有得罪谁人,也没有做下错事” 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义阳公主心下稍安,“大郎,方才我说起,你却是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可有心仪女子?若没有,母亲且为你访一访,总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也好早日开枝散叶,主持中馈” 权策听得直翻白眼儿,按住她的手,“母亲,此事不急,不瞒母亲说,如今朝政纷乱,正是多事之秋,或许,还会有大事发生,宜静不宜动,张罗婚姻,难保面面俱到,若是给有心人拿了什么说头,还会惹来麻烦,待翻过这年,一切听母亲安排” 义阳公主听得面目沉凝,轻叹口气,开口唤侍女,服侍他沐浴更衣。 权策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母亲,天色还早,孩儿还要去跟葛师傅喝一杯,晚些时候就回未名院安置,您不用挂心” 义阳公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双手拢在小腹前,坐了好一会儿,长子开窍以后,愈发精明,极其擅长察言观色,很多事情根本瞒不过他,好在,他似乎并不怎生反对。 他与葛绘一向兄弟相称,何时变成了葛师傅? 眼前闪过葛绘清冷从容的面孔,还不知别人是何等心思,说甚都只是妄想,义阳公主伸手放在脸上,用手背的冰凉降一降脸上的热气。 不提权策怀着异样心思与葛绘推杯换盏,夜深才散,第二日天明,有人前来通传,太平公主府外管事求见。 权策揉着额头去见客,本以为只是传个话,吩咐些事情,却不料,人家是来接人的,车马准备停当,接权策到太平公主府做客。 说起来,自春节见了一面,那次奉武后制令到这里传话,半途而废,姨甥两人正经有几个月未曾见面了,权策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权策拜见姨母” “却是不知,你何时倒成了稀客,早知你是个没心肝的,便让你在丽景门多挨上几鞭子才好”太平公主没有叫起,板着张脸,怒意俨然。 权策老实趴在地上,接着话茬感谢,“姨母教训的是,全赖姨母垂怜,孩儿得以保全自身,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迈步过来,蹲身拧住他的脸颊,将他拉扯起来,“你这坏心小贼,便是仗着姨母宠爱你,却敢这般肆意,敢过家门而不入,再有下回,看我怎么罚你” 权策起身,陪着笑看了看她,几月不见,她却是丰腴白嫩了许多,心念微转,笑意变得勉强,她的滋润,怕是跟驸马武攸暨没有什么关系。 “来,随我来,我叫几个人与你认识”太平公主拉着他的手,一起进了内堂。 权策心中凌乱,将自己的面首介绍给晚辈认识,这,这合适么? 莫不是还要他拜见叫姨父? 第121章 内卫之殇(上) 权策一入内堂,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太平公主让他见的人,并不是她的入幕之宾,内堂之中或坐或立,有八人,有三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五人是妩媚妖娆的青春尤物,若说有共同之处,便是草莽气息浓厚,脾性各自张扬,太平公主进来了,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殊无规矩道理,一望可知,尽是大有来头,又无法无天之辈。 这些人待太平公主虽只是平平,看向权策的视线,却是无比灼热,死死盯着他,尤其是其中一老者,豁然站起身,双目发着光,从上到下,将权策一通好瞅,俨然像是要剥开皮囊,一探内里究竟,端的渗人。 权策迟疑地跟着太平公主的脚步,挪着腿脚,心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盛,脚下如有千斤之重,终于顿步不前。 太平公主回身看了他一眼,视线中有些许不忍,有一些后悔,但更多是坚定,“大郎我儿,只须走得这几步,你可得长久安宁” 权策眼圈蓦地一红,泪如河水决堤,不停涌出,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也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 太平公主被温热的湿气击中,有一刹那迷惘,这外甥儿终是才十七岁,还是半大少年,玉韫珠藏,含英咀华,光芒灼灼,令人怜惜至极,何苦要经历这般折磨? 犹疑只是一瞬,太平公主很快双目清明,柳眉倒竖,一把甩开他的手,右脚踮起,用上全身的力气,反过来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得权策一个趔趄,脚踝处伤处复发,剧痛席卷周身,权策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调整了姿势,端正跪好,“姨母息怒,孩儿知错了” 太平公主的第二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拭去他脸上泪痕,“能得母后信任,委以腹心,你当善加珍惜,努力效命,战战兢兢的日子,你还未曾过够不成?” 权策起初木然听着,而后露出淡淡笑容,微苦,技不如人,形格势禁,除了认命,还能奈何? 他终究还是太嫩了,以为设法罢官免职,就可跳过武周革命这个致命漩涡,从容旁观潮起潮落,却只是自欺欺人,逃出了六道使的陷阱,还有梅花内卫等着自己,只是不知这份偌大恩典,是激赏自己的武后另眼相待,还是心疼自己的姨母费心求来? 真真是天高地厚之恩。 权策一时间心潮起伏,若自己庸庸碌碌,是不是不用简在后心,做这层出不穷的棘手之事?但若真庸碌无能,怕早在两年前的正旦大飨,外祖母萧淑妃一支,便已被斩尽杀绝。 时也,命也。 “大郎不必忧心,梅花内卫行事,不同一般”太平公主伸手将他搀扶起来,拉着他的手温言抚慰,“你不必以真面目示人,也无人知晓你身份,更无人会以此推罪于你,且记着,你的姨母,太平公主,也是李家人,只要有我在,便可保你安然无事” 权策心中咯噔一跳,感觉太平公主的温软玉手变得冰冷刺骨,这字字句句贴心安抚,却为何不像是心疼晚辈,更像是在招揽羽翼? 心思急转间,动作却容不得迟疑,立刻拧着剧痛脚踝,跪拜在地,“孩儿日后,便全赖姨母庇护” 一头重重磕在地上,额头鲜血殷殷,太平公主温柔扶起,将他抱在怀中,用锦帕擦去额角血迹,告诉他金枝玉叶之体,要爱惜自身,不可轻易毁损发肤。 权策仰头望着太平公主,满脸孺慕感激,心中却百感交集,世事迫人,这曾经可敬可亲的姨母,如今,也变得面目全非,让他管领梅花内卫,明着讨好了武后,将熬好的鹰用在刀刃上,暗里却是拿作把柄,令他成为门下犬。 一直到太平公主莲步姗姗离去,权策半晌仍未能回过神来。 “我等见过统领”那几人浑然不讲礼节,自顾自看了场贵人们的矫情大戏,直挺挺站着,拱了拱手,便算是行礼了。 “诸位有礼了,诸位都是前辈,又精通此道,权策少年,因出身幸进,日后行事,还请诸位多多提点”权策微微躬身,拱手还礼,礼数半点不缺,立威不是横眉立目就可以的,还要看日后,他无欲无求,只要做事,总能让他们晓得利害。 “统领过谦了,老夫可是与你交过几次手,没讨得半点儿好去,连你手下半根毛儿都没捞着,你倒是活蹦乱跳的,这就是本事”须发皆白的瘦高个老头子虽斜着眼睛,不正眼看他,脸上敬重之色却不似作伪。 “老者怕是误会了,同为天后效力,当并力向前,自相残杀之事,能少做,自然是少做为好”权策脸色一沉,目光如刀,一语双关。 老者哼了一声,并不争辩,有个蒙着黑纱的窈窕女郎迈步上前,攀在权策肩头上,吐气如兰,“权郎君是人家的统领,自然是你说了算,你让杀谁,便杀谁” 说话间,另有一女子也缠了上来,奉上未办结卷宗,梅花内卫的文案程序却是简洁至极,谁家有异动,查探,坐实,或者拘拿,或者就地处死,若是不能坐实,则是令他家中死伤几个亲眷,出些恐怖的意外,以为警告,他们对此有个称呼,叫活刑,以对应死刑,梅花内卫,便只有这两种刑罚。 权策非道德君子,但也不是谁都可以睡的,梅花内卫的女高层,看似浪荡,却各怀机心,频频出言试探,权策懒得多说,干净利落要来了梅花内卫的名册据点,重约了会面地点时间,便抽身离去。 “哼,扭屁股发骚有屁用,连个毛头小子都收拾不了,他的底没捞到,咱们的底倒是被人拿了个全乎”有个白胡子老供奉出言讥讽。 “咯咯咯,难得有个小郎君,还是统领,人家疼他呢,不给他,又给谁?”黑纱女郎声如银铃,视线表情都在黑纱后,看不真切。 权策告辞离开太平公主府,骑在马上,面如清水,心中波澜起伏,消化了接掌梅花内卫的噩耗,他只得出两件事,武后对太平公主这个唯一的女儿宠爱非同一般,连梅花内卫都不隐瞒她,而太平公主呢,渐渐生出了权势野心,一如她的母亲。 他有些迷惘,思绪不可遏制地转到了武攸暨身上,女人如花,像他们母女这样的,便是狼毒花,若有人能浇灌,征服身心,便灼灼闪耀,仪态万方,若是没人能懂,没人能征服,根系所至,吸干所有水土,根茎叶遍布剧毒,触之即死。 若太宗尚在,以他恩威权谋,当无今日之武后,若薛绍尚在,以他才貌风华,当无今日之太平。 权策心思纷乱,前方道路人头攒动,却是堵住了去路。 “沙吒,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沙吒符不片刻便回返,“主人,是鄂国公,饮酒大醉,当街纵马伤民,奸淫民女,官府来人袒护于他,百姓群情激奋,暴力围殴,眼下右卫有兵马来,当无大事” 薛怀义? 怕是又被武后拒见了,以色侍人,终究不过是玩物。 权策眯缝着眼睛,远远看着衣衫不整的大和尚,在重重兵马卫护下,骑着高头大马,猖狂而去。 第122章 内卫之殇(中) 权策早有不禁宫门的特权,但他从未用过。 如今,不用怕是不成了,他无官无职,也无勋爵,只是一介皇家宗族子弟,要出入宫禁,只能用特权。 “大郎?你入宫何事?可是有宵小作祟为难于你?”在神武门,遇到了升任凤阁舍人的崔融,他昨日才到义阳公主府探望过,罢官免职,终究是个坎儿,当时见权策面色有异,只当他心中愁苦,不料这么快就又在宫中见面。 “崔兄,并无他事,拜见天后请安”权策苦笑,他接任梅花内卫统领半个月,慢条斯理梳理内务,如今,诸事已毕,再不入宫请旨,怕要祸事。 “唔”崔融微微惊愕,但不便多问,打量他一番,戏谑道,“这件绣衣却是华丽,大郎风流少年,本以为经此波折,会变的忧郁一些,让出几分颜色,未料到仍是神完气足,实在令人恨煞,若无永丰里一顿花酒,此节怕是翻他不过”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急促说道,“大郎若无事,休要入宫,此地,已成龙潭虎穴” 权策闭眼点头,冲他拱了拱手,“若崔兄有暇,定当共谋一醉” 他当然知晓这里是龙潭虎穴,六道使已经散入四方,虽经历一番博弈,傅游艺没有完全得逞,几位宰相都从泥潭脱身,但狄仁杰和豆卢钦望却实打实中了暗算,不得不到地方腥风血雨走一遭,宫中天下中枢之地,暗流涌动,有人忙着救人,有人忙着害人,传出的旨意,都是血迹斑斑。 两人交错而过,权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锦衣,胸前绣着蓝色暗纹,是一只安详的小鹿,双肩上,则是两支三叉戟,这是天后所赐,说是寓意福禄双全,连升三级的意思,权策只是听听罢了,这件衣服,连同大红色的披风,形同梅花内卫统领的制服,再好的寓意又能如何。 长生殿,权策见到了武后,不知是错觉,还是心理反应,只觉得她似乎又年轻了许多,不只是皮肤容貌愈加白皙柔嫩,身上的活力与激情也是洋洋洒洒,只是靠近,便不由自主亢奋起来。 “臣权策,拜见天后” 武后将奏疏扔到一边,摆摆手,“你们退下吧” 上官婉儿和谢瑶环领着殿中内侍女官匆匆退去,显然,她们也同权策一般,感觉到不一样的节奏。 “还好,有几分良心在,没有让朕等到六月去”武后站起身,踱着步子到他旁边,“内务整理了那么久,定是得心应手了” “臣惶恐”权策俯首认错,“内卫都是精干之人,雷厉风行,臣以为执行之事,敖汉老供奉能料理妥当,监视情报之事交予青蛇娘子,其人善于条分缕析,整顿后勤之事便由黑寡妇处置,其人虽表面凶残,心思却极细腻,有她在后方,必无后顾之忧” “呵呵,倒都是老面孔”武后瞟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起来吧,这几人都是朕用惯了的,你既然也看得上眼,便如你所说安排了,这些人手朕既交到你手中,可不是让你拿着把玩的,可有擘画,要如何行事?” “臣以为,内卫非朝中人,不宜干预过深”权策鼓足了勇气,努力减少将要做下的冤孽,“朝中大理寺、丽景门、御史台、刑部织就天罗地网,各有职司,但教各官尽心尽力,威慑人心足矣,可虑者,唯有枉法渎职,居心不轨,臣愿做天后之鞭,挞伐背德不忠之人,愿为天后之剑,制裁忘恩无义之辈” “鞭也好,剑也罢”武后听了,带着吟吟笑意,伸手按住权策的胸膛,“只要你这里揣着的,是一颗忠心,有几分热乎气,便尽可放手施为,朕但旁观而已,你的剑,还有鞭,可莫要用错了地方” “臣不敢,臣蒙天后殊遇,不敢妄自菲薄,作奸犯科之人,天后所指,都是臣的目标,不敢偏私”权策字斟句酌。 武后捏住他下巴,眼中波纹荡漾,“你很聪明,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的” 权策深深躬了躬身,让她捏个稳当,他的个子已经高出武后一个半头,“臣领训” 武后手指微动,捋了捋他微微露出的青黑胡茬,“朕记得,你曾说过,忠李氏即是忠于朕,忠于朕即是忠李氏,如今,又作何想?” 权策微微抬头,与武后的眼睛短暂相对,“世间恩情,亲恩最重,天后乃李氏之母,此事万古不易,臣忠天后之心,亦是万古不易” 武后听得一怔,竟是破天荒先移开视线,往左右看了看,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权策的衣襟,很快又松开,嘴角冷笑,“你退下吧,让朕看看,你这万古不易” 权策躬身告退,直到他退出殿门,武后才收回视线,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又是精光四溢,急促下令,“来人,出左威卫大将军赵鎏为北庭都护府都护,出东都千牛卫将军郑重为黄州刺史,出千骑将军令狐伦为扬州都督,即刻起行,不得迁延” 东都洛阳西南,有处陆浑水库,旁边是鹤鸣峡,在峡谷口,水瀑边,建有几间茅屋,朴实无华,充满乡土之趣,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是梅花内卫的据点。 “敖汉立即行动,将无法坐实的广化郡公、怀吕公等人执行活刑结案,青蛇娘子转移监视重点,放在六道正副使身上,重点是狄仁杰和豆卢钦望,还有,注意丽景门侯思止的动向,若有机会,抢上他几桩功劳,报我两箭之仇”权策居中而坐,大喇喇的吩咐下去,丝毫不掩藏私心,“黑寡妇,为我解决一个后顾之忧,给武延秀找些事情做,莫要让他烦我” “是,统领”青蛇娘子身段如蛇,拧着腰身领命,端的风情万种。 “呀,权郎君,人家给你做事,还是招惹武家人,要有好处人家才肯呢”黑寡妇就是黑纱女,她倒是不再敢缠到权策身上,嘴巴上却还是风骚依旧。 “叫我统领,若不然,就将买脂粉的三百贯钱帛退了回来”权策含着笑说道。 黑寡妇脸上顿时阴晴不定,她管后勤,梅花内卫宽泛,挪用钱帛只是常事,昨日确实挪用了三百贯钱,买的却不是脂粉,而是索元礼身边一个管事的小命。 权策伸手按了按她的肩头,却面向众人说道,“小打小闹毫无益处,争功邀宠都只是一时意气,我们是天后手中的利箭,要自重身份,不要为些许蝇头小利劳心费力,他们尽可大杀四方,我们,便只须打他们的脸,时机合适的时候,就杀了他们,懂么?” “你真的能杀索元礼?”黑寡妇顾不得卖弄风骚,一把攥住权策的手,他的丈夫也是梅花内卫中人,却犯在索元礼手中,受了他的铁箍之刑,活活挤出脑浆,死状极其凄惨。 权策昂起头,哈哈大笑,“我能杀的,绝不只索元礼一人” 黑寡妇二话不说,双膝跪地,脸上悲痛仇恨之色不停转换,“属下愿为统领效死,便是奴家的身子……” 权策起身将她扶起,止住她的话茬,请她入座,并无轻薄之意。 敖汉,也就是那须发皆白的老供奉,对眼前一切恍若未见,出声道,“执行活刑容易,只是目前还有卷宗未了,楚国公李睿那里,已然坐实谋反,统领作何安排?” 权策深深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敖汉呐,处置楚国公,我有两个方案,让你自己选,好不好?” 第123章 内卫之殇(下) 楚州,淮阴郡。 楚国公李睿府邸闹了鬼,惊扰得外宅内院彻夜不宁。 府上请了道士开坛做法,未曾有效,仍旧是鬼叫不停,鬼火连绵,鬼魂飘飘。 有管事建议请几个佛爷,搞个水陆道场,说不准能压下邪祟,换得个清净,李睿虽未曾接纳他的建议,却赐下一席海鲜宴,赞他知冷知热,跟主家贴心,那管事叩谢了主家恩德,阖家一同享用了这昂贵的美味,然后,一家人七窍流血而死。 宅邸闹鬼,李睿自然不肯再多留,在山阳县收拾了个院子,强令当地士绅献上良家女服侍起居,倒是逍遥快活,至于家中的子女妻妾,那就顾不上了,今夜折腾了一轮儿,舒爽地打了几个寒颤,仰躺在榻上,任由姬妾侍女为他擦拭净身,口中冷冰冰地诅咒,“休要怪爷狠心,谁让你这下贱杀才没有眼色,那些腌臜贼秃驴,只配给人收尸超度,焉能上得我天家贵胄血胤的台面,哼” 他仰面朝天,肥硕的脸颊上满是阴狠怨毒,身边女子似是不甚小心,牵扯了下身毛发,弄疼了他,顿时惹得他暴怒,一脚将那女子踹下床去,没头没脸一阵痛殴,待得他出了气,一身爽快,那女子已然没了气息。 屋脊之上,三个黑衣人影无声无息站着。 居中一人,身量挺拔,面色淡然,正是权策,只见他嘴角微妙地扯了扯,这等人泯灭人性,禽兽不如,便是死上十几遭,犹有余辜,与姓氏怕是没有什么关联了。 左边有个身姿纤细的,是青蛇娘子,往他旁边靠了靠,眼睛里滔天煞气毫不掩饰,若非有统领在此,行事不得自专,只怕她早就动手除了他。 右边粗壮些的,是敖汉,他面色不动,轻声道,“统领,老夫选第二个方案” 权策轻轻点了点头,“去吧,他的业报,也该到了” 李睿的楚国公府里,有他的家人十余口,除了被挤兑到小院儿里独居的正妻和嫡出小娘子,别的妾室和子女一日之内悉数病倒,延医问药,却毫无疗效,拍了年齿顺序,每隔一日,每到午时,准时暴毙一个,绝不爽约。 李睿亡魂大冒,私下面见了不少得力的仆役属下和朋党亲戚,商议应对之策。 从第二日开始,他的爪牙也全数得了怪病,还是每隔一日,还是午时,定时暴毙,死得惊心动魄。 方圆百里之内,流传着楚国公被人追魂索命的传说,人人畏避,如同蛇蝎,偌大国公府,奴仆瞬间散了个精光,他自己惊吓至疯癫,衣食无着,所到之处,有净街虎之效,不提说话接触,便是对面打个照面,都要回家全身沐浴,往寺庙里供奉香油钱,日行一善,期望老天饶了一命。 李睿胡乱奔走,失了踪迹,地方官担忧惹祸上身,上报朝廷,四处寻访,终是在一处丛林里找到了他的残余尸身,竟是活生生饿死的,尸身不全,附近山崖寄居的夜枭却是肥硕了不少。 李睿的遭际,起到了设想中的杀鸡儆猴之效,这也是权策的初衷,但教这些人能安分一些,他也少背些罪孽,眼看李家公卿受惊不小,死咬着牙关不肯与佛陀扯上关系的,也都改了初衷,纷纷到寺庙里礼拜,有些胆小的,径直剃度出家。 但也不乏死硬分子,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 和国公李洵便是如此,得知李睿死讯,竟还写信给京中几个大臣,痛斥武后荼毒李氏皇亲,联络了淮南道附近的勋贵,要一同揭发。 此人没有劣迹,不怕鬼敲门,就只好人敲门了,权策令敖汉亮明身份,摆出证据,正大光明将人拘捕。 证据是阉割版的,联络淮南道勋贵的信,权策亲手烧掉了,写给京中大臣的,也有所取舍,留下的都是些奸诈投机之辈。 权策破坏证据的时候,当着敖汉和青蛇娘子的面,没有隐瞒之意,“便是杀人,也要杀得心安理得,我等生而为人,即便行走黑暗,也要心向光明,有了收效就可,杀人无度,便不是人了” “统领,不怕我等告密?”敖汉老眼眯缝着。 权策悠然而笑,该杀的没少杀,武后要的忠心,已经献上,他还怕的谁来,“梅花内卫只有死刑和活刑,该判何等刑罚,是我说了算”手一扬,漆黑纸灰在他手中纷纷扬扬。 “老夫算是晓得,为何统领出狱的时候,有那许多人赴死了”敖汉似是琢磨出了点儿什么,说得阴阳怪气。 权策没有理他,迈开大步就走,血红披风猎猎,扫过两旁白桦树,清冷月辉下,犹如谪仙人,青蛇娘子冷冷瞟了敖汉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权策回京,押解的,不只是李洵,还有两个六道正使,狄仁杰和豆卢钦望,他们两人的罪名是私放罪囚,不轻不重的罪过,将他们两人从六道使的泥石流中拉扯出来。 他在路上晃晃悠悠,东都洛阳已经噤若寒蝉。 梅花内卫公开拘捕了一个李氏宗亲,两个重臣,明眼人都能知道,李睿之死,也是梅花内卫的处置,如此手段简直闻所未闻,惨绝人寰,消息传到东都,李睿的兄长,延宁郡王李政,夤夜叩阍,到宫中请罪,武后下制申饬,并未加以刑罚。 除了李氏,大受震动的,还有丽景门和御史台,这两家素来是在朝中京中横行,如今却屡屡吃瘪,丽景门侯思止因为临阵迟疑,两次被梅花内卫在眼皮底下劫走人犯,连续折戟,威名大损,御史台来俊臣倒是不会迟疑,但他手下御史,先后有三人遭到梅花内卫捕拿,生死不知。 来俊臣入仕以来何曾吃过这种亏,立时入宫面见武后,声泪俱下,严词弹劾,武后温言慰勉几句,允诺彻查,到底不了了之,转过身,那三名御史,被公布了罪名,当街腰斩。 来俊臣惊惧交加,终于感觉东都的风向阴森可怖,哪怕是极其擅长制造恐怖的酷吏,午夜梦回,也难以安神。 进了七月秋日,秋风渐起,颇为愁人,带着些不祥的气息。 鹤鸣峡,黑寡妇的手边,堆积着一堆一堆越来越厚的罪证,其他都只是顺带,索元礼的最多最厚,其次的,却是权策的。 “你若是不食言,我当你是统领,若是食言……” 黑纱之后,一双眼睛透着钉子一样的光。 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武延秀派人买通洛阳府衙,闹事的佃户一家,都死在狱中” 黑寡妇眉头大皱,她奉命找武延秀麻烦,安排了个活不下去的佃户,在他面前撞柱而死,让那佃户的家人去告状,本想着能纠缠他一段时日,未料到,他却是够狠辣,快刀斩乱麻。 “用不用再安排人找事儿” “不用了”黑寡妇无意再让人枉死送命,冷哼一声,“他家中伺候的不少吧,找个俊秀的,勾搭一下,给他染点儿脏病” 第124章 酷吏之钟(上) 七月,六道使相继返回东都,一场整肃清洗渐近尾声。 东都却仍旧笼罩在浓重的阴云之中,武后大动东都文武百官,任官免官调官罢官纵横交错,令人眼花缭乱,有时朝令夕改,有时辗转论罪,有时官员出京,未抵达任职地,便又被召回,疲于奔命,飘忽无依的动荡气氛,令朝野上下沉默难言。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梅花内卫在这一天,悍然逮捕了武承嗣的长子武延基,打破了酷吏刑不上武家的传统,经过查证,武延基确有谤议之事,屡次讥讽沈南缪与薛怀义,犯的毛病与他的死鬼二弟武延义如出一辙,武承嗣大为惊恐,他的二儿子已经死了,三儿子这两日身上不舒坦卧床,大儿子再被抓走,岂不是要让他当绝户,连滚带爬到武后驾前苦求哭诉,武后却只是不置可否。 依照梅花内卫雷厉风行的惯例,武延基要么处死,要么释放,早该有说法,权策却拖了又拖,一直到七月底,才想起此事,去宫中请示武后。 他名义上请示的是如何处置武延基,其实同时也捎带上了狄仁杰和豆卢钦望,六道使风波已然落定,此时放他们出来,正合时宜。 “你以为,延基,当赦,当诛?”武后冷声问。 权策跪伏于地,“臣以为,延基年少,偶有失言,不足深怪,其结交之匪类,从重处置,以为警示,再观后效即可” “南下一行,杀人如麻,朕还以为,你改了性子”武后的声音明显轻快了起来,话里却是斥责,“却还是心慈手软,难成大事” “臣知罪”权策俯首,“臣无能,另有两名罪囚,当如何处置,还请天后示下” “豆卢钦望无罪,立即开释”武后不待他明说,直接下了决断,“将狄仁杰转至秋官衙门刑狱,朕自有处断” “天后英明,臣领旨”权策默默舒了口气,保全之事,最难就是全始全终,一不小心保人变成害人,还好还好,这两位的根底还算结实,狄仁杰去了刑部监狱,至少小命是安全的。 “过几日便到八月,你这手握生杀大权的大统领,有何打算?”武后神色不见喜怒,慵懒下身子侧卧,一手指着额头,一手敲打着桌案,开始的几下平淡有调,后头就开始凌乱了。 “天后恕臣放肆,八月乃人间清平时节,人月两团圆,万物最祥和之时,臣愿为天后积福,无意再兴刀兵”权策知晓历史上武周革命发生在九月,八月不适合再人人自危,而要载歌载舞,麻着胆子试探着道。 武后手指停止敲打,肃然起身,冷冷盯着他,“祥和,哼,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万民之祥和,非天赐,乃人为,你此时马放南山,可有半点为朕分忧之心?”声色俱厉,怒气勃然,戟指殿外,“滚下去,好生琢磨琢磨,想不通,你便穿着这身皮过一辈子” “臣有罪,臣告退”权策惶恐请罪,愁眉不展,后退转身之时,脸上有一抹笑意,也有一丝侥幸,幸好他对所谓的生杀大权并无兴趣,若是一个应对不当,怕真要当一辈子暗人了。 离开宫中,权策骑马沿洛河而行,路上碰到高升鸿胪寺少卿的昔日下属邓怀玉,他远远含笑拱手致意,邓怀玉却拨转马头,以袖掩面,绕路远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梅花内卫在南方作恶期间,权策在东都失踪,稍加联想,答案并不难猜测,他此时的身份,倒真是人厌鬼憎。 再遇到麟台监李峤,权策便苦笑一声,主动避到一边,岂料李峤却主动出声招呼他,拉着他的手,倾谈良久,神色虽复杂,言语之中挚诚犹在,“大郎善加珍重,若有可能,老夫盼你早日归来” 权策连连拱手作揖,这份感激发自内心,与李峤分手之后,又遇上了面目阴郁的来俊臣,两人曾经同衙为官,却尿不到一个壶里,打个哈哈便错身而过,岂料,背后竟传来来俊臣一声响亮的唾弃。 权策如遭雷殛,驻马良久,曾几何时,他与众朝臣一道唾弃酷吏,岂会料到有一天,他自己会成为酷吏都唾弃的对象? 他不敢再流连,挥鞭策马,快速赶回上林坊义阳公主府,丢下一路说不尽的萧索狼狈。 刚进门,就得了门房传话,母亲义阳公主有请。 “母亲,孩儿回来了,给您请安”权策作轻松状,躬身施礼。 良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回音,权策缓缓抬起头,却见母亲红了眼圈,盯着他看,眼神中满是灰败和哀痛,手上拿着几张轻薄的字纸,不时哆嗦几下,有如千斤之重。 “我儿……”义阳公主叫了一声,强行板正表情,黛眉紧蹙,“那人,定要你如此吗?” 权策伸出手,将那几张字纸缓缓抽出,有舅父豫王李素节的,他满纸都是心灰意懒,甚至连自贬为庶人,弃了祖宗,求得一生安宁的话都说出来了,只提了权策一笔,让他莫要苦撑,有父亲权毅的,通篇训斥,冷言冷语,将长子的不教,一股脑儿丢在发妻头上,极尽刻薄,似乎在发泄莫名其妙的怨气,他甚至说要将余生希望寄托在外室未降生的孩儿身上,还有其他李氏宗亲的,字字句句全是怨愤、羞辱和指责,他们在风口浪尖,不敢有动作,便只能将气撒到义阳公主头上。 “母亲,孩儿不孝”权策双膝跪地,羞愧难当,他一男儿在外行事,却连累到家中妇孺,无论有千万种理由,都是汗颜无地。 “我知你性情,非滥杀无度之人,告诉母亲,是不是她,她逼你的?”义阳公主脸色由青白转为紫红,脖颈间青筋隐现,压抑着声音,泪水潸然滑落,片刻流遍整张脸,滔天的恨意在她周身蔓延,那个人,虐杀了她的母亲,苛待了他们姐弟三人,还不满足吗?连她的儿子都不放过? 权策见她激动非常,喘息艰难,赶忙上前拥住她,为她捶背顺气,“母亲勿忧,孩儿杀的人,都有取死之道,不敢忘记母亲教诲,丧了良心,孩儿惜命,不会任人算计,至于名声,孩儿自能设法转圜,虽不能清清白白,也不会让世人唾骂” “苦了我儿了”义阳公主大放悲声,权策听她哭出来,却松了口气,宣泄出来就好,他轻轻将那几封信折叠好,放入怀中,他不是滥杀之人,但也不想再做个软柿子,总有人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能知晓佛也有火。 “大郎我儿”门外响起一声带着哭音的呼唤,却是姨母高安公主和表兄王晖都到了,王晖的表情有些复杂。 “大郎我儿,外间说话实在难听,朝廷派的差事,却都怪在我儿头上,真真好没道理,姨母陪你去求求天后恩典,咱们不做这个官了,安安生生在家将养”高安公主将权策一把拽住,气咻咻往门外走。 权策用了些力气,将她稳住,苦苦地笑道,“姨母,儿,早已是白身了” 第125章 酷吏之钟(下) 时间来到七月三十一日,大唐朝野臣僚都为平安度过这个惨淡的七月而庆幸。 然而就在这个夜晚,东都洛阳整个晚上都不得安宁。 三家李氏宗亲出了内乱,死了几个不明身份的仆役姬妾,随后祸起萧墙,家中子侄内斗,勾结了丽景门中人,奉上了意图谋反串联的人证物证,出卖家主,侯思止动作仍是慢了一拍,丽景门官差抵达的时候,梅花内卫已经将三家李氏宗亲阖府夷灭。 除了东都的这三家,还有两家在汝州,一家在道州,都出了离奇的事件,家人反目成仇,家丑外扬,为梅花内卫所趁。 统共六家人,主人数十,仆役近百,一个活口都未曾留下。 八月初一的朔日大朝,走在街上,都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 勋贵重臣只朝朔望,感觉通往太初宫的道路,竟有千里之远,他们有些人不晓得内情,只以为七月底的突然发难,预示着后面的八月,日子仍旧要在血雨腥风中过,不免栗栗危惧,有些人晓得内情,知道梅花内卫这一番突击杀戮,却纯粹与武后无关,与朝局也无关,只是因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触怒了权策。 众朝臣在则天门集聚候旨。 “酷吏竖子,欺人太甚” “数典忘祖,不当人子” 私底下一圈圈儿传递消息,大家谩骂几句出气,到了如何行动的关节,默然无声,还是得从长计议,徐徐打动天后心意,不能做无谓牺牲,达成了共识,众人面面相觑,深感彼此丑陋,老李家忠臣孝子的面皮,硬生生丢了个精光。 朝会上,议政过后,便开启了拍马屁环节,众朝臣轮番上场,为武后歌功颂德,挖空心思,在边缘蠢蠢试探,既想要得个拥立之功,又不敢冒大不韪,纠结得颇为难受。 告一段落后,侍御史,丽景门主事侯思止出列了,朝中众人为之屏息凝神,暗暗祈祷莫要被这条疯狗咬住。 “臣侯思止启奏,臣蒙天后简拔于微末,又得天后成全于婚姻,慈恩深重,粉身难报”侯思止一开口,惹得朝臣惊诧,这凶名赫赫的白无常杀神,竟然有黯然神伤之意,“然屡次履职不力,致使公务无以为继,无法为天后分忧效劳,特此自劾颟顸无能,请天后降罪” 武后在御座上,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侯卿家忠心,朕是知道的,可有去处打算?” 言语之间,竟是允了他的离职请求。 朝臣不免又是一阵惊诧,神经又绷紧,这对君臣一唱一和,难免不会酝酿着什么未知的风险。 侯思止面上不见欢喜,仍是沉痛,昂然道,“臣无长才,久有从戎之志,愿奉命长驱,追亡逐北,戍守边塞”这一番话说得壮烈,竟满是捐躯求死之意。 武后呵呵而笑,“侯卿家年不过三旬,何苦如此自轻自贱,朕正当用人之际,岂会随意糟践贤人,你要从戎也罢,东都千牛卫将军一职尚空着,便由你检校,只是此军与众不同,须谨慎从事,若有为难之处,可寻权策或瑶环支应一二” “臣无用,劳天后费心,臣拜谢天后恩典,愿为天后效犬马之劳,继之以死”侯思止说着说着,情怀大动,竟是伏在湛蓝地毯上,呜呜大哭。 武后摆手,令内侍扶起,出殿休息。 有这一出垫底,朝臣各有思量,尤其是李家党羽,频频交换眼色。 侯思止精奸似鬼,此时惺惺作态,绸缪上岸,怕是察觉出水温不对,天后温言嘉勉,安置了个好去处,像极了酬功。 有侯思止在前,岂不是那群六道副使饿狼都能平安着陆,华丽丽把着个得罪不起的要害职司,逍遥法外?此事却万万不可,放一个走已是便宜了你们,还想一窝逃,嘿嘿,须防着咱李家忠臣孝子们不死。 “臣殿中侍御史黄昶弹劾左豹韬卫将军史万浚,口衔天命,行走山南道期间,滥施杀戮,贪得无厌”最先跳出来的试探风向的,一般都是言官,他们言语无忌,不会因言获罪,最是方便,这黄昶也聪明,选的是立足未稳的新晋酷吏史万浚,虽官职在军方,实质上却是来俊臣的党徒。 武后闻声,皱了皱眉头,“六道使本是为民做主,却不料奸猾污吏之多,骇人听闻,尤以山南道为最,着秋官衙门核查史万浚主掌卷宗,是否有逾旨、矫旨之事,勿夸勿隐,据实奏来” 早有秋官尚书出列领旨。 这个处置下来,武后的态度竟是就事论事,并不能看到对那帮酷吏的态度。 李家的忠臣孝子们,不立危墙之下,瞬间收起爪牙,没了动静,且看看再说,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散朝之后,许是自家知道面羞,李家党羽并未齐聚一处,各自讪讪然散去。 同一时间,大理寺卿狄仁杰自秋官衙门刑狱中出来,昂昂然挺着偌大肚皮,回府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了奏疏,一股脑弹劾了好几个酷吏,周兴、丘神绩、索元礼,尽在其中,将这几人骂的狗血淋头。 武后圈阅之后,留中不发。 狄仁杰心情郁闷,他发现平日可以在外买到的剑南烧春,竟然入贡皇家,市面上没得卖了,只有些高消费店家有专供,价格贵的离谱,以他的俸禄和家底,怕是吃它不起,一怒之下,继续上奏疏弹劾,一日一弹,弹弹不息。 武后仍旧没有如他所愿,但也没有动他,听闻他喜好剑南烧春,还赐下两坛,却不料,有了这两坛酒,狄仁杰文思泉涌,弹劾得愈发起劲儿。 朝臣咂摸出滋味儿,闻风而上,弹劾那几人的奏疏,不出几日,便堆积如山,一开始一个小内侍便能抱过去,后来要两人抬,再后面,装在大箱子里,要四人一起搬运。 八月十五,中秋夜,秾春坊,索元礼的宅邸。 权策带着一众梅花内卫属下,在后门无声无息站着,秋雨绵绵,落在他们戴着的斗笠上,滴答作响。 敖汉改不了拧脾气,坚持做刺儿头,“统领,您说杀人无度,便做不成人了,六家李氏宗亲,百十口子人,因您一怒而丧命,您还算是人吗?” “我当然是人,还是个男人,更是个有火气的男人”权策瞟他一眼,傲然应答。 敖汉呼吸一滞,两侧青蛇娘子和黑寡妇一个掩嘴一个扭头,偷笑不已。 “倪山何罪?要用他的命当药引子?”敖汉终是又憋出一句。 “他自己知道”权策微笑,倪山敢首鼠两端,将梅花内卫的消息传递给御史台,就非死不可,“我不恨敌人,只恨叛徒” “吱呀”索元礼家的后门开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抬着一具尸体,才迈步出门,就见后门人影幢幢,愣在了当场。 中秋夜,因索元礼私下暗杀梅花内卫中人,谤议朝政,图谋不轨,遭梅花内卫当场抓住,遂逮捕索元礼阖家上下,连同罪证一起,移交秋官衙门,索元礼暴力抗法,被黑寡妇打爆了头。 由此,每隔五日,先是丘神绩,再是史万浚,最后轮到周兴,显赫一时的酷吏们,都被梅花内卫拿到了把柄,他们却改了性子吃起素来,全数移交给秋官衙门审讯,一个都不曾私刑处置,在死刑和活刑之外,创造性地加了个陷害之刑。 到八月底,运气最好的周兴,判了流放三千里,却在出京三十里的地方,出了意外,马车自燃,死不见尸。 深秋的东都洛阳凶信不停,却是前所未有的暖意融融。 第126章 李唐之命(上) 八月洛阳,主角并不是权策和他的梅花内卫,而是傅游艺。 每每有酷吏伏诛,傅游艺便组织了百姓居民,群聚到太初宫则天门前,欢天喜地,歌颂恩德。 一开始还有些生涩,组织的人数也不多,数百人而已,越到后头,就越有经验,朝野四方琢磨出味道,自愿支持的人力物力渐渐庞大,周兴亡命之时,傅游艺组织的大型群众性活动,人数多达数万,铺满了则天门前广场,洛河上的几道桥梁为之断裂,数千百姓坠河,秋日河水并不算深,百姓们坚守岗位,继续声嘶力竭,为天后呐喊。 前几次,武后未曾露面,派遣宰相致意。 这最后一次,武后亲临则天门,除了有组织的百姓,蜂拥而来的吃瓜群众,万人空巷,宫城下,目力所及,尽是人头攒动,看到百姓坠河犹自载歌载舞,武后为之动容,令近臣前往疏导救助,赐下钱帛以示慰问。 傅游艺得了大大的彩头,加官给事中,赐爵伊水侯,一时风头无两。 则天门楼上,权策随侍在武后身边,见证了武后的天地一人,与傅游艺的殊荣宠信,他身边站着一圈儿朝中重臣,紫袍林立,他一身白衣位居其中,分外扎眼。 他是不想在这种场合现身的,但武后宣召,他没有胆子抗命。 诛除酷吏,是迎合武后的需要,也是恢复自己名誉的需要,但这还只是第一步,只适合低调做事,徐徐积攒人品,却不适合大张旗鼓,一旦让人误会是刻意为之,那前面的辛苦绸缪,怕会有半数付诸流水。 权策站在巍峨的城门楼上,俯视着跪领上次的傅游艺,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眼睛眯缝起来,眸光幽幽深邃。 “众卿,今日与民同乐,赐宴陶光园,摆驾”武后结束了亲民表演,一拂金色凤袍,神采飞扬,心情极是愉悦,“权策,你也来” 武后不只是说,还伸出手,牵着权策一路同行,下了则天门。 权策受宠若惊,乖乖跟着亦步亦趋,心中无力叹息。 陶光园宴罢,权策随朝臣出宫,他有自觉,只管迈开大步,埋头疾行,并不与人交际,然而,他被叫住了,回身一看,却是个陌生人,穿着亲王服饰,听旁侧有官员介绍,是舒王李元名,时至今日,差不多是硕果仅存的李唐直系宗亲,以善能训子治家闻名,家中三子人人循规蹈矩,恪守中庸,礼节至重,权策曾与他的长子李亶同席,座中有人提及武后,此人起身再拜东方,礼节周至,丝毫不渝,也因此,即便丘神绩百般弹劾陷害,武后无动于衷。 “久闻权家郎君能文能武,忠孝双全,今日一见,果不虚传”李元名微微躬身点头,既不失礼,又不令权策难堪,毕竟,论起来,这位王爷,是权策的祖父辈的。 “不敢当殿下赞誉,小子蒙昧,只不过随波逐流罢了,能守住大节本心,全赖天后隆恩”对方递来橄榄枝,权策也乐得为自己做个辩护,有没有效果另说,能有说话的机会,显见李家对他的怒气值有所下降。 “唔,听说你马球打得尚好,来日可寻个机会较量一场”李元名微微点头,约了局马球,含笑而去。 “他日定当登门,向殿下请教”权策躬身为礼,目送他远去。 到宫门口,流放下去又重返朝堂的魏元忠,上前来与他执手相看,互道珍重,惹得朝臣狐疑侧目,狄仁杰和豆卢钦望也与他遥遥拱手作礼,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表兄,母亲请您过府一聚”清亮的小嗓门,在宫门响起,却是太平公主的长子薛崇胤,骑着匹枣红色的果下马,前来招呼他,两人年岁相差近一半,交游不多,每每都是薛崇胤奉母命来叫他,混了个脸儿熟,权家表兄也变成了表兄。 权策笑着点头答应,跨上纨骕骦,放慢速度,与薛崇胤边走边聊,他虽文名在外,古文学水准着实一般,杂学知识倒是晓得不少,谈天说地,薛崇胤仰着脸与他并辔,脸上不时露出惊叹好奇之色。 “表兄,我想去你府上看那做烧酒的工艺,可便宜么?”到了太平公主府正堂外,薛崇胤依依惜别,扯着权策的衣袖询问。 “那是你姨母家,哪里有什么不便宜,还值当得你开口问表兄一遭”太平公主略带嗔怪的声音远远传来,穿着粉红色的襦裙,鹅黄色的诃子,竟有一些少女气息,脚步翩跹,身后跟着个白面无须的俊逸男子。 “权策拜见姨母” “孩儿拜见母亲,母亲有正事,孩儿告退” 两人一起躬身行礼,薛崇胤方才的那点儿活泼顿时收敛殆尽,板着张脸,一板一眼,说完话,不待太平公主有反应,径自后退离去,全程没有抬头。 有一瞬间,权策也想做同样的事情,但他没有这个自由,只能忍耐着,随太平公主到正堂叙话。 “算算时日,权大统领又有三个月未曾登门了,念在你操劳公务,颇有些成效,我不与你计较”太平公主摆手令那男子退下,踞坐案几之前,架起胳膊,沉下脸,颇有几分威严,“你且告诉我,辣手处置丘神绩等人,是你自作主张,还是母后授意?” 权策低垂着头,缄口不言。 太平公主将他的反应看做为尊者讳,“母后倒是看重你,处置了这几条饿狼,你的污名就洗得差不多了” “都是天后恩典”这个误会是极好的,权策顺着说。 太平公主嗤笑,“你也不必得意,来俊臣尚在,日后你便是他的眼中钉了” 权策配合地换上忧戚之色,其实一点都未曾上心,来俊臣是武承嗣的走狗,他们二人的梁子,早在与武延秀抢御马纨骕骦的时候,便已经结下了。 太平公主又零敲碎打安抚了几句,遇事可来寻姨母做主云云,权策听得感激涕零,心中却渐行渐远渐无聊,亲戚血脉相连的情分,在这一分分的算计中,淡泊下去,眼前这人,走到权势场上,成了个玩家,却不是他的姨母了。 “侯思止如何?”太平公主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有来有往,重情重义,可用”权策不假思索回答,侯思止乃天后鹰犬,离开天后羽翼,日子不是一般的难熬,普通人不敢收用,也只有太平公主有这个胆子收容他,恰是正好。 “本宫便给你个面子,用了也罢,只是本宫举荐,他怕是不能留在北衙”太平公主不经意间换了自称,封官许愿,“那谢瑶环不识抬举,真真可厌,本宫迟早将她打回原形,总掌千骑和东都千牛卫的职司,还是大郎做比较合适” “但教殿下有命,臣,莫敢不从”权策何等精乖,立刻跟上了节奏。 太平公主扫了他一眼,眼睛眯了眯,咯咯笑了两声,“休要作怪,你这九月,可还忙着?” 前面铺垫了一遭,目标却在这里,打探梅花内卫的行迹,推测武后的心思。 权策未曾改口,“臣已经请几位老供奉回家颐养” 太平公主挑着眉毛点了点头,又伸出玉指掐了他两下,嗔怪他不与自己亲近。 直到权策起身告辞离去,太平公主仍旧蹙眉不乐,长长叹息,“这大郎,却是长大了,与崇胤一般,人都难得一见,更别提亲近,有时候,真想抽他几鞭子” 身边站着香奴,轻声道,“公主,若真是想念权郎君,不如就让他到府里来任官,那时候,公主要打要罚,他都跑不得” 太平公主丰腴的脸颊上,掠过一抹怪异的神色。 第127章 李唐之命(下) 傅游艺尝到了大型群众性活动的甜头,他上瘾了。 九月三日,刚擢升为给事中的傅游艺故技重施,率河洛百姓万余人,群聚至则天门外,诣阙上表,请改国号为周,赐睿宗皇帝武姓。 武后至宫门口安抚百姓,赐下钱帛十万贯,雨露均沾,令其各自散去,至于所请,为人情所不能容,不准许,回朝之后,下达制令,再次擢升傅游艺为天官侍郎。 傅游艺再次盆满钵满而归,看着此事眼红的公卿重臣,岂会再让大好良机旁落,便是宫中抱病的睿宗皇帝,也知无力回天,下诏召见了舒王李元名、太平公主等人,此次同明殿会面,大异往常,说了些什么,具体的消息无人知晓,只有五个字影影绰绰传出,“帝有意逊位”。 其后,文武百官、李武两家帝室宗戚达成了微妙的共识,各展神通,合纵连横,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串联,驻留在长安没来东都伴驾的贵人们,全都风尘仆仆往洛阳飞奔,洛阳四门,每日里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家徽旗幡,令人大开眼界。 然而,热闹是他们的,权策什么都没有。 他呆呆地看着府中管事,来来往往搬运着陈设装饰,布幔帷帐,佛像,香炉,蒲团,经架,玉磬,木鱼,这是一个佛堂的布置,就设在正堂侧院儿。 “母亲,您,要礼佛?”义阳公主亲力亲为,指挥着下人布置,跑前跑后,忙碌不堪,权策走到她旁边,将她搀扶住,轻声问道。 义阳公主拍拍他的手,“为娘是李家子孙,礼的什么佛,只是修个简单的佛堂放着,早晚供奉三柱清香,只求为我儿化解一些业障” 权策已经猜到几分,听了也不诧异,厚了脸皮,撒了个娇,“到底是母亲最疼我,那是不是还要请几个僧人,念念经什么的” “倒不用那许多讲究,本也只是求个心安,若这泥胎木塑真个有灵,世间又怎会有好人受磋磨,恶人大富大贵的道理?”义阳公主微微一笑,伸手擦拭了佛像上的灰尘,脸上恬静淡然。 权策一时无言,踌躇了会儿,见义阳公主实在忙碌,便告退了,“母亲,我去寻葛师傅聊上一聊,过几日,薛家表弟崇胤要到府上来拜访,说要看看制作烧酒的工艺” “你自去吧”义阳公主直起身子,用手轻轻捋了捋权策稍有些凌乱的发髻,温婉道,“为娘提点你一句,葛郎君胸中有丘壑,经营商道也好,为二郎启蒙也好,都是做得极好,人才难得,你们二人以往都是兄弟相称,即便宾主身份有别,却莫要平白生分了” 权策屈了屈膝,让她的手不用举得那么辛苦,沉默了会儿,才道,“都依母亲吩咐” 义阳公主露出个会心的笑容,靠着他的肩头,淡淡道,“你那薛家表弟,在家安享富贵,已经是郡公的爵位,我儿几度出生入死,却还是白身,为娘早先想左了太多,疏忽了你们,如今已然看透,这世道,可以依靠的,着实不多,日后,为娘便与你们三人相依为命,只盼我儿平安顺遂” 权策听得百感交集,义阳公主的冷清在骨子里,父亲在时汲汲于财货,父亲避居,起了他念,却都因他一身杀孽勘破,来时虽晚,到底是慈母心肠,他只有感念的,站直了身子,让母亲依靠得更加舒适,眼窝深处,泪光隐隐,“都是孩儿不孝,累母亲劳心,母亲放心,定有一日,孩儿可以安然在您膝下尽孝,再不用牵念生死” 义阳公主绽开大大的笑靥,为他擦拭泪痕,“我儿样样都好,唯有眼皮子浅了些,再是如此,可怎么讨得到媳妇?” 权策咧了咧嘴,浑身暖意融融,旧的泪痕抹去,新的泪痕又来。 从佛堂出来,权策一身轻松,朝着权竺院儿里走去,那些原本有些碍眼的竹丛,看起来珊珊可爱。 “大郎,门房收到这个”权祥急匆匆过来传讯,手里拿着个绛色的匣子。 权策接过来打开,里面躺着一柄梅花飞镖,通体乌黑,眉头顿时大皱,这是梅花内卫传递消息的非正常方式,梅花镖颜色越深,事情越紧急。 “备马” 权策跃马扬鞭,按照既定的路线往鹤鸣峡狂奔而去,他身后少不了盯梢的,自有梅花内卫中人负责扫除,倘若有漏网之鱼,还有玉奴扫第二茬。 鹤鸣峡里愁云惨雾,权策一来,就得了个噩耗,他手下的得力干将黑寡妇,自刎而死。 “统领,她给你留了封信”敖汉递过来一个信封。 里面文字简单,寥寥数行,“大仇得报,生无可恋,统领复仇之恩,来生再报,得见世间公道,奴奴死而无怨” “混账东西,自己了了心愿就走,全无心肝”权策看了尸身,有哀痛,也有怜悯,继而怒气勃然,众属下只有沉默,“安排一下,将她安葬,与他夫君合葬在一处” 敖汉应了,下去筹备,既入江湖中,便是薄命人,他甚至有些艳羡,今天黑寡妇死了,他来埋,异日自己死了,又是谁来埋?统领都是统领,又都有不同,权策看上去冷面冷血,却终究是讲情义有良心的,他也看出来了,权策不像是会在梅花内卫久待的,换个统领,怕是会不会走这遭都未必。 黑寡妇入殓下葬,权策祭奠,他没有点香点蜡,也没有祭酒,只是在墓地上,浇了三大碗蜂蜜糖,黑寡妇命苦,但教这些糖能让她在地下与夫君重逢,过得甜蜜一点儿,也不枉她效力一场。 权策有喜有忧地过了这段日子,朝臣的紧锣密鼓也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 九月十五,望日大朝,大唐文武百官及帝室宗戚、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六万多人几乎包围了太初宫,所请与傅游艺上次一模一样,睿宗皇帝亦上表请改武姓。 武后并无三让三辞的耐性,从善如流,登则天门,宣布改唐为周,受尊号为圣神皇帝,以睿宗皇帝为皇嗣,赐姓武,皇太子李成器降格为皇孙,以洛阳为神都,为大周国都。 九月二十日,武后立武氏七庙于神都,隆重祭拜,大封武氏诸子侄为王及郡王,武氏诸姑姊为长公主,权策熟悉的几个人,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武懿宗为河内王,武攸暨为千乘王,武攸绪为安平王。 除了武家人,也有外姓人士在这场政治大潮中获封,岑长倩为文昌左相,赐姓武,成为文臣第一人,傅游艺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一跃而为宰相,义阳公主幼女权箩,是唯一获得封赏的李家宗亲,由汝阳郡主,晋封为天水公主。 这个封赏激起千层浪,有人不免念叨,冯唐易老,权策难封,为权策抱屈,也有人看出,武后一再抑制权策封赏,屡屡有功,屡屡不赏,并非坏事,正是要用他的前兆,不免心生羡慕。 权策自己却是无喜无悲,他要离开梅花内卫,但不是这个时候。 总要洗刷了污名,干干净净地走。 黑云遮月,李唐之命,休克了。 第128章 四时悲歌(上) 秋去冬来,天地代谢之时。 大周国祚初立,万象维新,改旗易帜,事务巨烦,朝廷地方官衙官署,忙得不可开交。 肉体之疲累,并不难捱,难捱的直视自己的内心,眼看一面面唐字旗帜在泥浆尘埃里打滚,一方方印章换了抬头,投机得志之辈,喜动颜色,刚强不阿之人,悲痛难言,人生来苟且,最擅长的就是包羞忍耻,求得苟全,找些五德终始,天命所归的公认的谎言,摇头叹息几句奈天命何,便立刻原谅了自己,冠冕堂皇做违心的事,做得理直气壮。 大唐立国百年,恩威素着,鼎革之际,为其尽忠的却只有李安静一人,李安静并非宗室,其祖父李纲乃是隋唐之交有名的诤臣,以刚烈立于朝,李安静有乃祖遗风,担任右卫将军,与新鲜出炉的淮阳王武延秀同一职掌,严词拒绝部下军卫改旗易帜,武延秀威信不足,竟不能制止,惹得武承嗣勃然大怒,意欲动刑严查,夏官尚书娄师德为其求情,私下写信给他,令其审时度势,服膺朝廷。 李安静拒不从命,“我闻天下乃大唐也,李氏之所有,国母武氏也,不闻称帝之武氏,亦不见大周其何在也?” 于是,大周开国以来,御史台的开张案件便着落在李安静身上,来俊臣派出官差,捕拿李安静,为防府兵哗变,特意请了李安静的顶头上司,鄂国公、右卫大将军薛怀义为他掠阵。 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麻烦,薛怀义传令,李安静从容走出驻地,束手就缚,喝止了与他同行,义愤填膺的右卫兵将,“我国我军,勿得因我而伤” 来俊臣顺利逮捕了李安静,不久病死狱中,右卫上下怨气深重,薛怀义本就不理事,自那日之后,更是远离军务,武延秀独木难支,在右卫寸步难行,不得已之下退避三舍,上奏疏请辞,武后诏准,令他勤学文武,庶几报效家国,为他找回些许颜面。 一系列事件看似平平淡淡,却在刚登基正位的圣神皇帝心中扎了根刺,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御史台和丽景门再度露出獠牙,黑衣官差四出,小案办成大案,大案办成窝案,一切都往高大全上搞,定罪唯恐太轻,杀人唯恐太少,株连瓜蔓抄都是等闲事。 来俊臣大展神威,新生的酷吏却不懂得敬老,你方唱罢我登场,与他别起了苗头,新任丽景门主事李全交,奉宸卫中郎将王嵩,一个被称作人面罗刹,一个被称作鬼见愁,这两人极大的延展了酷吏业务区域,将魔爪从神都大城,扩散到乡村民间,杀人如麻,动辄屠村灭庄,端的是后生可畏。 神都,再度血雨腥风,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薛怀义并不觉得,他心情很好,前段时日,同平章事苏良嗣病重,薛怀义举着哭丧棒登门拜访,又念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吊祭文,强行逼迫苏良嗣子孙穿上孝衣孝帽,苏良嗣急怒攻心,当场身亡,算是报了个大仇,想当初,他刚刚入侍武后,不懂行情,自南门入大明宫,见到苏良嗣未曾行礼,苏良嗣下令左右从人赏了他二十记耳光,这个仇,他一天都没有忘过。 今日协助来俊臣办了李安静,薛怀义颇以为有功,借机求见武后,想来不会再遭闭门羹。 “公爷,陛下身子不爽利,正在休憩,请您改日再来”才进长生院,就有个小宦官迎上来劝退,距离武后寝殿长生殿殿门,还有两道隔墙,一个夹道,不下百十丈的距离,着实算不得闭门羹,他是连门都没摸到。 薛怀义虚补太过,病态晕红的脸颊,此刻红得发紫,眼珠子瞪得比两个佛珠都大,鼻孔喘着粗气,模样骇人,死盯着这小宦官,像是要吃人。 小宦官吓得一激灵,一溜小跑儿,逃回了长生院。 薛怀义重重一拳捶打在长生院里的高达银杏树上,黄叶纷纷扬扬落下,拳头指节处血肉模糊。 兽性的双眼扫视着四下里巍峨华贵的皇家气派,到底不敢造次,恨恨然拂袖而去,攥着袈裟的双手青筋隐现。 薛怀义纵马在神都洛阳大街上驰骋,撞飞路人妇孺,撞散街边摊贩,冲撞朝官车驾,浑然提不起他的兴趣,只顾疯狂抽打马屁股,要到能让他忘却羞耻的地方去。 狂奔到清河大街,前方又有一辆双驾马车,看起来应当是个三品官,薛怀义看到了,却跟没看到一样,洒家就撞了你,你待如何? “唏律律” 马车前突然升起两条绊马绳,将薛怀义的高头骏马凌空绊倒,他自己也从高处滚落下来,好在背部着地,并无性命之忧,嘎吱嘎吱令人牙碜的断骨声响起,剧痛难忍,全身几乎散架。 身后的从人蜂拥而上,将他扶起,毛手毛脚,不免又弄得他连连惨叫。 “尔等要死乎,这可是鄂国公”从人吆五喝六,指望着对方听到名号,纳头便拜。 他们却是要失望了,主人家连马车都没下,吩咐了下人一声,早有人狂奔而去,不片刻,带来了洛阳府衙的少尹,晓得了两边人的身份,苦了脸,琢磨半晌,竟然往薛怀义的方向过来,打躬作揖,请薛怀义快些去治伤,“国公身份贵重,身体要紧,耽搁了病情,可不是说笑,下官担待不起” 薛怀义摊在担架上,全身只有眼珠子能动,恶狠狠盯着他,旁边的从人知晓他的意思,“你这糊涂官儿,没看到咱们是苦主嘛,快些办了那恶徒才是正理儿,在这里胡咧咧个甚?” 那少尹吃了一记惊吓,又是一阵打躬作揖,“下官不敢,还请国公莫要为难于我,日后待您身体复原,再自行说话,下官分量实在不够” 薛怀义一阵急促喘息,从人撸起袖子,给他做了翻译,“混账行子,让你办他分量不够,吆喝咱们国公爷,你倒是能耐得紧,不办人事就快些滚蛋,咱们自己个儿找补回来” “下官不敢”面子撕扯开,少尹也去了恭敬之色,摆摆手,一彪衙役团团护住马车,打开了通道,悠忽之间远走不见了。 “噗……”薛怀义口中喷出一道血箭。 这口老血,从人也能翻译,少尹适才的强硬吓着了他们,不敢去揪少尹,劈手揪住他旁边一个吏目,暴喝道,“那人是谁?” 吏目回答得很是爽快,“冬官尚书傅神童” 从人轻蔑一笑,“区区一个修河道挖泥巴的,将你们吓成这个怂样,真他娘的软蛋” 吏目由着他骂,差不多了,才接口,“他的弟弟,是当朝鸾台侍郎,傅游艺” 从人显然也听过傅游艺的名号,惊愕之下,松开了吏目的衣领,吏目理了理衣襟,还了个轻蔑的笑容。 “国公,国公,速请医生” 担架上,薛怀义听了这人身份,气怒攻心,晕厥了过去。 第129章 四时悲歌(中) 清河大街的撞马事件,引起了朝臣的极大关注。 薛怀义纵横神都洛阳这许多年,何曾吃过一星半点儿的亏,如今重伤晕厥,岂能善罢甘休?傅游艺新宰相上任,又蒙皇帝陛下青睐,正是浑身是火的关口,自也不会轻易低头,针尖对麦芒,正有一场大戏可看。 在酷吏夹缝间疲于应付,每日里战战兢兢,且看看这场乐子,也算不错。 薛怀义的伤势多是硬伤,吐血晕厥损了元气,神智虽说清醒过来,但还须卧床静养,四肢上断骨不少,打着绷带,不能多说话,大喘气都会导致胸口隐隐作痛。 这些内伤外伤,不足为虑,让他伤心的是,他受了如此重的伤,武后不闻不问,朝中公卿,平日里多番逢迎的武家众人,此刻绝迹于白马寺,抱他大腿免灾,开口闭口供奉白马寺香油的李家勋贵,更是毛儿都不见一根,丑陋嘴脸真真可恨到极致,好在还有个徒儿权策,虽远在外地公干,义阳公主府中还有管事来问疾,送了一堆药材补品,虽说医生都不让用,终究是一份心意。 薛怀义指使人上了奏疏,奏疏中渲染自己的伤情用了洋洋洒洒千余字,控诉洛阳府衙尸位素餐用了五百余字,指责傅神童闹市伤人只用了一笔带过,他也知道,傅游艺是武周革命的大功臣,轻易动他不得。 这份奏疏,告状的意思并不浓,更像是祈求武后的关爱和垂怜,他带着三分侥幸,皇帝刚刚登基,日理万机千头万绪,疏忽了些什么也是有的,许是没顾上他受伤的消息,那么他白纸黑字提醒一下,想来能有恩宠下来。 “来,来人,去,洒扫,陛下,陛下怕要下降,探病”薛怀义呼哧呼哧艰难吐字,吩咐手下奴仆和寺中沙弥提前做好清洁卫生,迎接武后驾临。 庭院打扫干净,白马寺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仍旧没有等来心心念念的武后,日升月落半个月过去,宫里传来的消息,与薛怀义相关的,只有一条,皇帝陛下召见冬官尚书傅神童,严加申斥,令他善加律己修身,效法贤者,为天下范,但是后面拎出的所谓贤者,令人倒足了胃口,竟然是傅游艺,让傅神童向他的弟弟学习,有这一句跟着,所谓的申斥,更像是笑谈。 另一条消息更是令薛怀义气炸了心肺,傅游艺丝毫未曾将开罪他鄂国公放在心上,没有表示不说,兴致勃勃烧起了就任宰相的第一把火,目标直指地官尚书韦方质,原因无他,他看上了这个管钱的位置,有意谋夺了来交给自己的人马。 傅游艺的招数不走寻常路,派遣街面上的地痞勾搭韦方质家的子弟吃喝嫖赌,欠下巨债,还令人收买韦方质家的奴仆管事,令其与韦方质的姬妾私奔,下作招数连绵不绝,韦方质名望大跌,不得不后退一步,告病避位。 傅游艺春风得意,薛怀义心头之恨熊熊燃烧,他受到傅游艺的启发,暗人不做明事,阴私里的事情,又不是只你一个人会做。 很快,傅游艺和傅神童兄弟俩的家中,郊外庄子,城里商铺,麻烦不断。 家中的水池子小溪里,遭人扔了死鸡死老鼠,恶臭难闻,售卖糕点的铺子里,原料给人投了毒,卖出去不少,好在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泻药,惊出一声冷汗,铺子也关张大吉,庄子里密封窖藏的越冬干菜,遭人放了水进去,一夜之间,全数沤烂。 傅游艺岂是易与之辈,查探清楚,立马还以颜色,白马寺周边也是鸡飞狗跳,邪门儿事一桩连着一桩。 他们双方你来我往,神都的权贵,看得津津有味,每日早起听下人传这些小道消息,一天的精神都要健旺些。 却有人觉得烈度不够,要替他们升个级,神都内城到郊外白马寺的大路,昼伏夜出的潜行人,做完了恶事,便难以全须全尾地返回,丢下了小命。 开始死人了,气氛陡然紧张,傅游艺上了奏疏,有选择地弹劾了洛阳府衙和十六卫众多文武官员,他挑选的都是平日不得武后欢心的,自然一弹一个准儿,撸掉了十几顶乌纱帽。 洛阳府衙惹不起这尊大神,派了官差随扈,傅游艺自己更是惜命,行走坐卧加了小心,护卫多了三倍不止,夜里就寝的地方随时变换。 然而有一桩习惯却是不好改,自从得志以来,他每夜无女不欢,为了避免让人猜出他就寝的地方,广置姬妾,住宿用的正房,每个房间都不空着。 今儿个早晨起来,却发现床上侍寝的女子有些面生,以为是下面人讨他欢心,打外头买来的粉头,并没有放在心上,揉了揉腰杆,唤贴身管事进来,不轻不重给了他个耳光,嗔怒道,“傅六儿,快些打发了干净” 那管事觍着脸受了一巴掌,点头哈腰答应。 进入内室,傅六儿脸色阴沉下来,闭着眼睛,站了好一会儿才往床榻上看去,看到自己的结发妻子赤身裸体,浑身青紫,被糟蹋的不成人样子。 傅六儿浑身发抖,昨夜明明一起上床安歇,半夜醒来,身边却不见了人,找遍府邸各处,就是不见人影,那时他就有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 傅六儿银牙咬碎,眼睛里闪着耻辱的光,上前拿起带着余温的锦被,猛地蒙在了妻子头上,使劲儿按着,任由她扑腾挣扎尖叫,只是不放松,一炷香过去,全没了动静。 傅六儿全身力气用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蒙住脸,指缝间有点点亮光流出。 死人死了没几个来回,薛怀义吃不住劲儿了,他不是个有算计的,虽有些经营,人数和能耐都是一般,没几日,就死的死,逃的逃,散了个精光,败下阵来。 噩耗接连传来,明的暗的都打不过,只能吃哑巴亏,武后的冷落疏远之意也愈发明朗,他刚刚有所好转的病情,立刻又恶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前些时日的滋补,全都在这场重伤后流失掉了,面皮不再红润,精神反倒好了些。 薛怀义就着侍女的手,喝着难闻的黑药汤子,两只手都在侍女身上摸索,动个不停,大半的药汁都流在了外头,白色的里衣脏污一片。 啪,薛怀义一把将药碗掷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尔等,且等着,待我那徒儿权策回来,定要你们好看” 第130章 四时悲歌(下) 权策并没有在外地,事实上,他连洛阳都没出,一直在洛阳周边的山丘和古刹之间踅摸,反复比对着三清道君和三生三世佛的道场,口中念念有词,颇为认真,他的身边,带着梅花内卫高层人物,还有个局外人,薛崇胤。 这孩子看了剑南烧春的酿造工艺,又看了化妆土的烧瓷工艺,试着吹了几下陶笛,对权策惊为天人,彻底服了气,跟母亲太平公主打了招呼,便翘了家,像个尾巴一样紧跟在权策身边,他并没有权策那么多心思,只当表兄是在游山玩水。 眼前这个所在,名为郁山,就在洛阳西北城郭之侧,海拔不高,仅有数百米,山上风景很特别,并无松柏竹子,也没有花花草草,尽是些落叶乔木,夏日有绿树浓阴,虽然单调一些,还能忍受,每到秋冬季节,便是落木萧萧,四处干枯,满目凄苦。 也因此,郁山不名于世,非但没有文人骚客观景,连四下里的百姓也鲜少来此。 山上有一处道观,名为郁苍观,本来的规制极其浩大,几乎包下了整个山头儿,后因故终止,只有一个大殿修成,故而败落,只有一耳聋驼背的老道士在此留守,那修成的大殿用料考究,即便年久未修,依然难掩其恢弘之气。 “咦,这个地方,与湛露殿有些相像”薛崇胤有些懒神无气,提不起精神来,连续逛了大半个月,再好的风景园林,也都索然无味,“表兄,我们何时回城中?” “崇胤莫急,当就在这两日了,我们与此地有缘,这道长又可怜,便令人洒扫一番,聊表心意”权策嘴角翘起,悠然说笑,“崇胤已是大人,该独立行事,就交给你如何?” 薛崇胤眼睛发亮,他长到9岁,还从未独立做个什么,“表兄放心,我定能做得毫无差池” 待他兴冲冲离去,权策找了个临崖的山石踞坐,口中念叨,“湛露殿呐,好地方” 湛露殿是皇家离宫宿羽宫的正殿,乃是帝后正寝。 青蛇娘子站在他侧后,沉默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开口叹息,“平日里不见对妻子有多体贴关爱,失去了,夺妻之恨又不共戴天,只要能报仇雪恨,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命都豁了出去,真真可笑” 权策迎着山风,闭着眼,笑了笑,“他所谓的夺妻之恨,与妻子没几分关系,他恨的,不过是男子自尊的底线被践踏而已,骨子里都是占有欲在作怪”权策将 “统领也是这样?”青蛇娘子迈步走近,低声询问。 “我当然也是男子”权策呵呵而笑,“我是不是这样,你去问芙蕖便是” 青蛇娘子无言,她奉命保护过芙蕖,自然知道那个钟灵毓秀的女子是何等幸运,何须再问。 “统领,客人带到了”有内卫来通禀,两个特务头子结束了没有营养的对话。 蒙头的黑布罩扯开,客人是新任洛阳司马,名叫王禄,本是安西都护府的镇将,受到娄师德赏识,提拔入京,转任此职,外表孔武有力,豹头环眼,胡子拉碴,倒颇有武将风范,将他弄来,梅花内卫很是花了一番手脚。 “我是权策” 王禄甩甩头,适应了屋子里幽暗的光线,憨憨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躬身行礼,“见过权郎君” 作为娄师德夹带中人,他位分虽不高,知晓的东西并不少。 “王司马总责傅相爷的安危,辛苦了”权策也不绕圈子,说得冠冕堂皇,“神都乍为国都,捕快衙役增补不及,维护治安已属不易,又要分心保护要人安危,难免力有不逮,我有意派人协助,王司马安排一下,将傅相爷的安危交予他们” “下官职责所在,不敢称辛苦,权郎君有意襄助,下官感激不尽,唯傅相爷安危,乃陛下关注,兹事体大,这……”王禄的心思,并不像长相那样粗豪。 “责任有我承担”大老粗动心眼儿,权策感觉颇为好笑。 “依照程序,下官怕要,请示禀报上官,这,可便宜?”王禄松了口大气,试探着问道。 权策笑出声来,温煦地看着他,“你尽可自便,如今天寒地冻,儿郎们夜间办差,实在艰辛,心中总不落忍” 轻声细语,却血腥味儿四溢,王禄只觉得比战场还要凶险,一个激灵站直,“不敢,不敢” 权策拍拍他的肩头,转身望向窗外,可见到郁苍观正殿飞檐的一角。 “表兄,我洒扫好了”外头传来薛崇胤兴奋地呼喊声,惊得枯枝上的老鸹扑棱棱飞走。 权策信步出门,屋檐窄小,一角冬日暖阳投射下来,照亮了他的一边眼睛,王禄看了一眼,便迅疾低下头,默默拿定了主意,这件事情,除了自己的恩主娄师德,他谁都不说。 深夜,万籁俱寂,傅游艺颠鸾倒凤之后,浑身舒坦,早早进入黑甜梦乡。 突然间,手指尖针扎一样剧痛了一下,将他惊醒,山风呼号,冰冷刺骨,身上衣冠齐整,宽袍大袖,脚下踩着官靴,闭着眼睛狠狠晃了晃头,茫然四顾,却见四下尽是枯枝败叶,有白色的烟雾忽远忽近,缭绕不停。 “真君,还不归位?”一声渺远的召唤,从虚空之中传来。 傅游艺四下找寻,却并不见人影,顺着声音一步步往前,来到一处大殿,横额华美,借着幽暗的灯光,可隐隐看清,上书“湛露殿”。 傅游艺顿时止步。 “真君,还不归位”声音幽幽急切。 傅游艺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金色团龙袍,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要脱衣,却是找不到盘扣,也找不见衣结,怎么也无法脱下。 “真君乃天命之人,速速归位” 傅游艺又惊又喜,迈步进了殿门,登上正寝御座,居高临下而坐,大殿中顿时黑烟四起,傅游艺正待开口唤人,只觉脑后一阵剧痛,人事不知。 “主人,主人醒来,主人可是梦魇了” 傅游艺睁开眼,迷糊间认出是自己的贴身管事傅六儿,摸了摸后脑勺,摸到个鼓起的大包,不惊反喜,“爷做了个梦,梦见我身着龙袍登上了湛露殿,真真的,他们说我是天命……” 说到一半,傅游艺清醒过来,戛然而止,扭头看了傅六儿一眼,却见他正一手搀扶自己,一手拧干棉帕,显然并没有仔细听。 “咳咳,不用你伺候了,出去吧”傅游艺接过棉帕,在脸上抹了几遭,便赶人下去。 傅六儿哎了一声,退了下去,抬脚迈出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手忙脚乱稳住身形,转过门廊,再也顾不得,拔腿就朝外飞奔。 “狗奴才,毛手毛脚”傅游艺咒骂了一句,任由两个侍女为他穿衣,猛地惊觉不对,全身汗毛炸起,“贱奴胆敢背主,来人,速速将傅六儿拿了回来” 却是为时已晚,傅家的护院一路追捕傅六儿,直到太初宫重光门口。 “我要出首,我要出首,傅游艺谋反”傅六儿一边朝着宫门冲去,口中大呼。 宫门守卫将他拿下,傅家护院称是自家逃奴,犯了失心疯,要宫门守卫交还。 听说是傅游艺的家人,宫门守卫也不敢得罪,商量片刻,便要将人交了出来。 “嗖”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目标飘忽,大家以为要射傅六儿,他却一箭封喉,当场射死一个宫门守卫,热血溅了傅六儿满头满脸,吓破了胆,嘶声叫喊,“来人呐,杀人了” 宫门守卫大乱,宫中涌出大批各卫军士,协力追捕凶徒,那凶徒却是个死士,一路狂奔,径直跳入洛河,不见了踪迹。 事态闹大,傅六儿被层层递解,傅游艺梦登湛露殿的消息传遍宫闱。 卯时,群臣列班候朝,傅游艺被御史台官差,当众剥去官帽官袍,只着里衣,拘捕入狱。 任它再怎么开明,怎么强盛,封建王朝仍旧是封建王朝,有着可笑的政治逻辑,作恶多端,争权夺利,贪污受贿,肆虐黎民,不足论,唯独皇权,碰一个手指头,便再无翻身可能。 傅游艺是一个官场传奇,人称四时仕宦,一年之内,官袍自青而绿,自绿而朱,自朱而紫,恰如一年四季,而今喧嚣散去,换得的,一曲悲歌,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131章 神宫之火(上)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神都百姓拜祭灶神,炒制年糕,香气弥漫,欢声笑语,已经颇有些年味儿。 薛崇胤小年夜也不回家,赖在义阳公主府,缠着权策一起放爆竹,这时候的爆竹,其实就是烧枯干的竹子,运气好能听到几声噼里啪啦声,运气不好,一根竹子烧完,只能看到黑烟滚滚,连个音儿都听不到。 新晋封的权箩小公主,运气就不太好,一根看上去壮实的竹子,从头燃到尾,愣是一个响亮的声音都没有。 这下大事不好,权箩咧着嘴儿,金豆子直掉,返身抱着权策的大腿就是一阵央磨,大兄大兄地叫着,叫得权策心口疼。 权策将妹妹抱起,哄了好半晌,并不见效果,权箩搂着他的脖子,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无奈之下,权策麻起胆子承诺,“迟迟勿忧,大兄给你做最响的炮仗” 几声吆喝,让下人弄来些硝石、木炭和硫磺,比例是不晓得的,提心吊胆地差不多都放了一些,用羊油搅拌均匀,装在一个个油纸包里,用浸泡了灯油的棉线串连起来,每个纸包头尾处打个结,两个纸包相距约莫有一揸长。 将一根竹子劈开,将火药包放进去,外头再用麻绳缠好。 权策前后打量了许久,心头甚是没底,令仆役在宽广的校场里燃放,再三叮嘱,点燃之后立即远遁,将几个孩子全都约束在房间里,隔窗往外看。 “嗤嗤”引线点燃,因棉线浸了油,燃烧速度并不很快,权箩又开始不乖了,在权策怀中扭起了麻花,口中哼哼唧唧,两边围着的不少下人,都不敢正眼瞧自家大郎,生怕伤了他的面皮。 “咚”的一声爆响,如同旱地闷雷,世界顿时安静了,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炸裂声响起,权策挽回了颜面,顾盼自雄,暗自吁了口气,还好没有哑炮。 “哒哒哒咚……哒哒哒咚” 许是火药配得不怎么平衡,爆炸声音量大小不一,小的如响鞭,大的如惊雷,到了末尾,还呲了一小会儿花,美中不足就是间隔太长,丈许长的竹竿,足足爆了半个多时辰才完事儿。 “咯咯咯”权箩开心得不得了,在权策脸上亲了一口,挣扎下地像只小陀螺蹦蹦跳跳,又笑又叫,小嘴儿撅着叭叭的叫闹,模仿刚才的鞭炮声。 得了妹子的香吻,权策甚是欢喜,从屋子里出来,四下里一看,不由咂舌。 竹竿子炸烂了,尖利的竹签飞的到处都是,点火的仆役,有人身上被扎了竹签,有人被巨响震得耳目流血。 “我儿,这是怎的了?”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姐妹俩,还有久未曾露面的姨父王勖一同从正院赶过来,身后跟着连滚带爬的大批下人,看架势,府中的上下人等都一股脑凑过来了。 “母亲,没事,孩儿和表兄在逗着弟弟妹妹们玩耍”权策赶忙上前安抚,挥手打发受伤的下人下去医治,那竹签子插在身上颤颤巍巍的样子,委实太过渗人了些,只不过校场上被火药炸出来的一长溜的大坑,却是掩盖不了的。 义阳公主不免忧心,将自己的三个孩儿,还有薛崇胤,挨个儿拉到身前检查一遍,确定无事才松了口气,王勖信步走到那些坑前,吸了吸鼻子,蹲下身查看,眼睛闪了闪。 “咯咯,大郎最是能干,爆竿都做得跟人家的不一样,快些,你再弄个给姨母看看”高安公主却是欢喜,搂着权策笑了一场,还让他接着做。 “姨母,孩儿待会儿就给您做,现下却是要先应付外头”权策苦笑。 说话间门房的仆役摔摔打打奔过来,口中大喘气,张嘴就胡咧咧,“公主,大郎,不好了,左邻右舍的不少人家都涌到咱家府门口了,说话可难听了,说咱们家给雷劈了” “呸呸,休得胡言,权祥,将他带下去教教规矩”义阳公主横眉立目,当家主母的气势不同凡响,“大郎我儿,且去向邻里父老说明情形,让他们早些散去,免得闹出官非,扰了大年下的清净” 权策领命而去,到得门外,却见到除了大堆的百姓在门外张望,还有两排衙役维持秩序,前来探听情形的,正是司马王禄,见到权策出门,腿肚子转了几次筋,艰难挪步上前,“权郎君,府上有些动静,卑职奉命前来打听情况” “唔,贵官请回,府中是在放爆竹,动静大了些,惊了邻里,这厢有礼了”权策团团拱手,街坊邻居陆续散去,唯有王禄,仍旧苦着脸未曾挪动地方,又打了个躬,“权郎君,请恕卑职失礼,宫中有制令下来,仅此一句话,怕是难以交代” “也罢,待我更衣,随你入宫走一遭”权策蹙了蹙眉头。 上阳宫,观风殿。 权策将制作爆竿的前因后果一一解说清楚,便伏地请罪。 “你倒是宠他们”武后嗤笑一声,对技术了无感觉,倒是不曾深究,她的穿着风格大变,不再穿裙裾,而是穿着金色龙袍,如男子般装束,缓步迈下丹陛,虚扶他一把,“朕操天下刑赏之柄,亦有世间最难为之事,傅游艺处谤讥之地,挟难赏之功,其人偏又不知进退,行事浮滥,居功自傲,不死何为?” “陛下英明,傅游艺不死,国祚难安”权策心中一凛,武后将本心托出,还是如此不堪的本心,实在令他轻松不起来。 时过境迁,梅花内卫暗中导演了傅游艺之死,已经难称秘密,他死得合情合理,死得令所有人解恨解气,算得一桩好事。 “朕好奇,你是如何揣知朕心意的?”武后站到他的当面,推着他的额头,与他四目相交。 权策心中大寒,面上表情管理得极好,有些惶恐,带一丝赧然,“臣妄为,因傅游艺冲撞薛师,又与臣有私怨,故而多关注了一些,做了些手脚,请陛下恕罪” “呵呵,你胆子倒是大,罢了,朕这次不与你计较”武后冷笑,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话锋陡然一转,“听闻舒王邀约你去打马球,你一直未应?” 权策垂首缄默。 武后捏住他的下巴,气息微微,“豆卢从昶和狄光远都是好孩子,多交往一些,并没什么,打打马球,强健一下身子骨,也多为朕效力” 权策顿时满眼迷惘不解,豆卢从昶是豆卢钦望的长子,狄光远是狄仁杰的长子,权策与他们都熟识,但统领梅花内卫之后,便主动与他们疏远了。 这个有些憨憨傻傻的表情,出现在素有机谋的权策脸上,极大的取悦了武后,嗤笑一声,“到底还是年轻,朕懒得教你,你惊扰神都,朕不责你,难堵悠悠众口,内卫就不要掺和了,回东都千牛卫,做个千牛备身,戍守万象神宫,退下” 人生便是一个圆,总会回到起步的地点。 权策拧着眉头退步出殿,面上愁云密布,心中却是雀跃不已,扑腾了这么许久,总算从内卫得以脱身了,遗憾的是,清洗污名,似乎还差临门一脚。 至于武后的哑谜,并不难猜度,武后已经领有天下,治国理政自然不会再像往常,一力扶持武家宗族势力,难保不会尾大不掉,帝王心术,制衡才是王道。 回到义阳公主府,权策仍然愁眉不展,琢磨着什么时候去舒王府中打马球,大年下的定是不合适,怕要等到翻年之后。 “大郎,适才白马寺送了帖子来,说是鄂国公有请” 权策眉头一挑,眼睛眯缝了起来。 第132章 神宫之火(中) 白马寺,山门闭门谢客,寺中上下,披袈裟者数十人,着黄裳者数百人,其他灰衣缁衣僧人近千人,倾巢而出,齐刷刷在山门前列队,顶着冬日寒风,闭着双眼,手里拿着木鱼敲打着,口中回环往复,念诵着大云经,禅音四起,宝相庄严。 大和尚薛怀义站在最前头,虽也披挂着佛爷服饰,却没有念经的耐性,搓着光头走来走去,不时会有下人来传讯,每次都不是好消息,脸色很是难看。 “国公,权郎君自宫中出来了,正往长夏门赶来,说话功夫就到”总算等到了好消息,薛怀义脸上的笑意不待绽开,听了下半拉,脸色就有些纠结了,“权郎君因在家放爆竹,声音过大,惊动了宫中,皇帝陛下下了申斥,贬官为千牛备身” “放爆竹,贬官?”薛怀义艰难地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他摆出偌大阵仗迎接权策,不只是因为权策谋算傅游艺,为他报了大仇,更因为权策是梅花内卫统领,武后身边的红人儿,传话递话极为方便,现如今,一跤跌倒,做起了千牛备身,虽也在宫中当值,分量不可同日而语。 “这完犊子……”薛怀义骂骂咧咧,又戛然而止,贬官?权策当初是被罢官夺职的,哪里来的官好贬,武后这个说辞,并不合规矩,在暗示什么他不晓得,但显然武后并没有恼了权策,罢官将他罢成梅花内卫统领,鬼知道这次贬官,会不会也另有乾坤,薛怀义又重新欢喜起来,“都打起精神,好生迎接我那好徒儿” 权策抵达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梵音大作的壮观场面,“权策见过薛师,如此盛情,实不敢当”有段日子不见,薛怀义清减不少。 “哈哈哈”薛怀义哈哈大笑,“哪里有当不起的,你弄死了傅游艺那厮,我弄死了傅神童,这兄弟俩想必已经在黄泉路重逢,今日,就权当是给他们庆祝了,哇哈哈哈” 薛怀义的狂妄恣意只增不减,权策却不敢接招,“薛师说笑了,傅游艺谋反作乱,明正典刑,乃是国家法度,与我并无干系” 薛怀义伸出食指头点了他两下,反手就卖了自己的消息来源,“罢了罢了,既然你忌讳,为师便依你所说,我听闻这消息,是在夏官衙门那里,你若是不爽利,尽可查探一二” “这倒不必,谣言止于智者”权策微笑摇头,只要他不承认,传言永远只是传言,王禄是娄师德的人,娄师德散布消息,大抵是出自好心,只是这情,他就不领了。 薛怀义点了点头,请他进寺,心中颇有些不耐,只觉得眼前的徒儿,看似一团和气,礼数周到,却越发高深莫测了。 白马寺常来常往之地,薛怀义带他胡乱游览一圈儿,一同用了素斋,便去了他起居的院子,“大郎,你素来足智多谋,此番可要教教为师,沈南缪那舔沟子的,已然十数日未曾出宫,大事不妙矣” 权策听闻此问,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薛师,请恕权策造次,您如此官爵加身,富贵已极,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如好生颐养天年,又何必要较一日短长?” 薛怀义噌的一声窜起,瞪大眼睛盯着他,“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退让?洒家为这大周,为陛下出过征,打过仗,流过血,负过伤,为何退让的是洒家?那姓沈的,除了会舔沟子,又有何用?” 权策只当没听见,缄口不言,鬼都知道,武后要的,就是会舔沟子的,打仗出征的将军,随手一抓能抓一大把。 薛怀义满心搓火,在房间里乱糟糟迈着大步,又走回权策面前,横着眉毛道,“大郎,为师这回求你了,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洒家要是忍了这口气,岂不是成了乌龟王八?怄气都怄死了,哪里有什么天年好颐养?大郎,你我师徒结缘一场,大大小小的忙,为师可是帮了不少,你可不能没良心” 权策神情淡淡,嘴角微微翘了翘,又很快恢复冷峭,眉头紧皱,“薛师,不是权策不想帮你,实在是以寻常路子,委实无处着手,如今您脱了右卫大将军官职,只余下鄂国公爵位,无事难得近御前,但教一阉人拦路,便一切休提” 薛怀义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呆愣了片刻,又猛地起身冲到权策面前,双眼冒出精光,“适才,你说的是寻常路子,可是有不寻常的路子?” “薛师,所谓不寻常,也要师出有名”权策揉着额角,慢慢说道,“如今临近年关,神都上下都是节日氛围,若是白马寺能装扮出些新年味道,在神都周边施粥,办个庙会,广聚百戏和各色商贩,吸引人潮前来,必能上达天听” “此事倒是简单,但是,即便陛下听闻了此事,召见了洒家,也不过嘉奖几句,怕是不能有甚进展”几经打击,薛怀义已然没什么自信。 权策悠然而笑,“薛师着相了,庙会虽热闹了,但要请陛下前来,还须另寻由头,我看这白马寺的钟楼高达十丈,四面有石梯和广场,是个好地方,若是在此组织一个新春撞钟之礼,想必陛下可与万民同乐” 薛怀义咂摸了会儿,笑意渐渐放大,“大郎真神人也,我这便去张罗,再晚几日,怕是来不及,为师便不留你了,若此事得成,必有一份心意送上” 权策笑吟吟地,并不着恼,他也未曾将他所说的心意放在心上,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小动作,博得武后一笑尚可,回心转意却是不能。 权策并没有安什么好心,薛怀义眼下蹦跶得越欢实,摔下来时,才会越痛彻心扉,他洗刷污名的最后一站,便在他这里落幕吧。 离开白马寺的时候,身后人身鼎沸,大片大片的光头鸡飞狗跳,忙得四脚朝天,他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跨上纨骕骦,马蹄疾如骤雨。 他并未直接回府,先去了鹤鸣峡,召集了梅花内卫的高层,向他们宣布了武后的制令,今日之后,他将成为芝麻大小的千牛备身,不再打理梅花内卫事务。 屋子里黑黢黢的,特务头子们听了这道制令,反应很是冷静,只是默默看着他,无人开口。 权策自失地一笑,抱拳拱手,“诸位,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梅花内卫的高层们仍是沉默。 良久,第一把交椅里的敖汉,站起身拱了拱手,“统领保重” 众人找到了共鸣,一起起身,“统领保重” 只有一个人还坐着,青蛇娘子,绿衣绿袍,柔软的身子坐在交椅里,眼睛发直,仿佛灵魂出了窍。 气氛一时压抑。 权策咂了咂嘴,想说些诸位日后莫要下黑手之类的笑话,转念又想起,梅花内卫要做甚,怕也不由自主,武后或者新任统领,若是真的要监视他,设局坑陷他,眼前这些人怕也只能从命,权策突然觉得没意思,摆手转身,大踏步出门而去。 第133章 神宫之火(下一) 清晨卯时,新鲜出炉的千牛备身权策,在万象神宫的哨位上站起了桩子,上岗了。 顶头上司东都千牛卫将军侯思止,来到万象神宫查岗,在他身前来来去去,晃荡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晃得他眼花缭乱,忍无可忍,趁他急转弯的当口儿,突然伸出腿,绊了他一跤。 侯思止脚下拌蒜,往前冲了好几步才止住颓势,嘴角咧了咧,回身捶了他一拳,“下值回军营训练,训完到家里来,你嫂子要请你吃饭” 权策屹立不动,眼珠子转了两圈,表示晓得了。 侯思止呵呵笑着离去了,成功从丽景门上岸,他的心情着实好了不少。 平常时节,万象神宫就是个摆设,除了洒扫清洁的宫女太监,人迹罕至,镇守的规格倒是极高,权策之外,还有三个千牛备身,六名备身左右,还有十二名备身,整整二十二人,再加上乾元门外的羽林卫,这个摆设,拱卫兵力足有上百。 说着人迹罕至,上官婉儿便带着个小宫女到了,此时已近午时,权策这一班人马快换班用膳了。 “大郎,这是陛下赏赐的,你快些用了吧”上官婉儿从小宫女端着的漆盘里捧出一个瓷盅,里面是一碗杏仁羊酪。 “臣谢过陛下天恩”权策向北行了礼,双手捧起羊酪,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没两下就吃了个精光,将瓷盅交还回去,“劳烦待诏了” 上官婉儿抿嘴一笑,眼眸流转间,风情外溢,接过瓷盅的时候,修长手指在权策手背上撩动着画了个圈,从手背上,一寸寸细细摸到他的指尖。 权策身子一酥,小腹一股热流涌起,赶忙松开手,转过脸,骤然熟透的上官婉儿,令他有些心惊胆颤。 “咯咯”上官婉儿轻声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婉儿在思恭坊望穿春水,大郎何时来抚琴鼓瑟?” 不愧是才女,短短一句话,听得人心猿意马,权策收摄心神,傻笑以对,看她面若桃花,肤色嫩白如水,薄薄樱唇夭夭红润,酥胸起伏勾魂夺魄,绰约风韵已然初成。 转念想到思恭坊那处宅邸的春风秋雨,刚刚泛起的一丝绮念,瞬间消散无踪,仙子已然堕入凡尘,往日静静相守,纯纯相交,怕再也难复,莫名感伤来袭,权策脱口轻轻吟了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上官婉儿浑身冶艳,顿时笼在凄清之中,豆大眼珠扑簌簌落下,赶忙抬起宽袖擦拭,掩饰的说道,“这冬天,就是难捱,风太硬,好在春节没几日了,诸位千牛风吹日晒的,也辛苦了,尚食局新制了一批春饼,婉儿便作主分赠一些给各位,还望莫要嫌弃” “多谢待诏”众人一同躬身道谢,权策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和表情,淡然一如往常。 上官婉儿又瞥了他一眼,纤腰款摆,袅娜而去。 转眼到了下值时分,权策带着众人去了宣仁坊驻地,一同搅马勺用午膳,休息了半个时辰,午后的操演训练便开始了。 “大郎,出去溜达了这许久,看你可还吃得消?”韩斋摇头晃脑,颇有些要实力碾压的气势。 权策轻哼一声,有些不满,他离开东都千牛卫将近两年时间,除了两次三番规模翻倍,人数多了些,训练操演的科目要求竟然一成未变,郑重和侯思止前后两任,守成尚可,开拓不足。 换上东都千牛卫特有的训练服,权策一扑到校场,气度大变,一点温文儒雅见不着,活像是一匹狼崽子,看得同为千牛备身的王晖瞠目结舌,“昔日听闻大郎东征北伐,与麾下勇不可当,常不敢信,今日一见,大郎文武兼修之名,果非虚言” 训完一个大周天,权策虽未能夺得魁首,也是名列前茅,虽有些大喘气,却不影响行动,沐浴更衣,托王晖回府传话,“表兄,与母亲说一声,我今晚有宴饮,晚些回府,晚膳不在家里用” 王晖到底没他训得那么习惯,趴在校场上,跟韩斋交换着互相按摩,松快身体,“大郎自去,我正要去拜见姨母,父亲母亲也要去的” 两家府邸常来常往,权策没放在心上,到了侯思止府上,他的长随就在门房坐等,见着权策的人影,立马一溜小跑迎上前,将他送进后院。 这顿饭,有些家宴的意思,就侯思止夫妇两人陪着权策,桌子上餐点也没什么昂贵的,多是家常,侯夫人七巧玲珑心,菜谱多是关陇地区菜色,但又素淡,很是对权策胃口。 席间觥筹交错,侯夫人人淡如菊,话不多,只在一边为他们兄弟把盏布菜。 “贤弟,多赖你之力,我能从泥潭之中脱身,不必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前些时日,你入了梅花内卫,为兄心中煞是折磨,以为冥冥之中有定数,救我出来,却陷了你进去,今日见你成了千牛,心中大喜,大喜啊,哈哈哈……”侯思止酒过三巡,醉眼朦胧,拉着权策说掏心窝子话。 权策耐心听着,倒是解了个疑团,那日在洛阳街市上,给他传讯“兰台藏奸,家中藏祸”的,就是侯思止安排的丽景门心腹。 见他酒量差不多,索性送他一程,“侯兄太过见外,来,满饮此杯” “叮”碰了一杯,侯思止条件反射一饮而尽,轰然倒地。 侯夫人安排侍女将他扶了下去,为他又倒上一杯酒,自己也擎起酒杯,眼睫毛扑闪扑闪似是会说话,“小叔,我也敬你一杯,不为旁的,就为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遍观古今,能遣文字,抓人心者,以你为最” 权策酒劲上头,恍惚了一瞬,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大才子的身份,久在血腥里打滚,忘得差不多了,苦笑一声,连道不敢当,一饮而尽。 “小叔可还好,要不就在府里留宿便了?”侯夫人搀扶他起身,殷勤留客。 权策连连摇头,召来绝地和沙吒符,马是不能骑了,借了侯府的马车代步。 回到府中,芙蕖服侍他喝了醒酒汤,胃肠稍微舒坦一些。 芙蕖为他擦拭了身子,换上轻便的衣服,将权策的脑袋抱在怀里,轻声絮叨,“今日王家姨父和表兄来了,说是要借钱呢,数额好像极大,公主婆母支吾了过去,未曾应允……王家姨父还叫了尺素过去,问起那日的爆竿是怎么制作的,尺素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权策朦朦胧胧听到这几句,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猛然坐起,一肚子酒化为冷汗出了。 王勖,他又要作甚? 第134章 神宫之火(下二) 王勖并没有偃旗息鼓,大年下的,不在家享受天伦,硬是骑着马在街口等人,许是冷风吹得他受不得,在街口没坚挺多久,便缩到小巷子里,暂避风口。 清晨时分,神都洛阳的街道清寂无人,纨骕骦可以撒开四蹄小小的奔腾起来,绝地和沙吒符的马得快马加鞭才能跟上它的节奏。 王勖在巷子里缩着,只见着三道残影闪过,身边的小厮赶忙提醒,“主人,是权郎君,跑过去了” 王勖大怒,“一群废物”挥鞭催动胯下马,自巷子里冲将出来,扯开了嗓子,一叠声呼唤,“大郎,大郎且慢行” 权策听出王勖的声音,有心置之不理,念及姨母的百般疼惜怜爱,终究不忍,轻叹口气,勒住了纨骕骦,露出笑脸相迎,“姨父,倒是好巧,大清早的就出来遛马,如今天寒地冻,还是多多在家将养得好,免得受了风” “无妨无妨,我这副身子骨还经得住折腾”王勖吭哧吭哧好半天才喘匀气,红红的鼻头喷着白气,“姨父此来,是专程候着大郎的,家中尽是些妇道人家,婆婆妈妈的麻烦,这几日我有些为难事,要用些钱帛,我知大郎经营有道,便求到你这里,若是手头宽裕,定要助我一助” 钱帛对权策来讲,真的不是问题,不提日进斗金的蜡烛商道和剑南烧春贡酒,单是芙蕖的悦来客栈,看起来不打眼的街面小生意,每日里营收却是惊人。 “姨父这可不是见外了”权策豪爽道,“莫说千贯万贯,便是几万贯,外甥这里有的,姨父尽管拿去” 权策如此仗义,王勖面上却不见喜色,眉头都垂了下来,“大郎,姨父行事不谨,惹下些祸端,少说也要二十万贯才能了却” “哦?祸端?可需要外甥帮忙,人心不古,欲壑难填,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可不能一味退让,要想个治本之法才好”权策存心敲打他。 王勖未曾想到他要刨根问底,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此事姨父心里有数,不劳大郎费心,大郎只需助我些钱帛便可” 权策蹙眉,“二十万贯数目太大,外甥的钱帛多押在房产上,若要筹措,还须多些时日,姨父可等得?” “等得,但也不好太过迁延,元宵节前最好”王勖喜动颜色,亲亲热热的,又打起了别的主意,“大郎,姨父看你制作的那爆竿,也是门顶好的买卖,经营好了,进项怕不下于蜡烛,若需要人手帮忙,尽管开口” 权策看着他满脸的期待,笑意阑珊,“姨父却是想左了,陛下已有分派,令外甥将此工艺交付将作少监武攸绪,怕是不能用来牟利”他这话是半真半假,工艺交给武攸绪完善不假,却不是武后的吩咐,武后政治上是巨人,对于新技术,并无半分敏感,是权策自己的决断,既已走到这步,交给武攸绪这个内行捣鼓,不拘有什么成果,总好过埋没下去。 “将作监?”王勖眉头大皱,摆摆手,“大郎当差要紧,姨父便不耽搁你了” 权策在冷风中策马疾行,嘴唇轻轻动了动,绝地的马旱地拔葱,前蹄立起,拨转马头,改了方向。 天授元年的年末,权策过的极为平淡,上午在万象神宫站桩子,晌午回宣仁门搅马勺,午后参加演训,黄昏准时归家,三点一线。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薛怀义几次三番敦请,武后终于同意驾临白马寺,参加新春撞钟之礼,与民同乐,权策职责所在,枯守万象神宫,并不得见那边厢的热闹,只是武后卯时出宫,巳时便回返宫禁,刨开路上往返的时间,满打满算,在白马寺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薛怀义的讨欢心之举,想来并未生效,他这个年,怕是要堵堵的过了。 今日是除夕,宫中给凤阁鸾台舍人、麟台监、翰林学士、待诏等文官并千牛、羽林、千骑等武官赐下膳食,里面的餐点食材不见得多珍贵,倒是别出心裁之处颇多,很是精致新鲜,权策没有用,细细收了起来,给家中的小馋猫带回去。 上官婉儿看在眼里,令宫中内侍取来食盒,给他装点好,细声道,“明日正旦,内外命妇要入宫朝贺,天水公主也要进宫来,能用到的” 权策笑了笑,“反正是先她一步,拿回去逗她欢喜一下” 上官婉儿轻笑,“天水公主好福气”宫中事务繁多,说了这几句,就离去了。 回到义阳公主府,大过年的,还有俩外客,武攸绪和葛绘都在。 权策先将食盒交给雏菊,“拿去热一热,看小娘子喜不喜欢” 雏菊笑眯眯的接过下去了。 “世叔,葛兄,二位联袂上门,定是有喜事”权策接过榴锦递上的热茶,都是常来常往,不用客套。 武攸绪用下巴点了点外头的几根竹子,“我试了试木炭、硝石和硫磺三样物事的配比,有了些个心得,葛郎君没少出力气,照你的法子弄了这几根爆竿,今儿个除夕,就在你府中热闹热闹得了” 权策撮了撮牙花子,“世叔,你也忒疼小侄了,再弄出偌大动静,小侄怕是大年夜的,又要进宫请罪去了” 武攸绪斜了他一眼,不搭话,葛绘笑了笑,“大郎勿忧,武少监调试了烈度,爆炸声比朝堂上的净鞭声大不了多少,当不至于惊动宫中” “如此,全凭世叔作主”权策放下了心,“除夕守岁夜,葛兄未曾成家,又特立独行惯了,世叔却有一大家子,若是方便,小侄去请了母亲的帖子,请世叔内眷过府” “倒也行”武攸绪不是儿女情长的,无可无不可,“不必你去请,我也当随你去拜见公主” 权策安排双鲤去内院传话,带着武攸绪和葛绘穿堂过屋,在后院正堂拜见了义阳公主,便成了通家之好。 坐定没多久,门房传话,高安公主一家三口来了。 又是一通扰攘,团团见礼,加上武攸绪的家眷,府里前所未有的热闹,众人欢欢喜喜笑谈,其乐融融,唯有王勖,神色冷清,眼睛扫过武攸绪的时候,很是阴沉。 “大兄,迟迟要噼里啪啦”权箩手里捏着一块宫饼点心,从女眷那边跑到这边来,抱着权策的大腿,红润润的小嘴儿边上有不少碎屑,胖乎乎的脸颊着实喜人,别的话还有些不顺当,拟声词倒是学得很顺。 权策将她抱起,给她擦净脸,“迟迟乖,再等一小会儿,等到了子时,大兄放爆竹给你听” 权箩撅着小嘴儿不乐意,转眼看到了手里的宫饼点心,刚才吃了口,是极好吃的,先不噘了,张开嘴巴开吃。 权策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换了个姿势,让她舒舒服服的靠在自己怀里,笑意温柔。 葛绘和王晖少不得打趣他两句。 到了子时,权策又纠结了,可以放爆竿了,权箩却打着小呼噜,甜甜睡着了,还是芙蕖有办法,将她抱过去,听女眷们说笑,几下就把她吵醒了,刚咧开小嘴要哭嚎,芙蕖给她堵住,“迟迟,你大兄要放噼里啪啦了,咱们去看看?” 权箩一下子忘了哭,从芙蕖身上下去,哒哒哒一溜小跑,一边跑一边叫大兄。 好了,人齐了,武攸绪亲自下场点燃了引线,火苗蹭蹭沿着引线跑,“啪嗒啪嗒”爆炸声次第响起,响声清脆密集,与权策听过的挂鞭差不离,可能是火药包放在竹竿里的缘故,稍有些闷闷的。 王勖看着一条条竹竿在火星四射中发出脆响,竹签碎裂飞溅,还亲自下场点了一根,神情有些飘忽。 大年初一,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无字碑众人齐聚在权策书房。 “舒王?”权策怎么也未曾想到,王勖暗地里联络的人,是明哲保身的舒王李元名。 “是的,主人,王勖一直未曾有动静,他家中也无异常,唯一一次外出便是去延平棋社与舒王府的参军对弈”沙吒术说得斩钉截铁,“他们散开后,王勖府中的管事退掉了洛阳不少玩乐场所的包间,似是有所失算” 权策抽了抽嘴角,当然失算,他们以为武后正旦大飨,还会召集李家王公,预先安排了大批私下的会面地点,殊不知武后革了李唐之命,即便召集宗室,也只会是武家王公,哪里会再将李家放在明面上。 “舒王府上的那个参军,留不得了,占星,让他生病暴毙” “是,主人”占星领命,“高安公主府的管事?” 权策搓了搓手指,摇摇头,“不杀他,王勖对火药颇感兴趣,帮他弄一些到手,传话给嵩山,让芮莱安排一下,设法误导白马寺,让薛怀义当这个黄雀吧” 第135章 神宫之火(下三) 正月这几天,权策休沐。 王勖要的二十万贯,大年初五就交付给他了,不是权策的主意,是芮莱安排的,她来信好一通抱怨,总是丢下一脑门官司给她,自己躲了清闲,信誓旦旦,下次他再去嵩山,定给他好看。 抱怨归抱怨,芮莱的动作一点都不含糊,从将作监拿走几小包火药,点燃了扔进白马寺的钟楼里,这钟楼旁边是僧庐,不少和尚起居在这里,方便守卫,也方便撞钟报时,火药炸裂,钟楼全由石头制成,也就是被熏得漆黑一片,并没什么损伤,僧庐里的和尚,却是极其凄惨,数十个光头被炸的皮开肉绽,有个倒霉一些的,被崩到了眼睛,血肉模糊。 薛怀义勃然大怒,那钟楼是刚行了新春撞钟之礼的地方,武后踏足过的,遭到火药袭击,兆头极为不好,他不敢上奏疏将此事揭开闹大,便暗地里察访,火药从何而来?先是查到了将作监,顺藤摸瓜,几经周折,却摸到了王勖头上,也怪王勖平日里城府不足,喜怒爱憎都放在脸上,对薛怀义、沈南缪之流,从不假辞色,一到他头上,薛怀义立时就信了。 “哼,正愁拿捏不住那小子,便有人送上门来,洒家就却之不恭了”薛怀义面孔扭曲,挥舞着蒲扇大的巴掌,“传信给权策,就说他再不来,高安公主就要做寡妇了” 太初宫,将作监,将作少监签押房。 武攸绪的抬头纹能夹死蚊子,眼睛盯着对面的八品青衣小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以你的官职,胆敢指使上官做事,本官很好奇,你的胆子,谁给的?” “下官不敢,谈不上指使,呵呵呵”那青衣小官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点头哈腰活像个软骨虫,“下官是出于好意,如今监中有火药,已然不是秘密,如此利器,可用于战阵,也可用于阴谋,少监是纯粹人,下官不忍见您误堕阴谋,无端受到牵连” 武攸绪看了他好一会儿,“将作监虽算不上要害,却也是朝廷官署,宵小匪类,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青衣小官已经完成了递话任务,不再多劝,猫着腰将茶水给他续上,轻手轻脚地出了签押房。 武攸绪阴着脸在签押房坐了会儿,想了很久,想得一身疲惫,却仍是不得要领,苦笑一声,他终究没有勾心斗角的天赋,便是躲到将作监这等冷清衙门,还是躲不掉阴谋是非,天下虽大,却没有安心之地。 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他的书吏冲了进门,“少监,方才库房那边传了消息过来,火药遗失了……” 武攸绪猛地抬头,“竟真有此事?遗失了多少?” 书吏摇摇头,羞惭道,“属下只是听了消息,未曾问及细节,属下这就去问” “不必了”武攸绪摆摆手,站起身来,出门右转再后转,进了将作大匠韦机的签押房,开门见山,说自己忝为少监,意欲专精工法技艺,不豫其他事务,请韦机成全。 韦机初闻之下,还以为这位新晋王爷对他有什么不满意,打着哈哈试探,见他放权之意甚是坚决,便笑纳了,韦机对官场仕途是极为热心的,当初宁愿惹得百官唾骂,也要将上阳宫营建得豪奢异常,都是为逢迎武后,邀取宠信。 将作监摆着个武家宗室王爷,他也很是为难,凡事都不敢说满,既是他主动退让一步,不管动机如何,他这个将作大匠,可算能名副其实了,丢点儿什么东西,他未曾放在眼中,想当初,他营建上阳宫,那些名贵的木材,十亭里只用了六亭,其余的,也都丢了,丢到他老家雍州的木材行里。 白马寺,权策这次来,没有上次的大场面,薛怀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将他直接领到一片狼藉的僧庐里。 “大郎,佛曰众生皆苦,上天有好生之德,方外清净之地,如何触怒了高安公主的驸马?要下此毒手?”薛怀义胡乱拽着词儿,义愤填膺,悲痛莫名。 权策酸着一张脸,“薛师,这当中,怕有误会吧” 薛怀义甩手扔出一张纸,那是王勖的家人从将作监拿出火药后,将作监主事私底下做的私账记录,落于字面,罪证确凿。 权策没有接那张纸,任由它飘飘摇摇落了地,脸上一阵臊红,这个字迹他熟悉,是玉奴的,摆手屏退左右从人,深深一揖,“薛师,佛法无边,慈悲为怀,您想来不会与姨父计较,权策愿献上万贯香油钱,还请薛师高抬贵手” “万贯?”薛怀义眼睛里绿光一闪,“大郎,做的偌大生意,也太吝啬了点儿” 权策苦笑,“非我吝啬,只是前日借贷了二十万贯钱给姨父,已然囊中羞涩” 薛怀义眼珠子转了转,摆摆手,拍了拍权策的肩头,“啊呵呵,休要提那阿堵物,为师将此事对你和盘托出,就无追究之意,只是,为师心中忧愁,还须大郎代我疏解一二” 权策自然知道他的忧愁在哪里,搓了搓下巴,“权策驽钝,思虑有限,能想到的,都是些笨办法,元宵节天下同庆,陛下将会登洛河天津桥与万民同欢,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只是薛师,需要受些皮肉之苦” “大郎休要过谦,快些说来,何谓皮肉之苦?”薛怀义急不可耐。 “元宵节,灯满洛阳,万家灯火,若陛下驾临天津桥时,有巨幅佛像升起,正可验证大云经疏之预言,此佛像若以朱红精血涂抹,必能熠熠生辉,只是天津桥雄壮,高达二百尺,佛像的高度,也不宜低于此,薛师,要受些苦楚了”权策开口解释分明。 薛怀义大喜,“此策高明,高明,我曾铸就万象神宫,疏解大云经,功在大周,功在陛下,陛下只是忘了,只是忘了,若此佛像能勾起陛下忆及往昔,区区沈南缪,不过讨好卖乖,倡优之辈,何足虑哉?哈哈哈,哈哈哈” 权策陪着笑了一场,提醒道,“薛师,人身上血气有限,不能过度损伤,自今日到元宵节,尚有十余日,每日早晚放血便可,徐徐图之,不能急于求成,损及身体根本” 薛怀义眼神闪烁了一下,慈祥的拍拍他的肩头,“大郎有孝心,为师知晓了,自会量力而为” 权策含笑点头,心知这大和尚要出邪招,略有些不耻,既要争宠,又舍不得卖力气,委实难以令人敬重起来,“薛师大忠大义,权策钦佩莫名,只是,我那姨父……” “大郎放心,都是亲戚,哈哈哈”薛怀义狂妄大笑,“洒家许你两点,不经官,不害命,大可放心” 权策脸上难看了一瞬,又恢复了笑脸,一副认栽的损样,“全凭薛师处置” 第136章 神宫之火(下四) 正月十四日到正月十六日,连续三个晚上,取消宵禁的限制,以方便人们赏灯,称为“放夜”,从十四日起,大街小巷人流如织,各处内苑园林张灯结彩,摊贩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呼儿唤女声声不绝,整个洛阳人声鼎沸,彻夜透亮如白昼。 天性放浪的士大夫们,自然不会错过这等良机,有良心的,便携带家眷老小外出猜灯谜,逛灯会,共享天伦之乐,没良心的,便将家眷安顿在某处园林中,严令机灵些的小子丫头照料家人,自己个儿溜之乎也,直奔永丰里,寻些男人的乐子。 当然,也有不少出人意料的,带着全家男女老少一同逛永丰里,这种人还很是不少,永丰里虽然没有安置灯市,却是整个洛阳各类各色灯光最绚丽的地方,每个街口都有灯轮、灯树、灯楼,高耸入云,蔚为大观,各种新型花灯的设计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灯下的歌舞百戏更是花样翻新,歌女舞姬头戴花冠,身穿霞帔,在灯轮下穿梭,身姿魅惑,暗香浮动,令人心旌摇曳。 权策正带着全家人在永丰里游玩,他怀里抱着权箩,胳膊上挽着芙蕖,王晖抱着权竺,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拉着自家儿子的衣袖,在人流中快活地四处赏玩,两个人过中年的美妇人,此刻竟然雀跃如同豆蔻少女。 “大郎,那歌女好生华丽,你去问问,请她唱个词要价多少?”高安公主的兴致高昂,蹦蹦跳跳的推着权策,让他去找歌女点歌。 权策一脸囧然,当街问人开价,很违和的操作,磨磨蹭蹭上前,“敢问清唱一曲,作价几何?” “恭祝郎君元宵佳节快活”歌女屈膝福礼,“此间并无清唱,丝竹管弦俱全,且是我等在各个街口接力合唱,郎君的心头好,足可传遍永丰里大街” “哇,这动静倒是够大了”不知什么时候,高安公主从后头伸出脑袋,“但是你还没有说,要多少钱帛呢?” “贵人安好,一曲词三百贯”歌女又是行礼,张口报价。 高安公主吐了吐舌头,看了眼旁边的大外甥,底气顿足,“那你们都有什么好听的曲子?” 歌女笑意更盛,殷勤道,“奴奴今夜已经唱了五曲,贵客们选的都是权策权郎君的新作,名为青玉案元夕” “哦?”高安公主斜昵了权策一眼,“那就唱这首听听,他给你们结账” 权策摆摆手,身后跟着的权立上前来,没有给钱帛,给的是一张帖子,各种背书暗纹齐全,可到权策名下各处产业兑换,这也是权策旗下生意规模浩大,才能换来的信用,那歌女是识货的,笑盈盈收下,招呼了身边姐妹们,转身到灯楼处,拾阶而上,站在楼道回廊间,齐齐亮出了嗓门。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声入长空,响遏行云,街市上的熙熙攘攘为之避道,不少人矫首仰视,歌女们周身光环,恍若神仙中人。 这里一句唱完,隔着十几丈的街口上,紧跟着又唱起这一句,如此层层推远,如同海浪绵延,永丰里恍如立起了多重回音壁,歌声加上了立体环绕音的效果,极有冲击力。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到最后一句,歌声便已非要点,不少士大夫文人之流,捋须品评词作,咂舌赞叹有声,女眷们并无品评之意,明眸皎然,各有婉约心肠。 “郎君”芙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一下子扑到权策怀中,却不小心挤到了小公主权箩,惹得她呜哩哇啦一通吵,噘着嘴儿抱着权策的脖子,手支出去老远,很是警惕。 芙蕖的满腔柔情登时散了个干净,忍俊不禁,咬着唇儿,冲权箩皱了皱鼻子。 “咱家大郎,真是最最厉害了……”高安公主话说半截,续不上了,脸上只剩下骄傲。 义阳公主浅笑一下,将权箩哄到了自己怀中,信步往前走,歌声飞舞,此处起,彼处落,吟唱的都是她的依靠。 权策半拥着芙蕖,跟着母亲的脚步,冲探头往背后看的权箩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前仰后合咯咯笑,母亲温柔地低头看她,旁边高安公主指点着什么,权竺脸上嘴巴张得圆圆的,满是惊奇,像极了一幅画卷。 权策写这首词,是薛怀义请求的,他生怕武后不肯出宫,要上一道保险。 城里一片亮堂祥和,郊外一片漆黑。 一长串马车从郊外一处宅邸里缓缓出来,车辙深深,管事的召集了十几个灰衣护卫,交代了几句,众人当即分头散开,分班守着车辆,管事一马当先,看了看时辰,挥动鞭子抽马屁股,车马辚辚起行,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一行人出城走到一处官道狭窄处,两边都是密林,管事的大声吆喝,“都警醒着点” “扑棱棱”树林里飞出一群麻雀。 管事抬眼一看,立刻挥手制止队伍,“停下,集中起来,快”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树林里响起,四面都有黑衣人影出现,手里的兵器,在清淡的月光下,闪着寒光。 “各位道上的朋友,哥儿几个辛苦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兄弟有一份人情送上,还请网开一面,结个善缘”管事口吻非常上道。 黑衣人们并不开口应答,只是沉默着继续围拢过来,杀气森森。 管事缓了口气,“诸位,不知道你们是哪家的?咱们是高安公主府,往渑池豫王府送年礼的,都是朝廷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请行个方便,必有厚报” 许是这管事的说辞,挑战了黑衣人头目的智力底线,总算给了点儿回音,“哼,大半夜的,都快元宵节了,送年礼?你当谁是傻子不成,动手,灭了他们” 管事怒了,“杀千刀的,你们作死,你爷爷成全了你,弟兄们,跟他们拼了,回头驸马有重赏,咱们弟兄一起做地主老财” “叮叮当当”双方交上手,黑衣人人数虽多,战斗力却略有些不及,打成了胶着之势。 那管事机灵,见事情难以善了,卖了个破绽,肩膀挨了一刀,立刻扑街倒地,趁乱一头扎进了密林里。 “嗖”一点寒光飞来,正中咽喉。 林子的树杈上,坐着另外几个黑衣人,悠闲地看着下面打打杀杀,“都是些软脚蟹,这高安公主府的,倒是个缺心眼儿,自己现了形不说,还拖上豫王殿下下水,咱们主人摊上这么个姨父,也是倒了八辈子霉” “别废话,下面快完了,盯着点儿”另一棵树上,站着个高大的身影,冷声呵斥。 下面的战斗结束了,黑衣人丢下大堆大堆的尸体,才将车队的护卫杀绝,头目挥挥手,“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咱们要的” “头儿,钱帛都对,多了这个,这些药包,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头目眼神一闪,“应该没什么用,先放我这里……啊呀”他话音未落,一支牛毛细针突然飞来,直直刺进他的眼睛里,血流如注。 头目魂飞魄散,瞪着独眼四处看,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大声道,“带回去,都带回去,交给国公,交给国公” 四下里寂寂然,倒是再也没有暗器出来。 第137章 神宫之火(下五) 宫中宿卫,体面是体面,也有难言之苦,每逢佳节,便要尴尬一遭。 在节日里当差值守,是个苦差事,即便东都千牛卫军纪森严,抱怨牢骚的也很是不少,权策的值守排班是侯思止亲自关照过的,都排在上午,两个时辰便下值,自然不会有这等烦恼。 他怀着满腔恻隐之心,与一位急得跳脚的同袍换了班,当然不是正月十五的,他要是敢在今夜当班,怕是要被家里人念叨死,换的是明日的,正月十六,从白日上午换到了夜里,那位同袍据说要在正月十六夜里相看未婚妻子,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不少同袍对此嗤之以鼻,大街上的姑娘都可能是未婚妻子,随时想起,随时去看便是了,何必定要在十六夜里相看,将那人取笑得满脸通红。 权策信了,慨然应允,倒是颇博得些仗义名声。 正月十五日夜,元宵佳节,洛河天津桥,天上圆月幽幽,地上灯光璀璨。 桥上有各式各样的活物形态的花灯,不规则的点缀在桥栏和桥面上,栩栩如生,洛河上,漂流者数百朵睡莲宫灯,随流水四处游荡,颇是写意绚烂,最是别致的,还是半空中漂浮着的圆形彩灯,据说内里点着红色的蜡烛,价格极是昂贵。 因武后要驾临,洛阳府衙的官差将天津桥四周划成了好些区域,以差役作人墙,相互隔离开来,王公勋戚,高官显贵,自然是离桥头最近的,各级官员稍远一些,本地士绅大族次之,真正留给普通百姓的活动区域,已经远在百丈开外,怕是踩着高跷也见不到武后的尊容。 义阳公主府凭借着两个公主,分到了一块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段,四个坐榻席位,一方小几,上面放着些茶水点心,极是简陋,再看隔壁高安公主府的,只有两个坐榻席位,连小几都没有,高安公主并不在意这些,自顾自带着权竺和权箩指点着花灯,同来的王勖却是不然,一点没有过节的欢喜劲儿,眼睛直勾勾盯着折转弯的上首,那里是太平公主府的席位,三面格挡,像是个豪华精致的包厢。 除了太平公主,武氏宗亲王公的席位,也都轩朗敞阔,陈设布局处处匠心,王勖的脸上阴郁无比,几乎能挤出黑水来。 权策无声叹息,后背被轻轻抚摸了一下,回首看,是母亲义阳公主,只见她淡然一笑,指了指随风飘到岸边的彩灯,“大郎,这鬼主意,是你想出来的?” 权策笑了,点点头,转过身陪她坐下,开始献宝,“母亲,这种彩灯里的蜡烛,都是特制,热气不多,若是用好一些的蜡烛,这彩灯可以一直往上飞,飞到天上去,若是您有什么心愿,可以让彩灯为您传话给上苍,定能如愿达成” 义阳公主只是看着他,并没有说话,与其将心愿寄托在彩灯上,还不如寄托给儿子。 “真有这等好物事,大郎是否也该孝敬孝敬姨母?”太平公主清冷的声音传来,此间及周围笑闹声顿止,她身边从人如云,各个相关衙门口,都有佐贰官陪侍,端的威仪不凡。 “臣权策见过太平公主殿下”权策躬身行礼,众人也都跟着站立起来,长幼有序,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都比她年长,即便她地位尊崇,行礼却是要不得的。 太平公主眉头一掀,凤目含煞,强自按捺住,微微垂首道,“诸位有礼了,权策,你随本宫来” 袍袖一拂,带着众多从人径自离去。 权策安抚了母亲,跟亲人们小别,追随在太平公主身后。 “权策,本宫待你如何?”太平公主止住从人,自顾自沿着河堤行走,所到之处,自有差役清出一条步道,令她从容步行,两边的百姓雀跃着围观这位天之骄女。 “殿下对臣关爱备至,臣铭感五内”权策小心应对。 太平公主嘴角微挑,轻哼了一声,“男人的话,本宫不信……走吧,母皇就要来了” 权策躬身领命,遥遥看了义阳公主府的席位,不无遗憾,与经营权势相比,有时候他更期待与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日子。 武后身边王侯将相云集,权策的身份,只能站在边边角角的地方,默然做陪衬。 元宵节的与民同乐,先是华丽丽的宫廷歌舞,再是民间百戏表演,随后宫中赐下钱帛宫饼,分散到百姓手中,武后走到天津桥中央,举杯与群臣共饮,接受臣民恭贺朝拜。 将到尾声之时,洛水河中波澜涌起,如同涌出甘泉一般,汩汩冒泡,出现的是一尊金色的莲花台,一副血红色的佛陀画像在其中跃然而起,高达两百余尺,在莲花台上徐徐四面旋转,令四周百姓看得清清楚楚,其后,莲花台冯虚御风,缓缓向天津桥飞来,稳稳落在武后面前。 权策侧耳倾听,“哗啦啦”的水声和铁链声不时响起,这水下也不晓得有多少人,在为这个神迹贡献艰苦的人力。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百姓并不晓得这其中关窍,这一幕比起宫廷舞蹈和吃食,更令他们兴奋,山呼声如同排山倒海,洛水的河水为之生波。 武后高高举起双手,如同暗夜里的皎皎日轮,独一无二,光耀四方。 “权策,你素有捷才,观瞻此情此景,可有一二言语,可为朕助兴”武后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矗立桥头,天地一人。 权策躬身上前,弓着腰背,努力不要引人注目,“臣不闻倾城拜贺之声,只见陛下驻足之地巍峨万丈,故而有一句残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朕身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武后仰天大笑,豪迈笑声传出老远,百姓只见帝王恣意,群臣却听得清楚,就算倔强如王勖,也不得不为之俯首。 笑罢,武后上前赏玩佛像,薛怀义在侧,趁机说道,“陛下,这是臣刺破膝盖,以鲜血涂抹而成” 武后面上只是笑了一笑,眼中颇有嘉许之色,转眼见莲花台上有几条水藻,眉头微蹙,另一侧沈南缪快步上前,伸手拂拭,微微不慎,被锋利的金属架子刺破了手指,鲜血溅在了佛像上。 沈南缪立刻跪拜请罪,嘴角却露出阴险的笑意。 佛像上,人血与佛像泾渭分明,一边鲜亮凝聚,一边暗红流散,对比卓然。 武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旋即隐去不见,摆手令沈南缪起来,幽幽叹了口气,眼睛扫到薛怀义身上,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鄂国公有心了,摆驾回宫”声音不冷不热,却疏离于千里之外。 薛怀义浑身发冷。 沈南缪打他身边走过,轻笑了一声,声音细细,听在他耳朵里,却如洪钟大吕。 他眼前一黑,只觉得漫天遍野都飞舞着嘲讽和耻笑的眼神。 使劲儿甩甩头,他转身看向权策。 权策也在看他,冲他摇摇头,满眼叹息无力,很是费解,往他的方向迈了一小步,戛然而止,转而去跟家人汇合,抱起权箩,在清脆的童音中,渐行渐远。 薛怀义踉跄了几步,靠在了桥墩上,踢翻一个睡莲灯,火苗点燃了他的袈裟,他猛地将袈裟脱下,抡圆了在地上摔打,火苗已经熄灭,他还是摔打个不停,口中嘶吼,犹如困兽。 第138章 神宫之火(终) 正月十六上午,权策去了舒王李元名府上,一场早就约定的马球局,终是翻过了年才得以实现。 马球场上,兵分两列对峙,权策与表兄王晖,好友豆卢从昶、韩斋、崔融、卢照印一边,几乎都是老面孔,少了郑重和令狐伦,增加的几个人,有狄仁杰的长子狄光远,大名鼎鼎的洛阳士子葛绘,还有从长安轮换过来番上戍守的来冲,一排十二人,都是青春正盛,身着赤红色窄袖袍,穿着紧身马裤,英姿飒爽。 另外一边是地主的队伍,舒王李元名领衔,穿着银灰色窄袖袍,人也大多是他那一辈儿的,年近四旬,王勖赫然在列,只是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太好,脸色阴郁,时不时还会恍惚一下,颇是令人担心。 球场无父子,王晖与父亲对垒,蹦跶得更是活跃欢快,狄光远也是个中好手,文武兼修,策马奔腾起来,一往无前,很是勇猛,而且此人私心不重,做脏活累活也不抱怨,乐于给队友助攻。 场边还有啦啦队,只有薛崇胤一人,半大小子强烈要求上场打球,遭到权策断然拒绝,他却不记仇,依然强烈支持表兄的球队,权策这边的队伍每每击球入网,打出漂亮传接,他都要扯着喉咙叫嚷一阵,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比场上的选手还要投入。 唯一令他不满意的,是他崇拜的表兄,球场上表现平平,拼抢不积极,进球欲望也不旺盛,只做些打下手的活计,很不出彩,尤其是在领先优势扩大之后,基本上只是在场上随波逐流,骑马慢跑,活像是在做老年运动。 权策没有将这场马球视为竞技,中年对阵青年,相差太过悬殊,更多是一个政治姿态,武后给舒王代表的李家宗亲发了一张安民告示,隐晦接受朝中有亲李氏力量存在的现实。 然而,若是武后知道了舒王与王勖暗地里的勾当,暗地里调动巨资,爪子还伸向了火药,这张安民告示怕会立刻变成催命符。 “啊呀……”一声惨叫,舒王李元名骑着马不慎与生龙活虎的狄光远撞在一起,坠落马下,肩头被惊马踩踏,发出令人牙碜的骨头碎裂声。 众人纷纷下马,跑去搀扶照看,只见李元名脸色青白,冷汗涔涔,牙齿打颤,努力硬撑了没多大会儿,便晕厥过去。 王府的管事下人狼奔豕突,抬出担架,找来医生,给李元名做了诊治,说是肩头骨头断裂,要是恢复得好,能动弹自如,只是不能过度使力,要是恢复得不好,那左臂就会报废,只能吊着,不能动。 舒王府里愁云惨淡,他的妻妾儿女纷纷赶来侍疾,内里乱糟糟的,众人不好久留,便相继散去。 分手之时,狄光远颇为内疚,拉着权策的手道,“贤弟,愚兄无状,上了球场便忘乎所以,还望勿怪,待回府之后,将向父亲禀明情状,再到舒王殿下床榻前负荆请罪” “大兄言重了,球场之上犹如战阵厮杀,受伤在所难免,舒王贤名远播,想来不会责怪”权策好言安抚,瞥了失了魂魄般的王勖一眼,心中叹息,不怪舒王能在武后酷烈的罗织清洗中幸存,这份壮士断腕的果决,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相比之下,王勖眼高手低,实庸碌之辈。 权策有一瞬间想过给他安排一场意外,让他也负伤安生下来,终是狠不下心,姨母高安公主温柔疼爱的面庞总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不管王勖再如何不堪,他始终陪在姨母身边,比一蹶不振就翘家的权毅,又要好得多了。 众人各回各家,权策与王晖、韩斋同行返回宣仁门,下午的演训是不能少的。 白马寺,薛怀义迎来了期待已久的武后制令,只不过,内容并不是他期待的那样。 “鄂国公薛怀义横行乡里,屡屡干犯法度,侵扰民生,侍御史周矩劾之,着行鞭笞之刑二十,以儆效尤” 制令极其简短,念完后,前来宣达制令的宦官,跪拜接令的白马寺众高僧,一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元宵节,薛怀义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脸颊瘦削下来,深青色的眼眶里,突兀的挤出几条血丝,神情在冷笑嘲讽和残忍凶厉之间转换了几个来回,定格在猖狂的冷笑上,“哈哈,哈哈哈,鞭笞?臣谢过陛下天恩,没有派个腌臜阉人来掌我嘴” 宣旨的宦官面容一怒,一条被抛弃的公狗,还敢嚣张,皮笑肉不笑,“国公爷,还请莫要为难老奴,咱们,这就把事儿办了吧” 薛怀义歪着脑袋,架着肩膀冷哼几声,自顾自宽衣解带,当众脱了个精光,一串黑黢黢的物事再次刺痛了那宦官的眼,接过旁边小太监递过来的带刺儿的鞭子,抡圆了,恶狠狠抽了下去。 “啪,啪,啪”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皮开肉绽,血檩子一道道飞快隆起,薛怀义一开始还闷哼两声,到了后头,一声不吭了。 二十鞭子抽完,薛怀义不让人搀扶,自己站了起来,不说话,不动作,浑身笼着冷气,瘆人得慌。 “国公,老奴告辞”那宦官察觉到空气中的不善,完事儿后,飞快地跑掉了。 高僧们看完热闹就散了开去,薛怀义的心腹人手围拢过来,为他穿上衣服,许是衣服的温度唤回了他的魂儿,他看看这几个人,沉声道,“你们,待会儿抬着我入宫谢罪” 夜里戌时,权策到岗万象神宫值守,薛怀义挨了鞭笞的消息,他也知道了,听闻他挨打后,还令人抬着他进宫请罪,武后自是避而不见,返程路上伤重难行,在万象神宫旁的天枢佛堂休息了半个时辰。 天枢佛堂?权策侧头看了看旁边与万象神宫比邻的巍峨建筑,握紧了手中横刀的刀柄。 夜间值守,百无聊赖,又无人来往出入,千牛们多抱胸假寐,唯有权策,一直警醒着,盯着前面的乾元门。 戌时末,宫门落钥之前,他等的人来了。 薛怀义独自一人,举着火把进了宫门,身边跟着宫门守将,苦着脸陪同,口中不停碎碎念,宫门即将落钥,请公爷早些出宫,薛怀义置之不理。 路过万象神宫,他看了权策一眼,眼神空洞,无喜无悲。 走到天枢佛堂,薛怀义在汉白玉石的石梯上坐下。 “公爷,时辰已到,请您立即移步离开宫禁,若是有甚差池,末将可担待不起”守将的渐渐不耐烦起来,口吻强硬。 薛怀义张了张嘴,无声地笑了笑,虎落平阳,连只小狗都敢在他面前乱叫,挥手将手中火把扔出,砸在红漆廊柱上,火星四溅。 “蓬”廊柱上瞬间燃起大团大团的火焰。 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很快天枢佛堂就成了一片火海,当初建天枢佛堂的时候,所费以万计,府藏为之枯竭,顷刻间便只剩下一片锦灰堆。 大火又继续蔓延,把万象神宫也给点着了。 烈火熊熊,整个太初宫如同白昼。 “啊啊……”守将哑着嗓子干嚎,火光映出他极度恐惧扭曲的脸,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权策带领千牛卫众人冲了过来,拔出雪亮的横刀,架在守将脖子上,“谁干的?你大胆,要找死不成?” “不不……不是”守将被这么一下,裤裆里一阵温热,直接尿了出来,哆里哆嗦指着薛怀义。 薛怀义冷冷看着眼前的兵将,咧着嘴,发出奇异地笑声,“嘿嘿嘿哈哈哈” 寒光一闪,薛怀义的项上人头腾空飞起,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笑容永远定格在脸上。 权策缓缓放下横刀,殷红的血珠子顺着刀刃缓缓流到地面上。 “滴答,滴答” 这一场大火一直烧到天明才停下,万象神宫和天枢佛堂,武后的两座政治建筑,一并化为灰烬。 第139章 伴君如虎 上阳宫,观风殿。 武后召集宰辅重臣议事,殿中央,紫红色的羊毛地毯上,跪着数十人,昨晚当值的宫门守将,万象神宫值守的千牛卫,包括权策在内,全都匍匐在武后御座之前,听候发落。 权策的背上,不时有意味莫名的视线掠过,薛怀义虽有失宠之象,但毕竟曾是武后枕边人,倒行逆施,谁也不敢得罪,眼前这个少年,却敢挥刀斩掉他的大好人头。 初听到这个消息,这些宰辅重臣,第一反应皆是不敢置信,他们还好,至少能维持住表面的从容,宫门外各处官衙,位分低些的绯袍青袍官员,此刻无一人能按捺得住,凳子案几上,竟似全都长了荆棘,令人难以安坐,四处乱窜乱打听,演绎出了花样百出的“权郎君枭首薛国公”的故事版本。 短短一个清晨,由官场而民间,传闻沸沸扬扬,权策之名口口相传,添油加醋,遍布大街小巷,勾栏画舫,再成风云人物。 殿中,武后不开口说话,朝臣也没人敢开声,他们在等待,等待新一批罪人到位。 天枢佛堂和万象神宫耗资亿万,凝聚万千能工巧匠之力,其中的放水放火避雷等设施,全都齐齐整整,效用不凡,如今一个火把丢下,便一夜间烧成飞灰,其中必有蹊跷,殿内省发动宫中数以百计的宫女宦官,在废墟之中查探许久,在天枢佛堂的地砖下,发现了一个未曾引燃的火药包。 “权策,此物是你首创?”武后眼帘下垂,神情莫测。 权策头低得更低,额头触到地毯上,“回陛下,此物确系臣首创,得自于民间一游方道士,臣小年夜曾用来制作爆竿,陛下申饬之后,臣将其转交将作监,再也未曾制作过” 武后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偏你能折腾” 听到武后话语中淡淡的斥责之意,殿中宰辅各自有所思量,武三思面上还有些懊恼,早知道那秃驴不得姑母欢心,元宵节的节礼就不用给这么重了,那尊笑口常开金佛,价值足有十几万贯钱,如今想起,犹自肉疼。 说话间,将作大匠韦机、将作少监武攸绪,一并被捉拿归案,按倒在地毯上跪好。 “攸绪,此物你可识得?”武氏宗亲,至少要有些优先待遇,武后开口就问武攸绪。 “陛下,侄臣识得,此物乃我与监中匠人制作出来的”武攸绪有一说一。 “你制作出来,由谁保管?”武后眉头微皱,话里的意思说不出是诱导,还是期待。 “陛下,侄臣庸碌无能,于管理之道并不十分熟稔,只负责工法技艺,监中其余事务,皆赖大匠筹划掌握”武攸绪还是如实说出,他确实不擅长政治,话音里的庆幸和愉悦丝毫不加掩饰。 “韦机,你可有话说?”武后清冷的声音砸下,压迫感铺天盖地。 “臣,臣……”韦机两股战战,全身觳觫,额角的冷汗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很快湿了一小滩。 武后高高坐在御座上,轻轻哼了一声,听在韦机耳朵里,如同滚雷一般,双臂支撑不住,一头栽在了地毯上,像一条软骨虫趴在地毯上颤抖着蠕动,丑陋到了极点。 “拿下去,严加勘问,彻查来龙去脉,涉案者一律严惩”武后轻轻拂了拂金色凤袍,殿中千牛将他拎起来丢给外面的黑衣差役。 昨夜的宫中守将被判了腰斩之刑,镇守天枢佛堂的羽林卫十余人,全数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万象神宫是遭到火势波及的,对权策以外的东都千牛卫处罚稍轻,十五人,均是杖责二十,自东都千牛卫开革除名。 轻重有差,算得公允,然而,听到这个处罚,羽林卫诸人没有太大反应,东都千牛卫却有好几人呜呜嚎哭出声。 武后听得不耐,摆手令人将他们带下去行刑。 殿中央只剩下权策一人。 武后却不急于处置他,“诸卿,可有奏议?” 大理寺卿狄仁杰出列禀奏,“臣以为,薛怀义将火药安置在天枢佛堂,必有心腹之人知情协助,且火药来源亦有疑点,臣请拘捕薛怀义一干心腹徒众,严加鞫问” “狄卿所议甚是,便由大理寺彻查”武后应允。 权策侧头瞟了狄仁杰一眼,想得算是周全,可惜太晚了,尽管他一个字都没交代过,他一万个相信,芮莱定然早已将这些隐患打扫干净。 “陛下,臣请将韦机一并交由大理寺提审,两相对质,必能令真相水落石出”狄仁杰趁热打铁。 武后轻笑一声,并未松口,出了这么大的事,死个薛怀义不足以交代,韦机的脑袋,算是个添头,真相并不总是重要,只要能堵上悠悠众口。 转了话头,“攸绪,将作大匠便由你接任,朕予你四个字,照章行事,不必顾忌,火药乃利器,须严加看管,你可记下了?” “侄臣遵旨”武攸绪跪地领命,并无喜色。 见武后有忽略权策,开始议事的架势,群臣也便跟着奏事,当权策不存在。 “陛下,臣请旨,已故鄂国公,当以何规制入殓安葬?” “陛下,太初宫新出火灾,已成不祥之地,须重修再迎銮驾,为保万全,臣请陛下移驾长安” “陛下,臣以为,即便太初宫有所不便,上阳宫,宿羽宫均可驻跸,神都乃是国都,天子不可轻离” …… 武后在群臣商议后,三言两语带着风向,诸事很快议定,薛怀义褫夺国公爵位,追赠州司马,以五品官衔发遣,万象神宫重修,以上阳离宫为圣驾行在。 权策跪在地上,听着这些高官重将皮里阳秋打机锋,看似零零碎碎的事情,实质上却是隐隐交锋,尤其是暂回长安,还是留驻神都的争辩,杀机重重,武后要是在称帝的第一个新年,就灰溜溜返回长安,对她的威望信义,都是莫大的打击,对新生的大周政权,也是个绝大的动摇。 武后起身离开御座,迈步下来,脚在权策额头前顿住,“权策,抬起头来” 权策抬起头,却看不见武后的脸,她胸前颤巍巍的高耸遮挡了视线,她身上这套凤袍,总是会令权策产生不真实感,与后世某个冰冰穿过的戏服一模一样,神奇地将威仪和性感交织在一起。 当着众多朝臣的面,武后看了权策的脸好一会儿,伸手将他额前垂下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 “你这孩子啊,却也是不容易,无端端总有些神神叨叨的恶事搅到你身上”武后声音轻柔,竟流露出一些慈爱,“即便朕与众臣心中有数,此事与你无关,你果断出手斩杀凶顽,也是尽心履职之举,然而,万象神宫已成废墟,你毕竟有守护之责,若是不处置你,难以服众” “太平几次三番求到朕这里,要你到她府上去,朕一直不允,如今,却只有依了她,将你自东都千牛开革,领杖责二十,给假一月,去太平府中做个家令吧,太平一向疼爱你,你也要安生下来,莫要再生事端,否则,朕,饶你不得” “臣叩谢陛下天恩”权策伏地领旨。 殿中朝臣看着他们互动,与他有关碍的,神情随之放缓,姓武的重臣,颇有些艳羡嫉妒。 权策感觉却不同,面上很应景,满是感激和孺慕,心中却凉悠悠悸动。 凶顽?薛怀义在武后嘴里,用这个词替代,君恩凉薄,伴君如虎,莫此为甚。 枕边人尚能如此,他又怎敢对武后此际流露的些许慈爱抱什么幻想? 一切只能反求诸己,行事再严密一些,心眼再多一些,才能让自己的脖子,更硬一些。 第140章 我成人矣 唐制,公主府设置公主邑司,一般设有令一人,从七品下;丞一人,从八品下,掌公主财货、禀积、田园,另有主簿、录事各一人,谒者、舍人、家史各二人。 公主邑司令又称公主家令,是公主府的官方管家,一般由宗正寺派出,其所属权责清晰明了,然而成法不过百年,流变下来,公主家令已然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大唐的公主们过于彪悍,天性追求自由,率性而为,无法无天,区区芝麻大小的家令属官,自然难以辖制。 太平公主府的家令,比寻常公主多了一重职责,那就是管军,高宗皇帝溺爱太平公主,打破常规,赐下关内道三个上等折冲府,为公主府护卫,也就是说,太平公主理论上握有三千六百人的兵力,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全都到神都太平公主府来,采取类似十六卫番上的方法,三个折冲府拉平分班,每三百人为一团,每月轮换值守,一年番上一次,由一名果毅都尉率领。 权策躬身站在太平公主府正堂,面前摆着高高一摞文书,财产田产簿册,折冲府兵员名册都有,堂下庭院里,几名绿袍官员,数十名缁衣管事垂头束手,各自唱名报上职司,行礼参见。 权策的神色有些懵懂,武后给了一个月的假期,除了卧床养伤,他正经做了些功课,晓得这所谓家令的路数,只是应个景而已,却与眼下这个阵势不相符。 见他傻头傻脑,太平公主噗嗤笑出声来,摇曳着丰腴的身子,缓步走到他面前,一只玉手带着牡丹花香气,柔柔地搭在他的肩头,“怎的?本宫的家令,憨傻了不成?” “臣,臣失仪……”权策磕巴了一下。 怎料风云突变,太平公主春风化雨的脸庞遍布寒霜,手从他腮边重重拂过,带起一阵香风,鹅黄色的披帛扬起,在他脖颈上一掠而过,冷声道,“权策,本宫再与你一次机会,你若是再无心肝,本宫便将厨房洒扫一并交与你” 权策心中怅然,他改口,还是在当梅花内卫统领的时候,武后登基称帝,太平公主宠冠一时,得天独厚,争夺权势之心一起,稍加经营,几乎能拥有天下,靠得太近,祸福难料,他无甚野心,实不愿再入漩涡之中。 心中念头纷杂,面上却反其道而行,泛起囧囧的神色,四下看了看,鬼头鬼脑靠近到太平公主身边,压低声音,“姨母,此时人多,不是公事么?” 他脸上的羞红和主动的靠近,取悦了太平公主,一瞬间春回大地,太平公主毫无顾忌,张开双臂将他拥在了怀中,“坏心小贼,你是我外甥,便是担着家令的虚名,又能有何不同?母皇身边,姨母也还是个小女儿家呢” 太平公主温柔教导,权策却憋气得紧,他的脑袋埋在两团白玉般的粉腻之间,幽香浓浓,像个木头人,不敢丝毫动弹。 好在这个姿势并未维持多久,太平公主似乎也察觉出不妥当,微红着脸颊将他放了出来,转过身对那些属官管事摆摆手,“尔等且退下” 众人听令,拜礼之后散去,议论声窸窸窣窣,对权策都是艳羡恭维,日后他在太平公主府横着走,大抵也是没有问题的。 带过了适才的尴尬,太平公主又皱起眉头,在权策的绿色官袍拉扯了两把,很是嫌弃,“日后不许这样穿,丝毫没有贵人气派,皇家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是,姨母”权策老老实实应下。 “嗯,随我来”太平公主含笑点头,转身拉着他的手去了后院,在一处精致的跨院前停步,“日后,这处跨院便是你的住处,左近就是崇胤的院子,他素来亲近你,让你们表兄弟挨着也好多来往” 权策什么都没说就领下了,跟着太平公主进院子看了看,这里头仆役丫鬟一应俱全,正堂堂匾上,赫然写着未名两个字,丫鬟手里,捧着好几套华丽的刺绣锦袍,都是给他准备的,权策的手心里,渐渐起了些温热。 从内室换好衣服出来,太平公主前前后后打量了一通,神情极为满意。 “姨母,您还没有交代,我在府中该做些什么事?”权策有些不自在,当差的不像是当差的,倒像是来公主府做大少爷的。 “做事?”太平公主轻声笑了笑,“刚才只是吓唬你的,你是皇家血胤,怎可行下仆之事?记得隔几日到府中小住,若有事务,我自会安排” 权策躬身领命,这大概是个实习生的意思。 转眼到了三月十五,权策的十八岁生辰,义阳公主府未曾大操大办,亲戚只邀约了高安公主,故交好友只请了豆卢钦望、侯思止、武攸绪和葛绘等几家通家之好,几大家子人几十号人,有老有少,凑在一起也算是热闹,用了午膳,自北市请了东罗马的百戏艺人,吞刀吐火变魔术,还有个柔术表演,那艺人全身几乎可以对折起来,通过直径不过一尺的圆筒,令众人大开眼界。 黄昏时分,表演结束,权箩领衔,一众小萝卜头闹腾不止,非要继续看表演,不得已之下,权策亲自出马,用硬纸板绘制了一套带有花色和大写数字的原始纸牌,粗粗地表演了几个纸牌魔术,倒是引得叫好声一片。 用了晚膳,又是邀请自永丰里的歌舞表演,表演的倒是颇有特色,自《竹枝词》开始,到《临江仙》,再到《蝶恋花》,还有最近的《青玉案》,全都是权策手抄的诗词经典大作,向今日的寿星公致敬。 “大郎文采佳作,堪称风靡,不多几首,字字珠玑,老夫虚度数十载,愧煞人也”豆卢钦望捋着胡须,与王勖和武攸绪坐在一堆,感慨万端。 武攸绪热烈赞同,举杯邀饮,王勖心神不宁,陪饮了一杯。 侯思止、葛绘等人与权策坐在一起,击节赞叹的闲暇,不经意提起,有人给他透话,说是他将要升任左卫将军。 权策心里有数,这是太平公主的运作,毕竟此时的左卫大将军,乃是太平驸马武攸暨,轻轻点了一句,“侯兄,北衙虽好,风却大,去南衙也好,为殿下分忧,也是为陛下效力” 侯思止立刻明了,“说起来失礼,大郎为太平殿下家令,我却未曾登过太平公主府门,委实不妥,改日定当前往拜见公主殿下” 夜色渐深,客人相继散去。 未名小院儿,正房卧室里,一灯如豆。 权策坐在案几旁,端着茶水往嘴边送,手微微发抖,一杯茶水,溅出去不少。 床榻上,芙蕖侧身而坐,双手放在双腿间,螓首微垂,脸颊上红霞漫天。 门外,雏菊和榴锦相对站着,主子没有熄灯就寝,她们就得一直在门外候命,许是察觉出今夜的不平凡,雏菊咬着嘴唇强忍着笑意,榴锦则眨巴着眼,歪着头,很是好奇。 屋脊上,绝地盘膝而坐,双眼微阖假寐,脸色很是诡异,一个冷面阎罗,竟似在憋笑? 卧房中仍是静谧,权策一壶茶水将要饮尽,偏偏喝得越多,口中越渴。 芙蕖等了良久,勇敢抬起头来,“郎君,今夜,今夜,奴奴不走了”说到后头,终是羞怯,声音细如蚊蚋。 权策闻声,一身紧张尽去,跟她对视一眼,暖暖一笑,应了一声,“你自然不能走” 站起身,慢慢走到床榻前,轻轻捧起芙蕖的脸。 美人如玉,一晌贪欢。 第141章 尚衣奉御(上) 上阳宫,芬芳殿,武后在此处理政务,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侍立备询,这是长久以来的标准配置,此时却多了个人,挨着武后,跪坐在坐榻旁边,身形弯曲着趴在桌案上,曼妙的身体曲线毕露,很是不拘小节。 “太平,听说你罚权策给你当门前卫士?这可不行,他年纪虽小,却颇有功绩,在朝中有些名望,不能肆意折辱”武后很是喜欢小女儿跟自己亲近的样子,腾出手摸了摸她的鬓角,温声劝说,“若是你府中缺少司戈执戟,母皇再赐你几个折冲府如何?” 太平公主翘起红艳艳的嘴巴,鼻子一皱,娇俏地哼了一声,“才不要,女儿才没有折辱朝臣,女儿在处罚外甥,谁让他办生日宴都不邀请我,让他守卧房都是轻的,要不是怕他身上染上难闻的味道,我就罚他去守厨房,哼” 武后嫣然一笑,并不当回事儿,“你要是舍得,尽管折腾他” 太平公主扭了扭身子,脑袋靠在武后肩头,眼里一道光一闪即逝,“不知怎的,这么多后辈,包括崇胤他们在内,女儿都不怎生亲近,偏生看权策那小贼,亲近得紧,若是旁人,敢三番五次惹怒女儿,早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才没有那么轻松呢,叫声姨母还得让女儿哄着他,真是可气” 武后停下手中的朱砂笔,面上浮现追忆之色,她想起了高宗皇帝年轻时,来感业寺偷偷宠爱她,月色暗光下,高宗皇帝容貌清俊,翩翩儒雅,与此时权策有三分神似,只是后来百病缠身,样貌身材全都变了,幽幽道,“母女连心,你看他亲近,便对了” 叹息了一场,武后很快回过神,笔下不停,在一本奏疏上圈阅了一个准字,随手就要丢开。 太平公主赶忙拦住,“母皇,这份奏疏不妥当” 武后浓眉掀了掀,眉心皱了皱,轻笑道,“哪里不妥?” 这份奏疏是太常寺卿上奏的,禀报的是武氏七庙的祭祀事宜,武氏七庙供奉的是武家的历代先人,后人中出了个女皇,个个都当上了皇帝,立下了宗庙。 太平公主伸出手指,指着奏疏的一处,振振有词,“外祖的显义陵已在正旦日改为顺陵,这本奏疏里未曾更正,仍是用显义陵,不仅不妥,还是大不敬” 武后注目一看,脸色顿时漆黑,“婉儿拟诏令,着大理寺卿狄仁杰立刻拿办鱼玄暐,太常寺卿由少卿欧阳通署理” “是”上官婉儿蹲身领命,左手捧卷,右手手腕悬空,笔尖轻灵起舞,须臾即拟好诏令,念给武后听,浩然大气,威严冷肃,武后只字不改,谢瑶环捧来玺印,轰然按下,鱼玄暐的老命,便由不得自己了。 太平公主低垂着头,一抹笑意一闪而过,欧阳通是她的人,抱着武后的胳膊摇了摇,“母皇息怒,可别伤了身子,咦,母皇,我见您穿的衣裳,好多都是金色的,这个颜色虽然有威严,却不太适合常服呢,您以前穿过的靛蓝色、墨绿色,更要贵气些呢” 武后闻言,打量了一下自己,面色欢喜,状极满意,轻笑摇头,“瑶环,将那幅画拿来,给太平看看” 谢瑶环捧出一幅肖像画,画中人侧身站着,身穿金色凤袍,头戴金冠,威仪万千,太平公主一看这幅画,最先的反应与武后如出一辙,“这么好的身段儿?咦,这像是权策那小贼的画风……” 武后笑而不语,站起身转了个圈,“朕年岁不小,却不觉老迈,画中人的身材,便是朕的努力目标” “母皇便是要这个身段儿,却没有必要连同服饰一并从了这幅画”太平公主接着劝说,“女儿听闻尚衣局的奉御履职不尽心,若是母皇信得过,便让女儿来做,搭配衣物,女儿定比那些臭男人要擅长得多” 武后笑容收敛起来,扫了她一眼,淡然坐定,“太平,你很像朕,朕与你商议国政,令你参赞,都是对你的宠爱,你却不可恃宠而骄,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应事宜,不得外传,你可记下了?” 太平公主脸色白了一下,赶忙蹲身,低眉顺眼,“女儿晓得轻重,母皇放心” “嗯,退下吧”武后埋头桌案,脸上阴霾四起,称王称霸的女子,有一个便够了,大周是她的,她不须有人分担,也不愿与人分享。 叹口气,“现任尚衣奉御是何人?” “回陛下,是相州王同皎”上官婉儿回道。 武后眉头微皱,王同皎是世家子弟,祖母是南朝陈国公主,承当尚衣奉御这种既体面清闲又无实权的职务,最是妥当,怎的得罪了太平? 太平公主府,权策在薛崇胤的带领下,去见了武攸暨和芮莱的两个儿子武崇敏、武崇行,两人的年岁与薛崇胤相当,崇敏还要大些,两人长高长壮了不少,穿着打扮配饰都是精致华贵,显然并未受到苛待,然而相比以前,气质上带了些畏缩,言谈举止小心翼翼,悄悄看人眼色的样子,令人倍感心酸。 权策引着他们说话,对答都是干巴巴的,没多久,二人的授业夫子到了,权策起身要离去,武崇敏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权家大兄,你还会来看我们么?” 权策拍拍他的肩膀,“自然会,我在公主府也有住处,你们二人有了闲暇,也要多外出走动,又不是小娘子,莫要只顾闷头读书” 武崇敏兴奋点头,又不自在的低下头,讷讷道,“父亲有交代……” 提及武攸暨,权策只能叹息,他就任好些时日,竟从未见到过他,打问他院中的下人,都说主人在永丰里常驻,家中只是客舍。 “权郎君,权郎君,公主回府了,请您去说话”前来传话的,竟是三个管事级别的下人,看他们互不服气的样子,显然是在争抢这个在权策面前露脸的机会。 “有劳诸位,我这便过去”权策微微点头,又交代薛崇胤,“崇胤,孔圣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生在帝王家,又已是朝廷郡公爵位,不可回避肩负的责任,表兄相信,你能做好齐家之事” 薛崇胤歪头看了看武家两兄弟,犹豫了片刻,低着头,脑袋瓜点了点。 看着他小别扭的样子,权策为之莞尔。 到正堂的时候,太平公主正在堂上凌乱地到处乱走,仿佛受了多大的气,偏又只能闷在心里,不敢宣之于口,“权策,你来给本宫画张肖像画,要与母皇那张一样” 权策看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不敢迟疑,“是,姨母” 太平公主踞坐在案几前,一动不动,眼看权策在画架边忙忙碌碌,心绪渐渐平稳。 一个声音在胸腔里渐渐放大,母亲能有的,她为何不能有? 第142章 尚衣奉御(中) 三月底,武后亲临神都南门长夏门,以跪拜之礼迎接佛家神秀禅师入京上殿,以佛教开武周革命之阶,功在社稷,宜升道教之上,僧侣尼姑应列队在道士女冠之前,晓谕群臣吏民,宜加笃信礼谒。 神秀禅师开坛讲法,武后亲自列座旁听,神都上下王公卿相,大小官吏,一并陪同,百姓蜂拥而至,道场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神秀禅师脸颊干瘪清瘦,白眉垂到腮边,并不因武后礼遇而倨傲,也不因群臣恭维而假以辞色,讲经第一句,便是权策的“佛道之争何为大,圣贤从来无二心”,坚持佛道俱是方外之人,本无高下,应潜心修行,造福世人,匡正风俗,导人向善,不应涉足朝堂政事,更不宜积蓄财帛,生长野心,重点解说了贪嗔痴三戒,当场宣布,将法门寺住持义敬禅师开革出佛门,立下宏愿,此生再不入神都。 这通讲经,句句朴实,并非高深佛法,听得武后神色寡淡,道场内人山人海,无人敢作一声。 神秀禅师讲经完毕,即飘然远遁,再也无人知晓踪迹。 事后,武后不晓得出于什么考虑,赐权策宅邸一座,钱二十万贯,锦衣千袭。 这个恩宠赏赐,却并没有人艳羡,因为那个宅邸的规制,明显是侯爵府,权策明里暗里的功劳不少,他的妹妹都封到了一品公主的位分上,他却只是一介七品官,武后给了宅子,却不给名分,只是在他心口上扎刀子。 与权策的恩赏一同下来的,还有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的恩赏,徙左卫大将军千乘王武攸暨为定王,由郡王而亲王,即便是在鸡犬升天的武家宗室,也只有武承嗣的魏王,武三思的梁王与他并列。 两相对比,权策便十分不起眼,朝野也都雾里看花,朦胧品咂出些滋味,权策是太平公主府家令,武攸暨是太平驸马,武后这两道恩赏,大概都是宠爱女儿来的。 一时间,太平公主府门庭若市,每日里求见的文人士子、紫袍绯袍官员多如过江之鲫。 作为受到封赏的吉祥物,权策和武攸暨一左一右伴在太平公主身边,陪着她接见八方神圣,新晋的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李昭德来了,狄仁杰、豆卢钦望还有娄师德都相继过府,小一些的官员也有不少,比如朝请郎高戬,还有翰林学士崔湜。 高戬出入太平公主府,不是一遭两遭,过夜的次数,比权策都要多,是众所周知的太平面首,其人尚识大体,见武攸暨在,只是拜了礼,便主动告辞退下。 太平公主对崔湜很是欣赏,言语之间颇多嘉勉,主动发出邀请,“千金殿下过两日要在修文坊弘道观办个文会,各方雅士齐聚,学士若有闲暇,便一同前往” “臣,求之不得”崔湜赶忙应下,话音似有弦外之音,一双桃花眼向上轮了轮,在太平公主身上扫了一圈,撩拨之意甚是明显。 权策转开头,抬起眼,视线穿过重重帷幔,穿过宽阔的门廊,望向庭院,时进初夏,洁白的玉兰花,盛开得大丛大簇。 待崔湜离开,武攸暨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权策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会儿神,这位世叔,新晋的定王殿下,既不能摆明车马,扞卫领地,又做不到心胸如海,毫不在乎,除了逃避,委实没有其他更好选择。 “大郎,你觉得崔湜如何?”太平公主做到了不在乎,恍若不见,饶有兴致地问起了别的男人。 “崔学士出身世家大族,血统高贵,姿容秀美,文采斐然,乃是不可多得的如玉君子”权策自然不会讨人嫌说贬义词。 太平公主抿嘴而笑,“与你相比呢?” “固不如也”权策低头谦逊道。 太平公主起身,举起玉手为他理了理衣襟,“休要妄自菲薄,不是姨母偏向你,他虽出类拔萃,但与你相比,无一处能占胜场” 权策腼腆一笑,不接话茬。 太平公主伸手揽住他的脊背,头歪在他的肩头,半晌无声,“千金殿下的文会,不适合你,下个月初二,母皇要封禅嵩山,姨母再带你去” 权策听着这像是哄孩子的语调,微微有些无语,那位公主的局,他巴不得避而远之,低声道,“孩儿遵命” 瞧着他安安稳稳,不带丝毫烟火气的样子,太平公主心中突地涌起不悦,一把将他推开,横眉立目,“你没事情做了嘛,在这闲着发呆,速滚” 权策已然适应了太平公主的喜怒无常,听到呵斥,赶忙离开,他有几天没回家了,正好回府看看母亲。 “我儿,母亲去看了御赐的那座宅子,不是旧宅,是个新居,装饰设计很精巧,有江南风格,稍稍收拾一下,正好可作我儿新房”义阳公主拉着他絮叨,以往的抑郁不平,甚至愤恨,都渐渐淡去,留下的只有淡然雍容。 “母亲,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孩儿还想多在母亲膝下尽孝,不想太早婚配”权策厚了脸皮,开始肉麻撒娇,芮莱当初炒房,在这神都,屯的房产,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婚房不再像前世一般遥不可及。 “咯咯咯”义阳公主笑得灿烂,伸出手指戳了他一下,“我儿年岁渐大,名声在外,却比迟迟还要爱撒娇” 权策陪着傻笑,浑然不觉羞耻。 “大兄,迟迟要好吃的……”说迟迟,迟迟到,这丫头胖乎乎的,最是贪吃,也搞清楚了大兄的路数,几天没回来,回来的时候,一定带了好吃的。 她的身后,跟着左右护持的芙蕖,双丫髻放下,换上妇人堕马髻,身上穿着粉蓝色襦裙,眉眼流转间风情万种。 权策笑意盎然,本打算逗一逗馋嘴的小妹,对上她清亮的眸子,灿烂的小脸,终是败下阵来,将她抱过,放在膝头,将从太平公主府带来的点心小食捧了出来,不敢交给她,交给她院儿里的大丫鬟,有不少是甜食和温凉的,一口气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义阳公主和芙蕖看着权策哄着权箩的温柔耐心,双双笑眯了眼睛。 一家人正在其乐融融,外间传来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 绝地的声音传来,“主人,洛阳府衙传来的消息,王家郎君犯了官非,被捕快给拿了” 王晖?权策一惊,抱着权箩出了门,“什么官非?对方是谁?” “属下打听了,王家郎君与人在悦来客栈殴斗,对方是尚衣奉御王同皎” 听到这个回复,权策微微松了口气。 官员之间打架斗殴,只是等闲小事,三不五时就发生一起,问题应当不大。 第143章 尚衣奉御(下一) 王晖斗殴事件,的确没有闹出多大事情,权策登门拜访了前任洛阳令尹魏元忠,拿了他的帖子,到洛阳府衙坐了坐,打过交道的洛阳司马王禄,对他礼遇有加,三两下办完手续,顺利将王晖保释了出来。 但斗殴的另一个当事人王同皎,却没能顺利脱身。 王晖冲他挥拳头,是因为王同皎祸从口出,在悦来客栈就餐的时候大放厥词,连续指斥权策行径不堪,先是与佞幸为伍,再是行酷吏之事,如今更是卖身权贵为门下犬,毫无士人风骨,枉自身负文坛大名数年。 与王晖同席的韩斋当即暴跳,要与王同皎擂台约架,岂料王同皎不屑一顾,铁骨铮铮,扬言理不辨不明,只要韩斋能指出他说的话有何谬误,他甘愿束手,任打任骂,若是不能找出谬误,又不赞同他的观点,就离他远点。 王晖怒发冲冠,奈何嘴皮子不利落,说不过他,索性几大步冲上去,将他按倒在地,饱以老拳,王同皎虽是书生,却并不文弱,回过神来,挥舞着双臂大打王八拳,两人扭打成一团。 权策倒是没有做什么,但朝中有不少人为他说话,对王同皎的处置表示关注,尤其是夏官尚书娄师德,放话出来,权郎君有功于国家社稷,不可任无知之辈妄言凌辱,须还以公道,以正朝堂风纪。 本来简单的事情,因为大佬插足,就大幅度延缓了处理进度,在那之后,有不为人知的势力插足进来,推动着洛阳府衙将小事往大了办,将王同皎的生平家境,言行举止,捋了一遍又一遍,不料,除了这次口无遮拦攻击权策,硬是未曾找到他的任何把柄罪证,王同皎也不是没有根脚的,为他说好话求情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两股力量博弈交缠。 洛阳府衙毕竟不是御史台和丽景门,没有诬陷滥杀基因,最终和了稀泥,按照闹市寻衅滋事的罪过,顶格处罚,判打二十杖,准许赎买,罚了三千贯钱了事。 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的尚衣奉御职务,并未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罢免,销假入值之后,立马就跟着武后銮驾,前往封禅嵩山。 权策也在随扈人员之中,在太平公主的仪仗队列里策马徐行,细细琢磨前后因果,武后已然正位九五,权柄在握,朝中最大的政治漩涡,便是继承权之争,主要的玩家仍是李家和武家,当然这两家也不是铁板一块,各有支流,王同皎能顺利脱身,前途无碍,怕是早已加入了某一方势力。 正在神思不属的当口儿,纨骕骦唏律律一声嘶鸣,四蹄扬起,就要撒欢,权策赶忙勒住缰绳,四顾一看,微微惊愕,一个不注意,信马由缰,纨骕骦这货竟然将他带到了武后的仪仗中,这里到处都是御马,想来有它的亲友故交。 “权郎君,何故来此?”清冽的女声,谢瑶环策马迎上来,此女倔强,自从担上了女将军的称呼,时时处处以武将作派示人,凭着这份坚韧,得到武后的倚重赏识,侯思止自东都千牛卫调任左卫将军后,东都千牛卫将军和千骑将军一并取消不设,由谢瑶环亲自统领。 权策苦笑一声,“谢将军,下官一时不察,纨骕骦便跑到此处,我也正想问它来此何意?” 谢瑶环为之莞尔,戏谑道,“权郎君不愧是诗人,骑个马,都能骑出浪漫来” “权郎君的诗,可不只是有浪漫,也沾着不少的血”斜刺里有个绯色官袍的青年杀出,年岁与权策相当,唇红齿白,却凛凛然有豪侠之气。 谢瑶环的笑意收起,抬手给权策介绍了一下,“这是尚衣奉御王同皎” 权策不是受虐狂,这人看自己不顺眼,他也不会给好脸色,抬起双手搭了搭,对他身上的五品官服表示尊敬。 王同皎并未还礼,冷笑一声,却是盯着他不放,“权郎君可是无言以对?” 权策心中郁结的万千情绪陡然爆发,戟指王同皎,怒声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敛衣自持,清高自赏,谁人不愿?奉御以为鲜血脏污,岂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下官俯仰不愧天地,但教良心尚在,热血不冷,即便谤满天下,只当是血色浪漫,一人一生,独行而已” 一席话发自肺腑,深沉如钢铁,大义凛然,豪情四溢,无畏无悔,气势逼人,王同皎一时间神为之夺,竟不能开口言语。 “大郎忠义赤子,婉儿欣赏尚且不及,怎能让你一人独行?”不知何时,銮驾已停,武后已然站在他们身后,出声的是武后身边侍从的上官婉儿,她板着一张丰腴的脸颊,眼睛扫过王同皎时,隐隐带着厉色。 “臣等拜见陛下”权策和王同皎同时下马,同时下拜,都是俊逸不凡,器宇轩昂,做着相同的动作,看上去赏心悦目。 “起来吧”武后淡淡道,“不过是些许误会,说开了便好,都是我大周俊彦,还要演上一场全武行不成” “臣遵旨”两人一同俯首受命。 武后理了理衣袖,来到权策面前,皱着眉头,带上些训斥的口气,“到底是年轻气盛,修行不够,七情上脸,哪里有半点气度城府可言?” 说完冷哼一声,登辇起驾。 权策从没有如此认同武后,这番急赤白脸的剖白自己,未尝不是心中没有底气,不自信的表现,在路上渐行渐远,开始不时回首,自己在上一个路口的选择,是否正确? “权郎君敢说俯仰无愧,我便睁大了眼睛,等着看”王同皎丢下这么一句话,牵着马大踏步走远。 “权郎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不过是个迂阔大言的腐儒罢了”谢瑶环旁观全程,出言安慰。 “谢过将军美言,我观王同皎,虽有些任侠之气,却坚守义理,不肯妥协,不失为方正君子”出乎意料,权策反驳了谢瑶环。 谢瑶环并不恼怒,反而抿嘴笑了,眼中荡漾着浓浓的欣赏之色。 “权郎君,权郎君,殿下请你速速回返”率领太平公主府护军的果毅都尉策马来到此处,传达太平公主的命令。 “有劳都尉,我这便去”权策与谢瑶环拱手作别,拍马往回走,行至半途,回首一望,却见顶盔掼甲的谢瑶环骑着马兀自立在原处。 斜阳余晖下澈,为她的盔甲镶上金边,地面上的影子很长,直直的朝向权策离去的方向。 第144章 尚衣奉御(下二) 权策来到太平公主的车辇旁,看了一眼车辇外站着的香奴,见她脸颊微红,乖觉地顿住脚步,重新跨上马,脱开一些距离,慢悠悠骑行跟随,并不通传打扰。 现在的他,品尝过了鱼水之欢的滋味,再不会问出那事儿就那么有意思的傻问题了,天生男女,食色性也,有的人瘾头大一些,在所难免。 良久,车辇的暗紫色帘帷掀开,从中走下来的,是衣冠整齐的翰林学士崔湜,见人三分笑,温文儒雅,似是并无异常,只是从车辇上跳下的时候,脚下一软,险些摔倒,扭腰起身的时候,也虚浮无力。 权策从马上俯身搀扶了他一把,两人交换了个友好的笑容,错身而过,看了眼他几乎直不起腰的背影,不免叹息,此人染指上官婉儿,又跟太平公主搅和,倒是好胃口。 又过了许久,车辇上传来太平公主的声音,“大郎到了么?” “权策在” “上来吧,姨母有话与你说” 权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掀开帘帷,进了车辇内,为免尴尬,他进门就躬身行礼,不抬头,“权策见过姨母” “你坐下说话”太平公主已然收拾齐整,没有凌乱也没有异味,只有浓烈的牡丹花香,“那王同皎屡次三番造次,污蔑你名誉在先,当众寻衅在后,你可有应对之法?” 言下之意,要支持权策报复王同皎,权策不喜反惊,做了半边屁股在软垫上,一脸纯良地道,“王同皎蛮横,孩儿沉不住气,适才与他据理力争,得了陛下训诫,令我好生涵养性情,不得争强好胜” “你倒是要做乖宝宝了?”太平公主嗤笑一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伸手拧着他的脸晃悠几下,“母皇喜欢强势果决之人,她所厌弃的,不是你当众与人争执,而是你费了嘴皮子之后,仍旧未能将他降服,你若有本事令王同皎吞下苦果,母皇只会激赏于你,绝不会怪罪” 权策闻言,嘴上缄默,心中更是笃定,太平公主说的没错,武后的确喜欢强势之人,像新晋的凤阁侍郎李昭德,因作风强悍备受宠信,甚至有赶超岑长倩的趋势,但她说这番话,目的并不单纯,显然是想借刀杀人,借权策的手,对付王同皎。 “看你这点胆子”太平公主咯咯笑得甜美,将脑袋依偎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大郎放心,你尽管放手去做,若是有甚差池,自有姨母为你担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权策已经没了余地,措了措辞,沉声道,“权策遵命,定让王同皎得到教训” 太平公主瞟了他一眼,伸手指戳了他一记,“鬼机灵,姨母自然不是让你取他性命,朝堂争斗,无非免官降级,点到即止,只是要你出了这口气而已” 权策点了点头,不再开口说话。 车辇里静默了许久,只有轮毂嘎吱嘎吱作响,帷幔不停晃荡。 太平公主抬起头,为他理了理衣襟,温言细语,“大郎,姨母要做的事情很多,能用的人极少,你要尽心做事,早日来帮我” 权策心里透亮,整治王同皎,是个试炼,也是个投名状,过了这一关,太平公主才会真正贴心信赖他,虽说他对做太平公主的心腹并无兴趣,但他同样不想站在太平公主的对立面。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种无奈的感觉不是第一遭,照这样下去,也不会是最后一遭,权策感到万分厌倦,跳下车辇,仰头看了看日头,阳光普照,他的心里却满是不甘,煞费苦心保下的小命,便是要如此活着? 心中一阵悸动,权策晃晃脑袋,将野草一样蔓延的念头压制住,绝地牵着纨骕骦过来,他跳了两次,都没能如愿跳上马鞍。 自失地傻笑几声,权策对那王同皎倒是起了些兴趣,他是谁的人?又因何获罪于太平公主? 到了嵩阳县,銮驾在县城驻跸过夜。 武后作为皇帝,地方上早已准备妥当,充当临时行宫的园林,宏大精致,美不胜收,但其他随行的公卿勋贵和文武大臣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只能在嵩阳县找地方寄住。 太平公主身份尊贵,随着武后进驻园林,权策等属官却没有这个资格,好在武攸绪喜好寻仙问道,在嵩阳县有住宅,邀了他去同住,同样随扈的崔融、卢照印等人也没有地方住,便一同前往。 “卢兄,恭喜恭喜”武攸绪、崔融等人举杯恭贺卢照印,前段时日太常寺的变故,鱼玄暐扑街,欧阳通上位,卢照印捡了死鸡,自鸿胪寺仪制司郎中升调太常寺少卿。 “多谢诸位,多谢武将作”卢照印满面红光,团团致谢,咭儿的一声一饮而尽,他酒量无碍,觥筹交错几轮,仍旧面不改色,压低声音对权策道,“权师,有人透话,提携我的,是朝中苏相,此事是否不妥当?” 权策酒酣耳热之际,脸色微变,此事确实吊诡,尽人皆知,苏味道模棱两可,不发表意见,不得罪人,更不要说插手人事了,这是斗争最激烈的领域,卢照印是权策的人,他破例出手照拂,是出于何故? 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苏味道看在两人交好的份上,卖权策一个人情,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想当初杜审言仕途蹉跎,苏味道青云直上,以他们的关系,苏味道都不曾有只言片语,他们的交情应当没到这个份儿上,第二个是苏味道是受人之托,经了道手,能指使宰相玩儿的,不外乎有数的几个,他眼前闪过太平公主绵里藏针的俏脸。 “卢郎君勿忧,我心中有数,你业务精勤,多有劳绩,都是应得的,不必多心”权策含糊了几句,安抚了卢照印。 卢照印见他笃定,便不再多说,听崔融讲起了新任翰林学士崔湜,此君家世人品颇佳,长袖善舞,只是目下无尘,眼高于顶,颇有些媚上欺下之举,令人难以亲近得起来。 一通宴席吃到了戌时末,酒菜换了三轮才散席,几个大男人带着朦胧醉意各自回房安歇。 权策的酒量无法与那些久经考验的老男人相提并论,晕晕乎乎被两个侍女送入房中,宽衣解带,擦拭了身体,有个侍女似有不轨之心,有意无意向下三路撩拨,权策正是火力旺盛的年纪,昏昏然剑拔弩张。 “嗖”一条影子从门前窗外一闪而过。 惊得那侍女赶忙停手,想了想,还是不死心,眼盯着窗户,又在权策身上摸索。 “嗖”影子再次闪过,一条细细的丝线突兀飞来,抽在侍女脸颊上,丝线细到肉眼看不见,侍女却被抽得一声惨嚎,脸颊肿了起来,起了一道红色的檩子,侍女再不敢乱动乱摸,捂着脸贴着墙角逃之夭夭。 权策躺在床上,身上只穿着里衣,侍女逃走得慌忙,连衾被都未曾给他盖上,一个影子投射到他身上,来人俯身给他盖上衾被,侧坐在床榻边,微风吹拂,一角绿色的飘带飘舞。 “连个侍女都险些欺到你头上,羞也不羞?” 她却不知,她发呆的时候,一双眼睛一直在窗外凝视着她,见此情状,只是一笑闪过。 第145章 尚衣奉御(下三) 武攸绪嵩阳外宅旁,一处密林中,一个黑衣人被几个黑衣壮汉围在垓心,那黑衣人身段窈窕,显然是个女子。 “我的主人,会不会想见你?”绝地背负着手,缓步走出阴影,脚下悄无声息。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还带着莫名的自来熟。 黑衣人显然也被这个问题问蒙了,冷声道,“我说他不想,你们会放了我?” 绝地认真地点头,“会” 黑衣人见他这个反应,反倒不着急走了,“你知道我是谁?” 绝地点点头,权策担任梅花内卫大统领的时候,无字碑趁机做了不少摸底的功课,同行是冤家,弄清楚梅花内卫的底细,备不住什么时候,大家是敌非友,他知道眼前这人是青蛇娘子,梅花内卫的高层狠人,最是服膺自家主人,若是不然,她绝对到不了权策的床前。 “呵,让敖汉他们吃瘪的,是你们吧”青蛇娘子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将面纱取下,将手上不起眼的一截青色竹节收了起来。 绝地随之松了口气,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青蛇娘子的兵器是一柄青竹剑,剑上有毒,内有机簧,能发射毒针,加上青蛇娘子的妇人身份,三样剧毒之物,占了个齐全。 绝地笑而不语,仍是刚才那一句话,“我家主人,会不会想要见你?” 青蛇娘子表情迷茫了一瞬,苦笑摇头,“他见我,对他没有好处,这个答复,能让你放了我吗?” 绝地蹙起眉,思量了会儿,摇摇头,“不能,主人并不总是将好处看得最重” 青蛇娘子迷惘之色更重,轻声呢喃道,“我见了他,会给他惹祸的,这样呢?” 绝地盯着她看了看,摆摆手,黑衣壮汉网开一面,青蛇娘子毫不迟疑,顷刻间逃远不见。 “老大,这妞儿身材霸道,长得也标致,便是对主人没用,咱们弟兄抓了来受用受用,也是好事,就这么放走,实在太可惜了”有个黑衣壮汉满嘴污秽,惹得不少同伴眉头大皱。 绝地脸色阴沉,瞟了旁边的翻羽和越影,八骏只剩下他们三人,招募了不少人手充实进来,稂莠不齐,“处理好,下不为例” 翻羽拧着一张恶人脸点头,“交给我了,这些夯货没有见识过主人的大场面,太低级” 客舍里,权策从宿醉中醒来,敲了敲脑门儿,感觉一阵阵昏沉,腹中虽没有翻江倒海,却也难受得紧,迷迷糊糊看到手腕上系着个绿色的锦囊,眼睛陡然瞪大,身上的宿醉后遗症立刻消失无踪,迅速用手将锦囊抓在手里,四下里一看,确认并无人影,才小心地拆开,里面躺着一个灰黄色的蜡丸,用力捏了几下,却并未捏碎。 “主人,可醒来了?”沙吒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权策将蜡丸收好,漫应了一声,不片刻,几个侍女捧着盥洗用具进门,伺候权策起身。 待侍女退下,权策将蜡丸交给沙吒符,“跟绝地商量下,取出此中之物” 沙吒符接过,与权策的反应相同,用力捏了一捏,他的力量比权策大得多,却仍旧没能将蜡丸捏碎,沙吒符察觉此物不同寻常,也就没有再硬来,贴身藏好,快步去寻绝地去了。 权策与武攸绪等人一同用了早膳,到圣驾行在排班,随同銮驾启程,去了嵩山。 武后登上嵩山主峰峻极峰,祭祀昊天上帝,又在少室山下举行禅祭地祗,自此,嵩山神正式升格成为神岳天中皇帝,又令河南道在嵩山修缮登封坛、封祀坛和朝觐坛,将嵩阳县改名为登封县,嵩山风景秀丽,武后留恋往返,将行宫设在嵩岳寺。 太平公主全程陪同武后,权策作为她的属官,行止得了自由,他去嵩阳书院拜见了隐居不出的权毅,他穿着松垮的员外袍,正抱着个幼儿怡然而乐,旁边偎依着个笑靥如花的少妇佳人,有妻有子,鸡犬之声相闻,不失为赏心乐事。 算算日子,这个孩童,应当有四个月大了。 “大郎,来瞧瞧你兄弟”权毅心情大好,招呼权策看孩子,模样慈爱,像个悠然自在的田舍翁。 权策凑过去看了看,从权忠的手里接过一个锦匣,捧给权毅,对着姨娘微微躬身,“这是母亲送给姨娘和小弟的礼物,家中事务纷杂,母亲无暇亲自前来,还请姨娘莫要怪罪” 那少妇脸颊涨红,羞涩之余还有惊惶,手足无措。 “你母亲?”权毅仰起头皱了皱眉,半晌才道,“她有心了,为父不在家,你要担当起长子之责,好生看顾你母亲”说着,将幼儿交给少妇,慢悠悠举步回房。 权策目送他远去,没有应声,婉拒那少妇有些畏缩的留宿邀请,径自离去。 这里有他的父亲,却不是他家。 嵩山深处别院,权策得了两张冷脸。 芮莱以手支颐,靠在阁楼的栏杆上,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后脑勺以对。 玉奴要好一些,将他迎了进来,亲手伺候他净面更衣,娇俏的身段儿摇曳忙碌,却是板着张清水脸,一丝笑意都没有。 权策心中有愧,掐指一算,自从六道使事件后,他便未曾踏足嵩山,足有一年多的功夫,书信往来倒是没断,却都是指使她们做事的。 玉奴还好,能借着执行任务,到处奔走,芮莱却恪守约定,除了上回到洛阳主持大局,营救权策,真个未曾出过这别院一步。 权策拉着玉奴,狗腿的凑到芮莱身边,“芮莱,权立将那些房产出手,百万贯之约已经达成,你自由了” 芮莱嚯地转过身,挥舞着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拍在权策脸上,“你再说一遍” “芮莱莫要误会,我说的是,你可以自由行动,不必拘在这院子里”权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芮莱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翻了个白眼,脸色好看多了“你眼下去了太平公主府,多照看一下崇敏、崇行”说完转身便走,权策跟上,她又戛然而止,两人险些撞到一起。 芮莱猛然转身,紧紧攥住权策的两边臂膊,眸中泪光闪动,“大郎,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若是再敢这般没有心肝,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话说完,芮莱丢开他,疾步离去。 权策呆呆立在原地,有些无奈,怨他恨他,他都做好准备接受,如今,纠葛渐多,事态却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玉奴走到他背后,轻声道,“主人,芮莱娘子,苦得很,你太久不来,她便会梦魇,夜里哭醒,有时候唤的是武攸暨,有时候唤的是她的孩儿,有时候,唤的是你” 权策干巴巴笑了下,芮莱人生骤然转折,罪魁祸首是武后,他却是可耻的帮凶。 入夜,权策独踞桌案边,案上美味珍馐,琥珀佳酿,手指在膝盖上敲打着节拍,面前,芮莱身着轻纱,悠然起舞,舞曲正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曲舞罢,芮莱坐到他旁边,自斟自饮一杯,没好气地数落,“权大郎君,您老人家越发大爷了,如今看了舞蹈,连个巴掌都舍不得拍了” 权策摇头,自顾自上下打量着她,看得芮莱恼羞,拍了他一巴掌,才开口说话,“芮莱,你可知谢瑶环?” “当然知道,你捧起来的女将军嘛”芮莱疑惑回答,“她与我何干?” 权策卖起了关子,摇头晃脑,笑而不语。 芮莱不忿,正待痛下狠手掐他,门外却响起脚步声,玉奴和绝地几人一同求见。 “主人,蜡丸无法以外力破开,用火烘烤,遇热则化,发现了这个”绝地递上一块东西,形似树皮。 权策伸手要接,被芮莱拦住,她接过后,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海松木,不怕火烧,这上面写的是,庐陵?何意?” 绝地赶忙说道,“主人,昨夜来人,是青蛇娘子” 权策深吸口气,青蛇娘子并不知道太平公主给他的试炼任务,大抵只是听闻两人有龃龉,传个消息给他示警,庐陵,指的大概是庐陵王李显,这意思,王同皎是李显的人? 这等阴私事情,即便是梅花内卫,要查出来,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必然是早就着手了,作为武后的耳目,能指使梅花内卫的,只有武后本人。 武后为何要查王同皎?得知了王同皎的后台根脚,又会作何反应? 权策嘴角微挑,起了些兴趣,说不定,整治王同皎,并不需要他下手。 第146章 尚衣奉御(下四) 在嵩山逗留了五日,武后才起驾返回神都洛阳。 因此次封禅之故,朝中文武重臣又有了巨大起伏,武承嗣加官文昌右相,成为岑长倩之下宰相第一人,格辅元为地官尚书,与鸾台侍郎乐思晦、凤阁侍郎任知古等人一并为同平章事,大理寺卿狄仁杰升任秋官尚书,建昌王武攸宁为纳言,建安王武攸宜为长安留守,将原地官尚书武思文、冬官侍郎裴行本革职流放。 除此之外,武后还有几个引人注目的动作,派遣殿内少监持两京春秋方物,赴房州问候庐陵王李显,以贪图口腹之欲,不思奉养为由,下制令训斥皇嗣李旦,废黜李旦长子李成器的皇太孙名位。 若只是到此为止,那大抵只是圣心微动,想起了自己的嫡长子,对眼皮底下的小儿子有所不满,皇帝爱长子,远的香,近的臭,反正都是他们李家兄弟,此事不过寻常。 没过几日,武后下令赐予武承嗣长子武延基以郡王爵位食亲王俸禄,与他老爹武承嗣平齐,两相对比,又似乎圣心默定,姓武的后辈更得武后欢心,尤其是武承嗣这一支,前途看好。 一连串的动作,让朝中新旧交替,波澜大起,暗流涌动,武承嗣的魏王府门前车水马龙,整日里自清晨起,至半夜终,扰攘不休,京中地方前来厚礼拜见的官员士绅,铺满门前大街小巷。 太平公主府,权策窝在自己的小院儿里,看着眼前的潮起潮落,不由得感叹武后驭人之术,指尖轻挑,李家内斗和李武相争的态势,已然定下,武家得她扶持,已然坐大,李家更是树大根深,两方势均力敌,她居中裁断,进退裕如,权柄牢牢掌控在手。 但教丰腴臀部下御座安稳,她哪管这些血脉相亲的近支子弟你死我活,洪水滔天。 权策失望了,武后格局宏大,定鼎大势,显然并不曾将区区尚衣奉御放在眼里,即便得知了王同皎是庐陵王李显的人,也只是置之不理。 如此一来,权策必须另外设法,好在此时朝局动荡,人心慌乱,要做些小动作,难度要小上许多,眼睛在官报上游移,在武延基的名字上停顿下来,他曾经指使梅花内卫拘禁过他,又破例放了他,是武家勋戚中,为数不多有正义感的人,口中念叨,“方正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啊” 次日,权策也加入到魏王府的求见人群当中,名义上,是代表太平公主府前来送贺礼的。 饶是他官职低微,只是个七品芝麻官,但是曾在武后驾前搞风搞雨,分量毕竟不同,还有个诗画圣手的金字招牌在身上,门前不少官员主动上前礼让攀谈,倒是将他围在了核心。 大家都说久仰,说久违的,就很别致了,权策面上和煦,注目看了那几个青袍官员一眼,当先一人乖觉,察觉出权策没认出他们,上前自报家门,“下官奉事郎蔺谷,乃天授元年贡生,与诸位同年承蒙权郎君和葛兄提携,一向铭记在心” 权策恍然,心中颇感怪异,他背着制科舞弊的罪名入丽景门制狱,内情瞒不过朝中高层人士,他们这些青袍下层官员却还蒙在鼓里,当了真,逢年过节,都有心意送到义阳公主府,上次他过生辰,这批人在京的二十多人,合伙送了重礼上门。 权策无意居功,“蔺郎君言重了,诸位才学人品都是上上之选,鱼跃龙门,成为天子门生,还望好生为官治政,造福苍生,提携什么的,不必再提” “我等谨记权郎君教诲”蔺谷深深躬身为礼,朗朗回答道,“权郎君文才武勋,驰名当世,忍辱负重,伸张天下正义,能与权郎君结缘,我等之大幸” 权策微微意外,扫了扫他们几人,心中也有了数,提携什么的,真真假假怕是他们也不在意,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跟他沾上点关系,彼此抱成团的由头,毕竟神都官场风大浪急,官场新丁,立足委实不易。 “权郎君,我家大郎来迎你了”门房一声通传,打断了这里的其乐融融。 武延基身着石青色常服,负手立在门前石阶上,他虽未成家开府,但郡王的爵位身份摆在那里,待人不好太过热络,而且,他也不想跟权策热络,他处事简单,对错黑白分明,不喜欢有机心阴谋的人,在他眼中,权策是其中佼佼者。 权策快步趋前,依礼拜见,武延基强挤了笑容,肃手延客进门。 宾主落座,权策径直提起了往事,“数月不见,王爷威仪更盛,可喜可贺,去年中元时,王爷遭遇陷害,其间惨痛,犹自历历在目” 武延基听了他的话,脸色阴云密布,作为武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梅花内卫拘捕的子弟,他虽没受到严刑拷打,但暗无天日,粗茶淡饭,冷言冷语的苦楚,也着实领教了不少,他也不掩饰,笑得一点诚意都无,“姑祖母曾提及,是权郎君转圜,本王才得了清白身,还未曾拜谢” 权策摆摆手,念叨了几句“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转而却又顺风道,“权策此次登门拜访,正有一事相求” 武延基闻言,如坐针毡,他位分虽高,并无实职,在家里也没有三弟武延秀得宠,能量实在有限,但人家先说恩情再提要求,若是严词拒绝,未免有忘恩负义之嫌,便坦诚道,“权郎君请说,本王若能做到,一定尽力,若做不到,也愿尽力襄助” 权策微笑,“尚衣奉御王同皎,因一时激愤,中伤于我,又与我表兄王晖殴斗,因此之故,颇受了些压力,我处境局促,不好出手,容易伤了同僚长辈的颜面心意,便求到王爷身上,以王爷威望,若能上书举荐一二,无论成与不成,想来他身上的麻烦,都能迎刃而解” 武延基思索了下,此事极其简单,他出面保举一个五品散官,难度并不大,婉转道,“我听说过其人,不问青红皂白,道听途说,行事鲁莽,如何值得权郎君出面相求?” 权策正色道,“其人虽有些迂阔草率,然性情方正,饱读诗书,不失为良人,若因我而遭埋没,于心难安” 武延基不信权策行事会如此简单,试探着问,“可需要本王将权郎君这番苦心,不经意透露给王同皎知道?” 权策摇手拒绝,“权策今日,只是代太平殿下前来送贺礼,恭贺王爷大喜,并未涉及其他” 武延基虽还有些狐疑,思量了前后,权策完全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架势,丝毫不见私心,“此事之后,权郎君的营救之恩……” 权策以袖掩面,羞愧不已,“往事一笔勾销,权策冒昧,挟恩图报,汗颜无地” 武延基直来直去惯了,话已到此,再无推脱余地,“也好,此事我便应承了,定为王同皎寻一个好官缺,了了权郎君一番心事” 权策起身道谢,随即告辞,不多停留,满打满算,前后在魏王府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倒真像是来送礼的。 第147章 尚衣奉御(下五) 自魏王府出来,权策溜达着回了太平公主府复命。 太平公主正在宴客,拉着他陪同,客人是几个妇人,一个年纪大些,富富态态的年逾五旬,三个少妇正值花信,窈窕妩媚,落落大方,说是太平公主前夫薛绍家拐着弯子的远房姻亲,夫家姓刘,是已故的左监门卫大将军刘伯英,那三个少妇都是她家的儿媳妇。 “还是老夫人有福气,三个儿子都是争气的,娶的儿媳妇都是没得挑,相貌好,出身好,又贤淑能干,个顶个的长脸,真真羡煞旁人”太平公主笑眯眯对那老夫人聊起家长里短,很是恭维,又扯过权策,揽在身边,“我家的孩儿都还小,这外甥儿也不是个省心的,提不得结亲成婚的话茬,一提就要撂脸子,好几天不理人呢,也不晓得我什么时候能像老夫人,带一串儿媳妇到街上溜达溜达,可不是威风” 老夫人慈眉善目,笑得见牙不见眼,看了自己三个水萝卜一样的儿媳妇,也是满意得紧,“公主可还年轻着,莫急莫急,过得几年,不光有儿媳妇跟着,孙子孙女怕要满院子跑,现如今风气不同,小郎君们都矜持着,成婚的越来越晚,权小郎君是金枝玉叶,又是个有本事的,正该好生享受大好风华,若是太早成了婚,莫说满大街的小娘子要伤心失望,就是我这老婆子,心头也不痛快呢” 一席话逗得太平公主咯咯娇笑,权策脸上挂着笑意,老实呆着做吉祥物,见说到了自己身上,还是夸赞,便坐直身子,低低头表示谦逊。 来而不往不行,太平公主便也夸赞老夫人的几个儿子,权策留心听了听,老夫人的三个儿子,长子为雅州刺史刘行实,次子为渠州刺史刘行瑜,三子刘行感尚未入仕,还有个隔房侄子刘虔通,养在名下,现在是右鹰扬卫将军,右鹰扬卫就是右武卫,可谓文武皆有,人才济济,笏板满床。 太平公主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刘行感身上,暗示过不了多久,便可令他如愿入仕。 老夫人面上露出些感激之色,眼底却是从容,“行感年纪最幼,家中宠溺坏了,听闻他曾前来拜访过公主,若是有失礼之处,老身在此致歉,还望公主莫要介怀” 太平公主摆手示意无妨,那刘行感虽说愣头愣脑,有些死脑筋,不知听谁说的,尚衣奉御最是清贵亲厚,体面至极,便梗着脖子上门来求官,太平公主即便心中不喜,念及他兄长几人都可堪一用,便许诺了他,安抚了老夫人几句,又拿权策当定心丸,送了出去,“大郎,刘家三郎文才颇好,你也爱舞文弄墨,日后可好生亲近” “是,姨母”权策爽朗应下,惹得刘家老夫人又是一阵欢喜。 刘家的客人离去,太平公主亲自送到仪门外,返回的时候,在回廊间漫步,满脸阴郁之气,她没有开口,权策只能默默尾随。 “大郎”太平公主猛然转身,拽住权策的手,眼中厉色闪烁,“我总算懂得,母皇富有天下,为何还要杀这么多人” 咬牙切齿,其声冷酷,权策听得脊梁骨发凉,心知她心高气傲,如此奉承恭维那老夫人,必然耗尽了她的耐心与隐忍,握住她的手,赶忙劝慰,“姨母,头戴王冠,必承其重,神都中枢重地,八方风雨交汇,以巧力驾驭,方为上策,间或摧眉折腰,亦是在所难免,姨母可居中调度,不必事必躬亲,崇胤渐大,崇敏、崇行也能做些事情,有些事,可让他们代劳,也是一番历练” 太平公主冷冷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倒是好心,他们我自有安排,你自己却摘得干净,你到府中来,倒是做起了小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是客人么?” 权策赶忙低头,不敢言语,客人不敢说,主人更不敢当。 太平公主拧了他的腮帮子一把,“这里便是你家,拘谨了姨母不高兴,你要宴客,要会文,要打马球都好,休要装出你那温良恭俭让的丑样子” 权策干笑两声,点头应是。 “动作再快些,你会巧力驾驭,便驾驭给我看,姨母熬心费力的,身段儿走形得厉害,怕更难以向你画中那般可人了” 话落地,香风袅袅,太平公主已然翩然远去。 权策揉了揉眉心,太平公主招揽人手,应付各方,连杀人的心都起了,他自己被左右逼迫,又何尝不郁闷? “权郎君,门房有个千牛寻您,说有要事相请,您看……”又是三个管事你推我搡地冲过来报讯。 权策去了一看,乐了,那千牛备身正是韩斋。 见了人,拉着就走,“快些随我来,那谢将军要张罗些新把式,又没有章程,让请你去参谋” 权策跟着去了宣仁门,谢瑶环在中军稳坐,跟几个千牛备身作讨论,见权策进来了,挥手让他们都出去,起身给他倒了茶水,“我有意将那爆竿用到军中,没个头绪,武大匠那边只管做,不管用,你有没有想法?” “呃”权策打了个嗝,搓了搓下巴,枪炮什么的,他是不成了,但是做个炸药包什么的,在战阵之上惊惊马,炸炸工事什么的,倒是可以。 他觉得想法粗糙,拿不出手,谢瑶环却颇为满意,“就如此了,你与武大匠相熟,到时我们一道去与他说个分明” 权策笑着应下,转而提及另一件事,“谢将军……” “权郎君,我觉得咱们也算熟稔,总是这样板板正正称呼,很是别扭”谢瑶环打断了他,身子微微拧了拧,“同是行伍中人,若是权郎君不嫌弃,唤我一声瑶环便可” 权策见他努力做出粗豪的样子,只是晶莹如玉的脸蛋,微微红润的耳珠还有温顺灵动的大眼睛却是遮掩不住,看上去颇为不协调,当下装作未见,自嘲一笑,“都是我矫情了,瑶环,你就唤我大郎好了,我有个建议,不甚成熟,东都千牛卫和千骑都是陛下亲军,而且是内班,男侍卫颇为不便,若是能补一些女备身进去,只需要少量,便可达成大效果” 权策提议得小心谨慎,谢瑶环却答应得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嗯,好,回宫后我与陛下禀报,若是陛下许可,我便操作此事,主意你出的,到时候,少不得要向大郎讨教” 权策看了她片刻,无声而笑。 谢瑶环朝门外看了看,借着给权策茶杯续水的机会,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苏味道奉陛下令拔擢卢照印,近期切勿招惹来俊臣” 权策嗅到了谢瑶环身上的阵阵清香,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他并不急于拆解这短短两句话,压低嗓音,迅速回道,“多谢瑶环,勿再犯险” 谢瑶环瞥了他一眼,扭转头,看了看窗外,将水壶放好,背对他道,“权郎君的建议是极好的,这份儿人情本将记下了,安全之事,权郎君莫要担心,本将行走宫闱多年,心中只有善恶,定会小心谨慎行事,不送” 权策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如此便好,权策告辞” 返程骑在马上,权策陷入沉思,来俊臣他自然不去惹,作为活得最久的酷吏,他还要兴风作浪很久。 上官婉儿身份越发敏感,行止不便,又有谢瑶环暗地里帮忙,一个善字,真的可以概括?他不信,至少在他心中,人淡如菊的谢瑶环,比花开富贵的上官婉儿,更加可亲可敬。 竟然是武后提拔卢照印,这是拉拢山东士马,还是帮他培植羽翼?太平公主也有意借他的手经营人脉,那他,何去何从? 第148章 尚衣奉御(终) 房州,庐陵王府。 庐陵王李显叩首接下了母皇的恩赏,吩咐王府属官好生招待前来宣旨的殿内少监,自己亲自在恩赏的物事当中翻翻捡捡,选了几样王妃和幼女喜欢,又很是少见的,一瓶红葡萄酿,几个金珠果和火晶柿子,捧在怀中,乐呵呵向后院走去。 他的王妃韦氏正在桌案上翻查卷宗,柳叶细眉皱得紧紧的,旁边跪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她便是安乐公主李裹儿,年仅六岁,眉眼如画,已有倾城之色,平素得家中老小宠爱,性子很是跳脱,每日里例行抄家,将王府弄得鸡飞狗跳,只有被性情严厉的母亲带在身边的时候,能乖巧一些。 李显进得门来,看着一双妻女,清癯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紧着小跑几步,来到韦氏面前,将红葡萄酿和果子都放在桌案边,取来两个琉璃盏,为韦氏斟上一盏酒,递到她红艳艳的嘴边,“爱妃辛苦了,母皇送来些好吃的吃食,爱妃且品上一品,这红葡萄酿可是正宗?” 韦氏心绪被扰乱,眉头大皱,一把将他推开,“你且自饮,我还有事要做”拂了拂袍袖,风风火火出门而去。 殷红的红葡萄酿溅了几滴出来,在纸张上晕开,打湿了一个名字,王同皎。 李显不以为忤,将卷宗收拾到一边,将李裹儿抱在自己怀中,为她剥开了金珠果,一瓣瓣喂到她嘴中,没两下,李裹儿就不乐意了,挣扎着跳了下去,将金珠果抢在手里,扔到地上,双脚腾空,跳起来往下踩。 “吧唧”晶莹的汁液四溅,甚至溅到了李显的脸上,他只是乐呵呵的笑,并不约束。 没跳两下,李裹儿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墩儿,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另一边,韦氏召来了心腹,商议武延基保举王同皎为鸾台舍人之事,疑心王同皎已经生出异心,决定以退为进,递还王同皎与庐陵王府往来书信,让他自己抉择行止。 明面上的故作大度背后,是韦氏咬牙切齿地咒骂,“若此贼尚有天良便罢,若是黑了心肝,忘恩负义,定让他付出血的代价,我这里,什么都可以卖,独独不卖后悔药” 同一时间,神都洛阳,监察御史王庆之的府邸,王庆之正在招待一位贵客。 这贵客不是他的上官,也不是王公勋贵,只是一介商户,姓氏挺特别,姓艾,名叫艾利,是从外地来到神都的,家资巨万,出手阔绰,王庆之十分礼敬,他与别的官员不同,他是一个以营利为目的的官员,从不歧视商户,谁给钱他就帮谁上奏疏,让弹劾谁就弹劾谁,商户有钱,又没有在朝堂的出声渠道,是他最理想的客户。 “王御史,小老儿早听闻您急公好义,最乐于为百姓发声,是个再好不过的言官”艾利年过五旬,须发花白,眼中很是愤愤然,“小老儿只有一事相求,请王御史弹劾王同皎” “王同皎?”王庆之捏了捏鼻头,浑浊的三角眼精光一闪,“老丈为何要弹劾王奉御?” “这厮不当人子”艾利用拐杖在地上笃笃地敲了好几下,鼻孔里火气浓重,“听闻朝中有意招募女千牛,为陛下随身侍卫,小老儿无子嗣,只有个独生女,因容貌有些许不妥当,至今未嫁,好容易有条体面的活路,小老儿便是倾家荡产也要谋了来,这厮却上奏疏反对,如今此事搁浅,小老儿心中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哦?原来如此”王庆之打量了下艾利,心中估摸着,以他的年岁,那独生女少说也过了三十,难怪如此急切,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并不痛快答应,拿话抻着他,“女千牛之事,王奉御虽表示反对,却尚未尘埃落定,老丈何不再耐心等候两日?” “王御史,小老儿愿献上五万贯钱,只求出这一口腌臜气”艾利久在商场打滚,自然听出来这话有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意思,当场报了个惊爆价。 王庆之闻言,手上的茶杯漾出一圈圈波纹,这个价位很不低了,但既然他能开出这个价码,自然就能开出更高的,“老丈拳拳爱女之心,本官感同身受,但坦白来说,王奉御就事论事,实不好以此弹劾,且其人操守上佳,处事严谨,怕是难以着手啊” “再加五万贯”艾利眼睛都不眨,再次丢出个重量级炸弹,“若是王御史能帮忙转圜一二,让女千牛之事顺利定案,小老儿愿再加十万贯,报这再造之恩” 王庆之心中剧烈跳动,不敢再拿捏,有这许多钱财,让鬼推磨都可以了,若是撩拨过了,那可就是个鸡飞蛋打,“好,本官以为,陛下的安危重于泰山,不能以任何理由搪塞慢待,女千牛之事势在必行,王同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方正却包藏祸心,老丈勿忧,待本官从容布局,定要还你个公道” 艾利千恩万谢,当场留下了五千贯钱,当做王庆之的签字费。 怀化坊位于神都洛阳东门,紧挨着东城根,有个菜市,由于此地的菜商多是东郊的菜农,所以菜价比城内其他地界儿要便宜得多,城中条件稍差的住户,大多都来此买菜,还有些豪门大户的管事奴仆,也到此地来买菜,他们的主家自然不缺钱帛,可他们缺,跑跑远路,省下的一些钱,便都入了自个儿腰包。 王同皎家的仆役也在其中,即便这个菜市普遍便宜,各家也有各家的高低,他便四下里打问价格,问到个干巴瘦的老头儿那里,回的菜价极低,比平素要低上一半,菜又水灵,他赶忙挑拣了菜蔬,称了重,算清楚了,递了铜钱过去,拎着菜就要走。 岂料,转眼那老头儿就疯了,一个马趴扑在地上,抱着他的双腿,“大官人,大官人,可使不得,小的靠这点儿菜钱糊口,这个价可使不得啊” 仆役正在美滋滋算计,见状眉眼一立,怒声道,“咄,你这老东西好没道理,都是谈好的价钱,怎能随便就改,快些起开”说着话,脚下踢了两脚。 老头儿不依不饶,挨了两脚,又扑了上前,只管痛哭耍混,“使不得,可要逼死人了” 此地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见这里出事,纷纷聚拢过来,指指点点,那仆役不肯放松,又狠厉踢了两脚,要挣脱双腿。 便是这两脚,出了大事儿,老头儿也不知被踢中了那里,口中汩汩吐出黑血,双眼大睁着,转眼没了声息。 那仆役见势不妙,将菜蔬一扔,就要逃走,菜市里卖菜买菜的人们可不干了,堵住去路,将他扭送往洛阳府衙。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洛阳府衙是短时间内再度跟王同皎打交道,王同皎是官身,奈何不得,他的仆役却没有那般好命,先杂治一番,棍棒夹棍交加,将仆役的小命要了半条去。 次日一大早,监察御史王庆之上奏弹劾王同皎,给他罗列了不少罪名,什么“大奸似忠,大伪似真,虚伪矫饰,阴行险奸”、“治家不严,纵容恶仆当街杀人”、“假公济私,包藏祸心,不顾陛下安危,阻拦女千牛大事”等等,花了绝大篇幅将女千牛的益处写得天花乱坠,还将上次他当众怒斥权策的事情翻了出来,称他是“沽名卖直,陷害忠良”。 金钱叮当作响,王庆之弹劾的功底发挥到十成,东牵西扯,三分真七分假,令王同皎辩无可辩。 王同皎心中的苦涩无以言表,武延基莫名其妙的举荐,房州的不信任,家中刁奴欺主,最是最后这一击,感触最深,自己洁身自好,正道直行,却落得一身脏污狼狈,重重明枪暗箭来袭,令他如芒在背,心如死灰。 “罢了罢了”王同皎无奈,长吁短叹良久,挥笔写下辞官奏疏,递了上去,转念想到嵩山封禅路上,权策脸红脖子粗跟自己争辩的情状,“报应来何快也,百口莫辩,百口莫辩,大抵如是” 武后制令转眼即下,准许东都千牛卫遴选女千牛二十名入宫当值,将王同皎贬黜出京,任房州功曹参军。 第149章 何去何从(上) 将作监,东都千牛卫和北衙千骑的掌军者谢瑶环,将作大匠武攸绪,以及权策凑在一起商议火药军用的勾当。 谢瑶环身后带着两个女千牛,都是正六品的千牛备身,并不像想象中的女中豪杰,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却都是身段窈窕,只是身量高挺,与男性千牛卫相当,面上都罩着铁灰色的皮质面具,手不离横刀柄,眼中杀气凛凛。 待权策进来,其中有个女千牛的眼眶瞬间红润了,不是为他,而是为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半大少年,权策带着薛崇胤和武崇敏,武崇行年纪小一些,才七岁的年纪,说是带出来跟着历练做事,怕是没人会信。 两个少年先向武攸绪行礼,一个唤表叔,一个唤堂叔,武攸绪怡然,嗯了一声,抚须叫起,很有些长辈风采,“这是宫中谢将军,你们且先见过” 两人便又向谢瑶环拱了拱手,他们年纪虽小,却都有爵位在身,谢瑶环站起身,微微避让。 见他们风姿翩翩昂首挺胸的模样,权策片刻失神,竟然有一种后生小辈渐渐长成的感慨。 “大郎,你带两个表弟出来,只是透气,还是有他意?”武攸绪总掌一衙,凡事照章而行,又有武后支持,越发的直言不讳起来。 权策与谢瑶环打了招呼,在下首坐定,慵懒作无骨状,“并无他意,他们年岁渐大,正可在世叔这里涨些见识,早日能独当一面,我也好退居二线” “噗嗤”一声,谢瑶环笑出声来,她心思玲珑,见权策情状,便知晓此地无外人,径自唤出私下里的称呼,“大郎惯会说笑,尚未到及冠年纪,便盘算着退居二线玩耍,若是太平殿下得知,怕是少不了要挨一通训斥” 她身后那双微红的眼睛,总算舍得移开黏在武崇敏身上的视线,跟着嗔了权策一眼。 武攸绪紧跟着揶揄道,“大郎想这些尚早,你何时能独当一面,让我得以退居二线之后,再说这些不迟” 权策的脸当时就憋成了猪肝色,不过是一时失神,暴露了苍老的心境,岂料挨了连环暴击,清咳两声,赶忙牵走话题,“世叔,闲话休提,还是商议正事要紧,关于那炸药包,我有些想法……” 三人谈起正事,权策上辈子是个老画匠,艺体特长生出身,对成绩看得很淡,文科尚好,有点爱好在,理科方面,堪称一窍不通,他所谓的炸药包,有两个粗略的方案,都是想当然产生的,一个是在炸药包里面掺杂弹珠铁钉之类的东西,利用爆炸后的冲击力,让这些东西四处飞溅,造成杀伤,另外一个是退而求其次,要是掺东西有难度,就在外壳上下功夫,弄个薄薄的铁外壳,炸碎了同样可以造成一圈儿死伤。 他诱导着谢瑶环说话,一起交换了下需求方面的意见,形成了共识,一种是要小巧便于携带,引信要速燃速爆,威力可以偏小,在正面对战的时候用,另一种块头大一点,引信慢一点,威力要十分巨大,拿来攻城拔寨用。 谢瑶环对于火药军用只有个模糊概念,并没有成型的想法,乐得顺着他说,省心又省力。 他们达成了共识,武攸绪压力就大了起来,唤来几个匠人,一同探讨技术层面的问题,说起来都不难,但是不少事情都没有先例,得从头来。 众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将权策围在中央,好在都是有了办法请他拿主意,没人让他参与细节,要不然,怕是要露怯。 薛崇胤和武崇敏站在外头,眼巴巴地围观,薛崇胤端着长兄架子,向武崇敏炫耀权策的丰功伟绩,提点他世间处处皆学问,要多看多学,不可自矜身份,眼高于顶,强悍如表兄权策,在来此地之前,也曾虚心向打铁的铁匠,还有炼丹的道士请教。 武崇敏虽有些畏缩,但良善宽厚的性子早已养成,并不犯拧,晓得薛崇胤教的是正道,还煞有介事地起身领训,大大满足了薛崇胤好为人师的心理,觉得眼前这弟弟可亲了几分。 “两位小郎君,用茶”那女千牛奉了香茗过来,先在薛崇胤面前放了一杯,才给武崇敏面前放了一杯,眼神变幻,悲喜交集,看向武崇敏固然星星点点,看向薛崇胤也带了难言的感激。 等到诸事商议已毕,一个多时辰已经过去,两个半大少年听得云里雾里,却混了个肚儿圆圆,那女千牛很是会照应人,送茶水送点心,总是恰到好处,东西也可心,两兄弟不知不觉就吃了不少。 “暂且照此办理,一有进展,我便请你们二位来查看,为了便于通消息,谢将军还有大郎,你们两位最好安排个亲近人在此,以免进展不可心,误了大事”武攸绪心中大致有了些底。 谢瑶环安排了身后那个女千牛,名叫艾薇的,“你暂停入宫轮值,每日到武大匠处点卯,午时后返回宣仁门演训,晚间向我禀报此间情事” “是,将军”艾薇挺胸抬头,听到演训这个词,明显哆嗦了一下。 权策看了看身后,“崇敏,你便在此,察知进展,告知于我,你尚无独自做事的经历,记得万事多多留心,我送你几个字,你要记下,多思、多听、多看、谨言、慎行” “大兄,我记下了,只是,我行吗?要不,让兄长来吧?”武崇敏一时间众人瞩目,心中很是没底气。 不待权策开口,薛崇胤已然出声斥责,“莫要胡言,表兄如此安排,自有道理,不过是带着耳朵眼睛的活计,你已经九岁大了,怎会不行?我回府去与夫子说,少给你安排些功课” 谢瑶环为之莞尔,武攸绪捋须感叹,“近朱者赤,这崇胤,行事做派,越发像大郎了” 那叫做艾薇的女千牛备身,看一眼权策,再看一眼武崇敏,百感交集,眸中柔光渐浓。 自将作监出来,薛崇胤轻声嘀咕着问,“表兄,为何不让我留下做事?” 权策看他小不自在的样子,呵呵而笑,虽然当面说得大方,心里估计还是别扭着,“姨母交代了,让我与那新上任的尚衣奉御刘行感多多亲近,待会儿我要去登门道贺,你随我一道去,到时候,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这么高段位的词语,很是讨薛崇胤喜欢,眼睛一亮,重重点着头,拍了拍小胸脯。 “表兄放心,我定能做好” 第150章 何去何从(中) 尚衣奉御刘行感并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年纪大约二十多岁,面目白皙,行止矜持,眼睛总是看着天,颇为傲气,交谈了没几句,权策便不打算按太平公主的指示与他深交,其人见识算得广博,文学上颇有造诣,奈何性情偏激,崖岸自高,容不得不同意见,一有分歧,非要争论个子丑寅卯出来,一旦信了什么事情,便九头牛都拉不回。 权策面上和煦,捧着他说话,好听的话反正不要钱,有来有往,心下叹息,这个性情,呆在家里做大少爷,出外搞学术研究,都是顶好的,出头混官场,尤其是在眼下这个乍暖还寒的时候,堪称浑身都是把柄,怕是要害人害己。 权策渐渐忍他不住,说的话越发简洁,不耐和敷衍之意肉眼可见,王同皎仍旧口若悬河,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当做金科玉律,要一股脑儿灌输给权策,帮助他提高进步,不再写出断头词,穿魂诗,免得贻笑大方。 薛崇胤蠢蠢欲动的小心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一下子从坐榻上窜起,“表兄,刘奉御说得真好,我等都该好生领会,哎呀,我突地记起,姨母说了,让咱们早些回府,今日要给王家大表兄,相看新娘子呢,咱们都要去见礼的” 权策恍然惊醒,很是意犹未尽地与刘行感作别,“今日一晤,时光短暂,却如相交十年,刘兄博闻强识,令人钦慕,山高水长,日后再会” 刘行感本有些不悦,见权策如此说,面色稍微好看了些,随意拱拱手,“既是如此,贤昆仲自去便了,权大郎的吊古战场文,我是读过的,本还有意考校一番,论断一番遣词用语,只能留待来日了” 权策听闻此言,如蒙大赦,许是起点太高,家中长辈又没有文才拔尖的,出道至今,还没有谁来掂量过他的成色,唯一一次考校,是魏元忠,考校的还是佛理慧根,得以划水而过,成就大名,要是跟这货咬文嚼字,头发都要白几根,站起身道,“能得刘兄指点,乃是在下的福分,只是刘兄备位宫廷,日理万机,怕要忙碌起来,只好有缘再见” 刘行感听出拒绝之意,脸色沉了一沉,随即又挑起眉毛得意了起来,“嗯,都说尚衣奉御是顶顶体面的差事,今我为之,必能令此官更增风色” 权策捧了几句场,带着薛崇胤溜之乎也。 薛崇胤祭出的遁去理由,却不是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只是时间上并不如何紧迫,只要晚膳前回府即可,毕竟王晖要晚膳时候才能下值回府,如今两兄弟赶早到了高安公主府上,被分派了庭院装饰的活计。 此时礼制宽松,并不避忌男女相见,隆重其事主要体现在府中各处和上下人等的装饰打扮上,家中仆役管事,也只有今日,男女喜庆之时,可以穿白衣,家中老少主人,都可以穿绯红色,当然,这对于高安公主府不存在,公主是一品,驸马是五品,来帮忙的义阳公主也是一品,权竺要念书没来,权箩来了,人家年纪小,但是爵位高啊,天水公主穿着微缩版的紫袍霞帔,有模有样。 薛崇胤是郡公,明晃晃的二品爵位,唯有权策要局促一些,他是七品官,没有任何爵位在身,高安公主一边为他穿上绯色衣袍,一边抹着眼泪,“我儿最是可怜,做那许多事,却……” 话到一半,哽咽难言,权策赶忙耍宝安抚她,“孩儿天生丽质,穿什么都是一样好看,待会儿孩儿就躲在外头不露面,免得抢了表兄的风头去” 高安公主最是吃他逗,咯咯娇笑不停,“今日给你表兄相亲,过不两年,就该轮到我儿了,却不知是哪家小娘子有福分,伺候我儿” “孩儿才不急,突厥未灭,何以家为”权策胡乱拉扯的理由,惹来高安公主嗔怪。 待到一切准备停当,约定的时辰已经将要到了,权策自告奋勇,带着薛崇胤和府中管家仆役,一同到坊门口迎候。 约定的时辰已经过了,坊门前的大街上,仍旧不见人影,薛崇胤落地便显贵,未曾被人拿捏过,等得烦躁,“云弘嗣在外任官,这老云家便没了规矩,这么大的事情,都做得没个样子,真真是无礼至极” “休得胡言,结亲之事,乃是两姓之好,由不得耍性子,女方矜持一些,也是应有之义”权策嘴上劝导,心中却渐渐绷紧了。 这门亲是姨父王勖打点的,定的是狄道郡守云弘嗣家的闺女,云弘嗣乃是已故归德公云定兴的嫡长孙,家世算得显赫,此事早在两年前就已商量妥当,如今云弘嗣在外为官,家务委托给了叔父云师泰打理,这中间,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等到日头偏西,权策脸色渐渐阴沉,不管因何故耽搁相亲,便是取消也罢,云家至少该派个人来,传递个消息,这般无缘无故将人晾在一边,亲结不成,怕要结仇了。 正要派人去云家问询,迎面一骑快马飞奔而至,马上人是个中年人,长须飘飘,神色有些急切,“敢问可是高安公主府上?” “正是,在下权策,舍弟薛崇胤,敢问可是云郡守府上?”权策按捺住火气,依礼相见。 来人下得马来,羞愧道,“竟是权郎君当面,在下失礼了,我乃朝中天官衙门铨选司郎中云师泰,今日本当为侄孙女打理相亲之事,奈何为凤阁侍郎李相爷召了去,耽搁了功夫,惭愧惭愧” “无妨,国事为重,改期也使得”权策抽了抽嘴角,一言不合搬出李相爷,憋住气,应付了一句,天色已暮,他身后又没有从人车马,显然今天是不能成事了。 云师泰连连摆手,带出了哭音,“权郎君恕罪,在下另有内情要详说……” 权策听出话头不对,立刻打断他,“且慢,云郎中,权策毕竟是晚辈,此事有尊长操持,还请云郎中随我移步,到府中细说分明” 云师泰张口结舌,叹息一声,随着权策回了高安公主府。 见了王勖,云师泰和盘托出,却是不出权策所料,亲事黄了,给的理由是陇西李氏有个旁支,家中亲长病危,急于寻一门亲事冲喜,李昭德与那一支关系密切,便开口求取云家女,云家老夫人已经一口答应,接下了聘礼,再无转圜余地。 “尔等欺人太甚,一女岂可两嫁,此事若无说法,我绝不干休,便是闹上朝堂,丢的也是你们云家的脸面,且看你们云家的门风,可经得起大庭广众检视否?”王勖当场爆豆,怒发冲冠,冲到云师泰面前,戟指怒骂。 云师泰脸色变幻,嘴巴抖了抖,硬着头皮道,“此事终究我云家理亏,若是公主府不弃,我愿将我次女嫁与令郎” “你……”王勖身子摇晃几下,手指都哆嗦了,虽说同顶着个云字,但云家大房嫡出,和云家三房庶出,地位天差地别,张着嘴巴要说什么,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 权策赶忙上前搀扶住,令下人去请医生,对云师泰道,“云郎中,今日我便不留你了,还请回府好生劝说,三思而后行” 薛崇胤紧跟着冷哼一声。 云师泰脸皮子紧了又紧,一声叹息,狼狈离去。 不片刻,内院也听到消息,高安公主风风火火杀将出来,见王勖人事不省,儿子婚事又没了着落,伏在权策肩上,哭得撕心裂肺。 愁云惨雾中,权策心中一阵阵抽疼,浓重的耻辱感袭来,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在脑海里转圈圈,云家宁愿嫁女给李昭德的族人冲喜,也不愿嫁入公主府,若是他有李昭德的权势,那云家可还会做如此选择吗? 第151章 何去何从(下) 权策的失落在天授二年六月中,达到了顶峰。 当日的朝会上,李昭德凭借武后的宠信,硬是为自己尚且是布衣身份的族人争取到了赐婚旨意,旨意中寥寥几笔提过要结亲的陇西李氏族人和云家大小姐,大部分篇幅用来褒奖李昭德富贵不忘出身,常怀感恩之心的德行操守,用骈四俪六的语句,讲了一个陇西李氏的穷小子,在族人扶持下平步青云,再反哺报答的童话故事,李昭德这个操作实在漂亮,让高安公主府有苦难言不说,自己的里子和面子也占了个齐全。 只是他初登相位,就如此高调强势,引得不少人侧目以对,尤其是按照权力排名分居第一第二的岑长倩和武承嗣,脸色便很是难看。 除此之外,武后在散朝前,心境不愉,开口对神都目前的规制人文表示不满意,认为神都亚于长安,非常理,匹配不上大周天朝的雍容大度,必须做一番大幅度的改造,以期符合大周首都的地位。 李昭德脑子转的快,立马提出了神都外城扩建和迁徙数十万百姓充实神都两项议程,这两件事,一个有毒一个有蜜,迁徙百姓极容易引发民心不稳,闹出事端,即便侥幸做成,也有专业挑刺的御史在等着,而外城扩建便是金山银海,便是只贪污最便宜的墙砖,也足够子孙三代受用不尽。 “李爱卿所议甚好,诸卿,谁可担此重任?”武后颜色稍霁,俯视群臣。 朝中文武都想吞下蜜,而不愿服毒,因此有些迟疑,这当中有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御史中丞来俊臣,他是不怕服毒的,大踏步离开坐榻,来到殿中,恳切地道,“臣蒙陛下豢养,常愧无效力之能,愿竭尽全力,为神都繁华添彩” “嗯”武后轻轻点头,侧首右顾,“诸卿以为如何?”这个诸卿,却不是指的朝臣,而是在御座右边列坐的宰相们。 岑长倩端正坐着,如泥胎木塑,不置一词,武承嗣脸色抖动,似是忍下一口气,其余人等非但不敢说话,大气都不敢喘,李昭德正在炙手可热,抢他的风头,是自找麻烦,来俊臣是个酷吏头子,惹了他是会要命的,念及此处,少不得埋怨权策,拔除一干酷吏的时候,为何偏偏漏下来俊臣? 他们却也不想想,没有武后首肯,她的爪牙谁人敢动? 李昭德老实不客气,来到殿中道,“臣以为来中丞勇于任事,甚是妥当,只是此次迁徙百姓规模浩大,还须地方配合,臣请令洛阳司马王禄协助来中丞” 他这一句话,来俊臣顿时面如黑漆,腮边肌肉抖动不休,他身后不远的夏官尚书娄师德也是脸色难看,敲打来俊臣,你便自去敲打,绕上老夫的人是何居心? “准奏”武后轻启朱唇,一切的弯弯绕,都只能憋在肚子里,“李爱卿,筑城之事又当何人来做?” “陛下,夏官娄尚书曾在边塞主持筑城,想必颇有经验”李昭德的蜜枣反手就送到眼前。 娄师德却不是任人拿捏的脾性,出列回禀,“臣不敢当,边塞筑城与营建都城大不相同,李相曾主持冬官衙门政务,于工程之事,想来更有经验一些”却是一口回绝。 李昭德眉头微耸,也不客气,“既如此,臣斗胆,毛遂自荐” “也罢,以宰相之尊,行营建之事,想来我神都洛阳,不久后,定能郁郁大观”武后首肯,不忘下达制令,让地官衙门、冬官衙门还有洛阳府衙等官署好生协作配合。 众多官员一同出列领命,心中不无腹诽,便是没有这一句提点,李昭德交代的差事,他们也不敢怠慢,这可是敢坑了来俊臣又坑娄师德的猛人。 王勖多番走动无果,武后又下旨赐婚,高安公主府上下沉凝,权策的失落只是恨自己无能,庇护不得亲人,王晖的失落却是关乎终生的,虽人前强颜欢笑,但失去了往常的开朗,时常默默发呆。 权策在太平公主府张罗了一场宴会,生拉活扯将王晖带上,就当散散心也好。 宾客来自三教九流,有他熟识的人,崔融、李峤、杜审言、宋之问、张说等同僚老友都有,侯思止请来了他的叔岳父李自采,卢照印请来了范阳卢氏的核心人物卢朝仁,来冲请来了他的堂姐夫,右玉钤卫大将军给使范云仙,别的人他都不怎么熟悉,比如钦天少监高戬,翰林学士崔湜。 有个人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荥阳郑氏的承重孙郑镜思,他与权策见过面,但却恍如初逢。 其实不仅是郑镜思,卢朝仁、李自采这些世家人物,赴他组的局,多半是看在太平公主的金字招牌上,这一点,从他们趋奉崔湜,更甚过捧场权策自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宴席觥筹交错,歌舞翩飞,权策只是陪着笑谈饮酒,不肯作诗词,其他人便撒了欢,尤其是崔湜,他极其擅长此类场合,又有有心人刻意吹捧,熏熏然不知今夕何夕。 满眼繁华绮丽,权策却渐渐感觉孤单。 “大郎”肩头上一沉,王晖手按在他肩膀上,大着舌头,满嘴酒气,趁着眼底的清明交代道,“记得送我回府,我择床,酒后尤甚,不注意,明早怕要肩背酸痛,还要演训,耽搁不得” 权策应下,醉了也好,忘却烦心事。 人醉了,心里才最明白,的确,这里不是他的家,此处繁华,也并不属于他,那愁云惨雾的高安公主府,才是他的家。 权策饮尽杯中酒,醉烟渐渐朦胧,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今,是梦久应醒矣。 “权郎君,上官待诏赴宴来了”门房并不敢拦阻上官婉儿,管事通报的同时,权策就看到了上官婉儿翩然而入的身姿。 他挣扎起身,身姿有些漂浮,拱手欢迎,眯着眼睛寻摸片刻,找到了领衔人群,一同起立迎接上官婉儿的崔湜,“待诏亲临,蓬荜生辉,只是酒席已残,还望宽宥,在下不胜酒力,还请崔兄代为招待” 上官婉儿摆摆手,制止了崔湜上前的动作,挥手赶走了搀扶权策的侯思止等人,亲自半扶半抱住他,浑然不顾众人奇怪的眼神,“大郎既是醉了,便先洗浴安置,卧房在何处?” 后半句却是问的太平公主府下人,那仆役也乖觉,二话不说,径直转身引路。 身后,不少人神色复杂,最该有反应的崔湜,却饮酒赋诗如故,恍若无事。 权策的酒进了房就醒了,并非他装醉,而是受到了惊吓。 上官婉儿进了卧房,便喝退下人,脱下全身衣装,露出瓷白身体,在灯光下肉光致致。 “大郎,婉儿于你,早已是千肯万肯,哪怕做一暗室,也无不可,可恨郎君薄情,犹疑不定,瞻前顾后,竟从未有片刻温存”上官婉儿说着,泪珠自眼中大颗大颗涌出,“婉儿要谢你,谢你为我报了仇,你可知那日薛怀义为何受杖责?并非只是因那大佛并非人血,虚言欺君,而是,因那禽兽,夜间闯宫,淫辱于我……” 话落此处,泣不成声,指着自己的身体,“许久未曾私语,你可知她经历了什么?武承嗣扶摇直上,武三思郁郁不平,你可知陛下如何安抚?” 权策不忍再听,走上前,将她拥在怀里,以他的身姿,将婉儿笼罩其中不难,可他心中,却越发觉得自己卑微渺小,他非但薄情,而且怯懦。 武后三番五次责他做不得大事,太平公主屡次训斥他无上位者风范,他都不以为然,他以为他是正确的,为了活命,终要苟且,回过头来看,却只是个借口,一路行来,杀孽丛生,他一门心思求活,何曾真正为家人为朋友经营?何曾真正有过担当? 这几日的压抑反省一并涌来,权策呜呜抽泣,晶莹的泪水从鼻头滚落,落在上官婉儿雪白的脊背上,凄美如画。 第152章 先遮羞处 太平公主府,权策的小院儿里。 晨光熹微,上官婉儿披散着一头青丝,素面朝天,身上只有一层粉红纱衣遮体,哼着小曲,手里拿着梳子和篦子,慢悠悠为权策打理发髻。 看着镜子里剑眉星目,神情坚毅的男人,突地丢开手中物事,将他的脑袋抱入怀中,下巴在他头顶厮磨良久,闭着眼问,“大郎,接下去,你要做什么?” 权策露出个悠然的笑意,“表兄年岁大了,不能无偶,云家有眼无珠,我自要为他另寻良配” 上官婉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中对他躁进的担忧烟消云散,“侯将军就是大郎做的媒人,如今伉俪和睦,琴瑟相合,想必能为王家大郎觅得圆满姻缘” 权策眼中精光闪闪,反手轻抚上官婉儿的脸颊,直言不讳,“自然要圆满,不止要令表兄满意,亦要令陛下满意” 上官婉儿贪恋地享受这一刻,心中百感交集,痴痴畅想,若是今日早来,会是怎生光景,转念想到武后的命令,不得委身于权策,更不得倾心于他,若是今日早来,她怕是早变成一抔黄土,倒是如今,她已满身污秽,那英明神武的陛下,怕也懒得理她委身给谁了,总算可以与心中郎君耳鬓厮磨。 这大概就是天意,“大郎,你上次见婉儿,曾吟过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听得奴奴哭了一整晚,全词如何?还不快些道来?” 权策万恶的笑容又出现了,“婉儿,今日不想告知你全诗,我倒有另外半阙词,你是听呢,还是不听?” 上官婉儿俏脸含煞,瞪了他许久,拧过头不予搭理。 权策并不来哄她,自顾自眺望窗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上官婉儿品咂了半晌,自然知晓这是在安慰她,慢慢将身子偎到他身边,“这是水调歌的词牌,此曲自前隋炀帝时期谱出,几乎无人填过,只可惜,又只是后半阙,大郎为人温柔知趣,唯有诗词,却是暴虐残忍得紧” 权策笑而不语。 时辰不早,两人洒然作别,上官婉儿回宫当值,权策去了正堂,拜见太平公主。 权策避开太平公主异样的视线,躬身道,“姨母,孩儿有些私事,想要请上几日假” “呵”太平公主自台阶上迈步下来,转着圈儿打量他,仰着头朝天上唏嘘一声,“大郎长大了” 权策抬起头与她对视,“姨母,孩儿已经十八了,自然长大了” 太平公主脸颊清冷,“说说看,你为何请假,若是合情合理,我就许了” 权策直言,“孩儿要去为表兄寻一门亲事” 太平公主失笑,“哟,咱家大郎就是有骨气呢,行,姨母许了,若是你能替高安找回这个面子,姨母必定重重赏你” 权策躬身谢过,大踏步出门。 太平公主的视线随着他的背影游走,直到不见了人影,才自失地摇摇头,“到底是不同了” 河北道,洺州,武安县。 权策带着葛绘一道出京来此,身边只带着沙吒符和绝地两个护卫,权立带领的车队却有数十人,十几辆大马车,装满了各色钱帛和贵重礼品,他的出发,吸引了朝堂不少人的关注,想要看看权策如何扭转乾坤,心性差点儿的,还巴望着权策能跟李昭德对上,看一场真人厮杀,岂不是赏心乐事? 神都洛阳的目光跟着出了河南道,又跟着到了河北道,过了黄河,戛然而止,自此而北,已无显贵。 葛绘也好奇,北地的夏季三伏咄咄逼人至极,坐在马车里闷得慌,骑在马上晒得慌,令人生无可恋,“大郎,风尘仆仆的,来河北道作甚?” 权策伸手抹了一把油汗,笑眯眯地道,“葛兄,我有个故事要讲与你听” 葛绘作洗耳恭听状。 太宗时期,太白星屡现于白昼,史官占卜认为是女皇登基预兆,民间又有谣传,说“女皇武有天下”,太宗对此深恶痛绝,某日宫廷宴请诸位武官,行酒令,要求讲各自乳名,右武卫将军李君羡乳名为“五娘子”,太宗闻之一惊,李君羡官职为武卫将军、封号是武安县公,皆有“武”字,乳名又是“五娘子”,与谣传暗合,太宗对此甚为疑忌,遂革其禁军职,一个月后,遣使宣旨诛杀,除其爵位。 权策娓娓道来,葛绘听得一惊一乍,仓皇四顾,压低声音道,“此宫廷辛秘,大郎如何得知?” 权策摇头不语,他自然不会说,他是看了至尊红颜,特意去翻史书想要证伪,结果发现,真实的历史却比电视剧的演绎更要巧合残酷。 史书中未曾提及李君羡与武后的交集,但李君羡的死为武后挡了刀子,却是真的,而且此时揭露出来,还可给太宗皇帝泼上脏水,武后应当乐见其成。 讲完故事,权策开口问,“葛兄,其有意于朝堂乎?” 葛绘迟疑,“大郎英果,才智过人,何不自为?” 权策笑了下,挥舞几下马鞭,“我再入朝堂之时,当不再沉沦下僚” 葛绘懵懂片刻,不解其意,搓搓下巴,“如此,便依大郎,只是二郎怕要另觅蒙师了,我便试试这官场也罢,若不合我意,再归去不迟” 权策哈哈大笑,“官场名利场,波澜起伏,花样翻新,愿葛兄在其中过得快活” 两人抵达了武安县城,休息一夜,便去了周边镇子上,四下打问李君羡的故居家人,只说是以前受过恩惠,前来报恩的,此事过去未久,知情的人不少,热心的乡里人将他们带到了李君羡家人的住所,一路叹息摇头,李君羡被杀之时,留有二子一女,儿子都未能长成,双双暴毙而亡,只有女儿李蓁长大成人,后嫁与本地一家富商,生育了一双龙凤胎,眼见日子好转,那富商却又在行商路上遭遇不测,族人争产,将他们娘三个赶出家门,回了娘家寡居,苦哈哈做针线维持生计,好好一个功臣门第,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听上去是一副凄凄惨惨景象,进了家门,亲眼所见,却并非如此,家中用具摆设,都是陈旧便宜的东西,但却干净利落,齐齐整整,不见脏污,院中几只鸡鸭乱跑,一个中年妇人正在弯腰打扫,面色恬淡,不见愁苦。 权策上前见礼,听闻是皇族中人,李蓁脸色难看,虽未曾开口逐客,却冷淡了下来。 “我虽为皇族,却比平民百姓都不如,不怕夫人笑话,我家表兄同样是皇族,却遭朝中显贵夺了婚事,成洛阳笑柄,也因此,家中无意再在朝中寻亲,故而前来此地,愿求取忠良之后,安乐持家,夫人切莫急于拒绝,武安县公毕竟在朝中显赫,他的血脉就此无闻,魂魄如何能安?即便不为地下人着想,也请为家中孩儿着想,夫人高风,能安贫乐道,如何忍心让他们也随你枯守田园?” 权策一席话,打动了李蓁,她又问了一句,“罪臣之后,可会对你家不利?” 难得一生坎坷,还如此善良,权策敬重之心更甚,“娶妻娶贤,与身份何干?” 李蓁闻言,才彻底放下心事,叫出一双子女,女儿为长,名李笳,儿子名李笊,同龄十七岁,随了母姓,也当为外祖父传下香火,两人容貌只是平平,待人接物,气度温文大方,丝毫不见畏缩局促。 商议之后,权策将马车上的钱帛礼品卸下,由李蓁散给乡里人,一同返回洛阳。 葛绘先行一步回京,长驱直入太初宫,敲响登闻鼓告御状,为已故武安县公李君羡鸣冤。 武后亲自召见了他,命众宰相随同旁听,听他感人肺腑一番陈词,尤其是提及李君羡家人现状,悲戚莫名,殿内起居郎为之泪目。 岑长倩等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昭德,权策此举算得高明,一石数鸟。 武后面露缅怀之色,叹息一声,下制追复李君羡官爵,由李蓁之子李笊承继。 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开口为王晖赐婚,转而问起葛绘的经历,“朕大周立国,求贤若渴,岂能让贤人在野,卿有才学,有骨鲠之气,又有匡正之功,可入兰台,为监察御史” 第153章 于无声处(上) 陇右道,狄道郡,太守府。 云弘嗣闭着双目,靠在坐榻上,听着幕僚禀报神都洛阳这几日的动静,朝中波澜横生,他只用心听了几条与自己可能相关的。 “……给事中杜审言升转地官侍郎,随即上奏,弹劾李昭德擅作威福,不履行地官衙门钱帛支用手续,压迫下属官员违规行事,朝会议论,诸位宰相多有微词,陛下下诏申饬,令李昭德善加反省” “……御史中丞来俊臣,劳绩卓着,以中丞行大夫事,就任当日,保举新上任的监察御史葛绘为殿中侍御史” “……高安公主长子王晖,迎娶武安县公李笊之妹李笳,场面盛大,朝中权贵颇多亲临,太平公主亲临致贺,宣达恩封旨意,恩封王晖为九曲县侯” 幕僚念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太守,属下听闻,御史台官差昨日在长乐县出没,突击提审了长乐县尉,之后将其释放,那几个官差不知所踪” 云弘嗣轻轻嗯了一声,眉头高高隆起,心中微微有些后悔。 作为云家当代家主,他的嫡长女下嫁,不管是代他管家的叔父云师泰,还是家中老夫人,无人能越过他做主,他在狄道郡已经待了足有六年,不得寸动,眼看年近四旬,前途无望,陇西李氏出身的李昭德异军突起,登阁拜相,他的老家和族人,都在狄道郡聚居,如此天赐良机,他岂能不抓住,但凡能攀上李相爷,休说是无官无爵的皇族破落户王晖,便是朝中尚书侍郎,这婚事他照样敢赖掉。 岂料,千虑一失,王晖固然不足道,却有个手腕不俗,又颇受陛下宠爱的表弟,反手就将李君羡搬了出来,还请动太平公主,给他谋了个爵位,虽未能请动陛下赐婚,却稳稳将前事盖过,还得了扶持忠良的好名声。 不提这些风光,他忧虑的是,影影绰绰,来俊臣竟与权策的人马相呼应,这其中必有内情,他自己是绝不可能招惹来俊臣的,那因由必然出在神都之中,李昭德作风强悍,行事果断,如此作派,虽能立刻聚起大势,却也容易烈火烹油,树敌埋祸,云弘嗣心头一阵阵烦躁,“速速飞鸽传书给叔父,查探清楚,李相与来俊臣是否有甚不妥当?” 云弘嗣安排了之后,眉头一抖,想起权策曾经在梅花内卫行走,搞阴私事,怕是比来俊臣都要专业,肌肉都紧绷起来,“这几日,严密府中护卫,严防有人作祟,一旦发现异常,立即禀报,任何人不得乱说乱动” “是,太守”幕僚领命退下。 夜色渐深,云弘嗣回到书房,他的桌子上神奇地多了一封信。 他拿起来,只看了封皮,就付之一炬,那是李唐勋戚们联络的书信,当初他与王勖结识,也是因为同在一个战壕,只是如今,他才不会再去胳膊拧大腿找死。 书房中的灯光亮了一晚上,次日一早,云弘嗣便去了临洮县槐里,耐着性子,陪李家老爷子下棋种花赏鱼,孙子一样伺候了一个下午,总算得了句准话,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可以上调神都。 回府之后,云弘嗣躺在逍遥椅上,任由侍女挑着脚底下的燎泡,喃喃自语,“只要离开这穷乡僻壤,到了神都,再有人想算计我云弘嗣,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神都洛阳,高安公主府,盛大的婚宴已经结束。 权策穿着傧相服饰,踩着地面上的红纸屑,弯着腰寻摸,想找找看,有没有没有爆的哑炮,要是有,便提前弄开,免得误伤了哪个。 此次爆竿的再次进化,与他毫无干系,是武崇敏的主意,他在将作监待久了,也跟武攸绪学会了点儿奇思妙想,想着红色比较喜庆,若是用红纸包裹火药包,定能既喜庆又热闹,于是,原始版本的鞭炮就出现了。 “大兄”一句呼唤,两重话音,武崇敏拉着权竺一道出来了,今日的鞭炮,给高安公主府长了脸,围观贺客纷纷感叹,皇家气派就是与众不同,不少人都找王勖打听这新型爆竿,武崇敏作为小功臣,大大的露了脸,太平公主都当众夸奖了他几句,眼下脸颊红彤彤的,恢复了些许自信从容。 “母亲和两位姨母请你过去” 权策漫声答应,带着两人往府中走,“崇敏,二郎与你们一道开蒙,他年纪小些,你要多多看顾” “大兄放心,我定能做好的” 这句话倒是似曾相识,权策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儿,快些过来”高安公主忙不迭将权策招呼过去,搂在怀中,这个外甥儿真真没有白疼爱他,到底只有他是济事的,比自己那只知窝里横的夫君要能干得多了。 “姨母,弟弟们都在呢”权策不大自在。 高安公主只是不理,自顾自抱着不撒手,笑容绚烂如花,可见是高兴到了骨子里。 时辰差不多,太平公主起身离去,制止了一大家子人兴师动众,点了权策,让他一个人送。 “不错,这婚事操办得也算体面,老李家的面子,保住了一大半”太平公主当先走着,轻声细语,“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赐?” 权策淡然摇头,“孩儿不要赏赐,只请姨母留意,过不了几日,天官衙门铨选司郎中怕会出缺” 太平公主脸色一收,嘴角微撇,“好,也该出缺,天官尚书史务滋,曾欠下姨母人情,若有需要,可去找他” “多谢姨母”权策肃容躬身道谢。 太平公主凝视了他后脑勺好一会儿,虚扶他起身,“莫要言谢,你有能耐,便来帮着姨母,你送给姨母的太平乐谱,姨母每日都要听” 权策全身僵硬,沉默不语。 天授二年七月初一,朔日大朝。 天官尚书史务滋转呈奉事郎蔺谷、着作郎萧敬等数十名七品及以下官员的联名奏疏,以滥用职权,偏袒近亲为由,弹劾天官衙门铨选司郎中云师泰。 这等琐屑小事,武后本无意搭理,正要轻飘飘一句令宰相酌情处置带过,却听到了一个异常的姓氏,萧,这是兰陵萧氏的萧,权策他娘义阳公主的母族,稍加联想,蔺谷这些人,不正是天授元年制科上榜的权策朋党,这是要化虚为实? 武后露出莫名的笑意,“天官,意欲如何区处?” 史务滋早有准备,“臣以为,当令该员避位待参,另行委派干员署理事务,待查实真相,再行论断” 武后对这个招数自然很清楚,避位待参,职位有人代理,真相自然没有那么容易查清,形同无罪开革,“哦?谁人署理为妥?” “臣以为太常博士岑羲合适”史务滋脱口而出,拎出个人选,无论是想要求情一二的李昭德,还是别有想法的武承嗣等人,齐齐偃旗息鼓。 岑羲,乃是岑长倩的亲侄子,同时是公认的太平殿下党羽,是个马蜂窝人物,不宜开罪。 武后一锤定音,“准奏” 第154章 于无声处(中) 武后作出决断之后,问了一句,“蔺谷、萧敬为官才干如何?” 史务滋有片刻的哑然,严格说起来,奉事郎只是观政职位,着作浪更是修书的笔杆子,手中人财物三权俱无,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官员,他贵为天官尚书,总管天下吏治,自然不晓得这两个七品闲散青皮的能耐,只好含糊着道,“这二人敢于仗义直言,操守尚可,为官以来,未见纰漏,可称干练” “甚好”武后微微笑,轻飘飘道,“青年官员便是要勇于任事,敢于闯荡,振作朝堂风气,蔺谷、萧敬二人可为朕之马骨,擢升蔺谷接替岑羲为太常博士,萧敬以世家门阀,恩赏为麟台丞” 史务滋躬身代为谢恩,两个连朝会都没资格参与的八品官员,一跃而青云直上,一个成了六品,一个直接成了五品,这个斗折蛇行的鼓点,他踩得提心吊胆,瞟了一眼上首的宰相李昭德,心境出乎意料的平稳下去,不管这出戏是太平殿下导演还是陛下亲自操作,他笃定,没有人敢拿这件事做文章。 又有鸿胪寺卿出列奏报,大周北方的顽固邻居突厥,又换了当家人,东突厥汗国可汗骨咄禄因病暴毙,其子年幼,无法与强横的叔叔默啜相抗衡,默啜自立为汗,他是东突厥贵族当中的强硬派,他所领部众,年年侵扰大周边境,如今成为东突厥可汗,北境的安宁想来难以为继。 夏官尚书娄师德离开坐榻,到殿中禀报了夏官衙门关于此事的预防方案,不免牵涉到大批边境地方的官员将领调动,出身东都千牛卫的郑重和北衙千骑的令狐伦,都被调派到了首当其冲的涿州和云州方向,任职也从刺史改为都督,毫不迟疑地摆出了正面硬刚的架势。 朝中上下官僚,都是查漏补缺,群策群力,无一人出言反对。 此事议定,武后有些疲倦,一手撑着额头,脸色凝重,应对外患与调理内部,感觉截然不同,“诸卿可还有奏?” 多数朝臣表示缄默,即便有事,也先忍住,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提起,更为妥当,不料,真有例外,“臣殿中侍御史葛绘上奏,臣以为,地方官员远离京畿,权重一方,朝廷监察鞭长莫及,日常监管繁琐无用,官员交接陈陈相因,相互包庇成风,以致吏治空转,请行离任交接审查,彻查为官一任,财税、荐官、刑狱三大要务,务求利剑高悬,使地方官员常怀敬畏之心” 武后慵懒的身形立刻坐直,思量片刻,微有些喟叹,“此老成谋国之大计,只恐牵涉过多,终难以推行” 葛绘清淡的脸上笑意清淡,“陛下所言极是,臣深知此事不可过于操切,为免惊扰各方,尤其是财赋重地,臣以为当先于边疆偏远之地施行,或可察其实效,裨补缺漏,待时机成熟,再推向四方” 宰相班首的岑长倩当先开口,“臣深以为然,离任之时审计,非但可检讨其为官,更可令朝廷用人得以参考,有才有能者升迁,无能庸堕者无所遁形” “臣附议”苏味道越次出列附和,按照资历,他排名宰相老三,一贯规规矩矩,这样越过老二武承嗣的时候,实在不多。 “臣也附议”却是御史中丞来俊臣,“臣主管兰台,于此感触颇深,葛御史所言切中肯綮,对于试行之区域,不宜过多,臣以为以陇右道为佳,一者地段偏远,粮赋不多,二者地处边疆,整顿吏治,可同收战备之效” 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极是欣赏的目光看着葛绘,心中叹息,权策可正可奇,能阴能阳,这会儿玩儿起了光明正大,出这一招,看似光明磊落,一心为公,却可将云弘嗣绊在狄道郡。 他既改了性子吃素,荤的便由老夫来吃,但教有由头彻查,势必能办出铁桶大案,云弘嗣绝无幸存之理,李昭德正得宠,收拾不得,且先打个大耳刮子给你,以泄我心头之恨,好教你晓得,来某人的脚趾不是那么好踩的。 “葛绘,你以为陇右道?可妥当么?”武后听了群臣表态,眼中波光粼粼,垂问葛绘。 “陛下俯允如此德政,真万千黎民福音,臣只愿为陛下载歌载舞,试行之地,请圣心独运,宸衷独断”葛绘清淡的脸实在不适合作出激动的表情,此刻很是难看。 “呵呵,哈哈哈”武后先是轻笑,继而宏声大笑,笑声在殿中回荡良久方休,“甚是有趣,卿端肃之人,真难猜想,若是载歌载舞会是何等模样,异日赐宴,定要一开眼界” “诏准来俊臣、葛绘之议,以陇右道试行离任审计,此政至州郡长官而止,不及其他”武后一拂袍袖,起身下制,“葛绘有干略,行事稳妥,思虑周延,擢升侍御史” “臣叩谢陛下隆恩”葛绘趴地上谢恩,莞尔一笑,官场上下大小,都戴着面具,这做官,与唱戏相差仿佛,颇有趣味。 朝会散去,不少朝臣前来道贺,短时间内三连跳,算得不大不小一个奇迹了,葛绘清清淡淡回应,也只有武攸绪这等旧交,才能换得他一个笑颜,惹得不少人不悦,葛绘懒得理,他只是应大郎之邀,来官场体验生活的,自然随心所欲为上。 太平公主府,琴音渺远,回荡不休。 权策在学习抚琴,老师是定王武攸暨。 他曾经是拒绝学习乐器的,但现在改了初衷,他为自己在太平公主的小院儿也取了个名字,叫做克己,他不能只靠着来自后世的优势过日子,也不能只想着最简便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必须要克服怠惰之心,认真迎接这个时代的挑战,最终驯服这个时代。 就从乐器开始,甚好。 “大郎,天赋不凡,进展极快”武攸暨轻袍缓带,脸颊清瘦白皙,短短的髭须乱蓬蓬的,眼底笼着灰蒙蒙的一层底色,看不见焦距,很有一番邋遢忧郁王爷的气派。 “都是世叔指导有方”权策笑着拱手,聊作致谢。 武攸暨摆摆手,站起身朝门外行去,“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等闲不会求人,我虽说颓唐无用,还有个大大的官爵帽子在,若是有些用处,就拿去用吧” 权策张了张嘴,被他伸手止住,“我不配为人父,崇敏、崇行全赖你支应提点,你再多说,形同面唾我脸” 权策点了点头,转而道,“世叔,可知陶朱公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世叔才具不凡,即便无意于官场,也不应就此沉寂,经商洒脱,世叔便专精此道,定要将天下商贾践踏于足下,待有一日,陛下要向世叔拆借钱帛,又何尝不能青史留名?” “呵呵,你倒是敢想”武攸暨眼中多了些神采,“也好,我便试上一试,这段时日,也是歇得够了,身子都生锈了” 第155章 于无声处(下一) 太平公主府,克己小院儿。 武攸暨很晚才离去,两人一道用了晚膳,又喝了顿小酒,与权策交游,总能让他超脱现实,忘记自己头顶上高耸入云的绿帽子,忘记自己凄凉逝去的发妻,忘记太平公主挑衅鄙夷的眼神,也忘记兄长毫不留情的叱骂。 兄长武攸宁是建昌郡王,已然高居纳言之位,与武三思并驾齐驱,距离宰相一步之遥,令他参与共谋,光大家业,他冷峻拒绝,不欲掺和朝中腌臜事,骨肉两兄弟险些反目。 转过身,见到无欲无求,专心学琴的权策,虽明知他也渐渐涉足朝中争斗,却主动奉上自己的官爵名义,任他使用,心甘情愿。 人与人之间,果真有缘分二字乎? 有的,他和太平公主就有。 他前脚刚走,太平公主后脚就到了,挽着松松的发髻,不施粉黛,不戴佩环,披着轻薄纱衣,步履轻盈,像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 权策正在沐浴,听到外间小丫鬟的通传,赶忙跳出浴桶,草草擦拭干净,穿上衣衫,披散着一头乌黑的湿发,光着脚冲将出来。 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见到太平公主正歪在正堂坐榻上,惬意的吃着零嘴儿,时不时在旁边的琴弦上抹上几把,他一口气泄光,平复了下喘息,缓步上前,“权策拜见姨母” “咯咯咯”太平公主笑得欢快,“大郎狼狈的时候,却比平日可爱了几分” 权策无法认同这个观点,拧了拧自己的头发,滴滴答答,水滴不停掉在地上,聊表抗议。 “好啦,过来,姨母赔给你”太平公主心情好得过分,迈着小步子将他拉到坐榻上坐好,跪坐在权策背后,接过丫鬟捧过来的锦帕,一绺一绺地给他擦拭,一边擦拭,还一边哼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要是姨母的心情,每日都像今日这样好,世上怕就没了夏秋冬三季”权策端正坐着,拍着马屁试探。 太平公主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接着为他擦拭,动作更加轻柔,过了许久,头发擦得差不多,背后一暖,太平公主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新任的太常博士蔺谷不是你的人吗?今日总算说通了欧阳通这个老东西,让他看顾一下” 权策眉头微皱,欧阳通是太常卿,正是蔺谷的上司,“姨母费心了,蔺谷年纪还轻,在正七品上再历练一段时日,也是应当”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说不出的娇慵,“蔺谷只是顺带,是那刘行感,当了尚衣奉御没几日,又好高骛远要当祭祀官,要是他有你半分智慧,我不晓得省心多少” 权策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出声,他觉得太平公主的御下功夫有失偏颇,将自己的马仔惯得不成样子,关键时刻如何能派上用场?而且令手下官员都关联起来,合力是有的,一旦有事,势必遭人顺藤摸瓜,难得幸免。 “那欧阳通对你颇有兴趣,你得空了,去拜访一下他”太平公主轻声交代。 “哦?”权策微有些意外。 “他是欧阳询的儿子,听说你随丫鬟练习褚体,颇为推崇,说你赤子心怀呢”太平公主声音越发小了。 权策身上一凛,说起欧阳询,他是有印象的,唐人楷书第一,他虽对书法一道涉猎不多,大名还是听过的,他所知的,还有关于他的一桩事,欧阳询的儿子,是死于立储之争,武承嗣凌逼百官立自己为太子未成,大肆报复,将朝中宰相牵连诛杀过半,想来欧阳通便是其中之一。 权策沉默的时候,背后小小的鼾声响起,太平公主不晓得何时,竟然睡着了。 夜色深了,寒露落地,凉意刺骨,权策轻轻唤了几声,“姨母,姨母醒来” 太平公主迷迷糊糊醒了,早有香奴带着几个丫鬟将她搀扶起来,呢喃着交代,“大郎早些歇息,明日姨母要宴请史务滋和刘行感,你来陪客” “是,姨母”权策见她执迷于让关联的官员相互联结,心中摇头,却只能应下。 今夜注定不平静,权策刚刚躺下,一前一后两个黑影同时出现在他的床榻边,一个很熟悉,是绝地,另一个带着点清香,青蛇娘子。 权策懒得再穿外衣,只穿着里衣坐起来,无奈地道,“你不能总是这么任性” 青蛇娘子却不理会他,径直道,“云弘嗣那边有些马脚,我有把握说动敖汉,办了他” “不必,你们是陛下的人,不是我的人,分际一定要守清楚”权策神色严厉,“再说,此事与来俊臣也有些瓜葛,我不做的事情,他会做” “你是担心我暴露?”青蛇娘子神情幽幽。 “不,你们会名正言顺被派去,然后,我要你脱身”参与朝争,不代表不行阴暗手段,只是将阴暗手段,埋藏得更深更深。 “脱身?脱什么身?”权策的大棋,青蛇娘子不懂,但她信赖权策惯了,得不到解释,便不多问,一脸迷惘地窜入黢黑夜色中。 绝地看着她麻利的手段,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转身道,“主人,来俊臣派了一个监察御史带着几个官差去了陇右,他若是不走暗路,我们的谋划,怕没有效用” “狼行千里吃肉,是狼,终究是要咬人吃肉的”权策躺在榻上,安然入睡,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 绝地摸了摸鼻子,自家这主人,这几日似乎不做噩梦了? 陇右道,狄道郡,太守府。 云弘嗣望眼欲穿期盼的升官旨意,终于到了,虽然是平调,仍旧是正四品,但是殿内少监是朝中显位,殿中省的佐贰官,官署在宫廷左掖,直接为帝王执役,乃是天家近臣,权柄虽不大,但却是亲贵体面的差事。 他很满意,怀着感恩之心,盘算着回京之后,该预备一份隆重的谢礼,送往李相爷府上,还得书信一封,令自己的嫡长女好生服侍丈夫,守好妇道。 神思翩飞了片刻,又打起精神,眼前有一桩邪门事儿,得小心应付,他从来没见过,升官的宣旨官,是御史台的御史,这些没事找事的畜生,与老鸹没甚区别,来充当喜鹊,实在太过违和。 “云太守切莫惊讶,日后陇右道的升官旨意,都由我们来宣达”那监察御史年岁很大了,当初权策进入御史台当侍御史的时候,他就是监察御史,如今权策的门下走狗也成了侍御史,他仍旧是监察御史,这些升官发财太快的,无一例外都是他娘的奸佞,憋着一肚子邪火,还要拖着苍老的身躯,长途跋涉,来执行那奸佞的劳什子离任审计,真真没了天理。 “离任审计?”云弘嗣脸色先红再紫,又变得青白,“呵呵,这是朝中新政?” “正是,的确是新政”老御史皮笑肉不笑,“云太守是头一个享用新政的地方大员,我等也新上手此事,没个经验,难免准头有些差池,得罪之处,见谅见谅” 老御史拂袖转身,抖起了官威,“来呀,将此间案牍卷宗一体封存,持本官驾帖,令折冲府移防本地府库,不许进不许出” 云弘嗣一口老血憋在喉咙管儿里,眼珠子急速转悠着,盘算该如何打点过关。 为官一任,聚敛一方,他自从得知要调回京师,正经干了几票大的,突然来这一出,是哪个干的混账事。 心中痛苦呻吟,朝中,朝中必有奸佞。 第156章 于无声处(下二) 云弘嗣使出了官场十八般武艺,请吃请喝溜须拍马送钱送女人,老御史是个老不羞,面对钱帛尚能正气凛然,却最终败在了女人身上,在温软的肚皮上,决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挑出些细枝末节的毛病上报中枢,表明成果,大的问题就掩盖下来,反正与交接之人串联一致,是云弘嗣该操心的问题,他乐得做个好人。 云弘嗣刚刚放下久悬的心,又有心腹属下来报,临洮县又有御史台官差出没,仍旧是现身拘捕了县尉,严刑拷打一番,其后释放,再度隐匿了行踪。 “太守,计将安出?”属下焦急询问。 云弘嗣闭目苦思良久,令属下附耳过来,那属下靠拢过来,凝神细听,双眼蓦地一突,嘴角处一条血迹蜿蜒而下,喉咙中呜呜几声,一句话未曾说出,扑地身亡。 “别怪主人心狠,我的阴私事都在你这里,你不死,我不安”云弘嗣自他胸膛间拔出蓝汪汪的短匕, 紧接着云弘嗣又在书房中搜罗了一批信件卷宗出来,这是他与王勖等人暗通款曲时候的记录,保留下来原本是用来当做护身符,若是李家得势,也好有块敲门砖,如今怕是行不通了。 信件与人堆在一处,付之一炬,浓烟袅袅升起,带着恶臭的气息,火光冲天,府中仆役官差以为走水,冲过来搭救,却见到自家主人站在火堆边,头发披散,官袍齐整,自顾自朝火堆里扔着字纸,颇是诡异。 “休得慌乱,本官在处理无用破损的书籍,尔等管好嘴巴,统统退下” 云弘嗣转过头,声色俱厉的呵斥威吓一番,心下稍安,来俊臣的动作,他无力阻止,只能寄希望于李昭德,刚结的亲家就被对头给办了,李相爷的脸上,怕也不好看吧。 神都洛阳,太初宫,凤阁衙署,李昭德的脸色的确不好看。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权策和来俊臣达成了隐晦的合作,权策有陛下和太平公主的宠爱在身,又与朝中诸多要人关系良好,东征时期与首相岑长倩和秋官尚书狄仁杰共事,在京又与苏味道等文章四友唱和,不管是李家武家,都有不少成员认可他,在朝中虽只是个蹒跚起步的娃娃,却是一头珠光宝气的巨婴。 平心而论,他是赞同离任审计的,整顿官场风气,提振一下日见颓靡的士大夫阶层,是件大大好事,只不过,权策夹带的私货,让他很不痛快,明晃晃冲着云弘嗣去的,这是阳谋,只盼云弘嗣经得住考验,无计可施。 来俊臣人厌鬼憎,有陛下宠信,这人没有道理好讲,喜欢出下作阴招,必须强力应对。 李昭德心思乱飞,丝毫不影响办公,手中批阅奏疏飞快,他从不转呈空白题本,每事都有明朗的态度,在众多宰相中独树一帜。 一滴墨点滴到奏疏上,李昭德搁下了笔,将这份奏疏放在袖筒里,站起身出了签押房,对一众舍人主事交待,“今日上午就到这里,天官衙门关于升迁一批考核卓异官员的奏疏,本相须仔细思索” 众属官纷纷应命,宰相一语千金,但凡开口,都是有的放矢,这些舍人主事,有时候要严守机密,有时候又要散布风声,其中关窍拿捏,颇为考校手艺,而且各人理解不同,这也是朝中政事极少能真正保密的根源所在。 午膳后不久,宰相李昭德对天官衙门升迁官员有异议的消息便已经传遍各大衙门口。 李昭德按照平日的习惯,午后不坐衙,回到府中接待各方访客。 宰相家人七品官,做好这个七品官是不容易的,非但要极其善于察言观色,还要对朝中动态非常敏锐,拎得清孰轻孰重。 今日来访的有两个尚书,六个侍郎,一个御史,还有八家公侯伯子男勋爵府邸,门房看了名册,立刻将那御史排在第一位通报给了相爷。 “葛御史,主人在书房恭候,您请” 来者真是葛绘,他本来按照规矩站在末尾,听到叫自己,也没有多想,跟着门房走了进去。 “拜见相爷,下官此来,是来中丞的差遣,中丞有一句话要问,敢问相爷,可是对来家的家风有意见?”葛绘进了门,行了礼,直奔主题。 李昭德未曾料到葛绘如此直接,运了运气,也直接回应道,“请转告来中丞,本官对来家的家风没有意见,来子珣迁官郎中应当并无问题,只要云弘嗣能顺利回京就任殿内少监” 这是个交换的意思了。 葛绘听了他的回复,拱手告辞,真个掉头便走。 李昭德微微瞠目,片刻后失笑,摇头叹气,“倒是个妙人” 深夜,陇右道,狄道郡,临洮县。 这是一处不大的宅子,内里却装饰精致,是李昭德那位迎娶了云家大小姐的族人私设的外宅。 里头灯火明亮,外间伸手不见五指,几条彪悍的人影闪了出来,他们紧贴着墙根疾走,脚下轻便,落地无声。 待那几人翻墙进了院子,另一边的墙头上,两个做仆役打扮的汉子百无聊赖地闲谈起来。 “中丞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再多下把子力气,云弘嗣不死也得脱层皮” “许是神都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我等听令行事便是,拾掇了这个宅子,也算是给云弘嗣那老小子一个教训” “呸,最不乐意办他娘的这种腌臜差事,好端端的朝廷官差,弄得跟见不得光的土匪似的” “少说两句” …… 说话功夫,宅子里响起几声惨叫,随后燃起大火,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双双耸耸肩,这种任务没有任何挑战性。 其中一人将手指放在嘴里,鼓起腮帮子一吹,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声,宅子中的黑衣人相互掩护着跳出院墙,一起冲到路口,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逃窜。 两个黑衣人不曾动弹,就趴在房顶上,一动不动,他们还肩负着检验作案成果的重任,等到嚎哭声传来,宅院里外大乱,他们从房顶上出溜下来,埋着头,抬着一副担架,混进宅邸,亲眼确认了这处私宅主人的死亡。 两人转身欲走,腰眼一痛,全身麻痹,一头扑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当夜,分散四逃的凶手一个都没有逃掉,在各条大街小巷,以各种姿势喋血。 血流汩汩,他们刻意掩藏好的御史台腰牌泡在血水之中,猩红刺眼。 第157章 于无声处(下三) 神都洛阳,来俊臣拿着一张密报,仰头向天,桀桀大笑。 笑着笑着,声音渐低,脸也漆黑阴沉无比,他御史台的人,像猪狗一样被宰杀,啪啪啪打得都是他来俊臣的脸。 “子珣,你先到大理寺历练一段时日如何?”来俊臣转头问,坐榻边,安静坐着一个青年,身姿挺拔,容貌俊秀,只是眼中时常放出凌厉疯狂的光,令人不敢直视。 “全凭堂兄吩咐,官位于我如浮云,只要能为陛下、为魏王殿下效力,便是做个执戟郎,子珣也甘之如饴”来子珣面带微笑,声调柔和,吐字缓慢清晰,颇有感染力,仿佛那个苦心经营来的春官衙门奉祀郎中的官位,完全不值得一提。 来俊臣咬着腮帮子点点头,他不是个雏儿,死在陇西李氏宅外,作案的,不一定是陇西李氏,也不一定跟云弘嗣有干系,他甚至第一个就怀疑是权策做的手脚,他不想让自己与李昭德罢手言和,故意设障碍拉仇恨,但即便猜到又如何,形格势禁,他的人死在狄道郡,死在陇西李氏家门口,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他必须要作出反应,没有别的选择。 他是陛下座下鹰犬,决不可失去威慑力,若是被人认为是纸老虎,非但日后行事步步艰难,他的主人,也会抛弃他。 来俊臣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掩盖了面上的苦涩无奈,作出凶神恶煞状,三角眼转悠几圈,唤人进来,下令御史台精干人马立即将陇西李氏几个头面人物拘捕归案,同时传书给审计云弘嗣的老御史,通篇威胁,煞气四溢,查不出云弘嗣的问题,便要查出你的问题。 “子珣,为兄要入宫觐见陛下,你自便吧”丢下这一句话,来俊臣急匆匆入宫,去向主人摇尾巴。 来子珣端坐不动,看着他仓皇的身影,笑容依旧,眼中闪过一道不屑。 出宫之后,来俊臣满面兴奋,犹如疯癫,过家门而不入,亲自带领一众属下,飞马赶往陇右道,他的手麻酥酥的,握在横刀把柄上,痒得出奇。 御史台官差惨死在陇西李氏宅门外,云弘嗣的嫡长女过门没几日便成了寡妇,来俊臣亲赴狄道郡,来子珣放弃奉祀郎中之位,去大理寺当了寺正。 几条消息传扬开来,神都洛阳陷入了诡异之中,不少人奇异地品咂出味道,找了五花八门的由头,前往义阳公主府拜访,权策早有预料,以偶感风寒为由闭门谢客,注意力顿时分散开,朝中宰辅权贵,门前人流量大了许多。 有个例外,是李昭德,他的府邸多了许多探究的视线,往来的亲朋故旧,陡然减少大半。 权策自然没有生什么病,他赖在高安公主府做大少爷,表嫂李笳因家族得以平反复爵,感恩之心甚重,对府中上下都是悉心照料,对权策更甚。 他此刻正在小书房里坐着,眼前是个小课堂,新鲜出炉的武安县公李笊,尚且没有府邸,权策送他的大宅,还在依照营缮令的县公规格重装,与母亲一同寄居在姐夫家里,他身上没有职司,闲得慌,便抢了二郎权竺和武崇行的开蒙事务,当了个小先生,摇头晃脑,似模似样。 “大郎我儿”姨母宠溺的声音传来,权策条件反射地吞了口口水,实在是这几日在高安公主府吃的好东西太多,他伸长了脖颈巴望着,却见姨母是空着手来的,全身上下喜气洋洋,拉着他的手念叨,“大郎,那云家女果真是个薄命的,才过门就克死了夫君,好在你表兄没有娶她,阿弥陀佛” 权策微微怔了怔,旋即笑道,“姨母行善积德,表兄又是古道热肠,必是有上苍护佑,才能免了此劫” “嗯,就是这个道理”高安公主眼睛笑成一道缝,凑到权策耳边,小声说,“你姨父就爱暗地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三天两头惊吓得病,听说了这个好消息,竟然又病了,人呐,还是得坦坦荡荡,才能有福报” 权策连连点头,王勖这次惊吓,只是疑心生暗鬼的无谓之事,他与云弘嗣的勾连痕迹,云弘嗣怕是比他更着急湮灭。 “大郎,薛家表弟来了”王晖夫妇一同引着薛崇胤到了书房,如今高安、义阳、太平三家公主府邸,小一辈的人常来常往,彼此很是熟稔。 高安公主拦住薛崇胤,不让他行礼,聊了几句家常,便回了后院。 “表兄,你瞧瞧”薛崇胤递上一张纸,权策打开,一只修长稍有些丰腴的手掌映入眼帘,通体鲜红色,不像是画出来的,倒像是一巴掌按在朱砂里,又拍在纸上。 “这是?”权策疑惑。 “母亲给你的,哈哈”薛崇胤咧着嘴乐不可支,显然亲眼见了这幅大作的诞生过程。 权策搓了搓脸,改口叫姨母之后,甚少挨巴掌,以前可没少挨太平公主的耳光,这大概是个提醒,再拖着不办她交代的事情,就要挨巴掌了。 抿着嘴笑了笑,时间差不多了,也该出门走动走动了。 “大郎慢些,可要回府用晚膳?”李笳见他走得匆忙,连忙追问。 “我不回来,晚间去太平姨母府上”权策摇摇手,脚下不停。 “表兄,我可以跟着吗?”薛崇胤像只小陀螺,倒腾着双腿迅速跟上。 “不可,你有另外的任务要完成,速速回去做我内应,就说我看到信件,立刻就去了太常卿府上”权策给薛崇胤安了个任务,成功忽悠得他乐颠颠回去了。 权策没有立刻去太常卿欧阳通的府邸,先去了岑长倩府上,接着是苏味道府上,其后是天官尚书史务滋,夏官尚书娄师德,秋官尚书狄仁杰,走动了五家重臣门户,每家府邸都没有久留,盏茶时间不到,就已经出门离去。 他将最后一站定在了太常卿欧阳通的府邸。 欧阳通方面大耳,个子不太高,有些将军肚,两厢厮见落座,开口就问,“权郎君,你以为刘行感适任尚衣奉御否?” “下官不知” “你以为,刘行感适任奉祀郎中否?” “下官不知” “你以为,老夫当为刘行感谋取奉祀郎中之职否?” “下官不知” 权策将一问三不知发挥到极致,都是太平公主运筹的,他明面上是太平公主的代言人,自然不便置喙。 “哼哼”欧阳通哼哼了下,按平心中气息,“问也是白问,老夫已经运作了,只要李相爷批准,陛下朱批,刘行感,便是奉祀郎中了” 权策静静听着,缄口不言,心中惴惴不安,他这几日未曾外出,朝中动静掌握得清楚,李昭德以来子珣的奉祀郎中之位阻断来俊臣,如今这职位落在了草包刘行感手里,只怕是祸非福。 “说起李相爷,权郎君与他似乎有些过节?”欧阳通话锋一转,问起了朝中所有人都感兴趣的事情,两人的梁子,卷了来俊臣进来,隔空交手好几个回合,权策已隐然颇占胜场,这场权斗的结局,到底会朝向何方? “权策后生晚辈,斗胆妄言,李相爷才具不凡,有宰相大器”权策这句话说了很多遍了,也与相当一些人达成了共识。 “哦?”欧阳通挑了挑眉头,“便没有缺憾?” 权策沉默了一下,“久闻太常家学渊源,楷书一绝,下官学得褚氏书法一点皮毛,若太常不弃,恳请指点” “哦哈哈,老夫倒忘了”欧阳通洪声大笑,“能跟着丫鬟学书法,权郎君也是个实心人,来来来,写来看看” 权策挥毫运笔,写了两行字,“敬则思,思则通微,惧则慎,慎则不败” 欧阳通看了这两行字,没有去点评权策的书法,思量半晌,“敬,惧,古往今来,能真正践行者,复有几人?权郎君心意,老夫晓得了” 权策躬身作了个揖,默然告退。 第158章 于无声处(终) 陇右道,狄道郡,太守府。 白发人送黑发人,云弘嗣自临洮吊祭女婿回来,女儿的灰败脸颊深深刺痛他的心,但正经事该做还得做,强忍了心中莫名恐惧,去例行拜访老御史,行走坐卧饮食,乃至床事,都是他过问的范围。 可是他问得再仔细,也阻挡不了老御史开列出长长一串清单,巨细靡遗,光是财税问题,便有数十页纸,涉案总计二十余万贯,里头连去年管理不善,导致五十担米粮霉变这等芝麻小事,都记录在案。 云弘嗣面皮一紧,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那老御史神色肃穆,推出一个箱子,里头的钱帛和贵重礼品纹丝未动,大义凛然,并指如刀,“念你是初犯,这行贿舞弊之举,老夫便不与你计较,身为一方父母,不思为国守牧,偏以聚敛为能,老夫与你同朝,深以为耻” 脸皮已然撕破,云弘嗣怒极反笑,冷哼几声,“下官自然比不得御史高风亮节,朝那清倌人身上爬的姿势,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 “休得血口喷人,老夫孑然一身,清静自守,哪来的清倌人?”老御史面不改色,矢口否认,软中带硬地道,“老夫耿直之人,若是有得罪,还请太守包涵,令婿身亡,中枢瞩目,来中丞不日快马赶到,老夫一条残命,死不足惜,云太守却正值当打之年,若有个三长两短,实在可惜” 来俊臣赫赫凶名如雷贯耳,云弘嗣再如何坚硬的神经,也经不起这般摔打,颓然叹气,腰背佝偻下来,这老御史狐假虎威,他却也奈何不得,草草拱手,蹒跚挪着步子离开。 在书房枯坐良久,云弘嗣才想起什么,挥笔写下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七个字,“来俊臣将至狄道”琢磨了下,嘴角泛起阴笑,决不能放过陇西李氏,若是没有他们,哪来这许多是是非非,他却将自己利欲熏心背信弃义攀附高枝的事情忘了个精光。 手上微动,又加了四个字上去,“速备万全” 灯光微微,这四个字张牙舞爪,似是张开了血盆大口。 云弘嗣满意了,将陇西李氏与自己捆绑在一起,那李昭德必不会坐视不理,若他肯出力,自己保不齐还有一线生机,唤来心腹家人,连夜送往临洮。 一骑快马方出狄道郡城,马上骑士便被一支迎面飞来的羽箭撂倒在地,几个黑衣人动作麻利,很快搜出贴身放着的信封,将那骑士尸首藏进水涧边的草丛里,卸掉马匹的鞍鞯辔头,在马屁股上狠狠戳了一匕首,马匹受到重创,四蹄扬起,狂奔而去。 黑衣人料理完这些,沿着那骑士的方向,朝临洮方向奔去。 陇西李氏以郡望为堂号,为陇西堂,宗族浩大,分房无数,下有姑臧大房、丹阳房、武阳房等十数房,李昭德便是出自于丹阳房,陇西堂嫡支族长是李成裕,他本人未出仕,专务宗族事务,多有子孙在朝中为官,对朝中、族中的动静消息,无不了如指掌,丹阳房与云弘嗣结亲,开罪高安公主府,他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婚宴都未曾去参加,也不见云弘嗣。 陇西李氏外宅走水,丹阳房族人丧命,他立即当着众多族亲的面,以治家不严为由,将丹阳房的话事人逐出族老会,将祖产分割一部分给丹阳房,以示划清界限,为了快刀斩乱麻,很是给了丹阳房一些便宜。 族人议论纷纷,有说他越活越回去,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也有人说他怀有私心,眼见李昭德平步青云,担心危及他这一支的族长位子传承,就借题发挥,下了重手,他充耳不闻,操持偌大宗族,他信奉的唯有谨慎二字。 今夜,御史台大批官差蜂拥而至,临洮上下捕快铺兵奉调围困李氏,李成裕亮出赶人、分产的契约书,表示丹阳房已自成一支,所作所为,与本堂及其他房头无关,牵扯到世家大族,御史台也加了小心,便将丹阳房一支的头面人物及其家人全数拘捕,数百名男男女女,披枷带锁,络绎于道,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还有尚不能走路的幼童,却无人大发善心,就地鞭殴致死,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李成裕巍巍然原地站立,目睹此情此景的族人,却在他脚下跪了一大圈,不少反对族长意见的族老,全身不停抽搐,哭得涕泗横流,后怕到了极点。 “为我书信一封,呈递神都义揆我儿,持重礼往高安公主府拜谒,以叙同族之谊,权郎君乃天水权氏嫡裔,世之英豪,若蒙不弃,愿以我嫡孙女妻之”李成裕的声音在开阔的大街上飘飘荡荡,清越依旧,偶尔带出一丝颤音。 “呜呜呜”回应他的,只有遍布四野的哭嚎声。 狄道郡城,云弘嗣带领府衙一干官吏,连同周边诸多州郡的刺史长官,官服整齐,肃穆聚在城门口,恭迎御史中丞来俊臣大驾。 城门口站了这许多官老爷,却是个了不得的西洋景,吸引了不少民众围观,却因官老爷们个个神色冷峻,倒也无人喧哗,官员们相互不交谈,只是将视线飞往此间地主云弘嗣身上,却不晓得,片刻之后,他会落得个何等下场,以外官掺和中枢权斗,实在是不自量力。 云弘嗣口中念念有词,设想了来俊臣大抵不会顾忌他的身份,会当场问罪,当如何应对答复,认下哪些罪名,否认哪些罪名,攀咬哪些人,掩护哪些人,脑子里从未如此清晰。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当先一人风尘仆仆,脸颊泛着黝黑之色,必是来俊臣无疑,身着紫袍,佩戴金鱼袋,面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端的怕人。 “拜见来中丞”众官齐齐俯首拜见。 “哼哼”来俊臣冷哼一声,端坐马上受了全礼,即刻出声发问,“谁是云弘嗣?” “下官狄道郡守云弘嗣……”云弘嗣迈步出列,再度俯首。 然后,他的头便再也未曾抬起来。 来俊臣轻夹马腹,来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当空斩下,云弘嗣大好人头,便骨碌碌滚入尘埃之中。 来俊臣砍了这酝酿已久的一刀,四肢百骸全都通透了,斜眼看向众多绯袍封疆大吏,见他们不敢与自己对视,得意的笑了,他如此恣意而为,自有把握,不只是云弘嗣的书信,还有一条消息,梅花内卫高层带人暗中察访此事,竟也遭人暗算,无一生还,陛下的怒气,便就要用尔等的血来抚平。 亢声下令,“传本官令,云弘嗣勾结陇西李氏,迫害官差,意图谋反,丹阳房罪囚,就地斩首,陇西堂其余人等,着当地官员看押,听候发落” 策马入城,道路两旁的囚犯跪在道路两边,马蹄到处,一蓬蓬血雨飞溅四方。 第159章 亢龙有悔 天授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清晨,御史中丞来俊臣挟带腥风血雨返回神都洛阳,一声令下,早就在李昭德府邸附近待命的御史台官差,如狼似虎冲进府中,将李昭德及三个儿子,七名幕僚,两名管事,一同拘捕下狱。 朝中重臣反而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松了口气,这场争斗,延烧达一个多月之久,如今算得尘埃落定,可以安心为家中妇女过个乞巧节,松快松快。 京中有个六品官,平素最是善于总结,总爱将朝中得失拿来教诲子弟,盘点了此事前前后后,给家中书房换了一副中堂,上头题写道,“勿夺君子之妻,勿夺小人之财” 此事不知怎的传扬开来,成为一时流行笑谈,引得不少人深以为然,那李昭德若是不仗势欺人,为族人谋夺高安公主府的儿媳妇,不暗坑来俊臣,抢走营建东都外城的肥差,又岂会落得亲家惨死,族人凋零,自己身陷囹圄的惨淡下场。 太平公主府,克己小院儿。 权策面对薛崇胤和武崇敏的追问,颇有些心烦意乱,“此事你们从何得知?” “千牛姐姐告诉我的,说是要我像你一般,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男儿担当”武崇敏面对权策,毫无机心,一开口就把上家出卖了,他又怎会晓得,他口中的千牛姐姐,正是他逝去已久的母亲。 权策脸色一正,站了起来,薛崇胤和武崇敏也跟着起身,神情有些惴惴。 不待权策开口,外间的通传先就传了进来,“权郎君,殿下有请” “知道了,就来”权策应了声,转眼看着鹌鹑似的两个弟弟,怒气散去了些,语重心长地道,“你们且静观表兄的作为,我希望你们能判断,千牛姐姐所说的,是不是完全正确” 说完,便大踏步出了书房,留下两个半大少年面面相觑。 正堂,太平公主斜靠在桌案上,旁边有个穿绯色官袍的青年官员,正在慢条斯理调着一杯浓香的奶茶。 权策见过他,上次在太平公主府设宴,冠盖满园,这人来过,钦天少监高戬。 这种场景,是他最不忍见的,在五步开外顿步,“权策拜见姨母” 太平公主歪头看了他一眼,对高戬道,“你在钦天监供职,善能占卜相面,我这外甥儿面相如何?” “公主,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权郎君神完气足,行事有方,非鬼神所能论也”高戬端坐不动,友好的冲权策一笑,躬身低了低头,分寸拿捏得极好。 “呵呵,你却是滑头”太平公主飘了个眼神给他,笑脸一放即收,“你退下吧” 高戬将奶茶奉上,倒退出门,恭谨如恒。 “此事当如何收场?你真要收了李昭德的性命去?”太平公主肃容问道。 权策摇摇头,作出困窘之状,“孩儿行事不周,为来俊臣所趁,大发淫威之下,局势已不在掌中,如今骑虎难下,进退维谷,李昭德虽强横无礼,然罪不至死,且是陛下得用之人,恳请姨母援手,助孩儿度过此劫” 太平公主眉头微皱,“母皇杀的宰相何曾少了?” 权策摇头,“陛下高踞九五,行事百无禁忌,岂能相提并论?今日风波既定,惩戒目的已达,杀李昭德无益,反倒徒惹朝臣侧目,不如放他一马,以示胸襟” 太平公主迈步下来,见他躬身行礼的模样,眉头大皱,呵斥了一声,“脊背打直” 权策应声直起腰背,挺拔立在原地,如松如鹤,双目湛湛有神,太平公主欢喜地笑了,拉住他的胳臂,言笑晏晏,“偏你心思多,要指使姨母作甚,尽管说来” “请姨母挟我入宫,当众申饬,为李昭德求情”权策稳稳当当说出请求,“如此,陛下臂膀可全,来俊臣阴谋可破,为李昭德抱屈之人意气可平,姨母声威可振” 声威可振?太平公主手上紧了一紧,武后令她不得现身人前插手朝政的紧箍咒,使得她行事颇为局促,若能借机耸动一二,真是再好不过,仰脸看着权策,举起手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那你呢?可得什么?” “孩儿业障可消,良心可安”权策语出至诚。网 太平公主伸出双手,拥住他,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幽幽道,“你帮着姨母,姨母不会负你” 正午时分,太平公主大摆仪仗,齐聚门下属官,延请了秋官衙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大法司主官,同行入宫,至上阳宫仪凤门禀报,依礼制拜谒母皇。 武后正与诸位宰相合议李昭德处置事宜,岑长倩和苏味道力主小惩大诫,不宜量刑太重,武承嗣、武三思还有武攸宁却坚决反对,要求诛杀李昭德,以为后来者戒,其余诸人讷讷含混其词,不敢表态。 听到太平公主大张旗鼓谒见,武后眼前闪过一个洒然的身影,身上穿着繁复的锦绣衣装。 “宣她入殿” 太平公主牵着权策的手,昂昂然在众多内侍宫女的拱卫下入殿,三法司长官紧随其后,到宰相队列之后站班。 “太平此来何事?”武后打量了权策的衣着,正是锦衣华服的打扮,不由莞尔。 太平公主躬身道,“女儿特为请罪而来,女儿管教不严,致使权策在外有所妄为,牵连母皇肱股之臣,求母皇恕罪” “罢了罢了,朕恕你无罪”武后胡乱摆摆手,脱口问道,“权策是你府中家令,此事与他有些干系,朕便问你一句,此事当事双方,你怎么看?” 太平公主心头紧了一下,“太平以为,李昭德谋反之事,应不属实,然其治家不严,德行有亏,行事失之刚猛,枉顾朝廷法度体统,可依律惩治,权策胡作非为,应予申饬” 武后展颜一笑,招手令太平公主到自己身边,权策本不打算随她而动,可太平公主不松手,只好亦步亦趋,来到御座旁边,武后不以为忤,轻松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等附议” “公主所议极是” …… 武承嗣率先抛弃立场,眯着眼看御座旁长身玉立的权策,只觉得灰蒙蒙如同一团迷雾。 “既然如此,来卿,传令下去,李昭德杖责三十定谳,陇西李氏人等令地方官无罪开释” 武后拂袖下令,来俊臣灰溜溜出列领命,他心中憋屈,但胆量有限,一直未能将心中滚动许久的凶狠眼神抛给权策,今日纵虎归山,日后怕是后患无穷。 武后在御座上走了几步,到权策面前,柔声问,“权策,你可还有话说?” 权策单膝跪地,郑重道,“李昭德有罪,然后伏法,恩自上出,陛下洪恩赦免,然,臣心中块垒难消,请命,旁观李相爷行刑”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寂静,连太平公主都是一脸诧异。 “哈哈,哈哈哈”武后拂袖转身,仰天大笑,声震四方,半晌方歇,“少年豪情,快意恩仇,如此,才不负为我皇家少年郎,朕便纵你一回,去便去吧” “臣谢陛下恩典”权策垂首谢恩,一角凤袍在他脸上拂过,香风袅袅,武后已然远去。 黄昏向晚,天色骤然变黑,冷风劲吹,雨滴淅淅沥沥洒了下来,小颗小颗的,却持久,路面全都打湿了。 权策带着薛崇胤和武崇敏两人,冒着冷冷漂来的冷雨,策马来到重玄门外,行刑准备早已完成,周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李昭德的家人仆役也到了,簇拥着几个白胡子老头,像是医生,一切就绪,就等这个得了陛下亲口制令的重量级观众。 他们在行刑台侧面停驻,御史台行刑官冲他的方向拱拱手,派出三个大汉,擎着伞盖,为他们三人遮雨。 李昭德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剥掉裤子,露出臀部,大棍子打屁股,管你宰相不宰相,待遇都是一样。 三十棍子要不了多久就打完了,权策未曾多停留片刻,调转马头便走。 湿滑的地面上,马蹄哒哒,绵绵秋雨中,传来几句交谈声。 “你们可看到了,有何感想?” “表兄为何要手下留情?这样岂不是未能报了王家表兄的仇,若是再有人学他,抢了表兄的媳妇儿该怎么办?” “大丈夫不仅要恩怨分明,还要晓得仁恕之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报仇并不都是要杀人的,我们今日可以杀他,却放了他,日后不仅无人再敢学他,还会赢得旁人敬重” “可,他不晓得表兄在母亲和陛下面前给他求情啊,也不会感激表兄,说不定还会找表兄的麻烦” “哈哈哈,男子汉行事,但求心安,要他感激何用?他若是再敢来找麻烦,我再与他周旋便是,我能赢他一次,便能赢他第二次,下一次,我若是再放了他,便是妇人之仁了” “我晓得了” 武崇敏一直没有发声,小脸儿紧着,认真听他们的对话,仰着脸看权家大兄豪迈大笑,眼中光芒闪闪。 (本章完) 第160章 欲壑难填(上) 乞巧节,是闺阁女儿家的节日。网 权策的亲眷当中,女孩子委实不多,除了自己家的宝贝疙瘩天水公主权箩,便只有太平公主与薛绍育有一个幼女,名叫薛嫘,年方三岁,这两位便是乞巧节之夜的大大主角。 义阳公主府后院儿,高达百尺的绣楼装饰一新,各色彩灯悬挂起来,各处垂挂彩锦,每层楼都陈设了桌案,上面摆满瓜果酒浆和香炉,锦墩齐齐排开,供人向牵牛织女二星祭祀祷告。 权策旁观行刑回来,夜色正好,便换了节庆衣服,引着王晖、薛崇胤、薛崇简、武崇敏兄弟和权竺一众男子汉,拱卫着两个小姑娘,一层层登上彩楼,似模似样地逐层拜祭,取意步步登高,待得到了楼顶,灯光昏暗下去,仅有月光辉映,在绣娘丫鬟的帮助下,权箩和薛嫘拿起五色线,举起九孔针,依次穿针过线,一开始尚好,两个小姑娘玩儿得挺有趣味,没过多久,便不行了,权箩小脾气挺大,将针线一通乱扔,薛嫘也是好动的性子,高高地拎着针线,小腿倒腾着到处跑,倒是当风筝放了起来。 丫鬟们一阵狼奔豕突,硬是奈何不得,权策袖手旁观,双手环胸,笑吟吟看着她们俩扑腾。 早有小丫鬟见势不妙,跑到正堂去请了三位公主前来镇压。 她们来时,局面已然不可收拾,权策等人非但不帮忙控制两个小姑娘,反倒助纣为虐,权箩将大兄当成了木头桩子,撒着脚丫子绕着他跑,跟着她追的雏菊和榴锦满头大汗,每每要得手的时候,权策便恰到好处动两下搞破坏,惹得两个丫鬟娇嗔不已。网 王晖为长,不好胡闹,权竺和薛家武家四兄弟却是有样学样,摆出梅花阵,帮着更小一些的薛嫘躲避丫鬟们的追捕,小姑娘乐不可支。 义阳公主见此情状,柳眉倒竖,“大郎,休得胡闹,今日可是乞巧节” “母亲”权策将权箩抱了起来,犹自笑呵呵的,掰扯起了歪理,“是呀,乞巧节是小娘子们的节日,您看她们俩多开心” 义阳公主一时语塞,随同上来的芙蕖和李笳两个青春少妇,掩嘴娇笑。 高安公主上前嗔怪,“闹也闹过了,穿针乞巧可是旧俗,耽搁不得,日后她们做不得女红,日子过不好,怕要埋怨你呢” “姨母,孩儿以为无妨,她们开心便好”权策不以为然,这两个妹妹,明显都对那针线活无爱,何必强求,“她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与穿针实没什么关系,而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能不能为她们遮风挡雨” 一句话带着神圣的使命感,说得方才胡闹成一团的少年,个个脸色严肃,挺起了胸膛,薛崇胤将自家妹妹也抱了起来。 权箩并不懂兄长说了些甚,最是机灵的她,察言观色是把好手,见母亲神色松了下来,立马冲她讨好地笑了一个,献上咯咯咯的狗腿笑声。 逗得众人一起笑出声,太平公主上前去,爱怜的摸了摸权箩和薛嫘红扑扑的小脸儿,“你们小姐妹俩,却是有福气的,不穿针便不穿针罢了,咱们呀,下去看百戏” 偌大的后院儿里,搭了个宽敞的舞台,四周环绕设了坐榻,秋来之后,百花落寞,唯有雏菊一株独秀,石榴花也缓缓开放,清香沁人心脾,权策少不得打趣了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一句。 雏菊恬静微笑,榴锦却爽利得很,抛了个白眼给他。 热热闹闹过了节,两个小娘子甜甜憨憨入睡,也该曲终人散,一家人将太平公主一行六人送到门口,登车前,想起件事,悠然道,“大郎,迟迟的乳名是你取的,你表妹这里,可也不能厚此薄彼才好” 权策微愕,旋即抠起了头皮,天可怜见,他对此事并不怎么擅长,“表妹出身富贵大家,必能山高水长,阅尽人间风色,便唤她叫迢迢,姨母觉得如何?” 太平公主咂摸了下,勉强满意,“迟迟,迢迢,一听便是小姐妹俩” 翌日大清早,权策照旧在校场晨运,其实说晨运有些不准确,他的运动量极大,与千牛卫演训不相上下,绝地和沙吒符陪着练,三个人都是按部就班,面不改色心不跳。 练完擦汗的功夫,权祥前来通报,脸色古怪,说是有人到府上过节礼。 节礼?权策也觉得新鲜,还从没听说过乞巧节有人过节礼的,“是谁家?” “贡举郎中,陇西李氏李义揆” 权策顿时眉头大皱,李义揆是陇西李氏嫡支族长李成裕的儿子,年近四旬,美姿容,只是实在黏糊,这几日生拉活扯,找到由头就到他面前打晃晃,他在高安公主府,就去拜访王勖,他在太平公主府就拜访武攸暨,他回到家,这是连乞巧节都有了节礼。 “大郎,见吗?”权祥显然察觉出自家主子的不愉悦,跟着绷起了脸。 “请他进来吧”权策无奈地道,他连李昭德都放过了,为难陇西李氏没有任何意义,若是因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致使怀柔之计功亏一篑,便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下官李义揆,见过权郎君”李义揆见到权策龙行虎步来到,一个弹腿从坐榻上跃起,笑容满面,躬身行礼。 权策侧身一让,回了个礼,按照官位,郎中是正五品,他只是正七品,不适合大喇喇接受上官之礼,屡次暗示无果,这回他决意开门见山,给他说个清楚,“李郎中请安坐,多劳破费,实在不敢当,李相爷已经出狱复官,高居庙堂,贵府阖家平安,一应事宜,已非权策所能置喙,不必再劳心” 李义揆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脸红脖子粗,“权郎君误会在下了,在下只是仰慕权郎君风采,意欲多多往来,以便求得进益,若是惹得权郎君不快,在下罪莫大焉”说着说着,眼眶中星星点点,竟似有些哭意。 权策登时没辙,大男人弄得跟权箩似的,眼泪嘘嘘,实在看不过眼,赶忙扯开话题,“李郎中言重了,权策并无此意,春官衙门清流华选之地,李郎中又操持抡才大典,可是清贵之中的清贵啊” “不敢不敢,家父早先有言,愿高攀结秦晋之好,在下曾提及一次,为权郎君所拒,今日厚颜,再提起此事,小女福薄,难为贵家妇,然我另有一内甥女,与小女同龄,若能同入公主府,也是一段佳话”李义揆花样翻新,旧事重提,这是当今攀附贵族的一种普遍做法,以量取胜,买一送一,娶妻送妾,但发生在豪门世家,却是极其稀少。 “哈哈哈,李郎中说笑了,不知你与奉祀郎中刘行感有来往否?”权策赶忙扯开话题,心中厌烦更甚。 “呃哈哈,那是自然,同在春官衙门供职,我与刘郎中素来相熟,很是要好,刘郎中翩翩君子,虽才入职不久,已经多有刷新之举,部中上下,都称赞他是个能员”李义揆尬笑两声,顺着话茬出溜下去。 权策哼哼哈哈应付几声,心中颇为不安,以刘行感的孤拐性子,搞刷新怕是自找麻烦。 “权郎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否?”李义揆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法门。 “李郎中但说无妨”权策含笑以对。 “权郎君身边,钟灵毓秀,若是使得,我愿礼聘身边执役为妾室,不知权郎君意下如何?”李义揆说着说着,视线飘向了在权策身后,为他续茶的雏菊。 “当啷” 茶杯落地,摔了个粉碎。 (本章完) 第161章 欲壑难填(中) 权策并没有封建社会奴隶主的自觉,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雏菊,他有片刻的恍惚,并非是起了心思要同意李义揆的要求,而是头一次发觉,自己院儿里这几个丫鬟小厮的婚配,原来也是要自己这个主人操心的事情。 李义揆全程没有理睬雏菊,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权策,哭也好闹也好,一介下仆,终究敌不过主人家一句话,他琢磨着以他的身份娶个丫鬟为妾,算得是抬举,应当十拿九稳,便出言道,“权郎君若是允准,在下这便去张罗” 此言一出,雏菊的哭声也停止了,面如死灰。 权策回过神,忙道,“李郎中且慢,非我有意推脱,实在是身边两个丫鬟,皆是自幼服侍我长成,委实不好随意处置,且我一大男人,不曾处理内宅事务,待我如夫人打点妥当,改日再登门拜访如何?” 李义揆一直陪着笑的脸终于绷不住了,微微垂头,遮掩了面上的怒意,“既是权郎君不肯割爱,便不用这许多麻烦,今日叨扰了,就此告辞”拱手起身,扬长而去。 权策站起身送客,望着他的背影,隐约觉得自己也该怒上一怒,可又找不到点,颇为难受。 “大郎,奴奴……”雏菊膝行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袍,仰着脸,眼巴巴的,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动物。 权策心里叹息,将她扶起,“莫要忧虑,这许多年情分,便是要嫁了你出去,总要让你嫁个可心的” “奴奴不嫁,奴奴伺候大郎一辈子”雏菊用手背擦泪花,神色惶急。网 权策笑而不语,这话茬每个大姑娘都会说道几遭,却鲜少有人说到做到,听过也就罢了。 错开这会儿,他正经跟芙蕖提了提,说起来都是他疏忽,雏菊和榴锦比他大两岁,都二十了,即便在礼制宽松的盛唐时节,再不出嫁也是老姑娘了,芙蕖很是欢脱地应下,她倒是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那是夫君的丫鬟,他不发话,她也不便提起,如今却是师出有名,当晚小意温柔,将他服侍得舒舒爽爽。 权策处理家事,也没忘了朝中,在他不着痕迹的运作下,他的亲朋故旧,有关联的文臣武将,都有了些大小不一的建树,冉冉升起,崔融离了宫禁翰林,出任国子监司业,韩斋如愿脱离了东都千牛卫,到南衙做了中郎将,却是比同期的来冲、卢炯两人低了两级。 就在欣欣向荣的时节,权策再度膝盖中箭。 春官衙门奉祀郎中刘行感上奏疏弹劾了他,罪名是倨傲跋扈,欺凌上官,理应罢官夺职,添油加醋,说的是李义揆意图结亲未果的事情,文笔倒是不凡,将权策目中无人颐指气使的样子刻画得入木三分。 奏疏尚未到达殿内省,刘行感的下属,春官衙门奉祀员外郎涂祁佑随即上奏,弹劾刘行感胆大妄为,盲目复古,擅自更改典章,目无尊上,专断行事,将刘行感就任以来的作为一一列举,条分缕析,利弊分明。 凤阁舍人宋璟奉命行五花判事,为凤阁舍人之首,负责向诸位宰相分流奏疏,有权在奏疏上签批初步意见,就职以来,他从未行使过这个权利。 此次却是不然,他在刘行感弹章上,批阅了“此事道听途说,应属虚妄,玷辱陇西李氏门楣,累及朝臣名节,该员非言官,而行风闻奏事,当令有司依律处置” 在涂祁佑的奏疏上,批阅了“当请春官衙门厘清核实,严加管束” 奏疏分流到文昌左相武承嗣手上,他冷笑一声,挥笔将宋璟的批阅涂黑,径直判事,阅览奏事条理前后,当令该司主副官员异位,庶几可小惩大诫,也可令此二人相互砥砺。 他是没有安好心的,刘行感和涂祁佑,一个是太平公主的门人,一个是天授元年的制科进士,与权策千丝万缕,这样处置,是在两方种刺,火上浇油,延伸矛盾,有本事都使出来才好,莫要再鸡毛蒜皮小打小闹,弄些大事出来才好。 奏疏上呈,武后诏准,刘行感从来子珣手里抢来的奉祀郎中,就此变成了奉祀员外郎,他也成了前任属下的属下。 这等低烈度的交锋,权策并未放在眼中,但他也无意低调处理,而是大咧咧宴请了涂祁佑,转过身涂祁佑便在司内调整了分工,令刘行感投闲置散,成了丝毫权力没有的闲差。 他这个动作是刻意为之,刘行感太不安分,又拎不清,横冲直撞,保不齐什么时候便会惹下大祸,趁机摆明立场,隔断关联,有益无害。 将作监,西郊校场。 一个方形物事掩埋在丈许见方的石头堆里,一条长长的引线延伸出来,一名差役举着火折子,蹑手蹑脚凑了上去,点燃之后,像是狗撵似的,撒丫子一溜狂奔。 权策、谢瑶环和武攸绪等人在百步开外站着,武崇敏和他的千牛姐姐也在,将作监的书吏散发了一个个雪白的布团,用来塞耳朵用。 倒也无人轻忽,众人依言堵上耳朵,等了良久,还不见响动,不由得将怀疑的视线飘向武攸绪,却见他老神在在,手中拈着两个布团,面不改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权策开口戏谑,“世叔请我们来,是来禅定的?” 话音未落,武攸绪动如脱兔,立马将布团塞入耳朵里。 “轰”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一块块巨石被抛上半空中,紧接着余响连连,被炸碎的石头块和粉末像是喷泉一样,喷起来数尺高,场面蔚为壮观。 爆炸声停止后,一座石头山俨然成了四分五裂,一片瓦砾。 众人瞠目结舌,武攸绪斜昵了权策一眼,见他神色怔忡,口中念念有词,如同呆傻了一般,不由得腰杆挺得更直,顾盼自雄。 “武大匠,真鬼斧神工”谢瑶环深深一揖到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谢将军过誉了,将军交代的差事,这才只做完了一半,当不得将军感谢”武攸绪虚扶了一把,“待到另外的小炸弹做成,将军再感谢不迟” 武攸绪口中谦虚,面上得意,小眼神到处乱抛,所到之处,人人都是崇拜,飘飘然仿似在云端,权策觉得自己有义务让他回到地面上,“世叔,权策觉得,还有差强人意之处,比如这引线,暴露在明面上,需要长时间燃烧,极容易遭人破坏,若是将火折子放在这炸药包里面,外间只留个拉绳之类,一扯即点燃,引线燃烧在内里,想必更为隐蔽稳妥” “嗯?此计大妙”武攸绪立刻被点了穴,神色立马冷了下来,胡乱打了个招呼,拉上几个心腹工匠,急匆匆去了工匠坊。 谢瑶环笑得眉眼弯弯,微微皱了皱鼻头,“大郎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就是太促狭了些,武大匠劳心劳力这许久,也该歇歇气才好呢” 权策笑了笑,“瑶环莫要担忧,世叔心境超脱,最是晓得劳逸结合,为他找些事做,心有挂碍,还可为凡尘多挽留他几日”他倒是没有胡说八道,历史上,安平王武攸绪,可是在嵩山结庐,算半个出家人。 谢瑶环却是不信,娇俏地白了他一眼,当先离去。 权策跟着举步,武崇敏几大步冲到前头,“大兄,千牛姐姐邀请我去家中做客,我想请你陪我同去,可便宜么?” 权策回身,看了看带着银灰面具的女千牛,那双杏眼暖意融融,“有什么不便宜的,大兄今晚便陪你去” (本章完) 第162章 欲壑难填(下一) 神都洛阳的新晋巨商艾利住在福善坊,这里与南市比邻,是富商大贾聚居之地,艾利财大气粗,手握大量房产货栈和地皮,还有剑南烧春、新品瓷器和红白蜡烛的分销渠道,都是现如今最最抢手的资源,加上为人豪气,仗义疏财,迁入洛阳未久,就已经是洛阳商场一呼百应的重量级人物。网 如今他的独女艾薇如愿进宫成了女千牛备身,成了堂堂六品官,在御驾前当差,身份更是比寻常商贾高出几分,宅邸常常访客如流水,络绎不绝。 今夜又是不同,艾薇请了当今定王殿下和太平公主殿下的儿子,还有朝野鼎鼎大名的权郎君回府做客,艾利大张旗鼓,请了不少商场官场的朋友作陪,一席夜宴风风光光,宾主尽欢。 武崇敏年岁小,心中欢快,饮了几杯葡萄酿,熏熏然有了醉意,便在此留宿,权策作为兄长,也不好抛开他就走,便也一道留下。 正堂书房,权策踏步进门,将所谓艾薇面上的面罩取掉,露出芮莱的脸颊,芮莱的眼睛忽闪两下,嘴唇开合,乳燕投林,重重拥住了他,“大郎,我……” 她有满腔热心话要说,此刻滚到嘴边,却只有热泪滑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感谢二字,终究太轻。 此间的主人艾利,此刻转过身站在门口,不看眼前一幕,他只是玉奴手下人寻来的一个幌子,以前是个算卦的相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能说会道,凡事都略通一二,用来装点门面,再合适不过。网 权策轻轻拍着她的粉背,安抚她的心绪,“芮莱勿忧,一切都在变好,崇行年岁还小,再大些,我便将他也带出来历练,不说出将入相,青史留名,定要让他们有所作为,不负你一片苦心” 芮莱眼泪流淌得更急,连连摇摆着脑袋,她哪里是担心两个儿子,权策连自己都有本事送到武后眼皮子底下,如今声势渐起,崇敏兄弟就是只在他身边跑腿,也断然少不了前途。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而哭,更多是为怀抱中的男人,他几乎以一己之力,背负起了他们四分五裂的一家四口,全都起于一番善意,一向以亏欠面目示人,可是,他又真的欠了谁呢? 权策见越安慰她哭得越凶,索性闭口,静静等她缓过神来。 芮莱垂泪半晌,平复下来,白了清水脸的权策一眼,莫名有些来气,“哎呀,对了,奴奴失礼了,大郎的新宠还没让你见着呢,就先霸占了你这么久,怪不得大郎要给奴奴脸色看” “啪啪”拍了两个巴掌,两个女郎从书架后的暗室闪身出来,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绿,一个娇俏可人,一个稍显丰腴,娉娉婷婷来到权策面前,双双蹲身福礼,“玉奴,绿奴拜见主人” 声如黄鹂出谷,权策脸上微微笑,“起来吧,你们两个,这样穿着打扮,倒有些像一对双生儿” 玉奴偏过头,也是闹着小别扭,“奴奴才不敢跟主人的新宠相提并论呢” “咳咳”权策咳嗽一声,背着手作严肃状,“你们几个都安分些,说说看,这些时日,你们做了些甚?若是没有进益,不管是新宠还是旧宠,统统打板子” 芮莱咬唇笑了,招呼了艾利进门来,早有护院家仆在院门口、廊道门口和书房门口层层设防。网 “绿奴,你说给权大老爷听听” 所谓的绿奴,便是梅花内卫的青蛇娘子,外界消息中,她领梅花内卫多人在狄道郡查探云弘嗣谋反之事,遭到伏击,全军覆灭。 绿奴淡然听着芮莱和玉奴的取笑,从梅花内卫打滚出来,什么勾心斗角没经历过,这种摆在面上的小针对,小争宠,算的是和风细雨级别的了,“芮莱娘子命我和玉奴彻查了天授元年制科进士的关联脉络,以当初因制科舞弊案得利的四十五名进士为起点,蔓延开去,可用之人相当可观,艾利老先生使了不少手段,从侧面进行了检视试探,将这批人分成了三类,一类才德均有可取之处,可收为己用,加以提携,为主人助力,一类可有限利用,做些交易,另一类则不值得接触,奴奴梳理了他们向义阳公主府和太平公主府过礼走动的情形,还有一部分人应当摒除,这些人首鼠两端,不值得信赖,主人英明,如今得用的蔺谷、萧敬还有涂祁佑等人,都是第一类”绿奴捧上一份勾勾画画分了许多类别的名单。 玉奴紧接着接腔道,“这些人目前都只是芝麻官,当不得大用,奴奴做了些摸查,除了主人平素结交的潜力人物,前几日为主人直言的宋璟,新升任钦天监的严善思,都可多多亲近” 严善思他不知道,钦天监是神神叨叨的地方,但是宋璟却是大名如雷贯耳,权策认真看着绿奴整理的名单,连连点头,站起身,冲着他们四人一一拱手道,“你们都辛苦了,你们所做的事情,于我有大用” 几人连忙避开,艾利跪下还礼,玉奴和绿奴屈膝半跪,芮莱没有回礼,笑吟吟来到他背后,为他揉按肩膀,“大郎安排我入千牛,除了让我母子团圆,可还有别的安排?” “若有朝一日,东都千牛卫火药兵初成,我希望,你能将这支队伍掌控在手”权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来。 芮莱手上动作一顿,讶然道,“那谢将军,似是对你言听计从,你不信她?” “谢瑶环乃是陛下腹心之人,远在宫闱,可信,但不可用” 芮莱眼睛一闪,火药事宜的相关人等,自武攸绪,到她,到武崇敏,都是权策信重之人,如今又要她掌控火药兵,显然对此事极为看重,心中一片火苗窜出,重重点头,“你放心,只要在千牛卫内部选人,一定是我” 权策眯起眼,的确如此,他还要设法斩断别人对火药之事的关注,玩物丧志什么的,少不得要吃几个弹劾,想着想着,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见他笑了,芮莱的嘴角也跟着挑了起来,下巴搁在权策头顶上,“大郎,日后,我们便独立一支,为你探查官场机关消息,无字碑有好听的名字,也给我们赐下个名号吧” “你们,叫无翼鸟”权策脱口而出。 他当初行事没有方向,只知求稳求安,不晓得是对是错,给权忠、绝地他们命名无字碑,如今却不然,他有了方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须朝着这个方向奋力便可。 鸟有双翼,这是常识,无翼之鸟,要存活,要飞腾,要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 (本章完) 第163章 欲壑难填(下二) 刘行感是个极其要脸的人,遭到涂祁佑弹劾,被武承嗣羞辱性降职之后,便告假在家,未去衙门当值。 他并未闲着,和臭味相投的贡举郎中李义揆搅在一起,每日里派人打听权策的动向行踪,试图拿捏住他把柄,给他点颜色瞧瞧,李义揆也是讲义气得紧,毕竟刘行感是为他打抱不平才遭到贬官的,径直将刘行感府中当成了茶室,散朝下值之后,第一站便到这里落脚,与刘行感嘀嘀咕咕。 “那权策这几日往将作监跑得勤快,多与工匠等人聚在一处,同行的除了太平公主府几位小郎君,陛下身边的谢瑶环也经常会出现,怕还是与那火药有关的勾当”李义揆将自己晓得的消息说出来,捧着茶杯,心情沉重,权策行事方圆有度,竟似毫无破绽,复仇无望。 刘行感自觉看得通透,不以为然,眼斜着,嘴歪着,满脸尖刻,“哼,什么劳什子火药,只是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权策的眼界不会逼仄至此,说到底,不过是找由子攀附人脉罢了,武攸绪是武家人,谢瑶环更是陛下贴身心腹,权策自然要好生巴结,以文人之身,行工匠下流之事,实在有辱斯文,令人不齿” 李义揆听出他话中的愤懑之意,心中的疑虑便不好说出口,权策与他们的主从关系,一直都是权策占据主导,而且将作监能工巧匠菁华齐聚,颇为卖力气,不像是只为了戏耍,打个哈哈,接着说道,“今日朝中还有个大动静,太常少卿卢照印拜访了鸿胪少卿邓怀玉,其后又到咱们春官衙门来走了一遭,一道去了钦天监,拜见了新任监令严善思,神神秘秘,也不知在谋划些甚?” 刘行感脸上的讥诮之色更浓,冷冰冰道,“都是些繁文缛节的清水衙门,他们能有什么大事,中元节在即,想必是要办几个哄鬼的活动,拉上藩属使节,壮壮声色罢了,哼” 李义揆为之语塞,眼看刘行感越发偏激,愤世嫉俗,令他心惊胆颤,家族才得脱大难,实在经不起颠簸,正要找个托词告辞离去,却听到刘行感又发表了高论,“那严善思草莽出身,善能装神弄鬼,无德无才,有何资格可为堂堂钦天监令?” 说到钦天监令的时候,刘行感眼中散发出灼热的光芒,令人无法直视。 李义揆低下头,遮掩了脸上无法遏制的嘲讽之色,奉祀郎中这等循规蹈矩的差事,你都被人掀翻下马,还想图谋一衙主官钦天监令,真真是人心不足,欲壑难填。 图谋钦天监令的,不只是刘行感一人。 太平公主府,正殿,卧房。 粉红色的帷幔簌簌摇动,没过多久,只听一声娇斥,一个男子光着身子被从床上踢了下来,赤条条滚落在地上,连忙伏在地上跪下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却正是在权策面前拿捏姿态的钦天少监高戬。 帷幔掀开,太平公主裹着一层轻纱,凹凸有致的丰腴身段若隐若现,脸上一半红潮晕起,一半气得发青,“你倒是越发本事了,在榻上的时候,还没有脱衣服的时间长,本宫要你何用?” 高戬脸色红透,爬上前抱住太平公主的一双玉腿,仰着脸央求,“殿下玉体玲珑娇美,如同美玉无暇,臣心神失守,一时忘形,还请殿下恕罪,容臣歇息片刻,歇息片刻,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犬马?哼,你倒是会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太平公主一脚将他踢开,懒得理他,自顾自去了浴室。 被踢了一个跟头的高戬,见状连忙起身,快步走到床榻边,在自己凌乱的衣服堆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拧开密封的盖子,仰脖将一整瓶褐色药汁倒进嘴里,脸上闪过一缕缕不正常的红晕,趁着这股子药效,高戬快步冲进旁边的浴室,片刻后,里间响起一声急促的尖叫,继而云聚雨急,水声大作。 良久良久,两人起身,来到正堂花厅休闲片刻,召来一个伶人,吹奏陶笛,演奏的正是那曲让侯思止抱得美人归的三生石上,这个曲子,高戬每次伺候了太平公主之后,都会听到。 高戬自觉今日神勇,有了苦劳,有资格多说几句,使出自己的看家功夫,为太平功夫调制奶茶,柔声道,“殿下,此曲虽清越,却有悲伤之情,何不换上一曲?多几个人乐器合奏,也热闹一些” 太平公主瞟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未曾理会,眼神缥缈,魂魄已不在此地。 一曲演奏完毕,太平公主意兴阑珊,摆摆手逐客,“若无他事,你便退下吧” “殿下,臣斗胆,有一事相求”高戬艰难地开口,本以为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到头来却是如此生硬,他刚才豪情四溢地驾驭这个女人的身体,却丝毫未能靠近她的内心。 太平公主眼波微动,嘴角扯了扯,“说说看” “臣以为,钦天监令严善思侥幸跃居高位,尸位素餐,未能以天象地理裨补朝政,为陛下和公主效力,不可久居正衙”高戬与刘行感不同,他没有攻讦严善思的出身和才能,因为他自己个儿出身商贾,不见得比严善思出身高明,而严善思也确实在天象卜算之道上,有独到之处,这是朝臣公认的,只有从工作未能出成效入手,试探有无松动可能。 “你想做钦天监令?”太平公主却懒得与他绕弯子,“本宫记下了,这几日大郎另有要务,待他得暇,便安排他为你操持此事” 高戬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尤其是听说要假手权策,更是堵得慌,吞了口唾沫,更进一步试探道,“殿下,权郎君毕竟只是府中属官,虽说名望不堕,品阶却不高,如此委以重权,似有不妥?” “放肆”太平公主勃然大怒,铁青着脸,一字一顿对高戬道,“权策是本宫外甥儿,在这府中是主人,不是属官,你记下了?” 高戬离开坐榻跪倒,“臣失言,殿下息怒” 太平公主莫名地一阵恶心,深深喘了口粗气,按捺住心头火,“我知你一片忠心,先退下去吧,本宫自有处断” 看着高戬的背影绕过几个弯,在庭院花木掩映中,不见了踪影,太平公主凝了凝神,“香奴,大郎有几日没回府了?” “有五日未回了”香奴细声回道,见太平公主神色阴沉,轻声补了一句,“说是要弄个中元节焰火表演,到时候要将小娘子带了去看,忙碌得很呢” 提到薛嫘,太平公主神色微松,轻哼了一声,“不务正业,传话给他,今日再不回府,我要行家法打他屁股” 香奴垂头应了,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第164章 欲壑难填(下三) 太初宫,九洲池。 七月十五,宫中气氛大异往常,处处张灯结彩,似是将鬼节当成了人节来过,武后下令将中元节与盂兰盆节合二为一,宫中自迎仙门往北,内殿各处装饰一新,九洲池内尤甚,花蜡、花瓶、假花果树遍布,奢华绮丽,金碧辉煌,极尽繁华,黄色的地方用的黄金,银白色的地方用的是白银,绿色的地方则用翠玉,其他花花绿绿则以各色宝石代替,备竞奇妙。 装饰之外,僧侣道士在宫中往来穿梭,各穿五彩云鹤班衣,佛家盂兰盆会和道家中元斋醮一同举行,梵乐诵经之声悠扬,旌幢蔽日,在会场正中,供奉了道家地官清虚大帝和佛家目捷莲尊者,形形色色的河灯花灯堆积如山,有的悬挂在空中,有的环绕在九洲池四周,拜忏用的蒲团锦墩随处都是。 除了这两拨人,还有一波将作监的工匠也在九洲池忙活,挖开了九洲池边的长堤,动用了些小舟,在水面上用彩色丝线布下一层悬空渔网,在九洲池内的琉璃岛和柱观岛上大动干戈,动静很是不小。 入夜时分,宫门大开,各藩属国使节,王公勋贵、朝中显达,携带亲眷一同入宫,按照身份地位,向着九洲池旁临水而筑的瑶光殿云集,瑶光殿是座规模恢弘的三层楼宇,观看九洲池景致,以二楼为最佳,因皇帝陛下在此,三楼不予开放,上不得二楼的,便在一楼列座,再次则是在殿外露天落座,地位再低些的,便只有在环绕九洲池设置的蒲团锦墩上将就着,若连这个也混不上,便只好全家扶老携幼站着。 义阳公主府的地盘儿,依然不好不坏,在瑶光殿一楼,视野不甚开阔,但好歹不用吹风,又与高安公主府比邻,有权箩的天水公主和王晖的九曲侯在,两家人的地盘儿相对宽裕,还能让权箩撒开小腿儿跑一圈儿,在这个寸土寸金的时节,殊为不易。 权策没能与家人在一起,他去了二楼,抱着小表妹薛嫘,陪在太平公主身边,脸上有两道红印子,被拧出来的,原因是他今日张罗完焰火表演事宜,返回太平公主府,穿了件有些脏污的短打衣服,像是个苦力,惹得太平公主大大不悦,当场喝令他去沐浴更衣,余怒未消,拧着他脸颊训斥了良久。 “崇胤,没看到迢迢在吧唧小嘴儿嘛,这是口渴了,快去弄些莲房饮来,她喜欢那个”权策眼见薛崇胤伙同武崇敏偷笑,惹得七岁的武崇行和五岁的薛崇简都直往他脸上瞅,一脸坏蛋相,怫然不悦,给他找点事情做。 薛崇胤历练多了,也皮实起来,转身就原话奉送,训斥了武崇敏几句,待武崇敏也想找替罪羊,却发现下头的弟弟都还年幼,只好自己去了。 薛嫘趴在权策肩头,难得乖巧,嘟着红艳艳的嘴唇四下里看稀奇,浑然不晓得自己做了无良表兄公报私仇的道具。 “陛下驾到”随着太监们一声响过一声的传唱,武后穿着金黄色凤袍,款款行来。 群臣如潮水般跪拜,武后叫起,令各自安坐。 垂问了突厥、契丹两个藩属使臣,这两人都是粗豪之辈,彼此之间横眉立目,对待高踞上座的武周女天可汗,虽行礼如仪,却都有桀骜之意。 武后此举,本来也是心存试探,见胡人毫无心机,表露得如此赤裸,目的已达,神色间不见怒意,反倒更显轻松,懒得再与他们应付,摆手挥退。 武后视线在一众勋戚重臣中扫过,看到权策正哄着怀中女娃娃服下饮品,不由莞尔,“宣定王攸暨、太平公主,安平王攸绪、权策上前侍坐” 权策听令,踌躇了下,还是抱着薛嫘一同来到御座旁。 武后唤他上前,用手逗了薛嫘胖乎乎的小脸一下,“太平,这是你的幼女,唤作何名?” “母皇,她是我家小娘子,唤作薛嫘,乳名迢迢,权策给取的”太平公主要自在得多,径直侧跪在武后身旁,像个小女儿家一般,很是孺慕依恋。 薛嫘今夜格外给面子,咧着小嘴笑得甜滋滋的,用小手抓着武后的手指头把玩。 武后颇为开怀,“嗯,倒是乖巧,婉儿记下,明日下制,恩封薛嫘为县主……权策便坐在婉儿边上,今夜都是攸绪和你折腾的,可为朕譬解一二,这焰火有何稀奇” 权策依言坐了过去,上官婉儿恰到好处伸手,将薛嫘接入怀中。 说话功夫,春官侍郎曹骊请旨,中元节庆典便在一大片和尚道士们排山倒海的诵经声中开锣,佛经庄重,道经缥缈,合在一起,却是两者都无,听起来令人心浮气躁,难受得紧。 诵经完毕,又是歌舞百戏表演,极其冗长,教坊司的节目,不但朝中重臣耳熟能详,便是藩属使节,也见识过不止一遭,表演到中途,便有不少人打起了哈欠,兴致寥寥。 殿前广场上,舞女歌女们如潮水般缓缓退去,九洲池四周的灯笼次第暗淡下去,四下里都漆黑一片,只有瑶光殿武后的身旁,有一圈紫红的灯笼环绕,让她浑身熠熠生辉,宛然天神,夺人心魄。 武攸绪捧着一张硬弓,一支火箭递了上来,“恭请陛下点火” 武后似是晓得这一茬,搭弓引箭,未曾拉满弓,“嗖“地一声将火箭射出,整个九洲池上由彩色丝线编织的渔网上,都涂抹了猛火油,遇火既燃,火龙绕着九洲池盘旋一周,每隔一段,就有一颗巨型焰火冲出天际,环绕九洲池一周,方才绵延而止。 “呀呀…” “好漂亮” “好美啊” 千金贵女们激动不已,尖叫声连成一片,不少朝臣也淡定不能,心神摇曳,这下反倒是在九洲池外头喝风的中层官员们占了便宜,得以近距离观瞻,兴奋难言。 最后一颗巨型焰火之后,九洲池中归于平静,上下人等屏息凝神,等待下一幕惊喜。 这一次没有什么花活儿,琉璃岛和柱观岛上数十颗焰火同时腾空,形成一棵棵巨大的红色火树,如同火龙巡天。 紧接着,九洲池中央突然绽开一个巨大的火焰莲花,在水面上向四面八方炸开,一条条火蛇朝绕着两个湖心岛盘旋两周乃止。 大群宫女内侍又将河灯花灯点燃,宫禁内灯火通明,代表着焰火表演到此结束,满堂朱紫贵人,还有外藩使节,一时间议论纷纷,颇受震撼。 “大郎曾写过东风夜放花千树,如今见此情景,方才名副其实”上官婉儿在权策耳边幽幽感慨。 “此物是火药制成,攸绪与权策有功”武后笑容满面,极是满意。 武攸绪与权策交换了个眼色,近前一步,轻声道,“陛下,此物用之于军事,霹雳雷鸣,摧城拔寨,功效更是不凡” 武后蹙眉不语。 “陛下,臣斗胆以为,火药军用可暂不宣扬,专以焰火为名,为有心之贼备下惊喜”武攸绪紧接着解释道。 武后闻言,面露笑意,瞟了一眼权策,心知这等弯弯绕,定与他脱不得干系,起身扬声道,“今夜焰火,朕很满意,此物赏心悦目,声势不凡,可于宫掖常备,瑶环,在东都千牛卫设置焰火军,择一备身领之,你与攸绪共同执掌,务必严训严管,以备表演之用” “哈哈,哈哈哈” 武后仰天大笑,瞥了眼下首的突厥、契丹使节,笑容格外灿烂。 她的背后,权策弓着腰,也笑得灿烂。 (本章完) 第165章 欲壑难填(下四) 武后一国之君,开口称赞有功,自然不会随口说说就过。网 焰火表演后的第二日,恩封制令到达太平公主府,三岁大的薛嫘封为汾阴县主,武攸绪和权策每人都获赐钱十万贯,绢帛千匹,权策另外得了锦衣千袭,玉带和各色兽皮靴若干。 这个赏赐下来,太平公主比权策还要欢喜,武后有令在先,朝中上下不得蓄积私藏锦缎,她这个当公主的,也不好例外,虽不至于不用,但却实打实地很久没有采买锦缎了,正在犯愁,外甥儿快没新衣服穿了,不好看了,母皇就赐了锦衣下来,这可真真是场及时雨,当即令克己小院儿的丫鬟侍女好生收拾了,搭配着给权策穿用。 这个动向惹来不少人侧目,牵头运作中元节庆的,可是春官侍郎曹骊,武攸绪只是打下手,权策更只是幕后人物,如今他们俩得了赏赐,却遗漏了首功之臣,这自然不可能是宫中赏赐出现了差池,那定然是曹骊行事有什么不妥当。 零零星星有朝臣上奏疏弹劾曹骊,都是些“履职不经心”“贪渎少量钱财”“任职无作为”等可有可无不大不小的毛病,宰相们拿捏不定,不敢下笔,空白题本专程殿内省,武后不置一词,将奏疏留中不发。 没过两日,又有监察御史王庆之上奏弹劾曹骊,作为凭借弹章谋生的人,他的功力非同凡响,弹劾同一个人,他的用词,就要严峻锋利得多,“该员履职怠慢,十数年如一日,其怨望累积,何其可怖”“曹骊居庙堂之高,为一部佐贰官,却汲汲于蝇头小利,若为真,则贪念何其刻薄?若为伪,则居心何其险恶?”“任职多年,庸庸碌碌,麻木不仁,善念忠心可谓尽矣,再行姑息,必有养奸之患”除了这几件事,他加上了中元节庆,“该员掌管礼仪之事,却在大庆之时,极尽奢华之能事,罔顾民生,虽赢得些许颜面,却在外藩心中大大失礼,陷君主于享乐污名,臣虽位卑,未敢忘忠,常思与其人同归于尽,以报陛下恩德于万一” 这封奏疏传入凤阁,宋璟看得热血沸腾,连声感慨,“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这王庆之,实以文字杀人者也” 令下属誊抄数本抄件,送到每位宰相案头。 宰相们比他想象中要冷静得多了,任他文采飞扬,文字如刀,仍旧无动于衷,不着一字,空白转呈如旧。 朝中尚未有定论,王庆之的奏疏已然在朝中传扬开来,字字诛心,把个曹骊吓得肝胆俱裂,连夜跪在宫外哭求觐见,武后不理,令禁卫将他逐出。 曹骊为了最后一线生机,熬了一夜心血,写了一本杜鹃啼血的奏章,他虽信奉中庸之道,甚少冒头露脸,但他不是傻子,晓得事情的根源,在那场中元节庆上,他本来不想得罪人,能隐瞒的都隐瞒下来,现如今怕是不行了,原原本本,将中元节庆从策划到请旨,从筹备到实施的全过程,说了个清清楚楚,权策在其中的作用极为显眼。 这本奏章一上,群臣大哗,私底下议论纷纭,但却没有人将此事抬到明面上弹劾。 总是有人忍不住,尝试了一回,发现有效,势必会有第二回,月白风清夜半时,有辆很是吃重的马车来到王庆之府邸前,门房似是认识赶车的,张口就叫了人,乐不颠儿的开了小门儿,将马车让了进去。 曹骊掀起了老底,将权策暴露在人前,让他很是尴尬,虽说他操作此事不算一心为公,但终究没有多大的岔子,只是事情办得不太体面而已,并不值得太多留意。 太平公主府正殿,听了太平公主的说辞,权策眉头紧皱,思索了片刻,艰难道,“姨母,此事怕是为难,刘郎君贬官未久,图谋复官已属不易,若再要连升数级,担任一衙主官,即便付出一定代价,将此事做成,朝中物议势必汹汹,恐怕得不偿失” 太平公主漫不经心听着,上下打量权策,一张嘴便离题万里,“这套锦衣的样式最是衬你,可令府中绣娘多学着些,日后多置办几套” 权策气息一滞,默然不语。 太平公主咯咯一笑,走上前戳了他一指头,“好啦,莫要皱着眉头,刘行感背后有两州刺史一个将军,放弃实在可惜” 顿了顿,又叹口气,“罢了,姨母也不为难你,他才遭了降职,连升几级,确实有所不便,那你看钦天少监只升一级,可能操持?” 权策顿时明白,这是欲扬先抑,太平公主的本来目的,怕就是为了高戬,他已经推拒了一次,再推拒,便不像样子了,“权策愿勉力一试” 太平公主丰腴的脸颊顿时绽放开来,轻轻抱了他一下,不着痕迹敲下了根脚,“姨母知道你可以的” 权策只能陪着笑。 “大郎,府里的丫鬟侍女,伺候可经心?”太平公主话头飘忽,又问起了家常。 “多亏姨母悉心照料,一切都好”权策倒不是客气,他的克己小院儿里,丫鬟下人足有二十多人,他也不是娇气之人,过得还算舒适。 “可……你似乎未曾收用房里人伺候枕席?”太平公主脸上笑容诡异。 权策闹了个大红脸,“姨母,我家中有芙蕖……” “男人本性滥情,便是贩夫走卒,都想着姬妾成群,何况大郎英雄了得?莫不是……”太平公主面上泛起怜惜之色,欲言又止。 权策脸颊更是涨红,“姨母,我改日令芙蕖来拜见您……我还有些杂事,先行告退” 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太平公主挑了挑眉,得意地笑了。 权策出了门,神色便恢复了从容,脑海中滚动着一个名字,严善思。 芮莱她们说此人可以多多亲近,太平公主却要将他扳倒,他不能草率采取行动,须得找个机会,跟这人会上一会,察其言观其行,再定行止。 与此同时,来俊臣的书房中,他的堂弟来子珣端坐着,不言不语,另一人作武将打扮,正是奉宸卫中郎将王嵩,酷吏之中的后起之秀,来俊臣的党羽。 “中丞,权策刚得了赏赐,此时出手,似乎不太妥当?”王嵩有些犹疑。 来俊臣冷哼了一声,似是对他的胆怯不满。 来子珣此时出声,“将军莫急,凡事以保全你为首要,做两手准备,权策树敌,应不止我等,若无人动手,你便上个奏本试探,看能否带起风潮,若有人行事在先,便径直拿了他家中心腹管事,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子珣所议稳妥,你便照做”来俊臣松了口,不再强逼着王嵩上手抓人。 王嵩应命,逃命般逃了出去。 来俊臣又哼了一声,背着手在书房里转圈圈,烦躁不已。 来子珣仍旧安坐不动,眼神幽微,面上毫无期待之色。 (本章完) 第166章 欲壑难填(下五) 太初宫,凤阁衙署,宋璟签押房。 他面前摆着一份奏疏,同样的锐利笔锋,同样的严密罗织,他却没有了感叹的心情。 王庆之弹劾权策。 “权策啊……”宋璟低声念叨这个名字。 他与权策素未谋面,也无私人交情,但对权策神交已久,以诗词扬名,数年苦熬,从处境艰难的眼中钉,摔打成为天家勋戚宠臣,在朝时日不久,几度沉浮,惊鸿一瞥下,重练千牛千骑,东征北伐,革除冗文,重商兴业,作为不少,其后投身酷吏行列,行血腥杀戮,然又有庇护忠良,铲除酷吏,枭首薛怀义之善举,可谓功过参半。前段时日,假手葛绘力推离任审计,他曾经为之击节赞叹,浮三大白,却又有流言说他此举是为报复云弘嗣,其人面目云雾缭绕,亦正亦邪,毁誉不定。 宋璟叹息了一回,低头再看奏疏,几个字眼格外刺眼,“心怀欺诈,盗盛名”、“阴蓄异志,行险奸”、“密结朝臣,弄权柄”,移开眼睛,心中纠结不已,这份奏疏若是送往岑长倩或苏味道手中,必能有所转圜,至不济也能将消息递给权策,若是送往武承嗣手中,则权策必有大麻烦。 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脸色一正,扬声道,“来人,将此奏疏抄送诸位相爷” 奏疏到达诸位相爷案头不久,权策遭到官场杀手王庆之弹劾的消息传扬得满城风雨。 紧随其后,奉宸卫中郎将王嵩派出人马将外出办差的义阳公主府管事权祥、权立抓捕入御史台狱中,权立作为外管事,经营商道,被抓的时候,除了惊愕,并无其他,从容就缚。 权祥却是不同,他已然是义阳公主府大管家,算是半个主子,身边有护卫跟着,与奉宸卫的人马悍然对峙,坚决不退缩,奉宸卫的人并不像御史台和丽景门的人那么凶厉,却也不敢就此动粗,两厢僵持,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权祥排众而出,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诸位公干,在下并非不愿配合,其他琐杂事都可以暂且放上一放,只是为家中小娘子买的贵妃红玉露团,却是不能耽搁太久,味道变了,小娘子怕会不乐,还请诸位多多海涵,成全一二” 奉宸卫带队头目不怎么了解情况,侧头听手下人说了几句,才晓得义阳公主府内还有个天水公主,琢磨了下,索性卖个面子,“都是给皇家办差,我不为难你,你也莫要为难我,若是在府外闹出不愉快,惊扰了贵人,大家脸面上,怕都不好看” 权祥拱手道谢,倒也不是托词,回到义阳公主府,进门将点心送回内院儿,没做片刻停留,径直出门,随同奉宸卫进了监牢。 权祥被抓走后不久,早已迫不及待的奉祀员外郎刘行感和贡举郎中李义揆,也撕开了面皮,立马上奏疏,跟风弹劾权策,李义揆加上了家族之恨,还有自己结亲不成的耻辱,刘行感则给权策安上了蛊惑太平公主,擅作威福的罪名。 太平公主府,权策换下了华丽丽的锦绣衣装,穿着轻袍缓带的燕居常服出门,正要踏上门口备好的马车,忽然听到熟悉的呼唤声。 “大兄,大兄且慢行”武崇行骑着匹通体乌黑的果下马,撒开四个白蹄子快跑过来,后面跟着权家的几个护卫仆役。 权策原地站定,皱着眉头,武崇行也不勒马,直接自马上扑下来,声音惶急,带着哭音儿,“大兄,权祥和权立被奉宸卫抓走了” 权策唬了一跳,赶忙快跑几步,伸手将他接住,见他安稳落地,才出声呵斥,“休要惊惶,有话慢慢说” 武崇行挨了呵斥,反倒定下了神,“大兄,奉宸卫的人抓了权立和权祥,说是朝中有人弹劾你” 权策眯着眼睛,心念电转,确认自己并无触动武后逆鳞的地方,那么其他的,便不过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而已,嘴角一翘,心中淡定,拍拍武崇行的肩头,“每逢大事须静气,慌乱所以惑智,只会忙中出错,于事无补” “是,大兄”武崇行重重点头听训,期待地问,“我们当如何应对?” “你既已回府,便去向母亲请安,事毕将功课补上”权策笑着安排了任务,在武崇行满眼茫然之中,跨上了纨骕骦。 他昨日下了帖子,要去拜访钦天监令严善思,找的由头是武安县公新居落成,请他帮忙算个吉利的日子乔迁,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但一般不至于劳动堂堂钦天监令,严善思也是个妙人,权策敢提,他便敢应,回帖表示恭候光临。 行至半途,方才掉队的绝地策马跟了上来,“主人,是来俊臣和刘行感出手了,王嵩和王庆之都是枪,李义揆在其中推波助澜” 权策幽幽点头,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先把枪给去了,看了眼身上的棉布衣衫,一回头,令人笔墨伺候,就在马上草草写了两封信,“沙吒符,你把这封信给凤阁舍人宋璟送去,这封信给葛绘送去” “绝地,安排下去,给王嵩府上,送点儿东西,务必在今日夜间送到” 两人扬起马鞭,领命而去。 钦天监在太初宫左近,临洛水的大街上,内外都是官署,权策一行的到来,引得不少人侧目,这等时刻,他要么在府中坐困穷城,要么在书房里运筹帷幄,没事儿人一样在外头溜达,实在与朝野观感不符。 就在钦天监门口,权策遇到了恰好外出的钦天少监高戬。 “权郎君,近来可好?”不晓得是不是权策的错觉,总觉得这高戬,有意无意的,总想要压他一头,争宠之意甚是浓厚,这句问候,带着难以言喻的痛快和幸灾乐祸,能用温和的语气,表达如此尖酸的内涵,也算得一种本事。 权策心下无语,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也不相竞争,念及自己还要运筹帮他升官,便觉得这世道,颇是讽刺,依礼回应,“尚好,多谢少监垂问”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一出一入,错身而过。 在小吏的指引下,权策来到钦天监正堂,一个仙风道骨,鸡皮鹤发,做道士打扮的老者,站在门外,降阶迎候,以尊长之身行此事,是最为隆重的礼节。 权策疾行几步,来到他面前,“小子权策,见过严监令” “哈哈哈,权郎君来何迟也”严善思温声低笑,伸手延客,“请随我来,老夫的秋白露已然泡好,试看能否博得权郎君欢心” 权策方才坐定,端起茶杯咂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应应场面,赞一句好茶,严善思已然开门见山,“老夫年过花甲,奈何身体还算硬朗,暂时并无致仕打算,权郎君可曾想好,要如何安置老夫?”嘴里问着,还调皮地挑了挑眉,脸上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掩藏着智慧。 权策口中泛起茶叶的微苦味道,这高戬平素在衙署中,怕不是到处写大字报,昭告天下要当钦天监令吧,严善思清可见底,试探他人品已无必要,权策也坦然回应,“本来并无打算,今日出了些热闹,倒是有了点想法,若是能成,过不几日,我便要为严监令贺喜了” “罢了罢了,由你折腾便是”严善思显然于官场并不怎么热心,递过一张纸,“这便是我占卜出来的良辰吉日,武安县公乔迁正好,你还须动作麻利些,顶着麻烦操持喜事,终究不美” 权策看了看,上头写的是八月十二,今日已经是八月初五,七天的功夫,想来该够了。 (本章完) 第167章 欲壑难填(下六) 春官衙门,告假已久的奉祀员外郎刘行感,今日来当值了。 他来得雄赳赳气昂昂,参了权策一本,浑身上下通透,神清气爽。自觉身价倍增,平素他嫌弃人多污浊,是懒得多走动的,现下却是不同,哪里人多去哪里,迈着方步,在衙门里横行,下巴要抬到天上去。 颇有一些衙门中人给他体面,少不得拱手恭维几句。 “刘员外,好魄力” “刘员外,真勇于任事之人” “刘员外非池中之物,还请多多提携” …… 刘行感飘飘然,然而四顾之下,却发现不对,围着自己的拥趸大多是青皮绿皮的芝麻官儿,还有一些穿着缁衣的胥吏差役,极是上不得台面,面露不悦,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丢下一众捧场人士错愕当场。 刘行感阔步走回自己的签押房,路上发现自己原本的属下,如今的上官奉祀郎中涂祁佑竟然未曾当值,才兴奋了一瞬,又蓦地想起,这个时间是辰时才过一点,正是朝会的时候,只有自己这种六七品及以下的事务佐贰官才闲的蛋疼在衙门里晃荡。 “哼”一股浓重的羞臊之意袭上心头,刘行感耀武扬威的得意劲头儿消散了大半,大袖一拂,快步回到签押房将门窗关好。 才坐定没多久,听到外间一阵喧嚷,刘行感小心地将窗户翕开一个缝隙,侧耳倾听,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的差役给春官侍郎曹骊请安的声音。 散朝了?刘行感顾不得确认时辰,一趟子冲出去,挺胸抬头,在去往尚书、侍郎签押房必经的回廊上踱着步子。 身边一阵风拂过,刘行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寒暄赞扬,曹骊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曹侍郎,贵人事忙啊,却不知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有何值得傲慢得意之处”刘行感忍耐不得,出言讥讽。 曹骊充耳不闻,依旧直直的往前行去,脚底下深一脚浅一脚,似是掉了魂儿。 刘行感蹙了蹙眉,暗道晦气,大清早的,碰上个行尸走肉,他倒也不急着回签押房,既是已经散朝,春官衙门的郎中、侍郎和尚书,都要回衙门来,便背着手在回廊里慢条斯理散步,等着他们送上门来。 这一等,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等来的,不只是春官衙门的中高层朝官,还有秋官尚书狄仁杰,刘行感初还有些诧异,怎地才散朝就来串门?一看他身后跟着的大群官差,顿时按下了心思,往边儿上躲了躲,指不定是谁要倒霉。 春官尚书是纳言武攸宁兼任,他却也不拿大,挥手令属官带路,客客气气引着狄仁杰同行,方向正是曹骊的签押房,面上颇有些唏嘘之色。 热情围观是天性,两位尚书又无意驱逐,曹骊签押房四周便围了大群看热闹的,刘行感也不例外,一边矜持着独立一旁,一边朝内里不停地偷瞄。 唯有一人例外,正是奉祀郎中涂祁佑,他步履从容,目不斜视,越过人群,直接往自己的签押房行去,颇有一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气派,得了不少人喝彩。 刘行感心中很是不忿,耳边听得有人嘀咕,说曹骊在朝会上遭了涂祁佑弹劾,中途退出大殿,回衙门听候发落。 “涂祁佑一向是儒生自居,何时也研究起了道家的谶纬八卦?” “不研究又怎能行?不将曹侍郎扳倒,他又如何爬的上去,背后捅刀,哼,小人” “也不能这么说,涂祁佑弹劾的罪状,曹侍郎却是犯下了,明知自己生肖属龙,却还要主持中元节庆,大大犯忌” “哎,臣不密则失身,诸位,共勉吧” 听了这些议论声,刘行感没有义愤填膺,也不为曹骊打抱不平,他很兴奋,这是打击报复,这是权策的打击报复,涂祁佑是权策的门下恶犬,出手参劾揭他老底的曹骊,那自己呢? 刘行感在心中涂抹了奸佞陷害忠良的画卷,堪称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自己也将作为忠良之一,与奸佞以命相搏,名垂青史,以自己的分量,涂祁佑还不够资格弹劾,怕要宰相苏味道,或者陛下身边的亲信上官婉儿这等级别的出手,才勉强匹配。 “啊……狄尚书,曹侍郎,畏罪自缢了”叫门久久不开,官差撞开门进入,不由得惊叫出声,却见曹骊官服齐整,悬挂在签押房梁上,摇摇晃晃,脸色青紫,舌头垂出来老长,已经没了声息。 狄仁杰叹息一声,冲武攸宁拱拱手,“我且回宫复命,此地情事,便有劳武纳言料理了” 武攸宁自然无话,看了曹骊死状良久,眼前飘着一张帖子,是不争气的弟弟定王武攸暨的,他怒意未消,简单看了之后,扔到纸篓,不欲搭理,如今看来,还须好生思量。 “收殓,通知他家人,速速领走,这间签押房封了,另建个签押房,供新任侍郎使用” 早有差役应命操持,稳稳站着不动的,都是品级高些的,他们在琢磨,武纳言言之凿凿,莫非新任侍郎早已内定?阴谋的气息浓浓吹来,众人齐刷刷打了个冷噤。 刘行感不在其中,他早已看透,权策,且放马过来。 他热血沸腾,完全坐不住,衙门中乱糟糟的,也无人再来吹捧,无趣之极,到涂祁佑面前打了个逛,告假半日,涂祁佑倒是未曾留难,爽快同意了,还亲切地建议他走重玄门。 刘行感皮笑肉不笑应下,满腔英雄豪情加持,重玄门便是行刑之地,又能如何?昂昂然前去,却见重玄门正在行刑,监刑的正是曾在这里被打屁股的宰相李昭德。 挨打的人,是奉宸卫中郎将王嵩,朝会上,他也遭了弹劾,侍御史葛绘弹劾王嵩私藏锦缎,罔顾法度,罪犯欺君,王嵩当廷反驳,坚称自己无罪,愿与葛绘对质。 李昭德主动请缨处置此事,调派洛阳府衙官差搜检王嵩府邸,果不其然,发现锦缎数千匹,都是新式花样,罪证确凿,王嵩百口莫辩。 李昭德将王嵩押解至重玄门,处置倒也不失公允,下令杖责五十。 报复,这又是报复,刘行感冷哼一声,露出讥诮的笑容,与大群围观的官员百姓站在一起,不信打屁股能打出甚花活儿来。 五十棍子打完,王嵩气若游丝,他的家人正要上前将他接下,李昭德却严词拒绝,令左右将行刑的两个差役拿下,斥责他们未曾认真行刑,另招了两个差役,重新打过。 如此再三,李昭德以极其儿戏的方式,将王嵩活活杖毙在重玄门,四下为之寂寂然。 他面目冷硬,挥手令王嵩家人收尸,仿佛没事儿人一般,上了马车,从容回府。 车帘放下,遮住了鹰隼一样的目光,李昭德是故意的,故意掺和到权策布下的局中,以这种强悍依旧的方式,给他拉了十万伏特的仇恨,宣告自己的强势回归。 第168章 欲壑难填(终) 上阳宫,观风殿,武后常朝。 殿内冷风劲吹,郁结如冰,今日没有好消息,陇右道推行离任审计至今,升调两人,致仕一人,全数倒在审计上,尤其是财税问题,便是那名平素官声尚好的致仕官员,也是巧立名目贪渎聚敛,劣迹斑斑。 “陛下,臣以为陇右道远在边塞,远离朝堂恩化,地方官员有失德行,可调入中枢各部观政,以陛下恩威化育,必能洗心革面,再为朝廷栋梁”极其善于察言观色的武三思,察觉到武后的怒气,赶忙离开坐榻,到朝中为武后挽回颜面,避免令人以为改朝换代到武周,朝廷尽养些贪官污吏。 武后似笑非笑,“三思倒是长进了,这些败类非但不治罪,还要调入中枢,如此处置,倒是别出心裁” 武三思自然读出了武后的不满,赶忙跪伏在地,“臣失言,有罪官员自当严加惩处” 他灰溜溜退下,武承嗣面露不屑,来到殿中躬身俯首,“陛下,臣以为审计之事过于严苛,执行不宜过于操切,还应从长计议,缓缓图之” 武承嗣自以为得计,既保住了大周的颜面,还能顺手拔掉权策立下的招牌,一举两得。 未料到,高踞御座的武后却失望地看了他一眼,斗争思维足够,手段也不少,格局胸襟却丝毫都无,难当大任,她心境已坏,无意再听朝臣多说,快刀斩乱麻做了决断,“此三人寡廉鲜耻,依律处置之外,将其所作所为传饬回乡,刻石立碑,令其全家全族,世代蒙其羞耻” 武后语声之冷厉刻毒前所未有,显然对这三个封疆大吏愤恨到了极点,朝臣心神震动,栗栗危惧。 “离任审计乃吏治大政,非但不宜废黜拖延,还应从速推行,朕无惧大周地方,全是贪官污吏,有一人,便杀一人,有一千,便杀一千,仁恕之名不足惜,唯难容铁桶江山,毁于蛀虫之手”武后站起身来,语调铿锵,充塞大殿四壁。 “陛下圣明”岑长倩为首,朝臣一起跪地称颂,武承嗣和武三思脸颊通红一片。 夏官尚书娄师德又禀报了个坏消息,后突厥敌军分散成小股侵入云州,云州都督令狐伦设下圈套,意欲围歼,却因舆图错误,致使南辕北辙,非但没能达成围歼目标,反倒损兵折将,令狐伦自己也受了轻伤。 武后又是一阵气怒,当场令主持修订军用舆图的麟台少监出来自辩,这是权策曾经干过的职务,如今担任此职的是个老学究,从国子监调到麟台不久,来到麟台,每日只知道看书喝茶养老,并没有当个差事来干,此时被追究罪责,讷讷无言。 “罢官流放”武后猩红的口中挤出这么四个字,有很大成分是看在他的一大把把胡子份儿上。 老学究感恩戴德退出大殿,他是生怕武后对他也使出刻石立碑的一招,名望比性命重要得多了,何况官位乎? “遣使存问令狐伦,加武勋上护军,以示嘉勉,令其严加防范,伺机教训突厥人”武后处断了云州边事,心境郁郁不乐,拂拂衣袖,“诸卿若无奏本,今日便退朝” “臣凤阁舍人宋璟,有本要奏”宋璟来到大殿中央,“监察御史王庆之表里通达,见事明白,文辞深邃,臣保举王御史升任麟台少监,必能裨补缺漏,再无贻误军机之憾” 御史班里吊车尾的王庆之闻之惊愕,继而胆寒,祈求的目光在重臣身上掠过,看哪位大人物大发慈悲,搭救他一波。网 却真有人,武承嗣出列反对,“王庆之为监察御史,正六品职位,骤然升任正四品麟台少监,超擢太过,恐不合用人之道” 被挡了升官,王庆之反而在心里将武承嗣赞扬了个万家生佛。 麟台监李峤出面道,“臣以为无须有此顾虑,萧敬为麟台丞,理事恭谨,颇有劳绩,可升任麟台少监,由王庆之任麟台丞,正六品升任正五品,当无超擢之忧” 武承嗣语塞,他有意留王庆之在御史台当言官,是有大用的,只是理由没选好,让人钻了空子,当下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倒也无妨,找个机会再将他调回去便是。 他心里有数,王庆之却不然,武后金口玉言,开口允准,王庆之来到大殿中央,匍匐在地谢恩领命,嚎啕大哭,呜呜有声,抬起脸,眼圈通红,涕泗横流,哭得暗无天日,失了言官身份,不能再弹劾挣钱,日后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风了。 朝中臣僚,多以为他是得到重用感恩失态,少数层级段位高些的,想的要深入一些,麟台丞,听上去好听,实际上不然,没甚职权不说,顶头上司和衙门主官,一个是权策亲信,一个是权策好友,明显不是善地。 王庆之,这官升的,有难了,不怪哭得如此凄凉。 想到此处,不免后脊梁骨升起凉意。 今日朝会,甚是漫长,纳言兼春官尚书武攸宁见此情形,自然笑得权策谋算未失,当下再无迟疑,保举钦天监令严善思为春官侍郎,补上曹骊的缺额。 这个动议出来,太常卿欧阳通,天官尚书史务滋一同强力支持,无悬念通过。 武后询问钦天监谁可接掌,严善思连续保举两人,保举少监高戬接任钦天监令,保举春官衙门奉祀郎中涂祁佑出任钦天少监。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事情扯到涂祁佑,不少人以为发现了真相,竟都与权策隐约相关联,怕是曹骊的命都是权策算计掉的,有人心中越发忌惮,却也有人要插手破坏,死了徒子徒孙的来俊臣三角眼一鼓,世间哪有岁月静好,除非本中丞早死,“臣以为,高戬和涂祁佑二人,都新履现任职务不久,不宜再行升迁” 严善思无动于衷,权策在朝中的首席打手侍御史葛绘也毫无表示。 欧阳通和史务滋等人比他们更要急切,急赤白脸出来打嘴仗,高戬要当钦天监令,那可是太平公主的意思,权策布局至此,可以说任务已经完成,他们若是不能保驾护航到位,怕是不好交代,哪怕他夹带了些私货,也只能认下了。 武攸宁也帮了几句腔,将涂祁佑这个背景硬扎的郎中从春官衙门踢走,对他有利。 来俊臣不知捅了谁家马蜂窝,气势为之一沮,硬挺了两句,圆了场面,便缩了回去。 “便依严卿所言” 武后一句话,尘埃落定。 朝中按部就班,风起云涌,权策在义阳公主府探问从狱中释放回府的权立和权祥,权祥到底有个公主府大管家的皮护着,严刑拷打没少吃,只是伤了皮肉筋骨,将养一段时日就可,权立可就遭了大嘴,腿上被上了三木夹棍,腿骨自小腿以下,寸寸断裂。 权立胡子拉碴,眼窝深深陷了进去,平日不言不语,看到权策才开口,“主人,小的没事,只是怕不能给主人效力了,过两日我便安排了,请主人安排人接替小的” “休得胡言,你是我得用的管事,岂能轻易言退?”权策呵斥了他一声,摆摆手,沙吒符抬着一个奇怪的有轮子的椅子上前来,放在权立床榻前,“这是崇敏设想,权忠亲手制作的,他常在暗里行事,不得自在,他的老小,还要你看顾,你如此消沉,对得起谁?” “是,主人”权立哭了两声,抬手抹去泪珠,恢复以往精明之色,抬起胳膊,“沙吒,劳烦你” 权策帮着沙吒符将权立抬到那轮椅上,行止虽还有些不便,却方便多了,权立如同得了可心玩具的孩童,呵呵直笑。 未名小院儿的厢房里,芙蕖默默坐着,面前站着雏菊和榴锦,沉默许久,雏菊问了句,“这样真帮得上大郎?” 芙蕖点头,“他们都是忠义之士,为郎君受难,才脱牢狱之灾,若能冲冲喜,必是极好的” 雏菊眼里含着泪花,强笑着点头,“我答应” 榴锦的脸上泪珠滚落,咬着嘴唇,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 愁云惨雾飘散无际,贡举郎中李义揆在街上游荡,他刚从刘行感的府邸出来,曹骊自缢,王嵩杖毙,王庆之升官升的痛哭流涕,将他吓得半死,早没了原先以忠良自居的豪情,卧床不起,看到他来,如同看到瘟神,扔了药碗,大呼送客。 他去过太平公主府,闭门不纳,又去了义阳公主府,险些被门房仆役操大棍子殴打。 金乌西坠,日暮途穷,李义揆伸出手,日光照在手上,这是绝路的气息。 大片阴影飘来,挡住了这一线光芒。 一个潇洒的身影端坐马上,背对着日头,用马鞭指着他,“你,想死,还是想活?” 李义揆抬起头,日光晃眼,那人的脸看不分明,但他别无选择,“我想活” (本章完) 第169章 乔迁之喜 八月十二,黄道吉日,武安县公李笊乔迁新居。 神都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富贵人家,一个县公爵位,在地方上可以横行无忌,在这里却也算不得正经菜式,更何况李君羡英年早逝,又没有子嗣顶门立户,只有个女儿,与朝中故旧的往来断绝已久,他家的搬迁,料来不会有太多人捧场。 李蓁和李笊母子俩性子都不张扬,家中人口简单,家底不丰,便不打算大肆操办,只请了高安公主府、义阳公主府两门姻亲,又请了几家回京后有走动的亲戚人家,到权立经营的馆子里置办了简单的宴席,去葛绘家的勾栏请了几个歌舞伎,又从武崇敏那里讨了些红衣鞭炮,李蓁亲力亲为,将这些事情一一安排好,花销并不很大,盘算着到时候弄出些热闹动静,喜庆一下便算了。 义阳公主与高安公主两姐妹商量过了,武安县公才恢复了爵位,连个官职都没有,虽有百户食邑,进项实在不多,约好了一个送个铺面,一个送个庄子,有些活水进账,也好宽裕一些,眼看着李笊也将到娶亲的年纪。 王晖早早便带着妻子李笳去了武安县公新宅,帮衬着打点庶务,带着武崇行、权竺两个小萝卜头,他如今也接受了权策的观点,一有机会,便带着弟弟们到外头露脸,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免得像他们俩一般,当初入宫当差,战战兢兢,两眼一抹黑。 权策也想着早日去武安县公府,却被太平公主拦下了。 “高某多谢权郎君”在太平公主的视线逼迫下,新任的钦天监令高戬,总算躬身低头,向权策道谢。 权策避让开来,并不受礼,也无意卖人情,“高监令言重了,严侍郎一心为国,欣赏你的德行,才会举荐你接任监令,全凭公心,与我并无多大关联” 高戬的脸皮子抖动几下,很是不好看,他当初为了上位,没少四下里散布谣言中伤严善思,权策却将严善思夸得像一朵花,显然是有意与他划清界限,想起钦天监还有个处处显摆神道之学,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涂祁佑,正是眼前权策动的手脚,他就跟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你且下去吧,我有要事与大郎商讨”太平公主微微蹙眉,轻轻拍了拍高戬的脊背,似有安抚之意,“大郎且随我来” 权策跟着太平公主,来到池塘边凉亭中,秋日风硬,吹在身上,一层层凉意袭来,权策穿着严严实实的衣袍,都感到有些微冷,太平公主只穿着鹅黄色露肩襦裙,大片雪白肌肤暴露在外,竟似毫无所觉,“大郎,可冷么?” “权策尚好,多谢姨母”权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美丽冻人大概是任何一个时代的女性,都乐意的。 “大郎回神了,你在想些什么?”太平公主伸出手,将风吹到他唇边粘住的一缕发丝拈开,又用指肚在他脸上抚了抚,手指温润,她竟是真的不冷。 权策不免想到了些别的,脸颊微红,“适才见姨母衣袂翩然,飘飘欲飞,像是广寒宫降临的仙子,故而失神” 太平公主咯咯一笑,瞥他一眼,“罢了罢了,你这嘴甜的话,还是留给芙蕖说去,过两日,千金殿下邀我过府游玩,你随我同去” 权策听到千金公主的名号,便下意识地抗拒,“姨母,权策这几日,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您看……” 太平公主脸一沉,瞪了他一眼,气咻咻道,“何等要事,比姨母还要重要?你这小贼,到底是没良心,枉姨母今夜还想走一趟武安县公府,给李笊几分体面,既是如此,姨母也有要事,不去了” 权策闻言,更见尴尬,陪着笑不知如何措辞。 太平公主柳眉倒竖,一把拧住他的脸颊,用上了不小的力气,“我倒不晓得,竟然讨了你的嫌弃,今日你若是不与我说个清楚明白,看我可饶得了你?” 权策倒也没有不能说的事情,坦然道,“姨母,我与崇胤跟两位世叔约好了,要同去给李笊撑场面,若是您乐意纡尊降贵捧场,不如一道去?” 太平公主微微一顿,用力捏了一把,“坏心小贼,胳膊肘只晓得往外头拐,我倒要看看,没有我允许,你们谁能出得了门,哼” 太平公主怒气冲冲拂袖而去,话说得虽硬,实质上却答应了同行。 如此一来,权策无法便无法按照计划提前去武安县公府,安排个小厮去给权立传了个话,定王、太平公主和薛崇胤要去,该准备得还是应当大气一些,不能落了场面。 他并不知道,权立在接到他传令之前,已经关了不少生意,全力供应武安县公府,大排筵席,葛绘家中,因他当了官儿,对他言听计从、百般呵护的老两口,亲自领着大批头牌姑娘前来撑场面。 来客成群结队,拖家带口,自午后时分,便络绎不绝,一直到傍晚还有人来,停下的车马将周围的几个大街小巷都堵住了。 李笊待客不及,王晖也帮着招待,最后实在不行,来做客的同辈友人,文官有葛绘、蔺谷、萧敬、狄光远,武官有侯思止、来冲、卢炯、韩斋、豆卢从昶,自觉反客为主,帮忙招呼客人,满口都是赔罪致歉的词儿,翻来覆去念得口干舌燥。 内院儿要好一些,有高安公主和义阳公主在,身份品级控得住场面,金银玉翠在房间里熠熠闪光,李蓁陪坐,心头很不踏实,这些朝官勋戚一股脑儿涌来,到底为的是甚?她是个仔细人,看了这些妇人的服色,大多是六七品,心下稍安。 “御史中丞来俊臣、大理寺寺正来子珣到,致贺武安县公乔迁之喜” 满院子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来中丞请”出面相迎的是侯思止,在权策同一辈儿的圈子里,他年岁最大,官位也最高,左卫将军已是从三品高官。 “侯将军请”来俊臣皮笑肉不笑,“礼数已到,我便不进门了”语毕,径直登车离去。 沉默寡言的来子珣跟着举步,又顿住,回头对侯思止说了句,“请代我,问权郎君安好” 侯思止点头同意,转过身吆喝了几声,让仆役将红衣鞭炮拿来放,把这个冷场暖和回去。 “噼里啪啦”的脆响声中,气氛又和谐起来,济济来客谈天说地,欣赏歌舞。 一行长长的仪仗披红挂彩,绵延到来,两辆马车在门前停驻,吸引了所有来客的目光。 知客识趣地退下,早有下人跑回内院儿去通报消息。 李蓁和李笊一同出迎,门帘掀开,前面一辆马车先走出的是权策,他利落跳下车,其后是穿着优雅大方,装饰精致的太平公主,搭着权策的手,踩着脚踏,款款下车。 后方的马车上,走出三个男人,定王武攸暨,安平王武攸绪,还有薛崇胤。 李笊带着众人一道,乱糟糟行礼见过。 太平公主等人的到来,更加增强了某些微妙的信号,没过多久,岑长倩、苏味道,豆卢钦望、娄师德、狄仁杰,还有欧阳通、史务滋等大佬级人物纷至沓来。 武崇敏又运来一批红衣鞭炮,耀眼的火花和响亮的脆响声中,李蓁泪眼婆娑,李笊如坠梦中,武安县公大门重开,其花团锦簇,翎顶辉煌,远过李君羡在世之时远矣。 来客当中,还有低调的一行,便是神都富商艾利和焰火军都尉艾薇,艾利奉上丰厚的礼,自去商贾坐席中饮宴。 艾薇在阁楼高处站着,抱着胸倚着一根红漆廊柱,眼看着武攸暨在高官群中落落寡合,武崇敏指挥着工匠仆役,将鞭炮悬挂起来,要再热闹一轮儿,武崇行小小的身子像个尾巴一样吊在蒙师李笊身后,时不时做些小动作,帮躲掉些酒。 一行清泪划过她瓷白的脸颊,晶莹的泪水中,只剩下里外三层环绕,应接不暇的权策。 第170章 赤心之石(上) 义阳公主府,未名小院儿。 “吱呀”一声,房门轻轻打开,芙蕖带着两个小丫鬟进门来,看了眼床上睡得恶形恶状的郎君,抿着嘴笑了。 昨夜的盛大场面,只是乔迁喜宴,又不只与乔迁相关,权策是宴会场上的红星,人人都要来敬上一杯,他是半个主人家,又要在朝中打滚儿,不好拿捏拒绝,喝满全场,壮烈醉倒,李笳本想安排她留宿,权策却撑着最后一点清明拒绝,含含糊糊说今日家中还有要事,耽搁不得,无奈下,王晖将他背回家。 芙蕖玩儿心大起,背着手绕着床榻走了好几圈,又蹲下身来,用鼻尖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触了触,咯咯笑了,轻轻推着他的胳膊,“郎君,郎君” 权策迷迷糊糊醒来,鼻子一嗅,闻到了熟悉的兰花幽香,眼睛不肯睁开,伸出手臂将芙蕖揽到怀里,揉了两下,哼唧两声,继续睡觉。 芙蕖倒在他怀里,被他弄得身子发软,娇喘细细,贪恋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糯糯道,“郎君,快些起来了,今日的喜事,还要你操持呢” 喜事?权策一个激灵坐起来,好在他还记得搂着芙蕖,要不然非得将她带一个腚墩儿不可。 “呀,臭郎君,你吓死我了”芙蕖薄怒,呲了呲小白牙,“快些起来,不然该来不及了” 挥手一招,丫鬟们款款行来,穿衣的穿衣,洗脸的洗脸,做了三年多的封建士大夫,他已然习惯了。 芙蕖亲手为他打理头发,想起了什么,脸颊绯红,“郎君,昨夜我已经给太平姨母请过安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去拜访她了呀?” 听着她怯生生的语气,权策颇为不安,“怎么了?可是有甚不妥当的地方?与我说说” 芙蕖忸怩良久,在权策的逼问下,才勉强说出来,“姨母问的事情,好羞人” 却原来,昨夜她向太平公主请安,便被拉住说话,聊了几句家常,便扯到了床笫之间,问得极其详细,他们二人的频率,每次的时长,玩儿过哪些花样,感觉可满意等等,闹得芙蕖想死的心都有了,本不想回答,可又晓得太平公主与高安公主不同,不是一般的姨母,只好如实回答,两人的频率不高,质量却挺好,她是满意到心眼儿里了的。 权策哭笑不得,自己没有收用侍女,太平公主竟然真的疑心到他的身体状况了,摇摇头,微有些歉意,“该去拜见的,还是要去,我在朝中打滚儿,怕是累了你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要劳你应付着” 一句话,听得芙蕖周身毛孔舒张,甜蜜到了心尖子上,在她眼中,权策是叱咤朝野的盖世英雄,又是闺阁中知情识趣的如意郎君,更难得的,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在家中不吃窝边草,在外应酬也是洁身自好,可心可意,让她如何不爱? “奴奴不怕,奴奴去”此际,别说是忍着羞臊去拜见太平公主,便是刀山火海,芙蕖也敢去趟上一趟。 洗漱完毕,简单用了早膳,权策和芙蕖同去了葛绘府上。 今日的喜事,便是权立和权祥同日婚娶,他们二人虽然是天水权家世仆,但有几代人积累,再加上他们俩都是能干的,跟在权策身边,在府中地位非同一般,正经攒下了不少家业,在上林坊的西南角购置了外宅。 新娘子是雏菊和榴锦,她俩却是无亲无故,管家从人市上买来的,为了周全他们的婚娶之礼,权策与葛绘商量了,令她们从葛绘府中出嫁。 葛绘的父母双亲商贾出身,经营的还是下九流行当,一向万分渴慕家中出个当官儿的,葛绘非嫡非长,心性又风轻云淡,早已被放弃,过了贡试,看到一线希望,葛绘又临场放弃殿试,气得老爷子一个倒仰脖,吐血三升,险些要与葛绘断绝父子关系,如今峰回路转,一抬脚跃入朝堂,短时间内一升再升,成了六品侍御史,真真是祖坟冒青烟都不敢想的事情。 听闻儿子的贵人要借他们府邸为身边的侍女管事婚配,老两口可是抖擞了精神,当成嫁女儿来操办,大撒请帖,延请了家里的亲戚朋友,备齐了细软嫁妆,要不是雏菊和榴锦拦着,怕是连陪嫁的丫鬟小厮都要给预备。 权策去见了两位新娘子,想起三年来朝夕相处,一时无言,还是芙蕖开口道,“你们与郎君,虽名为主仆,实则与亲人无异,女大当嫁,嫁出门去,要记得多回府看看,若是有不如意的地方,要说与我们听,有我们二人在,定要过得平安喜乐” 权策只是郑重点头,认真看了雏菊一眼,她选择嫁给失去双腿的权立,不管是为了维护小姐妹,还是当真心有所属,未来的日子,总是多了一重苦涩,动了动嘴皮,还是不知如何措辞,只是冲她笑了笑。 雏菊眼泪花闪闪,但眉眼中,确实是笑意,榴锦以袖掩面好一会儿,放下时,也是笑靥如花。 时近黄昏,权立、权祥两家的迎亲队伍相继来到,进大门,催妆,过美人阵,每个关卡都安排得妥妥的,只是都不过应景,意思到了就是,没有真心留难的。 新娘才上了轿子,正要起行,斜刺里杀出几个衣衫脏污的平民汉子,喷着口水大吼,“谁娶俺妹,聘礼咧?聘礼拿不来,谁娶得走?” 一边吼着,一边向着花轿冲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雏菊的轿子,权立滚动着轮椅,挡在他们前面,怒声呵斥,“休得乱来,新娘在这府中出嫁,与尔等有何干系,这里没有尔等的妹子,速速滚开” 那几条壮汉却不是善茬,吐了一口浓痰,一脚将权立踢翻在地,“滚你个死瘸子,街坊邻居谁不晓得,这两个不是这家的,都是苦命的丫鬟,跟俺们走散了的,不拿聘礼来,俺们就把新娘抢回家去” 门口闹成一团,葛家的人不明就里,呆立不动,权立和权祥带来的人蜂拥上前拦着,厮打起来。 权策立在门口,脸色铁青,身旁的葛绘怒气难忍,挥手喝令,“将这几个泼皮与我痛打一顿,交予官府治罪” 葛家的人这才加入战团,那几个壮汉见状不妙,却也不等着挨打,发一声喊,虚张几下声势,便逃之夭夭。 这出插曲过去,迎亲拜堂的仪式再无阻扰,权策赶了两个场子,又饮了不少酒,眼见两对新人春宵红烛,他才回到义阳公主府,让芙蕖先去安置,自己拖着身子去了书房,作为一个阴谋论者,他不怎么相信今日的腌臜事是偶然的,指不定又是哪家混账闲得慌了,给自己上眼药。 “那几人都是街面上的泼皮,平素欺压良善,偷鸡摸狗为生,并无其他可疑行迹”绝地的回禀,却与他的猜测不符。 “他们都还活着?”权策又问。 “都好好的,在暗娼窝子里鬼混呢”绝地打消了最后一个疑点,“主人,可要惩戒他们一二?” 权策微微笑,“不必惩戒,让沙吒术收服他们,多摔打摔打,看有没有得用的,神都的地面,也该经营一下了” “是,主人”绝地领命退出。 权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他们既然自称是新娘子的兄长,若是真有那像点样子的,弄假成真未尝不可。 第171章 赤心之石(中) 葛绘府邸门口的一场闹剧,却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次日便有给事中、监察御史等言官数人,分别上奏弹劾权策、葛绘两人,罪名是纵奴行凶、强抢民女。 洛阳府衙乃是地方亲民官,司马王禄奉命彻查,硬着头皮到义阳公主府询问查证,权策并不在府中,芙蕖安排了人大开门户,随便他们查,打问几番,发现事实再清楚简单不过,满大街都是证人。 王禄掌握了准确信息,心中大定,旋即上了奏疏陈述来龙去脉,还了权策、葛绘两人清白,权策操办身边管事和侍女的婚礼,葛绘更只是仗义协助,遇到泼皮当街耍无赖欺诈钱财,不得已之下才令人驱散,参劾情事,都不属实,顺嘴还讴歌了下权策重情重义。 此事不大,权策也无意追究,那几个言官拉出风闻奏事,言者无罪的大旗,连个申斥都没挨,此事就算揭过不提,连个浪花都没翻起。 太平公主府,克己小院儿。 权策由着侍女为自己换好外出的服饰,他要陪同太平公主外出,换的衣服自然是她喜欢的类型,靛蓝色的锦衣,肩头和胸前刺绣花样繁复,云朵浪花,颇有意趣。 权策的心情却没有衣服那么灿烂,面沉如水,心中惕惕,武安县公的乔迁之喜,朝官公卿纷纷前来捧场,往来皆富贵,满眼是繁华,预示着他的影响今非昔比,已然在朝中站下脚跟,成为了一名被认可的棋手,却也有副作用,他站在了聚光灯下,一举一动都在人眼中,更要小心谨慎。 “权策拜见姨母”权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大郎快来,让姨母看看”太平公主心情不错,两手拉着权策的双手,很是满意,几个移步换位,翩跹摇摆,即兴跳起了舞蹈,权策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脚下跟着她的方向转圈,并无其他动作。 “大郎忒也木讷,也不陪姨母,没有火热心肠,哪里会有佳句?怪不得你有些时日没有佳作问世了”太平公主极为不满,蹙着眉头数落他。 权策讪讪然,他日常生活确乎少了些激情澎湃、挥洒恣意的时刻,前世今生如出一辙,但性子天定,他也不以为意,好在他学了抚琴,能拿来搪塞两句,“姨母要跳舞,我可以为你伴奏” “伴奏自有乐伎,哪里用得着你”太平公主翻了翻眼皮,并不买账,“千金殿下的座上客,多有能歌善舞,能诗善画的才子美男,你可莫要让人比了下去” 权策面上含笑,心中越发不适,甚至有些后悔,千金公主府之行,太平公主早有提及,他是拒绝的,只是耐不住太平公主的百般要求,才未能坚持初衷,如今看来,却是失算。 太平公主似是晓得他的心事,拉着他手一路慢行出门,口中轻言慢语,“你且放心,你洁身自好,是个干净磊落的男儿,姨母只有心疼你的,自不会让那些腌臜污垢落到你身上,今日千金殿下宴请的主客是武三思,我等只是陪客,高兴便多留片刻,不高兴,便告诉姨母,姨母带你离去便是” “多谢姨母”权策轻声道谢。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眼底掠过一丝伤感,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任,薛绍也是安稳的性子,温润如玉,轻易不露锋芒,而今,一切已成往事。 玉手一紧,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心绪,身边她最疼爱的外甥儿,虽听她的话,为她筹划了不少事情,但总觉得,似乎离她的距离有些远。 这不行,她不准。 “大郎,今日不骑马,陪姨母坐车”权策已经牵出了纨骕骦,闻言只好又将它交给仆役,换来一个不满的响鼻,它的运动量下降的厉害,已经有些时日没能撒欢儿了。 “大郎,你与严善思交情如何?”权策刚刚坐定,就听到这么个问题,心里微微提了提,谨慎地道,“严侍郎为人宽厚,与人为善,作派风雅,有出尘气,我与他有三次晤面,未曾深交,尚且谈不上交情” 太平公主咯咯一笑,将权策拉了一把,让他坐到身边,“大郎表面柔雅,实则看人最是挑剔,能短时间与你晤面三次,除了地官侍郎杜审言,尚没有第二人,那严善思定有过人之处,改日请他过府,刘行感如今也在春官衙门,正可引见一二” 权策脸上异色连闪,迅速露出个笑容,“都听姨母吩咐” 太平公主不在意地点点头,身子歪斜着靠在马车轿厢上,明显比方才放松了许多,闭目假寐。 权策仍旧正襟危坐,眼神空空然,他不愿对身边的亲近人使出阴谋手段,但却也不会再将前途命运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千金公主,久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得见,却是大倒胃口,她的年纪应当在四旬有余,身量不高,梳着高耸入云的螺髻,看上去微有些不协调,体态丰腴,面如满月,眼波流动间总是带着股子浓郁的骚媚气息。 权策对她的印象本就不好,现在见到本尊,观感更是差到了极点,太平公主介绍得很是清楚,权策是她的亲外甥,千金公主却仍是用刻意压低,但周遭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权郎君号称文武双全,体格也是魁梧,想来,定是极能干的,咯咯” 拎着条紫色的锦帕捂在嘴边,咯咯的笑声轻浮冶浪。 太平公主赶忙将话头岔开,借由子与她脱开接触,牵着权策的手,熟门熟路进了后苑,作为武后的干女儿,千金公主的待遇不差,园林占地广阔,水榭歌台齐备,此间的杂役小厮,人人都熏香敷粉,眉清目秀。 “大郎,姨母与你讲个故事”太平公主在水榭旁止步,坐在了美人靠上,这里除了凉风冷池,便是满目凋零的枯黄荷叶,她似乎很是喜欢这种清冷肃杀的地方。 太平公主的故事并不复杂,听了个开头,权策便晓得故事的主角,是她自己,简单的一句话,沉重得难以言喻,“……那女孩儿,才七岁,便被表兄玷污……” “十岁时,父亲患病不起,母亲情人成行,有两个还是三个,都曾寻机会猥亵过她,他们以为几句话,几样小物事便能哄她,其实,她什么都懂,她只是不想家丑外扬,也不想最宠爱她的父亲难过……父亲还是早去了,他不知道,他如宝似玉珍爱的女儿,身子早已残败不堪……她唯一宝贵的只有血统和身份,父亲给的身份……” 太平公主幽幽说着,权策静静听着,两人都没有落泪,只是眼圈通红。 见过的世间惨痛多了,人都是会慢慢麻木的吧。 “姨母,孩儿错了”权策轻轻揽过她的肩头,沉沉道。 “大郎,你没有错,皇家子怎会有错?”太平公主迅速收拾好了心情,傲气回到脸上,一把将他推搡开,那里的温度让她感到畏惧,“姨母只是要提醒你,千金公主虽看上去浪荡了些,本性却并不坏,切不可惑于外表,错失助力” 权策重重点头,未再言语。 第172章 赤心之石(下一) 千金公主府,嘉宾到齐,夜宴正酣。 主宾武三思带来了自己的长子武崇训,还有他的从表兄宗秦客,这人是武后堂姐的儿子,因生性贪鄙,不为武后所喜,虽因拥立之功一度为相,此时却已经沉沦下僚,正在使劲儿攀附武三思,试图再起,他还有个兄弟,叫宗楚客,因事触怒武后,现流放在岭南蛮荒之地。 陪客除了太平公主姨甥二人,还很有一些贵妇人,朝官勋戚、文人雅士都是必不可少的筵席标配,翰林学士崔湜在其中位居首位,他还带着自己的三位兄弟崔液、崔澄和崔涤,俱是潇洒俊逸,谈吐不凡。 还有个权策最不忍看到的人,上官婉儿,她是与崔湜一道来的。 毕竟是天子近臣,堂堂内相,上官婉儿进门来,千金公主和武三思两人离席相迎,众人纷纷行礼,权策也起身施礼,太平公主安坐不动,意味深长地看了权策一眼,却见他一个躬身下去,再起来时,眼神清明,面目温煦,恍若无事。 上官婉儿显然并未料到权策也来赴宴,方寸大乱,舍了崔湜,快步来到他面前,唤了一声,“大郎……” 权策含笑点头,“婉儿,未料到竟有如此巧遇,却是替我省了思恭坊一行” 兜头一盆凉水泼下,上官婉儿立刻顿住脚步,往四周看了看,整理了仪态,嗔了一句,“大郎惯会偷懒”又转身对太平公主施礼,“婉儿见过殿下” “待诏请起”太平公主平伸出手,宽袖飘扬,面上神情莫名,“待诏白日在宫中操劳,夜间却也是忙碌得紧,我前几日才在魏王表兄那里见过,今日又见面了” 上官婉儿迎上她若有敌意的眼神,眼角余光迅速在权策身上滑过,太平公主与她一向不甚亲近,但面子上一直还是落力维护,像眼下这般明面的讥讽,还是少见,“殿下过誉了,婉儿在宫中供职,行止不得擅专,比不得殿下随心自在” 绵里藏针,虽谨守尊卑礼节,言辞恭敬,却丝毫不肯落下风。 “呵呵呵,待诏久违了,我等今日有福,可一睹巾帼女相才情”武三思适时插言,将这里的些许不和谐搅散,顺势邀请上官婉儿同坐主宾席。 “多谢梁王殿下盛情,只是今夜千金殿下一番心意,梁王殿下可不能辜负了,咯咯咯”上官婉儿掩口而笑,交际手段颇为圆融,千金公主顺势拿腔拿调地抱怨了两句,武三思哈哈大笑。 拒绝了武三思,她也没去崔湜四兄弟所在的朝官坐席,莲步轻移,去了文人士子的地方,大片白衣受宠若惊,齐齐站起身相迎,将她围在中央,欢呼声恭维声震耳欲聋。 喧嚷一番,千金公主安排的夜宴节目相继登场,她却是不走寻常路,先是一场乐声激越铿锵的剑舞,再是曾经在太平公主府上见过的白马藏族十二相舞,还有东方倭国的假面舞和新罗的**舞,尽是华夏武风和异域风情,宴席中人看得有滋有味,文思泉涌的士子们吟哦之声不停,将此间主人千金公主和主宾武三思放在诗词之中,一道咏叹,热闹非凡。 权策看得颇有兴味,李唐也好,武周也罢,朝野臣民开放的气度和胸襟令人心折,错过这个盛世,这样的舞蹈,要么会被辱骂为武夫下贱,要么会被扣上有伤风化的帽子,哪里会容人欣赏品评? 到得最后,千金公主安排了压轴节目,“听闻东北边塞,又有胡人不顾恩德,逞凶作祟,云中令狐将军与突厥多番交锋,其艰苦情状惹人生怜,千金一介女流,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做些娱乐之戏,博诸君一笑,为边疆健儿助威” 千金公主骚媚一敛,正经有几分豪迈气魄,双手高举,带着节奏为边疆健儿呼号,“大周万岁,天军万胜” 热血沸腾之后,素手一挥,就有仆役推着四面大鼓进场,后面跟着两排二十名赤裸上身的壮硕大汉,肌肉虬结,面孔粗豪,不像是中原人士,身体在烈烈燃烧的灯光下,闪着油光,听千金公主的介绍,左边一排,是契丹人,右边一排,是突厥人,两方角抵决胜,胜者可举荐进入军中,败者去马场当马倌儿。网 “好生奇怪,怎得会有那么大一坨?” “咯咯,夫人这是动了心思?” “呸呸,都是些野人,像畜生一样的货色,看一眼都污了眼睛,才不会去尝呢” “对对对,还是要讲究个情趣,这些野人就晓得扒了就干,端的没意思” “哟哟哟,县主这是经验之谈呀,哎呀,轻点儿,好疼” 权策陪着太平公主,坐在贵妇群中,耳边回响着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议论声,感觉很是煎熬。 “咚咚咚”四面大鼓一齐敲响,两排壮汉看着对方,眼睛猩红嗜血,一声锣响,鼓声暂停,壮汉们发出雷鸣般的爆吼,向对方猛冲过去,两方血肉之躯轰然对撞,拳脚乱飞,目标全都是头部脆弱部位,双方殴斗了一炷香功夫,又一声锣响,几乎每个人的眼眶鼻梁嘴巴里,都是鲜血横流。 “咚咚咚”鼓声又响起,喘息过后的壮汉们再度盯着对面的敌人,如是再三,三轮之后,不断有人重创倒下,有人挣扎着站起身,立马有对方的人上前暴击,打得血肉模糊。 最终的胜者是契丹一方,他们仍有两人站着,突厥一方的十人都倒地不起,地上的,除了两三个在地面上蠕动,其余的已经没了声息。 “嘶嘶……姨母,轻些”权策的手被太平公主掐得生疼,她完全坐不住,跪坐在坐榻上,屁股悬在半空。 这是野性的召唤,围观的来宾都是气息躁动,难以自制。 千金公主对这个效果十分满意,得意地摆摆手,乐伎班演奏起了两个曲子,先是将军令,承接方才的肃杀之气,继而是梅花三弄,洗涤人心,转入儿女情长的缠绵之中。 乐曲之后,武三思捋须道,“千金殿下蕙质兰心,果然是大手笔,这份情谊,三思记下了,此间文坛中人齐聚,不妨歌咏言志,方才的乐曲,都是出自权郎君手笔,许是本王孤陋寡闻,权郎君怕有经年未曾动笔,不如就由你开始,本王晓得你吝惜笔墨,便是一两句也使得” 这个提议,响应者甚众,太平公主也歪着脑袋,以手支颐,眼睛灵动地看着他。 武三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发动了群众,权策不好推脱,站起身,四下里拱拱手,不少文人士子从远处蜂拥到他身边,准备聆听佳句,他们也没有失望。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上官婉儿仰望着他,也在朝这边走,闻言怆然止步,满眼凄迷。 回忆人所共有,也永远比现实更美好,宴席众人皆面露追忆之色。 “啪啪啪”有人鼓掌,渐渐汇成一片。 权策萧索一笑,冲着武三思礼貌地躬了躬身,伸手向崔湜那边一引,“权策抛砖引玉,崔郎君出身大家,广有文才,且昆仲比翼,光耀门楣,想必更有佳句在胸,还请一展才学,莫要像我这般吝啬” 一席话说得众人哄然大笑,崔湜自然是不怯场的,华丽辞藻张嘴便来,其后又有不少俊才写诗作词,权策一反常态,活跃得紧,却认准了崔湜,时常引着节奏大家吹捧,推波助澜,大大抢走了武三思的体面和风头。 武三思神色有些不满,在上官婉儿也跟风与崔湜唱和时,甚至冷哼出声。 宗秦客是呵卵子的,看出不对,自然要效力,屡屡出言打岔,试图将节奏抢回来,却无奈胸中墨水稀少,抢他不过,屡屡吃瘪受窘,他的养气功夫,比起武三思要差得远了,酒品更是糟糕,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借着敬酒的由头,将一个酒坛直直砸中崔湜的面门,当场将他砸晕了过去。 宗秦客犹自不肯饶过他,骑在崔湜头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众人慌忙前往劝说拉开。 权策安坐不动,自斟自饮一杯,呵呵轻笑出声,纯真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童。 不远处,上官婉儿也笑了,方才五内俱焚的痛楚,都在这个笑容中融化殆尽。 (本章完) 第173章 赤心之石(下二) 千金公主挖空心思大排筵席款待武三思,是有求于人,她想要的东西很多,想要抱上武三思的大腿,给自己多谋一重保护伞,也想要给自己的年轻面首谋上个好官缺,但一切都随着一场酒醉斗殴化为泡影。 拳怕少壮,宗秦客借着酒意撒泼,偷袭崔湜得手,却忘了崔湜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三个嫡亲的兄弟,一开始的错愕过后,立马蜂拥而上,将年逾五旬的宗秦客掀翻在地,饱以老拳。 等到来客将他们拉扯开,宗秦客已然鼻青脸肿,扶着老腰在草坪上打滚儿,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崔湜的三个兄弟虽硬撑着做无事状,但是衣服上的褶皱,还有怪异的姿势,却也说明他们受创不轻,都在裆部、腋下等脆弱部位,宗秦客宝刀不老,虽然有些酒意,出手却阴损得紧。 “呃哈哈,饮酒误事,果不其然,还不快些将表兄扶起”武三思打了个哈哈,命令从人将宗秦客带走寻医问药,团团拱手致谢,“多谢千金殿下今日盛情美意,只是时机不便,三思便不逗留了,告辞,告辞了,诸位” 他临行的最后一瞥,给了昏迷不醒的崔湜,冷冰冰的。 千金公主移步将他送出府门,再回来应付宾客们的陆续告辞。 太平公主与她相交甚好,没有太着急离去,反倒去她身边帮忙支应。 权策淡然置身事外,要给自己再到一杯酒的时候,手上一轻,酒壶被人拿走了。 上官婉儿跪坐在他身边,紧挨着他,拎着酒壶,为他倒上酒,脸上挂着恬淡的喜意,“大郎,坏得很” 话说完,她便起身,拎着裙裾,向千金公主辞行。 权策看着白玉杯子里清冽的冷酒,鼻端飘着渐渐清淡的兰花香气,忍不住咧开嘴呵呵笑出声来。 等到客人散尽,太平公主将权策叫到身边,与千金公主话别。 千金公主意犹未尽,双手握着太平公主的胳膊,一直不停说话。 权策瞟了一眼脸色不好的千金公主,说不清她的眼光是好还是不好,武三思为人圆滑,行事有分寸,身段也柔软,活得比武承嗣要久得多了,但是,他活得久,不代表依附他的人就活得久。 正在神思乱飞,听到千金公主说的一句话,打了个激灵。 “太平,今夜留宿下来可好?你一直想要见见的六郎,明日便从定州回返了” 六郎,莲花六郎,张昌宗,又是一个风云人物。 太平公主摇摇头,“既是回来了,能见的机会多着,改日吧,我这外甥儿,在外头住不惯,当初到我府中居住,都折腾了好长时间才习惯下来” 说着话,又将权策的手拉在手里。 千金公主也不再勉强,看看权策,感慨了句,“有个可人疼的晚辈,你终是有福气的,哎” 权策满心以为千金公主还会说些荤话,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跟原先判若两人。 马车辘辘,太平公主闭目养神,嘴唇微动,“还说你木讷,却原来心眼活泛得很,憋着坏争风吃醋,捧杀崔湜,讨那上官婉儿欢心,啧啧,也不怕开罪武三思,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呐” 权策揉了揉鼻头,却是不能承认的,“姨母想多了,孩儿是勉力给姨母撑场面来着” 太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飞他一眼,不理会。 宗秦客的伤都是硬伤,无甚大碍,只是脸上的伤处太多,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出门见人。 武三思却碰到了麻烦,朝会散了后,武后便将他召到寝殿仙居殿,晾在殿门外罚站,站了半个多时辰了,仍是没有传召觐见。 武三思的腿已经开始打哆嗦了,他都没在意,他的全副心思都在联想猜测,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令姑母震怒?是因暗地里拉拢边将?还是因多番骚扰上官婉儿,意欲重温鸳梦?亦或是因偷偷使人蛊惑武承嗣三子武延秀与长兄武延基争权夺利,兄弟阋墙? 脑子里的阴私事滚来滚去,越想心中越恐慌,深秋季节,西风渐紧,他满头满脸的油汗。 “梁王殿下,陛下召见”小太监传了话,见他呆立不动,索性扯起了嗓门儿,尖细的声音穿脑过魂,“宣梁王武三思觐见” 武三思猛然惊醒,挪着灌了铅的双腿,慢慢往前磨蹭,两旁的小太监见状便上前搀扶,将他架了进去。 “宗秦客浑噩鄙陋,你也与他一样?大庭广众之下,你们倒是把我武家的脸丢了个干净”武后威严的呵斥,让武三思的心肝儿缓缓降落,赶忙跪倒在地,叩了两个头,“陛下说得是,臣有罪,臣有罪,臣未能及时管束,未能照料好表兄,不友不慈,枉为人子” “行了,你明日到堂姑母府上走一遭,此事不知怎的传到她耳朵里,唠叨得朕头疼”武后本也无意理会这等鸡毛蒜皮,骂也骂了,三言两语打发了了事,“退下吧” 武三思弓着腰背,缓缓退出大殿,捂着嘴闷咳了几声,喘了半晌的气,才算稳住了魂儿,眼睛眯成一条缝,腮帮子咬得死紧死紧的,堂姑母那里定是要去的,晓得了堂姑母,他也就晓得是谁给他闯的这个祸了,武承嗣的长女到了说亲的年纪,堂姑母正在张罗这事儿,与武承嗣家里常来常往,定是武承嗣无疑。 回到府中,武三思整了整表情,先去探望卧床静养的宗秦客,将今天的遭遇改头换面,隐去宗秦客老娘告状这一节,说成是自己代他受过,细说如何苦苦求情,才保住他如今的正六品官位云云,将宗秦客感动得泪眼婆娑,眼珠子一转悠,就有了主意,“三思表弟,虽说都是亲戚,陛下毕竟是君,我等是臣,不可不慎,若是不及时扭转这恶劣印象,怕要想些办法才可” “表兄可有计较?”武三思问道。 宗秦客眼睛骨碌碌转,“算不得高明,也不新鲜,但定能讨得陛下欢心……” 听他说了法子,武三思先是蹙了蹙眉,却暂无更好办法,缓缓点了点头。 深夜,义阳公主府,未名小院儿,权策的书房里。 没有灯光,权策与绿奴在黑暗里相对而坐。 绿奴是代表无翼鸟来交代差事的,她的资历最浅,但却是身手最好的,芮莱是大脑,玉奴织网,艾利当门面,有行动力的只有她一个。 “……听主人的交代,我们监视了刘行感的府邸,他已经有很长时间闭门不出了,过府拜访的人不多,多是刘家各房族人,外人去的最勤的,是李义揆……” 权策皱眉,他不想与刘行感再有关联,也不想让自己的人和太平公主的人有合流之势,他不能直接拒绝太平公主的安排,只能让刘行感出点儿状况,“刘行感亲近的管事家人,有没有能着力的?” 绿奴在黑暗中抿了抿嘴,“没有,他开革了不少家人,身边得用的人,全都拘在府中,不准出门,难以找到破绽,他是真的给吓到了” 权策仰头靠在椅背上,盘算着朝中的各方势力,会有谁想要看刘行感倒霉呢? 一双冰冷的手指放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动,“那李义揆去刘行感府里勤快,与来子珣见面也不少,还都是藏头露尾的,主人看他有用么?” 来子珣? 两人之间的交集,他所知的,只有刘行感抢了来子珣的奉祀郎中,欧阳通在其中出了力。 他突然想起了侯思止给他带的话,在武安县公乔迁喜宴上,来子珣问自己安好。 权策有些心神不宁。 第174章 赤心之石(下三) 天授二年九月初一,朔日大朝。 君臣见礼之后,武后问政,各地民生虽无大碍,却也不顺,病在两都之间。 迁都一年之久,长安人口仍旧维持暴增趋势,只增不减,已经达到三百万之巨,民生物价腾贵,怨声载道,而神都移民事务进展不佳,施行至今数月,仅有数万人入神都,且多是家无资财的流民。 武后下制,自洛阳及山东之地,调度百万担米粮蔬果至长安,缓解民生之需,两都之间运转行商,不得设置路卡,不征税费,申饬长安留守建安王武攸宜、凤阁侍郎李昭德办差不利,履职无效,武攸宜降职三级,李昭德罚俸两年。 边事方面,云州都督令狐伦继续与突厥零星攻击缠斗,渐渐不支,突厥小股兵马越发肆无忌惮,在云州右翼的涿州都督郑重突然杀出,与令狐伦合兵近万人,绞杀突厥兵马两千余人,给了新上位的突厥可汗默啜一个响亮的耳光,内部暂有不稳,不得不专于内务,暂时收敛。 “令狐伦、郑重有功,夏官衙门与天官衙门合议封赏奏来,默啜贼心不死,还须严加提防,一应军备军需,有司不得怠慢,若有差池,从重严处” 众臣齐齐躬身领命。 “诸卿有奏本的,速速奏来”武后心境不佳,耐着性子走流程。 话音一落,武三思离开坐席走出,同时走出的还有春官衙门贡举郎中李义揆,武三思在前头,没看见他,他可是看得见武三思的,连忙灰溜溜又坐了回去。 武三思一开口,不少人神色怪异,继而心生警惕,奉献祥瑞,歌功颂德,那是武周革命之前的风潮,如今陛下已经践祚登基,天下稳稳在手,哪里还有得着这些,亦或者武三思又要放什么幺蛾子? “神都郊外,有一义民,身为女流,迭遭不幸,却以一己之力,在渡头搬运,供养内外两家老幼,养育出一对子女,其子在云中军前效力,颇有军功,其女嫁入士绅门第,主持中馈,乡里传颂其贤名”武三思的套路很深,先讲了个主角为女性的动人故事,“昨日,该女前往洛水之滨散步,河水波涛突起,冲出一块拳头大小的褐色石头,其质通透,内里有石髓,色泽赤红,日光之下,光芒四溢,灵动如血液流淌,可谓赤心之石,故而献与陛下,以彰忠心” “哦?有这等事?”武后起了些兴致,“现在何处?” “回禀陛下,义民贺氏奉赤心石在宫外候旨”武三思喜动颜色,这招果然见效了。 “宣其上殿”武后摆手下令。 贺氏身量高壮,有些老相,穿着庶民素服,手中捧着块石头,低眉顺眼,看着地面上的紫红毯子,眼晕得紧,走不了直线,歪歪斜斜走到殿中央,双膝一并跪倒,“民女贺氏拜见皇上娘娘” 称呼倒是奇妙,又是皇上又是娘娘的,若是有官员这样称呼,少不得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但一介平民说出来,这种下里巴人的土味儿气息,对上了武后的胃口,她甚至被勾起了到宫外走一走的心思,“起身吧,你怀中石头,可就是赤心石?” “民女不晓得叫什么石头,只是听闻我家孩儿在边塞作战,有那些为皇上娘娘流血的府兵,都是忠烈,这块石头也流了血出来,想必也是对皇上娘娘忠心”贺氏战战兢兢将石头捧给从御座上走下来的谢瑶环,意思倒是表达得很清楚。 武后拿着石头把玩良久,见那石头果真通体褐色,内里鲜红剔透,珊珊可爱,对贺氏的说辞,不置可否,问御座右方的宰相们,“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岑长倩不开口,武承嗣嘴角掀起一抹嘲讽,也是不出声,苏味道呵呵笑了两声,也没意见。 “臣有句话,想要问贺氏,请陛下允准”李昭德洪亮的声音很是提神。 武后看了他一眼,将石头递给上官婉儿,“准” “贺氏,此石有赤心,你说它是忠心,那长安龙首原,洛阳神都苑,无赤心的石头何止千万,莫非尽数有谋反之意?”李昭德阔步走到贺氏面前,沉声问。 贺氏讷讷,身子颤抖,不敢言。 “贺氏,你儿在边军杀敌,可有负伤?”李昭德又问。 “看家信所言,未曾负伤”贺氏实话实说。 “你儿可曾有斩获立功?” “有,我儿府兵出关,立下功劳,如今已任八品陪戎校尉”贺氏有些骄傲之色。 李昭德迟疑片刻,继续逼问,“你儿虽有功劳,却未曾负伤,未曾流血,本官是否可说他心不赤,不忠心?” 贺氏顿时惶急,当场啼哭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老爷饶命,都是民妇无知,与我儿无干,我儿可是忠心耿耿啊,皇上娘娘,饶命啊”砰砰砰叩头,磕头如捣蒜。 “罢了,将贺氏带下去,赐钱百贯,帛百匹,好生慰抚,三思也退下思过”武后意兴阑珊,不咸不淡地褒扬了李昭德一句,“李相慧眼如炬,眼里不揉沙子,却也难得” “臣不敢”李昭德哪里听不出武后的不悦,话到嘴边又收住,退回自己的坐榻,放弃了再弹劾武三思的打算。 武三思落得灰头土脸,倒退出殿,瞥了麟台监李峤一眼。 眼见赤心石一事告一段落,贡举郎中李义揆又快步出列,却是不巧,他又看到前面有个紫袍大佬的屁股,只好再度撤回。 “臣麟台监李峤,弹劾右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并大将军给使范云仙,怠慢番上戍卫职司,不敬朝廷,府兵员额三中无一,贪得无厌,冒领侵吞军饷,向日与丘神绩等人往来,颇有谋反之心”李峤出列陈奏,字字句句咬得清楚明白,他心知,这个弹劾对他意味着什么,从此刻起,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就站在了武三思的战壕里。 他不在乎,他也想要跨入政事堂,决断天下,他没有苏味道模棱两可片叶不沾身的道行,便只好委身于人,求得青云助力。 有一道凌厉的视线直刺过来,那是阴沉着脸的武承嗣。 李峤并不意外,这就是他要的效果,或者说,这是武三思要的效果。 “将张虔勖拿下,着御史台彻查此案,若情弊属实,处以极刑”武后怒声喝令,早有殿内千牛将张虔勖拖出大殿。 “南衙乃军国重地,岂容蠹虫脏污之辈尸位素餐?娄师德,你为夏官尚书,正管军事,可知此事?” “臣失察,臣不知”娄师德是知道的,只是不说,但不能承认,不知道是能力问题,知情不报,却是政治问题。 “你倒是做的好尚书,对此事可有建言?”武后也不深究,基本上认定了,找寻化解之法。 “臣以为,御史台查案期间,可令一宿将代领军务,委派言官入右玉钤卫为监军使,整饬军政,断绝因循掩盖,文过饰非之可能”娄师德早有重理军务之心,得了理由,立马端出。 武后冷哼一声,品咂出点味道,径直作了分派,“令右鹰扬卫大将军王孝杰兼管右玉钤卫军务,令侍御史葛绘入军中为监军使,务必将弊案牵连人等连根拔起” 王孝杰与葛绘出班领命。 武后心情糟糕到极点,终忍耐不得,“方才屡屡出班的朝官,可有奏议,速速道来” 李义揆赶忙跳起身,疾趋到大殿中央,叩首道,“臣春官衙门贡举郎中李义揆弹劾奉祀员外郎刘行感、雅州刺史刘行实、渠州刺史刘行瑜、将军刘虔通等人,阴谋串联,图谋造反,臣亲耳所闻,也有书信为证” 武后见是谋反案,心下反倒放松了,只要与国政大计无干,朝臣勾心斗角,她是欢迎的,“将相关人等,一并下大理寺狱,着天官尚书史务滋,御史中丞来俊臣,同鞫此案,勿枉勿纵” 第175章 赤心之石(下四) 神都洛阳南郊,伊水河畔,寒烟衰草遍地。 “哒哒哒” 马蹄声疾如骤雨,数十匹马同时狂奔,纨骕骦憋坏了,变着法儿的撒欢儿,没几下便超过了所有同伴,一骑绝尘,狂奔起来有如风驰电掣,奔腾起来四蹄离地,如同冯虚御风。 “大兄的马好厉害”武崇行骑着一匹矮小的果下马,跟权竺一起在后面跟着,他们不仅马儿小,跑得慢,还没有缰绳权,马缰掌握在仆役手里,眼巴巴的看着一堆兄长级别的人物策马飞驰。 权策等人今日外出,打着踏秋的幌子,在河边搭了帐篷营地,在郊外林地里狩猎了不少野物,正好拿来烧烤,做野餐之用,反正同行都是男儿,没有女眷家人,倒是不担心粗陋。 “侯兄,你看沙吒符如何?”权策挥舞着马鞭,指着率领各家护卫四下里驰骋,驱赶野兔野鹿的沙吒符,问身边的侯思止。 “沙吒虽为百济人,却是忠义汉子,勇力很是了得,做事有章法,颇能服人”侯思止说得直截了当,“若大郎舍得让他入我左卫,摔打几日,定能派上大用” 权策哈哈大笑,“侯兄谬矣,如今秋高马肥,天气爽利,北疆有事,正好厮杀,但左卫为南衙诸卫之首,戍守禁中有责,轻易难离京畿,建功立业只是空谈,非有志之士久留之地” 侯思止闻言,勉强笑了一笑,“莫非是太平殿下,又有什么派遣?” 语气之中,竟颇有几分不耐,借太平公主之力,入左卫当将军,官升一级,本是喜事,奈何后续的麻烦应接不暇,正经练兵管军的时间,尚没有给太平公主府做私活的时间多,委实憋闷得紧。 权策注目于他,神色淡淡,良久不语。 侯思止脸上笑容却慢慢放大,直至洪声大笑,“可是大郎有意令我赴边塞,襄助令狐?” “侯兄,大丈夫纵横沙场,杀敌立功固然重要,然更重者,却是谋于庙堂,决胜千里”权策目光湛湛有神,气魄浩然,“平心而论,今日之南衙府兵,对决于契丹,胜负之数在五五之间,对决于突厥,则胜机渺然,不改南衙,即便卫国公复生,英国公在世,亦是难以回天,假我时日,重立南衙根基,即便区区陪戎出征,也能凯歌而还,默啜暴戾成性,狂悖傲慢,连番折辱天朝,只盼苍天垂佑,令他阳寿丰足,得见我天朝六师,踏破王庭,誓将草原一洗,令其与天一色” 权策甚少失态,行止言辞,都像设计出来一般,规行矩步,此刻挥舞马鞭,朝天挥动,似在鞭笞苍穹,声调激越慷慨,胯下纨骕骦闻之振奋,扬起前蹄,嘶鸣不止。 侯思止静静看着他,良久才回过神,勒住跟着躁动的马匹,沉声道,“大郎有大抱负,亦有大格局,非我能及,若有所调度,思止必追附骥尾,万死不辞” 权策平复了心境,悠然道,“侯兄言重了,太平殿下用人,宽进严出,我自有安排,不会令你为难便是” 侯思止跳下马,躬身深深一揖。 权策看着他,突地眼睛有点酸,他想起了自己跟郑重的一夜兄弟情,自那以后,郑重与他虽肝胆相照,称呼他,却从来都是将军,无论何时何地,眼下,他似乎又要失去一个知己。 见两人之间气氛诡秘,王晖和豆卢从昶拦住了将要过来的其他人等,另寻去处玩闹,将走之时,只有来冲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下,还是没来打扰,被李峤弹劾下狱的右玉钤卫大将军给使范云仙,是他的表姐夫,两人曾一同去太平公主府赴权策的筵席,有过一面之缘,他想着请权策出手帮忙,但此时,分明不是说话时节。 用过午膳,众人意犹未尽,降下马速,赏玩秋日萧条精致,颇得野趣。 “平素说到游玩,都是一窝蜂往北郊、往神都苑去,却不是瞎了眼,人工园林呆板无趣,哪里有南郊自然风光好”卢炯口中咬着在野湖中挖出来的莲藕,像吃林檎果一般啃着,清香入口,化为甘洌,很是快美。 狄光远也是赞同的,若有深意,“大郎,日后这等好事,莫要漏下我,我如今在大理寺供职,我父在秋官衙门,若是心情不畅,怕会殃及无辜” 权策一笑而过,并没有借机接上话茬。 各自散去之时,薛崇胤递了个密封的蜡丸过来,说是武崇敏托他转交的,事实上焰火军成立,他在将作监的差事已经完成,但他似乎发现其中乐趣,围着火药转悠,天天在将作监和焰火军两头跑,武攸绪也由得他,给他随意安了个将作监的职官身份。 权策取出蜡丸中的信件,不出所料,信件是芮莱的密信,八个字,“环曰,张虔勖,范云仙” 张虔勖的名字没有用墨汁,用的是朱砂。 思索片刻,权策便明了,张虔勖显然没救了,范云仙定是别有根脚,还有一线生机。 环曰?谢瑶环曰? 是谢瑶环要告诉自己的,还是芮莱从谢瑶环那里打探出来的? 思索的当口,马蹄声哒哒,来冲去而复返,向他提了营救范云仙的事情。 权策苦笑一声,现炒现卖,“来兄放心,范给使自有保命之道,我等只须淡定,莫要节外生枝即可” 来冲诧异,见他言之凿凿,便信了,慌里慌张去了范云仙家中,若真是权策说的那样,他们到处登门烧香求救,保不齐惹怒了谁,救人不成,反倒害了人。 权策没有回府,在大街上到处巡弋,各个坊市街口,都要去绕一圈,见到不少城狐社鼠,在路边啸聚来去,给他牵马的人,换成了沙吒术。 权策由暗转明,无字碑一直有一搭没一搭过活,自陇右道伏击梅花内卫、暗算栽赃王嵩以来,便没了大生意,正闲的慌,权策不久前下令梳理神都地面,做这种事,无字碑甚有经验,不碰地头蛇,不扯大旗,不站台前,金元开路,收拢散兵游勇,辅以杀戮阴招,很快便站定了南城地面。 权策并不意外,这本就是杀鸡用牛刀。 兜了个偌大圈子,到了南市悦来客栈,沙吒术停下脚步,将马缰交还给沙吒符,身影几个闪躲,便消失不见。 芙蕖不在此地,权策来,是约了客人,凤阁舍人宋璟。 第176章 赤心之石(下五) “权郎君,久违了” 宋璟看着款款上楼来的权策,心情复杂,当日王庆之上奏弹劾权策,他有心回护,却终是没过去自己那一关,按照王庆之弹劾曹骊的处置方式,同时抄送诸位宰相批阅。网 岂料不过转眼,曹骊和王嵩横死街头,王庆之虽升官,却升得郁闷难言,跟风弹劾的刘行感,侥幸多轻松了段日子,转过身就被亲密相交的同僚李义揆卖掉了,一大家子兄弟朝官,在大理寺狱团聚,不可谓不凄惨。 其才也惊世,其行也酷烈,恨也不是,说爱也难。 两人见礼落座,宋璟紧接着便开口,“权郎君,不知那李义揆,此番献上投名状,能得全身而退否?” 权策不由苦笑,来子珣这一手借力打力,使得很是俊俏,丝毫不落痕迹,半点嫌疑不沾,朝野内外,怕是不少人都以为是权策睚眦必报,定要将中元节庆期间对他出手的人一网打尽而后快,他也不辩解,“宋舍人,权策此番邀约,便是敬佩舍人操守公正,处事公允,善能自制,亦敢于仗义执言,今日朝中,心怀鬼蜮者渐多,专心法度者绝少,舍人便是其中难得之士,我敬舍人一杯” 宋璟见他神色清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并不放松,“我将王庆之奏疏四散,致使局面不可收拾,权郎君能大度宽宥,宋璟感激在心” 权策呵呵一笑,“宋舍人言重,尽心履职而已,何错之有?权策自认非大度之人,亦笃信凡事有因必有果,但却也无意动辄取人性命,怎奈世间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难尽如人意” 宋璟迟疑了片刻,嘿然摇头,隐隐带着些怒意,“刘行感兄弟四人以谋反入罪,性命又怎能保得住?” 权策淡然处之,“他们的命保不保得住,便要看宋舍人,愿不愿意以正直之身,涤荡恶臭之气?” “权郎君此言何意?”宋璟眉头深皱,已然难以 “有人赠我如此大礼,权策承担不起,便只好回赠一二,全了礼尚往来之义”权策眉眼轻松,并未当成多大事情,说笑间又给宋璟倒了杯酒,举杯邀饮。 宋璟端着酒杯到唇边,苦笑一声,灌了下肚,“也罢,既蒙权郎君赞誉持正,那我便在此一诺,若真有良机,可参与此间事,定秉公而行,不负权郎君” “舍人又言重了”权策摆摆手,并不肯认下这一节,“陛下朔日朝会有过吩咐,刘行感之狱,要勿枉勿纵,舍人遵从圣命,忠心可嘉” 宋璟酒喝的有些急,连吃了几筷子菜,擦了擦胡须,感慨道,“我自制科入仕,在朝中已十年有余,常在宫廷行走,颇以见惯风雷自诩,今日见权郎君气度,方知何谓举重若轻” “哈哈,这个夸赞,权策便愧领了”权策轻笑两声,冲他拱拱手,脸色渐渐肃穆起来,“只是这重,并不在权策这头,而在舍人肩上” 两人互相赞誉几回,渐渐聊得热络投机,酒过三巡,天色渐暮,才各自散去。 太平公主府,克己小院儿。 权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踏门进入正堂,唤丫鬟侍女来为自己烧水宽衣,准备沐浴。 没有听到错杂的脚步,只有一个女子来到他身后,为他解下了衣带,动作有些笨拙,身上还飘着浓香的牡丹花香味。 牡丹花香味? 权策打了个激灵,酒意化作汗水出了,赶忙抓住那只为自己脱去外袍的小手,却步躬身,“姨母恕罪,权策失礼了” 太平公主却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将他身上的披风、外袍,一一褪下,只剩下里衣,“我是你姨母,你没成家就还是孩子,姨母伺候你又怎么了?快去沐浴吧,热水已经备好了” 权策也没有矫情多言,应了一声便去了浴室,还是孩子?若是真当我是孩子,后面的话能不能就不要再说起? 显然不能。 太平公主无声无息坐在坐榻上,四周阴暗一团,待他换好衣服出来,立刻扑上前,揪住他嘶声道,“大郎,李义揆这条疯狗到处乱咬,你上次真不该手下留情,直接断了他陇西李氏的根儿才好” “李义揆?他又怎么了?”权策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来子珣算计,人尽其用,有这么好一杆枪,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以他险恶的性子,“可是太常卿?” “大郎也听说了?”太平公主不虞有他,气恼地说道,“正是欧阳通,因为欧阳通曾经为刘行感谋取过奉祀郎中的官位,李义揆便弹劾欧阳通是造反同谋,说起来,此事还是我授意的” 权策沉默不语,这是个新的情况,局面越发复杂了,当时的担忧成真,心中的紧迫感大大增加,刘行感的死活,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但欧阳通不同,他不仅是书法家的儿子,还是书法家本身,他赞扬权策师从一个丫鬟学书法,而不是鄙薄,可以看出,这是个值得敬重的士大夫。 丫鬟?权策想到了双鲤,立即转过身,“姨母,李义揆手上有刘行感的罪状证据,是真是假?可能设法拿到手中?” 太平公主笃定摇头,“史务滋与来俊臣同时负责鞫审此案,我令史务滋私下见过刘行感,他说没有写过谋逆交通的书信,那段时日,李义揆经常到他府中,与他切磋书法棋艺,带走了他不少的手迹,应当是临摹了他的信” 权策看着得意洋洋的太平公主,心中一阵阵无力,“姨母,这个时候,你令史务滋与刘行感私下接触?” “是啊,史务滋是主审官,见见他又怎样?”太平公主不以为意。 权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姨母,若是一般人,自然不能怎样,可是另一个主审官是来俊臣,李义揆是疯狗,他便是饿狼,有陛下支持的饿狼” 太平公主脸色变幻,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我便不信,他来俊臣,还能得母皇庇护一辈子” 这种话毫无营养。 权策脑子里急速转了几转,匆忙道,“姨母,您将欧阳通的书信与我几份,我得回府一趟” 太平公主眉毛一轩,“呵,大郎倒是不隐晦,这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权策哭笑不得,这话用得真是不合适,“姨母,我且去做些事情,看能否有所转圜,以来俊臣没有隔夜仇的个性,不早作打算怕是不行” 太平公主也觉察自己失言,“就在姨母府中不能做事?我正好想要看看你的人手” 权策欲哭无泪,他当然不能留在这里,这里没有双鲤,也没有权忠,他也不想让他们到这里来,“姨母,大夜间兴师动众,怕会引起有心人注意,我待会儿去寻世叔,找个由头一道回义阳公主府” 太平公主不再留难,两手捧住权策的脸颊,摸了摸,“大郎,济事的,却还是只有你” “姨母莫要急着夸我,若是有些收效,再寻姨母要赏赐,我先去了”权策心中凌乱,顾不得礼节,将太平公主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轻轻拥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脊安慰两下,迈开双腿,飞快消失在黑夜中。 太平公主错愕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贼胆子越发大了” 心境一开,也没觉得愁云惨淡了,不过是门下犬,死两条,便死了,并不值当得太在意。 “来人,将大郎的锦衣选几身送到义阳公主府去,令他好生穿戴” (本章完) 第177章 赤心之石(下六) 大理寺,乃是司刑法司,秦汉以来便有,世代沿用,掌刑狱案件审理,覆核举国重刑案件,裁断中枢朝廷大案,兼问地方检举审判之事,所行事体,所断案件,均应报秋官衙门核定,三法司中,位在秋官衙门之下,与御史台并列,然因御史台纠劾官风,有监察大理寺之权,故而,实质上位居三法司之末。 大理寺堂官有卿一人,少卿一人,寺正两人,现在的大理寺卿乃是秋官侍郎裴行本兼任,少卿为韦贯之,寺正仅有一人,便是来子珣。 朔日朝会上,争斗激烈,武后的处置,却也暗含乾坤,张虔勖和范云仙关押到御史台制狱,刘行感兄弟四人以及受到牵连的欧阳通,却是关押到大理寺狱。 进制狱之人,生死全在一念之间,大理寺狱总还有些法度在。 狱中关了钦犯,韦贯之与来子珣不敢掉以轻心,每日清晨都要一同来走一遭,亲自察看。 “多事之秋,李峤这回怕是凶多吉少,攀附权贵,那是只看到狗吃肉,没看到狗挨打,呸”韦贯之背着手缓步巡弋,口中大咧咧说着,他虽姓韦,却与河东韦氏望族无关,是个乡下人,只不过他有个妹子,唤作韦团儿的,早年入了殿内省为户婢,如今在陛下跟前得宠,正经有几分体面,一路提携他这个兄长,当上了四品绯袍官。 来子珣就笑笑,不说话,他知道的,比这草包少卿还要多,武家权贵左右互搏,武三思搞掉张虔勖,武承嗣反手就攻击李峤,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建昌王武攸宁被申饬罢相,退居右羽林卫大将军,河内王武懿宗遭到罢官革退,都是受到这股争斗的牵连。网 来子珣吸了口气,心中嗤笑,“武家,呵呵” 他突然很想看那高高在上的陛下的脸色,你夺了神器又怎样,一介女流之辈,子孙被自己亲手迫害得七零八落,侄子又是这等自相残杀的可笑嘴脸,任你偏向哪一方,不受活罪,便受死罪,唯独不可能有好下场,哼。 来子珣莫名有一种暴戾的快意。 韦贯之见来子珣不搭茬,颇感无趣,便去了监牢之中,挺胸腆肚,对着欧阳通和刘行感等人喷口水,“哼哼,陛下天威无处不在,你们这些宵小还敢作祟,岂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入我大理寺,算是你们积了大德了,且加点儿小心,若是惹得我不舒坦,少不得给你们杂治一番……” 来子珣心中嫌恶,未曾进监牢,就在外厢负手而立,跟几个将死之人抖威风,真真无趣无聊至极。 四个狱卒迎面而来,低着头,抬着个腌臜的铁桶,里面的饭食散发出阵阵恶臭,来子珣快走几步避开,用手指着大门远离自己的一角,那些狱卒点头哈腰,听令绕着圈进了牢房,当值的护卫见他发令,便没有查问。 “哟,这是要给他们开饭,我瞧瞧”韦贯之却不嫌弃,伸出手指蘸了点,就往口中送去,“嘿嘿,沤烂的酒糟,给他们吃这些都便宜了,你们几个,本官瞧着眼生” “小的们一向值得夜班,送晚饭,今日换班,送了早饭,才得见少卿官威,真是咱们的福分……”狱卒们很是油滑,马屁拍得震天响。网 韦贯之捋须得意,浑身通泰,“嗯,快去吧,好生当差,有你们的好处” 来子珣远远听着,颇感难受,他盘算着堂兄的行程,此时应当差不多入宫了,若是这盘将史务滋一同扳倒,办成铁案,怕是能立下些功劳,日后不管衙门大小,只做主官,做人下僚,实在是太糟心难受了。 “寺正,有贼人”一群大理寺狱卒打扮的汉子蜂拥而入,口中胡乱嚷嚷着,来子珣细听了,他们说得是,他们才是当值送饭的狱卒,前头进门的是冒名的贼人,值守护卫闻言,立马转身杀入,监牢一通大乱。 “叮叮当当”厮杀声大作,来子珣唤来几个护卫护在自己身前,心下稍安,突地眼中闪过厉色,当值送饭的只有四个狱卒,这后面冲进来的,却不下十几人,定然有诈,“来人,速速通报洛阳府衙,有人劫狱” 上阳宫,仪凤门,来俊臣眼皮跳了几下,稳了稳心神,快步来到仙居殿求见武后。 “来中丞稍待,三位王爷在里头,陛下心情不豫”门口当值的小太监,与来俊臣相熟,知他得圣宠,又拿了他不少好处,透露了些消息。 来俊臣闻言,心中有数,三位王爷定是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和定王武攸暨了,他们三人也是目前武家子弟当中,官爵最高之人,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人互相攻讦,惹得朝中一片乌烟瘴气,陛下是要敲打敲打了,只是不知,武攸暨又在其中掺和了什么。 没有等多久,大殿门开,武承嗣和武三思一同出来,手中各捧着一卷黄绫,脸色都不好看,武攸暨跟在后头,手中也拿着一卷,神色从容。 来俊臣侧身避让在道边,待三人走远,殿中走出个侍女,鹅蛋脸颊丰腴饱满,杏眼含波,总是挂着讨喜的甜笑,她不下台阶,垂袖敛衣,径直招呼,“来中丞,陛下召见” 来俊臣非但不敢指摘,还恭敬道谢,“多谢韦娘子”这侍女便是韦团儿,她是武后身边侍婢,没有女官封号,宫中朝中,都尊称她为韦娘子。 韦团儿盈盈一笑,转身前方带路,身段款摆,纤腰一握,腴臀玲珑浮凸,媚态天成,煞是诱人。 来俊臣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韦团儿在宫中也是艳帜高张,但能一亲芳泽的,不外乎还是武家皇亲子弟,听闻好容易治好了脏病的武延秀,就对她很是垂涎。 君臣见礼之后,武后先就问起刘行感狱的情形,来俊臣掏出怀中奏本奉上,“陛下,经臣等彻查核实,刘行感等人反迹彰显,罪证确凿” “唔”武后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斜靠在榻上,由着韦团儿为她捶腿,来俊臣办案,鲜少有不罪证确凿的时候。 “欧阳通已经认罪,写下认罪状”来俊臣又奉上了欧阳通的手书。 武后眉心微皱,“还有什么?” 来俊臣见状收敛了用词,“天官尚书史务滋,与刘行感有旧,审案期间,多次私下里与刘行感接触,臣常有忧虑” “你会同裴行本,依律量刑奏来……”武后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噗通一声响,紧接着便由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进殿禀报,“陛下,大理寺少卿韦贯之,寺正来子珣,洛阳府衙司马王禄紧急求见” “宣”武后没好气地摆摆手,起身坐直。 三人一同进殿,方才的噗通声,便有了答案,韦贯之脑门上青紫一片,起了个圆形的大包,显然是磕到台阶上了。 “陛下,有人劫大理寺狱……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人山人海呐”韦贯之官位最高,扑在地上,就是一通乱七八糟地说。 “闭嘴,王禄,你说”武后呵斥一声,越过来子珣,点王禄回话,事情发生在大理寺,显然外人回话更客观。 王禄应命,神情却是淡然,“今日辰时许,有大理寺差役来报,说是有贼人劫狱,臣迅疾集结官差捕快,前去弹压,抵达时,大理寺狱已死亡十二人,另有负隅者四人,见官差已成重围,当场引颈自杀,经查,贼人送来的饭食含有剧毒,欧阳通被强喂了些,所幸抢救及时,无性命之忧,贼人身上搜检出一封信件,乃是欧阳通写给天官尚书史务滋的,内容涉及串联谋反之事” 这一席话落地,殿中寂寂无声。 武后伸伸手,将那封信收了上去,与来俊臣带来的那封一比对,轻声一笑,意味深长,“这首曲子,唱得一点都不好,朕不喜欢……传旨,令秋官尚书狄仁杰,彻查此案” 韦贯之身子一软,瘫在地毯上,仰头找自家妹子,却看到韦团儿愤怒到扭曲的脸。 (本章完) 第178章 赤心之石(下七) “……原右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尸位素餐,败坏军务,罪大恶极,处以斫刑,给使范云仙知情不报,理应同罪,念其胁从,无贪渎行迹,从轻发落,着贬官两级,为左监门卫中郎将” 武承嗣在御史台宣读黄绫诏书,斫刑,便是乱刀砍死,剁成一块一块的,武承嗣不想看,转身便走。 “……麟台监李峤,处事练达,颇善圆融,必能慰抚地方,宣达德政,羁縻塞外,屏藩边疆,着官升一级,为安东都护,即刻起行” 李峤府邸,武三思飞快念完诏房里停留了大半个时辰,很是推心置腹。 相比之下,武攸暨这边要简单得多,他去了左卫大营侯思止的签押房,将黄绫交给他,“看看” 侯思止先行了礼,才接过展开,略过前面的骈四俪六,直接来到核心部分,“调左卫将军侯思止为右玉钤卫将军,暂摄大将军事务,重整军务” “多谢大将军栽培”侯思止单膝跪地,表达感激之情,这大概就是权策的应对方法,他受了太平公主的提携,算是太平公主府的人,但定王武攸暨也是太平公主府的主子,他出面调动侯思止,名正言顺。 “罢了,起来吧,本王也未曾帮你什么,都是大郎的首尾,你心里有数就好”武攸暨也不居功,“右玉钤卫的情形,相信你也晓得一些,该如何施为,还须好生与大郎商议” “是,大将军,末将在左卫,一直蒙大将军看顾,此番人虽走,心却未变,大将军若有差遣,请尽管吩咐”侯思止赶忙顺着这个机会改换一下门庭,他实在是怕了太平公主了。网 “太平殿下那边,你无须忧虑,我自去与她交代”武攸暨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至于差遣,怕是用不着了,你做些准备,便自去吧” 武攸暨三言两语说完,便起身离去。 侯思止初还有些不解,到了黄昏时候,他便晓得了,武攸暨的左卫大将军官职被罢免,改为正三品特进闲职,新任左卫大将军由突厥贵族阿史那元忠担任。 义阳公主府,权策外出访客回来,在未名小院儿门口,看到双鲤正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见到权策回来,双鲤一溜小跑儿迎上来,上蹿下跳,“怎样?怎样?我写的像不像?” 权策莞尔,这没心机的小丫头,出门还不得给人卖掉,摇了摇她的双丫髻,“你写了甚?我怎么未曾见到?” 双鲤眼睛眨了眨,挠了挠微微红润的脸颊,捂住了嘴巴,“对哦,双鲤什么都没写过” 权策呵呵而笑,揽着她的小肩膀一同回了院子,换了衣服,去了书房。 绝地已然等在里头,见他进来,立刻回禀,“主人,此次行动,沙吒术那边的地痞死了三个,权忠手下的人手死了六个,行动圆满达成,只是事先安排好,胁迫来子珣家的仆役揣那封信进监狱,结果他临阵嚼舌自尽,临时选了个在来子珣家附近厮混的地痞代替,未能竟全功” 权策点点头,许是这种消息听得多了,他也渐渐麻木了,“来子珣与无字碑是同行,拿捏他的把柄,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人事已尽,后面的,就看天命吧” “是,主人”绝地躬身告退,“占星托我向主人求个恩典,他在无字碑已经甚久无大用,现下也带了个徒弟出来,想要前往边疆,军前效力” 权策揉了揉眉心,这占星是个刺儿头,颇为不安分,出去也好,“我会书信一封给郑重,既是去了边疆,也别想着太清闲,在洛阳寻摸一些突厥人带去,敌情探查,正经也是一门学问,别只想着跟以往跑江湖一样,杀了人就跑” “是,属下代占星谢过主人”绝地露出些欢喜之色,真心为占星高兴,他的本事最大,但是用得上的时候最少,到边疆去对付突厥,那是正得其所。网 等绝地离开,权策盘算了近期的消息,武攸暨罢去左卫大将军,他能理解,毕竟他兄长武攸宁是北衙的左羽林卫大将军,若是仍让他担任左卫大将军,两兄弟在南北两衙当军头,不合规矩,即便都是武家自己人,也架不住帝王心术。 他今日去拜访的,是凤阁侍郎李昭德,大理寺少卿韦贯之眼看着要夺职问罪,他打算为宋璟谋划这个位子,他关注的不仅是眼前的案子,有狄仁杰查探,又有自己搅和,结果总不会偏出去太远。 他着眼在远处,趁着这个机会,多几个亲近一些,又有操守的人站住法司的职位,总归是有好处的,天可怜见,在武后朝,法司的冷板凳职位,竟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李昭德与权策也有一段恩怨在,待他不冷不热,权策隐晦点出宋璟和大理寺少卿,李昭德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来意,但他没有回应,不置可否,只说他对宋璟有所了解,显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等着权策开价。 权策不得已,提出对筑城有些见解,不仅能使城墙坚固,还可大幅缩短筑城时间。 李昭德总管神都外城营建,时时担忧工程进度和质量,正在疲于奔命,这个说头可正好挠在了他的痒处,注目权策良久,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李昭德是个急性子,翌日朝会,一纸奏本弹劾韦贯之,声言其人百无一用,懈怠公事,不宜再任法司,保举宋璟接任其位。 正在查案的狄仁杰表示强力支持,愤愤然,用词极尽刻薄,“臣曾问起韦少卿,大理寺刑讯记录,几名犯官饮食安排,值守护卫何以轻纵外人进入监牢,以上种种,其人一无所知,问及法度规程,更是无言以对,实有辱法司威望,大大耽搁臣办案进度,臣以为,其人非但不宜再任法司,甚至不宜为官,令其人去国子监学业,怕都太过抬举” “罢了,便依李相所言”武后对韦贯之有印象,有意全了韦团儿的颜面,“韦贯之贬官一级,到冬官衙门为营缮郎中” 李昭德眉心顿时皱起,不晓得陛下这个安排有没有敲打的意思,他主持外城修筑,冬官衙门营缮司的协助甚是吃重,将韦贯之弄过来,他怕是要伤些脑筋。 武后又对狄仁杰吩咐道,“狄卿,查案之事,还宜从速办理,莫要迁延过久” “臣遵旨”狄仁杰办案是专业的,心中已然有底,但口风丝毫不露,真相是真相,妥协还须妥协,了断了各方残念,才好上奏,免遭无谓攻讦。 武后扯扯嘴角,看着御座下列座的朝臣,数十丈大殿,似乎绵延到天的尽头,知人知面,却不知肺腑,可信可靠之人,竟有几人? 论亲,武承嗣、武三思欺上瞒下,党同伐异,论近,来俊臣连认罪书都敢伪造。 朝会散去,武后在宫中漫步,心头憋闷之意甚浓,韦团儿迎上来,一头磕在地上,呜呜低泣,“陛下,奴婢的兄长不上进,给您丢脸了,奴婢该死” 武后露出笑意,这种真性情的话,她喜欢听,亲自伸手将韦团儿扶了起来,看着她额头上的大片红印子,“团儿,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当官儿的,历练历练,总有得用的一天” “谢陛下恩典”韦团儿又要往地上磕头,武后拦住了她,侧头望向高高的宫墙,“团儿,朕有几十年没到过民间了,现在是什么样呢?他们对朕,对大周,又怎么想?” 韦团儿连声道,“陛下英明天纵,庇佑黎民,自是万家生佛” 武后幽幽一笑,“团儿,你说了不算,要走出去,看看才知道” 在她身后,上官婉儿脸上掠过一丝惊愕,谢瑶环的诧异一闪而逝,眼睛闪了闪。 (本章完) 第179章 赤心之石(终) 太平公主府,克己小院儿。网 权策坐在下首,太平公主却没有安稳坐在上首,而是在他坐榻侧面跪坐,盯着他看,看得他直起鸡皮疙瘩,扯着嗓子叫了声,“姨母” 太平公主像是才回魂儿一般,呀的轻叫了声,继而柳眉倒竖,“叫什么叫,吓到姨母了你”说着不解恨,还下手拧了几把。 权策龇牙咧嘴,连声求饶,心中六月飞雪。 太平公主撒了小脾气,又看了他几眼,捋着他披散在背后的长发,柔声道,“大郎却是有本事的,好在你动作快,将此事提前截住,要不然,非但欧阳通保不住,史务滋还会折了进去” 权策赶忙摇头,恭敬道,“孩儿没有做什么,只是碰巧送了封信进去,都是姨母洪福齐天,运筹得当,宵小昏狡,自取其辱” “咯咯咯”太平公主见他恭敬乖巧的样子,再想到那天晚上初闻事态恶化,权策急切之下,像个大男人拥着自己抚慰,不由脆笑出声,以锦帕掩着红唇,身上的纱衣如同波浪绵延,簌簌抖动。 权策给笑得不知所措,瘪着脸陪笑。 太平公主却不肯给他解惑,笑够了便跳过这一节,“大郎想要什么,说与姨母听听,但教姨母有的,一定赏给你” 权策笑着摇头,推脱道,“姨母言重了,我在府中居住,衣食住行都是姨母的,报答尚且不及,哪里还要赏赐” 太平公主听了这话,心中没有熨帖,反倒发凉,一时间想了许多,以他的身份能耐,到哪里没有人殷勤款待?再说了,既然叫了她一声姨母,在她府中居住用度,都是应当应分的,哪里能拿来斤斤计较?他在高安府中,高安和李笳两代主母,都是呵护备至,宠得跟宝贝疙瘩似的,何曾听他有一言半语挂在嘴边? 说到底,却还是分了里外,与自己不亲近。 太平公主脸色阴沉得厉害,高高昂起了头,“不要也罢,我正好懒得费心” 权策察觉到气氛有些冷,心中念头打了几转,他与芙蕖在一起久了,也晓得一些女人心思,迅速改了主意,“姨母,孩儿有个请求,不是赏赐,能准么?” 太平公主正在气头上,看都不看他一眼,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说来听听” 权策吸了口气,小声道,“姨母身量高挑,看上去有些纤瘦,若是能再增上几斤,丰腴一些,就更好看了” “是么?”太平公主斜昵他一眼,迟疑的看了看自己的身段,“像你画中那般,好看?” 权策连连点头,“嗯嗯,孩儿觉得好看” 太平公主白他一眼,伸手拧了拧他的脸颊,“呸,姨母好不好看,要你个小贼管,你那世叔,都不曾对姨母的身段指手画脚,你倒是霸道得紧” 权策呵呵陪笑,暗暗吁了口气。 太平公主口中不满,动作却不慢,唤下人端上了两碗透花糍,要权策陪着她吃。 看着眼前腻腻的甜点,权策本心是拒绝的,但在太平公主的凝视下,只好一勺一勺塞进了嘴巴,脑子里思绪翻飞,今天武崇敏又给他带了个蜡丸回来,笔迹是芮莱的,内容却是吊诡,“环又曰,白龙鱼服” 这个又字,非常的传神了。 显然,谢瑶环是刻意透话给芮莱的,这个聪敏恬淡又不惹人注意的女子,怕是早就察觉到身边的女千牛,如今的焰火军都尉,是权策的人。 白龙鱼服?武后是要微服私访,以她性情,不像是能抛下朝政远行千里万里的,那么大概率,便是在神都游历一番。 多多少少做一些事情吧,不管他承认与否,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明里暗里,得了李家不少的助力,若是能让还政李唐的足迹能够顺当一点,也是一桩功德。 “大郎,好生吃东西,都喂到鼻孔里了”太平公主娇叱一声,唤回了权策的魂儿。 上阳宫,长生殿,武后常朝。 “陛下,刘行感狱已彻查清楚,李义揆挟私怨报复,临摹刘行感笔迹,恶意诬告,其行卑劣,应处极刑”秋官尚书狄仁杰是绝对主角,站在大殿中声音郎朗,“刘行感兄弟四人,虽无谋反行迹,却有种种不发,雅州刺史刘行实贪赃之事尤其严重,应按律处置,不可因此事屈枉而掩盖前非……太常卿欧阳通,乃无辜受牵连,前后行事无差,应即行无罪开释” “裴卿,你可有损益?”武后沉声问裴行本,他是秋官侍郎,兼任大理寺卿。 “臣附议,然大理寺内,尚有玩忽职守者,宋少卿已有所斟酌,可请他奏来”裴行本的主要业务在秋官衙门,并无意抢功,引了宋璟出来,让他露脸。 宋璟也不推辞,紧跟着垫脚离席,“陛下,臣以为,寺正来子珣履职不力,行事专断,骄娇二气甚重,然其人思维缜密,尚有可取之处,可降两级留用,寺丞……” 宋璟不看奏本,站在原地,双唇开合,便将大理寺上下陟罚臧否了一番,有过有功者全在胸中。 群臣为之侧目,武后也起了些兴致,听着抑扬顿挫,像是在唱戏。 “宋卿博闻强识,勤于公务,却也难得,便依你所奏,裴卿久在秋官衙门,大理寺的事务,便都由你署理”武后颇为欣赏宋璟。 “臣谢陛下,必全力以赴,有不决之事,前往咨问请示宋侍郎”宋璟的回应很是得体。 武后思量了下,看看满朝朱紫,唇角一抹冷笑,露出了尖锐的獠牙,“狄卿与宋卿的处断,公正妥当,可依议而行,唯李义揆乃陇西李氏出身,行此恶事,家教不严之罪难免,只罚一人,难以收惩毖之效,着天官衙门分批革退陇西李氏出身五品以下官员,赐其族长李成裕自尽,着狄道郡守另择忠孝之士为族长” 这道命令,朝臣惊诧万分,不同的人品咂出不同的滋味儿,毕竟大唐皇室的李家,假假的,也还披着一张陇西李氏的皮。 散朝之后,武后便带着韦团儿、上官婉儿两人,几个内侍,谢瑶环安排了明里暗里的千牛护卫,一行人乘坐两辆马车,低调出了上阳宫。 进入洛阳坊市,武后下车步行,说,永丰里的巷弄百戏,南市北市的货栈,都去一些人多声杂的地方。 “默啜小儿要跳梁,咱大唐可不吃他那一套,跟他干,令狐将军要是瓜怂敢退,老汉便要去他家门口泼粪” “大唐丰饶,货物都是这个价钱,你满意了,回去跟你们部落国家的商人都说说,让他们都来” “想当年,平阳公主连克九州三十七县,立马娘子关……” …… 就连勾栏之中,也有不少歌舞伎,在排演着秦王破阵乐。 武后兴味渐次消减,登上马车回宫,找出了洛水义民贺氏奉献的赤心石,把玩片刻,交给韦团儿,“团儿,听闻权策和攸绪在折腾什么三和土,以条石黏合筑城,你便拿去与你兄长,传朕的旨意,令权策将此石磨成粉,用于神都外城” “陛下……”韦团儿一脸忧心。 “朕想起权策说过一句话,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民心,哼哼,朕乐见它,它便重于泰山,朕不乐见它,它便轻于鸿毛,有何可惧?”武后身形挺直,斗志滔天,“说起来,有段日子没见权策了,传旨,令太平公主择日携权策入见” 权策若是晓得自己若有若无的安排,得了这么个结果,怕是撞墙都来不及。 (本章完) 第180章 世家子弟(上) 神都洛阳东侧,有上东门,上东门左近,洛水以北,有两个坊市,分别为积德坊、教业坊,两条方式之间,有一条宽阔大街贯穿分界,街道名称是德业大街,大理寺在这条街上,常有囚犯槛车在此通行,多是流放或处斩的重刑犯,洛阳本地百姓口口相传,称其为业报大街。 权策平日的活动多在西城太初宫附近区域,今日绕了远路,经过这条街,时间许是不巧,刚好遇到大理寺官差押解囚犯出城,他勒住马缰,在一处巷口伫立避让。 领队的主事官员身穿绿袍,七品官装束,正是大理寺寺正来子珣,五品寺正,被宋璟按下两级,做起了事务性的活计,主政一衙的梦想更见遥遥无期。 来子珣看到了权策,阴沉的脸庞,瞬间扭曲了几下,脖颈僵硬地转开,到底是心机深沉,身子仍是稳定如恒,不紧不慢走过这段艰辛无比的路,心中的怨恨和羞耻交织,难堪到极致。 有那么一瞬间,来子珣甚至想到当场撞墙而死,头颅血迸溅,弄权策个满头满脸,且看他还能锦衣华服,风轻云淡否? 然而,他不会这样做,他要留着有用之身,扬名立万,洗刷今日耻辱,若有朝一日,权策成为他阶下囚,定要让他受尽人世间所有的羞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呸”来子珣吐了一口口水,里面有血,也有碎牙。 后面的槛车中,李义揆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眼神空洞无神,已经失去了神智,他将被极刑处死,作为一个世家子,假如他更懂进退,假如他更善隐忍,远离是非,并不会落到今日下场,也不会牵连整个宗族。 再后面便要闹腾一些,刘家兄弟,都被判了轻重不一的杖责和流放刑罚,最轻的恰是刘行感,他只有谤议朝政,懈怠公事两条轻罪,被判了二十脊杖,流放江南道黄州,他的大兄,雅州刺史刘行实罪责最重,杖一百,远窜岭南道琼州,看他瘦削的身子骨儿,能不能活着领完这一百杖,都是未知之数。 “权策,权策,阴险小人,无耻奸佞,阴谋害我,你不得好死,我必不与你干休”刘行感骂了一路的街,就职的春官衙门,查案的秋官衙门,处刑的大理寺,逮谁骂谁,现在看到了仇人,分外眼红,他的一番遭遇,全都因替李义揆出头弹劾权策而起,他自然是没有错的,一切都是权策的错,骂的天昏地暗。 “啪”一条黑漆水火棍正正打在刘行感的嘴上,鲜血横流,下手的是带队典史,随便打得一棍子,很见功力,一颗牙都没掉,刘行感还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呜呜惨叫。 “权郎君恕罪”典史一溜小跑,到权策马头前,一连串点头哈腰。 权策摆手示意无妨,一个小动作,让那典史像是得了多大体面一般,挺胸腆肚,满面红光。 刘行感见得这一幕,目眦欲裂,车都走远了,还扭过头来,冲着权策的方向继续哇哇大叫,倒是有些刚烈汉子的气势。 “呵”权策自失地一笑,抖抖马缰,策马离去,他是故意来这里的,毕竟是自己运筹了许久的成果,灭李义揆,罚刘行感,制来子珣,救欧阳通,目的基本达成,想着来看看,然而真的看到了,却又觉得索然无味。网 南市,悦来客栈。 这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角抵擂台和说书先生两大特色,吸引了大批宾客来此地猎奇。 准备好的角抵演员,擂台上的表演项目,几乎派不上用场,神都的纨绔子弟圈子,将这里当成了约架圣地,要早早来领号牌,晚到了,便轮不上了。 还有说书的,说的不是唐传奇,没有鬼神妖魔,换了个说辞,叫什么武侠的,里面有名门正派也有歪门邪道,乒乓四五打成一团,颇有兴味,那些门派正好跟店里桌子上的桌号相对应,产生了很是离奇的效果,武当少林什么的桌子从来不空,几伙儿人挤成一团,星宿派阴癸派什么的,愣是空着没人坐。 包厢里也是一样,华山之巅,活死人墓什么的,大家都喜欢订,黑木崖、绝情谷便无人光顾。 芙蕖原本有意将这些不讨喜的桌名和包厢名字换掉,权策不让,他并不是在等口味清奇的人光顾,而是相信,有黑才有白,没有这些不受欢迎的座位包厢,也就没有受欢迎的了。 权策来到悦来客栈的时候,正是午膳时间,店里人声鼎沸,店外也排了挺长的队伍。 “大郎” “权郎君” 刚进门,就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占了好几张桌子,足有二十几人,他认得的其中几个,葛绘、涂祁佑、蔺谷,这些人都是天授元年的制科进士,葛绘他们几个,是混得最好的,有个例外是萧敬,他的年资要丰厚一些,年过而立。 见到他们,权策并没有意外之色,事实上,这二十几人都是无翼鸟甄选过的可用之人,权策不方便直接出面,便委托了萧敬和葛绘代为出面,这是他的青年军。 “表舅,葛兄,诸位兄台有礼了”权策上前问候。 “大郎,相逢便是有缘,这里可有不少同年对你当日吟咏青玉案的英姿念念不忘,不如一起饮上几杯?”葛绘洒然相邀,他如今在官场找到了些乐子,当个清贵御史,清淡的性子随意挥洒,竟然步步高升,身边聚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颇为快活。 “正是这个话,大郎,来,喝两杯”萧敬虽是长辈,但一直受到权策提携,并不拿捏身份。 “权郎君,托你的福,我们能成首批天子门生,我等愿饮三杯,陪权郎君一杯”涂祁佑起身,召来侍者,为权策斟了一杯酒,座中春风得意之人甚多,以他为甚,年纪轻轻已经是钦天少监,参与权策两次大布局,眼界见识颇为不同。 “敬权郎君一杯”众人纷纷举杯邀饮。 权策含笑应了,一饮而尽,与众人谈笑甚欢,席间每个人他都能叫出名姓官职,他们的得意作为,也都如数家珍,令这些已在官场经受了些风霜的年轻人很是有感,席间气氛很快便热络起来。 盘桓片刻,权策也不久留,团团告罪,自顾自上楼去,再多待一会儿,这偶然巧遇怕就要变味儿了。 “桃花岛”欧阳通竟然选了这么个包厢,听过底下说书的都知道,桃花岛是黄老邪的地盘儿,顶多算是亦正亦邪,平素的生意并不怎么好。 欧阳通已经等在里头,正拿着一张字纸细细赏看。 “有劳太常久候,下官失礼了”权策躬身行了礼。 “权郎君莫要外道,你救了老夫的老命,我都不曾对你说个谢字,你晚来多大会儿,又有什么”欧阳通抬起头啦,睿智的脸上露出笑意,“快坐下” “太常大度,小子就不多言了”权策笑呵呵入座,扯起了话头,“太常可曾听过此间话本儿?” “听过,老夫最爱的就是那黄老邪,至情至性,只须一口正气在,行事自可百无禁忌”欧阳通竟然大有兴致,拉着权策就聊起了黄老邪的各种高光事迹,有些权策都没有听过,他本来只记得框架,芙蕖请了不少潦倒文人一并充实改造的,大方向没变,但内容颇多不同,黄老邪在此中去了暴戾和迁怒,更正派了一些。 两人边喝酒边聊天,聊得颇为投机,时间飞快过去,日头已经西斜,一顿饭从中午吃到黄昏。 欧阳通微醺,权策正要提议散席,他又在衣服里掏摸出方才那张字纸,抖了两下,“这是谁写的?” 权策接过一看,正是他让双鲤临摹欧阳通笔迹写的造反书信,“我家双鲤” “那丫头有大慧根,老夫要收她为徒,你意如何?”欧阳通似是醉醺醺,双眼却清明。 权策迟疑了下,笑了,“双鲤会很高兴的” 他喜欢欧阳通的报答方式,长情且真挚,相比之下,史务滋送到太平公主府的重礼,便显得表面了许多。 (本章完) 第181章 世家子弟(中) 双鲤迷迷瞪瞪给权策送去拜了师,欧阳通膝下有子有女,却还没有孙辈,见了双鲤甜美可爱的小模样,带了几分真心喜爱,当场看着她大字小字各写了一篇,更是欢喜,带进后院儿给夫人见礼,然后,就没能再带回来。 权策倒也不必低估自己的关注度,他这边这点动静,很快便在朝中权贵府邸传开。 “父亲,孩儿愚钝,并不能理解此事因由?”秋官尚书狄仁杰府邸的书房里,狄光远深深蹙着眉头,喃喃地道,“那日南郊秋游,孩儿曾暗示于权策,孩儿在大理寺,父亲在秋官衙门,他应当能听懂,但却并未接茬,不惜另出招数,绕了远路,何苦?” “呵呵呵”狄仁杰怡然而笑,“这并不奇怪,观权策行事,最爱通盘绸缪,以四两拨千斤,从未全力以赴,一向留有余地,与他关系密切的朝中宰执,不止一个两个,若是没有把握,他何曾惊动过哪位?” 狄光远犹疑着点头,“那保举宋璟,并无危险,还可送出人情,想来不少人乐意配合于他,为何舍近求远,去寻李昭德?” “他恰是他的高明之处,看似折节乞求,却是一石数鸟”狄仁杰捋须微笑,循循善诱,为长子解惑,“权策与李昭德有隙,能说动他保举宋璟,想来付出了些代价,那宋璟即便守正,岂会不知感恩?经过这一番交道,两人的嫌隙得以破冰,刘行感狱看似是朝中争斗,受创最重的,却是远在狄道郡的陇西李氏,李昭德宗族倚仗全去,正在彷徨中,此时借交易之名,善加扶助一二,丝毫不落痕迹,却结下患难之缘” “大郎在朝中苦心经营人脉,如今日之欧阳通,若有事之时,往往弃置一边不用,意义何在?”狄光远眨着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崇敬有加。 “痴儿”狄仁杰收敛了笑意,微微摇头,“这等事,权策以一己之力,调动几个小官,便将事态了结,一则杀鸡不用牛刀,敬重他们的地位,二则展示实力,未用之人脉,在他屡战屡胜之中,非但不会淡去,反倒更见凝重,到得用时,又何须他开口,你父亲我,便是其中之一” 狄光远诧异地看着父亲,狄仁杰理了理袍袖,他说的是真心话,权策展示手腕,不仅是对敌,也是对友,至少眼下,他对权策的能力、操守都有十足信心,这少年郎,非池中之物。 狄光远有些难以接受,“平素相交,总见他风轻云淡,古道热肠,待人以诚,令人如坐春风,真有如此复杂心机?” “呵呵呵”狄仁杰笑了,起了点促狭心思,“一切都是为父猜测,想来若你去问他,他定是不承认的” 狄光远听出父亲打趣之意,顿时羞红脸,离席跪下,“孩儿驽钝,令父亲蒙羞,枉自痴长大郎数岁,却颟顸懵懂,实在汗颜” “傻孩子,快些起来”狄仁杰从桌案后走出,扶他起身,“我儿讲的是义气,他在弄的,却是权术,二者并无可比之处” “那,孩儿是否,当适当疏远大郎,免得为其所用?”狄光远有些为难地问出口,年近而立,还要向老父问出这等问题,颇有些难堪,但神都风大,父亲权位渐长,他不得不谨慎从事。 “我儿谬矣”狄仁杰却很是欢喜,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乐意与儿子们多作交流,“权策乃是人中龙凤,你与他相交,全凭本心意气,不与贤者相交,还去与庸人相交不成?若他真有用的着你的地方,身为友人,自当全力以赴,哪里来的为其所用?” 狄光远眼睛大亮,“多谢父亲教诲,孩儿懂得了” 狄仁杰捋须微笑,眼前闪过顶盔掼甲的少年将军,吊古战场,立下东都千牛卫之魂,其威望至今不堕。 那时候,他还是汝州刺史。 宦海诡谲莫测,权策能用梅花内卫,明着抓他,实则保他,他这孩儿身边多这么个强力的明白人,想必能多几线生机。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旧人墓” 神都北门安喜门外五十里,有一山名为北邙山,这座山是洛阳北门屏障,也是距离洛阳最近的山,武攸绪和权策一行人来到这里,看了看,不行,山上石头不多,土质疏松,泥土倒是可用,但四处都是坟墓,乱挖不吉。 又往北方行四十里,有一石山,陡坡峭壁,尽是石头,一堆工匠在山坡上敲敲打打,采集小块石头下来,权策和武攸绪面前渐渐堆满了这些标本,翻翻检检,权策并不懂那些石头里能烧出石灰,还是武攸绪解决了这个问题,翻了《周礼》,找到了先人用牡蛎壳燔烧石灰的记录,他令人从安东都护府弄来了一些牡蛎壳,研磨成粉,大致搞懂了怎样的石头能烧石灰。 武崇敏兴冲冲跟着,他气力小,凿石头不行,只能抱几块散落的小石头回来,给自家堂叔和大兄挑选。 “这块石头,应当可为”武攸绪找到了心仪的石头,却不急着采挖,而是令人依山挖坑,做了个简易的火窑,四下里封闭,只余下一个出烟口,架起易燃木料,一层层交错放置,足足垒起了两米有余,将那块石头敲成细块,散放在木料中,点起大火煅烧,工匠们伐木砍柴扒灰,忙得团团转。 这里烧火的时候,还有随行的管事仆役找当地的樵夫猎户淘换了些野味儿粮食,做好了饭食,简单对付了一顿,武崇敏正在长个头儿的时候,很是喜欢这种野外氛围,整整刨了四大碗饭。 “大兄,若是此法可行,需要的石头不是一点半点,全靠人力采挖,恐怕支应不及,不如用火药炸开,岂不简单?”武崇敏吃了个肚儿圆,擦了油乎乎的嘴巴,又去山上看了会儿工匠采石,下来提了意见。 武攸绪捋须微笑,“崇敏举一反三,头脑很是灵光,然而你要晓得,火药如今只是放焰火爆竿的,娱乐之用,无其他用场” 武崇敏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怪不得千牛姐姐演训焰火军,都要到深山老林里头,都有好几日没见到了。 许是因石头少火力猛的缘故,夜宿了一宿,第二日,石头的外壳便变成了黑红色,取出的时候周身冒着浓烟,像是刚烤好的红薯,敲碎之后,里头便是白色的石灰。 武攸绪抓起一小撮,捻了捻,嗅了嗅,点点头,“走吧,回城,且试用一二,崇敏去寻李相爷,请他派人暂封石山” 武崇敏二话不说,策马疾驰而去,他长期在将作监和千牛卫行走,早见惯了大场面,俨然是武攸绪和权策的代言人,无论见谁都不曾怯场,也无人敢于怠慢。 望着他的背影,武攸绪与权策相视而笑。 (本章完) 第182章 世家子弟(下) 上阳宫,麟趾殿。 这处宫殿乃是水域丰盈的水景园林,洛水如玉带横穿而过,偌大水量被玩弄于股掌,三十六处蟾蜍水口汩汩喷涌,水汽蒸腾,假山怪石林立,松柏竹桂错杂其间,终年苍翠。殿阁之上,琉璃瓦当色泽鲜亮,熠熠闪光,亭、廊、折线形桥,绿瓦红柱,绮丽多姿,与河流山势自然相融,精致繁复而不累赘,移步即可换景,处处引人神往。 宫女们捧着各色美酒佳酿,时令水果,太监们抬着案几坐榻,灯盏饰物,在麟趾殿往来穿梭, 韦团儿垂着双手,在殿内外缓步行走,四下里查看,若有哪个行事不妥当,未能令她满意,轻的便要厉声呵斥几句,重的则会令身后内侍记录在案,自有慎刑司执行刑罚。 今日获罪的宫女太监很多,记录的内侍下笔不停,已经记满了一张纸,翻到下一页,韦团儿仍旧发落个不停,内侍很是为难,觑得个空子,低声规劝,“韦娘子,气怒伤身,不值当的与这些下贱人计较,要不您先歇歇脚?” 韦团儿瞟了他一眼,铁青的脸色稍微松了松,宫中立足不易,内外盘根错节,表面上打的是这些人,背后惹到的,却是另外一些,她虽得宠,有些傲气,但大规矩一直守着,甚少得罪人,今日倒好,一股脑得罪了一群。 “今晚陛下家宴,皇嗣、诸位王爷、公主,还有数不清的小郎君、小娘子,都要参加,这可是大周立国头一遭,陛下信任,交了这个差事给我,我是半点都不敢懈怠的,就算是处置了哪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有人心气儿不顺的,尽可以找门头告状去”韦团儿用很大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周遭忙碌的人,都能听得见,这算是个解释,更是个威胁,软硬兼施。 “都晓得韦娘子的难处,大家伙都精心一些,韦娘子的处置算得是轻的,要是真出了岔子,咱们掂量着,还有人能活没?”身后的内侍掐着兰花指,操着尖细的嗓音,将话点透。 韦团儿哼了声,拂了拂衣袖,自顾自出了殿门,去尚食局查看菜肴点心准备得如何。 那内侍一直躬着腰背跟在她身后,走到僻静无人处,身形挺直,伸出手来,将韦团儿揽在怀中,在韦团儿凫臀上使劲儿捏揉了几把,“团儿姐莫要忧心,李昭德是块硬石头,急切间拿捏不得,武大匠也不像是个通融人情的,可不还有个权郎君么,心眼最是通透,若是韦娘子递个话过去,韦郎中定能有个能立功的去处” 韦团儿吃痛,眉头皱了皱,眼中却非但没有怒意,还闪出一些水波,她今日的烦恼,都是为了她不争气的兄长,从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上,贬到冬官衙门当营缮郎中,本指望着能在外城营建之中得些功劳,没想到,转眼就被李昭德发配到了石山去封山去了,“李昭德,这厮委实可恨,只盼那权策是个明白人,不然,哼……呃,轻些个儿,受不住了” 两人缠绵半晌,内侍只是阉人,沾些手足上的油水,也便没了花活儿,反倒累得气喘吁吁,韦团儿轻蔑地斜睨了他一眼,自顾自整理好衣襟,纤腰款摆,风情四溢。 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约了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提及武后要宴请武家李家在京皇族中人。 武家还好说,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还有一大批郡王都在神都,李家略有些尴尬,在京的公主倒颇有几位,王爷除了宫中的皇嗣李旦,便只剩下老一辈的舒王李元名,上次约权策打马球,正值云弘嗣被查的敏感时期,打到中途便坠马负伤,自那时起,一直称病闭门,在府中静养。 “我李家男儿稀薄,无用之辈也多,然李家女儿却不是易与,还请两位姐姐届时抖擞精神,与我一同,扬我家威风,万不可让人小瞧了去”太平公主端坐主位,斗志昂扬。 义阳公主神色淡淡的,没有应声,她是萧淑妃长女,皇家荣光没享受几分,折磨却是受了不少,现如今除了经营钱帛,便只想着自己的孩儿,对姓氏,并没有多少留恋。 高安公主性子温顺,却也晓得这等事不可随意掺和,咯咯笑了两声,便把话题转开,“太平殿下说的对呢,咦,大郎在何处?姨母都来了,也不见他出来拜见,我可是想他得紧呢” 太平公主见两人情状,不由叹息,在宴会上有所作为的想法,她曾与千金公主也提起过,却是吓得她当场就白了脸,终究娇柔太过,都不是有血性之人。 她早有全盘设想,从马车停驻,入殿次序,拜见母皇的花样,到晚宴时分的节目,她都想过了,可惜,孤掌难鸣,她也不便强求,顺着话茬道,“大郎啊,两位姐姐正该说说他了,整日里不着家,带着弟弟们在将作监玩儿泥巴呢” 义阳公主瞠目,高安公主眼珠转了转,似是想到了什么画面,掩嘴而笑,笑了下又觉得不该,勉力为权策缓颊,“大郎最是能干,玩儿泥巴,说不定也是为国分忧呢” 说话的功夫,权策带着薛崇胤、武崇敏两人回来了,还穿着外出的大衣服,上面有些泥土污渍,三人齐刷刷拜倒,母亲姨母的一通乱叫。 少不得被教训了几句,灰溜溜各自回院儿里沐浴更衣,再出来时,又都是一身光鲜。 义阳公主很是满意,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将三人叫到面前,一一拉着手问了几句,“我家孩儿,果然个个都是拔萃人物” “姐姐忒也偏心,好容易夸奖两句晚辈,我家的却不在呢,不行不行,等他们表兄弟聚齐了,姐姐要重新夸过”高安公主嘟嘴不满,口中说着,手上却仍是将权策揽在自己身边,只要她在,权策一定归她,没有人抢得过。 旁边太平公主眼睛一亮,看了看他们三人,脸上绽出一丝笑意。 第183章 世家子弟(下一) 入夜时分,上阳宫灯火通明。 秋深露重,有风吹起时,凉意更可刺骨,麟趾殿前,漫长的五层四十五阶石梯,各有一名宫女,一名太监肃立,迎迓即将登殿的贵人们。 天子无私事,皇家家宴与民间不同,参与的并不只是皇族贵人,还牵扯到凤阁、殿内省、麟台和翰林院诸多朝官,他们全程参与其中,或承当宴席典礼司仪,或席间助兴,或记录行止,差事正经不少。 时辰不早,这些天子近臣身着朝服,戴进贤冠,簪白笔,先行入麟趾殿站班恭候。 “臣等拜见陛下”朝官齐齐行俯伏叩拜礼。 武后头戴金凤冠,穿着金黄色凤袍大步行来,缓步登上御座,还以空首礼叫起。 小太监随即朗声宣召,“宣魏王、文昌右相武承嗣入殿” 殿前广场,李家武家的皇亲国戚,早已站立多时,听到这头一个宣召,微有骚动,李家队列中多是惊愕和惶恐,武家那边,倒多是喜气洋洋。 武承嗣没有带夫人,只带着长子武延基,三子武延秀,一同拾阶而上,两旁宫女太监齐齐施礼,殿内朝官唱喏拜贺相迎,尊贵荣耀已极。 权策的心头猛地一拧,看了看前方,身着明黄色皇太子服饰的李旦,带着皇嗣妃刘氏,从妃窦氏,以及长子李成器,三子李隆基,长子十二岁,三子仅有六岁,次子李成义出身卑微,极少出于人前,一家五口都在,却仍有凄清之意。 权策凉意遍体,心中惊惧不安,眼前这一幕,与武后微服出巡定然脱不得关系,不仅打破了他的幻想,还反手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李旦的皇嗣身份,乃是武家爪牙的眼中钉肉中刺,早已遍体鳞伤,只不过今日这无妄一刀,却是自己砍下的。 太天真,太幼稚,试图以民心诱导,不料却适得其反,武后到死才肯放权还政,早已心如铁石,哪有那么容易受人影响? 权策悔恨不已,只盼着下一个传召登殿的不是皇嗣,按照祭祀礼仪,身份贵重的,不为首,便为终,两者不相上下,若是居次席,那便是上下尊卑分明。 “宣皇嗣入殿” 听到这一声宣召,前方明黄色的身影,明显抖了两抖,权策仿佛听到一声叹息,李旦终是举步向前,一家人浑浑噩噩,攀登石梯的时候,牵着李隆基的窦氏没太小心,迈的步子大了些,李隆基一头栽倒在前方石梯上,嘴巴撞到石梯边缘上,登时满口鲜血。 六岁的李隆基用袖子的背面快速抹了一把,使劲儿吞咽了什么东西,噎得两眼翻白,抿紧了嘴巴不让鲜血涌出,对前方停步回头的李旦连连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灯光映照下,李旦的眼中,飘着几许晶莹。 殿内朝官又向李旦行礼,这次的朝贺声比武承嗣的,要大了许多,李旦笑脸相迎,只是笑容满是不能言说的苦涩。 权策低下了头,这些朝官犯下了与自己一样的错误,此时此刻,越是对李旦礼遇,他的日子,就越是难过。 “宣定王、特进武攸暨、太平公主入殿” 太平公主好胜心不息,硬是压着武攸暨一个身位踏入麟趾殿,而且,她没有带着儿女。 武后见状出言询问,“太平,你府中孩儿为何不曾带来?” 太平公主撒着娇回答,“他们都与表兄弟在一处,待会儿一同向母皇问安” 武后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微微笑,招她坐到身边,“也好” “宣梁王、内史武三思入殿” …… 至千金公主和舒王李元名为止,便不再单独唱名,而以支系传召,叫到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的时候,已经将到尾声,夜风来袭,王晖将权箩拢在怀里,权策抱着薛嫘,此间庄重压抑,两个小娘子恰到好处的乖巧,不哭不闹,煞是可人心疼。 入殿之时,两位公主都没有驸马相陪,权毅在嵩山结庐而居,王勖长期卧病,但两人却都是面目水润快活,高安公主入殿时,还小小的蹦跳了一下,挨了义阳公主一记掐拧,吃疼的咬住下唇,瘪着嘴不高兴,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儿家。 朝臣们施礼之后,颇多宽慰,李家却也有过得好的。 看向她们身后,顿生炫目之感。 王晖站在最前面,抱着权箩,其次是权策,抱着薛嫘,再后面是薛崇胤,牵着权竺,武崇敏牵着薛崇简,武崇行在后头跟着,七男二女,来自三家公主府,却是以年齿长幼列队,无人计较爵位官职,也无人在意出身,相处和乐融融,发于自然。 这才是家宴,应当有的滋味,大殿内落落寂然,李家人自是有感,便是得意的武家众人,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并不如何欢喜得起来了。 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带着子女跪拜武后,武后良久没有出声,义阳公主有些发抖,高安公主悄悄将手握住姐姐。 这个小动作唤醒了武后,扯了扯嘴角,“起来吧,你们这一长串,倒是热闹,权策,到朕身边来,却是有些日子未曾见你了” 权策听令上前,却是遭了太平公主的嫌弃,“大郎不许到这里,你去那边” 这一幕却是少见,朝野风传,太平公主最是宠爱权策,怎得生了嫌隙,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 武后饶有兴致,“太平,何故嫌弃权策?” “大郎这么大了,还玩儿泥巴,天天脏兮兮的,一点天潢贵胄的模样都无,很是气人”太平公主骄傲地告状。 “还道你换了心性,却还是拐弯抹角给他表功来了”武后呵呵一笑,却并不理会,摆摆手,示意开宴。 宴席间有歌舞助兴,还有一个小焰火表演,武后几次开口,要么是与太平公主,要么是与武承嗣,要么是轻声与权策说话,宴席过半,才记起自己的儿子,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旦,今日有剑南烧春,你最爱的,可多饮几杯” 李旦欢喜无地,招来内侍斟酒,接连饮下数杯,杯中之酒,却是越饮越多。 月满中天之时,饭食撤下,换上了点心乳酪,气氛松弛下来,陪坐的朝官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应制赋诗,各展才华,颇有一些佳作。 权策心境微凉,也多喝了几杯酒,看御座下众生百态,人人面目模糊,似是而非,方才受尽窘迫的皇嗣李旦,竟在为武承嗣把盏执壶,老王爷李元名一瘸一拐拖着腿脚,竟跑到武攸宁席间寒暄问候,而心思诡秘的武三思竟将自己桌案上的蟹黄毕罗送到了义阳公主桌案上,还小意地哄了权箩几句。 权策感到些冷意,团了团身子,几番谋算升起的些许骄狂,浅薄而又无谓,且厚厚积淀,缓缓行止,此时意图冒头,主导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只是白日做梦罢了。 “咭儿”又是一杯冷酒下肚,头脑却是清醒了。 武后恰好回首,见他面色沉郁,便开口道,“权策,观你神情,似与此地格格不入,想来是有所联想,何不以诗词道来?” “臣无状,臣适才在殿前广场候召,见两位妹妹叫冷,感同身受,想起昔日北伐突厥,也曾见北疆雪景,便献丑了” “权郎君正该速速吟来,最好是整首诗,免得宵小之辈误会,坊间已有传言,说你拾人牙慧,欺世盗名,岂不冤枉?”说话的是武延秀,他病好了,又可以作妖了,坊间并无此传言,但自他说了后,怕就该有了。 “多谢淮阳王提点”权策拱手道谢,随口吟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夜深露重,寒意来袭,听闻此诗,不少人都紧了紧衣袍。 “独钓寒江雪”武后斜靠着坐榻,呢喃了这一句,神思翩飞。 “万径人踪灭”李旦念着的,却是这一句,拿起酒壶,将里面剑南烧春,悉数倒入喉中。 “啪啪啪”却是高安公主拍起了巴掌,为外甥儿撑场面,搅碎大殿之中各怀心事,只是无人附和,高安公主的掌声孤单又倔强。 武后哂笑,也随意拍了两下。 顿时,击掌之声如同雷鸣。 天色愈发黑了。 第184章 世家子弟(下二) 清晨,神都洛阳,长夏门,一行车马迤逦进京。 打头的马车车辕上,相对插着两面显眼的认旗,明黄色丝绸制作,上面有几条蓝绿彩线,勾勒出一只孔雀的形态。 城门守正高举右手,拦住了他们,“你们是何人?运送何物?去往哪里?” 后方有一壮大骑士策马上前,“下官乃是天水县尉赵与欢,为便于行路,未着官服,进京是为天水公主殿下进奉汤沐邑秋收方物” 守正瞧了瞧他的模样,虽神色疲惫,脸色微黑,但双手洁净,有些气派,当是个官家人无误,只是汤沐邑进奉秋收方物,这个说头早几年便没有听过了,阴沉着脸,朝身后挥挥手,城门守卫齐刷刷抽出刀剑,严阵以待。 守正厉声道,“天水公主是哪家公主?尔等听的是哪家命令?可有公函?” 赵与欢眉头拧了拧,按捺住了心头火气,沉声应答,“天水公主乃是义阳公主与权驸马之女,权郎君之妹,我等进奉方物,乃是天水乡绅自发而为,有县衙背书为证” 守正查看了背书大印,又检查了马车上的物事,确认都是些特产土物,告了声罪,挥手放行。 “1,2,3……”守正心中默数,整整四十七辆马车,车辙深深,载重不少,即便都是乡土物事,值不了几个钱,这份心意,却是少见,现如今的公主汤沐邑,向来都是公主府派人在当地打理,淘换些钱帛或是贵重物事回京,类似于地主和佃户的关系,由地方县衙和乡绅自发进奉的,多少年没见着过了。 在车队的末尾,有个青年人押队,身着锦袍,身形挺直,深深看了守正一眼,点头微笑。 赵与欢掏出一份舆图,一路向北,过了洛河渡口,折转向东,来到上林坊。 进了坊市,偌大的义阳公主府门匾便遥遥可见。 公主府营建规制有定数,在神都并不出奇,但对于边塞远地出身的赵与欢众人,还是极富视觉冲击,门前下马石朱红标杆四面合围,纵横数十丈,地面覆以打磨平整的花岗岩石,恢弘壮阔。 他们一行人抵达的时候,门前广场站着数十名森严肃立的府兵,看装束,并非同一个卫,不片刻,公主府内走出两个将军服色的人,由一个常服少年亲自送出,显然是府中的主子。 赵与欢朝队伍后方望了望,与押队的青年一道上前见礼,“在下天水县尉赵与欢,天水权氏族人权泷,携天水公主汤沐邑方物拜见,敢问可是权郎君当面?” 那少年眼睛眯起,朝绵延出去很远的马车队看了一眼,眉头微蹙,“表兄在府中另有要事,我是太平公主府薛崇胤,既是妹妹汤沐邑来人,还请随我入内,只是神都天子脚下,这许多马车,招摇过市不妥当,范将军,听来家兄长说起,您在东郊有处宅子,不如就暂时代为安置一番,如何?” 薛崇胤极快做了决断,人可以见见无妨,但这么多东西,就此带入府中,却是不行。 那两位将军一直驻足未走,其中一个是调任右监门卫将军的范云仙,来冲的堂姐夫,另一个是新任右玉钤卫将军侯思止,权策约见两人,便是请范云仙关照侯思止,提点一二,免得行事有所差池。 “郡公吩咐,云仙自无二话”范云仙微微笑,招手唤来他的护兵,将马车队接手,护兵熟门熟路,很快便将车队带出城外。 做完这些,侯思止与范云仙才与薛崇胤拱手作别,侯思止的神色有些落寞,原本以为权策费力运筹,是要让他在右玉钤卫大展拳脚,却不料并无甚大动作,只是令他多向下面走动,将所辖折冲府的实情底细摸个分明。 “沙吒,日后我等怕要多往剑南、陇右游玩儿了”侯思止挥着马鞭,打趣与自己同行的沙吒符,这一点权策倒是没有食言,侯思止给他运作了个致果校尉的衔头,正七品。 “将军怕是想差了,主人吩咐做事,总要到最后,才晓得全貌,到那时候,局面已成高山滚石,无可遏制,重任在肩,将军怕是无暇游玩”沙吒符摇摇头,神色肃穆。 侯思止想了想,确乎如此,心中一根弦缓缓绷紧,不管是做兄长,还是做下属,他都不许自己脱了权策的后腿。 直到两队人马走远,木木站在原地的赵与欢才醒过神来,面前站着的半大少年,原来竟是个郡公,慌忙行礼,“乡野之人,难得见贵人,失了礼数,还请郡公莫怪” 薛崇胤伸手扶起,肃手延客,“不必多礼,且随我来,表兄与武大匠议事,不便搅扰,且先去拜见姨母” “臣赵与欢,草民权泷,拜见公主殿下”后院正殿,赵与欢和权泷一同下跪拜谒,看到手牵手的一对尊贵母女,心中踌躇不安,两个公主殿下,可需要行两遍礼? “都起来吧”义阳公主打量了下这两人,“天水郡望,首推赵氏与权氏,能委派你们二人来此,心意本宫代为领受了,劳烦你们一路舟车劳顿,便请客舍暂歇,崇胤,稍后引他们去见大郎” 薛崇胤应下,招呼了管事带他们下去,自己辞别了义阳公主,去了权策的未名小院儿。 这里像是个黑煤窑,黑烟袅袅,有些呛人,院落里七零八落摆着石头,旁边还有些白色石灰、泥土,以及一锅热气蒸腾的高粱粥,这三样,便是三和土的原料了。 武攸绪和权策都穿着短打打扮,面前摆着一个长约三丈的矮小墙垛,用平滑整块的青色条石垒成,中间四周有乳白色的凝固物,两个健硕的仆役,打着赤膊,正抡着大锤猛烈捶打墙垛,发出咚咚的钝响,墙垛上留下一些白色的斑点,却并未将条石打散,反倒是那两个仆役,被震得胳膊发麻,大锤掉在地上,双手不停抖动。 武攸绪呵呵而笑,“这三和土果有妙用,日后筑城便不须受夯土之累,怕能省下一半的时日,大郎又有大功矣” 权策顿时汗颜,连连摇手,“世叔谬赞,愧不敢当,我也就开始时说了几句话,后面的试验,都是世叔和众多工匠查阅古籍,匠心操持,绝不敢居功” “这便是劳心者制人,大郎休要过谦”武攸绪心境甚佳,拍拍身上的泥土,分派四周的仆役下人将此地狼藉收拾起来,“我且去沐浴更衣,今晚少不得叨扰大郎一顿酒席” “表兄,天水县来人,一个姓赵,一个姓权的,说是给妹妹送汤沐邑方物,我瞧着有些求官的意思”薛崇胤近前来,绕着这墙垛打量了一圈儿,便失了兴趣,他与武崇敏不同,对格物之道并无爱好,口中絮叨几句,“表兄可要整理一番,去外头相见” “整理一番是要的,外头却是不必,权祥,去将他们请到这里来”膏粱纨绔也有不同,连些许腌臜都承受不得的,如何能摔打成事? 权祥应命而去。 权策向浴室走去,捻了捻手指,搓下不少灰尘,他收到了韦团儿的传信,说是托他美言几句,让她家的读书人兄长自石山腌臜之地离开,不要做工匠下贱事。 倒是正好。 第185章 世家子弟(终) 大周帝国立国两年,边患一刻未曾停息过。 后突厥默啜可汗狼子野心,刚登上可汗大位,便屡屡发难,遭云州都督令狐伦、涿州都督郑重设下伏击,损伤不小,加之内部不稳,不得不暂时缩回去,秋高马肥的时节即将过去,凛冬将至,想来北塞边境能安稳度过今年。 一波刚平,另一波又起,吐蕃大将勃论赞刃勾结西突厥贵族,突然拥立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俀子,驱逐大周支持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将势力范围延伸到西域地界,里应外合,鲸吞安西都护府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杀戮大周官吏士民,危及西域商道,威胁陇右狭长的牧马地带,安西都护赵鎏收敛残兵,退守天山东南的蒙池,已成孤军。 “诸卿,可有对策?”武后在丹陛之上烦躁地走来走去,以她的城府,些许边患,本不当至此,只是这几日恰逢女人不舒服的日子,格外易怒。 众宰相交头接耳片刻,达成了一致,一起拱着袖子出列,“当即刻发兵,还以颜色,斩断吐蕃魔爪,将他们赶回高原” 群臣离席,俯伏一地,以山呼万岁的方式,支持与吐蕃再次开战。 相继有大臣陈奏主张,还有武将请命出征,朝堂上下,虽说见解不同,却殊途同归,只剩下一个字,战。 武后扬起衣袖,止住了满朝文武的热血沸腾,“传旨,令右鹰扬卫大将军,兼管右玉钤卫大将军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为副总管,领所辖军府,择日整军西征,发北衙千骑重骑兵全军,羽林万人随行,军饷民夫,各有司务必妥善支应,贻误军机者,从重论罪” 众文武臣僚呼啦啦跪了一地领命。 武后又问,“王卿,今当远征,右玉钤卫可有托付?” 王孝杰是员悍将,老于行伍,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是在行军作战途中,粗声粗气地回禀,“臣不晓得,右玉钤卫非但府兵兵员不足,演训也是废弛,不堪大用,便是裁撤,也不足惜” “哦?”武后很是喜爱他的真性情,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脸,侧头看着侯思止,“侯卿,你意下如何?” “陛下,王大将军所言属实,臣辩无可辩”侯思止出列,慷慨悲愤,“然而,臣不赞同裁撤此军,所谓哀兵必胜,右玉钤卫身负原罪,上下内外皆是有罪之人,武威道行军,在陇右与岭南,亦是右玉钤卫军府所在,臣愿随军出征,一则猬集军府兵马,负罪演武,重立军规,二则充作备御,待命前出,以鲜血洗刷耻辱,臣乞陛下恩准” 一席话说到后面,侯思止铮铮男儿,带上了哽咽之声,眼圈通红,一头叩在地上,良久不起。 “侯卿精忠,朕固知之矣”武后感慨了一声,“起来吧,朕允你所请,若右玉钤卫有雪耻立功之日,朕手中这大将军之印,便归你了” “臣叩谢陛下隆恩”侯思止又叩了两个头,回到了坐榻,心中并没有面上那么动荡不安,悠悠然想着,趁这场兵凶战危,大郎交代的差事,怕是极容易便达成了,只是鸭子赶上了架,还要另寻些锦囊妙计才成。 出征之事议定,地官侍郎杜审言离席禀奏,“臣以为,军需粮草转运之事繁剧,俸饷郎中仅有一员,且年事已高,恐无法胜任,议请临时增设一员,以为辅助,确保无虞” “杜卿想来已有合意人选?”武后对这些大臣的弯弯绕,早已洞若观火,只是世情如此,朝政运转少不得这些盘根错节,她也无意破坏。 “臣保举冬官衙门营缮郎中韦贯之”杜审言径直言道,事实上,因为这个保举,老杜是正经与权策辩论了一番的,他被说服了,原因是韦贯之在冬官衙门,定会坏了神都外城营建大事,放在地官衙门,虽也会坏事,但有法眼如炬的杜审言盯着,危害要小得多,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保举他得了。 “李相,以为如何?”武后问李昭德。 李昭德有些费解杜审言自找麻烦的做法,但乐不得丢个大包袱出去,捏着鼻子夸奖了韦贯之几句,恭送瘟神滚蛋。 “外城营建,可需另派人手?”武后对韦团儿的兄长得个体面的官缺也很是满意,露了个话头出来,给了李昭德保举的机会。 向来利落地李昭德竟然微有些犹疑,吭哧两声,婉转拒绝,“臣有武大匠……等人协助,实不缺人手” 武后想到了玩儿泥巴的权策等人,嗤笑一声,“外城营建,事关国体,李相也须多花些心思,时机得宜,朕要亲自前往验看的” “臣遵旨”李昭德铿锵有力,三和土已成,筑城如虎添翼,他有十足信心。 义阳公主府,权策望着眼前的郑镜思,神情有些玩味。 郑镜思登门,拿的不是郑重的帖子,而是权泷带上门来的,权泷的性情,权策已有所了解,无纨绔之气,善能自制,与人交往持重小心,是个稳妥人,他自作主张带郑镜思过来,定有他的道理。 “权郎君,在下此来,有意入族叔府中为幕,还望成全一二”郑镜思礼节周到,说出的来意,令权策颇为意外,他可是记得,当初他将郑重收入东都千牛卫,郑镜思可是非常不以为然,很是瞧不起郑重这个豪门逆子。 “郑郎君何故回心转意?”权策心下稍松,以荥阳郑氏的门路,要入仕为官,大道千万条,不一定要求到自己头上的,但入郑重幕府,却还是走自己的门路最为妥当,还有弥合宗族情分的功效,但他也不会滥做好人,须得弄清楚情形再说。 “此一时彼一时,而今大局底定,边患四起,效命正当其时”郑镜思似乎说得很清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权策点了点头,这些千年世家,自有传承智慧,为幕而不出仕,却是曲折,但他却并不赞同,郑镜思乃是家族嫡支,身份贵重,到得郑重军中,怕是不好安置,给郑重平添麻烦,微笑着说,“郑郎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边塞兵凶战危,并非善地,若你不嫌弃,不如在太平公主邑司挂个职,方便行走?” 郑镜思眼睛闪了闪,故作思量半晌,点了点头,“如此,劳烦权郎君了” 李武两家踩钢丝,却没有比太平公主更合适的了。 权泷送他出府,回来告了罪,郑镜思缠得狠了,无奈下才同意做带路党,却是给这个心事飘忽的从堂弟添了麻烦。 权策自不会计较,“堂兄,你可有出仕打算?” “不瞒大郎,自然是有的” “可有想法,欲为言官,事务官抑或是词林官?” 权泷连连摆手,面容紧致,“大郎莫要取笑,我有自知之明,文才半分也无,唯独有些干才,做词林官只会贻笑大方,跟在你身后做些小事,倒是可以承担” “好,那,堂兄便与我一道,去做个泥瓦匠吧”权策半是戏谑半是认真。 权泷只是含笑,神色从容,并不怯场。 权策没有玩笑,权泷也是真的不怯场,两人便在石山工地常驻,指导工匠制作三和土的技法,每日都是晨曦初露便出发,披星戴月,泥垢满身方回。 如此劳碌了大半个月,权泷得到了权策的信任,也得到了李昭德和武攸绪的赞赏,先任主事,再任员外郎,权策撒开手,将石山的三和土工地交给了权泷负责。 权策并非偷懒,他有别的事情要做,要去为侯思止送行,随他出征备御的,还有赵与欢,他本是官身,转为军职,担当果毅都尉,他手里捏着权策写给侯思止的方略,密密麻麻文字图画都不少,关键词却仅有两个,“老卒不死”、“非常作战”。 上阳宫,长生殿,武后已然就寝,韦团儿披散着头发,自殿中退出。 她已经得知了兄长从冬官衙门的腌臜地方,升调到地官衙门管钱粮赋税的消息,权策果然是个眉眼通透的,晓得如何做人。 然而她的心眼,却不在权策身上。 权策举手之间将她的烦心事化解,让她发现,原来李家这帮人,并非想象中那般弱不禁风,潜在的权势和影响,有时候比大张声势,互相撕咬的武家人,要大得多了。 她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在宫中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风口浪尖,每日早膳之前,她都要去东宫,将他带到武后寝殿请安。 那个人是皇嗣,叫李旦。 第186章 西塞朔风(上) 天授二年十二月,隆冬苦寒时节,大周的军队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苦战。 两个月前,武威道行军兵马抵达前线,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是西突厥贵族出身,主动请缨前往招纳西突厥忠义之士,试图里应外合,却落入圈套,出师未捷身先死,尸首被西突厥兵马在阵前拖曳,来回几十遭,壮硕高大的身躯被砂砾厮磨,只剩下几点残渣,骨碎血尽,撒在战场黄沙之上。 王孝杰大怒,当即催动兵马与西突厥野战,西突厥连战连退,将大周兵马引入伏击圈,吐蕃兵马四面杀出,王孝杰大军损伤惨重,一路仓皇败退,西州都督都督唐休璟整兵前来接应,合兵一处,才堪堪站稳脚跟。 大周损兵折将,西突厥得势不饶人,不间歇出兵骚扰西州,小战不断,王孝杰勉力应付,胜少败多,眼看士气低落,军心不稳,便想起了邪招,利用自己曾在吐蕃被俘虏的经验,对附近地形进行了细致研究,决定暂时放弃与西突厥的纠缠,掉头向高原北麓,以青海湖左近的西峪石谷为突破口,直攻吐蕃本土,此地易攻难守,是个鸡脖子地带,吐蕃若退,则大周兵马可由此长驱,隔断吐蕃与西突厥的联系,各个击破,吐蕃若进,则将付出惨重代价。 王孝杰不愧沙场宿将,这一番行军路数,令吐蕃大将勃论赞刃失了进退空间,大骂中原人狡诈。 吐蕃一向以大国自居,坚决拒绝了西突厥跨境支援的提议,按照农奴,辎重兵,老弱兵马,精锐兵马的次序排兵布阵迎战,摆出堆人命的态势。 大周军队占据地利,以攻对攻,层层收割吐蕃军队有生力量,平常灰色,冬季白色的石谷,此时为鲜血染红,饶是吐蕃将士豁出了性命,大周军队仍是节节猛进,眼看便要将鸡脖子齐根斩断。 若真是如此,吐蕃的军队便成了孤悬在外,且吐蕃的大片国土将会裸露在大周兵马的铁蹄之下。 勃论赞刃遭到了空前强大的质疑,吐蕃明明是来挑唆大周和西突厥鹬蚌相争的,为何会变成吐蕃浴血奋战,反倒是禽兽成性的西突厥作壁上观? 勃论赞刃咬着牙关任由下方的军将文官唾骂,阴鸷的眼睛在大帐中一划而过,清晰明了,自己的亲信,吐蕃真正的勇士们,是不会见到血就疯狂尖叫的,骂他的,都裹着黑色的头巾,手腕上缠着数量不等的小巧手鼓,那是苯教巫师的标志,这些人像是跗骨之蛆,存在于吐蕃的角角落落,大巫师世代沿袭,甚至达到了能左右朝政的地步。 “本将来日亲自上阵,若不能退周朝军队,则战死在石谷之中”勃论赞刃将随身短匕齐根插入桌案之上,立下血誓。 为首的巫师嘤嘤嗡嗡吟诵了很久,“大将出征,万物之神都将庇佑,若大将殒身,必成天神,光耀吐蕃纯净的雪山” 勃论赞刃嘴角跳动了好几下,将滚到喉咙口的脏话按下,去你娘的万物有神,去你娘的天神,高原上无物不成神,拴住了所有人的手脚,你们看到什么好东西就烧掉,烧青稞,烧獒犬,你们连人都烧,为什么不烧了你们自己?好在伟大的赤都松赞普是英明的,正在与苯教大巫师周旋,定能将你们这些可耻的蛆虫碾成碎泥。 大帐中的巫师们无视了勃论赞刃刀子般锋利的眼神,自顾自敲打着手鼓,吟诵着晦涩的经文,他们都闭着眼睛,事实上,他们也不想看到勃论赞刃,这个高原的叛逆,神灵的亵渎者。 勃论赞刃上阵之际,高原上朔风呼号,风力越来越劲,迎面吹来,人竟不能站稳,夹杂着硕大的雪粒,风的方向是从西向东,一路狂飙突进的大周军队,遭到了严酷的风雪摧残,攻过来的时候有多顺利,被反攻的时候,便有多么惨烈,吐蕃人顺着风雪猛冲,弯刀在一个个睁不开眼,东倒西歪的大周将士脖颈划过。 西峪石谷,吐蕃人的血刚刚凝固成暗红色,便又铺上了大周军人的热血,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河,流淌着血红色的水。 “老天不长眼,老天不长眼呐”王孝杰身负重伤,躺在担架上,重重拍打着地面,五指处处流血,仰头望天,双目赤红,大周军队丢下数以万计的尸首,又被打回原地,风雪却骤然停了。 “哈哈哈”勃论赞刃仰天大笑,立马石谷巅峰,豪情四溢,然而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蒙天神的旨意,风雪之神赐予高原完美的胜利”苯教的巫师们,从舒适的帐篷里出来了,张开双手向天,虔诚祭拜,吐蕃将士们全都跟着下跪,“这些尸首,是天神最好不过的祭品,烧了吧” 勃论赞刃横刀立马,眼睁睁看着方才浴血奋战的将士,拖着疲惫的身躯,将战利品送到高高的火堆里,任由火舌吞没,吐蕃是农奴社会,计算功劳,用的是首级,如今,首级成灰,功劳也没了,冷风劲吹,吹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了下面吐蕃人一层层密密麻麻的尸体,那些光芒万丈的巫师们,却像没有看见一样。 银牙狠咬,一丝血迹从他嘴角处蜿蜒而下。 西峪石谷战事进行之时,驻军蒙池的安西都护赵鎏得到了宝贵的战机,王孝杰主力部队消耗吐蕃人,西突厥人防备西州都督唐休璟,他当机立断,放弃固守蒙池,率领手下五千余拼凑起来的残兵,横穿西突厥领地东归。 西突厥果然没有大举兴兵拦截,只是派出小股部队袭扰,但却动员部落妇孺,封闭了沿途商道,劫掠商贾,赵鎏失去了补给支持,一路穿行,战死的将士仅有数百,冻饿而死的将士却多达上千,存活下来的东归残军,个个面黄肌瘦,只剩一把骨头和一口气撑着,见到西州城垣上猎猎飘舞的大周杏黄旗,又有数十人倒地暴毙。 赵鎏也被那面炫目的旗帜,弄到激动难抑,当场晕厥,自马上坠落。 三日后,赵鎏醒来之时,还不及与唐休璟把酒言欢,却先得了大军战败,王孝杰重伤的噩耗,赵鎏慌忙随唐休璟一同前去探望,门口侍从将他们迎入,又轻轻掩上房门,轻轻摇头叹息,三员主将,一个老迈,一个病弱,一个重伤,这场仗,怕打不下去了。 “打,一定要,要打,咳咳”王孝杰呼哧呼哧穿着粗气,剧烈咳嗽起来,他也不用手掩嘴,任由血沫星子四溅,“我手上还有三万兵,陛下还给了我备御,侯思止在后头闲了两个多月,也该卖把子力气了,令他即刻整兵,三日之内,不,两日之内,到西州听令” “大总管,怕是……”唐休璟摇了摇花白的头颅,“侯思止聚起右玉钤卫军府,得兵五万有余,他不仅未曾补充,还大力裁汰,驱散半数,留下的,都是些三十多岁的老卒,月余前,来函将阿史那忠节将军的突厥部曲要了去,老夫正预备上奏疏弹劾他” “噗……”王孝杰一口老血喷出,打了几个晃,气怒攻心,昏了过去。 第187章 西塞朔风(中) 神都洛阳,安喜门外三十里,外城修筑工地。 今日此地格外紧张,因为皇帝陛下要亲自前来查勘施工情状。 冬日风大,工地又是荒凉所在,难免有不通礼节的山野之民横冲直撞,虽有銮仪和护军在,随时都能驱赶,但闹出事端,扰了陛下冬游雅兴,委实不美,自宫中发锦缎数万匹,在道路两旁厚厚悬挂,遮蔽内外,小民不会触犯天颜,陛下看不到糟心的事物,两全其美。 武后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亲民的兴致她也有,但只限于与民同乐,今日乃是政务出行,免了一些干扰也好。 李昭德是有大魄力的,见识了三和土的功效,立马全线启用,两个多月来,调动十万余民夫,已经筑起长百丈,高十丈,宽三丈的城墙,蔚为壮观。 武后在城墙下驻足,仰头看,城墙一水儿的天青色条石,闪着幽幽哑光,厚重威严,高可参天,巍峨耸立,浑然一体,比长安的城墙还要壮观,这是她最在意的,微微笑,“李相,兴建之速,超出我望,以目测之,堪称鬼斧神工,然其效用如何,却是未知” 李昭德不见傲色,肃穆答道,“臣已备好攻城车,撞城锤,但请陛下发令,其效用,一测便知” “李相慎言,攻城车,撞城锤,皆是战阵利器,陛下在此,谁敢妄动刀兵?”武承嗣在侧,见不惯李昭德得意,厉声呵斥,暗藏冷箭,“还是说李相明知此事不可行,故意为之?” “臣也有所担忧,听闻城墙以浓粥胶凝,实在匪夷所思,臣年迈,牙齿脱落,无法食用硬食,一日三餐,用粥颇多,若是浓粥有此功效,岂非早已肠穿肚烂?”地官尚书武思文出声附和,武思文原名徐思文,是造反的徐敬业的叔叔,因为协助武后声讨徐敬业,获赐姓武。 李昭德淡然不应,他身后站着将作大匠武攸绪,还有冬官衙门营缮员外郎权泷,在工地餐风露宿两个月,此刻的权泷,脸颊黝黑,面孔坚毅,常无表情。 武后四周一望,“权策何在?” “陛下,权郎君不在此处”李昭德恭敬回答。 武后怫然不悦,“唤他来,折腾这许多首尾,还真当朕不晓得不成,到得见真章的时候,便躲了起来,岂有此理” “陛下容禀”权泷赶忙跪地解释,“权郎君并非有意怠慢,前几日外出,协助艾都尉演练焰火军,至今未归” 武后神色微动,迅速隐去,“他倒是忙碌得紧,罢了,且由他去,你是何人?” “臣冬官衙门营缮员外郎权泷” “你姓权?”武后心中有了些数,又见他满身泥污,“想必这三和土,便是你在负责制作?” “臣不敢当,全赖李相运筹,武大匠提调,臣效力奔走而已”权泷声音朗朗,并不居功。 武后呵呵而笑,指着他问道,“今日朕欲观城墙之效,而备用之物却是战阵所用,有犯忌之嫌,此局当作何解?” “臣常跟随权郎君,听他言及,陛下乃天上人,所言所行所用,皆非凡俗,若攻城车能得陛下青睐,赐下黄绫,命以新名,则但凡能为陛下效命,当百无禁忌”权泷不假思索,片刻间便想出了法子,简单至极的法子。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妙极妙极,哈哈哈”采纳了权泷的建议,令依言而行。 李昭德命人带上攻城车,武后亲手为它系上黄绫,赐名鉴垣辇。 攻城车有了新的衣服,新的名字,做的事情,却还是一样,数十个府兵催动,轰然撞向城墙,连续撞了数百下,其后又用上了攻城锤,千锤万击,府兵换了一茬又一茬,城墙除了几个白色的点子,分毫不动,连一丝裂纹都无。 武后很是满意,勉励了李昭德几句,令他以凤阁侍郎检校冬官尚书,加武攸绪同凤阁鸾台三品,升权泷为营缮郎中,赐紫金鱼袋。 “你有功,朕赏,权策推诿懈怠,有过,当罚,即刻传旨,令他入宫请罪,朕自有发落”武后指点着权泷,下了口谕。 喜气洋洋之中,不在场的权策,遥遥受到了训斥。 权策当晚便从深山老林之中出关,简单沐浴更衣,入宫请见,武后却并未单独召见他,同在的,还有宰相岑长倩,夏官尚书娄师德,地官尚书武思文,还有领东都千牛卫、千骑的女将军谢瑶环。 武后并不急于处置权策,先说起了要害大事,“侯思止上奏,请命将右玉钤卫府兵解散,以军府品级军官、得用老卒为骨干,重立右玉钤卫,后续以募集之法整军,在原折冲府所在地征收兵役税,用以养兵,诸卿以为如何?” 娄师德沉吟片刻,“右玉钤卫积弊甚深,行此雷霆手段,也是无奈之举,且如今事态,怕是只能暂允,以观后效” 大殿中沉默,娄师德所说的事态,便是武威道连战连败的消息,吐蕃与西突厥贪得无厌,吞下了安西四镇犹自不足,一路向东来,西州岌岌可危,西州若去,陇右道门户洞开。 “也罢,朕允了他,在伊州停顿了两个多月,也该够了,令他即刻赶赴西州增援,朕倒要看看,他手里这些老卒,是否都是廉颇”武后做了决断,并未抱多大希望。 众人又都是沉默,武周革命以来,第一场大战,实在是输不起,输不得。 “你们退下吧,权策留下” 岑长倩等人躬身退下,再回身时,却见殿内侍女太监一同退下了,正在合力将沉重的殿门合上。 翌日,宫中传出两道旨意。 赐宫中帐幕锦缎万匹与权策,令义阳公主府好生裁剪,以美形色,权策供职无状,留上阳宫上清观抄经。 武威道王孝杰勠力王事,忠勇可嘉,又值年关将至,令将军谢瑶环前往西州前线劳军,并留驻西州,以监军事。 这是非常矛盾的两道圣旨,权策有过,罚了抄经,却又将给武后遮挡的万匹锦缎赐给他。 武威道有功,派了亲信女官劳军,却又要留下做监军。 权策和武威道,是谁有功,又是谁有过?朝野上下,陷入了巨大的问号之中。 太初宫,东宫,皇嗣李旦愁眉紧皱。 他无力顾及朝局,更无力干预千里之外的战事。 他忧愁的是手上的东西,来自武后贴身侍女韦团儿,这是一张锦帕,粉色的,带着馥郁的香气。 上面还绣着一行蓝色的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李旦知道这首竹枝词,他那能干的外甥权策写的,他也知道这句词的意思。 他对韦团儿的丰臀早有兴致,形状大小,与他的母皇一般无二。 然而,他不敢向母皇身边的女人伸爪子,韦团儿不得宠时不敢,得宠之后,更是不敢。 又然而,这份轻佻的示爱,以他皇嗣之尊,竟也不敢拒绝。 他知道,以他嫌疑之身,虽说是武后的嫡亲儿子,说上千句万句是非,可能半点效用都无,但若是韦团儿张张嘴,说他只言片语,他便会有累卵之危。 天潢贵胄,皇子龙孙,难堪之最,莫此为甚。 看着眼前的锦帕,李旦的手轻轻发抖,一滴一滴的泪水,从鼻尖掉到锦帕上。 第188章 西塞朔风(下) 沙州不愧是沙州,满眼黄沙,且不安分,与冬日里风雪夹杂在一起,充塞天地之间。 此地的风很是诡异,它没有固定的风向,东南西北飘忽来去,向任何一个方向张嘴巴,都可能被灌上一嘴的沙子,当闭上嘴巴,捂住鼻孔,严阵以待的时候,它却又成了龙卷风,平地而起,盘旋向上,像钢鞭一样反复抽打着身体。 防不胜防之下,艰难的行人放弃了防备,将挡风的兜帽拉低,拉紧了马缰,微垂着头,另一手抱在胸前,怀里笼着横刀或是长枪等兵器,身后马背上,还驮着个皮革做成的硕大包裹,极为沉重,身下的马匹步履缓慢,脚下是松软的沙地,都要一脚踩实,深陷进沙地里,才能提起另一只脚,往前行进。 队伍都是骑士,穿着同样款式的乌黑夹袄,排成三列纵队,约莫有五百多人,他们避开城镇,不走大路,在山间林里冒雪前行,整整齐齐,沉默无声,像是一块沉郁的铁板。 为首的骑士高高举起了右手,队伍停止行进,下马歇脚,按照行伍编队,围成一个个圆圈,后方远远跟着的马车队赶上来,卸下了柴火和食物,每队还分到一小壶烈酒,这个东西最是抢手,每队的分派不同,有的轮流,有的均分,有的则是要比试一场,他们比试的项目很是怪异,匍匐在地爬行,十几条汉子像蛇一般,上坡下坎,谁最快爬到目的地便有喝酒的权利,还有的是扔石头,助跑几大步,谁丢出最远,谁能喝酒。 更怪异的是,无论爬行还是投掷,他们的动作都是一般无二。 队伍前方的一圈人,主次分明,内圈儿里是一男二女,外圈儿则是数十个壮硕汉子,权忠、绝地和沙吒术都在,带着无字碑的主力行动人员,他们并不畏惧风雪严寒,脸色还有些兴奋,常年在豪门大宅之间行鬼蜮阴私之事,这回能上战场杀敌报国,也算给祖宗长长脸子。 里头的一男二女,正是权策、谢瑶环和芮莱,这支队伍便是长期在深山老林里演训的焰火军了。 “大郎,多饮些酒,早就听说塞外苦寒,今日总算见识到了”芮莱全身上下裹得毛茸茸的,毫不避忌伺候权策饮食,谢瑶环都猜出来了,再藏着掖着,未免欺人,不如坦诚相待,以后如何,便由谢瑶环自行决断了。 “正是,边塞风光与中原迥异,又有异域风情,沙场战阵,怕迟早会成文人墨客的心头好”谢瑶环眯着眼睛笑着,很是从容,也帮着给权策布菜,三人倒是融洽得紧。 权策呵呵一笑,“瑶环说得不错,凡事至于极端,总能摇动人心,边塞冷极,苦极,残酷至极,悲壮至极,必能催生诗词佳作……” “唔,大郎且住”谢瑶环伸出手制止,“我等才到这里,感触不深,到办完差事之后,再听大郎佳作,想必别有滋味” 权策迎上她纯净真挚的眼睛,微微一笑,颔首应下,差事即是战事,兵凶战危,办完之后,不晓得谁生谁死,这个提议,也算是个祝愿了。 神思翩飞,权策想起了自己的行前之夜。 武后将权策留下,并不是追究他失职的罪过,仍是放心不下西塞的战事,她问了两个问题。 “焰火军能定战场胜负否?” “右玉钤卫老卒上阵,能扭转战局否?” 这两个问题权策都无法给出确切答案,武后的眼神由期许转为冷厉,大殿里逐渐冰封,权策心思百转,躬身道,“战阵瞬息万变,焰火军虽威力巨大,不目见耳闻,终难准确把握用途,亦难尽其效用,右玉钤卫亦是如此,臣愿领焰火军西出秦关,为王大将军助力” 武后本就有此意,但她不想让权策大张旗鼓增援,派兵增援,前线战事不利的消息便摆到了明面上,这个脸,武后不想丢。 于是,他名义上被留在上清观抄经,实际上早已潜行出宫,领着焰火军,穿州过府,直扑西疆,要不是武后下了不得惊扰地方的命令,他们也不至于专挑人迹罕至的艰险地带赶路,艰苦到这个份儿上。 帝王的颜面呐,权策无奈唏嘘。 “大郎,该启程了”芮莱摇了摇他的胳膊。 权策回过神,立即站起身,大踏步上马,随着他的动作,五百余人立刻恢复了肃静,齐齐翻身上马,只听到铠甲碰撞的金石之声。 陇右道,伊州,伊吾县,右玉钤卫大营。 侯思止穿着一身短打,虎着脸巡视,大营中的兵马,演训进度,他了如指掌,两万三千人,校场上只有两万人,都是三十多岁的老卒,上有老下有小,从军多年,虽没有年轻人的虎气锐气,却胜在沉稳坚毅,吃苦耐劳。 “呼,哈”吼叫声响彻云霄,老卒们操着沉重的长柄陌刀,做着横劈斜砍的动作,数九寒冬,他们的头顶却冒着热气。 他们这么拼命是有理由的,侯思止以罪治军,右玉钤卫全军上下包括他在内,人人都是戴罪之人,无过错则罢,一有过错,便是严峻处刑,自裁汰一批生瓜蛋子之后,便废掉了开革的刑罚,新增了个关禁闭,令人闻风丧胆,且一人受罚,牵连全队,会操之时,无演武之权,只能在旁执役,脸丢得轰轰烈烈。 铁腕之下,侯思止为他们带来了地位,他们不再是兼职的府兵,而是专职的募兵,即便不能再上阵操刀,也能在军中做教官、做勤务,谋得生计,换言之,右玉钤卫这碗饭,他们能吃一辈子,侯思止还未他们挣来了军饷,超出以往当府兵时候的补贴数倍,且无须再自备战马兵器,一应军需都由朝廷支应,每月足额发饷,由侯思止亲自发放到每一个老卒手中,足够他们养活家人,演训会操中取胜的团,还可得到奖金,沙吒符领的那一团,得的最多。 得的更多的,是赵与欢领的三千敢死团,他们都是优中选优遴选出来的,他们的训练科目与大队不同,有单兵搏杀,有小股突袭,还有集团先登,唯独没有防守,也没有撤退。 “右玉钤卫,有罪之军,杀敌建功,血洗前耻”高台上,一队轮值的宣教官带着全军高呼口号,侯思止也站在台下,跟着一起振臂高呼。 第189章 西塞朔风(下一) 西州城内,唐休璟带着一队属官,沿街巡视,大街两旁已经没有了以往人来人往的兴旺,家家关门闭户,道路上或坐或躺,聚满了自城外躲避兵灾进入西州城的百姓,有汉人子民,也有西域人,还有一些是突厥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唐休璟在人群中艰难挪动着双腿,小儿饥饿的啼哭声,大人受伤患病的痛苦呻吟声,伸长了手乞讨吃食的要饭声,夹杂着叫卖儿女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帮助这些难民,只能耐心安抚,“莫要急切,后方侯思止将军的大军即将到来,西州城的包围解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个瘦削的卷发汉子颤巍巍站起身,“我们是突厥突骑施部落的人,官人可会收容我等?” 唐休璟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你们都是大周的百姓,虽一时沦落贼子之手,终会重获光明,回归正道,朝廷爱民如子,本官守牧有责,绝不会丢下任何一个百姓,尽管放心” “多谢官人” “多谢官人” “呜呜呜……” 叩谢声,哭泣声响遍整条大街,唐休璟勉力站直身体,往四处看去,白发苍苍的脸上,满是坚毅笃定,努力将信心传递给这些遭难的百姓,只是眉眼间,偶尔飘过几团愁云。 西州城外,马蹄声喊杀声如雷。 赵鎏在西州南侧的叠岭关设卡固守,与吐蕃和西突厥的联军接战,试图将敌军阻拦在西州城外,留下缓冲喘息的空间,却遭西突厥重兵猛攻,坚守十数日,损伤惨重,佯作全军杀出,要在野外决战,在敌军严阵以待的当口儿,虚晃一枪,利用沿途地形,节节退守,狼狈撤回西州城。 吐蕃与西突厥军队趁势掩杀,兵临西州城下,赵鎏调动所有兵力据城而守,堪堪将敌军拒于城门之外。 吐蕃军队后撤驻扎休整,西突厥军队被推上前线,接连冲击西州城防,只是他们是草原民族,来去如风,骑兵为主,攻城拔寨并不专业,在赵鎏坚守之下,未能取得寸进。 然而,赵鎏却高兴不起来,西州城四面合围,粮道断绝,又能守多久呢? 唐休璟巡查了大街上的流民,来到城墙上,看着下方黑压压的敌军,白眉紧蹙,“都护,可有异常?” “并无异常,还是那三板斧,射箭掩护,驱马撞城门,向城墙上丢火把”赵鎏说得风轻云淡,他身后的城墙上,抬着担架的辅兵穿梭不停,抬着血肉模糊惨嚎的伤兵下了火线,伤亡人数多达数百。 唐休璟收回视线,终于还是问出,“可用之兵几何?” “除了大总管不肯动用的一万羽林和上千重骑兵,仅剩万余”赵鎏对王孝杰的决断没有不服,羽林中看不中用,人数虽多,只不过是案板上的田鸡而已,上阵只会乱了军心,重骑兵是在外藩面前露过脸的门面,若是在战争中出现闪失,影响太广。 唐休璟仰起头,闭着眼,讷讷道,“军报发出已有三日,却不知侯思止将军,何日能来?” 赵鎏听了,嘴角微微抽搐,眼底兴不起一丝神采,伸手抚摸着冰冷的墙砖,腮帮跳动,他从驻扎地龟兹镇败退到蒙池,又自蒙池溃败到叠岭关,如今狼狈龟缩西州城内,军人之耻辱品尝殆尽,他是不打算再退了。 “都护,都督,大事不好,城下,城下……”一名都尉冲将过来,指着城下,牙齿战战发抖。 赵鎏和唐休璟慌忙一看,脸色骤变,唐休璟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禽兽” 城下,西突厥军队驱赶着黑压压的边地百姓,约莫有数千人,向城门处蜂拥而来,间或有回头的,或者止步不前的,迎头便是一阵乱箭齐射,活生生射成刺猬,吓得百姓们连哭带嚎,拼命朝西州城门奔跑。 城墙上,赵鎏厉声传令,“严密警戒,不许这些边民破坏城门,若有妄动者,就地射杀” 唐休璟闻言骇然,当即反对,“都护,西域边民乃是大周子民,我等皆有庇护之责,怎能动辄杀戮,如此作为,与那西突厥贼军又有何区别?” 赵鎏大怒,揪起唐休璟的衣领甩到一边,“唐都督,且住嘴,此时乃是战时,妇人之仁乃兵家大忌,你又怎能保证这些边民之中,没有西突厥贼军?若是城门遭边民破坏失守,这满城军民,都要为你的善心陪葬不成?” 唐休璟被摔倒在地,城墙砖石冰凉,嘴唇开合几下,却无法说出话来,赵鎏说得对,兵不厌诈,容不得片刻松懈,他方才许下的诺言,眼下却轻如鸿毛,心里渐渐坚硬起来,眼下守城才是头等大事,百姓生死,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嗖嗖嗖”冲到城门前的百姓开始推挤城门,城上守军毫不客气,箭如雨下,又是死了一地。 进不能退不得,察觉到身处绝境的百姓,登时炸了窝,发了疯,有的疯狂往回跑,有的往两边逃散,不断有人中箭而死,哭喊声震天。 西突厥军队见伎俩没有奏效,便将这些百姓当成了两脚羊活靶子,不管逃窜的,还是老实呆着听天由命的,无差别攒射。 西州城下,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呜呜……”“咚咚……” 苍凉的鼓角声响起,远处的沙丘上,两支队伍风驰电掣,先是小点,再是长线,再到铺天盖地,席卷四方。 渐行渐近,马蹄声如奔雷,渐渐可看出轮廓,一支庞大一些的队伍全身蓝色,另一支小一些的,全身都是黑色。 前方正中有五骑,两侧四人都作行伍打扮,顶盔掼甲,唯独居中一人,锦帽貂裘,全身都是雪白。 战阵如云,身着白衣的权策,轻轻摆手,两支队伍再次加速,毫不停留,而黑衣军队速度更快一些,超出主力蓝衣军队两里地之远。 “汉人装了这么久的怂包,却都是憋着给咱们惊喜,有个卵用”西突厥主将哈哈大笑,丝毫不怵,招呼麾下吹奏起尖锐的筚篥,全军大动,向着对方急冲而去。 在庞大的西突厥阵型面前,只有五百人的黑衣军队显得单薄,先看双方就要轰然对撞,黑衣军队齐齐调转方向向侧面奔跑,马上骑士拧着身子,掏摸出乌黑的方形铁块物事,拉扯了一下引线,奋力向西突厥军阵之中投掷过去。 西突厥主将一马当先,见一块石头迎面砸来,一个倒挂金钟,在马上翻腾了起来,身形如弓,躲了过去不说,双脚向地上一勾,将石头向地面勾去。 主将洪声大笑,“哇哈哈,汉人是没有弓箭了么?用石头砸人,去他老娘舅的,老子六岁以后就没玩儿过了” 笑声刚过,爆炸声响起。 “轰轰……” 那块石头重重落地,火星子,碎铁石四处迸溅,穿肉入骨,方圆一丈的空间内,战马和人都不能幸免。 “哇呀呀……”人喊马嘶,五百个石头,除了西突厥主将附近那块被改变了方向,其余的齐齐砸入人马最为密集的中段,杀伤无数,将西突厥阵中凿了个凹陷地带出来。 中段的人马一倒地,后方急速重来的战马无法勒停,硬生生践踏上去,有的踏死战友得以继续前行,有的则马失前蹄,紧跟着摔倒在地,前仆后继,马匹叠成了罗汉,马上骑士被踩成肉泥。 西突厥军队登时一片大乱。 权策等人的速度一直未变,他取出马腹下的长柄陌刀,咬住一缕长发。 “杀”发一声喊,当先杀入西突厥军中。 谢瑶环和芮莱紧跟着催马而上,却落在了绝地等人后面,数十人占据权策两翼,隐隐护持,她们两人更是周遭被沙吒术的手下围着,像是个人工合成的刺猬。 侯思止和赵与欢心系权策安危,怒马冲入敌阵。 主将都身先士卒,右玉钤卫的两万老卒登时热血沸腾,悍不畏死。 “右玉钤卫,有罪之军,杀敌建功,血洗前耻” 暴吼声响彻四方,伴随着不时响起的爆炸声,惊天动地。 第190章 西塞朔风(下二) 西州城下一场遭遇战,西突厥始料未及,阵脚大乱,仓皇败退,右玉钤卫上下生力军一鼓作气,衔尾追击,不仅解除了西州城之围,还收复了叠岭关,将西突厥逐出百余里才收兵。 西突厥一路后撤,至金娑山,与可汗阿史那俀子的接应部队汇合,才重新稳住脚跟,安营扎寨,此地距离西州城已有百五十里之遥。 狼头金帐里,西突厥贵族将领齐聚,沉重如山。 “大汗,一万三千多名勇士,沿着鲜血染红的归路,去了长生天温暖的怀抱”检点战役损失的伯克,掀开帷帐进来,单手抚胸跪在厚厚的羊毛毯上,“英勇的叶护阿史那思力,刚刚阖上他忠诚愧疚的眼睛,他委托我,向长生天钟爱的大汗谢罪并道别,作为主将,他将铭记自己战败的耻辱,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为阿史那家族的荣耀征战” 阿史那俀子粗豪的脸上掠过一丝伤感,阿史那思力是他在军中的铁杆儿死忠,也是他与吐蕃方面联络的桥梁,他死了,对阿史那俀子负面影响极大,伤感只停留了一瞬,他迅速调整了状态,“阿史那思力死了,他虽然战败,却还有功劳,将我的战马赐给他的家族,准许他的尸首,绕着我的金帐火化……现在,我的叶护和次没们,告诉我,苍狼旗下的战士们,该朝风雪哪边行走?” “大汗,我认为,不能再做吐蕃人的替死鬼了,我们还有太多的敌人,必须保存好实力,逃窜到沙漠里的斛瑟罗,野心勃勃的默啜,这些阿史那家族的不肖子孙,都在虎视眈眈,我们内部,也有不安宁的因素,长生天在上,与大周的战争打了三个月,我们火化了两万多狼崽子一样的勇士,吐蕃人占有了肥的流油的安西四镇,我们呢,甚至没有得到半根羊腿的便宜,这不公平” “大汗,我不能同意他的看法,吐蕃大将是我们的依靠,若是失去吐蕃人的支持,我们的领地顷刻间便会遭到夹击,他们是贪婪的,但又有谁不是呢?吐蕃人吞了我们的战利品,但敌人会吞没我们本身,我们只有跟着他们走,才能用眼前的牺牲,换来积蓄力量的时机” …… 两帮人开始了无休止的争执,也有少数几个人保持沉默,他们就是西突厥内部的不安定因素,执失部和突骑施部出身的将领,他们的部落与阿史那俀子更像是合作关系,他们的酋长没有接受阿史那俀子的封官,就像他们不曾接受阿史那斛瑟罗的统治一样。 “你们这里,很热闹嘛” 勃论赞刃阴测测地说着,背着手径直来到大帐之中,无视大帐里上下人等难看的脸色,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他身后的随身护卫紧跟着进来,手里拖着被打晕过去的大帐守卫。 “呃,哈哈哈,大将亲来,也不通传一声,本汗该当出辕门迎候才是”阿史那俀子张嘴大笑的功夫,脸上的阴沉一扫而空,从上首下来,与勃论赞刃坐到同一个坐榻上,牵着手摇晃,亲热得紧。 “哈哈哈,可汗倒是不必外道,你我唇齿相依,谁少了谁,可都不好过,我最多呢,算是无功归国,你呢,可汗,你的国,又在哪里呢?”勃论赞刃附和着笑了一轮,直接将话说开,双眼鹰隼一样牢牢锁定阿史那俀子,逼视他良久,话锋一转,“可汗,吐蕃远在高原,安西四镇孤悬在外,只须将大周的气焰打击下去,这金河一般的西域商道,岂不是你我两家分肥?” “呵呵,哈哈哈”阿史那俀子又是一阵大笑,“俀子得大将扶持,才有今日,突厥男儿是狼的子孙,冲锋陷阵,就如吃饭喝水,能为大将效劳,绝不推辞” 勃论赞刃看了他一眼,视线在帐篷中众人的脸上扫过,冷哼一声,“新来的大周军队,攻势生猛,可有消息,来的是哪家军队?” 阿史那俀子闻言,心中羞惭,他倒是还没有来得及询问站战阵细节,看了那方才检点的伯克一眼,“还不速速向大将禀报?” “大汗,大将,来的是大周右玉钤卫,兵马两万五千余,统兵的,是将军侯思止,但做主的,应当另有其人,那人的身份尚且不知,只是白衣白袍,有将士说他是修罗参军”伯克张口结舌,未敢明说。 “修罗参军?”阿史那俀子眉眼一立,见勃论赞刃疑惑,赶忙解释,“修罗参军乃是大周名士权策的称呼,曾在单于台作恶” 勃论赞刃没怎么放在心上,又问起战场上的雷鸣之声,阿史那俀子招手让人抬个被炸死的突厥将士进来,好生观瞧了一番,全身只有胸口处有伤,血肉糜烂,顺着伤处伸手进去掏摸半晌,抠出个个碎铁块来,“哼,小把戏,吃了这次亏,想来大汗心中有数” 阿史那俀子看了执失部和突骑施部的将领一眼,含笑点头。 次日,西突厥大军再度扑向叠岭关。 阿史那俀子令亲信统万余骑兵做先锋,执失部和突骑施部为中军,自己统带后军压阵。 叠岭关下,权策和侯思止摆出阵势,连绵如云,严阵以待。 “报,敌军据此还有十里” “报,敌军还有五里” “报,敌军已到三里外” …… 权策稳坐马上不动,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棉布团,塞到了耳朵里。 “轰轰……” 地面下突然响起惊雷声,西突厥先锋部队被剧烈的爆炸掀翻,巨大的冲击波和各种碎片剧烈溅射。 “哇呀哈” “唏律律” 人仰马翻,人喊马嘶,每个爆炸点,都硬生生清空了方圆两丈的范围,只一轮爆炸,前锋万人已然报销大半,两侧又有苍蝇一般的骑士,不停投掷昨日那种石头,火光一团团绽开,长生天的勇士,都吓破了胆子。 阿史那俀子在后方徐徐前行,得了消息,破口大骂,“无耻的大周奸贼,该死的劳什子,炸中间就炸中间,怎的又炸前军,痛煞我也” “中军如何?” “中军似是早有准备,见势不妙,已然成雁翎状向两侧避开,那修罗参军催动大队掩杀之际,不接战撤退,无甚伤亡” 阿史那俀子眉头跳了几跳,怒声道,“掩杀?敌军距此地多远?” 探子翘首看了看,比量了几下,摊手道,“大汗,约莫有不足一里地的距离” “混账”阿史那俀子大怒,抽出腰刀砍了这乱开嘲讽的探子,大声吼叫着传令,“进军,进军,速速迎战” “杀呀” 马蹄声动地,喊杀声在后方响起。 阿史那俀子赶忙回头,却见一坨铁疙瘩冲了过来,人数虽不多,但看上去寒光闪闪,颇为骇人,“那是何物?闪避,闪避开,他们笨重,到山坡上去” 可惜,这个命令只有他附近的兵马听到了,其余将士的埋头往前冲,闪避不及,被重骑兵铁浮屠卷入车悬阵中,首尾难顾,惨遭绞肉。 阿史那俀子眼睁睁看着,只觉得浑身力气施展不出来,憋闷至极,朝天嘶嗥几声,胡乱挥刀乱砍。 身边护卫却不肯再让他暴露所在,捂住他的嘴巴,强行抢过他的马缰,扯下他的金盔金甲,护在中央,仓皇翻山逃窜。 第191章 西塞朔风(下三) 叠岭关,中军大帐。 伤势好转的王孝杰带着赵鎏与唐休璟,离了西州城,一道来此与权策等人相见。 王孝杰趋步上前,向谢瑶环单膝跪地,“谢将军千里奔波,末将有感在心,请代为禀报陛下,臣誓死扞卫大周边疆,定将敌寇逐出国境之外” 谢瑶环似笑非笑,“王总管怕是想左了,本将除了来此劳军,还奉命监军,绝不会先于总管回朝,若有奏报,总管自为便是” 王孝杰站起身,“谢将军说得是” 转身又对着侯思止鞠躬施礼,“侯将军,本总管先前小看了你,也小看了右玉钤卫,还请海涵则个,日后战阵之上,还须侯将军多多鼎力” “总管言重了”侯思止拦住他,客套一句,并不多说其他。 王孝杰姿态做足,便不再客套,“谢将军,侯将军,本总管有意与二位商议军机,还请屏退左右” 这个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要屏退权策了。 谢瑶环眼中闪过浓重的怒意,哼了一声,两步走到权策的背后,侧身站着,不以正面示人,“本将军在,权郎君在,权郎君不在,本将军也不在” 王孝杰脸色阴沉下来,女人就是麻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阴测测地道,“侯将军?” 侯思止对王孝杰的行径叹为观止,即便不提他与权策的私交,也看不过眼,一个败军之将,面对力挽狂澜的援手,竟然如此骄狂倨傲,莫不是打仗打多了,打成了傻子,当下也不再给王孝杰留面子,“王总管,一人计短,权郎君素有智谋,且曾北伐,重骑兵、焰火军,包括右玉钤卫,都有权郎君的心血在内,有他把关掌舵,想必更合适” 王孝杰也不藏着掖着,“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过一公主府家令,如何能在战阵之上指手画脚?” “可是,家令赢了,大总管输了”赵鎏抽冷子在他背后扔了一记飞镖。 “你……”王孝杰伸着手指点了赵鎏几下,“好个赢了,打了两场仗,右玉钤卫两万精锐生力军,活生生死伤三成,重骑兵一千余人,本不该上阵,也被你拿去用了,死了五百多人,那可是大周的招牌,这叫赢了?” “两场仗,歼敌四万,俘虏贵族将领二十六人,不叫赢么?谁家打仗不死人?”权策冷着脸反唇相讥,最后一句咆哮而出,重骑兵是他假手武延秀练成,一家伙牺牲五成,他比谁都心疼。 “重骑兵是大周军队典范,惟其如此,才更应当驰骋战阵,扬我军威,若是不然,他们也会变成羽林卫的” 王孝杰结舌半晌,终是无法反驳,“哼,本总管不与你逞口舌之利,本总管以为,与西突厥缠斗,消耗战力,殊为不智,他们只是吐蕃人的鬣狗,调转矛头,将吐蕃人击溃,西突厥自然龟缩北退” “我不赞同,西突厥既然敢做鬣狗,就要将他一棍子打疼打死,只有这样,才能树立天朝威信,谁犯我边疆一分一毫,我与谁不死不休,与吐蕃作战,即便获胜,也难见成效,他们一退入高原,我等便无计可施,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权策直接给他顶了回去。 王孝杰怒极攻心,伤势复发,又晕了过去。 帐中诸人交换了诡异的神色,明明已经好了,壮实得跟牛一样,怎么说晕就晕? 权策握着拳轻咳两声,“唐都督,叠岭关前线,多有不便,有劳您将总管带回西州养伤” 唐休璟叹口气,抱拳拱手,唤人进来将王孝杰带走。 “赵都护,西州可战之兵还有多少?”权策发问。 “不算羽林和守城的,还有一万余”赵鎏腰背挺直。 “悉数调到叠岭关”权策发号施令。 “是”赵鎏没有二话,听令执行,血红披风飘扬,大踏步出帐,连根由都不问。 “权郎君,我去探望伤员,右玉钤卫轻伤不下火线,怕还能捡出两三千人”侯思止嘴里上下级,动作却随意,话说完,人也跑远了。 谢瑶环起身换了座位,坐到权策身边,轻轻握着他的胳膊,“大郎,你抽调西州城兵马,可是为了保全右玉钤卫?” 权策摇头,“西州城的兵马,只做预备之用,主力还是右玉钤卫” “这是为何?或者,至少可以交替出击,缓解压力?”谢瑶环不解,说起来,右玉钤卫才是权策的嫡系,她下意识就不想让他们再伤亡惨重。 “右玉钤卫变法整训,成效非凡,来之不易,我又何尝不珍惜?”权策叹息,脸上洒满黯然之色,“然而,朝中军务大政,无大因由,势必难以真正撬动,变革果实,终难保全” 谢瑶环凝神看着他的脸,手动了动,没有摸上去,“大郎,莫要忧伤,右玉钤卫将士,若知晓大郎强军苦心,定是乐意的” 乐意么?一腔碧血,数万生灵,换得右玉钤卫脱胎换骨,值还是不值,对还是错,权策说不清楚,但他还是会这样做。 “不以悲歌,何以成绝响?” 谢瑶环闻言,心旌摇曳,忍着羞臊,将身子靠近他,默默传递自己的支持和温度。 军议之后,大周军队反守为攻,西突厥立在大营前的防御营地,一个个被拔除,重骑兵和焰火军仍旧做着奇兵,右玉钤卫的老卒冲锋陷阵,杀红了眼睛,权策每战必到,手上砍杀的突厥兵也有数十个了,身上也留下了几道伤痕。 今日出征,权策没有身先士卒,右玉钤卫的将士还有人问起,前方少了那个白色锦衣的身影,心里头不踏实,听闻权郎君在治伤,对突厥人的仇恨不免又多了一层,冲杀起来更加不要命。 西突厥未曾见过如此疯狂的军队,如同跗骨之蛆,非要杀到底不可,他们也是凄惨,进不能战,败不能退,兵马离心,不断有人逃跑,执失部和突骑施部已经抽身撤退,全军上下家底翻光,也攒不起一万骑兵了。 被赶到北方的斛瑟罗,也在兴兵南下试探,洗劫了好些小部落。 权策没有治伤,他跟着绝地他们,翻山越岭,连夜爬到了一个山上,在冰冷的山洞里小心翼翼趴了大半个上午,等到了大群吐蕃将领。 他们站在一个山头上,距离权策的山洞垂直距离约莫有两百米。 吐蕃将领不是来看雪景的,他们是看大周军队与突厥作战的。 为首一人看得很仔细,大周军队有些可怕,那四周游弋,投掷会爆炸的石头的黑衣军队,还有人马覆盖铁甲的重骑兵,都令他忌惮,便是那蓝衣军队,兵器战马与其他军队相同,但是悍不畏死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宁。 这群将领不知怎的,起了些争执,为首的大将厉声呵斥,头上裹着黑纱的一群将领竟不理睬,扬长而去。 “啊”大将厉声怒吼,挥舞着弯刀在山体上乱砍,砍得石屑四溅。 看到这一幕,权策硬挺的剑眉高高挑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身边趴着的,是芮莱,见他得意的模样,跟着绽开了一个笑容,笑容温情而又甜美,驱散了战场冰山的残酷和冰冷。 第192章 西塞朔风(下四) 西州城,校场。 此地站满了羽林卫将士,铠甲鲜明,纤尘不染,手中刀剑簇新,闪着寒光,一万余人挺拔如松,戳在校场上,颇为威武壮观。 权策在他们中间漫步走过,身上的白色锦衣已经脏污一片,有暗红的血迹,有灰黄的泥土污渍,也有黑色的火烧痕迹,行走在羽林卫鲜亮的人群中,颇有些刺眼。 权策走到前方正中,席地坐下,招了招手,旁边侍立的羽林将军也是熟人,曾在权策手下担当羽林郎将,正是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 “令都尉以上军将过来” 野呼利也不用属下,亲自在校场奔跑传令,不片刻,都尉、郎将、中郎将,便绕着他围成一圈儿,约莫有二十余人。 “你们,是军人”权策坐着没起来,昨日在冰凉的山洞里趴了太久,身体都僵直了,疲惫得紧,“可知道世人如何说你们的?” “绣花枕头”有个郎将粗声粗气地接茬,众人齐齐羞惭。 “那么,我能信任你们么?”权策又问。 “权郎君,您也是羽林里出去的,都是血性男儿,谁愿站桩子受辱?前方同袍冲杀酣战,咱们只能在后方站着看,连,连城墙头都不让咱们上,这算什么?算什么?”野呼利按住身旁众人,撕心裂肺大吼,声震四野。 铿锵一声,野呼利双膝跪地,“权郎君,要是有什么差事交代下来,您尽管吩咐,羽林豁出去丢一万条命在这里,也要让他们看看,咱羽林儿郎,都是带种的汉子” 他一带头,众多将官一同跪地,戳着桩子的羽林士卒,有的听清了,有的没听清,零零散散跟着跪下。 权策扶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用最大的音量大吼,中气不足,扯着嗓子,身子佝偻,“我会将差事交给你们,但不是因为信任你们,是因为我,没有兵了” “我的兵,都死得差不多了” 这话尖酸至极,刺得人透心凉,众将士齐齐抬头,却看到权策铁青着脸,眼圈通红,胳膊颤巍巍的,指着远方的战场,狼狈又悲切。 再多的怨气,也都郁结在半空中,似乎要生生将人憋闷死。 马鬃山,是个海拔不高的山,高低起伏连绵十余里,形似马鬃,故名。 吐蕃军队大营依马鬃山而建,两侧一面是河,河水已结冰,一面是荒漠,人迹罕至。 因为扎营地点十分安全,勃论赞刃的防御安排较为松懈,防御重点放在了背面的矮山上,河边上也安排了大队人马巡弋,唯独荒漠这边只有两个象征性的岗哨,毕竟绕过荒漠横穿袭击,那至少要十来天的功夫,抵达的时候,怕已经又冻又饿,没几分战斗力了,兵家所不取。 他不会想到,权策抵达西州城的第一天,就将赵与欢的三千敢死团派了出去,目的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王孝杰都知道吐蕃才是真正的黑手敌人,权策又如何不知,无暇力战,那就只好用些非常手段,给他们一个难忘的教训。 夜里,两个岗哨慢悠悠踱步值守,吹风吃沙子,寂寥得很,不远处,赵与欢率领十人先遣队,躲在一个沙丘后头,十个人一同举起手臂,二十记袖箭破空而来,岗哨嗝都没来得及打,直挺挺栽倒。 “老三,你的袖箭脱靶了,回去关禁闭”赵与欢留下标记指示后队,摸到岗哨旁边检查一番,顺嘴小声吐槽手下的准头,猫着腰快速冲到营寨边上贴边站住。 老三登时苦了脸,紧了紧背上的方形包袱,“老大,咱们给哪边儿送礼物?” 营寨井然有序,中间的大帐之外,两侧一分为二,泾渭分明,细细打量,守夜的岗哨一边是裹着黑头纱的,另一边没有裹。 赵与欢咂摸了一下,带着黑纱的,像是吊孝,不太吉利,用手指比划了个手势。 没过多久,沙丘后传来鸣沙声,这是第二队抵达的信号,第二队有千人,他们后面不远处,第三队两千人向大营正面方向迂回。 赵与欢手一挥,十人小队立刻散开,两两之间间隔一里地,几乎覆盖完吐蕃大营的一侧。 “呼呼……”二十多个抹了猛火油的火把划破夜空,扔向了裹着黑纱的的营帐里。 火把准确落在军帐顶上,落地即燃,风助火势,成席卷之势,火舌吞天。 “啊呀呀……”睡梦中的吐蕃士兵变成一个个火人,惨叫着四处翻滚奔跑,人到哪里,火就烧到哪里。 “杀了他们”厉声呵斥的声音传来,勃论赞刃亲自挥刀,砍死几个火人,指挥仓皇聚齐的军队,“挖沙子灭火,严密警戒,防范敌袭” 全军上下忙碌好半晌,才将火势压制下去,勃论赞刃率领亲卫巡弋营寨。 “啾……”大营正门口传来尖锐的唿哨声,嗖嗖嗖,利箭破空,人影攒动,黑压压地似乎有大队兵马猛攻过来。 “聚兵,迎战”勃论赞刃高高举起大刀,翻身上马,当先杀出。 营寨外墙的黑暗处,赵与欢放下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才勃论赞刃的马靴已经踩到了他头顶上,大手一挥,“速度,第三队支撑不了多久,快” 第一队和第二队一千余人分散开来,两人一组,一人掩护,一人行动,翻越到没有裹黑纱的营帐,将背上的炸药包扔到帐篷的角落,长长的引线牵出很远。 完成之后,重新回到营寨四边的阴影里,匍匐在地上,静等倦鸟归巢。 “呸,大周军队没卵子的”勃论赞刃骂骂咧咧引兵回返,一接战,敌人就后撤,一勒兵,敌人又上来勾搭,如此再三折腾,一股脑儿追出去二十余里,好生请他们尝了尝箭如雨下的滋味,才算撕下这块狗皮膏药来。 军将们安顿好了防御岗哨,吆喝了两句警醒些,各自散去回营,赵与欢掐着时间,盘算着等他们睡安稳了,再牵动引线,多一些逃生之机。 半个时辰过去,赵与欢举起手,正要下令,突地接连传来凄厉的惨叫,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隐蔽”赵与欢立刻放下手,躲进一个沙坑里,片刻后,大营四下里传来召集兵马的声音,赵与欢脸色难看,要是兵马离了帐篷,再回来不晓得要多久,看了看露出一丝曙光的天色,再不下手,怕就来不及了,吹了个口哨,率先扯动引线。 “轰轰轰……”巨响声在一排排营房接连传出,声如雷震,营房中睡眼惺忪爬起床的吐蕃士兵,还没穿好衣服,便被送上了半空。 “撤……”赵与欢率队撒开脚丫子,重新向着荒漠中跑去,吐蕃兵马已经有了警觉,无法按照原计划撤退,只能再从荒漠里走一遭。 “娘的,要是让老子知道谁在打草惊蛇,非骟了他不可,呸” 赵与欢吐出灌满了嘴的沙子,摸了摸行囊,干粮和水都不多了,回程的路,只会比来的时候更艰难。 第193章 西塞朔风(终) 马鬃山,吐蕃大营。 地上躺着无数的尸体,一眼望不到头,西峪石谷与大周苦战两轮,互有攻防,吐蕃死了两万人,昨晚一夜之间,被烧死、炸死的,竟然也接近这个数。 勃论赞刃面沉似水,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鹰一样的眼神扫向侧后方的苯教巫师弃嚣弄,他是军中苯教巫师的首领,却不料,对方的暴戾仇恨之气,比他更甚。 “赤都松赞普的勇士,牺牲了万余人,必须有人为此付出惨烈的代价”勃论赞刃转开脸,大声向仅剩的万余兵马大吼,“大周军队与西突厥都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趁势横扫,正当其时,血洗叠岭关,为勇士们复仇” 他的吆喝,只引起了稀稀拉拉的共鸣,剩下的大部分兵马都是头上裹着黑纱的,他们并不信服亵渎神灵的勃论赞刃。 “天神的儿郎们,会在天国得到永生”弃嚣弄声音没有那么大,甚至有些温和,却有奇异的穿透力,布满了悲悯,“他们并不应当遭受这样的痛苦,昨夜,我们失去了三十二名伟大的巫师,他们同时是浴血奋战的将领,他们是被暴徒刻意谋杀的,我们还失去了数千名忠诚的信徒兄弟,他们有一些死在烈火之中,还有为数不少,死在我们自己人的弯刀下” “弃嚣弄,大敌当前,你胆敢妖言惑众?”勃论赞刃暴怒,抽出腰间弯腰指着他。 弃嚣弄脸上没有恐惧,只剩下淡然圣洁,迎着他的弯刀走了上去,“敌不在外,就在大营之中” “勃论赞刃,告诉我的信徒们,昨夜的杀手是谁派出的?他们为什么是突厥人?又为什么如此精确地为你除掉了眼中钉?”弃嚣弄声音高亢,握着勃论赞刃的刀柄,向自己的脖颈划去,勃论赞刃立刻向后收刀,仍是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顺着刀刃流淌。 “呛啷啷……”钝钝的抽刀声不停响起,裹着黑纱的士兵们缓缓拔出了刀,向着勃论赞刃围了过来。 “你们,你们不要被人骗了”勃论赞刃暴跳如雷,大声狂吼,“昨夜死的最多的,是我的麾下,有不少还是我的部落子民,他们是被大周的雷火武器炸死的” “触怒大周,是你一意孤行,赤都松赞普也是被你愚弄的”弃嚣弄狰狞着一张脸,“他们的报复,在天神的预料中,你只能承受” “啪”弃嚣弄抡圆了手臂,重重给了勃论赞刃一个耳光,“这,绝不能成为你勾结突厥人谋害苯教忠勇的借口” 勃论赞刃眼睛瞪大如同铜铃,看看四周,他的兵马已不占优,硬生生咽下一口气,“你待如何?你们苯教徒,要造反谋逆不成?” “不,我们趋奉神的旨意,没有私欲,我会将你押回逻些城,请赞普和大巫师处置”弃嚣弄脸上悲愤依旧,眼中却闪过一丝疯狂的精光,他将为大巫师带去好消息,一个个抹平绊脚石,苯教也将更加辉煌。 “嘿嘿,嘿嘿嘿”勃论赞刃笑得像一只夜枭,“好,我愿意,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像个真正的勇士一般,随我出战最后一场,你,或者说,苯教巫师,敢还是不敢?” 弃嚣弄神色一凝,冷哼一声,“神的仆从,是无畏的,若蒙天神召唤,我一定会将你带去,共游天国” 金娑山,大周兵马再度秋风扫落叶。 这次,他们不满足于将西突厥击溃打跑,而是尾随追击,一路追到西突厥的老巢。 右玉钤卫的老卒已经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要猛冲猛打,杀死眼前一切的突厥人。 焰火军不停向营寨里丢石头,炸起一蓬又一蓬血肉。 西突厥已经没了反攻对战的勇气,龟缩在坚固的营寨后头,听天由命,谁的头上出现石头,便是谁去见长生天。 沙吒符浑身浴血,又一次无功而返,西突厥的将士将营寨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严防死守,决不放松。 侯思止暴躁的骑着马走来走去,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将军,你看,那里……” 侯思止闻声望去,只见数十个黑衣焰火军正抱着马脖子隐蔽身形,向着西突厥的大营猛冲,怀里抱着的炸药包,呲呲燃烧着,冒着青烟。 “嗖嗖嗖”西突厥大营里箭雨纷飞,人马都中箭,战马狂奔,焰火军士兵人人身中数十箭,像个刺猬一样,身上口鼻,处处流血,死死抱着炸药包,不肯松开。 “轰轰……”马头撞向营寨大门,炸药包随即炸裂,焰火军士兵和胯下的战马,一同四分五裂,接连不断的冲撞和爆破,数十个焰火军士兵的血肉之躯,终于将西突厥大营炸的门户洞开。 “杀,杀光这些狗娘养的”侯思止挥刀大吼,右玉钤卫全军马蹄如雷,蜂拥而入。 阿史那俀子放弃了固守,营门一开,他就下令撤退了,逃到楞伽山,他们停下了,前方道路不通,又有连绵无际的大周军队堵在前方,他们鲜亮的盔甲,令他感到无比绝望和恐惧,他知道,阿史那家族的荣耀,在前方召唤着他。 叠岭关,城门大开,权策带着谢瑶环和芮莱两位女将,在绝地他们十几人护卫下,出城门十里,他要在这里,迎候凯旋归来的将士。 赵鎏有意领军护卫,权策拒绝了,他还要守卫城池,不好轻动,如今吐蕃的军帐已经成为一片丘墟,连夜退回了高原,西突厥也被打得抱头鼠窜,近乎全歼。 试问这西域地界上,还有谁? 权策意气风发,在荒漠中飙起了马,棋子一一落定,诸事进展顺遂,头一回坐断疆场,便如愿获得完胜,待右玉钤卫和羽林卫归来,想来阿史那俀子的项上人头,也该拿回来了。 “驾……”权策双腿重重一夹马腹,纨骕骦近乎四蹄腾空,风驰电掣。 谢瑶环和芮莱的战马虽然不及纨骕骦神骏,却也不是凡品,堪堪落后一些,并不太远,绝地他们就差一些了,掉出去老远。 “蹭蹭蹭” 陡然间,变生肘腋,道路两侧的沙丘雪堆里,突地杀出一彪人马。 “嗖嗖嗖”这些贼人拉满长弓,都是瞄准了权策的人和马射来,将权策裹在箭雨之中。 权策肩背中了两箭,纨骕骦脖子上也插了一支长长的羽箭,吃痛之下,却并未如一般马匹那样发狂乱跳,而是稳住了身形,发足狂奔,意图将主人带离险境。 “唏律律”飞速奔逃中的纨骕骦,被三条陡然绷直的绊马索兜头拦住,硬生生倒翻在地,权策在空中打了个滚儿,一身冷汗,再慢一步,他怕是会被纨骕骦压成肉泥。 他抽出佩剑,荡开一支飞来的羽箭,深深看了领头的人一眼,不正是吐蕃大将勃论赞刃,敌人约莫有数十人,不能力敌,转身就往旁边的沙柳林里跑去。 勃论赞刃仰天大笑几声,发足狂追。 “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马蹄声哒哒,谢瑶环和芮莱追了上来,谢瑶环没有武力,芮莱让她在外头给绝地他们指路,自己掏出几个铁石头,快步冲进了林子里。 “大郎,小心”芮莱进来的时候,权策已经险象环生,眼见权策背后有人抡着弯刀拦腰砍去,凄厉尖叫一声,向着旁边丢了个铁石头,当场炸飞了好几人。 吐蕃人受惊,连忙撤开几步,芮莱手中举着个铁石头,四下里警惕,小步小步向权策挪过去。 “嗖”利箭破风声。 一支蓝汪汪的羽箭自权策背后向他射去。 “大郎”芮莱惊掉了三魂六魄,大叫一声,将铁石头奋力扔向射箭那人,自己猛地扑到权策背上,将他抱住,紧紧的。 “哼哼,杀”勃论赞刃张开大嘴下令,一条袖箭从他两腮对穿而过,带起一篷鲜血。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绝地的声音自柳林丛中传出,带着地狱的死气。 “大郎,不许,不许回头”芮莱的脸色迅速乌青一片,口中流出的血,都是黢黑的,将权策的白色衣服染成墨色。 “芮莱,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去”权策身上的伤口也在流着血,弯着腰撑着她,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向前磨蹭,泪水大颗大颗滚下,将脸上的泥污和血渍冲刷下来,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不要动” 权策感觉到一团团热流在自己背上蔓延,听话的止住脚步。 “大郎,两年之约,你,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奴奴的心,归你,好久了,哇……”一大口热血喷出,喷了权策满头满脸。 权策猛地回身,将她抱在怀中,一腔悔恨,哽咽难言,抱紧她渐渐冰凉的身子,用脸颊摩挲着她的额头,轻轻唤着,“芮莱……” 芮莱艰难地睁着眼,嘴巴吃力地动了两下,声音低如蚊蚋,“莫要,莫要让我儿像你,太苦,太苦了” 权策重重点头。 芮莱深深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没有悲伤,没有不舍,没有后悔,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怜惜,一颗晶莹的泪珠在眼角蓄积,良久未能落下,直到她阖上眼睛,才悠然滚落,嘴角流出一丝甜笑,为她永不可得的情郎。 “呜呜……”权策与她紧紧拥在一起,压抑的嚎哭声传四方,如同一只濒死的野兽。 天地风雷滚滚,柳林潇潇,天空中飘满了纯净如玉的雪花。 第194章 欢喜新春 神都洛阳。 今日是新春佳节,万象神宫焚毁,修复未成,正旦大飨便移到武则天祖父的顺陵举行。 武后是主祭,当先献祭,亚献却不是皇嗣李旦,而是魏王武承嗣,终献是梁王武三思,将皇嗣李旦撂在不尴不尬的第三位。 旁侧的起居郎提笔沉吟,片刻后,叹息连声,终于落笔,按照史家记事惯例,在天授三年的正旦大飨上,堂堂的皇嗣,却是连记上一笔的资格都没有的。 当夜,武后在上阳宫观风殿赐宴,宴请皇亲国戚,朝廷勋贵,文武重臣和外藩使节、外籍臣僚,为彰新春团圆之意,特命眷属亦加恩前来。 隆冬节气,外间冷风呼啸,观风殿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四周燃着特制的红烛,长约丈许,有儿臂粗细,通天而立,殿内四周遍设精巧的假山假树,山上有奇花异草,树上有水果喜封,花草是真的,水果是真的,喜封也是真的,喜封内装金银纸,厚薄轻重全凭手气,惹得贵胄高官的儿孙们,纷纷前去摘取,欢笑声不绝于耳,殿内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并不觉得热闹,也没有心情欢喜,她们姐俩的心尖子,可还不见天日呢。 再是多大罪过,大过节的,也没有把人拘在宫观之中,不许见人的道理。 “李笊见过两位世母,拜贺欢喜新春”武安县公李笊到席前拜见,他已经领了差事,在殿内省做个符宝郎,清贵又轻松,很是合他心意,在他看来,入宫当值远没有教导权竺和武崇行课业重要。 他这边带了头,相继便有卢照印、卢炯父子俩,葛绘、涂祁佑、萧敬、狄光远、豆卢从昶等相熟的后生晚辈过来问安拜年,这批人要么是自己青云直上,要么是父辈给力,都是得志之辈,一群年轻面孔闹着恭贺新禧,义阳公主的面上露出些笑模样,待侯思止的夫人李氏也过来问安,义阳公主得知她孤单一人,便将她留在身边说话。 “二兄,我要红包”权箩是个机灵鬼儿,方才见母亲和姨母心境不佳,便安安稳稳坐着,像个乖巧的年画宝宝,如今见松快些了,立时便嚷嚷起来。 权竺最是受不得妹子眼巴巴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迟迟等着,二兄这便给你拿一个来” 权竺往四周打量了,他也不去人多的地方,找了个人少一些,又矮一些的树,看到个红色的喜封,伸手过去要拿,却拿了个空,被人先一步拿走了。 权竺仰着脸,看到个下巴,来人比他高出许多,却是武承嗣家的老三武延秀,权策的宿敌人物,“权家二小子,也想要喜封?” 武延秀语气里的不屑,权竺能听出来,但是他还是想给小妹拿一个回去,点了点头,眨巴着眼,心里想着,要是不成,就另找地方拿。 “你跪下来,叫声父亲,我便给你”武延秀开了个无耻的玩笑。 权竺当即抿紧嘴巴,掉头走开,他个子小小,够不着高的,走了一圈,才看到大殿门口附近有个矮一些的喜封,许是因为太靠边,没人发现,他面上一喜,当即跑过去,他吸取了教训,手上速度快了许多,抓住喜封的时候,开心地笑了。 然而,他笑早了。 喜封的另一端,抓在另一个人手里,还是武延秀,他今日,似乎特别的无聊。 “想要,照我说的做” “我不”权竺死死抓着喜封一角,不肯放开。 武延秀拉扯两下,不能得手,索性用上了大力气,权竺脱手了,他却也未能拿住,喜封飞了出去,掉到了大殿中央的宽阔通道上。 权竺撒开腿,一溜小跑,蹲下身就要捡起来,那喜封却又被一只乌黑的皮靴踩住了。 “三郎,陛下驾前,休得造次”一声清亮的呵斥传来,大殿中上下人等,齐齐跪倒在地。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新春大吉” “都起来吧,小娃娃,你为何要这喜封?”武后见到武延秀跪地施礼的时候,那小娃娃晚了一步,将喜封揣进怀里才跪拜,不由莞尔。 权竺心知行迹被人察觉,羞红了脸,“迟迟要的” “迟迟?”武后神色惘然,“朕似乎听到过这个乳名?” “陛下,迟迟便是义阳公主府上的小娘子,陛下敕封的天水公主,乳名是权郎君取的”上官婉儿在旁边轻声解惑,看着脸红的权竺,念及他适才遭人戏弄,心中大起怜惜之意。 “哦,那你便是权竺了”武后脸上绽开灿烂笑意,如春回大地,大殿中都亮堂了几分,拉着他的手一同前行,“好孩子,告诉朕,你为何不央求他人助你?” “我是哥哥”响亮的童音在大殿回响,武后为之哈哈大笑,牵着他,过了义阳公主府的席位不停,竟是令他陪侍。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这权竺,会是第二个得圣宠的权策吗?天水权家的风**,是该派人去看看了。 武后在御座坐定,摆手示意开席,奏起开场雅乐,歌舞翩飞,这是皇家赐宴的固定节目,只是曲子不再是教坊司演奏烂了的,而是青玉案,还有歌姬献声,唱的词,正是权策填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 不少人的视线向义阳公主府席位望去,却见正好,这首词诞生的女主角也在那里,女眷们眼中的艳羡,怎么也藏他不住,有的羡慕义阳公主有个好儿子,有的羡慕李氏有个好郎君。 开场之后,群臣为武后祝酒,气氛稍见轻松,武后身边的韦团儿,借着为权竺布菜,向下方自己的兄长韦贯之使了个眼色,到底是朝中有人,韦贯之现如今又已是春官侍郎了,但不是韦团儿运作的,李旦想用这种方式,推掉韦团儿的纠缠,却不料适得其反,见他能无声无息提携自家兄长,韦团儿对他,更加热切了。 “臣有一舞,名为朝天阙,愿献与陛下,聊博一笑”韦贯之离席,快步到大殿中央,要求跳上一曲。 武后呵呵一乐,不置可否,上官婉儿代为允准,问及可需要伴舞,这是担心韦贯之出丑的意思,有人遮掩,总要好一些,韦贯之连连摇头拒绝,他练了两个月了,梦游都是在跳舞,哪里还会跳错。 韦贯之开了个好头,博得满堂彩,奔放的西域使节少不得亲自下场,载歌载舞一番,满殿踏歌声,一派歌舞升平。 “陛下,臣粗鲁不文,不善言辞,听闻大周西疆正有战事,不知情形如何?可需要支援?”后突厥的使臣刻意找不自在,契丹、吐蕃的使臣,都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哦?”武后微微一愕,“呵呵呵,却是朕的不是,未曾将喜讯与众爱卿分享,婉儿……” 上官婉儿清了清嗓子,“武威道大捷,诛灭西突厥阿史那俀子八万六千余叛逆,灭吐蕃叛军五万余人,突厥执失部与突骑施部内附,大周军队与阿史那斛瑟罗部汇合,正在追亡逐北,誓将西域敢言战之人一鼓荡平” “呵呵呵”武后的笑声此刻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诸卿,要不了多久,尔等便能见到阿史那俀子和勃论赞刃的项上人头” “吐蕃使臣,朕有意令冬官衙门,赴西峪石谷筑城,你可有建言?” “陛下万胜,大周万胜”吐蕃使臣不敢多言,跪倒在地,觳觫发抖。 “陛下万胜,大周万胜”朝中群臣与各国使节一同山呼,西域诸国的使节情感丰富,听闻家乡战端敉平,不少人喜极而泣。 “替朕传话给赤都松,若再姑息乱臣宵小,惊我万胜六师,恐逻些城万劫不复,勿谓朕言之不预”武后拂袖而起,腰背挺直,声色俱厉,毫不掩饰怒气和杀意。 “陛下圣明烛照,都是小人作祟,赞普定将奉旨而行,清扫妖氛,还以太平”吐蕃使臣额头触地,惶恐无地,方才起哄的后突厥使臣,眼珠子乱转,缩成一团。 “呵呵”武后坐回坐榻,一声轻笑,肃杀之气消弭无踪,她拉过权竺,抚了抚他的额头,“今日新春佳节,不说扫兴的,要有些喜事才好” “权竺仁厚聪颖,有孝悌,识情义,朕深爱之,以恩敕封为轮台县侯,赐天水公主金银各万两” 一道恩封下来,外藩使节不晓得轻重,听闻获封的一对小儿女都是义阳公主府的,定是得宠的皇室血脉,纷纷涌上前道贺道喜。 朝臣勋贵的思维却不会如此简单,权箩的汝阳郡主,天水公主,如今权竺的轮台侯,名义上是恩封,事实上都是功封,有功的人,不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中。 再想到刚刚公布的捷报,权竺的轮台封地,上清观里有没有权策,这些老油条心里都有了定数。 义阳公主泪眼婆娑,外人以为她是喜极而泣,高安公主却晓得,她是心疼。 她们这一支与太平公主终究迥然不同,哪里有什么恩在,每一点封赏,都是她最疼爱的大郎孩儿出生入死所得,二郎得了侯爵,他那大兄,这回,又流了多少血? 想着想着,高安公主也是泪如雨下。 第195章 太平家宅(上) 新春过去,义阳公主便病倒了,医生问诊,只是偶感风寒,病情不重,奈何心神磋磨,精神不振,长夜失眠,药石无效,病情久久不见痊愈,反倒愈发沉重。 芙蕖昼夜侍疾,还要照料下面的小叔子小姑子,日渐消瘦,弱不胜衣。见这边府中病的病,小的小,高安公主委实放不下心,因王勖也在病中,她不好轻离,便打发了王晖和李笳夫妇俩到义阳公主府常驻照料。 消息传开,前来探病之人不少,门庭若市,王晖忙不过来,便召了权泷过府,协助他接待来客。 过了十五,官府开衙,义阳公主风寒病症已去,只是神情恹恹,气色很是半夜时常梦魇,口中不停呼唤大郎,醒来后,便要大哭一场。 坊间传闻纷乱,朝野少不得有些议论出来,传言越来越邪乎,有的说权策在宫中中毒暴毙,有的说权策擅自逃跑被杀,不管怎么传,权策是定然要死的。 不知怎的,消息传到义阳公主耳中,刚好的身子,又病倒了,整个人时醒时昏,看上去甚是不好。 率先在朝中揭开盖子的,是春官侍郎严善思,老头儿这段时日过得很是不乐,同僚之中出了韦贯之这么个东西,荒腔走板,难以沟通,以他的淡泊心性,仍是免不了生气动怒。 “老臣无状进言,权策当朝名士,素来蒙陛下宠爱,明德茂亲,才高望重,虽有小过,不宜久拘缧绁,臣请陛下暂息雷霆,洪恩宽恕,另行处置,以消朝野顾虑,以平妄人谰言”严善思当朝禀奏,用词格外考究,竭力避免触碰到武后不愉悦的地方。 “唔,严卿家老成之言”武后出乎意料没有留难的意思,借题生发出许多感慨,“世人都说朝堂险恶,险恶的哪里是朕的朝堂,而是叵测的人心,权策乃朕之孙辈,慢说朕将他留在宫中小住,便是长居宫中又有何妨?偏生出这许多是非” 朝臣寂然无声,心思各异。 “下玉养儿,小家子气太过,朕深不满,权策斑斑大才,行事却畏首畏尾,都是她的过错”武后上下嘴皮一碰,反客为主,“婉儿,去传话给她,朕本有意令权策月底回府,若她病情不好,便再延些时日” “奴婢遵旨”上官婉儿笑吟吟领了差事,这可是个大喜事。 了结这段公案,来俊臣出班奏报铜匦在封笔过节期间,累计收告密书信一千有余,请旨按察,拘拿涉案人等。 武后眉头微皱,她江山坐稳,对告密之事渐渐有所厌恶,并不像以往亢奋,但政由己出,不好置之不理,淡淡道,“唔,天官何在?” 史务滋拎着下裳疾趋到大殿中央,“臣史务滋听旨” “天官掌吏治,管铨政,用人正道,在于稽查是非,兼听功过,便由你核查告密书信真伪,诬告之事,就地焚毁,有过错即审慎升迁,追究举荐人等罪责,牵涉谋逆作乱大罪,线索移交御史台,严加鞫问”武后不经意之间,就在来俊臣的头上戴了个紧箍咒,他再想用告密罗织罪名,滥施酷刑,肆无忌惮,再无可能。 “臣领旨”史务滋躬身领命,得了钳制来俊臣的大权,他并无兴奋之意,面色灰败,心头冰凉一片,这个差事几乎是个死地,要么与酷吏为伍,要么与酷吏为敌,任他选哪种,都不会落得好下场,他盼着快些下朝,快些去拜见太平殿下,拿个主意才好。 “麟台监缺位已久,少监萧敬乃是新任,麟台诸事不振,众卿可有奏议?”武后又提起了新的话头。 武承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席出列,“臣保举太仆少卿宗秦客” 群臣微微惊愕,宗秦客乃是武三思的党羽,平素与武承嗣针尖对麦芒,何以保举他升官?武承嗣不像是个以德报怨的人。 局内人却是丝毫不混沌,宗秦客张口结舌,上官婉儿神情幽微,武三思也脸色难看,崔湜是上官婉儿的得力臂助,其人与宗秦客在千金公主的宴席上殴斗,结下梁子,世人皆知,武承嗣保举宗秦客,定是不安好心。 “臣附议”出声支持的,是河内王武懿宗,他同时是太仆寺卿,宗秦客贪鄙,比他捞钱帛还狠,早点赶走,也好吃个独食。 两个武家王公赞成,附和之声连成一片,武后哂然,“既然尔等皆以为合适,那便让他试试,朕的麟台是清水衙门,委屈秦客了” 宗秦客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对这位堂姨母怕到了骨子里,“蒙陛下信重,臣敢不效死力” 临近散朝时分,武后宸衷独断,处置了几个重臣,宰相乐思晦、任知古罢相,文昌左丞卢献罢官,桩桩件件有因有果,有条有理。 发落完毕,武后起身,平举双臂,金色凤袍光芒四射,朝臣一同俯伏跪拜,由衷臣服。 这便是她的魅力所在,明察善断,挟刑赏之柄操弄天下,有才者不吝破格拔擢,不称职者,或罢黜,或刑戮,毫不迟疑,武后掌权已近三十年,朝中震荡不休,斗争酷烈,贤才英才却始终熠熠生辉。 散朝后,上官婉儿从速赶往义阳公主府,告知权策将于月底回府,她未曾将武后的话原样转达,做了番讳饰,“还望殿下好生将养,十来天功夫不过一转眼,若是大郎回来,见着殿下憔悴模样,岂不感伤?” “待诏说的是”义阳公主欢喜不已,伸手两把抹掉腮边的泪珠,站起身便向后院跑,跑了两步才发觉失礼,退回来道,“大郎曾传授芙蕖一套舞蹈套路,瞧着怪模怪样的,听她说耍颇有些用处,待诏若是有暇,不如一起学学?” 本是客套话,上官婉儿却应下了,“大郎脑袋里的宝贝不少,既是他教的,定然错不了,婉儿叨扰殿下了” 义阳公主愣了愣,露出个笑容,当先引路。 太平公主府,正殿。 太平公主也在跳舞,怪模怪样的舞,倒在一块厚厚的皮垫上,一会儿将身体倒弯成拱形,一会儿双手抓着足尖,胯部大大张开,每个动作都要维持不短的时间,不仅怪异,而且羞人。 香奴敲门进来,看着她做动作,不敢直视,脸颊通红,“殿下,史尚书求见” 太平公主停了下来,全身各处动了动,感觉周身柔软,气息相通,身体都轻便了许多,她也是自芙蕖那里学来的,不怪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姨娘就更记不起了,待那白眼儿狼自西疆返回,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什么时辰了?” “殿下,巳时末了” 巳时末?刚下朝的功夫,史务滋这般急不可耐,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太平公主心神不宁,快速更衣完毕,向正堂行去。 才走了没几步,门房又有仆役前来通传,“殿下,千金公主府的管事前来下帖子,说殿下方便的话,午后便来拜访” 太平公主顿住脚步,眉心皱成一团。 第196章 太平家宅(中) 一辆两驾马车在神都坊市间行走,银辂紫幔,红辕黄帷,正是当朝一品公主的车驾。 车篷有翘角,挂着两个八角琉璃灯笼,上有两个隶书大字,安定。 安定公主,原本是武则天早殇的女儿的封号,因收千金公主为义女,为表爱宠,将安定公主的封号赐予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是高祖皇帝的第十八女,先下嫁宰相温彦博之子温挺,生下一子温常杰,没过两年好日子,温挺便英年早逝,又嫁括州刺史郑敬玄,两人琴瑟不谐,没有养育子女,没多久,郑敬玄也去世了,坊间盛传千金公主克夫,无人敢娶,便开始了她浪荡的守寡生涯,时年仅二十四岁。 “六郎,此次回返定州,可有见着可心可意的小娘子?”千金公主收敛了狐媚,脸上愁绪万千,美色当前,漫不经心。 被唤作六郎的,便是定州张昌宗,肤白貌美,眉眼如画,双眸如星,鼻梁挺直,鬓边两缕青丝柔柔垂下,嘴角常带笑意,令人见之而生亲近之意,听到千金公主的询问,微微凹陷的桃花眼微不可查地眨了一下,温润的声音细腻又深情,“殿下可莫要取笑六郎,六郎此身此心皆属殿下所有,无时无刻不与殿下同在,复有谁人能可我心?” “没有?”千金公主却是见惯了他的风流阵,仍旧追问,不放松。 “没有”张昌宗回答得坚决。 “甚好,我信,你没有”千金公主重复了他的说辞,话语中的味道,却是阵阵血腥。 张昌宗脸颊抖了两抖,勉力堆着笑意,微垂着头,眼中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 因事先有约,千金公主的车驾没有在门房停留,径直进了内宅。 “殿下,救救我儿”甫一见面,千金公主便跪下来抱住太平公主的大腿,当场大放悲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悲切之状令人动容。 “千金殿下快些起来,都是一家人,有话慢慢说便是,还请留意皇家规矩体统”太平公主面色不好看,带着些呵斥,两人还在庭院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千金公主这番作态,却令她尴尬。 千金公主抽抽噎噎收住哭声,随着太平公主入了正堂,将所求之事道来,却是为了她的独子温常杰,在地官衙门做个度支郎中,是勋贵之中难得的实权官职,向来是千金公主挂在嘴边的骄傲,却不料在铜匦之中,有人告密揭发于他,说他党附皇嗣,擅自挪用公帑,致使度支司贪墨成风。 “太平,我那孩儿勤恳老实,哪里晓得党附哪个?家中钱帛虽不多,足够花用,哪里用得上去贪墨,他待你一向恭敬,你可定要救他一救”千金公主说着,眼泪花儿又涌了出来。 “既是常杰持身甚正,无懈可击,千金殿下又何必劳神惊慌?有本宫在,断不会容人栽赃诬陷于他”太平公主不咸不淡,在此之前,她刚见了史务滋,知晓了朝堂上的动向,委实拿捏不定母皇的心思,颇有些憋闷,见千金公主言行作派不称心意,忍不住刺了她一句。 “太平,常杰身在官场,总有些事身不由己,再说,这里面还牵扯到皇嗣呢,要是给来俊臣抓着借口,这,怕是大事不好啊”千金公主讪讪然,声调软化下来,凑到太平公主旁边,压低了声音。 太平公主瞪了她一眼,摆手令两旁的仆役退下去,身边只余下香奴,看了千金公主身侧温情侍立的张昌宗,眼神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施施然跪坐下来,“我且查探一番,若只是一言半语,应当不碍” 千金公主的脸色凝住了,小跑两步跪坐在她旁边,哀哀恳求,“太平,也不晓得常杰得罪了哪家凶人,听说,铜匦里头告密的人,很是,很是有一些” 太平公主脸色一阴,幽幽看了千金公主一眼,闭着眼仰起头,她从来都晓得,这个浪荡的公主并不是个糊涂人,却未料到会有一天,她将心眼儿耍到了自己头上。 千金公主自知不妥当,赶忙转身,“六郎,你也忒没眼色了,没见太平脖颈不适,还不快些伺候” 张昌宗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喜意,答应一声,身形如风,走到太平公主身后,香奴眉头皱了皱,见太平公主无动于衷,便低垂下眉眼,莲步轻移,往边儿上挪了几步。 “嗯唔……” 太平公主红唇中溢出一丝舒服的呻吟声,张昌宗的手艺,似乎很是不赖,香奴好奇地看了一眼,脸颊瞬间红透,那双修长洁白的手,已经游入太平公主衣衫之内,在她胸腹之间来回摩挲,轻柔温和,偶尔会用上点力气,每每此时,太平公主便会呻吟一声。 香奴待不住了,低垂着头,迈着小碎步快步出门,将门户掩好,她眼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影像,是千金公主也向太平公主身边凑了过去。 待到黄昏时分,千金公主离开太平公主府,已是只身一人。 太初宫,麟台监衙署。 新任监令宗秦客端坐在签押房的桌案之后,翘着腿坐在胡凳上,拈着唇边一缕鼠须,小眼睛在恭恭敬敬的下属们身上一一扫过。 麟台监是清水衙门,此间上下人等要么老态龙钟,要么年纪轻轻,多多少少都有些书呆子模样,他的眼神在麟台少监萧敬和麟台丞王庆之身上扫来扫去,在他眼里,这里能称得上是官员也就他们三人而已,萧敬年纪轻轻跃居四品,靠的是权策,麟台丞王庆之正值盛年龟缩在麟台,是得罪了权策,倒是有趣得紧。 “诸位,日后同心同德,各司其职,为陛下效力,散了吧”宗秦客努力挺起胸脯,说了几句场面话,摆手让众人退下,“萧少监,请留步” 萧敬闻言顿住身形,神情寡淡,作为权策圈里人,他的消息不可能闭塞,不管是保举宗秦客的武承嗣,还是他的恩主武三思,都与自家不对付,权策被幽禁这段时日,天授元年的制科进士,不少人遭到了打击发遣,但却无妨,他们品级本来就低,不过是换个差事而已。 萧敬更是不怕,他虽年轻,但在朝中政治游戏中打滚儿已久,见惯风云,即便是立刻将他罢官免职,也无甚大碍,但教权策屹立不倒,他随时都能回朝。 “萧少监,你我同为麟台堂官,还应好生亲近亲近” 宗秦客狭长的脸上,挤出个亲和的笑容,竟有些慈眉善目的意蕴。 “当然,亲近”萧敬艰难调整好表情,心中警铃大作。 第197章 太平家宅(下) 太初宫,双曜城,卯时刚到,天色才破晓,晨曦一线,四下里昏黑犹在。 一行人自东宫迤逦走出。 当先是一群宫女,两排宫女列队在道路两侧,手持八角宫灯照明,一个宫女走在最前头引路,她的穿着打扮与其他宫女无异,然而身段妖娆,玲珑饱满,昂首挺胸,自信满满,丝毫没有奴婢下仆的瑟缩形态。 她是武后身边最得宠的侍婢韦团儿。 后面一人,身着明黄龙袍,头戴紫金冲天冠,身形微胖,正是皇嗣李旦。 每日清晨,他都要赴武后寝宫拜见问安,这是他与武后母子两人难得的独处时刻,也是他政治地位的表征,他曾经分外珍惜,每日早间都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可如今,这条路,却已成畏途。 因为前面那个穿花拂柳的背影。 那对丰硕的臀部,随纤腰款摆,诱人依旧,他却兴不起丝毫绮念。 武后昨夜宿在长生殿,宫女们到了长生院门口,便雁分两行,袅袅远去,韦团儿驻足片刻,待李旦走近,才微微侧身,先李旦半步,在他身侧领路,一道进了长生院。 由此地到长生殿,这一段路,只有他们两人行走。 “殿下却是狠心得紧,这都多少时日过去了,却连半句暖心话都没有,团儿便是这般腌臜轻贱,不入殿下的眼?”韦团儿刻意放缓了脚步,口中说着话,嘴唇却只是微动,几句话的功夫,已然珠泪盈盈。 “韦娘子误会了,本宫并非全无心肝之人,得你青眼,本宫欢喜犹自不及,哪能嫌弃?只是宫闱之中,耳目众多,行事诸多不便,还须多些耐心,徐徐图之”李旦面上洋溢着真挚欢喜的笑容,温声软语。 “殿下所说可是真心?”韦团儿没那么好打发,脸上似笑非笑。 李旦按下胸腔中一股无明业火,视线在她后面的挺翘上绕了一圈,半真半假,“韦娘子莫怪本宫轻佻,你这身段,使我不得安眠久矣” 韦团儿咯咯一笑,眉毛自得的翘了翘,自从到了武后驾前,她便不缺自信,男人再如何强壮强势,不过是见不得腥气的猫儿而已。 “儿臣李旦,恭请母皇圣安”双膝跪下,双臂伸直,双掌按在地上,腰杆深深弯下,额头触地,正好在两掌之间,这一套动作,李旦做的行云流水。 武后也才起身,素面朝天,只穿着雪白的丝质里衣,大马金刀盘膝坐在坐榻上,由着身后的宫女为她打理头发,气色很是不佳,看了眼全副披挂的李旦,只觉得心烦气躁,碍眼得很,“起来吧,朕躬安好,若无事,你便退下吧” “母皇,儿臣听闻御医沈南缪抱恙,沈御医效力皇家数十年,劳苦功高,有意遣使存问,厚加奉赠,请母皇恩准”李旦麻着胆子提议,这是他的试探,东宫太子自成衙署,属官文武齐备,行动得以自专,但他这个皇嗣却不然,行事都在暗中,明面上沉寂如一潭死水,再不动弹两下,怕是朝野都忘了这天下,还有他这个储君在。 武后眉头大皱,自薛怀义死后,她身边的男人,便只剩下沈南缪,可惜她龙凤之姿,岂是凡夫俗子能够长久享用的,独宠了不到一年,沈南缪便精血枯干,形容枯槁,卧病不起。 武后年岁虽大,丰肌姣容,欲望强盛,至今已数月不知肉味,这也是她气色与心绪不佳的原因。 “呵,难为你有心”武后脸上掠过一丝嘲讽,这点小心思,她在睡梦中都能料理妥当,“延秀初病愈,尚未任官,在外嬉游,屡屡闹出事端,委实不是长久之计,便任他为太子宾客,代你走这一遭吧” “儿臣遵旨,谢母皇”李旦惊惧交加,心中苦涩难言,让武延秀去,不管以什么身份,代表的都只会是武家。 “下去”动动手指将儿子的小心思碾成粉碎,武后并无丝毫欢喜之意,也不想再与他多说,摆手挥退,起身向浴室走去。 李旦恭敬叩拜,抬头时恰好看到母皇的侧影,心中滚烫了一瞬,又立时变得冰凉,还是太鲁莽了,这一着非但未能如愿,反而将武延秀弄进了自己的东宫。 李旦退出长生院,向自己的宫殿走去,口中喃喃自语,忍字心上一把刀。 太平公主府,薛崇胤带着弟弟们到正殿问安。 他们并没有进院子,在那道雄伟的乌头门前停步,薛崇胤微微拱手,“劳烦香奴姐姐向母亲转告,孩儿崇胤,携三位弟弟前来问安” 香奴屈膝福了一福,表示自己晓得了,这种形式已经持续了许久,以往是到公主卧房门前请安,自张昌宗入府,便移到了正殿院门外。 问完安,薛崇胤命下人将薛崇简带回院里好生照料,剩下三个一同向门外行去,竟在府中碰到了稀客武攸暨。 武攸暨神色沉郁忧愤,太平公主愈发过分,他已经无法忍耐,别居筹备顺利,要不了多久,便不用再回这耻辱地。 见到几个半大少年,勉力挤出温煦的笑容,问了几句今日行程。 “孩儿要去武安县公府上” “孩儿要去将作监” “崇胤要去拜访范云仙将军” 对着这位父亲和继父,兄弟三人都不怎生亲近,答对得极是简略。 武攸暨点点头,嘴巴动了动,却也说不出什么教诲提点的话,眼睛黯然了一瞬,“崇敏、崇行,昨夜你们母亲托梦与我,说是想念你们,明日去她墓前祭扫” “是”武崇敏俯首应命。 “父亲,母亲梦中如何?可还有病痛之苦?孩儿也想念母亲,她为何不到孩儿梦中来?”武崇行小了几岁,烂漫一些,扯着武攸暨的衣袖,仰着脸追问。 “她很好”武攸暨没有撒谎,梦中的发妻,笑容甜美,踩着一朵粉红色的云朵,在半空中翩翩起舞,他想伸手去拉她,却连发丝也碰不到。 长安古道,龙门驿。 近万军马在此驻扎,征尘满面,杀气冲天。 一个独门小院儿里,聚着这支部队的将领们,旁边,放着一个棺椁,由粉红色的象牙木制成,这是阿史那斛瑟罗攻破阿史那俀子的老巢,缴获的战利品,乃是阿史那俀子辗转弄来,独一无二,听闻大周有贵人寻摸名贵木材,忙不迭亲自奉上。 权策抬眼,环顾一周,王孝杰、侯思止、赵与欢、谢瑶环,还有棺木中永生的芮莱,西征军的统帅们,都在这里了。 “诸位……”权策开了个头,却觉得没有什么好说,团团拱了拱手。 王孝杰抱拳,大步流星离去,他必须得承认,权策大总管指挥的武威道征伐,大获全胜,他敬重这个战果。 侯思止和赵与欢又在院儿里停留了许久,待权策挥手,才抚胸顿步,行了军礼。 权策在粉红色的棺木前驻足,直到夜深,才回了房间。 谢瑶环跟了进来,权策诧异。 “大郎,更衣吧,明日,随我先行回神都” 权策点点头,他不能随军入城,享受万丈荣光,要从上清观出来,以戴罪之身。 谢瑶环捧着一套千牛备身的服饰,看他在灯光下笑意微微,无悲无苦,不觉痴了。 第198章 太平之厄(上) 天授三年元月底,武威道行军总管,右鹰扬卫大将军王孝杰,备御统领,右玉钤卫将军侯思止,监军谢瑶环,率军回返神都,随军押回西突厥和吐蕃祸首阿史那俀子与勃论赞刃的项上头颅,大军攻破阿史那俀子金帐,缴获的战利品马匹牛羊漫山遍野,名贵金银珠宝以骡车搬运,满坑满谷,一路行走,一路撒落。 此役俘虏西突厥将士两万余人,吐蕃,没有俘虏。 武后制令宰相岑长倩、武承嗣、苏味道率百官勋戚联袂出城百里相迎,慰勉得胜将士。 其实朝野中有话头提起,此番大胜,是否该去宗庙行献俘大礼,告慰祖先,然而大唐珠玉在前,武功太盛,眼前只能算是击退外敌入侵,与太宗大杀四方没法比,便是与高宗灭高丽,也不能相提并论,若说不与大唐比,单论大周,那岂不是硬生生自认比大唐低了格调?此事便搁浅了。 饶是如此,朝中还是为大周开国以来的首次大胜下足了功夫,为夸军功,武后令武氏宗亲勋贵为有功将领牵马,由长夏门入城,巡城一周,至太初宫则天门而止,百姓倾城而来,扶老携幼,夹道相迎,朝着将士们投掷丝帛吃食,呼喝赞誉之声冲天,满城震动。 武后亲自出则天门,当众宣布封赏,王孝杰封郡公爵,检校夏官尚书,侯思止封侯爵,官升一级为右玉钤卫大将军,其余将校士兵俱有封赏,沙吒符升了中郎将,赵与欢调入北衙为羽林将军,野呼利也得了羽林将军,他却没什么欢喜模样,经此一战,他已看透,要打仗要立功,还是要去南衙,总在羽林卫打滚儿,没有大出息,要是能去右玉钤卫,那是最好不过。 武后封赏既毕,御则天门楼,与百姓一同校阅得胜之军,皇族公卿、文武百官陪侍。 此役大周固然大获全胜,歼敌近十万,却也付出惨重代价,右鹰扬卫只剩六千余人,右玉钤卫两万五千的兵马已然打残,剩余不足四千,老卒不死的威风,高高插在皑皑白骨之上,敢死团三千人保全了大半,倒是印证了必死则生。 重骑兵千人只余下四百余人,耗损六成,焰火军五百人剩下三百,伤亡近半。 “夏官,这是哪家军队?”右鹰扬卫过后,宫门前广场陡然飘来一股煞气,乍暖还寒的时节,冷意刺骨,宫墙下行走的部队,沉默又齐整,但偏能令人感觉到森严的暴戾之气,像是宝剑藏锋,却掩不住灼灼光华。 “回禀陛下,这是右玉钤卫”娄师德看得心潮澎湃,他也是上过战阵的,自然知道这冲天的杀气,非百战之军不可得,右玉钤卫这般模样,可称脱胎换骨,有那么一瞬,他有些怀念边疆挥军厮杀的生活了。 “此军为哀兵,不怪沉郁如此”武后感叹一声,目光追着右玉钤卫的队列去了很远,“娄卿,战时右玉钤卫所报募兵之法,你且会同地官衙门等有司,通盘检讨,详查其优劣,查漏补缺,拟定奏疏上呈,此军功在社稷,不宜慢待” “臣领旨”娄师德躬身领命,眉头微皱,军制更改,牵涉颇多,怕会有不少龃龉。 演武完毕,武后下旨赐宴,早有殿内省中人将各级军将请到陶光园,士兵们则各自回归营房,自有御酒御膳赐下,特准不禁夜,不出操,可欢饮达旦。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下人仆役在外办差,说话的声量都放大了几分,家里的顶梁柱回来了,有底气。 权策是由千金公主带出宫来,送到义阳公主府的,义阳公主少不得再三施礼感谢。 千金公主连忙避让开,“义阳殿下莫要这般客套,今日早间我恰好入宫陪母皇说话,母皇心境颇好,便令我顺路将大郎送回来,可当不得你开口谢一回” 面上言笑晏晏,心里有苦难言。 她入宫,是去献面首的,推荐了个叫柳成宾的俊秀壮男入宫近侍,将他的器物和功夫夸了又夸,武后干渴得狠了,佯作不信,当即入寝殿受用了一回,便收下了。 千金公主趁机提出温常杰遭人告发一事,哭哭啼啼说是遭了奸人诬陷,想求个恩典,免于调查拘审,怎料这挟恩图报的作派反倒触怒了武后,非但不肯法外容情,还呵斥她两句,令她不得干预政务。 将权策带出宫,也并非武后托付,而是她退而求其次央磨来的,一路上明里暗里让权策与她家孩儿多多往来。 她不明说,权策便也装糊涂,“殿下言重了,权策久闻温郎中大名,待忙过这几日,定当登门拜访” 才从宫中放出来,能有什么好忙?千金公主只当他在推脱,却也并不十分在意,权策只是备选,太平公主才是她真正的指望。 寒暄过后,千金公主便提出告辞,权策抱着扑到怀里的胖丫头权箩,躬身作别。 才踏上车辕,便见到一行长长的队列来到这条街上,当先的是一乘暖轿,轿帘掀开,正是上官婉儿,手中捧着黄绫,却是来宣旨的。 千金公主并不急着走,便坐在马车里静听,听了没几句,眼前闪起了金光。 “……权策德行厚重,为臣忠耿,效力国事,未敢懈怠,深孚朕望,赐田庄五座,金银各百斤,钱百万贯,奴仆百户,以彰赏罚之义……” 权策拜领了旨意,自有权祥安排接收赐物,义阳公主延请上官婉儿入内奉茶,上官婉儿掩唇娇笑,双手捧着义阳公主一只手,屈了屈膝,“殿下阖家团聚,大喜日子,婉儿便不叨扰了,这杯茶且记下,婉儿早晚要来与殿下一道喝” 义阳公主也无心待客,便告罪送她离去,上官婉儿临走瞥了权策一眼,意蕴悠悠。 “大郎,随母亲来,我为你沐浴”义阳公主眼睛通红。 “母亲,儿已经大了,有芙蕖就可”权策强笑着歪缠。 义阳公主不说话,只是嘴唇颤抖着,直勾勾瞪他。 权策无奈,只好随母亲去了浴室,片刻后,里头响起义阳公主压抑的哭声。 千金公主看了场赏赐大戏,心中酸水狂涌,她是武后名义上的女儿,朝野一向称她得宠,可她这些年从宫中得到的赏赐,都不及权策这一回。 “以彰赏罚之义,哼,怕是偏心之义才对”千金公主愤愤然。 坐车回府,去了独子温常杰的院子里,其人也算一表人才,只是体羸气弱,脂粉气浓厚了些,斜躺在坐榻上,由着侍女为他揉肩,也不起身,漫不经心地问道,“母亲,情形如何?” 千金公主将他千宠万爱的搂在怀里,却连骗他都不忍,“我儿莫急,母亲定能护住你,晚膳想要用些什么,母亲为你做来” 温常杰挣脱出来,无所谓道,“那便好,我晚间有约,不回府”说完便整整衣裳,迈着官步出门去了。 千金公主目送他走了老远,面上神情落寞,抬起头唤来管事,“去金库、珍宝房,多取一些贵重的物事,送往太平公主府上” 第199章 太平之厄(中) 太平公主府,薛崇胤惯例带领三位弟弟问安,香奴却未按照惯例应下,“殿下交代,请四位小郎君去侧殿,一道用早膳” 薛崇胤皱了皱眉,随香奴去了侧殿,不出所料,太平公主和她的新宠张昌宗已经就座。 “请母亲安”薛崇胤躬身施礼,抬眼见张昌宗竟然没有避席,大咧咧地跟着太平公主一同受礼,眼睛眯了一下。 “嗯,我安好,你们可去看过妹妹?”太平公主未曾察觉不妥,问起了小女儿,她已有好几日未曾见她了。 薛崇胤抿了抿嘴,“前两日迟迟说是想念妹妹了,我便将迢迢送去了姨母处” “嗯,我儿越来越有长兄的样子了”太平公主微有些尴尬,将薛崇简叫到跟前当作掩饰。 薛崇简五岁了,粉雕玉琢,又爱笑,极是可爱,眸子乌溜溜到处看,“母亲,香奴姐姐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用膳呢?” “香奴姐姐是下人,照料崇简用膳的,她自己待会儿再用”太平公主捏了捏幼子的小脸蛋,笑意温柔。 “那他怎么可以?”薛崇简支愣着小手,直接指向张昌宗。 “他不是下人,跟表兄一样,可以与我们一起用膳的”太平公主将他的小胳膊按下,向张昌宗露出个歉意的笑容。 薛崇胤冷不丁插嘴,“母亲,他与表兄不一样,儿见过他的身契” 张昌宗不安地站起身来,神色间倒没有难堪,他在千金公主府上的时候,温常杰没少给他羞辱。 太平公主看了英气勃勃的长子一眼,面无表情,转向另一边静静站着的武崇敏兄弟俩,“崇敏、崇行,你们二人也大了,驸马事务缠身,有意别府另居,你们二人可有打算?” “回母亲大人,我们与兄长商议过了,今日去见大兄,听听他的意思,再定行止”武崇敏躬身回答,他在将作监渐能独当一面,有事业傍身,能自食其力,心头并不慌乱。 太平公主眉头微挑,“我倒是没在意,大郎也回来了,这小贼可见是忘了,他还是我府上的家令,也不晓得来露个面,真真是没了良心” 她说的是回来,而不是出来,显然是知晓实情的。 “母亲容禀,表兄这几日忙着协助艾员外治丧,无暇分身”薛崇胤做了解释,其实他自己也糊涂着,那焰火军都尉艾薇照料武崇敏,此番又阵亡沙场,于公于私都要算一份儿人情,但却也不至于如此上心,日夜守着不说,连发送安葬都要全程参与。 太平公主闻言,却似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大郎重情义,你们做弟弟的,听他安排便是,不得怠慢” 这算是教训了,薛崇胤以下,兄弟四个肃手恭听,早膳草草用完,便出门往艾利府上去。 “六郎,委屈你了,我这便安排人给你重办户籍”太平公主将张昌宗拽到身边坐下,依偎在一起,“若是你有意,我可安排你出仕” 张昌宗柔柔拥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十指如玉,声如醇酒,“六郎能侍奉殿下,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只晓得殿下是否舒适,不晓得什么叫委屈,更不愿花心思在别的地方” “你呀,惯会嘴甜哄人”太平公主笑得甜蜜,脑子里盘算了一番,渐渐有了主意,拍拍张昌宗的腿,“你且忍耐几日,我自有处置,让你得个不必离府,又有身份的官职” 神都富商艾利的府邸,一片缟素。 往来吊唁拜祭的客人川流不息,都是叹息摇头。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眼前可不是活生生的例子,眼瞅着艾员外苦命的独女有了起色,进了宫当千牛卫,又做了什么都尉,往来都是公卿富贵,正要鸡犬升天的关卡上,却又战死沙场。 叹息来去,又忍不住羡慕。 陛下追封了云麾将军,赐下凤冠霞帔,以县主礼安葬,义阳公主府的权郎君亲自料理丧葬事宜,朝中不少官员、公主府王府的小郎君都前来走了个过场,可谓备极哀荣。 艾利这老小子以后经商,怕要方便不少,只是独生闺女没了,要再多的钱帛又有何用? “大兄,我们兄弟当如何?”灵堂后,武崇敏兄弟俩按照权策的安排跪礼祭拜,很是依赖地问道。 看着他们信任的眼神,权策心头一阵酸涩,拍拍他们的肩头,“一边是父,一边是母,何须选择,凡事依礼而行,追随本心便可,莫要负了恩情,也莫要委屈了自己” 武崇敏当即豁然,重重点头。 权策看了看身边的权泷,又道,“崇敏,我知你素来好考工格物之事,我这堂兄不日要启程赴西峪石谷筑城,你可愿随同去历练一番?” “我愿意”武崇敏一跃而起,顾忌是灵堂所在,不好欢笑,但眼中兴奋之色掩盖不住。 权策点了点头,应允下来。 等武崇敏兄弟俩走开,权泷凑了过来,迟疑良久,才开口道,“大郎,有道是疏不间亲,你虽为公主府家令,过多干预这等敏感事体,怕是不妥当吧” 权策微微笑,用力搂了搂权泷的肩头,却无法解释出口,旁人他可以不管,崇敏、崇行兄弟,便是刀山火海,他都要管到底的。 “权郎君,宫中传召”难为艾利这把年纪,却能窜的跟兔子一样快。 上阳宫,观风殿,武后金黄色的凤袍仍旧亮眼,脸颊水润白嫩,似乎又年轻了几岁。 “臣权策拜见陛下” “起来吧,近前来,让朕看看你”武后心情很好,伸手冲他招了招。 权策举步向前,在桌案前三步时止步。 武后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小太监慌乱进门来,眼眶上一片青紫,显然是受到重击,“陛下,柳奉御在殿外,有要事求见” 柳奉御就是千金公主进献的壮男,给了他个尚食奉御的虚职顶着。 “要事?”武后轻轻重复了一声,眉目陡然凌厉,“来人,将这没有规矩的奴才拖出去腰斩,柳成宾供职无状,胆大妄为,闯宫不敬,着秋官衙门拘拿讯问,依律处置” 门外千牛将失魂落魄的小太监倒拖出去,外厢响起几声求饶的嘶吼声,很快归于沉寂。 权策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武后毫不留情处置了自己昨夜的枕边人,声调恢复和缓,“焰火军损失惨重,艾薇殉职,当如何重练?” “臣以为,焰火军骨架仍在,此次实战,所获不少,只需补充兵员,严加演训即可”权策也不躲闪,该说的和盘托出,不该涉及的,只字不提。 “嗯”武后眼睛闪了闪,追问道,“你可知何人可典此军?” “臣恭请陛下圣心独运”这次实战,也让权策看清楚了,焰火军于战阵突袭有强效,却也并不足以锁定胜局,尤其是武后忌惮,不可能上规模,再动心思,只是无端取祸罢了。 “呵呵”武后笑了,饶有兴趣看着他,“你又立了功,朕没封赏你,可有怨言?” “陛下周全之意,臣只有感激的”权策满脸诚挚,也不提权竺的侯爵,武后说是恩封,那就是恩封,与自己的功劳没有半分关系。 武后站起身,来到他面前,却比他矮了个头,即便他弓着腰,还是高出不少,“你英武练达,沙场归来,可有所得,要大展拳脚的?朕可成全于你” “臣在沙场,见北国冰封,战阵豪情,而不通乐器乐理,无以铭记,常引以为憾,若陛下允准,臣愿求得假日,好生学艺”权策微微后退半步,与武后四目相投,可谓诚心正意。 武后却又迈步跟了上来,手抚着他的下巴,轻声道,“你呀,终是让你母亲教的怯懦了些” 似是有所不足,又似合了心意。 权策是骑马出宫的,武后又赐了他一匹马,通体雪白,步履平稳,安如辇舆,名字叫玉逍遥。 这匹马是早就预备下的。 权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沉浮这许多年,进进退退,又何劳武后惦记。 第200章 太平之厄(下一) 天授三年二月初一,朔日大朝。 因明日便是二月二春耕节,朝中自武后以下,齐齐穿戴节庆礼服,更显穆穆皇皇。 今日朝会事态颇多。 春官尚书王琰奏请再开贡举春闱,检拔俊才,为朝廷所用。 不料却为御史中丞来俊臣反驳,出列历陈反对意见,“陛下奄有四海,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海内俊彦皆蒙陛下雨露滋润,况且陛下锐意革新,先定离任审计,再大扩西域之地,朝中政务繁剧,缺额众多,贡举之事,渐有入不敷出之嫌,且操持贡举旷费时日,靡费公帑,何如陛下召集天下举子赴神都,当朝策问,分三六九等,分别授以实职或试官,期年之后,考问作为,能者上,庸者下,有功者迁转,有过者罢黜,岂非两全其美?” 武后眼睛顿时发出亮光,任她手腕高超,精明强干,驾驭朝堂如在股掌,却始终无法扭转士心民心向唐,来俊臣这一招,却是惠而不费,威严地轻嗯一声,“来卿所议,诸卿有何见解?” “臣附议”岑长倩的表态简洁明了,在百官之首站了这么久不摇不动,自不可能没有这点眼色。 “臣等附议”政事堂众宰相异口同声。 朝臣班里,却急坏了天官尚书史务滋,任官用人考核,都是天官衙门的职司,来俊臣轻飘飘一个馊主意,却是将他的权力侵夺大半,由不得他不多想,是否与自己勘问铜匦,压了他一头有关系,朝中众口一词,他也不敢造次,只能找些边角敲打一二,“陛下,臣也附议,然而天下经制官员自有定数,不当流滥,策问举子仍有中或不中之别,与贡举相差无二,还不如以贡举定例,遴选文华俊才,以公正取信天下” “史尚书怕是听岔了,经制官员自有定数,试用官员哪有定数可言?赴京策问的举子无论高低,皆是陛下化育,何必强分高下?”来俊臣见他跳出来了,心中舒爽得很,“陛下,臣闻权郎君为鸿胪少卿之时,曾锐意刷新文风,杜绝纸面浮华,倡导不以诗文论英雄,他本人亦非进士举子,却是功在国家的实干之才,贡举考试得人,又有何值得标榜之处?” 朝臣微微骚动,来俊臣言下之意,竟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来京举子都可以越过龙门,步入官场,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然而,来俊臣这番话,却将权策丢出来当盾牌,若是来俊臣谋划得逞,权策少不得背上污名。 侍御史葛绘当即越次出列,“陛下,臣以为来中丞所议有所偏颇,刷新文风,与反对贡举不能混为一谈,臣放浪无形,放弃殿试,曾屡遭权郎君指斥,来中丞锐意求新,意欲有所改良,臣乐见其成” 反手就将屎盆子给来俊臣扣了回去。 天官侍郎严善思也捋着白胡子离开坐榻,“陛下,贡举也好,策问也罢,都是为陛下抡才,来中丞提出此议,想来筹划周全,臣请加来中丞检校春官侍郎职司,全盘谋划其事,以策万全” 贡举司在他的辖下,来多少人收多少人的羞事,他是不想沾染的,自是乐不得在来俊臣的屎盆子上踩一脚,夯实在。 这时候,出来了个奇怪的人,麟台监宗秦客,“臣以为,葛御史、严侍郎所议甚是妥当,权郎君半身在野,刷新文风,乃是分所当为,改良抡才大典,却是要来中丞这等在朝大员才可” 竟然是帮着权策说话的? 朝中有心人神色变动,不少人向着宰相班里的武三思看去,却见其人保持着标志性的如沐春风笑脸,半点痕迹都不露。 “既是众卿公推,来卿就莫要再推辞,加来俊臣检校春官侍郎,主持策问大典”朝中勾心斗角,武后一眼便能看穿,挑挑嘴角,懒得理睬,让马儿跑,自然要给草吃,“令来子珣官复原品,调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 来俊臣跪拜下去,谢恩领命,不算欢喜,却也没有愁苦,在别人看来,弄这样一场策问仪式,是个污点,对他,却是一桩在主子面前邀宠的筹码,有武后在,他怕谁来? 何况他的主子并不止一人,视线朝宰相班第二位瞟了一眼,与武承嗣的目光一触即分。 此事了结,署理鸿胪寺卿邓怀玉禀奏了一桩喜事,突厥执失部、突骑施部酋长,并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请旨一同入神都进奉贡品,叩谢天朝恩德。 武后欣然诏准。 其后,夏官尚书娄师德、地官尚书武思文一同上奏,请右玉钤卫施行募兵,发遣府兵,于军府所在地征募兵员,由地官衙门征收兵役税,拨转夏官衙门,采买军需军器,发放饷银,其所属将佐委派,由右玉钤卫报夏官衙门核准,将佐俸禄,仍由地官衙门如数核发。 “唔,也算得妥当”武后细细听了,将右玉钤卫人财物条理分明,上下相维,权在中枢,“奏议虽好,重在施行,侯思止何在?” “臣在”侯思止赶忙出列,神色振奋,他耳边回荡着沙吒符说过的话,主人谋事,从来要到最后才能见到全貌,到那时,局面已成高山滚石,无可阻挡,诚哉斯言。 “南衙府兵制度,传承近百年,于朕,于你,于右玉钤卫更易,你可晓得其中分量?”武后神情肃穆,深深看着侯思止。 “臣蒙陛下信重,粉身难报,定当恪守规程,规行矩步,一切以陛下,以朝廷为重,勠力操练,不辱使命”侯思止叩首三下,语调铿锵,做无人做过的事,开创一番事业,血性男儿,哪个不想? “嗯,朕准奏,右玉钤卫自今日起,不领府兵,不番上宿卫,专司演训,为朕手中利剑”武后站起身,响亮宣布制令,“焰火军自今日起,于千牛卫移出,满编千人,由南阳王武延基统带,两军一并驻扎于新安县” 武后看着并排跪在地上侯思止和武延基,笑意幽幽深邃,“望卿等相互砥砺,莫要令朕失望” 散朝之后,侯思止连夜拟定了右玉钤卫的上下将佐名录,送往夏官衙门签押。 娄师德未曾留难,两日后便签押用印,送往天官衙门会题。 天官衙门虽总管人事铨政,然而军伍之中,话语权甚弱,向来只做橡皮图章,以夏官衙门意见为准。 这次,却是出了意外。 三日过去了,史务滋仍无签押的意思。 五日后,侯思止上门拜访,史务滋云山雾罩说了一大通,仍是不肯签押。 侯思止拱手告辞,史务滋说的话,他大部分都未曾听懂,但听懂了一句,“……上次老夫遭到难事,多亏权郎君周全,本不当再来滋扰,只是朝中风云诡谲,形势迫人,老夫也是无可奈何啊……” 第201章 太平之厄(下二) 天授三年二月二,春耕节,武后亲农,百姓吃春饼。 今日艾薇灵柩发引,从早忙到晚,权策带着武崇敏、武崇行兄弟,全程跟随,薛崇胤本也有意留下,为权策所拒绝,武崇行到底年幼,吃不得苦头,爬坡上坎,疲惫不堪,不留神摔了个腚墩儿,哭嚎出声。 待他向来友爱的权策,此次非但未曾看顾优容,反倒厉声呵斥,吓得武崇行当即噤声。 艾薇的墓地,在邙山向阳一侧,襟带山川,怀抱秀色。 安葬之后,权策令人在墓地四周遍采红花,葬于艾薇之侧,又拿来一张琴,用有些稚嫩的技法,一遍又一遍弹奏高山流水,继而取来笔墨白纸,挥毫泼墨,写了一首难得完整的词,“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摇落使人悲,断肠谁得知” 自料理艾薇丧事以来,他的怪异举止并非一遭两遭,众人习以为常,只是暗地里揣度,这艾薇,怕是真有几分真本事,能打动权郎君这等人物,因众人周知艾薇容貌不妥,倒是没人往男女之情上联想。 权策在邙山之上,想一出,折腾一出,送葬随行者众多,不乏朝官却无一人离开,静静观望他茫然又慌乱的动作着,直至夜幕四合。 “大兄,夜深了,该回了”武崇敏也深切怀念他的千牛姐姐,偷偷哭过一鼻子,此时见素来智珠在握的大兄,彷徨无地的情状,始知摧心滋味,眼圈又是通红一片。 权策似是回了魂,却见自己不知何时靠在了墓穴之上,手上是一杯冷酒,山野风大,纸灰飞扬,酒杯中也有点点灰黑。 “天黑了,我们回去”权策笑了笑,朝着墓碑挥了挥手,踉跄下山,山路曲折,每到转弯处,都忍不住回首,驻足张望。 他没有哭一声,没有落一滴泪,甚至不曾大声说话,却惹得无边哀戚,笼罩着所有人。 到了山脚,又累又惧的武崇行,忍耐不住,抱住他大腿,哇的一声,大放悲声。 权策抚了抚他的脑瓜,回首再看时,芮莱的墓地,已沉于黑暗,无法分辨,终于抬起手,抹了抹眼角。 与他一同挥泪的,不知几何,旷野低垂,暮云行天,此刻,山河同悲。 权策将武崇敏兄弟送回太平公主府,他自己未曾进门,门房管事殷勤问他何时回府,他知晓他的回应会传入太平公主耳中,便斟酌着应答,“我近日处置丧葬事宜,有些忌讳在,不便拜访姨母,这两日暂不回府” “哎哎,权郎君思量得妥当,您请慢行”门房管事殷勤牵着马缰,将他送出了坊市才回返。 不出权策所料,那管事回太平公主府的第一件事,便是一趟子小跑,去正殿求见公主殿下,将他过门不入,暂不回府的事情一一禀报。 “知道了,去账房领赏,退下吧”太平公主听了,蹙眉叹了口气,摆摆手将他挥退。 张昌宗陪侍在侧,揽着她的肩背,将她拥入怀里,伸出手指,将她皱着的眉头细细抹平,神色专注,“殿下,权郎君毕竟年轻,不晓得事理,为个不相干的外人,连姨母都不顾了,许是在道观里待久了,一时间不太灵醒,您也莫要跟他计较,气坏了,六郎可是心疼” 一番话明着是求情,实际上却是在踩人。 太平公主由着他在身上动作,眉目展开,靠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道,“六郎,我这大郎孩儿,脾性并不柔和,又有母皇恩宠在身,你可莫要招惹他” 张昌宗动作和脸上同时僵硬,他说的这番话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在太平公主府待了没多久,听府中下人管事们,口口声声将权郎君挂在嘴边,他自是不服,论起来,他可是权策的姨父,“殿下多虑了,六郎一心只在这府中,只管侍奉殿下,哪像权郎君,一呼百诺,志在四方” 太平公主脸色微沉,眼睛眯了眯,她想起一桩事,当初她令权策安排严善思照拂刘行感,因刘行感突遭来子珣黑手,而不了了之,权策为她谋划不少,自行其是却也不少,轻声一哼,“坏心小贼” 张昌宗听到这声呵斥,脸上若有若无的喜气消散无踪,眉眼柔顺下来,尽心为太平公主揉按头部,不再吱声。 “殿下,郑郎君来了”门外,香奴站在门框侧面,通报郑镜思来了,郑镜思经权策引见,进入太平公主府,担当了公主邑司丞,虽只是个八品官,却有了公主府的牌子,加上他的世家背景,很有一番场面。 “臣郑镜思拜见公主殿下”郑镜思眉目清雅,不过身量矮了些,言谈中中气也有不足。 太平公主打量他一番,身子向张昌宗身上靠了靠,“郑郎君多礼了,郑郎君世家出身,在本宫府上当个家丞,实在是委屈你了,本宫有意安排你入朝出仕,你意下如何?” 保举郑镜思,为的是张昌宗,不用离开公主府,又可以得个官身,自然是公主邑司的官职最合适,权策不可替代,郑镜思却是无妨。 郑镜思如同泥胎木塑,淡淡道,“全凭公主殿下安排” 太平公主却不悦了,“郑郎君这气派,不愧千年门阀子弟,想必对仕途早有安排?” “公主殿下多心了,臣无论在朝中哪家衙署,终是公主府出身,任谁也改变不了”郑镜思从容答道。 “呵呵”太平公主笑了,有些意兴阑珊,“你倒是看得透彻,下去等消息吧,你既是有良心,本宫便不会亏待于你” “臣叩谢公主殿下,臣告退”郑镜思行礼如仪,倒退出殿。 太平公主以手支颐,觉得甚是无趣,这些世家子弟,说得再漂亮,事到临头,也是最滑头的,她有些想念权策了,总是一副神色淡淡,若即若离的模样,但却能为她担当风雨。 “六郎多谢殿下”张昌宗凑上前,柔声道谢。 太平公主瞟他一眼,咯咯笑了两声,带着丝丝荡意。 张昌宗却未曾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应,而是凑在她耳边,“殿下,六郎以为,您为郑郎君操心这许多,若是荥阳郑氏不晓得,岂不是可惜?” 太平公主闻言,眼眸亮了亮。 第202章 太平之厄(下三) 神都,悦来客栈,白驼山包厢,权策设下晚宴,为权泷和武崇敏践行。 来客不多,且都是年轻一辈,却已经正经有些分量,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中郎将沙吒符,左羽林卫将军赵与欢,侍御史葛绘,麟台少监萧敬,还有钦天少监涂祁佑。 座中有三个参加了西征的将军,却都是以备御身份出征,并没有参与王孝杰主导的西峪石谷之战,倒是权策曾偷偷去查看过地形,将大致地理做了些说明,“西域多山,可烧石灰的山石不缺,只是丁口稀少,民夫不足,可与西域商道的商贾合作,征集人力,只是工艺必须严格保密,不得泄露……你们可与赵鎏多加配合,备足防御手段,严防吐蕃人暗中破坏……唐休璟乃是干臣,只是太过妇人之仁,他的意见,可酌情参考,不可盲从……” 酒酣耳热间,权策将该提点的地方一一点透,权泷两人悉心听了,连连点头。 “山高水长,使命艰巨,来,我等一同敬你们一杯,祝你们一路顺遂,马到成功”权策提起酒杯,众人纷纷附和,权泷双手捧杯,一饮而尽,武崇敏年纪小,喝的是葡萄酿,大大呷了一口,脸颊红扑扑的。 “这几日麟台清水衙门,却是咄咄怪事”萧敬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我那顶头上司,似是对大郎颇为钦慕,我也跟着占了不少便宜”他面上坦然,擎起酒壶为权策斟了杯酒,心中委实没底,宗秦客待他越来越热络,礼下于人,必有所图,借这个机会,请权策拿个主意。 见权策露出疑惑之色,萧敬便提了一件事,他一直在麟台零敲碎打的压制王庆之,给了他不少苦头吃,宗秦客得知此事,找了个由头,一出手便将他家产罚没,贬官为九品校书郎,致使一大家子人熬白菜煮稀粥过活,便是春节也过得汤汤水水,不见荤腥,有人看不过眼,曾提议将他流放地方,也被宗秦客拦下,摆明要让王庆之受活罪。 在座都是亲近人,大家都是议论纷纷,也不藏着掖着,权策思量了片刻,心中有数,宗秦客是武三思的人,武承嗣将他举荐入麟台,没安好心,在武三思与上官婉儿、与权策之间种刺,武三思却不是好相与的,借这个机会,反倒拉拢起了权策。 “说起怪事,我这里也有一桩”侯思止夹了一大筷子香椿芽儿塞进嘴里,自西征回来,他对牛羊肉便有些过敏,对绿色菜蔬情有独钟,鼓着腮帮子将史务滋阻拦右玉钤卫将佐任免的事情说了说。 这次却没有说话了,桌上几人都知道权策与太平公主府的关系,史务滋出手,是权策的一大倚仗要生变?众人都看向权策,等他拿个主意。 权策摆摆手,“麟台那边,不必大惊小怪,表舅维持好场面便是,凡事有来有往,都是理所应当,宗秦客示好,您便对他本人回报一二,不及其余” 这是将事态控制在个人关系上,不扩大,也不外溢。 萧敬沉吟点头,宗秦客邀他饮宴,时常有宾客出入,也常请他邀请三五至交同往,却原来包藏祸心。 权策揉了揉脑袋,慎重道,“侯兄这边,我还须梳理一番,你且等我消息,期间切莫妄动” “行,都依大郎吩咐”又是一口萝卜苗儿下肚,侯思止点头应下。 酒宴散去,权策多饮了几杯,在悦来客栈的上房安歇,芙蕖得了消息,从府中赶来侍奉。 来了之后,却见到权策双目神光湛湛,清醒着。 芙蕖眼珠子一骨碌,便晓得郎君定是有隐秘事要在悦来客栈做,柔柔靠进他怀里,“郎君,夜里,回不回来?” 权策贴了贴她匆匆赶路,冒着热气的脸颊,“会回来,给我烧水,回来要沐浴” 大老爷一般吩咐了,便出了房门,芙蕖看他走远,噘了噘嘴,嘟囔着抱怨了两句,面上挂着甜滋滋的笑意,转身亲自去为他烧水。 客栈的暗室里,玉奴、绿奴和艾利都在,无翼鸟仅剩的三个高层人物来齐了。 见礼之后,权策落座,主宾四人都有些沉默,良久之后,玉奴来到权策身后,一边为他按肩膀,一边汇报她掌握的情况,“……武承嗣三子武延秀入东宫为太子宾客……武延秀与武三思长子武崇训发生冲突,武崇训遭武延秀殴打……史务滋受命勘问铜匦告密书信……千金公主送了好些人财物到太平公主府,似有所求……” “等等,千金公主送了人到太平公主府?什么人?”权策插言问了句。 玉奴手上一顿,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那两个字,“定州张昌宗” 这就足够了,这个名字就代表着一个行业,权策转头问绿奴,“史务滋抢了来俊臣的差事,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情,怕是少不了一番纠缠吧?” 绿奴也走了过来,响亮答对,“来俊臣忙于筹备策问取士,不见有何动静,他的堂弟来子珣行踪有异,邀约了千金公主府上的独子温常杰几回……史务滋却是惧怕的厉害,往朝中高官府中走动格外频繁,在府中行事也暴躁了许多,好几个下人暴毙……” 艾利一直跪在地上,此时抬头,“主人,太平公主府上最近行事风格大变,聚敛财货,要挟商贾,听闻,都是那位定州张昌宗在打理,老奴也被迫让出了一些生意的股子,公主府豪奴却不肯放松,逼迫老奴让出剑南烧春份额” “咳咳”权策正在喝水,呛住了,咳嗽了两声,“公主府的人,不知道你与我的关系?” “他们知道,老奴也报上了义阳公主府和权郎君的名号,前两遭将他们惊退,后头,却是肆无忌惮了,老奴迟迟未曾松口,他们便打砸抢烧,伤了不少下人” 权策长吁了一口气,倒是热闹。 宗秦客拉拢萧敬,是武三思与武承嗣争斗激烈的延伸,有武后在,这两人不会撕破脸,不算急迫。 太平公主府,怕有一场大戏要上演,史务滋刁难侯思止,或许是他自行其是,有意要挟自己助他过了眼前的关卡,抵住来俊臣的压力,但若是说太平公主对此一无所知,他是不信的,张昌宗明晃晃打着太平公主府的牌子,挤兑义阳公主府,若说权策心中没有火气,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一回,且想个法子,作壁上观。 权策挥笔写了几个字,令艾利送到侯思止府上。 “好运”权策幽幽道。 第203章 太平之厄(下四) 权泷赴塞外筑城,加官安西都护府司马,武崇敏加都护府录事,两人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年仅十二岁,还是半大孩子,挂上了正五品、正七品的差事,但因做的是苦差,倒是无人有异议。 但权泷遗留下来的冬官衙门营缮郎中官缺,倒是引来不少人的兴趣。 李昭德主持的外城营建是武后格外在意的工程,如今进展迅速,营缮郎中乃是其中要角,偌大的功劳转眼便要到手,还能得到三和土的秘密,实在是惹人眼馋。 越是抢手的官职,便越是敏感,即便都有心咬上一口,也要观望风色,谋定而后动,武后在朝中咨问群臣,谁可担当营缮郎中,群臣意外的静默。 “臣武懿宗以为,太常博士蔺谷,可担当此任”河内王,金吾将军武懿宗率先发声,他举荐的人选,令朝中更加安静了,蔺谷乃是公认的权策党羽,武懿宗对他这批人素来不假辞色,趁着权策在上清观抄经,还发力流放了好几个,这次却出言保举,朝中飘满了阴谋的气息。 “臣反对,营缮郎中正是得用之时,极耗心力,蔺谷弱质文士,怕是难以克当,且营缮郎中身负陛下期许,朝野之望,须老成持重,不宜由低品官升迁,而应由他部郎中迁转”太仆寺卿杜沉严词驳斥。 武懿宗闻言,拱手作罢,退回坐席,“杜太仆说得极是,本王一心想着提携年轻后进,却是思虑不周了” 朝中明眼人嗤之以鼻,这是在唱双簧,拿蔺谷作筏子,武懿宗倒是肯提携后辈,钱帛给到位了,这位王爷丝毫不吝惜声名。 眼见杜沉要趁热打铁,提出自己的人选,却不料,斜刺里杀出了天官尚书史务滋,“老臣不以为然,臣以为,有志不在年高,前任营缮郎中权泷便是世家出身,少年俊彦,行事稳妥有章法,多蒙陛下赞誉,臣以为后任与之相类,必能延续善政,臣举荐荥阳郑氏郑镜思” 史务滋面上严肃,心中叫苦,一开始太平公主只是授意他给郑镜思找个五六品的官缺,后来突然改了主意,要能落个大人情的,硬生生逼着他搅和进这摊浑水之中。 一番话有理有据,还将武后捧在其中,令人难以辩驳,朝中的郑氏亲朋故旧,纷纷出列支持,加上太平公主党羽,成一边倒之势。 杜沉讪讪然退回,与武懿宗交换了眼色,见他的矮个子尖嘴猴腮,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个蛤蟆,更增丑陋,眼中的冷芒如同实质,恶狠狠盯着史务滋,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罢了罢了,此事颇费劳力,让年轻人历练,也是正理,便让郑镜思暂且署理此职”事关外城营建大事,武后也多了慎重,“李相,还请你善加督促调教,有不妥当,即行罢黜,不得姑息” “老臣领命”李昭德冷眼旁观,即便武后不吩咐,他眼里也不揉沙子。 “臣宗正寺卿李元名,代转太平公主府家令权策奏请,因驸马都尉权毅久在嵩山,义阳公主卧病,请命奉母赴嵩山静养”舒王李元名出列禀奏,心中不无怨气,他百般谋划,努力透过太平公主府的关系,拉拢武攸暨的兄长武攸宁,正想要借助权策做个桥梁,他倒好,才从上清观出来,又要去嵩山,真要当世外高人不成? 武后沉吟良久,有些出神,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色不太好,淡淡说了句,“朕知道了,一家团聚也好” “启奏陛下,钦天监近日听闻奏报,河东道绛州有大星化为众多小星,拖曳长尾,降落四野,声如惊雷,地动山摇,幸未伤及田产人命”钦天监令高戬肃容出列,禀报了天象异常,“据臣推演,此天象主海波不稳,有水侵之兆,宜遣使海祭,” “哦?竟有此事?”武后坐直身子,神色肃穆,“涂祁佑,你精研道法卜筮,于此事可有见地?” “陛下,高监令所言已经周全,臣并无补充,适才在衙署中商议,高监令还提及所遣使节,宜有亲贵,且不宜年长”涂祁佑淡淡上奏,处处以高戬为先,并无争锋之意。 高戬眼角余光微微后瞥,心神不宁,平日里在钦天监,涂祁佑可不是个肯逢迎他的人物,明里暗里,与他分庭抗礼,今日这是怎的了,还主动为他张目? “高戬,你以为何人适合为海祭使节?”涂祁佑缩头,显然于此事并不十分熟稔,武后径直问高戬。 高戬迟疑着回禀,“臣以为,地官衙门度支郎中温常杰可以” “臣无异议”涂祁佑不待武后发问,主动出言,他不说附议,说的是无异议。 涉及到神神叨叨的天象,朝臣万马齐喑,谁也不敢妄自搭茬,武后允准,此事便成定案,温常杰出列领了差事,瘪着嘴,盯了高戬一眼,还有些不情愿,正是回春,乍暖还寒,行路之苦,他才不耐烦。 高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这人端的不识好歹。 却未曾看到,前方来俊臣微微阖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凌厉的精光。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皇嗣李旦与太子宾客武延秀对坐而饮,论起辈分,武延秀应当唤李旦一声表舅,只是这亲戚,当得比仇人好不了几分,竟是头一回如此亲近。 “少年慕艾,延秀年岁也大了,可有心仪的小娘子,好做亲事?”李旦并不端着长辈架子,言语温煦,时不时还为武延秀斟酒。 “多谢殿下挂怀,臣还年幼,功业未成,说起亲事言之过早”武延秀如对大宾,并不是讲起了礼节,还是防备,“况且,我大兄延基,与权郎君同龄,比臣大了两岁,这两位都未曾结亲,臣很是不急” “哈哈哈,贵胄华美少年,都做如此想,大郎却是带了个坏头,闺阁之中,怕要落下不少埋怨”李旦呵呵而笑,有些不良长辈的意思,“我听闻,延秀曾对韦娘子有襄王之思?” 武延秀神情艰涩,“殿下说笑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韦娘子姿容美艳,延秀正值壮年,有所念想,也是人之常情”李旦似有微醺,满脸酡红,眼睛睁不开,口中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呢喃,“尽管施为,我欲观延秀御女手段,若有难处,可来寻我,我乐见其成” 武延秀脸色变幻,呆呆看着对面的明黄色身影,良久不言不动。 第204章 太平之厄(下五) 神都洛阳西郊,有两家规模庞大的货栈,地利一等一的好,垄断了往来货物转运寄存,南边靠着洛水渡口,北边是通往长安的大道,每日车船辐辏,帮工苦力成百上千,拉纤的,卸货的,喊着号子,挥汗如雨,热闹非凡,这股卖命的劲头儿,只能给这些伙计带来一家温饱,却能给主家带来日进斗金。 这两家货栈,一家是定王武攸暨的,一家是神都富商艾利家的,门口悬挂着显眼的旗幡,一张写着武运,一张写着未艾,倒是很容易分清楚。 今日,未艾货栈的帮工苦力,仍旧忙忙碌碌,却有些异样,有几个首领人物,总是在互相交换眼色,队伍里也多了一群生面孔,不是没有人疑问,但是有头目帮忙遮掩着,也没人追究什么,毕竟都是靠劳力过活,能有碗饭吃就不错了,谁有心劲管这些有的没的? “嘿哈……嘿哈……”苦力们喊着号子,拉着黑色的纤绳,将河上一条庞大的货船拉到渡口,从早上搬运到傍晚,中间只休息了两炷香功夫,草草吃了顿午餐,体力消耗得厉害,每个人都涨红着脸,前倾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最前头的那个,身体与地面几乎平行。 好容易将货船放在泊位上,用酒杯口粗细的粗绳子拴在渡口的柱子上,帮工们垂着头向货船走去,在血红的肩头盖上厚厚的棕垫,这东西很扎人,但总好过被沉重的货箱压在肩膀上。 “咚咚……”苦力们目瞪口呆,竟然有一伙人抡着锋利的斧头,毫不迟疑砍在粗绳子上,没有几下,就砍断了,固定好的小船顿时被放生,顺着水流漂远。 拿着斧头的一帮人都穿着粗布短打,也是一样的苦命人,他们没有苦哈哈的愁苦,个个狰狞狠厉,扬起手腕,将斧头高高举起,“别往前走了,爷们儿手里的斧头可不认人” 苦力头目心里在淌血,吼得声嘶力竭,“快,把竹筏放下去,拦住船,拦住” 满满一条船的货物,要是就这么跑了,要赔的钱可不是小数目,他们百十号人,倾家荡产都拿不出来,真真要把人活生生逼死,苦着脸讲道理,“龙五,你,你这是作甚?该给的例钱一文没少你的,你总要给人留条活路啊” 龙五是那帮拿斧头的头目,立着眼睛,抖着腿,对着头目保持着几分敬重,“李四哥,大家都要活路,你给了例钱,我不骚扰你们做工,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大官人给了钱,我就得办事,你也别怪我,你要是非怪我,那我也没办法,用斧头跟你见面” 李四哥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河里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撑着竹筏去挡货船的苦力眼看就要成功,却又有一条船赶了上来,用竹篙劈头盖脸一阵痛打,将人打下河去不说,还跳了船帮,将货船抢走了。 李四哥目眦欲裂,“龙五,你欺人太甚……” “活不了了,没活路了,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身后的苦力群中,传来鼓噪呐喊声,有人散发了棍棒和榔头等物事,蜂拥而上,李四哥挡在前头张开双臂,大声吼着阻拦,却没有挡住。 两帮人轰然对撞,拿斧头的一帮人经验丰富,武器犀利,转眼就砍倒了好些苦力,架不住苦力人多不怕死,你一棍子我一榔头,龙五一帮人被打成一团烂泥。 “干什么的,都住手,放下凶器,老实跪下” 明晃晃的横刀包围了这群苦力,官差到了,人数不很多,大抵对自家威风有信心,也就二三十人,几个青袍官员带队压阵,他们却都站在地上,给人牵着马缰绳。 坐在马上的几人,趾高气扬,穿着青色丝绸衣裳,顶着玄色小帽,明显是哪家显贵的豪奴,带着满脸的得意,冲着货栈的掌柜露出阴险的笑容,敬酒不吃吃罚酒,出了人命官司,且看你一介商贾如何跟太平公主府掰腕子,义阳公主府,哼,皇室中的破落户而已。 “兄弟们,太平公主府逼死人了,咱们起来呀” “呀,反正是一个死,兄弟们,拼了,拼了,要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要死也要喷太平公主府一脸血” 苦力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声呐喊,有人猛然冲到官差身边夺了横刀一阵乱砍乱杀,旁边也有人领着大群大群的苦力冲将过来,手里都拿着砍刀菜刀,他们的目标却不是官差,直接砍翻了青衣官员,将那几个傻眼的豪奴砍得血肉模糊。 李四哥被裹挟在人群中,抡着抢来的横刀在豪奴们身上用力剁着,鲜血不停飞溅到他的脸上,整个人阴森可怖,他已经麻木了,方才闹事砍龙五的,现下带头杀官差的,他都不认识,眼前一波一波的,跟唱戏一样,将他逼到了绝路上,老实人也发了凶性。 “哒哒哒……”密集的马蹄声传来,大队官差将在场人等一网打尽,也不晓得怎生弄的,太平公主府的豪奴,竟然还有个活口。 神都洛阳东行的官道上,一行府兵护卫着一辆车驾迤逦而行,这个队伍有些特别,有不少人穿着跳大神的服饰,一路奔跑,还有些祭祀用的旗幡迎风飞舞。 车里,温常杰皱着眉头坐着,春季是播种的季节,也是度支司油水最丰厚的节点,每次都能让他赚个盆满钵满,虽然要分润一些给李家王公,换来庇护,但他也不是傻子,从以往自己密下一两成,到如今,通过账上的手脚,他自己能吞下五成。 此番海祭却也是个机会,正好方便他查看些门路,高丽也好,新罗也好,甚至倭国也好,只要能离开这不知道叫大唐还是叫大周的地方,哪里都行。 在府中名义上是少主,实质上几乎是个男人都是他干爹,粘稠腥臭得令他喘不过气。 “钱帛不便携带,还要快些将钱帛换成金银才好”温常杰心中盘算,也不晓得来子珣的渠道可不可靠,只是来子珣抽成太狠,转手的功夫,要抽水两成,不过也就是因为他狠,温常杰才会相信他。 “御史台办案,车马止步”前路之上,人影幢幢,官差不多,黑衣黑靴黑帽,仅有十来人,不到府兵数量的十分之一,但他们手里铜制的制狱令牌,足够令这些府兵闻风丧胆,不敢丝毫动弹。 车马骤停,将神思不属的温常杰晃了个跟头,砰的一声重重磕在车厢上,公子哥暴脾气难忍,掀帘而出,一脚将车夫踹下车辕,抢过鞭子,没头没尾一通抽打,“挨千刀的腌臜混账贱人,魔障了不成,胆敢伤主,抽不死你” “啊呀呀……主人饶命,前方有官差”温常杰的体力不济,抽打得并不十分疼痛,那车夫却有经验,连连打滚儿惨叫,赶忙将事情分说清楚。 温常杰扭曲着脸扭头,眼前一花,看到一片黑无常。 登封县,嵩山脚下,权策将义阳公主搀扶下了马车,抬头仰望了片刻。 “母亲,父亲已经离了嵩阳书院,移居山中,来此之前,儿已有所安排,这里的别院收拾完毕,您看……” “我儿想得妥当,礼不可废,先去见见他吧”义阳公主脸上笑意微微,一手拉着权竺,一手牵着权箩,丝毫不见哀戚忧愁,令权策的心胸为之一开。 第205章 太平之厄(下六) 太平公主府,克己小院儿。 主人不在,这里除了仆役丫鬟,人迹罕至。 今日却出了意外,两帮人在院子门口对峙了起来。 一方人多,是张昌宗和手下的管事,另一方人少,只有武崇行一个,他今日自武安县公府开蒙回来,习惯性溜达到克己小院儿转一圈,却见到府中管事正指挥下人在克己小院儿搬进搬出。 搬出的都是些摆件儿饰品,比较名贵的东西,搬进去的,却是些杂物。 武崇行当即恼怒,厉声喝止,管事不敢担责任,搬出了张昌宗。 “这是大兄的院子,旁人无权处置,张家丞,说起来,你还是大兄的下属,不要乱了上下尊卑”武崇行年纪虽小,却早跟着兄长们出入官衙,见惯了发号施令,耳濡目染下,言辞颇为锋利。 张昌宗脸色阵红阵白,却并不肯承认所谓的官位,那只是个障眼法,他的真实身份没有人不知道,要是认下了,岂不是要对这小萝卜头打躬作揖,“这倒是我的错了,没料到定王殿下都搬走了,定王府的小郎君却还在,权郎君不在,我安排下人为他打理打理院子,小郎君也有异议不成?” “他是我弟弟,自然能住在这里,容不得谁说三道四”薛崇胤从另一条小径走到克己小院儿门前,背着手,面带微笑,“张家丞有礼了,表兄的院子,用不着别人打理,你们统统退下” 伸手一摆,张昌宗背后的管事仆役身子矮了半截,迟疑片刻,像潮水一般退去。 张昌宗脸色青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兄长?”武崇行适才鼓起的勇气消散一空,来到薛崇胤身边,仰着脸看他,眸子里很是忧虑。 薛崇胤揽着他的肩头,眼睛眯了眯,“无事,迢迢在姨母府上待了些日子了,怕是会想念你,你这几日便去姨母府上陪她” 武崇行乖巧点头。 几日之内,太平公主府雷霆密布,薛崇胤沉下心来,过问府中内务,抓住有些由头,接连杖毙几个管事仆役,张昌宗巧言令色,蛊惑太平公主,训斥了薛崇胤一顿,当众抽了他几鞭子,将他院儿里几个得用的下人开革出府。 一来一回,薛崇胤颜面大失,彻夜不眠。 次日一早,去正殿拜见太平公主谢罪,郑重其事叩了三个响头,太平公主怒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教训几句,摆手叫他起来。 薛崇胤却没有立刻起身,身板挺起,长身跪直,“母亲,儿有话说,有道是,男儿当自强,想崇敏十二岁,已经远赴西疆为国效力,孩儿已年满十三岁,却仍碌碌无为,在府中厮混,惹母亲气怒,与米虫无异,实在枉为男儿” 太平公主微微错愕,看向他,有些惘然,“到底是长大了,有志气是好事,你想做些甚,说来听听” “儿并无成算”薛崇胤坦然以对,“有意往嵩山一行,与表兄商议过后,再定行止” 太平公主见他清淡疏离的模样,想起了权策,她知道他去打仗了,回来又治丧,之后直接向朝廷告假跑去嵩山,竟是一面都没见着,她对张昌宗挤兑义阳公主府睁一眼闭一眼,未尝没有等权策来低头的意思,却不料,愣是没有效用,真真是没了良心,心情大坏,“翅膀都硬了,随你吧,有甚需要的,自去账房支用,下去吧” “母亲,孩儿告退”薛崇胤规规矩矩跪拜,退出正殿,全程没有看旁边侍立的张昌宗一眼。 回了自己的院子,薛崇胤挑选了亲近的管事侍女和护卫,收拾了金银细软,将常用的衣装饰物打包好,装了六七辆马车,自正门而出。 “下官乃是神都洛阳司马王禄,因未艾货栈命案之事,奉命前来,拜见公主殿下”门口,一名绯袍官员领了两排缁衣官差,神色肃穆。 薛崇胤正要上马车,听闻此事,顿了一顿,又自嘲一笑,自顾自上车走了。 上阳宫,观风殿,武后常朝。 入殿之前,群臣错杂站班,史务滋特意走到武将们面前,找到侯思止,也顾不得云山雾罩了,“侯大将军,权郎君去了嵩山,可有什么交代留下?” 侯思止笑脸相迎,交代自然有,戒急用忍四个字,“承蒙史尚书关切,权郎君交代,要好生配合天官衙门公务,遵从尚书安排,每道手续都要履行到位,不可因急切而失了朝廷法度体统” 史务滋脸色顿时阴沉如水。 朝会开始之后,武后过问各方政事,重点还是那几样,外城营建、策问取士、突厥朝贡还有右玉钤卫、焰火军重训。 侯思止并没有提及将佐任免被卡在天官衙门的事情,只是禀报了募兵进展,史务滋微微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出列禀奏,“臣天官尚书史务滋上奏,臣奉旨勘问铜匦告密书函,基本厘清,千余告密书函,荒谬不文、荒诞不经之事占了十之五六,言之无物告密泄愤的书函又有十之二三,真正有价值的密报,不过二百多份,涉案人员及罪过节略在此,恭请陛下圣裁” 史务滋奏报的时候,眼睛不时掠过御座左侧列座的御史台御史们,尤其是他们的大头目来俊臣和小狼狗来子珣。 没有任何异常,来俊臣双手抱着小腹,很是沉静,来子珣双目炯炯,却没有看他。 “朕不看了,转给来卿,由御史台严审”武后轻飘飘回应,身子微微歪了歪,胳膊靠在桌案上,好整以暇。 捧着节略清单的小太监,在丹墀前倏地止步,转而迈着小碎步,将奏疏捧给了来俊臣。 “臣,春官侍郎韦贯之,弹劾地官衙门度支郎中温常杰,勾结王公,阴结党羽,贪渎公帑,惑乱朝纲,往日臣在地官衙门主掌军需,频频受制于温常杰,不得已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馈赠钱帛,方得履行公务,常引以为耻,臣有往来簿册信函为证”韦贯之一身正气,声色俱厉。 “臣以为韦侍郎行事不妥,有损天威”来子珣正气凛然,出列指责,“陛下设下铜匦,便是方便群臣出首揭发之用,既是温常杰违法悖逆,你又受其辖制,自然当密函告发,何以坐视不理,为虎作伥?” “臣告发了,不只是臣,度支司属官,多有铜匦告密之举,奈何石沉大海,唯臣转入春官衙门,远离泥淖,才敢谏言,温常杰,实地官衙门之大害,受其荼毒者,不知凡几”韦贯之一脸悲苦,慷慨愤怒。 来俊臣仍旧跪坐在自己的坐榻上,将节略举得高高的,缓缓摊开,嘴角跟着一起扯开。 大大的笑容。 史务滋周身骨头酥软,瘫倒在地。 第206章 太平之厄(下七) 天官尚书史务滋终究没有逃脱命定的一劫。 因结党、包庇、渎职三项罪名,在朝堂当众被剥去官衣官靴,拘拿下制狱鞫问。 御史台飞马出城,拘拿海祭使节温常杰,朝廷另行委派千牛卫中郎将、高安公主之子九曲侯王晖为海祭使节,代之赴河南道登州主持祭海。 散朝之后,韦贯之没有离开宫禁,而是经宫廷左掖,进入化成院,在双曜亭安坐,等着与妹子韦团儿晤面,长安洛阳,各处禁宫、离宫,宫女不下数万,能有这份儿殊荣恩典的,仅有韦团儿一人。 “妹妹,你是没见着,今儿个哥哥可是威风大发了,得了陛下金口褒奖”韦贯之远远见着韦团儿袅娜而来,忙不迭小跑几步迎上,一张脸笑烂了,得意万分,“到底是妹妹眼光独到,跟来中丞他们合作,真真爽利,那史务滋吓得跟条狗似的,当朝天官,活生生尿了,几句话就生出这等效用,且看谁人还敢瞧我不起,嘿嘿嘿” “嗯,兄长还须小心谨慎,莫要牵涉过深”韦团儿却没什么笑模样,提点了韦贯之两句,她陷入了纠结,武延秀入东宫为太子宾客,对她卖力讨好,今日这出头露脸的差事,也是武延秀从来俊臣那里弄来的。 可是,她却仍是惦记着皇嗣,这武家位分不正,不像是能长久的。 “妹妹”韦贯之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来御史提了条财路,是将铜钱与金银兑换的,市面上金银稀缺,来御史那边有门路,能低价兑出金银来,一转手,那就是一倍以上的利” “来子珣?”韦团儿心中微动,她在宫里风光,上上下下维护,用钱的地方正经不少,来子珣无故献殷勤,定是盘算着将自己兄妹跟他们拴在一条船上,“兄长,这钱,贪不得,暂且等等” 韦贯之没有能耐,也没有廉耻,唯一的好处便是听话,尤其听妹妹的话,“行,都依妹妹,只是这么个机会,要是错过了,有点可惜” 终究是在宫禁中,不便停留太久,又说了几句家常,问了嫂子和侄子侄女,韦团儿便起身将韦贯之送出了宫。 返身回宫,经过假山绿树掩映的丽春台,纤腰一紧,被人搂住了,不用回头,她都知道是谁,也没有挣扎,接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就要相应付出一些。 做这种交易,韦团儿熟门熟路,丝毫不觉得有甚委屈。 武延秀见她对自己开放了更多禁区,不由得喜形于色,双手翻山越岭,无所不至,听着韦团儿不时溢出的呻吟,得意忘形,口无遮拦,“嘿嘿,团儿姐姐这容貌身段儿,真真爱煞个人,是个男人都想将团儿姐姐抱到自己榻上,恨不能金屋藏娇,不让别人见着,我那表舅倒是有眼无珠,却愿意方便我与姐姐相会,真该好生谢谢他” 他没有看到,他怀里任他搓揉的女人,脸颊突地扭曲起来,阴森可怖,眼睛里的光芒冰冷得吓人。 太平公主府,正殿乌头门前,钦天监令高戬朝服都没换,急匆匆穿门过户,却在这里被个侍女拦下了。 “你是谁?胆敢拦我?香奴在何处?唤她出来”高戬急得火上房,顾不得仪态礼节,推搡开那下人径直闯了进去,到寝居外却又戛然止步,脸色阴郁难看。 里头的声音不能再熟悉。 高戬慢慢倒退回来,一直退回乌头门外,对那侍女道,“请通传公主殿下,臣高戬有要紧政务求见” “官人恕罪,奴婢不敢”侍女像根美丽的木头桩子,只管站着,不管动弹。 高戬艰难地咽了口水,喉结起伏,腮帮子跳动了好几下,苦涩一笑,闭上了眼睛。 站立了半晌,寝居大门始终没开,反倒是他留在太平公主府门房的长随奔了进来,带着哭音儿,“主人,主人,祸事了,有丽景门的人在外头,说要你主动出府,束手就缚” 高戬张大了嘴巴,无声而笑,看了看仍旧没开门的寝居,满脸都是悲哀之意,举步转身,朝门外走去。 “主人,那些恶人不敢闯公主府,您只要不出去,就没事的”长随惶急之下,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天真地给主人出主意。 高戬无力地摆摆手,示意长随让开,作为朝廷官员,享受过荣华富贵,起居八座,也早有身陷囹圄的准备,踉跄着向前。 太平公主府门口,丽景门的黑衣官差在等着他,见他出来,当即一阵快跑,虎扑上去,兜头两记重击,打得他眼冒金星站立不稳,顺势将他按倒在地。 “咔咔……”两声脆响,胳膊反拧过来,也不晓得哪里的骨头折断了。 高戬闷哼一声,额头上亮晶晶的,冒出一头冷汗,黑衣官差给他披枷带锁,扣上铁脚镣,拖着就走,丝毫不因为他主动出来而手下留情。 还没有走出门前的小广场,便看到一辆两驾马车狂奔而来,千金公主自车上下来,拎着裙裾,顾不得仪态,一通疯跑,与他方才进府的时候一般无二。 千金公主的避讳要少得多,她也比高戬要急迫更多,冲进正殿,咣咣咣使劲儿砸卧室门,口中凄厉哀嚎,“太平,太平,大事不好了” 两扇门向两边打开,张昌宗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躬身行礼,“六郎见过公主殿下” 千金公主却没工夫搭理他,跌跌撞撞扑到太平公主床榻边跪下,头发披散着嚎啕,“太平,救救我儿,他们要抓我儿” 太平公主自榻上坐起身,“千金殿下有话慢慢说” 千金公主赶忙将今日朝会上的事情和盘托出,太平公主懒洋洋的表情散去,惊疑不定,只着薄纱在房里焦躁走来走去,“史务滋被抓了?参劾常杰的,是韦贯之?” “是他,都是韦团儿那个贱婢”千金公主咬牙切齿。 太平公主自然不会想得那么简单,单是来俊臣,事态还算简单,有第三方介入,却代表着早有预谋。 “殿下,是不是派快马去将温郎中追回?”张昌宗也赶忙提醒,温常杰的身上,还有太平公主写给荥阳郑氏族长郑仁愿,拉拢关系的书信。 太平公主懒得看他一眼,事情虽然现在才揭开,人怕是早就被拘捕了,现在追上去,只会再授人以柄,“唤香奴来,未艾货栈命案,怎样了?” “殿下,咱们府中派去洛阳监狱的人,没能见到被他们抓的管事,反倒全都被收押,扣上了擅闯牢狱,意图灭口的罪名”香奴仍旧沉稳,她越来越少抬头了,她心里有数,府中奴仆没有得到授意,不敢在官府乱来,授意的人,不是太平公主,便是张昌宗。 太平公主扫了张昌宗一眼,神色更沉重,“艾利那里呢?”作为皇室贵胄,化解危难的第一个反应,永远是委过于人,只要艾利认了罪,太平公主府只会是受害者。 “艾员外……”香奴顿了顿,嘴角微冷,“艾员外悬梁自尽了,义阳公主府的管事权立,正在料理后事” “够狠,够绝”太平公主牙齿咯吱作响,周身凉透,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张昌宗想要上前,啪的一声,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狼狈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下来,挤得她喘不过气,“香奴,快,派人去嵩山,请权郎君回府” 第207章 太平之厄(终) 嵩山别院,芮莱曾住了一年多的地方。 薛崇胤急匆匆来,又急匆匆去,权策给了他建议,武延基正在奉旨募集焰火军,现在去谋个差事,正合适。 四处幽游,这里的亭台水榭,似乎都有芮莱翩跹起舞的身影。 “艾利已经归天了”绝地像个影子,飘忽在权策四周。 权策轻抚着斑驳的树干,俯身将绕着自己奔跑的拂林犬抱起,恍若未闻,这是艾利自己的决定,他要去地下,继续追随芮莱夫人。 “沙吒术打着抢地盘儿的旗号,将街面上参与了未艾货栈命案的活口,都抓了起来讯问,暗中操作陷害太平公主的,应当是武攸宁” 武攸宁? 权策脚步一沉,武攸宁是武攸暨的亲兄长,他出手对付弟妹,要么是厌恶太平公主将武攸暨压迫得别府另居,要么是早跟武承嗣、武懿宗等人达成了默契,拧成了一股绳。 想起皇族家宴上,舒王李元名不停向武攸宁示好,打的主意不外乎借助他与太平公主的这层关系,将他拉拢到亲李家的一方。 如今看来,端的幼稚可笑,朝堂之艰险阴刻,哪里会受到区区亲情束缚,只盼着李元名不要太落行迹,否则,他这个硕果仅存的在京李家亲王,这回怕是保不住了。 “权忠手里的暗人已经杀了四个出京报信的太平公主府仆役,他们有意卡在不同的路口动手,观察方向,应当是来嵩山找主人的” 权策摸了摸拂林犬柔软的毛,神色不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能让太平公主找到,“继续杀,小心有人在暗” “主人英明,的确有人想当黄雀,权忠他们发现了,做了些障眼法,将痕迹引到了武三思府上” 权策挑了挑嘴角,严格说起来,武三思要比武承嗣安静得多了,倒是他,每每缠斗之中,少不得出招给武三思找麻烦。 “来子珣是如何勾搭上温常杰的?查出眉目了没?” “主人,机缘巧合之下,查出点线索”绝地难得的露出个生动的表情,笑意古怪。 “哦?什么巧合?”权策起了点好奇心。 “艾利死了,又没有子嗣,有人对他的财产起了兴趣,即便权立迅速掌握了局面,收回了各处产业,还是有人传话出来,愿意用钱帛兑换艾利的金银,价位压得极低,权立自然不松口,对方为了施压,将自己背后的人露了出来,是河内王武懿宗”绝地压低声音,目光灼灼,“沙吒术顺着查了下,发现武懿宗与来子珣往来甚密,温常杰事发之前,他的亲信曾运送很是吃重的马车进入来子珣府邸” 权策沉吟盘算片刻,大致有数,“低价收,高价兑,倒是一本万利,只是这些金银,怕都不是干净来的” 一主一仆在院儿里漫步走着,走到了后花园里,这里是小孩子的地盘,权竺和武崇行带着权箩和薛嫘,欢脱地四处奔跑,义阳公主和芙蕖在阁楼上,斜靠着美人靠,指点着下面说着些什么,笑意盎然。 覆水难收,到权毅那里见了面,吃了顿团圆宴,终究只是礼节。 神都洛阳,沉寂不久的丽景门和御史台制狱,重新焕发生机。 史务滋和高戬,两个三四品大员相继入狱,与他们有所牵连的朝官勋贵,牵连了一长串出来,值得一提的是,流放黄州的刘行感,又遭到高戬牵连,快马已经南下,这次怕不是轻易能脱罪的。 太平公主试图断尾求生,公开抛弃史务滋和高戬两人,撇清与他们的关系。 却不料,温常杰此时被押解回京,来俊臣搜出太平公主写给荥阳郑氏的书信,酷刑拷打,盘查温常杰贪渎赃款分润去向,连抓五家姓李的勋贵,舒王李元名家中的次子海西县公李腾锒铛入狱。 太平公主前功尽弃,朝中波澜大作。 检校夏官尚书王孝杰作为西征军主将,艾薇虽不是自己的部下,却也有同袍之义,她尸骨未寒,老爹便被逼死,不少将领都找上门来,义愤难平,他却是油滑,未曾直接将矛头对准太平公主,将千金公主拖出来垫背,指责她教子无方,心术不正,纵容豪奴横行不法。 他这个做法给了不少人灵感,千金公主成了破鼓万人锤,她本就行事放浪不羁,把柄俯拾即是,府中上下的阴私丑事,被翻了个底朝天,赤裸裸公之于众,弹劾她的奏疏连篇累牍。 千金公主不反抗,也不辩解,如同疯魔了一般,到处厚礼恳求,磕头下跪,只巴望着能见孩儿温常杰一面,她甚至求到了来俊臣府上,在门口就给刚下马的来俊臣下跪,凄惨情状,感人至深,可惜她遇到了铁石心肠,来俊臣还了跪拜礼,扬声送客。 大抵是千金公主情状太过可怜,朝臣便调转了枪口,与太平公主府有来往的朝官又成了众矢之的,一批批官员被贬官流放,才得到营缮郎中肥缺的郑镜思,官位尚未坐暖和,便遭到铺天盖地的弹劾。 郑镜思即便清高,攸关前途性命,也不得不放下架子钻营,求到了葛绘头上,他官位在权策圈子里不是最高的,却是个召集人,影响力非同小可,只要他肯出面,加上荥阳郑氏在朝中的势力,脱身可能大增。 葛绘陪着他扯了半天闲篇,谈及要害的时候,不言不语,只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郑镜思后知后觉,太平公主府的人,与权策的人,竟然不是一党?他悚然一惊,惨然而笑,到底是他小看了天下英雄。 心气一掉,郑镜思索性放弃了挣扎,很快便被御史台罗织了罪名,捕拿入狱。 风雷酝酿已久,舒王李元名终究没有逃脱,与家中剩余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婿一同入狱,李元名矢口否认皇嗣与此事有关,将一应罪责全数揽在身上,在狱中趁乱抢得利器,将儿子女婿全部砍杀,引颈自刎。 最后一击由地官尚书武思文出马,上奏疏弹劾太平公主私结党羽,阴谋乱政,管教不严,纵容豪奴恣意不法,侵夺民财,凌逼商户致死三大罪状。 上阳宫,宜男亭,武后召见太平公主,这也是铜匦案发之后,这对至尊母女第一次见面。 没有以往母女相处的温馨随意,武后高踞坐榻,太平公主双膝着地,跪在地上。 “太平,你让朕非常失望”武后的声音仿佛从天上来,不冷,却无感情。 太平公主膝行几步,扑到坐榻边上,却不敢碰到武后身子,哭得泪水涟涟,连连叩头,“母皇,都是女儿一时糊涂,做下了错事,求母皇宽恕,求母皇宽恕” “你错在哪里?”武后理了理袍袖,淡然问道。 “女儿不该违了母皇吩咐,不该权欲熏心,擅自联结朝臣”太平公主梨花带雨,泪水打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她最在意的贵胄风采,半点都没有了。 “愚不可及”武后冷哼一声,“朕说的话,你们违的还少了,若是真与你们计较,朕怕是早就绝后了” 太平公主闻言,胳膊上没有力气撑住,趴在了地上,剧烈颤抖。 武后拂袖而起,冷冽道,“朕生平,最恨无用之人,可惜啊,朕的子女,却尽是无用之辈” 太平公主只是一时间被恐惧支配,灵光回来了之后,却并不难揣度武后的心思,提起了浑身的勇气,用小女儿家的语调撒娇,“女儿让母皇为难,是女儿没用,母皇再容女儿几日,定能给母皇交代” “哼,就凭你养的那些连城门都出不了的废物?”武后大袖一拂,神色复又转冷。 太平公主又抖了抖,身体一软,再度趴在了地面上。 第208章 了此残局(上) 太平公主府,权策勒马停驻,望着规制宏伟的朱漆大门,沉吟良久,身旁还有一干瘪瘦小的老道士,面貌装扮都难以入眼,不知根底的,极容易将他忽略,不会想到,他会是一代道教宗师。 他叫司马承祯,背负着五光十色的使命,以武后的使者自居,拿出来的,却是皇嗣李旦的亲笔书信,权策无意寻根究底,他只知道,自己坐啸嵩山,旁观神都的自在日子,到了头。 “权郎君呐,您可回来了,公主可一直念叨您”门房管事脚下带风,冲上来牵马,急着要将权策带进府中,可惜他急,权策胯下玉逍遥不急,坚持着自己的节奏,慢吞吞踱着步子往前,弄得门房管事满头都是汗。 “恭迎权郎君回府”一人一马才进府门,在府中的管事冲出来一大群,齐齐跪拜迎接,见到权策犹如见到救星,这几日太平公主遭厄,府中电闪雷鸣,动辄得罪,杖毙的,发卖的,正经不少了。 权策下马,虚扶他们起身,面带轻松笑意,“诸位切莫如此,这副模样,让姨母见着了,怕会心中泛酸” “嘿嘿嘿”“呵呵呵” 一众管事觍着脸陪笑。 “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权郎君”一个清亮的嗓子传来,张昌宗做文士打扮,白衣飘飘,身后跟着几个仆役,神色阴冷,“殿下早几日便派人去嵩山传信,直到今日才见到权郎君大驾,权郎君倒是难请得很,享福的时候,在府中锦衣玉食,有难的时候,早早跑远,这等人,最是令人瞧不起,权郎君以为如何?” 四周为之一静,针落可闻。 权策疑惑,顾左右问道,“这人是谁?” 旁侧有管事躬身向前,开口要引见,权策挥手止住,“不必说,太平公主府中,无此主人,也无此贵亲,却竟敢穿着肆意,行事张狂,我为家令,太平公主府仆人下人悉数在我辖下,却竟敢犯上跋扈,出口伤人,乱尊卑,犯口舌,实乃妖孽之辈,不怪为家宅招来祸患” 说完之后,也不管张昌宗神色如何扭曲,远远绕过他,向府中行去。 “权郎君既是看我不惯,又以家令自居,何不处置于我?”张昌宗冲着他的背影怒吼,他豁出去挨上杖责,就看权策如何收场,如何面对太平公主。 权策顿步回头,在簇拥着他的人群中,洒然而笑,摊了摊手,“我也不是太平公主府主人,无权处置你,呵呵” 带着丝丝笑意,权策穿门过户,来到克己小院儿门口,笑容终是留不住了。 克己小院儿已经是一片狼藉,里面没有了仆役侍女,瓶瓶罐罐到处扔的是,还有一道道五颜六色的污水纵横,房间里四白落地,空空如也,正房寝室倒是满满当当,却是堆满了杂物。 权策在克己小院儿的太湖石前驻足,上面本应当有龙飞凤舞的克己两个字,他请欧阳通帮忙写的,老头子还特意落了款,如今已经被铲平,太可惜了,当初为了请动他,送了不少好东西,还搭上了双鲤的按摩服务。 “大郎,大郎”太平公主急促的呼唤声传来,她小跑着出现在克己小院儿的月亮门外,曳地裙裾上有些脏污,脸上应当清洁修饰过,通红的眼圈却盖不住。 “权策拜见姨母”刚俯身拜下去,就感到一股大力传来,结结实实被抱住了,权策陷身在香软之中,牡丹花香仍旧浓烈,却没了以往本就星星点点存在的温馨感觉。 不知抱了多久,太平公主才松开手,两手举着,捧着他的脸,额头抵在他胸膛上,“大郎,有人藏奸迫害姨母,你要揪他出来,为我复仇” “姨母有吩咐,权策自然遵从”权策微微后退半步,出声劝慰,“姨母看上去不太好,还请保重身体” 太平公主却是不肯示弱的性子,在脸上抹了两把,扬扬头,“休要婆婆妈妈,有事要问,便去寻香奴,时日紧迫,你要多上些心思” 权策笑了笑,“姨母,我还要去拜访些人,今晚不回来住了” 太平公主点点头,目送他挺拔的背影远去,脸色立刻阴森可怕,招手叫过张昌宗,死死盯了他良久,“六郎,原来这个院子里的下人仆役护卫侍女,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杖毙,我要你亲手执行” 张昌宗双腿打了个闪,躬身应下。 太平公主府已成是非之地,风吹草动,都有不少有心人盯着,权策回京的消息,飞速风传。 御史台,来俊臣听了吏目回报,手腕微沉,笔尖流出一个浓黑的墨点,闭目盘算良久,冷哼一声,“各处护卫加倍,严加防范,休要为小贼所趁” 吏目脚下一旋,利落地迈步便走。 “且慢”来子珣喝止了他,阴着脸走到来俊臣旁边,附耳低声道,“中丞,下官以为,温常杰不可久留” 来俊臣眼光一闪,笑了,冲那吏目招了招手,啪的一记耳光,“朝野盛传,御史台对温常杰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那温常杰是铁打的还是铜制的?严刑拷打这么久,竟然还活得好好的?制狱的脸都让你们丢光了” “中丞说的是,都是下官的错”吏目点头哈腰,匆忙领命而去。 埋头往门外跑,却是一头撞在了一个高壮大汉的腰上,一屁股摔在地上,七荤八素,御史台制狱沾了乌鸦羽毛的特制官帽,骨碌碌滚落。 高壮大汉闪身让开,露出一个绯袍高官,“来中丞有礼了” “呵呵,原来是宋少卿当面,稀客稀客”来客是大理寺少卿宋璟,来俊臣皮笑肉不笑拱了拱手,眉毛一立,怒斥一声,“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滚下去” 那吏目眼睛一转,赶忙点头哈腰捡起帽子,绕开宋璟一行人要走,一条腿迈过门槛,却不能再动弹,宋璟的随从拎住了他的脖颈。 “宋少卿,什么意思?”来俊臣脸色阴沉下来,从来都是御史台到其他官衙横行,从来没人打上门来的。 “本官奉旨行事,提取温常杰入大理寺审理,还望来中丞行个方便,免得本官误会有人公然抗旨”宋璟言辞犀利,板着一张方正的脸颊,气势逼人。 “久闻宋少卿执法严明,却不知也会徇私枉法,使些阴私手段”来俊臣眼睛一眯,看了看外厢密密麻麻的大理寺官差,用强是不行了,只好攻心。 宋璟冷哼一声,腰板儿挺直,“本官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义民捕获千金公主府中逃奴,自称知晓温常杰兑换金银的辛秘,言语间攀诬来子珣来御史……” “哈哈,无稽之谈,这些许小事,值当你堂堂少卿入宫请旨?还说不是徇私枉法?”来俊臣疾走两步到宋璟面前,并指如刀,指着他的鼻头,气势汹汹,宋璟的争辩让他发现了可乘之机,在意就好,在意就有缝隙。 宋璟不为所动,伸手将来俊臣的胳膊按下,“当然不止,还有义民抓获了未艾货栈命案的元凶,首告到大理寺,其中事态牵涉到几家王爷公主府邸,本官不敢擅专,便入宫请旨,来中丞,可还有异议?” 来俊臣眼皮急跳几下,义民?今时今日,义民倒是多起来了。 第209章 了此残局(中) 大理寺少卿宋璟骤然发难,自御史台提走了温常杰,拘捕了千金公主府的一干管事,还有城西渡口的一批地痞流氓,大有接盘深挖的意思。 权策返回神都,带着道家宗师司马承祯,去拜访了麟台监宗秦客,这样一个组合,十分诡异。 风雨飘摇的李家阵营打了强心针,稳住了阵脚,武家的攻势顿挫,开始观望后续风向。 神都洛阳陷入了诡异的宁静之中。 太初宫,上官婉儿没有回南熏坊家中,还是留在宫里,邀请了下值的韦团儿对饮。 韦团儿受宠若惊,她虽在武后面前得宠,但不过是口舌伶俐,陪着武后逗乐,近身服侍,做些琐杂事讨巧卖乖,与上官婉儿协理政务,一言九鼎,地位迥然不同。 两个女人家一边饮酒,一边说些私密话,扯些不咸不淡的是非,像是久别重逢的两姊妹一般,酒过三巡,上官婉儿拈着酒杯把玩,突地说了一句,“臣不密,则失身” 韦团儿神情一僵。 “呵呵,我们不是朝臣”上官婉儿笑了一瞬,又陡然冷脸,“但却必须更密,因为我们更容易失身,生死一念间,朝廷,没有人敢出一声” 韦团儿脸色变幻,低下头,“团儿明白了,谢待诏教诲,” “不,你不明白”上官婉儿展颜一笑,春回大地,“靠山,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他能照拂你,也会抛弃你,尤其是,当你没了价值的时候” 韦团儿悚然一惊,她听出了上官婉儿的威胁之意,绷着脸上的笑意,翘着风情的兰花指,“团儿敬待诏一杯” 上官婉儿深深看了她一眼,自顾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来俊臣府上,堂兄弟二人相对而坐。 “你府中的钱帛,尽速处置了”来俊臣愁云惨雾,有些牙疼,温常杰运入来子珣家中的钱帛,多达十五万贯,这笔钱,也是温常杰迅速遭难的催化剂,他不是生财有道,动辄获得百万贯赏赐的权策,不动心是假的。 “怕是由不得你我作主”来子珣淡然瞥了他一眼“河内王约定了今夜将钱帛兑换成金银,金银归我们,钱帛归他” 来俊臣阴郁的脸颊狠狠一拧,他用指甲都能想到,兑换的比例势必夸张到极点,到手的金银能在市面上换得三成钱帛都算是武懿宗良心发现,可大敌当前,实在不是计较钱帛的时候,“权策回京,温常杰又逃出了掌控,河内王想必晓得收敛……” “堂兄”来子珣打断来俊臣的话,将一封密信送到他面前。 “咚”的一声,来俊臣握手成拳,重重锤在桌案上,怒叱道,“贪鄙成性,竖子不足与谋” 来子珣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堂兄,我以为你高估了权策,他今日回返神都,去拜访了宗秦客,想来是有意借助梁王的关系媾和,并无魄力硬碰硬” “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指使宋璟拘走温常杰?”来俊臣注目于他,若有所思。 “堂兄,正是因为他拿走温常杰,过分示强,才印证他没有底气”来子珣自信满满,面目狰狞,“我等只须拖字诀,待他原形毕露,剑走偏锋,拿捏住他的把柄,那时,便是他的死期” 来俊臣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个笑意,“子珣有谋略,善识人,乃吾家千里驹,但即便如此,也要谨慎言行,不可行差踏错” “是,堂兄,子珣告退”来子珣敷衍应下,退出书房,昂然远去。 来俊臣看着他转过回廊,不见了身影,冲着黑暗处招了招手,“府中、御史台中,为子珣干过脏活的,悉数安排暴毙” 黑暗中有人应命。 来俊臣拇指自小指捻到食指,冷声嗤笑,“媾和?幼稚” 夜黑风高,上东门开阔的贫民聚居区,传来几声狗叫。 车轮辘辘,街道两面,各有几辆沉重的板车迎面聚拢过来,领头的穿着丝绸衣服,推车的都做灰衣打扮,押车的是些黑衣壮汉。 两厢碰面,两个丝绸衣服的领头人站到一起,真正对话的却是两个灰衣车夫,确认了彼此身份,挥手间,两方交换了位置,调转方向,将对方的板车推着走。 两帮人都小心翼翼,转过街角,不见了对方踪影,才稍微放轻松。 “嗖嗖嗖”箭如雨下,交换身份的伎俩毫无作用,对方并不打算留活口,不管是穿丝绸的,还是黑衣灰衣,无差别屠戮。 装成车夫的领头人口中鲜血汩汩流淌,眼睛瞪大,看着另一伙人推着更多的板车混入了自家的队伍中,也穿着丝绸衣服,灰衣服和黑衣服,层次与自家一样分明,更重要的是,他还认识其中一些人,那是府上在郊外庄园,在商铺里的下人。 “无耻,栽赃”说完最后两个词,死鱼眼瞪着,气息断绝。 新的板车队伍大摇大摆往前走,干净利落撞进了大理寺的包围圈,四周火把举起,亮如白昼,众人大为惊惶,四处逃散,无一例外遭到官差捕拿。 “依律行事,休得伤他们性命,清点封存赃款,两两办差,签字画押为证”大理寺正狄光远在人群中行走,大声吆喝着指挥行动,回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后方,权策和大理寺少卿宋璟并排坐在马上。 “权郎君果然妙算,这些蠹虫,竟无法无天至此”宋璟没见过什么大钱,看着二十几辆偌大板车,全是铜钱,堆得高耸入云,至少百万贯之巨,视觉冲击极为强烈,念及这些都是民脂民膏,愤怒之下,嘴唇都在颤抖。 “少卿息怒,你一向方正,未见过这些鬼蜮,今夜拦回这些钱帛,揪出蛀虫,也是大功一件”权策低声劝慰。 宋璟大喝一声,“来人,速速将来子珣府邸围住,破门抓人,无须客气,若有反抗,同罪论处” 狄光远立刻率领众多官差疾驰而去,宋璟气息顿了顿,腰杆弯了一些,“下驾帖给河内王府,令府中涉案管事立即到大理寺投案,若有迟延,罪加一等” “礼有经,有变,亦有权”权策回身看了他一眼,宽慰道,“折节弯腰,等闲事耳,少卿能坚守至此,已是难能可贵,然而世间事,并非只有黑白二色,你看到的黑白,也未必便是真的,比如说我,有时候,亦是黑白难辨” 宋璟拱手作揖,悠然一笑,“权郎君言重了,君子可欺之以方,你以方欺我,乃是最大的褒奖,宋璟职责所在,你尽可放心,法度当前,我绝不推诿” 说完,拨转马头,径自离去。 权策在夜色中伫立良久,抿嘴一笑。 第210章 了此残局(下) 翌日,掌握了完整证据链条的大理寺少卿宋璟,下令传唤河内王武懿宗、建昌王武攸宁府中管事,两家王府均未曾理睬,宋璟亲自率官差上门抓捕,却被仆役阻拦,连大门都不能进入,两厢发生肢体冲突。 洛阳司马王禄率军巡街,恰逢其会,下令府衙捕快和铺兵分隔双方,王府的奴才跋扈惯了,竟动手攻击府衙兵马,打伤数人,王禄怒而下令镇压,当场格杀两家王府豪奴数十人,尸横遍地,血流长街。 宋璟趁机领官差闯入,将藏身在王府大酒大肉的涉案管事拘捕,这个方正君子动了三昧真火,将重型枷锁、脚镣全给他们戴上,以长索系之,牵引在马鞍上游街示众。 两家王府门口狼藉一片,武懿宗阴测测看着武攸宁,“我无用处,只做得个金吾将军,不过是条看门狗,你先当宰相,又做羽林大将军,却原来,连个小小洛阳司马都拿捏不定,啧啧……” 武攸宁被挤兑得满面通红,羞刀难入鞘,脑中一炸,发下红漆火筹,令右羽林卫兵马入城,统军的羽林将军野呼利,诘问传令的中军,讨要调兵旨意或者夏官衙门揭帖,确认他两样都没有,非但不遵令行事,反倒以假传军令,意图不轨为由,将那中军扣下。 武攸宁闻讯,急怒攻心,大叫一声,跌下马来,神志不清。 旁边的武懿宗神情阴晦,看他挣扎了好半晌,才令从人将他扶起。 太初宫,韦团儿找了个机会,快步冲到双曜城东宫,求见皇嗣李旦。 时值午时,皇嗣一家正在一道用膳,富贵人家少有这样的福分,便是个七品八品的绿袍官,应酬来往都不会少,偏李旦一家不然,在宫中形同幽禁,李旦自己无权参与政事,他的儿子们也都在东宫读书,少有外出机会,也正因此,他的子女之间相处和睦,手足情重。 听得通传,李旦不敢怠慢,停杯放箸,匆匆到正殿与韦团儿会面。 “殿下……”韦团儿才张口,便见到一个小太监闯了进来,附耳对李旦说了几句什么,又躬身退了下去。 李旦苦笑一声,“韦娘子,本宫刚得了消息,令兄怕是不好” 韦团儿一惊,盯着李旦的面皮,认真捕捉蛛丝马迹,“我兄犯的何事?” 李旦眉峰之间的怒意一闪即逝,想起替他惨死的舒王李元名,心中只恨不得眼前这蛇蝎妇人与她兄长一道陪葬才好,面上却是坦然平静,“因坐下马匹受惊狂奔,撞死平民,由秋官尚书狄仁杰亲自下令收监” “奔马?我兄的马乃是御赐,雷鸣天气都不会受惊,如何会撞死人?” “本宫不知详情,只不过,令兄当日骑乘的,并非御马,得了来中丞延请,赶路急迫,是以酿祸” 韦团儿颓然,卷入是非中,哪有道理好讲,满脸泪痕,往前一扑,扑到了李旦怀中,“请殿下看在团儿情分上,多多垂顾,我家,可就兄长这一条血脉,呜呜……” 李旦惊愕片刻,赶忙将她搀扶起,退开几步,连声安慰,只说是无心之失,应当罪不至死。 见他始终推诿,韦团儿渐渐止住哭泣,福了一福,“扰了殿下清净,团儿有罪,团儿告退” 迈步出门,却见到两个衣饰华美的宫装贵妇人,“团儿见过皇嗣妃、德妃” 两人受了礼,早听闻她纠缠皇嗣的消息,积怨已久。 皇嗣妃刘氏只说了句,“韦娘子,还请自重” 德妃窦氏,却要狠辣一些,令侍女捧来一个漆盒,“这是一盒守宫砂,还请韦娘子收下” 韦团儿脸色大变,直起身来,强笑道,“谢过德妃赏赐” 接过漆盒,反身便走,手指用力攥着坚硬的盒子,莹白的手指变成紫红,指甲缝中鲜血殷殷。 天授三年三月初十,非朔非望,武后传制令,举行大朝。 朝野四方,参与其中的,作壁上观的,都晓得,春日这一场酷烈争斗,大抵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 君臣行礼既毕,也无人禀奏政事,武后也懒得绕弯子,令群臣进奏。 岑长倩入定,像是泥胎木塑。 御座左侧的来俊臣抢在武承嗣前面出列,“臣弹劾监察御史来子珣……” 武承嗣脑子一嗡,阴着脸看着来俊臣嘴巴开合,等他退下,仍是毫不迟疑迈步出列,“臣弹劾大理少卿宋璟、洛阳司马王禄,公然在郡王府邸兴刀兵,形同谋逆” “老臣反对”秋官尚书狄仁杰立刻接上茬,“宋少卿、王司马不过是尽心履职,若无王府豪奴无法无天暴力抗法,何来刀兵?” “不知狄尚书证据何在?为何王府护卫动武就是暴力抗法,官差动武便是尽心履职?”武懿宗站出来阴测测地反驳。 狄仁杰态度已经表完,不与他纠缠,冷哼一声,返回坐榻坐定。 夏官尚书娄师德言辞凌厉,反手一击,“臣弹劾左羽林卫大将军武攸宁,无令旨即敢擅自调兵,堪称丧心病狂” “臣附议” 一声朗朗,震得朝臣七荤八素。 这当先附议的竟然是定王武攸暨,武攸宁的亲弟弟,开口附议之后,便退回朝班,没有任何解释。 又有不少朝臣相继出列,打了一番嘴仗,争执不下,甚至动起了手,武后厉声训斥,将他们赶出了朝堂,不欲再听乱七八糟的攻讦,直入主题,“宋卿,你彻查温常杰案、未艾货栈案,情形如何?” 宋璟稳稳当当出列,张口就是一连串弹劾。 “臣弹劾建昌王武攸宁,阴行险奸,谋陷太平公主,恶意制造杀官命案,行径令人发指,臣有罪证如下……” 他的话音落地,不少人恍然,武攸暨附议娄师德,原因大抵在此,当哥哥的,竟然对弟妹耍起了阴谋,实在是不成体统。 “臣弹劾太仆寺卿杜沉、地官尚书武思文,二人朋比为奸,不知餍足,贪得无厌,中饱私囊,巧取豪夺,侵夺民间金银,损伤朝廷财政,来子珣、温常杰同罪,臣有证据如下……赃款一百一十万贯,银万两,金千两……” 听到赃款的数目,武承嗣和来俊臣的脸同时结冰,看向武懿宗的眼神带着刀子。 武懿宗错愕良久,无奈一笑,叹了口气,他想说有人砸钱进来栽赃,但谁人肯信? 宋璟话锋一转,“臣弹劾太平公主,臣治狱断案期间,屡屡派员横加干预,令臣属下行事艰难,办差倍加艰辛” “呵呵呵”武后笑出声来,看着板着脸的宋璟,觉得也有几分可爱,“宋卿所奏,诸卿意下如何?” “臣附议”岑长倩这次没有当木偶,第一个出列赞同。 苏味道紧随其后附议,其后附议之声连成一片。 却还有一些朝官左顾右盼,手足无措。 梁王武三思迈步来到殿中央,群臣竖起耳朵,等他如何反攻,却不料,他是服软来的,“臣附议,铁证如山,臣无异议,唯攸宁亲贵,又负伤在身,臣请陛下念其初犯,从轻发落” 武承嗣阴着脸,无视武懿宗征询的神色,眼睁睁看着一众倾向武家的朝官如同野鸭子一般,呼啦啦飞出来附议。 士气可鼓不可泄,兵败如山倒啊。 武三思尽收眼底,眉头微微上扬,眸中笑意一闪而过。 “刑赏乃治国理政之要义,朕登基以来,有过必罚,有功必赏”武后站起身,迈步下了丹墀,来到大殿中央,群臣之间,“朕律令典章齐备,刀斧笞杖俱在,不怕有过之人太多,夙夜忧虑者,唯有功者不得赏,而伤忠义之心” “陛下英明,陛下万岁”朝臣俯伏跪地,歌功颂德。 武后举起双手,群臣鼓噪之声立时消散。 “宋卿公正无私,执法公允,堪称朝臣楷模,升秋官侍郎,掌大理寺事,赐郡公爵,愿卿为我獬豸,调理狱讼,不留罪人,不生冤魂” 第211章 千古艰难(上) 朝会散了,宫门大开,狄仁杰与众人一同走出,春日暖风拂面,恍如隔世。 史务滋、高戬、杜沉、来子珣悉数判了腰斩酷刑,温常杰留了全尸,赐鸩酒,武思文、郑镜思等人罢官流放,建昌王武攸宁圈禁西苑休养,千金公主夺爵黜为庶民。 这场朝争,以惨烈的兑子收官。 狄仁杰四下里望去,跟他一样浑浑噩噩的朝臣不少,不由苦笑,他满心以为,有东征越王李贞的交情,还有儿子狄光远的私交,权策会求到自己,至少也要透个消息,请他配合,结果,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朝会上激烈争吵的人不少,核心的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宋璟宋侯爷,一个是梁王武三思。 一个欺之以方,一个诱之以利,权策下了一手极简单,又极精准的大棋。 更为精彩的,是两人都如愿得到了想要的,宋璟名利双收,武三思,也终于得到了与武承嗣分庭抗礼的机会。 狄仁杰想着,心头那点拿捏矜持之意渐渐淡去,摇摇头,自己素来豁达,为何偏在此事上起了倚老卖老的心思,真真是魔怔了。 心思通透,便放慢脚步,等一等葛绘。 然后,他等到了什么,等到了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眉头微皱,只当是葛绘等人得意忘形,要公然在朝中扯大旗了,细细一看,却又放下了心思,葛绘身边人数众多,高中低品的文武都有,还有一些姓李姓武的勋贵,但没有一个朝野公认的权策人马,都是望着风向捧场的。 葛绘保持着一贯的清冷,旁人热络攀谈,只是淡淡点头回应,有印象的搭两句话,没有印象的爱答不理,全程连个笑容都欠奉,偏这些人还都吃这一套,得他一个眼神,都乐得跟什么似的。 如此情形,却不是说实在话的时候,狄仁杰熄了心思,迈步向官署走去。 德业大街,大理寺,牢狱。 千金公主自一辆绿昵马车上下来,穿着一身淡蓝色襦裙,不戴钗环,素面朝天,脸色蜡黄,眼角的鱼尾纹格外显眼,手里拎着个及膝高的食盒。 铁锈斑驳的铁栅门外,守卫远远举手拦阻,“站住,天牢重地,不得靠近” “不得无礼,殿……臣等已经得了权郎君吩咐,您请进”门里走过来一个青袍官员,年岁甚轻,招手令守卫吱呀呀拉开大门,放了千金公主进来。 千金公主神情木然,踉踉跄跄向前走。 “殿下……”官员又唤了一声,叫住她,不忍直视她惨然的面孔,“您,有需要,尽管招呼” 千金公主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我不是什么殿下了……你,叫什么?” “臣,大理寺正狄光远”狄光远礼节始终不失,伸手侧身,前头给她带路。 千金公主点点头,手上食盒很重,单手拎不太动了,便用双手拎着,膝盖顶着往前走,狄光远看到了,没有伸手帮忙。 监牢里潮湿阴暗,恶臭难闻。 温常杰的待遇尚好,有一个单独的隔间,里头地上铺着不少一层干草,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粗麻布单衣,蜷缩成一团,监牢的高墙上,有个不大的方形气孔,白日里有暖暖的光线照射进来,他避开光,团成一团,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我的儿……”千金公主凄声一叫,扑上去抱住他,泪如雨下。 温常杰剧烈哆嗦几下,惶恐的瞪大眼睛看着她,手脚乱动,不停挣扎,一条腿已经断了,只能一步一步往边儿上磨蹭,时不时碰到伤口,嗷嗷惨叫。 “我的儿,常杰,是母亲,母亲啊,呜呜呜”千金公主心上仿似给人狠狠剜了一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温常杰回了点魂儿,在千金公主仰起来的脸上看了好几遭,总算确认了母亲的身份,嘎巴嘎巴嘴,哇的一声干嚎了起来,嘴巴不停开合着,激烈地说着什么,没人听得懂,配上蓬头垢面,一身臭味,像极了狗都不理的疯乞丐。 千金公主含着眼泪看着他,一直抱着他,竖着耳朵,用力听他说话,眼睛发直,口中不停呢喃,“我儿委屈了,苦了你了,都是母亲没用,母亲对不住你” 温常杰关在狱中吃苦受刑,体羸气弱,嚎了一场便没了力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命攥着千金公主的胳膊,不停摇晃,“母亲,救我出去,快救我出去,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吧” 千金公主眉头用力皱了皱,堆出个笑脸,宠溺道,“母亲来了,自然是要带我儿出去,母亲带了吃食,你不吃完,母亲便不带你走” “吃,我吃”痛苦的铁窗生活,温常杰暂时忘记了对母亲呼来喝去的习惯,听到有出狱的希望,急不可待,“拿来,快拿来,给我吃” 千金公主起身,将食盒拿到他面前,一盘盘取出,口中叮嘱,“这顿饭,母亲喂你吃,你不许动,你动一下,便要晚一天出狱,记下了?” “不动,我不动”温常杰迫不及待张开嘴巴,不单单是为了自由,这种饭菜的香气,他许久没闻到了。 千金公主拿出象牙筷,哆嗦着夹起一块驼蹄,到了温常杰嘴边,又放了回来,将别的菜喂到他嘴里,喂几口菜,喂一小口酒,温常杰乖巧极了,东西到嘴边,不管不顾全吞下,仿佛回到了幼年时。 别的菜都喂完了,千金公主心如刀绞,“我儿,这是你最爱的驼蹄羹,母亲喂你”嘴上说着,筷子却迟迟未曾举起来,眼睛像是长在了温常杰脏兮兮的脸上,看得贪婪。 温常杰在吃喝之间,已经恢复了些原有的神采,哼了一声,握着千金公主的手,夹起一块驼蹄,猛地塞到了自己嘴里,用力嚼了几下,嚼着嚼着,有一些汤汁从嘴角边流了出来,再后面,汤汁变成了红色,流淌不绝。 千金公主伸出手,为他擦拭嘴角,止不住鲜血流淌,用手掌堵住他的嘴巴。 温常杰眼中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艰难地撇开脸,将母亲的手从自己嘴上拿开,用眼神制止了母亲靠近他,一下一下地蹭,每动一下,便要喷出一大口血,他蹭到那方小小的光亮下,远离母亲的地方,侧着身子躺下,神情恬淡下来。 没过片刻,痛哼一声,抽搐几下,他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蜿蜒流下。 千古艰难惟一死,在温常杰这里,却更似解脱。 千金公主一直没有靠近他,涕泗横流,整张脸都扭曲了形状,惶恐又悲哀。 她竟在儿子死去之时才发觉,他是如此厌恶自己。 当夜,千金公主换上一袭艳装,去了义阳公主府。 “收了你?” 权策大惊失色。 第212章 千古艰难(下) 三月十五,望日月圆,太平公主府,大摆夜宴。 风波落定,太平公主首次公开现身人前。 她撒了不少帖子出去,来客如云,花团锦簇。 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一并出宫赴宴,她们两人虽说是宫中女官,自由度却很大,置办了外宅,出入衙署宫禁,不受约束,然而联袂赴宴,却是少见,不免让人浮想联翩,高居九五的女皇,也只有在女儿这里,才有丝丝人情味。 同样是为了这场宴席,皇嗣李旦请旨出宫,却遭武后驳回,李旦又请遣皇嗣妃刘氏代替自己出宫赴宴,却触怒了武后,将刘氏身边伺候的宫人杖毙了几个,以为警示。 今夜的太平公主光芒四射,头戴凤凰于飞金冠,身穿金色的曳地长袍,内里是大红色襦裙,挽着水蓝色的披帛,昂首挺胸,眉目清冷,自有一番雍容高贵气派。 然而,相比起她的服饰,她手上牵着的人,更引人瞩目,繁复的刺绣锦衣,金冠玉带,即便微微躬着身,也比太平公主高出半个头去。 权策。 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亲亲热热打了招呼,先去年齿比她长的几家勋贵席上致意,包括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又去朝中重臣的席位流连了一番,岑长倩、李昭德都在,模棱两可的苏味道,却回避了这个一团和气的场合,最后是道教宗师司马承祯,寒暄了几句天象。 权策跟在后头,不言不语,满脸带笑,十足是个温厚纯良的贵族子弟。 问候完毕,太平公主返回主位,权策跟随上去,却并不想与她同席,正在踟蹰间,右边下首的千金公主招呼他,“权郎君,到我这里坐,你该不会嫌弃我这破落户吧” 权策连道不敢,迈步去了她的坐席。 这边的小小互动,引来不少人侧目,权策沉稳淡然,千金公主也只是笑语盈盈为他斟酒,看不出丝毫异样,只能叹息千金公主心肠狠毒,死了儿子还跟没事儿人一般。 “主人,奴奴可是为你解了围呢,当如何奖赏奴奴?”权策听着千金公主甜腻腻的话,只觉得周身冰冷,千金公主仇恨埋藏得很深,唯独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饰,为了给孩儿复仇,不惜委身自己为奴,还不能拒绝她,拒绝了她,她便只有铤而走险一条绝路。 “切莫如此称呼”权策浑身不适,低声劝说,“此事非朝夕之功,您且安坐等待,必有您乐见的那一日” “奴奴自然晓得”千金公主笑吟吟,翻了个风情的白眼儿给他,“不信主人,还能信谁?” 娇媚之态,浑然天成,权策固然知晓根底,也难以分辨真情还是假意,索性缄口不再说话。 “诸位,今夜月圆,佳期可待,我等躬逢盛世,安享太平,佛陀有来生今世之说,我等同生一代,也是一桩大大福缘”太平公主含笑举杯,视线在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身上停留最久,“请诸位满饮” 觥筹交错,席间缓缓热闹起来,上官婉儿文采斐然,长袖善舞,是宴席高手,往往一言两语便能引来哄笑附和,众星捧月,谢瑶环却是宁静的性子,不善言辞,在上官婉儿身边,时时为众人瞩目,很有些局促,不由抬眼望向权策,恰好与他的视线相交。 权策见她坐立不安的可怜情状,大生不良之心,清淡的脸上突然眉目一紧,鼻子大皱,舌头吐出来老长,吓得谢瑶环轻轻呀了一声。 “瑶环可是有话说?”不少人都听到了这声轻叫,上官婉儿顺势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 谢瑶环定了定神,再看权策一眼,却见那人温文尔雅,手中拈着小酒杯,仪态万方,很是可恶。 “瑶环失礼了”谢瑶环强笑一声,果断将权策拉下水,“只是想起,有段日子没有听到权郎君佳作,是以感慨” 不待上官婉儿开口,太平公主先出声了,“也是,大郎,这段时日出了这许多事,本宫凡人,都颇有感慨,你这大才子,定有佳句” 权策也不推辞,站起身来,四下里拱手,“既是姨母如此说,权策便斗胆献丑,我无全诗,仅有一句,献与诸位” 话音落,便听到不少叹气声,大周诗文鼎盛,写诗作词之士,为时人仰望,朝野推崇,权策偏不以为意,长久坚持一句句往外蹦的恶习,令人扼腕。 权策并不在意,幽幽吟来,“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满座寂然。 “啪啪啪”武三思起身拍着巴掌,在空旷的宴会大厅中清晰入耳,紧接着掌声雷动。 武三思一手执壶,一手拿着自己的酒杯,来到权策面前,“权郎君诗词,总格外动人心肠,我敬你一杯” “三思表兄且慢,容太平一同”太平公主拎着裙裾上前,“承嗣表兄,可否赏脸?” “哈哈,敢不从命”武承嗣笑了一声,脚步轻快。 “叮”四个酒杯碰到了一起。 天幕黢黑,唯有一轮皎月,月光银辉洒在他们的身上,格外圣洁。 不片刻,有浮云游来,遮天蔽月,光芒全无,宴会厅只有蜡烛照明,仰脖一饮而尽的四人各回坐席,热闹却并未比从前更多,客人们脸上堆起的笑意浓了些,却显得僵硬。 散场时分,权策陪同太平公主送客。 秋官尚书狄仁杰将他拉到一边,匆忙道,“权郎君后生可畏,韦贯之我所设计,本意为你臂助,却未派上用场,今尚在狱中,久拖不决,容易生变,权郎君早作打算,令光远传话与我便可” 上官婉儿走前,是带着小怨气的,她打了许多眼色,要借机幽会,权策只是不理,她也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悄悄话,却不是花前月下,“大郎,韦团儿顽固不化,须得借机给她一个教训才可” 旁边的谢瑶环也在看他,待他看过来,又扭开脸给他后脑勺,似乎仍在气恼他的戏弄,趁人不备,悄悄塞了个缎面小盒子给他。 司马承祯年岁已大,留宿在太平公主府,倚老卖老令权策搀扶,在客院门前,意味深长道,“皇嗣有所不便,还请权郎君多念上天好生之德” 权策心中嘿然,上官婉儿要韦贯之死,是为泄私愤,也是为树恩威,李旦要韦贯之活,大抵是为了卖人情。 上官婉儿施压韦团儿,是为了配合自己行事,那皇嗣李旦,又做了什么? 权策脸色阴晴不定,心思却不复以往。 “大郎在想甚?姨母给你另辟了个院子,且看你喜不喜欢”太平公主拉着他的胳膊,朝一处院落走。 “姨母恕罪,今夜里不能留宿”权策推辞,见太平公主神色不愉,赶忙解释,“今日是权策生辰,母亲交代,务必要在子时前回府” 太平公主如梦初醒,脸上闪过些尴尬,又交代了两句,放了他回府。 “香奴,置办一份贺礼,给义阳公主府送去” “是,殿下” “大郎近几日,可有异常行踪?” “权郎君多在府中接待访客,并无异常,只是,义阳公主府的管事权立,将未艾货栈过到了小娘子的名下” 太平公主猛然转身回头。 第213章 艰难皇嗣(一) 韦贯之死了。 死得谁都无话可说,却又都心里有数。 来俊臣借口有人密告韦贯之谋反,请旨将韦贯之自秋官衙门大牢转移至御史台制狱,这是当初宋璟用过的招数,依样画葫芦。 秋官尚书狄仁杰拖延了两三日,同意移交。 韦贯之到御史台制狱,并未受刑,饮食也未收到苛待,本打算关上十天半月,风头过去,再不痛不痒结案。 可惜,他等不及,两天后便得了怪病,胸骨软化,寸寸断裂凹陷,剧痛了三天而死。 这个死状与被他飞马撞死的平民一模一样,坊间盛传冤魂索命,制狱上下人心惶惶,请了高僧做了好大一场水陆道场,祛邪免灾。 明眼人自是知道,索命的不是冤魂,是活人。 来俊臣硬生生吃下黄连,不仅被满朝上下奚落嘲讽,还遭了武承嗣严词训斥,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忧心自己地位不保,便将满腔怨气发泄到铜匮告密书信上,只要是被首告的,无差别抓捕,制狱人满为患,同时,加倍用心办理策问取士事宜,动用御史台淫威,勒逼地方官员,山野地方的举人士子,甚至教书先生,但凡识文断字的,无不遭到骚扰,逼迫进京参与策问,出现了文化人争相避入山林逃考的奇景,策问举子活生生被他弄成了搜捕举子。 天授三年四月初一,有天狗食日,白昼如夜,朝野惶惶然,议论四起,各道各州都有民心不稳的奏报传来,不少人以天象异常为借口私下串联,图谋不轨。 武承嗣等人蠢蠢欲动,欲借此大做文章,提议检讨朝政得失,革退不忠不敬之臣。 奏疏上呈,武后留中不发。 眼看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拉开帷幕,钦天少监涂祁佑上奏疏譬解星象,言称此次天象示警与民心民生无碍,乃是因刑狱有冤,有德者不在位所致,请陛下颁行大赦,检拔忠孝之士,填补朝中要冲空缺,以应天象。 武后欣然准奏,下制令大赦天下,谋反大逆之外的囚犯全数无罪释放,以豆卢钦望为天官尚书,以长安留守武攸宜为地官尚书,升将作大匠武攸绪为春官尚书,升钦天少监涂祁佑为钦天监令,转地官侍郎杜审言为将作大匠。 武后早已成竹在胸,一番运筹,将高层官缺填实,中下层官员自有天官衙门拟定,各方势力上下其手,各展神通,权策也不能免俗,在豆卢钦望和豆卢从昶父子俩面前说了些话,天授元年的进士们都有不少进境,流放的,贬官的,沉沦未久,转眼便又杀将回来,占了神都的不少好坑位,太常博士蔺谷最为令人瞩目,连升两级,破格升任国子监司业,原国子监司业崔融,升任太常少卿。 明面上的操作到此为止,敷衍过了天狗吞日的场面,私底下授意地官衙门传令地方,镯免各道钱粮赋税,借豆卢钦望签押通过右玉钤卫将佐任免的奏疏,下令右玉钤卫募兵地界,扩大到民生最艰难的山南道、河北道,借以缓解民怨。 奇正结合,化解了执政危机,武后下诏改元如意,率皇族亲贵,出巡永昌县,拜谒洛水之神。 权策骑着玉逍遥,随行在太平公主车马旁,四顾青葱,心旷神怡,突地车里有些声音传来,很是煞风景。 权策苦笑,扯了扯马缰,向旁边避让一些,另一边的香奴,与他做了同样的动作。 一个小太监策马来到太平公主府队列中,“见过权郎君,陛下有旨,请权郎君骖乘” “臣遵旨”权策领命,隔着马车向香奴招呼道,“劳烦香奴姐姐转告姨母,权策奉旨陛见去了” “权郎君且去,奴婢会向殿下禀报”香奴躬身为礼。 权策脚跟一磕马腹,跟着那小太监向队伍正中央去。 他不晓得,他离开后,身后的欢声浪语也戛然而止。 香奴摆手唤人上车伺候,脸上阴霾愈发浓厚。 权策来到靠近武后銮舆的地方,竟然听到了争吵声。 领军护驾的金吾将军武懿宗在皇亲勋贵队伍中巡弋,见到刚刚出宫开府的楚王李隆基仪从侍卫森严齐整,衣甲鲜明,排列壮阔,甚是煊赫威风,不仅将同列的武延基等武家小辈压了下去,甚至比起武承嗣、武三思也不遑多让。 “尔等且住”武懿宗正在心气不顺的时候,见到眼前情形,顿时发作,厉声喝止,“御驾之前,大肆铺张,趾高气扬,喧宾夺主,毫无敬畏恭顺之心,这是谁家规矩?”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言声。 后方车驾里的李隆基掀开帷幕出来,小小的一个,气场却不小,反唇相讥,“这是我家奴仆,办我家差事,与金吾有何干系?金吾不过一四品官,竟敢在一品亲王驾前撒野,你的敬畏恭顺之心又在何处?” 武懿宗为之张口结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权策冷眼旁观,这李隆基八岁年纪,好奢侈大场面的本性便暴露了出来,武懿宗虽有找茬之嫌,但李隆基初开府建牙,便锋芒毕露,殊为不智。 李隆基也看到了权策,高高扬起头,似是等着权策前去拜见。 权策微微一笑,扯了扯马缰绳,自顾自离去,武懿宗说得没错,或许在宫中憋屈太久,出外开府让他忘乎所以,真的没了敬畏之心。 李隆基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武后的紫金銮舆前,权策见着了上官婉儿和谢瑶环。 “大郎,今日却是精神”上官婉儿满面春风,笑语盈盈,“可见男人家便是要多在外头奔走,才能提起精气神,总局促在内,不见风雪,反倒要打蔫儿” “待诏过奖了”权策摆摆手,“男人家才没那许多讲究,今日早间的杏仁饧粥合了口味,还有腌制的冬苋菜佐餐,用得爽利了,便气色好些” “咯咯咯”故作粗鄙的一席话,逗得上官婉儿和谢瑶环笑弯了腰,上官婉儿转身去通传,谢瑶环看了一眼权策的腰带,抿了抿嘴,眉目间都是柔柔的笑意。 权策腰间的麂皮腰带上,有一个翠绿的玉带扣,那日太平公主府夜宴,谢瑶环送与他的生辰礼物,芙蕖亲手为他嵌上去的,绿汪汪的,很是夺目。 驻足片刻,武后宣召,权策登上了銮舆。 “做的不错,手脚算得干净”武后赐座,亲手调了一杯奶羹,递到权策手中,“太平是朕独女,朕不欲见她过得憋屈,她平日疼你,你可从旁设法襄助一二” “臣遵旨”权策惊疑不定,从旁襄助? “有人说朕喜怒不定,其实,但凡人有才学,有本事,朕是可以宠信到底的”武后笑着坐到他身旁,轻抚他的后背,柔声道,“你两样都有,朕又看到了你的分寸和眼光,尽管放手施为便是,莫要以出身为念,朕胸怀天下,宫闱中那点龌龊,早不在心中” “臣叩谢陛下隆恩”权策脑海里闪过两个字,养蛊,在武后划定的圈子里,尽可以厮杀乱斗,得胜者便得宠,落败者,便万事休提,真真是再实用不过的御下之术,武后的自信和气魄令人无法直视,隐含着的血腥和残酷,更令人不寒而栗。 “莫要拘谨,你的琴艺进境如何?朕今日有暇,可指点你一二” 琴声叮咚响起,武后轻言慢语指点,銮舆之内其乐融融,权策的心却愈发绷紧。 难得,自己也成了一只武后看上眼的蛊虫。 第214章 艰难皇嗣(二) “琴声来自何处?”李旦手中捧着一杯奶羹,有些失神。 “禀殿下,陛下召权郎君骖乘,教导琴艺”车驾外有小太监轻声细气回禀,宫中消息向来流滥,在行路途中也不例外。 李旦方才得到御赐奶羹的雀跃欢喜悄然敛去,他这个当儿子的,比不得侄子也就罢了,如今竟连隔房的外孙都要越过他去,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皇嗣、皇嗣妃,还请将奶羹用了,奴婢也好回去复命”韦团儿绷着一张清水脸,冷着声提醒。 皇嗣妃刘氏瞪了她一眼,伸手端起面前的奶羹,一看之下,眉头大皱,这奶羹之上,竟有一条透明粘稠的粥状物,腥臊异味扑鼻,不觉干呕,手上一松,玉碗掉落在地,车驾中有厚厚的驼色地毯,并未摔碎,奶羹散落一地。 李旦神色大变,赶忙一口将奶羹吞下,上前向韦团儿作揖,“刘氏身怀六甲,闻不得奶腥气,还请韦娘子代向母皇陈情” 韦团儿挑挑嘴角,脸上竟有丝丝笑意,“皇嗣妃千金之体,讲究多些也是常情,团儿告退” 武后的銮舆上,权策全神贯注拨弄着琴弦,武后在他背后稍高的坐榻上坐着,时不时伸手过来矫正他,偶尔两手同时自肋下穿过,形似将他抱在了怀中。 他只能专注弹琴,不言不动,技艺倒是长得快些。 “你果真是聪慧的”武后再次从背后伸手过来,却没有抚琴,而是捏住了他的下巴,脸贴在他挺拔的后背上,声音缥缈,“高宗皇帝长于演奏琵琶,年轻时技艺精湛,堪称国手,弹奏忘情之时,雅到极处,奔放到极处,雄壮气势,令人意乱情迷……” 权策僵硬着身子,听她追忆高宗皇帝壮年时。 韦团儿回到銮舆上的时候,入目便是这幅情态,赶忙低头,“陛下,奴奴送了奶羹过去,特来复命” 武后没有搭理,保持姿势半晌,才松开双臂起身,“他们用得可好?” 韦团儿看了权策一眼,没有吱声。 权策何等精乖,顺势起身告退。 武后没有应声,只是看着韦团儿,略有些冷意。 韦团儿赶忙跪倒,诚惶诚恐,“皇嗣用了,皇嗣妃因身体之故,不慎将玉碗打翻,未曾用” “呵呵”武后轻声一笑,流露出一丝疲惫之意,没有再过问,转而望着权策,“朕赐给你那么多处宅子,不要总让它们空着,宫中名琴曲谱不少,改日朕令人给你送去” “谢陛下,臣告退”权策悄然退下。 “奴婢送权郎君”韦团儿轻轻说了一声,随着权策走出銮舆,近身伺候武后已久,晓得这个时候,武后想要的是独处。 跨上玉逍遥,权策回身看着韦团儿袅娜远去的背影,神色有些阴郁,刚才韦团儿看似是被武后气势所慑,慌乱中说出皇嗣妃没有食用奶羹的事情,但表演得太过用力,反倒露出马脚,以她在武后身边的体面,哪里会吓成那个样子? 连自己都不能骗过,又怎能逃过武后的眼睛。 耐人寻味的,反而是武后,明知宠婢在玩弄小伎俩给儿媳妇上眼药,竟然并不揭穿,这是在变相鼓励么? “哎……”权策长长一叹,母子天伦,落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可悲。 永昌县设立不久,因当初武三思奉献洛水出的宝图,上面刻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篆文,便在祥瑞诞生的地方设立了永昌县。 祭祀河神自有一套规程,新上任的春官尚书武攸绪却并无多少心思打理,早听权策提起过严善思是个妥当人,便将一应事宜交给他,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柜,平心而论,此次升官,升得甚是不爽利,他更喜欢在将作监做些单纯的技术工作。 祭祀流程冗杂,武后这次没有让武承嗣大出风头,李旦却也没能得到露脸的机会,全程跟在武后身侧做陪祭的,是太平公主。 受命宣读祭文的人选也打破了惯例,不是政事堂的一把手岑长倩,而是备受宠信的权策。 武后站在高高的祭台上,俯视她的臣僚,也俯视她祭祀的洛水,身边重臣亲贵环绕,各方政治势力的光谱,明明灭灭,此消彼长,五光十色。 永昌县祭祀归来,权策护送太平公主回到府上,下马车的时候,权策递过胳膊,让她搀扶着。 “大郎,你可是有话要对姨母说?”太平公主下了马车,顺势牵住他的手,轻声问,神情很是认真。 权策诧异了一瞬,心念电转,假意没有听懂,“陛下对姨母关爱有加,令我好生辅助您” “呵呵”太平公主翘了翘嘴角,并没有多高兴,“还有别的吗?” “还有,便是权策怕不能再回府居住了”权策微微沉吟,还是说了出来,“陛下赐的宅邸,不能总空着” 太平公主神色微变,强笑一声,“住外头便住外头,你是我府中家令,别忘了履职就好,还有你教我的那瑜伽,也要时常过府来指导,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权策松了口气,张昌宗进了太平公主府,武攸暨和薛崇胤相继搬离,他委实不想再在太平公主府中蹚浑水,含着笑摇头,没有什么可说了。 太平公主难掩眸中失望,点点头,自顾自迈步进门,不再搭理他。 权策注目车马仪仗入府,哪里会不知道太平公主想听什么,可他不会说,自从王晖被李昭德抢亲之后,他便没了依附谁人的心思,跟个面首争宠,太也羞杀人,而且,他也并没有胜过张昌宗的自信。 苦笑一声,权策挥鞭策马,返回义阳公主府,将搬家之事向义阳公主做了交代。 “我儿尚未成婚,那人为何要你独立门户?可有什么不妥当?”义阳公主有些受惊,来不及儿女情长,第一时间担忧的,却是权策的安危。 “母亲勿忧,孩儿行事小心谨慎,应当是不碍的”权策跪在她身前小意安抚,插科打诨,“母亲,孩儿向来在母亲羽翼下,不通庶务,芙蕖也没有太大主意,还请母亲多多支应” “好啊,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怕累着芙蕖,倒支使起母亲来了”义阳公主笑着抱怨,搂住他的腰背,絮絮地念叨着,“我儿莫要理会这些,那人的赐宅,在上林坊的就有两处,都在府中左近,我安排权立将中间的宅邸都买了下来,辟成个园林,就当是你换了个大些的院子,还是在母亲身边……” 权策侧头偎在母亲肩上,听着她柔柔的声音,只觉得珍贵无比。 第215章 艰难皇嗣(三) 为了让权策搬家而不离家,义阳公主府开始大兴土木,神都购房不易,且房价节节攀升,甚少有人愿意卖房,也就是义阳公主府财大气粗,当初芮莱屯的房子也都是好地段,拿来与人置换,以大房子换小房子,或多补贴些钱帛,原有的房主们不仅不吃亏,还能赚上一笔,倒也并没什么人会驳了公主府和权郎君的颜面。 家中的事务,权策没有插手,指派了权祥带着武崇行和权竺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跑腿办事,两人的蒙师武安县公李笊坐不住,也跟着来帮忙,他是憋闷得狠了,大小伙子无官无职,没有多少事情做,也没有多少亲友往来,整日里闷着,却是难熬。 权策曾计划着给他找个差事,他却谢过了权策的好意,拒绝出仕,说是神都风大浪急,自己两眼一抹黑,又是个直性子,不晓得什么时候便被人拿捏了,现如今闷着是闷着,总能全须全尾的侍奉母亲,总好过惹来祸事危及身家,怕是悔之不及。 见他态度坚决,权策便不再张罗,置身事外做个闲云野鹤,是保全之道,李笊年纪轻轻,有这份定力,已是难得。 权策没有闲着,许是上官婉儿透露了风声,武后也起了练瑜伽的心思,每日里入宫两个时辰,武后教他弹琴,他和上官婉儿一道协助武后练习瑜伽,权策动口,上官婉儿动手,毕竟有些动作接触面太大了些。 “此舞开筋柔骨,活动全身,于朕这等繁忙之人,甚是得宜”武后练得一丝不苟,周身热气蒸腾,皮肤红润,感觉身体都轻快了几分,“你倒是心思玲珑,花样不少” “臣不敢,臣年少荒唐,不务正业……”权策脸红,他本意只是教给芙蕖和义阳公主,以作强身健体之用,都是家里人,没有太多忌讳,权当是讨好母亲和侍妾,可后来太平公主偶然见到学了去,上官婉儿也趁着宣旨的便宜,跟义阳公主练了一招半式,扩散开来,不免对他的形象不利。 “好了,整日里见面,还战战兢兢,跟个小老头儿一般,你也不嫌累得慌”武后轻叱了他一声,“朕要沐浴,你且弹奏一曲,为朕清清心” “是,臣遵旨”不管她如何说,权策的礼数始终半分不失。 “无趣”武后摇摇头,自顾自转身离去。 权策正要弹琴,上官婉儿突地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满是热力的身子一触即分,在他耳边絮语,“婉儿想你得紧,郎君分府,是个大喜事,婉儿要去道贺,道一夜” 语毕,身姿翩跹,踅到大殿门口,扬声招呼了外头的宫女女官,带着众人服侍武后沐浴。 “叮叮咚咚……”权策弹起了《梅花三弄》。 出宫之后,权策去新居工地上转了转,见武崇行小大人一般提溜了几个管事训话,一身簇新洁净,安排了事务便在凉亭里安坐,倒是权竺在工地四处走动,提点工人不得误事,李笊自幼生活艰难,更是能吃苦的,穿着一身短打,带着一票工匠,亲自下手将不合心意的地方微调。 百样米百样人,武崇行与他兄长武崇敏不同,大抵只适合做案牍工作,不喜亲力亲为。 权策也不打扰他们,返回义阳公主府未名小院儿,今日逢癸酉,无字碑和无翼鸟的人来参见的日子。 “你做得很好,比你师傅还强”权策看着面前的腼腆小伙子,不吝赞誉,他叫卜月,占星的大弟子,手艺有青出于蓝之势,更难得性子忠义谦逊,不像占星那样刺儿头,韦贯之的死就是他的手笔。 “主人谬赞了,还是快了些,该让那恶人多吃几日苦头才是”卜月抠着后脑勺脸红红的。 “呵呵”权策一笑,“沙吒术,让你盯的几家府邸,可有发现异动?” “主人恕罪,许是属下们行事不周密,未曾有太大发现,只有豆卢从昶与人赛马,落败后不服,与人斗殴一场”沙吒术眉头紧皱,权策的安排极少有落空的时候,他不敢怀疑权策,怀疑起了自己,“要不,属下安排人潜入府中查探?” “不必了”权策面无异色,沙吒术盯的是豆卢钦望、魏元忠还有司马承祯等人,皇嗣李旦的支持力量,他们没有异动,表明李旦仍旧沉迷于蛰伏,顶着个孝字任打任罚,还是没有领会到武后的深意。 “权忠,你那里呢?” “主人,楚王府有异常,不少暗人在四周活动,像是在踩点” 权策眼前闪过武懿宗的尖嘴猴腮,报仇不隔夜,倒不愧是个凶狠的真小人,李隆基呵斥于他,爽快一时,怕要换来难受许久。 “主人,要不要我们抢先动作,打草惊蛇,让楚王府有个防备?”绝地提议。 “不,我自有安排,你们下去吧”权策摆摆手,无字碑的狠人们戴上形形色色的人皮面具,腾跃起伏,飞檐走壁,消失在黑暗中,只有绝地在门外负手而立。 “主人,兵强马壮,果然有本事得紧,奴奴没看错人呢”千金公主扭摆着丰腴的身躯,往前一扑,就要到权策身上磨蹭,却被人抢先了,绿衣绿裙,正是绿奴,她挨着权策的右边,左边是玉奴。 “主人,最近朝官之间走动,有个新动向,陕州刘刺史和润州窦刺史府上往来官员愈发增多,令人侧目”玉奴轻声道,带着丝丝不屑。 权策凝眉,他不太清楚这两家刺史府邸有何特殊之处,偏玉奴调皮,不肯直说。 绿奴为他解了疑惑,“皇嗣宫中,皇嗣妃刘氏即是陕州刺史刘延景之女,德妃窦氏是润州刺史窦孝谌之女” 权策揉了揉额角,这些人是怕皇嗣倒得不够快么? “主人,该作何打算?这样下去,烈火烹油,迟早为陛下所忌讳,给武承嗣可乘之机,要不要提点皇嗣一二?”千金公主没了戏谑之意,对这两个或白或绿的丫头,去了轻视,多了几分看重。 权策摇头。 千金公主有些诧异,“主人,莫非,莫非你是庐陵那边的?” 权策继续摇头。 “你不会真是太平的党羽吧?”千金公主索性说透。 权策摇摇头,眉梢露出一丝笑意,不说话。 千金公主疑惑半晌,眼中大为惊愕,突地涌出狂喜之意,年纪不小了,竟然双脚离地蹦了一蹦,兴奋道,“有野心,有野心才是好汉子,奴奴喜欢死了,主人,奴奴越来越崇拜你了” 她又要往前扑,权策指了指她,将她定在原地,“千金,我有件事,要请你代劳” “代劳倒是可以,你要先教了我那劳什子瑜伽,我才肯帮你,听好些人提起,偏我不会”千金公主竟噘着嘴,娇里娇气的讨价还价起来。 权策嘴角抽了抽,点头应承。 “主人吩咐,要我作甚?”千金公主敛起嬉皮笑脸,沉声问道,很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权策呵呵一笑,“且放松,不会让你赴汤蹈火,你与梁王平素有些来往,找个机会,再与他盘桓一二吧” 第216章 艰难皇嗣(四) 一大早,芙蕖便乘马车出门,去了南市。 她先去了悦来客栈,花了半个多时辰,料理了一下生意上的琐事,很快便又出门,去了南市专卖名贵家具摆件儿的街道上,买些可心的,回去给权策布置新居书房用。 这条街道在南市是闹中取静一般的存在,因售卖的物件儿昂贵,非富贵人家甚少踏足,芙蕖兜兜转转,精挑细选,买了不少的东西,曲足香案、箱式床榻、蜀锦立屏这些大件儿都让店家送到府中,兽首香炉、三彩瓷瓶这些小件儿都收在马车上,钱帛流水一样撒将出去,钱帛的分量跟买的东西都差不了多少,芙蕖却浑不在意,一门心思想着将郎君的书房装点好,嘴角噙着欢喜的笑意。 说话间又到了一处店面宏大的家具店,这家店里的主打木料是紫檀,各种紫檀家具琳琅满目,芙蕖进门的时候,已经有几个贵妇人在里头走动挑选。 “见过贵人,本店有各色紫檀家具,您请随意”店里没有伙计,三五个人都是中年往上,沉稳有气度,作文士打扮,矜持有礼。 “坐具在何处?”芙蕖微微点头,问了问,实在是这店面太大,器物分散,不问清楚分区,怕要走不少冤枉路。 “请贵人随我来”文士躬身伸手,在前头引路。 芙蕖看了看,方凳、月牙凳、条凳、矮墩,造型各异,装饰华贵,还配有各色羊毛坐垫,独具一格,却都有些艳俗繁琐,她家的郎君不会喜欢,走了一圈,看到一把紫檀圈椅,没有珠宝装饰,椅子四周有简单的云纹和内嵌的萱草纹,典雅大方,很是特别。 芙蕖绕着圈椅看了几圈,越看越是满意,正要开口买下,却被人抢了先。 “老太太,您看这椅子可真好,圈椅坐着舒坦,这上面是萱草呢,老话说萱草忘忧,衬着您老人家的堂号无忧堂,可不是绝配”一个年轻些的妇人叽叽喳喳,隔着老远就下了单子。 一个富富态态的老年妇人在几个年轻妇人和一众侍女的簇拥下,迈步走了过来,被人一怂恿,便开口问价。 “承惠三百六十五贯,合十二宫星象之数”文士笑脸更加灿烂,开口报数,惊得那老太太脸色煞白,吞吞吐吐道,“这,这个也太贵了……” 两侧的年轻妇人愣了愣神,出声还价,“家中的紫檀也不少了,却没有这般昂贵的,这个价钱也太过了些,咱们老太太可是东宫德妃的生身母亲,若是能便宜一些,日后定有你的好处” 那文士悄悄翻个白眼儿,笑而不语,神都别的可能缺,最不缺的就是形形色色的皇亲国戚,真要是有那贵重身份,哪里会计较这点儿钱帛。 最先开口的年轻妇人眼珠子一转,凑上前道,“那要不,老太太,这钱我出了,权当是给您个见面礼” 老妇人假意推让一番,便接受了一番好意,将那圈椅买了下来。 许是被人追捧得过了头,老妇人气焰嚣张,瞟了站在一边满脸不舍的芙蕖一眼,见她水灵貌美,像是棵嫩葱似的,穿着素雅,雍容大气,很是碍眼,不由轻哼一声,“这人呐,贵在有自知之明,这么些华贵的东西,放了不相干的人进来,价钱怕都要折上一半还多” 芙蕖身边的侍女眉眼一立,上前就要理论,芙蕖将她按住,她的性子不喜招摇,那老太太的身份不管真假,不去惹她便是,免得给郎君添了麻烦,她却是还想着问问类似的坐具店中还有没有,要不然早就避开了。 见芙蕖示弱,老妇人更加张狂,指点着四周的文士,“你们还不快些将她赶出去,杵在这里没得给人添堵,她在这里,硬生生弄得人没了兴致” 芙蕖登时面若寒霜,文士们左右为难。 “来者是客,这店里,却没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绸衣的富态员外,皱着眉看向店中对立的两拨人,看到芙蕖,眼睛一亮,迈着小碎步到芙蕖面前,躬身施礼,“敢问可是芙蕖夫人当面?” 芙蕖后退半步,虚扶他起身,眼中很是疑惑。 “小的乃是定王殿下府中管事,与权立管事常有来往的,曾在武安县公乔迁宴上见过权郎君和夫人”那管事更加恭敬,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殷勤道,“这铺子是定王殿下的产业,您看上什么物件儿,尽管说,小的给您送到府上去” “却是不必,只是这椅子若有相类的,我有意购置一把”芙蕖恍然,微微一笑,却并不打算占这个便宜。 “哎,好,有的,夫人切莫说买,回头定王晓得了,追究下来,小的实担待不起,请夫人体恤一二”管事满脸为难。 “那便谢过了,回头请郎君去定王府上道谢”芙蕖也不为己甚。 “不当个事,夫人言重了”管事满脸灿烂,要是有权郎君帮忙在定王面前说上一两句话,那可是不小的体面。 “哟,这店家,却长了个势利眼,只不过,却是有眼无珠的”老妇人身边的年轻妇人又开口了,酸味四溢,“这里有真神不晓得拜,却去那草头神跟前磕头” 管事立马变了脸,冷声道,“诸位贵客,小店庙小,容不下诸位,来呀,退了钱帛,请他们离开” “好个狗奴才”那年轻妇人叉起腰杆,尖声叱骂,“你知不知道你眼前是谁,咱们老太太是东宫德妃的母亲,你敢乱来,休说是你,便是你家那定王,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管事听了,眼中带上了轻蔑,冷哼一声,懒得听她叫嚣,摆手令店内人等将她们轰了出去。 那老妇人气得直哆嗦,跳着脚泼辣道,“你且等着,老身定不与你干休” 管事只是冷笑。 芙蕖心中藏了事,买了心仪的家具,便催促着随行护卫快些回府,却在门口被堵住了。 义阳公主府门口停着不少的车马,看形制都是宫中得用的,不少仆役将车上的物事搬下来运送进府。 芙蕖下了马车步行,正迎着权策送客出门。 “此番又劳烦梁王,权策惭愧”又是武三思,算起来,他给权策牵过马,送过一次赐物,今日给他送宫中名琴乐谱,已是第三回了,也不知武后是有意还是无意。 武三思呵呵而笑,捋着胡须神态怡然,“权郎君多礼,本王已然习惯了,陛下宠爱权郎君,本王也乐意凑个趣儿,若权郎君不弃,日后怕会常来常往” “蒙梁王垂爱,权策求之不得”权策拱着手,笑容可掬,有武承嗣在,他们两人,共同的利益,暂时大于分歧。 权策摆手将芙蕖叫到身边,蹲身福礼,见过了武三思,这个姿态武三思很是满意,“好,权郎君如花美眷,羡煞旁人,过几日乔迁喜事,本王少不得要携眷来叨扰” “权策恭候梁王” 第217章 艰难皇嗣(五) 新居书房,权策坐在新买来的紫檀圈椅上,将芙蕖拢在怀里,脸颊埋进她如瀑的秀发中,静静地思索着。 芙蕖心中惴惴,柔柔抚着他地胸膛,嗫嚅道,“郎君,奴奴是不是给你惹了祸患?” 权策在她如玉的脖颈间轻吻一记,唇间挤出丝丝沉重的笑意,“莫要多想,我的芙蕖是个贤内助,谦冲自守,若这样都会招来祸患,那么,祸患一定是还不够多” 芙蕖被他紧紧搂着,听他夸赞自己,心中甜蜜,晕乎乎顾不得去想权策的话怪怪的。 她却看不到,权策的脸此刻阴鸷得可怕。 “主人,太平公主府上来人,请主人过府”门外响起通报声。 芙蕖惊吓得跳起身来,拉扯着双臂,将瘫在原地做无骨状的权策拉起来,“快些起来啦,别耽搁了正事” 权策使坏,赖在原地不动,双手一带,又将她拉回了怀中。 “郎君”芙蕖撒了个娇,在他怀里扭动两下,掐了他一把,趁他松手的时候,灵巧地逃了开去。 “呵呵”权策揉了揉腰肢,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短信,递给芙蕖,“你将这封信交给李笊,令他依言行事” 芙蕖将信捧在手里,郑重点头。 来客是太平公主府的管事,“权郎君,殿下吩咐,这边公主府忙碌搬迁事宜,怕是无暇分身,请您把崇行郎君和小娘子带回去” “崇行在府中帮忙,暂时不必回去,迢迢昨晚还说想母亲了,我带她回去便是”权策稍加思量,做了决断,薛崇胤和武攸暨都不在,将武崇行放回太平公主府,他是不放心的,要是被人欺负了去,他无法向芮莱交代。 管事自然是不敢多言的,唯唯诺诺。 薛嫘昨晚是闹了一会儿想母亲,但真要离了这里,却又不舍得姨母了,抱着义阳公主的脖颈不放,抽抽搭搭的,闪着眼泪花儿,她在太平公主府也多是由乳娘照料,在义阳公主府却是时常由义阳公主和芙蕖带在身边,与权箩玩耍在一处,与这边一家人要亲近得多。 哄了好半晌才将她哄到了车上,权策一路逗着她笑闹,无惊无险回到了太拼公主府。 “迢迢,来,到母亲这里来”太平公主久未见女儿,也起了些慈母心肠,搂着幼女逗弄了许久,才让乳娘将她抱下去。 “大郎,你来,那瑜伽舞有几个动作,我老做不好,今日到千金姐姐府上去,她比我大了近二十岁,竟然做得比我都好,真真是没了天理”太平公主愤愤不平,拉着权策去了为练舞专门开辟的房间。 权策无奈跟着去,千金公主年岁虽大了些,却身体素质好,柔韧性尤佳,做这瑜伽动作,先天占优势,较这个劲完全没有意义。 进了房中,香奴在门口止步,张昌宗在里头等着。 权策眉头大皱,眼中光芒一闪,有了计较,“姨母,权策记起,邑司中还有些事务要与宗正寺接洽,明日怕就过了时限” “唔?让香奴去便是,宗正寺不敢为难她”太平公主没放在心上。 “姨母,权策以为,该令张家丞多到各处行走,多些历练,日后也好入朝为姨母助力”权策很是为张昌宗着想。 “罢了,便依你”太平公主看了权策一眼,摆摆手令张昌宗去办差,似笑非笑道,“将他赶走了,他的差事,便由你来做?” 权策干笑一声,“香奴姐姐来做便好” 太平公主轻哼一声,挑了挑眉毛,拖着怪怪的声调,“姨母这些日子闷坏了,只靠着这瑜伽舞解闷,你这小贼却是连帮姨母练舞都不经心,可见是没有指望了” 权策立时便了然,太平公主这番作态,是对他迟迟没有着手帮助她恢复朝中声威不满意了,赶忙道,“姨母言重了,权策时刻将姨母的事情放在心上,姨母天之骄女,时机一到,定能独享雨露” 太平公主换了紧身的胡服,拇指和食指呈夹子形状,在他上下唇捋过,神情飘忽,“放在心上,看不见摸不着,偶尔放在嘴上,也不错……来吧,这一式姨母总做不来……” 权策叫了香奴进来,他动嘴,香奴动手。 张昌宗召了几个管事,问及与宗正寺接洽事宜,却得知待接洽事项早已堆积如山,桩桩件件全都是苦差事,有侵占地方山林的,有豪奴冒收税务的,还有汤沐邑横征暴敛的。 张昌宗一怒将卷宗扔到地上,胸膛起伏不定,面对下属异样的眼光,好半天才恢复正常,“以往,以往权策是如何处置的?” 管事们交换了眼色,谨慎说道,“权郎君与前宗正卿舒王李元名私交尚好,可以推搪一二” 张昌宗胸膛又开始剧烈起伏,“那如今的宗正卿是谁?” 管事们眼中的鄙夷更重,“是河内王武懿宗兼领,家丞看,当如何行事?” 张昌宗强撑颜面,“却是巧了,我与河内王,也颇有私交,待我去关说” “属下静候家丞佳音”管事们乐见其成。 却不料,他这一去,却是深夜才回,竖着出门,横着回来。 为了撑这个面子,他将私下攒的全副身家拿去疏通关系,却不料武懿宗拿人的手不软,东西吞下,又下令打了他二十杖,那些芜杂官司一桩未曾了结,反倒带了一句威胁话回来,“天黑路滑,行路小心” 太平公主听了这个结果,脸色顿时阴沉似水,反身看权策,却见他面色从容,似是早知会如此。 “六郎退下”太平公主急于知晓内幕,赶忙将张昌宗屏退,却是一句好言安抚都未曾出口。 “姨母,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皇嗣那边……”权策言有尽而意无穷。 太平公主眼睛里闪过精光,瞬间便拨云见日,这是警告她不要插手了,冷哼一声,面上寒霜笼罩,不片刻却又化尽,嘟着嘴楚楚可怜,“大郎可看到了,破鼓万人捶,姨母手中无人,却是只能任人欺负” “咳咳,姨母慎言,姨母才不是破鼓,好鼓,鼓得很……”权策口不择言。 “小贼,又在轻薄姨母,你倒是说来,哪里鼓?”太平公主呵斥他几声,忍不住咯咯娇笑。 笑声传到外头,张昌宗一口牙咬碎,俊脸扭曲,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权策” 窦刺史府,无忧堂的牌匾下,八岁的楚王李隆基踏步出门。 他是来探病的,外祖母突然抱恙,做外孙的自然要过府探望,却不料,有病是假,诉苦抱屈是真,他耐着性子听了,武攸暨欺人倒罢了,武家人现如今碰撞不得。 可恨权策的小妾,竟也如此无礼,念及他在祭祀洛水之神路上对自己的无视,新仇旧恨交相煎迫。 坐在马车上,幼年的李隆基心烦意乱,以他的观念,作为李家正统嫡支,权策这种旁支外姓的,应快些巴结上来,跪在脚底下称臣才是,怎的现实如此不同? 掀开轿帘,问侍从神都市面上可有什么传闻,有关权策的。 那侍从踌躇了良久,才回道,“前日梁王奉旨送赐物到义阳公主府,得权郎君以礼相送,坊间小民无知,以讹传讹,胡诌了句俏皮话,说权郎君,那个,为干臣不为裙带,拜梁王不拜楚王” 李隆基的眼睛和脸皮一同变为猩红。 第218章 艰难皇嗣(六)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今日朝会的重头戏是来俊臣,他悉心筹划的策问举子进京赶考热潮,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一股脑儿四万多人涌入,神都洛阳满城尽带大头巾,数量保证了,质量就为难了,比上一次李若初招募的考生更没有底线,有的连秀才功名都没有,有的只开了蒙,得了地方衙门的往返路费,来神都游历,纯属凑人气的。 来俊臣胆子再大,也不敢让这些人全都进洛城殿参与武后策问,但规模还是要保证的,将标准一降再降,“……经臣千挑万选,拔擢出俊秀之才三千余人,皆是能诗善画的饱学之士,可为陛下江山宏图增辉添彩……” 大殿里回响着不少朝臣无奈的呻吟,俊秀之才、饱学之士,这两个词汇今日令人不忍直视,可惜他们不能抱怨,也不能揭发,只能歌功颂德,呼啦啦扑在地上,恭贺皇帝陛下喜得大才贤臣。 口中说着,暗地里却有一股暗流涌动,无论是为了朝堂清净,还是防范来俊臣酷吏势力太盛,定要竭尽全力阻挡这批所谓的俊才入朝为官。 有这个念头的朝官为数浩繁,无关李家武家。 武后细细听完,面色不动,“嗯,甚好,来卿辛苦,四方士子难得云集,不妨多观瞻一番神都风色,策问之期便定在月末,也便利春官衙门从容预备” “谢陛下,臣遵旨”来俊臣感激涕零,心中也有些发虚,他像是一只为武后开疆拓土的开山怪,得到了宠信,却得罪了整个地形,他曾经自恃有武后和武承嗣做靠山,不畏惧现在,也不畏惧未来,但当他亲手将堂弟来子珣送上断头台,他动摇了,渐渐回过味儿来,所谓的靠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何尝不是堂弟的靠山? 视线往宰相班第二瞟了一眼,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万事须小心谨慎。 “臣天官衙门铨选郎中岑羲,有本要奏”大殿后半段有个青袍官员来到中央,扬起声音上奏,“臣弹劾义阳公主府强占民宅,凌逼庶民,改建宅邸规格逾制” 这段话音落,大殿中奇异的宁静了一下,权策有圣宠在身,又与各方交好,一向无人敢于直接对他出手,便是武承嗣,也都是袖里乾坤,耍弄隔山打牛的手段,不曾撕破脸皮。 却不料,竟是太平公主的人对他抡起了刀子。 不少人眼睛滴溜溜乱转,却见宰辅班首的岑长倩古井无波,权策在朝中的代表人物葛绘也是一脸淡然。 “哦?可有实证?”武后眯了眯眼,问道。 “臣有人证,武安县公李笊当街驱赶殴打平民,强行推平百姓居所,义阳公主府在上林坊新营建的园林中,有藻井、出阙多个地方逾制,证据确凿”岑羲说得斩钉截铁。 “着宗正卿武懿宗、秋官尚书狄仁杰朝后一同赴义阳公主府现场查明实情,从速来报”武后当即做了处断,看着岑羲,神情有些古怪,让她相信权策那么个沉稳性格的人,会犯下逾制的错误,是很困难的,她更愿意相信,岑羲被人坑了。 “臣监察御史刘原弹劾义阳公主蔑视朝廷官阶,驱使堂堂勋贵武安县公如同家奴,犯下大不敬之罪”御座左侧又有人跳了出来,这个弹劾很有功力,可大可小的事情,较真便是死罪,不理睬便只是私事。 “呵呵,今日倒是热闹,既然两位卿家的弹劾,都涉及到武安县公,便宣他上殿,朕亲自问问”武后以手支颐,神情更是有趣。 宫中宣召,武安县公李笊赶忙沐浴更衣前来觐见,许是体力活做得多了,他的体格健壮,肤色有些深,穿着绯色官袍,看上去英气勃勃。 “臣,武安县公李笊,叩见陛下”李笊无官无职的散爵,便是大朝都没有他参加的份儿,按制,长久不面君,要行大礼,他心性实诚,几个头叩下来,脑门通红一片。 “呵呵”武后笑了一声,不少朝臣心头叹息,只是这个动静,怕有人要倒霉了。 “李笊,有人说你为义阳公主府驱使如同家奴,此事可属实?” 李笊懵了一会儿,愣头愣脑问道,“谁说的?” 朝臣惊愕,武后为之哈哈大笑,饶有兴致与他聊起了天,“你且说说,义阳公主给权策兴修园林,你做了些什么?” “臣带着两位开蒙弟子武崇行、权竺协助理事,昨日有些地痞无赖溜进一处宅邸,硬说是他家的,要府中开具赔偿,殊不知那处宅子早已为世母买下,房契地契俱在,竟还敢耍浑,臣便将他们赶了出去”李笊也不怯场,带着憨憨笑意如数家珍,“那些工匠也有包藏祸心的,趁主家不备,竟然做了些逾制的手脚,臣不识得,好在崇行机灵,早早发现,严令拆除,将那几个工匠送进了洛阳府衙经官,也不晓得是哪家的奴才,憋着坏心肠害人” “哈哈,哈哈哈”武后捧腹大笑,朝臣也跟着陪笑,适才弹劾的岑羲和刘原两人,脸涨成了猪肝色,李笊许是无心之言,却噼里啪啦大耳刮子抽在他们脸上。 “李笊,可有意出仕为官?”武后喜爱他憨实,有意加恩。 “此事权家兄长也曾提及,但臣没甚本事,学问也不好,心思笨拙,愧领陛下一份爵位钱粮,已是蒙先祖余荫,不敢再贪心奢求”李笊初心不改,并无出仕之意。 “哦?呵呵,却是难得”武后微微意外,笑意更盛,“任你为官,朕却不觉得吃亏,即日,你便是殿中省少监,好生办差” “臣谢陛下恩典”李笊也不推脱,乖巧领命,退出大殿。 武后神色骤冷,也不听臣僚奏议,径直发落,“御史风闻奏事,刘原罪责不究,岑羲执事轻浮,有攀诬之嫌,不可轻纵,德才不配其位,着出为涿州主簿” 听到这个处置,不少朝臣面皮一紧,涿州都督郑重,那可是权策的亲信,岑羲这一跤摔得不轻。 殿中,洛阳府尹听到李笊说将一批工匠送到府衙经官,便神色窘迫,他无根无底,一向小心谨慎,不卷入朝争,这等背后有神仙打架的案件,他是最不乐见的。 散朝之后,忧心忡忡回到府衙,竟见到又有一行豪奴押送着几个壮汉送来。 “有管事儿的没有,义阳公主府捉到几个纵火投毒的犯人,赶快接了过去,这几日工地上邪祟忒多,可离不得人,耽搁了功夫,出点儿什么事儿,别说你们几块料,便是你们府尹也担待不起” “咄,府尹当面,休得胡言……” 洛阳府尹揉了揉脑壳,挥手制止身旁官差呵斥,苦笑一声,人家也没说错,他的确担待不起。 第219章 艰难皇嗣(七) 楚王府,正殿。 李隆基阴沉着脸,怒目瞪着阶下跪着的几个属官,眼中煞气四溢。 “他们,可知道背后是王府?” 属官们连连摇头,“殿下,我等遵照殿下命令,谨慎行事,借着七拐八绕的关系找的人,并未现身与他们见面,他们当不知情” “嗯”李隆基哼了一声,稍稍放下些心思,摆摆手,“办差尽心,每人赏钱帛百贯,办事不利,下去领二十板子” 众属官肃然领命,恭敬退去,个个规行矩步,丝毫不敢造次。 穿着官袍的人退走,穿着绸衣的管事凑了上来,奉上一个密封的蜡丸,“殿下,刘御史那里传了信过来” 蜡丸里的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将今日朝会上的前因后果叙述得清清楚楚,有几行字刺得李隆基头重脚轻。 “……权策似早有筹划,预设下陷阱,刻意误导我等,李笊外憨内狡,实不当人子,臣以言官得以免罪,岑羲遭流放北疆,铨选郎中重职,经麟台监宗秦客保举,落入崔湜之手……” 许是担忧李隆基年幼,不识得轻重,信中还多写了几句提点之词,“……陛下宠信权策之心未动,爱屋及乌,加恩及于武安县公,此诚不可与争锋,臣以为当偃旗息鼓,以待天时,不宜妄动,自取其祸” 这番火热心肠,看在李隆基眼里,却是不成体统,大胆犯上,碍眼得紧,将信纸放在烛火上引燃,蹙眉思索了一番,问道,“那岑羲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有消息?” “岑羲乃是太平公主府的门人”旁边的管事预先做了功课,对答如流,“但他这番动静,应不是公主殿下授意,据坊间传闻,近日公主殿下召见了权策,宴饮至夜深,亲自服侍登车,宠爱有加……” 李隆基解了疑惑,点点头,又觉得不自在,掩饰道,“本王也作如此想,太平姑母为权策蒙蔽,不识他本来面目,本王迟早要揭穿了去” 顿了顿,嘴角微动,未曾出声。 管事却是乖觉,主动上前道,“老奴还打探了,崔湜是宫中上官待诏赏识的朝官,与太平公主府也有些瓜葛,宗秦客……” 李隆基举起手,制止了他,要是连宗秦客是谁家人都不知道,他怕是个傻子。 只是,权策、上官婉儿、武三思,这三家八竿子打不着,为何竟隐隐有些呼应之意? “定然只是巧合”李隆基得出了结论。 抛开朝中令他力不从心的纷扰,李隆基坐在自己的王爵金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着空旷的大殿,豪气干云,仿佛下面有文武百官,翎顶辉煌。 如意元年五月二十,经过大批民夫的昼夜赶工,权策的新居已然落成,隔着个花团锦簇的园林,与义阳公主府相通。 新居乔迁,权策本无意铺张,只是先有上官婉儿要道贺一夜,后有武三思要携眷登门,还有太平公主要上门察看他的新居够不够贵胄格调,有他们三位在,规格太低,便不成个样子。 索性大撒请帖,神都有门有户有名有姓的公卿勋贵、朝官文武还有富商大贾,一并邀请了,反正新修的园林占地广阔,引了一条活水,像玉带一般蜿蜒其中,河上有凉亭露台,可盛歌舞,沿河两岸,摆上一二百桌,弄个流觞曲水,并不局促。 傍晚时分,便陆续有客来到,有的是亲近的,先来帮忙料理事务,有的则是地位稍低些的,提早赶来以示尊敬。 既是道喜,便无人空手来此,一个赛一个的大方,商户有所顾忌,不敢抢了官人们的风头,有所收敛,送的东西都是面上不显,内藏锦绣,公卿勋贵却不受拘束,纷纷展露家底,其中又以定王武攸暨最为豪爽,送了两套家用器皿,每套大大小小一百零八件,一套是精瓷制作,美轮美奂,一套乃是纯金打制,铺陈开来,黄澄澄一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引来无数啧啧赞叹。 园林那边客似云来,贺礼如山,权策却在新居迎客,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一道,用极是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这里的一切。 新居三路三进,有花园有池塘,亭台水榭,景致不少,权策本打算带她们从进门开始,转上一圈,却被拒绝了,两人对路边的风景没什么兴趣,要去他的正院看看。 正院门口有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竹林掩映下有一方白石,上面刻着红色的字体,端方遒劲,欧阳通的手笔,两个大字,“琴心” 上官婉儿掩唇娇笑,“殿下来看,大郎早先的院子叫未名,后来在殿下府上,改叫克己,或者立意隽永,或者追从圣贤,这琴心,却是令人意外呢” “怕是母皇教他练琴的缘故吧”太平公主兴致不怎么高,岑羲的事情让她措手不及,她已经查问清楚,是张昌宗自作主张,本还想着借机跟权策解释一二,却又被上官婉儿搅和了。 上官婉儿歪着头,会说话的眼睛眨巴两下,权策主动解释,“院落命名琴心,一半是因为陛下传授我琴艺,院中有琴房,另一半是提醒自己以弹琴之心立身处事……那个,优雅一些” 上官婉儿挑了挑嘴角,凑到他身边,碍于太平公主在,不好伸手,只是用眼神将他浓浓包裹住,似是感慨,又似是提醒道,“大郎身在江湖,剑法招式再如何优雅,终究是用来杀人的” 权策自失地笑笑,也不接话,优雅只是表象,重点在于,出手之前,必须心中有谱。 伸手引路,一般的地方一晃而过,在琴房里多停留了会儿,这里头都是宫中历年来的积累,武后一股脑儿赐了下来,琴房如同一个宝库一般,各种类型材质的琴应有尽有,不少历史悠久、出自名家之手的曲谱单独陈列。 游览完毕,转道去园林会客,宴席热闹非凡,权策与前面几席贵客一一致意,席面到了中场,歌舞百戏已退,进入来客炫耀文采,交相敬酒,群魔乱舞的当口儿。 门外传来响亮的通传声,“楚王殿下致贺” 权策连忙起身去迎,脸上神情隐晦莫测。 “这是我的贺礼,权家表兄大喜”李隆基抱拳躬身,身后的仆从送上一个金制的八角宫灯。 “不敢当,多谢楚王殿下”权策连忙跳开,避不受礼,双手接过那宫灯。 “呵呵,既是权郎君不受家礼,那便国礼相见吧”李隆基声音扬起,带着些稚气的声音,清晰传入四周的达官显贵耳中。 夜风吹过,悠悠冰凉一片。 权策愣了愣,躬身深深一揖,“权策拜见楚王殿下” 不待气氛宽松,又有个老者自李隆基背后闪身出来,“且慢,汉家礼法,君臣初见,行跪拜之礼,老夫若是没记错,这是权郎君初次谒见楚王,这礼数可是有差了” 李隆基高高仰着头,站在原地不动,四周明晃晃的视线,令他觉得格外快意,拜梁王不拜楚王?哼哼,本王要你跪。 “隆基,既是来做客,便要有做客之道,休要顽皮”太平公主冷着脸呵斥了一声。 “姑母恕罪,容隆基与权郎君见过,再来见礼”李隆基咬死不松口,斜昵权策一眼,冷飕飕逼问,“权郎君有所为难,可是对本王亲王之封,有所异议?” 四周哗然,唏嘘之声四起,问这个问题,可是把人往死里逼去了,哪来的深仇大恨? “权策不敢”权策的身子在夜风中晃了晃,缓缓矮下身,双膝跪下,头颅触地,全了跪拜之礼。 在无数双意味莫名的视线中,他跪了,跪在东宫皇嗣第三子的靴前。 缓缓一跪,仿佛过了数年之久。 权策再站起身来,身躯有些佝偻,脸上煞白一片,活气全无,“诸位恕罪,权策身体不适,失礼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挪步离开此间繁华,闪过月亮门,隐身于黑暗中。 这出打上门来的当众羞辱,硬生生让热闹如火的场面冻结如冰,优雅片甲不存,只剩下狼狈。 “啪”一只白玉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在静寂中格外刺耳。 席间有人怒发冲冠。 却是焰火军副尉薛崇胤,许是在行伍中待久了,硬挺黝黑的脸颊上,布满煞气。 第220章 艰难皇嗣(八) 次日朝会上,出奇地宁静。 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与焰火军都尉武延基联名上奏,两军演训已重开三月,为全演训之效,请有司派员典掌协助,查漏补缺,以资顾问。 夏官尚书娄师德举荐权策出新安县巡察。 宰相岑长倩、武承嗣、苏味道同时附议,地官尚书武攸绪、秋官尚书狄仁杰分别提议将募兵授饷、军纪纠察之事同案执行。 武后诏准,遂成定案。 此议无分李家武家,众多朝臣大员并力携手,很有些和衷共济,共同为朝廷效力的味道。 但却也有人品咂出其中的凶险之意,司马承祯连夜前往义阳公主府求见权策,却得知权策已在一个时辰前出府,往新安县去了。 司马承祯心惊肉跳出了门,回头再看权策的新居府邸,却像是一张不满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 咬了咬牙,掉头去了楚王李隆基府上。 “殿下,事态不妙,权郎君离京,避入新安县不见人,范云仙那边以往与侯思止联络甚勤,这几日竟也中断了,派了几波人都没有回音”司马承祯拉磨盘一样在李隆基面前团团乱转,浑然没了一代道宗仙风道骨的派头,“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殿下怕是再去一遭义阳公主府为好” 李隆基沉着脸,不开口说话,脸上伤痕宛然,贴着药膏,便是薛崇胤的手笔,他当众折辱权策,挨了薛崇胤两记拳头,彻底将义阳公主府的乔迁喜宴,给搅和黄了。 “道长失态了,老夫不以为然”另一侧,一个老者插言反对,正是逼迫权策行跪拜礼的那位,名叫裴匪躬,时任尚方监,官职不高,主管内府库藏和内宫造作,是个类似于内务府总管的实权肥缺,站起身,声如洪钟,“权策目无尊卑,自知理亏,无颜见人,朝中高官或有恻隐之心,或为他蛊惑,助他离京,他去便去了,与我等有何干碍?侯思止酷吏出身,本就与我们不是一路人,断了联络也好,待找到对景时候,自要让他晓得,这里是谁家天下?” 司马承祯气得全身发抖,“裴监令,可是忘了权郎君嵩山之行?” “哼,道长不愧是方外之人,看事情太也简单”裴匪躬嘲讽道,“权策嵩山之行,于危难之际弃太平公主于不顾,待到木已成舟,才回返坐享其成,岂不证实其人狼子野心,正该趁他孱弱未成,尽早着手扑灭,绝不容姑息” 司马承祯气急攻心,几乎疯狂,跳着脚大骂,“混账,当此之时,谁为敌谁为友?你能将这朝中官位一网打尽不成?皇嗣虽为共主,岂可无羽翼护持,太平公主大势已去,再令权郎君寒心远走,若大敌骤然发难,谁可为援手?” 将裴匪躬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敢再说话,司马承祯又转向李隆基,神情哀婉痛心,轰然跪地,“殿下素来英果,当知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隆基脸色变幻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气,终要承认一个现实,便是身份贵重的一字亲王,却远不能随心所欲,该低头,还是要低头,胡乱扯了个借口,“早听闻义阳姑母幼时友爱,在宫中时多番关照父亲,正该去拜见” 司马承祯松了口气。 “啊呀呀,快跑……” “走水了,惊马了……” “唏律律……” “乒乒乓乓” “救火啊” 外间突地骚乱大作,人喊马嘶,惨叫声震天,还有人敲盆打桶,四处打水救火。 李隆基心中本就憋屈,听到府中大乱,登时暴怒,快步冲到门口,厉声呵斥,“走水了便救火,谁再乱喊乱叫,家法伺候” 他在府中积威深重,混乱顿时止住,只有被火烧伤的仆役哼哼有声,府邸东北角火舌飞舞,飞快向四周蔓延,染红了半边天。 “殿下,府中马厩起火,火势猛烈,将宅邸四周的民宅全都引燃了,马厩中的马匹受惊,四处奔逃,火烧死,马踩死不少平民”府中的管事急慌慌前来禀报,他的眉毛头发都被火燎了,身上有大片大片的脏污,形容狼狈。 “速速救火,报官”李隆基心头一紧,这火太蹊跷了,楚王府兴建较晚,无法在一个坊市里建成,横跨两个坊市,门脸在贵人聚居的清化坊,马厩却遥遥甩了出去,紧挨着一片贫民区,火烧马踩,不知会有多少冤魂殒命。 司马承祯在后,听了管事的奏报,看着窗外红彤彤的天际,一阵阵无力。 晚矣。 裴匪躬在后头,恨恨地跺跺脚,“这必是权策那厮的奸谋,我这便设法入宫谒见皇嗣” 司马承祯听得一阵阵脑仁疼痛,“非常时期,务必小心从事,皇嗣那里人多眼杂,不宜过多搅扰,极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道长多心了,我自有处断”裴匪躬冷声打断,不听他提点,与李隆基行礼道别,拎着衣摆,快步跑了出去。 南市,李隆基的外祖母,皇嗣德妃的生母庞氏,乘着马车转入她惯熟的专营名贵奢侈物品的街道,身边几个年轻妇人,都是些官员家的家眷,整日里陪着她四处逛悠,间或为她付账,说话都好听着,哄得她开怀不已。 这条街上的店面都有些档次,知道尊卑,除了那家紫檀家具不识趣之外,旁的店家,待她无不是捧着哄着,时不时就有人免了账单,得了不少便宜,她有些上瘾了,每日里不来转上几遭,便浑身难受。 “老太太,这绸缎可是华美,混织了羊绒,染色也是沉稳大气的,又是丝滑爽利,又能贴身保暖,可不正适合老太太穿用么?” “嗯,收下收下” “老太太,这羊毛毯可是波斯来的,金贵得紧,正衬着您老人家的身份” “嗯,收下收下” …… 庞氏笑出一脸的褶子,见牙不见眼,马车里都快要堆不下了,她愣是一文钱没有往外掏,痛快得了不得。 转悠到天色擦黑,车马要转道离开,却走不动了,外头堵着一大群商贾打扮的人,嚷嚷着要货物钱。 马车旁的护卫们连撞带打,将这群人拦开,隔着车帘禀报了情形。 庞氏骄横惯了,听了顿时不乐意了,眼见车中陪坐的妇人们脸上都有戏谑之意,老脸上更是过不去,冷哼一声,“谁欠他家货物钱?老身的东西要么是后辈们买的,要么是店家自送的,哪有欠钱事体?都是些腌臜的破落户,赶走了算” 护卫们得令,更是胆气壮,抡圆了胳膊,捞起趁手的家伙事儿,一路走一路暴打,硬生生打翻一路,庞氏的车马顺利脱开重围。 后面地上,却有个身体弱点儿的商贾,口中流着黑血,气息全无。 第221章 艰难皇嗣(九) 太初宫,陶光园,九州池。 为表求贤若渴之至意,武后设宴款待赴京策问的头面举子,于来俊臣挑选出来的三千举子中简拔二百人,与天子同席宴饮,殿中省、春官衙门、鸿胪寺、太常寺与翰林院官员陪同。 这是李笊担任殿中少监后,操办的第一件大事,宫廷宴席都有一定之规,按部就班便不会有纰漏,上官婉儿看在权策的颜面上,特意发话关照,众多的奉御、直长没人胆敢扯他后腿,一应事宜都筹办得妥妥当当,他自己又是个能吃苦的,披星戴月将全部流程走了三遍,连宴席客人的酒量饭量都有所考虑,堪称万无一失。 宴席安排倒是没有闪失,偏偏来客出了闪失,按照春官衙门的规程,拜贺、歌舞、嘉勉等环节都顺当完成,眼看会文环节将到,首当其冲的来俊臣急得满头大汗,有司官员也不敢掉以轻心,若是宴席砸了,没人能脱得了罪责。 实在是这批所谓举子中的翘楚,太也令人失望,从宴席之上的言语往来、觥筹交错中,全都露出了马脚,文采有一些,行文想必无碍,但高阶一些的技能,休说吟诗赋词,就算是说个规整深意些的对联,恐怕都够呛。 春官尚书武攸绪心中直骂娘,频频用眼睛向下首的春官侍郎严善思、鸿胪寺卿邓怀玉、太常寺少卿卢照印、崔融等人身上示意,这几人与大郎素来亲近,行事可靠,今日却一筹莫展,没了招数。 武后高高坐在含烟亭中,面色怡然,与身旁翰林近臣女官谈笑,颇得其乐,听闻李笊至今未曾饮过酒,颇为讶异,当场赐下一个三两牛角杯,令韦团儿为他斟酒,让他饮酒试试。 韦团儿噙着笑意捧着精致的细瓷酒坛为他倒酒,晶莹的酒液汩汩流出,竟直接倒满。 李笊憨憨道谢,捧起酒杯,仰脖就往嘴里倒,火辣的酒浆穿喉而过,三两酒全灌下肚,李笊轰然倒地,仅剩的一丝清明,在韦团儿身上扫过,这个妇女,似乎对他有敌意,日后要小心防备着。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到她身上,拂袖道,“诸位爱卿,诸位举子,李爱卿勤勉笃行,行事沉稳,今日却为一杯酒所误,可见艺多不压身,有所偏颇,便有了破绽,先贤讲究君子六艺,今日会文,朕不停诗词歌赋,要一览诸位举子六艺之道,还望卿等踊跃,莫失朕望” 陶光园中,朝官与举子轰然跪地,山呼万岁。 词相同,却曲调不同,举子们是为有机会展露一技之长而欢欣雀跃,朝官们却是折服于九五之尊翻手之间春风化雨的老辣手段。 武后含着笑意叫起,来俊臣随着众人起身,小心翼翼抬头向御座上看去,迎上两道刀子一般凌厉的眼神,立时低下头,胆战心惊,如芒在背。 有礼、乐、射、御、书、数六门功课,范围大大扩展,加上春官衙门和翰林院诸位有意放水,举子们的表演轻松了许多,偶尔有一技之长的人才亮出拿手绝活,赢得交口赞誉。 陶光园其乐融融之时,武成门外,突地传来一片嚎哭声。 “陛下,陛下啊,陛下苦心为国抡才,竟有奸王作祟,凌辱朝廷俊才矣” “陛下,奸王私德不修,仗势欺人,天下离心不远矣” “陛下,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奸王年不及舞勺,竟敢逼遏贤才,此时不诛,更待何时?” …… “咚咚”“咚咚”一群绯袍青袍官员手扶门框,被发跣足,有的用头撞门,有的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陶光园内举子和官员一同沉寂。 武后眉头微皱,谢瑶环匆匆去而复返,“陛下,太仆寺卿杜沉及御史、凤阁鸾台舍人在宫门外撞门痛苦,言及,楚王殿下当众逼迫权郎君行跪拜礼之事” 武后含笑,并不惊慌,这个消息上官婉儿回来就已经禀奏于她,只是这种揭盖子的方法倒是新鲜,转头问道,“诸位举子,楚王赴权策乔迁之喜,令其行跪拜礼,尔等以为如何?” 举子们鸦雀无声,良久才有一个豁出去的,“草民以为,权郎君虽名重,然而官位却低,依礼参拜王爵,虽有伤体面,却无碍礼法” 有人带了头,其他举子也不甘寂寞,七嘴八舌争论了起来,到激烈处,甚至有人拳脚相向。 武后微微凝眉,小太监扬声吆喝,“肃静” “文名虽重,不可乱法”武后声如金石,在九洲池上回荡,“朕有礼法在手,任是谁人,裹挟众意,都不可能得逞,左右,将杜沉等人拿下,杖责二十,投入制狱,严加讯问,穷究祸首,非朕钦定,遇赦不赦” 一众锦衣千牛列队而出,按住那些哭天抢地的官员,扒了裤子就是噼里啪啦一顿乱棍,哭声没了,只剩下惨叫声。 朝官与举子们噤若寒蝉。 武攸绪心中烦躁不安,听武后话中的意思,似是对大郎的宠信有所动摇? “陛下,洛阳府尹、洛阳司马等人宫门外求见,声称有要紧公务” “呵呵”武后笑了,慢条斯理坐定,呷了一口红葡萄酿,有些丰厚的红唇轻努,吐出一个字,“宣” 来者正是洛阳府尹和王禄等人。 洛阳府尹先禀报,“陛下,昨夜楚王府马厩起火,烧毁民宅两百余处,烧死烧伤四百余平民,多是妇孺之辈,惊马践踏死伤百余,经查,系马厩草料房管理不善所致,相关人等均已拘系在狱中” 接着是洛阳司马王禄,“陛下,窦刺史府中老太君庞氏,在南市掠夺财物,为商贾所阻,其护卫竟痛下狠手,打死一人,打伤十余人,今日南市商贾数百人,齐聚洛阳府衙,首告庞氏,臣等接下状纸,好生安抚劝离” 武后听着,手指有节奏在桌案上轻轻敲打,眼底闪过一丝轻蔑,轻飘飘道,“唔,倒是好大的动静,处置算得及时,还有何事?” 洛阳府尹踌躇再三,叹了口气,躬身道,“前日义阳公主府前后逮捕两批人,一批恶意逾制栽赃,一批投毒纵火,此案牵涉皇亲,臣等不敢怠慢,经勘问侦察,幕后操纵之人,涉及右监门卫,与楚王府有些干系,臣不敢逾越权责,特来请旨示下” 武后神色终于大变,拂袖起身,嘴唇嗫嚅两下,声音极低,只有上官婉儿听到了,“这小东西,却比他父亲要有胆气,可惜,仍是败军之将” “传朕制令,圈了窦府严查,令楚王上奏自辩” “朝中多事,策问之政,不宜再行,令来京举子各报履历书法文章于天官衙门铨选司,由天官衙门、春官衙门会商,酌情授予实职或试官” “革来俊臣检校春官侍郎之职,专管御史台” 武后拂袖而去,来俊臣身上冰凉,艰难吞下一口唾沫。 他是策问的主政官,不少举子凑上前逢迎拜见,闹哄哄一片。 没用的东西。 来俊臣心头厌恶,冷着脸不搭理,脚下生风,匆匆出宫去,急迫感铺天盖地而来,差事办砸了,须使出看家本领,快些办个铁案,稳固恩宠。 第222章 艰难皇嗣(十) “啪” 白玉酒杯摔成碎末。 武懿宗丑陋的脸颊皱成一团,又黑又丑,已然不能入目,“陛下的心眼儿,又歪到那边儿去了是怎么着?这等罪证确凿的案子,还自辩?摆明是要放过他” 武懿宗长得丑,但他很要脸,他在暗中的运作,知情的人并不多,在他看来,却是不少,总觉得谋算个小字辈不成,还将心腹杜沉折了进去,大大丢脸,走在路上看到个斗鸡眼,都觉得是在嘲讽他。 对面的桌案上,坐着面沉如水的武承嗣,瞟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楚王毕竟是一品亲王,府中走水,老太太误上些许银钱,哼,动静虽大,意头却半点也无,若是没有权策安排的那一手,让楚王与右监门卫搭上些关系,终究犯了忌讳,他怕是连自辩都用不着” 武懿宗鼻子喘着粗气,又是跺脚又是拍桌,“堂兄,依着你,当如何行事?李隆基那小崽子,在外头蹦跶得欢,嚣张得紧,兄弟看着实在碍眼,不给他个教训,这口气无论如何顺不下来” 武承嗣抬了抬眼皮,没有开口。 “堂兄,您看能不能在他上奏疏之前,再鼓捣点儿动静?”武懿宗凑活过来,“您看得出他的命门在右监门卫那边,要不,想个法子,逼着范云仙给他加把火?” 武承嗣浓眉大皱,“休要胡作非为,已然打草惊蛇的当口儿,到处都紧绷绷的,你去找范云仙,那只会自找麻烦,一个不慎,权策撬开的那点缝隙,也会前功尽弃” 武懿宗捻了捻唇边山羊胡,倒也不坚持,“堂兄,说这权策,他弄这一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厮诡计多端,要是能拉到咱们这边来,正经能帮上不少忙” 武承嗣端起茶杯,细细抿了一口黏糊糊的茶汤,里头放了各色调料,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俱全,一层层萦绕在唇边,很是提神。 见武承嗣拿捏着不说话,武懿宗脸色更显阴沉,咬了咬后槽牙,“堂兄且忙着,这几日我便盯死了那小崽子,几百条人命跟那儿摆着,看他能否翻了天去” 武懿宗踢踏踢踏走远,武承嗣脸上泛起冷笑,眼界狭窄,总在细枝末节纠缠,终做不得大事,不能一击必中,他宁可隐忍,也绝不妄动。 太初宫,双曜城,叠云轩。 武延秀理了理腰带,满面春风,哼着勾栏里听来的淫词艳调,晃晃悠悠远去了,他的爽利不只是因为泄了火气,还因为扔出去个来路不明,真假难辨的炸弹。 室内,韦团儿俯卧在榻上,上身衣冠齐整,下身不着片缕,曲线玲珑浮凸处,白嫩嫩堆着,犹如两座小小的雪山。 脸上红潮渐渐褪去,眼睛恢复清明,看向手中的黄草纸,上面有几个字,字迹颇为怪异,很是纤细,丝毫没有毛笔笔锋,也没有开叉,硬邦邦的,却自有一股灵动气息。 “攻城之要,在门禁关防” 她心里很清楚,刚才在她身上撒欢的男人,没安好心,不过是拿她当枪使,是功劳,一定会早早跳出来,是陷阱,就她一个人掉进去。 韦团儿捏着这张纸看了很久,丰腴的鹅蛋脸上缓缓绽开大大的笑容。 提上亵裤扎好裙裾,用锦帕拭去身上各处汗渍污渍,补上妆容,又是光鲜亮丽。 娉娉婷婷出门,径直往东宫去。 书房内,李旦正在与属官们议事,气氛颇为压抑,听闻小太监通传,神色更是沉重了几分,摆手令属官们退下,站起身,“请她进来” “殿下矜持日久,团儿便不要了面皮,讨殿下一句明白话”韦团儿迈步进门,也不遮掩,直接问出心头所想。 李旦微胖的脸颊像是挨了一记耳光,笑容散了,又堆起,握了握拳,“不瞒韦娘子说,本宫这几日,委实不好过,明日会如何,难以预料,实不忍拖累了韦娘子,若是不弃,再缓几日如何?” “团儿福薄,谢过殿下了”韦团儿福了一福,深深看他一眼,退了出去,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李旦微微一怔,脸垮了下来,阴沉无比,只觉得脑中一团浆糊,进退维谷,韦团儿发问,像是个陷阱,她没有纠缠,问了便走,更像是个陷阱,心中煎熬焦躁,生生要将人逼疯。 韦团儿离了东宫,在双曜城龙光门前止步,东宫内里,形制繁复,门户众多,然而这道门却是唯一的入口。 “这位校尉,小女子见识短浅,看你们衣着很是不熟,不知是哪家将士?”韦团儿扫了门口禁卫一眼,含笑问道,她倒也没有全然胡说,以往东宫守卫是由太子六卫率负责,但自赤心石事件之后,武后裁撤了太子六卫率,双曜城由南北衙各卫轮值。 “回禀女官,我等乃是东都千牛卫,奉命值守”为首的校尉腰杆笔挺,语调铿锵。 “竟是常胜千牛当面,失礼了”韦团儿心中一紧,东都千牛卫军纪如铁,从他们手中获取消息,难如登天,但从他们面前私自进宫,也是不大可能,想了想,状若无意,“你们都是沙场骄子,白天黑夜的,在这里守门,却是委屈了” “他们与右监门卫轮值,千牛值日,监门卫值夜”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戎装打扮的谢瑶环披甲跨刀,身量高挑,英气勃勃,小巧的嘴角微微挑着,似笑非笑,挤出腮边梨涡,极为动人,“韦娘子,可还有疑问?” “哎哟,团儿多嘴了,瑶环姐姐莫怪”韦团儿上前行礼,相比八面玲珑的上官婉儿,这位清净自持的女将军,更让她畏惧。 “韦娘子多礼了,陛下宣召,我正要去上阳宫见驾,你可要一同前往?”谢瑶环避开不受礼,爽气地询问。 “团儿还有些事务,便不与姐姐一同了”韦团儿推脱了,好奇的看了看谢瑶环腰间,那里用一管翠玉缀着一根雪白的羽毛,浑然一体,颇是好看,思量着得空也要依样做一个,戴在发髻上。 谢瑶环辞了韦团儿,领着一行戎装侍女,自顾自离去。 武后的吩咐很是简单,令谢瑶环防范右监门卫上下有所异动,“宫外你不必管,只在东宫,莫要令宵小作祟,一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瑶环遵旨” 谢瑶环朗声领命,面上的欢喜之意掩盖不住。 武后看在眼里,不觉失笑,“你这丫头,总是面如清水,这几日笑脸却多了,可是心头有了如意郎君?” 谢瑶环连连摇头否认,“奴婢不敢欺瞒陛下,若有那日,奴婢定立时禀报,交卸军职” 武后愣了愣,面上泛起寂寥之意,“你,朕总该是放心的,退下吧” 出了殿门,笑意又返了回来,武后的旨意与权策的安排不谋而合,武后让她盯着,权策让她打草惊蛇,有了武后的旨意,做权策的安排,可不是更加得心应手名正言顺。 第223章 艰难皇嗣(十一) 南市,楚王李隆基的车驾现身于此,在洛阳府衙官员的陪同下,慰问死伤商贾,给予抚慰金,庞氏欠款的商贾,以十倍计价,逐一偿还。 “本王治家不严,殃及市井邻里,心中愧疚难安,以此阿堵物,聊作谢罪,还望父老宽宥”李隆基躬下身,长揖到地,良久不起。 华夏百姓总是容易满足的,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推举了个耆老上前搀扶,几家苦主当场撤了状子,不再求讼。 李隆基又去了自家府邸四周,遭遇火灾的人家,一一登门拜访,慷慨解囊赔偿安抚,协助官府周济穷困,有那年轻力壮的男儿,或是手脚伶俐的女子,当场便收下到王府当差,消弭了抱怨之声,街坊邻里口口相传,尽是赞誉之声,提到楚王,人人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贤王。 他在神都大街上走这么一遭,与右监门卫将军范云仙偶遇,范云仙依礼拜见,李隆基晓得此时瓜田李下,不宜太过亲近,强自按捺与他深谈的想法,草草见礼别过。 虽只是简单一见,李隆基仍是得了不少讯息,范云仙行色匆忙,面色凝重,显然形势并未开朗,他的自辩奏疏,还须再改上一改,单只是失察,怕是难以交代,要不再加上骄纵?这个用词会不会太重了些,事态都已消弭,应当不至于。 李隆基满是乐观地思索着。 范云仙急匆匆回府,是因为他设了家宴,邀了隔房的小舅子来冲和尚方监裴匪躬到府中做客。 裴匪躬倒是早早就携带家眷到了,两人的交情深厚,志同道合,是通家之好,当初范云仙受到张虔勖牵连下狱,裴匪躬将范云仙家眷一并接到府中,同时积极动员皇嗣方面的力量,将他性命保下,连官位都没丢。 久等来冲不至,范云仙索性遣人去催问,才要出门,来冲家的管事就到了,“舅爷恕罪,我家郎君接到紧急军务,无法离开军营,辗转递了消息出来,耽搁了时辰” 范云仙呆坐无语,裴匪躬代他出言打发了,“晓得了,都是一家人,无碍的” 待管事走远,范云仙叹了口气,“此事蹊跷,右监门卫军中,与我亲近的几个都尉,都声称在宫中行迹遭人跟踪,来冲又托词不来,我心中很是没底……” 裴匪躬听了,神色也困顿不堪,“楚王开府,本以为前路平坦些,不料,却遭遇权策这丧门星,我听闻楚王以亲王之尊沿街作揖,真真令人不忍……” “噤声”范云仙轻喝一声,到窗前看了看,摆手令下人到院外守着,捶了捶胸,“此事我亲眼目睹,痛煞我也……” 他这么大反应,裴匪躬反倒不解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楚王拿得起放得下,正是王者所当为,受些委屈,换得美名,你又何至于此?” “裴兄,怕就怕民心二字……”范云仙头疼欲裂,只感觉四周黑压压一片,明枪暗箭冷光幽幽,己方的盾牌却千疮百孔。 裴匪躬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并不傻,傻子也做不了尚方监这肥的流油的差事,一点就透,站起身飘着胡乱走了几步,“不行,不行,不能再这样各行其是下去了,要生出大祸的……” 范云仙抬起眼皮,与他对视片刻,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入夜时分,太初宫,双曜城,龙光门。 宫门已落钥,一行尚方监的差役推着一车时令绿植来到门前,更换宫中盆景,这种事情耽搁时间,宫中贵人不耐烦,多在夜间进行。 门前守卫是右监门卫府兵,依照惯例履行检查和通禀手续,差役们并不意外,检查只是形式,草草几下就完成了,倒是通禀,花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了一些。 “传令,开门” “吱呀呀” 龙光门大开,差役们推着平板车进了门墙,待到最后一辆车进了门,咣当一声,宫门又重重关上,宫墙内道路两侧,涌出来大群兵马,将拱卫宫门的府兵和尚方监的差役一同团团包围。 火把猎猎,照亮了他们鲜亮的盔甲,正是刚刚换班下值的东都千牛卫。 头顶高高的门楼上,站着韦团儿,她旁边是换了衣裙的谢瑶环,轻叱一声,“将他们一并拿下” “开门,开门,快开门,休要走了贼人” 尘埃落定了,又有人哐哐砸门,韦团儿不用看都晓得是武延秀带人捡死鸡来了,冷笑着鼓了鼓眼,见谢瑶环无意搭理,只得开口令人开门。 谢瑶环双眼无神,望着茫茫夜色,心思已然放空,纤纤素手轻抚着腰间的翠玉羽毛,脑中回响着风骤雨急,激越昂扬的将军令,他的反攻,开始了。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楚王李隆基当朝宣读自辩奏疏,文采可谓飞扬,姿态可谓诚恳,自责可谓深厚,给自己安了骄纵和失察两项罪名,详细交待了自己的安抚善后举措,叩请皇祖母发落。 武后神色丝毫不动,“诸卿持论如何?” 半晌无人发言,侍御史葛绘当先出列,简单说了一句,“臣有不解,倘使楚王殿下对平民尚有折节礼敬之心,何以对陛下宠臣骄横跋扈?” 轻飘飘一句话,像冷风吹过大殿,作为权策在朝中的代理人,葛绘的工作大多在幕后,已经极少亲自上阵,今日亲自出马,显然代表着权策人马怨气尤甚,楚王今日这关,却不是好过的。 “臣亦有此想”紧接着出来的,是铨选郎中崔湜,“楚王少年老成,却侵门踏户,公然羞辱权郎君,想必不会只是一时意气,然,所图者何?” 仍旧是一句不长的话,却意味深长,不只堵住了年少和意气之争两个空子,直指李隆基意图踩着权策邀名取势,甚至是公然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朝中寂寂然,崔湜的身份也不单纯,背后既有太平公主又有上官婉儿,他这番话代表的是谁? 李隆基躬身在侧,一口银牙咬碎,暗暗发狠,无耻奸佞,终有一日,要将尔等挫骨扬灰。 殿内沉寂良久,李隆基等到了为自己求情的人,检校冬官尚书魏元忠,出列缓颊,声称楚王或许只是一时“执迷于礼法”,并无轻侮之心。 魏元忠求完情退下,殿内又是沉寂,无人跟上,宰辅班中的武承嗣视线在豆卢钦望脸上划过,只看到一张云淡风轻的老脸,很是遗憾,这老东西,却又躲过一场大劫。 武承嗣袍袖微动,早就憋不住的武延秀立马跳了出来,“陛下,臣弹劾尚方监裴匪躬、右监门卫将军范云仙夤夜异装私谒皇嗣,臣为太子宾客,有监督皇嗣交际之责,将二人当场拿获,右监门卫有罪人等,也由谢将军一并拿下” 此事,武后已经听谢瑶环提过,不见多么意外,倒是满朝官员哗然一片,李隆基原本躬着的身子,一个抽抽,委顿在地。 河内王武懿宗见状,顿时发威,“臣弹劾楚王李隆基阴怀狡诈,表里不一,邀买民心,恶意败坏陛下及权郎君声名,反迹昭彰,居心叵测……臣弹劾魏元忠党附皇嗣,图谋不轨……” 群臣一拥而上,弹劾之声在大殿里竟然弄出了回响。 武后由着他们表演完全场,施施然站起身,大殿里立刻寂静,针落可闻。 “黜楚王李隆基为临淄王,废其开府,收归东宫严加管教” “罢魏元忠冬官尚书,窜三千里” “裴匪躬、范云仙两人居心险恶,离间君臣母子,罪大恶极,俱着枭首” 冷冰冰的发落砸到地上,武后面上露出一丝讥讽,“朕本不禁皇嗣接见外臣,奈何尔等不喜明路,偏爱暗路,也罢,即日起,严禁皇嗣结交外臣,好生修身养性,读读孝经” 第224章 艰难皇嗣(十二) 新安县,焰火军大营。 武延基和薛崇胤目瞪口呆。 与王晖一样,初次见到权策与士兵们一同在校场的小山包上匍匐前进,隐隐然还能独占鳌头,这两人很是受刺激。 却原来,文武双全的名望不是空穴来风,薛崇胤见过他晨练,有所准备,大张着的嘴巴很快便能合拢了,不愧是自己钦佩的表兄,由衷生出一股子骄傲,看了武延基一眼,感慨道,“都尉,阅遍兵书不如身先士卒啊” 武延基是方正温厚的性子,爵位官职都比他高,被他教训了也不以为忤,苦笑一声,“此事只有权郎君能为,我这体格,是不成的” 薛崇胤张张嘴,又撇了撇,不再说话,其实他自己也不能,但武延基自嘲不带上他,是个厚道人,再拿他戏谑也没甚滋味。 训练告一段落,到了午膳时间,权策没有再与士兵们一同,而是与焰火军的高层们吃小灶,毕竟是等级森严的时代,做的太过了,只会让大家都难做。 餐桌上,除了薛崇胤,对权策毕恭毕敬的人多了许多,很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武延基却不觉难堪,因为他自己,也对权策刷新了认识,这不只是个玩弄阴谋险奸的人,更是个有抱负,有热血,肯付出的人,这两样特质他都缺,前一样让他敬而远之,后一样,却让他心向往之。 午后,权策履行职责,为焰火军颁发饷银,说起来,他来到这里已经两天了,做了两天的普通一兵,就是不掏钱包,也不晓得背后有没有焰火军的士兵骂人,当初他到右玉钤卫,可是第一时间先发钱的。 押送铜钱的车辆拖到校场,车辙深深,权策不得不再次叹气,铜钱比金银太费事,运送使用周转都不灵便。 权策退后一步,伸手示意了一下,让此地的主将武延基代他发放饷银,避开收买人心的嫌疑,又能协助武延基立下恩威,何乐而不为,在右玉钤卫他也是如此操作的。 武延基微微惊愕,下意识要谦让,却被权策的眼神制止,校场里还齐刷刷戳着两千士兵呢,在高台上让来让去,岂不威风扫地。 武延基只好听从,亲手为每个士兵发饷,士兵们眼中的火热激动令他感慨万千,小中见大,权策一直处于朝中争斗漩涡中,仍尽力有所作为,致力富国强兵,抛开权术诡诈,其人可谓良臣,但若没有权术诡诈,他连自保都不能,如何为国效力? 武延基心思百转,归于一声叹息,怪不得他,怪不得他啊。 履行完此间公务,权策便宿在军营中,沐浴之后,松松的披散着满头黑发,披着洁白的中衣盘膝坐在床榻上,一灯如豆,四周碧绿的轻纱帐静静垂落。 帷帐轻动,火苗微微摇晃,一阵冷香袭来,一只莹白的素手落在权策的头发上,柔柔地为他打理,衣裙一角满是绿意。 “五月三十过了,策问举子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权策顺着绿奴的劲道,脑袋缓缓靠后,被两团温香软玉包围,他最忧心的,并不是惩戒李隆基,而是策问,这是名副其实的恶政,但又是武后亲手插下的红旗,他不敢动,此事做成,朝中怕要多出一大片来俊臣党羽,来俊臣的党羽,便是武承嗣的党羽,是敌非友。 “策问取消了,陛下令举子向铨选司行卷,由天官衙门和春官衙门会推,安排授官”绿奴打理完头发,就从后面拥着他,细语回禀。 权策心下稍松,铨选郎中崔湜是上官婉儿的人,又有武攸绪和豆卢钦望掣肘,想必能将三千酒囊饭袋的危害降到最低。 “主人神机妙算,李隆基降封临淄王,废其开府,皇嗣被禁往来外臣,这个惩戒想来够这对混账父子印象深刻,不敢再对主人伸爪子”绿奴言语间恨意熊熊,她的主人,神一样的存在,竟然被逼着下跪,便是将李旦那一身肥肉熬干,都不解她心头之恨。 “呵呵,武延秀这次想必得了头彩?”权策轻轻拍拍她的胳膊安抚了下。 绿奴咯咯一笑,杏眼中透出些调皮的神采,“主人这回可料错了,武延秀确实在朝堂上露了脸,却只得了陛下口头赞誉,谢将军得了些钱帛赏赐,真正得实惠的,却是那个叫韦团儿的户婢,陛下恩封她为六品尚宫” “韦团儿?”权策猛地坐直身子,眼前闪过一张丰腴妩媚的面庞,早在祭祀洛水之神的路上,他就察觉韦团儿对李旦有些敌意,在武后面前有意给皇嗣妃刘氏上眼药,却是没想到,她与武延秀搅和得这么深,能参与这等秘事,“此女险恶,提醒瑶环,多加小心” 绿奴又是一笑,“谢将军已经有所注意,只是却有人抢在了头里,主人定是猜不到的” 权策一笑,静待她揭晓。 “是新任殿中少监李笊”绿奴自是不忍吊他胃口,紧跟着就说了出来,“谢将军发现的,李笊在殿中省安插了不少人,都是做粗活累活的,倒是不引人注意,这些人都很是关注韦团儿的动向” 权策蹙眉,心中忧虑,李笊不是个生事的性子,会跑去做这些手脚,定是韦团儿对他做过什么。 “主人,您在新安的公务已经办妥,惩戒李隆基也达到了目的,是不是要回京?”绿奴幽幽问起。 权策摇头,武承嗣、来俊臣无理都要纠缠李旦党羽三分,如今得了理,又岂会饶人?朝中斗争只会更加酷烈,作为才兴起的小势力头目,这时候非但不宜回京,反倒应该设想个法子避开,离神都越远越好。 但法子哪里是轻易能有的,权策苦笑一声,“若是没有由头,就只好回去了” 绿奴闷了会儿,鼓足勇气,“主人,奴奴今夜要留下来侍寝” 权策回身看了看她,眼神柔柔,笑意微微。 绿奴慢慢低下头,敛衣福礼,退出碧纱帐,一阵绿风闪过,便不见了。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愁云惨淡。 李隆基只身一人,重新回宫,生母德妃窦氏抱着他好一阵心疼嚎哭。 他推开母亲,将一封密函递到李旦面前。 信是豆卢钦望写的,很简短,也很直白,“得权郎君提点,未在朝堂出言,侥幸避过罗网,且紧闭门户,待臣徐图良机” “权策?”李隆基的脸阵红阵白,午夜梦回,他无数次后悔,若是那天他下了马,拜见了表兄,这一场干戈,可还会有? “呸”旁边的皇嗣妃刘氏唾弃一口,“惯会讨巧卖乖,若是真有心,又何必派些狗腿子为难三郎?” “妇人之见”李旦沉声呵斥,不能接见外臣,他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瘟鸡,只能任人宰割,只能多助力,却惹不起敌人了。 “我是不信他会安好心,一出事就躲得远远的,事后卖个顺水人情,即便他不是黑手,也不是个好人”窦氏也吐了一口口水。 “父亲,权策不日即将回京,是忠是奸,便能见分晓”李隆基神情坚毅,“如果他是忠臣,孩儿便给他下跪叩头” 李旦闻言,蓦然悲从中来,心中大恸,再绷不住严父面孔,摸了摸李隆基的脑瓜,热泪纵横。 “试问天理人心,李家,皇家,我家三郎,龙子凤孙,竟当不得权策一跪乎?”李旦心中疯狂咆哮。 第225章 艰难皇嗣(十三) 清晨,来俊臣从床榻上起身,眯着双眼,平伸双手,站在原地,一群丫鬟环绕着他,为他穿上簇新的官袍,盥洗用具齐备,温热的毛巾在脸上轻柔拂过,驱走夏日难缠的睡意。 洗漱清洁完毕,来俊臣也精神了起来,只是脸色仍旧不大好看。 想办个铁案邀宠,却没有那么容易,武延秀用私谒的罪名,一竿子掀翻了裴匪躬和范云仙,正在兴头上,对追查皇嗣党羽颇为上心,人家有个好爹,他不能争,有好的线索还得主动奉上,总体上仍是收获寥寥,只抓了些小虾米,殊无分量。 来俊臣更是凄惨,只能在裴匪躬、范云仙还有魏元忠等人的后辈子嗣和门生故旧上找些茬子,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有时候甚至要跟洛阳司马王禄抢活计,滋味很是不爽利。 即便如此,还总会接到秋官衙门的核查驾帖,宋璟口口声声将律法挂在嘴边,板着棺材脸屡屡找上门来,端的麻烦。 迈步出大门,一骑快马猛冲而来,马上黑衣官差大呼小叫,“中丞,大喜,中丞大喜呀” “混账,胡咧咧什么”来俊臣一心扑在制狱上,已经有好几日未曾纳妾了,当即厉声呵斥,从来都是他诬陷别人,今日却凭空遭人诬陷,怎么能忍? “中丞恕罪,属下等奉命监视犯官裴匪躬的流放家眷,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们一家沿途受到各家道观的接应照料,后在他们当中发现了一人一路茹素,经查,此人并非裴匪躬家人,乃是司马承祯徒孙,神都通微观的道士”官差挨了训斥,滚鞍下马,跪在当街,将喜事脱口禀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来俊臣仰天大笑,连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大踏步登上车,“任你精奸似鬼,也逃不过本官法眼如炬,宋璟那厮口口声声执法如山,这回本官看他如何反驳我这铁证如山?” “这是赏你的,待本案功成,本官给你换套行头” “哐当”一声,来俊臣从马车里扔出十贯铜钱,却不料打在官差脑门上,顿时开了瓢,血流满面,来俊臣尴尬在当场。 “红红火火,好兆头,属下谢中丞赏赐”官差倒是伶俐的,捂着脑壳抱着铜钱,点头哈腰。 “唔,且去寻家医馆”来俊臣胡乱摆摆手,进了车里。 心中急切,来俊臣只觉得平日速度尚可的马车,今日缓慢得难以忍受,不停掀开车窗张望,一颗心早飞到了武成殿。 可惜,他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武后如常料理完政务,问及奏议,最先蹦出来的,是夏官尚书娄师德,“陛下,臣接获官报,权策训导监察右玉钤卫、焰火军完毕,右玉钤卫兵额七万,业已到位,平均年龄为二十八岁,敢死团重建完成,日常演训及军纪整备皆已到位,焰火军之事,官报未提及细节,只说都如陛下所愿,公务完成,权策请旨回京” 武后呵呵一笑,焰火军的事情,一定程度上仍是保密,权策敢说如她所愿,她便敢信,“侯思止是要将老兵进行到底了,也是有趣,罢了,令权策回来吧,太平念叨了好几遭了” “臣遵旨”娄师德领命退下。 来俊臣早已憋疯,见缝插针,“陛下,臣请旨,道长司马承祯,暗中与罪臣裴匪躬来往,派遣门徒混迹于裴匪躬家人之中,行事鬼祟,理当拘拿重办” “敢问来中丞,司马道长关照友人遗孀,犯了哪条律法?”不出意料,宋璟又板着脸出来了。 “勾结谋反罪臣,人证物证俱在,宋侍郎还有见教?”来俊臣挑了挑嘴角,阴阴反问,“还是说,在宋侍郎眼里,与反贼私下往来,都可打着友人的幌子免于调查?” 宋璟微微一笑,“中丞言重了,本官只是咨询,未料中丞竟果然娴熟于刑名,可喜可贺,然中丞亦当知晓,依照律条,民,从贼附逆,属民律大罪,由地方审判,报秋官衙门断罪,与御史台无关” “你……”来俊臣一下子噎住,双眼瞪着宋璟,几乎要冒出火来。 的确,司马承祯虽然地位高崇,但只是宗教人士,无官职在身,说是民,一点没错。 宋璟夷然不惧,他相信自己身上的中立色彩,也相信自己身上的权策印记,都支持他做这些事,既能稳固自己的铁面形象,又能部分刷掉朝野对权策一系坐视李家党羽遭难而不理的负面风评,更重要的,这也是他的本心,大义在手,一切如此贴合,便是一死,又有何惧? “陛下,臣请旨,由洛阳府衙拘系司马承祯,秋官衙门推官协理” 武后摸了摸琼鼻,很有兴味地看着宋璟,太久没有人敢像他这样与来俊臣单独放对了,轻声一笑,“宋卿忠正,可为天下法,准奏” 宋璟一板一眼行礼,退回坐榻上跪坐,脊背挺得直直的,行非常事,便要做非常人,他的言行举止都在来俊臣一班人的眼皮下,一招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臣凤阁侍郎李昭德有奏,臣奉旨营建神都城墙,至今已有六个月之久,四面城墙均已初步竣工,臣恭请陛下移驾,一览神都雄城”李昭德声如洪钟。 武后心情不错,当即应允。 李笊自大殿中奔出,召集殿中省各方属官,飞快将一应事宜预备停当,武后用过午膳,即登车辇,巡游神都四门。 先去的,还是北门安喜门,城墙高约百丈,宽约六丈,全由青色条石黏合而成,巍峨高耸,上摩天际,固若金汤。 武后居高临下,几乎俯瞰神都全城,豪气满胸。 “陛下,修筑外城,共发工匠民夫近二十万,因各种事故伤亡者,近六百人”李昭德在侧,大煞风景。 武后轻轻抚着齐整光滑的墙垛,看了上官婉儿一眼,上官婉儿沉吟顷刻,张口轻吟,“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武后轻轻点头,“李相,你可妥善安排,他们为朕鸿基伟业而死,终要与他们祭祀血食” “臣遵旨”李昭德领命。 “陛下,陛下,有渑池急报”城下有一信使疾驰而来,外围的小太监奔上城墙禀报。 渑池?武后蹙眉,不是边塞又没有饥荒,哪里用得着急报? “陛下,恐是豫王殿下……”上官婉儿在旁提醒。 “速速宣他上来”武后眼中精光一闪。 信使浑身尘土,蓬头垢面,嘴唇干裂,“陛下,臣是渑池县主簿,豫王殿下遇刺,伤在胸腹之间,凶器淬毒,性命垂危” 武后微微松了口气,又沉下脸追问,“凶手何人,可曾拿下?” “凶手已然成擒,据他招认,乃是剑南道利州人士,其人自称奉天命行事,要尽诛李氏诸王” “啊……”上官婉儿失声叫了出来,全身颤抖,脸色煞白。 城墙上鸦雀无声,冰封千里。 武后脸色剧变,神色阴狠。 第226章 艰难皇嗣(十四) 剑南道,利州,不是一个普通的地界。 贞观五年,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突发奇想,决定将自己的亲信大臣分封到天下要冲各州担任都督,并且世袭该职务,扶保大唐千秋万世。 这个恩赏政策并不受当权的关陇集团欢迎,他们对中枢更有兴趣,采取了消极抵制态度,拒不履任,庶族地主和前朝勋贵也都不以为然,宋国公萧瑀甚至为此剃了光头,以示抗议,太宗皇帝骑虎难下,硬骨头啃不动,便用一些松软一些的保住颜面。 应国公武士彟便在此时出任利州都督,他的次女在利州出生,长到八岁,才回返长安,即是龙椅上临朝称帝的武后。 至今利州仍有不少武氏族人聚居,刺客提到利州,又托词天命,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指向。 消息传出,舆论鼎沸。 不止满朝公卿,便是排斥异己最为凶残的武承嗣、来俊臣等人,也颇感讶异,豫王李素节是武后亲手立下的安民告示,只要有忠心,李家人也不是不能成活,如今真相血淋淋撕开,武后竟对豫王使出暗杀手段,结合皇嗣李旦的遭际,显然是打定主意,姓李的一个都不放过。 何等残酷毒辣? 朝中风向为之大转,原本立场相对温和中立的岑长倩、娄师德等人,配合豆卢钦望,接连出手,首当其冲的便是策问授官,三千举子竟只有三人获得实职,其余都是试官,挂的试官官职也不是朝廷职务,都是地方上的主簿、典史、仓曹等微末小吏,他们有理有据,这些人的品德才华的确不行,无人有话好说。 获得实职的三人也并不好过,就任不足一天,便连出纰漏,侍御史葛绘一纸弹章,将三人齐齐发配到边塞安东都护府效力,恰似最后一根稻草,迫使武后施恩于士林,笼络地方的计划彻底流产。 仓促之下,武承嗣等人进退失据,将上蹿下跳的三子武延秀召回府中,暂时放弃了对李旦的穷追猛打,全力应对朝野攻防,然而武氏集团内部军心也有些凌乱,还有武三思若有若无扯后腿,很是力不从心。 武后胸中早有成算,冷眼旁观朝局动向,不过冷笑置之而已。 两日后,武后当朝宣布制令,“朕膺天命,掌万国,牧万民,夙兴夜寐,甘霖普降四海,心无旁骛,亲爱竟不及于骨肉,念兹在兹,怀愧尤甚,惊闻豫王遇刺,痛彻心扉,人之疾痛惨怛,所念者唯亲也,急令权策暂缓回京,转赴渑池探问,令待诏上官婉儿携宫中御医前往诊疗” “渑池事毕,二人同赴剑南道,彻查刺客一案,穷究其根源,不论官民老幼,涉案者一律缚送神都,朕亲自鞠问,且看是谁人,如此替朕分忧,哼哼” 武后声调高亢,咬牙切齿,说到恼怒处,抬脚将面前御案踢翻,上面陈列的奏疏朱砂沿着丹墀滚落下殿,咣当当作响,朝臣噤若寒蝉,齐齐出列恭请陛下息怒。 武后嘴角挑了挑,拂袖而去。 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愤怒,但她只有愤怒一些,才能表明问心无愧,镇住朝堂上的歪风,也让有心人明白,她的豆腐,并不是那么好吃。 派豫王的亲外甥、朝野享有名望的权策去查案,且看尔等还有什么话好说。 如意元年六月中,权策抵达神都洛阳长夏门,未及进门,便接到传旨,听闻舅舅性命垂危,大惊失色,不敢耽搁,立马掉头,折转北上。 渑池,豫王府。 谷州刺史及州县官员在王府正殿齐聚,都是一筹莫展。 豫王李素节的伤情愈发沉重,昨日还能进些流食,睁眼见人,偶尔说几句胡话,今日却已经昏迷不醒了。 一群群医生来了又走,都是束手无策,连个药方都不敢出。 “情形如何?可能出方子?”李素节的长子李璟在病房外拦住医生追问,那医生却只晓得摇摆花白的头颅,一个字都不肯说。 李璟年有二十余,已成婚,无爵位封赏,也未开府,这几日日夜侍疾,熬得形销骨立,双眼血红,见医生作态,忧惧交加,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以手捂脸,无声饮泣。 正殿里的官员们远远瞧见,相顾无言,气氛悲伤,药石无效,回天无力,只有等着朝廷的处罚了,亲王在属地遇刺身亡,这里所有人都脱不得干系,何况李素节是个清净省心的,并未给地方找什么麻烦,悲伤之意,除了应景,也有几分真心。 这时,门房管事急匆匆冲进来,语无伦次,“门外,有两个老头儿,说是看病的,说是神都来的” “医生?速速有请,速速有请”李璟原地弹跳起来,听到看病的,就无比兴奋,哪里来的什么的,根本就不在意。 来者是两个鹤发童颜的老医生,面色红润,健步如飞,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虽做了些掩饰,但焦灼惶急之意难掩,进门之后,快步直奔李素节卧房,开口就要求所有人都出去。 李璟虽然不解,仍是顺从,将仆役下人还有几位姨娘都请了出去,自己在门外来回走动,以拳击掌,眼巴巴看着卧房里头。 见事有转机,州县官员们也自发聚拢过来,卧房那扇门上,凝注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个多时辰,如同过了一年多。 “嘎吱”门开。 一个医生已然脱力,满脸大汗,嘴唇干结,全身软成一团,另一个却是没有疲累迹象,架着那医生的双臂,走出门来。 “毒素蔓延已然遏制,豫王暂无性命之忧,却无法根除,还须另请高明”脱力的医生干巴巴说了这句,便没了力气,靠在同伴身上大喘气。 “谢过医生大恩,谢过医生大恩”李璟噗通跪倒,连连叩头,“来人,快些,送医生去客院休息” 草草安排了,李璟又转身对官员们道,“父王侥幸脱险,如今谷州上下无力,后续恐只有求朝廷御医,李璟微末,无能上达天听,还请诸位父母官,代为请旨” 谷州刺史思量片刻,点头应允,一干人等悬心落地,告辞离去,只留下渑池县丞守在王府,方便随时通消息。 如意元年六月十六,权策星夜兼程,快马加鞭三日,抵达渑池豫王府。 他仰头看了王府的门楣,未曾见到白色布幛,心下稍安。 “请通传,义阳公主府权策奉旨来探望舅舅” 第227章 艰难皇嗣(十五) 权策到来,令谷州刺史及地方官员措手不及,人仰马翻赶来拜会,却没有见着人。 绝地出面赔罪,“主人连日驰驿赶路,疲惫不堪,见豫王情状,哀毁过甚,无法见外客,还请刺史及诸位贵官宽宥” “执事言重了,却是我等失礼”谷州刺史毕恭毕敬,“请上复权郎君,下官即刻奏疏呈报中枢,请旨遣来御医,豫王殿下定能遇难成祥,转危为安” “多谢刺史好意,此事却不必劳烦,陛下早有旨意,宫中上官待诏不日即率御医抵达”绝地予以婉拒。 “真,天高地厚之恩” “陛下慈爱,天地同表” …… 谷州刺史等人强行尬拍了一通马屁,又一阵风退去。 寝居内,权策在李素节床榻前,探问了伤情,得知暂无性命之忧,松了口气。 转身看着屋子里按照大小排列的一群男女,颇有些眼晕,这个舅舅的繁殖能力实在太强,生了十五个儿子不说,还抽空生了五个女儿,最小的儿子已有三岁,最小的女儿,却还在蹒跚学步,由乳娘护持左右,怯生生地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自称表兄的好看男子。 权策仿佛看到了权箩幼年时,上前将她抱起,转头对李璟歉意道,“表兄恕罪,来的匆忙,表弟表妹们的见面礼却是一样都无,失礼了” 这二十号人里,只有李璟比他大,而且只有李璟是嫡出,李璟生母,李素节的发妻死于产关,其后李素节广置姬妾,子女成群,却再也不曾续弦。 李璟苦笑摇头,说实在的,看到大名鼎鼎的权郎君出现在他面前,他很是花了番功夫才将他与自己的表弟关联起来,“表弟客套了,都是至亲,繁文缛节不提也罢,你是个有福的,你到来之前,恰好来了两位游方的神医,出手诊治了一番,若是不然,父王……” 权策在小表妹拍在自己脸上的小胖手上亲了一口,逗得小丫头咯咯笑起来,稚嫩的脆笑声驱散了愁云惨雾,福气什么的,倒是不必推脱,那两个神医,有一个是无字碑的卜月。 权策微微笑,拍拍李璟的肩头,擦了擦小丫头嘴角边的口水,似是对她说,似是对李璟说,又似对所有人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主人,上官待诏已进入谷州境内,一辆马车,五百羽林骑兵,约莫两个时辰后,能抵达渑池县城”外厢传来绝地的声音,来此之前,他们安排了人手在要道守候。 权策微微愕然,他带着随身护卫一路疾行,却只比上官婉儿早到大半天,显然上官婉儿也在加急赶路,这份情,却是要承下。 “准备一下吧,知会地方官员,一起去迎一迎”权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李璟一眼,一样的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可是不能见人。 李璟应声,招呼了弟妹们退了出去,心中摇头自嘲,不愧是神都大地方的权郎君,人一到这里,似乎所有人的心思都安定了下来。 众人在渑池县城外接官亭,接到了上官婉儿,权策心怀感激,亲自上前搀扶她下马车,不晓得她是无心还是有意,脚下一软,扑到了权策怀里。 李璟和谷州官员见了这一幕尴尬,顿时东张西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转回视线,然后,他们看到了什么,上官待诏竟还赖在权郎君怀里,两只玉手搂紧了权郎君的腰背,像两朵盛放的马蹄莲。 这下受惊不小,索性低垂下脑袋,不得明确指示,不抬头。 “诸位,婉儿失礼了”上官婉儿恢复了雍容的贵妇气派,因是夏日,穿得单薄,外头罩着一层碧绿轻纱,胸前鹅黄的诃子很是显眼,“事不宜迟,还是尽快前往豫王府,为豫王殿下诊病要紧” 面上温煦,内里强势,轻飘飘地将将方才的尴尬事,连同见礼寒暄之类的环节一并带过。 尚医局的御医们老中青都有,一番望闻问切,对视一眼,眼中都是狂喜,又似心有余悸,“真是太险了,若是毒素蔓延再深一分,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无能为力了……” 众人都听出李素节还有救,都是喜不自胜,李璟砰的跪在地上,“多谢御医,求御医救救父王,呜呜……” 似乎是憋得太久了,李璟大放悲声,嚎哭得如同未满月的婴儿,御医们七手八脚将他搀扶起来,劝慰一番。 见他诚孝,权策眼中也露出欣赏之色。 御医们忙活了许久,李素节终于睁开了眼睛,精力很是虚弱,四周望了一望,点点头,便又昏睡过去。 至此,李璟才彻底放下心,猛然想起两位神医,若是有他们与御医一同施救,说不定能事半功倍,待他急匆匆赶到客院,却发现人去楼空,伺候的丫鬟下人被打晕,院儿里值钱的物事也被席卷一空。 李璟脸色阵红阵白,这,这两个游方神医,该不会只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骗子,误打误撞弄了个救命之恩吧。 “贵人先前提及有人止住了毒素蔓延,不知可否引见一二,与老夫等人搭搭手?”接风宴上,有御医提起这茬。 李璟矢口否认,豫王府可丢不起这个人,“并无特定人物,谷州方圆的医生都来为父王诊治过,偶然起了些效用,比不得御医们妙手回春,李璟敬诸位一杯” 权策在旁,眼看着李璟连饮了几大杯酒,艰难跳过游方神医这一节,不由暗暗憋着坏笑。 身旁一阵暗香袭来,上官婉儿擎着酒杯,喂到他的嘴边,浑然不在意宴席上众人的眼神,她与权策暗通款曲,武后都不干涉,她还怕谁? 她不怕,权策却不是恣意的性子,推拒良久,看到酒杯上的红红唇印,也看到她柔情万种,渐有伤痛之意的眼神,终究无力拒绝,叼住酒杯,一口饮尽。 耐不住她一再撒娇卖痴,索性尿遁,暂避片刻。 路上遇到一个小童,是随御医来的药童,久在药房,身上的中药气息,隔老远都能闻到。 这药童捧着药碗,急匆匆向李素节卧房去,应当是为他更换外用药,一时没注意,险些冲撞了权策,赶忙俯身请罪,“见过权郎君,小的失礼” 权策微微一怔,一手负后,大度地摆摆手,“无事,且仔细些” 药童应命,快步离去。 权策进了茅房,摊开手,里头躺着一块树皮,就着门口气死风灯的微弱光芒,瞧见上头刻的字迹。 “韦团儿,有异,用恭桶,运桐木、五彩线、朱砂、蓖麻” 权策猛地握紧拳头,遍体冰寒。 这一定是李笊冒险送来的,韦团儿肯定不会想到,她用如此腌臜的手法行事,都会有人察觉,谁让李笊的人,都是做脏累活计的,恰逢其会。 桐木,太有标志性的木料了。 韦团儿是要用宫斗中最恶心最残酷的招数了。 巫蛊。 第228章 艰难皇嗣(十六) 两日后,李素节醒来了。 挣扎着虚弱的身子,头颅朝向南方,匍匐在地上,气喘吁吁抬起头,再叩下,谢过陛下救命之恩,简单的仪式,足足做了有半柱香才完成。 权策却在他眼中,看不到劫后余生的狂喜,有的只是苦苦的笑意,心中愈发笃定,这起遇刺案件,恐怕是他自己有意为之。 这是出戏,又不只是一出戏,因为戏中的主角,真的心存死志。 猜到了是一回事,做事查案又是另一回事,李素节是在渑池县衙走访时,一步出衙门口,便遇刺,权策下令将当日豫王府随行护卫、豫王府内知晓豫王行程的幕僚,渑池县衙一应官员吏目捕快人等,统统抓捕入狱,并未动用三木之刑,而是令这些人分批于日头下曝晒,强制仰面睁眼,无人惨叫,但深沉痛苦的呻吟和挣扎,更令这个小县城不寒而栗。 如此酷刑之下,攀诬牵连的人不少,牢狱装不下,便披枷带锁拴在大街上,蔚为壮观,关于利州的线索,却半点都没有。 “舅舅,孩儿奉旨查探刺客一案,可有所提点”权策在床榻前,亲手喂李素节服药,李素节的精神已经大好,只是身体损耗过巨,还虚弱着,不能起身,需要静摄一段时日,善加调养,宫中御医完成使命,将这段时日的脉案、药方、病征详细记录,已然回京复命。 李素节的脸上褶皱横生,老了好些岁数,皱眉吞下苦药,气喘微微地道,“那人不姓武,线索全都掐断了,一丝痕迹都无,大郎尽可放手去做” 权策默然片刻,轻声道,“舅舅何苦?” 李素节眼中闪现出耀眼的光亮,“舅舅无用,只这一条命在,我儿有大本事,暌违三年,已然自成一派,朝中凶危,能护你一回,也算是舅舅为咱们家做些事情” 权策闻言,鼻头酸涩,泪落潸然。 李素节说的家,肯定不是李家,而是他们姐弟三人组成的小家,他虽远离神都,却对朝中动向万分关注,他很清楚,支撑这个小家的,是眼前的外甥权策,此时神都,李氏受创惨重,已成哀兵,武氏来势汹汹,正是骄兵,权策回京,必遭两面夹击,苦心经营的超然地位难保,一旦入了局中,前途便不可测、不由己,因此,不惜殒身,也要将权策再次从神都拉出来。 “我儿莫哭”李素节费力伸手,颤抖着举起,权策赶忙俯身,让他摸到自己的脸颊,李素节呵呵连声,身体不支,“托我儿福缘,舅舅又活过来了,你有孝心,代我去城西罗汉堂还个心愿吧” 安置李素节休息,权策与上官婉儿打了招呼,便自去了罗汉堂,这几日权策心事重重忙于侍疾,非但未曾于她重温鸳梦,平日里的软语温存都是不多,今日罗汉堂之行,不晓得李素节安排了什么玄机,也婉拒了她随行,上官婉儿的脸色颇是难看。 佛家有十八罗汉,耳熟能详的降龙罗汉、伏虎罗汉,便是其中之二,其余坐鹿罗汉、骑象罗汉、举钵罗汉、长眉罗汉、托塔罗汉等等,以形态各异而命名,不一而足。 权策眼前也有十八罗汉,只是他们没有慈眉善目,只有利落精干,齐刷刷跪在权策面前,口中高呼,“拜见主人” 权策微惊,小心地朝外头看了看,却见这罗汉堂外,不知何时,已经没了人迹,院落内外影影绰绰走动着不少灰衣汉子,显然这十八人不是单打独斗的,还有外围人马。 权策注视着他们,没有开口,几声破风声响起,绝地和绿奴的身形出现在他身边。 为首的降龙罗汉眼中闪过一丝忌惮,看向细皮嫩肉的新主人,神情肃穆了几分,抬头解释道,“主人莫要惊慌,我等都是江湖上漂泊的苦命人,蒙豫王解救豢养,到主人麾下听令” 权策嘴角掀起一抹笑意,眼中却是凌厉,“刺客之事,你们定当知情,若你们告诉我,我便收下你们” 十八罗汉一齐抬头盯着他,桀骜之意尽显,以他们的能耐,为他驱驰都是看在豫王的恩情上,他竟还要考校为难? 再细品他的题目,十八人面面相觑,却是陷入两难,和盘托出,则违逆了旧主豫王,是为忘恩负义,一言不发,则见弃于新主人,是为不忠不诚。 这神都来的纨绔子,端的心机险恶。 权策玩味地看着他们纠结,施施然盘腿坐在明黄蒲团上,绿奴乖巧地上前为他揉按额头,静待他们做出抉择。 时间静静流淌,佛堂里三束巨大的佛香相继燃烧成灰。 静默能杀人。 脾气暴躁的伏虎罗汉,脸红耳赤,全身骨骼噼啪作响,膝盖下跪的地方平地生出了凹陷,几乎到了忍耐极限。 坐鹿罗汉膝行上前几步,硬着头皮道,“主人为豫王血亲,我等只是主人下属,亲疏有别,豫王不提,属下等亦不敢说,以免陷主人于不孝,陷豫王于不慈” “呵呵”权策轻笑一声,继而哈哈大笑,拍拍绝地的肩头,“他叫绝地,日后,尔等听他令行事” 十八罗汉气势大沮,恭送权策离去,转头看绝地,却又不那么老实了。 何德何能,敢居我上? 权策自不关心绝地如何调理属下,罗汉堂山门前,有两行繁茂的菩提树,绿树浓阴,颇有气象,然而令权策起了兴趣的,却是上面的果实,菩提果并不少见,然而多数是绿色的,形状略长,此地的菩提果却是圆润,还带有红晕斑点,煞是可爱。 权策亲自动手,折了两枝,一枝送与小表妹玩耍,另一枝拿去向上官婉儿赔情。 上官婉儿却不是好打发的,收了菩提果,仍旧立着眉眼,“菩提纵是大智慧,在婉儿眼中,终是一枝死物,不得大郎心意,便是桃李夭夭,又怎能动得我心?” 权策叹口气,脱口吟道,“误把菩提作红豆,种来相思几世同” 这却是发自真心,他身处漩涡,步步惊心,本无福流连儿女情长,偏又招惹了这许多情意,两难周全。 上官婉儿沉默下来,柔柔偎入他的怀中,怅然忘语。 李素节身体未愈,权策与上官婉儿在豫王府住了些时日,不经意得知,小表妹尚未得芳名,权策便越俎代庖,因李素节子女都从了李璟的王部,为她取名珌。 珌者,剑鞘最尾部的玉制装饰物,寓意她应当是豫王府最后的孩儿。 李素节得知,老脸涨红,说起来,这已经是权策第二遭提醒他,注意计划生育。 如意元年七月初,豫王李素节身体大安,权策与上官婉儿自渑池西行,取道长安,南下剑南道。 第229章 艰难皇嗣(十七) 神都,上阳宫,观风殿。 武后临朝,细听了尚医局御医们的奏报,翻阅了一应记录,过问了些细节,确认李素节是真的伤入膏肓。 武后的神情更显阴沉,李素节没有搞鬼,那便是有人将她和李素节一并算计了进去,轻启红唇,冷哼道,“胃口倒是不小” 扬声下令,“传旨,令右玉钤卫赵与欢,率所部跟上权策行程,协助权策彻查剑南道情弊,不限刺杀一案,有罪者捕拿惩治,许权策与上官婉儿会商之后,临机专断” 大殿中的武承嗣咽了口口水,蹙眉思量了片刻,终是没敢出声反对,如此赋权,权策几乎掌握了整个剑南道的生杀大权,须得设法制衡才是。 至于上官婉儿,武承嗣从来没有放在眼中,他可不像只懂得察言观色逢迎吹捧的武三思,对武后身边的阿猫阿狗都礼敬有加,他武承嗣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 双曜城,东宫。 皇嗣李旦也知晓了朝堂里的动静,他的亲信属官们,都沉默了下来,当初阴谋论是他们的主流,都说李素节与权策勾结,刻意回避为皇嗣效力,如今一切大白,他们却是枉做了小人。 李旦长长叹息,似是剖白内心,又似劝诫属臣,“说起来,父皇血脉,仅余下本宫、庐陵王兄与豫王兄三支,本就单薄,但教我家大统得以延续,谁得尊位,都在两可,何苦自相疑虑?” “殿下谬矣,如今东宫位分已定,岂有兄友弟恭谦让之理?还请殿下慎言”当即有个属官出来,硬邦邦劝谏,义正辞严。 李旦一阵阵无力,自己这些下属,沽名卖直可以,胡猜乱疑都是好手,满口大义,到了手底下见真章的时候,却百无一用,懒得与他们争辩,“本宫失言了,今日心中烦乱,无心议政,尔等且各自休息去吧” 人都走光,李旦独自在殿内长吁短叹,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人人面目不清,敌友难辨,他可是高宗幼子,为何却要承担这接连无穷的磋磨,庐陵王兄在房州,豫王兄在谷州,远离中枢,逍遥自在,真真是奇哉怪也。 但若真让他出外,李旦眼前闪过一个丰腴熟透的身影,心中剧烈跳动了几下,良久按不下来。 “父亲,父亲可在?” 门外传来呼喊声,将李旦从自责和纠结中唤醒,整整衣冠,定了定神,扬声道,“我在,三郎进来吧” “父亲,孩儿的寝居里,发现了这个”李隆基拿出一块不大的白缯布,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攘外必先清内” “这字迹……”李旦皱起了眉头,太细了,与蝇头小楷差不离,但没有那股子工匠气,反倒挥洒自如,灵动得紧。 李隆基有点急,这时候纠结字迹没有意义,重点是内容,“父亲,不知道投书之人是谁,但既然对方大费周章,又是提点劝诫,很难看出其中恶意,孩儿以为,我们当宁可信其有” 李旦缓缓点头,“清内,清谁呢?” 李隆基眯着眼睛,“东宫属官众多,其间定有人首鼠两端,包藏祸心,孩儿有意设个局,让他们自己现形,挨个儿拔除” 李旦微诧,自己这精明儿子,似乎笃定内奸不止一两个?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舆图之上,自长安至剑南道北大门利州的距离,与长安到神都的距离相差无几,然而上了路才晓得,这段路耗费的时间,要相差十数倍不止。 幸好入了秋,虽有秋老虎,天气到底是微微转凉,若是在盛夏时节走这段翻山越岭的路,不论是人,还是马,怕要中暑热晕一大片去。 天色向晚,权策踞坐在一方怪异凸出的大石头上,衣衫散乱,敞开怀,露出白皙却结实的胸膛,一手撩着宽大的袍袖,用来扇风。 翻越了秦岭,仿佛进了另一方天地,干燥爽利的感觉没了,空气都是潮乎乎湿哒哒的,让人难以喘息。 他身后有一汪水潭,早就忍耐不住的上官婉儿裸着莞莞娇躯,正在欢快地撩水沐浴,这段路上,都是随行的侍从为她打水,在帐篷中沐浴,水总是带着些温温热,水量也不多,洗不多久,热气便又袭来,远不如野外水潭这么清凉尽兴。 权策回转身,胳膊放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看得大模大样,倒是奇怪,看了眼前的美景,空气中的燥热气息,竟离奇的消失了。 “咯咯”上官婉儿娇声笑着,“大郎,君子非礼勿视” 权策笑脸以对,戏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上官婉儿终究是女子,脸颊晕红,微微侧身躲避,轻嗔一句“登徒子”,便不再理他,洗浴的动作却更显妖娆。 权策的背后,连营数十里,灯火通明,赵与欢的三千敢死团与上官婉儿带来的五百羽林,合兵一处,篝火猎猎,铁马金戈往来巡弋,行伍气象,权策见惯了,上官婉儿却很是新奇,一路上写了好几首诗了,要不是道路难行,心绪不佳,怕远不只这个数。 两人洗浴归来,上官婉儿让权策点评她的诗句,权策只是拥住她,笑而不语,宫廷诗文,格律严谨,用词华美,加上上官婉儿的格局恢弘,细品之下,很能令人心折,然而平心而论,权策实在欣赏不来。 上官婉儿不服气,揪着权策让他写一首行伍诗来,不然就要专门写一首诗赞美她的诗词。 很搅的一句话,权策听明白了,从怀中掏出一支羽毛,吸了吸砚台里的墨汁,找了一张纸,漫漫的划拉着,不片刻就递了给她。 上官婉儿嘴巴翘得更高,权策的表现,无论是工具还是态度,都代表着敷衍,眼珠子转了转,依偎在他怀中,“若是大郎写的诗词失了水准,便要受罚” 权策笑了,“怎么罚?” “罚大郎为我沐浴”上官婉儿脸颊红红,却强行仰着脖颈,像是一只倔强的天鹅。 权策点头应下,笑意有些收敛不住,“早知婉儿有此惩罚,该胡诌一首才是” 上官婉儿琼鼻微皱,哼了一声,低头看诗。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郎君”上官婉儿动情一呼,跨坐在权策身上,雀跃不已,“奴奴没见过郎君沙场点兵呢,不晓得是怎生模样?” “能不见,是最好”权策抚着她的满头青丝。 上官婉儿自是知晓他的怜惜之意,在他怀中拱了一拱,贪恋了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咬着下唇站起身,离了他的身边,郑重跪在地上,躬身拜下,“郎君,奴要向你请罪” 权策注目她良久,深吸一口气,还了个拜礼,“婉儿,我也要向你致歉” 静谧的大帐中,只有火焰燃烧声噼啪作响。 两个注定无法长相厮守的有情人,满怀歉疚,相对而拜。 心如白壁,奈何世事脏污。 夜色渐深,月满中天,大帐中,两人的衣襟散落在地,挥洒成一片一片,如云似霞。 第230章 艰难皇嗣(十八) 上官婉儿很快便听到了兵戈之声,只不过,不是沙场点兵的恢弘场面。 来人是正经的官兵,总计二十人,由驻在剑阁县的白涧折冲府果毅都尉薛大信带领,以拜见钦差为名,进入大营,羽林验看了薛大信的印信、鱼书和腰牌,全部对上号之后,予以放行,由两列羽林监视,靠近中军大帐。 在大帐门口暴起发难,趁羽林不备,将他们全数砍翻,朝大帐内猛攻,大帐两旁的四名执戟卫士且战且退,浑身浴血,退入大帐中。 薛大信大声呼喝,驱使手下上前,眼尖发现一个执戟卫士刺入手下府兵体内,不及撤出,立刻上前握住长戟,一截截将长戟砍断,最后一刀割喉,取走那忠勇卫士的性命。 帐中主帅位上,坐着权策,他手中捏着一根墨条,在桌案上涂抹,上官婉儿侧卧在对面的兵器架上,由着权策为她画肖像画。 骤然见到血光,上官婉儿方寸大乱,尖声大叫。 权策丢下墨条,来到兵器架前,双手撑在上官婉儿身侧,绽开笑容,柔声安抚道,“婉儿莫怕,且等我片刻” 手中用力,呛啷一声,一柄陌刀从兵器架上撤出在手,解开头顶的发带,头发披散下来,大喝一声,舞刀如轮,一个垫步猛冲,突兀冲到敌人面前,眼见一柄银亮的横刀将从自己头顶砍落,突地在半空一旋,做了个仰面铁板桥避过,手中陌刀攻势不改,在他们腰间横扫而过,一砍就是一大圈儿。 “哇呀呀”惨叫声四起,陌刀力道不减,好几个府兵被腰斩,薛大信身躯靠后,闪避的也及时,腹部犹自被割开一个大口子。 权策一击而中,心中大定,这些府兵看似凶残,却原来都是没上过厮杀场的,跟他这个沙场老油子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中军账外,已经聚起大批兵马,赵与欢的声音格外响亮。 “与欢,约束兵马,不要妄动” 权策大吼下令,挥刀猛进,状如疯虎,直杀入敌人丛中,又砍翻几人,背上也吃了一刀,待他刀锋再落,却是领头的薛大信。 他没有手下府兵的勇气,干脆的双膝跪地,脸色煞白,闭着眼大喊,“饶命,我愿降” 权策眉头大皱,唰地一刀,割掉了他的项上头颅。 “咣当”一声,权策将陌刀丢在一边。 薛大信带来的府兵聚成一团,拿着各色兵器紧张地随着他的身姿而动。 权策自顾自转身回到上官婉儿身边,握住她哆哆嗦嗦的手,凝眉注目那些府兵,“你们,还摆出这副样子,是想死?” 乒乒乓乓,兵器都扔掉,人也都跪在了地上,还有十余人,若是真要挨个杀,权策怕也要多挨上几刀。 待权策下令,赵与欢拥兵而入,将跪了一地的人全都提走。 医官进帐,为权策涂药,包扎的活计,上官婉儿却是不肯假手于人。 上官婉儿的手艺无法恭维,权策感觉比刚被砍一刀的时候还要疼痛,龇牙咧嘴地道,“这剑南,有故事” 上官婉儿却是不理这茬,板着脸,“你为何要自己冒险,早些唤赵将军进来,哪里会受伤?” 权策脸上爬上一抹红润,略有些忸怩道,“婉儿见笑,有佳人在侧,男儿大抵只有血勇之气,尤其是有几分把握的时候” “你却是坦诚”上官婉儿望着他宽厚的脊背,上头的伤痕正经不少了,眼中仰慕、疼惜和笑意混杂成一团,“这佳人身心,皆已是你囊中物,只求你莫再犯险,惹她担忧” 权策连连称是。 上官婉儿满腔柔情,无以表达,青葱玉指在权策的新旧伤痕上一一抹过,嗫嚅半晌,才道,“日后,我定要为郎君寻一柄宝剑” “呵呵”权策笑了笑,剑是个雅物,上阵杀敌,却还是陌刀最为趁手,“婉儿取笔墨来,此间事还是尽早禀报陛下才好” 见到权策拿着毛笔费劲写字,上官婉儿心下不忍,“郎君何不用昨夜那根羽毛?” “羽毛?你说鹅毛笔?”权策头也不抬,“那是我的秘密,干系重大,非我腹心,等闲不能示人” 秘密,他的秘密,平平常常在自己面前使了出来,甚至没有半句交代。 上官婉儿眸光化水,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动了为他放弃一切的念头,然而很快又醒了回来,他们是一类人,旁人不进则退,他们不进则死,唯一能做的,便是珍惜相聚的每一刻。 上官婉儿心境一开,玩儿心大作,拎起另一杆毛笔,蘸饱了墨汁,在权策写了许多字的奏疏上来回画了许多凌乱的道道。 权策无奈停笔,看着她嬉笑着玩儿得开心,索性另扯了一张纸,胡乱涂抹了一幅后现代风格的涂鸦,趾高气扬教训上官婉儿,乱画也要有美感才行,许是口气太过尖酸,惹得上官婉儿不喜,径直将毛笔画在了权策脸上,口中振振有词,婉儿眼中,郎君的脸最是有美感,正该涂抹几下,也好增色。 神都,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李隆基设计外传虚假消息,果真有人勾连太子宾客武延秀兴风作浪,率众前往抓现行,却扑了个空,武延秀颜面大失,东宫方面抓住了内奸马脚,立刻雷厉风行,将行迹鬼祟存疑的一干人等全数踢出东宫。 然而李旦并没有得到安宁。 李隆基看似秉公处置,剔除的人,却都是皇嗣妃刘氏的人手,显然暗地里做了不少手脚,不动声色帮着母亲德妃窦氏掌握了东宫内帷的主动权。 皇嗣妃也不是易与之辈,反手就策动娘家,将窦氏之母庞氏的劣迹旧事重提,又加上了窦氏兄弟横行不法的传闻,闹到朝廷上,断送了李隆基两个堂舅的性命。 东宫鸡飞狗跳,李旦两方安抚,疲于奔命,却终是狠不下心惩治惹事的三郎,叹息一声,心头渐渐有些明了,那张白缯布上的六个字,攘外必先清内,该清理的,怕不只是属官。 在这凌乱时节,谁也未曾注意到,一个涂抹了朱砂、缠着五彩丝线的桐木人偶埋在了东宫后院的一株合欢树下。 又是一日清晨,韦团儿照例迎迓皇嗣拜见武后。 “殿下,请”韦团儿春风满面,脸上的笑意挥之不去,腰肢扭摆的幅度都大了几分。 到得武后寝宫仙居殿前,早有人通传,武后传出话,圣体康健,令皇嗣自回东宫,不必日日定省。 李旦如遭雷殛。 旁边的韦团儿,贪婪的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惨淡面孔,殷红的嘴角越扯越开,露出个阴森快意的笑容。 第231章 艰难皇嗣(十九) 利州刺史卢承谟听闻权策一行抵达剑阁县,便召集州县属官,早早在利州城门口列队迎接。 从日出等到日暮,没有等到钦差一行,等来了赵与欢如狼似虎的兵马,这伙人马不像是大周钦差的护卫,更像是敌军来攻城略地的。 “奉权郎君令,白涧折冲府果毅都尉薛大信谋逆犯上,行刺钦差,其属下府兵八百余,负隅顽抗者三百余已临阵斩杀,投降出首者一并捕拿,着利州衙署即行关押,不得有误” 卢承谟面色不变,并不关心白涧折冲府,仿佛刺杀之事不值一提,追问道,“下官晓得了,敢问将军,权郎君身在何处?西南士林仰慕权郎君大名已久,何其有幸,能一睹芳华” 赵与欢冷笑一声,放下了重话,“刺杀之事,权郎君已奏疏朝廷,还请卢刺史小心在意,切莫轻忽,以免自误” “将军恕罪,下官念着权郎君尊范,一时间忘了轻重缓急”卢承谟整了整表情,尴尬的笑意恰到好处一放即收,为难摊手,“只是将军,不见钦差贵人下降,又是刑狱大事,下官,怕是难以从命” “呵呵,好”赵与欢不怒反笑,“这剑南道地方,果真有种得紧” “不敢当将军赞誉,只是朝廷有制度在,下官不得不恪守而已”卢承谟脸色不复含笑,大义凛然。 赵与欢玩味问道,“言下之意,钦差不来,便无人能支使你们?” 卢承谟婉转以对,外软内硬,“若钦差当面,我等自当奉命行事” “哈哈哈,尔等地方土狗,竟敢要挟我万胜之军”赵与欢怒发如狂,“左右传令,将白涧折冲府府兵一并押至城门,悉数斩首,垒京观,以儆效尤” 一排排府兵被推到城门前跪倒,手起刀落,血溅长空,利州城门前,化身屠宰场。 卢承谟等人眼睁睁看着,脸色晦暗难明,胆子小些的,两股战战,湿了裤裆。 屠宰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赵与欢脸上的怒意早已消散无踪,他所作所为越是高调,越是引人注意,便越好,敢死团三千人马,在他身边的,却只有三分之一,其余的化整为零,散入剑南道各州。 西塞大战,世人皆知右玉钤卫老兵不死,却不知他赵与欢的敢死团,并非是冲锋陷阵的炮灰团,他们是斥候,为谍报侦察而生的,各地的折冲府、各州的刺史,都是他们查探的目标。 放飞的敢死团是权郎君的眼睛和耳朵,而他自己,便在这利州与卢承谟好生盘桓,作个明面上的靶子。 汉州,绵竹县,城西二十里,有鹿堂山,此山山势平缓,竹木葱茏,连石头上都满是嫩绿的苔藓蕨草,四顾无路无径,人迹罕至,清幽已极。 鹿堂山的深处,有一眼古泉,名曰玉妃泉,由山中地底流淌,沉静千百年,不为人所知,相传鹿堂山为古蜀国王妃玉妃出生地,玉妃出生后,因家贫,子女多,不堪其负,庶母弃之于山,有母鹿以乳哺育,饮用、沐浴山中泉水,冰肌玉肤明艳无匹,古蜀开明王纳为玉妃,泉眼因此得名。 如今,这眼泉水广为人知,却更难以接近,因贡酒剑南烧春取水于此,汉州刺史鲜于士简于鹿堂山唯一的进山小道上,设置了哨卡,四周也有烧春酿造商家的私人护卫巡弋,形同将玉妃泉转为私有。 这商家来历神秘,至今无人见过正经主家,却财大气粗,不止包下了鹿堂山,方圆数里地的田地林地也一并购下,却并不仗势欺人,修桥铺路,怜贫惜弱的举动很是不少,建了善堂义学,妥当人管着,不但乡里之人,便是过路之人,也颇为感念。 权策带着上官婉儿来到鹿堂山深处一处庄园,营建不事奢华,应景而作,颇有野趣,仰头看了看门额,却是光秃秃的。 此间管事权宥躬身束手相陪,他是权忠的堂弟,权家世仆,纵然远在千里外主掌偌大产业,也不敢有一丝一毫逾越之举,他并未住在庄园里,而是在善堂旁边另行营造住所,每日里回家,都要先去善堂巡视一番,生怕主家的一番善意,为刁奴所趁,变成为害乡里,给主家埋下祸患。 住在庄园里看家的,是祝三两口子,权策一进门,便带着一种丫鬟下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高呼拜见主人。 权策摆手叫他们都起来,让下人各自做事,留下了祝家一家人,到花厅说话。 落座之后,权策微微有些恍惚,当初与武延义缠斗,被人发现了祝平安的蛛丝马迹,不得已将他们送出洛阳,算起来,已经有两年多了,许是剑南道水土养人,祝三哥、祝三嫂都胖了些许,蹒跚学步的祝平安,已经六岁多了,个子窜了有一头,壮壮实实,虎头虎脑的,仰脸打量着权策,满眼疑惑,却是不认得人了。 权策面上露出笑意,摸了摸祝平安的脑袋瓜,“平安郎,个子长了,如何还像个小童?唤声兄长来听听” 祝平安仰着脸笑,门牙不知怎的掉了一颗,脸颊有些黑,泛着些红润,看了看爹娘,见他们点头允准,才憨憨的唤了声“大兄”。 上官婉儿在侧,见他憨实可爱,不由掩口而笑,祝平安自觉臊了面皮,皮猴一样拧了拧身子,一溜烟儿跑掉了。 “咯咯咯”上官婉儿笑出声来。 权策又过问了祝平安的饮食和开蒙,祝三哥面露难色,涨红了脸说不出话,还是祝三嫂开口,“平安别的都好,能吃能睡,但学业上有些吃力,在义学,总是要挨先生责骂,比不得管事家中的孩儿,聪慧得紧” 权策蹙眉苦笑,“也罢,此事须勉强不得,只是却不可骄纵宠溺,好歹是非,总要能分得清楚,德行也容不得走偏,要堂堂正正挺起腰杆才好,若是需要人手钱帛,尽可知会权宥” 祝三哥只晓得叩头谢主人恩典,祝三嫂心思口齿都是伶俐的,“主人说的是,奴婢都分得清楚,便是主人垂怜,平安却总是乡下娃子,不好像大宅门里的小郎君那般享乐,盼他知恩图报,日后好为主人效力” 待他们退下去,上官婉儿眨着会说话的眼睛,盯着权策看,那孩子讨人喜欢是真,却也不至于劳动权策这个做主人的,问及饮食,其中定有蹊跷之处。 权策笑了笑,倒是不瞒她,“平安郎,乃是越王李贞的幼子,太宗亲孙,李唐血胤,初时,我只是心怀愧疚,想为越王留下一条血脉,如今,他与我,命运相连” 上官婉儿心神大震,眼睛中难得现出可爱的讶异神采,素来晓得郎君善于布局,落子之时,棋盘已在局外,却不料,这颗棋子,更是深不见底。 更令她惊心的,他竟然敢这么下? 第232章 艰难皇嗣(二十) 权策入驻鹿堂山,是私密行事,随行护卫的羽林也都是便装分批,并未开拔入城,俨然神不知鬼不觉,汉州上下官民人等,一无所知。 然而,却并不包括汉州刺史鲜于士简。 权策纵然对商道之事并不伤心,却也对剑南烧春格外在意,毕竟是要入宫的东西,带来的收益除了芮莱在世时候做的地产买卖,无可与比,在官场上做了不少安排。 鲜于士简是武攸暨夹袋中人,原在左卫军中为功曹参军,精明强干,为武攸暨所喜,后保举升官放入剑南道,选择州郡的时候,武攸暨颇费了些心思,因他涉足盐业生意,本意是令他去荣州,以为自家井盐开采贩运的倚仗,后被权策求上门来,改了主意,索性放弃荣州井盐,让他到汉州为刺史,替权策看守门户。 他在汉州就任两年,强力护持剑南烧春,酿造工法、酒浆成品丝毫未曾外流,连鹿堂山和玉妃泉也成了义阳公主府私产,州衙中大量府兵捕快投放到其中,破坏了不少人揩油占便宜的如意算盘,屡屡遭受地方排挤,弹章收了不知有多少,过得很是艰难,好在武攸暨无意朝政,武家李家都给他几分面子,又有权策的首尾在其中,中枢始终未曾动他。 “苦了你了”见到鲜于士简,权策为之动容,此人年不过三旬,却两鬓斑白,瘦削的脸上皱纹密布,如同半百之人。 “为朝廷牧民,为定王殿下驱驰,为权郎君守业,士简不敢言苦”鲜于士简腰板挺直,嗓音洪亮,军人风范犹存。 汉州北有利州,南有益州,东有隆州,西面更是羌人聚居的羁縻州松州,利州刺史卢承谟的德行,权策已经知晓,对他的行踪万分关注,那定是包藏了祸心的,益州富饶,商贸发达,利益驱使之下,官场上的动作层出不穷,刺史段纶是在朝堂弹劾鲜于士简的主力,松州都督府羁縻数十个羌人部落,鞭长莫及,羌人部落各行其是,唯利是图,他们并不会如益州方面那么矜持讲规矩,夜袭、强抢、放火杀人之事时有发生,为此鲜于士简与松州都督府都督韩咸的嘴仗一直没停下过。 四个方向,唯有隆州不显山露水,堪称四面皆敌,也就只有鲜于士简出身行伍,作风硬朗,才能挺得过来。 “权郎君初来,有所不知,士简最为棘手的,恰是隆州刺史尹思贞”鲜于士简苦苦一笑,眼中却跃动着炙热的火苗,“此君表面无声无息,暗地里却策动了不少商队,大肆授予通行令牌,到汉州四处流窜,使得我汉州各处关卡形同虚设,若不是有商队中人,感慕权郎君为鸿胪少卿之时的关照,特意书信权宥管事,使我及时防备阻断,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此事之后,隆州又有大批流民进入汉州,入各家工坊做工,抓住一切机会试图靠近鹿堂山,令人疲于奔命……总之,尹刺史,对士简的关照,可称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权策脑子里闪过两个词,财帛动人心,会咬的狗不叫,脸色阴沉下来,自家的下金蛋母鸡,在地方上被人上下其手觊觎,任谁都高兴不起来,“依你之见,与谷州豫王行刺案有关联的,会是哪路人马?” 鲜于士简神情一震,显然意识到了,权策这个问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朝廷的敕令他看到过,权郎君是来彻查剑南道情弊的,行刺案只是个莫须有的突破口,他接下来脱口说出的名字,很有可能就离殒命不远了。 鲜于士简陷入天人交战,权策端起茶盏,看了一眼侍女奉上的茶汤,浓重的油腥味扑鼻而来,赶忙放到一边,索性拈起一块豆干放入口中,齿颊咸香,乃是荣州产盐地的方物,滋味独特。 沉吟良久,鲜于士简给出了一个令权策意外的答复,“士简愚鲁,窃以为,与行刺案有关的,应是松州以西安戎城盘踞的吐蕃贼子” 权策坐直了身子,认真打量着鲜于士简,他也昂着脸,热切地与权策对视,像是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好,士简忠耿通透,可谓无双国士”权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评价甚高。 “士简愧不敢当,愿以微薄之力,竭忠尽智而已”鲜于士简深深垂首,并不忘形,“于公,士简以为,安戎城吐蕃贼子,为剑南道肘腋之患,居高临下,松州都督府辖下羁縻诸羌,首鼠两端,摇摆不定,若不能设法祛除,则天府之国难以安枕,于私,士简疑心,吐蕃贼子与那尹思贞、卢承谟有所勾连,图谋剑南烧春……” 权策脸色古怪了一瞬,“剑南烧春,不过钱帛小利,何至于招致敌国觊觎?” “权郎君有所不知,烧春入贡之前,权宥管事曾放出一些到浪穹诏,售出天价,据闻这批烧春辗转送入逻些城,赤都松极为喜爱,吐蕃权臣论钦陵打着为赞普取酒的旗号,趁机派遣了心腹将军赞婆入驻安戎城,若是令他们得逞,怕是会生出更大野心……”鲜于士简言语间透露出,他下了不少功夫,查探围绕剑南烧春的敌对势力和根源,如今朦胧间已经有了轮廓。 权策吸了吸鼻子,尹思贞没有见识过,卢承谟应对代表自己的赵与欢,却很有些孤注一掷的作派,此事怕没有那么简单。 “士简所言,我已放在心中”权策郑重其事回应,“待我权衡各方利弊,再做决断,定不负士简苦心” 鲜于士简昂然站起身,以手捶胸,先行了个军礼,再躬身下拜,缓缓倒退出门。 屏风后,香风阵阵,上官婉儿现出身形,见到权策维持踞坐姿势,默然看着鲜于士简远去的方向。 上官婉儿拎着裙裾跪坐在他身后,为他揉按额头,轻声问道,“郎君,这鲜于士简,可信吗?” 权策微微阖眼,嘴角翘了翘,神情意味难明,“难得啊,一言一行,几乎无懈可击” 对他,上官婉儿是极为信赖的,见状也不再多问多想,“朝中传了消息回来,郎君的奏报,陛下留中不发,不置一词” 权策微微点头,这便是武后厉害之处,于无声处降惊雷,一言不发,反倒给了权策莫大的压力,不管是谷州行刺案,还是剑南道弊案,都要有圆满的解决,不但要弥补上豫王遇刺对武后声望的损害,还要给朝野满意的交代。 上官婉儿将脸颊贴在权策宽阔的后背上,“武承嗣又在作怪,朝廷委派了检校御史中丞吉顼为剑南道观察使,已于昨日启程赴任,显然是来扯郎君后腿的” “吉顼?”权策并不熟悉此人。 “奸佞之人,油滑得很,昔日为投武承嗣门下,将自己的两个妹妹献与他为妾室,心性刻毒,曾告发亲戚王助,牵连四十一家官员,如果他得势,恐怕为害比来俊臣更甚”上官婉儿连连摇头。 权策坐直身子,蹙眉思量片刻,“婉儿,写封信给与欢” 第233章 艰难皇嗣(二十一) 剑南道,利州。 赵与欢派了个小校给卢承谟传话,他要去梓潼县拜会在那里聚居的武氏族人。 卢承谟满心不乐,却也不敢不陪同,涉及到御座上的皇帝,没人敢掉以轻心,一不留神便是轻慢皇族,心怀怨望,不管他卢承谟在剑南道多么树大根深底气足,也不敢与刀子比谁快。 武家人留在利州的一支,是武士彟几家从堂兄弟的后裔,爵位最高的,论辈分与武后平齐,是个国公,封号为兴,寓意利州是她龙兴之地。 赵与欢骑马,卢承谟坐马车,两人相看两相厌,草草见礼,各行各路,一州刺史为封疆大吏,军政大权在握,仪从煊赫,华贵非凡,赵与欢所领兵马,多数经历过西塞苦战,气势凌厉逼人,吞天沃日,却是各擅胜场,不落下风。 “哼,还神都来的,不过是一群臭要饭的”卢承谟的马车上,有个年轻文士,掀开车帘看了看,不屑一顾。 “从亚,切不可大意轻敌,神都各方势力纵横,倾轧之酷烈,难以想象,权策能周旋其中,进退从容,不是等闲之辈”卢承谟却是愁眉苦脸,没那么轻松。 “呵呵,刺史也不必高抬了他”那文士唤作梁从亚,扯着嘴角不赞同,“作诗带兵却是有一套,但看人嘛,却是傻到了根儿上,自以为高明,不过是个玩偶般的蠢货,就盼着他与那贪得无厌的赞婆打将起来,谁死了,都是我们得利,最好同归于尽” 卢承谟皱眉不语,即便是大家得利,却是他打了头阵,面临的风险最大,总觉得亏得慌。 梁从亚似是有所察觉,“卢刺史,刺客出自利州,若是权策耍狠,您这里无路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言有尽意无穷,你本来就是风险最大的,能提携你一把,让你继续跟着得利,已经是仁至义尽,若是再贪得无厌,怕就不好说了。 卢承谟神色更显阴沉,却是无法辩驳。 梁从亚见他认了,反而松了口,“卢刺史,主人带了话来,如果您有个万一,属于您的份额,会落在贵府小郎君的头上,主人说话,向来说一不二,您应当信得过?” 卢承谟苦笑一声,“贵主人一向义薄云天,我自然信得过” 即便他信不过,走到这一步,他哪里还有余地? 拜会武氏族人,卢承谟本以为赵与欢走个过场,尽到礼节便罢,却不料,到得梓潼,拜见了老掉牙的兴国公,赵与欢又提出要渐渐兴国公的后辈,一起耍上一耍。 打了一场马球,赵与欢便提出,看上了兴国公的两个孙辈,一个侄子,有意请他们入右玉钤卫军中任官。 兴国公高兴得了不得,说是龙兴之地的武氏子孙,还顶着个国公的头衔,说穿了跟守陵的仆役差不了多少,早已经被在神都得势的族人所遗忘,子孙后代一辈辈锁在这个地界上,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赵与欢选的三个姓武的,都是庶出,不是长子,不犯忌讳,也容易调教,与权策当初遴选东都千牛的时候如出一辙。 “蒙将军看得起,这三个崽子,便交到将军手上,该打打该骂骂,有什么使唤尽管招呼”兴国公拉着赵与欢的手,感激莫名。 “国公言重了,与欢秉公治军,请您老宽怀”赵与欢斜昵了卢承谟一眼,意有所指,“陛下心怀天下,公而忘私,我等自然要设法为陛下分忧,再说,您这几个后辈,都是出类拔萃,若是不能检拔出仕,建功立业,岂不是有目如盲,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俸禄?” 卢承谟脸上阴云密布,他不是没想过近水楼台,借力武家,只不过他是文臣,又是地方官,天然有职责监视驻在宗室,自然不便提携,却被赵与欢钻了空子。 兴国公得意忘形,哪里顾得上看卢承谟的眼色,没口子夸奖,“赵将军是真忠臣,真忠臣呐” 汉州,绵竹县,城里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楼。 几个眉眼机警的汉子进来,四下里转了几圈,连后厨都没有放过,小酒楼不大,几乎可以一眼看穿,强行查探了半天,一无所获,粗暴行径惹了食客们的众怒,为免事情闹大,只得一头雾水地走出门去,派了个人报信,别的人继续蹲守。 那个人像条活泥鳅,在街市里游来钻去,七拐八绕,却不晓得,他的背后,远远的缀上了几个灰衣汉子。 权策担任鸿胪少卿时日不长,正经事做了不少,尤其以收敛文风和开拓商道广为人知,当日光化门为商队送行,许诺收取商队信件,一路同行,担当鸿胪少卿期间,信件确实不少,转为侍御史后,便少了许多,很是为商队做了些实事,解决了不少麻烦,后来,又有神都富商艾利居中润滑,结下了些善缘。 即便权策的官职越做越小,成了太平公主府家令,逢年过节,登门过礼的商贾仍旧人流如织。 他今日离了鹿堂山,便是来与西南这边一些熟识的商队主家晤面的,兼听则明,总要多有些消息渠道,才不至于为人蒙蔽。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拉拉杂杂的消息有许多,权策在这些碎碎的闲谈中,得出了两条得用的消息。 对隆州刺史尹思贞颇为提防警惕的鲜于士简,祖籍竟然是隆州的,他初就职的时候,便将隆州老家的族人全部迁走,再也没回过隆州,甚至对此颇为忌讳,不许人提及,隆州、汉州知晓此事的人纷纷缄口。 自从浪穹诏土王傍时昔内附大周,剑南道藉由浪穹诏向吐蕃走私的商队日渐繁多,规模庞大,走私的商品无所不包,利润丰厚,不少人垂涎,却并无商贾能得其利。 “呵呵”权策送走来客,静坐在密室里,手指敲打着座椅扶手,神色莫名,一个隆州出身的汉州刺史,发一句话,能令隆州讳莫如深,鲜于士简,人才难得呐。 卜月进门来,为权策易容,悄然回到了鹿堂山。 权宥等在门房,见他回来,立刻迎上前,“主人,鲜于刺史又送来了几个隆州的匠人,说是行迹鬼祟,要私探酿酒坊的” “酿酒作坊的护卫,都是官家的人在承当?”权策饶有兴趣的问。 “不是,权忠管事早安排了人手下来,小的自己也设置了护卫队”权宥摇头否认。 “他们都没察觉,独独官家的人察觉了,这种情形,多么?”权策又问。 “从未有过”权宥坚定摇头,“恕小的放肆,官家的人,并不中用,只是将人送去监狱要轻省些,旁的,还是要靠自家人” “呵呵”权策笑了。 第234章 艰难皇嗣(二十二) 如意元年七月十五,又是一年中元节。 今年宫中庆贺,没有在惯例的陶光园,而是改在了双曜城。 李旦被免了每日早间的问安,朝中宫中流言四起,东宫地位愈发危急,武家党羽的谗言攻击一刻不停,从房州进京的信使一日三至,散入朝中重臣府中,显然,皇嗣的兄长庐陵王方面,对他稳定李氏军心,占稳大统地位的前景,也不再放心了。 若放任这股势头继续下去,不能有所动作遏制,则东宫大位势必难保,才被宋璟释放出来的司马承祯,不顾瓜田李下的嫌疑,拼将一身老骨头,到各家贵戚高官府中布道作法,李隆基调度宫外的人手上蹿下跳,却始终难有进展,沉稳老辣的豆卢钦望,也不得不动用影响力,在各个场合为皇嗣声援。 柳暗花明的转折,来自于武后的一道命令,令殿中省与太常寺合议中元节庆典,跳过了以往惯例牵头的春官衙门,可谓意味深长,殿中少监是李笊,太常寺卿是欧阳通,少卿有二,一个是蔺谷,一个是卢照印,几个主事堂官尽数是权策羽翼。 李隆基立即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暗中派人走了千金公主的门路,请动她代为向义阳公主府传话,几个堂官得了消息,不置可否,闷声不响地做了两套方案,请武后圣裁。 在朝堂上,提及这个议题,宰相中唯有资历最老排名最后的格辅元出声,认为以往都在陶光园,可以换个地方,图个新鲜。 李家一派自然不反对,中立的没有态度,奇怪的是,武家一系的朝官竟然也没有反对,武承嗣时常板着故作威严的脸上,甚至还有丝丝笑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旦不敢大意,事必躬亲,与殿中省、太常寺紧密配合,将中元节庆各个环节料理得妥妥当当。 一夜过去,歌舞华丽曼妙,装点五彩缤纷,豪奢华贵,即兴吟诗作词,由铨选郎中崔湜拔得了头筹,许是他的风姿唤起了太平公主往日的记忆,四目相交之时,擦出了耀眼的火花,比焰火军的焰火表演还要绚烂,于是,太平公主早早离席,崔湜技压全场之后,也悄悄退走。 宴席阑珊,群臣公卿恭送武后起驾,今夜本该有一个圆满温馨的结局,却被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打断了。 东宫后院的合欢树下,仰面躺着一个死人,颈部的鲜血尚在汩汩流淌,显然才遭了毒手不久,手中攥着一个桐木人偶,武后摆头示意,河内王武懿宗前去将那人偶拿起,信手翻了过来。 火光下,人偶足下赫然写着两个血红的大字,武珝。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双目赤红,不复从容之态,“瑶环,将东宫内院一干贱婢全数拘押,严加刑讯,定要查出是谁的首尾,朕要诛灭其九族” “奴婢遵旨”谢瑶环矮了矮身子,素手一挥,大批千牛卫将士一拥而入,如狼似虎地侵门踏户,将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及以下皇嗣妃嫔媵妾,连同伺候她们的下人侍女一并拎起来,粗暴地捆绑住,初时尚有惨叫声嚎哭声,后面用破布堵上,没了声息。 “皇祖母”李隆基凄厉叫了一声,就要扑上前来。 “啪”一记耳光抽过,将他抽得横飞两步,摔落在地。 四下里一静,众人都看向武后前方站着的戎装女将,不由恍惚,不少人将她看做装饰品,此时才知,这女将早已名副其实。 谢瑶环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逼视着倒地的李隆基,神情凌厉,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李隆基为之胆寒,赶忙趴在地上跪好,磕头如捣蒜。 谢瑶环敛去张扬,侧身到武后身边,低眉顺眼,暗地里捏了捏拳头,她想抽这一巴掌,想了好久了。 武后莲步姗姗,走到失魂落魄的李旦面前,面上的失望和愤怒难以言喻,“旦,母皇曾经以为,你长大了” 李旦委顿在地,瑟瑟发抖,眼前飘着那张白缯布,攘外必先清内,必先清内。 原来如此。 剑南道,利州。 剑南道观察使吉顼入境,作为代天行宪,督查一道行政的最高官员,自有一番煊赫,护卫兵丁,号牌仪仗,随从车马,铺陈出去数里远。 利州刺史卢承谟与右玉钤卫中郎将赵与欢一同出迎。 吉顼身材挺拔,脸型方正,三缕长髯飘飘,眼神清冽,很有一番正气浩然。 他无视了率先行礼的卢承谟和赵与欢,反倒和赵与欢身后的郎将交谈甚欢,那名郎将正是赵与欢才从梓潼带出来的,武家人,武秉德,兴国公的隔房侄子,另外两个武家小字辈,也都挂上了都尉的官衔,因敢死团演训辛苦,赵与欢体恤,特意不让他们入领军序列,只在中军他的身边行走。 入夜,吉顼的接风宴在刺史府中举行,此君的面孔才渐渐清晰,酒色财气,一样不少,席间因属官言辞令他不满意,竟当众罚跪一旁,当众将歌姬舞姬拉在怀中上下其手。 酒过三巡,吆喝着不好喝,剑南道在他治下,剑南烧春如何能少,卢承谟趁机煽阴风点鬼火,屡屡提及义阳公主府和权策,挑惹得吉顼心火大盛,放言要让剑南烧春归于剑南,造福剑南百姓,勋贵不当与民争利。 卢承谟连声附和,得意地朝赵与欢扔眼镖,可惜赵与欢许是喝多了酒,有些痴呆,脸上带着憨傻的笑容。 宴至半夜,吉顼还未尽兴,起身出恭,摇摇晃晃勒令一众人等不得逃席。 卢承谟本想陪同,却被吉顼一把推开,搂了两个侍女去了茅房。 “啊……”的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卢承谟等人蜂拥而入,只看到两个**的侍女倒在肮脏的地上,吉顼已经不见了踪影。 “搜,快搜,府内府外,贼子跑不远” 随着卢承谟的命令,不少官差仆役都动了起来,嚷嚷着四下里搜查,乱成一锅粥,有一队灰衣汉子也擎着火把出后门搜捕,他们中似乎有人不良于行,由几个人围着,七手八脚夹在中间。 汉州,绵竹县,鹿堂山,权策的庄园里。 半个多月过去,放飞的敢死团各部,陆续有消息传了回来,在桌案上堆起了高高一摞。 “很精彩,洪桐县里无好人呐”权策不停叹息。 上官婉儿忧心忡忡,思虑了半晌,轻声道,“这些贪官污吏抱成一团,面目各异,藏得极深,挖掘起来势必伤筋动骨,中枢又有武承嗣掣肘,郎君,依婉儿之见,怕是只能含糊而过,将卢承谟丢出来祭旗罢了” 权策冲她笑了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婉儿,不只是中枢可以掣肘地方,地方也可以摇动中枢的” 第235章 艰难皇嗣(二十三) 上阳宫,观风殿。 清晨时分,武后尚未起身,殿门前,皇嗣李旦已经跪满了一整夜,憔悴不堪,摇摇欲坠。 谢瑶环入宫当值,见此情景,看了眼殿内开始走动的宫女们,无人朝这里看一眼,也无人替这位身份高崇的皇嗣传话。 没过多久,殿内灯火通明,近身伺候的韦团儿踏出大殿,见到谢瑶环,屈膝福了一福,“瑶环姐姐,陛下刚起,您晚上一炷香的功夫再入内更方便些” 谢瑶环似笑非笑,这些小事,她心中有数,倒是不必领情,“韦娘子官任尚宫,皇嗣在殿外长跪,若不禀报与陛下知晓,恐有失职之嫌?” 韦团儿心中一突,她夜间约束宫女封锁消息,还可以打着不敢惊扰陛下睡眠的旗号,若是陛下晨起之后,继续瞒报消息,怕就是一桩罪过,躬了躬身,“谢过瑶环姐姐提点,团儿待会儿随姐姐一同入内通报” 殿内,武后对镜而坐,神色难得怔忡,轻轻抚了抚鬓角,竟然有星星点点在其中了,脸庞皮肤也微微有些松弛了,她转眸看了看镜子旁边的一幅画,亮金色的凤袍,惊心动魄的身段,胸前的隆起如玉似雪,她怕是再也难以做到了。 闭目凝眉,权策总说她是天上人,她终究还是会降下云头,落在地上的,她终究是个凡人,是个母亲,会因儿子的无能懦弱大动肝火,伤及心神,彻夜难眠,她不相信儿子会用巫蛊之术诅咒自己,势必是东宫有小人作祟。 但相比之下,她更愿那的确是儿子所为,至少能证明他终于长出了牙齿,像是她的孩儿。 “陛下,皇嗣在殿外长跪整夜,看着不大好,请您示下”韦团儿淡然禀报。 武后腮帮子隆起了一瞬,自虐?愚蠢已极,冷厉的处置在红唇边转了个弯,终究咽了回去,“送他回东宫闭门思过” 韦团儿听令退下。 不片刻,武后衣装整齐,妆容精致,再看镜中,身段比之画中人差了些腰身,威严气势却是远胜数筹,“瑶环,千骑人数太少,你与娄师德商议一番,扩充为万骑,募兵之事,若是有难处,便自右玉钤卫先行征调,右玉钤卫方面,令侯思止再设法补充” “奴婢遵旨,陛下,奴婢才德不足,难以统帅万骑,还请陛下……”谢瑶环第一反应便是交卸军权,她渐渐看清,她对心心念念的大郎,最大的用处不是执掌兵权,而是近在陛下身侧,所以,兵权她随时都可以交卸,哪怕做个洒扫宫女也是无妨,唯独不可以因揽权惹得陛下厌恶。 “噗嗤”武后笑出声来,不置可否,当先而行。 谢瑶环心中茫然,紧跟在后头,眉头紧皱。 武后走出大殿的时候,韦团儿正搀扶着李旦离去,李旦胖大,有气无力,走得极慢。 韦团儿眼角余光见到武后的身影,嘴角阴狠一挑,“团儿谢殿下不娶之恩” 李旦昏沉之中,听到这句嘲讽蔑视气味儿十足的话,如遭雷击,身子晃荡两下,轰然倒在地上,勉力蠕动,却没能起身。 武后迈着轻快步伐走来,径自在他旁边走过,裙裾轻飏,拂过李旦仰着的脸上,带着幽幽浓香。 李旦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有与母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了,他放弃了挣扎,就那么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两行热泪不停滚落。 武成殿,武后临朝。 朝中事务处置完毕,你方唱罢我登场,东宫遭厄,武承嗣等人自然不会放过,一扑而上,这次他们学了精乖,皇嗣毕竟是陛下的儿子,处置权只在陛下手中,火力集中,冲着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等东宫外戚疯狂挥刀,皇嗣方面的迎击也有了些起色,设法转圜之外,还捎带着反攻,武家子弟的劣迹一一揭露出来,将不少朝臣斩落马下,斗得不亦乐乎。 这种场景,武后一眼可看穿,带着轻柔的笑意,冷眼旁观。 一个姓韦的冬官衙门郎中卷入进来,阴森森给了皇嗣一党一记暗箭。 武后脸上的轻松不翼而飞。 李显,李旦的哥哥,庐陵王李显,加入了战团,竟不是为弟弟张目,而是乘着武家的东风,忙着扩张自己的势力。 “真是朕的好孩儿”武后胸口高高鼓起,她知道李显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份狠心,操盘的,定是他身边那个像极了自己的祸水女人,就是因为她,自己才废了李显的皇位,岂料,他竟还不知悔悟。 “臣天官衙门铨选郎中崔湜有奏”崔湜这时候冒了出来,“朝堂铨政,有德者居其位,有才者克其功,今各方职官虚悬,恐有怠朝政” 武后扯了扯嘴角,还算有清醒的,“诸卿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麟台监宗秦客一跃而出,“臣保举洺州刺史薛稷,豫州司马萧至忠,象州长史刘幽求” 话音落,朝中一静,武三思这条忠犬,莫不是失心疯了,保举的怎么都是不着四六的人马,都是谁的人? “臣附议”率先出列支持的,竟是春官侍郎严善思,“臣保举琼州主簿宗楚客,庆阳令陆象先,萧县令李尚隐” “臣附议宗监令与严侍郎”武三思出列附议。 “臣附议”葛绘也出列。 朝官们惊魂未定,便看到了两个大块头人物,消化良久,渐渐弄清楚,这显然是权策与武三思做了利益交换,趁着武承嗣一党攻城略地的时候,抄了后路,捡起了死鸡。 只是宗楚客定是武三思的人无疑,权策的人又在何处? 武承嗣一直在部署攻防,却是忽略了保举官位一茬,棋差一招,恼怒不已,反复思量,却是无可置喙,那些人他都不认识,如何阻碍?弹劾武三思和权策朋比为奸?怕不是作死,朝中最大的朋党就是他自己。 武后呵呵一笑,目光似有似无落在武承嗣身上,“承嗣若有贤人,也可奏来,朕一并诏准” 武承嗣心肝悠忽提起老高,赶忙调整了表情,做欢喜状,趁机举荐了心腹张嘉福担任凤阁舍人,将麟台喝西北风的王庆之解救出来,重回兰台,升为殿中侍御史,钱途大好。 “举贤任能,朝臣之责也,诸卿尽职尽责,公而忘私,朕心甚慰”武后对保举入朝的几人也并不熟稔,但她心如明镜,这定是权策在履行自己的诏令,为太平公主铺陈根基来了,却是找得好时机,形格势禁,精巧到极处,以他行事风格,这里头可能任何人的人,却绝不可能有他自己的人。 大开大阖,盘绕大势,却又志虑忠纯,委实难得。 武后心中怅惘,叹了口气,站起身,“赐梁王武三思白璧玉圭,许车驾配用朱轮华毂,恩赏其长子崇训为尚宝丞,赐权策……姓武” 武三思欢喜不迭,出列谢恩,葛绘代权策领旨。 群臣有的艳羡,有的钦佩,最多的是叹服,武承嗣脸色维持不住欢喜,漆黑如墨,心中翻江倒海,这不只是官位的问题,定是有个什么政治节奏,又给这两人踩准了。 夜,太平公主府。 香衾之内,玉臂横陈,云雨之后的热气蒸腾。 崔湜过府报喜,太平公主心情甚佳,晚膳都不用,拉着他在床榻上折腾了好些时候,她最清楚,薛稷、萧至忠、刘幽求、陆象先都是她的门下。 亢奋过后,想起不对,“那小贼不在神都,你如何与他们呼应?” 崔湜支起身子,“上官待诏走前,令我等听从葛绘区处行事” “如此说来,那李尚隐,是上官婉儿的人了?”太平公主眯了眯眼睛。 崔湜默认。 太平公主沉着脸思量,权策花费偌大心思帮助自己,一无所取,是情理所应当,她丝毫不感意外,武三思将宗秦客的弟弟宗楚客从岭南烟瘴之地搭救出来,得了两份忠心,他和权策一路行事,合了武后的心思,得到了恩赏,这才是他最在意的收获。 上官婉儿也出手相助,却只塞了一个人,她的收获又在哪儿呢? 怕不是在自己最宠爱的外甥儿床榻之上? 太平公主心头登时抑郁,重新在朝中营建起势力的喜悦,消散大半。 第236章 艰难皇嗣(二十四) 剑南道,利州。 因剑南道观察使吉顼在利州刺史卢承谟府衙离奇失踪,钦差护卫右玉钤卫中郎将赵与欢令手下郎将武秉德将刺史府团团围困,水泄不通,不许进不许出,每日只有定量饮食可进入,维持饿不死又吃不饱的水准,形同将卢承谟圈禁。 有个卢承谟的幕僚,不信邪,强行向外闯,武秉德当即下令,将其乱箭射死。 利州变局惊起一滩鸥鹭,剑南道如同瞬间热闹得如同一锅沸腾的小米粥。 益州刺史段纶弹劾利州刺史卢承谟治理地方不力。 汉州刺史鲜于士简上奏疏弹劾隆州刺史尹思贞包藏祸心,觊觎剑南烧春工艺,放任流民糜烂汉州。 松州都督韩咸弹劾汉州刺史鲜于士简擅动刀兵,滥用强力,激化与羌人部落的矛盾。 隆州刺史尹思贞又上奏疏弹劾钦差权策,懈怠公务,自入剑南道以来,无所作为。 乱糟糟的罗圈架奏疏上呈武后,武承嗣挥手间策动党羽预备着兴风作浪,要喂权策好生喝一壶,岂料武后根本就没有给他机会,奏疏全数留中不发,不批也不议,她着眼的是大局,要的是一个平静驯服的剑南道,还有自己的清白名声,暂时的混乱,她是能够容忍的。 剑南道的封疆大吏们唱了一台大戏,眼巴巴等着朝廷回音,却只得了个无声无息,也就偃旗息鼓,心中有数,剑南道方圆之中,试图绕过权策解决问题,已经没了可能。 汉州,绵竹县,鹿堂山庄园。 权策与上官婉儿携手相互依偎,站在大门口,指挥仆役悬挂大门口的匾额,上面铭刻着斗大的两个鎏金大字,剑胆。 “向左移一点,胆字那边高一些”上官婉儿吊着权策的胳膊左右打量,脆生生发话,活泼得像个豆蔻少女,浑然不像二十大几岁的人。 不远处,汉州刺史鲜于士简踩着脚踏下了马车,蹙着浓眉,探究地看着这一幕好半晌,整整表情衣冠,稳步上前来,“士简拜见权郎君,拜见上官待诏” “士简啊,起来吧”权策虚扶一把,与上官婉儿轻轻拥了拥,交换了个浓情蜜意的眼神,留她在门口继续挂匾大业,自己带着鲜于士简去了书房。 “权郎君与上官待诏鹣鲽情深,羡煞旁人”鲜于士简落后半步,随在他身后,语调轻松地恭维道。 “呵呵”权策轻声一笑,面有得色。 到得书房落座,侍女为鲜于士简奉上浓浓的茶汤,为权策奉上的,里头清清热水泡了些晒干的菊花朵,加了些焦黄的蜂蜜糖霜,幽幽清香,味甜而不腻,权策喝得很是享受,总算摆脱了那比胡辣汤还要重口味的所谓茶饮了。 鲜于士简静静看着他的作派,嘴角扯了扯,埋下头抿了口茶汤,再抬头,神情已经很是庄重,“权郎君,士简得了些消息,似乎有人在运作商队,向吐蕃走私盐茶和铁器,甚至有武器在其中,士简有意布局阻断,擒拿其中商贾,追查幕后元凶,权郎君以为如何?” 权策愤而拍了拍桌案,“这些蠹虫” 站起身走了几个来回,负手在窗前蹙眉思索了良久,终是摇了摇头,“此事不妥” 见鲜于士简面露不解,张口欲说话,伸手按了按,“士简一心为国,毋庸置疑,然而事有轻重缓急,走私商队不过是疥癣之疾,图谋的只是区区钱帛,安戎城的吐蕃人,却是心腹之患,且容这些蠹虫多蹦跶些时日,待我收拾了安戎城,回神都报捷,再由士简着手处置他们,彼时,士简当不会再是区区刺史” 鲜于士简沉默片刻,叹口气,“全凭权郎君安排,士简搜集好证据,放条长线,将他们一网成擒,为权郎君剑南之行添彩” 权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明亮了起来,很是满意地道,“士简有心了,呵呵” 客套了几句,权策又想起一事,“士简,我对那松州都督韩咸,不甚信任,偏松州又是攻略安戎城的前线,我意欲微服去松州一行,一者查探地形,把握先机,二者预先拉拢些羌人部落,为我所用,免得战事一开,受到韩咸牵制,行事不利落,你可为我妥善做些安排,不可惊动官面上的人物” 鲜于士简啪的起身,以手捶胸行军礼,“权郎君放心,士简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权策微微点头,含笑道,“士简做事,我放心” 鲜于士简风风火火大踏步出了庄园,很有一番军令在上,急于星火的味道。 庄园庞大,叠床架屋,廊柱深深,帷幕重重,鲜于士简的身影良久都未曾走出这间巨大的书房,上官婉儿的身形已经伴在权策身边,眨着美丽的杏眼,看着他精湛走心的表演。 “大郎,我陪你一道去松州”上官婉儿转头看着权策,没有再叫郎君,她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但却总放不下心。 “不可,你在这里,为我安抚后方,我的计划虽是奇袭,但无兵马威慑,恐难以收吓阻之效,剑南道地方糜烂,韩咸的兵马战力,怕是当不得大用,若是后方再乱起,你的大郎,便注定有去无回了”权策揽着她的腰,将头埋在她小腹之上,声音轻柔,却是斩钉截铁。 上官婉儿抱紧他的脑袋,他还在身边,心里已经是一片空落落。 深夜,汉州刺史府。 密室之中,黑黢黢的,一圈的坐榻上,坐着看不清面孔的几个人影。 “权策其人,有心机,通权变,却也有纨绔子弟的通病,好大喜功,贪图享乐,连一口茶汤都饮不下去,意志可称薄弱”鲜于士简当先开口,却是分析权策的,“上官婉儿说是宫中待诏,陛下近臣,巾帼宰相,权重宫闱,却伺候他如同侍妾,昔日我在神都时,也曾见过太平公主对他百般溺爱,加之陛下宠信,想必这才是他能在神都朝廷立足成势的根源,所谓文武双全,当是吹捧出来的,不足为信” “既然如此,便依原计划行事,这一遭,我等筹备了大半年之久,规模前所未有,事毕之后,可以歇口气,维持我等互相弹劾的格局,在天府之国的刺史任上享福便是”上首的人影心有余悸,没了心劲。 “正该如此”其余人影都表示赞同,左一个钦差,右一个观察使,朝廷的动静,让这些地头蛇心中不安。 鲜于士简沉默不语,他初到剑南道,老家族人便遭到尹思贞挟持,不得不与这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剑南烧春在他治下,借着这个因由,与其他刺史交相弹劾,以这种方式令朝堂安心,一众刺史相互勾结,走私吐蕃,牟取暴利。 “从亚死了,卢承谟保不住,他的份额,便由你们几家,还有韩都督均分”上首的人影开口,的确义薄云天,却只是对仍旧握着权势的人讲义气,卢承谟一只死老虎,已不值一提。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鲜于士简冷冷一笑,欲壑难填,所谓歇口气,过了风紧的时候,怕还是会重操旧业,那韩咸不在座中,却无人敢打他的主意,手中握有四五万兵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走私给吐蕃的兵器,全都来自松州都督府的军械库,那可是获利的重头戏。 第237章 艰难皇嗣(二十五) 昆州,南秦县,此地坐落于吐蕃、浪穹诏与大周剑南道的交界处,鸡鸣三国。 南秦县东南,是浪穹诏芒部,西南则是吐蕃芒康城,由这三个地界出发往来,有马帮穿梭其间,沟通西南各地,以盐茶丝绸换取马匹,为茶马古道,翻山越岭,艰险更甚蜀道十倍有余。 自吐蕃大相禄东赞过世,其长子论钦陵操纵吐蕃国政数十年,对大唐以及如今的大周渐渐不复恭顺,南侵剑南诸羌,北略安西和吐谷浑等地,武后掌政以来,朝廷不再扶持茶马互市,仅余下民间小股马帮和浪穹诏商贾仍旧与吐蕃贸易,因此之故,吐蕃对大周更为敌视,形成了危险的恶性循环,因走私转运仍旧广为存在,高原上盐茶的短缺暂时未曾影响逻些城贵族和苯教巫师们的利益,矛盾并不尖锐。 近十年来,剑南道各地州府衙门严厉打击小股马帮走私,手段毒辣,但凡与走私有干系的商贾,往往招致破家灭门之祸,然而流入浪穹诏和吐蕃的盐茶丝绸不但未见减少,数量反而更见庞大,论钦陵派遣弟弟赞婆入驻安戎城,便是为了抢占这条商道的利益和资源,壮大实力,进一步压迫赤都松赞普蠢蠢欲动的势力。 今日南秦县城,车马辐辏,人喊马嘶,有的马背上驮运着大包大包的货物,有的是由骡马拉着特制的平板车,与普通的板车不同,窄而长,轮毂低矮,车板四周有粗制的绳索捆绑固定,便是走山路,板车垂直上山,板车上高耸入云的货物也不会掉落。 街道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指指点点,有那见识过世面的,指点着形状各异的麻袋,显摆着自己的博学,“看看,这麻袋方正有棱角,里头定是装的茶叶” “胡三叔,你弄错了吧,茶叶就是树叶子,哪里来的棱角?” “一瞧就是生瓜蛋子,拿树叶子卖,能换来甚,套上个铁盒子,画上漆画,那就值钱多了……看那边,油纸袋包裹的,里头定是荣州出产的井盐……醒醒鼻子,有没有闻到樟脑味儿,这里头装的一定是丝绸锦缎了,这东西可是金贵得很,这一麻袋丝绸,能换上一大群骡马……” “三叔,这是啥?怎么还用草席裹着?是什么稀罕物……呜呜” 那见多识广的胡三叔一把将那后生的嘴巴捂上,南国日头足,草席的缝隙间,有明亮刺眼的反光,很明显是金属的家伙事儿。 南秦县的民众以往隔几个月就能看到这个大场面,早已习惯,但这次的车马队伍格外漫长,长得让最健谈的当地人都没有了话说,街道静寂下来,默默看着这支队伍在街道上穿过,无始无终,看不到尽头。 队伍中,除了赶马推车的民夫,还有数百人的押运队伍,都穿着干练的短打,腰间扎着一圈儿匕首,斜挎着横刀,手中拎着红缨枪,马腹下还悬挂着陌刀长槊,武装到了牙齿,这些东西既是用来防身的,到了地方上,也能拿来当货物,能挣不少钱帛,权当是外快。 人群里有人嘀咕,“怎的穿的一身白,奔丧似的,忒不吉利” 的确如此,这些押运护卫,衣服都是白色的,连鞋子、发带、腰带都是白色的,这倒是与奔丧无关,吐蕃人服色尚白,贵族上下都穿着白衣,入乡随俗,能多得些尊重,便多了一重安全保障。 这些护卫分成一段一段的,几人一团,各自目光机警的四下里盯着,行事也是各自为政,看不出谁是头目谁是下属,这也是一项安全措施,免得被人擒贼擒王,拿捏住一人便轻易控制了商队。 商队穿过南秦县,先向东,入境浪穹诏芒部,并不需要商队有人接洽,早有人芒部常驻,将芒部上下都打点妥当,商队只做了短暂停留,便长驱直入,向西穿过两条界河,吐蕃芒康城遥遥在望。 天色已暮,四下里都是深山老林,道路崎岖陡峭难行,山上寒风习习,凉意沁骨,商队避开了风口,找了个相对平缓的河谷地带,燃起篝火照明取暖,他们很熟练的排出了夜宿的阵势,最外围是下力的民夫,在篝火上烤着由粗粮米糠和野菜混合做成的硬面饼子,这种食物易于饱腹,实则养分全无,唯一的好处是盐分足够,每隔一日,还会有些肉脯荤腥下肚,总要靠这些人卖力气。 中间是满载货物的车马,盘成好几重,首尾相接,围成个巨大的圆形,像是个层层封闭的堡垒,每两重之间,都有押运护卫错杂其间,他们的伙食要好得多,都是松软咸香的米饼,每人手头还有一条干马肉,有的手中还拎着一壶小酒。 阶层上下,根深蒂固,无论如何掩饰,总会在细节当中露出马脚,被拱卫在最核心的,喝酒吃肉的,便是这一行商队的首领。 夜阑人静,呜呜风声大作,河谷避风,风在头顶呼啸而过,倒像是安魂曲,民夫们裹着破旧的厚袄子,蜷缩成一团,值夜的护卫们背靠背坐着,拄着横刀,守在篝火旁,眼皮子不停打架。 篝火中突地噼啪噼啪连续几声爆响,护卫立时警觉,拎着横刀起身,四下里巡弋了一番,未曾见到人影,身后的篝火盆中,一股股浓白的烟雾腾起,在无风的河谷中悠然四处飘散。 护卫回到篝火旁坐好,一阵甜香扑鼻,眼皮子打架更加厉害了,不片刻便进入了黑甜梦乡。 翌日天明,民夫们自动自觉将骡马车辆打理好,有些活泛的,察觉白衣护卫们生脸儿多了不少,数量也比当初多了两倍不止,只是他们行事淡定,起头的几个人也还在,便老老实实向芒康城去。 同一日夜晚,汉州,权策带着一众羽林护卫出发西行。 鲜于士简做事很是周全,不止安排了沿路的向导护卫,还附送了几个羌人仆役,便于联络羌人部落,取信于人,虽说权策交代,不与松州都督韩咸联系,他还是自府衙中派出几个幕僚书吏,他们持有几份盖着汉州刺史府官印的空白文书,随时填写后,都能生效,当做州府之间行文使用,在不暴露钦差身份的前提下,借上官府的力量。 “士简有心了”权策拍拍他的肩膀,与他错身而过。 “此去风大浪急,羌人无义反复,韩咸混沌不堪,吐蕃凶顽蛮狠,权郎君金枝玉叶,还请善自珍重,切莫轻身犯险,士简预祝权郎君马到功成”鲜于士简快步牵过马缰,躬身递到权策手中。 权策心底微微叹息,冲着门口一袭素衣,倚着门廊站立的上官婉儿挥挥手,策马而去。 第238章 艰难皇嗣(二十六) 神都,上阳宫。 太平公主入宫谒见,陪侍武后同游芬芳殿,沿着谷水长长的水廊漫步,时已入秋,冷风迎面,处处是寒烟衰草,实没有什么景致好看。 母女二人都不是畏寒的,相携谈笑,人比花娇。 走到水廊尽头,太平公主突地沉默下来,脚下也顿住不前,眼睛盯着前方广场上的一块方砖,怔怔出神。 仿佛有一个浑身血迹的白衣少年,伤痕累累,才出丽景门制狱,匍匐在此地,狼狈抽搐。 彼时曾见,只觉羞愤难当,堂堂皇家子弟,如此丑陋形态,丢尽了李家尊贵的面皮。 “啪”耳光响亮,当时自己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将他抽翻在地,伤口迸裂,血流一地。 太平公主猛地打了个哆嗦,缩了缩手,五指紧捏成一团,眼睛里闪出几许晶莹。 她也不解,为何时过境迁如此之久,她再想起当时一幕,再无羞愤之意,只余下心痛欲哭。 武后侧了侧头,伸手抚了抚太平公主的脸颊,触到一点湿润,停了片刻,叹息一声。 太平公主醒过神来,丝毫不作遮掩,扯着武后的衣袖,带着些娇娇之意,“母皇,女儿想念外甥了,他何时能归?” 武后温柔地笑了笑,轻抚着太平公主的背部,向近处的上清观走去,“他不只是你的外甥儿,还是朝廷的官员,为国效力是理所应当,无须担心,朕相信,他能替朕补好西南那片天” 太平公主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多说。 武后在上清观坐定,韦团儿领着一众内侍奉上百官奏疏,武后一边阅看,一边与太平公主商议,韦团儿跪坐在侧后,几番跃跃欲试,却不敢开口,她终究不是上官婉儿,说些漂亮话儿,逗乐解闷可以,实没有什么治国理政的见解。 “陛下,此间有上官待诏密奏”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份黄封奏疏,匆匆进了上清观,直接将奏疏进奉到武后面前。 武后伸手拈起,很是随意地站起身,避过韦团儿和太平公主,打开密奏,一目十行扫过后,又字斟句酌认真看了一遍,合上奏疏,沉吟良久不决。 上清观内寂静,太平公主和韦团儿都跪坐原地,不敢稍动,眼中却都有精芒闪过,对上官婉儿的忌惮更深一层。 过了许久,武后重新坐回案前,提起朱砂笔,快速批复,倒没有再避着太平公主,“擘画可称详明,然事有多端,变化莫测,犹需小心在意,方寸得失朕有所不究,大义大局必得其圆满” 武后的朱批连同黄封密奏一同又交回那个小太监手中,匆匆退了下去。 密奏之后,武后又埋头批阅奏疏,一心两用,与太平公主闲谈,“太平,近日宫中朝中,事态频仍,你可有话要说?” “女儿以为,两个嫂嫂行事不检,触犯大忌,但终究是皇家中人,还是应当保全些体面,及早处置为好,免得横生枝节,朝中动荡不休”平心而论,太平公主对于帮助李旦脱困,兴致不大,但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等人被看押讯问,虽说是谢瑶环的女千牛执事,仍是难免有些不堪流传在外,对整个李家的声名和势力都是巨大的损害。 韦团儿闻言,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武后手上不停,笑了笑,不置可否,太平有狠心,也有野心,目光却短浅了些,此时不管以何种方式处置那两个贱婢,青史之上,于武后自己和李氏,都是污点,皇嗣的孱弱之势亦将定格,再难挽回,唯有拖延下去,以其弱势濒危,反倒有助于李家生同仇敌忾之心,争取朝官同情支持,凝聚起实力,再与武家众人达成新的均衡,向来以中立自居的豆卢钦望,渐渐旗帜鲜明支持皇嗣,便是明证,这才是帝王格局。 至于那两个贱婢的处置,却上不得台面,越是体面,便越是难堪,何必拘泥?随时可杀,随地可埋,不值一哂。 为武后淡淡升起的气势所慑,太平公主不敢再多言,陪侍武后用了午膳,太平公主告辞出宫。 “殿下,高安公主府驸马王勖近日又活跃起来,往武安县公府上走得很勤,与原楚王府上的幕僚有所来往,还试图往千金公主府上走动,千金公主闭门不纳”香奴面带忧色,密切关注与权策相关的几家府邸动向,是太平公主的吩咐。 “哼,却不是个安分的,病好了,又要兴风作浪,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个儿的分量”太平公主心境不佳,冷哼一声。 “可需要奴婢设法警告他一下,或者,干脆让他再病下”香奴对这位驸马也没有什么好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除了给权郎君添麻烦,实没看到还有什么用处。 太平公主闭目沉吟片刻,摆摆手,神情冷漠,“莫要管他,或许,也是个机缘” 香奴赶忙低下头,趁着唤人进来伺候的当口儿,退出车厢,脸上阴霾密布,再度陷入忧虑之中,公主越发惦念权郎君,却又总在有意无意间对权郎君挖坑设伏。 权郎君并非是泥捏的,她实在担忧,若有一日,他忍无可忍,或是公主坑陷了他在意的人,那,对谁,都不是一桩幸事。 松州,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咽喉锁钥之地,州城驻在地为嘉诚县,都督25个羁縻州府,屯兵五万六千余,直面吐蕃,边界多为山川大泽,天然屏障,唯有安戎城之地,地势相对平缓,两厢各拥重兵对峙。 安戎城原本是太宗皇帝时期,由大唐营建,地利鲜明,依山而立,四面皆易守难攻,是一根楔入肉中的钉子,吐蕃扩张以来,安戎城几度易手,大多数时候,皆掌握在吐蕃人手中,也因此,两国攻守之势逆转。 甘松岭,川主寺,迎来一行特殊的客人。 “韩都督,久仰大名” 寺内有一精舍,权策在内,与一老僧论茶,老僧身材高大,白眉及肩,满面鸡皮,年岁应当不小,动作却很是利落,听完了权策的制茶建议,又见他有外客来,便高宣一声佛号,端着笸箩退出精舍。 这外客,却是从麻袋中出来的,韩咸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嘴上吐了几口口水,拧着浓眉,并指如刀,厉声呵斥,“你是何人?敢对本督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仔细我发大兵来此,连同这山寺一并屠灭” 权策仰面,无奈地呻吟一声,鲜于士简说此君混沌不堪,果不其然。 他改了口风,索性赤裸裸,“韩都督,有无兴趣做个交易?” “甚交易?本督如何信得着你?”韩咸面目阴沉。 “你只能信我,因为我可以随时取了你性命去” “哈哈哈”韩咸洪声大笑,渐渐猜到了眼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怕就是那钦差权郎君,“你若取了我的性命,你的大事也做他不成” 权策静静的看着他大笑,面色淡然,“我的大事如何,由我自定,我尽诛剑南道蠹虫,可说是大事已成,我夺回安戎城,也可说是大事已成,区别在于,前者你死,后者你生” 权策信步走到韩咸面前,比他高了半个头,一字一顿,“韩都督,休要自作聪明” 韩咸狰狞着一张橘皮脸,“怕是权郎君只顾建功立业,哪里会有空担保本督生死?” “诚如你所言”权策拧了拧脖颈,连续昼夜赶路,咔咔作响,“我只在意建功立业,你死,对我的功业,有甚好处?让段纶他们去死,就够了” “你,你晓得是段纶?”韩咸大惊。 “韩都督,我晓得的,比你还要多,比如,你账下长史,家中藏着个吐蕃大汉” 第239章 艰难皇嗣(二十七) 如意元年八月初,上官婉儿全副仪仗现身益州,与益州刺史段纶晤面,以剑南道观察使吉顼失踪及松州都督府前线不稳为由,传令召见各州刺史。 文书由上官婉儿和段纶联名签押,加盖权策钦差大印,各州刺史不虞有他,陆续启程抵达金堂驿馆,上官婉儿驱逐刺史幕僚从属,闭门商讨军需供给及破案事宜,不见外客,各州一般事务暂由长史与钦差幕僚代为处置,重大事务则由金堂驿馆签押传令,长史遵照执行。 这一举措招致强烈反弹,荣州刺史黄轾当场吵闹起来,上官婉儿于案头的一堆卷宗中翻检片刻,当堂历数黄轾各项罪过,有名有姓,见人见事,人证物证齐全,令左右将黄轾投入狱中。 众多刺史望着上官婉儿的桌案,脸色红白,倒是无人再敢多说。 有人却是只做不说,隆州刺史尹思贞勾连益州本地铺兵都尉,连夜外逃,于金堂城外五十里遭到擒拿,上官婉儿以其忤逆罔上,阴谋作乱,斩首于长街,益州刺史段纶及铺兵都尉等十几人管治不善,受到牵连,施以鞭笞刑罚,段纶年迈体弱,鞭殴致死,终是为自己的轻视大意付出了惨重代价。 顷刻间两人死一人下狱,各州刺史噤若寒蝉,汉州刺史鲜于士简率先于金堂驿馆签押文书,经上官婉儿审核发下,各州刺史纷纷效仿,由此,剑南道行政大权,实质上掌握在了上官婉儿一人手中。 与此同时,赵与欢自利州拔营,南下益州,由武秉德出面,一路集结各州兵马,放飞查探的敢死团将士也陆续归队,抵达益州之时,敢死团两千余兵力监视掌控剑南道各州四万余兵马,屯驻在松州后方,备御之势达成。 上官婉儿犹自不肯放松,居金堂强势掌控剑南道各州,令州县府衙开仓,筹备辎重粮草,征集民夫,源源不断向松州后方输送,以此事为切入,行雷霆手段,有那贪渎过甚的,懈怠公务的,毫不留情拘押到金堂处置,生还之人十不存一,剑南道各州衙署,无不闻金堂之名而色变。 “待诏,吉顼当如何处置?”赵与欢言行之间,对上官婉儿愈发敬重,宫中都是袖里乾坤,不显山露水,一旦出外,才能见出魄力手段,素手轻挥,江山已然变色。 “吉顼在你手里?”上官婉儿微微诧异,她以为,这等要害事宜,应当是权策心腹手下施为。 赵与欢微微苦笑,“此事由权郎君手下执事完成,他们另有要务,便移交给我看管” 上官婉儿微微沉吟,眼中煞气一闪而过,“他此时不宜现身,也不宜死去,却不可便宜了他,让他受些磋磨,最终营救观察使的偌大功劳,便看谁人能得郎君欢心罢了” “属下遵命”赵与欢领命退出。 上官婉儿漫步到窗前,隔窗西望,西岭依稀可见,她在这头,鲜于士简悬崖勒马,及时拨乱反正,是个值得栽培的,但她更愿,那头的松州,韩咸能做得好些,再好些。 松州,都督府。 韩咸在军府节堂高高踞坐,府中上下着急忙慌,川流不息,各色消息应接不暇,令他神色沉重不已。 “都督,雅州地方押解军粮五万石,军械百车抵达” “都督,当州地方押解军粮三万石,辎重百车抵达” …… “都督,保宁都护府押解军粮万石,棉衣万套抵达,另有三千精锐到账下听令” 保宁都护府?连那等又臭又硬的穷乡僻壤也来襄助军资了呀。 韩咸幽幽苦笑,任由属下的文官幕僚和武官将佐在下面兴奋地嗡嗡嗡叫个不停,自己在心头默默给那小白脸权郎君写了个大大的服字,小处捏着他的性命和前途,大处以大势逼迫,他哪里还有选择在? 斜眼一瞟,看到左手第一位坐着的长史程守业,他的神色与韩咸一致,眉头紧蹙,脸色沉重,他们两人,是这节堂当中唯二苦着脸的。 “程长史,你为何这般模样?难不成量我剑南道之人力物力,尚不能与赞婆小儿一战乎?” 程守业大惊失色,“都督,难不成与安戎城开战是真?为何下官不曾知晓端的?兵凶战危,未得朝廷旨意,实在不宜轻率挑起边衅,恐引火烧身” “你看这副阵仗,是本督在挑起边衅?”韩咸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似要看进他的心里,“长史高才,如何行军布阵,可有见解?” 程守业干咳两声,趁这个空当,眼珠转了几转,计上心头,“都督,还请,那个,屏退左右” 韩咸笑了笑,挥挥手将堂内属官赶了出去。 程守业凑到韩咸身边,苦口婆心规劝,“都督,你可莫要忘了,那商队已经入了吐蕃境内,此时起了战火,吐蕃方面将商队一口吞下不说,怕还会公之于众,资敌,可是要命的罪过呀” 韩咸恍然大悟,很是感激涕零,“确乎如此,无长史,我几乎误了大事” “都督过誉了”程守业松了口大气,趁热打铁,“为今之计,还是当上奏陛下,将剑南道倒行逆施之事揭露于朝廷,即便不能如愿,也可收得一段时日的缓兵之效,从容做些布置……” “布置?如何布置,长史足智多谋,可有以教我?”韩咸眉花眼笑,不耻下问,亲手将倒满茶汤的茶盏捧给程守业。 “或许,可设法与安戎城搭话,演一场双簧,双方各自虚晃几招,做些样子罢了……这许多军饷辎重,都督,宁不动心乎?”程守业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计划,循循善诱。 “不妥不妥,吐蕃人狼子野心,我等虚晃一枪,若是他们趁机假戏真做,松州岂不是要糟?我韩咸虽贪财好利,这等卖国求荣、数典忘祖、遭人万世唾骂的丑事,决不肯为”韩咸对着程守业,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 程守业听得坐立不安,急切之下,脱口道,“都督多虑了,吐蕃赤都松、论钦陵正与苯教巫师缠斗,去年底在安西又刚吃了大周的败仗,根本无暇顾及东面……” 韩咸诧异地看着他,敬若神明,“哎呀,程长史竟是能掐会算?吐蕃内情虚实,你如何得知?” “呃,咳咳,都是侥幸,侥幸分析得来,那赞婆到安戎城,将商队物资一口吞下不说,还征收重税,岂不是他们争权夺利,濒临撕破脸皮的表现?”程守业掩饰一番,努力自圆其说。 韩咸闭着眼睛沉思半晌,“为今之计,做两手打算,一面上奏疏,另一面嘛……” “派出小股精锐,将走私商队掳回松州,非但去了资敌恶名,也可将货物独占,又是一手油水啊” “都督三思啊,剑南道各州送上的军饷物资,比之于商队的货物,价值多出百倍不止……”程守业心中惨叫,继续力劝。 韩咸摆手安抚一二,应允道,“你设法去与吐蕃人联络,既是晓得了他们外强中干,定要为大周谈个好条件出来” 程守业还待再说,见韩咸眉眼之间出现了些犹疑之色,又硬生生止住,“属下遵命,还望都督切莫心急妄动,宽限属下几日……” “知道了,你去吧”韩咸不耐烦地挥手,让程守业退下。 “呸”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韩咸一口浓痰吐在程守业刚才的坐榻上。 不要祖宗的狗东西,守业,守你老娘的业。 第240章 艰难皇嗣(二十八) 渺渺十万横断山,孕育了九黎三苗与百越,史前传说,蚩尤起家于此,羽翼渐丰,辗转至关中、中原地区,与炎黄二帝争锋,部众兄弟流散,分布四方,此山由数十座大小山脉组成,南北走向,连绵起伏,接续了吐蕃高原到剑南道州县的地理沉降,山脉之间多有湍急河流,山水相济,飞鸟难度,横断来去之路,故名横断山。 游牧逐水草而居,农耕寻平原而作,山中羌苗部落,多在山林丰茂,便于捕猎采集的地方聚居,松州羁縻的羌人部落,以邛崃山、邓殊山和大凉山等地部落最为密集,最大的羌人部落,是党项羌,其后是白兰羌和西山羌,这三家羌人部落,在当时占据了羌人规模的六成之多。 这些羌人并不理会大周的律法,更不要提所谓的行政区划了,部落分成多支,又分成小股,流动于山川湖泽之间,彼此相安无事便罢,若是有所龃龉,或是地方官吏欺压,或是与汉民械斗,便啸聚人马,鼓噪生事,也只有在那时,当地的官员才会徒呼奈何地发现,自己的辖地,竟然会有这许多羌人? 权策在山间行走,许是因随身护卫人马众多,兵强马壮,并无羌人来挑惹,但却目睹了不少汉羌冲突,有的私下殴斗,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有的则是经官,官员往往息事宁人,并不坚持法度,汉民讲理服法,即便受些委屈也认了。 羌人却是半点儿亏都不肯吃的,一旦不对,便冲着官员大声嚷嚷,“你们汉民敢欺到我们羌人头上,咱们就去投奔吐蕃,吐蕃大军来了,这块地是谁家的,还不一定呢” 一路上,这样的话,权策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每每羌人撂出这句狠话,守土有责,又无法承担挑起战端责任的地方官员,便泄了底气,任由羌人予取予求。 权策叹息无语,派了人去跟踪,却见有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好糊弄的,暗地里使了手段,让胡搅蛮缠的羌人付出惨重代价,有的却是懒政得很,反倒对汉民三令五申,在大街小巷城门口张贴布告,将羌人时常出没的地方予以公告,令汉民避而远之,否则后果自负。 他没有插手干预,汉羌杂居,当官理政的又都是汉人,羌人的敌意和抱团不是一两个案子可以化解的,要想治本,便只能去除这些羌人左摇右摆的资本,将他们的命运,真正与大周联结在一起。 交川县,坐落在群山环绕之中,是少有的羌人多于汉人的县城。 “主人,就是前头那间客舍”绝地指着前面的一间竹木搭建成的两层小楼。 权策信步走了进去,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 鲜于士简并不可信,他安排的人,权策不敢多用,探问出羌人部落的基本情况,出了汉州没多远,便将那些人都在乡野之地找了个地方看押了起来,与羌人部落联系,只能用非常手段,绝地安排十八罗汉潜入三大部落土王居住的土楼,在他们脖颈间贴了一张字条,让他们到这间客舍来面谈。 这个冒险行动,是不得已而为之,十八罗汉第一次单独执行无字碑的行动,虽干系军国重事,任务却只是简单的传讯,不免有些大意轻敌,低估了羌人的防御和戒备,任务虽得以成功,十八罗汉却付出了四条性命的代价,与他们的本事远远不符,绝地对这个结果大为光火,将剩余的罗汉一股脑发配到后方,与外围人员一同保障后勤,短时间内,怕是等不到行动命令了。 权策坐定没多久,三个中年羌人壮汉走了进来,外头密密麻麻站着不少的羌人,手里拿着弓箭、柴刀,死死盯着里头的权策等人。 权策抬眼打量了下打头的人,头戴青色布制头帕,穿着麻布长衫,外面套着一件没有袖子的羊皮褂子,脚穿一双绣着云彩花纹的翘头鞋,腿上裹着毡子绑腿,与外头的羌人差别不大,区别在于胸前挂着亮晶晶的大串银饰,十根手指上都戴着金戒指,戒指上镶嵌着玛瑙、玉石及珊瑚,与粗糙的服饰搭配在一起,很是违和。 见权策只顾盯着人看,不说话,打头的羌人不乐意了,瞪大了牛眼,声音如同打雷,“兀那汉人小子,你是走哪条道的?” 权策回了神,瞟了眼绝地,见他点头,才确认是正主,党项羌土王拓跋司余,“我是权策,官家人,大周义阳公主之子,朝廷钦差,奉旨经略剑南道” 一串头衔,听得拓跋司余眼皮直跳,蹙着眉头试探着问,“这什么劳什子,意思是你跟大周的皇帝老倌儿关系很近,剑南道这片儿,你说话管用?” 权策不以为忤,含笑点头,“是这个意思,拓跋阁下不愧人杰,年纪轻轻,已能统领党项八部,令人敬佩” 拓跋司余面有得色,蒲扇大的手甩了甩,状极不屑,“别说好听的,咱们山里人跟你们不一样,净找些软趴趴的老头儿管事儿,他能镇得住谁?能打猎还是能捞鱼?嘁……” 拓跋司余说得不客气,权策却有了些底,这人虽粗鲁,却不蒙昧,在山里求生,他们羌人的土王位子,应当是到了年龄就传给最强壮的子嗣,担当起给族人找活路的重任,“山里人也好,山外人也罢,都是在一片天底下谋生,力量重要,智慧也同样重要,有时候找准方向,比使出一膀子力气,更能让族人过上好日子” 拓跋司余又蹙了蹙浓眉,艰难地理解了话里的意思,“你这话说的,跟那些老头儿不大一样,意思是差不多,我听得出来,就冲着你这话中听,昨晚上的事情就算了,你有啥话说来听听,只要不让咱们山里人给你们打仗卖命,别的都好说” 权策心中好笑,这人倒是颇有一些野路子心机,拐着弯儿就将丢掉的面子捡了起来,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是要打仗?” “那么大动静,真当咱们山里人是聋子瞎子不成?”拓跋司余怒哼两声,“有正事就说正事,今日我还安排了拦网捕鱼,不像你们那么好命,打个仗,粮食堆得跟山似的” “呵呵,好,我有意约请你们出兵,与大周共同与吐蕃作战……”权策索性开门见山。 “打住,说了不提打仗”拓跋司余噌地站了起来,怒意勃发。 “拓跋,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个巨大部落的王,你必须为你的族人负责,任何一点可能改善处境的机会,都不应该放过,或者至少,你应该让我把话说完”权策镇定如恒,一直温煦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拓跋司余心中怒火三丈,啪的拍了一声桌子,他身边的护卫早就对权策可恶的长相愤愤然,激动之下,抡起柴刀就砍向权策,嗖的一声,一支乌黑的没羽箭没入他的咽喉,鲜血汩汩流淌,他捂着脖子强撑了会儿,哐当倒在了地上。 “呛啷啷”拔刀拔剑声四起,两边人刀剑相向,对峙了起来。 权策站起身,迎着一片柴刀,站到拓跋司余的对面,卷起衣袖,将衣服下摆塞到玉带里,“拓跋,如果打一架,能帮助你恢复一些理智,我可以奉陪” 拓跋司余对权策的肌肉挺感兴趣,看了好一阵,用力一挥手,周边的羌人都退了下去,他一屁股坐下,瓮声瓮气,“不管你说得多好听,你们终究是想用山里人的血,做你们打吐蕃人的垫脚石” 话仍旧硬邦邦的,但姿态却是愿意听权策说细节了,权策慢条斯理将袖子撸下来,“你们不是先锋,也不用殿后,我大军会正面迎击吐蕃赞婆部,并寻机奇袭安戎城,你们只是待命,待我军攻下安戎城后,自安戎城攻入高原,行军辎重,由松州都督府支应,一应缴获,归你们自有” 话音落,不止拓跋司余,另两个土王眼睛也瞪得溜圆,艰难咽下口水,就要点着头应下,拓跋司余伸手拦住,用力瞪着权策,“你说我为族人负责,不应放过改善他们处境的机会,那你呢,你这么做,将好处都给了我们羌人,对你的族人有什么好处?” “我要你们,对你们的白石羊图腾血誓”权策咬着牙瞪回来,字字如千钧之重,“日后遵从我大周律法,不得以弱凌强,欺压我的百姓” 拓跋司余的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 第241章 艰难皇嗣(二十九) 吐蕃的城池,多与堡垒相依而生,重于外,而轻于内,高原四周与浪穹诏、与大周和吐谷浑等地交界处,多有城池堡垒,高原内,除了都城逻些,少有大城,多数都是部落贵族奴隶主的坞堡土楼,用以圈占牧场,囚禁奴隶。 走私商队自芒康城进入吐蕃,沿着吐蕃高原边境一路向北,他们的通关文牒是赞婆签发的,地方官守和部落头人要么是论钦陵的党羽走狗,要么不敢招惹这一家子强人,一路无惊无险,即便如此,民夫和护卫,因气候和体格等原因,晕厥溢血,死伤了足有近百人。 八月初,走私商队抵达冷泉城,看时辰已经是酉时末,高原的天上还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映着远处高挺的雪山,勉强能看清楚道路,大多数民夫像是已经没了感觉,麻木的推拉着骡马和板车,间或有人扑倒在地,他们只会抬脚迈过去,尽量不去踩踏,长达半个多月的枯燥行程,将每个人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谁也顾不上谁了,偶尔抬眼看前路茫茫,一道白色影子飘过,又赶紧低下头。 民夫们已经确定,这些护卫,不是最开始带他们从南秦县启程出发的那些人了,出发的时候,人数有几大百,如今怕不是要上千,就在芒康城外的河谷里过了一夜,几大百的人就凭空蒸发了,只留下了十来个头目,日子也是夹着尾巴在过,有个头目抽了民夫一鞭子,便被一剑穿喉,取走了小命,头目们固然吓得魂飞魄散,民夫也并不敢领这份血淋淋的人情,对这些冷着脸有礼有节的护卫,恐惧到了骨子里。 “止步,城外草甸子上安营”一声清亮地呼喝,白衣护卫们连同他们的马匹同时停下,又齐刷刷下马,这股子利落齐整的劲头,让人心里头发凉。 民夫们熟练地驱赶牲口,抡着大锤夯桩子,没过多久,盘绕成一圈圈的营地就扎好了。 白衣护卫们没有依着规矩躲在大车里头,而是在外面挖坑生火,倒是新鲜得紧,他们干的新鲜事也不止这一桩,以往商队见着城池,欢喜得跟野鸭子似的,自从他们接管,商队从来没有进过城。 “都尉,这么些人,这么些东西,可惜了了”两个大汉站在上风口,风速很猛,吹出了呜呜的口哨声,有如实质扑打在脸上,刀割一样生疼。 “副尉,东西带不走,人,也带不走”都尉闭着眼,竟然有些享受这种冷风抽脸的感觉,没有留一丁点余地。 “东西倒也罢了,人,可都是咱大周的百姓,东都千牛卫是咱们娘胎,都还讲究个与民如鱼如水,真这么扔在高原上,怕活不了几个”副尉的眉头皱得死紧。 “你觉得你比权郎君高明?”都尉仍旧闭着眼,身上的气息却已经不同了,有点儿冷。 “这,别胡说,不敢”副尉吓得不轻,手舞足蹈否认,顿了顿,“要是咱们带着他们一道走一遭安戎城,想必能活下来一些,多少,也是个帮手” “是能救活几个”都尉鹰隼一样的眼睛睁开,拧过头盯着自己的副手,“贻误了军机,你说说,松州会死多少个?” 副尉张了张嘴,颓然叹息,看着火光旁衣衫褴褛的民夫,怔怔出神。 “我劝你,少看几眼,看多了,会做梦”都尉拍拍副尉的肩头,大踏步走开,挥手令手下护卫散发了烈酒和肉脯肉干给这些民夫。 同一个老祖同一份儿血,这点心意,我递到了,到天上看着,真有哪天,觉得我张玮该死了,打多少雷,我都接着。 不远处,有一支牧民马队,驱赶着一小群牦牛和别的牲口,向城里行去,这支马队很是奇怪,骑马的人竟然比牦牛还要多,而且视线不停地在商队营地掠过。 城门上,有一双眼睛,盯着城外两方人马,冷哼了几声,汉人的胆子越发大了,以往视高原为畏途,经商的商贾都是软骨头,在雪域见到个人就下跪,这会儿,大模大样,在纯净的高原上唱起大戏来了,都怪那些该死的巫师,要不是他们烧来烧去,扯着赞普和大相的后腿,吐蕃的勇士们,早就在灞桥饮马了。 “派驿传,去安戎城” 安戎城,将军府,论钦陵的幼弟赞婆,召集账下将领,商议前线要事。 “哟,这是芒松将军,你的病好了啊,真是大喜事,用不用烧个房子什么的,庆祝一下”一个胡子拉碴的秃头将军,在大帐门口拦住了个头戴黑纱,手腕上缠着手鼓的苯教巫师。 “哪件东西该当成神,天神自有旨意,他只会庇佑虔诚的信徒,凡人哪怕烧掉整座雪山,天神都不会有一瞬间的动心”巫师眼睛里带着血丝,神情阴鸷,他生了什么病,生了巴豆病,有人在他,他的仆从,他的马匹的食物中全投了巴豆,拉得昏天黑地,整个营地都臭烘烘的。 “对,成神,成神是要飞起来的吧,芒松将军,我帮你一把,让你飞起来,你的天神一定会接住你的”秃头将军说干就干,双手从他肋下穿过,用力一抡,向空中抛飞。 “啊呀”巫师惨叫一声,倒栽葱摔在地上,脖颈拧了。 “哎呀,天神没接住,太可惜了”秃头将军很是遗憾,冲芒松目瞪口呆的手下人挥挥手,“愣着干什么,芒松将军又病了,还不快抬下去,身体要紧,商议得什么战事” 赞婆年纪不大,方脸宽额头,脸色黑红,虎踞上座,游目四顾,没有看到黑纱手鼓,很是满意,口中假惺惺,“巫师为我们带来了天神的声音,你们一定要好生照料他们,今日如此,日日如此” 他手下的将军们轰然领命。 “这里是程守业送来的消息,松州被迫要与我们开战,韩咸不想与我们动刀兵,提议虚张声势,你们怎么看?”赞婆提到了正事。 大堂里嗡嗡吵闹,都疑心消息的可靠性。 赞婆伸手压了压,“程守业是忠心的,我派人去盯了盯那支商队,有消息传回,确实有松州的兵马出没在商队附近,若是谈不成,怕就要下手掳人,消息有七成是真” “既然如此,虚张声势个甚,就该趁机直捣嘉诚县,一股脑吞了这松州”秃头将军喷着唾沫星子发表高见。 “不可不可,逻些城正在要害时节,要是一不留神,出个一星半点儿的纰漏,怕会给大相闯祸”立马有人反对。 “怕个屁,松州要是硬茬子,哪里用得着私底下动这鬼脑筋,捎带手的事,能出什么纰漏,咱们不是闯祸的,是给大相挣本钱的”秃头的支持者也不少。 大堂里嗡嗡声大作,赞婆也拿捏不定主意。 “报,将军,大凉山附近的羌人部落在偷偷聚集青壮,意图不明” “……” 闹哄哄的大堂针落可闻。 “他娘的,这韩咸憋着坏水儿呢,这是要抄咱们的后路?”秃头将军爆豆了,又是拍桌子又是踢板凳的,“不行,咱们得想办法教训这个龟儿子的” 赞婆举起手压了压,站起身,自信满满,“他不敢,羌人也不敢,他这不是要抄我们的后路,是防着我们弄假成真,真的吞了他的松州” “嘶……将军说的在理,是这么回事儿”大堂里的将军们一阵阵嘬牙花子,“韩咸这老东西,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你能指望他有多大出息,就是策动羌人部落壮胆,指不定许出去多少好处呢” “哈哈哈” 大堂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赞婆眉眼间也露出笑意,“行了,都住嘴,本将军就陪他演一场,只不过,兵马开拔,可不是件小事儿,给羌人多少,让他翻倍” 第242章 艰难皇嗣(三十) 安戎城,原本只是个军事要塞,太平日子过了一些年头,渐渐有百姓依附过来,附近的吐蕃贵族头人也渐渐搬进了城中,重兵屯驻的地方,总比自己修的土楼看着坚固一些。 权策换上吐蕃人崇尚的白色衣服,涂黑了脸颊,混进了安戎城,抬起眼睛,四下看着这座不大的城池。 盘算一下他的剑南道之行,颇是有趣,打着查刺杀案的旗号而来,甫入剑阁,便招来了另一场刺杀,却也因此,杠上了剑南道各州刺史,办起了走私窝案,走私案的起点和终点,就是眼下这座城。 穿梭在安戎城的大街上,权策心潮起伏,这里是大唐故地,如今满城膻腥,如能在此地收拢羌人实心,压制吐蕃野心,给剑南道百万生民松一口气,也不枉走这一遭。 “总听人说,你的身子值上千两黄金,却到这里头来冒险,你所说的奇袭这座城,莫不是就靠这小猫三两只?”拓跋司余,党项羌的土王,也穿着吐蕃人的白色袍子,他倒是不用抹黑泥,脸本就黑,跟权策并排行走,斜眼看着他,颇有些不屑,他与权策达成了合作共识,却并不放心,肩上的使命感让他决定跟紧权策,一有风吹草动,便下手将这皇帝佬儿的孙子逮住,要不是他帮忙,权策一行人要混进城,还要多费许多手脚。 权策呵呵而笑,千金之体这么解释,虽难听,却也恰当,“自然不是,我们进城来,是个后手,如果赞婆不肯率军外出,便只好制造内乱,给我的将士制造破城机会” 在这座城池周围,他的棋子已然一一布下,作为棋手,未虑胜先虑败,不管哪里出了问题,他都要有办法兜着,他自己,是最后一颗棋子。 “你倒是豁得出去”拓跋司余扭头,认真看了看他的侧脸,只看到一派风轻云淡。 一行人走到城池深处,叫卖声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有了些市集的感觉,走了没几步,权策的脚步迟钝下来,周身的寒意掩饰不住,街边一排笼子,里面是人,有汉人,也有羌人,这便是买卖奴隶的所在了。 身在封建社会,权策对买卖奴仆,并没有太多抵触,绝地他们一口一个主人,早已习惯了,只是他从没见过这等虐待法儿,汉人和羌人手脚处都有铁链,不是套在外面,而是穿在骨头里,笼子又矮又窄,站不直,也蹲不下,不少人围在四周,很难说是在挑选货物,还是在蹂躏货物。 有个胖胖的头人让自己的奴隶用铁钩勾了块糌粑到笼子里,暖暖的香气弥漫,笼子里的汉人女子经受不住诱惑,手脚被捆着不能动,便张了嘴去咬,奴隶恰到好处地使劲儿一提。 “呜哇”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权策的眼前,血红一片。 “哈哈哈”吐蕃人都在笑。 那笼子里的汉人女子被悬吊起来,惨嚎了良久,抽搐几下,没了声息,殷红的血滴不停流淌下来。 权策用袖子遮住脸,埋着头离去。 绝地找了家客舍住下,一整个下午,没人开口说话。 夜色已深,一行黑衣人出现在屋顶,为首的指点了几个方向,用力一振臂,却意外没有看到鸟兽散的盛景。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旁边多了个人影,也穿着黑衣,“不得分散,集中行事,制造意外” 说完这几个词,后来的黑衣人挥了挥手臂。 嗖嗖嗖,黑衣人分成两团,像一群狸猫,向着同一个方向去了。 半夜里,敲锣打鼓声大作,安戎城西火光冲天,吵醒了无数人的美梦,拓跋司余一跃而起,一脚踢开隔壁几间客房的房门,却哪里还有人在? 几个羌人叽哩哇啦宣泄愤怒,痛骂中原人狡诈,抄起家伙事儿,嚷嚷着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拓跋司余想了想,伸手制止了他们,“都别废话,各自回去休息,明日再说” 斥退了手下人,拓跋司余却没有走,就坐在权策房间的窗户上,静静等着。 不出他意料,权策穿着黑衣回来了,见到拓跋司余,丝毫不见意外,“拓跋兄倒是好兴致,在这里欣赏火景?” 拓跋司余阴沉的脸上扯出一丝笑意,“你应该叫上我的” “荒唐作为,不宜露丑人前”权策摆摆手,这出行动,属于激情产物,不应当出现的,他约束着绝地手下的狠人,限制了范围,没有到处作乱,当不会打草惊蛇,引起赞婆的注意,但为了小不忍,而放纵他们,终是自己修炼不够。 “哼哼,是条血性汉子,我替羌人兄弟们谢过你了”拓跋司余从窗户上下来,站在权策面前,声音有点轻。 权策摇摇头,自己动手打了盆水,“汉羌一家,不必多说” 拓跋司余怔了怔,“真的能一家?” 权策哗啦啦搓着手,“你们真心愿意一家,就会是一家,朝廷待你们,只会比汉人更好,汉人中也有恶棍,但多的是良善人家,兄弟之间都难免阋墙,何况两族,只要大家都秉公守法,定会更好” “你心心念念的,倒是这个,都守法,却是不贪心”拓跋司余跟权策触目了一瞬,又移了开去,大咧咧道,“行了,这些却都说远了,你那劳什子奇袭要是成不了,咱俩指不定连城门都出不去” 说着便迈步出门,竟有些仓皇之态。 城里的火灾很快就灭掉了,前后烧了三十多家民居,数百人化为飞灰,都是有头有脸的小贵族,赞婆没有露面,他忙着大开城门,接收韩咸送来的军饷物资,要不说他不肯相信苯教的天神,汉人那些软趴趴的玩意儿,占着的都是好地界儿,要啥有啥,这喷香雪白的大米饭,他都不敢经常吃,偏汉人就是个农户也敢敞开肚皮,这世间,真真是一丝天理都没有,敬着天神又有个屁用?刀子才是真道理。 城中百姓夹道看热闹,权策等人也在其中。 “咚咚咚……”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权策心头一紧。 举目远望,一支吐蕃骑兵队在城外奔驰,他们追逐着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汉人,挥动着手中弯刀,不停砍落,不几下,前方已经没人了。 骑兵队伍的头目远远打了个响亮的唿哨,跟守城将领打了招呼,便又策马回转去了,只留下一地的尸体,让老天自己打扫。 权策闭上了眼睛,昨日看到汉人遭难,他感到愤怒,今日,却更感沉痛,没有料错的话,这些人应当是走私商队的民夫,因他的谋算而死,用生命为他带来计划顺利的消息。 “你的奇兵什么时候来?”拓跋司余已有些不耐。 “快来了,只不过,不会排着阵型,让你失望了”权策的声音渺然,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第243章 艰难皇嗣(三十一) 如意元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吐蕃将军赞婆不过中秋节,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引领吐蕃大军主力三万余人出了安戎城。 他不是愣头青,安排了人留守,是苯教巫师芒松将军,领着本部兵马五千余人固守城池,如此独当一面的差事,足见赞婆对芒松将军的器重。 可惜,芒松将军并不开心,与独自守城相比,他更眼红韩咸送的开拔费,物资军饷多达数百车,所有的吐蕃将领眼中金光大作,赞婆动用了绝大的智慧,定下了合情合理的分配方案,韩咸给的是开拔费,那么谁出了兵,谁就分,没出兵的,就干看着。 于是,脖子好了没多久,又扭了腰,没有参与军议的芒松将军,便被安排了守城的重任。 “呸,没种的狗货,趁早喂马去” “呸,不敬天神的孽畜,必遭天谴” 前一句骂的是韩咸,花大价钱贿赂敌军放水,应付自家的朝廷,真真是无能懦弱到极点,跟他同为军人,还是两军对垒的军人,真是天大的耻辱。 后一句骂的是赞婆,平时连军议都不让参加,有好处了,却是连独自守城这等大事都可以托付,真心连半分面皮都不要了。 芒松将军心中有千万个不平衡,巡视城墙头耍威风都觉得没有以往那么爽利了,想到逻些城里供奉天神的巫师们节节败退,为安全起见,大巫师避居道场,论钦陵犹自不肯放过,兴风作浪,策动地方上的党羽大肆排斥巫师,他自己手里有兵马在,还被欺凌成这副模样,那些文官和部落头人,一批批被杀,连羊牯都不如。 将雪白的羊毛披风一甩,径直下了城墙,这雪域高原,竟容不下圣洁的天神,几经磋磨,再热的心也冰凉了。 客舍,权策将手中的糌粑捏成个圆形,扁扁的那种,送到嘴边,嚼得十分起劲儿,眯着眼睛,清冷的脸上闪过一片柔和,像是换了个形状,那油乎乎的东西就变成了珍馐佳肴似的。 拓跋司余看不懂,绝地也看不懂,但他会跟着学,大手一攥,糌粑成了个球,两掌一合,也弄成了圆饼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唯一可惜的是,他不能闭眼,身处敌营,他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护主人的安全。 有绝地带头,四周稀稀拉拉散落的无字碑中人,全都拍起了饼子,看得拓跋司余和他的羌人护卫目瞪口呆,一顿饭,吃得格外有意思。 安戎城里,最高的地方,是东门城墙上的箭楼,箭楼规制不大,三层楼,配有六十余名兵丁,这里同时是整个城池的眼睛,正面向大周的松州都督府,楼顶处,常年设有了望哨。 箭楼通道狭窄,换班的时候,只能上一班的先下来,下一班的再上去,两班有120多人,为了铺开这许多人,站得很开。 午间,上一班的六十多人全都下了箭楼,熬了一夜加一个上午,人都有些木。 陡然间,变生肘腋。 突然有大批白衣汉子从各个方向向他们冲杀过来,手里是雪亮的横刀。 “噗噗噗”几个恍惚间,上百蓬鲜血冲天喷起,惊醒了旁边迷迷瞪瞪的吐蕃兵,凄厉地尖声吼道,“敌袭” 只吼了一声,喉咙便被人割断了。 城门口、城墙上的兵马立时大乱,向着箭楼蜂拥而来,方才行凶的白衣汉子,利落地沿着箭楼爬了上去,占据了各处要害防御,冲在最前头的吐蕃士兵被两支羽箭封喉,踉踉跄跄倒退出来,倒地身亡。 箭楼黑黢黢的门口,成了龙潭虎穴。 “烧火,熏死他们”一个队官下了命令。 当时便有不少士兵四下散开找湿柴。 这一回身,一转头,吓得魂飞魄散,城门口,城墙顶上,包括城墙边的两道漫长的石梯上,站满了白衣汉子,手里雪亮的横刀诉说着他们的身份,跟箭楼上的,是一家。 “不管城墙,攻城门,夺回城门,把城门关死”队官目眦欲裂,挥军直上,朝着洞开的城门猛扑过来。 可惜,他不理城墙,城墙却要理他,居高临下,城墙上囤积的对外防御用的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城门内,将吐蕃的士兵一堆堆砸成肉泥。 背后的箭楼和两侧的石梯上,羽箭有如飞蝗,并不与他们短兵相接。 死伤数百,不得寸进,城门失守已成定局,吐蕃兵马很明智的开始后退,躲避开羽箭的射程,那些白衣汉子却并不追赶,似是只想把着城门,无意进城。 队官赶忙下令,“快放火,放火给将军报信” “队官,没有找到湿柴火,放不了火”有个士兵托着中了箭的膀子,惶急地道。 “去你娘的”队官一脚将伤兵踹出去老远,大声吼,“放火,烧房子,烧人,烧衣服,能烧什么烧什么,将军喜欢的” 一处民宅烈火冲天,权策的面前跪了个挺拔瘦削的白衣汉子,“末将右玉钤卫敢死团左哨都尉张玮,拜见权郎君” “末将不负所望,城门已握在手”张玮头磕在地上,身体颤巍巍,声音里带着哭音儿。 权策伸手将他扶起,回头看拓跋司余,却见他已经大步走出门去,从胸前掏出个泛黄的骨哨,与护卫们一同吹响,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四方。 “是羌人,是羌人杂种”见到烟火,又听到骨哨声,芒松提上裤子,一脚将一个侍女踢开,传令召集兵马,向东门猛冲。 到了一处街口,突然有百余名白衣汉子从街道四面的墙上翻了出来,杀入人丛中,左劈右砍,悍不畏死。 “杀,杀了他们”芒松冷声下令,眉头深深皱起,他们不是羌人,是汉人。 白衣汉子都是勇不可当,身手了得,可惜寡不敌众,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都全部战死当场,无人投降无人逃窜,有个汉子胸前中了箭,满嘴鲜血,仍是挥着横刀,四下里挥舞,吐蕃士兵全都避开,他砍不到,挪动着脚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仍在向前。 芒松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听令,齐射,放” 万箭齐发,将那汉子射成了刺猬,轰然倒地,可称壮烈。 “急行军”芒松亢声下令,策马先行,到了下一个街口,又有百余人冲入军中大肆拼杀。 第二股敌军也全都死了,看着这些鲜血染透的尸体,又看看前方一条条整齐的街道,芒松面沉似水。 “权郎君,千金之体,不可犯险,您若有意与羌人兄弟并肩战斗,末将愿以身代”张玮苦苦劝阻。 “我不”权策吐出两个字,自顾自解开头发,撕掉衣袍下摆,接过绝地递来的长柄陌刀,踏步出门。 拓跋司余骑在马上,不晓得在等什么,漫山遍野的羌人兵马涌入城中,抬脚便将原先守门的吐蕃兵马踩踏至死,默默等着自家土王发号时令。 “拓跋,给我一匹马” 拓跋司余仰天大笑,跳下马来,将马让给权策,自己上了护卫的马。 “杀,抢”拓跋司余一声暴喝,成千上万的羌人疯了一般释放出了兽性,烧杀抢掠。 芒松远远见到这个阵势,更没了战意,扬声大叫,“我是安戎城主将,我愿降” 拓跋司余看了权策一眼,权策仍旧只说了两个字,“我不”,抡起陌刀,用尽全身力气,将芒松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奔马去势不停,一头扎进乱成一团的吐蕃军中。 松州城外,四野开阔。 赞婆领兵抵达城外,派出将领轮番叫阵,城中先是寂寂无声,后来涌出万余兵马,与赞婆部一触之下,便向后溃退。 赞婆颇感无趣,挥军追杀,严令部下不得杀伤过甚。 到得一处山岭,松州兵马像是吃了豹子胆,掉过头又迎面杀将过来。 “这些棒槌,真好意思,软成这个怂样,还好意思演反攻的戏码?”秃头将军恶狠狠吐了口唾沫,只觉得憋屈得紧。 赞婆眯了眯眼睛,看了看四周,猛然觉察四周不是山就是老林子,是伏兵最佳之地,心中警铃大作,急声道,“速速撤退,速速撤退” 秃头将军等人心下颇为佩服,人家能当主将,靠的不只是有个好爹好哥哥,这演技,这态度,令人肃然起敬。 慢吞吞指挥兵马掉头,倒是一点儿都不着急。 赞婆几乎气疯了,双瞳嗜血,抡起马鞭没头没脑一顿猛抽,“撤军,速速撤军,违令者斩” 秃头将军头顶上顿时多了纵横交错的无数道血檩子,剧痛之下,抬眼对上赞婆血红的眼睛,打了个哆嗦,也抡着鞭子抽属下,一级抽一级,吐蕃军队动作迅猛了许多。 可惜,一开始就已经晚了。 一声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伏兵四起。 第244章 艰难皇嗣(三十二)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庆,武后在陶光园大宴群臣勋贵及外藩使节。 君臣同赏圆月,品味醇酒佳肴,欣赏轻歌曼舞,其乐融融。 依照礼制,群臣勋贵一同向武后拜贺佳节,武后温言慰劳,举杯共饮。 其后,武后逐一向使节致意,存问藩属国计民生,使节们说一通好听的话,顺带为武后歌功颂德。 到吐蕃这边,出了意外事件,吐蕃使臣和副使两人声泪俱下,控诉大周在西峪石谷主掌筑城的权泷大肆开山炸石,破坏大周与吐蕃两国的地理山川和风水命脉,武崇敏在西峪石谷左近的草甸林子里,释放了怪火,只见火星和巨响,不见火苗,过火之处,遍地糜烂,致使西峪石谷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吐蕃百姓流离失所,罪恶昭彰,罄竹难书。 四周一阵静谧,大周朝官大多皱起了眉头,传承千百年,礼仪的讲究渗入到骨子里,本能地厌恶不按套路的行径,其他藩属国使节,却姿态各异,有的饶有兴致,有的事不关己,有的眉眼阴郁。 后突厥使臣骨力眼中光芒一闪即逝,他是新近才到神都就任的,是根正苗红的新可汗默啜一党,默啜可汗逐步将后突厥内部梳理清楚,野心一刻不停地生了出来,猩红的眼睛瞄准了南面这片肥的流油的土地,只是有人抢在了他前面,吐蕃大将勃论赞刃联合西突厥那些阿史那家族的败类对安西开了刀,然后以比下手速度更快的速度被大周摧枯拉朽,两军覆灭不说,主将一个不剩,被人杀鸡一样割掉了脑袋,阿史那觳觫罗重新掌握了局面,成了大周亮在他面前的一柄弯刀。 默啜不得不强自按捺下蠢蠢欲动的野心,小心观察大周的情势和虚实,寻找露出獠牙的机会。 武后将下方的反应尽收眼底,悠悠然将白玉酒杯放下,站起身来,身上穿着的金色曳地长裙愈发生辉,笑意微微,“权泷与崇敏年轻,出膺重任,行事冒进了些,终究是一腔赤子情怀,待他们归来,朕自有赏罚” 不待吐蕃使臣再啰嗦,武后接着问道“朕闻,论钦陵挟持上意,凌逼赞普赤都松,枉顾民怨,一意压迫苯教信徒,可有此事?” 吐蕃使臣眼神慌乱了一瞬,“陛下明鉴,大相继承父志,一力匡扶赞普治国,恪守君臣分际,绝无凌逼之事,至于苯教,乃是吐蕃民政,还望陛下恕臣不奏” “的确如此,事关吐蕃国政,不宜公诸于众,若陛下俯允,臣愿向陛下单独禀报”吐蕃副使却出乎意料地插了嘴,他的手腕上,缠着一串手鼓。 吐蕃使臣立马脸色阴沉。 武后呵呵而笑,“倒是不必,朕统领万邦,实无意干预过甚,只是听闻苯教大巫师道法精深,修行通微,若是时机得宜,朕会遣使前去迎奉,聆听异域教义” 吐蕃副使喜出望外,咚咚叩头,他觉得这是天朝对苯教的支持。 那正使纠结了一会儿,也跟着谢恩,逻些城中,大相和赞普占据了上风,正在着手扶植佛教,但有苯教大巫师在,其影响难以断绝,若痛下杀手,怕有激起内乱之忧,由大周天朝将大巫师接走,不失为一个解套的好办法。 想到此处,吐蕃使臣膝行几步,想着将此事敲实,“臣恭聆陛下圣训,吐蕃到天朝路远,为免耽搁陛下兴致,还请陛下示下时日,臣着手安排,迎大巫师来神都” 武后拂了拂袍袖,重又坐下,仰天长笑,哈哈有声,“此事不急,待时机得宜,朕自会安排,今日佳节,不谈公事,诸卿切莫拘谨,各自敞开心怀痛饮,不醉不归” “臣等遵旨”群臣轰然应诺,几个得宠的勋戚重臣率先起身,四下里行走敬酒,西域小国的使者们又开始乱叫乱跳,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武后冲着下首的权竺招招手,“义阳,莫要总将你那孩儿束在身边,让他到朕这里来” “是”义阳公主起身福礼,松开权竺的小手,令他自己登上丹墀,来到御座上。 权竺已有八岁,似模似样地抱拳躬身,给武后行礼,小大人认真的样子,很是可人心疼,武后伸出手将他揽在身前,笑呵呵逗他说话,“朕的轮台侯,告诉朕,平日里,谁待你最好?” 权竺是个暖和性子,乖巧地依偎在武后怀中,脆声答道,“高安姨母” 这却是真的,高安公主最疼爱的权策越来越繁忙,甚少陪伴家人,权竺长得虽不似权策那般俊雅,却性子醇厚,颇能暖人心肠,一腔疼爱便全都移到了权竺身上。 武后微微意外,嗔了有些尴尬的义阳公主一眼,“然后是谁?” 权竺掰着手指头,嘟着嘴巴,开始一一列举,“然后是母亲,再然后是,是表嫂,然后是,是千金姨母,千金姨母跟我们一道来的,说是没有爵位,不能挨着我们坐……” 武后含笑听着,抬眼望四下里望,早有眉眼通透的宫人将千金公主请了出来,她的席次已然靠近大殿门,身着靛蓝衣裙,妆容淡淡,静静站着,迥异于以往,“也罢,你也有心了,晓得看顾小的,朕的轮台侯开口一场,朕便饶了你一遭,有司记下,即日,复千金公主爵位” “女儿叩谢陛下恩典”千金公主跪地谢恩,有些熏熏然,她疼爱权竺,是为了更亲近权策,哪里料得到还有这番机缘。 武后是当然的中心,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着,这一来一往的互动,不免落在宴席众人眼中,不少视线看向窝在武后怀中的权竺,颇觉难以消化。 童言稚语,一言定人荣辱,比他哥哥厉害多了。 座中,恼了高安公主的驸马王勖,他实在弄不明白,同出一支,为何差距会这么大,权策挥手风云起也就罢了,有本事,权竺这么个小不点,蒙学还没结束,竟也得了武后欢心,偏家里人都胳膊肘往外拐,看自家儿子那咧着嘴笑的模样,心中狠狠骂了声孽畜。 他这几日很是不顺,联络李隆基楚王府的原幕僚,却都是散兵游勇,不敢动作,试图借着儿媳妇的关系借上李笊的力,却没看出来,憨厚朴实的李笊,竟是个胆小鬼,任你说什么,左不敢右不敢的,堵得人吐血。 还是用钱帛开道,好悬与东宫中人联络上了关系。 “不闹点儿动静出来,你们怕不晓得马王爷有三只眼”王勖埋下头,咬了咬腮帮子。 陶光园旁,瑶光殿,配殿的一间厢房,方圆不过一丈,暗不见天日。 谢瑶环带着一群孔武有力的太监来到此地,看着里头那两个曾经高贵无比的妇人,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 她们都被捆绑着,口中塞着破布团,一个月的磋磨,两个珠圆玉润的丰腴妇人,已经瘦弱得脱了形。 “二位殿下,一路好走”谢瑶环呢喃了一句。 转过身,那些太监用白绫将两个妇人缢死,装入一个巨大的木箱,木箱里头铺着一层石头,非常沉重,五六个人抬着一个箱子,顺着汉白玉的石梯,投入九州池中,沉入水底。 波光粼粼,世间再无二妃踪迹。 谢瑶环打赏了太监们一些钱帛,挥手令他们散去,夜风吹拂,微微冷,她抱紧了自己,仰面看着西南方向的星辰,清冷的眼中,溢出一丝柔弱和委屈。 中秋之夜,宫中有太监趁乱脱逃,计有一十三人,秋官衙门发下海捕文书,晓谕地方严加缉拿。 第245章 艰难皇嗣(三十三) 剑南道,安戎城。 赞婆将军重新回到这里。 却不是以主将的身份,而是一个可耻的战争俘虏。 不只是他,他手下十二个将领,战死了七个,余下五个跟他一起被俘,同时举手投降的还有一万五千余士兵。 这是高原从未遭遇过的惨败,竟然出于他手中,赞婆心神恍惚,看着满城的大周兵马,悲从中来,砰的一声将自己丢在地上,哐哐用头撞地,一会儿叫兄长,一会儿叫父亲,嚎啕大哭。 四周哗然一片,有惊叹的,有戏谑的,有发笑的,没过片刻,就都消失了,安静得令人心慌,赞婆停下嚎哭,仰头一望。 高原的日头分外毒辣,刺的他眼花缭乱,眯着眼看了许久,才看到日光下,一个衣着锦绣,面目白皙俊美的少年郎,立在他的面前,不言不动,周身被日头包裹,仿佛缭绕着绚烂的云霞。 一股自惭形秽涌上心头,赞婆迅速埋下头,向地面狠狠撞了撞,恨不能躲了进去。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逻些贵胄,又是方面大将,即便遭了挫折,也大可不必如此灰心丧气”少年郎正是权策,他的左右,跟着韩咸、张玮和拓跋司余,作为胜利者,他们神情轻松,豪情四溢,只是人人都带伤挂彩,权策吊着胳膊,韩咸拄着拐棍儿,张玮和拓跋司余一个扶着腰,一个抚着胸,不免给这份儿志得意满,打了些折扣。 权策倒不觉得负伤有什么不光彩,只是觉得赞婆的表现有些孩子气,颇为有趣,“我有伤在身,不便扶你,你还是自己起来吧” 赞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并指如刀,狠狠盯着权策,双眼猩红嗜血,似要择人而噬,“你要杀要剐,随你便,只不过用些阴谋诡计的下作路数,不是英雄好汉所为” 权策和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沉,他没有兴趣替谁哄孩子,“我以为,我在跟能够做政治决定的吐蕃贵族对话,你让我失望了” 权策拂袖而去。 赞婆胸口急剧起伏好几次,砰的一声再次拍在地面上,哐哐撞着额头。 第一轮接触迅速谈崩,权策开始了新一轮行动,只留下一万兵马固守安戎城,其他的兵马一股脑扔进吐蕃高原,分散到四面八方,与羌人兵马裹成一团,绕过坚固的城池和兵强马壮的部落,专攻零散的小部落,大肆烧杀抢掠。 逻些城王宫一日三惊,四方奏报如同雪片,平均每日都有数十个小部落遭到血洗,来不及集结大军迎战,又传来消息,侵入境内的大周军队和羌人兵马打出了新的旗号,“保卫大巫师,烧死异教徒”。 简单粗暴的口号,却挑惹起吐蕃苯教教徒们的强烈共鸣,论钦陵与赤都松联手的压制清洗,无比黑暗漫长,只是苯教势单力薄,又散落各方,无力反抗,如今有外力助拳,瞬间凝聚成一股暗流,每到夜间,便有大批罩着黑纱的蒙面人出没,他们不杀,只烧,见什么烧什么,那是他们苯教徒最为擅长的活计。 趁这个机会,苯教大巫师果断从道场里出来,对信徒们发话,心怀天神的人,都是苯教徒的家人,愿择合适的机会,赴天朝弘扬教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高原无恶不作的大周军队和羌人兵马,再也没了后勤短缺的忧虑,不少苯教信徒箪食壶浆,迎接王师,为他们打掩护送情报,收容治疗伤兵病患,好一派军民鱼水情。 大周军队如虎添翼,兵锋一度触及吐蕃腹地,不得不在逻些城外重重设防,采取了尴尬的守势,只是大周的剑南道地方军队,竟然能将吐蕃逼迫到如此地步,联想到去年底吐蕃同样被大周军队打得全军覆没,吐蕃国内议和之声四起,论钦陵忧心苯教死灰复燃,也忧心弟弟安危,就坡下驴,派出副相前往安戎城,与大周钦差商讨和议。 达成和议已经是九月深秋,其实主干条目很是简单,安戎城由松州都督府管辖,安戎城方圆百里划归羌人所领,允许羌人部落因地筑城,吐蕃将于来年正旦遣重臣赴神都与大周会盟,向大周称臣纳贡,大周方面,撤出军队,允许吐蕃以骡马实物交换战俘,于年底迎奉苯教大巫师赴神都布道。 所谓的迎奉和会盟,只不过是张遮羞布,其实质是将苯教大巫师礼送出吐蕃,送去大周当吉祥物,大周得到一个拿捏吐蕃的招牌,吐蕃得到一个割除毒瘤的体面方式。 安戎城事了,权策与韩咸晤面深谈,经此一役,他仿佛大彻大悟,将万贯家财全数散掉,半数捐予汉民善堂义学,半数赠予羌人部落,将家中姬妾歌女遣散,只留下妻妾子女,和美过日子。 权策给了他两个选项,随他进京,还是继续驻节边疆,韩咸干净利落说要进京,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找个好先生,教导他的孩儿成才,他这个当父亲的,是做不来的。 权策应允下来,不轻不重点了他一句,“也好,只是神都繁华,都督可莫要重蹈覆辙” “权郎君尽管放心,佛家勘破红尘,下官是真的勘破了宦海仕途”韩咸沉声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其简,又何其难,下官愿试而行之” 权策转而又去与拓跋司余辞别,却遭了他的冷脸,此战羌人得了战利品无数,但能否与汉人平等相待,地方官员能否秉公守法,他甚是不放心,要与权策一道去神都,面见皇帝佬儿,在神都谋个差使,也好为族人说话。 权策爽朗大笑,赶忙对他交代,龙椅上的皇帝是他的嫡外祖母,不是什么佬儿,“地方土王进京,都要贡献方物,拓跋恐怕要多做些准备,再来京与我汇合,以免失礼” “早预备下了”哪知拓跋司余丝毫不怵,大手一挥,进来了一堆的人,还有人抬着巨大的箱子,打开了盖子,各色宝石,狗头金,还有山中奇珍,最有趣的,还有一只鸟,看样子像是野雉,但没有杂七杂八的颜色,通体金黄。 想起武后喜爱的穿着,权策莞尔一笑,指着那只鸟,“此物想必能得陛下欢心,叫什么,金鸟?” 拓跋司余翻了个白眼儿,“叫山湖鸟,山里头老辈儿常说的,见着却是不易,若是你外祖母喜欢,那是最好”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权策又问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身上都缠着一条金色的缎带,想来是礼物之一。 “他们都是工匠,我羌人也有能人,刻石头,做竹雕木雕,打制金制品,都是好手”拓跋司余有些骄傲,拉出一个体格胖大的络腮胡汉子,“此人名叫安金藏,打制金饰,做木工用具,都是一把好手,最难得,其人赤忱忠心,曾为主绝食七日七夜……” 权策饶有兴致听着拓跋司余介绍,如数家珍的模样,显然是用了心思的,这就很好,态度很重要。 如意元年九月中,权策自安戎城出发,转道益州,与上官婉儿汇合,了结剑南道诸事首尾,一路北上,出剑阁,经长安,返回神都。 第246章 艰难皇嗣(三十四) 如意元年九月十五,望日大朝,武后齐集在京勋戚文武,并外藩使节,不理常务,令岑长倩宣读权策、上官婉儿呈上的奏疏。 “……豫王遇刺一案,经查实,系吐蕃驻安戎城将军芒松勾结利州刺史卢承谟所为,人证物证确凿无误……卢承谟畏惧获罪,丧心病狂,将剑南道观察使吉顼掳掠,全赖汉州刺史鲜于士简明察暗访,吉顼才得以获救,卢承谟负隅顽抗,当场伏法……剑南道有刺史贪鄙成性,枉顾封疆大吏尊严,以官员之身营走私之事,益州刺史段纶,隆州刺史尹思贞等人为首,二人不服王法,悍然犯上,俱已伏诛,其余刺史亦有罪嫌,念其胁从,宜加申饬,以儆来者……” “……吐蕃自占有安戎城以来,气焰嚣张,妄自尊大,屡屡插手剑南道事务,意图不轨,臣适逢其会,自不可坐视不理,赖吾皇洪福,松州都督韩咸、羌人土王拓跋司余、右玉钤卫赵与欢、武秉德、张玮等人并力,拔除奸凶,收复安戎城,拓土千里,全歼吐蕃凶顽四万余,迫其城下会盟,得骡马四万余匹,方物数百车,吐蕃大相将于正旦日拜谒吾皇,苯教大巫师将随行来京,为吾皇朝贺……” “……臣于松州等地微服行走,见中华夷狄隔阂仍深,颇感心忧,地方官员不敢守法行事,往往有所屈纵,致使各族小民奸猾日甚,各逞机心,彼此为壑,长此以往,实有损陛下总掌天下生灵之威,亦有伤陛下怀柔四海各族之恩,今羌人为陛下有功之民,土王随臣奉方物赴京朝拜,愿陛下挟此良机,敕谕天下,治理四方唯条法律令是依,化育万民唯允执厥中是守……唯陛下恩德广布,终现天下一家,万众一心之盛景……” 岑长倩声调朗朗,宰相气度,毫无感情色彩,但落在大殿中,却是每个字都剑气纵横,惊心动魄。 便是最挑剔的武承嗣,也不得不承认,权策的剑南道之行,做得不能更漂亮,文治武功,攘外安内,环环相扣,全都做得妥妥的,有罪的全都死了,一点都不用朝堂操心为难。 闹出的动静不算小,也不算太大,有人刺杀豫王,泼脏水试图将龙椅上的武后算计进去,那自然不能是小动静,有外患勾结内贼,再有说服力不过了,顺带着还从利州龙兴之地提拔了个武家子弟出来立功。 无论是国事,家事,还是武后的私事,面面俱到,了结得漂漂亮亮。 “诸卿,如何?”武后凤目一扫,睥睨四方,这是一种另类的扬眉吐气,因豫王遇刺案件,朝中逆流涌起,虽不曾动摇她的权位根基,却实打实令她遭了不少挫折。 “陛下圣明”这次是李昭德打头,豆卢钦望跟上,朝臣一道呼啦啦跪了一地,将龙椅上金灿灿的武后,吹捧得赛过尧舜禹汤。 武承嗣慢条斯理跟着跪拜,嘴角很是不屑,这帮人要的也不是真相,要的是个台阶和姿态,武后给了,给得合情合理无比缜密,他们就跪了。 过了良久,武后清冷地眼中泛起丝丝笑意,顺过了一口气,才开口叫起。 武后站起了身,向御座右手边走了几步,俯视着一班外藩使节,“朕的孙儿,权策的提议,百姓纠葛,一切以大周律法为基准处置,内外如一,你们可有异议?” “此乃大大德政啊,陛下”率先涌出来的,是一群西域小国使节,他们与大周商贾往来密切,民间的矛盾纠纷撕扯得很是厉害,要是有个一致的标准约束着,那是再好不过,西突厥阿史那觳觫罗的使臣也跟着大声附和。 “臣以为,若是突厥人入了大周国境,自要依大周律法”后突厥使臣骨力无语地瞪了这群没脸没皮的人一眼,弦外有音,要是大周的人进入突厥,那自然是突厥律法说了算。 “臣等附议”契丹、新罗、高丽还有倭国等国的使臣都赞同这个方案,到谁的地盘儿,谁家律法管用。 吐蕃使臣缩成一团,不敢开口,他得了逻些城传来的消息,剑南道一处的动作,给吐蕃造成的损失极其惨重,死伤的丁口便罢了,被烧掉的存储,破坏的草场,赔偿的骡马方物,让吐蕃元气大伤,这个当口儿,实在无力再招惹大周。 武后心下不豫,却不好强求,这本也只是她的试探,深深地看了骨力一眼,扬声道,“也罢,便依诸卿所奏,传谕有司及地方州县,在大周境内羁縻州府、都督府,以及安西、安东都护府内,军民事务,一概依大周律令,不得擅自苟且行事” “陛下圣明”外藩使节齐齐匍匐在地。 “右卫大将军何在?”武后回到御座坐下。 殿内武将班匆匆走出一员武弁,身材魁首,双眼明亮如星,“臣右卫大将军泉献诚听旨” “权策和婉儿立下大功回朝,朕亦想念他们二人已久,令你即日奉千金公主前往长安,将他们迎回神都,务必隆重其事,礼遇功臣”武后叮嘱再三,面上温情闪烁,最长于察言观色的武三思心中酸涩不已。 “臣遵旨”泉献诚领旨退下。 双曜城,东宫,皇嗣李旦的书房中。 李隆基面上一片惨然,“父亲,孩儿查探过了,八月十五那晚,太初宫各门守正,没有人获罪受刑,这侧面证明,那天的的确确没有太监逃出宫去,一股脑逃出去十三个之多,更是绝无可能” 李旦身子抖了一抖,惨白的脸颊上沉痛之色密布,顾不得儿子在侧,泪珠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父亲莫要忧伤,并不一定是两位母妃遭难,上官婉儿不在宫中,谢瑶环管军,不管杂事,宫中阉人女官倾轧惨烈,韦团儿是其中最为凶狠的,许是死的阉人多了些,无法交代,这才扯了个谎”李隆基赶忙劝慰,说些杂事扯开话题。 “呜呜呜”不知哪一句又触动了李旦的衷肠,他竟干脆以手捂脸,哭出声来。 李隆基慌了手脚,一边递过湿帕,一边道,“父亲,今日朝中主角却是那权策,剑南道之行,他里外都做得光彩,还请命统一诸藩属法令,得了不少彩头,皇祖母派出泉献诚和千金公主去长安迎接他” 李旦停下哭声,哆嗦着问,“谁?泉献诚?” 李隆基茫然地点点头。 李旦倒吸一口凉气,如同被人抽走了脊梁骨,瘫软下来。 世人都晓得,泉献诚是高丽大莫离支也就是丞相泉盛男的嫡长子,是武后最为器重的外藩将领之一,却极少有人知道,泉献诚早年入宫为侍卫,相貌好,骑射第一,高宗令其为太子李弘的侍卫,李弘猝死后,又被高宗派到立为太子的李贤身边为侍卫,李贤被废后,又为太子李显的侍卫,李显即位称帝后才出宫为将,宫中人称“从龙侍卫”。 派泉献诚去迎奉权策? 母皇,你莫非要立个隔房外姓的黄口小儿为太子不成? 李旦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以袖子遮掩口鼻,待取下时,上头血迹宛然。 李隆基骇得魂飞魄散,赶忙上前扶住他,张口就要大声唤人,李旦制止了他,阴着声问道,“三郎,你不是说,宫外有人联络襄助我们,除去武延秀么?进展如何?” “父亲,宫内外交通不易,且武延秀行事小心,暂时未有成型办法”李隆基有些惊讶,呕了一口血,李旦竟然更精神了许多。 “东宫败类不胜枚举,杀一二人,送出宫去,令宫外人等赠予武延秀,即便不取他性命,也要将他逐出东宫”李旦扯了扯嘴角,口中血腥味更浓。 李隆基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 第247章 人面依旧(上) 长安城外,锣鼓喧天,旌旗招展,城墙上彩绸飘扬,几乎将墙垛遮蔽,各色歌舞台、百戏台环绕长安城数圈儿,靡靡之音和叫好喝彩声传遍四方,长安城几乎万人空巷,簇拥在歌舞台四周,仰着头欣赏歌舞百戏,脖子累了,便伸长了脖颈望着远处的官道,沸反盈天,灞水为之鼎沸。 右卫出动了两万余府兵,涂脂抹粉,衣甲鲜亮,装饰一新,自长安启夏门出,沿着官道长长地绵延出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排出去四十里之遥,沿途净街清道,往来行人商队一律驱逐到官道两旁,由长安留守府的官差看管,成了军民一道夹道欢迎的盛景。 启夏门外三十里,长安留守武攸宜命人连夜将原有的接官亭进行了装修扩建,绿顶红漆,鲜亮耀眼,还别出心裁在亭子两旁弄了雕塑,一边是一把斜插入地的石剑,另一边是一个石琴,呈八字形展开,武攸宜的解释是一边文一边武,日后长亭送别,便以此雁分左右,但对照上权策文武双全的名声,还有他家的院子神都的琴心,汉州的剑胆,可称意蕴悠长。 接官亭前是两辆马车,一乘软轿,看规制,分别是三品大将军,从一品郡王,一品公主,正是奉旨来迎接的千金公主、泉献诚还有长安的地主长安留守建安王武攸宜。 接官亭里外,站着密密麻麻的官员士绅,不自觉都挺直了腰板,连武攸宜都要寻机会向权策示好,谁还敢掉以轻心?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个骑士滚鞍下马,“报,权郎君与上官待诏领右玉钤卫敢死团所部、羌人土王一行,已抵达三十里外龙门驿” 千金公主掀开轿帘迈步出来,穿着盛大的公主朝服,描龙绣凤,光华灼灼,她的脸上仍旧只是薄薄的淡妆,气色很好,先后经历了失子、失势、为奴,她看透了许多东西,自以往酒池肉林的生活中逃脱出来,过了一段恬淡自守的日子,竟似重活了一遭,一身清爽。 “好端端的出去办差,又跟吐蕃野人打起了架,真是个不省心的,也不晓得有没有受伤”千金公主将手中锦帕揪得皱巴巴,自顾自嘀咕,声音不算小,她没了儿子,将权竺将自家儿子一样疼,又因为权竺无心的一句话复了公主爵位,与义阳公主府的情分早就与以往不同,这样说几句,算不得突兀。 “殿下不必忧心,权郎君才兼文武,雄名震慑四方,又有陛下垂顾,定能遇难成祥,毫发无伤”建安王武攸宜也下了马车,走到千金公主身边,说了几句话为他宽心,他看不透这个女人的路数,本以为只是谄媚武后得宠,却不料还与义阳公主府有干系,如今与她兑子,同期被罢黜的建昌王武攸宁,还在苦苦挣扎,她却已然活蹦乱跳了。 “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受伤许是难保,但权郎君千金之体,若是有所不豫,定会有消息早早传来,眼下没有消息,便说明权郎君贵体安好,还请殿下安心”另一侧的泉献诚,也操着生硬的官话劝慰,只不过,让他一说,千金公主更是提心吊胆了。 “报,权郎君与上官待诏,已到十里外” 泉献诚早安排了手下府兵探马十里一报,千金公主却是安稳不住了,“建安王、大将军,本宫等不得了,这便去迎一迎,你们二人且自便” 千金公主忙忙乱乱上了轿辇,招呼了两个小婢,一个白衣服的,一个绿衣服的,十六个大汉将这个庞大的轿辇抬了起来,沿着官道迎了过去。 “建安王请便”泉献诚拱了拱手,他没有上马车,而是命身边的府兵前来一匹骏马,跨上马鞍,一夹马腹,马蹄子撒开,跟上了千金公主。 武攸宜嘴角抽了抽,两个奉旨钦差这个模样,他又怎能怠慢,摆摆手,也策马追上。 这下便好了,满长安城的文武官员和士绅登时大乱,各自找来车马,浩浩荡荡跟着追,官道上登时烟尘大作。 “警戒” 敢死团充当了权策的钦差护卫,打头的先锋都尉正是张玮,看到眼前奇异的队伍,丝毫不敢大意,他们是搞特殊作战的,什么样不可思议的攻击方式,在他们看来都是正常的,二话不说吼了一嗓子,身后的兵马立刻提高了马速,刀剑出鞘。利箭上弦,列成半圆阵型,杀气腾腾扑了过来。 “驻马”又一声军令传下,马蹄戛然而止,漫天尘埃好一会儿才落定,重重兵马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耸立在官道中央,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只有兵器闪着流动的光。 “不愧虎狼之师”泉献诚念叨一句,唤醒了被凛凛军威吓得呆滞的众人,干巴巴跟着夸赞,武攸宜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不少人夹紧了双腿,努力不让尿骚味散了出来。 千金公主在轿子里,并没有看到方才万兽来袭的可怕场景,掀开轿帘下来,还拍着巴掌赞叹了句,“不愧是大郎麾下,真真威武” 权策带着上官婉儿上前,与众人寒暄片刻,泉献诚展开黄绫宣读圣旨。 “……抚民安边,功在社稷,赐上官婉儿食国公俸禄,赐权策田地千顷,钱二十万贯,僮仆千人,赐紫金鱼袋……松州都督韩咸升太仆寺卿,汉州刺史鲜于士简为益州刺史,右玉钤卫中郎将赵与欢升任将军,都尉张玮升任中郎将,郎将武秉德迁左羽林卫将军,右玉钤卫参战将佐,一律官升一级,家人免赋税三年……羌人土王拓跋司余深明大义,成彼大功,封扶国公,任右卫将军……” “臣领旨”权策与上官婉儿接过圣旨,神态各异。 上官婉儿神色有些沉冷,她不理解为何权策立下如此大功,还是未能得到应得的,每每用一堆阿堵物搪塞,陛下终究安的什么心思? 权策面上带着笑意,他曾听战俘提及,当日安戎城守将芒松将军曾经诅咒韩咸去喂马,如今果不其然。 泉献诚和千金公主显然也未曾料到旨意是这样的,神情有些不好看,权策身后,更是有浓郁的怨愤之气在弥漫。 权策自然不会无感,他转过身,捧着圣旨,扬声高呼,“陛下万岁,大周万胜” “陛下万岁,大周万胜”千军万马随之高呼,响遏行云,将前头的尴尬遮盖过去。 “劳烦诸位了”权策拱手一一道谢,千金公主直接将他的手捧住,抱在胸前,忧心忡忡。 “殿下,今夜,你怕要敬我三杯才好”权策笑吟吟看着她。 千金公主不是傻的,立刻就明白过来,武后看似因权竺一句话复了她的公主爵位,原来竟是因为权策的战功? 她明白了,旁边的众人相继都反应回来,上官婉儿略略平复了心思,跟着笑道,“正是如此,婉儿也要向殿下道贺几杯” “如此,本王也只好凑个热闹,殿下多多保重才是”武攸宜跟着凑趣。 “哈哈,臣从众,殿下恕罪”泉献诚姿态摆的低,连连躬身拱手,预先讨饶。 千金公主兀自紧紧攥着权策的双手,胡乱应付着,脸色复杂,不知该哭该笑。 第248章 人面依旧(中)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义阳公主府仍在,接风宴之后,权策婉拒了武攸宜的盛情邀请,回了府中,拓跋司余和上官婉儿也随着他入府。 府中常有仆役,洒扫清洁之事都是常做的,权策亲自引着这两位贵客去客院安置。 拓跋司余进门前,晃了晃头,双眼有点昏黄,“你名头不小,就是官职不行,也没有个爵位,外出见人都是个大麻烦,你那外祖母像是有些偏心的样子,用不用我觐见的时候,帮你递递话?” 权策悠然一笑,拍拍他肩头,“很是不必,我已经快要习惯了” 相比之下,上官婉儿就要直接得多,也不顾四周人多眼杂,将他抱了个满怀,“我的郎君是盖世英雄,怎能在七品官任上受这些腌臜气,郎君,你辞官如何?” 权策轻轻拥着她,摆摆手,仆役下人潮水般退走,上官婉儿不是真的让他辞官,而是以退为进,闹一闹小性子,哭上两声,找武后要奶吃,这一招别人可以使,他不能,他没有回应,上官婉儿只是一时郁愤不平,失了平常心,不难想清楚其中关节。 抱了一会儿,胸前渐渐有一些湿意,上官婉儿带着浓重的鼻音,“上天,对郎君太不公平” 权策在她晶莹如玉的耳蜗上轻轻吻了吻,“我是非常人,要做非常事,便要忍非常苦,沉浮这许多年,你我还有什么看不透?” 暮秋夜凉露重,公主府后院高高的三层绣楼上,灯光明明灭灭,长安虽不是京都,终究已是中枢重镇,不好再肆意出双入对,上官婉儿痴缠片刻,目送权策离去。 又要回到神都那磨人吃人的宫禁中,与情意深重的郎君只能相见不相识,她的心疲惫不堪。 权策回到自己的未名小院儿待了会儿,便信步走到后院,登上了绣楼。 顶楼的开阔花厅里,左边坐着千金公主、玉奴和绿奴,右边则是权忠、沙吒术和卜月,加上权策身后亦步亦趋的绝地,无字碑和无翼鸟的骨干人物,已经到齐。 “……殿中侍御史王庆之成了武承嗣党羽的恶犬,一直在攀咬皇嗣的人马……” “……宗楚客回京任司农少卿,恩将仇报,几次弹劾杜审言,据传他对杜审言的将作大匠职位颇感兴趣……” “……太常少卿崔融遭到新任的冬官侍郎萧至忠弹劾,罢官解职,回乡下去了……” “……来俊臣罗织罪名,抓捕了不少老臣,后因罪证不足释放,但老臣们年纪都大了,遭受刑狱,回家不久便接连离世,那段时间,神都满城挂白……” …… 权策听得心浮气躁,朝中仍是震荡不休,宗楚客对杜审言下手,显然预示着自己与武三思的短暂联盟已告破裂,这并不奇怪,因利而合,势必因利而分。令人恼火的,是萧至忠,他是太平公主的人马,但却是自己设法一手提携入朝的,竟然忘恩负义,对付自己的好友崔融,这是一个很不妙的信号,无论是太平公主驾驭不住自己的人,还是她授意手下人如此动作,对他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 “还有没有别的?” “还有,剑南道观察使吉顼上了奏疏,弹劾主人,妄动刀兵,穷兵黩武,搜刮无度,强令各州府捐输军资,致使地方亏空甚巨,运转艰难”绿奴愤愤不平地又补了一条消息。 “呵呵,倒是心急得很嘛”权策露出一丝笑意,为了贯彻上官婉儿要求让他吃点儿苦头的要求,赵与欢将吉顼扔到了一个盐场里面,做起了盐工,那可是跟矿工差不了多少的苦活儿,吉顼以泪洗面,足足过了一个多月,肉皮都被搓掉了一层,才被从天而降的鲜于士简救下,心头有气,自然要找宣泄口,他的主子武承嗣很是提防权策,他如今又风光无限,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目标。 “你们这头呢?”权策转而看向权忠。 “……王勖有异动,他似乎与东宫的内侍牵上了关系,定是有所谋划……太平公主府的人手,竟也在盯梢他,但却不是制止,还暗地里排除了一些障碍,似乎是在推波助澜……”权忠眉头皱得紧紧的。 “……凤阁舍人张嘉福的家人,暗地里与东门那边的城狐社鼠联络,大撒钱帛,那些城狐社鼠走街串巷,威逼利诱了不少人家,让他们与他们结伙行事,具体是在谋划什么,一直没能探听清楚……”沙吒术满满都是挫败感,不只是没有探听清楚那么简单,他的人手,折了不少进去,掌控的街面儿大大缩水,耳目手脚都退步不少。 “你们可真出息了,一问三不知,这点儿能耐,连敢死团都不如”绝地阴测测地说了一句,对权忠和沙吒术的不满溢于言表。 差事办得不体面,权忠和沙吒术无法推脱,站起身,跪在了权策面前。 花厅里一片沉寂。 “张嘉福那边暂且放着不管,盯着就行”权策站起身,捻了捻手指,沉吟着道,“王勖那边,也先盯着,弄清楚与他交通联络的人是谁,绝地,你安排八骏带着十八罗汉去做” “是,主人”绝地应下。 “都下去吧”权策深吸一口气,摆摆手,无字碑的人倒是窸窸窣窣都下去了,无翼鸟的三人却只是站起身,往他身后一站,立时转型成了侍女。 权策没怎么在意,凭窗而立,脑子里乱纷纷的,太平公主推波助澜,让王勖与东宫勾连,定然不是为了给兄长皇嗣找个助力,怕是想做黄雀,只是,她眼中谁是蝉,谁是螳螂呢?这螳螂会不会也将自己包含了进去? 官场上,阴私里,太平公主都在抽着自己的闷棍,说她是无意的,傻子都要发笑。 “姨-母”权策轻轻念叨这个词,曾经他只有高安公主一个姨母,这个词温暖到了心坎儿里,现在姨母多了一个,却是冷飕飕的,时常带着难闻的腥气。 “一个就够了,真的够了”权策叹口气,心里一道枷锁解开,一身轻松,他不是泥巴捏的,当着面儿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各自身后阴影里,都藏着嗜血的羽翼,那里面,可没有温良恭俭让。 “主人,夜深了,奴奴伺候你就寝”这是千金公主的声音。 权策苦笑一声,连连讨饶,“于公你是公主殿下,于私我得叫你一声姨母,切莫再如此” 千金公主怔了一怔,带着些恐慌,“不管是什么,你就是主人,我就是你的奴婢,你不是要反悔吧?” 权策顿时失语。 今夜就寝,到底是千金公主带着绿奴和玉奴为他宽衣解带,擦洗身子,铺床叠被,她们三人还一同值夜,就在权策卧房的外间安置。 权策只有感慨,世事无常,偶尔还有些荒诞。 第249章 人面依旧(下) 上阳宫,仙居殿。 武后在这里召见权策,先去新安典军,又去谷州探望豫王,再去剑南道翻腾风雨,君臣两人已有四个多月未曾晤面。 权策跪在殿中,武后坐在御案前,静止的状态维持了许久。 “臣权策拜见陛下”权策稍稍扬起声音,第三次唱名拜谒。 武后似是才回了神,先就摆了摆手,令殿中伺候的侍女太监,连同上官婉儿等人一并退下,起身来到权策面前,弯腰拉着权策的一只胳膊,将他拉了起来,凝视着他的眉眼,露出一丝笑意,“朕,又没有封赏你,这次你可有怨言?”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本不当有,然心头终是块垒难消,请陛下恕罪”权策念头急转,谨慎回应,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屈膝,再次跪下请罪,此时再说毫无怨言,欺心尚且罢了,若是被追究了欺君,才是大大祸事。 “哈哈哈”武后大笑,声音在大殿中不停回响,笑声中有无尽的快意,半晌方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膝盖下局促不安的权策,“这是实话,朕又怎会怪罪于你,说说看,块垒何物?” “臣只觉官品太低,与外人交道,颇为面羞,若蒙陛下恩典,请赐高品散官,以装点门楣”权策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心头惴惴不安,只觉身临悬崖,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高品散官?为何不是职官?以你才具,朝中胜过你者,寥寥可数,任你散官,岂不是说朕不能唯才是用?”武后蹲下身来,伸手捋着权策的发丝经纬,轻缓而又柔和。 权策被一阵阵馥郁的芬芳包围,与彼岸花的味道相差仿佛,咬了咬牙关,大好头颅一动不敢动,“陛下容禀,臣长于格物,而无恒心,微有所创意,皆假手他人,精瓷、陶笛、三和土,皆是如此,所谓文武之才,亦是如此,多只是妙手偶得,因人成事,任一散官,朔望朝会为陛下建言,臣责无旁贷,任朝官,经纶世务,则恐贻害苍生,伤及陛下英名” “呵呵”武后笑了,身上的轻薄衣衫随之抖动,不轻不重在权策头上拍了一巴掌,“这张嘴啊,说得极是好听,拆透了,却终究是既要面子,又想要偷懒” 权策听到这句话,大大一口气缓缓咽了下去,武后这个反应,他心满意足,没有性命之忧便好,所谓的高品散官,不过是不得不提,能否得到,都只是等闲事。 “起来吧,朕蹲着累得慌”武后站起身,负手在大殿里行走,绕了一圈,又绕回权策面前,玉手捏住他的下巴,微微用力,让他昂起头颅,“欧阳通是太常卿,侯思止是右玉钤卫大将军,都是正三品,朕便赐你金紫光禄大夫,从二品,你可满意?” 武后温声细语,权策却惊得身子一抖,冷汗涔涔而下,信口说出他的党羽中文武官位最高的两人,显然武后对他这只蛊虫,从未放松关注,视线下意识向武后那边一扫,入目都是雪团粉腻,又赶忙移回视线,目不斜视,勉力使声音平稳,“臣谢陛下恩典” 武后扯着嘴角笑了笑,扬声将上官婉儿唤了进来,“来,长久不见你们,朕的瑜伽都练得不成了,婉儿随朕更衣,权策好生想想,将全套动作掏出来,太平跟朕说过,你可是藏私不少” 武后若有若无瞟了权策一眼,令他如坐针毡,他教给武后的,的确是阉割版的,不少动作太过强调下身,未免有些尴尬,但武后既是点到了,他也没有胆子再打马虎眼,便原样教给上官婉儿,让她先做演示,做与不做,由武后自定。 武后自是要挑战一二的,不得不说,她的身体状态维持得极好,柔韧性和体质在她这个年龄堪称绝无仅有,穿着金色劲装短打,在皮垫上滚打,一一做来,有些动作做起来虽有些费力,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但却都能顺畅做成,这是连上官婉儿都做不到的,不免满目艳羡,啧啧赞叹有声,令武后很是自得。 权策教完了动作,便老老实实做到琴凳后,弹起了琴,他弹的是新曲平沙落雁,基调静美,委婉隽永,颇能安抚灵魂,放松身体,武后很是欢悦,赐了他一堆东西。 权策出宫不久,正式赐封的旨意便追上了他,他成了从二品金紫光禄大夫,实职却是七品公主邑司令,也是个不小的神迹。 权策在路口沉吟片刻,将赐物交给护卫带回自己的府邸,折转弯,去了太平公主府。 进了府门,权策就后悔了,相见争如不见。 “权策拜见殿下”这大概是权策行的最不情不愿的礼节了,因为堂上端坐的太平公主,正斜倚在张昌宗的身上,神态慵懒,不知是不是错觉,权策总觉得太平公主的眼神带着些挑衅的味道,令他极不自在。 “大郎过来,让我瞧瞧你”听到权策的称呼,太平公主眉宇阴了一下,旋即散开,似笑非笑,“从二品的家令,我这里,可都要装不下你了” 权策抬脚往前走了两步,“殿下言重了,散官是陛下恩典,权策始终是太平公主府的家令,听殿下差遣” 太平公主坐起了身子,将权策有些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露出刀砍斧凿一般的脸颊轮廓,自失地笑了笑,“总算你还有几分良心,母皇终是疼你的,复了千金殿下的爵位,又给你加了散官,你万不可因此失了平常心,惹来祸患” “权策知道,多谢殿下提点”权策心中微动,垂首道谢。 太平公主的脸色渐渐绷紧,周边温度似乎都降了下来,有几分寒意,“若无他事,你先退下吧,往来奔波辛苦,我给你一旬假” “是,权策告退”权策躬身为礼,缓步后退。 “等等,崔融不识大体,屡屡不知进退,自取其祸,大郎,姨母有多疼你,你当知晓,我们才是一家人,若非不得已,姨母断不会对你的人下手”太平公主说出这番话,胸膛急剧起伏,眼圈甚至都发红了,她本以为自己能忍耐得住,但听了权策的称呼,见了权策的生分,她委实受不得。 权策顿住脚步,又走了回来,伸手为太平公主拭去泪痕,含着笑与她对视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了许久,太平公主才睁开眼睛,眸中寒光闪闪,额头的青筋隐现。 “六郎,去准备,我要练瑜伽” “是,殿下,那权策不知好歹,忤逆犯上,实配不上殿下的恩情……”张昌宗趁机凑到太平公主身边,阴阴地说道。 “啪” 太平公主抡圆了手臂,一个耳光打得他一个趔趄,滚落在地。 第250章 蝉与黄雀(上) “大郎,来,这是姨母亲手做的甘露羹,快些用了” 高安公主将权策揽在怀中,手中调羹盛了鲜香扑鼻的羹汤喂到他嘴边,此间无外人,只有表嫂李笳在侧,权策索性不要了面皮,不管高安公主如何摆弄,都随她去,吃食汤饮到了面前,就只管张口吞下。 高安公主对他的饮食偏好知之甚详,不喜太过油腻,也不喜寡淡无味,尤其对腥膻之物无爱,煮品炖品颇为精心,令权策口口都是惊喜,用得眉花眼笑。 高安公主看在眼里,开心得了不得,笑意盎然,“我儿既是喜爱,姨母便每日做了,送去你府上,顶好是你多在姨母府中留几日,再多试用些吃食,多找几样爱用的,我儿整日里东奔西跑,眼看着瘦弱了不少” 李笳将碗碟收拾了,温声附和,“确是如此,你表兄这几日军中事务繁忙,不着家,表嫂家中母亲身子有些不爽利,要归省几日侍疾,大郎留在府中,刚好可陪伴婆母” 权策连声应允,他公干回京,前几日府中来客如云,迎来送往,令他心力交瘁,眼看风头过得差不多,才到高安公主府上当一当二世祖,鲤鱼打挺站起身,“表嫂要归省,总不能无人护送,我先送了表嫂去武安县公府,再回来与姨母说话” 李笳眉眼眯成一条线,牵着他的手,“还是我家大郎贴心” 武安县公府,李笊将姐姐迎入府中,李笳自去了后院探望母亲,让弟弟好生招待权策。 权策看着面目纯良,有些憨直的李笊,想起他安排人盯着韦团儿,给自己传讯巫蛊之事,刚要开口问及此事,李笊却拉着他进了书房,犹豫再三,小声说道,“世兄,王家世伯动向不对,须提早准备应对” 权策愣了愣,脸色阴沉下去,“他找到你身上了?” “呵呵,他不止找了我,还试图越过我,支使我的人”李笊仰着脸,当个殿中少监,在宫中漩涡地行走,他的模样非但没有变得精明凌厉,反倒更加面团团,像是个憨憨的老好人,“本是亲戚家人,帮些忙是应当应分的,只是,那边的事情,小弟没有胆量掺和,便回绝了他,又给手底下的人做了些安排,怕是世伯恼我得很” 李笊指了指东边的方向,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鹌鹑。 权策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倒是不错,晓得伪装自己,只是能放不能收,在自己面前也装相,端的不成样子,伸手打了他后脑勺一记,“休要挤眉弄眼,你且说说,韦团儿如何招惹了你,你起了监视他的心思?” “嘿嘿”权策手劲儿不小,打得李笊向前扑了一扑,站直身子,疲惫的叹口气,“宫中真真磨人,世兄,我服你得紧” 权策又抬了抬胳膊,作势欲打,李笊赶忙闪躲,将自己与韦团儿的恩怨道来,“……那日陛下宴请入京策问的举子,听闻我从未饮过酒,便赐下御酒,令我当中饮来,韦团儿那妇女执壶,给我倒了个满满当当,当时我便晓得,不知何故,这妇女对我有敌意,故而做了些提防,哪晓得,她竟做得好一番泼天大事……” “竟如此简单?”权策哭笑不得,韦团儿灌他酒,怕是与韦贯之的死有关,权策的首尾在其中若隐若现,李笊又是权策的人,韦团儿当然要设法下绊子,怕是她也不会想到,多倒了一些酒,竟给自己惹来一个蔫儿坏的大麻烦。 “你且告诉我,韦团儿设下巫蛊诬陷皇嗣妃的事情,你有没有下手做什么?”权策目光炯炯,死死盯着李笊。 李笊迟疑了片刻,低声道,“世兄,我没忍住,将当日运送恭桶的差役给抓了……我没有立刻就抓,派人盯了他个把月,他又摊上了到地方采买的差事,我见机会难得,就安排人动了手” 权策板着脸,脸色越来越黑,李笊心头越发没底,七上八下的,眼中焦灼得要燃起火来,一把抓住权策的胳膊,“世兄,我可是惹了祸……” 权策呵呵笑出声来,“可见你还是晓得怕的,晓得怕就好,你也大些了,行事也算稳妥,该担当些重任了” 李笊大大呼出一口气,不敢埋怨权策吓唬他,不停捋着前胸,给自己顺气,眼睛发亮,“世兄尽管吩咐” “大郎,你在何处?”李笳找了过来,她可不管两个弟弟在商议什么军国重事,拿着量尺,一个个拎了起来,前后比划测量,口中絮叨不停,说是家中得了上好的裘皮,要给他们裁制冬衣,将权策的虎背猿腰赞了又赞,很是数落了李笊几句,他的腰身肥胖得不成样子,都快有权策两个粗了。 李笊只是嘿嘿傻乐,并不放在心上,堂堂男儿,形貌不过是小节,他都能帮着权策世兄做大事了,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李笳刚走,李笊就按捺不住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世兄,你说要我做什么?” 权策拍拍他肉乎乎的肩头,沉吟了会儿,改了主意,李笳待他掏心挖肺唯恐不足,就这样将李笊卷入风波之中,他实狠不下心,虽说世道如此,谁都不能幸免,能晚上一些,多过几日安稳日子,总是好的,“今夜子时,会有人到此地来见你,将你抓的人移交给他”看到李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满是希冀,顿了顿,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日后在宫中,不可刻意行事,却要耳聪目明,有所察觉,莫动声色,不急之事,可与今夜之人联系告知,急切之事,可向谢瑶环将军问计,听她安排” “是”李笊脸上喜色一闪即逝,他在宫中孤悬已久,如今得了同伴,可算缓上一口气,雄赳赳气昂昂领命,浑噩既去,圆胖的脸颊上,竟染了几许英气。 在武安县公府用了午膳,权策返回高安公主府,这里有他的院落,平日里洒扫不断,各样物事齐备,高安公主却仍不满意,忙前忙后,将里头器具全都更换了一遭,又督促着侍女们服侍权策洗浴,坐在床边,一边轻轻拍打着权策身上的锦被,一边细声与权策说笑。 “大郎安置了?”王勖自门外进来。 “权策见过姨父”权策赶忙起身,要下床行礼。 “莫要折腾,仔细着了凉”高安公主拦住,将他塞回床榻,转头瞪了王勖一眼,“你来作甚?” 王勖不以为忤,捋了捋胡须,“无事,大郎年岁还小,正须多加看顾,这锦被可够长,若是露出脚来,可容易做了噩梦” 高安公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真的伸手比量了一下,确认不会露出脚,才放下心,起身掖了掖被子,“姨母先去了,我儿好生歇着,可要唤个侍女侍寝?” 权策脸皮臊红,连连摇头。 高安公主最是喜他这副模样,咯咯娇笑好久,打趣了几句,推搡着王勖离去。 “大郎,安”王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腰板挺直,满面自得。 权策缓缓闭上眼睛,他不怕做劳什子噩梦,怕的是有人做白日梦。 第251章 蝉与黄雀(中) 如意元年十月初一,朔日朝会之期。 武后召集宗室诸王、文武勋戚及外藩使节,于则天门接纳西南百万羌人的土王拓跋司余内附。 搞风搞雨许多年,他总是蜗居在幕后,说起来,这是万象神宫火起,薛怀义授首,他以千牛备身降职为公主邑司令以来,头一回出现在朝堂,掐指一算,快三年了。 长身玉立,年方弱冠,英气勃勃,一袭紫袍,站在大多垂垂老矣的散官队列中,格外显眼。 权策倒不会不自在,于他而言,站在一群老人中间,与站在一群士兵中间,并没有什么分别,默默站着,如松如鹤,眼神淡漠,并没有将周遭看在眼中。 净鞭九响,文武班齐,武后身着盛大的金黄曳地长袍,内衬深蓝刺绣诃子,头戴紫金皇冠,谢瑶环和上官婉儿在两侧护持,韦团儿带着一众女官侍从品级装扮,袅娜登楼,姹紫嫣红如同翩翩锦云。 武后御门凭栏而立,大批太监脚步纷沓,在门楼石梯和御道两侧整齐列队,都是些中气十足的壮年,随时将武后对外藩土王的一言一语传遍四方。 门楼上,武后两侧站着上官婉儿和谢瑶环,韦团儿等女官环绕四周,她们身后一个身位,站的是皇嗣李旦,由他起始,向两侧延展,依次是宗室勋贵和外藩使节,无爵的文武大臣在更后方站班,个子要是不够挺拔,几乎看不到门楼下的景象。 羌人土王,也是大周的扶国公拓跋司余身着羌人盛装,花花绿绿,各色金银饰品挂了一身,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率领同样花花绿绿的羌人仪仗,沿着御道缓缓行来,肩扛手抬搬运各色贡品的队伍,绵延出去数里远。 为昭示大周天威,土王一行行走极其缓慢,令洛河两岸的神都百姓尽情观瞻盛典。 武后看得有些不耐,初冬冷风拂面,向来不畏寒冷的她竟感觉有些凉意,这种大不如前的感觉,令她分外烦躁。 “让权策上前来”金口轻启,武后传下命令。 韦团儿当即弯腰低头,迈着碎步走到权策面前,行了个福礼,素手一伸,“权大夫,陛下有请” 权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类似于看医生的称呼是自己的,赶忙躬身还礼,“不敢” 随着韦团儿一路前行,走到文武百官最前方,越过诸王公卿勋贵,来到皇嗣背后,顿了一顿,见韦团儿没有止步的意思,便只好继续向前,他早已见惯风雨,也颇感落在身上的视线有些灼人。 一直来到武后身边,韦团儿低声复命,武后转身招招手,谢瑶环嫣然一笑,向旁边让了让,权策便站到她的位置上。 武后看了看他的面孔,青春韶华,朝气蓬勃,心头都舒服了几分,牵住他的手,轻声叙话,“朕听闻,你赠了千金两包茶叶,一包是甚子炒茶,另一包,竟掺杂了花瓣?” 权策感觉背后的视线更加炙热,心中甚是无奈,感觉到武后玉手微凉,便稍稍张了张手,将她的手包住,轻声答对道,“陛下圣明,臣素来不喜茶汤,嫌其油腻,迫于交际所需,不得不饮茶,此行剑南,于甘松岭川主寺觅得一高僧,将茶叶炒制成干茶,只需热水浸泡,不需烹煮,滋味清淡醇香,颇合臣口味,后又于吐蕃高原见一种花朵,名为金盏花,听当地人所说,此花可烘干干嚼,有养血滋阴之效,蒙陛下隆恩,千金殿下远赴长安迎接于臣,故赠予千金殿下两包试饮” 金盏花茶除了千金公主,他也给了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芙蕖自然也有一份,只不过反馈不大好,都说寡淡,饮之无味,加了花瓣还说寡淡,大抵盛唐中人都口味偏重,他便熄了将茶叶运作成一门生意的心思,只留作自用罢了。 “端的没有孝心,怎生忘了朕?”武后手心的温度缓缓升起,斜昵他一眼,口吻不轻不重。 权策恰当好处流出些诚惶诚恐,“陛下恕罪,只是此物入口,臣不敢造次,况且,千金姨母用了,说是滋味素淡,不合口味,臣更不敢拿来献丑” “朕也用了,淡是淡了些,却需细品,才能得其中香味,你能爱此物,足见心性容止,常有静气,与朕相类”武后从不吝啬褒奖臣僚,权策更是常听到她的赞许,但与朕相类这句话,却是头一回听到,太重了。 权策吓得不轻,立刻翻身跪倒,“陛下过誉,臣万万不敢” 他的一只手还举着,在武后手中,模样有些滑稽。 武后手上微微用力,蹙眉呵斥一句,“起来,不成个样子” 权策顺势起身,心中剧烈蹦跳不停,微微躬身退后半步,姿态谦冲恭顺,也实在不想再与武后叙话了。 好在此时,门楼下奔上来一个四旬左右的盛年官员,前来请旨,“臣鸿胪少卿薛稷,奉旨典掌西羌土王内附仪制,羌王思慕王化,臣服天朝,叩阙而拜,请陛下恩旨” 权策眯着眼看他,薛稷,鸿胪少卿,他设谋提拔入朝的太平公主羽翼,却是个强势的性子,极其擅长拉大旗作虎皮,党同伐异,邓怀玉在鸿胪寺经营了二三十年,奈何性情耿介,不事经营,硬是被他打着太平公主府的旗号压制得无法喘息,羌人内附大事,司掌仪制,最是体面光彩的差事,也被薛稷夺了去,邓怀玉气怒之下,告病在家。 “准”武后红唇微动,清亮的嗓音下达了旨意。 薛稷领旨下去,捧出一卷黄绫,朗声宣读,武后一个字,他愣是念了半个时辰之久,骈四俪六,文采飞扬。 拓跋司余接了旨意,叩拜如仪。 “咨尔羌王,生民几何?礼仪如何?”武后轻启红唇问道。 “咨尔羌王,生民几何?礼仪如何?”两排的太监次第传音,洪亮尖细的声音,传于四野。 “民户三十万有奇,布于山野,少蒙教化,礼仪有缺,今内附圣王,沐浴恩化,伏乞陛下垂怜”拓跋司余躬身答对,念的词语都是鸿胪寺早早备好的,四平八稳,无法出新,却也无大错。 …… “谕尔羌王,仰体朕意,恩抚黎民,奉我正朔,行我礼法,莫失莫忘”又咨问了几轮,武后依照礼制晓谕劝诫。 “臣谨遵敕令”拓跋司余再拜,薛稷前往引导,下一步当入则天门,入洛城殿配殿更衣。 陡然间变生肘腋,方才安安稳稳呆在原地的乌黑骏马,猛然发足狂奔,横冲直撞,将四周銮仪和传音太监撞得人仰马翻,拓跋司余奋勇,上前要去驯服,却一时不慎,被碗口大的马蹄踢中胸腹,当场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后宫门守卫一拥而上,挥舞刀枪,万箭齐发,将那匹骏马当场击杀,鲜血在宫门前广场流淌一片,四周兴冲冲观礼的百姓见到这一幕血腥,惊惧不已,狼奔豕突,自相踩踏,踩死的,落入水中的,不知凡几,惨叫声连成一片。 “啊,羌王,医官,医官……”薛稷像一根风中之烛,满面青灰色,残留火苗,随风摇摆半晌,咣当一声晕厥了过去,倒地不起。 武后冷哼一声,“权策,下去料理了此事” “臣遵旨”权策低着头,掩饰了面上的异样神情,匆匆下去门楼。 他细致惯了,身边的事情无不关注在心,路过皇嗣李旦的时候,注意到他的站位,瞳孔陡然放大,许是长得矮了,神经又绷得太紧,听得刀兵四起,人喊马嘶,不自觉向前迈了几步,垫着脚往下看。 逾越了本位,便是逾制,旁人逾制,罪过可轻可重,他逾制,却不知又是何等风雨。 权策此时无意针对他,瞥了一眼便下楼去,他没看到,他身后,韦团儿死死盯着皇嗣的脚下,面孔无意识地揪扯开,呈现出一个很奇异的形状,眼睛冒着灼灼光芒。 第252章 蝉与黄雀(下一) 权策骑着玉逍遥出了宫城,轮值番上戍卫的右卫大将军泉献诚,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及神都洛阳司马王禄从不同方向策马迎上前来,在则天门楼下,四匹马头汇聚,时空为之宁静。 “王司马,请督率官差衙役,将洛河桥梁上的百姓疏导开来,官差以人墙列队,区隔百姓,一方动,另一方静,有序疏散,不得妄动,有妄动者,就地处决” “泉大将军,请派出兵马,分成小股,巡弋全城,震慑不法,有摇唇鼓舌,散播谣言者,可用重典,杀鸡儆猴” “李大将军,请即刻率军控制羌人使团,可令野呼利将军拿下鸿胪寺一干人等,以待陛下鞠问” 三人拱手称是,大队兵马官差四出,横刀水火棍之下,四周纷纷乱象,迅速得到控制,本以为羌人使团那头会闹出乱子,却不料意外地轻松,羽林卫兵马一到,使团上下人等全无二话,爽利地束手就擒。 权策亲自带着御医前去为拓跋司余诊治,好在只是硬伤,并未伤及肺腑,几个老御医一番上下其手,拓跋司余便苏醒过来,他倒是彪悍,腹部被马踹得一片紫青,硬是一声不吭,双目睁开,对上权策关切的眼神,咧嘴艰难地笑了笑,举起手,五指张开,旁人都是不解,唯有权策晓得,这厮在坐地起价,商议好的三坛剑南烧春,涨到了五坛。 “权大夫,休要胡作非为,仪制大事,乃是鸿胪寺专责,岂容你胡来”见到事态平稳,薛稷又神奇地清醒了过来,戟指权策,跳脚大骂,“听本官分派,尔等腌臜丘八速速退走,不得侵扰外藩仪仗,不得干预鸿胪寺礼官……” 权策站起身,伸手一招,野呼利将自己的马鞭递过来,权策拿在手中,走到薛稷面前。 薛稷浑然不畏惧,嘴角冷笑,双眼满是得意,“我是国家礼官,大典司仪,你待如何?” 权策轻声一笑,抡起马鞭狠狠抽在他惹人生厌的嘴巴上,将他抽翻在地,抽落了他数颗牙齿,口鼻处映出一道深深的血檩子,鲜血横飞。 “呜哇哇……”薛稷惨声嚎叫,在地上像一条臭虫一般翻滚蠕动。 权策冷哼一声,将马鞭抛给野呼利,“国之大计,皆坏在尔等庸人之手,还有面目开口出声,丢尽天朝颜面,还不收声,本官再出手时,便不再是马鞭了” 薛稷周身剧痛得几乎麻痹,听到此言,只觉得遍体生寒,强行忍着,不敢再叫出声,四肢着地,向边上爬行,野呼利一挥手,早有羽林上前,粗暴地将他擒拿住,四只手有如铁钳,骨头都在咔咔作响,不是说我等腌臜么,腌臜的人哪里又晓得轻重。 周遭情势尽在掌握,权策登上则天门楼,向武后复命。 武后令他起身,自韦团儿手中取过一方锦帕,亲手为他擦拭拎鞭子的脏污,“权策,依你之见,今日内附典礼,当如何定案?” 此问一出,门楼上气温骤降,包括外藩使节在内,齐刷刷注目于他,似是颇感兴趣。 “臣以为,羌人归附之心甚诚,土王又为制奔马而负伤,应加恩体恤,鸿胪寺行事不周,贻笑天下,执事官应负其责”权策朗朗禀奏,只论及大略,并不多言。 “哼哼”武后冷哼一声,“却是心慈手软,来卿何在?” “臣御史中丞来俊臣听旨”来俊臣排众而出。 “将今日典掌仪制有司官员一并捕拿下狱,严加讯问,必要穷根究底,朕要晓得,竟是谁人包藏偌大祸心,敢乱我礼制大事”武后冷冰冰下令,语带森寒。 “是,臣领旨”来俊臣脸上的险恶笑意完全收敛不住,春官衙门、鸿胪寺、光禄寺、飞龙厩,又是好几个官署犯在他的手中,他沉寂已久,总算又得了大显身手的良机。 “权策,你会同殿中少监李笊,去库房多领些钱帛和名贵药材,赐予扶国公,好生安抚使团”武后将送甜枣的差事交给了权策,又加上了一句,“你年岁轻些,又行事干练,日后外藩之事,多留心” “臣领旨”权策躬身领命,带着和善的笑容在奇装异服的外藩使节脸上一一扫过,许是见识了权策的得宠和威势,倒也无人不给颜面,最是别扭的后突厥使臣骨力都扯了个古怪的笑容回应。 一场内附典礼,虎头蛇尾,武后心境不佳,举步便要辞楼下殿。 “啊……”一声浮夸的惊叫声传来,韦团儿掩着嘴做惊悚状,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越位数步的皇嗣李旦,他尚且不自知,流露出些关切的模样。 直到母皇针扎一样的视线刺到他身上,他才觉察不妙,四下里一看,他已然侵踏龙首御道数步之遥。 “母皇恕罪,儿臣无心之失……”李旦慌忙跪地,武后没有任何表示,面沉似水,径直在他身边走过,李旦跟着武后的身影在地上转着圈儿叩头,活像是一条惶惶然的断脊之犬。 武后翩然远去,李旦跪伏在地,痛哭流涕,群臣文武各安其位,丝毫不敢稍动,静默地围观大周储君的凄凉景象。 权策和来俊臣有旨意在身,是唯二能动弹的,来俊臣故作急切,直接从李旦面前穿过,形似接受了李旦的叩拜,权策微微叹口气,绕路到门楼侧面,拾级而下。 来俊臣的急切倒是立竿见影,权策还未曾赶到拓跋司余下榻的四海驿馆,已经得了消息,来俊臣刑讯之时,将薛稷杖毙当场,光禄寺少卿刘广友亦受刑不过,先是晕厥,不片刻便没了声息,将两人尸体摆在鸿胪寺、光禄寺众执事官面前,严刑逼供,大肆抓捕所谓同党。 权策抵达的时候,四海驿馆已被御史台黑衣官差重重包围,里面人仰马翻,他们定是得了吩咐,丝毫不惊扰羌人使团,但馆内上下人等,一股脑儿披枷带锁,打头的吏目吆五喝六,迎面对上权策的玉逍遥马头,如同被捏住了嗓子的公鸡,戛然收声,快步跑上前见礼,权策自不耐烦与他们纠缠,挥手令他们自便罢了。 到拓跋司余的居所,交卸了大批赐药,又亲眼看着御医诊治,见拓跋司余并无异状,使团上下情绪平稳,对他仍是信任有加,权策才放下了心。 太平公主府,凉亭,太平公主临风而立。 香奴跪在她身后,声音惶急,“殿下,薛少卿已死,听闻不少朝官都有动作,因往来最密,预备明日朝会弹劾冬官侍郎萧至忠,届时,恐来俊臣会借题发挥”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太平公主只是冷哼,并未动肝火,她的人手几经更迭,早已非吴下阿蒙,即便萧至忠也失陷,稍作贬抑,总能东山再起,有母皇恩宠在,她对手上官员死伤,丝毫无感。 “殿下,皇嗣今日行止有失,朝中物议沸腾,必将再遭风雨压迫,原定的计划,是否,稍作延迟,或干脆取消?”香奴小心翼翼。 太平公主眼中柔光一闪即逝,扭过头,盯着香奴看了半晌,“你忧心的,是皇兄,还是另有其人?” 香奴连忙叩头在地,“殿下容禀,皇嗣与殿下同为李氏苗裔,一损俱损,奴婢为殿下尽忠,忧心的,只有殿下得失,万不敢心有旁骛” “损,便损罢了”太平公主嘴角掀起残酷的冷笑,“一切照原计划行事” “是”香奴颓然应命,偷眼看了看太平公主脚下华贵的金薄重台履,心中冰凉一片。 太平公主闭上了眼睛,神思缥缈。 她仿佛看到,上阳宫,芬芳殿,谷水长廊,白衣少年,遍体鳞伤,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身上鲜血横流。 “大郎莫怕,姨母疼你” 第253章 蝉与黄雀(下二) 深夜时分,魏王府带着无穷的喜意进入了梦乡。 今日朝会,武承嗣党羽拳打脚踢,无往而不利,皇嗣李旦不得不上奏疏自辩认罪,遭了武后当朝申饬,太平公主的党羽萧至忠、铁杆儿的保皇嗣党豆卢钦望统统降职留用,这两个旗帜性人物虽未能扳倒,但让他们遭遇一场挫折,也足以令朝中的墙头草看清楚风色,朝堂终究是姓武的说了算。 武承嗣最为得意的,并不是这些,他今日亲自上奏,给皇嗣党羽中,最为油滑棘手的道教宗师司马承祯套上了笼头,为他请封了上清观大德封号,成了道官,依照制度,道官归宗正寺提点管领,日后再要上蹿下跳,御史台师出有名,随时可以弹劾拘押之。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四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抬着一个黑色的麻袋,出现在魏王府侧门,扯下麻袋,里头是一具面色青紫的尸首,将尸首安置在门墙边,四下里张望一番,猫着腰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地就要离去。 “嗖嗖嗖”利箭破空,黑衣人猝不及防,全都中了招,放箭的人明显有所谋算,并无射杀之意,中箭的地方都在腿脚上,不取他们性命,却也令他们无法逃走。 “唔”黑衣人扑倒在地上,却也晓得时机不对,不能叫出声来,死死闭着嘴,只发出闷哼声,拖着中箭的腿脚在地上拼命往前挪动。 魏王府侧门,正对着一片皇家林苑,里头松林茂密,四时常青,一棵松树上,传来一声冷哼,有个汉子藏身在松树丛中,手中拎着个竹节鞭,鞭梢追着一条紫色流苏,手上微动,黑夜中闪过一抹紫影,又是一轮羽箭放了出去,这次精准射在四个黑衣人的手上,由掌心楔入,硬生生将手掌钉在了地面上。 “啊呀……” 十指连心,黑衣人终是忍耐不住,凄厉的惨叫声在静谧的夜空中传遍四方,惊动不小,四下里的人声犬吠连成一片。 魏王府院墙内吆喝声不断,护院仆役循声从四面围拢过来,脚步声杂乱纷沓,人数还不少,黑暗中的人影挑了挑嘴角,又是摇了摇手上的竹节鞭,四下里松枝摇曳,衣袂破风,手下人相继趁乱退走,他仗着艺高人胆大,俯下身藏在茂密的松枝后,继续监视,上头有死命令,定要亲眼看着事态坐实。 眼看着四个黑衣人被魏王府的护卫围在垓心,包围圈越来越小,竹节鞭高手露出一丝欢喜的笑意,笑容尚没有完全绽开,异变陡生。 “嗖嗖嗖”又是一排羽箭向着四个黑衣人兜头射去,直取要害,有的射中头颅,有的射中咽喉,箭头乌黑,显然淬了剧毒,四个人登时气绝。 “什么人,有敌袭,小心戒备”魏王府护卫大惊失色,呛啷啷刀剑掣出,有个头目指挥,分散开好几个方向,将这片松林团团围住。 竹节鞭高手脸上惊惧愤恨交加,立时团成一团,屏息凝神,努力缩小存在感,心中祈祷那些暗地里做坏的奸贼先给人逮住,死无葬身之地才好。 天不遂人愿,他只顾隐藏行迹,心中发狠,冷不防背后一块石子袭来,正中脆弱的尾椎部位,剧痛之下,往前一扑,亏得双手灵巧,既是拽住两个松枝的尖端,勉力维持住身体平衡,刚松了一口气,又是一块石子飞来,这次击中的却是着力的脚踝,力道极大,脚踝的骨骼发出脆响,显然骨裂了,再也稳不住身形,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随着身体落地,稀里哗啦一堆东西自半空中抖落,竹节鞭高手定睛一看,悲从中来,竟是一把手弩,还有一背囊通体乌黑的羽箭,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与射杀黑衣人的羽箭同出一源。 “卑鄙,栽赃”竹节鞭高手悲愤已极,抡圆了手上的竹节鞭,奋力与魏王府的护卫纠缠,只是有伤在身,又寡不敌众,落得遍体鳞伤,无力再抵抗,被人制住,他终是抱着一线希望,不肯自戕,声嘶力竭地呼喝,“伤人的是我,杀人的另有其人,另有其人,这些弩箭,不是我的,我也是被他们暗算的,还有敌人,敌在松林后” 魏王府的护卫头目将他的竹节鞭握在手中把玩,随手卸掉了他的下巴,看了他一眼,“持府中名刺,先请个御医来,擅长治疗心疾的” “噗”竹节鞭高手呕出一口心头血。 高安公主府,王勖借口有要事要处理,宿在书房,打发高安公主自己回了后院,他却一夜未曾安寝,在书房逗留未久,移步到前院花厅,坐立不安,背着手来回走动个不停。 夜色渐深,王勖面上神色愈发沉凝,渐渐流露出一丝悲壮之意。 茶汤饮了好几碗,只觉心头憋闷,头脑昏沉,挪着脚步失魂落魄回到书房枯坐。 突地想到了什么,取来纸笔,笔走龙蛇,飞快写了两份文书。 “姨父,这么晚还在劳碌,要当心身体”权策进门来,穿着淡雅的锦衣,衣衫上绣着极其简单的山水图,王勖恍惚了一瞬,他认得,这是妻子高安公主的手艺,她性子活泼,不耐女红,权策降生后,才开始学,只不过多是些简单活计,尽其所能的偷懒,即便如此,妻子的手艺,也从来没有上过他的身,都是眼前这个俊秀少年得了去。 王勖嘴角流出一丝苦笑,仰着脸,神思缥缈,“大郎有心了,你姨母素来疼爱你,她膝下仅有一子,却是个老成性子,不得她欢心,你日后要多陪伴她” 权策走到兽首香炉旁,拿出一段香,随意地引燃,馥郁的甜香味立时充斥了整个书房,“姨父,我会的” 王勖想要努力做一个欣慰的长者表情,却只觉眼前迷离,视物不清,渐渐委顿在胡凳上。 权策信步走到他面前,看了看那两份文书,一份是放妻书,一份是逐子书。 “还真是会做白日梦”这种保护妻儿的方式,可称幼稚已极,但有这份心,可见心性未灭,权策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姨父,安,还是缠绵病榻比较适合你” 太平公主府,正堂,月落日升,东方破晓。 “府中人手归来,计划进展顺利,魏王府护卫已经抓到了人”香奴丝毫没有欢喜之意,这一击落地,王勖固然是取死有道,皇嗣和权郎君却都要遭无妄之灾。 太平公主面色不动,“七日,不,三日后,提醒本宫,入宫觐见母皇” “是”香奴领命,心下叹息,殿下终是顾念权郎君,不惜以皇嗣作筏,用男人的话说,这叫什么,红颜祸水? 沉默良久,天光渐渐大亮,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急匆匆进门,在香奴耳边说了些什么,令她眼前渐渐发黑,“殿下,紫苏没有回来,怕是,大事不妙”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神色变幻,阴沉只是一瞬,脸色定格在灿烂的效益上,在晨曦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咯咯咯,本宫就知道,本宫就知道啊……” 第254章 蝉与黄雀(下三) 翌日天明,群臣在上阳宫仗院等候朝会,气氛颇为诡异,大多数都是沉默,唯有一小撮人趾高气扬跃跃欲试,神都是个巨大的筛子,昨夜魏王府门前生事,早就口口相传,有点手段的人都影影绰绰听到一些,以武承嗣无事搅三分的风格,有人打上门去,定不会无声无息放过,只是不晓得,这次的矛头会对准谁人。 不管针对谁,总跑不了姓李的,豆卢钦望等摆明车马的皇嗣党羽各自心中惴惴,狄仁杰、娄师德等立场暧昧的,也轻松不起来,武家逼迫愈甚,他们左右逢源的空间便越小。 时辰既到,宫门缓缓打开,宰相班第二位的武承嗣的车驾踩着点来到。 紫色帷帐揭开,先伸出一条颤巍巍的腿,自车辕踩着脚踏落地,足足用了半柱香的功夫,武承嗣素来以高大英果的形象行走朝堂,今日异于往常,佝偻着腰,头上裹着雪白的抹额,浸出一团鲜红的血迹,走几步,颤抖几下,由三子武延秀搀扶着,当先进了宫门,没多久,宫中传出旨意,召诸宰相、各部尚书入宫觐见,今日免朝会。 “陛下,姑母啊”武承嗣扑倒在地毯上,撒泼打滚儿,一把鼻涕一把泪,“臣生而为人,与天同姓,才疏德薄,终日碌碌,何以招来横祸?国基肇建,同为陛下子侄,正当勠力同心,匡扶大周社稷,何以煮豆燃萁?” 武承嗣的伤看起来应当不太重,痛陈遭际,中气十足,锥心刺骨,撕心裂肺,说到动情处,叩头在地,梆梆作响,“陛下,于私,臣为后辈,于公,臣为犬马,君臣之契,臣万不敢违,若陛下以为臣当一死,臣殒身不恤,九死不悔” 豆卢钦望浑身一阵阵发凉,眼前漆黑一片,武承嗣的话有一半没有说出来,若陛下以为臣不当死,则请陛下还臣公道,他豁出去颜面,亲自上阵发难,这是鱼死网破的胜负手招数。 “团儿,将魏王扶起来”武后神色淡淡的,眼皮微微抬起,“你也知道朕是长辈,大清早的,没头没脑哭天抢地,是急着要给朕哭丧送终吗?” 武承嗣本还打算再滚上两圈,继续施加压力,听到武后的话,却是吓得一个哆嗦,也不用韦团儿搀扶,利落地爬了起来,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将泪水和鼻涕一股脑抹掉,弯腰做恭顺状,再也不敢出声。 “朕的心腹重臣都在,你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把权倾天下的文昌右相吓成这个样子”武后慢条斯理,似乎一无所知,若有若无又刺了武承嗣一句,“便是朕主持不了公道,还有朝廷人心在” “臣不敢,臣不敢”武承嗣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心中天人交战,实在舍不得这个扳倒皇嗣的天赐良机,硬着头皮禀报,“昨夜有贼人夜袭魏王府,在臣门前丢下一具尸体,意欲潜逃,又有人杀人灭口,为府中护卫觉察,当场擒拿住,据追查,那尸体是东宫掌书记,杀人灭口的,乃是太平公主府中供奉,一应证据齐全,那供奉也已经招认了口供” 武后态度不明,他也不敢再用力过猛,只是平铺直叙,没有添油加醋。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来卿所言,恰是至理”武后轻声一句话,令武承嗣等人面色大变,今日一番唱念做打,有变成丑剧的趋势,殿内气压登时凝固,针落可闻,众臣僚都是悬心到喉咙,等待武后一言裁决命运。 武后的视线慢悠悠在这些大员身上一一掠过,良久才又开口。 “在魏王府行此恶事,罔顾法度,藐视朝纲,断断不可轻饶” “然而,此事颇为诡异,行事粗糙,破获简易,应当别有内情,须彻查之后,廓清真相,还魏王公道” “即便如此,东宫和太平公主府有所不靖,理应有所惩戒” 武后幽幽几句话,波折起伏,殿内文武跟着心肝儿悠忽飘荡,神色变幻不定。 “东宫属官以下,着来俊臣逐一讯问,穷究根底,查清有无忤逆行迹……太平公主府屡屡行事乖张,着革去所领折冲府,将太平幽闭府中,权策盘查府中内外,揪出离间天家骨肉恩情的奸佞之人” 同样的事件,同样的儿女,差距迥异,查东宫查的是忤逆,用的是凶残酷吏,查太平公主府,只是揪出奸佞,用的是亲信近臣。 “承嗣,你可满意了?”武后迈步下阶,走到武承嗣面前,眼神轻柔,却令武承嗣如芒在背,屈膝跪地,叩头不停,“臣万万不敢,臣叩谢陛下恩典” 武后在他面前站了会儿,神秘地呵呵一声,宫裙曳地,袅娜远去,过了良久,殿中众人才在铺天盖地的压迫下缓过神来。 仙居殿,武后屏退左右,微阖双目,独自静默。 一个锦衣男子落地无声,飘然而入,不待发问,径直道,“据臣查探分析,昨夜魏王府外,应有四路人马,运送尸体意图栽赃的是一路,太平殿下的人意图破坏是一路,灭口并令太平殿下人手暴露的,又是另外一路,魏王府护卫一路” “运送尸体栽赃的是谁?”武后冷声问。 “不是宫中人,然应当与东宫有联络,绝无外人可轻易入宫并运尸出宫的”锦衣男子眼神闪了闪,“臣没猜错的话,应与高安公主府驸马王勖有干系” 武后眉头微蹙。 “臣没有实证,但有间接证据,昨夜王勖得了风眩之症” “你退下吧”武后摆了摆手,面上古井无波,轻声呢喃,“却原来,是你们姨甥俩在斗法,却是坏了旦的好事,他可是好容易才长出一点乳牙呢” 武后突地笑出声来,“越来越热闹了,只是可惜了佳句,渡尽劫波兄弟在,哼哼” 笑声半晌方歇,武后环顾四周,大殿空空荡荡,无边的空虚和压抑令她难以忍受,“传秋官衙门刑狱卷宗……” 太平公主府,正堂,太平公主衣着素淡,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不修妆容,显得有些憔悴。 她在等,等那个奉旨来查她府中奸佞的人。 转头四顾,心中微微慌乱,吩咐侍女,“将小娘子抱来” 薛嫘年方四岁,粉雕玉琢,万千宠爱,浑然不知愁滋味,倒腾着小短腿几下子冲到了身前,大眼睛一闪闪的,“母亲,女儿想念迟迟姐姐了,何时能去姨母府上?” 她和兄长薛崇简、武崇行在义阳公主府过的时日很长,与权箩小姐妹俩情谊深厚,不时惦念。 太平公主未及回应,香奴从外间匆匆进门,眉宇间愁云凝结,“殿下,权郎君来了” 权策迈步进门,远远看到权箩,便蹲下身,张开双臂,将急冲而来的小小身子抱在怀中,咯咯咯的娇笑声在正堂回荡。 权策抱着薛嫘上前,躬身行礼,“权策拜见殿下” “哼”太平公主面上的丝丝笑意迅疾敛去,冷声道,“权大夫,你可是奉旨钦差,可审出什么来了?谁是奸佞?” “张昌宗” 太平公主闻言一惊,眼睛眯起,“你抓了他,对他动刑了?” 权策摇头,将薛嫘放下,在怀里掏出一个茶包,用桌案上的茶具,冲泡了一杯金盏花茶,递到太平公主面前,“没有,我没有抓他,也没有动刑,我相信,他会主动承担起责任” “呵,不要指望他为主献身,即便他愿意献,也只有在床榻上”太平公主早已看得通透,低头看了看杯中亮黄色的茶水,送到唇边,啜饮一口,抿了抿唇,眼睛亮了亮。 “殿下,公主府中出了奸佞,您应当亲自面见陛下陈情,将奸佞献与陛下处置”权策的话意味深长,两手张开护持着,任由薛嫘在身上爬上爬下。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随即恍然,似笑非笑看了权策一眼,“难为你替我想得这般周全,你就不怕,他到了母皇身边,对你不利?” 权策只是笑了笑,武后是何等人物,怎会受困于区区男宠,张昌宗初入宫中,要想混出头,在朝廷兴风作浪,很是要一些时日,那时候,明枪还是暗箭,他都自信接得住。 太平公主眼见女儿用嫩嫩的小手在权策脸蛋上抓来捏去,一向智珠在握,和煦如春风的俊秀脸蛋被挤得奇形怪状,面上多了丝丝温馨的笑意,“盘算得是好,只是我失了张昌宗,你要应我一个条件” 权策心头古怪,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太平公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一字一顿,“唤我姨母,一生一世都要唤我姨母” 权策仰着面,闻言更不迟疑,听话地唤了一声,“姨母” 昔日上阳宫,太平公主邀权策一道欣赏单乐器的演奏,权策奉上梁祝乐曲试探她的心意,彼时,太平公主与武攸暨还没有成为怨偶,他第一次唤太平公主姨母。 一晃三年,风雨如磐,如同隔世。 太平公主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权策赶忙搀扶,她却不管不顾,伸手将权策整个拥在怀里,紧紧地,深情而又贪婪。 第255章 卿卿性命(上) 如意元年冬日,皇嗣遭厄,东宫风雨飘摇。 来俊臣大施淫威,挟圣旨侵凌无度,将东宫当成了案板上的羊羔,肆意宰割,每日都有东宫属官杂役被如狼似虎的黑衣官差带走,运气好的,奄奄一息回来,运气差的,回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 太平公主的车驾驶入永泰门的时候,正碰到一群黑衣官差自双曜城龙光门出来,吆喝声,惨叫声,乱糟糟一片,惊得驾车马匹唏律律往一边奔逃,车身剧烈摇晃了几下,咚的一声后,传来一声惨叫。 御者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两匹马控制住,车驾稳稳停了下来,帷帐掀开,太平公主和权策相继下车,权策还捂着脑门儿,上头起了个红彤彤的大包,方才车驾一栽歪,权策闪身护住太平公主,自己撞了个瓷实。 “谁是主事的?”太平公主面带寒霜。 登时有个瘦高的吏目快步上前来,并不识得太平公主,只是看车驾仪制,不是等闲人,躬身弯腰,“拜见贵人,卑职办差不慎,还请恕罪”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掌嘴” 早有随扈的护卫涌上前去,按住这瘦高吏目,抡圆了手臂,正正反反便是数十个大耳刮子。 瘦高吏目两边脸颊红肿一片,满嘴腥咸,激发了凶性,觑得个空子挣扎开去,趁人不备溜到一众官差群中,官差们将他团团护住,吏目双目灼灼,自打入了御史台制狱,高官显贵都经过手,还没受过这等罪过。 “来俊臣倒是养的好狗”权策欺身上前,将太平公主挡在身后,戟指那名吏目,冷声道,“眼下的耳光若是不挨够,等着你的便是刀子,我说到做到” “权……权郎君?”吏目这才看到眼前站的,竟是威名赫赫的权策,这人在宫中横着走,敢当着陛下的面抽四品少卿一脸血,何况他区区一个流外官,慢慢磨蹭过来,满面苦楚。 “知道好歹便好,每人掌嘴二十”权策无意多说,摆摆手,公主府的随扈又是涌上,这回不只是吏目,黑衣官差们有一个算一个,逐一挨了耳光。 既是下了马车,太平公主便不再坐回去,令人将后面一辆车上五花大绑的张昌宗带上,步入永泰门,太平公主牵着权策的手,一路缓行,斜昵他一眼,嘴角有淡淡笑意,“好个威风八面的权郎君,却是连姨母都盖了过去” “姨母莫要取笑,都是些恶名,实上不得台面”权策略略落后半步跟着,摸了摸鼻尖,说起来,他这凶名虽有一半是因为行事果决,另有接近一半是因为武后和太平公主的宠信,加上上官婉儿和谢瑶环明里暗里一力维护,说他能在宫禁横着走,只是观感罢了,他可一向是谨守礼仪的。 两人到了长生殿外,却见韦团儿在外,喜气洋洋,“殿下,权大夫,陛下方才召见了皇嗣殿下、临淄王殿下与来中丞,怕要有劳二位稍待片刻” 不用她说,也能晓得个大概,武后高亢的呵斥声不时响起,似是东宫中有人不堪刑讯,招供了些有的没的,与皇嗣李旦没有太大瓜葛,却与临淄王李隆基牵连不小。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殿门大开,走出神情恍惚的李旦、战战兢兢的李隆基,来俊臣落在最后,却是满面春风。 李旦与太平公主对了个面,兄妹二人神情复杂,李旦苦苦一笑,开口叮咛了一句,声音沙哑,“太平,多加小心” “殿下且慢行一步”上官婉儿快步走出长生殿,朗声道,“陛下有旨,双曜城东宫年久失修,即日由冬官衙门和将作监修葺整饬,着皇嗣迁居麟趾殿” “哐当”李旦胖大的身体直愣愣摔倒在地,两眼翻白,人事不省,权策赶忙上前扶起,交由东宫侍者扶回去,李隆基呜哇哇哭了出来,跟在侍者身后小跑着,哭声凄惨不已,也只有此时,这个向来以心机谋略示人的临淄王,才像是个八九岁的孩童。 “殿下、权大夫请”韦团儿弯腰伸手延请。 “韦尚宫似是很愉悦?”毕竟是亲兄长和亲侄儿,太平公主未必在意他们得志还是失势,却见不得有人幸灾乐祸,嘲笑皇家血裔,声调清冷。 “奴婢不敢,殿下请”韦团儿嘴上不敢,笑容却并未收敛,当先引路,腰肢慢摇款摆,风情四溢。 权策接手了张昌宗的押运工作,去掉了他身上的绳索,为他打理了下衣装,恢复了些许卖相,眼角余光一扫,将二人互动收在眼底。 “大郎快些进殿吧”上官婉儿唤了一声,瞟了权策手中拎着的张昌宗一眼,“大郎,你似是差着我一些物事……” 话说一半便停,权策一头雾水,“金盏花茶我托李笊带进宫,他未曾给你?” “哼,好生琢磨着吧”上官婉儿娇俏的扭过头,将他从路上挤开,自顾自先进殿去了。 权策脸色泛苦,这猜谜游戏委实害人,推了张昌宗一下,跟了上去。 长生殿中气压很低,武侯脸上结冰,“权策,朕命你幽闭太平,你竟敢抗旨不遵?” “陛下容禀,臣彻查太平公主府,奸人已见端倪,太平殿下亦是受人蒙蔽,听闻陛下震怒,切切牵挂,以泪洗面,故而亲自带人上殿,向陛下请罪,以稍慰慈怀”权策声调柔和沉稳,语速放得很慢,尽量避免遭到武后的迁怒。 “哦?奸人?”武后深吸一口气,指着张昌宗,冷声问,“便是这人了,说来听听,你都做过哪些奸诈之事?” 张昌宗缓缓抬起头,露出莲花一般的盛世美颜,面上有几分忧郁,几分畏怯,还有些倔强,“臣曾假借太平公主府名义,欺行霸市,强占市井产业,甚至欺凌到义阳公主府头上……曾假冒公主名义令原铨选郎中岑羲诬告权郎君……曾指使人与东宫败类联络,意图陷害魏王……” 一桩桩一件件,真真假假,张昌宗全都认领了下来。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笑得很是剧烈,几乎难以喘息,“不错,不错啊,你倒是个实诚孩子,有几分谋算天分,只是可惜,你太不会选对手,劳碌来去,竟是半件事都未曾做成,也是一桩异数” 张昌宗嘴唇抖动,双目黯然,眼角流出一串清泪,脸却拧着,很有一些不服气的神采。 神态动作,无不极大的取悦了武后,她是个女人,心头有柔软在,却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偏爱有气魄,有手段,有雄心的男儿,张昌宗步步踩准。 武后迈步下阶,捏住张昌宗一边脸颊,上下打量,很是细致。 太平公主与权策微微对视,一触即分。 “罢了,难得你们两人有孝心”武后语调轻快了不少,面上虽有几分嗔意,更多却是欣喜,“折冲府不堪用,瑶环正在演训万骑,到时选三百人入太平公主府,以壮行色” 太平公主娇滴滴下拜谢恩,双手一绕,像个小女儿家一般缠绕到武后手臂上,撒娇卖痴。 武后神色更柔,转到低头顺眼的权策面前,却没了好声气,“权策不务正业,许是太过悠闲之故,瑶环演训万骑,正是劳碌,你便去看着些” “臣遵旨”权策躬身领命,偷眼瞟到一边的上官婉儿,脸色瘪了瘪,不大好看。 第256章 卿卿性命(中) 太平公主身上的罪过洗刷一清,恩宠又重新回来,但经此一事,她终究多了些顾忌,不再像以往那般痴缠,察觉武后的视线时常朝张昌宗那边扫过,更是多担了一份心思,陪着武后叙话片刻,便起身告退。 权策自然随她离去,脚下一个不慎,绊到了旁边的四脚兽首香炉,身形不稳,向前扑去,他的前方是太平公主,自然不能扑倒,奋力拧了拧腰身,向另一边摔去。 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他,却是一边默默站着的张昌宗。 两人眼神一碰,敏锐地读出各自的意思。 “恩怨两相消” “贺君得高升” 没有权策的预先指导,张昌宗绝无可能精确踩中武后的点位,一见之下便得欢心,但他的出发点是让他顶罪,这份情,张昌宗不领,他初入宫闱,正是用人之际,与权策缓和关系,于他有利,以往那点是非缠斗,在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面前,不值一哂。 车马辘辘,太平公主沉默良久,幽幽吐了一口长气,很是疲惫地倚靠在权策肩头,“大郎,出身皇家,亲情淡泊,本以为我心如铁石,今日见皇兄惨状,仍旧很是不忍,他未曾开口,怕是也有所预料,我未必还有余力助他,即便我有,也不一定愿意出手” 权策沉默片刻,开口时,却转了话题,“姨母,你似是不喜韦团儿?” 太平公主抬起头,哼了一声,“姨母不喜的人很多,若说最不喜的,却是上官婉儿” 权策心中叫苦,面上半点不露,肃容道,“姨母,非常之时,可由不得任性,对韦团儿出手,或许可解皇嗣殿下之危,得罪上官婉儿,却是有害无益” 太平公主斜睨他一眼,微微有些厚的嘴唇动了动,终是不忍挤兑他受窘,拉住他的手掐了一把,聊作薄惩,切切追问道,“那韦团儿贱婢出身,不值得如何在意,但却得母皇信任,要将她扳倒已是不易,又如何能与皇兄之事关联上?” 权策笑了笑,使出嘴甜的功夫,略过这些细节,不肯正面回应,“姨母说,韦团儿当死,她便会死,姨母说,皇嗣应无大碍,皇嗣便无大碍” 一句话说得太平公主眉开眼笑,便也不再追问,揽着权策,轻笑着说些家长里短,薛嫘年纪小小,很是贴心,晓得攒了月钱买自己爱吃的吃食与母亲分享,薛崇胤又是许久未归家了,武崇敏完成筑城使命,月底便要回京,薛崇简很是逆反,不说还好,说了让他莫要做的事情,偏要做了试试,每每都要弄得个鼻青脸肿,很是头疼。 说笑间,车厢内其乐融融,只是太平公主眼眸深处,总有一束深深落寞,令权策不敢去触及。 到得太平公主府,权策没有进府,太平公主问及行程,他也不瞒着,“夏官娄尚书素来方正,以他秉性,定不会容许有人在君侧作祟” 太平公主面露不解,她知晓权策夹袋内,有个叫宋璟的,官任秋官侍郎,最是以执法严明铁面无私着称,若是拿捏了韦团儿的把柄,递到宋璟手头,岂不是更便宜,她没有露在面上,伸手为他抻了抻衣领,“这衣裳料子一般,不称你身份,姨母府中为你备了不少穿用的物事,得空了取回去,你那宅邸的琴心小院儿,素淡了些,过几日得了空,我去寻芙蕖商量,再装点一番,生在皇家,便是不喜奢靡,也不好太失身份” “全凭姨母吩咐”权策对这方面并无挑剔,只要不碍眼便好。 眼看权策策马离去,太平公主在府门前驻足良久,直到看不到权策的踪迹,才缓步进门,“香奴,史书上,听调不听宣的,都是些什么人?” “回禀公主,有伊尹、姜尚、霍光”香奴没有直接回答,选了几个。 “噗嗤”太平公主笑出声来,“大郎这小贼,文武本事不小,招人爱的能耐却是更甚,当初还在血海里磋磨打滚儿,就勾了我的玉奴去,眼下,你却也向着他” “奴婢不敢”香奴赶忙低头告罪。 “你说的都是忠心耿耿的,却忘了还有王莽、曹操、司马懿”太平公主漫不经心地道,“罢了,他终究是个有良心的,且由着他任性,谁让我疼他呢,我却是与他折腾不起” 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凌厉,“你安排人去思恭坊,与本宫盯死了上官婉儿,但有大郎行迹,速速报我” 香奴领了命令,下去安排,心头困惑不已。 太初宫,九州池,瑶柱亭。 冬日里临水的亭子四面透风,很是寒冷,但是欲望蒸腾的男女并不在意这些。 武延秀行走宫禁不受限制,担任东宫属官,在宫中有往来更是方便,韦团儿是品级女官,行止颇是自由,尤其是夜阑人静之时。 两人喘着粗气抱成一团,上身衣衫齐整,下身光溜溜的。 “三郎,那权策终究是个祸害,每每坏我们的大事,眼下推了个替罪羊来,不仅将太平公主的罪过洗清,还借机送了个内宠入宫,太也阴险”韦团儿伏在亭子的美人靠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武延秀这点本事,比起那些不能人道的阉人,也好不了几分。 “谁不知道他是个祸害?”武延秀累得不行,呼哧呼哧的,翻身下马,裤子都懒得提,“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只不过他惯会讨好卖乖,陛下信重,朝臣推许,谁又拿他有办法?我二兄死得不明不白,大兄掉进梅花内卫魔窟,还不都是拜他所赐,父王也是悔之莫及,大周立国以前,他身处嫌疑之地,几次三番下狱,早知如此,该拼着获罪,也要将他弄死,眼下,成了气候了,没有铁证,办不了他” “原来,三郎的两个兄长都犯在他手里,这可是血海深仇,你们男人没有办法,我试试”韦团儿整理好裙裾,信誓旦旦。 武延秀不屑的笑了笑,韦团儿姿色却是有,只不过倒手太多,以他对权策的了解,定是不会沾染的,笑到一半,眼睛猛地发直,父亲谋求储位有望,二兄死在权策手里,若是大兄也…… 韦团儿见到他面色有异,也自知底气不足,“你放心,权策有上官婉儿盯着,我才不去惹他,但那个殿中少监李笊,与权策亲近,定知晓不少阴私,他毛头小子一个,却是个再好不过的突破口,三郎,你觉得呢?三郎,在想甚?” 武延秀眼睛发直,额头上一层层的热汗溢出,韦团儿推了他几下,才惊醒回来,慌乱得手足无措,胡乱提裤子系上腰带,“咳咳,无事,权策送的那内宠形貌如何,可受宠幸?” 韦团儿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追问,顺着他答道,“那人叫张昌宗,定州人士,排行六,长得俊逸万分,比权策还胜出许多,陛下今日午后,一直在长生殿,只留了他陪侍,晚膳后,仍是留他侍寝” 武延秀面上了无异色,胡乱应付几句,拔腿便走,脚步凌乱不堪。 第257章 卿卿性命(下一) 神都洛阳南郊,伊水河畔。 李昭德外城扩建功成,长夏门外延几十里,伊水已经成了城内河,原来伊水画舫所在的渡口附近,安置了大批迁入的民户,搭建了大量民居,有的高大阔气砖瓦鳞鳞,有的极其简陋,只是用竹木捆绑起来,官府管束不及,处处凌乱不堪,靠水吃水,富裕些的,经营货栈商行,没有本钱的,便卖些力气,捕鱼、浆洗、渡船、拉纤,各样生机都有人操持,虽然劳苦,却是能换得个有衣穿有饭吃。 这片地界儿龙蛇混杂,居民之间相互不熟悉,往来都是生人,城中捕快和不良人鲜少光顾,不少捞偏门走夜路的,也乐于到这块风水宝地寻摸落脚之处,有的跑单帮,有的则是啸聚一群,械斗黑吃黑时有发生,一代代弱肉强食,淘汰弱小,在此地立足的黑道帮派已非普通城狐社鼠,都是凶狠残暴的亡命之徒,由此,城内的捕快由不愿意来转变为不敢来,南郊渡头这一片,几乎成了法外之地。 不知怎的,此事传到了洛阳府衙司马王禄耳中,专程问起,听到属下支支吾吾奏报,顿时怒发冲冠,当场将茶杯掷到地上,摔成粉碎,他总管戎政缉盗,神都京城的地方武装都在他掌握之中,宁靖地方有责,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尔等混账,岂不闻兵贼不两立,从来都是贼子望官旗而逃,到你们这里,倒是新鲜,官兵捕快,食朝廷俸禄,竟对贼子畏如蛇蝎?”王禄当即令人将三班捕头和分守南城的铺兵校尉拿下,一并施以鞭笞之刑。 “通报右武侯卫,封闭南城各门,点齐兵马捕快,本官要亲自去会一会这南郊的牛鬼蛇神”王禄签下公文,抛出案边火签,雷厉风行。 堂下捕快接令,健步如飞,狼奔豕突。 “司马,可要向府尹大人禀报一声?”见他怒气稍歇,旁边有个两撇山羊胡的书吏凑了过来,小心地提议。 王禄阴着脸扫了他一眼,那书吏如同被针扎了一样,缩了回去,心中暗怪自己多事,府尹孱弱怕事,司马又是上头有根脚的,作风强势硬朗,刑狱司法铺兵这一块,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任谁也插不进手来,眼下突然暴起行动,矛头直指南郊渡头,指不定又是朝中哪位大人物要兴风作浪。 “禀报司马,南郊渡头,各处城门坊门已经封闭,集结捕快四百,铺兵千二百人,已就位渡头附近,听候司马钧令” 王禄骑着高头大马,厉声下令,“立即攻了进去,行迹可疑者、面目凶残者、无家无业者、结群成伙者,一律先行拘捕,再做排查,有抗法不从者,就地格杀勿论” 振臂一呼,大批人马挥舞着利刃涌入渡头,厉声吆喝着,要所有人抱头蹲下,还在站立的,见人就抓,有那拿着簸箕渔网稍作抵抗的,雪亮横刀一挥,顷刻间身首异处,伊水为之染红。 一串串的人犯被一条长长的铁锁链捆绑在一起,在王禄的马头前经过,他看似随意地挑了个人,用刀鞘抵住他脖颈,问道,“此地贫瘠,几乎无利可图,尔等在此啸聚,定另有头目豢养,招认出来,本官可从轻发落” “官人饶命,官人饶命”那人吓破了胆子,极力向后仰脖子,“我们是东门……” 话未说完,王禄已经激情燃烧,亢声道,“好,令他带路指证,去东门抓人,今日不将这些为非作歹的城狐社鼠一网打尽,本官决不收兵” 大批捕快铺兵调转方向,再次杀向东门。 那人对东门的门门道道竟是格外清楚,有他带路,一抓一个准儿,有些躲在民宅中,有百姓掩护,也仍是被揪了出来,在东门扫荡一番,抓捕了上百人的地痞流氓,且多是都是有罪案在身的。 王禄喜出望外,高兴之下,又随意提溜了个稍微白净些的地痞盘问,“尔是何人?做过什么恶事?休要隐瞒,须防着本官这双招子不是瞎的” “我,我叫常五,我是太初宫尚舍局直长,本奉命赴山南道采买禁宫所需柴薪,中途为奸人所掳,从人全数被害,遭强迫落草此地,官人,我苦哇,呜呜……”那地痞嗷嗷大哭,泪流满面。 “宫中之人?”王禄神色一紧,当即挥手令人将他下巴卸掉,五花大绑。 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儿,冷声道,“尔等记下,事涉宫闱,你们都是死有余辜,盼你们迷途知返,早早招供,戴罪立功,可免一死,若是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落,押解的捕快呛啷啷拔刀,架在一众地痞的脖颈上,冰寒刺骨。 腥臊味四起,尿了裤裆的不知凡几。 “官人,官人饶命啊,我不是地痞,我是凤阁舍人家中仆役,我不是地痞”有个地痞受不住这无声的催命,哐当一声,趴倒在地,自承身份,哀哀求饶。 王禄高高挑起下巴,面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将他们全部押走,关入大牢,这个常五,还有这个凤阁舍人家的仆役,乃是重犯,单独看押,不得有误” 洛阳府衙的监牢,比起丽景门制狱,要明亮几分,不太潮湿,没有多少异味,里头的刑具,也没有那么多花样。 权策初入此地,还有些不太适应,他是几进宫的人了,都是入的制狱,本以为天下牢狱都是如此,却不料,竟也有例外。 “权郎君,这人叫张财,自称是凤阁舍人张嘉福的家人”王禄迎上前来,挥手令人将重犯带了上来。 “做得好,此番立下大功,你也该挪挪位子了”权策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人是娄师德夹袋中人,却给自己办差办了好几回了,也是有缘分,是个干练人物,提携一二,也是为国举才。 “下官谢过权郎君”王禄面上流出些喜色,殷勤地问道,“那个,自称宫中直长的那位,您见不见” 在他的认知里,那个人才是重头戏。 权策却是摇头,“不必了,我的从人知晓些事情,能助你诈出些内幕消息,这次,你真的是大功一件” “哎,全赖权郎君提携,下官告退”王禄不明就里,连连道谢,转身出了囚室,关上了门。 “张财,知道为什么要抓你么?”权策淡淡笑道。 “不知”张财紧了紧嘴巴,惜字如金。 “我们要做同样的事情,张嘉福要抢先,我怎能容他?”权策幽幽地道,“只要你将手头已经联络好的人家交给我,我饶你不死” 张财似是微微泄了口气,“都是给魏王做事,何必自相残杀?您若是高抬贵手,我家舍人必有份人情送上” “哼,倒是忠仆”权策冷声一哼,“那你说说,你们联络的人家范围,我不喜欢吃别人的剩饭” 张财犹豫了很久,权策摆摆手,狱卒拎着铁钩子上前来,吓得他一跳,“敬忠坊两条大街,东门菜市四条街,德业大街……” “整条大街?你们也不挑人?”权策突然插话。 “对呀,拉人头去宫门,人多就好,挑得什么人?”张财脱口而出,“还有康源大街……” 权策微微一笑,却是不听了,缓缓踱步出了牢狱。 不挑拣身份,广拉人头,还要去宫门,万民请命,这是武周革命前用过许多次的路数,武承嗣又拿出来用,他要做甚?皇嗣移宫,国本不稳,武氏主导朝政,占尽上风,他还能作甚? 武承嗣,他要,夺储! 第258章 卿卿性命(下二) 如意元年十月中,洛阳司马王禄清扫神都东门、南城两处,宁靖京城治安,无意间捕获失踪的宫中尚舍局直长常五,经讯问,此人曾暗中以恭桶向东宫运送桐人和朱砂等物,背后指使之人却是陛下亲近侍婢,五品尚宫韦团儿。 经由此事,复又牵扯出凤阁舍人张嘉福指使家中仆役混迹于城狐社鼠群中,似是有所图谋。 王禄做事精细严密,人证物证齐备,将韦团儿一案办成了铁案。 武后大怒,令韦团儿入朝当堂对质,常五记性甚好,时辰地点,接头之人,甚至恭桶颜色,一应环节说得清清楚楚,韦团儿几番抵赖不成,视线不停在宰相班第二位扫过,只可惜,明珠投暗,武承嗣如同泥胎木塑,毫无反应。 韦团儿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经遭了抛弃,惊惧交加,伏地大哭求饶。 武后不欲在朝堂深究宫闱阴私之事,令殿中省慎刑司将她拖下去拘押,听候发落,一腔恨意,全都转嫁在了当堂揭发韦团儿的常五身上,喝令殿内千牛将常五拖出重光门,腰斩弃市。 “张嘉福何在?却不知你朝廷命官,与匪类勾结,又是图谋何人?”武后盛怒之下,满朝惕惕,张嘉福连滚带爬离开坐榻,于宫殿中央匍匐,叩头咚咚有声,“陛下息怒,臣有下情禀报,那张财在府中偷鸡摸狗,行为不检,早在九月,臣已将其人发卖出府,买卖身契,于府衙有备案为证,他在外打着臣的旗号行腌臜事,臣恨不能食肉寝皮” “王卿,他所说可是属实?”武后转脸看向王禄,眸中带了探究之色。 王禄却并不怯场,落落拱手,据实奏报,“臣曾彻查,张舍人所言属实,张财所做之事,亦不过是串联坊市,要挟门户,勒逼百姓与他为伍,并无施暴敛财之举,臣以为,算不得腌臜” 王禄平平淡淡一句话,甚至有几分求情之意,却令张嘉福浑身战栗,脸色惨白,咚咚的叩头声,更加响亮。 “呵呵”武后轻声一笑,“不愧是官宦人家出来的仆役,竟也晓得先聚后敛之道,张卿教化有功,朕可是当赏赐于你?” “臣万不敢当,万不敢当”张嘉福如坠冰窟,膝行几步,惶恐无地,“臣治家不严,纵奴为祸,臣有罪,臣有罪” 武后却不再理会他,转而看着王禄,“洛阳司马行事有方,屡有功勋,治政严明,能张正义,可谓能臣,即日,升任洛阳府尹,为朕看顾好这京畿之地” “臣叩谢陛下圣恩”王禄大礼拜谢。 武后摆手挥退,眼皮一撩,“原洛阳府尹赐散官太中大夫,归府荣养,朔望不朝” “臣,谢陛下恩典”原任洛阳府尹出列领旨,神情呆滞,他以清静无为治理京畿,却敌不过朝中风大浪急,本职从三品,太中大夫乃是从四品文散官,恩赏散官,向来是官升一级,他却降了一级,显见武后对他极为不满,朔望不朝是个恩荣,但却是给那些年迈有疾的官员的,像他这般年富力强,给了散官又不朝朔望,基本上,断送了政治前途。 “众卿可还有奏本?”武后心中烦乱,她容忍朝中合纵连横,党同伐异,却不能忍权威受损,身边人背叛,韦团儿开了个恶劣的先例,身边的人,也要好生调理一二才可。 “臣冬官侍郎萧至忠有奏,向日羌人内附典礼有差,鸿胪寺少卿薛稷、光禄寺少卿刘广友皆获罪殒身,臣保举原太常少卿崔融为光禄寺少卿”萧至忠奏报完,深深埋着头,这是个无比羞耻臊面皮的操作,当日将崔融弹劾罢官的,是他,今日保举崔融,竟还是他,他也曾请求换个人出面,太平公主不许,既是要还了大郎的体面,岂容折扣? 朝官颇感暗流汹汹,眼花缭乱,一时静谧无言。 武后却是心如明镜,一挥衣袖,“准,散朝” 东宫,皇嗣已经迁走,冬官衙门的整修尚未开始。 来俊臣的迫害愈演愈烈,在双曜城中拉开了架势,火头延烧弥漫,由属官、宫女和太监等近身之人,扩展到太常乐工、造作工匠、尚舍仆役等人身上,动辄大刑伺候,日夜哀嚎声一片,如同鬼蜮。 为脱离苦海,不少仆役争先恐后相互指认罪名,攀诬主人,御史台的差役得了甜头,更是变本加厉,凶狠残暴,各种新奇刑具层出不穷,无所不用其极,有一种名为烙铁的刑具,以仅容一人的铁笼将囚犯困在其中,令其裸身赤足,下方亦是铁板,铁板下燃起烈火,铁板火烫,铁笼四周栏杆亦是灼人,囚犯手舞足蹈,四下里碰到皮肉,便烧烤得滋滋作响,剧痛不堪,惨叫哭嚎,差役们围观取乐。 “陛下驾到” 一声尖细的通传,这鬼蜮冷凝了一瞬,差役们齐刷刷跪地拜见。 武后带着一众从人迤逦而来。 烙铁里的囚犯大多仍旧手舞足蹈,唯有一个胖大的造作工匠,轰然跪地叩头,膝盖处瞬间为火烫的铁板烤熟,滋滋冒烟,他叩头时,额头也一片片烤黑,“陛下,陛下,皇嗣不反,皇嗣不反呐” 武后闻声走上前去,无视周遭惨状,淡然道,“皇嗣我子,朕尚且不能明其心,尔有何能?” “陛下,皇嗣贵重,下仆卑污,愿以身代,且看下仆之心,可否证皇嗣忠孝精诚”那造作工匠突地伸手,抢过一名差役腰间横刀,自剖胸腹,刀柄在体内狠命一搅。 胸腔内内脏心肝一并滚落出来,鲜血淋漓溅在滚烫的铁板上,立时沸腾,哔啵作响。 “陛下,皇嗣,皇嗣不反”那工匠轰然倒下,口中鲜血汩汩流出,全身迅速为火热的铁板烧焦,浓烟大作,只有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还在直直的盯着武后。 朗朗晴天,四下里都是火堆,武后遍体生寒,“起驾回宫” 不久,宫中传出旨意,令宗正寺重谱玉牒,为皇嗣选妃,召安东都护李峤、邕州司马魏元忠回朝,李峤复位给事中,魏元忠还任冬官尚书,着秋官衙门监管,废御史台一应酷刑,来俊臣酷厉过甚,有伤天和,降职留任待参,革退其恩荫诰封,以观后效。 还有一道旨意,不为人所知,上官婉儿前往慎刑司天牢,与韦团儿晤面,浅谈不过一炷香。 次日天明,宫中仆役前去送饭洒扫,发现韦团儿已经悬梁自缢。 韦团儿出身户婢,却深得武后喜爱,恩宠冠于宫闱,便是行了悖逆之举,终未曾刀斧加身,留一具全尸,也算主仆一场,全始全终。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袅袅香魂,魂断深宫。 第259章 夺储风云(一) 深夜,魏王府,书房,郁结如冰。 武承嗣鹰目森寒,枯坐胡凳上,案前站着三人,凤阁舍人张嘉福,殿中侍御史王庆之,他最喜爱的三子武延秀。 这三人是他最为信任的心腹,东宫巫蛊案发之后,他的人马对皇嗣外戚穷追猛打,权策远在剑南道,遥控葛绘,联手武三思,在背后捡便宜,眼看事情不对,他赶忙举荐了两人,便是张嘉福和王庆之。 张嘉福不过一介州县小吏,提拔入朝,担当清要职务,恩比天高,王庆之更是如此,若不是他出手,将他从麟台的泥淖里拉扯出来,在宗秦客和萧敬两个堂官的冷暴力调理下,王庆之怕不是要生生气饿而死。 “查出来了?”武承嗣阴沉沉开口,双曜城发生的剖腹剜心以证皇嗣清白事件,令打压皇嗣的努力几乎成空,他决不相信只是偶然。 “相爷,查出来了”张嘉福凑上前,他与旁人不同,旁人都唤武承嗣殿下,他偏要唤相爷,事实证明,他的叫法更得武承嗣欢心,殿下只代表他的血统,相爷才是能力和权势的表征,“那人名叫安金藏,乃是打制金银饰品的造作工匠,入东宫仅有一个多月,扶国公拓跋司余内附,进贡大批能工巧匠,陛下令上官婉儿分派到各处宫殿,此人便入了东宫,听闻此人赤胆忠心,昔日在羌人部落时,便曾为主人绝食七日七夜” “安金藏,拓跋司余,上官婉儿”武承嗣口中滚来滚去念叨着这几个名字,身躯缓缓委顿下来,咬碎满口银牙,挤出两个字,“权策” 他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在书房里下了降头,王庆之和武延秀同时打了个激灵,互相对望一眼,又飞快错开。 “殿下,事态不妙,怕要快些采取行动压制才好,一旦那边缓过劲儿来,怕会后患无穷”王庆之稳住心神,赶忙劝说道,他实在不想再品尝秋后算账的滋味。 “正是,相爷,我手头虽暂时没有那边的黑料,却有房州的,反正是脏水,先泼了出去,打断了他的势头是正经”张嘉福也是同样的想法。 “不可,暂且缓缓,皇嗣那边不足为虑,可虑的,是权策,王禄抓了张财,怕不是无的放矢,他定是对我等的计划有所察觉,他在暗我在明,若他在哪里设个陷阱,我等防不胜防”武承嗣疲惫地摆摆手。 “相爷,士气可鼓不可泄,陛下践祚已满三年,再拖延下去,若皇嗣坐稳,再要改弦更张,难矣……”张嘉福继续力劝。 “张舍人所议不妥,父亲,孩儿以为,不管权策本领通天,也不管皇嗣坐得多稳,这江山何姓,终究在陛下一念之间”武延秀打断他,插口道,“当务之急,做几件大事,博取陛下信重,才是正经道理……” “都住口”武承嗣呵斥一声,凝眉思虑片刻,颇感力不从心,“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此事虽不急迫,却也不能再拖延下去,吉顼不日就要回京,他一向足智多谋,与他商议后再定行止,这期间莫要再生事端” 张嘉福和王庆之相继退了出去,武承嗣瞑目一会儿,突地开口叮嘱道,“三郎,设法给武崇训找些麻烦,让他与东宫中人结下些梁子,他武三思按兵不动,想左右逢源,哼,天真” “孩儿遵命”武延秀眼中眸光一闪,躬身领命,“父亲早点歇息,孩儿告退” 上阳宫,观风殿。 “啾啾啾”的鸟鸣声清脆悦耳。 武后一身金色盛装,自两边香肩划开,像是一朵初绽的荷花,捧着冰肌玉肤的美人,她手中拿着个金色的小巧汤匙,在喂一只通体金黄的小鸟吃食,它的笼子也是金色的,鸟食是加了些材料的秫米粥,它享用得很是满意,欢脱地又叫又跳。 “陛下,皇嗣在殿外候旨”上官婉儿娉婷上前来,自然地接过了武后手中的小碗小汤匙,只不过那鸟儿却不是好伺候的,换了个人喂食,它却拧着脑袋眨巴着小眼儿,偏开一边,不肯吃了。 上官婉儿噘着嘴不乐意,带着些娇嗔道,“陛下,您看这鸟儿,却是认主得很呢,奴婢喂它,它都不搭理” “哦?呵呵”武后轻声一笑,拿过汤匙递上前,那鸟儿果然埋着脑袋啄食,殷勤得很,逗得武后欢喜不已,上官婉儿在一边凑趣声讨,“坏鸟儿,欺负人” “婉儿,你说鸟儿是八面玲珑好呢,还是清冷傲娇好呢?”武后笑吟吟问道。 “奴婢喜欢八面玲珑的”上官婉儿冲那只鸟儿皱了皱鼻子。 “呵呵,倒是像你的脾性,宫里宫外,善缘颇广”武后悠然转身,口中的话却不再似说笑,“八面玲珑也好,清冷傲娇也好,终要晓得谁是主人,才是最好”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奴婢不敢,奴婢一向忠于陛下,绝无二心,奴婢……” 武后扬扬手打断了她,“不必多说,传皇嗣进来” 李旦垂头弓腰进殿来,武后有一瞬间的恍惚,李旦是她与高宗皇帝的幼子,深得宠爱,一向甚少烦忧,嗜好美食,自奉养身,身材胖大,如今,幼子再到眼前,却是应了权策那句词,衣带渐宽了。 “儿臣李旦,叩见母皇陛下”李旦跪拜在地,他似是有些紧张,宽松的锦袍颤动不休,武后注目看他,良久没出声,他的抖动幅度,便愈发大了,双手支撑在毯子上,似是不济,握成了两拳。 武后长长叹息一声,“起来吧,你瞧着清减了,可是移宫之后,饮食不适应?定然是了,回头朕命尚膳局调拨些人手过去” 武后只顾自说自话,遮掩自己微有些不忍的慈母之心,做了补偿之后,神色恢复清冷,“你此来,为何事?” “蒙母皇垂爱,劳心费神,动支公帑,为儿臣选妃,尊亲之赐,儿不敢辞,特来拜见母皇,叩谢恩典”李旦说得很是流畅。 武后挑了挑唇角,这两句话他听出了李旦幼时背诵孝经的感觉,摇了摇头,驱走这些不当有的记忆,转而道,“旦,看到这只鸟儿了么?这是扶国公进贡的山湖鸟,朕来问你,若是它是你的,却又不喜你喂食,偏爱旁人,你当如何处置?” 李旦有些莫名,谨慎地想了想,“儿臣索性将它送了那人,一则遂了它的心愿,一则结下善缘,两相得宜” 武后气息一滞,“罢了,冲你这份善念,这山湖鸟,朕便赐给你了,它除了朕,不肯食用旁人的喂食,它毙命之时,你再禀报于朕” “儿臣,儿臣遵命”李旦大为惊怖,自上官婉儿手中接过那金黄的山湖鸟,惶恐万分。 “你退下吧”武后看不入眼,挥手让他退下,李旦退后几步,又听闻武后问了一句,“朕闻太平和攸暨搭着权策在一道筹备宴席,为权泷和崇敏归来接风,可邀了你?” “太平邀了儿臣,儿臣移宫不久,诸事繁杂,恐脱不得身”李旦谨慎措辞。 “你宫中的事务,也不必都偏劳你,整日束在宫中,没了生气,出去一趟也好”武后用手支着额头,准了他的行程。 “是,儿臣遵命”李旦领命告退。 李旦的身影在观风殿前消散,武后拧过身看着上官婉儿,笑意冷冽,“旦为皇嗣,却有失帝王之心,朕要好生教教他,婉儿,朕还须你襄助一二” “陛下仁心慈怀,乃皇嗣之福,天下之福,但有驱驰,婉儿在所不辞”上官婉儿屈膝福礼,心神不宁。 第260章 夺储风云(二) 如意元年十月底,远赴安西操持西峪石谷筑城事宜的权泷和武崇敏超额完成使命,凯旋回京,武后令检校夏官尚书王孝杰、将作大匠杜审言、冬官侍郎萧至忠出城相迎,并未当即赏赐,只是给假一旬,与家人团聚。 当夜,义阳公主府、太平公主府与定王府联席设宴,在太平公主府大宴宾朋,为二人接风洗尘。 傍晚时分,贺客鳞鳞上门,坊市四周街道堆满了各色车驾,今时不同往日,无论李家、武家还是中立派,满朝公卿文武或多或少都与这三家有些联系,李家中人有皇嗣李旦出宫下降,带着长子李成器和三子李隆基,武家有梁王武三思打头,带着长子武崇训,魏王武承嗣没有动弹,派了长子武延基和三子武延秀一同前来。 武攸暨身旁围着武攸宜和武攸绪两大家人,没口子夸奖着黑壮了几分的武崇敏,武攸宜前不久被罢免了长安留守,升任地官尚书,朝中风波跌宕,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遭了不少明枪暗箭,自问没有本事,也没有恩宠争抢什么,行事日趋谨慎小心,与专注钱帛养身的武攸暨,心性淡泊偏好格物杂学的武攸绪,关联日益密切。 太平公主身边则是不少公主驸马,重臣眷属,陪着她谈笑,颇为热闹,谢瑶环也遵照旧例,陪在她身边,只是她神思不属,不说话便罢了,笑声也是干巴巴的,手中把玩着一根翠绿雪白的翡翠羽毛,频频看向另一边,好在她素来清冷,不事交际,倒无人挑理。 谢瑶环心心念念的,是义阳公主那边,权策负手而立,陪在母亲身边,权泷又陪在他身侧,高安公主、千金公主、李笳等人团团围坐,其乐融融,因权策的缘故,不少文武朝官也在这四周站着,相互攀谈,将义阳公主等人团团围着,令她颇觉气闷,“大郎,今日是你堂兄的好日子,你们两兄弟别在这里偷懒,快些去招呼客人” 权策领命而去,这次宴会也是他自剑南道归来,头一回公开露面,正经有不少人,要他亲自引见一番。 他方才离开义阳公主等人的身边,他的亲信好友便聚拢过来,葛绘仍旧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方才一直在与欧阳通、崔融、萧敬、涂祁佑、卢照印、蔺谷等人议论朝政,这会儿凑了上来,开口一句,便是石破天惊,“大郎,我有意辞官,你允是不允?” 刚巧此时,侯思止带着赵与欢、沙吒符、野呼利、卢炯、来冲、韩斋等武将过来,大为惊异,赶忙出声转圜,“这宴席尚未开,葛御史怎的就醉了?” “哈哈,他却是没醉,许是见你们都升了官,心中羞臊罢了”权策却是知晓内情,葛绘在朝中打滚儿,滚出了兴致,此举并非当众给他没脸,只是代掌他朝中势力已久,用这种方式巩固他的威望。 权策此言倒是不假,遍观权策左右,文官最低的蔺谷已经是四品国子监司业,比葛绘的侍御史高出两品,武官更是中郎将起跳,他的官位确乎是此间最低的。 “所谓位卑权重,上下相维,葛御史位居清要,指掌间拨动朝政,才不会与尔等计较”硬邦邦出声搭话的,却是将作大匠杜审言,他身后跟着宋璟、严善思和邓怀玉三位大员,另有豆卢从昶、狄光远两个差了辈分的,在后头伺候着。 权策苦笑一声,拱手为礼,“却是我失言了”话锋一转,掠过这一节,将拓跋司余等人引到身边,“来来来,诸位宾朋,正有几位好友要引见与你们认识” “此乃羌人土王、扶国公拓跋司余” “这位是太仆寺卿韩咸” “这位是左羽林卫将军,利州武秉德,野呼,秉德初来,与你在同一卫,可要多多关照” 野呼利性子粗豪,当即哈哈大笑,“今夜,秉德若能与我连干九碗,权郎君让我与他拜把子,野呼都没二话” 武秉德却没有宗室中人的傲慢,连连拱手,“野呼将军有雅兴,秉德自当奉陪” “野呼端的不当人子,大郎设宴,定是少不得剑南烧春,你却先定下了九碗,都给你喝了去,我等又当如何?”欧阳通板着老脸,大为不悦,惹得众人又是一场哈哈大笑。 “诸位想差了,剑南烧春今夜却是没有”权策花容失色,赶忙摆手,“今夜的佳酿出自扶国公之手,乃是羌人秘法酿制,与诸位尝鲜,有烈酒、果酒两种,家母用了那果酒,连声赞好,诸位家中女眷,也可开怀畅饮” “如此甚好,无后顾之忧矣”侯思止和崔融等带了家眷来的,如释重负,笑声更是响亮了几分。 权策也是笑得前仰后合,敏锐觉察到有一束视线一直缠绕着自己,他没有立刻对望回去,缓了片刻,循着方向看去,正是太平公主身边落落寡合的谢瑶环,视线在她身上游了一圈,看到那支显眼的翡翠羽毛,心下微动,上官婉儿的猜谜游戏,似乎有了答案。 谢瑶环似也察觉了他的打量,只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两人眉来眼去,权策身边高官大将云集,愈发壮观,勉强应付着身边人的武延秀,眼中神情越发笃定。 说笑间,夜幕四垂,华灯初上,宾客到齐,武攸暨、太平公主、义阳公主带着权策、权泷、薛崇胤、武崇敏等主家人士,先去皇嗣案前躬身致意,寒暄了片刻,又去拜会了武三思和座中年纪最高的豆卢钦望,宾主各自落座,宴席开始。 正觥筹交错间,宫中女官上官婉儿上门传旨。 “……安西都护府司马权泷,行事恣意,暴虐百姓,侵凌无度,滥征突厥、西域十国民夫,筑城之功,历时十月乃成,前后死伤十数万人,破家者更倍于此数,安西都护府内路路皆哭,黎民惨不堪言……诸国外藩使节及随行营缮员外郎卫遂忠严词弹劾,怨愤沸腾……朕操刑赏天下之大柄,论其功过,应予相抵,然女官建言,以其少年,不可虚纵放任,朕欣然从之,特罚鞭笞二十,罢免去官,遣退回籍,终身不得入仕……” 上官婉儿的声音朗朗,在太平公主府上空飘扬,宣读的旨意出自她手,以她过目不忘的才具,几可成诵,她不敢去看权策的神情,事实上,她不敢去看阶下任何人,脑海中回响着权策的声音,在剑南道处置羌人和吐蕃之事,权策曾对她说过,“驱四藩自相夷戮,异族弱乃中原之福”,权泷在西峪石谷惨烈行事,大肆减丁灭户,定然也是遵照权策的心思所为。 既是她郎君的主意,那定然是对的,何罪之有? 在大喜宴会上,做这等上门打脸的恶事,还是对权策做,上官婉儿无地自容,念到女官建言一句,声音抖了一抖,眼泪被冷风吹落,滑到口中,又凉又苦。 “啪啪啪……”权泷在自己立功的接风宴上,被按倒在地,扒掉裤子,露出臀部,硬生生挨了二十鞭子,行刑力士想来是得了叮嘱,力道极大,二十鞭子抽完,权泷已然口吐鲜血,面孔青白。 权策等人抢上前去搀扶,宴会众人无不唏嘘叹息,一颗冉冉升起的干练之臣,竟以如此悲凉姿态仓皇坠地。 监刑完毕,上官婉儿往前踏了一步,却有人直挺挺挡在她面前,是薛崇胤。 权策嘴角微动,眸中精光闪过,并未出声制止,侧转身,避而不与她相见。 薛崇胤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逐客之意昭然,“有劳待诏,家中纷乱,恕不远送” 冷风拂面,上官婉儿的衣袍和发丝一同随风而起。 她微微躬身告罪,转身出门而去,不乘车辇,步行在冷清的长街上,心中空荡一片,怅然欲哭,身后从人如影,她不敢放出哭声,一任泪水逆流,胸中绞痛,权策的侧身剪影,她是极爱的,挺拔又俊逸,屡屡随风潜入梦境,勾起竟夕相思,今夜之见,却痛断肝肠。 月辉清浅,燃起她胸中无边恨意,并不是对权策,也不敢对武后,而是对那软弱颟顸的皇嗣李旦,观他神色怔忡,只是为天威所慑,一无所得。 便是为了你这无用之物,却是害得奴奴不浅。 第261章 夺储风云(三)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权策来到安喜门外,为权泷送行。 功成归来却遭罢黜,此事于权泷并不光彩,于武后应是忌讳,不宜大张旗鼓,同来送行的,只有亲近人,葛绘、王晖、薛崇胤和武崇敏,与权泷一同入京的赵与欢也随后拍马赶来。 权泷伤重,横卧在马车里面,不能下车致意,勉力支起上身,一一点头为礼,从容坚毅依旧,他自去岁入京,入仕即为营缮郎中,先与权策、武攸绪制成三和土,再协助李昭德筑神都外城,继而远赴千里之外,西峪石谷筑城,大肆征发民夫,疲敝边塞藩国,将权策西塞之战的胜利果实化为具象,将吐蕃隔离在吐谷浑之外,谋事不多,成事却委实不少。 别离之词终究太轻,不称此情此景,众人都是黯然垂首,更无言语。 权泷注目权策,坚毅面上,闪过丝丝委屈,伤情不能始,只因不能收,满腔压抑之情难以忍耐,眼圈一红,泪飞如倾,衣襟顿湿。 权策伸出手,为他擦拭泪痕,却是越擦越湿,满手凝泪,终是鼻头微酸,难以为继,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睛,“堂兄切莫消沉,谨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权泷含泪而笑,此行此功,两心相知。 车马辚辚,权泷身向西北,回归天水,依着旨意,此去,将一去不回。 挥手送走权泷,权策摆摆手,隐去一身伤怀,骑着稳稳当当如同老卒的玉逍遥,心思百转,权泷之事,是他授意而为,大唐或是大周,对于兵戈之事从不讳言,但却限于沙场征战,两军对垒,对内附藩属施行减丁灭户之策,仍不为朝堂所接受,然而这当中绝不包括武后,以她帝王之心,子女性命都不在度中,如何会关切塞外胡儿的生死? 武后真正的旨意,应不在旨意当中,而在于宣旨之人,上官婉儿。 “大兄,那卫遂忠首鼠两端,昔日在安西,百般逢迎,回京后,却背后暗箭伤人,定要与他教训”武崇敏眼中戾气闪烁。 “正当如此,表兄,即便不是为权兄张目,也应有所动作,朝中多的是见风使舵之人,此番权兄获罪,难免不会有宵小之辈算计到表兄头上,先发制人,免去麻烦”薛崇胤也阴着脸附和,思虑却是更深一层。 他们二人都默契地隐去了上官婉儿一节,毕竟是武后身边人,对她出手,颇多忌讳。 权策面露笑意,这两个小的,经了历练,胸中都颇有丘壑,令人欣慰,只是胆魄和格局仍是有所不足。 武后令上官婉儿传旨,又在旨意中破天荒提及什么女官建言,这是明摆着要让上官婉儿与权策结怨,此时不顺势发难上官婉儿,武后定还会有后手绊子使出,到那时,景况只会更加繁杂难解,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意,真真假假做作一番。 唯一令他忧虑的,是上官婉儿能否意会此中真意。 “葛兄,我生来多事,怕又要劳烦你了”权策转过身,冲着葛绘拱了拱手。 葛绘洒然一笑,“世有奸人,而后有我,立于朝堂,为大郎挥兵止戈,义不容辞,我等着大郎吩咐便是”说完拍马远去。 “大兄,我要如何做?”武崇敏鼓着胸脯上前来,似是对权策没有分派他不满。 “呵呵,你且静等陛下封赏,听世叔提及,崇行近来愈发好逸恶劳,非良善品行,你为兄长,要多加训诫”权策拍拍他的肩头,说了几句,武崇敏却仍是杵在原地不动弹,显然觉得这不符合他如今的身份,他可是完成了朝廷大任务的人。 权策无奈,只得投其所好拿出些干货来,“另有,我有些将三和土用于铺路的设想,能使路面平坦坚固,改日闲了下来,再与你细说” 武崇敏这才满意地离去,瞧着方向,是去的定王府,即便之前还对权策的交代有所不满,还是放在了心上,要去教训自家兄弟了。 权策与王晖和薛崇胤一道策马徐行,一路闲谈,“表兄,姨父近几日状况如何了?” “好些了,请了很多医生过来,都说是并无疾病,也没有症状外显,饮食无碍,身体还康健了几分,只是父亲硬说头昏脑涨,力乏不兴,便只好卧榻静养,大郎和崇胤不是外人,可莫要外传”王晖苦笑,在他看来,父亲无缘无故装病,算得是家丑一桩。 薛崇胤安慰了几句,感同身受的模样,似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也是满腔无奈。 权策却摇了摇头,再三叮嘱道,“表兄还须小心在意,父母亲恩至重,容不得疏忽,既是姨父抱恙,小心伺候,尽人子孝道便是” 王晖点头沉吟,他联想到了权泷的无妄之灾,现如今兄弟几人都在朝为官,风波险恶,不留神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便万事皆休,“我自是省得,你表嫂也是懂事的,不必担忧,倒是大郎你这边,还须妥善设法,即便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可能从朝堂脱身,但三天两头折腾出事情来,也不是个办法,姨母那边,也还需看顾着” 权策长叹一声,心中不免有几句大不敬,武后终究是女人,多疑善变,她心思百转千回,深不可测,离她最近的自己,可不是要三天两头麻烦缠身? 这话可以想,却不能说,转而问起薛崇胤,“焰火军如何?武都尉可有所生发?” “武都尉老成持重,方正治军,非但毫无生发,且不与旁人留下生发余地”薛崇胤颇有些怨气,“军中日复一日演训轮值,枯燥已极,我曾提议组织竞赛,入山对抗,皆为他驳回,军中躁郁之气甚浓,令人忧虑” 权策眉头微挑,轻声道,“且由他去” 因权策过几日又要离开神都,去山中协助谢瑶环演训万骑,表兄弟三人相约明日上午一齐到义阳公主府问安,午后再去高安公主府探望王勖。 三人分道之后,身后护卫的绝地失踪了一会儿又拍马赶回,下马步行,为权策执辔,低声道,“主人,适才送行,有人暗中盯梢,我潜行跟踪,擒住个哑巴小奴,他给我一张纸片,旁的一概不知” 绝地牵着马拐入一处深巷,一张纸片落入权策手中,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列三个名字。 一列是上官婉儿、卫遂忠。 另一列写的是武延基。 权策眉头蹙了蹙,他强势惯了,很是不适应这种被旁人看穿,并且利用的感觉。 他的确想要除掉卫遂忠,恫吓朝中那批蠢蠢欲动的腐儒,只是上官婉儿那边,却并不打算假手于人,一者他必须让武后看到自己的身影,二者他要将其中的轻重尺度把握在手,绝非要真的与上官婉儿反目成仇。 权策信手将纸片上的上官婉儿撕掉,“绝地,你让那哑巴小奴将这个纸条带回去” “是,主人”绝地应声。 “等等”权策叫住他,眯了眯眼睛,“派个鲁莽一些的,去盯那小奴的行踪,许败不许成” 绝地领了命令,一头雾水地离去。 第262章 夺储风云(四) 上阳宫,仙居殿。 武后素手抚琴,张昌宗吹箫而和,殿内安乐祥和。 一曲奏罢,武后将张昌宗拥入怀中,双手盘绕着他那张莲花一般的俊脸,百般怜爱。 上官婉儿入禀政事,武后令她暂缓片刻,又与张昌宗缠绵一番,轻声问道,“旨意宣达,席间如何?” “席间唏嘘者众,高安公主颇受惊吓,崇胤逐客,婉儿未得停留,便回府去了”上官婉儿淡然回应,面有苦色。 “权策如何?” 上官婉儿踌躇片刻,据实以报,“大郎侧身以对,神情微冷,未置一词,许是猝不及防,心思不属” “呵呵,他却是薄情得紧”武后轻声一笑,上官婉儿连忙敛衽垂首,不敢搭话。 张昌宗在旁察言观色,带着小心凑和了一句,声调温柔,“权郎君行事颇为出人意表,无迹可循,昔日太平殿下多方宠爱,他也是甚少领情,崖岸自高,令人心折得很” 武后坐直了身子,神情冷淡下来,淡淡的威严弥漫开来,“你既是知晓太平宠爱权策,便也应知晓朕宠爱于他更甚太平,他识得轻重,不恃宠而骄,正是可爱之处,与崖岸自高并无干系,你该学着些” “臣无知失言,叩谢陛下教导”张昌宗赶忙膝行开去,叩头在地。 “你也不必谢朕,朕无心做个教书先生,这是第一遭,也是最后一遭”武后伸手抚着他的脸颊,温暖柔软的手,在张昌宗感知来,冰冷刺骨,脸颊肌肉一动不敢动,浑似要瘫了去,“臣必铭记在心” “退下吧,朕要理政”武后摆摆手,令他退下。 “是,陛下操劳国事,身体疲乏,臣去备下牛乳浴汤,恭候圣驾”张昌宗表现出迥异于其他面首的能耐,迅速摆正了位置,为女帝内宠,便要折去男人之节,自行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武后气色柔和了一瞬,微微点头。 奏疏浩繁,上官婉儿事前一一阅览过,胸中有数,将宰相签批过的放在一边,不涉及大体的放在另一边,军国重事放在最前,武后批阅之时,有时径直处断,间或会开口咨问两句,上官婉儿详细譬解答疑,论人论事,分毫无差。 君臣默契多年,处置正事如行云流水,约莫大半个时辰,军国重事的奏疏便已批阅完毕,事实上,如果她想,批阅奏疏大可到此为止,且已经算得是勤政之君,但她从未如此放松过,今日更甚,连稍作停顿都免了,啜饮一口金盏花茶,放下朱砂御笔,信手拿起那摞无关大体的奏疏翻阅,神态轻松,嘴角噙着浅笑,这些奏疏,她全当乐子消遣来看,值得她亲手着墨的并不多。 从头翻阅到尾,正经笑了好几场,武后眉宇间阴沉了几分,上官婉儿顿时加了小心,脑中将之前的事情一一捋过,确认自己的应对并无哪处纰漏,略微松了口气,双目在武后手中的奏疏上滑过,这是最后一份无关大体的奏疏,有个国子监丞请假回乡,缘由是家中连续有数头耕牛暴毙,为邻里揭发,地方官府拘押其阖家男丁,家中俱是老弱,无人主事,请旨回乡办理诉讼事宜。 “啪……”武后将这份奏疏丢到一边,沉声道,“这些都由你酌情处置,将宰相签批的奏疏呈上来” 上官婉儿赶忙将另一摞奏疏移到武后面前。 武后揭开第一份奏疏,满面寒霜便消散殆尽,口中哂笑,“这等琐屑小事,竟也有宰相乐意多嘴多舌” 上官婉儿没有凑上去看,奏疏是她整理的,她并不能将每一份奏疏的位置记得分明,但第一份却是再熟悉不过的,那是四品散官朝议大夫陆观弹劾卫遂忠的,罪名是大肆收受贿赂,巧取豪夺,囤积财货,有不臣之举,声称卫遂忠家中藏有打量钱帛,各色贵重物件堆积如山,以卫遂忠寒门出身,如此财富,绝非正道可得,证据确凿。 在这份奏疏上签批的宰相,是李昭德,此君素来刚硬强势,不留情面,权泷亦曾是他下属,一向对权泷所作所为颇为赞许,武后不经朝议,发落权泷,他无可置喙,此番得了罪魁祸首的把柄,又岂能轻轻放过,当即张牙舞爪批了两行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宜查抄其家,以明真相,若情弊属实,应予严惩,以儆效尤” 有李昭德打头,格辅元、苏味道等弱势宰相,纷纷在下方签押以示附议,也因此,不大点的事情,四品散官弹劾六品小官,竟摆在了宰相签批奏疏的头一位。 “婉儿,你以为李相如此处置,可合乎情理?”武后笑容满面,轻声问道。 上官婉儿稍加思忖,揣摩武后的心意,似是颇为期待这份弹劾奏疏,恭声道,“奴婢以为,李相处置有轻纵之嫌,既是收受贿赂,囤积财货,则必有行贿之人,用财之处,应将卫遂忠拿入丽景门,深究首尾”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笑声良久方歇,看着上官婉儿,神情玩味,“昨日权泷获罪,今日卫遂忠遭弹劾,宰相众口一词严惩,婉儿就不觉其中有异么?” 上官婉儿丰润的脸蛋不自然的扯了扯,强笑一下,忧虑浮上心头,垂首道,“婉儿糊涂了,行迹如此仓促,确实可疑,有攀诬之嫌,陆观有罪” 武后又是一阵清亮的长笑,“你确实糊涂了,区区卫遂忠,生死何足挂齿,朕非狄仁杰,还要管那判狱查案之事,朕所驾驭者,乃大势人心耳” 武后提起朱砂御笔,信手批下几个血红大字,将那份奏疏丢到上官婉儿面前。 “勿复奏,凌迟之” 上官婉儿努力蜷缩着身子,见证一条性命浪花一般出现在大周宫廷,又悄无声息消散无踪。 “今日是卫遂忠,明日是谁呢?”武后喃喃有声。 上官婉儿偷偷蹙眉嘟嘴,总觉得武后话中有话,似是对她而来,却又迟迟不得其解,念及权泷大仇得报,心中的快意悄悄绽开,只盼郎君听闻此消息,能多些欢颜,只是不晓得,何时能得再见呢。 上官婉儿眉宇间多了丝丝春愁。 她一腔情意付诸权策,以他之乐为乐,以他之忧为忧,再不复昔日两个苦命男女相互同情,又各自行路的洒脱灵醒。 糊涂了。 第263章 夺储风云(五) 义阳公主府,琴心小院儿,权策的寝居。 如今的义阳公主府事实上由三处组成,权策的府邸、原来的义阳公主府,还有两个府邸之间的大片园林,屋脊连绵,横跨上林坊半壁,活水河犹如玉带蜿蜒,斜穿而过,引水开凿的池塘占地广袤,水雾蒸腾,竹石嶙峋,舞榭歌台凉亭楼阁错杂点缀其间,颇有几分仙家气象。 “郎君,定要如此匆忙吗?”芙蕖忙前忙后伺候权策洗漱更衣,面上有几分怨怼。 权策闻声苦笑,他已经安排了下去,今夜兼程前往神都洛阳南郊的虞山,协助谢瑶环演训万骑,他是刻意为之,毕竟以往每逢朝中风波起,他都提前避开,静待棋局残败后,才从容返回收拾河山,规避其险,而尽收其利。 葛绘近日连续约见朝中重臣,针对上官婉儿的报复行动即将展开,即便是做戏,也要做齐全套,他若是不尽快离京,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再明显不过的破绽。 “芙蕖,聚少离多,苦了你了”权策轻舒双臂,将芙蕖揽在怀中,很是歉疚,更令他羞愧的,是他竟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承诺,在何时何地,可以多陪陪她。 “奴奴不苦,奴奴出身风尘,能委身给心仪的如意郎君,郎君顶天立地,是个盖世英雄,不知羡煞世间多少女儿家”芙蕖在他怀中贪恋地蹭了蹭,瓮声道,“总是奴奴贪心,盼着能时常陪伴在郎君左右,像今日这般,服侍你起居,为你洗手作羹汤,闲暇时为你歌舞一曲,该有多好” 权策默然将她拥紧,芙蕖的愿望实在算不得贪心,闲云野鹤,未尝不是他所憧憬,可惜,他生来便无此福缘。 念及此处,他不免想起了与自己境遇相仿,甚至还要恶劣几分的上官婉儿,心中更多了些不忍之意,罢了,终不能全靠她自行意会,还是设法与她通个消息。 见他情绪低沉,芙蕖立时受不得了,强露出欢颜,赶忙抛开此事不提,撒娇痴缠片刻,红着脸道,“郎君,奴奴的瑜伽,练会了好些个动作了,改日给你看” 权策面上露出坏坏的笑意,他曾提及在床榻之上练瑜伽,别有一番滋味,芙蕖羞臊,自是不肯的,现下要哄他开怀,便顾不得那许多了,权策心下感动,俯首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主人,有贵客到”脚步声先进了门,又慌乱逃了出去,在纱窗外通禀。 权策应了声,心知是薛崇胤和王晖到了,便阔步出门,门边立着个小丫头,掩唇偷笑,正是双鲤,见了她古灵精怪的模样,权策心情好了些,打趣道,“怎的又逃了回来?仔细你师傅罚你” 双鲤师从欧阳通学习书法,天资聪颖,于书法一道更是颇有天分,触类旁通,深得欧阳通喜爱,将欧阳家学和自己的感悟倾囊相授,只是徒儿却是个没溜的,三不五时就翘了师傅家,跑回义阳公主府来,每每都是欧阳通亲自上门将她逮了回去,师徒两人倒是乐此不疲。 听了权策取笑,双鲤娇俏地皱了皱鼻子,“才不要主人管,人家想念小娘子和芙蕖娘子了” 说话间芙蕖也迈步出门来,双鲤乳燕投林一般凑了前去,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芙蕖轻笑着说了几句,隐约提及了权策的书童尺素,逗得双鲤满面红霞。 权策失笑摇头,双鲤这个娇憨性子,倒是有福的。 前院花厅,人有点多,薛崇胤本来只叫上了武崇敏,武崇行知道了,硬要跟着来,临行前,又被薛崇简和薛嫘两个小萝卜头缠上,要来探看姨母和小伙伴,于是太平公主府四男一女便都来齐了。 权策令人将两个小的带去后院,陪他们坐了一会儿,武崇行脑袋耷拉着,不吭声,挨了武崇敏一脚,挪步出来躬身认错,权策倒是没有深责的意思,“生在权贵之家,好逸恶劳并非大事,只是你年岁还小,不可放任,若积成恶习,怕会酿成祸患” 武崇行将脑袋瓜不停点,态度倒是端正得紧,见权策歇了话头,马上凑上前,“大兄,崇行也想要做些事情,李家兄长在宫中行走办差,很是劳碌,崇行愿充作随从,襄助一二” 权策稍作犹疑,便松口应下,“我书信一封与你,你自去拜访李笊,听他安排” 武崇行登时欢天喜地,八九岁半大孩童,许是惦记着宫中繁华体面,浑然不知那里头,恰是世间最险恶污浊之处。 约莫一炷香,后院有人通传,权策便带上众人一道去向义阳公主请安。 有芙蕖照料,权策安抚,义阳公主已然从权泷骤然获罪的惊恐中脱离出来,神色言行不见异样之处,见后辈子侄成行前来请安,面上一团团喜气,拢了最小的薛崇简在怀里,与他们家长里短的叙话,薛崇简与权竺,薛嫘和权箩年岁相仿,都是烂漫年纪,打闹在一起,很是热闹了一番,义阳公主欢喜不已,留用了午膳才放人,薛崇简和薛嫘小兄妹俩留在义阳公主府中小住。 出了后院,权策邀请表兄弟们一道品茶,品的自然是炒制的茶叶,他仍是不死心,武后高攀不起,非要再找个品茶的知音不可,可惜,他又失望了,王晖年纪大,不置可否,薛崇胤和武崇敏都直咧嘴,连声道难喝。 午后几人去了高安公主府上,去的却是不巧,高安公主正在气咻咻地生着闷气,却原来是今早王勖又口称病重,各处疼痛得了不得,不停打滚儿呻吟,折腾了一个上午,医生们却仍是给出一致的结论,他没病,王勖暴躁起来,揪着医生追打,身轻如燕,何曾有半点病态,直将高安公主气了个半死。 “大郎,你这姨父这般作妖折腾,真真不要了面皮”高安公主见了众人,听闻他们要给王勖请安,登时老大不赞同,“莫要去,他见有人认真,更要越发张狂起来” 权策微微蹙眉,卜月的香只会让他头脑昏沉嗜睡,哪里会痛得打起滚儿来,不放心之下,权策更要亲眼去看看,“气怒伤身,姨母且安坐,待孩儿前去看看,稍后便回” 将气头上的高安公主劝住,也不要王晖随从,权策独自一人去见了王勖,进门与他直直对视不久,王勖便移开目光,要逐客,权策心下了然,王勖装疯卖傻,怕还是存了借机弄点儿什么动静出来的心思。 “姨父,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顺势而为,乃英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是自寻死路”王勖冥顽不灵,权策已然没有心力再由他任性,开口揭破,“这几年,你遭的恶事已然不少,莫非真以为上头龙椅上坐的是笑口常开佛陀,能包容你三生三世?” 王勖闪烁的眸光顿时定住,闭上眼,叹息一声,“我要歇了,大郎去吧” 权策微微笑,“姨父,凡事想开,便境界不同,能吃能睡,未尝不是福分” 王勖神色不动,一片祥和,不片刻,便酣然入睡。 第264章 夺储风云(六) 太平公主府。 香奴静静站在水榭外,寒冬冷风扑面,凉意渗人,她紧了紧身上雪白的皮裘衣衫,抬眼看看水榭中身着单薄衣衫,正在练瑜伽的太平公主,眼中颇为敬服,不只是因为太平公主不畏寒冷,还因为她每日练上半个时辰的瑜伽,雷打不动。 那些瑜伽动作,香奴私底下也偷偷练过,以她半个练家子的体质,都颇感为难,太平公主养尊处优,却能一一坚持练下来,实在难得。 “大郎走了?”半个时辰过去,太平公主结束瑜伽,照例去浴房沐浴,她不喜热水,更不喜什么花瓣羊乳牛乳之类的东西,只用温水,两个丫鬟忙碌着服侍,她闭着眼睛,静静感受水流在身上滑过的感觉。 “是,权郎君昨日傍晚启程离京,随行护卫二十七人”香奴轻声回答,顿了一会儿,见太平公主没有继续询问的意思,便接着说了这几日的一些消息,“昨日崇行郎君去了武安县公李笊的府上,说是要做个随从,入宫听差……剑南道观察使吉顼回京……凤阁舍人张嘉福拜访了右卫大将军泉献诚几次,泉献诚却往千金公主府上走动得颇为勤快……侍御史葛绘见了天官衙门不少人,昨日又约见了豆卢钦望和宋璟,朝野盛传,葛绘着力收集了不少崔湜不法的证据,将对他当朝发难,以报复上官婉儿在御前陷害权泷……” 听到此处,太平公主睁开了眼睛,摆摆手让丫鬟都下去,自浴池中起身,裹上件宽大的锦衣,赤足踩在木质的地面上,留下一长串脚丫印子,“母皇说大郎心慈手软,却是恰当,干系朝争大事,寸土不宜容让,却因私情浅尝辄止,非枭雄之姿” “权郎君,许是不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香奴低声道。 “鹬蚌?哼”岂料太平公主神色更冷,怒声道,“大郎天潢贵胄,上官婉儿不过一放荡女奴,有何资格与大郎相提并论?” “奴婢失言”香奴赶忙跪地请罪。 太平公主顿了顿,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披散着一头湿发乱糟糟走,“上官婉儿石榴裙下拥趸不知有多少,那小贼偏拿崔湜做法,分明将我也算计了进去,他一走了之,我若对葛绘开口,他定会偃旗息鼓,轻轻放过,还能落下个人情,哼,却是想得便宜” 香奴垂首在侧,不敢多言。 太平公主喘了几口粗气,眼中精光闪过,“这几日去思恭坊的人,可还多么?” 香奴自是知道思恭坊代指的便是上官婉儿的宫外住宅,“一如往常,上官待诏在宫中当值,公务繁忙,宿在外宅的时候不多,每每出宫归宅,门房便要拥挤一番,多者有数十人,少也有十几人登门夜访……权郎君从未登门……” “他倒是敢”太平公主娇叱一声,将锦衣抛落在地,平伸双臂,由着几个侍女为她着衣,“你整理个名录给我……只要青壮的,年迈的不要……” 香奴心中一跳,应命退下,脚步杂乱。 不片刻,太平公主衣衫齐整,盘腿坐在案前,面沉似水,“大郎,姨母疼你,你怎的安排,便怎生做,双簧可以唱,只是姨母帮上官婉儿保下了崔湜,你终要让姨母也出一口气才行” 魏王府。 寒冬节气,人多爱在房内猫着,武延秀却不然,背着手,迎着风,在府中各个院落之间徘徊。 他先去了已经故去的二兄武延义的院落,武延义不是长子,也不是爱子,生前脾性嚣张跋扈,任性妄为,死后的庭院虽空着,未曾安排挪作他用,但也再也没有精心打理过,草木纷乱,屋舍脏污,庭院里遍地狼藉。 武延秀在庭院里一步步踩过,一间间屋子看过。 魏王府中的管事下人纷纷跑了过来,惴惴不安,大管家上前请安,言语中小心试探武延秀的意图,武延秀只是微笑,不置一词。 看完武延义的院落,转道往北,又去了大兄武延基的院子,毕竟是嫡长子,又在外为将,无无人敢于轻慢,院中井井有条,一应器物都不张扬显眼,却样样不凡,管事仆役和侍女成列成行,即便主人不在,仍是规矩森严,如对大宾。 武延秀漫应着下人们的见礼,才走到正寝门前,就见到一只四足方尊,里头装着的是清水,却香气扑鼻,水中搁着一截朽木模样的木料,几尾短小的锦鲤徜徉前后,他认得,那是旃檀贡香,此香可点燃,可静置,散发异香,却未见过如此粗暴地扔到水中浸泡的,虽也有香气,却难以久存。 府中有此物,他早就知晓,还曾找父亲讨要,武承嗣未曾准许,另给了他一些龙涎香,却原来在父亲心中,不管他如何得宠,终是比不得嫡长子的礼法分量。 武延秀挨了当头一棒,无心再多看,掉头回了自己的书房。 里头有两个人候着,一人相貌儒雅,一袭白衣,大冬天手中拿着把白纸扇,另一人恰好相反,通体玄色劲装,满面虬髯,时不时斜眼瞥那白衣人一眼,鼻腔里的哼哼声一直没停过,偶尔往地上吐一口浓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主人,陆观那边的钱帛已经送了过去,这老东西胆子小,做了这一单买卖,吓得了不得,说风头过去便要请旨致仕”黑衣人蒲扇大小的手掌将白衣人拨到一边,抢先禀报。 武延秀点了点头,心情烦恶,没有兴致开口。 “主人,咱们帮着权策料理了这事儿,他那边还没有动静,可别被他占了便宜去”黑衣人喋喋不休。 武延秀疲惫地坐下,揉了揉额头,“不会,权策行事,谨慎当先,在不知道我真实身份前,他不可能赖了我的账” “主人英明,源乾佩服,那权策偌大名头,却连盯梢都盯不好,哪里及得主人万分之一”源乾粗着嗓子笨拙拍马,他不是汉人,乃是西域石国人,武延秀见识了安金藏的精忠,特意自奴仆中检拔出来的,那白衣人乃是沙陀人,名叫姜隆。 姜隆的修养与他的外貌智计一样,可圈可点,被源乾排挤也不动气,静静听他说,见他没话好说了,才开口道,“主人,姜隆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将相爷托付的差事办妥,若是再迁延,恐生不利” 武延秀轻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你说” 姜隆迈步上前,附到武延秀耳边,轻声说话,这副作派,令旁边呆呆站着的源乾愈发不满,脸上横肉激凸,戾气难掩。 “呵呵”武延秀笑了,笑声由小而大,“倒不失为一条好计” 停顿片刻,武延秀清秀硬挺的脸颊上,露出一丝疯狂,“若是此计再稍作延展,将上官婉儿也算计了进去,一者可令东宫和武崇训多一强敌,二者,初次合作,权当是买一赠一,送权策一个大便宜,三者嘛,若是武崇训有那份艳福得逞,父子连襟,不失为一场佳话,哈哈哈” 武延秀笑得疯狂恣意, “主人,小的以为,当谨慎一些”姜隆眉头蹙起,“那上官婉儿与权策似是暗通款曲,在宫内为他臂助,他此番撕下上官婉儿名条,怕也是不欲牵连过甚,贸然施为,恐为权策所忌” “哼哼,混账,我非他僚属,快意便罢,还要顾及那许多不成?”武延秀怒声呵斥。 “就是,你的计策便是计策,主人便不能设计?端的无礼”源乾趁机落井下石。 姜隆躬身垂首,缄口不言。 武延秀瞪了源乾一眼,平息了怒气,笑吟吟地道,“相信我,权策清高,不爱荤腥之物,即便在宫中有心仪之人,断不可能是上官婉儿” 他眼前闪过权泷和武崇敏的接风宴上,权策与谢瑶环两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权策连夜赶赴虞山的消息,心中哂然,“你也只是个凡夫俗子,有甚?” 第265章 夺储风云(七)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鸿胪寺卿邓怀玉转奏吐蕃使臣奏疏,该国大相论钦陵、苯教大巫师已自逻些启程,取道南方浪穹诏,自剑南道北上,入神都,朝贺正旦。 武后听得莞尔失笑,怪不得论钦陵要提早启程,却原来是绕了远路,他的选择容易理解,北方有勃论赞刃吐谷浑之败,东方有赞婆剑南道之败,两场败仗大伤元气,致使吐蕃北面和东面多了两座坚城,西峪石谷城池和安戎城,几乎被困死在高原之上,见之徒增伤感,唯有南方尚且清净,避开这两处,也委婉地表达了吐蕃虽败、虽称臣,但硬骨头仍在的倔强之意。 “朕见过禄东赞,圆融博雅,堪称世之英杰,论钦陵为其子,却是个别扭性子,总爱标新立异,有司知其性情,可妥善料理迎迓接待之事,不可怠慢”武后对论钦陵入朝颇为在意,破例在具体事务上开口点了几句。 “臣领旨”邓怀玉肃容,以他兢兢业业的性子,本就不会懈怠,有武后叮嘱,只会更添几分用心。 “臣侍御史葛绘弹劾铨选郎中崔湜,以其主掌天官衙门铨选之大政,却坐视官员流滥,不称职者当道,官位缺额骇人听闻,以关说委任职官,营私取利,臣朝政观风,计有三十七人曾以财货入崔湜府邸……”葛绘朗朗有声,将三十七个职官的名字官职一一念清楚,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御座上武后露出了丝丝笑意,这是她乐见的,扫了一眼身侧,一向精明睿智的上官婉儿瞬间方寸大乱,红润的嘴巴张大,满眼都是不可思议,虽然她很快调整好自己,垂着头,看不到神色,武后还是能看到,她的一对柳叶眉梢,深深蹙在一起。 “陛下……”崔湜出列想要自辩。 “崔卿退下,葛爱卿,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为好?”武后这句话一出,朝中顿时寂然,不少人咂了咂舌,武后的姿态可称鲜明无比,凌迟了卫遂忠不说,还要搭上个崔湜,来为权策堂兄的仕途陪葬。 包括武承嗣在内,不少朝官心中泛酸,啧啧,这份恩宠,真真是,佞臣。 “臣以为,崔湜德行有缺,当罢免官职,黜退回乡,终身不得录用”葛绘给开列的罚单,与权泷的待遇严丝合缝,一模一样。 话音落,上官婉儿猛地抬起头,身子明显晃了一晃,适才她只是对葛绘突然出手动她的人感到费解惊愕,如今却是满面惶然,即便她遇到权策相关的人和事,便会愚笨几分,却也能分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报复。 郎君报复我?他真以为是我在作梗? 上官婉儿登时周身凉透,一包伤痛苦水在心头翻来覆去流淌,却没个宣泄的地方,她与权策同命相怜,一同经历波折风雨,身心相许,怎会连个小小沟坎都越它不过? “定不是如此”上官婉儿握紧了粉拳,手背青筋暴突,六神无主,慌乱为权策寻找借口,“郎君定是嫌恶我与崔湜曾有一夕之欢,故而发难整治于他,是了,定是这样” 上官婉儿对自己用力点头,稳住心神,再看下方哭丧脸的崔湜,任他如何风流倜傥,也只是讨人嫌。 “婉儿,你可有见地?”这是武后第二遭破例,上官婉儿虽有巾帼宰相之名,却只是在幕后备位咨问,在朝堂上却从未开口置喙,今日要破天荒了。 “奴婢不知详情,葛御史素来清正,想必事出有因”上官婉儿极快地恢复了从容,淡淡一句,撒手便将崔湜抛弃,毫不留情。 殿中的崔湜面如金纸,行尸走肉一般走到殿中,就要跪地认罪。 “臣不以为然”却有人抢在了他牵头,地官侍郎陆象先声如洪钟,“崔郎中出身世家豪族,爱惜羽毛甚于性命,何以会贪图财货,伤及声名?臣以为此事当另有乾坤,当详加查探,证据确凿方能论定” 武后脸色微沉,“众卿可有异议?” 朝臣齐齐默然,同时得罪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异议,即便有,也不当说,葛绘列坐在御座左侧,众官侧目看他,却见他如同老僧入定,不言不动,仿佛刚才点名道姓的弹劾与他无关一般。 武后拂袖而起,“罢了,也不必急于查探,此事留存过档,待议” 她自问对朝政洞若观火,却并未看清今日之事,权策出招报复,上官婉儿猝不及防,为何太平会搅入其中?暂时使出拖字诀,不做处断。 “诸卿可还有奏?”武后不耐烦状明显,稍有眼色的,都不会接着聒噪,夏官侍郎王逑事有眼色的,却是形格势禁,不得不上奏,事实上,他要奏的事情按照轻重缓急,应当率先禀奏才是,“臣启陛下,新安县焰火军驻地,日前突发营啸,将佐弹压得力,仅有数人受伤,无人死亡,然校尉、副尉等数十人联名投诉都尉武延基,认定其督管无方,一味压制,请陛下主持公道” “混账,如此大事,为何拖延至此时?”武后登时大怒,本就郁结的火气倾泻而下,“左右,与我将这坏我朝政的奸贼拿下,移送至御史台讯问,来卿,休得轻饶了他” 来俊臣匆匆出列领旨,摆手招呼两个殿内千牛将王逑倒拖出殿,他瞟了宰相班第二位的武承嗣一眼,见他面沉如水,眉宇如刀,心中有数,这厮的小命,势必要收了走才好。 王逑未曾想一念之差,竟会惹出武后雷霆之怒,万念俱灰,随着千牛拖动,腿脚下浸出一串焦黄的水迹。 武后见状,嫌恶之心难忍,怒气更胜,这一次,却是撒向了不在朝中的武延基,“武延基年逾二十,比权策年长两岁,权策为朕东征北伐西讨,所向披靡,文治武功,为朝野所称许,他却好,凭借血脉得任重官,竟无能至此?为祸至此?” “陛下,延基无能,臣请陛下罢黜其职,永不叙用”武承嗣当爹的,一溜小跑来到殿中,跪地叩头,“但请陛下切莫气怒,若凤体有损,臣父子百死莫赎” 武后不怒反笑,自她发落权泷,这是她第三次听到这个处分,活像是在嘲讽于她,拿起御案上的砚台,照准了武承嗣,奋力抛掷而下,“混账东西,将朕的军,朕这便准了你,为平军中怨气,令侯思止前去焰火军大营,将武延基当众责罚二十军棍,押解回京” 砚台偏了一些,没有砸到武承嗣,却吓得他不轻,连连叩头请罪。 武后哪里耐烦,拂袖而去。 第266章 夺储风云(八) 太初宫,则天门。 殿中少监李笊领着贴身随从自旁门入,他没有径直入宫,而是转道仗院各处,绕着远路行走,斗折蛇行,却是一番好意,毕竟身旁跟着个八九岁的小号随从,对宫中的一切都好奇万分,先带他走走,让他一次看腻烦了,也免得好奇心重,四下探头探脑,惹出麻烦。 即便如此,李笊一面不厌其烦为武崇行讲解宫中建筑和掌故,一面在心中掐算着时间,眼看时辰到了巳时中,李笊便不再弯弯绕绕,穿过洛城殿,径直往武成殿方向走去,远远看见殿外侍女太监林立,羽林卫在四面警戒,便知晓今日耽搁了时辰,尚未散朝,牵着武崇行,转而去了还在紧张施工的万象神宫。 万象神宫的修复已经接近尾声,刚回京的冬官尚书魏元忠已经打了包票,定不会误了如意二年的正旦大飨之期,工地四周用黄幔围挡起来,一者避免建筑灰尘外扬,二者工匠卑污,汗流浃背,入了贵人们的眼中便是大罪过。 武崇行以往见过义阳公主府修建园林的工地,还曾指手画脚过,对还要隔着纱幔看的工地兴致缺缺,偏李笊脚底生根,东拉西扯的叙说着权策在此地将薛怀义枭首的丰功伟绩,就是不肯离开,大兄的事迹,武崇行自问不比任何人知道得少,实在不耐烦多听。 李笊于他有蒙师之谊,如今更是他的上峰,他只好杵在原地,游目四顾,看到大殿里拖了个大官出来,披头散发,几个黑衣官差如狼似虎将他五花大绑,倒拖着走出了宫门。 “少监,你,你看……”武崇行声音有些哆嗦,倒不是他没见过世面,实在是黑衣官差太过骇人,同样是倒拖,他们与千牛架着胳膊不同,他们是拽着双腿,一路上嘣嘣声不断,脑袋在雕龙镂凤的地面上不停磕打,头发带着头皮一同散落在地上,血迹斑斑。 李笊趁机对他进行了危机教育,“崇行,宫中是富贵乡,也是名利场,若是行事不慎,那便是森罗殿,切记切记,不可行差踏错,否则定然万劫不复” 直到那被一路摔打的官员离开视线,武崇行才迟钝地应声点头,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的骇然隐去,心中并不以为然,这里乃是姑奶奶的住处,若是森罗殿,那姑奶奶岂不是阎罗王?好没道理。 李笊见他受教,满意点头,却仍是不肯走远,绕着万象神宫的工地又走了一圈,直到武成殿殿门大开,佩紫怀黄的朝中显贵鱼贯而出,才施施然走到武成殿左侧丽云门,此门是通往太初宫后院的必由之路。 不出意料,与武后一行撞了个正着。 “臣,武安县公、殿中少监李笊,拜见陛下”李笊猛地跪在道边,将身边的武崇行拽得一栽歪,跌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好在他有些分寸在,没有当场哭闹,理了理身上的锦袍,跪在李笊身侧。 今日朝会,令武后满心气闷不爽利,见到这个虎头虎脑地小东西丢丑,露出一丝微微笑意,“李笊?你为朝中四品实职官,怎的没去上朝?” “陛下恕罪,臣无治国理政之才,答对不称旨意,能为陛下看顾宫中庶务,已是非分,岂敢列席朝堂?”李笊有些憋屈,当初他上朝,一言不发,也从不上奏疏,站位又颇靠前,武后问政几遭,他带着几分刻意,屡屡答非所问,武后责他有失体统,故而令他不需朝会,今日却忘了,他也只好硬挺着。 武后却已经想了起来,训斥一句,“不思上进,终有负乃祖英名……这小童又是何人?” 李笊正要开口,武崇行却自己答了,声音脆脆的,“臣济阳县公武崇行,叩见陛下” 一边唱名,一边起身重新施礼,似模似样,许是腿脚上摔伤有些严重,疼得他又是一番挤眉弄眼。 “哦?你是谁家子弟?”这么个小人儿,已经是县公之爵,又姓武,定是出身不凡。 “臣是定王之子,太平公主继子”武崇行回答得嗓门儿清亮,神态也是明朗从容,没有畏怯之意,还带着几分亲近。 武后笑意更深,“唔,竟是攸暨与太平之子,甚好,崇行朗阔,有男儿气,着赐宫中别院,不禁宫门,于殿中省行走” “李笊,崇行年纪尚幼,即便早慧,也不宜托付公务,你且记下了” “臣遵旨”李笊伏地领命,心中嘿然。 武后迈步远去,身后的上官婉儿看着武崇行皱着眉头的可怜样儿,她记得,权策疼爱武崇敏、武崇行兄弟,不下于胞弟权竺,俯身搀扶了武崇行一把,与此同时,李笊也伸手搀扶。 “下官失礼了”上官婉儿触电一般挪开手,脸上有一丝阴云,眸中有一丝深深的探究,李笊俯身请罪,将武崇行扶得稳稳的,眼神清澈见底,“不劳待诏,臣会照料崇行” “那便是最好,陛下既有恩赐,崇行今夜却是要宿在宫中的,你还须妥善安排,向太平公主和定王殿下报讯”上官婉儿握紧了玉手,那里头有一块小巧的树皮,很是硌手。 “崇行,我也在宫中留宿,若有事,可来掖庭寻我”上官婉儿又对武崇行交代了一句,才袅娜离去。 李笊轻轻舒了口气,今日这差事,却是做的惊险,若不是权策交代得紧急,他万万不敢如此犯险。 九州池,瑶光殿,掖庭。 上官婉儿的住处,此地比不得宫殿,甚至连普通的宫舍都不如,倒不是说建筑破败,陈设寒酸,以她的地位,宫中无人敢于轻慢,问题在于位置,掖庭不远,是浣衣局,再远处,是惜薪司,最是吵闹嘈杂,不时会有些难闻的异味传来。 上官婉儿选择此处,是因为她在为武后简拔,随身伺候之前,一直与阖家女眷,在掖庭做苦役,她以富贵不敢忘恩为由,长居此处,武后也就随她了。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儿,挥退伺候的宫娥,径直进了卧房,闭目沉思良久,双手合十,将那片树皮拢在手中,天人交战良久,才摊开手,树皮上,把个纤细的小字映入眼帘。 “勿惊勿忧,大势所需” “咯咯咯,我就知道”上官婉儿喜翻了心,忘记了淑女做派,倒在床榻上,连连翻滚,不时将那片树皮拿出来看一眼,如珍似宝,蒙在心口柔软处,倒是让它享尽了艳福。 “对了,崇行”上官婉儿猛地想起什么,风风火火起身来,招来尚舍监的女官,问清了武崇行的住处,张罗了一堆的药膏补品,令十几个宫娥捧着,去了武崇行住处。 武崇行受宠若惊,他本就对所谓宫中深似海的说法不以为然,如今有个大姐姐嘘寒问暖,贴身照料,比在太平公主府还要周全,更令他失了敬畏之心,耍宝卖乖,逗得上官婉儿和一众宫娥嬉笑不已。 此间其乐融融,浑不知,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第267章 夺储风云(九) 虞山,万骑演训大营。 权策与谢瑶环在点将台上并肩而立,谢瑶环腰间的翠玉羽毛随风摇摆,面上冷冽如平湖。 万骑兵马并没有达到一万,约莫只有七千余人,毕竟这是一支北衙禁军,军饷、军资、赏赐都数倍于南衙诸卫,军官的基数也是庞大,便是凑齐这七千人的支用,地官衙门已然叫苦连天,武攸宜都要与娄师德撸袖子上演全武行了,只不过自朝臣至武后,口中温言劝慰,却是无人当真,重修万象神宫,一应花用不比养活这支万骑少,地官衙门却是一声都没有吭过。 权策居高临下,看着千骑老卒操练新募集而来的兵马,身着斜纹虎皮衣,骑用的马匹,是皇家闲厩的六色驳马,兵器簇新锃亮,只是遗憾,新兵都还在练习御马,动作笨拙,老卒污言秽语的喝骂之声不断,无法看到万马奔腾的壮观场面。 “权大夫,焰火军之事,你以为当如何发展?”谢瑶环移开视线,一板一眼地问道。 权策微微有些不适,两人的关系当不至于如此生疏才对,即使军中有所不便,叫权郎君也使得,何以倒退回了称呼官职的地步?这方面的事情,他素来讲究个随缘,无意深究,思虑片刻,应声回答道,“焰火军兹事体大,非陛下心腹不足以托付,武延基获罪,薛崇胤年幼,恐会另择其人” “有无可能令侯大将军兼领?”谢瑶环面上掠过一丝阴云,武承嗣、武三思在朝日久,武家诸子盘根错节,权势已非吴下阿蒙,李家孱弱不堪,不足以匹敌,武后居中平衡,自不愿武家声势太盛,渐渐不复以往信重,多有打压之举,相较之下,她更不可能将这等要害军务交予李家,最有可能的,要么是中立的亲近大臣,要么是她的身边人。 权策看了她一眼,对上她的眼睛,灰败黯淡,不复明亮神采,略微一想,不难明白,她是在担忧武后将焰火军交予自己,微微叹气,“谢将军素来谦冲自守,不事交际,即便陛下委以重任,只须萧规曹随即可,无须过多忧虑” 谢瑶环苦笑,摇了摇头,“权大夫是人中豪杰,却到底不识得女儿心,功名利禄不过过眼浮云,手挽千军万马,起居八座,男儿可赴汤蹈火,女儿家却是不稀罕,瑶环只知,权势一途,是个厮杀场,有进无退,权越重,势越大,责越重,风浪也越大,真到那时,再想退居一隅,安守太平,也是不能了” 谢瑶环说完,低下头,轻轻抚了抚腰间那只雪白的羽毛,迈开大步,与权策错身而过。 权策低头看看自己腰带上的玉带扣,自失地一笑,能看得这么清楚,真真难得,比那因算计过重而丧命的韦团儿,还有因大权在握、八面玲珑而屡屡遭到武后磨砺的上官婉儿,都要通透几分,有此觉悟见地,足可保全善终。 只可惜他们不一样,他阖家老小的性命都系在自己这颗权势之心上,逆水行舟,不进则死,他不想死,也不愿身边再有人死。 权策叹息一场,摇摇头,迈步回了自己的营房。 绝地在门外候着,身边有个挑水的老仆,权策围着那老仆转了几圈,不由嗤笑出声,卜月的易容手艺却是长进不少,他晓得这人是权忠,上下里外,却没有一点能与记忆里对上号。 “主人,玉奴托小的传讯,朝中行动顺遂,葛御史弹劾崔湜,太平公主一系陆象先拦截,葛御史顺势收手,陛下含怒定案,此事拖延下去,不了了之……焰火军武延基去位……”权忠先将无翼鸟的官场动静转达,说到武延基处,权策伸手打断,武延基的事情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倒是不须再赘述,他更关切另一件事,“李笊那边如何?消息可递到了?” “主人勿忧,李郎君办妥了,虽中途有些惊吓,终还是未曾辜负主人期望”权忠见他急切,连忙道,“此行还有意外收获,崇行郎君得陛下欢心,许留宿宫禁” 权策深深吁出一口气,放下一颗心头大石,“你们这边如何?” “主人神机妙算,行打草惊蛇之计,那哑巴小奴的性命得以保全”绝地有些羞愧,当日权策令他派个最莽撞的去盯梢,他还有几分腹诽,今日却知权策用意深远,他派了最火爆的伏虎罗汉去盯梢,三不五下就与人起了冲突,待他酣畅淋漓撕打完一场,哑巴小奴早已逃之夭夭,隔了几日,沙吒术发动城狐社鼠,费了几日功夫,才在一处破桥洞中,找到了哑巴小奴的踪迹,他的眼睛已被人毒瞎,又哑又瞎,想来幕后之人放心了,他的身边已经无人跟着,沙吒术一番文攻武吓,套出了他的话,“那哑巴小奴所知不多,只晓得驱使他的,常在东城琉璃巷出没,为首的人叫赖五,常自夸有官面儿上的大背景,小的暗地里用了些手段,试图掏出赖五的话来,却仍是不得其解,赖五只在外扬言自己通着凤阁舍人家,具体实情,想来要动些手段,就怕闹出动静,惊了幕后之人” “不必了”权策面上露出笑意,东城,凤阁舍人,那定是张嘉福无疑,能指使张嘉福的人,又敢对武承嗣长子出手,答案呼之欲出。 很是有趣,上梁不正下梁歪,武承嗣咄咄逼人要夺老李家的储位,他家的儿子自也不肯放松,等不及尘埃落定,便想着要夺一夺家中兄长的储位了,却是天道好还。 “嗯,差事办得极好”权策很是满意,主动再次回到手中,可攻可守,要从容得多了,他如今又进了武后的打磨期内,还需要一些时间,消弭掉武后的疑心,自然不能让武承嗣的动作太快,令他来不及反应,“传令给沙吒术,在街面上,要寸土必争,时不时弄出些恶性事件,吸引洛阳府衙的注意” “是,主人,小的等人必不负所托”权忠拱手领命,他和沙吒术自权策剑南道归来,便夹着尾巴,同一时间绝地的手下却能上战场,能行阴私,越发称得他们无能,终要办些漂亮差事,挽回颜面。 “主人,另有一事,千金公主令二郎将此物交予我,想来干系利害,请主人详察”绝地吭哧半晌,递过来一个物事,作为权策的贴身护卫,绝地是为数不多能见光的暗人,许多事都经他手,从没见他表情如此古怪过。 权策接过,眉头皱了皱,竟然是条亵裤,他并未等闲视之,展开内里,一寸寸检查,在抹胸夹了薄纱的地方,找到一张字条,蝇头小楷乱糟糟写了一堆字。 权策摆手令绝地二人退下,用这些字拼来拼去,到半夜,拼出一句话。 一看之下,出了一身冷汗。 “魏意欲请旨,请调泉献诚之子为护卫” 魏,魏王武承嗣,泉献诚有从龙侍卫之名,又贵为大将军,要他的儿子给他做护卫,表示亲近,也有提携之意,但在朝堂中来看,这是个夺储的试探,一旦让他得逞,势必声势大涨。 显然,街面上万民请命的谋划,被他无意间破坏,他想要另辟蹊径了,却不知是谁人给他出的这个奸计。 第268章 夺储风云(十) 神都洛阳,洛水河畔,武承嗣的车驾迤逦前行。 车中除了他,还坐着个矮胖的官员,他是吉顼,完成剑南道观察使的使命,回到洛阳,有武承嗣保举,以此行功劳苦劳卓着为由,委任他担当了地官侍郎,兼任明堂尉,待万象神宫修成,便是御前行走的臣子,可称里子面子俱全,平步青云。 只有吉顼一肚子苦水自家知,他去剑南道,也就只在利州刺史卢承谟的宴会上爽快了一场,其余的日子,要么在黑暗中被捆绑着四处颠沛流离,要么就是在荣州的井盐场做盐工,好容易等到鲜于士简营救他,剑南道大权都在上官婉儿手中握着,他没有丝毫动弹余地,待权策和上官婉儿离开,剑南道各州刺史死的死,怕的怕,他堂堂一道观察使,竟连升任益州刺史的鲜于士简都奈何不得,偏鲜于士简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这股子气横竖发作不出,发泄一般弹劾了权策一回,朝中却波澜不惊,他便不再挣扎,怏怏而回。 升官却是升官了,地官侍郎也是个肥缺,只可惜上头的地官尚书是武攸宜,同为侍郎的同僚是陆象先,一个武家人,一个是太平公主的夹袋中人物,虽然无人与他为难,但他想要恣情任性,那是远远不能。 他回京之后,与武承嗣等人会商良久,如今朝政颠簸,局势暧昧难明,动作过大,难有回旋余地,暂且将万民请命的华丽招数按下,确定了化实为虚,稳步蚕食的计策,为此,吉顼得罪了武承嗣的三子武延秀,因为武延秀针对武崇训的招数酝酿良久,蓄势待发,却在临门一脚上被他一力按下。 “竖子岂知吾妙计”吉顼想起昨夜武延秀恶狠狠瞪着他的眼睛,便很是不爽利,他为人节操寥寥,最是受不得有人与他争风,且心胸狭隘,记仇心切,眼珠子转了转,眼前闪过议事时武延基缄口无言,一身落寞,“不可,说不得要拿出些妙计匡扶南阳王,将那无礼竖子踩了下去,雪中送炭,得倚重易如反掌耳,有朝一日……哼哼,位极人臣何足道哉?” 武承嗣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腹已经在打他身后事的主意,这段时日思虑过甚,方正的脸庞更清瘦了几分,原本与脸型相得益彰的三缕长髯,如今看起来竟有几分喧宾夺主,他闭目片刻,心神不安,“周光,今日陛下免朝,许是不欲见人,我等陛见,可会有所不便?” 吉顼的字是周光,并非得自于父母或者师执长辈,而是他自己取的,取字之日,与武周革命,武后称帝的时间相同,周光,便是大周之光的意思,“殿下勿忧,遍观朝野,武姓子弟可堪重任者,舍殿下,更无他人,陛下践祚三载,李旦却一直为皇嗣,而非太子,昭示陛下心意未定,皇储大位,有机会者,谁人能不动心?正宜多有表露,以示上进,若久无行动,反会令陛下猜忌” 武承嗣眉头深深皱着,缓缓点了点头。 “殿下,请恕属下造次”吉顼对武承嗣的阴沉颇为不满,勉强措了措辞,“上位者虽劳心,但在方略既定之后,还须放宽怀抱,静心以待天时,日夜愁眉不展,恐于寿元有损” 武承嗣鹰目一凝,嘴角扯了扯,“周光过虑了,本王乃陛下亲侄,陛下年寿无疆,本王定不会是短命之人” 这话却有几分意思,明面上善祷善祝,像是在说同为武家人,一脉相承,暗地里的意思,却是说自己不会死于武后之前,定要一品九鼎滋味。 吉顼没有再多言。 同一时间,右卫节堂,泉献诚高踞首座,堂中却没有将佐如林,只有个英气少年,顶盔掼甲,神态肃穆,立在阶下。 “泉毖,你可愿从军?”泉献诚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悲凉难言。 “大将军这是问的甚?属下自十五岁为羽林郎,从军已有两载”泉毖谨守礼节,泉献诚教导过,在节堂重地,只称官职,不叙私情。 泉献诚笑了笑,“我说的,是边塞从军,征战沙场,却不是在宫中站桩子” “大将军但有所命,属下莫敢不从,属下为男儿,早有鹰扬天下之心,想那权郎君,横行沙场,南征北战,属下倾心久矣”泉毖铿锵回应,半点不迟疑。 泉献诚勉强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点着点着头,将头埋下,右手抬起,手掌挥了两下。 “是,属下告退”泉毖并腿抚胸,行了个军礼,大踏步离去。 泉献诚沉吟良久,竟呜呜而哭,垂下满胸男儿泪,若早知有一日,他会因宫中演武骑射第一,而得到从龙侍卫的名头,甚至祸患牵连至子嗣,即便令他废去双臂,他也不会迟疑,如今,痛悔晚矣。 太初宫,重光门。 武承嗣的车驾远远停驻。 “殿下,宫门外有官民聚集,行路不通”车夫跪地禀报,两侧的护卫打马向前,将车驾护住。 “殿下,可须探问情形?”吉顼坐不住了。 “不必”武承嗣不屑一笑。 不片刻,重光门守正迎了上来,躬身请安后,将宫门前的事故一一道来,“今日巳时,有数个壮年的低品朝官全身赤裸,至宫门前敲响登闻鼓告御状,状告宫中待诏上官婉儿,以权势要挟,渔猎男色,极尽凌虐之能事,致使他们或不能人道,或容貌尽毁……不多时,又来了几人,一道跪地痛哭,惹来百姓围观……” 武承嗣微微惊愕,对于武后身边的人,男人他要逢迎着,女官从未放在眼中,但听闻有人以此状告上官婉儿,还是感到一身凉意刺骨,“为何不快速处断,坐视事态扩大?” 守正迟疑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这等大事,小的自是尽速上报,可是上头的将军们不着急,慢吞吞过勘合,小的……” 守正摊了摊手,他是左监门卫的,前任大将军是因私自谒见皇嗣而死的范云仙,卫中高层将领一向倾向李氏。 武承嗣一时间想了许多,沉吟不语。 “殿下,可绕道从则天门入”吉顼在旁提醒。 武承嗣摇了摇头,“不可,此事不急于一时,今日宫中纷乱,且稍待些时日,观望清楚,再定行止”撩起轿帘,轻喝一声,“回府” 吉顼老大不满意,“殿下,那我等就干看着?” 武承嗣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自是不能,上官婉儿碍手碍脚,难以降服,不如趁势了断了她也好,令三郎发动,且落井下石一回” 吉顼动了动嘴巴,无言以对。 武承嗣侧头望向神都以南,颇感凉意袭人。 如此凌厉刻毒,触之,即凶残百倍以报,果真是你? 第269章 夺储风云(十一) 无论左监门卫的各级将校如何拖延,重光门前的闹剧不可能无限期演下去,内侍省的宦官得了消息,发话问询,左监门卫将军动作立时快了起来,整理好文牍,送到武后的案前,禀奏了宫外的事态。 “待诏……”几个宫女惊叫一声,合力将侍从在武后身侧的上官婉儿搀扶住,却见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几近晕厥。 她韶华正茂,在外周旋于朝臣勋贵之间,不吝展示绝代风华,言谈举止显得颇为豪放,内里却是谨守大节,武后赐下外宅,她不得已失身崔湜,其后又在武后逼迫之下,委身武三思,然与两人,都只有一夕之欢,并不涉及情爱,她身心归宿,由始至终,只有权策一人。 上官婉儿在宫中行走,屡次被武后拿来做挡箭牌,承担污名,早不将名节之事放在心上,也知道背后嚼她舌头的人不少,但却从未经历过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的诋毁,一时之间,实在承受不住。 “陛下……”上官婉儿哭声凄厉,如同杜鹃啼血,跪伏在地,周身抽搐不停。 武后挥手令内侍省和左监门卫的人退下,站起身,俯身看着上官婉儿哆嗦入筛糠的可怜模样,眼中都是探究之意,看了好半晌,始终未曾找出一丝做作成分,面上缓缓流出些笑意,温声道,“婉儿,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男女之间那点事,难道还看不开?” “奴婢无状,陛下恕罪”上官婉儿总归见过风浪,听武后音调不太正常,立即敛起满心悲痛,叩了个头。 “来人,传旨,将门外那些寡廉鲜耻,有辱朝廷清名的朝官,一并没入秋官衙门大狱,令宋璟考定罪名,从严从重处置”武后挥一挥袍袖,作出了决断。 “奴婢叩谢陛下天恩”上官婉儿满头青丝低垂,却掩不住鬓角边青筋暴跳,显然怒意勃发,意欲择人而噬,那几个入了牢狱的朝官,怕是凶多吉少。 武后不以为忤,反倒悠然而笑,一家独大固然非她所喜,一潭死水也非她乐见,动起来,斗起来,她居中裁断,谁人得咎,谁人立功,独运在心,一言而决,昭示刑赏天下权威,以女子之身驾驭偌大帝国,非如此,她不能安心。 “起来吧,朕已经替你处置了他们……婉儿,焰火军军务干系甚大,都尉之职不可久悬,谁人可掌此军,你可有所考虑?”武后轻描淡写,并未在这件会掀起偌大风浪的事态上多作纠缠,话锋一转,转到了政务上。 上官婉儿站起身来,努力收拾思绪,“奴婢见识不足,也未曾想过此事,窃以为可选之人有二,焰火军副尉薛崇胤,羽林卫中郎将武秉德” “呵呵,这两人亲近倒是够了,资历却都有不足,军中不比朝中,秉德缺少人望,崇胤年纪轻,两人都没有权策那般武勇,为佐贰尚可,为主将却压不住场面”提到权策的时候,武后视线一飘,在上官婉儿面上扫过,“说起来,权策倒是个上佳人选,只是他定是不肯的,他外表随和可亲,内里却清高孤傲,焰火军初成,便有他的心血在,如今的焰火军,是武延基练成,旁人巴不得坐享其成,以他的脾性,却定然不会再接手” 武后语速极慢,近乎一字一顿,显然意有所指,弦外有音。 如此明显不过的暗示,上官婉儿听在耳中,心中警铃大作,电光火石之间,脑中闪过一幕幕景象,她传旨驱逐权泷,权策避去虞山,葛绘弹劾崔湜,一切在那块树皮上定格,“勿惊勿忧,大势所需”。 上官婉儿身上汗毛层层炸起,心中暗骂自己愚笨,面上神情却迅速调整好,变成恰到好处的哀痛模样,声音缥缈,“陛下所言极是,权郎君……确是如此” 武后笑了,拂袖转身,“罢了,朕却是不忍为难了他,拟制,令谢瑶环兼领焰火军都尉” 上官婉儿微微松气,叩首道,“奴婢领旨”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无法判断这批裸身告御状的人,是权策为保全她做的安排,是武后泼出来的又一盆脏水,还是有人浑水摸鱼,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她定要出手反击,还要使出最狠辣的招数,以便取信于武后。 “对不住了,郎君”上官婉儿幽幽道,哪怕这些人真是权策的人,她也顾不得了。 上阳宫,含光门外,尚宝监。 尚宝丞武崇训点卯之后,便踞坐在桌案前品茗,他喝的不是茶汤,而是权策首倡的炒制茶叶,事实证明,权策的商业头脑还是不行,武攸暨得知了他的炒茶和花茶,二话不说便将甘松岭川主寺上下的和尚僧侣全部迁移到神都白马寺,专职炒制茶叶,他并不在市面上销售,也不送与各家贵戚,而是留在自己府中待客,没过多久,求茶者多如过江之鲫,神都贵胄少年竞相饮用炒茶,宗室贵女以饮用花茶为风尚,蔚为风潮,原本嫌弃滋味寡淡的千金公主,不时到义阳公主府打秋风。 武崇训面目肖似父亲武三思,圆脸白面,脸上时刻带着笑意,能说会道,美中不足的是,他比父亲还要矮上三分,眼角上还有一道显眼的疤痕,这是他的难言之痛,不只是因为这道疤痕影响了他的容颜,还因为这是他与武延秀斗殴落败的见证。 武崇训轻轻吹开杯中的茶沫,香气扑鼻,淡绿色的茶水清澈见底,倒映出他的面孔,疤痕很是刺眼,令他悠然品茗的心情顿时大坏,无处发泄,便怪到了卖茶叶的武攸暨头上,“区区一小包茶叶,竟要卖到五十贯钱,真真是掉到钱眼里了,哪里还有宗室亲王的体面在,奸商” 心火大动之下,手微微动,作势欲泼,终是没有舍得。 尚宝监的差事轻松无比,里外人手众多,武崇训这个尚宝丞与虚职没有多大差别,本不用在这里磋磨时日,平日里点卯画押之后,便去章台走马了,这段时日却是不同,武延基被罢官,挨了军棍,殷鉴在前,武氏小辈无人敢造次,武三思谨慎惯了,严令他不到宫中落钥时分,不得出宫,好在有一班纨绔膏粱子弟同在尚宝监挂着职位,一同说些风尘传奇,他倒也不寂寞。 一杯茶冲泡到没有滋味,暮色四合,酉时初刻已到,可以下值了。 一众属官作鸟兽散,武崇训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正要迈步出门,外间冲进来个青衣小官,却是武崇训身边的亲近管事,为方便随侍,弄了个官身糊弄场面。 那管事附到耳边,小声道,“监丞,有好消息,麟趾殿那边出了乱子,太子宾客武延秀与羽林卫武秉德闹了矛盾,厮打起来,武延秀被揍得血肉横飞,惨不堪言” 武崇训眼睛登时一亮,“前方带路,快些带我去看看我那可怜的延秀兄弟” 第270章 夺储风云(十二) 傍晚时分,武后移驾仙居殿,心境甚好,与张昌宗玩乐宴饮,放浪形骸。 上官婉儿得了空闲,即刻出宫,命身边亲近人持她的手札散去四方,先行做好安排,她自己,则乘坐车辇,不疾不徐德业大街行去。 她的车辇与骑着马的宋璟迎面碰上,宋璟以袖掩面,佯作未见,也不见礼,他受到了沉重的压力,他一向认为刚正不阿的尚书狄仁杰,他所唯一认可的武家人,春官尚书武攸绪,都迫令他暂缓处置裸身告御状一案。 见到眼前的上官婉儿,他哪里还不知晓其中关窍,只怕明日,他再也不需要处置这个案件了,留守在秋官衙门的另一名秋官侍郎,可是李尚隐,上官婉儿的门下走狗。 宋璟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间装满了冬日冷气,满心羞愧,日后再也没有颜面抬头看公堂上执法如山四字。 上官婉儿入秋官衙门牢狱,将车辇随从全都摆在衙门口外,生怕别人不晓得一般,孤身一人进了监牢,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上官婉儿又只身出来,登上车辇,并未原路返回,绕着内城几乎转了一周。 “主人,思恭坊到了”亲随隔着轿帘禀报。 上官婉儿掀起轿帘一角,看了看那栋在夜色中灯火通明的豪奢大宅,清亮的眸子眨了几下,几颗豆大的泪珠顺着丰腴的脸颊滚落。 这里哪里是家?她上官婉儿早已六亲死绝,孑然一身,要这没有一丝热乎气儿的家,又有何用? 渡尽劫波,好容易找到托付终身的良人,如今为女皇所忌,形格势禁,转瞬又要变成陌路,名节糜烂,满心苦楚,遍体鳞伤,更与何人诉说? “不回府,回宫”上官婉儿咬了咬银牙,提起衣袖,将泪水一股脑擦干,为保这一条残命,她受过的磋磨何曾少过?她要冰封这颗易痛的心,不再信谁,也不再靠谁,终要熬了过去,等到云开雾散,破晓天明的一天,与心爱的郎君,光明正大,一同走在日光下。 上官婉儿车辇未到宫门,秋官衙门便传出消息,大牢中新收押的十数名囚犯,全数因病暴毙,无一幸免。 上官婉儿并未隐瞒行藏,朝中耳目消息不算闭塞的,都不难知晓,这些状告她渔猎男色的朝官,是死在谁的手里,影影绰绰,上官婉儿在放荡之外,更得了酷烈狠毒之名。 上阳宫,麟趾殿,此殿原本是举行宴会的地方,因东宫修缮,皇嗣移居在此。 麟趾殿的正殿,规整肃穆,有开阔的殿前广场,除此之外,还有众多配殿相辅佐,后方则是占地广大的园林,并不像前殿一样板板正正,亭台楼阁,回廊假山,一应俱全。 武崇训兄弟情深,火急火燎跟着亲随来到麟趾殿边角的一处阁楼里,确认了斗殴事件发生在此处,兴冲冲当先冲了进门,却见四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有人斗殴? “咚……”的一声,后脖颈受到重击,剧痛之下,武崇训强撑着转过头,看到自己的贴身亲随,面上挂着阴险的笑容。 “贼子背主”这是武崇训脑中残余的念头,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啪啪……”亲随拍了两个巴掌,阁楼后头冲进来两个壮汉,将武崇行用黑布麻袋装了起来,钻进了麟趾殿后的密林中,由此地起始,林地一直绵延到九洲池。 离此地不远,瑶光殿掖庭,上官婉儿换上一席素色衣衫,枯坐在铜镜前,望着自己娇美的容颜,痴痴发呆,神飞梦杳,她无比想念与权策一路同行的剑南道,那时,她是个最纯粹的女人,有个最爱的郎君。 “待诏,崇行小郎君来了”门外有宫女通禀。 上官婉儿怔了怔,微微苦笑,“就说我身子不爽,不便待客,令他回去早些安歇” 那宫女显然意外,以往武崇行无论多晚过来,上官婉儿都要陪他玩闹,很是宠溺,她也不敢多言,应了声,脚步窸窣,渐渐远去。 “等等,将这物事,还与崇行”上官婉儿硬了硬心肠,将桌案旁一个粗糙的木制小弩抛了出去,这是武崇行亲手制作,送予她的,以他的惫赖,能动手做东西送人,显然是待她极为亲近。 “走水啦,救火啊” 夜半时分,麟趾殿后殿的林地中,突地燃起大火,火舌在夜空中映出一片橘黄的光圈,很快地,值夜护卫和宦官喧闹声大作,四下里都是梆子声和吆喝声。 掖庭的烛火次第点亮,上官婉儿迅疾起身着衣,她身边的宫娥宦官六神无主,有人不停嚷嚷,宦官们拿了家伙,纷纷跑了出去救火,乱糟糟一团。 “通通住口,何处走水?可有宣召?”上官婉儿厉声呵斥,掖庭里仅剩的几个宫女赶忙闭口不言。 “待诏,是麟趾殿起火,门外有个面生的小公公宣召,说陛下令待诏前往瑶光殿见驾”有个口吃伶俐的宫女将事情说了清楚。 上官婉儿眉目一凝,快步出门,见到了那小公公,她也不曾见过,当下质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假传旨意?陛下宿在仙居殿,为何令我前往瑶光殿见驾?” “啊吧啊吧”小公公张张嘴,发出无意义的音节,竟是个哑巴。 上官婉儿回头看了看身边仅剩的几个宫女,心下犹疑,在原地站了片刻,杏目一直牢牢盯着那哑巴小公公,见他只是呆呆站着等待,一点没有急切之意,微微放心,“我随你去” 上官婉儿刻意落在后头,那哑巴小公公也不僭越,侧身在道边引路,路线颇为熟悉,更令上官婉儿放松了警惕。 一直走到九洲池边的林地里,那哑巴突地转身,狞笑一声,一把将上官婉儿推进了林地里,他自己发足狂奔,也不知要逃往何方。 上官婉儿摔倒在地,又惊又怒,正要起身,却被黑暗里伸出来的一双手拉住。 “啊……”上官婉儿尖叫一声,就要挣扎,那人渐渐露出面容,却不是武崇训是谁,只是他脸上常挂着的笑意不见了,双眼血红,口中还流淌着涎水。 “武崇训,你莫要急,莫要伤我,我便从你”上官婉儿心知他不正常,试图安抚。 “嘿嘿”武崇训却是不理,恶狠狠将上官婉儿按倒在地上,双腿一分,骑了上去,嗤啦一声将上官婉儿的衣襟撕裂,露出里面水红色的抹胸诃子,俯身就要狼吻。 “咚”后脖颈、后脑勺同时遭到重击,武崇训对这种剧痛很是熟悉,却不知这回又是谁? “婉儿姐姐莫怕,崇行来了”武崇行手中拎着一块砖石,声音哆哆嗦嗦,却是愣充男子汉,他是直性子,自打上官婉儿拒见于他,他便一直留在掖庭附近徘徊,却不想遇到了这等场面。 “崇行,快些叫人”上官婉儿喜出望外,拉住衣领。 “这不是上官待诏么?竟有人在宫中行凶?”林子外传来声音,武延秀带着人马到了,很是巧合地与他们偶遇,“这是谁?武崇训?这厮好大狗胆,左右,速速与我捆绑了” 武延秀的目光在武崇行身上扫过,不大点儿的小豆丁,却是坏了我一出好戏。 第271章 夺储风云(十三) 上阳宫,观风殿。 皇嗣李旦长跪殿前,他已经记不太清楚,这是第几遭长跪在母皇殿外请罪了,请罪的名目是管治不善,致使麟趾殿起火。 麟趾殿起火,过火之地都在园林中,未伤及人命,皇家家大业大,灭了火重修园林便是,并不值当在意,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此,而是出在武崇训和上官婉儿身上。 武崇训被武延秀抓了个试图强暴上官婉儿的现行,囚禁入宫中慎刑司,身上遭人重击伤势不轻,还被人灌服了大量春药,满面烧红,见人便要骑上去耸动两下,已然成了花痴之状,武三思老牛舐犊,亲自携带了几个美貌侍女入宫,为长子解毒,彻夜守候在旁,等待武崇训神智清醒。 不知父子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第二日天明,武崇训脸上带着两个新鲜的大巴掌印,秋官侍郎宋璟奉旨前来负责讯问,问及前日夜间发生了何事,武崇训哭天抢地,大呼不想活了,无颜再做人,血泪控诉麟趾殿藏奸,谎称他那延秀兄弟与人斗殴重伤,将他诓骗了去,打昏喂春药,行径令人发指。 宋璟又去问了上官婉儿,得知也是有人假传旨意诓骗到九洲池的密林小径,准确推到武崇训藏身之处,与武崇训的遭遇如出一辙。 另一个知情人武崇行,却早早出宫去了义阳公主府避居,传出消息,年纪幼小,受到惊吓,卧床不起,高烧不退,无法答话。 宋璟转而专攻上官婉儿和武崇训,然而,上官婉儿所言句句属实,武崇训所言又是九分真一分假,并不惧怕宋璟的话术诱导,盘问许久,非但没有找到任何证伪的突破点,反倒陆续有证人到案,为两人所说作证,宋璟颇有作茧自缚之感。 两人身份毕竟不同,又都是受害之人,宋璟不好长久拘押他们,将二人在秋官衙门绊了一夜,便礼送回府。 当事之人释放,案件纹理已明,他却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以执法如山而言,下一步,该下令传讯麟趾殿上下相关人等,排查罪魁,可是这一步一旦走出,却是于那摇摇欲坠的国本皇嗣大大不利。 此事乃是朝中风暴眼,一旦触动,势必天翻地覆,宋璟一向以中立处事示人,朝中大节多附随权策,但心中却对横暴的武家子弟殊无好感,很有几分同情李家,百般无奈,骤然降低问案速度,使出拖字诀,每隔三日,派人提审一个麟趾殿仆役,由洒扫庖厨之类开始,只盼着皇嗣一党能够快些有所行动,扭转局势。 然而此事早已倾动朝野,舆论鼎沸,他怕是也拖延不了多久,犹豫半晌,宋璟对天苦笑,这世道,要做个纯粹法官,非但不易,实是不能,不得不打破了自己断案只问法理不问人情的规矩,伏案手书一封,令人急送虞山。 罢了罢了,形势比人强,逞能无用,朝争之事,还是仰仗无所不能的权郎君罢了。 却不知豆卢钦望、魏元忠还有司马承祯是怎生谋划的,皇嗣李旦不争辩也不另辟战场,而是每日里到武后寝殿长跪,不分日夜,以晕倒为数,晕倒便抬回麟趾殿调养,调养得稍见起色,继续来此长跪。 这番凄惨举动,丝毫没有触动武后的心肠,由始至终,未置一词,也没看一眼,若李旦奋起反击,闹出些轰轰烈烈来,她还会给他一个笑靥,如此孱弱怯懦,非她子孙。 由虞山通往神都的官道上,马蹄声如雷,烟尘大作。 权策骑着玉逍遥,谢瑶环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并辔疾行。 两人疾驰了一个上午,这会儿人困马乏,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吃些干粮,稍事休息。 “大郎,你可知我最怕什么?”四下无人,谢瑶环双手捧着一块胡饼,小口啮咬着,低眉顺目,眼睛低垂着看着脚尖,说话也不看人。 权策嚼着牛肉脯,这是芙蕖特意做的,绵软有嚼头,咸丝丝,还有些微甜,方才他与谢瑶环分享,被拒绝了,这会儿又听到她叫自己大郎,实在无法搞清楚这女儿家心思,微微笑着摇头。 “我不怕没有兵权,不怕没有锦衣玉食,更不怕吃苦,我怕的是没有明天”谢瑶环红润的脸颊微动,咀嚼着干硬的胡饼,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 “无欲则刚,不怪谢将军能清淡立身,独行立世”权策觉得应当还有下文,但见她无意说下去,便干巴巴地开口接了一句。 谢瑶环笑容微苦,“大郎,有时,我会羡慕艾薇”权策面容微变,谢瑶环抬手制止他说话,“我羡慕她晓得自己是谁,晓得自己为谁,活得明明白白,死得真真切切” 权策垂下头,面色凄清,谢瑶环若是知道芮莱活成艾薇,本身就是苦水浇灌出来,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谢瑶环伸出手,拉了拉权策的脸颊,摆弄出一个笑脸,痴痴望了片刻,“大郎莫要悲伤,艾薇在天上,定是每日都看着你,欢喜地笑着……大郎莫要嫌我不知羞臊,我怕没有明天,便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与上官待诏,行事不同,她所遭遇的磋磨,换在我身上,我未必能挺得过来……我说这许多,只想提醒你,上官待诏权大,你在朝中势也不小,她若真是放浪形骸倒还好,若只将一颗心放在你身上,怕是祸非福……” 权策笑了笑,伸手到谢瑶环的腰间,抚了抚那根洁白的羽毛,谢瑶环摸权策的脸,都没有羞涩,这种没有肌肤之亲的亲近,反倒惹得她面红耳赤,“你所说的,我都知道了,说到底,终是我连累了她,那你,又当如何?” “瑶环不贪心,也没有那个福分朝朝暮暮守着郎君,只要能以有用之身,为你做些事,见着你,也不必故作冷面寇仇,瑶环于愿已足”谢瑶环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落地成无数瓣儿,晶莹似漫天雪花,上官婉儿接二连三出事,看得她这个局外人心惊肉跳。 权策无颜见佳人,仰面朝天,颇感狼狈不堪。 第272章 夺储风云(十四) 权策和谢瑶环抵达神都的时候,朝堂已经如同鼎沸。 宋璟迟迟不断案,皇嗣天天长跪寝宫,武承嗣在旁虎视眈眈,李家朝臣和中立高官合纵连横,严阵以待。 率先打破这个恐怖静谧的,竟是内史武三思。 武崇训春药解了,神志清醒后,能记得的,只有自己的亲随将自己诓骗到麟趾殿,其他一概不知。 武三思思虑再三,有胆子对他的子嗣出手,又能在麟趾殿行凶的,寥寥无几,除了皇嗣李旦,还有太子宾客武延秀,皇嗣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动辄得咎,更不太可能在麟趾殿行此恶事,自取其祸,武延秀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但以他如今的实力,若是与武承嗣公然撕破脸放对,毫无胜算,还会有李家人趁火打劫,他为大局考虑,强行吞下这口腌臜气,两巴掌将叫嚣找武延秀报仇的长子打蒙,仓促间定计,将矛头对准皇嗣李旦。 武三思将把柄送给武承嗣,便即偃旗息鼓,坐等武承嗣与皇嗣李旦狗咬狗。 没过几日,武三思便坐不住了,长子武崇训过量服用春药的后遗症凸显,冬日里又在林子里埋了大半夜,伤了肾水,医生诊断,怕日后行房事会有困难,且于子嗣有碍。 武三思憋闷在心中的无明业火勃发三千丈,几乎砸碎了阖府上下的瓷器。 翌日朝堂上,武三思便上奏疏,弹劾秋官侍郎宋璟办案不力,懈怠公务,矢口否认武崇训前几日的招供,只说是他脑袋不清醒胡言乱语,一股脑将当日武崇训出事之前,同在尚宝监当值的一班纨绔子弟全都点了名,更当朝向洛阳府尹王禄报案,说是事发当日也在尚宝监的武崇训亲随失踪,定与谋害武崇训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武后眉眼间遍布阴云,令宋璟自辩。 宋璟从容而出,再无不复往日热锅蚂蚁的模样,笃定道,“陛下,臣以为,武监丞遇害与上官待诏遭厄,两件事都有人传讯,并在宫中各处行走,麟趾殿起火,更是兹事体大,贼子如此胆大妄为,显然是有恃无恐,在宫中广有同党,臣请旨,将麟趾殿瑶光殿至九洲池各处门禁宿卫,一并捕拿,严刑讯问,彻查其交际来历,定能查出蛛丝马迹,将幕后元凶揪出” “三思,如此处置,你可满意?”武后眯着眼问道。 “臣叩谢陛下天恩”武三思伏地谢恩,拂袖返回朝班,斜眼盯了高居宰相次席的武承嗣一眼,他仍是没有胆量跟武承嗣撕破脸,他也没有证据,但却不妨碍他设法给武承嗣找麻烦。 且等着吧。 武后又处置了几件政务,朝中万马齐喑,浑似是乌云蔽日,缓缓聚集,只待两朵云头轰然相撞,将这雷霆降下,泉献诚本打算趁乱将儿子送出神都,只是在如此阴森的朝堂上,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武后冷冷看着满朝公卿朱紫贵,朝争朝争,在朝中争斗便罢了,竟敢到她的宫中,拿她的亲近女官作法,这些人,胆子也忒大了些,更令她愤怒的,是她手中的梅花内卫,灯下黑,眼皮底下的事情,竟然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无能至极,“赐上官婉儿汤沐邑五百户,食正二品昭容俸禄” “奴婢谢陛下隆恩”这份恩赏突如其来,上官婉儿惊愕片刻,赶忙屈膝谢恩,脑子里乱纷纷的,二品,好像与郎君的金紫光禄大夫同一品阶了,回头送些东西到义阳公主府,好生感谢一番武崇行,多备一些名贵药材,救命之恩,怎样感谢都是名正言顺。 想到那天夜里的遭遇,上官婉儿至今心有余悸,若不是看在郎君份儿上,对武崇行照拂有加,哪里会有这份善果,真是要谢天谢地谢郎君,上官婉儿心中暖意融融。 “退朝”上官婉儿魂飞天外的当口儿,武后撩起凤袍,大踏步离去。 上官婉儿缓步拾级而下,远远缀在后头,踩在厚厚的天蓝色地毯上,上头绣着的富贵牡丹花萼相辉,不少朝官冲她躬身作揖,上官婉儿露出矜持的笑意。 这种富贵荣华,群雄俯首的感觉,她喜欢。 退朝之后,武后周身烦躁,径直去了浴汤殿沐浴,上官婉儿见状,摆手召来一个宫女,“快些去将六郎请来” “不必了”武后冷声道,“总有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且晾他一晾” 上官婉儿赶忙垂首,“奴婢造次,陛下若无吩咐,奴婢告退” “你也来,陪朕一同沐浴”武后任由几个宫女行云流水一般将她的衣衫褪去,露出瓷白有致的莞莞娇躯,踩着台阶,进入由天然石头砌成的的偌大浴池,里头是乳白色的热水,上面飘着各色花瓣,香气氤氲,如同仙境,蹲下身,将身体没入水中,直到肩部,舒畅地呻吟一声,“婉儿,朕登基之前,你便不时与朕同浴,登基三年多了,你却是与朕生分了” “奴婢不敢”上官婉儿用一块棉帕遮掩着身子,缓缓下水,不起水声,她掩着身子,不是怕羞,而是因为她胸前丰腴,胜过武后,肤色也要白嫩几分,以往她不曾注意,大喇喇下水,如今却是不同了,“奴婢的性命,还有富贵,都是陛下所赐,在外人眼中,奴婢便是陛下凤袍上的一缕轻羽,附丽陛下而生” “呵呵,婉儿,你可知梅花内卫?”武后轻声一笑,状似无意地扫过上官婉儿脸上,却见她的眼睛陡然明亮了几分,又赶忙垂下头,“奴婢听说过” 武后笑意敛起,转而调笑道,“婉儿,权策教的那瑜伽,有许多动作,竟似与行房相同,朕与六郎试过,却是滋味不同凡响,改日你也试试” 上官婉儿面上失望之色难掩,娇嗔一声,“陛下……”心中凉意一闪而过,这种似是而非的暗示,她早已习惯了,她命人大张旗鼓在思恭坊收集了些俊美男子,不少是在千金公主上当过差的。 不是说她浪荡无形吗?坐实也罢。 只不过暗地里,她还买了些妖艳女子,且让他们行云布雨去。 第273章 夺储风云(十五) 权策入宫请见,武后在观风殿宣召,殿前跪着个明黄色的身影,像是亘古以来就在那里一样,没人搭理。 上官婉儿站在殿外高高的台阶上,注目权策拾阶而上,在她面前长身玉立。 四目相对,权策面上微微笑,眸中却带着丝丝凌厉,躬身拱手,“上官昭容” 上官婉儿也并不示弱,巧笑嫣然,“权大夫” 甩甩云袖,“请” 却是不待权策举步,便已经飘然入门。 殿前有不少宫女太监侍立,虽然个个乖顺,双手捧腹,低垂着头,却不耽误他们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很有不少眼珠子转动,盘算着上官昭容与权郎君面和心不和,濒临反目的消息,能开出个怎样的价码。 武后牵着谢瑶环的手,轻轻拍打着,上下打量了权策一番,伸出另一只手为他理了理衣襟,笑吟吟道,“权策,瑶环离了虞山回宫,是想念朕了,你疾驰回来,又是想念谁了呢?” 权策微微躬身,这种温馨气氛总令人心中别扭,嗫嚅了片刻,这时候径直说正事,未免有几分不识抬举,还是顺着她,走温情路线,“臣,想念姨母了” “呵呵,太平听到你这话,怕会开怀不少”武后微微撇嘴,并不计较真假,反倒是权策的窘迫模样,惹得她喜爱,捏着他下巴晃了晃,“却是个没良心的,就不想朕?” 权策恰到好处露出个暖暖的笑意,俊逸的脸颊坦荡荡绽开,这时候不能说话,说什么都不对。 谢瑶环有些晃神,上官婉儿呆了呆,她们都是权策的亲近人,却极少见到权策如此纯净灿烂的笑,他总是心事重重,忙于思虑绸缪,容貌即便俊雅,却也掩在他的才具权势和谋略宏图之后,极不引人注意。 武后也有片刻目眩,以她洞悉人心,竟也察觉不出权策这个笑脸,哪里有虚情假意,心下微动,失声一笑,用拇指肚在他脸上抚过,“不怪太平骂你是小贼,却是会哄人得紧……说说看,来见我作甚?” “陛下,臣此来,是为崇行”权策撩起衣摆跪地,脸色肃然,“崇行年幼,不通世事,偶然卷入漩涡,实属无意,崇行脾性憨直,但有所知所闻,绝不会有意隐瞒,然朝中重臣许是破案心切,竟枉顾体面,将魔爪伸向一幼童,且推波助澜,意图不轨者,不乏其人,臣以为此等人居心险恶,请陛下为崇行作主” 权策所说是事实,武三思和皇嗣李旦的党羽是真的急于破案,一方要揪出元凶,为儿子复仇,另一方则是着急要清白,皇嗣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几次长跪了。 武承嗣一方则是笃定武延秀证据湮灭得差不多了,打着顺手将武攸暨和太平公主搅和进来的心思,各种添油加醋,三方合力施压,宛如泰山压顶,宋璟不得不做个样子,派了秋官衙门的官差,在义阳公主府门口站岗,说是避免武崇行潜逃。 武后轻轻唔了一声,“崇行唤你什么?” “大兄” “不错,却是有个做大兄的样子,不像攸暨,钻到钱眼儿里出不来,人味儿越发淡泊,连儿子都不管了”武后唏嘘片刻,神色更柔,“罢了,这几日他们也是闹得不像个样子,你既是回来了,便帮着朕梳理一二,让朕得个清净” “臣不敢,陛下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权策跪地道。 武后看着他清亮的眸子,动了动红唇,终是没有说出来,摆摆手,“你去吧,案子了结了,也就没人胆敢留难崇行……还有,莫忘了多陪陪你太平姨母” 权策心中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低声应命,躬身倒退,离了大殿。 武后看着他的背影,泛起一股自嘲,这世间,竟还有人能令她心软?这种滋味,许久没有了。 “瑶环,你呢,除了想念朕,你回京所为何事?”一个转身的功夫,武后将私心杂念驱逐一空,眸光犀利如刀,“还是说,你只是陪权策回来的?” 谢瑶环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上,并不辩解,“陛下恕罪,奴婢回京,是为请陛下收回成命” 武后眯了眯眼,没有再开口,拂了拂袍袖,坐回御案边。 “奴婢只是一女子,无德无能,能为陛下令宿卫亲军,已经是天恩深重,勉力而为,演训万骑,进展迟迟,颇感力不从心,焰火军攸关军国大计,乃是陛下手中驯服四方恶犬的利剑,即便是朝中宿老重将也要善加遴选,方能托付,奴婢万万不敢兼领,请陛下恕罪”谢瑶环声泪俱下说完,咚咚叩头,天蓝的地毯上,血迹斑斑。 上官婉儿在旁边,看得很是不忍,杏眼中装满了费解。 武后慢条斯理打理自己的凤袍,双手掐了掐腰肢,触手嫩滑紧致,状态比以往更好了几分,漫不经心道,“婉儿,你且退下” 上官婉儿屈了屈膝,扫了狼狈不堪的谢瑶环一眼,退了出去。 “你敢领万骑,不敢领焰火军,说说这个道理”武后声音平平,听在谢瑶环耳中却如滚滚惊雷,当下毫不迟疑,“陛下,万骑乃是北衙禁军,负责陛下和宫禁安危,奴婢并无能耐,却有一颗忠心,且万骑驻京,近在咫尺,凡事不必自专,多听陛下吩咐就是,焰火军备御野战,乃是军中一大杀器,奴婢并无武勇,更不敢陷阵,故而不敢贸然领军” 谢瑶环惊惧之中,仍有一根弦紧绷着,没有提女流之辈什么的刺耳词汇。 武后看了她好半晌,嘴角微微一扯,冷声道,“既是如此,朕便将你的万骑统领、千牛统领一并撤下”顿了顿,又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奴婢叩谢陛下恩典,奴婢不悔,只要陛下不弃,让奴婢在身边伺候,奴婢九死不悔”谢瑶环又开始碰碰叩头。 武后起身下阶,将她拉了起来,她身边趋炎附势争名夺利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便是她另眼相待的权策,也在小心翼翼的经营一方势力,谢瑶环却像个吟游诗人,格格不入,清心寡欲,干干净净,很是难得,叹息道,“朕能信得着的人,本就不多,才想着重用你,你却是个不争气的” “不愿领军也罢,军旅男儿本色,对女儿家却是苦差,朕本也不落忍”武后站在谢瑶环对面,应下她的请求,仰起头,缓缓问道,“瑶环,你听说过梅花内卫么?” 话音落地的时候,猛地低下头,却见到谢瑶环脸上没有渴望,全都是惊恐,她就是因为军权太盛容易遭忌,才主动放弃,眼下刚脱掉军权,却又陷入更黑的梅花内卫里,虽然梅花内卫统领不位列朝班,无人知道身份,但有武后时时关注着,足以令她惶恐不安。 “陛下……”谢瑶环杜鹃啼血。 “此事就此定下,勿复多言”殊不知,她的反应,越发令武后心如铁石。 第274章 夺储风云(十六) 夜色已深,太平公主府正殿仍旧灯火通明,太平公主衣妆盛大,跪坐在紫檀桌案前,面如平湖,眼睛穿过重重帷幕门廊,望着黑漆漆的远方。 殿内还有一张桌案,上头摆放着珍馐佳肴,袅袅散发着香气和热气,大殿内还有不少人,侍女、乐伎、舞姬大群大群地跪在两侧,像是一片片云彩,这是太平公主精心预备的,一对一的接风宴。 香奴侍立在太平公主侧后,嘴巴微动,心中念念有词,权郎君可千万莫要回义阳公主府,要来太平公主府,若是不然……某种意义上,她是亡命之人,但她真的怕了,怕太平公主再对权策下黑手,更怕权策耐心耗尽的那一天太早来临。 “殿下,殿下,权郎君来了,权郎君来了”门房通传的声音喜意盎然,自家主子折腾了一天,他们做下人的,接下去很长一段时日,是生活在战战兢兢的炼狱还是春暖花开的天堂,全都靠权郎君了,眼下天堂在望,怎能不喜? 太平公主平淡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她不同于其他女人,明明喜翻了心,偏要故作矜持,笑容甜美,丝毫不加遮掩,“哼哼,还算有良心,香奴,走吧,我去迎迎他” “哎”香奴脆生生应下。 权策下马进府,远远看到一长串灯笼,哪里不知道是谁,赶忙加快了脚步,躬身施礼,“权策拜见姨母” 心中暗叫好险,他本意是打算回家去的,但又念及武后的叮嘱,才转道先来了太平公主府,看这个阵仗,他若是真的明天白日再来太平公主府请安,等他的,怕就是电闪雷鸣了。 太平公主一把将他拉住,拥入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口中不停念叨,“大郎可算回来了,可想死姨母了” 权策满口满鼻都是馥郁芳香,闻言不由苦笑,他这回出京,也不过大半个月,以往哪次都比这次要长得多。 太平公主说是抱权策,但她与权策相比,要娇小太多,反倒更像是投到权策怀中,一抱便不撒手,四周的仆役都知机,要么低头,要么就转身,不让主子难堪,权策不得不提醒她一下,轻轻拍拍她的玉背,触手却是粉腻的肌肤,她的衣裙开领也太低了一些,“姨母,我饿了,您,不冷么?” 太平公主听他叫饿,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他,“你这坏心小贼却是还有点良心,姨母生来不畏寒,寒冬腊月都可赤足,莫要忧心” 口中说着,转身牵着他的手转身回了正殿,“吃食姨母都给你备好了,我找高安姐姐问过了,都是你爱吃的” 权策随她入殿就座,太平公主侧坐一边,亲手为他布菜,四下里歌舞翩飞,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见他大口大口用膳,太平公主笑意不停,待他用完了,递上浓汤,才开口抱怨,“你爱吃的这些东西,虽说口味挑剔,食材也太普通了些,不称你身份,姨母送去你府上的山珍海味,想必也便宜了旁人,你终日事务缠身,自奉却如此不经心,如何能行?改日姨母送些下人与你,让芙蕖调教使用,不可简慢,失了皇家格调” “谢过姨母”权策将汤饮尽,满面谦虚受教,心下却是不以为然,从李家那边算,他是外戚,从武家这边算,他与皇室却是半点干系都不曾有了。 太平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尔等退下” 香奴带着仆役舞姬如潮退去,只留下个吹箜篌的乐伎,演奏着激昂雄浑的乐曲,正是将军令。 太平公主起身,端正坐到权策对面,神色淡然,骨子里的傲气缓缓浮起,“大郎,姨母知道,你去过安西打仗,又去了剑南道打仗,算上东征越王李贞,北伐突厥,东西南北,你竟是占了个齐全,姨母很是想见见,我那芝兰玉树的外甥儿,在战场上是怎生气吞如虎的模样,但却每每心生疼惜,难以为继,你不大点儿年纪,闯荡刀林剑雨,实属不易” “姨母莫要伤怀,都已过去了”权策笨拙劝慰。 太平公主怔怔看着他,摆了摆头,“姨母知道,你疾驰回神都,为的是上官婉儿,怕是你手下的人,已经在查探,现在,姨母告诉你,是我做的” 权策愣了愣,用绝大的毅力规整自己的表情,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太平公主,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太平公主会这样开诚布公向自己坦诚,太平公主对上官婉儿出手,虽然出招阴损毒辣,但却也歪打正着,做了他不忍做,武后想看到的事情,上官婉儿受到的磋磨越甚,武后对她便越放心,计较起来,殊无意义。 心念电转间,权策渐渐品咂出滋味,眼前不是一对姨甥在家长里短,这是两方势力的牵头人在合作,公私分明,这是他曾经力求,太平公主不予搭理的,如今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权策深吸一口气,肃容道,“姨母,武承嗣党羽张嘉福、王庆之和吉顼等人,正在密谋夺储” 太平公主微微一惊,见权策没有接着说的意思,竟有些孩童一般,一样换一样的架势,慈心发作,莞尔一笑,“皇兄暗地里摸排了麟趾殿内外,后殿园林起火,极有可能是武延秀所为” 权策并不惊讶,他基本上已经猜到了,上官婉儿只是副车,皇嗣也是捎带,武延秀的矛头一直很明确,都是自家人,一个武延基,一个武崇训,“武承嗣计划谋算泉献诚之子为护卫,借从龙侍卫的名气,壮大声势……而且,北衙,恐会出官缺” 太平公主眉头大皱,起身怒道,“从龙?哼哼,泉献诚从了好几任太子,除了皇兄李显,可都死了,武承嗣不知好歹,是怕死得太迟?” 怒气宣泄得差不多,太平公主渐渐回过味来,权策将泉献诚和北衙出缺并在一起,显然别有用意,“你这坏心小贼,是透消息与姨母,还是支使姨母?” 权策倒也不隐瞒,尴尬笑笑,“姨母行事,比权策要便给一些,若有机会插手北衙,也是一桩好事” “哼,泉献诚是外藩将领,母皇所重,即便我保举了他,他又岂会为我所用?”太平公主翻了个白眼儿,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若是姨母再帮助他儿子泉毖逃脱武承嗣的爪牙呢?”权策早有盘算,原本还要绕偌大圈子行事,现在有太平公主出面,便简便得多了。 太平公主眼皮子夹了他一下,“你鬼主意素来多,快些说出来,姨母懒得费脑筋” “说来也简单,陛下最在意的军务,是焰火军,此军也是忌讳所在,若是将泉毖送入焰火军,武承嗣想必不敢造次”权策嬉笑着说道。 太平公主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焰火军于旁人是禁忌,于她却是方便,薛崇胤乃是焰火军副尉,如今都尉一职虚悬,侯思止谨慎,除了奉旨对武延基行刑,绝不入焰火军大营,营中事务,都是薛崇胤代为处置。 却是惠而不费。 第275章 夺储风云(十七) 议事完毕,已经月满中天,权策小心翼翼提出要回府,太平公主嗔了他一眼,却并未留难,“只要你晓得姨母念你疼你,时时将姨母放在心上,常来走动走动便好,来来去去的,姨母还能将你捆绑起来不成?” 权策呵呵陪笑。 “你这金紫光禄大夫,可还是我府中家令,任你再怎么能耐,惹我生气了,本宫照样罚你”太平公主端起架子,面上带了一丝娇俏的得意之色,活像个妙龄少女。 权策看得有趣,鬼使神差,抬起手,屈起食指,在她鼻梁上刮了一刮,做完动作,才反应过来,整个人窘成一团,吭哧几声说不出话。 太平公主愣了愣,脸颊竟然微微红,扭过身拍了他一巴掌,“没大没小,便是仗着姨母疼你,胆子越发大了” 权策干笑作揖,“姨母恕罪,权策一时忘形,那个,权策告辞了” “别急着走”太平公主伸手拉了他一把,“朝中有事,若形势急迫,我会安排人与葛绘通气,你若是有所动作,可令人通告夏官侍郎刘幽求,他自会协调照办” 权策微微一愕,太平公主手中干将,鸿胪少卿薛稷做了姨甥二人斗法的祭品,冬官侍郎萧至忠也因为他们两人时好时坏,在朝堂上演绎了好几回反复无常,颜面扫地,地官侍郎陆象先勇猛精进,与同样性情刚猛的吉顼斗得很凶,时不时闹出些风波来,相比之下,夏官侍郎刘幽求一向低调谦冲,极少露头,却不料竟是太平公主旗下的头马。 权策认真点点头,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去。 义阳公主府,琴心小院儿,书房。 无翼鸟和无字碑的头面人物聚齐,权策带着李笊和武崇行一道进门来,本不愿让他们过早涉入这些阴私争斗,却无奈形势不由人,斗争的触角已经扩展到宫廷,手法也越发下作残酷,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无风无浪的安乐乡? 书房内灯光暗沉,李笊和武崇行跟在权策身后,看着肃穆站立的男男女女,个个目露精光,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不由下意识挺直了腰背,绷紧了面皮,仪式感足足的。 “主人”众人齐刷刷躬身行礼。 李笊和武崇行颇为惊异,这些人当中,除了权策身边的贴身护卫绝地,还有一个熟人,千金公主,也跟着旁人一起口呼主人行礼。 权策向前迈了一步,将千金公主扶了起来,他规劝过许多次,但没有效果,索性不多说,“千金殿下,泉献诚屡屡拜访你传递消息,你可能看出,他居心何在?” “泉献诚名不副实,只是为了自保钻营,因与我一道去了长安迎你,便想着搭上关系,缓解压力,并无真心献诚之意”千金公主素面朝天,柳叶眉微蹙,对泉献诚评价并不高,“唯有一点,对长子泉毖,一腔慈父之爱却是不掺假,自幼娇惯得很,好在泉毖本性不坏,没有长成纨绔,听闻他近日在打探安西都护府,想必是想让儿子远走高飞,避开漩涡” 权策微笑摇头,“异想天开,他想得简单了,大周朝堂的棋局,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世人皆言,惯子如杀子,泉献诚惯子,我们……” 权策嘴角溢出一抹冷笑,“便替他杀子” 书房内一静,无字碑的行动人员还有无翼鸟的绿奴双眼神光湛湛,期待这个任务落到头上。 “降龙,泉毖不日将会出京到新安县焰火军大营,待他到了营地之后,再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记下了,定要在他入营之后下手,越多人看到,便越好” “属下领命”降龙罗汉赶忙跪下,当日在剑南道办砸了差事,被绝地踢去后勤,憋闷太久了。 “主人,泉献诚是蕃将,若是收服……”玉奴蹙眉思索着道。 “不必了,会有人去收服,咱们不将他逼迫到墙角,他是不会认清现实的”权策摆手打断她,含笑道,“日后,你可与香奴多多联络,互通有无,还有,无翼鸟即日断开与瑶环的直接联络,莫要接收她的消息,也不要再通过她做事,宫中之事,日后便通过李笊和崇行办理” 谢瑶环渴望清净,便尽力给她清净好了,这是权策能做的全部了。 “你们两个,能行么?” “世兄放心” “多谢大兄” 两人踌躇满志,双眼热切的看着眼前这个有几分陌生的兄长。 权策笑了笑,“崇行,将那夜你所见,详细说来” “是,大兄,我那日在掖庭外徘徊,先后见了三波人,麟趾殿起火之时,有人来掖庭通报消息,再就是那个传召的小太监,婉儿姐姐走后,又有宫女鬼鬼祟祟自掖庭出去”武崇行口齿伶俐,说得很有条理,隐隐然有兴奋之意,想来是对这种勾当颇感刺激,“我一路潜行尾随,婉儿姐姐被推进林地之前,有几个人影在里头闪了闪,那之后,武崇训四处跑,逮住了婉儿姐姐” “极好极好,婉儿在掖庭的住所中,宫女有多少?”这个问出来,武崇行却是说不清爽,李笊这个殿中少监却是清清楚楚,“上官待诏居所,原本依照五品内命妇例,有太监六,宫女十二,后陛下加恩,翻了倍,分成两班,于每日未时倒班,当值宫女全都记录在案,有名有姓” “好,将那天夜里当值的掖庭宫女名单交给宋璟”权策脑中推演,显然上官婉儿走后出掖庭的,才是问题所在,他去通风报信,林地里的同伙将武崇训松绑喂春药,等上官婉儿被推进来,碰个正着,却是心思缜密,完全不像是那个暴躁乖戾的武三郎能有的智谋。 “权忠,你安排人查探一下,武延秀身边,是不是有新面孔,查清楚他们的老底” “沙吒,你弄出个大动静来,让王禄有机会再清扫一次街面” 权策不停下达指令,众人各自领命。 他从胸前掏出一支坠着红宝石的天鹅羽毛,把玩良久,苦笑一声,递给武崇行,“你过两日入宫,将此物交给你的婉儿姐姐,莫要惊动旁人” “用不用我带话?”武崇行将羽毛贴身放好,脸上露出一丝坏蛋相,“要是婉儿姐姐以为是我送的,那可怎么好?” 权策伸手拍拍他的后脑勺,“休要多言,夜深了,都下去休息” 众人听令鱼贯而出,唯有千金公主没有走。 “主人,如此挤压武承嗣各方通路,却是治标不治本,能打击他一时,不能将他连根拔起”千金公主满面仇恨冷冽,“主人可要谨记,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万不可心慈手软” 权策靠在椅背上,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千金殿下勿忧,武承嗣夺储,乃是逆天而行,准备充分了,可以大势成流,一鼓而下,若是准备不及,仓促动手,则相反,树大招风,等他的,必是十面埋伏” “可主人这些布局出来,武承嗣又岂会逆势而上……”千金公主仍是费解。 “呵呵,那却由不得他了” 权策冷哼一声,双眼如寒星两点,千金公主在侧面看了一眼,都如同被针扎了一样。 第276章 夺储风云(十八)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如意元年,也就是公元692年,转瞬到底,今年雪大,神都倒还好,东城南城贫贱聚居之地出了些灾祸,洛阳府措置得当,伤亡损失均不严重,长安却是不同,房倒屋塌,冻馁而死的百姓数以千计,长安留守府官员又有一大片获罪入狱。 鸿胪寺卿邓怀玉禀报正旦大飨外藩来朝事宜,除了早就定下的吐蕃大相论钦陵,还有后突厥可汗默啜,契丹大贺部首领李尽忠都将亲自赶赴神都朝贺,这三个素来桀骜不驯的外藩,齐齐做出示弱的姿态,对大周的众多藩属产生了巨大震动,产生了连锁反应,东西南北数十个外藩和部落,都将由国主或掌权大臣亲自到神都来,远在北部边塞,向来疏离中原王朝,与突厥可汗金帐若即若离的突厥执失部和突骑施部,也都派出部落领袖之子前来朝贡。 武后听邓怀玉禀报,听得眉飞色舞,令他妥善安排,定要让各方豪酋感受大周天朝的丰亨豫大,兵强马壮,不可怠慢。 邓怀玉领旨退下,武后瞟了身边有些呆滞的谢瑶环一眼,露出一丝笑意,“自即日起,免谢瑶环万骑统领、千牛统领之职,众卿可有奏议?” “陛下,臣夏官侍郎刘幽求,保举右卫大将军泉献诚,泉大将军骑射第一,天下闻名,素有从龙侍卫之名,世间真龙,舍陛下其谁,担当万骑、千牛统领,宿卫宫禁,护卫陛下,可谓实至名归,且大飨之际,以泉大将军为侍卫,足可扬威异域,展示陛下怀柔外藩之昭昭诚意,可谓一举数得”众多朝臣还在消化这个突然的消息,早得了消息的刘幽求,一马当先,一席话说得密不透风。 “哦?众卿可有异议?”武后微微一笑,头一歪,瞥了一眼御座左侧的御史班和宰相班,若有所待,打泉献诚主意的人想必不少。 果不其然,朝臣接二连三冒出来,他们倒是不敢否认刘幽求的说辞,但是他们却另有举荐,将朝中资历雄厚、得武后信赖的公卿宿将全都转圈儿举荐了一遍,检校夏官尚书王孝杰,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赋闲在家的定王武攸暨都在受举荐之列,便是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荣耀归入文官行列的权策,也被人拎了出来,附议的人还不少。 “陛下,臣以为泉献诚是最合适人选”武三思一句话,朝议重新回到了起点,他嘴角一丝冷笑,闹腾得最凶的都是武承嗣的人,虽然他不知道内情,但随便助攻一脚,坏掉他的盘算,还是可以的。 武后轻笑,不置可否,“婉儿,依你之见呢?” 武后对上官婉儿放了心,征询意见的举动越发多了,使她在朝堂渐渐活跃起来,分量不下于宰相班众人,她稍稍一想,应道,“臣妾以为,正旦大飨乃是朝廷头等要事,事关国体,一切应以陛下安危、朝廷颜面和外藩观感为重,刘侍郎所言不错,泉大将军优势得天独厚,可暂代此职,日后,若有更合适人选,再行调换不迟” “也罢,朕便依你”武后很是满意,上官婉儿没有因为与太平公主不睦而反对刘幽求的提议,可见还是得了教训。 “泉献诚,你可愿接下此职?”武后垂询。 泉献诚赶忙出列跪好,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朝议已定,除了随声附和,他毫无余地,“能为陛下效命,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甚好,此事便定下”武后当即拍板定案,“所遗右卫大将军由定王武攸暨接掌” 当日武攸暨因长兄武攸宁出任羽林卫大将军而罢去左卫大将军职务,以免两兄弟军权过重,如今武攸宁已经被圈禁,武后也不乐见他过分醉心财货,还他个大将军职务。 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是此意了。 “焰火军都尉虚悬,诸卿可有合适人选?”武后又抛出一问。 这个问题却不受欢迎,阶下万马齐喑,朝臣跪坐在各自的桌案后,如同泥胎木塑。 “呵呵,罢了,李湛何在?”武后摇摇头,乾纲独断,殿内走出一员壮年将领,眉目硬朗,年过三旬,留着短须,“臣左领军卫将军李湛拜见陛下” “朕令你降职三级,为焰火军都尉”武后径直下令。 “臣叩谢陛下隆恩”李湛跪地谢恩,若说南衙是国家武装,北衙是皇室武装,那么如今的焰火军,便是皇帝的武装,统领此军,便是天子近臣,权势影响,不是官阶所能桎梏,李湛能得到这个机会,朝臣都是淡然平静,无人反对,只因他死去多年的父亲,是武后的铁杆儿支持者,人猫宰相李义府。 其后,冬官尚书魏元忠上奏,历时两年之久,明堂重修已成,请武后择吉日前往巡幸,武后诏准,以武崇敏西峪石谷筑城有功,与地官侍郎吉顼同为明堂尉。 议政将至尾声,垂问麟趾殿相关案件的审理进展,秋官侍郎宋璟出列,“臣已有所得,麟趾殿起火、上官昭容和武监丞遇害,三宗案件,应为一体,请旨,准臣拘拿掖庭宫女六名,讯问其奸” “掖庭?”武后微微愕然,旋即想到了武崇行,定然是他有所发现,等权策归来才肯松口,倒是个主意正的,“准卿所奏,宫中官署,但有涉案之人,一体捕拿,不必再行请旨,便是凤阁鸾台中人,敢在朕宫掖之间作祟,朕绝无宽宥” “臣领旨”宋璟朗声领命,武承嗣本就阴郁的脸上更是漆黑一片。 夜,魏王府。 武延秀的书房里,一黑一白都是沉默。 “该了断的都了断了没有?”武延秀声音沙哑,本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给那宋璟老儿抓到了空子。 “主人,宫外的都了结了,宫中戒备越发森严,都是些生面孔,实在是无法下手”黑衣源乾迟疑着道,眼镖抽了身边的白衣人姜隆一记,这人只晓得拿把扇子扮汉人文士,动嘴皮子痛快,捅出来的篓子却要他兜着,真真可恶。 武延秀脸色阴沉了一瞬,“算了,你们两人,尤其是姜隆你,这段时日出去避避风头,莫要再来我这里” “是,谢主人体恤”姜隆面色淡然,他是露了面办事的,掖庭的那个宫女认识他,即便武延秀不说,他也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主人,这几日属下发现一些蹊跷” “什么蹊跷?”武延秀立刻问道。 “近来吉侍郎与南阳王已有多次密会,恐于主人大业不利”姜隆忧心忡忡。 “吉顼”武延秀自牙缝里一字一顿嚼出这个名字,他老早就对这个强势无礼的老东西不感冒,上次还敢对他行事指手画脚,当时还道是出于公心,不与他计较,却原来是攀上了高枝,故意对着他来的。 “主人,或可另辟蹊径,来中丞郁郁不得志,若是……”姜隆点到即止。 武延秀眼中精光闪了闪,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朝堂局势渐稳,来俊臣满手血腥,渐渐不为父亲所重,近来商议大事,极少召他参与。 “我想想,你们退下吧”武延秀脑仁生疼,该怎样让来俊臣向他靠拢呢,他一筹莫展。 魏王府侧门,还是那处禁苑松林,有不少黑衣人影趴在松枝上,浑然一体。 两个人影闪了出来,一黑一白,向两个方向快步走掉。 松林里的头目正要挥手,又使劲按住。 那个黑衣的,又奔了回来,蹑手蹑脚,向白衣人的方向跟了过去,有几个壮汉不远不近掉在后头,显然有所图谋。 “跟上去,等他们动手”头目敏锐察觉这是个机会,摆摆手,窸窸窣窣,黑衣人影如同狸猫,消散在夜空中。 第277章 夺储风云(十九) 洛阳东城,菜市,城狐社鼠啸聚的地方。 此地往来都是苦哈哈或者亡命徒,家无长物,今日却迎来了一辆朱轮华毂的马车,若不是四周有数十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佩刀持剑,环绕四周,怕是这些眼冒绿光的泼皮便要发一声喊扑了上来。 权策踩着脚踏下车,头戴紫金冠,缠着丝绦编发,身着雪白锦衣,刺绣花样繁复,脚踩鹿皮官靴,富贵气息俨然,似是让整条街道都亮堂了几分。 这倒不是他张扬,而是没有别的衣装可供穿戴,太平公主说服了高安和义阳公主两姐妹,将他的衣橱重整了一遍,往日衣冠再也寻不到了,这套纯白色的衣裳,已经是其中最最低调的,让他披红挂绿满大街乱走,他是绝对不肯的。 车里伸出一只莹白的素手,权策伸手扶住,将芙蕖搀扶下来。 是的,权策今日摆出偌大阵仗,便是陪着芙蕖,来这比内城便宜几文钱的菜市场走走,买些菜回府去。 “噗嗤”芙蕖与权策相携前行,又笑了出来,出门前,听闻两人去东城买便宜菜,婆母义阳公主的惊疑不定,还有管家权祥生无可恋的表情,令她每每想起,都要笑上一场,已经笑了一路,还是按捺不住。 权策忧心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拉了她一把,煞有介事地道,“来,到这边看看,这是菘菜,嗯,这是荠菜,还有山药,很粗,很长,很是不错” 冬日里的菜蔬不多,多是各种各样的山野菜主打,满满当当绿油油的摊位,他认得的也不过寥寥两三种,芙蕖也是许久未曾问过农桑,两人三言两语就被小贩看穿了底细,施展起了吹拉弹唱的本事,口若悬河说着自家山野菜的好处,每一种都能说出十几样不重复的来,再平凡不过的野菜,活生生被他说成了老少咸宜的滋补佳品,唬得两人一愣一愣的。 “主人,您再去看看下一家,这里的,我来买下”绝地在后头看着向来英明神武的主人给人哄骗得要掏钱袋了,赶忙窜上前去搞破坏,用十倍的价钱,买一堆打蔫儿泛黄的菜根,这种污点,绝不能让主人沾染上。 权策微微一愕,他不是不知道菜贩子在唬人,只是不想计较罢了,眼下绝地较真,他也不好强当冤大头,含笑拉着芙蕖走了,留下那口干舌燥的菜贩如丧考妣。 在菜市场转了一大圈儿,遇到实诚些的摊位,绝地不制止,权策便慷慨解囊,如此下来,很是买了不少的菜蔬。 两人到菜市场旁的一处茶楼饮茶,他们这等兴师动众的,自然是去雅间为宜。 “芙蕖,你在这里等我,我有点事情要做”权策陪着芙蕖坐了会儿,权忠和沙吒术相继现身,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芙蕖仰面而笑,艳丽的脸颊在雪白的貂裘中,如花绽放,甜甜的道,“郎君自去,芙蕖等你” 茶楼有个地窖,里头黑黢黢一片,堆着不少的麻袋杂物,点着一盏油灯,光芒恹恹的。 地窖两边,各捆着一些人,白衣人只有一个,黑衣人却有五个,黑衣人污言秽语骂骂咧咧,嘴上一刻不停,白衣人却是安静,只是脸色有几分惨然。 门分左右,一束光照下,一个白衣神人从天而降,直到光线消失,恢复了视野,才看清楚,是个贵人,还是个熟悉的贵人,他们算计过的。 权策漫步到地窖中央,直入主题,“告诉我,武延秀下一步要做什么?” “呸,落在你手里,是爷爷倒霉,是汉子的,给爷爷一个痛快,想让我做背主叛逆,绝无可能”黑衣的源乾怒声咆哮,像是个受伤的野狼。 “你,你……你要作甚?”这头野狼刚咆哮完,便开始牙齿打哆嗦了。 权策接过绝地送上的一张硬弓,还有一支特制的狼牙羽箭,缓缓拉满,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响声,很是瘆人。 “嗡……”破空声钝钝的响起,油灯的一点光,照出空中四散的尘埃,狼牙羽箭深深刺入源乾的腹部,鲜血像是泼出来似的,哗的一声溅了一地。 这么近的距离,竟然没有一箭射死?穿着白衣的姜隆眼珠一转就以为了然了,这只是逼供的手段而已。 他错了,权策没有再开口问话,往后伸手,又接过一支箭,“嗡”的一声再次射了出去。 肩部、大腿、胸腹之间,所有不会致命的地方,都有一支长长的羽箭,卜楞楞颤动着。 源乾浑身浴血,早已忘了所谓的汉子不汉子,嗷嗷凄惨嚎叫,却不敢打滚儿,往任何一个方向打滚儿,都会让羽箭扎得更深。 权策沉默了会儿,“嗡……”一箭射出,穿喉而过,源乾抽搐两下,不再动弹。 随后,黑衣人成了他的点杀场,射出四箭,收走四条人命,干脆利落。 姜隆却费解了,他本以为权策不问口供,那就是嗜杀成性,享受慢慢折磨人致死的快感,却不料,到了后面,又全然变了样子。 “你是沙陀人,部落在西突厥辖下,有父有母,还有两个姐姐,信不信,我传一句话给阿史那斛瑟罗,他们便会遭到惨烈的厄运?”权策将弓箭随手抛落在地,又开口了。 姜隆痛苦地扬了扬头,不是因为被威胁了,而是因为他自负精明不输中原人,却每一步都不曾踩准眼前这个享有大名的皇族子弟的节奏,这份不服输的执着,让他偏了题,“你救下了我,完全可以挟恩图报,我也不会再忠于要杀我灭口的武延秀,这样不是更好?” “呵呵”权策笑了,笑得声音很轻,听在姜隆耳中,却是莫大的羞辱,“你想错了,武延秀行事暴戾直接,若是他要杀你,便不会容你走出魏王府,这个源乾,应当是自作主张,杀了你,再说你已经畏罪潜逃,这样才是合理” 姜隆更加痛苦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将错就错,令我对你感恩戴德,不是更好?” 权策又笑了,“纸何曾包的住火?你感恩一时,怀恨一世,智者不取,我若真有心令你相信武延秀的杀机,至少会设法炮制些信物证据之类,令你深信不疑,断不会如此粗糙” 姜隆一张脸皱成一团,身子也努力蜷缩成弓形,他的骄傲遭到了粗暴的践踏,将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武延秀因此次行动之后,效果不佳,宋璟查探逼迫甚急,有引火烧身之虞,遭了武承嗣训斥,吉顼与南阳王武延基走近,似有打压他之意,我为他出了主意,让他与受到冷落的来俊臣结盟” “却是出了个极好的主意”权策仰起头,笑意更盛。 “我利用价值已尽,或是取我性命,或是没我为奴,悉听尊便”姜隆闭上了眼睛。 “不,过几日,躲过了风头,我要你回到武延秀身边,竭尽你的智谋,为他谋划”权策背着手缓缓说道,“他太弱了,我会设法令来俊臣陷身泥沼,助他一臂之力” 声音渐小,脚步声渐远,权策走了。 姜隆一动不动,眼角一行清泪滑过,为自己哀伤。 心神散乱间,他听到有人下令,“来人,给他蒙上面,将尸首送去新安县” 几个人上前,撒了些药粉,神奇地止住了源乾的血,小心翼翼抬着他走了出去,连姿势都是保持不变。 特制羽箭,连中数箭而死,新安县。 连尸首都是有用的么?连死法都是算好的么? 果真是步步机心。 姜隆突地嚎啕大哭。 第278章 夺储风云(二十) 府兵制渐渐迟暮,南衙兵员青黄不接,军饷支应日渐局促,里外不敷,活成了乞丐一般,将领官员由南衙转任北衙,在世人眼中,都算是高升,万骑、千牛又都是素有威名的强军,正经算得上是件喜事。 泉献诚与谢瑶环办了交接,才回到府中盏茶功夫,登门道贺的亲朋好友便纷至沓来,泉献诚心中藏着难事,却也不便拂逆众人好意,命人张罗了歌舞酒菜,强做欢颜相陪。 酒到半酣,却又有新客前来,薛崇胤和刘幽求前来道贺。 席间微微静了静,在座虽都是朝中官宦,却大多沉沦下僚,都没有什么通天门路,泉献诚的三品大将军已经算是其中头面人物,薛崇胤何人,太平公主与薛绍的长子,刘幽求何人,当朝夏官侍郎,保举他的恩主。 两人联袂前来,意涵再明显不过,泉献诚的升迁之喜,出自太平公主之手,虽说未必要让他图报,但知恩却是必须的。 “诸位稍坐,我且去迎迎”泉献诚心力交瘁,武承嗣横加逼迫,太平公主又来莫名施恩,夹在这些天潢贵胄之间,前路扑朔迷离,一个不慎,那便是万劫不复,伸手冲长子泉毖微一示意,父子两人起身离席。 “我等随大将军一同”众人不敢托大,纷纷起身,一同迎候。 说话间,两个人影转过影壁,沿着小径走到后苑的月亮门前,泉献诚疾趋几步,躬身到地,“末将泉献诚,携犬子泉毖,拜见卫国公,拜见刘侍郎” 薛崇胤官职低微,爵位却高,他与薛崇简,一个卫国公,一个郢国公,都是国公爵位,虽比不得武家直系武承嗣、武三思几个儿子的郡王封爵,却也比武家旁系第三代的封爵要高上一截,武崇敏武崇行等人,都是县公。 薛崇胤走这一趟,是应母亲的安排,本是要推脱不来的,奈何母亲又搬出了表兄,说是事关大局,压得他没了脾气,俯视着面前卖相极好的父子俩,虚扶一把,“泉大将军请起,崇胤向来仰慕大将军,听闻刘侍郎要前来贺喜,便跟着来了,大将军若是多礼,等同逐客,崇胤怕不好进门了” 一席话说得刘幽求面带笑意,泉献诚心下也松了口气,“国公言重了,多谢侍郎盛情,寒舍简陋,还请国公稍待,下官好做些措置” 泉献诚有些忙乱,筵席半残,不宜拿来待客,何况是皇家贵客,总要重新置办才好。 “大将军客气了,心意既到,只要大将军不嫌,随时都可叨扰,不在一时”薛崇胤拦住了他,稳站着不动,“早听闻大将军有将门虎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泉献诚的心顿时悬在半空,泉毖在羽林卫当差,武艺平平,并不引人注目,薛崇胤刻意提起,怕是另有深意,小心地道,“国公过奖,犬子顽劣平庸,不堪大用,末将已有意将他分派出京,历练一番” “哦?大将军若有此意,却是正好,焰火军兵员精益求精,军官更是万里挑一,我观令郎,心性沉稳有锐气,正可为我做一补足,大将军可莫要嫌弃焰火军庙小”薛崇胤顺着话茬,直截了当。 泉献诚心中微动,喜意浮上心头,继而沉吟了片刻,“国公美意,本不当多虑,只是李都尉那边……” “李都尉尚未到任,焰火军军务由我代管”薛崇胤傲然道,斩钉截铁,焰火军成于表兄,长于表兄,重训于自己,任是谁人也改变不了,区区李湛,便是到任了,又能如何? “如此,多谢国公了”泉献诚爱子心切,能有个不用去边塞,又能保命的选项,那是最好的,拉着泉毖一道行礼道谢。 “不必多礼,崇胤还要多谢大将军割爱才是”薛崇胤说了几句场面上的漂亮话,完成了任务,并不多停留,安排了泉毖入营的事宜,便离去了,留下刘幽求应付道贺的场面。 三日后清晨,天刚蒙蒙亮,泉献诚将泉毖送出洛阳长夏门。 “焰火军法度森严,演训艰辛,我儿切莫怠慢”看了长子良久,泉献诚只挤出这么一句话。 “儿,绝不敢辱没父亲威名”泉毖踌躇满志。 父子相对,半晌无言,泉毖下马,向父亲跪拜一礼,策马而去。 泉献诚骑坐在马上,良久一动不动,冬日朔风吹乱他鬓边的头发,他年不到四旬,已然头发花白,眺望远处官道,两侧芳草萋萋,蜿蜒到不见,逃脱了武承嗣的算计,却又掉入太平公主的股掌中,总觉得心口阵阵发凉。 “主人,该回了……”身边的护卫轻声提醒。 泉献诚拨转马头,才进入长夏门门洞,却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猩红的火苗冲天而起。 “走水啦,走水了” “砰砰啪啪……” 巡夜的差人四下里敲锣打鼓,嘶声大叫,居民百姓被惊醒,自宅院里蜂拥而出,衣衫不整,妇人哭,小儿闹,原本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瞬间人潮涌动,如同鼎沸,不少官差狼奔豕突,四处禀报。 “走水的那是何处?”护卫将泉献诚护在垓心,贴着墙边挤出了大街,拐入小巷,人人都是一头油汗,泉献诚伸长了脖颈,还能看到一片片烟尘。 “主人,像是洛阳府衙”护卫估摸了一下,有些拿不准。 洛阳府衙?泉献诚心中一惊。 若是意外倒还好,若是有意为之,谁那么大胆子,上赶着找洛阳府的麻烦? 问题是,会是意外么? “抓住他,打死他,天杀的纵火犯” “诸位父老,且冷静,国有国法,拿他经官便是,滥用私刑,仔细犯了官非” …… 新安县,焰火军中军营帐,李湛坐在主位上,看了一眼下首左侧的副尉薛崇胤,又看看满帐英气勃勃却又都桀骜不驯的军官。 李湛心头堵堵的,不怪武延基坐不稳这都尉之位,也不怪侯思止不乐意进这大营,见到他来,麻溜地将右玉钤卫兵马全数撤走,片刻不停留,刺儿头兵痞哪里都有,对症下药磨平便是,一军上下全都是刺儿头,可有的煎熬了。 “军中将校,都到齐了?”李湛沉声问。 “都已到齐,一名致果校尉缺额,已经补上,预计午后到任”薛崇胤答话尽显焰火军中干练简洁,一点废话都没有。 李湛噎了一下,他很想问是谁补的,补的又是谁,但这么问一来显得不掌握局势,二来容易犯忌,便略过不提,照着自己在领军卫的经验,说了一通演训之类的,仪容啊,兵器啊,越说越见属下们眼中流出戏谑,便即停下,令他们即刻校场演训。 哗啦啦,众多军官同时起身,齐刷刷行了军礼,又整齐向后转,阔步出门,气势非凡。 李湛唬了一跳,平稳下来,他也是年轻气盛,顺风顺水惯了,等闲不服谁,天下兵马演训,都不过那几招几式,却要看看,这焰火军有甚了不得。 看了没多久,李湛就开了眼界,却是真不同,队列,力量,速度,协同,每一样他都没训过,尤其是力量和协同,越野,伏地起身,投掷,匍匐行进,都要整齐划一,谁要是速度快些,抢了节奏,等到的不是褒奖,反而是惩罚。 李湛背着手看几个士兵受罚,惩罚也新鲜,不是肉刑,而是关在小黑屋,有一个时辰,三个时辰,一天,三天几个等级,有个挨了三天禁闭的出门来,脸色惨白,双腿直打哆嗦,听到军官的命令,跑得比兔子都快。 这焰火军,有点儿意思,李湛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起了兴致。 第279章 夺储风云(二十一) 新安县,焰火军营地。 新鲜出炉的致果校尉泉毖履行完公函手续,到中军帐拜见主将。 李湛对他很是温煦和蔼,嘘寒问暖,却并没有将营中军官与他介绍的意思,既是个新人,又是陛下侍卫近臣的子弟,不管走的是谁家的门路,到了这里,便都是他的人,他孤身上任,眼看着焰火军上下抱团,正需要培植几个心腹,官场之事,他也是老手了,占着主将名分,只须撬开个裂痕,后面摆弄起来便顺手多了。 “走吧,我也是新到,于营中布局不太熟稔,正要四处走走看看,你便与我一起”李湛亲近姿态做到,便在案前起身,背着手出了大帐,口中措辞随意,却是带着上位者的气派,不容拒绝。 泉毖只有躬身领命的份儿,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李湛走的路线很有讲究,看似在营中各处建筑之间徘徊穿梭,却又能让校场上的军官们看到,不经意间便在泉毖的脑门儿上敲上了姓李的印章。 泉毖心中焦急,瞄了一眼身前的李湛,心中暗恨,真不愧是人猫的儿子,连种都是阴的,两人走走停停,不时打听一两句,值守的士兵全都是公事公办,一句能说完,绝不说第二句,完全看不到对主将的逢迎谄媚,在军火仓库前,他们本想进去瞧瞧,值守的士兵直截了当给他吃了个闭门羹,直言没有都尉、副尉联名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库房,李湛面上宽宏大量,还勉励了几句,脸上却多了几丝阴郁。 “焰火军名不虚传,连个守仓库的都是铁面无私,本都尉倒是开了眼界”走开几步,李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泉毖哪里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不外乎就是附和两句,最好对着那副尉薛崇胤开骂,但他并无兴趣,他的视线已经被吸引到校场中,这里是营房边界,没了建筑,营房外是高山密林,内里只有一条宽阔的跑道,将夷平了一个山头建起来的偌大校场围了一圈。 那是薛崇胤,正在与焰火军士兵一道演训,科目是泥浆地里匍匐行进,他一向服膺权策,自从权策来发军饷典军,展示了真正意义上的身先士卒之后,他便扑下了身子,跟士兵们一起扑腾,一开始甚至不能及格,但他坚持住了,成绩越来越好,现如今即便拔不了尖,也能稳定在中间偏上的层次,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全军上下毫无保留的拥戴。 泉毖脑子里嗡了一声,最受宠的公主之子,落地就是县公,如今更是国公,年仅十三岁,就已经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么?此时再看周遭,再也不觉得受排斥,只觉这支军伍,天生气质与众不同。 李湛脸色更阴,转过身,就要泼一盆冷水,“泉毖啊,你要小心……小心……” 前一个小心还是若有深意,后一句却变了调,厉声嘶鸣起来。 一点寒光自他身后的密林中飞射而至,疾如闪电,李湛吼声才起,泉毖愣怔的当口,就已经到了泉毖的太阳穴,力道极其猛烈,从这边太阳穴进去,贯穿头颅,自另一边太阳穴出来。 鲜血飚出一条长线,泉毖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咣当一声,直挺挺拍倒在地。 李湛惊呆了,醒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疾步疯跑,连滚带爬,逃到一处砖墙后藏身。 “左哨向东,右哨向西,前哨留守,后哨警备,包抄整座山林,沿路人等全数抓回来,有反抗的,格杀勿论”薛崇胤宏声下令。 校场上的还有值守的士兵,瞬间全副武装起来,各归各队,排着一字长龙的阵列,奔出营门。 薛崇胤盯了缩在一边的李湛一眼,嘴角扯了扯,又看看倒在血泊中的泉毖,眼中精光闪了闪,转身,背上焰火军特制的弓箭,拔腿狂奔。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冷着脸,在御座前后焦躁地走来走去,怒视着殿中跪着的一大票公卿大臣,气压极低。 “好哇,堂堂朝廷官署,还是地方实权官署,朕眼皮底下的洛阳府衙,竟然被些地痞流氓给纵火烧了,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笑话”武后抬脚将御案踢翻,上头的笔墨纸砚还有摆件儿,乒乒乓乓滚落一地,殿中的朝臣脑袋又压低了几分。 “王禄,朕与你三日,若是不能查清此案,扫除神都妖氛,朕要你人头落地”武后冲冲大怒,“左右监门卫、左右武侯卫,戍守神都有责,却坐视此等恶事,人人有罪,大将军以下,全数降职一级,罚俸两年,天官衙门铨叙功过,本年一律以渎职记档,滚下去” 四大卫的高层将领狗血淋头,脸色铁青,踢踢踏踏快步出殿下阶,王禄却没有那么便给,他是当是主官,奏报消息的时候,当场便挨了二十梃杖,臀腿部位受创惨重,行走不便,一步一挪。 “宋璟,麟趾殿一案迁延日久,查出结果没有?”武后将怒火又向着秋官衙门砸落。 “陛下,臣查明,掖庭宫女坠儿,户籍名为胡翠香,乃是雍州万年人,与贼子团伙有所勾结,据他供认,与她勾连的,乃是御史大夫来俊臣家中管事,唤作来福的,臣已令人将来福拘捕到案,尚未详察”宋璟赶忙禀报。 “陛下,臣冤枉啊”来俊臣听得六月飞雪,立马膝行出来,哭天抢地,他最近不得武承嗣欢心,安分守己还来不及,哪儿敢做如此大动作,向来是他罗织罪名构陷人,今日算是尝到了遭人构陷的滋味,“宋璟枉法诬陷,求陛下给臣做主,呜呜呜……” “哼哼”武后冷哼一声,“是真是假,自有铁证如山,狄仁杰,此案你也盯着些,无论谁人,尽管拿办,若出了岔子,一体论罪” “臣领旨”狄仁杰也膝行出来领旨,一筹莫展,权策出招如下棋,羚羊挂角,无迹可循,每每都要到定胜负时分,他才能猜度个大概齐,这一遭也不例外,好端端的,不集中火力将野心勃勃的武承嗣打翻,为何反倒要牵连来俊臣? “统统退下”武后连连拂动衣袖,赶苍蝇一般喝退满朝公卿大臣。 朝臣失礼之后,缓缓往后退,有个小太监进门禀报,“陛下,太平公主携权郎君入宫求见” 武后瞟了一眼缓缓蠕动的朝臣队列,冷哼了一声,“令他们二人先去不急进殿,将殿外皇嗣送回麟趾殿,安排御医前去诊脉,脉案送来,朕要细看” “是”小太监挥动拂尘小跑出去,有点奇怪,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好像吉顼吉侍郎就退到了蟠龙柱旁,怎的现在竟然还在原地? 第280章 夺储风云(二十二) 如意元年腊月初,万骑、千牛统领泉献诚之子泉毖入新安县焰火军大营为致果校尉,午后入营,随都尉李湛巡营,遭贼人暗箭射死,副尉薛崇胤发兵海捕,当场射死一名贼人,追查之后,此人身份大白,乃是魏王武承嗣府中暗人,石国人源乾。 消息传回神都,太平公主携权策入宫陛见,为泉毖鸣冤,武后令大理寺正狄光远出京彻查。 泉献诚得知消息,将自己困在书房里整日,各方来拜访的人士不少,不乏拐弯抹角带着莫名使命来的,无论手头预备了多少财货官位,还是准备了纵横辞令,全都无处施展,泉献诚全都避而不见,连个礼节性的托词都未曾给出,硬邦邦下了逐客令。 次日一早,泉献诚拎着一本奏疏,自书房中走出,阖府上下大吃一惊,泉献诚的妻妾,不少人嚎啕大哭。 泉献诚一夜间须发尽白,脸颊苍白,双目赤红,活像是入了妖魔。 “备马”泉献诚不管不顾,径直往大门外走去。 泉献诚的夫人上前拦下,泪眼迷蒙,“夫君,还是先用些早膳,府中一大家子仰仗着你,你可万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 泉献诚冷笑了一声,看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也没了半点温存。 昨夜,他彻夜不眠,想的都是自己的家族,他本姓渊,祖父是高丽权臣渊盖苏文,毕生抵御大唐攻伐,祖父去世后,父亲渊男生继任大莫离支,却被两个叔叔渊男建、渊男产逼迫驱逐,全家老小死于非命,只有他逃命出来,降了大唐,为避讳高祖李渊,改了姓氏为泉,寄人篱下,谨小慎微,伏低做小一世,就是为了在这里扎下根来,为子孙撑起片天地,临了临了,却迭遭迫害,连最最钟爱的长子都保不住,这世道,实实没了天理,这大周,硬是不给他一条活路。 他伸手拨开妻子,晃着身体出门去,看了看门口的高头大马,自觉不行,扶着门前的石狮子,让下人换一乘暖轿,下人护卫去张罗,他站不太住,将奏疏捧在了怀中,身子也靠在了狮子身上,衣袖滑落,露出一道道浅浅的刀痕,自手腕一直到胳膊肘,密密麻麻。 泉献诚入宫,找相熟的殿中省官员问清了武后的所在,心头又是一阵冰冷。 武后正在仙居殿与皇嗣李旦、太平公主饮宴,点了权策和武攸宜作陪,不少翰林院、国子监的词臣奉诏列席,为陛下贺。 泉献诚到内侍省通传求见,在寒风中呆呆伫立良久,神情越发恍惚,这里是个风口,四面迎风,像是他的祖父和父亲挥舞着大巴掌,不停抽打着他的耳光,他们都是呕心沥血抗唐,他却降了唐,祖先的阴影,在云下飞舞,泉献诚血红的眼睛中流淌下两串热泪,一边抽泣,一边呢喃,“恨晚死二十年,悔取辱亿万载” “大将军,陛下宣见”一个小太监前头引路,泉献诚挪动步伐,跟着进了富丽堂皇,暖意融融的仙居殿。 武后高踞上座,与群臣对饮,皇嗣李旦瘦了一圈,小心翼翼侍坐在武后之侧,风姿俊逸的权郎君在抚琴,太平公主侧坐一边支着下巴打节拍,几个歌姬唱着词,却是权策的旧作青玉案。 快活吗? 泉献诚扯了扯嘴角,疲惫虚弱一瞬间消散,眼中闪烁着火苗,精神灼灼,他找到了复仇的快意。 “泉爱卿,泉毖之事,朕已得知,你且放心,朕势必彻查此案,还卿家一个公道”武后摆摆手,歌姬退下,权策停下手,坐在琴凳上,微微仰着头,一言不发,听着武后温言安抚泉献诚,“忠孝时之所重,不管是为朕,还是为你家先人,都要善加保重” 泉献诚叩头在地,声音反常的洪亮,“陛下,臣此来,不为求情,乃是弹劾” “臣弹劾魏王,文昌右相武承嗣,胁迫于臣,阴图夺储,一应证物证人证词,臣一并梳理在奏疏之中,请陛下明察” 殿中顿时宁静下来,针落可闻。 李旦的脸皮子连续抖动,手足无措,武攸宜手中拿着酒壶要斟酒,手上却忘了如何使力,悬在半空抖动不止,终是拿捏不住,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摔成粉碎。 这一生脆响,唤回了所有人的魂儿,武攸宜赶忙跪倒在地,“臣失仪,陛下恕罪” “将奏疏呈上来”武后面如平湖,随口吩咐。 早有小太监弯腰弓背,双脚如同踩着棉花,小心翼翼将奏疏奉上,武后伸手展开,触目便是一片血红色,腥气扑鼻,不由动容,这竟然是一份用血写成的奏疏。 武后伸手拉开,足有数十折,洋洋数千言,内里时间地点人物,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记录得清清楚楚,甚至将他求助千金公主的事情,都写在了里头。 武后细细看了,沉沉叹息,“你却是有心了,卿为高丽贵种,却到宫中为下僚,二十年风雨,卿之精忠,朕深知之,却不当自残身体,泉毖英灵不远,你若再有差池,朕心何忍?” 泉献诚仰起脸,泪水满面,话语间浸透悲愤,“臣一介外藩,卑贱不足挂齿,食朝廷俸禄,蒙陛下豢养,自当为朝廷分忧,休说区区血书,区区子嗣,但使陛下能张开凤眼,扫清祸国奸佞,早日廓清朗朗青天,便是一条命,臣又有何惜?” 话到最后,几乎是在泣血嘶吼,猛地站起身,冲向殿中蟠龙柱,用尽满身力气,一头撞了上去,脑颅破碎,鲜血和脑浆,白的红的,四下喷溅出好大一片,在蟠龙柱附近就座的翰林学士宋之问等人,被泼了满头满脸。 “啊呀……”吓得这一群人连蹦带跳,连声尖叫,哗然一片。 武后猛地站起身,脸上阴晴不定。 太平公主也吓得不轻,一跃扑到权策怀中,瑟瑟发抖。 权策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仍旧仰着脸,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很快又被坚毅取代,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太平公主很快回过神,仰脸看了看权策,似乎明白了什么,所谓将泉献诚收入她帐下,只不过是个幌子,从她答应与他联手开始,权策就在不断收紧绞索,一步步将泉献诚父子俩的项上头颅硬生生勒下,以如此惨烈的一幕,先发制人,打了武承嗣一个措手不及。 被利用了,太平公主却没有恼怒,她只觉得抱着自己的外甥儿,手段与长相一样俊俏无匹,弹指间风雨起。 “母皇,若,母皇有意,儿臣,儿臣愿……”李旦浑身觳觫颤抖,跪伏在地,满面泪水,身心的苦痛和煎熬漫天袭来,他只羡慕两位皇兄,自己是幼子,幼子啊,为何要承担这无穷无尽的磋磨,口中说着不多的几个字,却只觉要抽走他的全身血液,若李家大统真的在他手中丧失,他怕是也只有以死谢罪一条路。 “闭嘴”武后厉声呵斥,冷眼扫视殿中一圈,李旦只晓得哭不中用,武攸宜吓得如同行尸走肉,满殿词臣眼神闪烁,可用的,却是只有权策一人,闭着眼睛,喘了许久的粗气,才安下神来,“权策,你说,此事当如何处置?” 权策将太平公主放下,躬身施礼,从容道,“陛下,此皇族家事,臣似有不便” “混账”武后勃然大怒,正要发火,太平公主却已经抢先伸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母皇问你,你只管答,再敢乱说话,本宫决不轻饶” 权策连忙俯首,“陛下,臣以为,此事可从速从简,迟则生变” “哦?你莫不是要将承嗣和三思一网打尽?还有攸宜,他就在这里,拿下倒是方便”武后眉眼一挑,语声讥诮。 权策仍旧弓着身,却并无惧意,朗声先做好铺垫,“陛下,臣绝无此意,臣以为,储君乃国本,归于何人,何时更易,唯有陛下可圣心独运,以臣谋君,终是非分” “只须将魏王请到朝中,问他一句,可是有意夺储,一切便可大白于天下” “呵呵,哈哈”武后怪异地笑了几声,拂了拂袍袖,“将此地打扫干净”扬长而去。 第281章 夺储风云(二十三) 宴无好宴,亦难有善果。 武后拂袖飒然而去,对权策的建议不置可否。 殿中宫女太监,将泉献诚的尸首拖了出去,清理满地血污。 “大郎,我们走吧”太平公主缓缓走过来,将一直保持着躬身姿势的权策扶起,却蓦然发现,权策并不如他御前答对表现出来的那般从容有度,眼底埋着深入骨髓的忧伤和疲惫。 “大郎,泉大将军父子,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你是皇家羽翼,万不能因小臣而失大体,且节哀,莫要伤了身子”太平公主柔声劝慰,双手按在他的两边胳膊上轻抚,众目睽睽下,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是,姨母”权策应了一声,抬眼望向武后离去的方向,他早见惯生死,泉献诚父子即便令人心生怜悯,也并不会令他忧伤,他忧伤的是自己,泉献诚乃是蕃将,若真能统率禁卫参与正旦大飨,对大周威望极有增益,大周一年之内两度击败吐蕃,踏平西突厥叛逆,立威目的已经达到,该是施恩怀柔的时候,可偏偏,朝争凶猛无情,刻不容缓,他无法将泉献诚的人头留到那个时候。 为了赢得政治斗争,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听闻朝野多有人称他是佞臣,如今,是不是名副其实了呢?权策嘴角溢出苦苦笑意。 “大郎”眼见这对姨甥就要相携出殿,皇嗣李旦忍耐不住,叫出声来。 权策回身,看到的是他涕泗横流,悲怆难言的模样,正要开口,臂弯一紧,太平公主挽着他的手捏了他一把。 权策悚然而惊,他才在武后面前为李旦说了话,若是紧跟着就有言语互动,落在有心人耳目中,定会成为党附皇嗣的把柄。 他终究只是抿紧双唇,长长一揖,无言而走。 “权郎君,且稍待,本官车驾破损,要找你打个商量,借匹马用用”武攸宜又叫住他,面上带着忐忑的笑意,“只是不知,可否便宜?” 太平公主立即抓住话茬,倍加亲近,“武尚书客套了,今日有些晦气,我有意带大郎去郊外祈福,若尚书不嫌弃,他那匹玉逍遥,便借予尚书代步” 武攸宜微微舒了口气,躬身施礼道谢,与太平公主和权策两人一道出殿,武后适才那句话,将他与武承嗣、武三思并列,令他心惊肉跳,他无所求,只要朝野莫要将他打入夺储一党便好,这等捅破天的大事,是富贵,他消受不起,是罪过,他也承担不起。 殿中众多词臣尾随在三人之后,各自惶恐而出,心中盘算各不相同。 只余下孤零零的李旦,储君之位是他的,有人要谋夺,他竟成了局外看客,雾里观花,焦灼与恐惧四面来袭,令他透不过气来。 一行人才出宫门,便见到一队秋官衙门的官差持手令入宫办差。 翰林学士宋之问多嘴,出声问了句,“尔等持械入宫,所为何事?” “回官人,我等奉尚书、侍郎发派,入宫捕拿案犯”官差吏目很是恭敬,朗朗回道,似是并不机密。 “所办何案?捕拿何人?”宋之问自觉得了体面,面带得色,大模大样追问。 “我等办理的是麟趾殿起火一案,据查实,御史中丞来俊臣嫌疑巨大,宋侍郎呈递狄尚书,会商之后,签派两路官差,一路捕拿来中丞家中管事人等二十一人,一路入宫捕拿殿中侍御史王庆之,请官人训话”吏目更见恭敬,声音更大了些,不只是他们一行人,便是宫门守卫,都听得清清楚楚。 宋之问大惊失色,恨不能自己掌嘴,训话?这等滔滔洪流,兴风带雨而来,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敢训话,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手舞足蹈连连摆手,方才那点所谓的得意消散无踪。 宋之问多嘴一问,惹得一身腥臊,身边同僚齐齐往左右散了去,生怕遭了连累,偶有相熟知心的,相互交换眼色,不时朝前方望去,后脊梁骨冰凉。 权策搀扶着太平公主上车辇,两人都听到了官差的回话,权策古井无波,太平公主却是抖了抖,攥紧了权策的胳膊,强作镇定,与武攸宜点头为礼,进了马车。 权策与武攸宜和诸多词臣拱手作别。 “权郎君,久闻你有兄长风范,一手调教崇敏、崇行兄弟,个个出类拔萃,攸暨却是有福之人”武攸宜出言谨慎,委婉表达,还不肯将话说全。 “尚书谬赞,权策愧不敢当,尚书与两位世叔交好,晚辈也是同宗,本该多有来往”这种级数的机锋,于权策轻如无物,随意几句,看似在家常,实则立意昭然,只要武攸宜与武攸暨、武攸绪靠成一堆,做武家的清流,他是乐意相交的。 武攸宜拱手一笑,跨上玉逍遥,快马而去。 权策踩着车辕,上了马车,先就跪倒在地,向太平公主请罪,太平公主注目他良久,神色变幻几番,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扭过脸,望向另外一边,神色在清冷之中,有几分挣扎。 秋官衙门,宋璟的签押房。 秋官尚书狄仁杰匆匆而来,坐在他对面,神色阴沉,事实上两人才分开没有多久,方才是宋璟去了狄仁杰的签押房,会商抓人事宜。 “同僚经年,本官不知,你竟然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狄仁杰口气不郁,这边抓人的手令才发下,宫中就传出泉献诚死谏武承嗣夺储的消息,两者一合,他哪里不知道,给当了枪使。 “尚书莫急,秋官衙门乃是法司,行事依法依证据而行,不幸遇到巧合,非战之罪”宋璟慢悠悠为狄仁杰斟茶,淡然得很。 “说得轻巧,如此逼迫,武承嗣骑虎难下,若是跳了墙,国祚将如何?”狄仁杰拍案大怒。 “诚如你所言,如此逼迫,攻其不备之下,国祚尚且难以保准,若是待其准备充分,又当如何?”宋璟针锋相对,神色比狄仁杰更加严厉,逼问道,“尚书何以教我?” 狄仁杰颓然,将那杯冲泡出来的炒茶一饮而尽,闭目深深吸了口气。 “尚书,天下混沌,人心如何,也该碰上一碰了”宋璟仍旧不紧不慢。 “陛下何等性情,你当碰了便碰了?当如何收场?”狄仁杰鼻息咻咻,胸膛起伏不定。 “呵呵,碰一下,未必定要分个青红皂白,分清大势,分野敌我,再和稀泥,徐图后劲,自有棋高一着的人去做,何必操心?”宋璟不带一丝烟火气。 狄仁杰看了看他,微微摇头,这世道却是变了,连最是耿直方正的宋璟,也讲起朝争之道来了,叹口气,拂袖而出,形势不由人,大幕已开,总要做些预备。 翊善坊,凤阁侍郎李昭德的府邸。 他仍旧保持自己的工作节奏,上午在宫中处理文牍,午后回府待客。 今日的客,却只有他的幕僚亲信。 “相爷,武承嗣为王,又为相,压迫相爷久矣,今日局面,不失为天赐良机” “不可不可,此番虽事起仓促,诸多案件缠身,魏王被动,然而若是圣心默定,魏王仍有可能反败为胜,不可不慎” 李昭德摆摆手,令幕僚静下,鹰目幽邃,“且静观其变,待到风光明朗时,无论他败,他胜,都可从容动作,只不容他再在宰相班立足” 梁王府,武三思一袭黑袍,枯坐八角亭下,自斟自饮,面色阴晴不定。 第282章 夺储风云(二十四) 践祚三载有余,人心到底如何? 这个问题,武后也想要知道。 “权郎君返回神都之后,先是入宫觐见……出宫后去了太平公主府,流连至夜深……次日在府中陪伴义阳公主和权箩小娘子,未曾外出……后陪着妾侍芙蕖娘子去了趟东城菜市,买了些山野菜……近段时日,义阳公主府上未察知生人出入……” 谢瑶环将手下内卫密探报上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给武后,丝毫未曾增减。 当初无字碑初成,跌跌撞撞,付出惨烈牺牲,能与梅花内卫分庭抗礼,时至今日,先有权策短暂执掌梅花内卫,再有绿奴假死脱身,投入无翼鸟,梅花内卫对权策,几乎没有秘密可言,相反的,梅花内卫的人,再想要抓住权策人马的痕迹,已然更无可能。 “他去东城陪妾侍买菜,呵呵”武后嘿然而笑,心中笃定权策定有首尾在其中,只是不知扮演何种角色而已,梅花内卫的本事,却是愈发令人难以放心,即便武后身居上位,嗅觉极其敏锐,并不需要凡事寻根究底,只需明其大概,与台面上的动向相印证,即可判断分明,但她却不愿放纵梅花内卫怠惰成性,“瑶环,你做事,朕一向放心,你为内卫统领,朕日后便视内卫如你,莫要令朕失望” “奴婢不敢,奴婢定悉心调理,汰弱留强,重聚精忠之辈,早日与内卫融为一体”谢瑶环斩钉截铁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将昨日宴会之后,各方反应和动向一一道来,武攸宜借马一笔带过,太平公主带权策去了神都西郊韦陀菩萨庙参拜说得详细。 良久,武后并无反应,谢瑶环抬起眼皮飞快瞟了一眼,却见强势果决的武后,眼中竟也飘满了迷茫。 “瑶环,昨日权策提议当朝问承嗣夺储之事,朕不置可否,并非有甚深意在,不过是举棋不定罢了”武后开口了,却令谢瑶环感到害怕,帝王私心之事,听多了,是祸非福,“权策那小东西心思机敏,行事密不透风,从不轻易在人前表露好恶,昨日本可说些托词套话避过,却公然出手逼迫于承嗣,他固然不喜承嗣,对皇嗣却也不甚亲近,如此举动,不过是搅浑水,试探朝中人心” “恰好,朕,也有此意,朕的子侄辈,谁更得人心呢?” 武后声音渺远,不见喜怒,谢瑶环听得惊疑不定,以她的思虑,都不难察知,权策虽有试探朝中之意,更主要的目的,却是打击武承嗣一党,拓展势力,武后怎会留意不到,还是说…… “以臣谋君,终是非分” 权策说的这句话蓦地在她耳边炸响,今日能谋储君,他日便能谋君主,自愿也罢,被迫也罢,武承嗣走到这一步,却是形同弃子,当了武后洗刷朝局的磨刀石。 “瑶环,这几日,收拢梅花内卫人马,只需盯紧了两处,一处是权策”武后面上精光闪过,“另一处是房州庐陵王” “重中之重,务必留意,权策与庐陵王可有勾连,无论何等细小的蛛丝马迹,统统上报于朕” “是,陛下”谢瑶环攥紧了两只秀气的拳头,不喜武承嗣,又对皇嗣李旦不亲近,权策只顾着撇清朝中的风暴眼,却忘了,还有第三个资格雄厚的玩家,更令武后忌惮。 自仙居殿出来,谢瑶环心惊肉跳,越是回溯权策所作所为,越是令人疑心,他苦心孤诣,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拳打脚踢压迫武家,却对李旦屡次遭难不闻不问,他真的是庐陵王党羽? 如果是? 谢瑶环想到武后清清淡淡,似乎看穿一切的眼神,周身被寒意笼罩。 “郎君,多福”谢瑶环心中清泪叮咚作响,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在武后眼皮下,她无法做得更多,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贪生怕死的自己,是不是有资格唤这声郎君。 朝中漩涡缓缓凝成,高官重臣合纵连横,彼此试探,青皮绿皮小官四处钻营,试图寻个妥当的大腿抱上一抱,官员宅邸要么倾巢而出,要么门庭若市,朝三暮四,不时改换门墙的,不乏其人,朝野上下如同疯癫。 街面上,看不见的窨井盖下,却也不安宁。 洛阳府尹王禄发了狠,尽遣官差捕快,铺兵衙役上街,将城狐社鼠地痞流氓视若寇仇,稍有犯事,即行抓捕,稍有反抗,便是刀斧加身,因小偷小摸口角斗殴丧命街市的,不知凡几。 风声如此紧迫,沙吒术却丝毫不敢放松,领着东城、南城的手下人,到西城、北城抢地盘,每到夜间,必有惨烈大战,准确地咬住张嘉福等人伸出来的触手,如同疯狗一般,不死不休,先是与当地帮派械斗,继而绵延到百姓家中,南城、东城的苦哈哈泼皮豁出去数百条人命,硬生生将耗费巨量钱帛召集起来的人手、民户打得闻风丧胆,再有人出钱帛结对子一道上街,无人敢于搭理。 魏王府,书房,武承嗣照例与吉顼、张嘉福,长子武延基、三子武延秀密商。 今日傍晚,大理寺官差上门,因泉毖遇害一事,将武延秀院里的管事拘捕殆尽,武延秀坐立不安,很是焦躁,反观吉顼等人,却都是淡定得很。 “为今之计,当如何?”武承嗣问了一问,良久无人回答,烦躁之下,血气冲顶,看躁动的武延秀分外痛恨,拿起砚台,砸了过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你手下暗人为何要去刺杀泉毖?” 这个问题他问了许多遍,武延秀也辩解了许多遍,武承嗣总不肯信,武延秀也没有了辩解的欲望,索性破罐子破摔,认领了下来,“父亲,那泉毖不识抬举,早就该死,如今大理寺逼迫甚急,儿若失陷,试看父亲胜算还能余下几成?” “混账”武承嗣气冲斗牛,摆开架势,就要家法处置。 “相爷莫要动怒,如今若强行行事,怕会遭到朝中有心人围攻,若是暂避锋芒,又会损伤声望士气,日后卷土重来,难度愈大,进退维谷,定要想个两全其美之法才好”张嘉福劝了一句,将话题重又拉回正事。 “街面之事?”吉顼出声问,现如今,百姓劝进,是最好的选择。 张嘉福苦笑摆手,难以启齿。 书房中,又是一阵沉默,吉顼与武延基对视了一眼,眼珠子不停转悠。 “殿下,来中丞……”门房通禀没完,一阵恶臭传来,进来两个人,粗布麻衣短打,做苦力打扮,这等味道,想必是倒夜香的。 “殿下,殿下救我”进门便哭天抢地,武承嗣定睛一看,恍惚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狼狈的身影是来俊臣。 “我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救得你?”武承嗣恻隐之心微动,却是束手无策。 “殿下,事已至此,唯有背水一战,不妨当朝挑明,殿下明德茂亲,为武氏之最,今举朝上下皆以为殿下欲谋储位,若不当机立断,势必后患无穷”来俊臣力挺武承嗣揭开面纱,正面迎战,这样一来,借助武承嗣大势,宋璟老儿针对他的构陷,定然不难按下。 “是啊,父亲,此时后退一步,怕再无出头之日”武延秀紧接着劝说,他的想法与来俊臣差不多,两人交换了个视线,有会于心。 “哼”武承嗣怒哼一声,沉着脸不语。 “淮阳王所言不妥,此时后退一步,还有机会以待来日,若是钻入别人谋算中,怕是魏王殿下都难以独善其身,届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吉顼阴恻恻地道。 “是啊,三弟,父亲在,你的罪责,总还有个转圜余地,你莫要心急”武延基跟着说道,听多了吉顼的煽风点火,方正性情的他,也对自家三弟起了些防备之心。 “你们两个,都退下吧”武承嗣摆手将武延秀和来俊臣驱逐了出去。 “等等,这位小哥,又是何人?”吉顼拦住他们,指着跟来俊臣一道来的苦力。 “是我书房伺候笔墨的,吉侍郎可有见教?”来俊臣脸色灰败,冷着脸道。 “不敢不敢”吉顼连忙摇手,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外,砰地将门一关,眼中闪过激动之色,“殿下,南阳王,此事或有转机” “计将安出?”武承嗣猛地抬头,双眼灿若星辰。 第283章 夺储风云(二十五) 太初宫,麟趾殿,皇嗣李旦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金色笼子,里面那只金黄色的山湖鸟,一动不动侧躺着,它自从来了麟趾殿,一点食物都没有吃,仅有的体力甚至支撑不起厚重的眼皮,乌溜溜的小眼睛只露出一小半,喉嗉部位起伏不停,秀美的双腿不时乱蹬两下,已在弥留之际。 李旦就这么看着,山湖鸟渡过了最后的半个时辰,眼睛阖上,柔顺亮丽的金黄色羽毛散乱蓬松,失去了光泽。 山湖鸟死了。 李旦取下鸟笼子,隔着密密的金黄色笼子窗棱,注视着它良久。 山湖鸟是母皇的,活着是母皇的,死了,也仍是母皇的。 李旦怔怔出神,权策也应当是母皇的,他为何能活得那么久?母皇即位之前,他饱经磋磨,可称九死一生,母皇即位之后,虽备受信赖恩宠,但却从来不缺少挑战和敌人,没有一日停止过斗争,也没有一刻享受过安乐尊荣。 母皇想要的,便是这样么?必生则死,必死则生,让子侄臣僚,在龙椅之下各自为敌,向死而活? 李旦轻轻将山湖鸟捧了出来,手不自觉地颤抖,他落地便是世间最尊贵的一群人,过的却是世界上最苦难的日子,笼罩在强悍母亲的阴影之下,他习惯了顺从,习惯了眼巴巴的期待,不敢表露丝毫才能,也装作没有一点进取心。 却原来,自己从来都走在错误的路上,母皇想看到的,是他自己动手去抢,去扞卫。 “来人,摆驾仙居殿,山湖鸟已死,向母皇报讯” 李旦来到仙居殿的时候,武后面前正摆着一份奏疏,令她心情躁郁,上官婉儿自然阅览过这份奏疏,眼观鼻鼻观心,双唇紧闭,不复往常活跃。 闻报之后,武后轻哼一声,“宣他进来” 李旦入殿,禀报了山湖鸟死讯。 武后微一沉吟,“罢了,逝去了也好,这鸟儿忠贞,可厚葬之” “是,母皇,儿臣以为,扶国公进献山湖鸟,足可表归附诚意,儿臣笨拙,只听闻朝议以为以蕃将领万骑,可别开生面,泉献诚福薄,无缘此等荣耀之事,可令拓跋司余代之,同收怀柔远夷之效”李旦少见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武后轻轻唔了一声,“你所言有些道理,不独山湖鸟,拓跋司余统领西羌与吐蕃结下血仇,成我剑南与吐蕃之间屏藩,功在社稷,以他为万骑,却是妥当” “只不过”武后瞥了他一眼,“任命不当在此时” 李旦听出武后言语间有些教导之意,百感交集,“儿臣思虑不周,母皇恕罪,泉献诚为国捐躯,尸骨未寒,确实不当在此时提及接任者” 武后摆摆手,笑而不语,李旦只说到了表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高居帝位,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非同小可,拓跋司余乃是再分明不过的权策人马,若是此时任他担任腹心要职,落在朝臣眼中,不免会产生些联想,以为武后有所倾向,大大不利于查探人心真相。 “母皇,儿臣还有个小小提议,既是山湖鸟象征精忠,又相貌富贵,何不以此鸟赐予来朝外藩,以为训诫”李旦小心翼翼地道,他今日说话实在有些多,他自己心中如同擂鼓,惴惴不安。 “此事倒是可行,朕稍后会做安排,你退下吧,这段时日,且好生将养,莫要过多劳心”武后悠然点头允准,却没有将这份差事顺势交与李旦,话语间还点了他一句,令他保持安分。 李旦惶恐,拜伏在地请罪良久,才一身萧索退出大殿。 武后看他远去,良久才喟叹一声,这幼子终于醒过神来了,只不过却仍看不通透时机,她此时不会任命权策人马乱了视听,又岂会容忍他现身人前,扰乱大局,他也是可怜,上一回要做些展布,坏在权策与太平公主的姨甥斗法之中,这一回有意图治,却又撞上了敏感朝局。 “婉儿,这份奏疏,你以为当如何处置?”武后挥去心中点点慈母心思,将心思放回桌案上,浓眉蹙起,奏疏出自朝中一名姓韦的郎中之手,所奏事宜,却是引经据典,声言皇嗣之设古今皆无,奏请去李旦皇嗣之称,正名为皇太子。 奏疏流转凤阁鸾台,宰相都有圈阅,却无人落笔置一词。 上官婉儿顿感压力如山,她何等精乖,将武后与李旦的互动尽收眼底,虽不能准确猜度武后的心思,但也能感知,武后此时并不欲多生事端,“臣妾以为,皇嗣或是皇太子,都是大周储贰,无须过多纠缠,大周万象更新,此人纠结故纸堆,呶呶不休,实在无谓,可留中不发” “哼,即便是演,她又何尝想过兄弟情深的戏码,不过是借此否认皇嗣的储君之位,趁乱图谋再起而已,贱人委实可恨”武后恨恨锤了锤桌案,她能不动声色,将幼子的两个妃子沉入九州池,不是没有想过将庐陵王妃韦氏处置掉,只是念及她毕竟曾是一国皇后,母仪天下,李显又对她俯首帖耳,爱宠入骨,若是坏了她的性命,难保会出什么恶事。 不管如何爱之深责之切,说到底,她只剩下这两个儿子了。 上官婉儿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连忙低垂下头,不敢多听。 “陛下,有加急奏疏上报”殿外小太监跪地禀报,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的通事舍人。 “宣”武后轻轻扬手,有几分期待。 通事舍人躬身疾趋入殿,双腿打着哆嗦,将下摆衣襟带的波纹荡漾,“陛下,御史中丞来俊臣有奏疏报来” 武后眉头大皱,“来俊臣有紧急要事,何不入殿觐见,偏要上奏疏?” “陛下,臣未曾见到来中丞,不知其详情”通事舍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带着些哭音。 他的作态,成功引起了武后的注意,短短一句话,漏洞百出,既是紧急要事,不入宫觐见便罢了,为何又不亲自前去递交奏疏?转递奏疏,于通事舍人是日常之事,何以会吓成这个鬼样子? 武后嘴角微挑,轻哼一声,“将奏疏呈上来” 上官婉儿莲步轻移,将奏疏拿到手中,只觉轻飘飘的,奏疏封折上,并未写着奏题,空白一片,更显得不寻常。 奏疏躺在桌案上,武后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指,微一用力,封折翻转,内里白纸黑字跃入眼帘。 “臣御史中丞来俊臣,奏请废皇嗣储位,另立庐陵王为皇太子折” 第284章 夺储风云(二十六) 如意元年腊月十五,望日大朝。 朝臣散官,宗室公卿鳞鳞齐聚,横有数十丈,纵有数百丈的武成殿,竟无虚席,人数之多,比之于正旦大飨,亦不遑多让。 权策作为正二品文散官,席位在二品实职官之后,在三品实职官之前,以他分野,前方是宰相和部堂高官,坐而论道治国,节镇一衙,散官多是年高德劭,后方以佐贰官侍郎居多,或是寺卿监令等次一等的堂官。 在公卿勋爵班列,年轻面孔不乏其人,在文武朝臣序列,环顾左右,他舞象之年的年纪,却是凤毛麟角。 净鞭九响,仪仗森森,武后的大驾翩然而来,自她金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武成殿大门口的龙首道上,殿中侍御史扬声高呼行礼,群臣避席,俯伏而拜。 武后缓步入殿,高昂着头,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身后侍从如云,香气氤氲。 “陛下,陛下,皇嗣之位不可废,皇嗣乃是陛下亲子,世间天理自有孝道督管,若改立他人,陛下之晚年,何处能觅得安宁,陛下三思啊” 武后的脚步为之一顿,凝视着裙下不停叩头的白发老臣,一脸鸡皮,齿牙脱落,挣扎到这殿中参与朝会,怕为的就是眼前这一声先声夺人,武后思虑了片刻,仍是记不起他的名字,看他出来时候的班次,应当是太宗、高宗时期的原封伯爵。 “老人家高寿,且请珍惜,朕不欲夺南极仙翁之美” 南极仙翁,便是俗称的寿星,这话说得温煦如风,却夹着冷刀子。 那伯爵许是叩头太多,晃晕了头颅,武后自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竟然猛地扑了上来,抱住了武后的双腿,武后还没什么,她身后的上官婉儿却惊叫出声,厉声呵斥,“大胆贼子,竟敢犯驾,左右将他拿下” 殿前千牛按刀而入,将那老伯爵拖了出去。 武后全程未出一声,轻轻拂了拂裙裾,面色如常,脚步声缓缓,口中清亮吐音,中气浑然,有金石之声,宣判了那老伯爵不同凡响的命运,“伯爵老而弥坚,为国效忠之心不减当年,虽欺君犯上,朕不忍加罪,朕闻崇敏于将作监试制以三和土铺路,坚如铁石,筑成之后,可用数十上百年,与国家有大利,伯爵既是血犹未冷,便去将作监,为一挑夫,功成之日,朕会晋爵一等,以彰赏罚” “陛下宽仁,赏功罚过,臣等躬逢盛世明君,幸何如之”率先跳了出来大唱赞歌的,竟然是天官尚书豆卢钦望,铁杆的皇嗣党羽,李唐大统面临千钧一发的生死考验,他也抛掉了半生节操,生杀操在武后之手,此时再犯拧,只是自找麻烦。 群臣被强力带走了节奏,只好随之俯首拜贺。 武后抿嘴而笑,不置一词,缓步走到正四品来俊臣旁边,才开金口道,“世人误会来卿多矣,都道你是酷吏,专为权贵恶犬,岂不知,来卿更是敢为人先,敢言人所不敢言的诤臣” 来俊臣浑浑噩噩离席跪拜,他知道自己上了那份奏疏,只不过,是在奏疏已经呈递到御前之后才知道的,吉顼收买了他的心腹书吏朱南山,模仿了他的笔迹,强逼着他做了废黜皇嗣的首倡之人。 事已至此,否认已然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自速其死,来俊臣横下一条心,且先认下这一遭,山水有相逢,总要一日要让那吉顼付出惨烈代价,“臣不敢当诤臣,只是皇嗣在位已久,于朝政久无建树,于施政无所裨益,且多番泥足深陷,几成罪恶渊薮,扰动朝局民心,无德无才,不足以为天下训,请废皇嗣,重立储君,合天理人心,臣为御史,匡正有责,若朝议以为臣所言不当,臣愿负其责” 听了这番有理有据,有强硬却也留了退路的话,武后为之莞尔失笑,御史风闻言事,不以言获罪,来俊臣却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还避重就轻,将建议重立庐陵王掩盖了起来,集中火头针对皇嗣,真真是机关算尽,却又岂能如他所愿,“来卿奏请废皇嗣,重立庐陵王,众卿意下如何?” 话音落定,朝中立时沸腾起来,不少大臣养精蓄锐,蓄势待发已久,一跃而起,在大殿中回响的声音,几乎可将来俊臣弹成筛子。 “臣以为,来俊臣居心险恶,暗藏奸佞,有意挑起纷争,坏我大周国计民生,其心可诛” “臣有确凿证据,来俊臣之二十六房小妾,乃是前谋反奸臣张光辅幼女,其人奸猾,暴虐朝堂,定有不可问之居心” “臣尝闻圣天子以仁孝治天下,又曾闻先教而后诛,今皇嗣在位无过错,何以轻言废黜” “臣弹劾来俊臣离间天家骨肉之亲,僭越犯上” “陛下明察,来俊臣有火烧麟趾殿在前,尚未定罪,又敢攀诬构陷皇嗣,其人歹毒心肠,胜似蛇蝎……” …… “臣以为来中丞所言有理,庐陵王为陛下在世长子,长幼有序……” “臣以为,此事似可斟酌,皇嗣为皇帝后嗣之意,庐陵王亦是皇嗣,陛下可册封庐陵王为皇太子,以正视听……” 打头阵的都是浅啡色的四品五品官和低品勋爵,支持李旦的义愤填膺,将来俊臣痛骂体无完肤,支持李显的却百般狡辩,揪着长幼有序和皇嗣含义不放,两方各执一词,针锋相对。 眼见武家尚未发难,李家阵营已然自相残杀,豆卢钦望目眦欲裂,银牙咬碎,当即昂首出列,“陛下,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先前万骑统领泉献诚死谏,弹劾文昌右相武承嗣,阴图夺储,此乃谋反大罪,臣请陛下明察” 话音落,武后不置可否。 “陛下,臣有一言”吉顼猛地窜出,眼中血丝通红,却是翻阅掌故彻夜未眠,神情却是亢奋无比,“太宗皇帝年间,濮王李泰恃宠而骄,图谋太子之位,太宗皇帝明断,下诏曰,自今太子无道,而藩王窥伺者,两弃之,陛下为太宗之媳,家训祖制,不可不遵从,臣请降封皇嗣为王,徙封庐陵王至岭南道,另立武氏子侄为皇太子” “臣附议”张嘉福第一时间跳出,吼得高亢,几乎破音,“臣请立魏王武承嗣为皇太子” 至此,车马摆明,武承嗣翻开了牌面。 李家阵营上下登时慌了手脚,谁会料到吉顼如此无耻阴险,坏了李家的江山,却还要用李家的家训堵口,偏偏他们这些李家的忠臣不能反驳,魏元忠急中生智,“陛下,不可,不可啊,便是皇嗣与庐陵王有所不妥,渑池尚有豫王在,豫王为高宗亲子,陛下庶子,何为舍子嗣而封子侄?此事于礼法不合,老臣坚决反对” “臣等坚决反对” …… “呵呵呵,哈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悖逆李家的吉顼礼敬太宗,恪守礼法的魏元忠放下嫡子立庶子,真真是换了人间。 “权策,你曾对朕说过三句话,朕深以为然,以朕开天辟地之姿,若有条条框框,那一定是朕认可的,或者是朕画下的,念给他们听听,了不得,朕要去笑一会儿,退朝” 武后大开大阖,睥睨朝臣如同无物,径直下了丹墀,权策随着众朝臣出班跪送。 武后伸手将他扶起,“不必跪,站着说” 说完拂袖而去。 权策站定,看着满大殿匍匐跪拜的身影,朗朗的声音在大殿回荡,“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第285章 夺储风云(二十七) 武后说她要去笑一会儿,翩然而去,望日大朝不了了之。 她人虽走,却借权策之口,宣示了自己的无所畏惧,不受束缚,磅礴气势充塞天地,礼法祖训,全然不在她度中,也不足以影响她的决断。 姿态不可谓不刚硬,落脚到储位之争上,决断却是没有决断。 如此硬中带软,暧昧不清,为朝臣留下了无限可能,自武后临朝称制以来,朝堂之风便挟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野性勃然,能在此厮杀场屹立不倒之人,都是老于争斗,经历过几番浮沉,有几分手段傍身的,储位大事,朝议未能定案,朝臣血液有的变热到沸腾,有的变冷到结冰。 这是个危险而又充满刺激的信号,文攻无果,接下来便是盘外的武斗了。 权策念完武后想让朝臣听到的三句话,懒理满大殿的阴沉算计,自顾自转身,当先出殿,葛绘等人年轻,腿脚灵便,此时也没了那许多顾忌,撒腿就跟了上来,立时便带动一片,洋洋洒洒,颇有些气势。 朝局敏感,朝臣神经紧绷,与他没有干系的,全都稳着不动,以免遭人多心误解,天授元年的进士,有资格参与大朝的人数颇是不少,在葛绘等人影响下,几乎全数与权策走近,即便都是青壮年,腿脚便给,仍是走了一会儿才走到尾声,刘幽求紧接着就举步跟上,李尚隐却也不谦让,两人相对冷哼,各自占据御道一侧,将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之间的不和暴露无遗,唯有崔湜在两边都能说上些话,面带着尴尬的笑意打圆场。 “甚好,如此看来,权郎君不会再出外了,老夫改日邀约他浮三大白”宰相首席的岑长倩,捋着三缕美髯长须,老帅哥脸上笑意浓浓,看破又说破,嗓音委实不小,这是个姿态,这位稳字当头,为官成精的宰相,这一回怕是与权策一样,不会再作壁上观。 “相爷所言极是,早先权郎君惜字如金,只肯传出些断句残诗,令人颇为不满,如今数月经年,不闻佳句,口中有臭,才觉当初身在福中不知福”在朝中愈发透明的苏味道,也出奇地开口了。 “苏相爷口臭,怕与权郎君诗词无关,而是闭口禅修炼太久所致”给事中李峤阔步自后方走上前,迎上苏味道,凛然不惧,他因党附武三思做了炮灰,遭贬安东都护,与魏元忠同时回朝,眼前风雨骤起,这一回,他要选择更坚硬的靠山,“魏王殿下,臣手中积压了几份弹章,拿捏不定轻重,冒昧奉入府上,请殿下指教” 武承嗣阴沉的脸上露出沉沉的笑意,“一起参详” 说完举步离开,如同风雷动,呼啦啦带走了殿中大半数的朝官。 落在最后的朝臣无不忧形于色,一言不发的武三思,神情晦暗难明。 腊月十五日午后,给事中李峤连续上四道奏疏,弹劾天官衙门,春官衙门,冬官衙门数十名中下级官员履职不力,事证确凿,请有司详察处断。 武后诏准,暂停涉案官员职务,令御史台磨勘情弊,依律发落。 御史台当日便将一干官员打入制狱。 十五日夜,上清观起火,百年古刹付之一炬,主事道官司马承祯并不在道观内,宗正寺不问情由,连夜派人赴长安,将其捕拿,沿路有道士阻拦执法,引发械斗,长安留守府发兵镇压,屠戮道门弟子数百人,司马承祯在混乱中被惊马践踏为肉泥。 十六日,有数十零星百姓到宫门前请命,求立武承嗣为皇太子,武后不见,令岑长倩处置,岑长倩将这批百姓押到左监门卫把守的宫门前,厉喝此辈刁民欲坏我皇嗣,返身便走,门前府兵走出几个兵痞,谤讥嘲讽,刻意激怒百姓,至拳脚相向,百姓嚎哭,奔走喊冤,遭监门卫以闯宫之罪,悉数格杀。 当日午后,夏官尚书娄师德弹劾金吾卫将军武懿宗,声言其克扣贪墨军资,武后令彻查,结果未出,其子落入吉顼设下的圈套,遭到牵连,罢官去职。 当日夜,被捕入秋官衙门大狱的殿中侍御史王庆之暴毙狱中,临死吐露来俊臣乃是麟趾殿起火案幕后黑手,秋官侍郎宋璟亲率官差,至宫中将来俊臣拘拿归案。 十七日,地官侍郎陆象先要求分掌稽核司查账,厘清一年财货收支往来,剑指同为侍郎的吉顼,却不料吉顼顺势将矛头指向耗费巨量钱帛的万象神宫,查对之下,竟有数十万贯去向不明,魏元忠因而获罪,第三度被流放出京。 双方缠斗之余,凤阁舍人张嘉福弹劾益州刺史鲜于士简擅作威福,同为刺史,却弹压指令剑南道其余刺史如同属官,大大败坏朝廷官制法度。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针对权策的试探性攻击才出手,早就蓄势以待的葛绘率先回击,出身剑南道的太仆寺卿韩咸,羽林将军武秉德等人蜂拥而上,为鲜于士简辩白,扯出救命之恩,令吉顼坐蜡。 洛阳府尹王禄旧事重提,迅速抓捕张嘉福府中内外管事十数人,拷打成供状,弹劾张嘉福勾结城狐社鼠,糜烂地方治安,一股脑儿将洛阳府衙被烧一案也扣在了张嘉福头上,一鼓作气将张嘉福送入大理寺牢狱。 激烈斗争如火如荼,刀剑纷飞,朝臣一日三惊,重玄门外,梃杖数度折断,刀口为之豁卷,神都四门,送别流放行人络绎不绝,心生畏惧辞官求去的,每日都有十数人之多。 太初宫,长生殿。 武后悠然侧坐,张昌宗为她轻锤玉腿,“陛下,臣福分动天,才可一亲芳泽,陛下冰肌玉骨,比之于四十许人尚要少兴几分,真真是造化所钟,天地所爱” 武后只是轻笑一声,媚眼含波,伸出脚丫,在张昌宗身上蜿蜒而动,突地用力,用拇指和食指掐了他腰间软弱一记,疼痛酥麻一齐到来,张昌宗神魂颠倒,忘了自己是谁,“陛下,您春秋正盛,按理皇太子之事不必急于一时,若是定要册立,臣以为……陛下恕罪,臣失言,陛下恕罪” “哼,且饶你一遭,滚出去”武后轻声一喝,听在张昌宗耳中犹如惊雷,连滚带爬退出了长生殿。 武后坐起身,理了理衣襟,眉眼间风流之意缓缓褪去,帷幕一动,谢瑶环出现在她面前。 “如何?可有动静?权策何在?”武后急声追问。 谢瑶环呈上下属报告记录,并不开口。 “……权策入韦陀护法菩萨庙……过府拜望高安公主,太平公主……庐陵王府见几波神都来人,无义阳公主府与权郎君身边人踪迹……” “韦陀庙?去那里作甚?韦陀庙可有生人进出来往?”武后眉宇一紧。 谢瑶环摇头,“权郎君去韦陀庙,每次停留只有片刻,之后便去太平公主府上,并未与生人接触” “好个奸滑小子,朕不想看到的,竟是一件都不做”武后微微叹息,喜怒莫测。 谢瑶环面无表情,虽说并未伤及权策分毫,但监视他,禀报他行踪,她心中渐渐打起了结。 第286章 夺储风云(二十八) 北塞,云州城边境,自从令狐伦到此地担任都督,与同期出任涿州都督的郑重携手合作,强势进取,与突厥军队针锋相对,虽杀伤不重,军功不显,甚至不时会有战败的消息,却遏制住了默啜可汗的扩张野心,脚下的边境,以往尽是断壁残垣,荒芜的农田,如今却是干枯的草场,将大周子民护卫在了身后。 鸿胪寺卿邓怀玉带着庞大辉煌的仪仗护卫站在边境线上,旗幡猎猎,绵延出去数十里,作为大周的最高礼宾长官,他已经连续奔波在大周的南北边境,小的藩属国和部落,以及内附的羁縻国,可以交由副手去迎接,吐蕃,契丹和后突厥,这三家却是怠慢不得,他有些感激吐蕃大相论钦陵提早出发,若是不然,他怕是分身乏术。 令狐伦尽起云州大军,两翼护卫,在四周数百里铺设了哨探,后方安排了陷阵伏兵,随时处于警惕状态。 “令狐都督,默啜是来朝贺的,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邓怀玉见状苦笑,他是不信默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袭击迎接使团的钦差。 “邓寺卿有所不知,突厥诡诈狡猾,无所不用其极,与中原人仁厚敦善完全不同,对他们无论多么小心都不为过”令狐伦神情严肃,不改初衷。 仁厚敦善?邓怀玉想到朝中血染风波,心情沉郁,闭口不再多言。 说话间,远处烟尘大作,马蹄声如惊雷,白色的旗幡铺天盖地,乌黑一色的骏马在天边拉起了一条漫长的黑线,地面为之剧烈震动,后突厥广袤草原的统治者,大周北疆最强悍的敌人,默啜可汗到了。 邓怀玉扬起手轻挥了一下,随行的仪仗队伍奏起了厚重激越的迎宾曲,教坊司舞姬翩翩起舞,他们的舞姿和穿着都融入了突厥的风情,穿着胡服马裤,舞姿娇艳柔美,带上一丝豪放粗犷,别有韵味。 默啜是个大胡子,体态雄壮威猛,目光犀利有神,跨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欣赏着为他精心准备的别致舞蹈,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下官鸿胪寺卿邓怀玉,奉旨恭迎可汗“歌舞既罢,邓怀玉快步来到马前,深情肃穆,躬身作揖。 默啜可汗脸色一沉,当场就要发作,他身边一名干瘦的贵族扯了扯他的衣袖,好悬按下了他的火气,只是冷哼一声,“久闻中原人重礼仪,你见到你那女皇上,也敢如此简慢不成?” ‘“可汗容禀,陛下凤飞九五,总统万方兆民,乃天下至尊,迎接可汗之礼仪,亦曾亲开金口过问,虽不敢当盛大,应可算诚意拳拳,至于下官礼数,可汗亲来朝贺陛下,用心极善极美,乃万民乐见之事,居功至伟,下官不敢乱了礼数,以伤可汗勋劳“邓怀玉未曾有一字提及,内里却骨鲠斑斑,你来朝贺了,你就是臣子,尊卑有别,不可能大礼参拜。 默啜可汗死死憋住一口气,挥鞭策马,不顾所谓礼节流程,欲径直闯入国境,令狐伦却是不答应,振臂高呼迎敌,鼓角声起,云州军齐齐压上,成两军对垒之势,默啜勃然大怒,那干瘦贵族又拉了几下默啜的衣袖,这一遭却是无用,默啜扬起鞭子就是一顿痛打,打完之后,默啜换了个人一般,笑容满面,“本可汗不远千里,来给大周女皇帝贺喜,礼节简陋,本可汗不予追究,这刀枪剑戟的,又是作甚?本可汗虽然宽宏,尔等切不可欺人太甚” 这等倒打一耙,邓怀玉也只有生受了,不给台阶,这位可汗怕也下不来,拖上令狐伦,极没有诚意地请罪告饶,将他迎入云州城。 宴席之间,默啜倒是没有再出幺蛾子,宾主尽欢,酒酣耳热之际,吐出一句不晓得是醉话还是真言的话,“本可汗有女,美貌无比,乃是草原明珠,愿与大周皇家子弟联姻,结永世之好……” “……条件,条件是,助我获取松漠之地……固我汗位……” 语毕,呼呼大睡。 邓怀玉与令狐伦对视一眼,惊骇莫名,松漠之地,乃是安东都护府一部,实际上,却掌握在契丹手中,这个交易,兹事体大,攸关军国大计。 是夜,两人各有动作,令狐伦书信一封,交由军用信鸽,先送涿州郑重,再由他,转呈神都权策处。 邓怀玉却没有那么爽利,彻夜难眠,一会儿写奏疏,一会儿写书信,两种文牍写了撕,撕了又写,如此循环。 金鸡报晓,邓怀玉打开书房门,手中拿着的,是一封信,不是奏疏。 “酒后之言,不可呈于公堂,与友人作闲谈之资倒是无妨”护卫快马远去,邓怀玉如是安抚自己。 他竭尽全力去忘记,朝中波涛汹涌,自己的一封信,或许酿成不为人知的阴谋漩涡。 如意元年腊月十八,大理寺正狄光远彻查泉毖遇害案完成,自新安县返回神都。 他已然知晓神都恶斗,武承嗣一党气焰嚣张,占据上风,父亲等人勉力支撑,摇摇欲坠,司马承祯惨死,魏元忠流放,娄师德罢官,贼党穷追不舍,矛头直指暗中发力的苏味道,吉顼奸贼阴招迭出,已成心腹大患。 狄光远一路快马加鞭,傍晚行至神都郊外,已经迫不及待,按了一把随身背着的行囊,里面硬鼓鼓的,全都是证据,咬咬牙根,下令派出一队官差,直扑魏王府。 眼看部下已经离弦之箭,狄光远一身的力气散掉大半,所谓买定离手,这队官差派出,人事已尽,无论成败功过,都只能听天命了。 “前方有座庙宇,进去休憩片刻,用了素膳再走”狄光远艰难地下了马,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 拖着疲惫的身躯拾阶而上,狄光远抬眼看了看门匾,韦陀护法菩萨庙几个字映入眼帘。 “护法?却不知护的是谁?学的又是谁家的法?” 狄光远嘴唇微微抖动,喃喃自语,他景从父志,以扞卫李唐为己任,效力犬马,不敢有怨言,眼见朝中风浪重重,死节殉难之人不计其数,朝中同僚如同割韭菜,以生死轮替,以天人永隔,过不几月,便是满眼新人生面孔,看得人毛骨悚然。 “值么?”狄光远茫然,也委实难以索解。 “也罢,轮也该轮到我了”狄光远进入寺庙,与寺僧打了商量,张罗了素膳,却无心吃喝,随从官差也都是心事重重,无人开口,只剩下干巴巴的咀嚼声,他靠着一根廊柱,身心俱疲,闭目假寐,缓缓神。 手上突地一沉,狄光远猝然惊醒,四下里看,只看到一角灰色僧袍,迅速隐入一处竹林中。 这是一颗石头,外面裹着一张麻黄纸,上面的字迹潦草凌乱,很是丑陋。 “莫动武延秀,有大用” 狄光远脑子一机灵,一跃而起,非常时期宁可信其有,昂首下令,“休要再吃,速度起行,追上前队,撤回命令,今日亏了各位同僚,回头我请你们悦来客栈享用一餐,以作补偿“ “是“众多随从轰然领命,纷纷扔下饭碗,疾步奔出,跃马扬鞭,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寒冷月夜。 第287章 夺储风云(二十九) 翊善坊,凤阁侍郎李昭德府邸。 朝中风雨如磐,如同暴风过境横行,唯独他安稳待在暴风眼之中,不动不摇,也无人来招惹他,但若说他的异常沉默无人注意到,那也是不可能的,李昭德作风强势,朝野共知,只要与他有所干碍,绝不会惮于发声,也从无隐忍一说,当日只因为权泷曾在他手下参与筑城,就悍然对告密的肇事者卫遂忠出手,与葛绘协力,送了卫遂忠最后一程。 “相爷,如今形势已然明朗,武承嗣已占尽上风,我等应顺势而行,陛下手段见识超卓,临朝以来,权柄从未有片刻旁落,储君太子只可能是虚位,绝无可能掌握实权,推武承嗣一把,助其上位,卸去其宰相职权,未尝不是以退为进的好办法” “正是如此,相爷,如今苏味道被吉顼缠上,定要脱一层皮,岑长倩已成武承嗣眼中钉,若是此时暗助武承嗣一臂之力,将这两人一举剪除,相爷位份高崇,素来明断,宰相班其余人等无不以相爷马首是瞻,定可顺势上位,掌握大权,此等良机,可谓千载难逢” 两个心腹幕僚跃跃欲试,双眼放光。 “不可,相爷,武承嗣眼下虽占有优势,却并未完全掌握局面,权策的党羽一直采取守势,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的势力也仅有头面人物出手一二,并未全面进击,属下斗胆设想,武承嗣的优势更像是有心人刻意容让,营造出来的,并非真相,相爷万不可妄动” 另一个幕僚忧心忡忡,并不认可局势明朗的说法。 “哼哼,何苦自己吓自己,武承嗣一边,又何尝不是有梁王武三思引而不发,退一万步讲,即便真有人能下这盘棋,权策或者太平公主,或者两人联手,他们又哪来的胆魄,敢于用储位,用李氏大统下棋行险?” “相爷经营至此殊为不易,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都住口”幕僚争吵激烈,李昭德脑中一团乱麻,莫衷一是,“撇开这些都不谈,我当有所动作,以免招惹朝野猜忌,都杀红了眼,若是谁起了心思,咬我一口,得不偿失” 李昭德搓着手指来回踱步,打开窗户,扑面一股寒风涌入,吹掉了他几乎按捺不住的激越之心,“罢了,本相已经忍了这许久,也不差一天两天,暂且设法,弄些迷魂阵,似是而非的动作一下,你们一道想想,拟个折子与我看” 李昭德下达了指令,甩开大步迈出书房,幕僚们沉默了良久,小声商议了一阵,初步定下了章程,要不得罪对阵两方,便只有在战阵外围,若即若离的人出手,太平公主得陛下爱宠,不可与争锋,上官婉儿权重内帷,亦是得罪不起,武三思毕竟是武家人,那么可以下手的,便只有权策了。 次日常朝,吉顼继续策动武承嗣一党猛攻宰相次席的苏味道,他做了周密的安排,苏味道的家人、弟子门生、他举荐的朝官,分派给不同的党羽负责,深挖广罗,用力极其刁钻,挖出了苏味道一大堆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 武后起初不置可否。 吉顼并不气馁,亲自上阵,拿出重磅黑材料,“陛下,昔日薛怀义奉旨北伐,权策大夫为参军,于北地纵横,以其行事阴险刻毒,屠戮突厥平民,得修罗参军之名,当其时也,苏味道却胆怯畏战,为避免被征辟为随军长史,重金贿赂薛怀义,其行径令人不齿” 吉顼当朝禀奏,气势凛然,却是打的一石二鸟的主意,攻击苏味道为主,顺带试探着再度将权策卷入漩涡中,趁着武承嗣的大势,将这个不阴不阳飞在天上,是敌非友的鸷鸟射了下来。 武后勃然作色,她虽是女流,却矢志不渝将大周打造成铁血帝国,怎容一胆小如鼠之辈,窃据朝堂宰辅高位,“卿言至善,着苏味道戴罪归府反省,相机自辩,以明肺腑,一日不能释清根由,一日不得归朝……” 听到武后的发落,苏味道面色灰败,免去朝冠,躬身倒退出殿,于门槛处不慎绊了一跤,摔成滚地葫芦,狼狈不堪。 朝臣看在眼中,却并无多少同情之意,朝中气氛肃杀已久,见惯楼塌楼倒,轻飘飘言语断送的性命已经连篇累牍,苏味道已经算是其中修得善果的,加之苏味道模棱两可出名,毫无立场,虽极少得罪人,却也难以凝聚人心,以往的文章四友,李峤倒戈相向,杜审言和崔融也与他渐行渐远。 吉顼低垂着头,眼中喜意一闪而过,眼睛与武承嗣短暂对视,瞄准了宰相首位的岑长倩,嘴角扯出一个阴森的冷笑,却不待他得意太久,武后接下去说的话,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武后面带追忆之色,眸中光芒柔和,更令人不敢直视,“此战过去四年之久了,彼时,朕之外孙权策,年不过十六,便在水火间奔波,不惜声名羽毛,如今想来,格外令人疼惜……数载悠悠而过,几乎忘却功臣,朕之过失也,传旨,赐权策钱帛二十万,锦缎万匹,于权策府邸另辟碑道,立旌表牌坊,上书忠武护国四字,以彰其功德” 一席话说得无比顺畅,似是早就准备封赐权策,吉顼只不过提了个话头而已,却不知权策方才通过武后的严密监视,完全没有武后猜测的与庐陵王勾结,反倒谨守分际,挑起储君之争后,便撒开手去,虽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去外地,却是被动防守,谁打我,我便打谁,不多生事,省心又有分寸,岂能不令武后宠信有加。 吉顼心中骄矜之意淡去,重新绷紧了一根弦,李昭德却是挨了当头一棒,将袖中奏疏塞了回去,放弃了攻击权策摆脱猜忌的打算,心思急转,出列弹劾千金公主贪财好货,放纵家奴,请陛下下旨约束。 弹劾的是外命妇,不干朝争大事,罪名不疼不痒,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李昭德这个突如其来的手笔,令满朝上下一头雾水,他毕竟是宰相,武后还是给了几分颜面,轻描淡写表示将令权策去千金公主府询问纠劾。 又听到权策的名字,朝臣都陷入深思,武后这个姿态,是不是预示着什么风向,隐隐约约有些胜券在握自信的武承嗣,再度进入不托底的忧虑之中。 第288章 夺储风云(三十) 千金公主府,权策身负皇差而来。 在他的玉逍遥马头抵达驻马石前,千金公主将阖府上下散在各处农庄铺面的管事下人统统唤了回来,同时派出一批亲近长随,向在外地公干的管事传令,各处人马不分昼夜向神都聚集,神都上下议论纷纷,有的道是千金公主被上次罢黜爵位吓破了胆,有的道是权策备受荣宠,千金公主刻意降低姿态,向权策示好。 没有人注意到,在大批人马乱纷纷的来来去去之中,有两个不属于千金公主府的人,被分别带到了千金公主府的两处隐秘暗室之中。 千金公主亲自出门迎接权策,大开中门,备极礼数,两相厮见完毕,千金公主挥手斥退一应下人,留了两个侍女在侧。 “主人,我这府邸,之前你还随太平来过一遭,做了主人之后,却是从未登门,还是头一遭来我府上,用不用我带你四下里走走?”千金公主巧笑倩兮,素淡的妆容显出几分活泼来,她留下的侍女是玉奴和绿奴,此间无外人,她自然可以随心随性。 千金公主论爵位当朝一品,论辈分从她是武后干女儿算起,是他的姨母一辈儿,若是从她的出身算起,那辈分还要长上两截,自甘委身为仆,权策几番劝说不见效,一向觉得难以应对她,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的安排应当在韦陀庙,因恰逢武后有旨意下来,便临时改到了千金公主府。 “千金殿下莫要客套,日后有机会,权策自会上门叨扰,今日却是正事要紧”权策与她各自称呼各自的,顺手发了一个定心丸给她,“殿下莫要着急,若此番筹划顺利得手,定能刮下武承嗣一张皮” “主人决胜千里,奴奴自是有信心的……”千金公主顺口道,惘然好半晌,才蓦地想起,自己自认为奴,是做了交易的,自己为奴,权策要助自己将武承嗣拖下马来,为自己的孩儿温常杰报仇,终日碌碌,她习惯了为奴的身份,沉浸在为权策的宏图大计奔走的快意之中,竟是有些淡忘了,此刻想起,心口针扎一样生疼。 权策轻轻按住她的肩头,双眼与她相对,目光坚定有神,流露出一些敬重,“殿下,你是个坚强的女子,也是个伟大的母亲,能与你同行这一段路,权策引以为荣” 权策说完就迈步离去,玉奴和绿奴早早在前引路,翩然轻盈,如同两只喜乐的蝴蝶。 千金公主落在后头,心痛化为泪水夺眶而出,她斜仰起头,穿过飞檐柱头的厚重雕花,呆呆望向墙隅之上四角的天空。 坚强?伟大?若她换个人认主,怕早就渣滓都不剩下了吧?哪里会像今日这般自在得意,得到个真真正正的依归倚靠之处? 她并没有自甘下贱的毛病,金枝玉叶,却为人奴仆,在心底始终是一节羞耻,然而她毕竟不同,骤然遭厄,亲手毒杀亲子,身份瞬间衰微,卑贱如同尘土,昔日家中童仆当着她的面偷盗财物逃逸,天塌地陷,万念俱灰,全赖权策扶持,颠簸度过苦难旅程,间或还能看到一丝丝复仇的希望,这是何等难得,何等幸运? 她自问看得明白,自己的主人有私心,却更有大悲悯大抱负,有斑斑大才,也有命世之心,有毒辣之行,心底深处却始终蕴着一汪温暖柔软。 她自称奴仆,权策却何曾将她以奴仆相待,无论她是卑微庶人还是复爵公主,始终如一,不仅是她,便是真正的奴仆玉奴与绿奴,虽不免犯险行事,为他赴汤蹈火,但相处之时,他又何曾轻贱过,轻薄过? “主人,能侍奉你今生今世,是奴奴的福分才对” 千金公主抹去满脸泪水,快步赶上,武承嗣一日不死,交易一日不能中止,想要中道赶人走,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便是武承嗣死了,那又有什么相干? 密室之中,权策亲手为一个文士打扮的少年人解下蒙眼的面纱。 “你叫朱南山,来俊臣的书吏,蓝田县人,父母早亡,尚未婚配,孑然一身,为吉顼收买,仿冒来俊臣手笔上奏疏,间接致使来俊臣入狱”权策坐在他的对面,慢悠悠说穿了他的底细,不忘自我介绍一句,“我是权策” “权郎君,权郎君饶命……”朱南山亡魂大冒,扑腾着要上前来,被绿奴制住。 “你不要说,我说”权策面色温煦,像个做生意的商贾,“我口述,你来写,用来俊臣的笔迹,你同意,则生,我还可馈赠重金与你,不同意,则死” 朱南山眼珠子滴溜溜转,他已经背主,再背上一次,也是无妨,支支吾吾问道,“重金,重金几何?” 权策笑了,“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若懂事听话,我可送你一程” 朱南山眼睛蓦地瞪大,立刻伸出手,“与我笔墨” 两炷香的功夫,权策口述的奏疏写完,他拿起来看了良久,突地拍了拍脑门儿,自言自语,令所有人都能听到,“失策,失策啊,来俊臣已然入狱,他写的奏疏,如何能上达天听?” “嗤啦”一声,权策将奏疏撕成两半,犹自不解恨,将其中一半撕成了碎片。 “权郎君,这……重金……”朱南山咽了口唾沫,念念不忘。 权策斜睨他一眼,叹口气,“罢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且赠你百贯钱做润笔” “权郎君,你怎可食言而肥?”朱南山老大不乐意。 “没用的东西,还敢叫嚣?”绿奴一记手刀将朱南山打晕过去。 权策拿起手中另一半相对完好的奏疏,细细打量半晌,要点名姓都在,还要做旧一些,才能得用。 “主人,朱南山得知如此机密消息,难保不会泄露,要不要?”玉奴比划了个割脖颈的手势。 权策呵呵而笑,“我不怕他泄露,怕的反而是他不泄露” “那要不要做些手脚,令他不得不泄露?”千金公主取下遮脸的帷帽,紧跟着道,她的人面太广,不得不多加小心。 “不必了,以此人贪鄙无节操的心性,想让他不去换些好处都难”权策摇摇头,拔腿起步,他要独自去见另一个人。 他是姜隆,武延秀的智囊。 本以为让他叛逆主人会很难,要费些手脚,却不料,出奇的顺利,姜隆不仅一口答应,还为自己设计了悲壮的结局。 “成于阴谋,败于阴谋,生于阴谋,死于阴谋,壮哉,壮哉” “论计谋攻心,我敌不过你,我处处落后于你,我猜不出你所思所想,泉毖一案,简直妙到毫巅,哈哈哈,悲夫……但,但是,你要承认,这一局,是我二人一同谋划,我为主角施行,你……你,认是不认?” 姜隆时而慷慨悲歌,时而顾影自怜,更揪着权策的衣领要名分,如同疯癫。 权策点了头,是的,这一局,因结局改变而大大不同,降低了收场难度,用的是姜隆作为谋士,自己的性命。 这一局,的确是他的。 第289章 夺储风云(三十一) 太平公主府,正殿花厅,太平公主与夏官侍郎刘幽求相对而坐。 刘幽求清瘦的长脸忧形于色,“殿下,武承嗣攻势甚猛,豆卢尚书独木难支,狄尚书和宋侍郎因先后抓捕王庆之与来俊臣,压力巨大,岑相爷为首相,屡遭针对,却毫无动静,似有退缩之意,朝中反复小人多有倒戈反水行径,宗楚客旧事重提,以秘法泄露为由,叫停三和土筑路,矛头直指将作大匠杜审言,烽火蔓延趋势明显,若我等不迅疾出手遏制,恐朝中有变成武承嗣一言堂风险” “你观母皇言语动静,可有敲打不满武承嗣之意?”太平公主清冷发问,只要武后对武承嗣起了提防,任他繁花似锦,灰飞烟灭只在一念之间。 “陛下从容依旧,不偏不倚,并无不满”刘幽求心情沉重,武后坐观风云的姿态,某种程度上更令朝臣以为武承嗣得了圣心,趋之若鹜。 太平公主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讥诮,“秘法泄露?宗楚客是武三思走狗,屡屡不肯安分,说到底不过为了那将作大匠的官位油水罢了” 刘幽求只是听着,不搭话,他言行谨慎惯了,流言只听不说。 “也罢,你来安排,找个合适的切入点,与武承嗣过上两招”太平公主冷哼一声,却是不想再忍了。 “是,殿下,武承嗣一党,最奸滑者,莫过于吉顼,如今吉顼高歌猛进,四面出击,暗地里拉拢向来忠义的监门卫,臣为夏官侍郎,对此有些许耳闻”刘幽求显然做了些准备。 “放手去做”太平公主知他性情,口头说的保守,但能说出口的,都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刘幽求躬身再拜,退了出去。 “殿下,可要与权郎君通通消息”香奴在后面,轻声提醒。 “不必,大郎耳目聪敏,按兵不动自有他的道理,若有所不妥,也会有所安排,本宫不信他会坐视贼人砍了我的手脚去”太平公主理理衣襟,站起身,面容笃定,“近日可有甚消息,上官婉儿在做什么?” “上官昭容一直宿在宫中,未曾出宫交游,门下朝官极为消极倦怠,告假的病休的,都有不少”香奴一一答对,停顿片刻,小心地道,“上官昭容在宫中对崇行郎君关爱有加,崇行郎君常亲手做了物事赠予她,两人相处甚是相得” 太平公主脸色阴沉,不置一词。 香奴接着说道,“大理寺正狄光远自新安县焰火军大营查案归来后,毫无动静,奴婢自崇胤郎君身边人得到消息,狄光远明明收集了武延秀大量罪证,到神都却又偃旗息鼓,前后甚是矛盾,恐怕狄仁杰心思有变” 太平公主闭上眼,摆手道,“你退下吧” 朝局险恶,波谲云诡,母皇心思莫测,向来倚仗母皇宠爱,行事恣意的她,也感觉到重重压力。 “来人,备好车驾,去韦陀庙进香” 魏王府,武延秀的书房中。 他的脸扭曲得怕人,死死盯着手中一张残破的奏疏,字迹是来俊臣的,看纸张墨迹,都已经陈旧,应当成稿有些时日了。 “……臣听闻,默啜可汗有女,为掌上明珠,欲结亲于天朝,此实止戈息兵之良策也,天朝俊彦尚其主,名实俱得其利……淮阳王武延秀,陛下侄孙,皇族翘楚,年庚相合,正可谓佳偶天成,宜遣赴……” 奏疏残片到此戛然而止,武延秀却感到后脖颈一阵阵发凉,说是和亲尚主,说白了是倒插门到突厥做人质,他若真去了突厥,觊觎已久的皇朝大位,岂不是成了镜花水月? “啪……”雕刻了狻猊的玉琮镇纸曾经是武延秀珍爱之物,眼下却变成了一堆粉末。 “主人息怒,此事仍有疑点,一者来俊臣已经锒铛入狱,且与主人素无纠葛,为何能写出此奏疏?二者和亲之事闻所未闻,即便来俊臣消息灵通,也不当如此贸然上奏,将未定之事揭露在人前”姜隆蹙眉思索,虽说这残片是他偶然得来,却并不认定此事属实,而是尽职尽责找出了其中可疑之处。 “哼哼”武延秀翻了个冷冽的白眼给他,丝毫不领情,将残片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眉目愈发愤恨,“你可别忘了,吉顼那厮是怎生折腾来俊臣的,不动声色将来俊臣推出去打头阵,还有怎生恶事他做不出来?这份奏疏说不定还要在那份同样挂在来俊臣名下的请废皇嗣的奏疏之前,你说和亲之事没有宣扬开,等到那时候再着手张罗,黄花菜都凉了,又岂是吉顼老贼手笔” 姜隆缓缓点头,“主人所虑极有道理,吉顼贼子老奸巨猾,确有可能早早谋划下这些阴招,来俊臣入狱,计划不能实施,才将奏疏毁去,都是属下无能,若非机缘巧合,竟毫无察觉,愧对主人倚重” 姜隆一脸羞惭,头深深垂下,无颜见人。 “此事怪不得你,谁又能想的到呢?呵呵”武延秀声音漂浮,如同不青萍雨过不着痕迹,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刻骨铭心,“生在帝王家,还能指望什么呢?我的亲兄长,呸……” 姜隆听出他的滔滔恨意,赶忙将头又垂下几分,这是他处心积虑乐见的,只是仍在心中腹诽,武延秀最是适合生在帝王家了,我可以负人,人不可负我,旁人为他便是理所当然,他为旁人,却是绝无可能,遭了黑手便怨天恨地,浑然忘记了武延基如今闲赋在家,全是拜他所赐。 “主人不可轻举妄动,此事真伪尚未查清,或许是吉顼一人所为,也说不定”姜隆仍然尽心劝说。 “吉顼,不过一恶犬而已,没有狗骨头,怎会跑得勤快?休要多言,要核实真伪,也并不难”武延秀搓搓脸,双手再放下,已然纯良真挚,很是讨喜。 “主人,此时,您或许已经在旁人密切注意之中,还须小心才是啊”姜隆又劝说了一句。 武延秀斜眼看他,轻蔑摇头,皇家贵族有贵族的玩法,要求存,要固宠,不只是一句小心就可以的,适当的时候,还要善于表现,直抵要害,要去抢,去争。 武延秀挥退姜隆,平息了下心气,背着手做轻盈洒脱状,去了武承嗣的书房,刚要屈指敲门,门突然打开,里头拱出一个笑烂了一张脸的少年,朱南山。 “见过淮阳王,小的告退”朱南山的笑容挥之不去,他从权策处,没有拿到骑鹤的十万贯,但得了默啜可汗有意和亲的消息,既然权策将他写的奏疏撕毁不用,无人知晓他曾为权策所用,将消息卖将出去,不失为找补损失的好路子,他第一个就想到了魏王武承嗣,得到了十五万贯的许诺,真不愧是亲王,权策枉自享有大名,抠抠嗖嗖,比人家差了老远。 武延秀很想在这个祸根脸上捶上两拳,强自按捺住,点了点头,任由他远去,“父亲,孩儿延秀求见” “进来吧”武承嗣声音中带着丝丝喜气。 “父亲,孩儿听闻突厥要和亲,可是大周有贵女要下嫁蛮荒地?”武延秀举起茶壶为武承嗣斟茶,随意问道。 武承嗣腾地站起身,到书房外四处张望,压低声音严厉训斥,“混账,你听谁说的?与你无干之事,休得乱说乱打听,封好了你的嘴” 武延秀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口中如同抹了蜜,“是,却是与孩儿无干,但愿这个消息能助父亲一臂之力,早日正位朝堂” 武承嗣面露得色,上下打量着英俊挺拔的武延秀,欢喜之下,口风并不如以往紧密,“三郎我儿有心了,这个消息,的确干系甚重,若真能运作得法,为父分量必将更上一层楼,对于你,说不得,也是一桩喜事” 武延秀佯作无知,央求缠磨,想要得知喜从何来,只是武承嗣却不肯细说分明,只说让他好生等着便是。 武延秀求索不得,带着些怨气怏怏而去。 待出了书房门,他脸上显眼的怨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仇恨。 第290章 夺储风云(三十二) 如意元年腊月二十,后突厥默啜可汗抵达晋阳,按照惯例向武后上奏表章,这份经过精心雕琢的奏疏,虽将臣服敬畏之意说得清楚,草原苍狼的高傲却仍在字里行间流淌,恭贺天朝上国皇帝正旦之喜,同时表达了统御草原,一统东西的强烈渴望。 另有一处出奇的地方,默啜可汗在官样文章的最后,用口语的表述,提及了私事,“臣有一女,名阿史那云曦,得草原造化所钟,玲珑如玉,身怀异香,自幼及长,美丽胜过星辰,臣视之为长生天恩赐,爱之宠之唯恐不及,今云曦年届十六,将有于归之事,臣虽痛断肝肠,却不敢怠慢,自忖无德能,不足以为爱女定夺终身之事,陛下是距离长生天最近的人,是四海百姓共同的母亲,伏乞天恩垂怜,赐定婚姻,以全臣爱女之心” 这个段落,是整个奏章之中,默啜可汗姿态放得最低,也最走心的,殿中大臣,细听春官尚书武攸绪朗朗宣读,不少人为之心生触动,深深动容。 “默啜竟也有父母之心?”武后嗤之以鼻,她帝王之心,应对最强大的敌人,岂会任由儿女情长扰乱心扉,“驾驭草原,一统东西?西是何处?东又是何方?朕的安西、安东都护府全都给了他,试看他可会有所餍足?默啜狼子野心,竟妄想以区区一介女子,动摇我大周边疆,无乃太过异想天开,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臣以为,默啜虽居心不良,但既然他提出和亲,又是嫁女与我大周子弟,姿态已然做足,大周泱泱大国,应以宽仁为本,玉成此事,可昭示怀柔远夷之心,也可令四方蛮夷更见大周威势,再想跳梁,须先掂量掂量自家能耐,比之于后突厥默啜何如?至于其所提一统东西,置之不理即可”武承嗣率先出列,对答层层周密,不忘将武后顶在头上,“陛下明见万里,世间开疆拓土,无不以流血漂橹而成,岂有空口白牙能得之土地乎?” 武承嗣竟然隐晦反对了武后的意见,声音朗朗,魄力气势十足,有理有据,难以辩驳。 武后眼睛亮了亮,打量了武承嗣片刻,呵呵而笑,“承嗣所言有几分道理,唯独眼界狭隘了几分,骤然驳回默啜所请,非天朝气度,然而若是应下,西突厥、契丹等地又会有波澜涌起,北疆自此将永无宁日,为今之计,唯有拖延,宗正寺卿,发下诰表,于武家、李家皇族内外未婚子弟之中,开考功科试,视其所长,或封爵,或赐官,以彰朕齐家之意,若默啜有那份耐心和诚意,朕便给那星辰般的云曦公主做一回月老” “不过,此事繁冗,不可操之过急,你可记下了” 宗正寺卿赵祥出列领命,他是武则天的堂姐夫,做事踏实,却不善钻营,也并无多少经国安邦之才,因此志虑忠纯,与朝堂争斗风波较远,武后令他掌管皇族之事,某种程度上,做李家、武家皇族的缓冲区,“此乃陛下加恩,皇族重事,臣将细细筹备,亲力亲为,确保万无一失” 武后点了点头,颇觉疲惫,忠臣没有能耐,事事要她提点,有能耐的却又心思复杂,烦心得紧,“众卿可还有奏本?” “臣殿中侍御史黄鹤,弹劾地官侍郎吉顼,据臣风闻,吉顼三日之内,连续九次与军方重将私下会面,更涉及监门卫等宫门守卫,然而地官衙门主掌财税民户,与军将毫无关碍,吉顼的举动,臣百思不得其解,必有不可问之居心”御史风闻奏事,言者无罪,是打头阵的不二人选,刘幽求也不能免俗,安排了御史遥相出招。 当头炮摆好,早已串联清爽的朝臣接连出列,向着吉顼猛烈开火,大大小小,凑齐了罪状四十余条。 太平公主一系骤然发难,吉顼始料未及,他天生要强好斗,反应过来后,反倒被围剿起了凶性,仗着三寸不烂之舌,以一敌众,一一辩解清楚,他的同党理清了状况,纷纷出面迎击,为他分担压力,朝堂上顿时战火纷飞,别的尚好,生拉活扯,能弄清一二,唯独吉顼与监门卫将领密商的行迹,却是无法撇清。 武承嗣自然不可能让得力助手就此夭折,当即出列辩白,“陛下,吉顼侍郎所为,臣有所耳闻,因张虔勖祸乱右玉钤卫前车之鉴,吉顼侍郎担忧其余各卫亦有贪渎情弊,遂有心逐个摸排,监门卫卫戍宫城,职责重大,吉顼侍郎将其作为摸排的首要对象,其人行事方法虽欠缺考量,有所不当,用心却是出自一腔公义,为朝廷,为陛下效力,臣以为可行申饬,不当深责,以免伤了忠臣之心” 武承嗣三言两语,将吉顼的罪过变成了功劳,朝臣为之哗然,这等诡辩,与指鹿为马相差不远了,只可惜,坐在龙椅上的,却并不是秦二世胡亥,而是武后。 “既是如此,又何须申饬?朕赐吉顼御马一匹,以彰其忠心尽职”武后翩然下阶,神色淡然,面带嘉许地冲吉顼点点头,满朝朱紫低头俯首,心念却追随着武后的脚步声音,丝毫不敢放松,没有获罪,反倒得了封赏的吉顼尤甚。 武后面上的春风缓缓散去,代之以酷寒,“既是吉顼在访查奸佞贪官,那与他会面的,定是有贪污劣迹的,来人,依照黄鹤奏疏所言,将那九名将军全数拿下,送大理寺严审” 冰冷的声音落地,殿内千牛一拥而上,将九个武将拖了出去。 “陛下,陛下饶命,臣冤枉,臣冤枉啊……” 凄惨的声音走远,武后又道,“朕操刑赏天下之大柄,赏功罚过,从无失言,若还有臣子愿为朕效分外之力,朕乐见其成” “陛下英明”刘幽求率先出列,伏地拜贺。 “陛下英明”满朝大臣跪了一地,吉顼脸孔扭曲起来,眼睛里似有一条毒蛇冲出,要将刘幽求活活撕咬至死。 神都南市,悦来客栈,权策难得有空,陪着芙蕖察看一下店面的生意。 邪不压正,在这里依旧是顽固的真理,名门正派人潮汹涌,邪教歪门总是无人光顾,芙蕖最听权策的话,宁愿让它们空着,也不曾撤去,空出了一种特殊的景致。 权策陪着芙蕖理了理账目,在大堂里游走了一圈,与认出他的食客拱手寒暄。 又去了包厢,在包厢停留地很久,牵着芙蕖的玉手,挨个包厢逐一走过,在门框、窗棱各处张望,简单的事情,他做得极其认真,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神情很是庄严。 芙蕖不理解,她也不关心,她很快活,雀跃着甚至要跳起来,灵动的眸子不时眨动,将权策的身影和脸庞倒影在其中。 牵着她的手的,是她至爱的郎君,以这种姿态,让她在野兽丛中穿梭,她也甘之如饴。 第291章 夺储风云(三十三) 宗正寺卿赵祥领会了武后的意图,做了两件事,先是在神都、晋阳、长安等地遍贴榜文,大肆宣扬皇族子弟考功科试文武,选拔俊彦,再是定下了章程,为保稳妥,筹备事宜均需他一一过目首肯,请示陛下之后方可定案施行,定下一项,才可进行下一项,不可多线并进,以免忙中出错。 第一项便是稽查核实玉牒,拟订应试皇族子弟名单,赵祥慎之又慎,每个人都要穷究根底,将生平事迹,样貌人品一一记录分明,涉及臧否,总难免有争议,定要细细查访,达成一致,不肯有半点含糊。 为表公正,赵祥延请了春官侍郎严善思和钦天监令涂祁佑,两人很是提了些建议,令宗正寺的工作更加复杂困难,赵祥感恩戴德,综合各种考虑,赵祥名册上,只初步拟订了两人,武延基和权策。 两人一个武家,一个李家,一个爵位血脉高贵,一个名望大功勋卓着,足以服众,差异在于武延基是武家嫡支正宗,权策只是李家外戚,隐约也算是武家压了李家一头。 消息传开,神都朝野坊间议论纷纷,酸言酸语很是不少,却也无人能找出人选与这二人匹敌,更坐实两人皇族年轻子弟第一人的位分,永丰里各家勾栏的头牌花魁,纷纷将香笺帖子雪片般既往义阳公主府和魏王府,连葛绘都被惊动,代他的老父亲送来了葛家旗下勾栏的请帖,霸气地放下了狠话,权策不去便罢,若是要去烟花地,必须先去他家。 权策苦笑之余,只有唯唯称是。 市井之地,还有人立下了赌局,看是哪家勾栏哪位娘子大家能率先得手,李家武家的两位皇族第一人哪个最先按捺不住赴约,倒是热闹得不得了。 魏王府,武延基捏着一份请柬出门,碰巧遇上自府外归来的武延秀。 “大兄好兴致,这青天白日的,要去赴哪家花魁的约?您如今可是风云人物,早些告诉小弟,我也好去下个重注,挣得些零用钱帛,贴补贴补用度,算是大兄对小弟的一番关照了”武延秀不阴不阳地道,他不是缺钱使用的人,眼底却是真的格外留心。 武延基脸色顿时一阴,佛陀也会有火,再是方正平和,也受不住吉顼的反复劝说,他每每不愿相信,偏偏武延秀总是以实际言行为吉顼所说印证,令他难以保持淡然,他最是厌恶阴谋诡计,偏置身阴谋窝中,所谓父子恩,兄弟义,几乎都难以为继。 武延基很想不理会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愤怒公牛状态的弟弟,只是多年的温厚习惯令他做不出激烈的反应,“三郎想差了,权郎君约我,一道讨论应对考功之事,恐他与我一样,对此事并无兴趣,设法推脱罢了,三郎若是有意,为兄可代为禀报父亲,若你缺钱帛使用,为兄可接济你一二,我并无可用钱的地方” 良心善意一席话,听在武延秀耳中,却尽是炫耀和高姿态,刺耳又扎心,本想着兄弟一场,要其乐融融与大兄作别送行,奈何心中无名火气始终按不住,口中尖刻更甚,“呵呵,是呀,皇族第一人,哪里瞧得上区区异域公主,也就是我等破落户才会上赶着想要,大兄的钱帛且留着自用,义阳公主出名的经营有道,权策自己三不五时便得陛下恩赐,钱帛怕早就堆积如山,与他宴饮,可莫要丢了魏王府和武家的脸面才是” 武延基眉心跳了跳,不欲多说,摆手道,“就在权郎君自家的悦来客栈,又是权郎君的东道,哪里就去与人斗富?三弟自便,为兄时辰紧张,且先行一步” 武延秀嘴角扯出个凶险的弧度,目送武延基下了魏王府的汉白玉石阶,四下里仆役护卫环绕,众星捧月,高瘦的身形锦衣玉佩,缓步走出,从容优雅,贵气凛然。 “大兄”武延秀扬声叫住了他,武延基顿步回身,眉眼阴郁,他实不愿再听到“莫要多饮酒,记得回家的路” “三郎有心了”武延基踩着府中二管事的脊背悠然上马,武延秀方才生出的一丝不忍,瞬间烟消云散,跪在地上为武延基做脚踏的二管事,是武承嗣的得力奴才,专务在外联络走动,人面很广,他曾纡尊降贵示好于他,却只得了假模假式的回应,这奴才,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且等着,终有一日要让你们这些狗奴才晓得,这魏王府,竟是谁家天下”武延秀冷笑着看着二管事众人向他施礼,入府而去,仰脸望着门匾上金粉描成的三个大字,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寒风扑面,送来一阵血腥味,武延秀脸色骤然煞白,睁开眼接连倒退几步,靠在朱漆大门上,惊魂甫定,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郊外庄园在运送新鲜鹿肉。 却是个好兆头。 神都南市,悦来客栈。 “权策见过南阳王”权策肃手延客,他挑选的包厢是活死人墓,这个所在虽说不算是邪魔歪道,但名号怕人,极少有人光顾,“在下微有些私心,借殿下威名去一去此间晦气,还望殿下莫怪” “权郎君多礼了,不敢当”武延基礼数周全,“此地武侠故事我也有所耳闻,活死人墓却是尽出些至情至性的痴情种,此地四面通风开合,门窗朗阔,天日昭昭,正是一处好所在,可惜听故事一知半解之人太多,以致荒废,日后待武侠故事深入人心,此地定是人流如织” 权策含笑点头,“多谢殿下吉言,请入坐” 主人难得在此宴客,悦来客栈上下使出了浑身解数,酒菜如同流水上来,擂台上的表演武夫,说书的先生都是精神抖擞。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权策认认真真与他探讨和亲与考功之事,“我有意生上一场病,避过此事,权策至今为止,高不成低不就,区区散官,尚无建树,不足为人夫君,若因些许虚名,误了那云曦公主花期,罪莫大焉” “权郎君过谦了,延基汗颜,我却是无心过早成婚,权郎君生病,我便只有受伤了,权郎君门路通达,还望届时襄助一二” “不敢,我愿为魏王殿下辅助,与南阳王殿下携手脱离此事”权策温柔地望着他,神情布满悲悯。 在权策视线的尽头,两点寒星携带风雷之势,呼啸而来。 第292章 夺储风云(三十四) “殿下小心”权策惊呼一声,扯住武延基的手臂将他拉了一把。 “噗噗”两声利箭入肉声响起,武延基被权策一拉,避开了要害处,肩胛骨处被利箭洞穿。 因权策突然冲出来,另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胸腹部。 两蓬鲜血飙出,在空中交汇在一起,权策先倒地,武延基只延缓了一瞬,他很努力向旁边避去,却还是有半边身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唔……”两人都是内敛的性子,只有在此时,才齐齐痛哼出声。 说来冗长,其实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绝地和魏王府的护卫听到声音闯进门来,目眦欲裂。 “主人” “殿下” …… “噼里啪啦” “嗖嗖” 四面门窗破裂和衣袂破风声传来,数十条劲装武弁打扮的汉子自多个方向冲了出来,风一样冲进悦来客栈对面数家铺面,绝地等人准确冲进一家皮货行,在二楼似是遇上了贼人,乒乒乓乓一阵剧烈兵刃相击的声音,待魏王府的护卫赶来,绝地等人已经负伤,各色兵刃散落一地,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五个做皮货行伙计打扮的汉子,其中两人手边,各有一具弓弩,颇为显眼。 魏王府的人冲上来试探那几人的鼻息脉搏,发觉除了一个持有弓弩的丧命意外,其余人都是活口,大喜过望,为首的护卫头目令手下人协助绝地等人治伤,抱拳道,“诸位兄台,差事做得漂亮,我等护卫有责,今日出了差池,怕都难以交待,幸而将贼人一网成擒,不知你们打算如何?” 这是要分润些功劳,以弥补罪过的意思。 “都是一个行当,诸位的想法,我等心中有数,只不过,我家主人有过严令,遇事必要报官,不得逞凶斗狠,恐怕眼下这会儿,官差已经将到了……”绝地面露难色,按着胳膊上的伤处,巧妙站位,将地上的贼子隔在了身子后头。 “呃呵呵,既是如此,那便罢了”魏王府护卫头目也不便强求。 说话间,洛阳府衙的官差大队已经抵达,他们来的很是盛大,马步捕快都有,一路吆吆喝喝唱名报姓,生怕人不知道。 “权郎君和南阳王遇刺,洛阳府捉拿刺客,闲杂人等通通回避” 官差与权策和武延基的护卫一碰头,得知自家捡了大便宜,连忙道谢,十个官差押解一个刺客,又是一通大喊大叫。 “洛阳府捕获刺客,南阳王和权郎君遇刺案件告破,押解重犯回衙,闲杂人等通通回避” 刺客们一一被拎了起来,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啊……”魏王府有个护卫惊叫一声,赶忙凑到头目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等一等”头目一头冷汗,厉声叫停,迈步到带队捕头面前,强硬道,“贼子行刺南阳王,致其重伤,魏王府要一颗人头出气,洛阳府可有异议?” 那捕头伏低做小,好听的奉承话说了一箩筐,然而说到要人的关口,却只有一句“公务在身,干系重大,求贵人体恤一二” 护卫头目不吃这一套,再三要求,捕头一丝体面都不顾,跪在地上哭诉,鼻涕眼泪横流,抱着头目的大腿使劲儿蹭着,黏糊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愣是不肯松口,弄得魏王府的护卫们无语又无奈。 “再不放手,我便下令强抢了,到时候,就请你们家府尹到我魏王府上来要人”头目横下一条心,指着一个披枷带锁的刺客,厉声道,“将他夺了来,为南阳王复仇” “谁敢?将人犯全部带走,若有阻拦,以抗法论处,格杀勿论”捕头从地上站起来,浑似换了个人,挺胸拔背,声如洪钟,手下的捕快动作迅速,横刀纷纷出鞘,将刺客保护了起来,一边向街道上走,一边小心戒备。 魏王府护卫头目眯起了眼睛,侧脸要对手下人使眼色,迎面却是绝地的一张大脸,“兄台,这是有不便之人入了官?若要杀人灭口,可要紧着点儿时辰,进了官衙可就不便给了,找个兄弟换套衣服再行事,小心稳妥,须记得,你们的主人是南阳王,最是好风评的贵人,莫要给他抹了黑” 头目身子一震,盯着绝地看了许久,徐徐吐出一口长气,浑身肌肉都松弛了下来。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缓过气来的吉顼开始了规模浩大的反攻倒算,他没有直接打击刘幽求,那样太便宜他了,他要让刘幽求眼睁睁看着同党一一折翼败落在面前,到孤立无援之时,再将他一点点踩死,钝刀子割肉,这才是刘幽求该得的死法。 “陛下,臣以为,萧至忠蒙陛下特恩简拔,自边塞绿袍官,骤然升为冬官侍郎,不思报效朝廷和陛下,熟稔所掌部务,有所建树,反倒游手好闲,治事涣散,放任属下贪墨成风,如此辜负皇恩,心肠不可问,应加以严惩,以儆效尤” “陛下,地官侍郎陆象先,经手财赋税务,备极严苛,致使各道地方催逼赋税,民不聊生,咒骂之声闻于朝野,累及陛下清誉受损,所谓主辱臣死,陆象先若有心肝在,应当自绝于天下,以谢陛下” …… 武后高踞御座之上,俯视着朝臣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少平素中立或者同情李唐的,都对吉顼随声附和,性情刚烈强势的李昭德沉默不语,一度出手压制武承嗣的岑长倩也如同老僧入定。 这便是朝堂势力消长,人心所向?那她可以趁势宣布立武承嗣为储君? 武后带着深深的犹疑,也有一丝不屑,她并不相信,换了武承嗣住东宫,若能安分守己,他不一定能做得比李旦好到哪里去,若是不安分么,哼哼,下场却是一定比李旦更惨。 武后神游物外,细细思忖其中利弊。 突然间,门外有通事舍人闯入大殿,将殿中撕咬的朝臣撞翻在地,伏地禀报,声音颤抖,“陛下,方才神都南市发生刺杀案,金紫光禄大夫权策,南阳王武延基遇刺,两人都身受重伤,刺客为护卫所擒,经洛阳府审讯,背后主使者,乃是,乃是淮阳王武延秀” “混账,你定是胡言乱语,左右,与我拿下他”武承嗣出离了愤怒,大好的局面在手,眼看就要尘埃落定,他怎能容忍如此噩耗,全身上下无处不发抖。 “你才是混账,大殿之上,敢对朕的臣子发号施令,你是想当太子,还是想当皇帝?”武后低沉冷厉的怒斥从后方森森传来。 武承嗣摇摇欲坠,嘴唇由红润变成惨白,呜呜大哭,“陛下,陛下,臣失言,臣有罪……求陛下为臣做主……” 武后冷哼一声,问道,“武延秀何在?权策和武延基伤势如何?” “洛阳府已将淮阳王拘捕归案,权大夫和南阳王尚且昏迷不醒”通事舍人据实以奏。 “呃呃,嗝”听闻长子和三子一个昏迷,一个入狱,还很有可能是同室操戈,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的武承嗣一口气没有喘过来,哐当一声,直挺挺拍倒在地上。 第293章 夺储风云(三十四) 恍如隔世。 武承嗣自车驾中下来,武延基伤势平稳,无碍性命,他放下心,来此地看看另一个儿子,仰头望了望洛阳府衙的门额,心境光秃秃一片,寂寥落寞无比。 昨日还在高歌猛进,他看得分明,自己那高高在上的姑母皇帝是打定主意要看一场戏,不会出手干预,只需将太平公主的势力用力地踩下去,再小心地安抚这个姑母最疼爱的女儿,大局即将底定。 可惜,南市两支羽箭穿云而来,一切已成昨日黄花。 图谋储位?齐家尚且不能,两个儿子兄弟阋墙,白刃相向,如何能治国? 二子武延义死得不明不白,虽说下令动手处死他的是权策,背后有什么阴谋,谁又晓得呢?保不齐权郎君也是给魏王府某个处心积虑的郡王殿下当了枪使。 众望所归,瞬间变成人人疑虑,流言蜚语满天飞,神都朝野无不闻魏王府而侧目。 武三思,却是小看了他,武承嗣嘴唇抖动两下,并无怒恨之意,假使他如愿正位,首要的打击目标,却不是苟延残喘的李家,而是同为武姓嫡支的武三思。 麟台监宗秦客率先发难,没有迂回,没有策略,明晃晃将刀子架在了武承嗣的脖子上,弹劾他身教不利,数子皆是鬼蜮之辈,可知肺腑脏污,言行不检,谋夺储君,立身本已不正,反复放任酷吏,构陷朝臣,致使政务延宕,民生国计倾颓,罪莫大焉。 附和者如云,辩白者不过他的铁杆党羽,与他利益缠杂,一损俱损,饶是如此,出工不出力,聊表姿态的,也不乏其人。 所谓大势,所谓人心,瞬间变得可笑荒诞已极。 武后以案情尚未查明为由,未曾加罪,却卸去了他兼管飞龙厩,提调上阳宫监的差事,恰到好处地表明了警告疏远之意,曾攀附于他,趋奉于他的朝臣,顿时又有一批做了鸟兽散,平素最为殷勤的河内王武懿宗,竟能做出讨还名贵字画礼物的腌臜事,只说是借他观赏,真真是无耻之尤。 说我子嗣尽是鬼蜮之辈,却不如说,这朝堂,这人心都如鬼蜮,利来利往,有节有气者复有几人? 经年之功,毁于一旦,再想找个如此靠近储君大统位子的机缘,怕是再也难能。 “咳咳”武承嗣剧烈咳嗽了几声,这段时日朝争频仍,他又是心思深重,忧思过甚的性子,向来愁眉不展,吉顼还曾犯言提醒过他,却哪里能轻易改掉?骤然遭遇噩耗,诸邪入侵,身体每况愈下。 武承嗣佝偻着腰背,衣襟下摆拖在了地上,扫过洛阳府门前的尘埃。 一阵风吹过,衣袂翩飞,空空荡荡,弱不胜衣,大抵如是,再不复以往腰背挺直,高大魁梧的强势景象。 谁曾想,这是昨日还叱咤朝堂,权倾天下的魏王殿下? “下官洛阳府尹王禄,拜见魏王殿下”王禄降阶相迎,礼数不缺,却带着疏离矜持之意。 “本相要去探视武延秀,洛阳府前头带路”武承嗣鹰目如刀,盯着王禄,洛阳府衙在刺杀案中角色微妙,以往王禄就隐约为权策效力,前段时日娄师德罢官,定然更向权策靠拢,只要他敢说出半个不字,今日定要上演一出大闹洛阳府不可。 “魏王要探视,下官不敢不从命,只是殿下玉体抱恙,不宜过大悲喜,还请保重”王禄很爽快,劝诫带着善意。 “王府尹有心了,咳咳,本相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权大夫的伤势如何?”搁在往日,武承嗣不会将区区洛阳府尹放在眼中,现下却是不同,武承嗣带着笑容,出言试探。 “承蒙殿下垂问,下官才去探望过,权郎君身体已经有所好转,权郎君素知殿下舐犊情深,特意提点过下官,要好生招待殿下”王禄从容的回应。 武承嗣闻言大失所望,听他话语间的意思,却是已经彻底成了权策的门下犬,权策机变莫测,特意让他父子相见,必定有所图谋,“那本相就谢过权郎君关照了,难为他身受重伤还惦记着本相,这就生受了,山水相逢,总有回报的那日” 王禄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贴心地命人将狱中看守全部唤了出来。 武延秀在牢狱里,得到了优待,有个干燥明亮的单间,冬日暖阳投射下来,照在他身上,照的他无所遁形,整个人蓬头垢面,状极可怜。 “为何要刺杀延基?”武承嗣没有半分怜惜,开口如冰,径直咄咄逼问。 “他与吉顼狼狈为奸,屡屡压制害我,甚至要将我驱逐到突厥和亲,我岂能容他?”武延秀蹭的一跃而起,铁青着脸,针锋相对。 “你如何得知和亲之事的?”武承嗣早就该问这个问题。 “朱南山临摹来俊臣笔迹,写的是两份奏疏,不是一份,我说的可对,父亲?”武延秀声嘶力竭大吼。 武承嗣身子晃了一晃,斗争经验丰富如他,立时便察觉武延秀被人误导利用了,看着状如疯癫,满眼仇恨的三子,感觉疲惫不堪,也无心情再作解释,“既是心恨你大兄,为何又对权策出手?” “我哪儿有心情搭理他,安排了两个弓弩手,一个主攻,一个只是备用,目标只有武延基”武延秀倒是丝毫都不再隐瞒。 武承嗣脚下发软,站立不稳,伸手攥住监牢的铁栅栏,苦肉计这三个字在眼前飘来飘去,被抓的刺客都是活口,只有备用的弓弩手死了,这再明显不过,是刻意让他死,两支箭,另一支便栽在了他头上,“既是要行刺,为何不安排退路?” “我安排了,刺杀完成,另外三个人会除掉两个弓弩手,自行逃逸,死无对证,却没料到权策护卫动作那么快,刺客撤退计划功亏一篑”武延秀很是遗憾。 见到他这副只差一点就成功的模样,武承嗣心情与脸色一同灰败,无力地摇摇手,“你且在这里等着吧” 武延秀梗着脖子哼了声,“父亲,你还是祈祷大兄平安无事吧” 武承嗣深深看了他一眼,这股子强硬刚烈气息,很是熟悉,与龙椅上那位很是相似,只是没有脑子,也没有实力,只是个空头草包,自以为是罢了。 武承嗣快步走出牢狱,精神头好了一些,他要抓住一个要点,反败为胜,即便他储位无望,也要将权策这个阴谋家揭露在人前。 “殿下,切莫着急,属下新有差事要去做,也许可以同路”王禄在门口等着。 “王府尹少陪了,本相有要事要做”武承嗣头也不回。 “殿下若是操劳朱南山之事,我们一定可以同路”王禄悠然而笑,脚下不停,跟在武承嗣身边。 武承嗣猛地一停,神情巨变,眯起了眼睛。 “下官才接到线报,手下捕快捕获了一名身怀重金的少年,行迹鬼祟,唤作朱南山……” “可还活着?” “自然” 武承嗣满脸狂喜,他不屑欺瞒下区区一个小人的钱帛,交给朱南山后,便不再理睬。 不待他开口,王禄又接着道,“只是可惜,他头部受到重击,失去了记忆,只会写写画画,连人都认不得了,可惜” “你……”武承嗣骤然喜悲,身躯摇晃,会写写画画,随时可以将假冒来俊臣上奏疏的事情揭开,失去了记忆,再想用他揪住权策的尾巴,却是再也不可能。 真是天衣无缝的措置,王禄若有深意的眼神令他无地自容。 “权策小儿,欺人太甚……噗……”一口鲜血喷出,武承嗣直挺挺拍在了洛阳府门槛上。 撞了个头破血流。 第294章 夺储风云(三十五) 晨曦初露,太初宫,长生殿。 武后一夜好睡,起兴时分,容光焕发,肤色气色都是上佳,万种风情随着婀娜步态流溢四方,近身服侍的女官和宫娥,年纪都只有二十许,正当青春妙龄,却对眼前这年过半百的女人艳羡万分。 梳妆着衣完毕,武后又细细享用了早膳,之后,才缓缓踱步来到外殿,上官婉儿已经躬身等在了那里,武后踞坐下来,微微眯眼片刻,朝中诸多要事乱局一一浮现在心头,这些东西,绝不足以影响到她的作息和饮食,也许这才是她永葆青春和健康的秘诀。 “陛下,这是魏王的告病折子”见武后睁开凤目,神光湛湛,上官婉儿将最紧要的奏疏放在了她面前。 武后嘴角掀起一抹嘲讽,嘲笑武承嗣,也嘲笑自己,自己孜孜以求,袖手等待的朝局人心真相,活像是一幕盛大的滑稽戏,调门起得轰轰烈烈,却在须臾间被打回原形,都是虚妄而已,不管是昔日微服私访,得知民心向李唐,还是眼前储位之争,得见朝官服膺武氏,都不足为信,不足为凭,更不足为惧。 断天下事,本当尽在朕一心之内,赤心石也好,黑心石也罢,正适合当那城墙的边角料。 奏疏翻开,满纸尽是辛酸泪,武承嗣将自己的可怜之状描摹到了极致,又将两个儿子的惨状详细说了一番,特意提及洛阳府尹王禄的作派言行,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地话,“……赖权郎君之伤,权郎君护卫之得力,乃有今日,臣父子三人同感大恩……” “哼,废物,堂堂武家亲王,位极人臣,敢做不敢当,一遇挫折,只知呶呶不休乞求,竟不如区区一吉顼”武后将奏疏丢落在地上,刺杀一案后,武承嗣党羽万马齐喑,唯有吉顼不屈不挠,奋力反抗,大局之下,暂时放下了与武延秀的龃龉,不停上奏疏为武延秀辩解,弹劾洛阳府屈打成招,残害忠良,试图为武延秀脱去行刺亲兄长的罪过,保住武承嗣的兜裆布。 上官婉儿看过这份奏疏,一直心惊胆战,忧虑武后怪罪权策,见此情状,心下稍宽,试探着问道,“陛下,魏王提及权大夫,可是行刺之事,与他有干系,他也负伤,是苦肉计?” 武后瞟了上官婉儿一眼,嗤笑道,“权策尽可以苦肉计,尽可以行阴私之事,但他却无通天之能,可改易人心,武延秀刺杀武延基,总是铁打的事实,自己心怀不轨,为人所趁,居心不如人,手段不如人,愿赌服输,复有何言?” 上官婉儿听得心惊肉跳,拿捏不清楚武后所言是正是反,心意到底如何。 “他既是病了,便好生将养,想必也不过三五日,就能调养好”武后哂笑,正旦大飨近在眼前,以武承嗣的性情,便是爬,也会爬到新修成的明堂参与盛事。 “是”上官婉儿领命,代为朱批,援笔立就,字里行间有一丝关切,也有一些不满之意,正合武后心思。 之后阅览奏疏,便可见不少都是为皇嗣一党鸣冤的,保举回朝的,很是热闹,有不少人保举的,正是自己弹劾入狱的,很是可笑。 “悉数折扣三成,照准”武后简单翻阅浏览,清脆的笑声一直停不下来,无意一一处置,定下了大的方略,推给上官婉儿朱批。 处理完政务,武后去沐浴一番,前往明堂视察,这是前冬官尚书魏元忠请示了多次的,武后一直未能拨冗,今日有了兴致,他却已经被流放在千里之外了。 路上,武后一直沉默,在洛城殿前驻足片刻,这里是她殿试贡生的地方,“为政之要,首在得人,婉儿,有个臣子,有才干,有谋略,还是皇亲国戚,名重当世,假以时日,定可为国之干城,他眼下许是忠心,要怎样,才能确保他的忠心不会改变呢?” 上官婉儿听得一抖,哪里听不出来这说的是权策,心念电转,轻声道,“陛下亘古明君,驾驭朝局如同翻掌,只须陛下眼神微动,哪有悖逆之臣?”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伸手抚了抚上官婉儿润滑的脸颊,幽幽道,“婉儿说话还是那么好听,只不过,朕,也会老的” 上官婉儿和众多随侍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陛下万寿无疆,韶华永在,切莫出此不祥之语” “不祥么?呵呵”武后摆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朕有天下,却无意于人心,彼等为朕所治,有何资格左右朕行事?” 武后负手而立,头戴初升旭日,周身金灿灿的光辉,令人无法直视,“想让一个忠臣,永远做忠臣,很是简单,只须令他永远无法当皇帝即可” 上官婉儿等人张口结舌,头颅伏得更低,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句“陛下圣明”。 武后似是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一甩袍袖,当先去了明堂,一路走马观花,冬官尚书缺位,两位侍郎萧至忠和宗楚客一道陪同,却是连开口介绍一句的机会都未曾得到。 “摆驾义阳公主府,朕去探望探望权策” 义阳公主府,已经有许多贵人在了。 权策负伤昏迷,消息传出,神都惊骇,才出炉的皇族第一人双双中箭,市井勾栏传说流滥,说什么的都有。 高安公主和李笳婆媳俩吓了个半死,一路哭哭啼啼来到义阳公主府,千金公主随后赶来,没多久,太平公主也来了,加上定王武攸暨、安平王武攸绪等人,达官贵人很是不少。 武后过府,他们都只好回避一边,义阳公主很是惶恐地看着武后制止了权策起身施礼,亲手为他拆解绷带,擦拭身体,动作缓慢而轻柔,伤口结痂,行止自如,已然没有了大碍。 “储位之事,可谓浮云,自今日起,一切如旧,唯独朝局纷仍凌乱,朕甚是不喜”武后慢悠悠地说道,“默啜明日抵达神都,既是伤病好了,你便随朕一同接待,莫要令你母亲和姨母们挂心操劳” “是,臣遵旨”权策心中咯噔一下,苦水翻涌,在床榻上躬身领命,他老早就想下床了,只是高安公主和太平公主不允,他也没有办法。 看他一脸的苦瓜相,武后莞尔失笑,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抚过,“你母亲和姨母们将你宠得不成个样子,男大当婚,岂能由着你的性子,即便不欲过早婚配,终身事也当定下了,终归是要便宜了旁人……” 见他满面苦意更甚,武后心中柔意涌动,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感业寺,定定看着他的脸,轻声道,“罢了,若你不欲远行北疆和亲,便将朝中之事与朕料理个清爽肃静,朕或可为你周旋一二,令默啜送女来京” 说完,起身离去,武后自己也分不清楚,她是不忍权策远走,还是不舍。 听武后这么说,权策心头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机关算尽,却是绕到了自己的头上。 真真是报应不爽。 第295章 夺储风云(终) 如意元年腊月二十五,鸿胪寺卿邓怀玉陪同后突厥可汗默啜抵达神都,作为最后一个到达神都的外藩君王,他的抵达,宣告大周神都进入了四海升平的朝贡时间。 宰相岑长倩、李昭德与金紫光禄大夫权策,一同出北郊安喜门迎接。 三人之中,岑长倩心事重重,李昭德眼中闪着凶光,唯有权策风轻云淡。 前几日朝中剧烈震荡,事起在姜隆之死,这个西域沙陀人采取了极端的手法,只身闯入洛阳府大牢,以猛火油浇遍全身,引火自焚,烈焰包围之中,周身滋滋作响,纹丝不动,口中犹自疯狂大呼。 “行刺南阳王乃我自作主张,与主人无关” “权策小儿,此番杀不了你,我做鬼来拘你” “主人,今生姜隆误你,若有来生,愿再做奴仆,侍奉于你” “哇哈哈哈,为主而死,快哉快哉” 凄厉的嚎叫声全部被压抑在大吼之中,声震四方,衙役捕快纷纷前来泼水营救,却未能成功,姜隆在烈火中焦黑,双目下有一颗晶莹泪珠悬垂,不落下也未曾烧干,官民皆道是上天垂怜,全其忠义。 神都官民口口相传,以忠义之士称之,集资厚葬,来神都朝拜的沙陀王亲自出面,为姜隆主持了盛大葬礼,沙陀王专门上奏武后,祈求准予沙陀国将其魂魄召回。 姜隆死后不久,洛阳府将武延秀判了行凶未遂,因姜隆认罪,武延秀极有可能是为人蒙蔽,罪责再减轻,判罚五十大板,当堂释放。 武延秀回归魏王府,武延基的伤势比权策严重许多,不顾身体初愈,立即离开府中,前去拜望同时受伤的权策。 自义阳公主府离去之时,武延基手中多了一份房产地契和众多奴仆身契,没有再回魏王府,径直在西城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门上挂起南阳王府的门匾,武承嗣听闻此消息,沉默良久,终是安排府中武延基得用的管事,领着众多仆从,带了数十辆马车的钱帛物件,送入武延基府中,默认了武延基自立门户的事实,两个儿子势同水火,强行聚在一处,只会更增烦恼,离得远一些,也许还能剩下些许血脉情。 就在波澜将近平息之时,蓄势已久的凤阁侍郎李昭德骤然发难,平添波折,先是寻了诸多罪状,一力主张严惩凤阁舍人张嘉福,最终将其杖毙,打一只死狗本算不得什么,偏李昭德犹自不满足,上了奏疏,罗列武承嗣诸多罪状,请黜退武承嗣宰相之位,只享有皇族亲王尊荣,不预朝政。 朝野为之大哗,吉顼四处串联,以哀兵之姿商定行止进退,预备一场前仆后继的大反攻,岂料不等到上朝,葛绘便聚集数十名朝臣入宫请见,请以离间天家骨肉,祸乱朝纲,妄议储君之罪,处死御史中丞来俊臣和地官侍郎吉顼,拨乱反正,还朝堂朗朗乾坤。 这数十名朝臣并非都是权策党羽,有麟台监宗秦客,有大理寺正狄光远,有春官侍郎严善思,有羽林卫将军武秉德,还有秋官侍郎李尚隐和夏官侍郎刘幽求,连姓韦的都没有漏下,文武兼备,级别虽不高,却云集了除皇嗣与武承嗣两个当事人之外的各家各派人马,足以代表朝中主流态度。 武后在观风殿宣见,温言慰抚,嘉奖他们勇于任事,却并未表明态度。 次日颁下诏书,将此次夺储风波的始末,悉数归咎于来俊臣和吉顼,下令将二人凌迟处死,但同时,也赐下鸩酒,令罢官的娄师德和在家反省的苏味道自尽。 吉顼雄赳赳气昂昂上朝,走到半路便被如狼似虎的大理寺官差逮捕,押赴重玄门外行刑,与他一同受刑的还有一代酷吏来俊臣,他经营得当,没有像周兴等人一样,因大周稳固,鸟尽弓藏而死,但却无端倒在了皇储之争上。 政治一物,果然是触之即死。 来俊臣嚎啕大哭。 当日朝会,可谓普天一洗,改头换面,朝臣专注于政事民生吏治,陡然实现政通人和。 安稳了没几日,武承嗣病愈回朝,失去了皇储之位的奢望,他将名为置之度外,专心打击报复,权策是他的最大敌人,奈何有武后宠爱眷顾,不能下手,皇嗣李旦因祸得福,经此风云,反倒储位更稳,他的人马已然凋零,只有个豆卢钦望硬挺着,不便下手,原本中立,却在夺储斗争中反对他的重臣便成了他针对的对象,短短时日,已经将宰相之中的格辅元、洛钦立等人送入牢狱,瘐毙,暴病而死,花样百出,无一得活。 而今,他的矛头对准了李昭德,这个在整个斗争过程中无所作为,却在最后关头跳出来痛打落水狗的强势宰相,是武承嗣最为痛恨的,他采取了与权策当初替王晖报夺妻之仇几乎一样的行动,告发陇西李氏阴谋造反,而李昭德为之内应,各式各样的证据纷纷出炉来,陇西李氏再度遭到严酷打击,李昭德寝食难安。 “李相,权大夫,陛下虽令我等迎迓可汗,却未曾言明主次,想来另有深意,不知二位有何看法?”岑长倩自忖将会是武承嗣的下一波攻击目标,情绪很是低落,一张老帅哥脸无精打采,气色灰暗。 李昭德不答,权策赶忙拱手道,“陛下未言明主次,按朝班排序最好,切莫节外生枝” 他并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尤其是牵涉到终生大事,更是绝不可能忙婚哑嫁,任由武后三言两语定下。 默啜可汗来京,摆明车马要和亲,如果他真的有他所说那么疼爱女儿,定然要将她带上,由她亲自选择,他不宜出头,冷眼旁观,察知那位云曦公主是何等样人,方便早做准备。 如果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疼爱女儿,那么一切都是可以做交易的,他更是应当隐身在幕后,静观默啜性情,才好对症下药。 岑长倩听出了权策的淡淡警告之意,本想着年轻贵人爱出风头,送个人情出去,也好结下份善缘,却不料适得其反,竟似惹怒了权策,当即便偃旗息鼓。 李昭德抢先一步,在旁附和,“正该如此,都依权郎君” 岑长倩脸色更阴沉了几分,拨转马头,不再开口。 默啜可汗的护卫仪仗,大周的迎接护送队伍在漫长的天际线外奔驰而来,铺天盖地。 两厢车马停驻,邓怀玉引领着一个顶盔掼甲的白面突厥将军上前,扬手介绍,“阿史那将军,这是大周宰相岑长倩,李昭德,这位是义阳公主之子,陛下外孙金紫光禄大夫权策权郎君” 那白面将军眉目蹙了起来,抿了抿嘴,似是压制了怒气,和声含笑,问道,“久闻陛下座下武姓子侄众多,亲王郡王成群结队,为何不舍得遣派一人前来,而只是派了个公主之子,我们都晓得,中原人的大夫都是吃闲饭的,可是有怠慢之意?” 声音清脆平和,含义却是冰寒。 邓怀玉赶忙解释,“阿史那将军有所不知,权郎君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后辈之一,虽不任实职,却久蒙陛下重用,文采武功,冠盖同侪,剑南道安戎城之战,便是权郎君一手操持,世人皆称之为皇族第一人,有他出面,足见陛下对可汗的器重” 阿史那将军横了一眼看过来,与权策对视,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在他身上扫视一圈,眼中带着犹疑,“这就是那个权策?却未料到阁下不是个威武将军,只是个孱弱文官” 权策笑了,他见惯了逢迎赞颂,毕恭毕敬,随着武后和太平公主恩宠日深,世间能让他屈膝俯首之人绝少,见面便被鄙视,还是第一遭。 还算有趣,云曦公主。 第296章 还君明珠(上) 如意元年腊月底,武后先是集体宴请了西域诸国、南诏诸国,东部高丽、新罗、百济和倭国,后又单独设宴款待吐蕃大相论钦陵,契丹酋长李尽忠,后突厥可汗默啜三人。 权策全程陪同,武后指定了他的坐席,就在自己侧后,尽显尊崇受宠。 宴请默啜可汗之前,朝中风云再起,李昭德因坐陇西李氏部分成员谋反一案,被处死,宰相第一的岑长倩见势不妙,自请出塞监军,连春节都不过,主动避出朝堂。 至此,包括苏味道、格辅元、洛钦立、李昭德和岑长倩,先后有五名宰相因此次夺储之争或丧命,或离职,加上朝中位卑权重的来俊臣、吉顼、司马承祯,政事堂宰相超过半数遭厄,为之一空。 武后放任武承嗣大逞威风,在他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刻,武后却加其特进,免常朝,这个处分,等同于批准了李昭德当日的黜退奏请,却是在其人已经含冤入土之后才得以施行,所谓帝王心术,大抵如此诡谲无情。 其后,武后升补内史武三思、太常卿欧阳通、秋官尚书狄仁杰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迁给事中李峤为侍中,以天官尚书豆卢钦望为凤阁侍郎,以地官尚书武攸宜为鸾台侍郎,同列政事堂为相,升地官侍郎陆象先为地官尚书,迁春官尚书武攸绪为天官尚书,升春官侍郎严善思为春官尚书,升夏官侍郎刘幽求为夏官尚书,升秋官侍郎宋璟为秋官尚书,升冬官侍郎李尚隐为冬官尚书,任太仆寺卿韩咸为大理寺卿,补铨选郎中崔湜为太仆寺卿。 另外,委任西羌土王、扶国公拓跋司余为万骑将军,统管北衙万骑和焰火军。 一番调度急如暴风骤雨,兼顾了各方利益,只不过颇为令人回味的是,皇嗣、武承嗣的人马都只有一人为相,豆卢钦望和李峤,武三思也是如此,除了自己名列宰相班首席,各部尚书却是一人都无,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人马各自占据两部寺,却是无人为相,中立势力飞速崛起,有同情皇嗣李旦的,也有武家中人,最为亮眼的,却是权策,他的名下已有一人为相,两人为尚书。 武后的意图几乎肉眼可见,无意当储君,无意傍储君的,才会委以重任,此等格局,任意排列组合,都无人可揽权成势,唯有武后可居高居中,乾纲独断,这个格局各取所需,安抚压制浑然一体,如无意外,想来将会维持极长的一段时日。 陶光园,瑶光殿。 宫廷盛宴,地龙烧得热气腾腾,权策沉默着望着武后挺拔的遒颈玉背,心生叹服。 他满脑子政治思量,却没有发现,在后面,也有两道视线在凝望着他的背影,上官婉儿痴痴望着他挺拔的脊背,泪水逆流入心,龙肝凤髓也只有苦涩一味,她已经知晓了武后的安排,娶一胡人女子为正室,权策问鼎帝位的可能便几近于无,这似是一件好事,饱受猜疑的日子,她经历过,付出了名节代价,如今郎君也将跳出来,与她的方式异曲同工,她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呢? 谢瑶环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她不敢看权策的背影,却又忍不住要去看,那个背影令她魂莹梦牵,只是那上头似乎有艾薇的画影,每每令她自惭形秽,不怪艾薇能得到心灵归宿,她可以为他去死,自己呢,却是日日盯梢告密,有何资格相提并论? 酒过三巡,权策做着自己的本分,随大流举杯,该拜贺就拜贺,一丝不苟,毫无差池。 默啜可汗身后,坐着那个白面的阿史那将军,附耳在默啜耳边说了句什么,默啜只带着半分醉意的鹰眼一轮,瞬间醉眼朦胧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戟指权策,“陛下,久闻大周待客之礼周全,此地多有大周高官大将,王公大臣,都在臣坐席之下,那是何人,如何能位居我上?” 武后莞尔一笑,眯着眼道,“此乃朕之外孙,吾家千里驹,莫看他此刻乖巧,若朕是可汗,恐不愿在宴席之外与他相见” “区区一少年,此间有他长辈,年齿大过他的也尽有,陛下恩宠太过,岂不与他招祸?”默啜显然听了那白面阿史那将军说的权策事迹,并不纠缠何处相见,反而用长幼尊卑找麻烦。 坐在宴席下首首位的,是特进武承嗣,罢官免职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此时现身人前,浑似老了十岁,闻言义正辞严驳斥,“自古有达者为先,岂能因年齿而定贤愚,权郎君大有本事才华,文武全才,如何不能列座你上?” “哦哈哈,那是最好不过,我突厥勇士,最是崇拜威猛汉子,我手下护卫三十人,权郎君任选一个,就比拳脚功夫,你打赢了,我送你一件宝物,你输了,便乖乖到下首来坐着,如何?”默啜可汗借着醉酒遮掩,更是肆无忌惮,来到殿中叉腰跳脚,不停叫嚣。 武后将权策招到身前,牵着手笑问道,“你可愿意下场比试?” 权策含笑,亲昵地靠近武后跪坐下,他自是不惧比试,但是这种让人吆喝驱赶着选猪肉的感觉,委实不爽利,“陛下,此间乃国宴,无私事,臣之个人荣辱,不值一提,不妨修正一下赌注,若臣赢了,便请后突厥岁贡骏马三千匹入朝,若臣输了,我愿受可汗亲手责罚三十脊杖,以偿失礼之罪” 武后眉头微蹙,上官婉儿身子一抖,坐中出来不少人表示反对,声言权策身份贵重,又是重伤初愈,不宜动武,更不宜无端受责。 武承嗣不阴不阳地道,“权郎君一腔忠勇赤诚,诸位何苦作梗?” 默啜可汗紧跟着一锤敲定,“一棍子,一百匹马,你是皇帝的孙子,值这个价码,好汉子,来挑你的对手……” “可汗且慢”白面阿史那将军拦下了,然后是一段语速极快的突厥语对话,默啜可汗显然拗不过自己的手下将领,气咻咻点头允许,一屁股坐在坐榻上,举杯就是一通牛饮,络腮胡子上酒浆淋漓。 权策神色一整,将衣襟下摆塞进了玉带之中,阔步昂昂走下御座高台,气势为之大变。 他与自己的对手正面相对,虽知道她是个女子,很可能就是默啜的掌上明珠,却也丝毫不曾小看。 权策礼让一下,示意对方先出招,阿史那将军仰着下巴,高傲拒绝,权策便虚出一招,待她反击之后,才退后一步,开始迎战。 双臂甫一相撞,权策更加谨慎,数年来,他练武强身从不间断,这阿史那将军的力道,竟与他相差无几。 拳来脚往数十个回合,两人旗鼓相当,权策伤口迸裂,浸出殷殷血迹,动作虽有所迟缓,力道也不够大,辅之以脚下动作,却能保持不落下风。 权策试探着改变了策略,以旋绕和身形移动大开大阖,寻找一击制敌的方法,衣摆如同睡莲款款摆动,阿史那将军明显始料未及,面对权策刁钻的一拳,只来得及转过一半身体,眼看就要挨上一拳。 机会的确很好,可惜权策却打不下去,因为对面转身一半的阿史那将军,暴露出的部位是胸前,权策收回拳头,拧身缓过攻势,阿史那将军却老实不客气,顺势伸脚一踢,将权策踢翻在地。 天蓝的地毯上,他身躯滚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 众朝臣蜂拥而出,将他扶起。 权策冲默啜拱拱手,“可汗,在下输了,请行刑” 阿史那将军却腾腾几大步走上前,大声道,“权策,你有伤在身,还能迎战,也敢认输,我敬佩你,但你不是个真正的好汉子,为了胜利,好汉子可以不惜代价,你却因为……放弃了胜利的机会,我看不起你” 权策笑笑,“阿史那将军所言极是,心有顾忌,终难成大事,但人生天地间,无人是赤条条的,有些事情道理牵挂羁绊,能让我们变得更强,若我再强一些,不管如何,都可以赢你的,所以,阿史那将军,我还是输了” 阿史那将军眼睛眨了眨,似是觉得新奇,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识破了我,为何还迎战?输给女人,不是更羞耻吗?” 权策怪异的看了她一眼,不予搭话,请君暂看御座上,着凤袍统天下者,还不是个女人,谁又能赢过她分毫? 两人耽搁这一小会儿,武后已降阶而下,权策输了,她却不觉得丢脸,权策有伤在身,有获胜的机会却不知为何放弃了,她相信权策自有道理,这小东西行事,总有一股子侠气荡气回肠,她将权策拉到身前,看了良久,轻声问,“可行?” 权策躬身点头。 武后抚了抚他的脸颊,又猝然转身拂袖而去,“可汗请行刑” 条凳梃杖齐备,权策解去上衣衣衫,伏身在条凳上,穿衣不显,此刻满身雄健气息铺面而来,大殿里的热气似乎更甚三分。 “啪啪……” 脊杖声起,权策新旧伤痕相加,呕血当场。 第297章 还君明珠(中) 如意元年底,权策以伤病请免朝正旦,不与正旦大飨。 武后不许,言称此乃朝廷盛事,不当缺席,令其勉力。 正旦大飨之日,武后先是御则天门,群臣百官勋贵列位,外藩一一朝贡进礼,队列绵长如云,由朝日至午后,为免误了祭祀的佳期良辰,鸿胪寺不得不加快进度,令数个藩属国于御道并行,洋洋洒洒看上去虽凌乱,却更有繁茂景象,武后颇为开怀。 朝贡之礼完毕,万骑将军拓跋司余引万骑先导,骏马勇士如龙虎之象,壮阔豪迈,藩属诸国听闻此人乃是西羌土王,神色各异,不少藩属都在炫耀自家国人在大周为官拜将,与有荣焉,归属感颇强,反应最剧烈的莫过于吐蕃大相论钦陵,安戎城之战,羌人突入吐蕃高原数十日,糜烂部落不下数百,结下了几辈子都洗刷不清的仇恨,虽说他知晓这是大周驱虎吞狼,刻意为之,但吐蕃东半部,遍地的鲜血却不是区区几句阴谋论能越了过去的。 论钦陵黢黑的脸上皱纹密布,与他不到四旬的年龄颇不相称,面上总带着苦闷之色,并不见一般权臣的飞扬和雍容,他微微抬起眼皮,飞快扫了一眼金光灿灿的御座,那上头都是华贵威仪的妇人,唯一的男人,就是吐蕃的最大仇敌,权策,看他所在的位置,近在大周皇帝身侧,吐蕃要复了这两箭之仇,却并不容易。 他只是轻轻一扫,却被权策敏锐捕捉到,过了一会儿,权策视线游动,看了过来,冲他微微躬身点头为礼,用手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他的脸色苍白憔悴,时不时紧一下眉头,强忍住身体各处的痛楚,武后令他勉力,他只好来,但他并不知道武后的意图,正旦大飨于皇嗣李旦等人或许是紧要之事,兵家必争之地,于他,却是可有可无的繁文缛节。 习惯了居于幕后操纵风雨,他已没有走向前台的想法。 权策与上官婉儿一左一右陪侍武后,侧目的不仅是论钦陵,还有众多朝臣,若说宴请外藩,还有些许私人性质,武后安排权策随身,只能说明私心之中对权策的宠爱,不足为训,此地可是正旦大飨,祭祀大事,为国之重典,权策仍在武后身侧,其中值得玩味的意涵就多了。 “呜呜呜……” “咚咚咚……” 雄壮的号角声响起,狮虎象各类猛兽低沉嘶吼,万骑将士于御道两旁列队肃立,人马严整如一,万象神宫前,一员金盔金甲的猛将横刀立马,正是拓跋司余,他面色沉肃,眼睛扫过纹丝不动,处变不惊的手下骑兵,心中有骄傲也有压力,这支队伍是武后身边的谢瑶环将军练出来的,他却是坐享其成,有如此强大的基础,若不能令万骑傲视北衙,他势必无脸见人。 想到同样归了自己执掌的焰火军,他的压力更大,此军成立以来,虽兵额不多,却别有秉性,自成一体,前有武延基,后有李湛,都是背景强大之辈,纷纷在焰火军碰了个灰头土脸,折戟沉沙,武延基直接被手下军官营啸弹劾掉,李湛因泉毖之死引咎辞职,明眼人都不难看清楚,引咎是假,驾驭不住焰火军,借机体面脱身是真。 “臣扶国公、万骑将军拓跋司余,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御万象神宫,祭飨天地宗庙”拓跋司余轰然一跪,鼓角声再起,武后理理袍袖,沿着御道款款而行,御道两侧一排万骑骑兵,两排文武朝官、藩属国贡使和公卿勋贵,风行草偃,相继跪倒在地。 日光下澈,格外钟爱她金黄色的凤袍,光芒熠熠,冯虚御风,冬日朔风在她身上打了个旋儿,卷得衣袂翩然飞舞,将她的磅礴气势绵延开去,几乎充塞天地,巍峨的万象神宫等待的,唯此一人。 春官尚书严善思主持大飨仪式,按照仪礼规程,高声唱和,皇嗣李旦终于得到了本就属于他的亚献机会,随着殿中礼乐,踩着步点舞动身躯,向首献武后呈递各色祭祀礼器,九鼎八簋玉璇玑,酒浆、九牢、牺牲一一到位,到呈递最后一样礼器,黍稷,也就是粮食的时候,李旦捧着一大穗巨型禾苗奉上。 武后却没有伸手去接,“权策,替朕拿来” 早在武后登上御道,权策便隐身在人海之中,葛绘和薛崇胤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跟上祭祀的队伍和节奏。 听闻武后召唤,权策面色不变,举步往前,心中却是腹诽,武后的精力实在过于旺盛,无时无刻不旁逸斜出瞎折腾。 他的伤势犹重,脚步有些慢,每动一下都要忍痛,走到神宫中央,牙齿都已经咬疼了,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到李旦面前,平伸双臂,将那束禾苗接住,并不与祭品相接触,转了个身,向斜后退了一下,稳稳落在李旦之后,弯腰躬身,双臂伸长,将禾苗奉送到武后面前。 这个动作将他的脊背伤处拉开,剧痛来袭,胳膊微微发抖。 武后将禾苗接过,摆了摆手,早有两个女官上前,将权策扶出万象神宫,她强要求权策参与正旦大飨,也只是为了让他露上一脸,多积攒一些政治资本,派上些更大的用场。 武后目光流转,在李旦脸上扫过,他尽自掩饰,眼底的失落和愤懑却是无法抹去,好容易等来武承嗣倒台,获得亚献正名的良机,却不料未竟全功,斜刺里杀出了个权策。 武后悠然一笑,完成献祭仪式,梁王武三思作为终献上场,手舞足蹈,如同跳大神。 正旦大飨之后,武后又去郊祭武氏宗庙,夜间于陶光园赐宴。 席间多有藩属诸国请求觐见禀奏国情,向天朝皇帝陛下请益。 武后思忖片刻,“诸卿盛意拳拳,朕心领了,只不过国事繁忙,朕分身乏术,如此,朕安排皇嗣李旦、金紫光禄大夫权策代为与诸卿会面,所思所念,皆由他二人转达,若是未曾接到他二人邀请,可投奏疏于鸿胪寺,朕将亲览” 皇嗣李旦就在现场,可占据先机,宴席结束之后,连夜安排僚属与鸿胪寺卿邓怀玉交代,他将与契丹李尽忠、吐蕃大相论钦陵、后突厥可汗默啜以及新罗待封国主金理洪等人会面,不得出差错。 邓怀玉无奈应命,大个头的外藩被皇嗣一网打尽,权郎君的差事,怕难以出彩了。 义阳公主府,权策趴在床榻上,正旦大飨出个场,换来一身火辣辣生疼,他的手中捏着个缀着红宝石的羽毛。 “大兄,这是婉儿姐姐让我还你的,你,可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得罪了她?”武崇行神情焦急,最与他亲近的两个人,如今出了龃龉,是他最最不乐见的。 “崇行不得无礼”薛崇胤呵斥了一声,“上官婉儿不是易与之辈,且知晓不少秘事,若她有反复之意,表兄须早做打算才好” “崇胤多虑了,我心中有数”权策思量片刻,便不难察知上官婉儿的想法,这算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娶时?与其说是还东西,不如说这是上官婉儿心中彷徨,在试探他的心意,“崇行将此物仍旧带回,与她说一句,飘蓬逐惊飚而转,梗断魂落,终有其时,是梦久应醒矣” 久应醒矣。 第298章 还君明珠(下一) 皇嗣李旦捷足先登,抢先与各大外藩会面,却不料惹了一身腥臊。 与论钦陵和金理洪的会面波澜不惊,到了契丹和突厥这里,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契丹大贺氏部落联盟酋长李尽忠,辗转得知后突厥默啜可汗与大周和亲的狼子野心,对此予以强烈反对,表明松漠地区由契丹领有的坚决态度,同时提出要求参与皇嗣与默啜的会面,声称任何违背契丹利益的和约,契丹都不会承认。 后突厥可汗默啜也不是好招惹的人物,咄咄逼问大周慢吞吞搞个什么皇族子弟考功科试,两个最优秀的皇族第一人又同时受伤,避不参加,连续发生意外巧合,是否别有居心,突厥满心善意,却被如此糟践,道义何在?若大周与契丹站在一起,后突厥将不再保证西突厥阿史那斛瑟罗部的安全,请大周三思后行。 这些军国重事,合纵连横的选择,哪里是李旦能做出决断的,只好支吾以对,搪塞过去,惹得契丹和突厥都有不满,各自上奏疏,将事情摊开在了明面上,两方都隐晦指责大周不尽宗主天朝本分,致使武后和朝廷一度极为被动。 武后不得不亲自召见默啜可汗,为此事收尾,两方谈判协调之下,默啜可汗同意改口,不提大周子弟到突厥倒插门和亲,而是嫁女到天朝,且后突厥对大周修筑云州、涿州之间的道路不持异议,武后承诺皇族子弟遴选进度加快,且定能让云曦公主与默啜满意,同时在契丹与突厥的冲突中,暂时两不相帮。后突厥势大,大周两不相帮,其实就是帮了后突厥,但武后有言在先,这种局面仅限于契丹盘踞的松漠地区,一旦有所超出,大周的立场将重新考量。 默啜算是领教了女皇帝的厉害,思维缜密,刚柔相济,且现在大周占据主动,他并无多少回旋余地。 “陛下的外孙伤势如何了?臣下手没有轻重,还望陛下莫要怪罪”默啜话锋一转,转到了权策身上。 “可汗言重了,好了些,这几日他也奉旨会见外藩,却是有意思得紧”武后悠然而笑。 “哦?可是权郎君思虑不周,出了差池?”默啜眉头皱了皱。 “不是,只是他会见的藩属,颇有些意思,令人耳目一新”武后面上笑意更深,眉眼中流出丝丝欣赏之意。 武后不明说,默啜不好再深问,思量着回了会馆,便遣人打听打听,能让武后说有意思的会见举动,定然有些道理在。 回了会馆,召见了使团中的臣僚,密议半晌,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可汗,权郎君会见的使团,有五个,乃是安东都护府室韦部落,靺鞨部落,咱们突厥的执失部落和突骑施部落,还有铁勒诸部的回纥部落,权郎君还亲自去拜访了吐蕃苯教大巫师驻锡的白马寺,谈经论道两日才回” “这许多边边角角的部落,还有失势的神棍,权策会见这些人作甚?”默啜颇为费解,环顾左右,“你们什么看法?” 众臣僚还未开口,门外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人未到,清脆的声音先至,“室韦与靺鞨一南一北,可夹击契丹,也可虎视新罗,执失部和突骑施部是为西突厥准备的,也是为我们准备的,至于铁勒诸部的回纥部,那是钳制西域的,苯教大巫师虽然失势,却在吐蕃高原民间广有影响,有他相助,在吐蕃内部掀起一些风雨,易如反掌” “拜见云曦公主”众臣僚齐齐下跪叩头,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捋了捋山羊胡,“公主所言极有道理,大周皇嗣接见大藩,示好怀柔,权策却截然不同,对大藩以敌人相待,四处埋钉子,时刻预备攻伐,有他在大周中枢,可汗要实现雄心,怕会平添许多麻烦波折” 默啜眼中凶光毕露,咬牙切齿,“早知如此,夜宴上就该一棒子抡死了他” “父汗,你失态了”云曦公主娇喝一声,抚了抚耳边缀着许多蓝色宝石的几条小辫子,鹅蛋脸上,灵动有神的双眸流转,冲默啜挤了挤鼻子,“好汉子都是迎难而上,正面对敌,哪会用那不光彩的手段?权策是大周的人,自然为大周盘算,怪不着他,我们只须采取行动,让他不能得逞就行” “公主所言在理”众臣僚又是随声附和,云曦公主的智慧与她的美貌和异香,是后突厥的三大瑰宝,让她配给草原上的莽汉子,无人能忍得下心,也只有在大周文华宝地,才能找到勉强不辱没公主的男子,也不知那些皇族子弟什么时候比试出结果。 默啜哪里不知道云曦公主说得在理,脸上的酸楚更浓,他的稀世珍宝就要从他身边飞走了,“乖女儿,上赶着不是买卖,即便你看那权策顺眼,也切莫热了心肠,女人家一主动,就不值钱了,要矜持些,等着他来求你……嗷嗷” 默啜一腔爱女之心,奈何说话太粗鄙了些,激怒了云曦公主,老实不客气抬起云纹卷头靴,给了父亲一脚,踢在迎面骨上,很是用了些力气。 父亲的话,云曦公主很少听,她自幼便是个独立有主见的性子,简单更衣换装之后,打扮成了使团的仆役,轻松混出了会馆,她是独自一人行动的,身边的仆役侍女早被她调教出来,对她的命令,绝无半个不字,在外面,也绝不敢多嘴半句。 “喂,权策住哪儿,你知道吗?”云曦公主在街上随手抓了个人问道。 “权策,权郎君?当然是住在上林坊,义阳公主府,由此向北,到洛河,沿河边往东走,过渡口,便是上林坊,走坊市主街,不几步便到了,义阳公主府很是显眼”那人是个热心肠,说得很细致,只是眼神如同看到了个白痴,神都竟还有人不晓得权郎君住处的? 云曦公主默默记下,无视他的鄙视,牵着马就走,本来还打算给他点打赏的,现下却是休想。 “快去通报,我要找权策”云曦公主到了义阳公主府门前,大喇喇地道。 门房阵仗见多了,这等新奇的求见方式,却是头一回,也不敢怠慢,“我家大郎前往白马寺听苯教大巫师讲经去了,贵人请另择时日前来,稳妥的话,您最好与大郎约个时辰,免得贵人再白跑” “听他讲什么经,他只会烧东西”云曦嘟囔了句,怏怏不乐,回头路没走了几步,迎面遇上一行人,为首一人锦衣玉带,骑着一匹纯白的高头大马。 正是权策回府。 云曦公主牵着马站在路中间,对巧遇兴奋不已,想了半天,冒出一句,“你骑的这匹马,有点肥了,跑不快的” 第299章 还君明珠(下二) “唏律律” 玉逍遥打了个响鼻,状极不满,它是御马,只管威严优雅,不是打仗的战马,瘦成皮包骨头哪里还有派头在? 权策笑了笑,拍了拍玉逍遥的马头,“我该如何称呼你,阿史那将军还是云曦公主殿下?” 云曦公主撇了撇嘴,皱了皱鼻子,不服气地道,“随你高兴好了,中原人狡猾,你又是中原人里最狡猾的一个,猜到了也没什么稀罕” “呵呵,公主殿下谬赞了”权策哭笑不得,“权策非多事之人,自会守口如瓶,殿下大可放心” 云曦公主四下里看了看,抬着下巴瞪他,脸色不大好看,“你们不是礼仪之邦吗?就让我在大街上说话?你还骑在马上?” 权策本以为只是擦肩寒暄,打个招呼而已,岂料被人挑了理,当下翻身下马,拱手道歉,“是在下失礼了,殿下请” 当下引着云曦公主去了义阳公主府园林右侧,自己的府邸,到琴心院花厅落座,侍女奉上香茗,云曦公主左右打量,见装饰处处素雅恬淡,并不见堆金砌玉豪奢之处,微微忖度了下,轻声叹口气,“你这皇帝的能干外孙,定是处处遭忌,想必日子过也艰难吧” 遭忌是真,却不在钱帛上,平心而论,武后对他在钱帛财货上算得是最大方的,动辄就是数十上百万贯的赏赐,只是彼此萍水之交,又是外藩贵族,不便交浅言深,提及敏感之事,权策陪了个笑脸,转而道,“殿下稍待,贵人下降,我请家眷陪客” 云曦公主对他的回避态度很是不满,哼哼着捧着茶杯饮茶,本不待搭理他,听到此处,却是按捺不住了,惊声问道,“你已经成亲了?” “殿下误会了,在下并未成亲,家中仅有一妾室主持中馈,操持府中往来”权策摇头,与她谈及婚姻大事,颇为别扭,再次转了话题,“殿下觉得这茶如何?” “哼,侍妾不过奴仆之辈,牛马一般的物事,怎配出面待客?不用叫她”云曦公主翻翻眼皮,极为不屑,端着茶盏啜饮了几口,老实不客气地道,“这茶我在草原喝过,很是金贵,有价无市,听闻是大周的哪家亲王在幕后经营,你与他关系如何,可能帮我定购些个?” “自然是可以的”权策应下了,炒茶能打开销路,武攸暨居功至伟,去除掉官场和婚姻的杂念牵绊,连两个儿子都交给权策管教,他专注商业,也算是如鱼得水。 云曦公主贬抑芙蕖,虽是如今世之常情,权策却心生不喜,要知道太平公主最最看重血统地位的人,也不曾将权策唯一的妾室视为奴仆,当时权策在太平公主府居住,未曾收用侍女,太平公主一度忧心权策身体有隐疾,私下找芙蕖问了不少闺房私隐,芙蕖虽羞臊不已,但自此两人的关系密切了许多,太平公主不乐见权策俭朴自奉,没少通过芙蕖干预权策的衣食。 “殿下既是有意前来,可是有吩咐?还请直言”权策落座在云曦公主下首,笑意淡了许多。 云曦公主并没有察觉到细微的变化,脸颊微微红了下,“你现在伤病好了,怎的还不去参加皇族子弟考功?” 权策蹙了蹙眉,因他与武延基中箭遇刺,宗正寺卿赵祥那边的考功程序又延宕了许久,今日武后与默啜达成了协议,动作陡然加快,他自白马寺与苯教大巫师套近乎回来,就接到了宗正寺的帖子,他与武延基仍旧在榜单首席,以赵祥的行事风格,绝不可能是自作主张,看起来,武后的心意已然近乎定下,要让他娶眼前这个突厥公主为正室。 “许是要参加,大周皇族人才辈出,殿下定能觅得如意郎君”权策苦笑着道,他还会做一下挣扎,只是不晓得武后突然让他与突厥结亲的症结所在,挣扎也只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你这是在自夸自赞么?世人都说你是皇族第一”云曦公主嘟囔了句,脸上漾起一层波光,“你武艺很好,可喜欢打猎么?我还没有在中原打过猎,你带我去可好?听闻中原贵族都喜欢骑着马打球,你会不会?教教我可好?” 权策看了看自己被她扯来扯去的衣角,委实有几分无奈,或许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元气满满,想做就做,只可惜他前世蹉跎半生,忙于果腹,今生又是屡屡在生死关头打滚,早早担当起了一大家子人的荣辱兴衰,少年人的闲情逸致,似是从未有过。 这爱闹的云曦公主,说不得与飞扬跋扈的淮阳王武延秀更加般配。 念转及此,权策心下微动,或许可以与武承嗣联手,将眼前这颗明珠推了出去,刚遭到贬抑,武承嗣定是渴望有抖抖威风的机会,只不过,他不能轻举妄动,且隔靴搔痒一二,试探一下武后的反应,再言其他,武后若是没有通融的余地,一切休提。 “你在发什么呆?”云曦公主仰着脸看他,有几分委屈,“可是你没有空闲?不碍的,我回会馆了,待你有空闲的时候,再来找你耍” 权策心有不忍,也有一丝罪恶感,万语千言到嘴边,只说出一句,“我送殿下” 云曦公主失望了,踢踏着精巧的鹿皮靴,不复方才欢脱,在府门前骑上马,看着朱漆大门前负手而立,温润一团,却难以亲近的权策,眼眶微微发红,她自小受宠,头一回向人示好,却遭了冷遇,心中酸涩不已,这神奇的滋味,令她难忘又难过,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如风而去。 太初宫,瑶光殿,掖庭,虽说由待诏而昭容,提升了不少品阶,上官婉儿的住处仍旧没有换,只是有上次的惊魂,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是新遴选的。 “飘蓬逐惊飚而转,梗断魂落,终有其时,是梦久应醒矣” 上官婉儿把玩着手中的红宝石羽毛,武崇行带来的这句话听上去冰冷决绝,但却自相矛盾,以权策的性情,即便真有决绝之意,也大可收下送还的羽毛,无声胜有声,又何必多此两举? 飘蓬梦醒,不再做飘蓬,不想命运为惊飚所掌握,那么要做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磐石么,郎君? 上官婉儿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她想起了在剑南道鹿堂山,有个童子,叫做祝平安的,越王李贞的血裔,想必,此刻他的护卫和教育,郎君该更加重视了。 “郎君,婉儿会帮你的,我们一道戳破这漫漫长夜”上官婉儿珍而重之将羽毛贴身放好,脑中不停思量,陛下几次三番令郎君现身人前,怕是他眼下太平公主府家令的职务担当不了几天了,该怎样助郎君得个体面又有实权的差事呢? “不好”上官婉儿猛地惊叫出声,武后以结亲突厥确保郎君一世忠诚于她,郎君却不晓得,若是有所谋划动作,忤逆了武后的心意,大事不妙。 上官婉儿原地转了几圈,在桌上随意取了副卷轴,是她平日模仿权策的写实画风涂抹的,“来人,我有一物要交与崇行郎君,随我过去” 她急匆匆出门去,门外却有稀客到来,是谢瑶环。 “瑶环妹妹,却是不巧,我有些紧要事要做,失礼了”上官婉儿顾不得想素来清冷的谢瑶环为何会主动上门,急匆匆告了罪,快步离去。 谢瑶环立在原地,脸上的忧愁更甚,李笊等人都与她断了消息联络,遇到也只是公对公的态度,初还不觉有什么,毕竟她如今是梅花内卫统领,若权策的消息她知晓了,只会为难,时日一久,她心中却开始慌乱,今日来见上官婉儿是想着旁敲侧击,却是不巧。 好像所有人都在忙碌,都有目标,都有奔头,唯独她,是行尸走肉么? 第300章 还君明珠(下三) 如意二年正月初五,武后以落齿复生,改元长寿,因落齿之日在去年五月,遂不以长寿元年纪年,改以长寿二年纪年,公元693年便是长寿二年。 朝臣对此无异议,武后临朝以来,移风易俗不是一遭两遭,登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李唐制度被她革命了许多,偏她总有故纸堆典故为依凭,西周制度也罢,佛家经典也罢,令人难以反驳,也就渐渐习惯了,武后由此便可以将她女人善变的一面发挥到极致。 就在这一天,权策邀请了契丹大贺氏部落联盟酋长李尽忠,突厥执失部首领执失苾力,突骑施部酋长乌质勒,前往新安县观兵,升任夏官侍郎的原太常少卿卢照印,鸿胪寺卿邓怀玉,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万骑将军拓跋司余,焰火军副尉薛崇胤五人应命随行。 武后曾命权策掌理外藩事务,又令他与皇嗣共同会见在京藩属,权策做如此安排乃是分内之事,只不过有旨意在身是一回事,能轻易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引外藩校阅官兵,两件事都很敏感,他敢做,而且轻而易举做成的事情,便是当朝皇嗣李旦,也未必敢想,想了也未必能做成。 清早时分,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城不久,有心人便都得了消息,心思各异。 太初宫,仙居殿,武后得了禀报,微微哂笑,她格局宏大,自不会与一般人一样,计较权策能轻易调度高官重将的事情,权策突然高调的用意才是她关注的。 契丹与后突厥有仇,若是默啜吞并松漠地区的野心不改,兵戎相见之日也为时不远,执失部与突骑施部都是后突厥后背的芒刺,吞不下也拔不掉,在一日便难受一日,权策只请这三家参与观兵,用意再明显不过,针对后突厥,表明态度,他不想娶默啜家的云曦公主。 “小东西,还会使小性子了”武后摆摆手,令上官婉儿上前来,“婉儿,去义阳公主府一趟,就说朕久不见权竺和权箩小兄妹俩,甚是思念,令义阳公主携子女入宫来,朕与她叙叙家常” “是,陛下”上官婉儿躬身领命,心中暗自焦急,武后令义阳公主入宫,叙家常是假,将权策的亲事板上钉钉才是真,当然,帝王心机似海,未尝没有将他们扣为人质的意思。 武后的反应如此激烈凶险,上官婉儿越想越是恐惧,脚下生风快步往宫外去,心中凌乱不堪,一时想着该如何安抚义阳公主,这位是她事实上的婆母,平素最是恐惧宫中,无事从不迈入宫闱半步,听到武后的召见,怕要吓坏了去,一时又暗暗祈祷,武崇行能快些将信息传给权策,尽快设法消除武后的不满,若任由事态滑落,怕会有更加不堪之事发生。 新安县,权策安排的第一站是右玉钤卫,侯思止麾下的这一支有罪之军,经历了西塞一场鏖战,又从府兵改为募兵,脱胎换骨,每个将士骨子里流淌着近乎自虐的严谨自制和锋锐的铁血之气,简单的列队行军,已经让人难以安坐,到了对垒演习,更是热血沸腾。 这并不是重点,侯思止安排了一场大戏,请各方藩属国的护卫队挑选出二百人,再请权策在右玉钤卫赵与欢手下的敢死团任意选择二百人,两方实战对垒,结果是惨烈的,惨只是针对藩属国护卫,以特殊方式演训实战的敢死团以全员负伤,死亡数十人的代价,将二百护卫全数歼灭当场。 李尽忠的脸色很是阴沉,“权郎君,这是在示威么?” “非也,对藩属示威,于我有何利?”权策摇摇头,负手当先而走,并无安抚之意,从地上捡起一柄倒卷断裂的弯刀,“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护卫队之败,非是勇武不足,还有兵刃之差,若是你们需要,条件适宜之时,大周或可襄助一二” 李尽忠嘴角扯了扯,冷哼一声不语,执失苾力和乌质勒却眼睛亮了亮,“久闻大周冶炼锻造工艺非凡,若能购得些许,以作防卫,那是再好不过” 权策含笑点头,“此事我愿协助周旋,藩属强盛,即是大周强盛,大周上下皆喜闻乐见” 到了焰火军,观赏的高台,却是离地三尺有余,且距离校场远远的,足有数百米,校场上的将士们只能看到人影,并不分明。 “权郎君,若是有机密,我等可不须观瞻,若是无碍,便让我们近距离又有何妨?”李尽忠又不悦了,“这样不上不下的,忒不爽利,非大国待客之道” 权策笑而不语,这样粗劣的激将法,对他几乎没有丝毫影响,李尽忠草莽粗豪,若是想走,怕是早就走了,哪里会在此地饶舌。 薛崇胤挥挥手,远远的人影开始动作,伏地匍匐一里路,向着远处的小山头丢出一些黑乎乎的小点,惊天动地的声音响起,高台为之振动,尘土飞起来好几尺高。 又过了不久,又有一批人迎着不时射来的羽箭抱着个方正的灰色包裹前行,将包裹放在了一个石头砌成,高两丈,宽一丈的小型堡垒里。 “轰” 巨响声再度响起,比方才要大上数倍不止,李尽忠的随从当中,有个油头粉面的少年郎当场吓得坐在了地上,远处烟雾弥漫,石头碎裂,火星四溅,极为壮观。 “撤”薛崇胤大呼一声,又有上百名将士涌上前来,将校场中的炸弹火药包碎片一一收拾好,放在麻袋里,忙活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上前请权策等人检验效果。 李尽忠这时候不见了方才可看可不看的嫌弃样子,动如脱兔,直接从高台上跳下,执失苾力和乌质勒要慢一步,也没有他的好身手,动作却也不慢,自高台旁的台阶上疾冲而下。 面对着化为一堆热土的山丘和遍地碎石的石头堡垒,黯然无语。 良久,他们一同返回,李尽忠火急火燎地问,“权郎君,此物可能购得些许,以作防卫?” 听到他连话都依样葫芦,显然心神大乱,权策笑了,正待回答,却听旁边的薛崇胤一声惊叫,拎着披风跑上来,神情惶急,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表兄,崇行求见,府中出了大事” 第301章 还君明珠(下四) 武崇行并没有义阳公主府中的什么紧要大事,那只是他打的幌子,将权策诓了出来,告知了上官婉儿对他的警示。 不料一语成谶,武崇行到了没多久,芙蕖打发义阳公主府大管家权祥快马赶到新安县,带来了义阳公主、权竺和权祥已经被接到太初宫中的消息。 “枝干枯而桃叶落,中心之事,可迎不可逆” 桃叶落?中心之事,忠心之事? 武后令自己迎娶云曦公主,是为了让他保持忠诚? 是了,妻子是胡人,子孙后代都有胡人血脉,坐江山的正统性便失去了。 权策艰难地闭了闭眼睛,他孟浪了,这段时日武后的宠爱和厚待,消磨了他的警惕心,竟然在不清楚她出手意图的时候,竟敢出招硬抗,用的还是如此浩大的动作。 真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了。 “主人,眼下当速做决断,以免夜长梦多”权祥焦灼不堪,府中只剩下芙蕖娘子在,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他出来的时候,芙蕖娘子令人架了马车,朝太平公主府上去了,要是太平公主措置不当,事态怕会更加复杂。 薛崇胤和武崇行紧张地盯着他,看他如何分派下来。 权策看了看不远处烦躁乱走的李尽忠等人,微微苦笑,现如今,兵器可以继续卖,只是要换个玩法了,“崇行,权祥,你们二人速速回神都,崇行去请定王、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出面,我要组织一场马球赛,一方是皇族子弟,另一方是外藩贵族子弟,比赛日期定在后日,权祥传令给权立,安排马球场地和后勤,钱帛花用不拘多少,定要安排妥当,场面尽可能大一些,不得出差错” “是,主人”权祥响亮应命,快跑几步,跳上马狂奔而去。 “大兄……”武崇行犹豫了下,似是不解如此危急关头,权策怎的还在想着打马球? 薛崇胤上前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还不快些去,表兄行事自有道理,照做就是,记得与母亲说,将我与崇敏都算上” 武崇行干笑两声,“那我也去” “休得罗唣,与外藩争风,乃是大事,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薛崇胤呵斥一句,行伍生涯未久,已然染上不少武夫习气,动不动就动手,将武崇行提溜上马,给他加了几个护卫。 武崇行老大不乐意地上马,倒是晓得轻重,快马加鞭。 权策转而回到高台上,李尽忠却仍是惦记着方才威力巨大的炸弹和火药包,顾不得发泄被晾在一边的火气,快步迎上来道,“权郎君,此物作价几何?你只管开口……” 权策臊眉搭眼,“此物酋长却是不必惦记了,便是方才的兵刃,能不能成事都在两可之间” 听了这话,李尽忠虽不开心,执失苾力和乌质勒更加沉不住气,“权郎君,可使不得,都已经说下的,可不能出尔反尔” “就是这个话”李尽忠本心也晓得那威力巨大的东西,大周不可能拿出来卖,退而求其次,能拿到制式的横刀陌刀也是好的,在旁边阴阳怪气敲边鼓,“权郎君名重四海,又是大周官方待客使者,食言而肥的勾当,做多了,怕要伤身” 权策无奈地蹙眉凝思良久,“诸位,权策自然有意促成此事,只是,有件举手之劳的事情,要劳烦一二” “权郎君且说来听听”李尽忠俨然变成了三家的军火采购代言人,闻言警惕地道。 “不瞒诸位,近日我遇到些难事,有意筹备一场马球赛取悦陛下”权策貌似开诚布公,其实只说他们能听的,“若诸位使团中有贵族子弟长于此道,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只是如此?”李尽忠将信将疑,试探着要讨价还价,执失苾力和乌质勒却等不及了,“部落多有子弟随行到大周开阔眼界,愿听权郎君吩咐” 李尽忠瞪了两个猪队友一眼,不得已也放下了身段,“我有三子,都在壮年,此番在神都,早就盼着与神都五陵少年戏耍,权郎君有此安排,正是求之不得” 权策点了点头,愁眉却仍旧不展,落在三人眼中,都在揣度权策遇到了什么难事,但却不再开口,开口问了,万一权郎君又有什么举手之劳的事情,却不好推拒。 他们却是想多了,权策想的事情,他们是帮不上忙的,武后那边是政治交代,他驾轻就熟,并不困难,为难的是云曦公主。 如何哄好一个才被他伤了心的异族姑娘,对他是一个绝大的挑战,既然结亲之事在所难免,那皆大欢喜的结局,总好过强行扭瓜,邀请她去观看一场精心准备的马球赛,能不能哄好?若是,被拒绝了呢? 权策纠结万分,天可怜见,前世今生,他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与此相比,他更情愿与朝中大佬争斗几个回合。 即便心中沉甸甸的,前所未有的不托底,权策仍旧强打精神,按照早先定下的章程,又带着李尽忠、执失苾力和乌质勒三人去了不远处的万骑大营,走完了观兵的全流程。 与此同时,权策的请罪奏疏以最快的速度飞入凤阁,又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武后的御案前,坊间传闻也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得沸沸扬扬,权策又一次站上了风口浪尖,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美名,也没有同情,而是戏谑,后突厥云曦公主喜好马球,权郎君为博得佳人一笑,处心积虑组织一场皇族子弟与外藩子弟的马球赛,外藩马球队组织不易,权郎君不惜将大周兵马兵器展示于三家外藩之前,上演了一场大周版的爱美人不爱江山。 太初宫,长生殿,傍晚时分,武后阅览了权策的奏疏,仰天大笑三声,将义阳公主和皇嗣李旦一同唤来,丝毫不在意义阳公主一脸的惶恐,强行与她其乐融融地宴饮了一番,当着李旦的面,笑意盎然,“权策年已满二十,一向眼界颇高,难得有人能让他如此上心,所谓人不轻狂枉少年,虽用观兵组织外藩马球队,委实荒唐了些,谁让朕喜爱他,其中干系,朕替他担下了” “旦,你以加急快马去渑池,令素节长子李璟入神都来,嫡亲表弟的婚姻大事,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李旦脸上羡慕之色一闪而过,躬身应命,“是,母皇,若母皇允许,孩儿有意令成器和隆范出宫,襄助大郎” “哈哈哈”武后朗朗大笑,“甚好,你做舅舅的,也该当出一份力,你且记下了,务必盛大其事,休教外人视我皇族无人” “儿臣领旨”这算是命令了,李旦离席下拜。 武后与李旦母子有来有往,说得热闹,义阳公主心惊肉跳,四顾茫然。 第302章 还君明珠(下五) 神都,四方会馆,后突厥使团驻地。 默啜可汗大马金刀坐在桌案边,鹰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曾经被他打了三十脊杖的青年,当日云曦要亲自上场与他比试拳脚,他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今日几乎坐实,原本觉得有几分本事的有为青年,在他眼中,横竖都不顺眼。 “听说你邀请了几家外藩观兵,为何没有我后突厥?”默啜运了良久的气,才憋出这么一句,他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 “他们都是后突厥的宿敌,若是邀请了可汗,恐有伤合作氛围”权策心中的确有些忐忑不安,却不是对默啜的,面对他的质问,丝毫不掩饰他对后突厥的提防。 默啜浓眉一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既是不将我后突厥当自己人,你来这里作甚?” “可汗,我来见的,是你的公主,不是你”权策面目阴沉下来,心中强行压制的烦躁火苗儿胡乱窜着,“可汗,请恕我交浅言深,我要提醒你,既是有意为女儿寻得如意郎君,切莫将婚事与部族利益混为一谈,若不然,定会两者都落空” “你来见我,便是来耍你的天朝皇族威风的么?那我不欢迎你,莫要忘了,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云曦公主恰好此时来到门前,听了权策的话,登时恼怒,长腿紧着迈了几步,冲到权策面前,瞪圆了眼珠子,为父亲出头。 权策气息一滞,糟心到了极点,神色变幻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低头,该做的事情总要做完,“殿下,权策方才失礼了,我此来,是为邀请殿下的,前日听闻殿下对大周的马球有些兴趣,我便请了皇族子弟和外藩子弟各十二人,于神都苑马球场竞技,若公主有暇,敬请莅临观瞻” 云曦公主见他无奈勉强的情状,心中更是酸涩之意狂涌,脱口就是一句硬邦邦的严词拒绝,“我没有闲暇,不去” 权策被一句话堵得胸口发闷,苦笑一声,利落地决定败退,罢了,皇族第一人要成皇族笑柄了,数年打造的无往不利形象,就此栽在了眼前这个异族女子手里,脸也丢了,场面也做了,不管结局如何,武后却都怪不着他,“既是如此,权策告辞” “等等”云曦公主叫住了他,默啜也伸了伸手,要拦住他,见女儿开了口,便缄口不言,起身离去,权策说的话不中听,但却是有道理的,他爱女成痴,与女儿的幸福相比,自己的颜面和后突厥部落的利益,并不值一提。 “我不去,马球赛还会举行么?”云曦公主望了望父亲的背影,转身仰脸,看着权策,眼睛里有几点晶莹在闪烁。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袭来,权策感到万分局促,这个完全陌生,甚至被他忽视的领域,他一刻也不愿多停留,当下躬了躬身,如实说道,“一应安排都已就绪,自会如期举行” “神都大街上会说话的小孩儿都在传说,你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取悦我,不惜泄露大周军机,到时候,我又不去,你当如何自处?”一串晶莹顺着脸颊滑下,云曦公主眼眶通红,娇俏的鼻子不停翕张,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何要替这个傲慢无情的家伙着想。 权策心中一暖,踌躇了下,终是多说了两句,“殿下不必忧虑,权策不碍的,莫看我如今似是鲜花着锦,其实生来便与大周八字不相和,再艰难的局面我也走过,甚至命都有几次要被收了去,眼下已经算是轻松的” 云曦公主眸子里莫名黯了黯,“你两次动作都如此浩大,却虎头蛇尾,那当如何收场?你可有想过?” 权策笑了笑,没有答话,这哪里是他该想的,武后既是决定用他的婚姻大事来折腾,想必会有替代方案,大周外藩多如过江之鲫,再选个别的外藩公主和亲,也是不难。 两人相对站着,良久没有再说话,眼见气氛有些怪异,权策身心俱不自在,提出要走,“殿下,权策告辞” 云曦公主脚下鹿皮靴一拧,拦在了他的身前,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鼻子皱着,嘴也咧着,颇有些难看,“不是都说,中原的男子,嘴甜如蜜,惯会温柔小意,哄女人开心的么?为何你不哄我,是云曦不配么?” 权策尴尬不已,这次,却是他扯了大周天朝男儿的后腿了,“殿下误会了,权策无趣乏味得很,并不长于此道,你莫要哭,虽你我二人缘法不足,心意难通,有这一番交道,已经足令权策珍惜回味,也盼你能如我一般,想起短暂的来往,能带点微微笑意,以这段记忆当作馈赠,便是再好不过了” 岂料,听权策一席话,云曦公主却是哭的更凶,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拽着权策的袖子,沉甸甸的,抽泣着道,“定是笑不出的,我若不来中原,该有多好,若没有遇见你,该多好,我有好多年没哭过,心也从没有这般痛过” 云曦公主说得如此明白,权策再是对此事呆板迟钝,也不难知晓她的真心,轻轻叹了口气,用两只手握着她的一只玉手,“你今日为我流下的泪,我都会记在心里,往后余生,与你笑容,弥补今日之罪” “嗯嗯”云曦公主用力点了点头,伸着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前心上,一头撞进他的怀中,使劲儿锤了两把。 权策温香软玉满怀,心中却喜意寥寥,一开始就被迫的婚姻,加上习性的不同,家国的冲突,他们两人一起踏上的,必将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神都南郊,韦陀护法菩萨庙。 太平公主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她来到这里进香,一日赛一日的虔诚。 横眉怒目,举着降魔杵的韦陀,仿佛不是一具泥胎木塑,她渐渐感到了自己与他的共鸣,她终究不是母皇,做不到欲成大事,至亲可杀,单单只是最疼爱的外甥儿,便足以破去她所有的铠甲防御。 做护法,也没有什么不好,也能得道,还能亲密无间地侍立在佛祖之侧。 也是一种幸福。 “殿下,明日神都苑都安排好了”香奴在门外禀报,声音颤抖。 “罢了,都撤了吧”太平公主改了主意,他已经够苦了,何必再与他添烦忧。 “是,殿下”香奴应下,抬眼看了看殿中供奉的偌大菩萨金身,每每殿下到了这里,都会心境开朗,莫非真有佛法无边? 香奴陡生敬畏。 第303章 还君明珠(下六) 长寿二年正月初八,神都内苑,车马辐辏,偌大的场地,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云集,留驻神都的四方外藩使团也纷纷前来。 宫中发出左羽林卫禁军,却不封锁门禁,只在神都苑巡弋,在宽广的看台左近驻扎守卫,那里已经更换了许多次旗幡、装饰,席次也随之延伸开去,越来越漫长,开始只有义阳公主、太平公主和定王武攸暨要来,后来皇嗣李旦、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都要来,再后面,皇帝陛下要来,武氏一干公卿勋贵趋之若鹜。 左羽林卫大将军周仁轨骑着马前后巡察,脸色很是难看,昨日夜里,太仆寺卿崔湜登门拜访他,云山雾罩聊了许久,品了茶,喝了酒,明里暗里的意思越说越是分明,宫中上官昭容对他坐着的位子有意,想要请他以文转武,移步担任冬官侍郎,他没有答应,也不敢直接拒绝,只是含糊着,说要想一想。 他也是有根脚的,他的恩主是韦温,曾经是韦皇后,如今是庐陵王妃的堂兄,被巾帼宰相要求腾位子,应当是个荣幸了吧,若是没有韦温的干系,上官婉儿定然不会如此客气,直接下手拿掉他就是了,在左羽林卫那么久,他尽自小心,把柄却并不少。 周仁轨回了回头,身后跟着两个威风凛凛的羽林将军,一个是利州宗室远支武秉德,一个是右羽林卫大将军的女婿野呼利,他们要么是权策一手拉扯起来的,要么是与权策打了许久交道,更曾同袍出征,浴血疆场,与他这个大将军,都只是表面功夫,丝毫不贴心,朝野疯传上官婉儿与权策交恶,或许可以从这里做点事情,引权策插手进来,让他们神仙去作法,抵住上官婉儿的魔爪,自己安安稳稳坐山观虎斗? 周仁轨思来想去,越发觉得此事可行,但与权策联合,也不是空口白牙就可以的,势必也须拿出筹码来交换,只不过需要韦温和房州那边出手,他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能让权策动心的筹码,权策放了两个干将在他身边,不掣肘他都是好的了。 “大将军,此地乃陛下目力所及,这个士兵手掌有残缺,恐有碍观瞻,损伤陛下雅兴”武秉德和风细雨地道。 “武将军所言极是”周仁轨点了点头,武秉德摆摆手,自他身后的随从兵马中,走出一队六十人,替换了此地值守的整队兵马。 周仁轨捋了捋胡须,试探着搭了一句话,“武将军行事干练利落,勇武亦是我军中翘楚,权郎君慧眼识人,只可惜未得实职” “大将军过誉了,陛下明见万里,权郎君才具世所公认,又蒙陛下爱重,入朝为陛下效力,只是早晚之事”武秉德神情有些莫名,虽将场面话圆了过来,终究有些慌乱之色。 野呼利眼睛轮了一圈,赶忙插言打岔,“大将军,时辰紧张,警跸还未曾检查,不能再耽搁了,免得误了差事” 周仁轨经年老妖,自然察觉出武秉德的异常,却佯作不知,顺势策马道,“野呼将军说得对,我们走吧” 巳时整,神都苑马球场四周的看台,已经是人头攒动,前面的贵宾坐席,也坐满了高官大将,只有皇族的贵人们还未下降。 未几,庄严的号角声四起,左羽林卫快骑突然发飙,由马球场入门处兵分两路,疾驰在马球场最高点会和,却并不停下,回到入口处,缠成了两个圈。 其后,东都千牛卫入场,这支功勋军卫全员徒步行进,威势却仍旧不凡,无视左羽林卫的兵强马壮,高傲不可一世,左羽林卫的兵马见千牛卫过,无不抚胸行礼,眼中火热,这还是当初在西塞与吐蕃鏖战之时留下的习惯,保存至今。 自谢瑶环解去兵权,泉献诚曾短暂领过此军,泉献诚撞柱自戕之后,东都千牛卫便没了统领将军,武后令拓跋司余管领万骑和焰火军,却没有提及东都千牛卫,因此,东都千牛卫实质上的长官是千牛卫羽林中郎将韩斋和王晖二人。 说起来,东都千牛卫的番号,已经不合时宜许久了,毕竟东都洛阳都改名叫神都了,但向来喜变的武后,却丝毫没有动静,他们也成了唯一留存了长安都城痕迹的军队,朝中倾向李唐或同情皇嗣的臣僚,无不高看一眼。 “陛下驾到”小太监扬起嗓门,高亢如云的唱声传到神都内苑角角落落。 看台四周的众人一同起立,躬身下拜,武后盛大的銮舆之后,跟着数十上百的贵人车辇,琳琅满目排列出去,霎是壮观。 武后款步迈上高台御座,平伸双手,宽阔的衣袖垂下,流光溢彩,高举双臂,环绕高台四周,高声道,“众卿百姓,且请平身,今日朕与民同乐,非止是尔等君王,亦是一舐犊祖母,今日马球赛,乃金玉姻缘之使者,为促成此事,朕与权策一同任性,若能得成佳话,愿诸卿百姓,同为见证,共饮三杯,若事有不谐,朕愿自罚抄经茹素三月,以告慰江山社稷” “陛下英明,陛下英明”看台四周称颂服膺之声响彻四方,便是桀骜难驯的外藩使团,也为武后的开明诚挚所折服,撅着屁股跪得端端正正,心甘情愿。 武后满意地笑了,纤腰款摆,扶着御座的龙首,缓缓落座,“宣轮台侯、天水公主上前” 权竺拉着权箩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红毯大道上,看台上成千上万的目光,追着一蓝色一粉色两个小小的身影,朝中显贵对权竺已经不陌生,这个不到八岁的小儿,独享荣宠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不新鲜了,那个五岁的小姑娘却是头一回。 武后令权竺跪坐在一侧,将权箩抱在腿上,摆了摆手。 “咚咚咚”击鼓声响起,两个裸着上身的青年登上鼓楼,奋力舞动鼓槌,擂起了鼓。 前排的贵人们不少人惊叫失笑,那擂鼓之人正是九曲侯王晖和豫王李素节长子李璟,他们都是已然成婚,不能参与权策的马球队,便只好以这种方式尽一份力。 一声锣响,马蹄声如奔雷。 两彪人马自看台两侧相对冲了出来,穿的都是御赐的服饰,一方着紫衣,一方着黄袍,都是显贵颜色。 着紫衣的是大周皇族子弟,权策意气风发,扎了个马尾,头戴紫色璞头,紧身的骑装马裤,看上去精神非凡,身边两侧,分别是寿春郡王李成器和南阳郡王武延基,再后头是卫国公薛崇胤和高阳郡王武崇训,还有武崇敏等人,神都中李姓皇族很少,并无适龄的未婚少年郎,太平公主自长安唤来数名噤若寒蝉的国公,以壮李家声势,洋洋数十人。 奔马路过,看台上喝彩声大作,武后含笑点头,看台上却有不少老臣勋贵老泪纵横,先皇子嗣零落,仅余下三子三女,如今庐陵王远在房州,在神都和渑池的二子三女,后嗣齐聚一堂,同心戮力,何其难得。 场上球赛开打,气氛为之沸腾。 上官婉儿侍立在武后之侧,用饱含怜爱的眼神看着武后怀中的权箩,她袖中备了蜜饯,却不能喂给可爱的小姑子食用,忍了忍,转开头,看向身后远处的葛绘。 葛绘淡淡偏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大旗扛了太久,正主也该出山了。 第304章 还君明珠(下七) 神都苑中,马球赛如火如荼。 但中场之后,马球赛已经不是焦点,后突厥默啜可汗倾整个使团之力,置办了仪从煊赫,豪奢华丽的仪仗,内外护卫随侍人马近千人之众,将云曦公主送入了神都苑中。 武后拍拍权竺的后背,令他前去迎接。 权竺半大少年,并不懂得拿捏礼数分寸,只晓得要去迎的,许是自家的大嫂,当下也不怠慢,兴冲冲迈步下阶,只身一人来到云曦公主仪仗前,仰着脸对着大队人马,嗓音清脆,“大周轮台侯权竺,见过公主殿下,陛下有请,敢请殿下移步下辇,共赏乐事” 车马停驻,先迈步车辇的,竟是一双软底花纹重台履,这是大周贵女喜爱穿的,待云曦公主现身,马球场叫好鼓掌声大作,她穿着一袭粉色襦裙,梳着堕马髻,插戴着碧玉簪子,戴着一顶秀气华贵的水晶冠,全套的汉家装扮,娇俏柔媚之中,加上了胡人女子的活泼爽朗,令人难以移开眼睛。 “哼,这女子倒识得些轻重,就是太招风了些”看台上,黄罗伞盖下,太平公主冷哼了一声,眉眼讥诮,若不是她昨日去了一趟韦陀护法菩萨庙,这修得了大造化的女子,此刻应在血泊之中抽搐,哪还有机会招摇满身绮丽风华。 她的上首坐着义阳公主,作为高宗皇帝的长女,她从来未曾得到应有的荣耀,今日得到了,却惴惴不安,不时看一眼太平公主,生怕她心生芥蒂,若是对她有意见还好,若是将矛头对着自己的孩儿,义阳公主却是受不住,眼下见她对云曦公主有些不满,便即随声附和,“殿下说的是,到底是胡人女子,虽学得些表面文章,内里却不见中原女子温婉贤淑” 这话说出,却见太平公主眉头皱的更紧了,抿了抿丰润的嘴唇,劝说道,“皇姐,这门亲事,虽说是母皇越过你定下,但木已成舟,终将是大郎终生伴侣,皇姐为婆母,挑剔媳妇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却不好做过,免得大郎夹在中间,两相为难” 义阳公主连连点头称是,她早想到这一节,自不会让长子难做人,只是奇怪太平公主前后矛盾,旋即想到她素来疼爱权策,衣食住行无不周全,便是亲子,也不过如此,此刻违心劝说,定是真心为权策着想,一念及此,神情言语间,便多了几分真心亲近,“大郎有殿下这样的姨母,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几世修来的福分?或许是吧,他修了几世,能得我来做姨母,我却是修得不够,只修得他做我外甥儿。 “皇姐,同是一家血脉,这见外的称呼还是免了吧”太平公主谈兴全无,悠悠然说出老早想说的话,便移开视线,看着云曦公主在权竺的引导下,登上高台,来到御座旁,敛衽蹲身行礼,却是下了些功夫,学了个全套,太平公主心头堵得慌,却不知,有人比她更加难堪。 武后赐座,上官婉儿亲手为云曦公主搬来座椅,眼见她款款就坐,满面娇羞,一腔酸涩,漫漫如海,几乎将她淹没。 “迎你的,是权策之弟,轮台侯权竺,朕怀中的小可人儿,别看年纪小,爵位却高,乃是天水公主权箩,权策的幼妹”武后笑意嫣然,见云曦公主偷眼打量权竺和权箩,模样甜美如蜜,心中突地闪出一丝不悦,立刻按捺住,面上却仍是带出了几丝怅然,“你是个有福之人,权策人中龙凤,偶尔虽有冷清之处,心肠却始终是热的,形貌秉性,甚肖他外祖当年时,才华本事,又胜出多矣……” 周围侍奉的女官和宫娥,纷纷垂首,状若未闻,上官婉儿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有层层风浪起,不怪武后对权策始终不同,磨砺得狠,盯得紧,恩宠也非同一般,原来还有这般典故。 “皇帝陛下以女子之身坐断天下,是云曦心目中的大英雄,权郎君能有今日,皆是陛下栽培有方,臣女的福缘,也都是陛下所赐,您像是草原上的太阳,日出之时照亮一切,日落之时遮蔽四野,一切都在您心意之中”云曦公主丝毫不敢怠慢,很是崇拜的仰视着武后,像是百灵鸟一般的声音,说着好听的话。 “哈哈哈”武后朗声一笑,不再多说,转身看着台下的马球赛。 大周皇族子弟面对外藩的时候,都是一体,千金公主生怕有人不知轻重,特意挨个府邸拜访,做了些明示暗示,因此场上的皇族子弟,不管是地位最高的李成器,还是往来最少的武崇训,都自觉为权策助攻,很有一番精诚团结,反观外藩马球队,很有几个贵胄子弟技艺了得,奈何配合差了些,总有些失误,互相之间还有人别苗头争锋,进攻尚且可观,防守则是惨不忍睹。 “嗡……” 权策接到李成器精准的喂球,用力勒紧马缰,令其前蹄立起,凌空甩尾,马鞠画出一道亮丽的弧线,稳稳落入网中,又进一球,胜局几乎锁定无疑。 “大周万胜,大周万胜” 赛事未完,看台上的公卿士大夫已然不顾形象咆哮起来,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看得那些强做正经,努力不丢脸的商贾中人自叹不如,自古商不如士,却是有原因的,论放浪都比不过,还有什么好争。 马球赛结束,武后召见双方人等,各有赏赐,唯独落下了权策,只是令他去宫中更衣,将云曦公主送回会馆。 这道旨意传下,神都苑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权策矜持惯了,只是将双手合十,躬身摆手示意,云曦公主却是个活泼的性子,顾不得羞臊,挽着权策汗湿的臂弯跳了两下。 回应她的,自然又是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和善意的哄笑。 过了许久,热情微微减弱之际,权策才得以脱身,举步未久,突闻一声唏律律的马匹嘶鸣,左羽林卫一匹马似乎是惊着了,将背上的骑士颠了下来,四下乱跑,朝着权策直冲过来。 “权郎君小心” “大郎当心” …… 不少惊叫声响起,权策迅疾转身,扎下下盘,双手如同苍鹰展开,紧盯着骏马奔来的方向,做了几个晃动姿势,准确抓住马辔头,双腿腾空而上,夹住马脖颈,一个鹞子翻身,跃上马背,用力扯住马缰,死死勒住,骏马又是一声嘶鸣,使劲儿往前冲,一人一马叫上了劲,权策在马背上剧烈摇晃,险象环生。 “嗡……”一支羽箭飞驰而来,正中那匹马面门,深射入骨,骏马悲鸣一声,轰然倒地。 权策踩着马背借力,跳开几丈远,惊魂不定。 背上一重,云曦公主丢下自千牛手中抢过的弓箭,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背上,方才神勇的射手,此刻从手指到腰肢,全身都在悸动着发抖。 上官婉儿按住了胸口,惊马是早有安排,冲撞郎君却是意外之事,此时,她无比感激云曦公主。 她旁边,武后凌厉的视线扫过左羽林卫大将军周仁轨,口中蹦出几个冰冷的音符。 “拿下他,大理寺问罪,摆驾回宫” 第305章 还君明珠(终) 大理寺官差将左羽林卫大将军周仁轨拿捕下狱,才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韩咸亲自按察讯问,由昼及夜,以半个时辰为界,接连提审数十次,三木酷刑无所不用,逼问其幕后主使及其同谋之人。 周仁轨遍体鳞伤,实在忍受不住,面无人色,全身觳觫,他是极想要招供的,惊马的兵马,便是武秉德新换了兵马的那一队,与自己无干,可武秉德是皇室宗亲,又是权策的党羽,这背后牵扯出来,便是漫无边际,休说是他,便是韦温和庐陵王,也承受不起,再抬眼,望着高居正堂,头顶正大光明,面色阴狠的韩咸,猛然惊醒,这人也是剑南道出身,因安戎城一战功劳,与武秉德一同入朝廷为官,接替了宋璟,掌管大理寺。 周仁轨身上冷汗涔涔而下,心下惨然,“都是我一人所为,权策里通外藩,侍宠横行,败坏朝纲,不杀他,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原来如此,你是受了别有用心之人指使,阴谋破坏大周与藩属的良好关系,尤其是不想看到权郎君与云曦公主结成连理,不惜用出暗杀伎俩,图谋令大周与后突厥的亲善关系毁于一旦,你这等败类,觍颜侍敌,同室操戈,禽兽不如”韩咸的原来如此,与周仁轨的原文差异很大,戟指着他,怒意勃发。 周仁轨张口结舌,横竖是死,索性不再反抗,哼哼两声,“寺卿法眼如炬,我又何能饶舌,还请掷下火签,与我一个痛快罢了” “甚好,好个厚颜无耻的叛国之贼”韩咸怒极而笑,手握火签丢了下去,“先将这匹夫杂治一番,以叛国谋反定案,请旨凌迟处死,判案移送秋官衙门覆核,待驾帖下达,立即行刑”判决完毕,犹自怒气未消,气哼哼地点了一句,“本官对此人深恶痛绝,下列众差人,各守本分,休得自误” 说完拂袖而去,官差对长官的意志自然心领神会,当下将周仁轨拖拽出门,这一番杂治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小命,缺个胳膊断了腿儿却都是可以的,足以令他毁去终身。 “且慢”大理寺正狄光远喝止,“本官有下情上复寺卿,尔等且不急动作” 狄光远快步进了内衙,直趋韩咸的签押房。 狄光远看到的,是韩咸气定神闲地品茗,完全不见了方才怒发冲冠的模样,心中惊疑不定,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来意,“寺卿,那周仁轨不足道,却是庐陵王一脉,其人虽险些伤及权郎君,人神共愤,但若是撕破了脸皮,恐无端树敌,颇是不美,不妨稍缓片刻,以待权郎君措置?” 韩咸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而今狄仁杰拜相,深得武后信任,几成武三思之下第二人,这位相爷公子,却是并未飞扬跋扈起来,也是难得,悠然啜饮一口茶水,若有深意,“多谢寺正善意,本官虽独断一衙,行事却未敢擅专” 狄光远听出他的意思,这是既定的动作,并非逞一时意气,他心中微有些不舒服,他与权策有些交情,在夺储之争中,他又若有若无地呼应了权策行事,眼下看韩咸作派,虽挑明几分内幕,却是带着疏离戒备,不肯切入实质,“寺卿既是心有成算,却是光远多嘴了” “却非如此,本官初来乍到,日后多有要仰仗之处,寺正善意弥足珍贵”韩咸坐直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我闻大理寺职权差事,以往多有为御史台侵占之处,此乃来俊臣奸臣遗祸,大大不合规矩,还须刷新一番,我有意奏疏一封弹劾御史台因循恶政,败坏法度,寺正可愿与我共襄盛举?” 狄光远闻言,心思电转,韩咸辣手处置周仁轨,马不停蹄又要对群龙无首的御史台发难,前者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后者却有理有据,还邀请他同谋,两者风格截然不同,相比之下,后者才是熟悉的权策味道,前者干系甚重,即便不是权策授意,怕也不是韩咸自作主张,只是权策人马向来以忠耿精干着称,谁又能擅自调度呢? 狄光远刹那间闪过许多念头,心头乱糟糟的,却是不敢与这一眼望不到底的强横寺卿纠缠,拱手推却,“寺卿垂爱,下官位卑,不敢预朝廷大事” 韩咸却也并不失望,宽勉了几句,将他送了出去。 狄光远苦苦挨到下值,立时便快马回府,在父亲狄仁杰面前,得了最新消息,秋官尚书宋璟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准许了韩咸的判词,上呈凤阁,宰相众人,包括狄仁杰本人在内,无人置一词,周仁轨的性命,已经去了九成。 “父亲,韩咸行迹怪异,前后不一,到底是何故?”狄光远问出了憋了许久的问题。 “权郎君当出山,不出已不行”狄仁杰沉思片刻,叹息着道。 狄光远似懂非懂,缓缓点头道,“父亲之意,葛绘等人背着他为他谋夺左羽林卫大将军之位?” “背着他?呵呵,却也不尽然”狄仁杰温厚一笑,见儿子满面迷茫,“权郎君安排韩咸弹劾御史台,怕是在为葛绘晋身之路,用意在于酬功,权郎君不在朝,葛绘经营协调,居功至伟,他当是知晓,只是佯作不知罢了” “我也是做如此想,若朝中各派旗下人马,都能自行其是,岂不是乱了套?”狄光远心有余悸,他是主张守序的,不喜纵来横去的混乱。 狄仁杰摇摇头,抚须笑而不语,自家这孩儿却还是稚嫩,人心隔着肚皮,哪有谁,定是谁家人马?背叛和博弈才是朝中主流,若真是死水一潭,怕是龙椅上那位最不放心了。 狄仁杰眼神幽微。 长寿二年正月十三,武后下制,夺周仁轨一应赏赐诰封,处以极刑,罢权策太平公主府邑司令职务,任为左羽林卫大将军,总摄北衙操演募兵之事,赐婚后突厥云曦公主,准大理寺卿韩咸所奏,申饬御史台六位侍御史,擢升侍御史葛绘为御史中丞,行御史大夫事。 这道制书下达,朝臣无不惊悚不安,大周朝中三大法司,御史台由葛绘把持,秋官衙门乃是宋璟掌握,大理寺卿更是韩咸,如此一条龙,权策几乎掌握了朝廷法度命脉,比之于武承嗣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有的忧心忡忡,有的火急火燎,但却不知出于何等心思,竟无人上奏疏反对。 他们不反对,权策便自己反对,新官上任的葛绘,连连上本,将三把火烧向了公认的自己人,同时弹劾大理寺卿韩咸、秋官尚书宋璟,处置周仁轨一案,仓促草率,有失公正,请旨彻查,还周仁轨公道。 初时,武后置之不理,葛绘却如同疯癫,死咬着不放,甚至将左羽林卫两位将军武秉德和野呼利一同牵扯进来,大有不将此事办成大案,决不罢休的样子。 武后仍旧不肯松口,大理寺卿韩咸自请降职,秋官尚书宋璟自请出京。 又拖延了几日,武后终是在奏疏上朱批了准字,韩咸降为太常少卿,以冬官侍郎宗楚客为大理寺卿,宋璟转为冬官侍郎,赴北塞监督营造云州、涿州道路,以河内王武懿宗为秋官尚书。 第306章 何处浮生(上) 神都东郊,将作监,一处工场。 新任的左羽林卫大将军权策携后突厥云曦公主,一道前来,同行的还有明堂尉武崇敏。 “大兄,陛下忒是不公平,水泥是我煞费苦心,与安平王叔一同调试数月得来,到得派上用场之时,却不令我等操持,安平王叔在天官尚书任上,公务繁忙,我却是闲着呢,明堂尉听上去体面,却不过是个侍从官,没劲透了,陛下这是,这是卸磨杀驴”武崇敏一路碎碎念,很是不满。 “呵呵,哈哈哈”权策笑得了不得,眼见武崇敏恼羞不胜,才停了下来,“崇敏啊,莫要焦急,你年岁不大,又才从西塞筑城归来,陛下是体恤你,才让你休息一段时日” 见他神情仍有怨怼之意,权策蹙眉,严肃道,“我等为朝廷享有荣耀,食有俸禄,皆是朝廷所给,民脂民膏,恪尽职尽,竭尽所能便是问心无愧,何必定要纠结事情首尾?你需谨记,为官不可急功近利,也要有功成不必在我的胸襟气度,以你皇室出身,富贵伴生而来,若是再汲汲于名利,必然招祸” 武崇敏赶忙纵身下马来,躬身下拜,臊红了脸颊,“大兄息怒,崇敏不敢,只是,只是心有不甘……不服气罢了” 权策也从玉逍遥上下来,搀扶起他,“你们兄弟素来懂事,我今日响鼓重槌,也是警醒你,攸暨世叔爵封亲王,却操持财货,远离朝堂,以图保全,你切不可因无端小节,卷入不可测之风波,是非之人不可交,是非之事不可做” “是,大兄,崇敏,崇敏惭愧”武崇敏头埋得更低,权策的话,他们兄弟都很听得进去,他却是着急了,不是因为贪图什么名利,而是觉得自己这么大人,却无事可做,还不如崇行,可在宫中各处走动,通通消息,多次帮上了大忙。 权策笑了,工场就在前头,索性步行过去,揽着他的肩头,一路慢行,一路温声安抚,“崇敏啊,昔日西塞筑城,为大周巩固边防,是为军功,今日协助筑路,可军民两用,利国利民,不必只着眼在我这一亩三分地,放开了眼界,你是大周的功臣” 武崇敏仰脸看他,脸上笑容缓缓绽开,“嘿嘿,崇敏只是出把子力气,都是大兄的指点……” 说话间,两人到了工场门前,权策止步,身后的马车也停住,武崇敏招呼了下人布置脚踏,弯腰伸着胳膊,将云曦公主接了下来。 云曦公主搭着武崇敏的胳膊下车,面上带着些温婉笑意,她打听了不少权策的消息,都说权策将武崇敏、武崇行兄弟视若同胞,今日见识了一路,却是名不虚传,她也就随着权策,看武崇敏,自与旁人不同,“崇敏,我昨日备了些草原上的土礼,都不是太值钱的东西,只是图个新鲜,回头安排人给你们兄弟送一份,莫要推辞,你大兄待你们如同骨肉,便不要见外” “是,谢过嫂嫂”武崇敏老实不客气地应下,甜着嘴就叫上了。 云曦公主轻轻拍了他一巴掌,面上红云片片,心头却是欢喜得很。 权策背着手等他们上前了,一同进门去,里头的人,已经不少,将作大匠杜审言、贬官的冬官侍郎宋璟都在,宋璟拉着杜审言的袖子不停追问端的,杜审言却是语焉不详,说不太清楚,两人你追我赶,弄得满头大汗,看上去颇有些童趣。 “二位好雅兴,且仔细脚下,莫要伤了筋骨”权策出声打趣,“宋侍郎却是心宽,才贬了官职,瞧这身姿,身轻如燕,竟是比升了官还要欢实几分,令人赞佩” 宋璟笑而不语,杜审言却是如同见了救世主,上前朝武崇敏深鞠一躬,“县公,这宋侍郎有几分学究气,工匠操作了几回,效果纹理都交代清楚,他却不依不饶,非要寻根究底,你可要搭救本官一二” 武崇敏避开一边,不受他的礼,“大匠多礼了,小子这便为宋侍郎譬解一二” 当下快走几步,到宋璟身边,沿着工场四周,一道道工序说明,“宋侍郎,这水泥来自三和土,黏性极强,遇水即黏住,筑城用此物,坚不可摧……大兄奇思妙想,提议用此物筑路,小子试了几番,基本可行,差在硬度,小子与安平王叔试着加入了些石子,重选了烧制的石头……” 权策挽着云曦公主在后头细细听着,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手越握越紧,他佯作不知。 “郎君,这便是陛下与父汗协议中的筑路?”云曦公主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失声问了出来,眼中忧虑不已,这种坚实平整的大路一旦修成,足可当成驰道,云州、涿州之间朝发夕至,粮草转运无碍,大周北疆,后突厥日后怕就难以寸进了。 “正是”权策言简意赅,双目平平的望着她,看着她神色变幻,良久,云曦公主发出一声无奈叹息,蹲身福了一福,“郎君带我来此,定不是为了泄密,你是想试探我心意么?郎君多虑了,云曦虽是胡人,既是嫁入了汉家,便要依从汉家风俗,父汗思虑不周,轻信少思,怨不得旁人” 权策轻轻将她揽住,似是解释,又似是无奈,“殿下天之骄女,许配于我,是我福分,只盼日后能同心同德,大周无吞并四海之意,却有无敌天下之能,若可汗知所进退,定是无碍,设若一朝烽烟起,绝非后突厥之福,亦非你我之福” 云曦公主嘴巴动了动,默啜可汗查过焰火军,知晓是权策一次燃放爆竿所产生,不止如此,气吞万里的右玉钤卫,威名远扬的东都千牛卫,都与他干系不浅,就是挡在后突厥南下路上的两员虎将,云州都督令狐伦,涿州都督郑重,都是东都千牛卫中,权策调教出来的。 “若是没了郎君,却不一定能无敌天下呢”云曦公主又是骄傲,又是不服气地娇嗔了一声,身躯轻轻往前靠,靠进了权策怀中,闭上了美丽的大眼睛,不再看那水泥路面一眼,心中清泉流过,洗净她芜杂的思绪,今日只是与郎君约会,并不曾见到什么军国之事。 权策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后背。 这的确是一场试探,若是她面上漫不经心,心中倍加留意,或者撒娇卖痴,要权策破坏修路,她只会被当成吉祥物,供了起来,她没有,她选择了为他骄傲,令他反倒为自己枉作小人而愧疚。 临走之时,宋璟借了一步说话,“下官久历宦海,向以法度公正自诩,入得神都,却屡屡曲法行事,不称我意,本就有离了法司之心,边塞筑路,能为大周谋太平,官位升降不在我心,大将军胸怀天下,不必以我为念……唯韩咸私下里曾多番找上门来,言语间多有怨愤之意,大将军须早做打算” 权策握住他的双手,轻轻点了点头。 人心隔肚皮,哪里有人必定属于哪方人马? 第307章 何处浮生(中) 权策食言了。 外藩相继离开神都,执失部和突骑施部都如愿拿到了大周出售的制式兵器,于各地折冲府武库收上来大批积压库存,移交给这两个突厥大部落,换得无数牛羊马匹进入太仆寺牧场和飞龙厩,执失苾力和乌质勒喜翻了心,连价都不还,任凭宰割,私下还馈赠了权策不少财货,权策稍作推辞,也就笑纳了,待两大部落急匆匆先后离去之后,权策向地官衙门捐输钱帛百万贯,地官尚书陆象先受惊不小,入宫请旨之后,一头雾水将其入库。 唯有契丹大贺氏部落联盟没有得到兵器,李尽忠恼怒万分,接连去鸿胪寺拜访鸿胪寺卿邓怀玉,要求大周做出解释,连上几份奏疏弹劾权策私心用事,不诚不信,破坏朝廷威望,寒了藩属臣服之心。 奏疏递到武后案前的时候,权策正在长生殿伴驾,殿内侍从俱无,只有他二人。 武后才沐浴完毕,披散着一头青丝,慵懒踞坐,“这瑜伽真是功效不凡,每每练完,总会心旷神怡,经络俱通,权策,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臣不敢,陛下春秋鼎盛,青春永在,臣不敢居功”权策跪坐一旁,低垂着头,眼睛没有地方放,虽说已经开春,天气犹自寒冷,武后只着纱衣,大片雪白肌肤露在外头,淡然不觉。 “你去北衙,有段时日了,怎的没有动静,朕可是盼着,你将朕的禁卫军练成铁血雄师呢”武后懒散地翻阅着奏疏,间或题写几个字,多数却是推往一旁,不予理会。 “北衙规制已经完备,左、右羽林卫和万骑、焰火军都是精锐之军,足可横行天下,李多祚大将军在任已久,经验丰富,拓跋司余将军虽是新任,却颇有锐气,臣年轻,正该多多请益”权策俯首低声道,重出朝堂,他有意蛰伏一段时日,度过这段震荡期,以免太过引人注目。 武后呵呵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到权策身侧,抚了抚他的脸颊,叹息着道,“朕早说过,下玉养儿,谨慎太过,养得你好好一个有才华有谋略的少年郎,成了谨小慎微的小家子气,没有点儿少年家的锐意上进,整日里想的,怕就是避嫌、避讳、避祸这些琐屑东西,如何能成大事?想那三法司,便是你一人掌握,又有何妨?何苦平地起风波?” “陛下容禀,臣素无大志,侥幸邀名,其实难副,愿从陛下凤尾,做一听差护卫,于愿足矣”权策心中砰砰作响,赶忙剖白心意。 “你呀”武后跪坐在他身旁,纱衣随料峭寒风浮动,一角飞落在权策脖颈旁边,馨香馥郁,声音却是凄清,“你要追随朕,却是可以,只是,朕,终究也会老的,或者说,已经老了……朕还指望着,有朝一日,能靠一靠你……” 权策惊愕万分,如遭雷击,伏地下拜,“陛下……” “休要说那千秋万岁的鬼话”武后冷哼一声,双目凌厉如刀,“朕,要听你的心里话” 权策仰起脸,看着武后,她是真的有些老态了,眼角唇边,生出密密的细纹,皮肤也有几分松弛,只是精神还健旺,看着这个宠他信他,也害他迫他的帝王,权策鼻头微酸,不知不觉间泪水淋漓而下,他放弃了场面上的说辞,直白道,“陛下,臣久蒙陛下深恩,粉身碎骨难报,抛开是非议论,陛下励精图治,接续贞观之治,文治武功洋洋大观,于天下万民有大恩德,于这江山社稷有大功劳,不可抹杀,倘若真有不可挽回之时,生不可言之事,臣愿跨玉逍遥,单枪匹马,与天下人为敌” 武后看着他坚挺颀长的脊背,嘴角笑意莫名,俯下身子,轻轻抚摸,从脖颈一直到腰肢,再倒回来,如是反复,“昔日李昭德曾言,不曾有侄子为姑母立庙祭祀的,只有儿子为母亲祭祀的,朕一生天纵,行事从不留余地,如今四顾,儿子,侄子,怕都畏惧朕,胜过亲爱朕,朕曾刚强,并不以为意,许是年岁大了,渐渐伤怀……昨夜梦中见高宗皇帝,问朕可曾善待培育后嗣,朕结舌良久,可提及的,竟只有你一人,便是你这一人,也只是命大而已……” 武后声音渐消,似是陷入沉思,权策沉默着等待,不敢再多言多说。 良久,武后站起身,跪坐回去,拍拍身边,让他起来,两人并肩,“权策啊,你对朕说过,令胡人自相夷戮,于大周有利,安戎城你驱使西羌,西塞你驱使阿史那斛瑟罗,为何不与契丹兵器,驱使其与默啜为敌?” “陛下,臣因由有三,一者契丹久不服王化,二者契丹离大周太近,作乱即在辽东肘腋,三者,臣奉旨与后突厥和亲,迎娶云曦公主,后突厥与契丹有仇,臣此举可昭告世人,臣之诚意”权策大大方方。 “哈哈哈”武后大笑,腰肢难以挺直,佯怒道,“你却是个厚脸皮,假公济私习惯了不成?” “臣不敢”权策并没有畏惧之意,他前段时日行事虽孟浪了些,却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假公济私,无论打马球还是卖兵器,都是为公,为了武后的和亲安排顺利实现,也为了钳制默啜的野心,如虎添翼的执失部和突骑施部,想必不会安生。 “唔,你们琴瑟和谐,朕所乐见,只是默啜有言在先,先许婚约,两年后成婚,你却不可太着急”武后果然也不责怪,将李尽忠的奏疏悉数丢在一边,置之不理,后面一句,却带着点儿戏谑打趣的意味。 “臣,臣不急”权策恰到好处面红耳赤,极大取悦了武后,朗声大笑,良久不歇。 长寿二年正月二十,外藩使团相继离京。 为使团送行,又是一桩极为体现政治地位的政务,鸿胪寺卿邓怀玉连续上了八封奏疏,安排送行名单,一一被驳回,邓怀玉无奈之下向权策求助,权策看了他的安排,八封都是让他给后突厥送行的,不由苦笑。 改动极小,邓怀玉第九封奏疏上呈,却极快获准。 轮台侯权竺与九曲侯王晖为后突厥送行,他们带去了一支礼乐队,在安喜门外,舞姬翩翩起舞,奏响了一阙鹊桥仙,赚得云曦公主泪流满面,解下随身玉佩,令权竺转交权策,“二弟转告婆母,奴奴生而为突厥公主,享尽荣华,且再尽两载人女之责,再来婆母膝下尽孝” 云曦公主在歌舞与泪水中无尽回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词句,却掀起了永丰里新一轮的万家齐唱,邀请权策进入勾栏,是每一个头牌红倌人梦中的梦。 权策为吐蕃大相论钦陵和浪穹诏土王傍时昔送行。 傍时昔是老熟人,昔日内附,还闹出不小的风波,权策执手与他寒暄,嘘寒问暖,关切备至,说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将论钦陵晾在一边不理,感动得傍时昔老泪纵横。 鸿胪寺的官差满头大汗,大周礼仪之邦,从未听过有迎送使者给外藩甩脸子看的,还是个虎视眈眈的大藩。 再三提醒之后,权策才好整以暇,转身与论钦陵对面,对上他那愁苦的脸,满面如霜。 论钦陵却也不是善茬,不耐烦看脸色,一摆手,“大将军,再会” 权策眼见他要拂袖而去,上前一步拉住,若有深意地道,“大相,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来了神都,逻些城我定是要去的,只不过,你要与我再会,还须仔细体会君臣之道” 四目相对,火光四溅,眼底却也有一丝丝难堪的同病相怜。 第308章 何处浮生(下) 太平公主府,正殿花厅。 了结了外藩朝贺之事,权策才算真正得了自由之身,北衙那边他是最高长官,名义上归他统领,实质上与他平级,各领一军的大将军李多祚、拓跋司余,都是常来常往的亲近人,下属将官野呼利和武秉德更是自己一系,既是暂时不打算兴风作浪,倒是不必过多花费精力,去衙署逛了一圈,坐了一次节堂,令属下各安本职,照旧章行事,便自顾自离去。 他的第一站,便是这里,拜见太平公主,罢了公主邑司令的职务,他便不再是太平公主属官,虽两人分属姨甥,关联日密,属官与否,并无太大关碍,但是依着官场礼节,他还是要去走一遭。 “上官婉儿与你是何关系?”两人东西昭穆而坐,权策面前却是连一杯水都没有,太平公主开口便是质问。 她处心积虑盯了上官婉儿思恭坊外宅许久,从未见过权策的影迹,两人却能不动声色,声息互通,联手除掉周仁轨,完成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政治操作,令权策顺利重登朝堂,跃居北衙显位,显然,她低估了权策与上官婉儿的默契和渠道,他们早已不只是肉体之间的关系。 权策更不迟疑,脱口而出,“姨母,若非形格势禁,婉儿当是我妻,今迫于时势,执手已不可能,婉儿虽未明言,却已为我守节,朝中权斗残酷频仍,是不幸,也是大幸,我二人得以用刀光剑影诉说各自心中情意” “啪”太平公主用手中茶盏砸在权策身上,愤而起身,额角青筋暴跳,“好,好个情深义重的权郎君,你明知姨母与上官婉儿不睦,却当着姨母说这些,是怕姨母活得太长了不成?” 茶盏砸在权策肩头,碎裂成几片,滚热的水在身上流淌,权策不避不动,垂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姨母,孩儿能说这些话的人,除您之外,哪里还有旁人” 母亲义阳公主性子绵软畏怯,最怕他有甚不妥当,与她说这些,怕是要了她的命去,其余尊长要么不谙朝中之事,要么别有居心,同辈之人,皆仰仗于他,他能敞开心扉,说这些话的,真的只此一人,他本也不想说,只留在心里,太平公主问起,心防闸门大开,浓情汹涌,却再也憋不住了。 太平公主愣了一愣,见他默然啜泣,竟是一股怜惜盖过了酸涩和恼怒,有情人不得成眷属,甚至不能相见,苦心孤诣在朝中周旋,应对明枪暗箭,保全小命,尽心为国谋利,只能默默舔舐伤口,连个掏心窝子的人都见不着,这外甥儿实实命苦已极,外在固然是皇族骄子,内里却空无一物,哪里有半分倚仗? 太平公主无言之下,俯身将他的头紧紧揽在怀中,“都是姨母的不是,苦了大郎了” 权策情绪骤来,理智一复,便收敛了起来,他也无意勉强太平公主对上官婉儿改观,女人之间的矛盾,总难以说清,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便是无妨,轻轻拍了拍太平公主的肩背,将她扶起,“姨母,孩儿无碍的,今日来,虽是辞行,姨母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孩儿定会全力以赴” “哼,你倒是敢不听话试试”太平公主眼角微微湿润,伸手抹了一把,轻哼一声,拍了拍手,早有侍女歌姬舞女流水一般进来,权策的案前摆满了吃食饮品,奏响的词曲,却正是安喜门外横空出世的鹊桥仙。 “你这坏心小贼,便是赚人眼泪取乐”太平公主伏身倚靠在他身上,闭目叹了口气,撇了撇线条丰润的嘴角,“千金殿下呢,她为何与义阳公主府走动如此频密?” “为了复仇”权策也不客气,左手胳膊微抬,支撑着太平公主丰腴的身体,右手运筷如飞,伏案大嚼,“温常杰死在武承嗣谋算之中,千金公主定要让他付出代价,便找到孩儿借力,扬言我不助她,她便效法刺客专诸,以命相搏,孩儿无奈,便应下了,原本只是将武承嗣拉下马便为事了,只是千金殿下意犹未尽,又要取武承嗣性命才可,便拖了下来” “你便如此好说话?”太平公主静静地听完,鼻息悠长,听来已经入眠,却忽的开口一问,直指权策不尽不实之处。 权策苦笑,惴惴不安道,“彼时千金殿下已然废黜为庶人,跪地自请为奴,孩儿耐不过央磨,才答应的”见太平公主恬静安然的脸上眉毛微微竖起,赶忙道,“姨母放心,孩儿知道分寸,谨守礼节,从未以奴仆视之” 太平公主眉毛松下,嘴角反倒翘起了,“千金殿下最是珍视皇家身份的,以往也曾跋扈,实想不到她对你行主仆之礼,是怎生景象?咯咯咯” 权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被一眼瞪了回去,太平公主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靠着他,“好生用膳,乱看个甚?” 权策不敢招惹,便专心大快朵颐,太平公主看着他不停蠕动的喉结,听着他的咀嚼声,鼻息微微,阖上了双目,酣然入睡。 权策放下象牙箸,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傍晚入夜时分,权策与太平公主一道返回义阳公主府,豫王李素节的长子李璟也要离了神都,返回渑池,今夜便为他饯行。 来客如云,李姓绝少,反倒是武家人比较多,定王武攸暨、安平王武攸绪、建安王武攸宜都是举家前来,宰相豆卢钦望、欧阳通、狄仁杰等人也有通家之好,却只是携子而来,朝中权策一系,或是素来亲善的朝官,要么自己来,要么是派遣子侄前来,梁王武三思便是让长子高阳王武崇训代为致意。 南阳王武延基也来了,他仍未婚配,却已开府,与武崇训和武崇敏等人同坐一席,有神都苑一场对外藩的马球赛并肩战斗,又都是年轻少年,武延基方正温厚,武崇敏务实稳重,武崇训虽有几分骄狂记仇,却不是不识好歹的性子,很快便聊到了一起。 席间武崇训刻意多与李璟饮了几杯,待熟络之后,不经意间提起,“听闻豫王府上有一术士,善于相面,且于医药之道颇有独到之处,不知是否属实?” “若殿下所指是箕州张璟藏,则确有其人”李璟也不藏私,“不过他并未在王府久住,前后停留了半月,已然云游四方去了” “原来如此”武崇训强笑一声,便不再提。 权策在旁听得真切,武崇训求医问药不足为奇,当日为武延秀算计,伤了肾脏,房事颇为不利,他关心的是那张璟藏。 术士这个词,总能让人心神不宁。 第309章 庐陵魅影(上) 翌日天明,权策早起为表兄送行。 芙蕖也起身,定要随他同去,权策对她心怀愧疚,她来到身边以来,数年如一日,只是操持庶务,打理府中内外杂事,颇为辛劳,从未有过怨言,对他的大事,也从未多问过一句,“去便去吧,返程我陪你逛街市” 芙蕖欢天喜地,选择衣饰,打理妆容,忙得不亦乐乎。 去往渑池,乃是神都往东,但东城杂乱,贵人不取,李璟走的是南门长夏门。 寒暄既毕,不少人奉上程仪,尽到礼数便散去了。 “表兄,那术士张璟藏何许人也?与朝中可有牵连?”都是至亲骨肉,权策也不必绕弯子,径直问出心中所思,事实上他昨夜已然令绝地安排人手,查探这个术士的踪迹,一有异常,即行扑灭。 “术士张璟藏,乃是河北道显达,不少地方官员趋之若鹜,枝蔓深广,与朝中的干系,愚兄所知不多,唯有一弟子,时常挂在嘴边,名唤刘思礼,乃是大唐开国勋臣刘义节从子,庐陵王在东宫时,曾为太子左中允,如今官任太常少卿” 太常少卿? 权策微微蹙起眉头,太常寺与他关系紧密,现任宰相欧阳通、夏官侍郎卢照印,都是自太常卿职位上腾达起来的,如今的太常卿乃是山南道人常泰,并无根脚,为官四平八稳,与宗正寺卿赵祥一样,是武后简拔起来的笃行之臣。 可虑的是,太常少卿任上还有一个人,韩咸,为了政治平衡,避免垄断法司的嫌疑,他被上官婉儿和权策暗地里联手按下,从大理寺卿的官位贬谪到这里。 “刘思礼既是庐陵王旧臣,张璟藏应也不单纯,舅父为何不敬而远之?”权策心头乱糟糟一片。 李璟无奈叹息道,“此事父王一开始并不知情,乃是后院中人所为,只说是供奉道家宗师,父王偶然外出赴宴,听人提及,才晓得其人根底,用了些手段将他驱逐了出去” 权策搓了搓脸,李素节规模浩大的后院姬妾,最是容易藏污纳垢,只是长辈内事,他不好过问,摇了摇头,严肃道,“表兄,请务必提醒舅父,此事绝非如此简单,若只是在府中小住,又很快驱逐,为何武崇训会知晓此事?定是有人暗地里作祟,散布谣言,还请速速清查一二,若有不妥当之处,尽早处置,免生后患” “多谢表弟提醒,我记下了”李璟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显然他已有所猜度。 挥手送别李璟,权策陪着芙蕖去了南市,成为都城已满四年,洛阳的南市却并未如长安一般急速膨胀起来,只是售卖的东西越发昂贵华美,来自四海外藩的东西,也越发丰盛了,论起人流和货物流转规模,仍旧比不得长安西市。 两人为彼此买了些小物事,权策对此并无心得,只是他出自诚心,芙蕖也就不挑,他给的,都欢喜收下,她为权策选了个犀角带钩,换下了他时常佩戴的玉带钩。 那是谢瑶环去年送的生辰礼物,权策并未拒绝,他本就不是情感方面的活跃分子,又是个风暴眼,与谢瑶环想要的安宁清淡格格不入,徒增烦恼,不如各自安好。 剩下的,都是为家人买的了,芙蕖为婆母义阳公主买了不少绸缎皮毛,还避着权策挑了些贴身衣物,选的都是不算鲜亮也不老气的颜色,以蓝色和银色居多,义阳公主本身也才四旬出头,看着更不过三十许人,只是前段时间因权策妄动,进了一次宫,受惊不小,身子血气不足,芙蕖买了几大包养气补血的名贵药材。 为权竺买的,都是文房四宝和玉饰,还买了源自西域的一只墨猴,一只安息雀,权竺自小长成,义阳公主府已是皇族显贵,丝毫不见风雨,养得性子柔和醇厚,于文学诗文之道,不怎生擅长,偏生爱好活物,义阳公主与芙蕖生怕权策责备,瞒了许久,直到权策无意间得知,却并未如她们所想动怒,几次三番带回小东西与权竺,府中上下也才释然。 为权箩买了全套的红宝石头面饰品,还买了几匣子米粒大小的各色珍珠,用来与她学女红之用,只不过,权策已经能预想到这些珠子的下场,要么被用来捉弄人,要么被扬撒得到处是,家里的天水公主,绝不是规行矩步的安分性子。 满载而归的马车上,芙蕖整个身子坐在权策怀抱中,说不出的贪恋,权策轻拥着她,嗅着她脖颈间的馥郁香气,鬼使神差,冒出一句,“芙蕖,你受委屈了” 芙蕖身子一僵,又很快软下来,扭动脸颊蹭了蹭他的嘴角,糯糯絮语,“有郎君这句话,奴奴便是死上千次万次,也不会有怨了……郎君莫要说话,奴奴不过一风尘歌女,能得郎君独宠疼惜这许多年,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福分,哪里又有委屈……奴奴总觉得像是在梦里,私心还想着,受了这非分之福,会不会折寿呢……郎君莫要以我为念,可不敢耽搁婚娶大事,待郎君迎了姐姐进门,奴奴若能为郎君诞下一儿半女,抚育他长大,开枝散叶,那便是一切都圆满了……” 芙蕖自顾自吐息香甜,憧憬着未来,权策却是听出一些异常,与芙蕖同房数年,却无出,他本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毕竟他不能算是个完整的大周人士,如今看来,却是芙蕖刻意所为,义阳公主和权毅不曾提及此事,太平公主也只关心他的身子,想来都是心中有数。 若非不得已,庶出长子,一向是豪门禁忌。 “芙蕖,你可识得梁王府的内眷?”权策将她轻轻拥紧,他找不到表达怜惜之意的更好方法,让她多知晓一些,多一些存在感,也许是个方法。 芙蕖软软地趴伏着,闻言精神一震,“奴奴不识得,只是太平姨母说,过两日,梁王府会办一场女眷宴会,太平姨母说要带奴奴去” “甚好,你借机宣扬一下,说是府中自草原上招募了个方士,即将到京,其人颇有些医药神通,不妨说得夸张一些”权策细细交代。 “嗯,郎君,奴奴晓得了,最好让谁能听到呢?”芙蕖坐直身子,眼睛灼灼闪光。 “梁王长子武崇训”权策笑着道,“莫要紧张,这些都可说与太平姨母听,她也可助你” 芙蕖重重点头。 武家才遭了重创,庐陵王就影影绰绰插了手过来,他刚刚顶替的周仁轨,正是庐陵王一系,由不得权策不小心应对。 你有术士,我有方士。 他们算计豫王,那定是与他脱不了干系,说不得还会与自己的叛将韩咸结成一股逆流,借这个机会,将武三思拉进来,将水搅浑,日后真的生事,应对起来,也多一份从容。 第310章 庐陵魅影(中) 河南道,荥阳,官道上。 一个衣衫华丽的清癯老道士,正星夜兼程赶路,即便是赶路,他仍旧未曾亏待自己,乘坐着平稳的马车,有侍婢童仆伺候,每到饭时,必定要停车用膳,吃食酒菜虽不奢华,却也是寻常人家难得之物。 到了荥阳城外,老道士摇身一变,变得衣衫褴褛,满面血污,神情惶急,犹如丧家之犬,他逢人就拉住,纠缠着追问荥阳郡衙署所在,如同疯癫,街上行人大为惊恐,四散奔逃,有官差巡查到此,也被他拉住追问衙署,声言自己是游方术士,因察觉重大阴谋被人追杀,要见朝廷官员报案。 官差将信将疑,并未立时行动,那道士一头磕倒在地,砰砰叩头,血流遍地,再三请求,四下里不少百姓渐渐围拢来,见道士可怜情状,纷纷声援,官差无奈之下,将那道士带进衙署。 荥阳令郑善应坐堂,见道士腌臜之态,先有几分不喜,瞪了凭空招惹麻烦的官差一眼,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首告何事?本官有言在先,以民告官,必先受刑,所告无据,反坐其罪,本官劝你谨言慎行,莫要自招祸患” 恐吓了一番,才又拍惊堂木,“说” “贫道乃是云游散人,名唤张璟藏……”道士端正身躯,气势自有一番不同,郑善应眉头一轩,这个名号他是听过的,在河北道享有大名,察觉此事并不简单,眼神一动,早有贴身幕僚呼喝两句,将衙役驱逐了一些出去,只留下心腹之人。 那道士恍如未觉,自顾自地道,“贫道向来潜心相面之术,间或悬壶济世,与世无争,上月受邀入豫王府为供奉,偶然发现豫王府后院竟有不可告人之秘,非但在府中各处八卦要位私设鼎器,竟还于马厩之中豢养数头麒麟幼兽,面朝西方,吞噬神都王气,阴谋叛乱之心,昭然若揭,贫道发现之后,便意欲首告,岂料豫王府察觉,一路追杀,贫道一路逃奔,至此地才稍得喘息,报官投案,请府君速速禀报朝廷,扑灭叛逆” “咣当”郑善应身形不稳,连人带椅子摔了个脚朝天,顾不得威仪体统,四肢着地,一骨碌翻滚起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堂下跪着的张璟藏,很想问他,与自己何等仇怨,为何要将自己拖入这等要命的浑水中,指了半天,终究没有问出来,整个人如同破裂的气球一般佝偻萎靡,拿不定主意。 “左右,将此人拿下,堵住嘴巴,卸去下巴,提防自尽,押入府君签押房,不得有误,不得多嘴多舌,仔细你们的脑袋和家人” 好在他的幕僚是有定力的,他也是郑氏族人,声色俱厉代他做了措置,亲自监督官差妥当处置了,想了想,又回头对张璟藏说道,“道长莫怪,兹事体大,我等须做一核查,为保万全,只好委屈你了” 张璟藏似是早有准备,面色不惊不变,“官人客气了,只须有吃食酒水,贫道不觉委屈” 幕僚顿时高看一眼,拱了拱手,退了出去,见郑善应仍旧失魂落魄,六神无主,轻声提醒道,“府君莫慌,此事并非府君一人之事,何不回府请示族长?” 郑善应眼睛灼灼发光,连连点头,提起衣摆,一溜烟奔了出去。 幕僚在后,长长吸了一口气,颇感郁闷,他洞达朝野消息,不由喟叹,这无休无止的争斗,何时才有尽头? 荥阳公府,郑氏祖宅。 老族长郑怀仁沉默着听完了郑善应的禀报,橘皮一般的脸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抖动了起来,“善应,你意如何?” 郑善应找到了倚仗,脑筋又活络起来,“此事,怕是瞒不住,依侄孙之见,要不就奏疏一封,连人带奏疏一同递解神都?矛盾上交,不沾因果” “幼稚” 一声呵斥,令他满面涨红,这句却不是老族长骂的,而是族长的嫡长孙郑镜思,年岁比他小了一轮不止,地位却比他高得多,他曾进了神都一趟,虽先后做了太平公主府邑司长史,冬官衙门营缮郎中,最终却铩羽而归,被流放岭南,家族用了不少的力气,才将他捞了回来。 “你将他递解神都,怎会不沾因果,当神都权郎君、皇嗣和太平公主等人俱是打不还手的善男信女不成?” 郑善应为之一滞,无法反驳。 郑怀仁微微一笑,“镜思,依你之见呢” “祖父,此事是局”郑镜思一开口,就让郑善应瞪大了眼睛,“那张璟藏一介老道,有何通天本领,能在追杀之下,活着从渑池跑到荥阳?” 郑善应痴傻了一般委顿在地,口中呢喃自语,计将安出,计将安出? “既是局,做局之人为何不选在有把握之地发作,而选在荥阳?” “理由大抵有三,一者他们没有必成把握,不愿暴露人前,正面与权郎君硬抗,二者,孙儿曾在神都折戟,其中蒙权郎君教训不少,这些人大抵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们一般,有所拂逆龃龉,便是结仇,结了仇便一定要报”郑镜思沉稳了许多,嘴角有一丝冷笑,“至于第三,人心不足蛇吞象,若能经由此事将我荥阳郑氏网罗在手,岂不是更好?” “哈哈哈”郑怀仁朗声大笑,站起身,“善应,你听镜思吩咐行事,此事我不过问” 语毕即拂袖而去,长孙年纪不小,二十有余了,比名动四方的权郎君还大两岁,也该独当一面了,当然,他敢于放手,还因为,无论如何,他都自信能兜得住底,不过是丢出几个棋子替死罢了,且由着小儿辈展布一番。 郑善应被郑怀仁若有深意地眼神看得心惊肉跳,艰难吞下一口唾沫,“镜思贤弟,还请指点愚兄,既是落入局中,我等可是要除掉那张璟藏,消弭祸患?” “不可,布局之人断不可能如此轻率,张璟藏在内,必然有人在外,想必他入了荥阳衙署的消息不久便会传扬出去,说不定连他所说的这些事,也会有坊间传闻”郑镜思有趣地看着他,如此混沌愚蠢的人呐,是如何成为朝廷一方牧守的? “进不能,退亦不能,当如何是好?当如何是好?”郑善应急的涕泗横流。 郑镜思呵呵而笑,笑脸倏忽一收,“你去将张璟藏转移出来,隐秘行事,放到郊外别业” “这是为何?”郑善应不解。 “为了余地,人活在哪儿都一样,死在外头,跟死在衙署,不一样,懂了么?”郑镜思怒哼一声,颇感心累。 “还是要除掉他?” “不,涉及谋逆大案,又涉及亲王,我等务必谨慎,你连夜派员去渑池市井求证”郑镜思不再解释,“只延缓明日一日,明晚将奏疏递了出去” “贤弟是要卖人情,表为难?”郑善应了然,“不如缓两日,往返渑池,两日都是紧张的” 郑镜思抿了抿嘴,“就一日,一日便能定生死” 郑善应一头雾水。 郑镜思扬手送客,他这一日,与人情无关,也与为难无关,他在测试,若是一日之内,权策等人毫无反应,那表明这一击胜算极高,他不仅可递交奏疏,还可落井下石,报神都一箭之仇,若是一日之内,便有反弹,那便表明权策早有准备,他可立时处死张璟藏,以表善意,展示郑氏不计前嫌,泱泱大度。 第311章 庐陵魅影(下一) 黄昏,荥阳城门。 一辆装满了干草的独轮车缓缓驶出,城门守正抬手示意要检查,待看清楚推着独轮车的人,抬手变成了挥手,口中粗鲁地嚷嚷着,“快点快点,要关城门了,兄弟们辛苦一天了,今晚我的东道,大家放松放松” “多谢守正”手底下的守卫差人乱糟糟致谢,有些豪放些的,点起了酒肆,还要姑娘,荤话一箩筐,一身的寒气疲惫都不见了。 “行,都由着你们”守正大方地摆手,显然是个家底殷实的,并不在意这些,他方才给族中立了功劳,想必老头子能在族长面前得个体面,但教得了老头子欢心,多少钱帛都只是等闲事。 黑暗中,道路两旁,人影绰绰,草叶晃动,窸窸窣窣,似乎有好几拨人,几乎同时动作,又同时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仍旧伏在草丛中的一拨人试探着匍匐前行,往四下里扔出草根石头,却不见动静,顿时察觉不对,为首的一人眉头一皱,几个纵跳攀上一棵大树,朝四周看了一圈,愤怒地面目全非,“杀千刀的,跑得倒是够快,快点跟上,死道士要是真死了,坏了王妃的大事,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四周不停有人影跳出来,朝着方才独轮车的方向飞一般快跑,都是脚步轻便之辈,没用多久便奔出数十里,道路蜿蜒,转到一个一侧密林一侧河流的隐秘处。 “嗖嗖”迎面飞来一道道寒光,密密的织成网状,将这群人全数笼罩在内,众人忙于埋头赶路,却未曾提防,察觉有异,抬头时,已经是来不及了。 “啊呀呀……”一连串惨叫声相继响起,一群人以各种姿势扑倒在地。 行凶的一方却并不放心,数道黑影手持短刃,压低身形,如同流光一般自密林中俯冲下来,冲到众人倒地的地方,去势犹自不停,短刃精准地在脖颈上一一划过,如同一阵夺命的妖风,毫不容情。 “狗娘养的”头目倒在后头,他的伤处只在胳臂上,并无大碍,想着假死躲过一劫,却未料到对方如此赶尽杀绝,如意算盘落空,激发了凶性,一跃而起,长刀向面前一个黑衣人横劈而去,意欲拉几个垫背的。 “嗖”一支柳叶飞刀破空而来,直射入他的咽喉,连哼唧都没有一声,便从半空砸落。 他面前的黑衣人额前掉落几根头发,却是险死还生,惊悸之下,挥舞短刃在头目脖颈上猛划几刀,令他身首异处,发泄了恐惧,又发足狂奔,消失在黑暗之中。 荥阳郊外,郑氏别业。 这个地方如同往常,护卫牵着黄狗懒洋洋巡弋,主院漆黑一片,无人居住,童仆侍女居住的厢房灯光明亮,偶尔会有些人影走动。 没有人察觉,自家后院的屋脊上,站着数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衣人。 “敖老,郑氏有异动,该如何行止,先出手拿罪证,还是先禀报统领?” 被称作敖老的黑衣人闭目沉思,心神不宁,他是敖汉,梅花内卫的老人,他在这里,是坐探,不是执行任务,五姓七家,都有这样的坐探在,荥阳郑氏因距离神都洛阳最近,坐探最为强大,是他这种老供奉在执行,他想着方才偶遇的两波人马,有一波人离去之后,他才察觉,隐匿行踪的功夫,犹在他们之上,这种感觉,许久没有了。 “莫要急躁,既是有同行,拿罪证怕是要误事,但没头没脑的,也无从禀报,先查个大概,有点眉目,才好说话,兵分两路,一路盯死了这里,一路随我去那荥阳衙署,抓个舌头,打听些消息” 他们站立的屋脊之下,正有一群黑衣人盘膝坐着,默然无声,他们面前,几个衣衫凌乱的侍女被堵了嘴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这四五个人,像是几块冷硬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恐怖的寂静维持了大半个时辰,几声猫叫响起,又有一群黑衣人穿窗而入。 “如何?”盘膝坐着的一人,乃是八骏中的老二翻羽,他奉命追查张璟藏的踪迹,晚了一步,让张璟藏进了荥阳衙署,他睁开眼,沉声问。 “没有伤亡,也没有留活口,此地有人盯着,应是方才那波人”后来的黑衣人由降龙罗汉带队,他也是方才险些阴沟里翻船的人,直到此时,气息还有些不稳。 无人再开口,又是寂静下去。 “下毒,控制此地所有人,换装成此间仆役,讯问张璟藏,看他入官府说了些什么,时刻保持与他最近的距离,探明实情,立即飞鹰传讯与主人,请示行止”翻羽定下了章程,斜眼看着降龙罗汉,这人是个刺儿头,总爱唱反调。 这一次他却是转了性子,只是沉着脸点头,用手捋着额头前狗啃样的头发,并没有出声。 到了后半夜,别业所有的灯光都暗淡下去,外间盯着此地的人,渐渐放松了警惕,殊不知,这里已经换了主人。 “咚咚咚……”剧烈的砸门声在夜里分外刺耳。 心中藏了大事的郑镜思一个激灵翻身起床,顾不得搭理身边妻子的疑问和呼唤,一溜烟奔到前院,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贤弟,贤弟,大事不好”郑善应冷汗满头满脸,“有家人前来报信,我的幕僚,失踪了” “这么快?”郑镜思失声叫出声来,继而摇头不止,“不会,不会这么快,怎么会,定是巧合,怎可能不过夜就出事,定然是巧合” “你,速速回衙署”郑镜思安定了神思,察觉了纰漏所在,指着郑善应吩咐,“将知晓张璟藏事宜的差役人等,统统拘押起来” “哎,哎”郑善应巴不得有人与他做主心骨,丝毫不在意郑镜思的态度,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神都,义阳公主府。 高阳王武崇训登门道谢,多亏了草原上来的方士,将他的难言之隐治好了,道谢之余,也在道歉,“都是家中妇道人家不识大体,出言无状,绝无他意,还望贤弟莫怪” 权策但笑而已,这方士为武崇训治好了病,梁王府起了截胡的心思,想将人留下,就安排了武崇训的姬妾出面挽留,方士一听这话,当场唾了一口浓痰,扬长而去,那可是卜月装扮的,怎可能听了谁家的招揽? “殿下不必介怀,都是人之常情,殿下房内有此等全心全意之人,权策羡煞” 武崇训听他说笑间略过这一节,知晓他是真的不在意,当下松了口气,“贤弟大度,愚兄惭愧,若是方便,可否容我拜见一下公主殿下,以表敬意” 权策眉头微挑,含笑点头,“殿下有心,且请稍待” 早有下人去了后院通禀,权策与武崇训谈笑风生,方士治病,效果非同凡响,拜见长辈,是通家之好的意思,想必不只是武崇训的意思,也是武三思的善意,他们本就曾有过短暂的合作,眼下权策救下了梁王府最重要的命根,这份人情,想来武三思自有掂量。 盘桓了许久,权策送走武崇训,回到书房。 上头躺着一封密函,来自荥阳。 权策默默看完,说了两句话。 “够狠毒” “够不自量力” 说完之后,挥笔写下一封力透纸背的回信,在天边露出晨曦的时候,放飞了出去。 第312章 庐陵魅影(下二) 神都,太初宫,谢瑶环的住处,一灯如豆。 房间内暗光幽幽,帷幕轻纱飘摇,谢瑶环如同一尊塑像,枯坐在坐榻上,形容枯槁。 怕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来了。 敖汉的禀报一个个字,都像是一柄柄飞刀,戳入她的心窝。 豫王,鼎器,麒麟兽,王气。 都是无稽之谈,却都是能索命的说辞。 一旦这条索命的毒蛇被激活,索的谁的命,便不再受控制,豫王李素节的,高安公主的,九曲侯王晖的,义阳公主的,轮台侯权竺的,还有,还有她钦慕敬爱的大将军权策的。 要将这条蛇掩藏起来,要冒着被毒蛇反噬的风险。 敖汉那一队暗探,荥阳官衙,搞不好还有荥阳郑氏,这些知情的人,但有一方将消息通达御前,她顷刻间便会万劫不复。 谢瑶环颤抖着手抚摸着腰间的翠玉羽毛,嘴唇哆嗦着艰难开阖,“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羽毛不会开口,因为被抚摸得太多,它的羽毛一丝一缕脱落,有很短一截露出了坚硬的茎秆,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光秃秃的,她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体味到人世间的热乎气了,以往都是这么过来,清冷自持成了所有人对她的评价,她并未感觉如何,眼下却是不同,她会感觉寂寥,会感觉疼痛。 好久没有权策的信,也好久没有人与她联络,更没有人与她指令,请她配合或透露消息,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都已经被权策疏远了,放弃了。 “是我哪句话说得错了么?”谢瑶环无数次问自己,一同从虞山返回神都,她解去兵权,却就任梅花内卫统领,权策自此在她生命中销声匿迹。 这却是个莫大的讽刺,想要求得清净的权力场,得不到清净,本心里思慕万分的人儿,却彻底清净下来了。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谢瑶环宁愿与权策争吵冷战,也不愿有那一番对话。 生死关头,谢瑶环眼前闪现出艾薇的脸庞,她带着笑,从容为权策而死,也从此在权策心中占据一隅之地,权策去她坟前祭拜的频率,停留的时间,与日俱增。 “这便是向死而活么?”谢瑶环想起了权策曾经挂在嘴边的这句话,猛地一顿,眼睛里放射出无法直视的光芒,灼灼刺人。 “呵呵,哈哈哈”黢黑夜里,谢瑶环的笑声阴森可怖。 清晨,荥阳府衙。 郑善应心神不定地在公堂走动,间或有百姓击鼓鸣冤告状,或有本地士绅拜访,他一概置之不理。 想了想,回到签押房,将已经写就的奏疏细细看了一遍,改了些遣词造句,重新誊录,做好之后,看了看院中的日晷,还不到巳时,离晚上还早得很,又开始烦躁地踱步。 左思右想,放不下心,正要举步出门,回郑氏祖宅,却又收住,转而去了关押那些亲信衙役捕快的耳房,盘算着瞧一瞧他们,好言好语稳住,张璟藏不在他手中,亲信幕僚又失踪了,这些人可都是他仅存的人证。 “诸位,且委屈些时日,待陛下派人下来,有了圣裁,了结了这桩案件,本官自有个交代,不叫你们白白受苦”耳房逼仄阴暗,从明亮的外间进门,有好一会儿不适应,无法视物,郑善应口中说着话,踏足进门,似是踩到了什么泥泞,赶忙挪开脚,却又是一阵水声,便顾不得了,眼睛眯缝着,只觉眼前影影绰绰的,人不少,却不分明谁是谁。 “咚……”后脑勺一阵剧痛,郑善应应声倒地。 柴房里已经是一地尸首,血流成河,张璟藏告密当日,留在大堂中的衙役共计九人,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身后,转出一名伪装混入的衙役,用脚将郑善应翻了个面,令他仰脸朝天,抽出地上一个衙役的佩刀,狠狠扎进他的胸膛。 “咕嘟咕嘟”郑善应眼睛猛地睁开,又飞快失去了神采,口中一股股鲜血冒出,声息全无。 那衙役擦了擦手,挺胸抬头,大踏步在衙署中四处巡查,遇到别的衙役,还吆五喝六地叱骂一番,很是跋扈,过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大摇大摆自衙署正门离去。 荥阳郊外,郑氏别业。 郑镜思也是放不下心,亲自前来察看术士张璟藏的看管情况。 “啪啪啪”青天白日的,别业的大门却紧闭着,护卫上前叩门,良久无人应答。 郑镜思眉头大皱,挥了挥手,护卫们发足狂奔助跑,沿着院墙攀爬上去,利落地翻身进门。 “啊……”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 “不好,撞门”郑镜思大惊,当即下令,护卫们一涌而上,还不待发力,门便从里头开了,方才翻墙进去的护卫脸色青白,全身发抖。 郑镜思翻身下马,在护卫环绕中踏步进门,如同堕入森罗殿,别业里,侍女童仆护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暴毙身亡,横七竖八倒在院里,面色乌黑,显然是剧毒所致。 “快,快些找,找到张璟藏”郑镜思后脊梁一阵阵发凉,慌乱下令,护卫们听令四散。 “少郎君,这,这里”一个护卫唤了一声。 只听护卫抖动的嗓音,郑镜思便晓得大事不好,循声快步跑了过去,看到的,是一席坐榻,上头盘坐着一具骷髅,头上顶着黄冠,身上穿着道袍,手中还拎着一把拂尘,活灵活现。 郑镜思眼前一阵阵发黑,喃喃道,“太快了,太快了……不行,那奏疏,要彻底焚毁” 吓破了胆的郑镜思飞快奔马到荥阳衙署,却见衙门口一片缟素,不停有官差来往奔忙,去各处通报消息。 “发生了何事?”郑镜思揪住一个衙役问道。 “郑小郎君,府君,府君遇害了”衙役是认得郑镜思的,倒是不敢不答。 “如何死的?”郑镜思再无一丝侥幸,失魂落魄追问。 “不晓得,死在柴房中,衙役的佩刀之下,死在一处的,还有九个衙役同僚”衙役一脸悲痛。 一阵阴风吹过,郑镜思遍体冰凉,远处有仵作正在验尸,摆了一地的尸首,血腥气难闻。 “呕……”郑镜思干呕不已,直不起腰杆,摆摆手,吩咐搀扶他的护卫,“速速回府,速速回府” 这种斗争的凶残恐怖,超出他的想象,他收起了一切小心思,也没了任何主意,只想着快些回府,找自己的爷爷求取解决办法。 待他回府之后,发现郑氏祖宅也是气氛肃杀。 一夜之间,府中的马厩,竟然全数中毒,死了一地。 郑镜思与郑怀仁交换了个视线,都是心悸不已,警告,再直白不过的警告。 第313章 庐陵魅影(下三) 时日渐渐过午,荥阳城外,一处破落古宅里,窝着六七条人影,都做苦哈哈打扮,气氛有些躁郁。 三个挑着泔水的汉子进得门来,馊臭味顿时四溢。 宅子里的人影都站起身,注目过来,满眼都是期待。 进门的汉子迎着这些目光,沮丧地摇了摇头。 “敖老,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禀报上去的消息没有递交给统领?还是有红眼病的混账作梗,耽误咱们立功?” “哼,我看就是消息递交给了统领,才出问题,女人,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哼哼……” “去他奶奶的腿,消息昨日上半夜递出去,放的是鸽子,到如今没个音讯,神都到荥阳,老子两条腿都能跑个来回了” “都闭嘴”一个眉目凌厉的壮汉呵斥了一声,阴恻恻盯着敖汉,“敖老,不管什么原因,都耽搁不得了,迟则生变呐,郑氏别业已经出了岔子,再拖延下去,误了大事,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呵呵”敖汉神色不动,反将一军道,“老朽老了,不复当年之勇,你以为当如何?老夫听令行事便是” 那壮汉为之一噎,说话倒是痛快了,担责任却是不愿意的,“敖老是功勋前辈,也是主事的,我等怎敢僭越?” “我呸,你们不敢僭越,我便敢了”敖汉啐了一口口水到那壮汉脸上,“自权郎君为统领后,因自作主张惨死的,数不胜数,何曾见过因等待上官命令而死的?” “等” 敖汉浑厚的声音一锤定音,那壮汉面上横肉揪扯,很是不服,却无法反驳,憋闷得狠了,转身抓住一个文士,便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殴打,此人是郑善应的心腹幕僚,被抓来当了活口,他虽说乖觉,有问必答,却只得了不被捆绑的优待,还是没少受皮肉之苦。 “啾啾啾……”几声清脆急促的鸟叫声响起,屋内众人顿时大喜,这是梅花内卫的暗号,怪不得如此迟缓,却原来是上头有人亲自来料理此案。 有心急的还打开了门窗,做开门迎客状。 “劈里啪啦……”一阵巨响从头顶传来,破旧的屋顶脆弱不堪,几道人影踩破屋瓦房梁,从天而降,大片大片的灰尘在四周飞扬,弄得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 敖汉抹了把脸,拱手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鼻子一阵痒痒,有一条热乎乎的毛毛虫爬了出来,用手一抹,满手殷红,警惕地四下一看,却并非他一个人流鼻血,有些人眼中、口中都有鲜血流出,他怒吼一声,“不好,有毒” 抬手放出一丛袖箭,直攻来人,只这一下,便耗尽了所有的力量,他甚至来不及检验自己的成效,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脱力,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都是内卫同僚,我等有功无过,为何下此毒手?”方才扎刺儿的壮汉双目尽是血迹,一次次撑着胳膊肘直起身,一次次摔倒,他不信,他不服,他要问个清楚明白。 来人中的头目迈步到他面前,抬起脚,踩在他的头上,将他踩落在尘埃里,犹自不停,脚下碾动,将他的脸,在粗粝的地面上磋磨,“你们都是内卫的叛徒,禀报消息的纸张,竟然夹带毒粉,令统领身重剧毒,毒侵五脏,几乎丧命,虽有义阳公主府上方士救治,无性命之忧,却至今未曾苏醒,还敢问我为何杀你们?不会太可笑了么?” 说着话,一柄长剑自他天灵盖刺入,反复搅动,“你们且稍待,我会送你们的家小亲族,全数去森罗殿与你们会合” “我们……”壮汉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喷出,双目瞪大,眼中却有两串透明的液体滑落,声音微不可闻,“……没有” 却不会有人听到了,敖汉作为头目,他的袖箭导致数人受伤,遭到了最残酷的刑罚,内卫来人为他解了一部分的毒,令他不会速死,却放出一大包毒虫毒蝎,覆盖在他身上啃噬,敖汉在惨烈的剧痛中挣扎死去。 “头儿,这人不是内卫的,当如何处置?”他们发现了那个早已毒发身亡的文士。 “将他带回神都,此人身份定与敖汉等人反叛有关,彻查究竟”敢向内卫伸爪子,能策反内卫,还要谋杀统领,定然不是简单人物,一旦破获,大功一件到手,头目满面潮红,有些亢奋起来。 春日正午,有些暖阳,渑池豫王府,不少贵人在亭台水榭等地方休闲,晒晒太阳,招一些热乎气。 书房里,李璟与豫王李素节相对而坐。 李璟将权策的话一一转达,还说了自己的猜测,“父王,程姨娘来历不明,虽自称是庐州人,习性却是房州地方的,当日延请张璟藏入府,也是她的主意,恐怕不得不防” 李素节长长叹息,眼角松垮,浑似老了好几岁,“我为舅父,时刻警醒自己,不欲给大郎添烦忧,却不料,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也大了,府中事务也该多担待起来,既是有所怀疑,便该早些处置了为妙,何苦等到今日?” 李璟闭口不言,他是李素节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地位虽超然,却并未得到朝中封爵,在后院又无半分助力,弟妹们成行成列,长大的也不少,颇有一些觊觎世子之位,敌视于他的,每日里防备各种小心思小算计都已疲于奔命,他的妻子心胸不似他男儿家开阔,屡屡气闷卧病,哪里还敢开口置喙父王房中之事。 李素节见他神色有异,也猜出几分,“你此番进京,与大郎助力,观他行事如何,可有骄纵之意?” “表弟为大将军,行事谦冲有度,从不张扬,满腹文华,也从不轻易显露,神都朝野有口皆碑”李璟对权策很是服膺,不吝溢美之词,“此番和亲突厥,应非他所愿,但人前人后,表弟从未显露过半分,云曦公主回返突厥,表弟因公务不得相送,特意作词相赠,满城传唱,成一时佳话” “佳话”李素节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额角青筋暴跳,“我李唐血胤,天下贵种,被迫与胡女结亲,外甥儿忍辱负重,至于极矣” “为父无能,为家族唯一男儿,却无法担当重事,苟活数载间,拖累大郎不少,你年纪不小,也当分担些家族重任,待出了正月,为父便与大郎商议设法,去神都吧” “孩儿遵命”李璟躬身领命,头垂下,假装没看到父王眼角的晶莹,满身热血犹如鼎沸。 “殿下,殿下,走水啦” “走水啦,速速救火” 门外响起凄厉的怪叫声,书房门被啪啪拍响。 李素节父子整整仪容,快步出了书房,迎头一股热浪袭来,被人拉扯着,躲避到假山高处,居高临下,游目四顾,却见不只是书房,整个豫王府火龙翻滚,在青天白日之下,格外刺眼。 “何处走水?”李璟怒声问。 “这……处处都走水,处处火起啊,马厩与后院火势最大”管事的烟熏火燎,答对得乱七八糟。 李璟与李素节对视了一眼,李素节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快些与我去后院救火,休要误了姨娘们的性命”李璟一马当先奔跑了出去。 管事在后头张口结舌,带人拿好了水盆水桶,跟了上来,心头不免腹诽,到底是王孙公子,不食人间烟火,谁见过救火不拿容器,反倒拿一把宝剑的。 第314章 庐陵魅影(下四) 神都,太初宫,三清观。 义阳公主府的方士被接进宫中,在此地为谢瑶环祛除剧毒。 剧毒固然是剧毒,只不过用量并不多,不至于令谢瑶环出现毒侵五脏,面目青黑,周身恶臭缠绕的凶险症状。 事实上,卜月进宫当日,便有把握当场将谢瑶环救治好,但他出于谨慎,并未立时用上全力,只是稳住了毒素,使之不再恶化。 当宫中前来探视的一应要角相继离去之后,卜月托词要辨识一下谢瑶环中毒的因果,以便对症下药,想要看看谢瑶环最后接触的物件儿,伺候的宫女不明详情,将谢瑶环中毒前的桌案抬了上来,她审阅的公文,也原样未动,梅花内卫密报豫王谋反的公文便让他看到了。 他强行按住心头的惊涛骇浪,很是专业地细细嗅了嗅纸张,本是故作一个姿态,却被他发现了大问题,公文的纸张中确有毒素,而且分量还很大,若谢瑶环真是因翻开这份公文中毒,那绝不应是眼前这个浅浅中毒的状态,早应该魂归地府了。 卜月惊疑不定,他已然确认,床榻上中毒的女子,定是有猫腻的,她不是翻开公文中毒,而是先在公文上抹了毒素,又给自己下了毒,只不过,她是个生手,并不晓得剧毒的分量差别,很容易暴露。 便是如此一人,浑不知用毒深浅,却悍然对自己下毒,那定然是抱了必死之志,她堂堂宫禁得宠女官,是为了什么? 卜月心中一时火热一时冰凉,心中动荡不安,以他心性,定是要将她救下的,以性命守护所信所仰,这女子与他,与整个无字碑,都是同一类人,可他并不只是自己,不能率性而为,进宫之前,不明详情,主人只令小心谨慎,并无详细指示,眼下四顾只有宫女太监,他无处通消息,也无法请示。 正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一个倒药渣的灰衣苦力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腰间竟然挂了一支鹅毛,看似是疏于搭理,粘上的污秽,在他看来,却是再圣洁不过的了。 无字碑的标志是一方小小的墓碑形状的玉牌,也就拇指大小,那跟鹅毛,便是无翼鸟的标志。 “呵呵”卜月笑了,借着写药方的机会,快速写了一页纸,又攥成一团,丢在了药渣里。 没过多久,殿中省少监李笊亲自前来,明着是询问三清观一应供给需求,实则传来了权策的命令,“惨烈其事,务保平安” 于是,中毒状况被控制住不久,情形急转直下,谢瑶环陷入深度昏迷,水米难进,脸色如同死人,恶臭难闻,情形可怖至极。 武后听闻后大惊,亲自前来探视,她下令处决了荥阳郑氏的坐探小队,却并不代表她不相信坐探上报的消息,又安排了人去渑池追查,查访的密报还没回来,却收到了河南道地方和豫王李素节的奏报,豫王府白日起火,府邸几乎被夷为平地,府中有姬妾九人、子三人、女二人葬身火海。 一片白地,自是查无可查,却是好一番蹊跷。 未久,派去执行处决任务的内卫奏报,有荥阳郑氏族人与叛变内卫搅在一起,此人曾为荥阳令郑善应幕僚,郑善应已离奇遇害,据闻,他生前曾私下接见了太常少卿刘思礼的恩师,术士张璟藏。 刘思礼其人,武后咨问过上官婉儿,得知是庐陵王在东宫时的太子左中允。 局面到此时,虽仍有不尽明了之处,对武后而言,已是豁然开朗,她也无兴致详查究竟,不外乎仍是她痛恨的儿媳妇韦氏作祟,只不过这次,她将矛头对准了豫王和权策,由她去,且看她牙口如何。 “神都风传,你能妙手回春,梁王也夸赞你有回天之能,为何瑶环症状每况愈下?”武后只看了谢瑶环一眼,便不忍再看,怒斥卜月。 卜月跪在地上,全身汗湿,“陛下,草民对毒性始料未及,眼下仍能治疗,只是要耗费些时日” 武后听他说得轻易,已有几分不喜,只当他是奸猾成性,故意夸大病情,下令传召御医前来问诊,众多御医商议良久,脸色尴尬不已,一开始的中毒他们都无法解决,眼下毒性更加复杂,他们更是束手无策。 武后这才相信了剧毒的凶险,脸色阴沉,“仍由你诊治罢了,此乃朕得力臂助,若能令她康复,朕不吝赏赐” “谢陛下”卜月连连叩头,丝毫没有骄矜之意。 武后凤袍一摆,快步离去,她抱着猫逗老鼠的心思,准备看谢瑶环苏醒后当如何处置豫王谋反案,以辨别她的忠心,眼下却是一切成空,谢瑶环是真的中毒,那梅花内卫便是真的不干净,荥阳郑氏也是真的生出了野心反骨。 “孽子”武后怒其不争地自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回到长生殿,当即对上官婉儿道,“婉儿拟旨,荥阳令郑善应作为一地父母,朝廷命官,蹊跷死去,朕心不忍,着御史中丞葛绘即行前往荥阳,穷究此案,涉案之人,宁枉勿纵,若查无结果,令他提头来见” 上官婉儿听得先喜后惊,埋头命笔,心砰砰直跳。 韦氏既是想要斗,朕便为你加把火,荥阳郑氏,若是嫌千年之命太长,朕却不惮令你在朕手中戛然而止。 武后仰起头,双目精光四溢。 北衙节堂,权策高踞上座,虎视着下列一干将领,他的两旁,靠后半步,分别坐着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万骑将军拓跋司余。 良久,权策收起凌厉锋芒,靠坐在虎皮座椅上,好整以暇问道,“我闻,北衙军中,竟有都尉以上军官聚众赌博之事,下列诸将,可有情弊自陈?” 众将垂首,却无人出列认罪。 “唔,没有,甚好”权策悠悠然,“传我宪兵哨队” 宪兵哨队,是权策在北衙的第一个动作,自左羽林卫各营哨中,选拔三千人,自成一体,不佩横刀,而执长剑,剑柄流苏为白色,操演如常,却不执行勤务,专责内部军纪,巡查路线也不是固定,纠劾违规违纪,可当场行刑,也可整理记录上报,由武秉德兼领。 有三名宪兵都尉进入节堂,也不多说,下手便将几名将领揪了出来,大多都顺从,却有两人骂骂咧咧抗拒,语出威胁。 “咣当”权策冲冲大怒,一脚将面前桌案踢翻,戟指那两名反抗的将领,“无法无天,本大将军在此,胆敢违我军法,若我不在,岂不是要占山为王,左右与我将这二人拿下,痛打六十军棍,其余赌博者减半,三十军棍,立即执行” 中军涌入,将人拖下去行刑,有一人不停叫着冤枉,权策却抬眼望天,不予理会,有一都尉在拉扯时恶意挑衅,他岂会不知。 “报,行刑完毕,有一人体弱,受刑不过,当场死亡” “受刑几何?” “六十军棍,在五十九军棍毙命” “何人?” “左羽林卫中郎将韦湑” 这个名字一出,节堂一阵静谧,李多祚皱了皱眉,看了权策一眼,韦湑是庐陵王妃的从堂兄弟,原本放在周仁轨这里镀金,岂料周仁轨倒台,权策上位,竟下手将他打死。 “既是如此,向韦湑府中发出讣告,言明本大将军之惋惜,北衙愿助丧家一臂之力,厚葬之” “大将军仁义”众将齐齐俯首,李多祚也拱了拱手,权策如此作为,定有他的道理。 第315章 庐陵魅影(下五) 葛绘前往荥阳,倒是雷厉风行,将郑善应所在北堂五房的族老拘捕在案,又将他那心腹幕僚全家都抓捕了起来,也不知拿到了什么证据,层层上溯之下,荥阳郑氏族长郑怀仁和嫡孙郑镜思纷纷锒铛入狱,如此还不算完,御史台黑衣官差四出,将散在地方中枢为官的郑氏族人一一拿捕,不过短短五六日,荥阳郑氏头面人物为之网罗一空,却只是拘押,并不佥判。 眼见族中男子无人,一干郑氏妇孺倒是坚强了起来,每日里披麻戴孝,到葛绘驻节之地恸哭号丧,请求面见中丞,申诉冤情,葛绘心如铁石,一概不予接见,却也不驱赶,在门前专门辟了一块开阔地,令那些妇孺在其中哭泣,每到时辰,便有饮食供应,若有伤情太过的,还可提供医药治疗。 作派仁心仁术,用心却是狠辣至极,以羞辱性地方式,剥掉了荥阳郑氏的光环和繁花似锦,将内里的败落残破景象公之于众,急促催生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效应,旬日之内,落井下石出首状告荥阳郑氏的案卷连篇累牍,堆积如山,有的是无稽之谈,有的却是有理有据。 葛绘公开进行了筛选,将查无实据的卷宗当众付之一炬,却将有理据的都留了下来,如此一番操作,表明了有功者赏,有过者不罚的姿态,状告之人更见踊跃,犹如蝗虫过境,将荥阳郑氏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传播得沸沸扬扬,难堪耻辱之事不胜枚举,以往在郑氏游学的士子纷纷避道而走,有那过激的,还倒戈相向,发诗文声讨,与郑氏决裂之风蔚然大观,再也不能以天下士林人望自居。 荥阳惊惶,朝野震动。 朝中不乏为郑氏正名求情之人,武后按住不理,放任葛绘施为。 当此之时,荥阳郑氏已经是俎上鱼肉,任凭宰割,葛绘却陡然大转弯,以证据不足为由,现将郑怀仁放出,再将郑镜思放出,不过数日,荥阳郑氏的头面人物,除了郑善应那一房的族老受到牵连,判处了死刑之外,全部出狱,毫发无伤。 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置,令朝野四方惊愕之余,颇感毛骨悚然,不杀人,只诛心,看似宽刑薄惩,却是在荥阳郑氏最在意的名望二字上,恶狠狠描了一层漆黑的墨汁。 郑怀仁扶着一根竹杖回到郑氏祖宅,看着房门上的匾额,颤颤巍巍,老泪纵横,看似一切都恢复原样,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郑镜思在旁,也是一阵阵恍惚,他说不准自己是个怎样的情绪,一时想要感激葛绘开恩饶命,一时又恨不能在葛绘身上撕咬下一口肉。 “镜思,宗族遭逢此厄,出此逆类,祖父之过也,我自会上奏疏向陛下请罪,与你无碍”郑怀仁浑浊的老眼定定的看着最得意的孙儿,语速缓慢,却又坚定,“昔日权郎君初出茅庐,曾来我郑氏招募千牛备身,你族叔郑重如今已是涿州都督,节镇一方,乃是慧眼识英之人,你便去神都,登门拜访,请他念及旧日情分,关照一二” 郑镜思眼睛瞪大,满面不解,旁人或许不知,他们祖孙二人清清楚楚,郑氏眼前的厄运,便是因在庐陵王与权策的斗争中投机所致,为何反倒要去求助权策? 郑怀仁却已无心力与他解释,摆了摆干枯树枝一样的大手,“祖宅不过枯冢,莫要多停留,速速起行,老夫要去歇着,莫要来吵我” 郑镜思看着祖父步履蹒跚进门而去,过门槛之时,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扶着竹杖,一节一节站起身,鼻子一酸,眼前水雾迷蒙。 长寿二年正月底,御史中丞葛绘处置荥阳令郑善应遇害一案,回禀奏疏十足轻薄,只有两页纸,只说郑善应之死乃是萧墙之祸,已将作恶之人揪出并处斩,其余只字不提。 葛绘回京当日,升任大理寺少卿的狄光远弹劾太常寺少卿刘思礼,在主持新任大理寺卿宗楚客就任仪式之时,草率行事,致使礼仪疏漏,诸般礼节不兴,败坏礼法,不成体统。 武后令天官衙门会同御史台处置,天官尚书武攸绪以天官衙门无权司法为由,将事权全数交给御史台,葛绘便利落下令,将刘思礼收押到制狱,不审讯,也不用刑,更不释放,完全没了下文。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与上官婉儿一道做着瑜伽。 “婉儿,这几日葛绘所作所为,你以为如何?”武后脸颊和脖子上都是汗津津的,身上的纱衣都湿透了,贴在汹涌起伏的身体上,纤毫毕现,很是魅惑诱人。 上官婉儿陪着做些简单的动作,闻言立刻停了下来,“臣妾不才,看不透葛中丞的动作,看似兴风带雨,却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从始至终,真正得到惩处的,只有郑氏一个族老,刘少卿因事入狱,事体不大,想来也不会获重刑,前后因由,臣妾不得而知,只是觉得,葛中丞似乎没有恶意” “哼哼,他当然没有恶意”武后放下了抬得高高的腿,哼哼了一声,取来锦帕擦拭汗水。 她本是厌恶韦氏胡作非为,想着权策迎头痛击,与她一个深重的教训,却不料权策却是轻拿轻放,击破韦氏的阴谋之后,只收了韦湑一条性命,又将刘思礼下狱警告,并无大肆反攻倒算的意思,反倒是陪绑的荥阳郑氏,虽也只丢了一条人命,却丧失了千年清正名望,代价比自己那不中用的儿子和恶毒的儿媳妇要惨重得多了。 “他却是分得清里外”武后没头没脑轻斥一声,迈步去了浴汤殿,权策的行动区别对待得厉害,对于同出一源的皇族玩家点到即止,无意撕破脸皮,对不自量力胡乱掺和的世家,则是软刀子诛心,痛下重手。 浴池之中,牛乳与花瓣漂浮,武后身体放松下来,心中很是复杂,权策此次行事,少见地不称她心意,但她却无法恼怒,权策刚柔相济,一放即收,避免与庐陵王交恶结仇,与他维持与皇嗣李旦的情面,维系与武三思、武延基等人的关系一样,只图保命避祸,并无伤人害人之心,大规矩守得极其严谨,宁愿屈了自己,也不愿损及皇家体面。 “你的苦心,但愿那孽子贱妇能有所体察”武后深深叹了口气,心头有些欣慰,又有些堵得慌。 生子若如权策,她不晓得会省心多少。 “摆驾仙居殿,召张昌宗陪侍” 第316章 庐陵魅影(终) 太初宫,三清观。 卜月治疗半月有余,谢瑶环中毒情状有明显好转,先是恶臭之气消弭,再是身体溃烂之处愈合结痂,去掉血痂之后,光滑莹白如初,待脸色由青黑转为粉粉的血色,卜月大大松气,至此,权策交代的“惨烈其事,务保平安”便都做到了。 卜月是占星的得意弟子,虽没有继承他的刺儿头秉性,却也有嗜好,便是爱出风头,心境一宽,有意炫一下手段,很有信心地命三清观侍候的宫人散布消息,言之凿凿说一个时辰之后,谢瑶环便会苏醒。 同行之间赤裸裸仇恨的尚医局诸多御医率先来到,横挑眉毛竖挑眼,便是等着他的预测不成功,来看笑话的。 紧随其后到来的是内侍省各方女官太监,谢瑶环如今在宫中没了职务,但却是武后身边得用的亲近人,又一向居中持正,不党不群,无人敢于怠慢。 其后,殿中省少监李笊也带人前来守候,与他同来的,是唯一一个外官,在宫中各处行走的济阳县公武崇行。 “卜道长,人已经来得够多了,还不抓紧施救,再耽搁一会儿,时辰该来不及了?”有个御医见人越聚越多,卜月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出言讥讽,他的面前,日晷、燃香和沙漏摆的齐齐整整,一副惜时如金的样子。 “已无需施救,天地有灵,陛下紫微星洪福庇佑,谢将军将星由暗复炽,时辰到了,毒素自消,谢将军亦将苏醒,继续扶保帝星,助大周金瓯永固”卜月将术士角色发挥到极致,口中神神道道,摇头晃脑,眼底的讥嘲不加掩饰。 “你……”御医被顶撞得直翻白眼,挥了挥官袍,不屑的道,“乡野偏门,小人得志,难登大雅之堂” 卜月不以为意,高傲的梗着脖子,维持仙风道骨的姿态。 当时间走满一个时辰,谢瑶环清咳两声,睁开了双眼,朦胧之中,一片刺眼的金色,蓝色丝线织就的凤凰振翅于飞映入眼帘,立时打了一个激灵,曲肘便要起身,还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张,吐出一句,“陛下恕罪” “快快起来”武后上前,伸手将她安置好,“无事便好,几日不见你,朕颇有些不惯,你素有忠贞之心,便是为了朕,也要早日复原” 谢瑶环方才的起身已然用尽了力气,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蹙着眉头,剌着嗓子艰难道,“陛下,渑池……” “你不必再劳心,渑池与叛逆诸事,朕已料理清爽,你可安心温养”武后柔声安抚,谢瑶环听到她口中的叛逆字眼,放下了一大半的心,疲惫的阖上了双目。 武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来,看着边上面上无光的御医们,无声地笑了笑,“卜月,你既有如此本事,何不入宫尚医局,为朕效力?” “为陛下效力,草民之幸,唯草民性情怪癖,不善交际,难为人所容,且医理之道,迥异于众人,于民间尚不能取信,于宫中贵人云集之地,怕更难有所施展,是故,草民不敢入尚医局,愿于义阳公主府结庐而居,专候陛下召唤”卜月从容答对,一席话情理兼备,姿态也很是诚挚。 “呵呵”武后轻声一笑,面上神情反倒明亮了几分,“晓得眷恋旧主,不贪恋权势,虽有些浮夸,终有可取之处,朕赐你钱百贯,与你朝请郎散官,好自为之” “谢陛下”卜月跪地谢恩,脸上有茫然之色,他自入无字碑为占星之徒,衣食用度,从来都是义阳公主府供给,钱帛之物,于他毫无用处,朝请郎什么的,更是笑谈,他易容蒙面的时候,比本来面目示人更多,比如现在,他的草原方士打扮,便是一个假面。 房州,庐陵王府。 庐陵王李显召集了一场家宴,他年有三十七岁,却子嗣艰难,已有八女,其中韦氏生产嫡女四人,李裹儿是其中最幼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年仅八岁,已有倾城之色,只有三个儿子,长子李重福庶出,年有十三岁,比李旦长子李成器小一岁,嫡子李重润是次子,年十一岁,三子李重俊也是庶出,年九岁,与李隆基同龄。 宴会算不得和谐,韦氏偏心嫡出子女,将李显的一干偏房侧室全都排除在宴会之外,姬妾之辈更是不得见天日,嫡子李重润尚好,得宠而不骄,性情平和稳重,四个嫡女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跋扈欺人,尤以幼女李裹儿为甚,庶出的子女都是夹缝求生,性情畏缩,不敢怒也不敢言,长子李重福是最为怯懦的,也是因他带偏了风向,致使庶出子女抬不起头,嫡出子女愈发张狂出格。 李显高居上座,只做未见。 “兄长,春日渐浓,该当踏青放纸鸢了,你吩咐人为我做个凤凰的,要最大的”宴席尾声,眉眼如画的李裹儿尖声呼唤。 李重润转过身来,未及开口,李重俊先凑了过来,带着几分讨好地道,“小妹,我院中小厮长生最擅长做这类竹子物事,转天做了来与你可好?” 岂料,李裹儿并不领情,秀丽的脸颊一扬,翻了个厌弃的白眼,大声奚落道,“我自唤我兄长,何曾唤奴儿?” 李重俊脸色剧变,垂下头,双拳紧握,掌心剧痛而不觉。 “裹儿不可如此” “裹儿……” 李重润轻声教导,蹲下身牵着她的小手,逗弄抚慰,无暇顾及一旁的李重俊。 李显也出了一声,很快便被韦氏拖走,“夫君且莫管这些,自有重俊教导于她,尚有大事要与你商议” 李重俊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兄长的背影,再看看父亲拂袖而去,心头蒙上了厚重的阴影,同有一父,我却是奴儿? 书房中,韦氏与李显相对而坐,神色冷峻,李显有几分不安,他曾位居九五,一度有过雄心抱负,被武后废黜之后,一蹶不振,再也无意掺和朝中争斗,一应事宜都是韦氏在操纵,她也极少与他商议。 “夫君却是有个好外甥,做的好手段,设局坑陷了周仁轨不说,又杀了我从弟韦湑,真是咄咄逼人,未曾将你这破落舅父放在眼中呐,呜呜呜”韦氏拿起绢帕擦拭眼角,却并无一丝泪痕,她隐去了自己的所有动作,连张璟藏其人也忽略不提。 李显连忙温声安慰,“爱妃切莫气怒,仔细伤了身子,你说的,怕是义阳皇姐家中的权策吧,我有所耳闻,此子有才有德,文武双全,却是个麒麟儿……咳咳,此间怕是有些误会在,爱妃是长辈,又何必与他计较?” “误会许是有一些”韦氏哭哭啼啼,眼神闪烁,“周仁轨出意外,事出偶然,我那从弟立身不检,在军营赌博,一时失手,也是情有可原,可是,谁晓得你那外甥会不会咄咄逼人,刘思礼都被他的门下抓了,若是追查起来,夫君昔日东宫旧人,岂不全都散了人心?” “爱妃以为当如何?我照办就是”李显苦笑一声,无奈地道。 “只求夫君书信一封与他,就看这大名鼎鼎的权郎君,给不给你这个薄面了”韦氏委委屈屈地道。 李显哈哈一笑,当即铺下纸张,命笔写信。 韦氏在侧后看着李显写下一串串很是温和亲近的字眼,眼中戾气四溢。 这一局棋差一招,我认栽了,权郎君,日后山水相逢,再决胜负。 第317章 风雨归人(上) “大将军” “谢将军” 太初宫,丽景门,昔日鬼蜮蛇蝎齐聚之地,在谢瑶环眼中美好绚烂如画。 只因眼前这个皎如月轮的青年,他顶盔掼甲,大红的披风,威势不凡。 她曾在极短的时间里,藉由艾薇接触到权策的亲信组织,也曾为这个组织做了些事,大概知晓这个组织专为权策提供各处官衙官署乃至宫中的动静消息,并在其中开展行动,内中详情她所知不深,除了艾薇,她甚至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成员,但她能清晰感受到这个组织的严密和细致,精细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最为明显的感受,便是自从虞山归来,权策和组织都与她断了关联,自那以后,两人同在宫中走动,却从未碰过一面。 见面见多了,便不是巧合,一面也不见,定然也不是,定是有人计算过,安排过的。 如此,眼前这个重又出现在她面前的身影,便弥足珍贵。 谢瑶环有一瞬间的心神失控,但她遏制住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的眼泪不能随便流,亲身经历了一次凶险,她飞速成长起来,更直观感受到权策的艰难处境,也更为自己曾经的清净幻想而羞耻。 不长时间的疏离,几乎掏空了她,她终究是放不下的,或许是心心念念得太多,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与心中留下深深烙印的艾薇合二为一,成了他的一件甲胄,愿意以性命掩护他。 险死还生,也是大彻大悟,权策有一句话很好听,她一直排斥,如今却不得不接受。 既入江湖中,便是薄命人。 这深宫,是个大江湖,这里本质便是喧哗嘈杂的,乱流纷飞,没有谁能清净。 谢瑶环眼睛弯成一汪月牙,长长的睫毛毛茸茸的,“多亏大将军府中高人出手相救,救命之恩,瑶环不及言报,高人已行踪杳然,于心不安” “谢将军客气了,卜月方外之人,于人情世故,毫不萦怀,谢将军转危为安,府中上下,同感欢欣”权策也含笑相应。 “既是如此,瑶环便不多言了,还请大将军将瑶环心意带到,日后再有相求之日,瑶环也好开口”谢瑶环抿了抿嘴,语声调皮,神态却很是郑重。 权策呵呵轻笑,眼中却闪过不忍,“蒙谢将军信赖,但有所命,请尽管开口,我代卜月承诺,有求必应” “大将军请” “谢将军请” 两人一分左右,各自肃手,含笑点头,对视一瞬,便错身而过。 权策心中复杂,既有愧疚,也有庆幸,若是内卫的行动快一步,或者再深一层,在豫王府起火之前找到了张璟藏刻意布下的凶险罪证,他有把握运筹,将自己置身事外,但舅父满门,却…… 权策咬了咬牙,终究便宜了房州的毒妇。 他去了北衙,传见野呼利,权策初入羽林卫,野呼利就是他的手下,又一同在西塞苦寒之地打了场仗,算得是老交情了,野呼利却也是最不满意的,他素有壮志豪情,不甘心站桩度日,当个门面玩偶,本以为权策来了,可以给羽林卫脱胎换骨,没料到权策却是萧规曹随,除了组建宪兵,毫无动静,宪兵还交给了武秉德,没他什么事儿。 “野呼,我有意将左羽林卫三万人,隔为两军,一军野战备御,一军专务戍守宿卫”权策开门见山,也不与他客套,径直分派任务,“战军操演训练与右玉钤卫相同,须遴选有武勇,有志气之士,此任务便交由你完成,我与你旬日时间,届时我要看到名录” “是,大将军请放心”野呼利满脸的络腮胡几乎都飘了起来,丝毫不在意时间紧任务重,亢奋应命。 “我与你四个字,宁缺毋滥”权策又点了一句,军伍是熔炉不假,但废柴渣滓是什么也练不出来的,没的浪费功夫。 野呼利郑重应下,大踏步出了中军节堂。 太常寺,太常少卿韩咸坐在签押房,脸色难看。 他批阅的公文,被寺卿常态圈改得面目全非,这等举动于官场乃是禁忌,毕竟都是大员,彼此颜面都是顶顶重要的,少卿的意见,被寺卿驳回修正,私下议论尚要思量遣词造句,委婉说明,这般见诸文字,不啻于当众打脸。 更令韩咸恼怒的是,他手中的,不是原本,乃是复本,有复本出现,代表这份公文的处置已经定案存档,不可改易,而且复本还可能不止一份,寺中中层职官怕都能见到,如此不留余地,岂不令人恨煞。 韩咸离开坐榻起身,在签押房转来转去拉磨,以拳击掌,下定了狠心。 “少卿,这里有几份公文,请您阅判”刚迈步出门,恰好便遇到个书吏捧着一沓公文迎上前来。 “哼哼,寺卿自有主张,何必多此一举,且拿去上呈寺卿定夺,休要烦我”韩咸冷哼,却是置之不理,拂袖而去。 韩咸离了太常寺,去了散骑常侍韦温府上,韦温是庐陵王妃韦氏的堂兄,他的父亲韦玄俨与韦氏的父亲韦玄贞是同胞兄弟,昔日因李显被废黜倒台,韦玄贞与四个儿子被流放岭南,一同惨死在烟瘴之地,论起血缘,韦温和他的两个弟弟韦濬、韦濯已经是韦氏最为亲近的人。 韩咸到此,是因为他经手了周仁轨之死,也晓得周仁轨是庐陵王一系的人,手中握着这个阴私,韩咸想要用它交换一个靠山,他对权策牺牲他的利益官位感到寒心,也实在不想再受常泰的腌臜气了。 然而,他失望了,蓄着五缕长髯,俊雅与岑长倩有一拼的韦温,听了他说的消息,却淡定得很,眼中还有些莫名地忧伤,定定地道,“贵官有心了,此事我有所耳闻,只是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在的,权郎君乃是庐陵王外甥,血脉至亲,岂会行此手段?定是周仁轨行事有差,而中间有人作梗,想要亲痛仇快罢了,贵官所言,出你口,入我耳,切莫再多言外传,不然,恐有不测” 韦温语声极为干瘪,毫无情感,权策断了他在朝中最强大的臂膀,他如何不痛,但房州一番措置,功败垂成,他区区一高阶散官,又能如何,只能遵从韦氏的安排,认栽翻过这一页,为了安抚住权策,还要为他辩护,保全他与庐陵王的舅甥之情。 “常侍,我亲自接收的葛绘指令,岂会出差错……”韩咸犹自不信,拿出细节试图说服他。 韦温盯着他,无奈的撇撇嘴,慢条斯理抬起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韩咸见状,顾不得发笑,只是脊背发凉。 “韩少卿,权郎君当日送别族兄权泷,曾有一句寄语传出,你可知晓?”韦温捋了捋长髯,幽幽道。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韩咸木然呆坐,口中讷讷,当初随权策进神都,他很是做了些功课。 “与君共勉”韦温淡淡点头,阖上了双目。 韩咸拱拱手,失魂落魄告退,初春的天空空明澄澈,显得如此咄咄逼人。 他没有看到,有个五短身材面貌丑陋的人,在街道一侧的茶楼上,独自占据一层楼,眯着眼注视他的背影良久。 神都南门,长夏门。 荥阳郑氏的承重嫡长孙郑镜思,率领漫长的车队来到神都城下。 第318章 风雨归人(中) 庐陵王李显的来信,权策严阵以待,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贬谪在外的皇族大人物正面打交道,朝中势力犬牙交互,与李显的私人关系,攸关日后大势版图,含糊不得。 他特意唤了御史中丞葛绘、麟台少监萧敬和焰火军副尉薛崇胤等人前来,一道参详应对,他们三人也代表了权策在朝中势力的三个组成部分,天授元年的进士们,第一批天子门生,或是受到权策提携的人物,如蔺谷、涂祁佑、鲜于士简等人,大多亲近葛绘,在斗争中逐渐认同权策的朝中高官,如欧阳通、宋璟、杜审言和崔融等人,更乐意与高一个辈分的萧敬往来,不少李氏和武氏的族亲,如武攸绪、武秉德等人,则多是由薛崇胤出面联络。 “……舅父虽远在边壤,犹时常得闻甥儿大名,每每心境大开,必觅得佳酿,浮一大白以志庆……念及往昔,我出长安时,曾见你一面,彼时你尚且年幼,瑟缩于皇姐身侧,眉眼性格,恰似一小娘子,珊珊可爱,宛如今日之裹儿,何曾想能成文武之才至于此乎……舅父在外,不得与你晤面,想来如今,甥儿已是俊朗挺拔一男子汉矣,勉之勉之,有你亭亭如盖,吾家庶几能少忧患矣……皇姐素来多忧思,少快活,为人子女,还须多于膝下承欢,以宽慰慈怀,生于帝王之家,富贵到底,不过烟云而已……” 坐中薛崇胤最幼,主动揽下了读信的差事,读着这些温情文字,颇有些不适应,好在到了信件尾声,李显话锋一转,提了周仁轨之事。 “……仁轨无德能,唯忠敬之心尚可取,昔年曾从至岭南,颇有劳绩,久在神都繁华地,许是心志有变,去之无妨……思礼乃东宫旧人,其行迹如何,舅父不得而知,甥儿其察之” 信件到此戛然而止,权策松了口气,听到前面的温情脉脉,他还颇有些担心李显会在柔情攻势之后,提出某些要求,没想到只是单纯示好,只流露出一些保下刘思礼的意思。 “大郎,刘思礼或许并非只是太常少卿那么简单”葛绘蹙眉,拿下周仁轨,除掉张璟藏,庐陵王方面都未曾有太直接的回应,只是以袖里乾坤相应对,这次以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拘捕了刘思礼,却立刻引来了庐陵王的亲笔信件,太过蹊跷。 萧敬眼睛里闪着灼灼光芒,紧随其后分析道,“或者说,刘思礼一定干系到庐陵王方面的重大利益,若是盯住这一点,定能掌握更多辛密,占据主动……” “既是如此,不妨回信与庐陵王,表达善意”薛崇胤眼珠子转了转,他说话就直接了许多,“明面上不轻不重处罚刘思礼,暗地里用隐秘一些的方式,继续控制他,或者探寻一些刘思礼的仇人,策动他们不断去弹劾他,令他无法摆脱御史台” 葛绘眼眉微动,作为御史中丞,还是个长久协调各方势力的御史中丞,他有十足的把握,让薛崇胤的设想成真,他扭过身,看向权策,只差他点头。 萧敬和薛崇胤等人都静了下来,静待他的决断。 权策摇了摇头,庐陵王方面在神都,有谋划也好,有多少潜伏党羽也罢,都不太可能是针对他的,挖掘出来益处不大,趁此机会了断一段纠葛才是正理,太过进取,容易碍眼,坐山观虎斗,适时出手清扫残局,是他更为喜爱的方式。 “罢了,葛兄还是抬抬手,罪状可以坐实,惩处从轻,尽早开释”权策下定了决心,罪状是不能免的,弹劾刘思礼是假手狄光远操作的,他才从大理寺正升任少卿未久,不好落个诬告名声,前途蒙上一层灰。 “听你的”葛绘垂下眼帘,静静点头,他在朝廷漩涡中央打滚儿许久,其间不乏狠辣操作,性情却纹丝未改,始终淡然如水,甘居幕后,从没有起过争强好胜之心,因政见之争结下不少公仇,却从未因人品琐事结下私怨,在朝中人望甚高。 薛崇胤咂摸咂摸嘴巴,颇有些不甘,大局他不考虑,只觉得放弃一个了有些挑战性的活计,有些可惜。 萧敬笑眯眯的,为权策的决断贴了层金,“庐陵王有慈心,大郎顾念亲情,舅甥之间,以和为贵,这是极好的” 权策苦笑一声,摆手道,“这一节,心照便好,不必宣之于口,也不必如果刘思礼知道,放了他便是,说多了,滋味儿也就淡了” 葛绘轻轻点头,“大郎尽可放心,我有分寸,我听闻韩咸曾去拜访散骑常侍韦温,可有干系?” 权策笑了笑,起身负手到窗前,迎着一阵阵温软春风,轻声道,“人心来去,不过逐义与利,由他去吧” 他说的轻巧,奈何在座几人都是极为熟悉他风格的,心中都有数,他或许不会对韩咸直接出手,但不会放松对他的监控,这种带着怨气反骨的,势必急于找下家,急于反咬一口,他不防备是不可能的,这种小心谨慎,也是权策几乎从不阴沟里翻船的原因。 “主人,豫王府李郎君、郑镜思郎君一同过府,公主将李郎君叫去了后院,令小的请主人前去待客”书房外传来权祥的声音。 权策微微一愕,旋即一笑,“倒是巧了,他们凑在了一起,又赶在你们都在的时候到,走吧,我们一道去见见他们,今日便设个家宴,为他们接风,请上些通家好友,一起热闹热闹” “甚好,我这便去安排”薛崇胤一跃而起,拖着权祥,反身便走,他对朝政大事不怎么帮得上忙,关系亲疏却都看在眼中,通家之好,又能来往宴请的,不外乎就那几家,不对,这回却要加上武崇训,这人眼睛朝天,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表兄的人治好了他的隐疾,这段时日很是捧场。 权策带着萧敬和葛绘一道先去了后院,义阳公主正拉着李璟说些家常话,看她眉开眼笑的模样,李璟哄长辈开心颇有两把刷子。 “孩儿见过母亲” “小弟见过表姐” “臣葛绘见过殿下” 三人一起向义阳公主见礼,义阳公主笑呵呵叫起,几人又跟李璟厮见过,权策将设宴的想法与义阳公主说了。 “既是我儿有此兴致,便都依你好了”义阳公主思虑片刻,叮嘱道,“只是我儿前段时日闹得动静颇大,便不宜再大张旗鼓,简便一些罢了,记得邀上千金殿下,有些日子不见她,可是想念了” “是,母亲”权策含笑应下。 “前院还有客人,礼单很是破费,你要有些准备”义阳公主面上泛起一些忧虑之色,令人将一份礼单拿了过来,却是长长一张,金银财宝、玉石饰物写得密密麻麻,还都分清楚了流向,将义阳公主府四个主人都周顾到了。 “母亲,礼尚往来,到对景的节气,回一份礼便是,不碍的”权策心中有数,荥阳郑氏的脑袋,磕在了地上,他并无得意之感,从头到尾,郑氏不在棋坪两侧,却妄图从中渔利,他只是软惩戒,若是来硬的,郑镜思能不能有今日这个行程,都在两可之间,说得直白一些,郑氏给再重的礼,他都当得起。 “那便好”义阳公主绽开笑靥,起身轻轻拥了拥长子,为他理了理衣襟,“快些去吧,莫要怠慢了客人” 权策应命,向萧敬和葛绘告了声失陪,便去了前院。 第319章 风雨归人(下一) 郑镜思跪在地上,恭敬叩了三个头。 权策负手而立,神情淡淡的,没有制止他,他不是心软的人,看一个人,听其言,观其行,没有可信的行动,再多的姿态,在他看来,都是无用。 “权郎君,家祖曾有交代,权郎君恩同再造,郑氏没齿不忘,今我来京,既为郑氏冢子,又为足下附庸,愿牵马缀蹬,为足下驱驰,以消罪业,若有违今日之言,神人共亟”叩完头,郑镜思没有起身,挺胸拔背,立下誓言,面如平湖波澜不起,面皮却是绷得紧紧的,心中是何等滋味,怕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权策居高临下,默然与他对视良久,心底幽幽一叹,伸手将他搀扶起来,“郑家世兄言重了,既是有意长留神都,不妨多多往来走动,我家中只有一弟一妹,尚且年幼,家母常自寂寥,世兄有暇,可多来见见” “是镜思失礼了,早该拜见公主殿下”听到权策邀请入后院拜见母亲,郑镜思神情舒缓下来,眼中有感激之色。 “世兄请”权策伸手延客,当先带路,“我那在渑池的表兄,也是今日来到,今夜张罗了宴会,只有些亲近人家前来,世兄有暇,不妨多盘桓些时辰……对了,卢侍郎和卢将军二人定是要来的” 听闻卢照印和卢炯父子俩要来,郑镜思赶忙应下,“都听权郎君吩咐,镜思与舅父和表弟,也有些时日未见了,今日却是正好,说起来,族兄赴边塞任上也有四年余了,族中每逢年节,都有节礼送去涿州,只是族兄执拗,每每以等价物事赠还,颇令族中尴尬,近几年转而置办些不值钱的乡土产物,族兄这才受领” “唔,郑兄已是有了子嗣的人,却还是倔强脾气不改,呵呵,往事如烟,血脉之情终究是割舍不断,我也曾劝过他”权策听他言语,露出几分真心笑意,郑镜思拉扯上卢照印父子犹自不足,又提起了郑重,显然是要在权策圈子内寻找援手助力,努力增加自己的分量。 郑镜思入内拜见了义阳公主,义阳公主有些劳乏,便托词离去。 送走义阳公主之后,郑镜思又与众人团团见礼,到薛崇胤的时候,却是有些尴尬,昔日权策援引他为太平公主邑司长史,那时张昌宗作祟,撺掇太平公主为郑镜思谋官,给自己腾位子,脱去奴仆身份,薛崇胤因此误会他与张昌宗沆瀣一气,从未给过好脸,反倒暗地里下过几次绊子。 “哈哈,你何时从岭南回来的?”薛崇胤也是尴尬,但还是出言打开了局面,虽问的问题有几分揭短的嫌疑,却好歹是开了口。 “呵呵,见过卫国公,您见笑了,镜思无行,获罪于朝廷,赖族中长辈之力,已回荥阳闭门思过半年有余了”郑镜思却是不在意,笑呵呵的一板一眼回应,对于他被贬出朝是受到太平公主的牵连,则只字不提。 “对了,你与张昌宗还有联络么?”薛崇胤没料到他如此实诚,一时间口不择言,又问起一桩尴尬事。 “张奉御许是贵人事忙,宫中多有不便,入宫之后,便未能再通消息”郑镜思的笑脸快挂不住了,张昌宗挂着尚食奉御的衔头,他所知的也就这些了。 权策笑了笑,武后尚且精明强势,精力丰沛,将张昌宗视作禁脔,不容他干政,也不容他交接外朝,他想要弄权成势,还有些时日好等,接口转开了话茬,半开玩笑的道,“郑世兄此番重回神都,于任职方面,可有所打算?此地多有朝中大人物,早些开口,也好让他们襄助一二” 众人哄堂大笑,郑镜思却是较真的性子,当即向葛绘和萧敬两人弯腰拱手行礼,坦诚道,“来此之前,祖父交代,此番入朝任官,清流显要之位,最是不可取,务实执事的官职,反而应力争担待,于实务之中求得真知,磨练磨练脾性能耐,以求撑得起家国之任” “那你却是来晚了一步,若是早来一些,可与宋侍郎同行,去北塞筑路”薛崇胤又插了一嘴。 权策呵呵一笑,却是不置可否。 几人谈天说地,相互之间更见熟识,郑镜思也渐渐放下了忧心,融入其中,权策党羽在外凶名赫赫,每每行事,必株连广泛,旁的不说,就说葛绘惩戒郑氏,下手就恶毒无比,他还担心这些头面人物都是凶残狡诈之辈,难以打交道,眼前看来,却是人事两分,个人的品性操守都是上佳,即便与州县小吏相比,也是一股清流,至于行事风格,大抵是权斗酷烈,若是不然,恐怕自保都存疑,如何扬名立万,站稳根基? 说话间,暮光四垂,陆续有客人来到,权策等人便移步到园林迎客。 最先来到的,是武崇训和武延基,他们二人联袂而来,穿戴着外出踏青的装扮,显然是一道游玩归来,豆卢从昶与狄光远两人此次带来了欧阳通的幼子欧阳序,平日也与权策等人打马球的,这三人如今都是宰相之子,卢照印和卢炯早早来到,与郑镜思说话,眼见外甥多了稳重,少了眼高于顶,卢照印也是喜欢的,只不过他没能与郑镜思寒暄太久,杜审言和崔融等人到来,便将他拖了过去,武崇敏来的不巧,千金公主就在后头,他还没来得及做客人,就做了主人,陪着权策将千金公主送到义阳公主身旁,高安公主和侯思止的妻子李氏也在那里,与一众贵妇陪着说话,她们所在的小亭子,四周都燃点了红烛,背后有一座溪流蜿蜒的假山和香气清幽的茶花,映衬得妆容精致的众人妩媚不可方物。 “还是妹妹这里热闹,四下里也雅致”千金公主制止了众人行礼,自顾自坐到义阳公主身旁,将权竺揽在怀中,只是不见权箩,伸着头四处看。 “那丫头被太平殿下接走了”义阳公主含笑回应,权箩和权竺如今可是香饽饽,高安公主、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三家轮着稀罕。 邀请的客人不多,很快来齐,权策说了一席场面话,将郑镜思和李璟引见给来宾,便宣布开席。 此间有歌舞佳酿,不少人放浪形骸,有的引吭高歌,有的蹦跳舞蹈,博得满堂喝彩。 千金公主也起了兴致,邀请权策一道舞蹈,权策自是不好推拒,两人到场中,舞姬四周环列,千金公主对此道不陌生,舞姿柔美,权策却是不行,跟着节奏动作,很是手忙脚乱。 众人哄笑,千金公主也笑弯了腰,凑过来矫正他的舞姿,权策正待推拒,却听她道,“韩咸去了河内王武懿宗府上,私下与武懿宗的家奴颇有来往,恐有所图谋” 权策微微蹙眉,脸色肃穆,“武懿宗刚上任秋官衙门,典掌刑狱,这便憋不住了,殿下辛苦,后续事宜便交由权忠他们追踪” “不辛苦,武懿宗昔日为武承嗣爪牙,作恶不少,若能将他也除去,才可消我心头之恨”千金公主口中说着狠话,面上却是如沐春风。 权策无言苦笑,这千金殿下似是在不停升高复仇的难度,尴尬的主仆关系,也不知要维系多久。 “来,大郎,随姨母舞动起来便好”失神间,千金公主提高了声量。 “哈哈哈”四下里笑声大作。 权策惊醒,微微一动,顿时面红耳赤。 不知何时,千金公主紧贴着他的后背,将他摆弄出一个造型,双臂平伸,做兰花指状,双腿分开,微曲外张,上身微微向右侧倾斜,头颅却又勾了回来,似是在炫耀腰肢身段柔软,好一副魅惑模样。 “咯咯咯”千金公主得意大笑。 第320章 风雨归人(下二) 劝业坊,太常少卿韩咸的府邸,一处两出三进的住宅。 韩咸入神都不久,亲朋故交不多,情面来往甚少,家中一向清净,除了家人亲眷,管事童仆、丫鬟仆妇总计不到二十人,勉强不算拥挤。 他并非没有钱帛,昔年走私茶马道,赚下的钱帛不在少数,在神都的第一个职位又是太仆寺卿,即便不动手脚,只是常例就极为丰厚,家资愈发富足,只是神都房产购置艰难,地段好的,又都在权贵手中,地段稍差些的,都是只租不卖,韩咸这处住宅都是租来的,令他颇感憋屈。 韩咸引以为耻的事情,在无形之中,却给权忠等人设置了障碍,下人来来去去就那十几个,彼此之间都是熟识的,主人的身边人也都相对固定,想要混入这座宅邸,竟然比混入深宫还要艰难几分。 观察了许久,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最终还是沙吒术亲自上阵,装扮成地痞流氓状,胁迫韩咸府上外出采买的厨子,声称要入府行窃,要求厨子带他入府,若是敢暴露他,便揭发他是同伙,那厨子胆小怕事,也就顺从下来,只是一再乞求莫要盗窃太过贵重的东西。 沙吒术却不肯应下,很有技巧的将他殴打一顿,既让他剧痛,又不留伤痕,“你这夯货,咱们干三只手营生的,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丢祖师爷脸面的承诺,碰到什么拿什么,真拿到不该拿的东西,也是你命贱” 厨子听了这一番话,如丧考妣,刻意采买了一些沉重的大件食材,与沙吒术一同搬运,从府邸的后门进入,直达厨房。 后门的门房见惯了厨子采买,随口问了一句这人是谁,厨子只道是菜市的帮工,因他采买量巨大,跟来帮忙的。 沙吒术恰到好处地露出憨厚笑容,搬着堆到鼻尖的菜筐,吭哧吭哧行走,很是吃苦耐劳的模样。 门房懒洋洋地追了一句,“手脚干净些,搬完就快些走” 沙吒术进了门,将菜筐放在后厨,拍了那厨子后脑勺一记,转头就走,厨子被打了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进炉灶里,很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远去,这人大大咧咧,很不精细,连府中路线都不问两句就动手,怕是要祸事,老实巴交的厨子心惊肉跳,思量了许久,在吃食中下毒的想法只是一闪,他是不敢的,怕只有先逃了出去一条路好走。 沙吒术利索的在府中绿植和小径中穿梭,听闻人声,便迅速转弯改道躲避,他早已将韩咸这座府邸的构造记得一清二楚。 悄无声息来到书房外,在一棵大榕树遮蔽的角落缩成一团,伸长了耳朵,听到里面传来了争吵声。 “河内殿下已经得了御史台的行文,葛绘给刘思礼定了过失渎职的罪过,不痛不痒,只待秋官衙门核准,便要将他释放,你必须在此之前设法寻到刘思礼的过失,令河内殿下可以将他从御史台提到秋官衙门”一个声音急得火上房,声音高亢尖锐,语速如同爆豆。 “我又何尝不知时间紧迫?然而事态有变,葛绘既是有意轻易释放刘思礼,我与河内王先前的猜测,许是有差池,刘思礼未必有预想的如此重要”另一个声音要低沉稳重一些。 “你糊涂了,河内殿下的主要目的,乃是令权策与庐陵王之间生出嫌隙,只要刘思礼是从御史台转移到秋官衙门,河内殿下自有办法令庐陵王难受,届时,权策想要撇清,便不是那么容易的,至于刘思礼重要与否,不抓在手,又怎能判断分明?”那尖锐嗓音很是恼火,连礼节都顾不得了。 “你……罢了罢了,本官自会尽快设法,请河内殿下放心,不送”低沉的声音显然出离了愤怒,强自压抑,不欲再与眼前这河内王府上的豪奴纠缠,没得失了身份。 “哼”那豪奴一身锦绣,满面蛮横,盯了韩咸一眼,咣当一声扯开书房门,横冲直撞而走。 沙吒术所在角落吓了一跳,赶忙一个翻身,越过栏杆,潜入低矮的灌木丛中,待他走远之后,才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后厨。 “你怎么还在?你跟那死厨子是不是一伙儿的?”后门的门房脑门上顶着个红肿的大包,气急败坏。 “不,不是,我不认识他,我刚才就是上了趟茅房,他怎么了,没见着人?您这,怎么了?”沙吒术点头哈腰,很是受惊吓,脸都白了。 “那厮做了逃奴,不怪老话儿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么老实个人,竟然也是个有狠心的人,一砖头好悬没把我砸死,你还杵着干嘛?还不快些走”门房看沙吒术很是有几分可疑,却又是他放人进来的,实不敢担这个干系,索性赶走了事。 沙吒术挤着笑脸,猫着腰从后门走了,已经掉到手心里的匕首收了回去。 走到巷子口,回头看了这个宅子一眼,厨子跑了,很好嘛,送你们一个。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监察御史张柬之。 权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久,形容干瘦,须发花白,脸色有些蜡黄,皱纹密布,精神却还好,五短身材,腰杆挺直,眼睛极有神采,目光灼灼,躬身向权策行礼,权策一时出神,致使他弯腰甚久,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显然老当益壮,体质甚好。 权策醒过神,赶忙唤他起身,平复了一下心情,实没有料到,武周的终结者,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就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脱口问出了极感兴趣的一句话,“恕权策冒昧,张御史贵庚?” “下官已虚度六十九载”张柬之毕恭毕敬,坦然回应,对自己的岁数,并无多少羞惭。 “长者当面,我失礼了”权策起身拱了拱手,对他的年寿表示敬意,“张御史身体硬朗,乃朝堂祥瑞,可喜可贺,只是不知御史来此,有何见教?” “权郎君言重了,下官不敢当”张柬之客套了一句,直入主题,“昔日豫王在许州时,下官忝为仓曹参军,与殿下长子李璟,有半师之谊,近日听闻贵人入京谋职,特来拜望” “竟有此事?却是不巧,表兄今日去拜访太平姨母了”权策大为讶异,这可是灯下黑了,无翼鸟查遍了朝中官员的脉络渊源,唯独没有注意到豫王府,兴奋的感觉一闪即逝,眼前的老头子,发迹在武后晚年,还有十余年,所谓的抱大腿,于自己并不可行,怕是自己还须对他加以培育才行。 天生劳碌命,由不得他走捷径。 “下官冒昧,以为贵人不当任实职,应先以显贵体面差事安置,徐徐历练,以策万全”张柬之看起来对李璟很是上心。 “御史所言极是”权策有会于心,他也正有此意,眼下朝中乃是修罗场,李璟只是站在朝中,就会招来各方势力注目,引来明枪暗箭,一个不慎,便会牵连广泛,得不偿失。 “既是权郎君同意,下官有意保举贵人出任尚衣奉御,不知权郎君意下如何?”张柬之紧接着道,丝毫不含糊,务实得紧。 “有劳御史,权策代表兄谢过了”权策欣然点头。 第321章 风雨归人(下三) 长寿二年三月十五,望日大朝之期。 东方尚在黑蒙蒙中,太常少卿韩咸的府邸早早忙碌起来,厨房的门被敲得梆梆作响。 “新来的,新来的,快些开门,咱们弟兄要填了肚子做大事,耽搁不得”几个壮硕的汉子,声粗气壮,不像以往那些混吃食的仆役,都要赔了小心,蹑手蹑脚,生怕给外人听到看到。 “吱呀”一声,厨房门打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汉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打着哈欠道,“怎的?为何要单独开火弄吃的?没听大管家交代,怕是不好办” “少在这里饶舌,咱弟兄做的差事,乃是主人亲自交代下来,大管家都没资格听的,快些弄些肉方鸡腿之类的油水货来,让我们饱食一顿,好为主人效劳”为首的汉子仍旧高声嚷嚷,腰杆子极为硬朗。 岂料这新来的厨子,并不理会这许多,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那可不行,这不合规矩,少了东西没法交代的,要不诸位大哥先等等,俺去找大管家请示请示” “请示个屁,说了是主人交代下来的,再不快些,误了大事,被发卖出去,都是你运气好”另一个汉子恼怒了,拍桌子砸板凳,语出威胁。 那厨子是个拧巴性子,见状更是笃定他们是来骗吃骗喝的,提了提裤子,蹲在地上,梗着脖子道,“俺老老实实按规矩办事,不偷不抢,也不多吃多占,主家自是晓得该发卖谁” “嘿,你个破厨子……”那汉子羞刀难入鞘,抡起了拳头就殴打。 “砰”的一声,为首的汉子伸着胳膊将他拦下,厉喝一声,“莫要犯浑” 转过头,将身上最贵重的一块小金属牌递了出来,沉声道,“主人交代的任务极其隐秘,不能给你说,我先押了东西在你这儿,若是白吃白喝,东西就给你拿去交代,怎么样?” 厨子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忙摆手,也不收东西,抱着柴火就开始烧火,耳朵却长长竖了起来。 厨子闹得那一场,令这几个汉子很是放松,窸窸窣窣说起了行事的打算。 “……朝会是辰时开始,我们要踩着时间,就在卯时末,不可太早,免得消息传扬,也不可太迟,免得与主人的弹劾对不上……” “……主人交代要闹出大动静,咱们兄弟谁也豁不出去……少不得要在街面上找个病痨鬼替死……” “不妥不妥,这人命官司,咱们弟兄不好沾手……既是时间富余,不如去东市找几个地头蛇,令他们出面做作……” “这话说得对,先找找他们,不行再咱们动手……” …… 厨子草草备下了吃食,虽说简单,不像主人们的吃食那般精致,却是应了他们的要求,大油大肉,几人吃得稀里哗啦,很是过瘾。 待他们吃得杯盘狼藉,挺胸腆肚离去,叫开后门,疾步远去,他们的身影还未在巷口隐去,一块包裹着纸张的石头自韩咸府邸飞出墙外来。 天光大亮,时至卯时,守候在明德门外的朝臣百官陆续依礼列队,太常少卿韩咸分外活跃,前后走动,与熟识的,或不熟识的官员们招呼寒暄,眼神总在人群中扫过,宰相欧阳通,春官尚书严善思,麟台少监萧敬,钦天监令涂祁佑,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夏官侍郎卢照印,将作大匠杜审言,翰林待诏崔融,国子监司业蔺谷。 人很齐,却还少一个,权策核心圈的亲信人马同气连枝,任意一个都可能导致他的计划破产,少的这一个,还是最关键的,御史中丞葛绘。 韩咸逡巡来去,犹疑不定。 “崔学士,看时辰快开宫门了,怎的葛中丞还没来?”国子监司业蔺谷压低声音,问出了韩咸想问不敢问的问题。 “哎”崔融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附耳低声答复,“听闻荥阳郑郎君与渑池豫王长子因为任职的干系,有所争拗,权郎君恼怒,撒手不理,葛中丞前去折冲,怕是牵绊住了” 韩咸竖着耳朵听了个五五六六,心中将信将疑,赶忙凑去了河内王武懿宗旁边,低声商议了几句,方才定了下来,站稳原地不动。 东方霞光万道,朱红宫门札札洞开。 殿中侍御史出列,刚要扬声长喊肃静,又戛然而止,延缓了片刻,不远处,洛水河边,一骑独行,正是他的顶头上司葛绘到了。 葛绘面色不太好看,下了马,疾步趋前,到朝班上自己的位置上,整了整衣冠,喘匀了气。 殿中侍御史这才重走流程,朝臣如流,鱼贯而入,至武成殿候朝。 没过多久,净鞭声和狮虎吟叫声相继响起,清平雅乐奏响,武后的大驾款款而来。 “朕今日身体不豫,一应政务,悉数由政事堂详列题本呈上,朕阅览朱批,鸾台发布施行,诸卿有奏议,须当堂论定者,速速奏来”武后一手支在御案上,扶着额角,轻轻揉按着。 监察御史张柬之急性子,当即出列,“臣闻天下之贵,莫甚于天子,以四海供奉,而以威仪护佑四方,且今陛下凤体违和,更不能轻忽,豫王长子李璟,明德茂亲,品貌俱佳,正宜御前行走侍奉,臣保举其为尚衣奉御,为陛下效劳” “唔,一转眼,倒是都长大了”武后轻轻哼了一声,对李璟的印象尚好,当日权策为云曦公主打马球,李璟和王晖一道击鼓助威,很是卖力气,是个实诚性子,正要开口说准。 斜刺里却又杀出个夏官侍郎卢照印,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尚衣奉御职责重大,应择识得天威厚重之人承当,臣保举荥阳郑镜思担任此职” “唔?却是有意思得紧,朕的尚衣奉御果真是香饽饽”武后嘴角微翘,说笑一句,便没了下文,张柬之与卢照印不敢再多言,只好都悻悻退下。 这一番变故却让韩咸放下了心,斜眼见葛绘面色难看,显然是因协调不力没有颜面,心中冷笑,你没协调好的事情多了,当日将我贬官,我不过口服心不服,你又何尝做细了协调功夫? “陛下,臣弹劾太常少卿刘思礼,治家不严,纵奴行凶,天子脚下,当街杀人,欺压良善,民愤浩大”韩咸声音高亢,戾气森森,惊得满堂注目,“臣请将其人由御史台转往秋官衙门拘押,量其刑责,以慰神都人心,还朝廷体面” 韩咸话音落,武懿宗立刻跳了出来,“臣附议” “哼哼”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武后颇有些不耐,换了一只手支着额头,冷哼一声,“葛绘,你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葛绘声音朗朗,一派轻松,眉梢眼角甚至带着笑意,“只是臣有下情禀报,刘思礼前度因过失渎职,押解在御史台,臣依律定其罪过,行文秋官衙门签押,武尚书许是公务繁忙,未曾理会,刘思礼又在此时犯了宿疾,狱中艰苦,实非疗养之所,臣本着法理不外乎人情之意,将其开释回府养病,或有曲法之处,请陛下恕罪” 他说得细致,却只是含糊了开释的时间,就在上朝前的一刻,韩咸脸色阴沉如水,恨意滔天,但他并不敢揭发出来,因为若是扯开时辰话题,他所弹劾的刘思礼家人犯罪,也是在上朝前一刻。 “既是小过,你措置得也算妥当”武后口中说着,眼神却渐渐凌厉起来,“韩咸弹劾,秋官,便再去捕了刘思礼?” “臣遵旨”武懿宗咬着后槽牙领旨,毒蛇一样的眼睛恶狠狠盯了葛绘一眼,浑然没有听出武后话中的深意。 “也罢,朕便坐待这刘思礼的泼天罪过”武后轻笑一声,满面春风,心中对那东宫旧人刘思礼,起了些兴趣。 第322章 风雨归人(下四) 长寿二年的三月十五,不只是望日大朝,还是权策的二十岁生辰。 散朝之后,当了一整个上午泥胎木塑的权策,被淹没在朝官祝贺之中,他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一一拱手谢过。 “我说今日散朝了还如此热闹,原来是权郎君寿诞”河内王武懿宗阴着丑陋的脸庞上前来,“却是大喜,本王道贺了,祝权郎君心想事成,年年岁岁都如今日幸运” 武懿宗身形矮小,凑入人群,极为扎眼,朝官们主动自他身旁散开,避免与他形成对比。 落在武懿宗眼里,却像是众人避他如蛇蝎一般,脸色更加难看,凌厉的视线四下里扫射,可惜,此地之人,要么本身硬扎,要么大有根脚,并不吃他的威吓。 两下里僵持,一时间气氛尴尬。 权策适时开口缓颊,言笑晏晏,“多谢殿下吉言,权策晚辈,不敢称寿,权策福缘钱帛,运气之事,还要仰仗殿下多多垂顾” 武懿宗眼瞳一缩,嘿嘿冷笑两声,自顾自离去,背着手抬着头挺着胸脯,努力走出天朝秋官尚书的气势,只是脚底下匆忙,暴露了他不平稳的心境,他后知后觉,武后方才话中之意,分明给他画了红线,查出刘思礼大案便罢,查不出来,他这还没坐热乎的尚书之位定是难保,同时得罪了权策和庐陵王,指不定有什么样的罪过等着他。 “今日良辰吉日,大郎休要与他动气,你且说说,今晚怎么个安排法,世叔可是腾挪了整晚的功夫,莫要令我失望才是”定王武攸暨在旁,说笑间转开了话题,他远离朝中倾轧,两个儿子也是权策代为管教,平日里除了营商,便一门心思奉养自身,在吃食一道上下了不少功夫,时不时弄些养生的吃食馈赠各方好友,夜间便流连烟花柳巷,永丰里更是安营扎寨之地,坊间都称他是真性王爷,取的是孔老夫子食色性也的意头。 权策嘴巴微涩,迟疑了下才苦笑着答道,“世叔可莫要找错了人,太平姨母说二十岁生辰是个大日子,便将一应事体都揽了过去” “哦?即使如此,宴席便是设在太平公主府?甚好”谁承想,武攸暨竟是毫不在意,团团拱手,“如此,诸位,便约定了,今晚太平公主府再会,为大郎贺喜,不醉不归” “愿从殿下吩咐”众人都是一身喜气,齐齐躬身相应,武攸暨不与朝争,人缘是一顶一的好。 权策含笑道谢,举步出得武成殿来,这一番耽搁,离散朝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众人还没陆续散去,在广运门转角,遇到上官婉儿带着一众女官和千牛卫士迤逦前来,两厢顿步,上官婉儿板着脸,冷声问道,“诸位在武成殿聚集停顿良久,惊动了陛下,到底所为何事?” 权策拱了拱手,沉声道,“上官昭容,都是权策的不是,今日乃是权策生辰,诸位同僚为我道贺,耽搁了功夫,还请昭容多多担待” “原来是这么回事?倒要向大将军道一声贺喜了”上官婉儿眼皮翻了翻,很是没有诚意,“我自会向陛下回禀,想来陛下看在你生辰的份儿上,不会追究” 说完之后,扫视众朝官,哼道,“诸位,还不速速散去,更待何时?” 这声呵斥却是比武懿宗的阴沉目光有效用得多了,朝官们加快了动作速度,呼啦啦作鸟兽散,经过这件小事,权大将军与上官昭容之间有矛盾的传言,算是坐实了。 权策也动作起来,下台阶的时候,他刻意撩了撩衣袍的下摆,露出一双乌皮六合靴,用于阗传入的乌骆皮所制,每只靴子由裁剪成各式形状的六块皮子缝制而成,至为贵重,只是缝制的手艺不怎么样,阵脚有些稀疏,歪歪扭扭,像是几条蜈蚣。 上官婉儿看到了这双靴子,面色微动,赶忙转身,沿着一条小径袅袅而去,那条小径,与权策的方向相垂直,通往武后所在的仙居殿。 小径四周树影摇曳,阳光透过树叶投射下来,撒在她的脸上,与蜿蜒滑落的两行清泪相撞,星星点点,反射着七彩的光,衬着她脸上似哭似笑的笑容,愈发凄美绝伦。 天色向晚,太平公主府四周偌大的广场上,四方车马辐辏,人流如织,有豪迈张扬的贵胄高官子弟,有穿着轻薄春装暗香浮动的千金小娘子,也有奇装异服口音怪异的藩属使节,当然,大唐风气开放,穿着男装胡服四处行走的女儿家颇为不少,空气中爽朗的谈笑声和咯咯的脆笑声弥漫成河。 太平公主府的后苑,整个都成了喜庆的海洋,彩灯彩楼处处,花香四溢,歌舞翻飞,醇酒佳酿香飘四处,空气都为之沉醉。 太平公主安排了薛崇胤和武崇敏小辈儿迎客,自顾自带了今日的寿星公权策四处游走,此间布置匠心独具,以后苑的人工湖和湖心亭为主场,由湖心亭向岸边延伸四道汉白玉长堤上,一条密密拜访烛光,恍如一条光带,不知派何用场,另三条松散地布置了坐榻桌案,每处都放了八角的莲花宫灯,有一奴一婢伺候,亭高三层,每层回廊上都有上百舞姬,一层为蓝衣,二层为紫衣,三层为黄衣,层层而上,人影参差,随乐而动,恍如仙境。后苑其他各处,均照主场形制,以亭台楼阁为中心,歌舞百戏俱全,坐榻桌案随意摆放,无分等级高下,珍馐佳肴,奇珍异果列陈其上,豪奢已极。 “大郎,随我来”太平公主牵了权策的手,四处指点给他看,活像个炫耀漂亮衣裳的小姑娘。 “姨母费心了,此情此景,只疑天上落,不似人间有”权策连连赞叹,小径崎岖,鹅卵石湿滑,太平公主专注听他赞扬,脚下不注意,滑了一下,权策赶忙伸手去揽着她的腰肢,稳住身形。 “大郎喜欢便好,你这二十个生辰,姨母两次为客,两次错失,只能后补赠礼,却是缺席了十五次,屈指数来,煞是心酸难言,终于能为你操持这一次,姨母心里,快活得紧”太平公主顺势依偎到权策怀中,轻轻拍打着权策的后背,轻言细语,像是在哄着个幼儿。 “姨母……”权策轻轻唤了声,后苑人声渐渐鼎沸,主家和主角该当去露面了。 “走吧,我为大郎备下了别致的入场仪礼,令你好生风光一回,咯咯咯”太平公主醒过神来,兴奋地跳了两下,笑眯了眼睛。 这入场式叫丝路花雨,却真是丝路花雨。 权策自湖边起步,沿着空置的那一条长堤漫步走过,脚下是厚厚的锦缎,半空中飞满了粉红色,红色的花瓣,长堤两侧烛光闪耀,照亮了他身上紫衣金冠,高大挺拔,眉目清隽,姿态潇洒,熠熠然如同神祗。 一路行来,长堤漫漫,偌大后苑,齐齐瞩目,寂然无声。 待他走到长堤尽头,高安公主和千金公主亲自下场作先导使者,引他到湖心亭中央,团团拱手致意。 尖叫声、击掌声、喝彩声、赞叹声,如雷响起,几乎搅碎夜空。 权策有些跑神,若他是永丰里堂子的花魁,此刻不晓得能收得多少彩绸? 第323章 风雨归人(下五) 同一个夜晚,有人风光无限,享尽世间荣华,人间温情,也有人受尽世间苦楚,在生死边缘反复徘徊,生不如死。 德业大街,秋官衙门刑狱,惨叫声经夜不息,厚重的青石围墙,高大的栏杆挡他不住,传了出去,令整个大街上都沾染了恐怖气息。 刘思礼遍体鳞伤,被按在钉板上一下下翻身,寸许长的钉子布满淋漓血迹,他大大睁着眼睛,血丝似要蹦跳出来,嘴巴也张到最大,却只有嗬嗬的气喘声,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已经数不清楚这是他受过的多少种刑罚,从未感觉生命如此漫长,恍惚之间,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受刑,又为什么坚挺着一个字都不说。 终于,他被丢在了一垛干草上,不待他贪恋地享受这温软放松的感觉,刚刚呼入一口气,口鼻便被捂住了,这是一张桑皮纸,最是厚实服帖的纸张,浸了水,贴在脸上,浑似另外长了一层皮肤,只不过,这层皮肤没有孔窍,将面上的无关都锁了起来。 “唔唔……”刘思礼呼吸顿时困难,疲软的身体无力地挣扎起来,腿脚已经抬不动,手舞动了两下,却抬不起来,也弯不下去,连揭去一张纸救下自己小命,也是做不到了。 阴影又来,又是一张桑皮纸,前面一张纸余下的点滴缝隙,又被堵上了一些,刘思礼腰杆不停挺动,整个身子像是毛毛虫胡乱蠕动,挣扎着求生。 “殿下,水火土木金,当年来俊臣的看家本领都用上了,这刘思礼一个字不说,要么是忠贞死节,要么是真没什么好说的,下官以为,他怕是并不知晓庐陵王机密”韩咸背着手站在武懿宗后头,咧了咧嘴,这样惨烈腌臜的地方,这位河内王殿下竟能大口大口吃着鲜香的烤鹅,这道菜叫做浑羊殁忽,不是简单的烤鹅,烤的是外层的羊羔,将鹅置于羊腹中炙烤,考究之处在于羊腹中的各色香料,若鹅腹中还有未产出的鹅卵,则身价倍增。 “知晓不知晓的,又有什么干系?”武懿宗口中含着那颗鹅卵,里头香料味道浓郁,他舍不得吞下,用舌头搅来拌去,略有些恶心。 “他不知晓,便是用刑至死,也说不出什么来,于我等有何利?”韩咸悄悄用眼角看了他一眼,今日的河内王,似乎有些憨傻了,莫不是油腻吃多了,真能蒙心? “哼哼”武懿宗总算将鹅卵咽了下去,将烤鹅弃置一边,站起身迈步走到垂死挣扎的刘思礼旁边,“他若是真不知晓机密,是死是活,于我等又有何伤?” “世间或许有死节之臣,但也有愚顽之辈”武懿宗的丑脸悬浮在刘思礼脸上几寸,满口油腥之气熏人欲呕,声音渐渐激越起来,“本王大用酷刑,却未曾防着他自尽,他显然并无赴死之心,不想死又不知机密,大可虚言搪塞,构陷他人,以旁人之命,换得一己自由,但是他没有,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心性尚且良善?”韩咸蹙眉接口道。 武懿宗豁然转身,双臂高举,大声道,“哼,说明他心中定有机密保守,一心闭口,不敢多言,唯恐泄露天机,无暇旁骛虚构” “传本王令,将刘思礼五服之内亲眷,全数押解到此,刘思礼毙命之日,便是他族灭之时,本王助他们阖家在奈何桥团圆” “是,殿下”秋官衙门官差齐声应命,震得牢狱中年久失修的屋顶尘埃纷纷扬扬,落在刘思礼覆盖着两张桑皮纸的面上,他的身子停下了动弹,脑袋却不停摆动起来,比方才还要剧烈几分。 武懿宗双手抱胸,好笑地看着他挣扎,良久才摆摆手,官差上前,揭去桑皮纸,刘思礼面孔青白,急促喘息,身体抽搐个不停,嘴巴啊啊连声,似是有话要说。 武懿宗却是不急了,心防攻破,便只有招供一途,“刘少卿,早做如此选择,又何至于伤了大家和气,将他带下去,好生医治调养,本王明日来听少卿讲古” 官差们弄来一个担架,将刘思礼抬了出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武懿宗背着手优哉游哉离开牢狱,口中荒腔走板哼唱着曲子,却是权策不久前赠予云曦公主的新作鹊桥仙,像是破锣,又像是磨砂。 韩咸跟在后头,遭罪不已,他虽对权策牺牲自己政治前途达成朝堂平衡愤怒不已,但对他的诗词却是始终抱持敬重之心的,实在不忍一篇佳作遭到如此虐待,赶忙出言岔开,“殿下,那刘思礼眼看要招供,若是休养之后反复,岂不是前功尽弃?” “呵呵”武懿宗夜枭一样盯了他一眼,“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思礼意气已尽,明日,他只须见到本王,今夜之惨痛,便会记忆犹新,绝不愿再承受一次” 韩咸为之结舌,嗫嚅道,“殿下,刘思礼即便招供,如何辨别是否攀诬构陷?” “哈哈哈,又何须辨别?”武懿宗朗声大笑,拂袖而去。 韩咸在后,想了片刻,不由自失摇头,武懿宗要的是刘思礼开口,大索四方,办成大案,反正刘思礼是庐陵王的人,是真,则伤及庐陵王元气,是假,一应龌龊也尽数记在庐陵王头上,血流成河何足道,他坐享大功便是。 “武家人……”韩咸唇齿一阵阵发凉,找到了靠山,他却更感到危机四伏。 晨光熹微,太初宫宫门才开,谢瑶环便骑着马,带着几个从人,挑着几担礼品,沿着洛水向上林坊来。 她因梅花内卫公务,被武后留在宫中,误了权策的生辰宴会,听闻太平公主为他操办得极为盛大辉煌,神都满城权贵几乎全数共襄盛举,风光无可比拟。 昨夜她一边处置公务,一边怨怼不已。 眼下却没有了,她庆幸有昨夜的错过,今日才能光明正大向武后告假,去义阳公主府补上贺仪。 谢瑶环没有久留,也没有与权策独处,当着义阳公主府和随从的众人,亲手向权策递交了几份不算贵重的礼品,便告辞而去。 知足常乐,她宁愿如此淡淡的长久下去,也不愿像上官婉儿那样,郎君生辰的大喜日子,偏要横眉冷对,语出讥刺,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般本事,更承受不起。 权策书房,他亲手拆开谢瑶环的礼品,每个盒子里,有一张纸条,纸条上都有一两个无意义的字,他沉下心拼凑了半晌,也没有拼成一句话,但拼出了几个大有内涵的词。 “房州,王同皎,快马,并州,青州,痢疾” 权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没有想到,随意抓捕向庐陵王表达警告的刘思礼,竟真的牵涉重大机密,庐陵王府听闻他落在武懿宗手中,迅疾派出王同皎前往并州,但梅花内卫从未放松对庐陵王府动静的监控,发现了王同皎的动向之后,在青州下毒,令他得了痢疾之症,无法前行,庐陵王方面要提前掩盖罪证消弭祸患,显然是无法达成了。 “王同皎?却是个老熟人”权策深吸一口气,这位昔日的尚衣奉御,如今的庐陵王府参军,尚且命不该绝,梅花内卫只是让他生病,手段算得是温柔至极了。 武后的意图,显然只是打击庐陵王势力,而无意磋磨他。 权策用指节轻轻敲打着桌案,眼睛里闪烁着灼热的火苗。 第324章 风雨归人(下六) 长寿二年三月底,春日正浓。 左羽林卫大将军权策亲自上奏本,保举豫王长子李璟为尚衣奉御,保举荥阳郑氏冢子郑镜思为司农寺丞,强力将闹到朝廷上的两人争拗按了下去。 一个清贵体面,正五品,御前行走,光鲜无比,一个却是事务杂官,正六品,是朝中与都水监、将作监并列的三大苦衙门之首。 朝野议论纷纷,都道是权郎君偏心眼儿,显然是压制了荥阳郑氏的嫡子长孙,成全了自家表兄,即便如此,权策难得亲自动手一次,朝中上下一路畅通,无人敢于作梗,很快定案。 在朝中的郑氏族人都是默认其事,还有亲近的族人特意拜访了郑镜思,劝说他徐图将来,莫要逞强任性,争一时短长,弄得郑镜思哭笑不得,碍于这出争执是权策安排,他也不好多言释疑,只是从善如流罢了。 监察御史张柬之再登义阳公主府,这次却没有与权策晤面,而是去见了李璟,权策事后得知,这老头儿不愧人老成精,当日朝会被摆了一道,不知不觉被利用了一场,当了个主角演戏给韩咸等人看,虽然他并无损失,终是对权策起了戒心,劝说李璟快些搬出义阳公主府,要自主做事,莫要偏听偏信。 李璟住在义阳公主府,浑身上下都是权策的派系痕迹,并不是权策乐见的,张柬之的出现,提醒了他,舅父李素节为王就藩多年,辗转多地,属官换了不知道多少茬,这些旧人在朝的,为数应当不少,因权策的缘故,有的与他政见不合,有的觉得权策是佞幸,有的或许讲究骨气,不愿攀龙附凤,少有人凑上前来,若是李璟搬了出去,有他们看顾,李璟站稳脚跟,团结成一方小山头,当是没有问题的,对景时候,或许能收奇兵之效。 于是乎,李璟就职尚衣奉御的次日,权策就赠送了李璟一处大宅,选了个日子,亲朋好友简单吃了顿宴席,令他乔迁了出去,自立了门户。 热热闹闹的乔迁宴会之后,权策独自一人去了邙山,拜祭芮莱。 她似是去了太久,又似一直都在。 权策双手轻抚着墓碑,口中细碎低语,“……崇敏务实强干,西峪石谷筑城之后,又助力北塞诸州水泥路修筑,功在家国社稷,如今明堂尉职务,为御前侍从官,且先沉淀一番,再谋良机,以图建功立业……崇行性子跳脱,有些偏好闲逸,但天性良善,行事机敏,在宫中行走,有婉儿管教,不怕他学了坏习气,只是他未来如何行路,我一时没有成算……你若有想法,不妨托梦于我……” “你且放心,但有我一息尚存,绝不容他二人受丁点儿苦楚委屈” 邙山襟带山川,苍松翠柏簌簌摇曳,回响着权策斩钉截铁的承诺。 德业大街,秋官衙门刑狱,刘思礼的招供渐入尾声。 拖延这许久,并非刘思礼的本意,而是武懿宗刻意而为。 这是他的恶趣味,每每见朝中有人为刘思礼求情,或者有人要秋官衙门尽快厘清案情,惩处刘思礼,还百姓公道,再或者,有人试探着弹劾他诬陷朝臣,屈打成招,他都想仰天大笑。 只是令他心底深处有几分失望的是,御座上的九五之尊,令他莫敢仰视的堂姑母,却是始终抱有耐心,看向他的眼神,都是淡淡的,若有深意。 “……联结龙兴之地,聚集忠义之士……兴复李唐,再造河山……” 武懿宗的手在兴奋地颤抖,眼神却是冷冰冰的,“只是你们,你们这些绯袍官加上一些地方官?没有旁人?” “没有,或者有,我不知道”刘思礼瞟了他一眼,淡然摇头,他的身体调养得不错,脸上却仍旧没有血色,正值盛年的他腰背都佝偻了下去,这漫长的招供,蚕食着他的灵魂,他是李唐元勋的子嗣,即便不能像扬州徐敬业那样揭竿而起,却也有他的底线。 “呵呵”武懿宗笑了,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甩了过去,将刘思礼打了个跟头,阴着脸道,“你是庐陵王东宫旧人,你们这起子人,阴谋造反,意图拥立庐陵王,是也不是?” 刘思礼嘴角沁出一条血丝,脸上痛苦之色难以遮掩,却是咧着血盆大口笑出声来,“哈哈哈,殿下着相了,下官能招供这些人,已经是极致,至于幕后谁人,下官说了,你未必能办,下官不说,你也未必会放过,殿下大事成与不成,不在于我,在于你的本事,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又何必为难于我?” “放肆”一名官差见他出言不逊,抡着大巴掌冲将上来,就要动粗。 “住手”武懿宗喝止,捏了捏鼻梁,吸了吸鼻子,歪着头道,“你说得,对” “将他拉下去,好吃好喝伺候着” 武懿宗大手抓着厚厚的卷宗,迈开大步,如风而去,他要入宫,捅破一重天。 太平公主府,正殿大堂。 散骑常侍韦温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殿下,还请您顾念同胞同姓之情,援手庐陵王,如今李氏皇族衰微,若是庐陵王有所差池,则大势不妙矣” 太平公主没有搭理他,净了净手,素手拈起三炷香,径直去了旁边的小佛堂,里头供奉着韦陀菩萨的金身像,高有二尺许,眉目较寺庙之中要温和几分,没有凶神恶煞之态,香烟袅袅,将菩萨像和太平公主的脸颊一同遮掩得模糊了。 “皇兄远在庐陵,向来行事谨慎,何以至此?”太平公主漫声问道,随手拿起手边一个绣样,这是一条腰带,花样也极是简单,只是几朵祥云,一根墨竹,她落地富贵,从来没动过针线,她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像个农家妇人一般,为人缝缝补补,所谓的贵胄气质,与心头怜爱相比,冲淡得杳无踪迹。 韦温呆滞了一瞬,张口结舌,眼看着太平公主身后的女管事附到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太平公主露出恍然之色,显然她的消息是灵通无比的,只是,或许,听过就算,未曾在意。 “刘思礼干系极大?”太平公主蹙眉问道。 “都是臣等行事不密,在并州那边,留了太多首尾纰漏,刘思礼又贪生怕死……”韦温避重就轻,语焉不详。 太平公主嗤笑一声,心生厌烦,“罢了,本宫那嫂嫂足智多谋,或许不需要我等多事,你退下吧” 韦温跪倒在地,还要歪缠,香奴却一摆手,早有两个健壮婆子,将他架了出去。 大堂里恢复了清净,太平公主埋头把玩着那个绣样,突地出声问道,“大郎在何处?” “今日午前,权郎君入左羽林卫军营,率野呼利遴选出的四千精锐,执行一期封闭特训,为期一月” “噗嗤”太平公主笑出声来,“这坏心小贼,却是油滑得紧” “传话给葛绘,令他周顾朝中各方动静,善加保全,给洛阳尹王禄也说一声,小心搜集一些武懿宗家人子侄的罪过,以备不时之需” “是,殿下,奴婢这就去”香奴立时应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去了,公主与权郎君相处和谐,便是让她赴汤蹈火,都是带着笑的。 第325章 风雨归人(下七) 并州,别称太原郡,古称龙城或晋阳,隋朝末年,唐国公、太原留守李渊于此地伪造炀帝敕书,谎称征兵讨伐高丽,激化民怒,趁势兴兵而起,肇建李唐基业,武德年间,曾一度为北都,后因与北塞边疆距离过近,频频面临突厥侵扰,为免都城被破,大损天朝颜面之忧,遂罢北都,设并州大都督府。 并州大都督李元素,并非李氏皇族中人,乃是高宗伴读李敬玄之弟,李敬玄乃是刻板忠臣,曾为中书令兼吏部尚书,一手掌控典选大事,权倾一时,虽是铁杆帝党,但高宗信重武后,他便敬重武后,高宗将朝政悉数委托武后处置,他便事无巨细请示武后,为武后临朝称制,安插党羽提供了绝大便利,病逝之后,武后为其加谥号文宪,乃是朝中为数不多得到美谥善终的帝党中人。 李元素以北塞边患频仍为由,不居并州城,将驻节之地放在中军帐中,与行伍同住同食,中军帐旁另辟不大的瓦房院落,安置家眷人等,因此之故,李元素挨了不少弹劾,武后念及他兄长的助力,未与他计较。 “大都督,凤阁舍人王琚回信,明言愿襄助我等,共谋大业,有王琚加盟,我等朝中倚仗便由部堂跃入台阁,可喜可贺”大都督府长史手中拿着一封信函,喜形于色,“庐陵王英明,朝中乌烟瘴气,诸武用事,一时难以骤然翻转,而地方官员,有忠心识得廉耻之人甚多,以我李唐龙兴之地为据点,由地方州县徐徐净化中枢朝堂,可谓风险极低而成效极高” “唔,王琚总算是识得大体”李元素的反应淡淡的,并不像长史那么兴奋,他知道的比长史要多得多,他晓得幕后布局的不是庐陵王,而是庐陵王妃,也晓得朝中出了风波,并州之谋的首倡者和联络枢纽刘思礼先是被权策羁押,放出了没几个时辰,又被武懿宗抓捕。 多事之秋,房州那边却断了消息,已有旬日没有音讯,实在反常,他主动派去房州联络请示的信使,也都石沉大海,令他心神不宁,“你安排一下,今日傍晚,我去拜会孙老” 孙老是原任夏官侍郎孙元亨,年满六十之后,眼见武后暴虐李氏皇族,步步走向大位,急流勇退,抢在武周革命之前,称病乞骸骨致仕,返回故乡并州,默默耕耘桑梓之地,影响不减反增,与李元素同为并州势力的领袖人物。 “还是大都督想得周全,此等好事,自然应当早些报与孙老先生知晓”长史脸上如同山花烂漫,麻利地收拾了李元素桌上的案牍,躬身行了个礼,迈着欢快的步伐走了出去。 书房中没了外人,李元素挺拔的腰杆委顿下来,疲惫的靠在椅背上,伸出双手使劲儿搓了搓脸,按下桌案上砚台底下的一个机簧按钮,弹出一个暗格,将三寸六见方的大都督印鉴拿了出来,青绶银印龟钮,大气不凡,他的眼睛亮了亮,双手同时覆盖了上去,不停地抚摸盘绕着,流逝的底气渐渐回来。 把玩良久,他的眉头皱了皱,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大印似是有旁人用过,细细打量了半晌,自失地摇摇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许是这几日忧思过甚,杯弓蛇影了。 眼看时辰差不多,李元素将大印收好,整了整面容,开门走了出去。 他出门没多久,“嗖”的一声,一个漆黑的身影笼罩了这张桌案,机簧再次被按下,李元素视若珍宝的大印,暴露在空气中,黑影将大印拿起,拿了几十页空白官笺,逐页盖上,动作飞快,完事儿将官笺塞到怀中,嘿嘿冷笑。 李元素极少出军营,每每外出,必有上百随扈前呼后拥,入城之前,均会提前与并州本地府衙打好招呼,令净街清道,铺兵衙役在他行道之处巡弋。 此举并非为炫耀威风,只是为策安全,他本就惜命,担当了庐陵王妃的重用,更不敢轻忽。 孙元亨的府邸就在并州府衙斜对过,门脸很是窘促,只有两扇黑漆门,没有门前广场,看起来如同小门小户,入内之后,转过影壁,才见真实面目,屋脊绵延,亭台楼阁精致如画,廊柱如林,散发幽幽清香,尽是檀木所制,脚下的地砖,全都是汉白玉石,很是奢华。 李元素常来常往,每每进了那窄小的门户,再看里头的别有洞天,总还是免不了恍惚一瞬。 “大都督请”门房没有去通禀,径直伸手延客。 李元素愕然片刻,微一思忖,很快便明了,定是孙元亨晓得他要来,提前做了交代,此老朝中消息灵通,许是知道些内情,李元素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李元素察觉有异,以往与孙元亨见面,都是在书房,这门房带路,分明是朝着花厅走,他心中警铃大作,当即放慢了脚步,四下里查看,口中漫不经心问道,“孙老今日可曾品过炒茶了?” 门房只管埋头走路,半晌才哼唧出一句,“小的不知” “呛啷”李元素掣刀出鞘,一刀斩下那门房的项上人头,孙元亨迷恋炒茶,享用炒茶的规矩极大,以露水泡茶,每每品茶,都在早上辰时一刻,须阖府上下一同陪侍,岂会有下人不知? 门房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而亡,李元素横刀在手,飞快向外奔去。 “哐当、哐当”一扇扇大门次第紧闭,四周的拱门回廊,涌出大批缁衣官差,楼阁高处,一张张强弓拉满,箭头闪着寒光。 李元素扔刀在地,一句话不说,束手就擒。 墙角处转出一个络腮胡的绯袍官,冷笑一声,“李大都督,你是不是在想着,到了半个时辰的时限,你不出门,手下的亲兵便会冲将进来?” 李元素被五花大绑,拧了拧脖子,不与他搭话。 “瞧瞧这个”绯袍官摊开一张公文,却是他并州大都督府签发的,说是事机不密,朝中有酷吏下来,令朔州都督路敬淳携全家老小并亲信中人,到滹沱河南堤龙泉固,汇合之后潜逃安东都护府。 李元素瞪着公文上鲜红的大印,目眦欲裂。 绯袍官看了一眼,换了一份公文拿出来,“却是对不住,拿错了,应当是这张” 这份公文上写的,却是说亲军有奸,令并州府衙派遣铺兵将其全数捕拿讯问。 李元素双眼血红,恨意滔天,却也有几分色厉内荏,“你们这些奸佞,我乃朝廷三品命官,休要滥用私刑,我要面见陛下……” “哈哈哈”绯袍官仰天大笑,将公文交给一个官差拿了出去,只有半个时辰,却是耽搁不得,这李元素本事不大,防身的章程却不少,颇费手脚,“李大都督,且随我来,我带你看一样物事” 这里是孙元亨府邸的后苑,后花园,有几处绣楼,最高的一座,有三层高。 本应当是百花盛放,馨香扑鼻,李元素嗅到的,却是浓重的血腥味。 最高的绣楼门窗都是大开,密密层层的人头由下而上,垒起了塔型,都是孙元亨府中老小仆役,塔尖上白发苍苍的头颅,正是孙元亨本人,鲜血顺着层层石梯流淌,四周殷红一片,似是将整座绣楼泡在了血水里。 “呕……”李元素剧烈呕吐,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第326章 风雨归人(下八) 滹沱河南堤,龙泉固。 依照李元素的指令,朔州刺史路敬淳带领全家老小四十余口并亲信十余人,星夜兼程,仓皇来到此处。 他抵达的时候,发现此地已有不少人,泾州刺史王勔、忻州都督卢霁、潞州长史曹暧、蔚州司马匡时、山阴县令朱理等人都已在他之前抵达,这些人有些是并州大都督府辖下,有的却不是,只是归属庐陵王麾下的并州势力集团,都听奉李元素的命令。 众人都是轻车简从,仓皇狼狈,相见之下,各自交换消息,商议分析,所谓事机不密的因果轮廓渐渐清晰,不免痛骂武后倒行逆施,诅咒武懿宗断子绝孙,痛恨刘思礼贪生怕死。 天色渐渐昏黄,抵达此处的人越来越多,总计有二十五家,都是地方文武主官或佐贰官,颇有实权的人物,仓皇逃窜到此。 众人沿着河堤扎下帐篷,凑在一处,抱团取暖,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山阴县令朱理官位最为低微,却是心思最细腻的,发觉不少蛛丝马迹,当众提出疑虑,泾州刺史王勔乃是凤阁舍人王琚之兄,王琚归附并州势力集团,他没少下游说功夫,平日里最是维护李元素权威,见不得有人质疑,两人针锋相对。 “此等要事,大都督应当亲笔书信,派心腹传达,传信之人,我未曾见过,这字迹,也是不像……” “急迫之下,大都督假手他人也是难免” “只另有一事,我等之中,不少人并非并州大都督府辖下,大都督何故不以私信密记传讯,而以都督大印取信于我等?” “急迫之下,大都督怕是无暇区分那许多,一并用印罢了” “诸君,最后一事,既是形势危急,并州距此地不远,何故我等齐至,而大都督家眷未到?即便大都督公而忘私,那并州军中也有不少同道,为何也不见人影?” 一席话,说得众人鸦雀无声,王勔也无言以对。 路敬淳顺着朱理的思路,越想越觉可疑,缓缓点头道,“山阴县所虑,似是有些道理,我等须做些防范” 话音未落,骏马嘶鸣声从远处传来。 “定是大都督到了,你们呐,杞人忧天,我等不日便要出了国境,几成亡命之人,若是再不精诚团结,整日里疑神疑鬼,何处能容我等立足”王勔高高昂起头,厉声训斥,继而振臂号召,“诸君,且随我去迎一迎大都督” 众人纷纷应声景从,迈步出帐。 路敬淳与朱理相对苦笑,只是出于一时谨慎,多说了几句,倒是落下了罪过,当下也是起身,掀开帐幕,迎上前去。 天光昏暗,众人招呼着燃起了火把,隐约看出来,来人的确是并州军的装束,众人放下心来,身旁的家眷也都得了消息,呼儿唤女,呼啦啦凑上前,这些地方官们也不加管束,抚须含笑看着。 骑兵渐行渐近,距离不足五十步,却丝毫没有减速勒停的意思。 朱理戒心一直未去,见状更是笃定,一个垫步爬上一座小丘,大声吆喝,“敌袭,快跑,都快跑……呃呃……” “嗖”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洞穿了他的脖颈。 “嗖嗖嗖”紧随其后,羽箭铺天盖地,并州军骑兵就在二十步开外回环往复,只管没头没脑射箭,妇孺老小,都是箭下亡魂。 “啊呀呀”惨叫声连片响起,他们聚集在河堤滩涂,前方是敌袭,后方是滔滔河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王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母身上插满了羽箭,自己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嫡子跳河而死,犹自不肯相信,“大都督,这是何故?大都督,你告诉属下,这是何故……” “噗……”一支箭穿胸而过,他的锥心之问,戛然而止。 翌日天明,滹沱河浪花翻涌,将滩涂冲刷洗净,附近村民都是惊异,为何河水会是血红色,到了捕捞打鱼的时节,南堤的鱼虾,异常肥美。 神都洛阳,太初宫,重光门。 知天官侍郎事石抱忠、凤阁舍人王琚被拖出重光门外,处以枭首之刑。 两旁有朝官经过,只是冷眼旁观,进入四月,刘思礼并州一案暴发,武懿宗和他的秋官衙门大发神威,朝中因故受到牵连,处以刑罚的,每日都有数人,神都内外,被流放贬谪的,更是多达数百上千。 刽子手抡起鬼头刀,朝着王琚脖颈砍落,王琚已感受到冰寒之气,闭紧了双目,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中喃喃自语,“大兄误我,大兄误我” 等待许久的剧痛没有来,王琚睁开眼一看,顿时明白了。 不只是那刽子手,四下里的人都静寂下来,一动不动,河内王、秋官尚书武懿宗骑着一匹武后亲赐的御马,缓缓经过。 王琚一度想要叱骂几句奸佞奸贼什么的,留下点身后名声,可终究没有张开嘴,枭首虽说也是酷刑,却只是一刀了结,想要再残酷一点,让他受活罪,空间还大着,他是真的怕。 王琚再次闭上了眼,一滴大大的泪珠落在断头台,摔成粉碎。 武懿宗一路清净地回到府中,径直去了书房,派去并州的绯袍官,秋官衙门比部司郎中王无纵,在等着他。 王无纵去并州公干半个多月,长久不见上司,行了跪拜大礼,将并州之行向他详细禀报,“殿下,刘思礼所招供并州势力,听上去唬人,却不过是土鸡瓦狗,属下窃取大印,令其自相残杀,得手二十五家,另有十一家官差一到,全数成擒,因并州局面动荡,不得已用严刑峻法,逆臣及家眷胁从计有一千零四十五人,就地正法……” “确认没有漏网之鱼?”武懿宗怡然自得,问得若有深意。 “这……许是有的”王无纵心思百转,试探着道,“属下再去与刘思礼验证一番,并州一地,乃河东道要冲,理应善加调理,多一些可靠的人,才好安心” 武懿宗微闭着眼,轻轻点头,王无纵心领神会,告退而去。 未几,书房门再看,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闪身进来,他叫武忠,原本是魏王武承嗣的得力臂助,因武懿宗掀起风云,耳目不济,武承嗣便派他来襄助。 “殿下,韩咸有异动,他去了尚衣奉御李璟的府上” “哼哼,反复无节之人,先随权策,又从我,再去投靠李璟,一奴三姓,真真可耻可厌,莫要再搭理他,随他去” “是,殿下,另有散骑常侍韦温这半月以来,多次去太平公主府上,太平公主闭门不纳,他又转而去义阳公主府拜访多次,每次都携带重礼” “哈哈哈”武懿宗张狂大笑,“本王携陛下风雷行事,口含天宪,却还有人痴心妄想,螳臂趟车,谁敢?谁能?” “太平公主都不敢拦我,区区权策,又能如何?” “魏王殿下令小的提醒殿下,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巅峰收尾之时,越要仔细权策,此贼偏好后发制人,不可不慎” 武懿宗笑声顿歇,眉目阴沉。 第327章 风雨归人(下九) 上阳宫,观风殿。 最喜爱的女儿太平公主入宫陪侍,武后特意拨冗,不处置政务,叫了上官婉儿、谢瑶环与张昌宗一同,欣赏歌舞,说些闲话,其乐融融。 不晓得是要在旧主面前表忠心还是怎的,张昌宗总是刻意做出些亲近武后的小动作,或是悄悄整理武后背后的裙裾,看起来极为暧昧,似是在爱抚她的后臀,或是为武后挪移面前的点心瓜果,对她的喜好很是熟稔,动作不大,且流畅自然,并不惹人厌烦,武后也就由得他去。 太平公主看在眼中,只觉得好笑,却并无回避之意,一边欣赏歌舞,一边放了一半多的注意力在母皇身上,几番沉浮,这个天之骄女,也渐渐成熟起来,不敢再像以往,仰仗武后的宠爱,任性而为,收敛起性情,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谋求利益。 殿中的歌舞到了尾声,“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句的尾音拖得长长,余音袅袅。 上官婉儿似是眼睛有些不适,用两只手指轻轻揉按眼角,不经意间挡住了水润的眼眸,谢瑶环在另一边,只是出神听着,脸色清冷一如往常,不见波动,只是拈着琥珀酒杯的两只手指用力拱起,微抖。 “温柔乡是英雄冢,权策这曲词,脂粉味浓郁,虽道尽男女情爱真谛,却是失了以往豪情锐气,朕所不喜”武后摇头评点,摆手道,“且奏一曲青玉案,同是儿女情长,境界气魄却是高下立判” 殿中人影翩跹,换了一批歌女舞姬,唱响了东风夜放花千树。 见武后沉浸在优雅的曲乐之中,又看了看在下首颇远的太平公主等人,张昌宗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轻声道,“陛下,臣在家中行六,有个五兄,名为易之,俊美胜臣多矣,身姿雄壮,且长于音律管弦,若陛下有意,臣愿引见” 武后丰润的嘴唇微动,流出一丝浅笑,张昌宗一直蠢蠢欲动要参与朝政,都被她无情压制,眼下举荐五兄,显然也是见武懿宗办并州大案,牵连四方,朝中官缺甚多,想要趁机插上一手。 念在他长久来近身服侍兢兢业业,眉眼也是通透,很是省心,武后心下微软,没有搭理张五郎那一茬,“昌宗,若你为官,愿从文,还是从武?” 张昌宗强自按捺满心狂喜,“臣武勇不及,且本职是侍奉陛下,愿得轻省文职,能常伴御前” 说出口的一瞬,张昌宗脑子里开始盘算可能落在他头上的职位,凤阁鸾台舍人?起居舍人?殿中侍御史?翰林学士? “呵呵”武后轻声一笑,“难得你有这份忠心,朕没有白疼爱你,朕便委任你为尚乘奉御,随侍朕之左右” 张昌宗条件反射一般跪地谢恩,心头却是失望不已,殿中省的官职,归入文官序列不假,尚乘奉御体面清闲也不假,但那只是宫中差事,并无权势,转念一想,能介入朝中为官,已经是难得突破,只须多些耐心,终有出头之日。 “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张昌宗抬起脸,面上无限真心和感激,无不落在武后眼中,她伸出玉手,抚了抚张昌宗的脸庞,轻轻点了点头。 听罢歌舞,武后兴致已尽,摆手令上官婉儿带着张昌宗去办理入职事宜,殿内有几分燥热气闷,便带着谢瑶环和太平公主二人沿着水廊漫步。 “瑶环,武懿宗动向如何?”武后也不避讳太平公主,径直问道。 谢瑶环快走几步小碎步,跟上前,“河内王多数时间在秋官衙门坐镇,在府中接见的,也多是法曹诸人或得用的管事……近几日,有不少朝官谒见,所求,大抵是并州地方官缺……” “哼哼,人心不足蛇吞象”武后冷声一叹,鄙薄之意难掩,“可还有其他动静?” 谢瑶环看了太平公主一眼,轻声道,“河内王府中有一名管事唤作武忠的,昔日曾为魏王府门下,近日有些异动,私下在监视济阳县公武崇行……” “崇行?他年纪不过九岁,有何好监视的?”太平公主脱口问道,武崇行是她的继子,情分虽不厚,但事关她的颜面。 谢瑶环躬身垂首,紧闭双唇,不言不语,她只就事说事,不作分析。 太平公主抬眼看向武后,却见母皇脸上有一丝笑意逐渐绽开,越来越盛,继而大笑出声,“哈哈哈,有些长进,晓得吃一堑长一智,预先埋下些牵制,也算是难得了” 笑完之后,笑意隐去,脸上只余下讥诮,“只不过,目光终究短浅,只见了小招数,没见大格局,落了下乘” 太平公主听不明白武后打的机锋,屈膝下拜,“母皇,武懿宗借机滥权,您,要为女儿作主” 武后伸手将她搀扶起来,语声轻慢,转了话题,闲话家常,“太平,当日你对武攸暨青眼相加,并下嫁与他,可知他的发妻何在?” 太平公主摇摇头。 “那你可知,为何权策对崇敏、崇行兄弟照拂有加,胜过亲弟?” 太平公主茫然摇头,摇了一半,又悚然而惊,眼睛瞪大。 武后拉着她冰凉的小手,缓缓往前,口气有讥讽,也有赞赏,含混莫辩,“崇行之事,你许是不必忧心,自有一心赎罪的蠢人,会为他遮风挡雨” 太平公主乖巧地跟在后头,缓步行走,脸色却更加凌厉,既是权策亲爱崇敏、崇行兄弟,众所周知,那武懿宗算计崇行,目标定是权策无疑,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平公主心头沉甸甸的,面上却露出小女儿家的烂漫之态,“母皇,女儿许久未曾见皇兄,想着要去麟趾殿走一遭,见见侄儿侄女们,您许是不许?” “呵呵,朕许了”武后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含笑点头应允。 目送太平公主袅娜而去,武后有一瞬间恍惚,太平去见皇嗣,怕是忧心权策,要合力应对武懿宗,只是,皇嗣会肯么?武懿宗打击的是庐陵王,皇嗣怕是喜闻乐见居多,若是真有意助力,哪里用等到现在? 自己这些儿女,哪里还有半分骨肉之情在。 只是,这何尝不是自己所乐见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武后幽幽而叹,心头空空荡荡,初夏艳阳高照,仍旧清冷难耐,真的是年岁大了不成? “摆驾芬芳殿,速召张昌宗入侍” 第328章 风雨归人(下十) 长寿二年四月二十五日,秋官衙门比部司郎中王无纵,因济阳县公武崇行手持弓箭,闯入神都皇家内苑,意图不轨,当场将他捕拿入狱。 武崇行的兄长,淮阳县公、明堂尉武崇敏,闻听消息,立时便前往探视,却遭到拒绝,秋官衙门派了位分极低的绿袍官员出面搪塞,只说是武崇行涉及谋逆大案,罪过敏感,案件未厘清之前,不得探视。 武崇敏当即闹将起来,王无纵不得已出面,言辞强硬,召集官差,明言若再缠杂不清,便要以咆哮公堂罪名拿下,武崇敏急怒交加,哪里管这些,戟指大骂,王无纵却也并不敢再抓一个,两厢僵持。 当此不可开交之时,卫国公、焰火军副尉薛崇胤快马赶到,王无纵不免有些心惊,担心事情闹大,却未料到,薛崇胤不是来闹事的,厉声呵斥武崇敏,令左右将他带了出去。 “王郎中,再会”薛崇胤脸上竟然带着笑容。 王无纵拱了拱手,有几分惊疑不定,武崇行的父亲,定王武攸暨,爵位虽高,却是个没用的,与太平公主只是继母子关系,如今武攸暨搬出太平公主府,两人貌合神离,本想着不至于有太深牵扯,却未料到,小辈儿之间关系还不错的样子。 “都是黄口孺子,没甚好怕”王无纵安抚了自己,坚信河内王殿下的安排不会出错,有武崇行这毛头小子在手,权策后发制人的功力,至少给他废去一大半。 说话间,王无纵到了武懿宗的签押房,想着将前堂的事情禀报一番。 “呼啦啦” “噼里啪啦” 脚步才迈进门,迎面就是案牍纷飞砸了过来,砸的他鼻青脸肿。 “殿下息怒,武崇敏来闹了闹,属下给料理了”王无纵紧着将好消息说出来,盼望着能顺顺河内王的心气儿,省的再被迁怒。 “哼,打发个区区小儿,本王还要给你勒石记功不成?”武懿宗刻薄以对,喷着口水怒气滔天,“尽是无能无用之辈,大好并州,数十个文武主官官缺,都是本王心血,却连一个都拿不下来,酒囊饭袋,要尔等何用?” 王无纵无奈之下,静静挨了这通叱骂,见缝插针劝说道,“殿下息怒,陛下许是较为关注案情进展,无暇顾及任官之事,且等上一时半刻……” 武懿宗烦躁的摆手打断他,“非是陛下不同意,陛下只是下令天官衙门与秋官衙门部议章程,那武攸绪,百般拖沓延宕,从中作梗,令本王先手优势荡然无存,可恨,可恨至极” 武懿宗额头上青筋暴跳,他去了天官衙门,不顾阻拦直闯武攸绪签押房,然后看到了什么,武攸绪确实在忙碌,忙的竟然是北塞筑路之事,又是画草图,又是回信给宋璟,技术关节写的巨细靡遗,多达近百页之巨,武懿宗气怒之下,连声质问,武攸绪夷然不惧,大言炎炎什么国防无小事,没有边塞防卫,哪有并州,没有并州,哪有官缺之类的车轱辘屁话,将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殿下息怒,那个……”王无纵咂吧咂吧嘴,你们武家人,自己闹家务都搞不定,他实没有什么话好说。 “罢了,你下去吧,将武崇行看紧了”武懿宗烦躁不堪,补上了一句,“交代下去,莫要苛待,更不要动刑” “殿下放心”王无纵连忙应承,转身就要走。 只是他今日注定与这扇门有缘分,刚开门,迎面就有个黑影撞了个满怀,冲击力极大,将他撞翻在地,肋骨和尾椎骨剧痛不已,惨叫出声。 那黑影却全然不理会他,径直扑向武懿宗,哭天抢地,“殿下,殿下,大事不好,府中大郎被洛阳府抓走了” 武懿宗嚯的站起身,尖嘴猴腮一张脸各种变形,像一颗乌黑的枣核,扶着桌案稳下心神,声如夜枭,“洛阳府以何罪过抓人?” “洛阳府说,说是大郎强奸民女”那仆役讷讷回应。 “强奸王禄他老母……”武懿宗脱口骂了出来,他家长子身体一向不好,连马都骑乘不得,带着护卫仆役做别的恶事还有可能,强奸这种亲力亲为的事情,他怕是连那民女都按不住,如何能成事?明摆着就是诬陷。 “无凭无据,空口抓人?”武懿宗顺了一口气,追问细节。 “大郎昨日逛街,被人冲撞,今日去了那户民家,要寻个说道,打砸了一番便离去了,半路便有官差拦路,将大郎拘捕了” 仆役说得语焉不详,武懿宗自是心中有数,自己长子的脾气暴躁,因身体不好,心思敏感,容不得有人挑惹,睚眦必报,却并不是狠心的,定是出了气就走,只是有这个把柄,便给了人可趁之机,后面又发生何事,却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滚下去”武懿宗呵斥一声,颓然坐下,连连甩头,将一团浆糊甩开,脑中脉络渐渐清晰,王禄是权策的门下犬,这是反攻?也来得太快了些,而且丝毫不讲朝争来往规矩,直捣中宫,摆出的竟是鱼死网破的架势,武崇行对权策,真有那么重要? 武懿宗觉得有些棘手,自己许是选错了筹码。 “殿下……”王无纵从地上爬起来,等着他的吩咐。 武懿宗疲惫的摆摆手,令他出去。 王无纵放慢了脚步,在门前两步处缓了缓,确认无人冲过来,才伸手要开门。 “咚”的一声,这次来人却是连人带门一同撞了进来,再次将王无纵撞得翻滚几遭,这次却不只是内伤,外伤也有了,口鼻处流了血出来。 “殿下,殿下,权郎君,权郎君来了……”进来的是秋官衙门的本堂郎中,他也撞得不轻,鼻梁上一阵阵发酸,捂着脸禀报。 武懿宗一个激灵站起身,心中怒火窜起三千丈,恨不能将房顶都烧透,本王抓的不过是我武家边缘子弟,没抓你母亲义阳公主,便是此子与你亲善,却如何犯得着这般大动干戈,还亲自打上门来? “烦劳殿下尊驾,本大将军要去探视我那崇行兄弟”权策全副披挂,铠甲上还有泥土脏污,显然是训练到一半便冲了出来,身边跟着同样泥猴也似,满身兽性的野呼利,只见他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笔直挺立,连躬身行礼都欠奉。 武懿宗冷笑一声,拒绝的话尚未出口,权策又道,“权策耳目闭塞,今日才得听闻,殿下子嗣稀薄,育有五子,却只有两子站下,实是可惜,魏王府有兄弟阋墙,至为遗憾,可魏王子嗣众多,不虞有他,还望殿下善加镜鉴,防患未然” 这番话权策说的云淡风轻,含义却是极为狠毒,魏王武承嗣夺储失败的下场,权策的黑手若隐若现,若是武懿宗再逼迫过甚,势必会有断子绝孙之忧。 “本王另有要事,权郎君便由刘郎中接待”武懿宗听得又惊又怒,拂袖而去,他安排的刘郎中,乃是昔日宋璟为秋官尚书时提拔上来的,让他接待,他自然知道该怎生做。 武懿宗走了良久,心绪兀自难平,权策参与官场朝争不是一日两日,谨守大规矩是出了名的,像眼前这般撕破脸打上门,却是从未有过。 他百思不得其解,武崇行,竟是权策逆鳞? 第329章 风雨归人(下十一) 太平公主府,薛崇胤和武崇敏入正殿请安。 太平公主由着他们跪着,也不叫起,眼睛定在武崇敏身上,看了许久。 “孩儿不孝妄为,请母亲责罚”武崇敏真真体会到什么叫如芒在背,往前膝行一步,主动认错。 太平公主收回视线,深吸了口气,“兄友弟恭,理所当然,你虽莽撞了些,却不算是错,只是你要记下,你们兄弟不是孑然一身,凡事自有亲长为你们担待,行事要稳妥一些,莫要胡为添乱” “孩儿领训,必谨记在心”武崇敏老老实实听了,他虽年纪不大,却也是经过风雨的,现下想起来,只觉得臊得慌,他闹那一场,除了丢人,毫无用处。 “起来吧,这几日你们兄弟都留在府中,不得外出”太平公主下了禁足令。 “母亲,孩儿已大了,还有职务在身……”武崇敏戴罪之身,不敢反抗,薛崇胤却是不干了,他既有军职,也有自己的府邸,还想着私下去左羽林卫见见表兄,做些事情,武懿宗如此逼迫,岂能不还以颜色。 太平公主瞪他一眼,“休要歪缠,你权家表兄已然离了左羽林卫军营,若有大事要做,定然会安排” 薛崇胤闻言,脑袋一低,不再说话。 两人又回了会儿话,起身告退,望着他们的背影,太平公主面色很是复杂,坐在坐榻上,闭上了眼睛,“你可查清了,王禄贸然行事,可是得了大郎指令?” 香奴躬身回道,“正是如此,权郎君自得闻崇行郎君被捕,便暴怒不已,绝地派了不少人手出去,到各家府邸传话,不久,王府尹便抓了武懿宗长子,随后,他更亲自前往秋官衙门探视,据闻,对河内王很有一番恶语相向……” “各家府邸?”太平公主无意识地念叨了一句,轻声呢喃,“想来,明日朝堂上,会很热闹” 香奴垂首不语。 良久,太平公主又问,“你说说看,大郎如此在意崇行,不惜与势头上的武懿宗针锋相对,所为的,到底是什么?” “奴婢不知,奴婢查探了权郎君与定王的交际,发端之时却是很早,但那时往来只是淡淡,后来……”香奴顿了顿,见太平公主示意她继续说,她才接着道,“后来定王发妻与权郎君相识,对芙蕖娘子与权郎君颇多关爱,彼此往来才密切起来,权郎君对定王发妻颇为敬爱,其人身患重病,还是权郎君陪同上嵩山访道,后,不幸离世……自那以后,权郎君便对崇敏郎君、崇行郎君照顾有加” 太平公主静静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将香奴的消息与武后言语间的深意相应对,她几乎还原了当年真相,因自己一时动心,权策被迫亲手杀了他真心敬爱的长辈,又因这一腔愧疚挥之不去,便厚待崇敏、崇行赎罪,助崇敏建功,助崇行获宠,倒是颇费了些心血。 时至今日,她与武攸暨已然形同陌路,与权策的情分日渐深厚,人同此心,她仿佛能体会到权策当时下令,心中揪扯的痛苦自责,每每见到崇敏、崇行,良善性子如他,岂不是时时饱受歉疚煎熬? 这满心苦水,都是他一人承当,即便关系亲近了,也从未吐露分毫。 “坏心小贼”太平公主低声娇斥一声,眼中却有水光来回流动,“终是姨母对不住你,且看将来” 香奴身子又低了低,装作没有听到,微微有些走神。 陡然听到太平公主冷声道,“传话给刘幽求,令他午后过府” “是,殿下”香奴打了个激灵。 德业大街,大理寺,大理寺卿宗楚客的签押房。 大理少卿狄光远与宗楚客相对而坐。 狄光远口中说着些大理寺的要务,宗楚客却是神色淡淡的,打不起精神,他与麟台监宗秦客乃是嫡亲的兄弟,兴趣爱好很是趋同,对钱帛阿堵物充满热情,前度被流放岭南,就是因为贪墨了修订武氏宗谱的公帑,武三思将他营救回京后,担任冬官侍郎,本应当是个肥缺,奈何顶头上司是魏元忠那个刻板佬儿,旁边还有李尚隐、萧至忠等人盯着,很是不得自由,深刻意识到做一把手,对贪渎的重要性,因此对杜审言屁股底下的将作大匠职位垂涎三尺,暗地里做了不少小动作,未料到一个不注意,竟被派到了大理寺来,此地只有严刑峻法,哪有钱帛? 狄光远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从简扼要交代了几宗案件,转而道,“寺卿,并州大案,乃是重案,且涉及犯官,依照法度,应当由御史台和大理寺审理,秋官衙门一股脑儿揽了过去……呵呵,似是有越俎代庖之嫌,不知您以为如何?” 宗楚客闻听此言,立时便精神了几分,谨慎道,“论理确是如此,少卿有意插手此案?” 狄光远连连摆手,“此案微妙敏感,下官乃是外臣,不敢涉入,寺卿乃是皇亲,名正言顺”说到此处,狄光远顿了顿,与宗楚客深深对视,“下官愿助寺卿一臂之力” “呵呵,少卿好意,本官心领,待我思虑些时日,再与少卿商议”宗楚客未置可否。 “身在大理寺,便要为大理寺绸缪,下官不敢居功”狄光远也不逼迫,点到即止,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 翊善坊,魏王府。 见到门前巍然肃立的贵客,门房如临大敌。 权策只等了一炷香,没有见到迎客之人,返身便走。 “大将军留步”身后传来一声唤,权策转身一看,却只是个锦衣管事,在他身后,武延秀不情不愿闪身出来,他应当是奉了武承嗣的令来迎接的,耍起了小手段,想将权策晾着迫走,武延基开府,武延义已死,他是府中嫡长,尽可以任性,那管事却不行,身上担着干系,终是出声留人。 权策心中担着烦心事,也不怎生待见武延秀,却仍是险些绷不住笑出声来。 光是在他手里,都是被踩过好几遭,连大牢都蹲过的人了,还搞这种小动作,有意义么? “哼……”武延秀拂袖而走。 权策送给李璟的大宅在修义坊,原本紧靠着原来的北门,扩建之后,已经是内城了。 李璟的书房里,坐着太常少卿韩咸,他品咂着手中的炒茶,这东西是在他眼皮底下,权策弄出来的,对眼前的皇族贵胄底气愈发不足,“奉御,权郎君出关,朝中各方奔走动静剧烈,眼看又是一场风波要起,我等该如何行止?” 李璟瞟了他一眼,有意拿出些实打实的东西镇住他,悠然道,“岂止是朝中,涿州、云州等地,联同安西都护府,无不有所动静,打探秋官衙门在并州的所作所为,忙碌得很呐,武懿宗彻查并州案,有凭有据,又对了陛下的心思,韦温四处钻营,一无所获,表弟此番大动作,逆大势而为,却是欠考虑了” 韩咸坐直了身子,继续试探着道,“奉御消息灵通,那是否该侧翼呼应权郎君一二?” “少卿,这又是何必呢?”李璟笑着摊摊手,扭了扭脖颈,“我等小门小户,又不是时时都有人在意,也无意攀附哪一方,何必急在一时?待朝堂局势明朗一些,顺势而为便可” 韩咸由衷点头,“奉御说的极是” 第330章 风雨归人(下十二)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臣御史中丞葛绘,弹劾秋官尚书武懿宗,滥施刑罚,肆意攀诬,刻意制造并州恐慌,致使北塞官民人人自危,抛家舍业逃入草原,委身突厥者成千累万,贻笑天下,大大有损天朝威仪,臣有安西都护府长史唐休璟、涿州主簿岑羲等人奏报为证……”葛绘打响了当头炮,为增强公信力,他没有用赵鎏和郑重等人的名义,转了个弯,唐休璟是朝野公认的耿介之臣,岑羲更曾与权策结怨,更能服人。 “竟有此事?”宰相班首席的武三思惊叫出声,旋即面色沉肃,他的声量不高,却引来不少人的注意,御座右侧横列的御史班里,监察御史张柬之瞥了武三思一眼,蹙起了眉头。 “唔”高居御座的武后不置可否,拂了拂袍袖,悠然问道,“诸卿可还有奏疏?” “臣天官尚书武攸绪,弹劾秋官尚书武懿宗,无视朝廷制度,以朝廷官爵私相授受,窥窃刑赏之大权,将个人私欲凌驾于朝政之上,屡屡逼迫施压,臣不堪其扰,臣有武懿宗前后关说名单,保举推荐之人,莫不是河内王府门下,假公济私,所谋者,不堪问也”武攸绪的弹劾,带来的震动很是不小,他虽与权策私交密切,又位居显要,但几乎从不掺和朝争,此次不止开口了,还火力全开,直指武懿宗有不臣之心。 在此之后,武后连发问的兴致都没了,只是摆摆手,令群臣各自表演,弹劾武懿宗的朝臣纷纷跳将出来,有紫金鱼袋的高品大员,也有才迈入朝会门槛的五品绯袍,你方唱罢我登场,武后都只是听过就算,唯有几人能令她稍加留意。 “……臣夏官尚书刘幽求,弹劾武懿宗擅作威福,调动并州军行屠戮之事,戕害朝臣于不法,致使并州文武相敌,臣有并州军数十名都尉、中郎将证词……” “……臣地官尚书陆象先,弹劾武懿宗妄自尊大,空糜公帑,废弛钱帛支用制度,上任秋官尚书不足两月,已然将秋官衙门全年费用用去十之五六,账目混乱,骇人听闻……” “……臣冬官侍郎萧至忠,弹劾武懿宗治家不严,唆使豪奴冒领营缮司名贵花木,侵占财货不计其数……” …… “呵呵”武后轻笑出声,这些都是太平公主的人,也唯有他们弹劾的内容,言之有物,显然预先做了些准备,也不知太平是对她那庐陵皇兄上心,还是对权策用心。 洋洋洒洒的奏疏如同漫天飞箭,蝗虫一般向武懿宗涌来,他却还稳得住,不急不躁,手下朝官都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向他的方向看,却只看到他微阖双目,兀自老神在在。 “秋官,罪名如此之多,计有……”武后听完了一通弹劾,将他叫了出来,声音听不出喜怒,看了上官婉儿一眼,上官婉儿立时上前附耳说了几句,“大罪七条,小过三十二条,你可有辩词?” 武懿宗神色一整,昂昂然离席走到大殿中央,“陛下,臣一心尽忠朝廷,秉承一颗忠心,行事从无旁骛,有瑕疵有过错者,在所难免,臣不敢分辩,唯臣治并州刑狱,涉谋逆结党大案,铁面无私,或拘捕,或正法,绝不藏奸容情,眼下骤然遭朝中衮衮诸公倾轧,居心昭然若揭,臣亦不会畏惧,所谓理不辨不明,敢请诸君以家国为念,就事论事,休要含糊其辞,莫非有谁人对并州案有异议不成?” 每个字都是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好一番义正词严,好一个铁血丹心,底气十足的河内王。 一力降十会,武懿宗笃定扯出铁打的并州案,他便有护身符在,任他千般罪过,都只是不痛不痒,奈何不得他。 殿中沉闷下来,武后以手支颐,好笑地俯视朝中文武百官,权策一怒兴起朝争,若是过不得这一关,即便有太平相助,今日怕讨不得好处去。 “下官确有异议”清亮的嗓音漂浮在大殿中,恰似一股清泉流过,破开眼前闷局。 权策身姿挺拔,将宽大的武官朝服驾驭得服帖,几大步迈将出来,气势逼人,“陛下,臣以为,秋官尚书处置并州案,以严刑震慑,维护中枢和陛下权威,论其初心与结果,并无差池,然,论其程序,却有两大罪责,一者,此案兹事体大,且涉及大批命官,大理寺与御史台不当被排除在外,法度乃朝堂之法度,威严乃陛下之威严,绝不应排斥异己,独占法司大权,试问秋官尚书,如此作为,置陛下于何地……” 权策声音朗朗,斩钉截铁,令满殿朝臣不禁想起,昔日他手下三人,占据三大法司,他不惜自断臂膀,将宋璟发遣出京,将韩咸贬谪,甚至因此导致韩咸反叛,他有资格说这句话,无人能质疑。 权策停顿片刻,续道,“……二者,审理此案,应着眼长远,刚柔相济,攻心为上,震慑恫吓之时,同收官心民意,传扬朝廷公正,彰显陛下仁德,决计不应不教而审,不审而判,不判而诛,甚而污名传布于藩属,辱我天朝清誉” 话音未落,御史中丞葛绘立时疾步走出,躬身道,“臣附议” 他虽也是法司主官,却是权策党羽,出列附议,影响并不大,群臣都将注意力放在御座上,权策所说的罪过,可轻可重,究竟如何处置,在武后一念之间。 “臣附议”冷不防又有一声响起,众人惊愕回首,却见大理寺卿宗楚客不知何时走到了大殿中。 对了,他也是法司,该当出头,第一个反应掠过,继而惊心不已,宗楚客,那可是武三思的人,莫非…… “臣等附议”武三思与权策联手,与武攸绪出手的意义绝不相同,朝中气压瞬间压低,呼啦啦走出大片朝臣,争先恐后。 “秋官,你可还有话说?”武后面如清水,袍袖轻摆,将满朝文武挥退。 “臣,弹劾庐陵王,招纳逆臣,盘踞并州,阴谋作乱”武懿宗仍旧不见慌张,祭出了撒手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恶狠狠瞪了权策一眼,“朝中与之呼应,为之摇旗者,亦不乏其人” “哦?还有此事啊……”武后声音悠然渺远,侧目问道,“权策,秋官所劾,你以为当如何?” 武后言有尽而意无穷,若是主张查,则前功尽弃,若是不查,则呼应之人的干系,势必落在他的头上。 “陛下,臣以为,此事处置,当在查与不查之间”权策心念急转,谨慎道,“陛下即国家,陛下之心即为天下之心,庐陵王陛下之子,并州百姓亦是陛下子民,并州一案,俱受创不浅,应以安抚为上,以抚代罚” “这番说辞,却是新鲜”武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意,“当如何安抚,朕听听你的章程” 权策心中愈发笃定,“陛下,并州曾为北都,因不堪突厥侵扰而废置,赖陛下天降神威,北塞烽烟经年不起,今水泥路将贯通,犹如铁索连舟,足可将突厥铁骑绊在涿州一线……” 武后眼眸微亮,身子直了起来,她最爱听的,不外乎她治下的大周,胜过高祖、太宗的大唐。 “臣请复并州为北都,置北都留守府,抚慰黎民之心,令庐陵王遥领北都留守……” 权策声音朗朗,在此地停留了片刻,朝臣惊疑不定,武后面上的笑意却缓缓绽开。 “将庐陵王府一干属官旧臣,悉数调派至并州效力,于朝中择一精干之臣为北都留守府长史,代行实务” 这句话一出,不少朝臣恍然大悟,这一着却是将安抚与惩戒融于一体,看似想要并州,便得到了并州,实则割断了庐陵王手脚羽翼,这个惩罚,怕是能断了庐陵王势力半条命去。 御座上武后哈哈大笑,在大殿中回荡不休,上官婉儿眼中精光一闪,袖中玉手一挥,太仆寺卿崔湜立时离席出列,要叩首附议。 却不料,有人抢在了他的前头。 中书令李峤,武承嗣在朝中的代言人,“臣附议,请陛下复立北都,安抚黎民” 第331章 风雨归人(终) 长寿二年,并州一案,祸延深远,河东道、河北道各州县,计有四十七名地方文武主官遇害,受牵连而死的佐贰官、属官、家眷达到两千余人,朝中因此案被捕、被杀的朝臣多达近百,流放出京的官员亦有近千人。 因办理此案,河内王武懿宗权势熏天,无人敢撄其锋,却因误选了武崇行为人质,试图牵制权策,反而触及权策逆鳞,招致针锋相对全力打击,掀起偌大朝争。 武成殿中,中书令李峤和太仆寺卿崔湜前后脚附议权策,预示着巾帼内相上官婉儿加入战团,素来与他热络的武承嗣,也放弃了他。 当此之时,得了监察御史张柬之示意,太常少卿韩咸果断出马,猛扯顺风旗,弹劾武懿宗对刘思礼酷刑逼迫,诱使刘思礼胡乱招供,韩咸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还以袖掩面,加了一句,“臣身临其境,不忍卒睹” 墙倒众人推,跟风弹劾又是此起彼伏,如此险恶形势,反倒激发了武懿宗的斗志,索性孤注一掷,伏地痛哭,“陛下,臣为犬马,只知为陛下效力,今满朝朱紫同声一气,要置臣于死地,臣乃陛下孤臣,愿以死明志,稍解陛下烦忧” 武后哂然而笑,“罢了,文治艰辛,非你所长,你还是去当你的金吾将军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武懿宗一颗心落地,命总算保住了,眼底的嗜血仇恨深深掩藏在感恩戴德之后。 “刘思礼即日转入大理寺,并州案首尾,由大理寺会同御史台酌定” “臣遵旨”大理寺卿宗楚客喜翻了心,今日这一番押宝,收益不可谓不大。 “凤阁鸾台诸位宰相,会同相关部寺,即行商议复立北都事宜,此事干系重大,不宜久拖,三日内朕要见到成文章程,明谕天下” 群臣俯伏领命。 武后站起身,拂了拂袍袖,“退朝” 金色凤袍沿着龙首道远去,上官婉儿却去而复返,“陛下有旨,宣左羽林卫大将军权策仙居殿见驾” 宣达完旨意,片刻不停,纤腰一拧,疾步而走,长长的曳地裙裾,随风飘摆,时不时勾勒出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躯。 权策长身而起,尾随在后。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宰相班中的豆卢钦望面色复杂,皇嗣李旦一系在并州案中,与他今日在朝会上一样,全程无所作为,一言不发,眼见权策因武崇行而出手,扳倒武懿宗,将并州案化干戈为玉帛,只是因为武崇行,可能么? “豆卢兄台,请”同在宰相班的狄仁杰,要轻松许多,口中挂着标志性的呵呵笑声,他也没派上什么用场,但他的儿子狄光远却起了关键作用,帮助权策达成了与武三思的利益联合。 豆卢钦望含笑相应,举步之下,见武三思昂首阔步,甚是得意,心中不免复杂,权策看似帮庐陵王脱身,却也令庐陵王损失惨重,他与诸武合作日渐密切,也与太平公主牵连日深,对皇嗣和庐陵王,有援手,也有黑手。 豆卢钦望深吸一口气,权策的身影,愈发五光十色,暧昧难明。 仙居殿,武后一手擎着杯子,啜饮着奶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御案上两柄流光溢彩的宝剑。 “权策,你要保的,是李,还是武?”武后擦了擦嘴,唇上的一圈乳白消去,殷红的唇脂也淡了几分,拍拍身边坐榻,令权策侍坐。 权策恭敬跪坐好,“于公,臣保的是陛下,于私,保的是身边亲人” 武后叹息,将他的手拢在自己双手之中,凝视着他,“你往日行事,深得朕心,今日虽仓促孟浪了些,亦算妥当……只不过,你每与朕后嗣诸人结下点恩义,又势必再结下仇怨相抵,你晓得保持距离,朕心甚慰,却也常思,朕百年之后,你将奈何?” “臣得陛下恩宠,所思不及长远,陛下千秋万岁,自有属意,臣附随即可,窃以为,陛下英明盖世,以仁孝垂范天下者,方可继大统”权策字斟句酌,他不能说透,言下之意却是明了,谁能庇护武后晚年,保全身后哀荣,他便支持谁。 “呵呵,你操心得却不少”武后轻笑一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面上映出丝丝落寞,真的是年岁大了,渐渐会心软,会对权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怀心生欢喜,强自按捺住,板起脸,“你且记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有今日躁进冒失,朕尚有年寿,你却不一定了” “臣不敢,只因……”这警告前所未有的严厉,权策打了个哆嗦,赶忙跪地叩首,要出言解释。 武后袍袖一挥,却是不听,“罢了罢了,朕懒得搭理你这些琐杂事,朕这里有两柄剑,承影优雅,湛卢仁和,本还迟疑赐你何者为好,眼下却是不必了,这湛卢便赐了给你,好生为朕演训羽林卫,休要再多事” “臣遵旨,待崇行出狱,臣便再封军营,专注练兵”权策脱口而出,颇有一番真心实意。 武后柳眉倒竖,拂袖起身,一脚将单膝跪地的他踢翻,大步而去,金色华服飘飘扬扬,远远传来一声冷哼,“偏是妇人之仁,速滚” 长寿二年五月初,权策与太平公主、武攸暨以及薛崇胤、武崇敏等人,一同来到秋官衙门刑狱外,入狱十余日的武崇行,今日终得自由。 太平公主坐在车驾中,面上并不欢悦,武崇行被释放,颇费了些手脚,他被捕入狱,虽是武懿宗监视所为,但手持弓箭擅入神都内苑之事,却是确凿无疑,权策探视的时候问起缘由,这倒霉孩子倒是没有瞒着,说是见了婉儿姐姐很是喜爱鸟羽,便打起了神都内苑那些珍稀飞禽的主意,想着多弄些羽毛哄婉儿姐姐开怀,他很久未曾见婉儿姐姐笑过了。 “真真是个狐狸精,却连个九岁孩童都不放过”太平公主恨恨地道。 视线游移,却见牢狱乌黑铁门吱呀打开,两行官差毕恭毕敬将武崇行送了出来。 权策快步走上前迎上,武攸暨动作迟缓些,还拿捏着架子,显得不伦不类,太平公主只看了一眼,便转了开去,注目在权策身上,本还有些畏缩的武崇行,见了权策的身影,疾步奔跑上前,一头栽在权策的腰腹间,呜哇大哭不已。 权策含着笑说着什么,大手放在武崇行的额头上轻轻抚着,武崇行很快止了哭声,仰脸看着他,泪痕犹在脸上,眸中却闪出了雀跃的光彩。 “殿下,可要下车?”香奴在外头提醒了一声。 “不了”太平公主醒过神来,视线却纹丝未动,眼前是温情,是欢喜,她却知权策在背后付出了什么代价,不久前,武后下制,复立北都留守府,庐陵王李显遥领留守,以南阳王武延基为留守府长史,掌握并州实权,太常少卿韩咸为主簿,协助武延基压制庐陵王的大批属官们,大理寺卿宗楚客重审并州案,做的事情却与武懿宗没有两样,在并州大肆安插武三思党羽,事成之后,刘思礼便立时暴毙了。 权策煞费苦心扳倒武懿宗,周全庐陵王,到最后,却是两手空空,白白结下满身仇怨。 “崇行,来给你母亲请安,你入狱几日,你母亲可是操心不少,日后可要多加孝敬,以赎罪过”权策拉着武崇行走到了近前,口中轻声细语的教导着,不着痕迹调和两人的母子情分。 “孩儿给母亲请安,孩儿不孝,累母亲挂心了”武崇行听话地跪倒在地,连叩三个头。 权策负手站在一边,笑着看眼前一幕。 太平公主却在看着他,眼眶渐渐泛红,两行清泪滚滚滑落,口中轻声呢喃。 “傻子” 第332章 龙舟竞渡 权策封闭军营,开展第二轮演训未久,便又出了军营。 并非他偷懒,而是大周举国假日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 一大早起身,芙蕖便为他系上五色缕,青色、赤色、黄色、白色和黑色五种颜色的丝线缠在手腕上,以应节气,据说此物象征五行,能祛除瘟病。 伺候完他,芙蕖打理了一笸箩的小东西,除了五色缕,还有个大红色的肚兜,绣着蝎、蛇、蜈蚣、壁虎和蟾蜍五种毒物,一串五月盛开的石榴花,一方小巧精致的蝙蝠铜镜,一只用艾草编织而成的小艾虎,活灵活现,还用黑玳瑁点缀了眼睛和口鼻,很是可爱,这些物事都是给小姑子权箩预备的。 权策自去向母亲义阳公主请安,义阳公主在张罗着节礼往来,眉头微微蹙起,有些烦恼,这几日往府中送礼的人家多如过江之鲫,比往年多了数倍不止,宫中的皇嗣、房州的庐陵王,武家的魏王、梁王,朝中的各家相爷都有礼到,这些算不得什么,对等还礼也就罢了,令她为难的是荥阳郑氏,郑镜思入神都拜见的时候,带了几十车的贵重礼品,本打算趁着端午节气还了回去,却不料,荥阳郑氏那头和郑镜思又先送了端午节礼过府,如此一来,这还礼却是颇费思量,对等回礼便无法顾及先前,合并了回礼又显得皇亲礼重,有失身份,于皇家,于郑氏,观感都不好。 “大郎我儿,郑氏乃千年望族,想来极重礼节,母亲短了见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义阳公主见他来了,眉头立时散开,伸手将他拉到身边,心思都安定了下来。 “母亲大安”权策躬身行礼的动作都没能做完,便被母亲拉了一把,怪模怪样扭曲着身子,顽强完成了请安流程,惹得四周的侍女大丫鬟掩嘴娇笑。 “大郎休要作怪,快些说个章程,误了节气,便太失礼了,可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去”义阳公主忍俊不禁,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催促了句。 “母亲”权策跪坐在她身侧,宽慰道,“莫要担忧,荥阳那边的回礼,便安排管事送到涿州郑重那里,反正都是郑氏族人,却不必见外” “如此,当真可以?”义阳公主虽不怎么关心外间事,但郑重可是进后院拜见了她的,自是晓得他是儿子的挚友。 “自然可以,只要这礼物送了出去,没有在咱们府中就是了”权策挪了挪身子,拉住义阳公主的手,她不经意间流露的谨小慎微,令他心中不忍,“母亲,孩儿如今不同以往,这些小事,您大可不必烦心” 义阳公主笑容大大绽开,双臂一环,将他揽在怀中,“我儿有本事,母亲一向晓得,只要你平安顺遂,母亲便欢喜,小心谨慎无大错,母亲都习惯了,母亲软弱无能,只要不给我儿招祸,便知足了” “母亲,女儿来啦”一声清脆的叫唤,五岁多的权箩穿着一身簇新的粉色襦裙,眉眼如画,哒哒哒迈着小步子冲了进来,见到眼前情状,愣了一愣,旋即皱起了琼鼻,“大兄羞羞,这么大了,还跟母亲撒娇” 尾随而入的权竺,怀中抱着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面上挂着温温的笑意,与武崇行差不多大的年岁,性情却很是稳当醇厚,暖人得紧。 “迟迟今日可漂亮了”权策坐直身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不自觉露出笑意,小姑娘晶莹的手腕上缠着五色缕,如云的青丝上嵌着玫红色的石榴花,手中拽着小艾虎,俏生生的小模样让人喜欢。 权箩听了,抿了抿嘴,歪着头笑,举着小艾虎炫耀,“嫂嫂给的,比二兄的香” 说着还瞪了权竺一眼,她虽是姑娘家,却对活物无爱,总说臭臭的,对养了一堆小活物的权竺很有意见。 权竺只是笑,芙蕖进门来,笑着道,“迟迟喜欢,嫂嫂再使人与你做,做旁的小活物” “嗯嗯”权箩乖巧的站在芙蕖腿边,连连点头。 权策灵机一动,赶忙道,“芙蕖,艾草有些刺角,可用些上好的丝帛或皮子做成各式玩偶,以羊毛等物填充,柔软充盈,想来能对迟迟的心思” 权箩欢喜得直蹦高。 “郎君奇思妙想,奴奴就去安排”芙蕖连忙应声。 “嫂嫂,我养了几只长毛犬,每季褪毛,可拿来给迟迟做玩偶”权竺共襄盛举。 一家其乐融融的当口儿,权祥入内禀报,宫中宣旨的天使来了。 这个旨意却是恩赏,武后赐下了时令宝扇百二十柄,葛衣、罗衣各百袭,玉带、犀皮腰带各百条,金丝、银丝各万条,百索粽子两筐。 “有劳内侍”主人们接了旨意,权祥奉上喜封,很是熟络地攀谈,“今日节庆,陛下普降恩泽,诸位且有得忙,小的给各位道声辛苦” “当不得,当不得,咱却是轻省的,只跑魏王、梁王、太平公主、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几位殿下府上,规制都是一样的”内侍假意推拒,将喜封捏了捏,便晓得是一沓金纸,面上褶子都笑开了,三言两语透了些消息出来。 送走了内侍,一家人一道用了些粽子,便收拾利落,出门到神都内苑上阳湖,观看龙舟竞渡。 龙舟竞渡的队伍,有神都各家权贵,有洛阳府辖下各个县衙,还有南北衙军卫,很是不少。 义阳公主府一如既往并不参与,但却比往年要紧张一些,只因今年权策名下的左羽林卫组织了一支队伍。 左羽林卫的龙舟队人员是野呼利挑选的,全部自被命名为野战军的四千精锐中选出,他自己带队,全数赤膊上阵,在近百支队伍中寻寻觅觅,他要找到皇嗣李旦的龙舟队,权策在赛前有个略显复杂的交代,若皇嗣李旦的龙舟队居次,则左羽林卫不得夺冠,若对方没进前三,则百无禁忌。 一场龙舟竞渡轰轰烈烈,权策却是想多了,并没有多少队伍给了皇嗣李旦颜面,开赛未久,便被远远丢到后面去了,野呼利喜出望外,彻底解除了枷锁,粗豪的大嗓门响彻四方,硬生生从后方直插到前头,稳稳拿下凤旗。 饶是如此,权策仍旧颜面无光,只因这群夯货喊的口号太过激情。 “左羽林卫,裸衣野战,奋勇争先” 第333章 韦陀菩萨(上) 房州,庐陵王府,端午节过得不那么舒坦。 新任的北都留守府长史武延基、主簿韩咸,担当重任,没有去并州驻在地,而是径直来了房州,打的旗号是拜会主官,实际上却是来带走属官的。 两人顾不得节气的忌讳,上门之后,行了拜见之礼,将端午节礼奉上,三言两语过去,便直入主题,要观瞻庐陵王府的历任属官名册,拿到之后,却并不放心,与宫中归档的记录一一盘点对照,竟然真的发现了差池,庐陵王府方面隐匿了十数个曾为属官的地方官员。 庐陵王李显既是尴尬又是惊恐,放低姿态解释道,“这,本王府中上下闲散已久,许是文牍书吏有所疏失,二位莫要放在心上,本王这便令他们补上便是” 李显说完,也没有几分底气,偷眼看着武延基和韩咸的脸色,这两人不必添油加醋,只需要将此间情况如实上报,朝中险恶,自有推波助澜之人,给他扣上各式各样的罪名,足够他大大地喝上一壶。 “唔,庐陵王不必惊慌,府中人多事杂,千头万绪,有一二奸猾狡诈之人,或是歹毒害主之辈,都是不新鲜”没料到,武延基却很是通情达理,利落地接受了他的解释,丝毫没有留难之意。 “多谢南阳王”李显躬身拱手,感激之色溢于言表,顺势道,“本王久在藩国,不闻京都之事久矣,若是二位行程不急,敢请在府中盘桓一二,以解思乡之情” 武延基虽不为难他,却也无意与他搭上什么干系,挥手婉拒,盘点清楚之后,当即便将现任的王府属官全数集中起来,给散了出去的属官发了公帖,也不顾日头已经西向,天色已暗,立时便登程离去。 官家队伍披着晚霞迤逦而去,李显回身四顾,花草琉璃,珍珠翠玉,满堂富贵犹在,却自有一番凋零败落之意。 “啪……” “噼里啪啦……” 后院正堂,各色小器物都遭了灾,珍宝阁上受创最重,能摔碎的全都碎成了粉末,不能摔碎的,也是满地连滚,庐陵王妃韦氏大发淫威,摔完了东西,连人都不放过,揪过身边的侍女丫鬟,捶打捏掐无所不用,弄得侍女们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横倒一地,白嫩的脸上,露出来的肌肤上,伤痕遍布,只能默默饮泣,无人敢出声。 李显本是盛怒而来,有意兴师问罪,能在属官名册上动手脚的,定是自己的枕边人,见了她的凶悍泼辣模样,顿时底气全无,连忙上前将韦氏抱住,温声哄劝,“爱妃,休要与这些下贱人一般见识,莫要累着了身子” 转过身,冲着侍女呵斥,“你们还不速速退下” “你倒是还有脸来见我?”韦氏失了出气筒,当即便将火气撒向李显,“真真是好外甥,亲外甥,倒是好大的本事,朝堂上几句话,你就成了个光杆王爷,你那信再是伏低做小,又有何用?人家根本没将你放在眼里” 李显被数落得脸色阵红阵白,眼角立起来没片刻,又耷拉了下去,温声道,“爱妃,朝争险恶,你我已经流落到这房州凄凉之地,胳膊终是拧不过大腿去,何苦再去挑惹,自招祸患?” “你怪我?你……怪我?”韦氏奋力推开李显,满脸涨的通红,煞气密布,哭嚎着道,“你是谁?你本是九五之尊,坐龙椅的人呐,呜呜呜……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 李显嘎巴嘎巴嘴,却是说什么都没了滋味,他的难题任何男人都要经历经历,婆媳不和,只不过,托了出身帝王家的福分,他面对的不是家长里短拌嘴吵架,动辄就是血流成河,浮尸遍地。 “权策,我必不与他干休”韦氏哐当一声将花梨圆凳举起来摔在地上,怒气烧天,伸着长长的指甲在脸上划下,条条血痕,如同疯魔。 “爱妃”李显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抱住她,眼泪泠泠而下,“休要如此,休要如此,且听我一言,爱妃一心为我图谋,我自有感于心,大郎……权策所为,虽大大伤我元气,究其初衷,却是为掩护于我,即便要教训于他,也不必急于一时,我等当务之急,不在树敌,而在聚势,有拉有打,方可稳住阵脚” 李显急切之下,口不择言,将深深埋在心中的念想脱口而出,一晃近十年,他也没少琢磨,只是没有胆量付诸行动而已。 韦氏仰起头,愣了半晌,用胳膊肘擦去脸上血迹,口中念叨,“对,夫君说得对……那你说,当前大敌是谁,谁又能拉拢?” 李显摆出个小意的笑脸,还不待开口哄劝,韦氏眉眼一立,已然吼了回来,“夫君休要哄骗于我,今日若是夫君没个说头,妾身便潜入神都,与权策小贼同归于尽也罢,省得活在世上,受这窝囊气” “呃……也罢”李显心念急转,想起方才那轻易放过名册隐匿之事的武延基,武家嫡系,黄口孺子,妇人之仁,应当好对付一些,“自哪里倒下,便自哪里东山再起,武延基小儿远离神都,握北都实权,其父武承嗣已是昨日黄花,我府中属官尽入并州,向他下手,应当最合适,武三思在朝,位居首相,劣迹不彰,且与大郎,权策多有联手,可试着联络联络,能拉近些关系,也免得每每势单力孤……” 韦氏听进去了,轻轻点头,眸中精光连闪,既是要拉关系,就要下本钱,时至今日,已然没有什么是她豁不出去的。 李显见她恢复了平静,赶忙转移她的注意,“爱妃,旁的事务便罢了,这供奉的弥勒佛像,摔落在地,有所损耗,却是有些忌讳在,不如再去请上一尊,多供奉些香火” 韦氏对此事颇为注重,双手合十,默默念祷了一番,唤了侍女进来收拾干净,心中犹自有些突突,“再要请,却不必再请弥勒了,夫君既是要聚集人望,便去请个韦陀菩萨像来供奉,更合时宜” “都依爱妃”李显自无意见,拿了锦帕细细擦拭她的脸颊,还好伤痕很浅,并无大碍,“爱妃,今日端午佳节,且不必理会这些琐杂事,我安排人精心做了百索粽,与以往宫中所作相差不多,且唤了孩儿们来品尝” 韦氏白了他一眼,本无心情享用,却也晓得今日自己闹腾得有些过,再浓的恩爱情分,也架不住消磨,当下扭着腰肢撒了娇,“却是夫君有心,只是,臣妾不想见那些堵心的……” “好好好”李显没口子答应,浑然没有将庶出子女们放在心上。 “改日我在府中专门给爱妃辟一个佛堂,请一尊丈许高的韦陀菩萨像供奉着,连同四大护法天王一起,定能助爱妃心想事成” 第334章 韦陀菩萨(下) 过了端午节,权策左羽林卫的野战军演训,又是开始。 这一轮演训为期月余,将在神都官民面前扬言要裸衣野战的野战军操练得叫苦连天,哀嚎遍地。 权策倒不只是为了教训他们,心中是有谱的,前一次演训,重在军纪、体能和协同,这一次,却是将兵器定了下来,野战军全军四千余人,全数为陌刀兵,专为破除骑兵而生,令这些平日握着花里胡哨的轻便横刀,耀武扬威嘚瑟的士兵颇为不适应。 高强度训了半个多月,全军上下挥舞着长柄陌刀,虎虎生风,已然能够完美驾驭,权策捏着下巴,思量着提升难度,毕竟只练不打,并不能出精兵。 权策先去找了太仆寺卿崔湜,要求他提供患病或老弱的战马,崔湜听得大为愕然,只听说过要骏马的,还没听过要病马的,待权策说这批战马只是作为演训道具,用完即死。 崔湜一口浓茶喷了出来,连连摆手,不敢应承,作为上官婉儿的嫡系头马,他做这个拒绝决定,在明面上,很是符合朝野预期。 权策无奈败退,转而去找了夏官尚书刘幽求,刘幽求听了他的要求,也是受惊不小,沉思良久,心中渐渐有数,戏谑问道,“权郎君,你演训的野战军,都是不着衣物的,如今又要杀马,莫不是府中缺了屠手?下官要多嘴几句,马肉滋味很是不好,且是下贱之物,若是传到殿下耳中,权郎君却要遭些罪过” 权策愣了愣,他与刘幽求并没有私交,其人也不是热络之人,未料到他会摆出如此亲近姿态,苦笑摇头,“刘尚书休要取笑,若是有难处,可自左羽林卫明年军资之中预支钱帛……” “很是不必”刘幽求摆摆手,摆出义正词严状,“羽林卫乃北衙禁军,攸关陛下和宫城安危,物资供应绝不能拖延慢待,过几日,西塞有一批冻创马匹要到京,南疆茶马道也有一批驽马要到,总数约莫有万余匹,下官便作主交由左羽林卫,作演训之用” “如此,多谢刘尚书”权策拱手道谢,即便有太平公主的关系,这份人情却还是要记下,西突厥牧马便在西塞,马匹生于斯,长于斯,又怎会有冻创之事,南疆茶马道的马匹,都是来自高原,虽矮小了些,却是劲力十足,绝不是驽马。 刘幽求一番好心,却无意间给野战军的士兵带来巨大的麻烦,老病马匹要用陌刀杀去,都要费些手脚,何况是龙精虎猛的精壮马匹,权策先是令他们观察奔马姿态,自右玉钤卫敢死团调来一队步战教官,示范了好几次临阵扑杀奔马,劈腿砍头划肚皮,干净利落。 说起来只有三板斧,真正上手却是险象环生,先是一什处置一匹奔马,再是一伍,后是四人,两人,万余匹马很快被杀尽斩绝,野战军也有数百人受伤,重伤不治七十余人,付出如此代价,也有成效,临阵杀马,人人都有心得,见了马就双眼放光,以至于权策策马入军营,还有不少人前后观察玉逍遥的步态体型,似是在寻摸哪里下刀比较方便。 野性杀性和本事都是足了,权策微微一笑,令武秉德派了麾下的宪兵队进入野战军营地,将军纪提升至定格,稍有违反,便是连坐关禁闭打板子,若说这些刑罚,皮实的野战军士兵还能扛住,后面又增加了一个,视违纪情形,去掉一段时日的盔缨,野战军的盔缨与左羽林卫诸军都不相同,是蓝色的孔雀翎,乃是野战军的象征。 这下可是要了命了,没过多久,野战军上下,连同野呼利,全都规规矩矩老实下来了,这种有了本事有了内涵的敬畏规矩,看着便让人欢喜。 “野呼,演训切不可放松,入山中拉练照章行事,我每旬同训一次,许进不许退,但凡让我察觉有一点退步,你这统领之职,便交由秉德担任”权策沐浴更衣,穿好锦衣,功成身退,顺手给野呼利戴上了笼头。 “是,大将军”有人高声应命,却不是野呼利,而是武秉德,野呼利手中四千如狼似虎的精兵猛将,他手中却是三千讨人嫌的宪兵哨队,捋了捋手中白色剑穗的长剑,对那蓝色盔缨垂涎三尺,恨不能立马与野呼利交换了去。 “武将军,你没有机会”野呼利说得斩钉截铁。 “野呼将军,且小心着”武秉德针锋相对,他手中握着军纪大权,有的是地方等着他。 “哼……”野呼利冷哼一声,却是底气微有些不足。 权策懒得搭理他们两人唇枪舌剑,自顾自拾掇整齐,跨上玉逍遥出了军营,今日太平公主府上宴会,他要去捧场。 入夜时分,太平公主府又是灯明如昼,权策到了才知晓,此番宴会尽是女客,公主、郡主、国夫人、女官如同翩翩彩云,都是盛装打扮,满身锦绣,金石翠玉熠熠生辉。 “姨母,这个,合适么?”权策哭笑不得。 “怕的甚?都是定了亲的人了,要么都是族亲,要么是熟面孔”太平公主打趣了两句,面上有几分落寞,温声道,“崇胤大了,钻进军伍便鲜少回府中来,崇简和迢迢都还小,你便帮着姨母撑撑场面,可还行么?” 权策赶忙出声劝慰,“姨母莫要伤怀,崇胤是个有出息的,军务繁忙又不在神都,不能时常回府也是难免,权策今日便陪姨母待客,客人都快来齐了,是不是该出去了?” 太平公主笑了,拉着他的手转过身,去了正殿廊庑侧边的佛堂,“且随我上柱香” 权策微微惊讶,“姨母何时礼佛?” 太平公主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进了佛堂,空间颇为轩敞,供奉的佛像是站立姿势,威风凛凛,脚踩莲花台,着铠甲披帛,正是韦陀菩萨。 权策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有再问,韦陀菩萨的位分不算高,实不明白太平公主为何要供奉这位,心中芜杂,动作却不慢,跟在侧后,随着节奏行礼。 三柱清香袅袅腾空,太平公主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笑逐颜开,“你找刘幽求要了那么多马匹,是要作甚?” “演训用……”权策还没解释清楚,就被太平公主打断,“你也太小家子气,左羽林卫这许多兵马,几千几千的操练,要练到什么时候去,不妨快着些,规模大些,刘幽求会支持你的” 权策无言以对,并非他不想,实在是不能,左羽林卫号称北衙精兵,却也不是所有的兵都堪用,这却不必细说,含糊过去便是,“谢过姨母,权策且思量思量” 北塞,涿州都督府。 涿州都督郑重听闻义阳公主府过节礼,特意见了送礼的管事,听了管事的解释,毫不迟疑将贵重得过分的节礼收下,“且回禀大郎,他既是给了,我便收下,对景要用的时候,只管打发人说话” 管事唯唯称是,告退而出。 “都督,东边儿的动静越来越大了,为何不报给权郎君知道,问问章程?”都督府主簿岑羲,在旁边忧心忡忡。 “动静虽大,却并不是指向大周,我等且小心防备着,再向契丹方向动作,待有了明证,再禀报不迟”郑重叹了口气,他说得不是真心话,契丹李尽忠与孙万荣两大山头有合并之势,兵锋指向后突厥,那里可有权策的未婚妻云曦公主,他暂且封锁了消息,步步紧逼契丹,就是刻意心存挑衅,若是契丹与后突厥开战,也好迅疾找到借口插手进去,为权策解忧。 “大都督思虑得是”岑羲眼睛闪了闪。 第335章 松漠有雨(一) 长寿二年六月初一,方当盛夏时节,武后不喜炎热,身体不爽利,下诏免大朝,辍常朝十日,移驾至坐落在郁山的宿羽宫湛露殿避暑修养,左羽林卫大将军权策负责护卫警跸之事。 按照常例,护卫圣驾是东都千牛和北衙的职责,东都千牛卫全员,左右羽林卫和万骑选派精锐随行便可,但如此一来,东都千牛卫两名中郎将韩斋、王晖,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万骑将军拓跋司余,随行的将官竟都与权策有些瓜葛,为免惹人猜忌,权策发左羽林卫一千人,万骑五百人,撤下了右羽林卫,行文南衙,征调金吾卫三千人随行护驾。 金吾卫大将军正是才与权策激烈交手落败的河内王武懿宗,有他在,且手握两倍于北衙的兵额,便不会再有人多嘴多舌。 与其他宫殿相同,宿羽宫坐落在郁山之顶,高旷不下于龙首原上的大明宫,所不同的是,大明宫周遭的森林植被,为了便于防卫,已被全数铲除,郁山这里却没有,高树密草,凉风习习,宫墙外开掘了河道,引来山间活水盘绕,可去除燥热之气,也可充当护城河。 权策排兵布阵,东都千牛自然是近身护卫,万骑次之,撒在宫城各处城门箭楼上,左羽林卫与金吾卫同在外围,沿着护城河交错布防。 武后凤驾抵达宿羽宫没多久,先就听到了一条不好的消息,安西都护府大都护赵鎏上奏,前往西塞监军的前任宰相岑长倩,因水土不服,染上了风疾,缠绵病榻数月之久,最终不治而死。 “……岑相死去之时,犹自翘首东望,红泪零落如雨,其眷恋家国之态,现狐死首丘之故事,忠心可昭日月,臣等同蒙感召,悲伤不胜……臣等请旨,遣其血脉之人,全其身后之事,以备哀荣……” 奏疏看完,武后有片刻惘然,岑长倩是她称帝前后的关键人物之一,岑氏一族自岑文本起,在清流文臣之中影响深远,有岑长倩的扶持奔走,免去了她不少麻烦,为相之后,折冲樽俎,调和阴阳,功在幕后,甚少有所展布,唯一一次明确表明态度,在皇储之争,反对废李立武,武承嗣势大熏天,他浅尝辄止,很快做了缩头乌龟,这却并不能拯救他,最终武承嗣败了,他却被迫出京,去了西塞苦寒之地。 武后已经不能分辨当时自己的心意,由着武承嗣疯狂报复,大杀四方,是为压制李氏,避免皇嗣趁势裹挟获胜之势,危及帝统,还是本心里对久居相位的人不信任,借刀杀人,顺手换了一茬。 “岑相,乃是真宰相”武后沉声道,“婉儿拟旨,令岑长倩之子岑灵源袭封邓国公爵位,以郡王礼安葬,令春官衙门拟定美谥,派礼官随同岑灵源一同去安西,迎回灵柩,神都三品以下,悉数举哀” 上官婉儿运笔如飞,下首侍立的权策和武懿宗两人默默取下头盔,摘下了彩色盔缨。 “权策,朕记得,南衙军卫是绿色盔缨,北衙俱是红色,你这蓝色盔缨想来与你新训之军有干系?”武后望了一眼,随口问道,新军训练,权策都是请示过的,她未曾过多留心。 “陛下,正是如此,蓝色盔缨乃是左羽林卫野战军的装束”权策躬身回禀。 武后伸手将权策手中的蓝色盔缨取走,端详了片刻,含笑摇头道,“野战军?这名号虽响亮,却太也粗鄙,不衬你这大才子身份” 权策赶忙抢上前一步,“臣思虑不周,未曾精心,敢请陛下赐名” “呵呵,既是蓝色盔缨装束,便叫蓝缨军罢了”武后斜了他一眼,悠然道,“蓝缨军可曾随扈前来郁山?” 权策暗暗松了口气,武后喜怒随心,若是给野战军命名为蓝盔,乐子就大了,“蓝缨军已成,陛下安危至重,臣不敢轻忽,自蓝缨军中选拔千人随扈,另外三千人由野呼利统带,仍在山中拉练” 武后微微颔首,旁边却恼了武懿宗,干站了许久,实在看不惯权策小人得志,“陛下,既是左羽林卫有新军练成,又在宿羽宫休闲消暑之地,臣愿率金吾卫将士与蓝缨军演武,以娱陛下身心” 权策脸色微变,一言不发,他练的蓝缨军,是战阵杀人的,不是杂耍把式,还能拿来表演用,长柄陌刀一挥,骏马都难以逃出生天,你金吾卫府兵,用小命来娱乐不成? “哦?”武后颇有兴趣的样子,“此事倒是可以,朕也好看看蓝缨的成色如何,权策……” “陛下,陛下,宫外出事了”几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跪倒在殿门外,“左羽林卫与金吾卫发生冲突,打将起来了” “陛下,臣去平定事态”武懿宗先人一步,抱拳请命,得了武后的点头允准,一溜烟冲了出去,权策没有请旨,也没有动弹,低眉顺眼站在原地。 武懿宗去了没多久就回返了来,灰头土脸,额头上还有血迹,“陛下,左羽林卫作乱施暴,残害同袍,臣请陛下令万骑前往压制” “河内王殿下,休要危言耸听,青红皂白尚未理清,如何能定谁对谁错?莫不是河内王像那小儿,谁家挨了打,谁家就有道理?”权策慌乱只有一瞬,很快凝起眼神,出声压制。 “权策,你纵兵为祸,也脱不得干系……”武懿宗恼羞成怒。 武后冷哼一声,“统统住嘴,摆驾调露门,朕要亲自去看看” “陛下,万万不可”武懿宗、上官婉儿还有殿中宫女侍从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武后却不予理会,大踏步径自离去,上官婉儿招呼了千牛,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出宫而去。 调露门城楼上,武后居高临下一看,情境再分明不过。 护城河边,两军的对殴已经落幕,还算有些分寸,并未用上刀剑,都是用的拳脚功夫,左边威风凛凛站着的,都是蓝色盔缨的,右边绿色盔缨的,倒地一大片,站着的也都畏缩着不敢上前,随着对方脚步渐渐逼近,不住地往后退。 蓝缨军中,有那机灵些的,眼观六路,见到了城门楼上的凤袍皇帝和脸黑如锅底的大将军,威风劲头儿瞬间就没了,嗖的一下齐刷刷跪在了地上,乱糟糟一通瞎喊,“叩见陛下,陛下万岁,陛下万福金安” 武后嘴巴努了一努,权策立时上前,怒声道,“尔等混账,随扈大事,竟敢逞凶斗狠?速速交待缘由,但有半分违逆军纪,全数摘去孔雀翎,驱逐出去” “大将军容禀,属下等并非肇事一方,金吾卫擅自侵占我军哨位,抢夺我军为陛下效力的机会,属下等忍无可忍,再三劝说,不料金吾卫竟动起手来,不得已之下,属下等奋起自卫反击……属下有人证,率先挥拳打人的,就是这厮……”带队的都尉一通词儿磕磕绊绊,意思却是说的清楚,说完了还拉出了几个金吾卫俘虏当人证,哨位里有几套破碎的金吾卫军服,当作物证,倒是心思缜密得紧。 “尔等,尔等混账……”权策气得不轻,脸都涨红了。 “呵呵,哈哈哈”武后先是浅笑,继而放声大笑,“懿宗,你还要与朕的蓝缨军演武否?” 武懿宗讷讷不敢言。 武后兴之所至,下了门楼,步入蓝缨军中,缓缓踱步,见人人都是精悍勇猛,朝气蓬勃,神完气足,虽有几分机灵模样,却没有油滑之气,行走其间,感觉都年轻了几岁,扬声道,“朕方才新赐了名号与你们,日后,你们便是蓝缨军,为朕威慑六合,一匡天下” “谢陛下,陛下万岁” “东都千牛卫有军魂,开大周精兵之先,尔等可有?”武后又问。 千余蓝缨齐刷刷聚拢整队,横平竖直,条条尽是直线,口中沉沉念诵,每个人声调都不高,汇在一起,却是穆穆皇皇,“精诚亲爱,精忠于陛下,诚心于长官,亲和于同袍,爱护于黎民” 武后听完,笑意凛然,挥挥手,负手堂皇而去,遥遥传下旨意,“甚好,赐蓝缨军每人钱百贯,家人免赋税三年” 第336章 松漠有雨(二) 北塞,涿州都督府,这处府邸前衙后院,前衙理事,后院居家。 郑重比权策大了四岁,前年成婚,夫人甄氏乃是涿州本地望族之女,郑重自己张罗的,从头到尾没有劳烦荥阳郑氏祖宅,甄氏身体纤弱,于生育上却是无碍,去岁产下一子,顺利度过产关,郑重欣喜不已,书信到神都,请权策为自己的长子命名,不与荥阳郑氏讲究辈分,与自己一样,单名即可,用他的话说,男儿生于天地间,只凭自家本事,不靠旁人。 权策过了好几日才回信来,取了一个冀字,一来是涿州古称,是这孩子出生之地,二来预示期望,盼他能深孚众望,担当长子之责,顶门立户。 平日里郑重军务繁忙,又是个沉稳性子,情感心事素不外露,甚少陪伴娇妻爱子,今日却是反常,早间突然要为妻子画眉涂唇,打理发髻,虽沉默依旧,却有说不出的温柔小意,出了卧房,也并没有去前衙聚将议事,而是抱着不满周岁的郑冀逗弄了许久,郑冀年幼嗜睡,没多久就酣然入睡了。 郑重在他的小床前站着,呆呆地看着,许久未曾挪开一步。 “夫君,已经误了不少时辰,该去前衙了,莫要耽搁公务”甄氏捧着他的官袍过来,温言软语劝说。 郑重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平伸开双手,由着妻子褪下他身上的燕居便服,套上绯色内衬,罩上明光铠甲,笼上鲜红的披风,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将领跃然眼前。 甄氏将兜鍪递了过来,上头飘着的鲜红盔缨令她不敢直视,强做镇定如常,终是忍不住,脱口多说了一句,“夫君,早去早回” 郑重抱着兜鍪,已经迈出了门槛,闻声身形顿了顿,旋即迈开大步,很快走远。 披风的一角在小径林木掩映中消失,甄氏身体站不稳当,靠在门廊上,两行清泪潸然落下,两人一年多的少年夫妻,彼此虽是淡淡的,可他终究是她一辈子的依靠,今日行事各种反常,不晓得有什么骇人事要发生,让她心中提心吊胆,惕惕不已。 郑重来到正堂,都督府主簿岑羲,闭着双眼坐在角落的坐榻上,脸色憔悴苍白,气色很是不好。 “都督,是不是,向权郎君请示一番,再做决定?”岑羲见他过来,也没有起身,脸色很是挣扎。 郑重笑了,神情苍凉而又不屑,“岑主簿,不必多说,我知你底细,本为太平殿下门下,却为张昌宗奔走,弹劾义阳公主府营建逾制,试图谋害大郎,贬官至此,本都督本有意磨练磨练你,可知为何偃旗息鼓?” 岑羲口中苦涩,“下官不知” 郑重偏开脸,不想再看他,“大郎来信,说你岑氏三代忠良,不应因一时过错而苛责,令我回护于你,若不然,你以为,你能在涿州,这边塞凶危之地,活蹦乱跳这么许久?” 郑重的声音渐渐冷厉,岑羲听得心头一跳,脸色几番变幻,身上燥热,摘下官帽,胡乱搓了几下头皮,“却是托了权郎君的福,权郎君和都督的恩典,下官记下了……只是,今日之事,下官劝谏有责,仍是坚持,都督不宜妄动,应妥善思量,与权郎君商议,备不住会有两全之策” “休得多言”郑重冷声道,“边塞兵戈之事,急于星火,与大郎商议,又怎能回天?还是说,令大郎远在千里外心急如焚,忙中出错,或是让大郎背了这桩擅启边衅的罪过,便是你乐见的?” 这话却是说得诛心,岑羲摆手的力气都没了,咬着腮帮怒声道,“都督,休要一叶障目,契丹便是李尽忠与孙万荣联手,未必能奈何后突厥,只须继续在边疆陈兵,施加压力,令契丹难以尽全力便可,何必定要卷入战团?如此逞私妄为,如何算得国之干城?” 郑重冷冷一笑,却是有几分疯狂之意,“本都督昔日无家无业之人,冷眼白眼不知看了多少,若无大郎,哪有我今日,我二人位分虽有贵贱上下,于我心中,却是以亲弟视之,云曦公主我之弟妹,契丹要打了弟妹的部族,我不在便罢,我既在此,若袖手旁观,此心何安?” “此心何安?” 郑重奋力咆哮,声振屋瓦,三分说给岑羲听,七分却是说给自己听。 岑羲周身的燥热更甚,提着长袖挥舞了两下扇风,鼻子里呼哧着粗气,也吼了一句,“都督,若我将此事禀报朝廷,你可知下场如何?” 郑重却平静下来,理了理袍服,瞟了他一眼,“你不禀报,契丹也会” “说白了,我将此事透露给你,本意便没想着保密,与朝中哪位大人物通气,或是奏疏禀报朝廷,听君自便” 郑重拂袖而走,出了都督府,跨上骏马疾驰而去,显然是去军营的。 岑羲在原地愣了愣神,不由苦笑,郑重分明是想着借自己的嘴,坐实他自己的罪名,无论与契丹之战胜负如何,功过一身承当,丝毫不牵累权郎君。 岑羲缓步走出节堂,他从不知,也从未体会过这种感情,觉得荒谬,也觉得灼人心肺。 他签押房的桌案上,摆放着两张信笺,一张来自于旧主张昌宗,信中有几句问候抚慰,更多却是炫耀自己的得宠和前程,最后有一句提及,请他稍安勿躁,他会徐徐图之,将他调任回朝。 “逆伦佞幸,不过区区奉御便得意忘形,必难长久”岑羲嗤之以鼻。 另一张来自房州,口吻是庐陵王府的幕僚,洋洋洒洒数十页,却是满纸废话,从他的祖父岑文本说起,历数岑家与皇族李家的渊源,浓墨重彩赞扬了岑羲对太平公主的支持和忠心,读起来令他烦躁不堪。 信中唯有一句话带有实质意义,却又语焉不详,“留意北都动向,择机而动?这是何意?” 岑羲取过纸笔,鼻尖悬在纸上,半晌落不下去,墨迹晕开,一团黑。 “主人,主人”他的贴身长随冲了进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主人,隔房大郎君传话,相爷,相爷殁了” 岑羲的手臂开始哆嗦,良久才回过神,眼圈红了红,摆摆手,令长随下去。 枯坐签押房,直到夜幕低垂,他再度拿起笔,“罪臣岑羲,涕泣顿首,上呈太平公主殿下……” 在他字斟句酌,艰难运笔的时刻,涿州城门边,有几个穿着破旧麻衣的汉子钻了城门洞出城,猫腰快跑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林地里,再出来时,已经是人人锦衣华服,光鲜无比,还骑上了神骏的高头大马,趾高气扬。 达达的马蹄,踏碎了夜空,先向北,再向东。 第337章 松漠有雨(三) 松漠都督府,为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交界的三角之地,幅员辽阔,有中原普通州郡十个有余,与剑南道的松州都督府相差仿佛,此地有老山老林,水草丰茂,虽冬日酷寒难耐,却盛产狍子、野鹿、麂子和野雉等鲜活物,水中的各色渔获也是惊人,山中的珍品,人参木耳蔬果琳琅丰盛,聚居在此的契丹人,仅靠渔猎,便能饱足,生息繁衍,世代不休。 李尽忠是契丹大贺氏部落联盟的酋长,他的姐夫孙万荣是契丹另一部的统领,两部虽是儿女亲家,彼此却并不信任,部落的勇士为了水源和林地,每年里总要真刀真枪见血几次。 大周在西塞南疆几番大获全胜,将突厥和吐蕃压制得无力动弹,令远在东北的契丹颇受震动,李尽忠正旦大飨入神都朝贺,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刺激,返回之后,性情大变,主动让出几处草场和山头,促成两家部落联手,一同打击蠢蠢欲动的奚人,战斗之中,大贺氏部落联盟一方出力和牺牲都是巨大,却将最大的蛋糕分给了孙万荣,实心实力的举动,赢得了孙万荣的倾心信任,两部渐渐并肩合力,融合程度越来越高,李尽忠掌政,孙万荣领军的格局大定,遍布白山黑水的契丹人,几乎在悄然无声之间,消解了代代传递的仇恨,完成了大一统。 李尽忠所统领的松漠都督府,治所在柳城,孙万荣统领的契丹部落为羁縻辽州总管,治所在辽东城,两家合璧之后,柳城为行政中心,辽东城为军事中心,李尽忠将部落武装主力,派到辽东城接受孙万荣整编,孙万荣则主动迁居到柳城居住,两厢诚意十足,兄弟手足之情日盛,时常相聚欢饮,通宵达旦。 今夜又是如此,酒酣耳热之际,李尽忠将在神都洛阳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倒了出来,个虬髯虎目的七尺大汉,气得眼圈通红,大周的制式兵器,比吃食羹汤更为精致诱人,若能接收一批,定能助契丹大开境界,破壳升级,不至于再窝在东北角的深山老林子里,受新罗、大周和后突厥的三方夹板儿气,啪的一声将白玉酒杯摔碎,“我契丹族人乃狼神庇佑,岂能世世代代茹毛饮血?汉人懦弱如羊,何以能占据锦绣江山,享尽富贵繁华?” 孙万荣乃是莽夫,闻言感同身受,义愤填膺,铿锵一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都督,既是,既是大周那权郎君欺人太甚,为何我等备兵后突厥?那涿州都督郑重不声不响,却是咄咄逼人,营州都督赵文徽又是贪得无厌,视我等族人为奴仆,儿郎们正是痛恨入骨,何不趁着势头,一股脑儿叛了这大周,屠几个汉人城池,抢尽粮米盐货,岂不快哉?” “哼,总管有所不知”李尽忠冷哼,眼中露出残忍的笑意,“大周家大业大,也不是铁板一块,那权策是皇族贵人,即便杀尽了涿州营州的汉人,他也不痛不痒,后突厥却不同了,那是他的岳家,未婚妻云曦公主尚在,他若坐视不理,于人情所不容,在朝中,他的对头可不只一个两个,只要我等摆出架势,势必有人来联络我等,到那时,里应外合,先除了这贼子,以泄我心头之恨……我等的兵马,是虚晃一枪,还是化虚为实,只看那时的心情罢了” 孙万荣听得雾煞煞的,只觉得复杂无比,“这些弯弯绕,我理不清爽,都听都督的便是,只在冲锋陷阵那刻,不管大周还是突厥,保准不让他们占了便宜去” “哈哈哈,那是,大周不过仗着兵甲之利,后突厥外强中干,内部不靖,谁能挡我契丹铁血男儿,总管,来,满饮这一壶”李尽忠胸胆开张,大笑之余,抱起一个精致的瓷瓶,一饮而尽,眼睛半眯着,轻轻抚摸着瓷瓶身上的剑南春三字铭文,喃喃自语,“呃……改日,改日将大周占了,定要喝他个够” “都督,总管,外间有体面的大周人来,说是有紧急消息要通禀”有个侍从推门进来,拨亮了油灯,招呼仆人给他们打水净了面,见两人精神回来了,赶忙禀报。 “大周人?哈哈,都督果然妙算无双”孙万荣粗犷的脸颊笑逐颜开。 李尽忠却没有乐出声来,面上也没有得意之色,他看着室内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令他颇感悲哀,他在大周,也曾是贵人座上宾,那红蜡烛的灯光,喜庆又明亮,偏那行商狗眼看人低,贩卖蜡烛,竟都不曾有往东北方向走的,李尽忠拍拍前胸,顺了顺气,沉声道,“唤他进来” 来人锦衣华服,养尊处优,见了李尽忠也只是拱拱手,口中客套着拍马屁,听得李尽忠颇为不耐,“且住,有事说事儿,本都督没那闲心思听你白话” 来人眼底闪过不屑,表明了身份,却是庐陵王府的管事,“都督,庐陵王府承诺,过上一段时日,有大周营州边将越境兴兵,只是虚晃,都督只须驱逐,再上奏疏入朝弹劾便可,庐陵王府愿馈赠剑南烧春千坛,红烛万根,钱帛百万贯,财货物资五百车,以表谢意” 李尽忠哼了哼,“驱逐?大军动作,岂能是过家家?” “若是都督有余力,入大周境内,可借道涿州”管事眼神闪烁,言下之意,可以趁势糜烂涿州。 李尽忠蹙了蹙眉,思量半晌,不得其解,“哼,我如何信得过你?” “我府上深信都督品格,愿先自营州将允诺之物奉上”管事胸有成竹,又补了一句诱惑道,“都督自涿州过境借道,所得之物,全归都督自有” “呃,咳咳”孙万荣扭了扭屁股,心动不已,冷声道,“你怕不是挖了什么坑,要陷杀我等吧?” “总管过虑了,都督和总管都是有口有耳的,若真有那一日,只须打出旗号,怒而兴兵,我家主人便是撕扯不清的干系,我家主人地位处境尴尬,绝无可能参谋军机大事,两位当有所耳闻,便是想要为大周设伏,也报效无门,折腾这一遭又是何苦?”管事诚心正意,所言都是有理可循。 李尽忠与孙万荣对视一眼,心中信了五六分,嘴唇一咧笑了,露出一口黄板牙,“说得倒是头头是道,但没闹清楚来龙去脉,我不敢将契丹族人身家性命赌上,营州和涿州,贵主人点明的两处,却都是为何?” 管事避开李尽忠目光灼灼的视线,沉吟良久,咬了咬腮帮子,“营州乃北都留守府辖下,武延基乃是我家主人世仇,涿州都督是权策门下犬,权策屡次加害主人,罪恶滔天” “权策?”李尽忠眼中光芒大亮,当即拍板,“本都督许了” 第338章 松漠有雨(四) 神都洛阳,太平公主府。 自宿羽宫随扈归来的权策,与太平公主相对而坐。 太平公主面色有异,垂下头,抬起手为他倒了茶,“大郎,随扈这一遭,你练的蓝缨军,却是扬威立万了” 权策双手接过茶杯,连连摇头,这话他最近听了不少,越听越是担心,“权策都是因人成事,不敢居功,蓝缨军也只是初成,未曾上过战阵,没见过血,当不得赞誉,也免得野呼利和那帮混账长了心气,生出骄狂之心” “你那蓝缨军练得怎样,姨母不晓得”太平公主抬起头,面孔冰凉,声音冷飕飕的,“但你的耳目练得无比灵通,姨母是晓得的……”说到此处,声音陡然拔高,“北塞前夜来人,昨日千金殿下上门,处处旁敲侧击,句句不离后突厥,今日,你这稀客又登门了,你对姨母,竟是如此不放心么?” 太平公主说着,眼圈泛起些红湿,眸光却是凌厉能剜心,“却是劳烦你这好外甥,防我怕是比防备武承嗣,防备武懿宗还要费心费力” 说到最后,声嘶力竭,倏然起身,将手中银制茶壶砸落在地,鬓边发丝凌乱垂下,钗环横乱,气度仪态,荡然无存。 热水四溅,银壶滚到权策腿边,权策身上溅了不少滚烫的热水,他低垂着头,不言不动,太平公主没有说错,无翼鸟的确监控了她和这座府邸,有些机密消息,甚至是太平公主身边最信任的香奴,有意无意传递给玉奴的,若是太平公主知晓这件事,怕会更加崩溃。 他无从辩解。 权策的沉默以对,更是激怒了太平公主,她像头愤怒的雌豹,冲上前用力将权策推倒,双腿一跨,骑在他身上,粉拳玉指,又锤又掐,如同雨点落在他身上,“你不是有本事吗,你不是才子吗,你说话啊,你倒是给我个解释啊……” “姨母,姨母”权策直起腰坐起身,双手用力,将她的双手控制住,箍紧在怀中,突地传来一阵剧痛,再也说不出话来,却是挣扎不开的太平公主张开红唇,用两行贝齿狠狠咬住了他的腮帮子。 腮帮子上火辣辣的,有两行热泪自太平公主的脸颊上滑落,又落在权策的脸颊上。 此等情境,令权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相比之下,他宁愿挨上几十脊杖,松开了双手,身子挺直,一动不动,一只手将太平公主松松地拥着,一只手抬高,摸索到她的脸上,轻轻为她擦拭泪水,“姨母,权策知错了,再也不会了” 就这一句话,热泪如同决堤,权策脸上湿乎乎一片,脸上一松,太平公主站起身,不待他开口,只看到一个匆忙的背影,太平公主已经翩然而去。 权策在原地呆呆坐了良久,脸上隐隐的痛楚唤他回魂,站起身快步离去,面上阴霾一片,太平公主性情高傲强势,此事,怕难以善了。 “权郎君留步”香奴在后头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将手中一张信笺递了上来,“殿下令奴婢将此信交予权郎君” 权策愣了愣,接过,嘴巴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好。 香奴看了他一眼,敛起裙裾,盈盈下跪,深深叩了个头,权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站起身,低声道,“权郎君,殿下幼年起,便以帝姬自况,甚少有失态流泪之时,成年之后更是绝少,还望权郎君多多体恤” 权策叹息一声,拱了拱手,“权策记下了,多谢执事提点” 香奴垂首,避不受礼,塞了一个圆形的铁盒给他,“此物能活血化瘀,弥合伤患,不留疤痕,权郎君且用了吧”说完,又躬身福了福,快步远去。 权策快步离去,说不得,要想些佞幸法子,讨一讨太平公主的欢心了。 骑着玉逍遥,快马回府,钻进书房,翻开信笺,一目十行,岑羲信中说得清楚,郑重决意挥兵攻伐松漠都督府,挑起边衅,引开契丹兵锋,掩护后突厥,为云曦公主护驾。 “真真是个傻子”权策心中热烫,口中却是叱骂,思量了片刻,冷哼了一声,契丹既是四下里动弹,不肯安分,那便成全了他,不妨多引入几个玩家,也省得李尽忠寂寞。 笔走游龙,飞快写了两封信,口中扬声唤道,“绝地,速速将这两封信传到涿州,一封给郑重,一封给占星,提点占星,见令即行,休得迟误” “是,主人”绝地捧了信,快步离去。 营州都督府,位于涿州以东,松漠都督府以南,论规模属于军卫下州,兵员不满万人,乃是为监视松漠、辽东两个羁縻州而设立,原本属于并州大都督府辖下,如今归北都留守府节制。 营州都督赵文徽在节堂中转着圈,额头上汗珠子没有停过,他身材胖大,面孔白皙,不像是边塞武将,反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员外。 “赵都督莫要忧虑,照计划行事即可,契丹边境的驻军都已经打点好,他们不会迎击,你只管领军越境三十里,遇上契丹主力,立时便撤退回营,大功一件到手”节堂中还有个锦衣豪奴,见他的胆怯情状,很是不屑,这等人,像狗一样,就要时常用油腥勾着,“你是庐陵王府旧人,晓得王妃说一不二,事情办好,日后加官进爵,必是少不了你的” 赵文徽并没有淡定下来,仍是转圈拉磨,突地想起了什么,又去桌案上翻检,找出一张加盖了北都留守府大印的军令,心下稍安。 那豪奴翻了个白眼儿,仰脸看着房梁,为王妃的缜密心机击节赞叹,赵文徽出兵挑衅,后突厥衔尾追击,糜烂涿州一地,朝廷问罪,便是北都留守府武延基和涿州都督郑重的罪过,一石二鸟,可谓妙到毫巅。 至于白白送与契丹的巨量钱帛物资,还有无辜遭难的涿州军民,自然不值一提。 “都督,涿州军有异动,他们越过州境,往北方去了”一员偏将进了节堂,松松垮垮行了礼,也不介意有外人在,径直报了消息。 “涿州军?这些夯货,又是有兵马去边境巡弋,压迫契丹?还是有斥候队前出侦察?”赵文徽怒气咻咻,他实在不理解郑重,安生日子不过,总爱不停招惹契丹,往日斥候四下里撒,近段时日开始出动成建制的军队,真真是个惹祸精。 “都不是,都督,涿州军出动了大军,约莫有两万余人,呈攻击队形,直插边境,看方向,应当是奔着辽东城去的”偏将仍没有当回事儿,“都督,他们去了,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开拔了?” “不可,万万不可”赵文徽大惊失色,满头油汗,“传令,快些开拔,立时开拔,尾随涿州军,与契丹真刀真枪打上一场” 偏将领命而去。 锦衣豪奴大为惊骇,“都督,怎能如此?违了与契丹的约定,你可知会有何等后果?” 赵文徽哼哼冷笑一声,突地拔刀出鞘,将豪奴的脑袋削了下来。 “哼哼,郑重此时骤然异动,定是你们这些腌臜贱人事机不密,走露了消息,本都督还不行动,等着坐实里通外藩的罪过不成?至于你们的后果,本都督却顾不得了” 第339章 松漠有雨(五) 红山达坝,是一座有巨大豁口的天然山峰群,也是由平原地带进入松漠和辽州山林地带的入口,属于燕山和兴安岭余脉的交汇点,一向是契丹人的天然屏障。 “吱呀,咔嚓”一只大脚踩过,地面上的枯枝草叶,发出悲哀的声响。 李尽忠缓慢走过红山达坝的豁口,这处契丹狼神降下的守护之山,如今已经被鲜血染遍,真的成了红色的山。 “死伤多少?”李尽忠脸孔扭曲,双目赤红,声音自牙缝里挤出。 “死了六千人,伤了一万有余”孙万荣也是愤怒不已,环顾左右,用眼神逼退从人,压低声音道,“都督莫要伤怀,汉人反复无义,狡诈多端,我早有防备,特意将平素与你我二人不睦的部落调派到边界,死伤最重的也是他们,我们的主力,伤亡不大” 李尽忠神色稍松,点了点头,契丹人中有的部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对于集结勇士,策动战事,总是藏着掖着的不肯落力,眼下吃了大苦头,想来会改弦更张,对于他凝聚人心极有益处,但这不代表他会将这个哑巴亏囫囵吞下去。 “昨日大杀我边境的,是哪方人马,是那营州边将吗?” “并不是,先来的是郑重的涿州军,厮杀最是凶狠,边境将士事先,事先得了命令,丝毫未曾设防,损失惨重,几乎全部丧生在他手中,入境之后,与我军防备生变的主力军队交战,没讨得便宜去,很快引军避战,四下散开,糜烂我乡野部众,至日暮才撤退”孙万荣切齿痛恨,“营州边将赵文徽尾随而来,他们来时,正对上我军主力,遭我军痛击,狼狈败退” 李尽忠猛地加快脚步,走到山顶上,络腮胡子脸朝天,仰天长啸,“大周贱人,庐陵王杂种,如此算计狼神的子孙,我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孙万荣振臂,四下里从人也都跟着高呼,声震四野。 吼声许是大了点儿,山峰地面剧烈震动起来,孙万荣顾盼自雄,斗志高涨,山顶上的李尽忠却是大惊失色,西南方向的天边,大批骑兵排成浩荡的长线,夹带烟尘铺天盖地涌来,方向正是脚下的红山达坝山口。 “传令,速速撤退,速速撤退”李尽忠脚下匆忙,一个不留神,脚下趔趄,从山头上滚了下来,脸颊被枯枝划得血肉模糊,从人亲兵涌上来搀扶,被他连打带踢,“滚,全都滚,牵马来,速速离开这里” 孙万荣也察觉不对,地面的震动越发剧烈,赶忙帮着呵斥下令,两人脚下生风,当先奔跑下山,越上马背,连连挥鞭打马。 “靺鞨贼子,大祚厉,今日之耻,他日必百倍奉还” 马蹄迅疾,迎面风如同刀割,李尽忠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的伤口刺痛刺痛的,像只困兽一般,怒声咆哮。 孙万荣这次没有跟上,他虽然鲁莽粗鄙,心眼儿却不少,先是庐陵王勾搭,麻痹他们,再是涿州突袭,令他们死伤惨重,眼下靺鞨人也杀了出来,趁火打劫。 契丹,分明落在了一盘大棋之中。 “整军,整军,且战且退,退出红山达坝,纥便部、独活部、芮奚部、伏部兵马到后山布防” 这处天然屏障是要不得了,孙万荣利落地点出几支兵马殿后迎战,形势危急,倒是顾不得私心,点出的都是他们两人麾下的主力强军,且先逃出生天再说。 一场遭遇战立时便爆发,靺鞨人以有心算无心,勇不可当,契丹人才遭大周侵袭,又遭靺鞨进击,身在家园,退无可退,成哀兵之势,两相在红山达坝拉开架势厮杀,杀红了眼,一场大战持续到天黑,契丹人终是不敌,连连败退,舍地数十里。 与此同时,松漠和辽州东北方向的丛林深处,室韦部落中心地带,酋长合布勒的独生子占据了最大最奢华的大帐篷,族中最勇猛的勇士团团拱卫着,年迈的合布勒在众多亲信的扶持下,深一脚浅一脚冲了过来,方才他的大帐中有刺客行刺,虽未能伤到他,却将他的妻子杀死了,他顾不得为妻子收殓,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那点儿珍贵的骨血,不亲自看上一眼,他实在放不下心。 “啊……”帐篷中发出一声惨叫,一个人影裹着帐篷的帘幕滚落出来,已然身首异处,大好头颅咕噜噜在地上滚动,直到合布勒脚边才停住,正是他如宝似玉宠爱了二十几年的儿子。 合布勒猛地止住脚步,心头阵阵发梗,周身颤抖不已,颤颤巍巍举起手,指着那缀满金玉的华丽帐篷,嘴唇哆嗦了良久,“放箭,里头不管有谁,统统给我射死” 羽箭如同飞蝗,黑漆漆一片,将金色的帐篷包了起来,里头惨叫声阵阵,帐篷外的皮毡子被撕扯成碎片,骨架也相继摔倒,埋在其中的人手脚支棱了几下,很快归于沉寂。 “掀开,好教我瞧瞧,是谁要断我的根儿?”合布勒像一只苍老体弱却不低头的野狼,眼睛里嗜血的光芒很是怕人。 掀开之后,却见里头人不少,其中一人是合布勒的亲兄弟,另外几人帽子揭开,露出了髡发,这是契丹人的特有发型,有的两侧剃光,中间扎成一绺,有的是中间剃光,两侧留着两丛头发。 “不愧是大贺窟哥家的龟孙子,种儿都是阴的”大贺氏是李尽忠原本的姓氏,窟哥是他的祖父,合布勒年老,与大贺窟哥是一辈儿,有过明争暗斗,却是谁都奈何不得谁,后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却是挨了好大闷棍,落得个断子绝孙,“不掘了你大贺家的狼头坟,老合布勒敲碎一身骨头喂狗” 涿州都督府,郑重破例召了主簿岑羲进后院,将权策交代的奏疏甩给他处置,自己抱着大胖儿子郑冀逗弄,心境大大放松。 岑羲伏案写着奏疏,一边写一边念,“臣涿州都督郑重谨奏,契丹大贺氏酋长、松漠州都督李尽忠不安本分,与辽州总管府孙万荣勾连,凌虐地方,先是压迫奚人,奴役阖族,再是祸害室韦酋长子嗣,继而暗杀靺鞨各部头人十数人,罪恶盈天,室韦酋长合布勒老态龙钟,泣告于臣等,以头抢地,几度哭泣至晕厥……李尽忠目无君上,屡屡犯边,臣与营州都督赵文徽奋起反击,歼灭贼军两万余……边塞生变,臣伏请陛下降下雷霆,吊民伐罪,天诛此獠……” 郑重捏捏儿子嫩嫩的小脸,漫不经心听着,权策没有指令,他便要担当起来,有了权策的主意,他照着办就是,他的草率行动尚能挽回,倒是多亏了眼前的岑羲,本以为他不晓得已经投靠了哪家,却未料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同一个战壕之中,“岑羲啊,大郎既有法子令契丹与室韦、靺鞨四面树敌,何必还要私下允诺,将松漠之地割与他们?” 岑羲沉思良久,迟疑着道,“都督,蛮夷无利不起早,有肥肉引诱着,室韦、靺鞨人出兵之意势必更坚,且,我等要防御的,并不只是契丹人,权郎君运筹千里,许是,已在布局远日……” 郑重嗖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双目炯炯放光。 第340章 松漠有雨(六) 长寿二年七月,流火之天,契丹大贺氏部落联盟酋长李尽忠、辽州总管孙万荣,裹挟契丹族人,聚众近十万人,扯旗造反,自称无上可汗,攻略河北之地,边境营州之地首当其冲,营州自都督赵文徽以下,官民数万人遭到屠戮,尸横遍野。 攻破营州之后,契丹兵锋直指涿州,涿州都督郑重事先已有防备,于涿州境内处处设防,且战且退,杀伤契丹贼军近万,与檀州都督张九节合兵抵御,贼兵势大,虽要塞守住不失,地方却遭兵灾糜烂,粮道断绝,岌岌可危。 契丹与大周开战,室韦人和靺鞨人亦先后举兵,攻打松漠之地,两部人丁较少,兵马不多,兵戈之力不济,孙万荣分出两个大部落偏师防御,除了一开始室韦和靺鞨的攻势有所进展,其后便遭到压制,反攻为守,陷入苦战之中。 辽东之地,烽烟四起,瞬间打成一锅粥。 “啪”武成殿中,武后将北都留守府长史武延基、涿州都督郑重、檀州都督张九节的联名奏疏狠狠扔在了地上。 奏疏顺着丹墀滚落而下,满殿朝臣,鸦雀无声。 散骑常侍韦温眼前一阵阵发黑,心中将李尽忠骂了个死去活来,你造反便造反,攻城略地便攻城略地,何故要将庐陵王牵扯进来? “还我李家庐陵大王来” 李尽忠打出的造反旗号,令这场千里之外的藩属叛乱,格外触动朝堂神经。 “哼哼,好啊”武后冷笑,高踞在御座之上,虎视着下方排出几十丈远的朝臣坐榻,“五日前,涿州都督郑重已上了奏疏,言明李尽忠有不臣之心,尔等是何反应?是谁弹劾郑重擅启边衅?” 怒声一问,不少朝臣身躯一颤,宰相武三思,散骑常侍韦温,金吾将军武懿宗,都离开坐榻,跪在了大殿中,当初弹劾郑重的,远不止他们,更多的是河北道、北都留守府的地方文武官员,他们反对出兵,力主惩办郑重,安抚李尽忠,权策等人和一帮好战的文臣武将自然坚决反对,双方都没有确凿证据,硬生生将此事拖成了一场口水仗,迟迟未能形成统一意见,错过了先发制人的良机。 “好一个擅启边衅,郑重开启的边衅,竟能让李尽忠为庐陵王叫屈?” “郑重开启的边衅,竟能让室韦和靺鞨一同与契丹反目?” “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 武后气怒之下,出言前所未有的严厉,朝臣呼啦啦出列,伏地跪拜,“陛下息怒” 凤阁侍郎豆卢钦望膝行一步,拱手再拜道,“陛下,臣请暂息雷霆,李尽忠狡诈,极擅伪装,朝臣远在中枢,难以辨别,也是情有可原,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朝议妥当方案予以应对,解救河北道百姓于倒悬” 他是皇嗣李旦的人,没有掺和莫名其妙的辽东边事角力,正有资格做和事佬,庐陵王处在嫌疑之地,更遭武后忌讳,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少,没必要借此生事,还是利用好庐陵王和武家众人都押错宝的好时机,趁势收揽军权,壮大实力为上。 “哦?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武后嘴角微翘,饶有兴致的问道。 豆卢钦望眼角微动,强自按捺满腔兴奋,应声道,“臣以为,当遣使联络室韦、靺鞨,三方同进同退,合力进剿,就近发派河东道、关内道折冲府府兵,选派王孝杰、张玄遇、苏仁师等老臣宿将,一鼓作气,将契丹贼子一力剿灭” 武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失望了,他提及的地方府兵和武将,派系痕迹浓重,终是差了境界,悠悠吸了一口气,起身拂袖,“区区契丹,不过疥癣之疾,朝会之后,诸卿有所见地,各自拟本上陈,朕将亲览,集思广益,以策万全,战乱之时,更需能员治政,御史台派员,去河北道、北都留守府,整饬吏治,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即刻出京巡视,整备粮道,授韦温实职,为都水少监” “退朝” “恭送陛下” 武后衣袂飘飘,长长裙裾在大殿厚重的地毯上拂过。 武三思慢慢直起身,盯了身边跪着站不起来的韦温一眼,脸色森寒,庐陵王府有示好之意,姿态很低,甚至有些攀附的意思,武三思信了他们的消息,没料到,吃了好大一个瓜落,安抚大使,整备粮道,名头虽大,却是苦差事,立了功没有好处,出了事却逃不掉。 韦温好容易站起身,顾不得去看武三思的脸色,由虚职转任实职,对谁都是件大大好事,但谁也没有碰到过连降三级的转职,还是转到朝野着名又苦又累又没实权的衙门,真真是,天恩深重。 两人拖着沉重的背影相继离去,武懿宗跟在后头,他弹劾郑重,没有任何消息渠道,只是因为郑重是权策的人,眼前他是唯一没有受到惩罚的,但这种悬吊吊的感觉,更是磨人,心中沉甸甸压了一块大石头,暗恨不已,但凡是跟权策扯上关系,他就没有顺心过。 “大郎,左羽林卫乃是精兵,又有蓝缨军在手,诸军卫之中,首屈一指,想来此番出征,是当仁不让啊”豆卢钦望一副长辈面孔,却隐有刺探之意。 权策看着这位曾经的通家之好,感慨万千,打起了哈哈,“承蒙豆卢相爷褒奖,大周猛将如云,精兵如雨,权策后生小辈,不敢自傲自大,左羽林卫全军上下,枕戈待旦,专候陛下调遣” “唔,权郎君不愧虎将”豆卢钦望也换了称呼,点点头便举步离去。 散朝之后,神都暗流涌动,各方派系朝臣四处打探消息,交换消息,也有不少人询问权策的意向,还都是重量级的人物,比如宰相狄仁杰,夏官尚书刘幽求,天官尚书武攸绪,甚至代表武承嗣的宰相李峤也透了话出来,只要他有意披挂出征,愿联袂保举,毕竟武延基就在河北战地,他是权策和武承嗣联手推到这个位置上的,武承嗣不能不深想几层,忧心这其中是不是有阴谋,若是权策也去了前线,利益攸关,不怕他不尽心尽力。 权策的反应却是难拿,云山雾罩,并不明确表态,令人不得要领,到后来,前来义阳公主府拜会的,却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了。 权策态度不明,也无人敢于勉强他,朝臣渐渐偃旗息鼓,将注意力转到其他将领身上,直到权策的奏疏上呈,又是掀起不小的波澜。 “请调蓝缨军赴涿州前线参战,以磨砺军心” 权策摆出的,竟是一副出兵不出将的姿态。 第341章 松漠有雨(七) 凌晨寅时,天色尚且漆黑,义阳公主府已经人声鼎沸,车马匆匆,喧嚷不已。 大开中门迎客,太平公主府的薛崇胤、武崇敏、武崇行三兄弟,高安公主府的王晖,豫王府的李璟,梁王府的武崇训,加上安平王武攸绪、建安王武攸宜两家四个年长的儿子,自武后算起,都是皇族三代,各自带着一大堆从人纷至沓来。 自他们抵达,洛阳府官差衙役和监门卫的军将,于神都内城四门大行方便,放了不少人进来,人影翩跹,脚步窸窣,暗香浮动,洛阳府尹王禄与监门卫的将领们站在城门楼上,俯身看下去,人头攒动,尽是勾栏教坊中人,不禁相视苦笑。 芙蕖在内堂为权策打理衣装,口中絮絮地不放心,“郎君,奴奴不晓得朝堂大事,总听说边塞似乎有战乱,郑郎君也在前线血战,此时摆弄这些浮华之事,可是有所不当?” “呵呵”权策笑了,双臂一拢,将她抱在怀中,含笑戏谑,“我家芙蕖甚有仁人之风,忧国忧民,真是苍生之福” “郎君”芙蕖一张脸登时红透,扭了扭腰撒娇,白他一眼,听出他打岔之意,也不再多说,他总归是有道理的。 整理完毕,权策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轻声道,“莫要担忧” 芙蕖柔顺地点点头,福了一福,“郎君诸事顺遂” 权策返身离去,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面如平湖。 细细算来,到此五年,东征越王李贞,随薛怀义北伐突厥,主导西塞西峪石谷战事,策动南疆安戎城之战,算得是戎马倥偬,平心论,他也有男儿热血,对叱咤沙场,挥斥千军万马的壮志豪情,很有一番向往。 但是,他似乎不能了,至少不能太过积极,恰逢前段时日触怒了太平公主,倒是正好借题发挥,让彼此都不为难。 “主人”权策迈出后院拱门,早有大批从人仆役恭候,权祥和绝地相伴左右,仆役们如云影从。 “主人,据占星回报,郑郎君出兵之前,曾有大周人连夜入松漠都督府和营州都督府,彼时涿州关禁森严,后查出有城狐社鼠于城门挖洞,讯问逃人身份,只知对方出手大方,起获赃物,却不知身份”绝地嘴皮子翻动,声音仅有两人可闻,“营州已破,赵文徽满门遇害,占星无从察问” 权策微微点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郑重率先发兵攻打,李尽忠却没有将他当做首要敌人,那旗号,看似为庐陵王张目,实际上却是给他催命,两拨逃人,身份呼之欲出,郑重的鲁莽行动,说不定,还救了武延基一命。 庐陵王许是久不在天子脚下,失了敬畏之心,动作频频不说,还一次比一次大,再闹腾几番,武后刚刚兴起的那点儿和软温情,终要给他消磨殆尽,对权策这等近臣,是祸非福,这次要与他个惨痛教训才好。 “大兄”“表兄”“大郎”“权郎君” …… 来到外堂,众人团团拱手,施礼见过,权策脸上洋溢着喜气,细细打量着众人的装扮,笑意更是收敛不住,“有劳诸位兄弟了,为着权策的罪过,要与我同演这出彩衣娱亲,日后诸位家务上若有差遣,请尽管开口,权策绝不推辞” 他言辞谨慎,将私交和公务分得明白,只不过却是媚眼儿做给瞎子看,在座的皇三代都忙着把玩自己的穿着打扮,春夏秋冬,绿红黄白,十二个青年俊秀,三人同一服色,都是华贵锦缎绣衣,绣着大片应季的风光,很是别致。 “权郎君客气了”武崇训拱拱手,代为客套,“权郎君行事,出人意表,能共襄盛举,我等与有荣焉” “如此,诸位,时辰将到,这便起行吧”权策、薛崇胤、李璟、武崇训四人各带两人为一组,去了神都四门,从人蜿蜒迤逦,侍女沿途撒下四色花朵,在路上洋洋铺满,将路面的本来颜色覆盖住,男仆却沿着坊市中层层叠叠的街道高墙,安置下红烛彩灯。 晨曦初露,到了卯时,天色灰蒙蒙,渐渐能看到一丈内的人影。 长夏门,一声锣鼓响,丝竹管弦随之四起,穿着各种款式绿衣的舞姬翩翩起舞,她们并没有排练过,只是各自展示最擅长最优雅的舞姿,自城门边舞动开去,在长街上排成偌大的圆圈,一圈圈的同心圆,垓心处是权策、武崇敏和李璟三人,他们却是练过的,舞姿动作都不大,不外乎是迈步,回首,展臂,旋转之类,倒是整齐划一。 随着他们的脚步,所到之处,地面上花瓣飞舞,高墙之上,红烛灯光次第点燃,串串彩灯腾空飞起,到了有小街小巷的十字路口,庞大的歌舞队伍掠过,整条小街小巷便瞬间点燃,光华四射,在将明未明的天色映衬下,华丽壮美到了极致。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歌声飘扬,不少官宦和百姓人家惊觉起身,却出不了门,官差提点,要看景,请爬墙头,于是,权贵人家的阁楼上,普通人家的墙头上,便爬满了人,观赏神都一截一截被华美歌舞点亮的盛景。 太平公主府,千金公主、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联袂早早来访,将太平公主请到了阁楼顶层,听着四色的歌舞声,火光如龙,彩灯飘扬半空,连灰暗的天空都映红了,明暗对比鲜明,四方队伍漫漫如潮,踩着各自迥异的步点,向着太平公主府涌来。 “殿下,你看,长夏门那边过来的,穿红衣的,中间那个,便是大郎了”千金公主最是活泛,蹦蹦跳跳如同少女,“记得当日在义阳殿下府中夜宴,为李璟和郑镜思接风,大郎舞姿犹自笨拙,还被本宫捉弄了一番,现下却是有些模样了,咯咯咯” 太平公主游目望去,大概也分辨了出来,清冷的面上露出丝丝笑意,一直小心着的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见状松了口气,虽然权策没有说什么,但如此大动干戈讨好太平公主,显然是有些不妥当在,义阳公主连忙顺着说道,“千金殿下却是想差了,大郎于歌舞并无天分,为了练这舞蹈,可是连十日一去的蓝缨军演训都罢了” “本是富贵中人,演训早该不去了”太平公主嘟囔了句,挽住了义阳公主的胳膊,“难为他找这许多人来胡闹,皇姐可是抛费不少钱帛?” “不曾不曾”义阳公主拍拍她的玉手,笑逐颜开,“大郎与葛家大郎一说,永丰里的勾栏画舫,便踩破了门槛,都要襄助大郎,博殿下一笑呢” 天色渐渐晃开,队伍渐行渐近,丝竹乐器声和歌声能听得分明,太平公主等人止了拉家常,竖起耳朵静听。 “春江潮水连海平……”“明月别枝惊鹊……”“望处雨收云断……”“北风卷地白草折……” 应四季之景,有的婉约,有的豪放,有富贵气象,有乡间民生,也有边塞沙场,太平公主却听得不开心,四下里歌曲齐奏,声量都不小,有些搅和,听得一面,难得其余。 “殿下,这里”高安公主递上几张彩笺,上头录了这四首诗词,蝇头小楷,太平公主自然认得,是权策的亲笔笔迹。 “唰”四支队伍在太平公主府四合,由正门起始,火光犹如一条活龙,左右分野,沿着院墙奔驰,全数点燃,府中玉树琼枝浓阴处,无数彩灯缓缓浮起,蔚为大观。 太平公主瞥了香奴一眼,没有说什么,“走吧,且到门前,看看这小贼还要作甚” “诸位殿下……”香奴轻声唤了一声,“若是能换上骑装,才是最好” 太平公主府门前,人如流水马如龙,权策等十二人列成一排,齐齐躬身下拜,口中吟诵,“骏马娇仍稳,春风灞岸晴。促来金镫短,扶上玉人轻。帽束云鬟乱,鞭笼翠袖明。不知从此去,何处更倾城。” 权策上前迈了一步,扬声道,“春红尚在,秋气已高,四野含绿,凛冬不至,值此良辰美景,孩儿权策等,恭请母亲与诸位姨母,同效木兰武风,共享秋围野趣” 万千目光瞩目之下,便是金枝玉叶,也微微有些紧张,四匹通体赤红的胭脂马牵了上来,十二个小青年一趟子跑上前,扶着四个公主殿下上马。 薛崇胤带着权竺抢上去扶了义阳公主,权策只好和武崇敏一起去扶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倒是没有留难,搭着他的胳膊上了马,指尖柔柔一绕,两指一并,掐得他生疼生疼。 第342章 松漠有雨(八) 神都南郊,秋猎野餐,其乐融融。 这次出行,动静太大,铺垫也很是堂皇,权策与太平公主等一行人天明时分便出城了,不过个把时辰,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不少有钱有闲的神都富贵人家,竞相跟随而来,却是不虚此行,见了一众龙子凤孙策马驰骋、张弓射猎的英姿,这却不是最大的收获,竟有人偶然见到了四位公主殿下团团围着炉火,洗手作羹汤的画面,虽然周遭侍女仆妇林立,很多环节都有专人做好,殿下们只是负责些简单清净的操作,仍是令人啧啧赞叹不已,谁说李家公主嚣张跋扈、不守妇道来着,看这入得厨房的模样,分明是贤妻良母。 四位公主殿下在郊外山林之地玩儿得很是尽兴,难得有兴致要做些吃食,权策等人都是子侄一辈,只有拜谢恩典的,吃到嘴里,却是冷暖自知,端着碗,交换着古怪的眼色,艰难朝肚子里吞咽。 “还是大郎乖巧,来,多吃些”许是权策的演技最是出众,狼吞虎咽的,取悦了太平公主,她亲自捧着金瓯过来,又给他加上了一些,权策很感激,眼泪花儿都泛了起来,天可怜见,两世为人,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不只是口舌受罪,还剌嗓子。 直到夜幕四垂,众人才兴尽而归,打猎的收获很是不少,摞成了小山一般,大的有鹿,有野猪,还有山羊,足有上百头,小的野雉野兔更是没数,公主们指指点点做了些分派,除了在场几家,还有送入宫中的,早有仆役拿了箱笼收检好,分门别类放在马车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城,才进门没多久,就被出宫宣旨的上官婉儿堵住了。 “婉儿拜见诸位公主殿下,早听闻今日早间有个大场面,可惜没得见,殿下们定是风光的……哟,诸位郎君今日也是精神着,都是弓马娴熟的好儿郎,瞧这一车车的,收获可是不小……”上官婉儿仍旧八面玲珑,与众人寒暄了许久,眼睛朝权策身上一瞟,又看了看义阳公主,心下有些不忍,强自绷着面孔,尽量委婉着道,“权郎君,请随婉儿进宫一遭,陛下许是有吩咐” 权策尚未回应,太平公主已然按着义阳公主的手出声,“本宫正要进宫向母皇进献些猎物,便与大郎同行” “如此,甚好”上官婉儿口中荆棘一片,说不出什么滋味,挤了个笑福了一福,回了车辇上,前行引路。 按捺良久,悄悄掀开帘幕往外看,正对上权策关切的眼神,鼻头一酸,眼圈通红,赶忙将帘幕放下,不敢再看,郎君此番入宫,大抵是有一番发作的,若能同行一路,递上几句温软话,多少可慰藉相思,太平公主斜刺里杀出,却是让两人这点儿相处的机会都没了,只盼着她能在陛下跟前多多为郎君宽解。 她自己,可以忍,不碍的。 “臣权策,拜见陛下”权策才俯首行礼,一本奏疏就凌空飞了过来,砸在他的肩头。 “好个浪荡才子,风流郎君”武后怒气冲天,几步走下丹墀,俯身冲着他就是一顿怒骂,“兵凶战危,朕忧心之际,你却公器私用,弄得满城浮华脂粉,该当何罪?” “臣知罪”权策躬身下拜,不敢辩驳。 “母皇”太平公主赶忙跑了出来,撒娇地唤了一声,拉住武后的胳膊一通摇晃,“大郎是为了女儿,事情都在早间,未曾干扰民生,还请您念在他年岁还小,莫要与他计较” “哼,还小?朕的大将军,几番南征北战,这点儿罪过,还要拖了姨母出来求情不成?”武后冷哼一声,怒气倒是降下了不少,“朕本有意令你领兵平灭契丹,也好与你那未婚妻见见面,如今看来,你任性胡为,让朕如何放心?” “陛下,臣愿立下军令状……”权策膝行两步,信誓旦旦。 “你闭嘴”太平公主厉声呵斥,转而缠磨武后,“母皇,女儿也觉得,不当令大郎出征,他已经打了几场仗了,虽都胜了,换个人,也未必不能,总令他领军,倒显得大周朝中无人,那些老臣宿将怕都该有意见了,女儿说得可对,母皇?” “陛下,臣附议太平殿下,权郎君贵为皇胄,已多有功绩,不宜再轻动,且今日所行轻浮,朝野物议沸腾,若委以重任,恐难平悠悠众口”上官婉儿在旁边道,她的用词就要凌厉多了,甚至隐隐有几分暗示权策功高盖主的意思。 权策俯首无言,太平公主斜昵了上官婉儿一眼,若不是她听权策亲口说破,怕还要被她这番动静给蒙蔽了去,转念一想,又磨了磨牙,上官婉儿使出大力阻止权策出征,显然这才是权策的真心,那今日早上的盛大表演,说不定也在那坏心小贼的算计中。 “哼,自作孽不可活,你请命让蓝缨军出征,朕允了,你自己,却还是老实在神都待着,修身养性罢了”武后从善如流,做出了决定。 “臣遵旨”权策臊眉耷眼,失落至极。 “起来,你走开”太平公主心头不爽利,点着小脚丫轻轻踢他一脚,要让他退出去,权策苦笑着看了武后一眼,武后迈步过来,将他拉起,幽幽道,“既是折腾这些歌舞花样有本事,便都使了出来,朕点你个检校春官侍郎,预仪礼宫宴之事” “臣谢陛下恩典”权策赶忙拜谢,见好就收,“臣告退” 隐隐听着后头太平公主开始拿着打猎来的东西献宝,还在炫耀自己的庖厨手艺,逗得武后时不时开怀大笑。 只盼着这对至尊母女莫要心血来潮,再去下厨,权策满头大汗。 长寿二年七月初十,武后下制令,诏命左鹰扬卫大将军苏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左羽林卫将军野呼利、司农少卿麻仁节等二十八位将领,统兵十数万北伐,令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督掌粮道,屯兵胜州,作为第二道防线,以备策应。 在制令中,武后不忘发挥她女性的特点,将李尽忠改名为李尽灭,将孙万荣改名为孙万斩,先在嘴皮子上出了一口心头恶气。 野呼利率领蓝缨军四千人出征,虽有丈人李多祚同在军中,仍是心头没底,出征之前,拜见权策问计,战局瞬息万变,李尽忠的动向,权策也无法洞知,只是令他遇事多与郑重商议,“事出孙万荣,当无大碍,事出李尽忠,多加提防,沙场对敌,务必奋勇,赞画绸缪,务须谨慎” “大将军放心,末将与蓝缨军定不负大将军期望”野呼利双膝跪地,轰然下拜。 权策跪坐在上首,望着他的虎背熊腰,沉默着点了点头。 旌旗半卷,远出洛阳,御史中丞葛绘也在同一时间前往河北道,整饬吏治。 第343章 松漠有雨(九) 大周北伐,精兵重将云集,苏仁师乃是行军大总管,总领北伐军务。 出征途中,苏仁师将十万兵二十八将划分为三个梯队,作为军中倾向皇嗣李旦的将领,将派系之间的爱恨情仇体现得淋漓尽致,武氏诸将麻仁节、燕匪石和宗怀昌等人被任命为先锋官,他自己和张玄遇等人统领主力居中,李多祚和野呼利等中立人马殿后督运粮草。 军至并州,苏仁师再度聚将议事,北都留守府长史武延基、主簿韩咸等人列席军议,众将先是听了武延基通报的前线军情,得知契丹贼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继续猛攻涿州,实际上却虚晃一枪,相继聚集重兵,绕路攻破幽州、檀州等地州县城池,幽州刺史力战而死,檀州都督张九节本人在涿州协助御敌,家小全部死于战火,大周东北防线宣告瓦解,涿州已成孤城。 “契丹贼子奸诈,且与大周互有胜负,本族各部陆续参战,奚人不识恩义,认贼作父,派兵马附逆,靺鞨攻势顿挫后便止步不前,唯有室韦仍在酣战,却负多胜少,节节败退,李尽忠声势愈发浩大,辽东之地遍插无上可汗旗号,据涿州都督郑重战报,契丹贼兵已近十万,狼心兽行,营州、幽州、檀州等地生民十不存一,野火处处,祈盼天兵犹如久旱甘霖,望大总管与诸位将军早做筹划,驱除凶顽”北都留守府主簿韩咸缓缓道来,面色极为沉重。 “情势急迫,当务之急有二,其一乃是解涿州之围,其二乃是洞悉贼军动向,聚集精锐,与其决战,打掉其气势”苏仁师乃是沙场老将,长脸白须,昔年追随娄师德在西北苦战,皇储之争中,与娄师德一道归入皇嗣阵营,颇有资历,“本大总管以为,当将中军、后军的斥候编入前军,将前军、后军的精锐兵马,汇入中军,兵动将不动,诸将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议事堂中顿时陷入寂静。 良久,麻仁节先是看了看武延基,见他只是蹙着眉头,便转而对宗怀昌使了个颜色,宗怀昌是皇亲,与宗秦客是一枝,没有什么顾忌,得了信号立刻出言反对,“前军斥候充足,不须劳动大总管,战火迫在眉睫,兵将相知,方可指挥裕如,若骤然换将,难免混乱,请大总管明鉴” “正是此理,当头一战对于军心士气极为重要,若因指挥不及,导致大周军队战力无从施展,这后果……”李多祚阴沉着脸,语带威胁,也是反对。 苏仁师沉默了下去,沉默半晌,放弃了如意算盘,站起身一拂披风,下令道,“也罢,众将听令,即日前军开赴涿州城,中军随后,军报一日两发,务必探明敌情,后军押运粮草,严明时日,两军但有迟误,军法从事” “谨遵大总管军令”众将领一同起身,插手行礼。 苏仁师抖了威风,又转身对武延基拱手道,“凶危之时,留守府的团兵、铺兵也要做好集结,以备不时,若有敢战之将,长史只管推荐” “下官等人守土有责,誓以郑都督、张都督为范,与城池共存亡”武延基面带悲壮,檀州城破,并州以北只有崇州、蔚州一线屏障,各地风声鹤唳,人喊马嘶不停,他从未遇到过这等危急情形,不免忧心,每日都要往城墙上巡视一遭,“至于总管要求保举将官,下官却是力有不逮,葛中丞下了驾帖,河北道、北都留守府文武官员,俱留守本地本职,不得调动,不得迁任,听候调查” 苏仁师当即闭口不言。 休整三日,北伐大军前军启程向北,葛绘也终于出手,秉承权策“乱世用重典”的想法,他的动作极大,针对性也极强,以弹劾郑重误导国事的人为线索,拔出萝卜带出泥,批量发落河北道官员,大多数都是才被武延基请到并州就任的庐陵王府旧臣属官,若说前一次将他们弄到北都留守府只是断了庐陵王府半条命,这一遭,却是整条命都断了根儿了。刑讯极其沉重,处斩的,畏罪自杀的,刑讯致死的,每日都有数十宗,并州城笼罩在阴云之中。 河北道临战之地,葛绘也很有分寸,文武主官获罪的州郡府县,在拘提有罪官员的同时,他都细致考察,指明有才能又有德行的官员,暂时接掌政务军务,同时向朝廷保举,力保地方运转如常。 河北道的官道上,出现了奇景,一路是黄沙漫漫,千军万马自并州出发,一路则是凄凄惨惨,长长的囚车向并州汇集。 濮州,一行囚车远去,带走了刺史、长史和司马,主官和佐贰官一网打尽,在众多中层官员中,葛绘选拔了司仓参军姚崇暂代濮州刺史职务,此地在并州东南,兵火短时间内不至于烧到此处,只不过支应军粮军械的压力却是很大,好在他本就主掌仓曹事务,倒不难上手。 姚崇怀抱着沉甸甸的刺史大印,草草应付了同僚的恭贺,心事重重,快步走进衙门后院。 “啪嗒”一个沙包从墙内飞了出来,砸在姚崇的额头上,他弯腰捡起,听着里头清脆的娇笑声,满脸的忧愁散去,宠溺浮了上来,摇头轻笑。 “爹爹,快还给我”娇俏的女子,穿着鹅黄的襦裙,声如黄莺出谷,只不过拎着裙裾,跳着脚,精力旺盛的样子,哪里是淑女作派,倒是活像个假小子。 胜州,榆关道安抚大使武三思的行辕。 武三思望着下首的一众地方官员,颇感眼晕,下头的人,与他上一旬召见的人,几乎完全换了一茬,一个面熟的都找不见,绯袍官几乎都没有了,全都是些青袍官员。 “权策得人矣”武三思心中念叨,当日三法司同在权策掌中,为保葛绘的御史中丞,权策自断双臂,令宋璟去修路,与韩咸反目,他还很是腹诽,即便葛绘是心腹,以一换二,也是划不来的,如今看来,葛绘值得他如此用心,先有荥阳弹压郑氏,活生生压迫到郑氏低头,眼下在河北道痛下辣手,先乱后治,乱中整序,边打边立,看似为了北伐大业,事急从权,实际上却是在河北道安插了一波权策的势力。 “诸位好生办差,虽是葛中丞青眼提拔,若有行事不当,本王须饶你们不得”武三思眯着眼睛,在下头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想着要仔细盘查,揪出些毛病,拔掉几个,想将河北道经营成剑南道,须防着本王不死。 散账之后,副使姚铸回来复命,形容有些狼狈,“下官押解第一批军资支援涿州,回程之时,东西北三个方向的通路俱已断绝,再要支援,只有绕东南远路……” “唔,副使辛苦,契丹蛮人,无谋略,只知猛冲猛打,眼下不顺只是暂时,不必忧心”武三思信心满满。 “殿下,请屏退左右,下官有机密上报”姚铸压低声音,悄声道。 武三思依言摆手,四周的护兵书吏相继退了出去。 姚铸凑上前来,附耳道,“殿下,下官在途中遇上一波营州逃兵灾的,有一群人自称是契丹营中获释的俘虏,晓得些契丹贼人的底细……” 第344章 松漠有雨(十) 战地日月长,又是一日天明。 涿州前线,契丹的营地打开寨门,迎进了长长一串车马队伍,里头的士兵发出一阵阵高亢的欢呼声,继而炊烟袅袅,牛羊肉的香气飘散出来。 一个多时辰之后,许是吃饱喝足了,契丹人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前方小小的范阳县城,檀州都督张九节早已严阵以待,契丹人野性不驯,暴虐不文,攻城这等大事也常常即兴而为,吃饱了会攻城,喝醉了会攻城,有头人大将前来了,还是要攻城一轮,以表敬意,因此,作为守城的一方,任何一个时段都不能松懈,他与涿州都督郑重、筑路受到阻碍前来勘察的冬官侍郎宋璟三人轮班,昼夜不息。 “预备,注意隐蔽,三段放箭”张九节挥剑下令,短兵相接这么久,他们也总结出来一些经验,契丹人攻城,往往先是骑兵绕城,杀伤守兵,破除防御,再是步卒上前,投石车和攻城锤一股脑儿压上,射箭也无章法,但势大力沉,一旦中箭,往往丧命或重伤,所谓的三段放箭,便是在契丹骑兵进入射程之前,放一轮箭,用来恫吓,破坏攻击节奏,然后避在墙垛之后,约莫一炷香功夫,敌军稳住阵脚,并猛烈放箭还击之后,须稍作喘息,且已然进入射程之内,再次趁机出来放箭一轮,其后便一直窝在墙垛后,等攻城步卒到城墙根下,再近距离放箭射杀。 “准备得如何了?”张九节挥舞着长剑格挡四处乱飞的流矢,他身量高大,面色微黑,眼窝深陷,眼睛上布满血丝,迅速来到城墙上一处高高耸立的铁皮桶旁边,急声追问,三段放箭之后,便是拼着死伤与敌军对射换命,大周的士兵在城墙上射攻城的步卒,敌军也趁机仰射露出头来的守城士兵,眼下的涿州兵马不足万人,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每死一人,都让他心头滴血。 “都督,准备好了,只是,此物真有用处?”带队的都尉亲自匍匐着将一截粗黑的皮管子从城门正中央垂下,信心有些不足,这些铺路的东西,还能拿来做城防? 张九节咬了咬牙,没有回答,城门另一边,也有同样的铁皮桶和皮管子,已经做好开闸准备。 “放” 张九节厉声下令。 “哗啦啦” 老树根粗细的皮管子里,如惊涛一般,涌出巨量的黑乎乎黏着物,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粗粝的石子,铺天盖地浇在城门口撞城门的契丹人身上,瞬间糊住全身,令他们无法呼吸,想要奔逃,脚下却也黏着在地面上,动作迟缓。 “啊呀呀……”惨叫声不停响起,契丹人攻城的步卒,足有数百人,被活埋在城门之下,那黏着物棱锥一般缓缓堆起,如同一座小山,将城门牢牢堵死。 契丹人吱哩哇啦叫嚣辱骂一通,远远地疯狂放箭,却再不敢靠近城门,号角声响起,缓缓撤退。 “都督,这东西有大用,凝而不散,若是冷却后,有宋侍郎所说的那么坚固,这范阳县城,无忧矣”都尉欢喜得直蹦高,猛地想起了什么,大声呼喝,“快些,将这桶搬过去,西城墙有个缺口,用这东西堵上” 城墙上的士兵响亮答应,干劲十足。 张九节拄着长剑,喘着粗气,露出一丝笑意。 遥遥远处,有一矮山,林木茂密,一行数十个黑衣人在树上默默盯着,盯了全场的恶斗,契丹人回营后,仍旧呆立不动,直到夜幕四垂,黑衣人与黢夜融为一体,仍是不动不摇,如此持续一直到东方既白,范阳城墙上都只有点点灯火,契丹人的营地却诡异地出了动静,大批骑兵出营,战马马蹄裹着干草,戴着笼头,不声不响。 天色渐明,黑衣人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在林地中撒欢儿奔跑,身形矫健,踩枝踏叶如履平地,黑色的身影几番闪动,消失在丛林深处。 黑沙城,后突厥南牙金帐所在地,北牙金帐位于漠北的乌德鞬山,后突厥立国可汗,默啜可汗的兄长骨咄禄可汗长期居于北漠,攻伐铁勒九姓,于中原秋毫无犯,屡获封赏,默啜继位之后,迁居黑沙城南牙金帐,专心经营漠南之地,锋芒直指中原,只是他好容易平息内部纷乱,大周先后两次击败吐蕃,展示了超强的武力,令他不敢妄动。 金帐中,默啜随天明起身,盘膝坐着,五心朝上,养气静心,黑衣人畅通无阻进入大帐,跪在后方。 “可汗,契丹攻打范阳城不利,大周防御已见起色,契丹不敢肆意……攻城之时,又以筑路之物浇灌,契丹败退,死伤数千人……凌晨时分,契丹大部撤出营地,在营中故布疑阵,行迹莫名……” “行迹莫名?不过是久攻不下,意欲撤兵,寻个体面妥当而已”默啜粗豪的脸上焦躁难言,契丹绕路偷袭,攻破幽州和檀州,在他眼中只是投机取巧,不值一提,实力相抗,无论兵将,大周明显稳占上风,这还只是地方偏师,大周中枢的精兵强将还在路上,到得彼时,契丹焉有胜机? “这是第多少回了?区区一个县城,契丹数万之众夜以继日,不间断攻伐,横尸近万,竟不得寸进,真真羞耻” “可汗,这是契丹第四十七次攻城”黑衣人了无意趣,一板一眼回应。 默啜站起身,乱七八糟地踱步,来到大帐正中,那里悬挂着一副江山地理图,贪恋地看了看中原黄河两岸,沉重叹息,到底移开了目光,定在松漠地区,“传令阿史那元镇,即日出兵向西,于燕山驻马,等候我令” “令其余各军叶护,分赴边境,防范西突厥阿史那斛瑟罗和执失、突骑施两部” 默啜幽幽看了看西域地带的回纥部,念及在契丹侧翼不停骚扰的室韦和靺鞨,两部虽起不到大用,却也能牵扯契丹兵力,于大周助力不小,心中五味杂陈,“中原汉家小儿,英果有谋,见识深远,若能为我所用,何愁不能复我突厥帝国荣光” 大手一挥,自渤海湾,猛地划拉到天山以西,尽数笼罩在手影之间。 金帐旁边,有个小号的金帐,乃是默啜的掌上明珠,云曦公主的居所,黑衣人自默啜可汗金帐出来,便来了这里,将探听到的消息,以及可汗安排的用兵动向,一一告知,这些消息默啜年纪不大的儿子们都未必知晓,却从未瞒着她。 这种宠溺和信任,此刻却是无边的阴影,笼罩着云曦公主,令她手中的鹅毛笔在黑檀桌案上起起落落数次,屡屡不能成信。 郎君赠她此物,用于书写之用,却似有千斤之重,如玉皓腕,不堪其负。 “嗤啦”又是一张洒金彩纸被撕碎。 “郎君机谋通天,大周兵强马壮,许是,许是不用我多此一举” 云曦公主搁下了笔,仰起脸,橘红色的旭日冉冉东升,仿佛倒映着权策悠然高贵的笑脸。 “啪嗒” 泪珠滑落,与一堆纸屑碎在一起。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345章 松漠有雨(十一) 胜州,榆关道安抚大使行辕。 一处低矮阴暗的柴房中,挤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精壮男子。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进来几个端着吃食的缁衣仆役,将餐盒放下,并没有像昨日一样,返身便走,而是背负双手,挺胸腆肚,守着房门两边。 武三思和姚铸一同进来,武三思脚步有几分急切,保养得白皙的脸颊上,堆满了亲和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可亲可爱,姚铸的表现力稍差一些,笑容有些僵硬。 昨夜将这群自称获释战俘的人晾在一边,暗地里安排了人听壁脚,观察动静,从言谈举止到口音步态,全都做了比对,确认他们是营州军无疑。 “李尽忠奸狡凶顽,善能作伪,蒙蔽中枢朝廷,以致防范不及,使忠勇将士蒙受耻辱,都是三思等之过也”武三思拱手下拜,满面沉痛自责。 “不敢当,小的给大官人请安”数十人齐齐跪地还礼,眼皮子浅一些的,还流下了男儿泪。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武三思伸手搀扶,握住一个年长战俘的双手,连连摇晃,情真意切,“诸位逃离契丹魔爪,想必都没少吃了苦头,到得本乡本土,本王出于谨慎,不敢立即前来相见,怠慢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大官人做大事,小的们有口饭吃就无碍”那年长一些的战俘露出憨厚的笑意,黝黑的皮肤上皱纹密布,“不怕大官人笑话,小的们并不是逃出来的,是契丹人放我们出来的” 武三思神色微变,脸颊虽努力堆起维持笑意,眸中却泛着冷光,“你莫不是在说笑?契丹人穷凶极恶,与我大周为敌,尔等曾是府兵,扛上刀枪,便能再上战阵,契丹人岂会轻易纵虎归山?” “小的不敢欺瞒大官人”战俘又跪倒在地上,干裂的嘴唇翕张几下,委顿在地上,全身的精气神都散了去,“契丹人执行了十一令,小的们侥幸得以恢复自由身” “混账行子,十一令乃是抽杀令,与放人有何干系?”对这些下贱丘八赔笑脸,姚铸早已按捺不住,当即爆发出来,横着一记鞭腿,将那战俘扫了个四脚朝天。 “呛啷呛啷”门外的亲兵护卫立时刀剑出鞘,蜂拥而入。 “大官人,大官人饶命”另有个战俘膝行向前,抱住姚铸的大腿,“契丹贼人狠毒,不是十一抽杀,而是十一抽放,十人中抽中一人释放,另外九人当中坑杀,小的兄长叔父便是死在小的面前,呜呜呜……” 姚铸动作一顿,周身爬起冷意。 武三思阴沉着脸,摆手令亲兵退了出去,经此一变,他也懒得再装模作样,冷声道,“尔等既是亲眼目睹同袍血亲惨死,但有人伦之义,也该晓得报仇雪恨,将尔等在敌营之中见闻全数道来,以为我大军所用,所说属实,立下功绩,本王不吝赏赐” “倘若有人黑了心肝,向着贼人,休怪本官心狠”姚铸立刻跟上,声色俱厉唱了白脸。 “小的愿招认,小的愿招认”众多战俘磕头如捣蒜。 武三思扬了扬手,亲随上前,将柴房门关闭,四周的兵马防护密密层层,鸟飞不过。 “……过不几日就能回山里……” “……室韦疯了,咬着咱老家不放……” “……轮到咱们再上去攻几场,量中原的两脚羊不敢乱动……” “……休要抢那不能吃喝的破烂金银,多拿些中用的布匹粮米,回去才好过日子……” 俘虏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不经意得来的琐碎消息,书吏借着门缝里的光线,下笔不停,一一记录在案。 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武三思和姚铸等人拿着一沓纸张自柴房中出来,姚铸有些狂喜的模样,武三思却是愁眉不展,还深叹了口气。 “殿下,这些杂碎说得虽凌乱,但意思都差不离,契丹外强中干,前线兵马不敷使用,正是大大好事,这些人可都是有名有姓,所言当是可信的,殿下为何忧愁?”姚铸不解地问。 武三思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他心中矛盾重重,契丹大可将这些人全部坑杀,为何十一抽放?如姚铸所言,这些人有名有姓,来历清楚,即便作伪,又怎会众口一词? “殿下,若您不放心,此事倒也简单,宗将军等人也该到了涿州前线,书信一封,令他派人稍作试探便是”姚铸又提了个建议。 武三思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大袖一拂,“罢了,且随我去查探粮道情形,涿州孤立,东南方向的濮州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姚铸满肚子的话不上不下地憋住了,郁闷难言,嘀咕几句,跟了上去。 “回禀殿下,下官已令属官组织三万民夫开掘河道……道路畅通,十步设一堡,置烽火台,安全无虞……濮州分派的支应粮秣已然准备就绪,听候殿下指令,随时起运前线……” 暂代濮州刺史的姚崇条理清晰,不紧不慢,武三思想到的,他已经做到,武三思未曾想到的,他也有所谋划,可谓面面俱到,周全至极。 武三思闷了许久,详细翻阅了濮州的案卷行文,仍是没有找到错漏之处,很是憋气,“唔,差强人意,贵官既是筹划周祥,休要只做些口舌文字功夫,勤勉办差,但有分毫差池,本王必从严论处” “下官不敢”姚崇察觉到武三思话语中的凌厉之意,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恭敬如常,“殿下操持大军后勤,责任重大,事务繁忙,还请万万保重玉体” 武三思鼻孔里喷出一个嗯字,摆手让他退下,还算识趣,又是个能干的,且留着看看。 涿州,麻仁节、燕匪石和宗怀昌率领前军三万余人抵达范阳前线。 入城之后,不顾郑重等人的强力劝阻,派出一队骑兵夜袭契丹军营,一番扰攘叫阵,待契丹人整军出击,却并不接战,飞快撤退回城。 “果然与殿下所言一般,契丹人是吹大的,三波细作消息雷同,贼人不满万人,且都是老弱,可笑郑重自诩边塞宿将,可笑张九节自诩精忠,可笑宋璟自诩老成,都是睁眼瞎子”宗怀昌仰天大笑,“如何?麻总管,可要上报苏大总管,设法将这波贼人吞下?打响这当头炮,也是大功一件,哈哈哈” 麻仁节捋着两撮鼠须,嘿嘿冷笑,“此事未定,还须详查,上报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大功嘛,定是少不得你的……” 宗怀昌又是一阵大笑,旁边不言不语的燕匪石,与麻仁节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门外有个守卫的司戈,眉梢抖了一抖。 第346章 松漠有雨(十二) 三日后,经过数次试探,契丹的虚弱之态,愈发暴露无遗,麻仁节强抑兴奋之情,令燕匪石和宗怀昌二人紧锣密鼓整顿军备,预备择日突袭。 动身前夜,一纸严令降下,兜头就是一盆凉水,他笑不出来了。 行军大总管苏仁师发来军令,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本大总管闻报,契丹各部动向有异,将有大动,兵锋指向涿州孤城,命前军麻仁节等人所部,专责助涿州守卫城池,不得妄出,不得轻动,若有违令,贻误军机,军官斩首,士卒不叙功勋……” “贻误军机?”宗怀昌伸手抢过军令,撕扯成碎片,扔到地上,连啐几口浓痰,怒吼连连,“贻误他奶奶的腿儿,他苏仁师才是贻误了爷爷们的军机,我呸” 麻仁节恍若未见,眉头紧蹙,埋头沉思了一番,再抬头时,森冷的眸光在亲信和护卫们身上一一扫过,他想的要深一层,苏仁师突然发下这份军令,要么是真的察觉了契丹异动,要么是拦着他们谋取大功,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代表着他们身边有那位苏大总管的眼线,率先出击的谋划已经暴露,若是不然,军令如山,苏仁师完全犯不上用如此凶狠的说辞。 形势比人强,胳膊拧不过大腿,苏仁师官大,又总责军务,不要了脸面,要抢下这桩首功,他实也没有挣扎的余地。 “宗将军不必动怒,木已成舟,照大总管安排行事便可”麻仁节按捺住胸中波澜起伏,平静下来,负手踱步,“既是大总管令我们协助涿州守城,便守城罢了,清清静静的,大总管得了功勋,想来也不会忘了我等先行之功” 燕匪石也难得开口说话了,“麻总管所说极是,我等重兵入城,范阳县城粮草不足,该当去寻郑都督商议一二” 两人相视苦笑,唯有宗怀昌不管不顾,跳着脚不停叫嚣咒骂,苏仁师的祖宗十八代一一照顾到,到了兴头上,耍起了拳脚,揪住一个司戈卫士饱以老拳殴打。 麻仁节微阖双目,不愿见这莽夫耍狠,转身便走,沿着长廊走出不远,却又猛地顿步,燕匪石心事重重跟在他身后,险些收不住脚步撞上,紧急闪了个身,狼狈地稳住身形。 顺着麻仁节的视线望去,宗怀昌仍旧在挥拳猛打,那司戈卫士像是个布偶死人,任由摔打,不吭声也不求饶,满脸是血,状极可怖。 “莫要惊动旁人,暗地里查一下他”麻仁节轻声吩咐道。 “是,总管”燕匪石领下了差事,再回头看,惊觉司戈卫士的可疑,他们三人身边的亲近人,无人不知宗怀昌暴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人如此情形下却不出声求饶,定是心神紧张,失了常态。 范阳县衙,云集文武高官,文官以冬官侍郎宋璟为最高,武官以前军总管麻仁节为首,愁云惨淡。 宋璟面前摊着一份濮州刺史姚崇呈上的行文,行军大总管苏仁师强令地方州县粮饷改道,暂弃涿州前线,先行支应中军军粮,濮州作为粮秣转运之地,姚崇首当其冲,他行事谨慎周全,虽不得已从命,发了粮秣支应中军,也同时向胜州武三思、涿州郑重处行文说明情况。 “苏仁师老倌儿莫不是要作死?”不出意外,宗怀昌又爆豆了,苏仁师不只坏了他们立功的大好良机,连他们的粮秣都要抢,简直是欺人太甚。 宗怀昌嚷嚷了一声,却无人搭理他,众人沉默着各自盘算,郑重艰难开口,“涿州遭围困已久,百姓生计维艰,怕已无力捐输军资,眼下若无外粮援助,便只有弃城后撤,至崇州、蔚州一带坚守” “百姓……”张九节吐出这个词,自己也觉得没有滋味,叹口气,不再多说。 “至云州的水泥驰道已然筑成,到涿州可朝发夕至,可否请令狐都督通过此路输送粮米?”宋璟对驰道极有信心,负载再大的车马都能通行无阻。 “只怕引来突厥……”郑重与令狐伦合兵作战多次,针对的都是突厥人,眼下契丹作乱,突厥却不能不防,若是被突厥窥破涿州空虚,难保不起异心。 麻仁节一直没有说话,好笑的看着这几人忧心忡忡,不觉哂然看轻,这几人实在不怎样,郑重和张九节坚守城池这许久,竟看不出契丹人虚实,瞻前顾后,殊无猛将风范,宋璟老儿只知道下力气,修路补城门,活像是个泥瓦匠,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如果说方才还不能断定苏仁师的真实想法,眼下苏仁师大肆聚集粮秣,显然是要有大动作,抢功的意图呼之欲出,眼前几人所忧虑的涿州之围,不过是个笑话,想到此处,浓浓的优越感席卷全身,慢条斯理站起身,“诸位,吉人自有天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各尽本职,听候大总管指令便是,何必多想?” 不阴不阳说完,麻仁节一摇三晃,走出了议事堂,阴沉如冰的燕匪石,骂骂咧咧的宗怀昌紧随其后,都没有将契丹大敌放在眼中。 “离京不过数月,朝中大将竟轻敌骄狂至于此乎?”宋璟胸膛急剧起伏,碍于文武不相统属,他又只是过路的办事官,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生闷气了。 郑重却觉察出些什么,出言安抚,“宋侍郎莫急,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行百里半九十,我等已经坚守涿州几十日,又怎怕多几日,坚守待变罢了,且看看他们葫芦里藏的什么药” “罢了罢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失,为今之计,只有人在城在,城破人亡,不失为大丈夫宿命之选,两位都督且歇着,今夜本官守城”宋璟不通兵事,气怒之下,只觉前路无光,已心存死志。 翌日清晨,檀州都督张九节上了城墙,将熬夜守城的宋璟替换了下去。 “咚咚咚……” “呜呜……” 苍凉的鼓角声蓦然想起,张九节瞬间往前一扑,趴在一处墙垛上,下意识脱口下令,“隐蔽,预备,三段放箭” “都督,都督”身旁的亲病都尉小声提醒,“鼓角声来自城后” 张九节精神大振,“莫不是中军主力来到,速速开后城门,恭迎大总管……” 话音未落,后半截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兵马铺天盖地,兵如潮水马如龙,火红的大周旗号如同烈焰,燃遍四野,厮杀呐喊声令风云变色,如同水银泻地,竟是绕过城垣,直扑契丹大营。 “大总管,真乃英豪也” 张九节击掌赞叹,“击鼓,聚集全军,通报麻总管、郑都督与宋侍郎,我军是否当出兵策应” “且慢,宋侍郎操劳整夜,不必惊动他了” “是,都督”旁边的都尉喜极而泣。 第347章 松漠有雨(十三) 长寿二年八月中旬,行军大总管苏仁师率领中军主力六万余人,强攻围困涿州的契丹大营。 号称五万大军的契丹兵马仓促迎战,其兵马老弱居多,且数量不足两万人,营中尽是伪装假人,一触即溃,接战不到两个时辰,便向营州幽州方向败退。 战事方停,苏仁师挟大胜之余威,于范阳县衙聚将议事,调兵遣将,绸缪反攻契丹。 “幽州刺史殉国,着麻仁节等前军将领向东北运动,收复幽州失地,抚慰黎民,张都督守土有责,如今涿州之围已解除,本大总管分你兵马万五千人,收复檀州”苏仁师再没有在北都留守府的无奈模样,气势凌厉,径直发号施令,“尔等可有异议?” “下官无异议,早日光复檀州,少我一日罪孽,谢过大总管成全”张九节感激涕零。 “呵呵,全凭大总管安排”麻仁节按住青筋暴跳的宗怀昌,皮笑肉不笑,“只是我军羸弱,收复幽州已是艰难,怕不能分兵给张都督了” “不必你分兵”苏仁师哼了一声,扫了宗怀昌一眼,不予理睬,“只是前军骑兵所部,要全部留下,交由张玄遇将军统领,追击契丹宵小,本大总管要直捣他柳城、辽东城巢穴,尽屠其城,为陛下重立天威,为我大周子民复仇雪恨,麻总管,可还有话说?” 如此沉重的两顶大帽子压下,别说是麻仁节,便是混不吝的宗怀昌都只是咬牙切齿,不敢吭声。 苏仁师悠然端起茶盏,刻意等了许久,见他们不敢发作,还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脸朝宋璟一笑,“宋侍郎修筑了连接涿州和云州,用以牵绊突厥的驰道,却未料竟是契丹生了战火,待本大总管平定祸乱,少不得,要再请宋侍郎出山,修一条连接营州和涿州的驰道,有此三点两路,东北边塞,当无忧矣” “不敢当”宋璟对他大言炎炎的作派很不欣赏,简单做了回应,“下官适逢其会,差事已毕,今仰赖大总管虎威,契丹望风披靡,下官不日即将起行回京” “也好”苏仁师淡淡地回应,早该知晓,权策的人马大抵都是如此,难以亲近,却也讨厌不起来,再看旁边的郑重,也没了热络的意思,“郑都督扼守涿州,经月不失,大有功勋,如今涿州境内契丹凶顽残余不少,便请郑都督收拾了,待汇合了后军李多祚、野呼利等部,再听我军令出击,一举攘除奸凶” “末将遵命”郑重起身捶胸,行了个端正的军礼,不论此战有何蹊跷,眼前的苏大总管,终归是解了涿州之围的人。 苏仁师颇为意外,旋即了然,含笑点了点头,“本大总管后背所在,托与郑都督,权郎君乃是福将,都督与他相交莫逆,盼权郎君武运福祉辉映,助我二人共立殊勋” 此言一出,麻仁节等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郑重露出一个诚挚的笑脸,却未出一言。 “哈哈哈”苏仁师仰天大笑,他虽是武将出身,却甚少关注武备之事,反而在朝堂争斗上花费不少心机,颇得豆卢钦望信赖,眼前郑重这副不偏不倚,不惹事也不怕事的样子,实在与朝堂中的权策太过相像,令人难耐发笑。 “张玄遇”笑过之后,苏仁师厉声一喝,“令你统带前军、中军骑兵三万,本大总管亲率精锐步卒三万,立时开拔出征” “是”张玄遇轰然领命,鼓了鼓高高隆起的胸肌,明光铠甲上的甲片为之簌簌抖动。 “恭祝大总管旗开得胜”众人躬身下拜。 “诸位,且听我报捷,哈哈哈”苏仁师阔步走出议事堂,笑声干云,震动屋瓦。 松漠地区,野旷天低,深山老林不计其数,这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契丹人绝不可能灭种的信心源泉,只要躲进山林,任你如梳如篦,总有疏漏之处。 然而,眼下的契丹勇士正在做的事情,却违背了祖先骄傲的传承。 他们正在将大群大群居住在山林里的同族驱赶出来,丢到辽阔的草甸子上,到显眼的大路上去,发给他们兵器和瘦弱的马匹。 不仅这些老林子的契丹人遭了殃,便是部落聚居的契丹人也难以幸免,只不过,这些人当中,能生育的妇女,正在成长的青少年男女受到严密的保护和转移,年老的,病弱的,无论男女,全都离开了家园,他们不配得到紧缺的兵器,只有少量的食物果腹,在大道、山口周围徘徊,等待浑噩未知的命运。 “伏松,前面那个寨子,由你带队执行”一个中年百夫长,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呆呆地望着山脚下的一处村落,过了良久,猛地灌下一口烈酒,蓬松的胡须上水渍飞溅,握着鞭子的手,遥遥往下一指,命令手下的伙长去将里头的老弱病残驱赶出来。 “百夫长,独活部落的头人欺人太甚,您……”叫伏松的伙长眼都红了,他的百夫长跟他一样,也是伏部的,有同一个部落姓氏,性情固执刚硬,族人都叫他铁石,伏部也是酋长李尽忠座下的精锐部落之一,但却实力最弱,上不去,下不来,地位尴尬,平时还无妨,勾心斗角不过是山林猎物,战事一起,伏部受到的压力陡然增大,人死得最多,官升的最慢,要不然,百夫长才不会只是百夫长,在独活部的屋檐下,受尽窝囊气。 “伏松,一切都是为了胜利,那里,有我年迈病弱的父亲,你要我亲自去将他揪出来,扔到大路上吗?”伏铁石面目冷硬如铁,俨然是个毫无感情的机器。 “不,不,我去……”伏松用脏污的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过头,呼喝着胯下战马,带着手下的勇士冲下山去。 伏铁石孤零零一人在山头上立着,看着下头熟悉的场面,大人哭,孩子叫,全副武装的勇士们抡着鞭子抽打,伏松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从家中倒拖出门,仰脸朝他的方向看了看,抽出腰刀,手起刀落,将花白头颅斩下,鲜血狂涌。 伏铁石目睹了全过程,在马上躬了躬身,向伏松行了一礼,继而闭上眼睛,想要向狼神祈祷,却又很快颓然睁开,祈祷什么呢,他的眼睛越过莽莽山林,望向了南方。 伏松并没有看到他的礼节,他已经很有经验了,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该送走的人都送走,该拖出来的人都拖了出来,然后,丢出一个火把,将整个寨子烧成灰烬。 绕着寨子策马跑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遗漏,伏松带人回来复命。 “做得好”伏铁石拍拍伏松的肩头,“走吧,今日还有五个寨子” 蹄疾如风,飘来伏铁石的难解的疑问。 “伏松,你说,中原人也会这样做事吗,即便是为了胜利?” “伏松,听说有个中原人只买你的皮子,他还会来吗?” 第348章 松漠有雨(十四) 老哈河中游,松漠地区腹地,有一座小山,契丹人称之为簸箕山,以其形状两边高中间洼,酷似簸箕命名。 苏仁师六万大军恰似这山中凛冽的深秋凉风,一路横扫落叶,大小有上百战,斩下近十万首级,攻破大小城池部落数十个,前方两百里,便是李尽忠修筑不久的新城,距离老巢柳城不过数十里,看形制,有意模仿并州龙城,却虎头蛇尾,后半段更像是营州城,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快马送出,令濮州粮道加快转运,不得违期,令后军稳扎稳打,徐徐向前开拔,不得贪功冒进”苏仁师发出了第六份捷报,面上的笑脸渐渐少了,更多的是忧虑,他下令后军不准冒进,眼下情势,最冒进的,反倒是他,这一路攻城拔寨,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杀伤的要么是拿着刀剑当砍刀使的山民,要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像样子的抵抗也遇到两次,兴致勃勃攻伐取胜之后,点检战果,却发现杀伤的却都是契丹的仆从军,奚人。 不吉利的感觉愈发浓厚。 “传令,依山势安营扎寨,以防御为主” “大总管,前面就是新城,李尽忠将他的金银财宝,兵器粮草都囤积在那里,何不一鼓作气,拿下这个重镇再防守待援也不迟啊”张玄遇不能理解,九十九拜都拜了,怎的在最后一哆嗦上卡壳,令人不甘心。 苏仁师懒得与他解释,“张玄遇,你朝四周派出斥候探马,三两人同行,不许大张旗鼓,务必小心稳妥” “每日行军前都有探马……”张玄遇大惑不解,行军打仗,预先派出探马查看周边情形是常识。 “住口,我说的是长途探马,全面侦察,派几十上百队精锐斥候出去,单程三日三夜,去四面八方,六日后,我要知晓方圆二百里内的契丹人动向”苏仁师厉声呵斥,这夯货忠耿踏实,心眼儿却是死的,每每都要说透才能领会,令他烦躁难言。 “是,我这就去办”张玄遇恍然大悟,转身快步走,宽大的如同门板一样的身躯,将迎面风挡得严严实实。 苏仁师实在气不起来,摇头失笑,心中默默念叨,只盼着契丹的诡计莫要应在这新城之上,身为军人,还有什么比攻破敌军重镇更令人兴奋的呢? 安排了探马,苏仁师召来军需官,盘点了营中的粮草物资,大致估算了一番,约莫着还能支撑七八天,即便粮道遇到意外失期,还有个腾挪余地。 “大总管无须忧虑,姚刺史是个妥当人,既是领了大总管的军令,想来便会全力以赴,若实在有差池,定会提前遣人知会”军需官与姚崇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操守品行很是信任。 苏仁师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摆手挥退,覆巢之下无完卵,陷身于乱军之中,性命难保,谁又能顾及到什么军令不军令,这些却是不必宣之于口,免得无端动摇军心。 六日的时间转瞬即逝,撒出去三百多人马,返回的只剩下十几人,如此结果令张玄遇大为惊诧,也极为痛心,斥候精锐都是百里挑一,一股脑儿损失两百多,实在大大出乎预料,见剩下的十几人状态也不太好,赶忙命人给他们张罗吃食医药。 “周边情形如何?”苏仁师却是顾不得这许多,急声追问。 “后方无异常……” “各条大路上都有大批兵马调动,似乎聚向同一地点……” “契丹人在黄獐谷口外布置了不少的老弱病残,还有些病牛弱马……” …… 苏仁师细细听了,在舆图上比划了几笔,确认那些兵马调动,都是奔着黄獐谷去的,显然有意用一堆老弱病残当诱饵,将大周主力引诱到黄獐谷中,聚而歼之。 “呵呵,哈哈哈”苏仁师大笑出声,“区区契丹小儿,竟也敢设奸谋,无乃班门弄斧” “嘿嘿”张玄遇跟着憨憨傻笑,“大总管,为今之计,我等当如何?依着我,就该将兵马散布开,弄个比他还大的包围圈包抄下来,将他的伏兵一口吞下便了,还不用咱们到处去寻” “契丹人有几分奸狡,有通盘谋划在先,李尽忠更是心肠歹毒,为麻痹我等,竟不惜驱使族人送死,绝非一战可下”几经周折,苏仁师对自己对面的敌人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不敢再激进行事,“他既是要伏击,我便成全了他也好” 张玄遇偏在此时脑筋灵光了,“大总管,我去,我愿率死战之士闯一闯契丹的口袋阵” “呵呵”苏仁师失笑,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为家国之胜利,族类之太平,牺牲一己性命,乃是我辈袍泽固有之初心,只是如今情形,却远不至此,只是要费一番手脚就是了” 苏仁师转头看向营寨偏角处,那里囚禁着数以千计的俘虏,死道友莫死贫道。 深夜,黄獐谷外。 突地有数千骑兵杀了出来,马屁股上还燃烧着炽烈的火焰,马匹吃痛,发足狂奔,唏律律嘶鸣不停,直冲向黄獐谷内。 四下里鼓角声响起,羽箭横飞,射在马上,也射在人上,只是不管中箭与否,都没有人摔落马下,却都是被捆绑在马上的。 与此同时,契丹新城外,苏仁师率军夜袭。 不出所料,新城守卫薄弱,在他催动兵马不惜伤亡地猛攻之下,守城的契丹人只坚持了三个多时辰,天还没亮,城门已然洞开。 “杀进去,肃清残敌,反攻为守,不得恋战追击”苏仁师谨守穷寇莫追的道理,攻陷契丹重镇,在契丹腹地插一根钉子,只须守住这新城,待后军来到,柳城和李尽忠都只是囊中之物。 全军入城,散入大街小巷追杀残敌,苏仁师与张玄遇并辔入城,志得意满。 “啾……” 鸣镝声响,直取苏仁师。 “大总管小心”张玄遇在侧后方,见状目眦欲裂,一跃而起,侧着身板挡住了苏仁师,与当初为他挡风时一模一样。 风只是冷,鸣镝却有些痛。 “啾啾啾……” 鸣镝密集,张玄遇宽大的身板扎满了羽箭,他眼睛激凸,鲜血如涕泗横流,满面血红,纵横交错,仰脸冲着苏仁师憨憨一笑,咚的一声拍倒在地,溅起一大片烟尘,背上毛茸茸一片,渗人得紧。 “全军后撤”苏仁师爆吼一声,咽喉处一阵腥甜,吐出一大口血。 “吱呀……咚” 四门轰然紧闭,大周兵马已成瓮中之鳖。 第349章 松漠有雨(十五) 神都洛阳,太平公主府。 一辆朱轮华毂,紫幕金帷的马车停在门前广场上,门房里的管事只搭了一眼,便争先恐后冲上前伺候。 却不只是因为这马车是一品公主的仪制,还因为这马车的主人,天水公主。 长幼有序,凡夫俗子若是弟妹位分比自己高,定然羞于提及,甚至还有所忌讳,像权郎君这种奇人却是不多,若是独行外出还罢了,只是骑着玉逍遥便可,若是奉了母亲义阳公主,或是带了内宠芙蕖娘子出门,要么乘坐义阳公主的车辇,要么就用天水公主权箩的,丝毫不放在心上。 搭上乌木脚踏,最先出来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玲珑挺拔,温润如玉,正是权策。 “权郎君大安”众多管事呼啦啦跪了一地,恭敬之中还有丝丝畏惧,却不是权策抖了什么威风,或者杀了哪家的鸡,而是太平公主所为,府中有一管事,仗着内人是薛嫘的乳母,自己又服侍薛崇胤长大,颇觉有几分体面,对待权策一贯没有多少拘谨,权策倒没有觉得如何,只是偶然有一日落在太平公主眼中,引得她雷霆大怒,将那管事夫妇二人一并杖毙,家中老小一并开革出府,府中上下噤若寒蝉。 “诸位请起”权策挥挥手,也不再做亲和姿态,太平公主尤其看重等级贵贱之防,莫要因为他的无心之举,再断送了谁的性命去。 转过身,架着胳膊自马车中将芙蕖搀了下来,秋色已深,天气有些凉,她畏寒,一手捧着个精巧的包裹,一手笼着身上的淡紫色羊毛披帛,落落大方,两人方才去了南市一遭,很是挑了些可心的物件儿。 入了府中,香奴得了消息,已经候在后院门口,见了权策的身影,便迎上前来,盈盈一福,面上笑意难掩,“权郎君,可快着些,殿下在水榭可候了有一会儿了呢” 权策闻言苦笑了一声,他是奉召而来,来教太平公主瑜伽的,自从大动干戈闹得满城风雨,讨好了太平公主后,火气倒是熄了,只不过三天两头折腾他,一会儿要他上门炒茶,一会儿要他来写诗画画,连太平公主府的院墙,都有一截是权策亲手用三和土砌的,要不是有武崇敏搭把手,非得将他累个够呛。 长堤水榭,冷风有些硬,太平公主裙裾飘飘,立在水边,香肩蝤颈都裸在外头,玫红色的襦裙薄薄的服帖在身上。 “见过姨母”权策躬身,芙蕖屈膝,太平公主水眸灵动,扫了他们俩一眼,淡淡道,“你们两个却是好心情,这是去了哪儿?” 权策含笑上前,自芙蕖手中接过包裹,打开之后递到太平公主面前,“姨母,去了南市,秋日天寒,姨母不喜沉重衣物,芙蕖特意给姨母选了条天鹅绒的蔽膝,轻便御寒,姨母瞧瞧,可喜欢?” 太平公主伸手接过,露出几丝笑模样,冲芙蕖招招手,“你们两个有心了,芙蕖,快些来,大郎前些日子说的吊绳,我令人做得了,且来试试,看有用没有” 两人当先,权策随后,进了太平公主专门辟出的瑜伽房,室内空旷,约莫有十丈方圆,铺着靛蓝色的地毯,十六根红漆廊柱,层层叠叠的锦绣帷幕随风漂浮,素雅的绨素屏风错落在四周墙边,上面龙飞凤舞绣着的全都是权策的诗词和画作。 梁柱上钉了吊环,两个皮质的吊床垂在半空,皮料薄如蝉翼,可伸缩延展,微有弹力,离地三尺有余,大抵符合权策的要求。 空中瑜伽权策所知不多,只能说些皮毛动作和姿势,妇人在这方面显然更有天分,太平公主和芙蕖两人半听半不听的,琢磨出不少门道,动作起来,身体舒展,筋肉拉伸,颇有些模样,权策沦为旁观者,看着她们两人曼妙的身姿翩然,更像是一出赏心悦目的舞蹈,但谁管他呢,只要心境愉悦,不损伤身体,做什么都有益处在。 两人像是得了可心的玩具,兴致勃勃玩闹起来,权策站在原地干看着,活像是个呆头鹅,好在香奴有心,令人拿了笔墨画纸过来,权策信手涂抹,用以消磨时间。 待他开始作画,太平公主和芙蕖的动作反倒不自然了,时不时便向他这边瞅一眼,太平公主眉眼中带着期待雀跃,芙蕖却是脸颊微红,她见识过不少郎君的画作,只不过都是闺房之乐,现在想起,犹自羞臊难耐。 约莫两炷香的功夫,权策停下画笔,两人也再没心境做劳什子的瑜伽,快步涌来围观,芙蕖看了看,抿嘴微笑,避让了开去,画面上只有一个人,眉眼身材酷似太平公主,却不是实景,而是层云之上,碧海青天,仙境高处,太平公主怀中抱了一只玉兔,在玉树琼枝之间漫游,云朵翻滚,遥遥深处,是一座煌煌宫阙,名为广寒宫。 “我何曾偷了谁家长生灵药,要落得如今夜夜翻悔?”太平公主将画卷拿起,看了许久,猛不丁出声问。 “呃,姨母误会了,姨母容貌华美,仪态万方,恰似天空皎月,故而斗胆将姨母与广寒仙子相融”听出太平公主自伤之意,权策赶忙出言打岔。 “哼”太平公主冷哼一声,迈步便走。 洗浴之后,一道用了午膳,芙蕖张罗着要展示手艺,下厨制作餐后小点,太平公主唤了权策近书房,两人相对,默然半晌。 “一向当你是个重情义的热心肠,却也是个狠心的”太平公主幽幽道,权策垂首做恭听状,不置一词。 一股无明业火冲将上来,太平公主索性一语道破,“上官婉儿排挤你的手下人,一股脑儿将韩斋、卢炯、来冲贬斥出京,好大的仇怨,不过是一出双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三将出京,担任了延州、夏州和定州三州的都督,齐刷刷排在了北塞正中央,连上令狐伦的云州,契丹战事犹酣,你不去上心,矛头却指向了自己的未婚妻,还是借着情人之手,真真狠心至极” 权策无从辩解,轻声道,“契丹偏狭,战力有限,稳扎稳打,当不足虑,唯突厥势大,不动则已,动则遗祸无穷,不可不防,若能备而不用,自是最好” “良心可痛么?”太平公主缓步走到他面前,仰脸望着他,不放过他一丝表情变化。 “姨母,权策所为,虽存心难登大雅,却是正道直行,有愧于人,无愧于心”权策心有定见,纹丝不乱。 太平公主仿佛又看到了秋官衙门监狱门前,武崇行自监狱里出来的时候,那个付出惨痛牺牲,仍能对武崇行温和含笑的权策,伸手捧住他的脸,轻声呢喃,“为国为家,姨母的大郎,乃是真男儿,当得上一句顶天立地” 权策低头用额头碰了下她的堕马髻,笑而不语。 太平公主晚膳留客,权策先行回府,处置政务,上官婉儿如此凌厉攻击,他也该做出些回敬才是,该选谁下手,才能令婉儿受惊呢? 权策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第350章 松漠有雨(十六) 契丹新城。 李尽忠高昂着头,一步一顿走下地牢,四周密闭冷寂,只有他的脚步声清晰回响,这里是关押俘虏的地方。 大周兵马六万余,本还是扫除落叶的秋风,一转眼成了瓮中之鳖,民居、高墙、小巷、河流,四面八方,尽是些不起眼的地方,一块门板后,一扇窗户前,一个店家招子上,一只草垛下,到处都藏满了杀神一样的契丹勇士,他们以逸待劳,眼中装满了仇恨,挥刀张弓,利落无比,无情地扑杀自相践踏,乱成一团的大周兵马。 在这座史无前例的巨大埋伏圈里,契丹集结了几乎全部的精锐,从清晨杀到黄昏,嘶喊声和惨叫声渐渐小了,在这时,传令的契丹骑兵策马而来,“抓些俘虏舌头,当官儿的不杀” 三万骑兵,三万精锐步卒,兵马总数六万人,苏仁师记得很清楚,他带了这么多人出来,跟他一起进入地牢的俘虏,却不到五千人,契丹人蛮夷不开化,不懂得上下尊卑有别,将他和普通的俘虏一样,丢进拥挤的地牢里,与部下的小兵们摞在一起,想要喘一口没有异味儿的空气,都是不可能的。 关押数日下来,苏仁师觉得自己像是一堆恶臭的烂肉,生不如死。 “苏大总管是吗?久违了”李尽忠走到他面前,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狐皮大氅,以锦帕掩住口鼻,说话瓮声瓮气,“我认得你,昔日李旦小儿见我,有你随同在侧,还教了本大汗一些规矩,深情厚谊,铭记在心” 苏仁师闭着眼仰起头,嘴角溢出一丝冷笑,眉头却不经意地蹙紧了一些,正旦大飨的时候,武后令皇嗣和权策分头接见外藩,皇嗣抢先见了些强藩,就有契丹李尽忠,他争取了个警备的差事为皇嗣效力,趁着李尽忠行礼的机会,很是挑了一些岔子,若不是李尽忠提起,他已经记不起来此事,这厮却是记仇得很,性命大事,怕有些不妙了。 李尽忠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动作,见他蹙眉,得意的笑了,不想死?这就很好,摆摆手,“左右,这里人多拥挤,非待客之道,若苏大总管挑理,本大汗可给你们求不到情面” 契丹的勇士当即上前,从密密麻麻针插不进的人丛中揪了几个人出来,按倒在地,抽出腰刀,“噗嗤”“咔嚓”,令人牙碜的声音响起,地面上人头滚动,满腔鲜血喷出数丈远,溅在旁边囚牢里的人身上,满头满脸,热乎乎的,却令人骨子里发凉。 “唰”的一声,一道血箭斜斜的糊在苏仁师脸上,他剧烈哆嗦了一下,猛地摆了下头,又抬手捂住脖颈,腮帮子都在不规则的抽搐。 “呵呵”李尽忠轻笑一声。 听在苏仁师耳中,不啻平地惊雷,有一瞬间,他脑中一闪念,极想当场自戕,血溅五步,向契丹蛮夷展示大周将领宁死不屈,可惜他没有蓄起足够的勇气,只是底气不足的偏过脸,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拧巴。 “苏大总管莫要惊慌,你乃是贵客,本大汗奉若上宾还来不及,又怎会伤了你?”李尽忠又是微妙一笑,亲自打开牢门,将泥胎木塑一般的苏仁师搀扶了出来,将他带出了地牢,一路絮絮叨叨,“不管是中原汉人,还是契丹人,只要是人,便没有人是想死的,中原有句话叫人同此心,大总管乃是体面人,本大汗自不会慢待,来,且随我到柳城,见见我契丹的风物,权当是游玩了,哈哈哈” 听着李尽忠破锣一样的笑声,苏仁师心头警醒,他一介战俘,哪里还有体面?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李尽忠怕是要利用自己,定不能为他所趁。 尽管心头明白,腿脚却并不听话,凭着一股本能,踉踉跄跄跟着李尽忠往前走,他厌恶地牢,厌恶恶臭,厌恶窒息濒死的感觉。 乍出地牢,明亮的阳光逼人而来,光谱中闪现出张玄遇的粗豪面孔,须发俱张,并指如刀指着他,络腮胡的大嘴不停开合,似乎在叱骂什么。 苏仁师胸中羞愧自责不停翻滚,令他无地自容,到最后,反倒是浓浓的怨恨占据了上风,忍不住破口骂了出来,“求死何其简易,求生何其艰难,你背了忠义之名赴死,却留我在不忠不义之中苟活求生,你我,到底是谁负了谁?是你,是你,你负了我” 苏仁师疯了一般,跳着脚,指着灿烂的太阳大骂,声嘶力竭。 “莫动”李尽忠双手环胸,竖起一根中指,制止了身边的护卫上前,且由他撒野,若他能自己说服了自己,还省了一番口舌功夫。 苏仁师吆喝了许久,终于双膝跪倒在地,无力地喃喃自语,“你既救下我,且让我活,且让我活” 说完,终是忍耐不住,伏地呜呜大哭,双手捶打地面,肉碎如泥。 李尽忠身后,有个千夫长,伏铁石,他在新城围攻战中,杀伤无数,立下大功,升了一级,只不过,升的是名头,下属地兵马仍是那些,还战损了十几人,他曾亲眼看着一员威猛的将军,为眼前之人万箭穿心而死,而眼前的人为了求生,似乎要落入大汗的算计中,做叛逆的事。 苏仁师的卑微挣扎,穷形尽相,尽管丑陋难看,在伏铁石眼中,却是相反的,若不是廉耻之心尚存,也不会逼迫自己到如此地步,真的有不同的人,不同的将军,做着与契丹人截然不同,又暖人心扉的事情。 伏铁石看向身前自称大汗的酋长,李尽忠,听闻中原的皇族姓李,喜欢赐人李姓,单是这一点,便很是不同,大汗将堆积如山的珍奇财宝囤积在新城,却绝不会满足,只有抢掠旁人的,哪里会分出一丝一毫与人? 若有朝一日,我也能能蒙赐姓李,我要叫个什么名号呢? 我自问行得端走得正,旁人都说我心如铁石,就叫楷固好了。 幽州都督府,麻仁节率军收复了这座府邸,他进来看了看,摇头而出,破烂的不成样子,住这里,还不如住在军帐之中。 “将此地留给难民居住,我等从戎,不可耽于享乐,城外驻扎”麻仁节下了一道冠冕堂皇的命令,便甩手离去,他不是文职亲民官,犯不着多手多脚。 “总管,苏大总管有军报传下,您且看看”燕匪石呈上一份公文札子。 “哼哼,不外乎报捷邀功,他还能有什么正经军令不成?”麻仁节口中不屑,还是谨慎地将札子打开,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他竟攻破了新城?” 燕匪石凑过来,看了一眼,掠过前面大篇幅的报功,还真有军令在后,“令我等急行军前往黄獐谷设伏?” “奶奶的,姓苏的良心发现,还有什么好说,快些整军,揍死契丹狗娘养的”宗怀昌憋了一肚子的气,早就按捺不住了,能去契丹老巢撒撒火,即便没了大功,也是爽利的。 “且慢”麻仁节眯缝着眼,阴恻恻地道,“苏仁师不是善茬,小心为妙,宗将军,你速速派人去涿州,打探一下,后军李多祚部,有没有收到传令” 宗怀昌哼唧了一阵,还是去了。 麻仁节将军报交到燕匪石手上,“你去,让那司戈卫士读一遍,分析分析,苏仁师的言外真心,是想让我们去,还是,不想让我们去……” “到时候,反其道而行之” “总管高见”燕匪石心悦诚服。 第351章 松漠有雨(十七) 涿州都督府,后军总管李多祚率部抵达未久,便帮助诼州都督郑重恢复了涿州全境,他也接到了苏仁师的黄獐谷设伏命令。 李多祚在舆图上比划了一下,锁定了黄獐谷的所在地理,乃是辽东城通往柳城、新城的要道,便深信不疑。 “老天有眼,好教我翁婿二人为族中兄弟复仇”他是靺鞨族人,入中原为蕃将许久,酋长大祚厉对他不咸不淡,他却始终未曾与靺鞨断了联系,听闻契丹人暗杀了不少靺鞨要角,国仇家恨相叠,切齿不已,眼下苏仁师破了新城,再设伏黄獐谷,契丹虽不至于灭亡,也将转衰,白山黑水,谁说定要是契丹人的领地?靺鞨人同样可以。 野呼利盯了那传信校尉一眼,苏仁师发布军报不是一遭两遭,这份军报的文风与以往一脉相承,都是报捷之中夹杂着行军命令,签押印信关防都对得上,应当属实,他的疑虑是另一方面,“你且说说,契丹军前,主事之人是谁?” “乃是无上可汗李尽忠……不,是契丹酋长李尽灭”传信校尉一头冷汗。 野呼利却没有心思挑他的理,自顾自沉默下来,思量心事,脑子里回响着出征之前,权策的叮嘱,“事出孙万荣,当无大碍,事出李尽忠,务必谨慎”。 “你且回复苏大总管,李多祚得令,自会遵命行事,不日拔营,前出黄獐谷,若有违期失约,甘当军法”那边厢,李多祚已经洪声给了军令状。 传信校尉施礼而去,李多祚不停发号施令,亲兵护卫一股脑儿涌了出去,野呼利犹豫了下,没有拦着,“岳丈,小婿以为,契丹狡诈,即便有大总管军令,还当小心谨慎……” “不必多言,你我情分上是翁婿,公务上却分属两军,虽然名义上你归我统带,然而蓝缨军倾注权郎君心血,陛下寄予厚望,轻易闪失不得,你按照权郎君交待行事便可……区区四千人,也不干大局”李多祚挥手打断他,将里外分得清清楚楚。 听到李多祚这么说,野呼利反倒局促了起来,“岳丈,小婿并无此意,只是小心无大错,以小婿之见,还是派出探马查探分明之后,再行大动,才算妥当” “呵呵呵,凡事求稳,你却是比我还像个老翁”李多祚留下一句褒贬不明的话,一摆披风,扬长而去,“我将令已然下达,且军机稍纵即逝,怎容你瞻前顾后?我自领右羽林卫主力先行出发,你率蓝缨军所部殿后,我会将军机谋划传达与你,只要不妨碍手脚,许你自行其是” “末将领命”野呼利也不多纠结,躬身领命。 李多祚督率右羽林卫大军,全军上下只携带十日口粮急行军,出涿州,绕过营州,踏过红山达坝,沿着老哈河直下。 他行军的确很快,却有比他更快的。 前军麻仁节所部选择了与他相同的行军路线,在李多祚率军踏入契丹边境的第二日,后发先至,冲到了李多祚前头,并不招呼寒暄,昼夜不停行军,迅速将李多祚部远远甩在了后头。 “奶奶的,前面是姚崇佬倌儿押运的运粮队,咱们粮食不多,正好用他的补上一补,也省得便宜了李多祚”宗怀昌喜出望外,张罗着就要带人抢粮。 “宗将军,粮食便宜了李多祚只是小事,功劳便宜了李多祚,你哭都找不到坟头,休要贪图些蝇头小利,赶路要紧”向来缄默的燕匪石,破天荒开口斥责。 “燕将军所言是正理,军机至重,到了黄獐谷,完成伏击重任,斩了李尽忠的狗头,别说粮饷,便是金银财货奴仆,想要多少,本总管都敢做主给你”麻仁节也是火急火燎,声音在呜呜的风声中听不太真切,既要制止宗怀昌的心血来潮,也不能激怒了他,连哄带劝,很是费心。 “也不知是谁当初疑神疑鬼……”宗怀昌熄了心思,口中嘟囔,他使人探听到涿州李多祚后军也收到了急行军伏击指令,麻仁节和燕匪石两人就像是被猎狗追撵的野兔子似的,疯了一般赶路。 他却不知,真正让麻仁节下定决心的,却是他曾经痛殴过的司戈卫士一句话。 “看这封信中的意思,苏大总管有所顾虑,应当是不希望你们真的听令前去,怕是有些不妥当,麻总管多加小心” 司戈卫士是苏仁师的心腹,对他的习性了如指掌,品咂出一些蛛丝马迹,真心诚意劝说麻仁节等人周全考虑。 岂料,麻仁节细细听了他的分析,连连点头认可,最后却当着他的面,悍然下令全军整备急行,前往黄獐谷。 司戈卫士大感骇然,来不及开口劝说,便被燕匪石斩掉了项上人头,阴险背主之贼,留他多活这些日子,都是便宜了他。 麻仁节督促全军狂飙突进,心无旁骛,姚崇却是吓得不轻,他碰到的丘八,尤其是战时,极少有讲道理的,他亲自押运的这批军需物资,种类数量都是苏仁师亲口安排下来的,若是被不讲理的丘八半路抢了去,运粮失期的大罪,足以要了他的性命去。 “靠边,全都靠边,人在前,车在后,马草、粗粮在前,细粮精米在后,休得出差错”姚崇厉声呵斥手下的铺兵和民夫,迅速整理好队伍,只盼着能尽量减少一些损失。 骑兵猎猎,步卒如云,行军迅猛,所过之处,风行草偃,足足两个多时辰,漫长的军伍才走完,从头到尾,都无人停下来搭理他们。 姚崇松了口气,口中念叨,“秋毫无犯,军纪严明,实在难得,回头定要打探一下,这是哪支军队,上奏疏请朝廷褒奖” 运粮队辚辚再起行,入夜时分,抵达老哈河中游,簸箕山麓,苏仁师曾经驻军的地方,天色漆黑,对面不见人,容易走散,而且他们并非军伍,深入敌境,若是点燃火把行路,容易招来窥探,便只能停止行进,扎营夜宿。 “希律律……” “哒哒……” “咚咚……” 深夜,静寂的四野传来一声声马嘶,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紧跟着响起,地面为之震动。 姚崇惊觉而起,果断下令民夫分散到各自粮车,铺兵聚集在前,结阵自守,派出几个骑士打探情形。 “刺史,是大周,是大周的军马”骑士的回报,令人先喜后惊。 姚崇苦苦一笑,他可是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好的运气,能连续碰到两拨军纪严明的兵马,大军之中分出一彪人马,朝他们冲了过来。 “你们是何人?” “大周濮州刺史姚崇,奉大总管军令,押运粮秣至此” “本将乃右羽林卫所部,天黑路滑,且多加小心,就此别过” 为首之人,看不清面目,搭了两句话,便纵马离去,头顶的盔缨和身后的披风在风中飘扬。 “我大周有此强军,有此强将,何惧区区契丹?”姚崇心神激荡,周身激情燃烧,“传令下去,铺兵点燃火把,两侧引路,民夫居中,以绳索前后相连,连夜赶路,必不得令我大好功勋男儿忍饥受苦” 第352章 松漠有雨(十八) 黄獐谷,是一条连接契丹柳城与新城的山间要道,地理呈狭长形状,在两条山峰勾连之处,走向甚是曲折,能一眼望到百米外,都是难得,约莫仅有数十丈宽,最狭窄处,仅能容两架马车并行,地面都是戈壁乱石,高低起伏,四壁陡峭,山石嶙峋,山峰沟壑之间,间或有一丛丛的红松林和胡杨木,它们也是黄獐谷中仅有的亮色。 麻仁节率兵抵达之后,未作片刻停留,一头扎进了山谷,行军速度大为衰减,马匹只能牵着行走,他边走边观察,越看越心惊。 “苏仁师却是给李尽忠那厮找了好棺材板儿”宗怀昌瓮声瓮气,神情很是期待,“只要将他诳了进来,堵住两头儿,任他天兵天将下凡,没个三两日,也是跑不出去的,还不是由着咱们炮制” “棺材板是个好棺材板,只是要将这些板子钉起来,再锤死,却也不容易”麻仁节脸色阴沉如旧,抬眼望着四面陡峭的山坡,思量着最省力的设伏之法。 “走走看看,找处平缓些的,爬了上去,再分散开,也是不难”燕匪石不再往四下里看,不知怎地,峡谷上只剩下长条状的一线蓝天,总令他有种不安全感。 麻仁节沉默着点了点头,抬手挥了挥马鞭。 不只是速度慢了下来,队形和建制也被凌乱的地形拉扯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顾,同属一哨,前队已在下一个折弯处,后队还在窄路中迤逦前行,进了山谷,传令兵也不能骑马,只能扯着嗓子靠嘶吼来传达命令。 日升月落,九曲十八弯,走了足有一天多,麻仁节所部全数进入了黄獐谷,燕匪石也总算找到了一处可心的设伏地点,此地山势平缓,视野开阔,最妙的是有一大片茂密的红松林,足可容纳近万人藏身,定能给契丹人一个大大惊喜。 麻仁节对此地也很满意,挥手下令,“就是这里了,传令全军,烧火做饭,饱餐之后,依照营哨编制分散,各自选定设伏点位上报” 大嗓门儿在山谷中一段一段地吼叫传令,早就饥肠辘辘地士兵们先是欢呼声如雷,继而东倒西歪倒在地上,疲惫不堪,宁愿再往幽州打一个来回,也不愿再走一次这鬼山路。 “嗖嗖嗖” 燕匪石看上地红松林里,一声狼嚎声响起,羽箭如飞蝗飞出。 “不好,有埋伏”麻仁节大喝一声,当先做了滚地陀螺,躲到一块巨石后面,惊魂未定,后背破空声响起,剧痛从肩胛骨处蔓延开来,继而是肋部,腰部,没多久,他的后背上插满了羽箭,与当初张玄遇相差仿佛。 麻仁节艰难扭转脖颈,看到的,是背后涌出的契丹兵马,漫山遍野,居高临下,张弓搭箭,猝不及防,意志松懈的属下,像是待宰的羔羊,一个个中箭倒地,没头苍蝇一般胡乱奔跑,自相推搡践踏,乱成一团。 “撤退,撤退”燕匪石机警,干脆倒在地上,用一块盾牌遮挡住自己,大声呼喝着。 “撤退,撤你奶奶的腿儿”宗怀昌身上插着几支羽箭,血流如注,怒骂一声,一跃跳上一块巨石,“儿郎们,想活命的,与我杀将出去,跟这些契丹杂碎拼了” 宗怀昌说话的功夫,身上又中了一箭,浑身浴血,血人一般,他威风凛凛的喝令起了些作用,附近的兵马都随他一道迎着契丹人冲去,只是可怜了燕匪石,躺在地上,本来还是安全的,奈何士卒蜂拥,前面的还能目见耳闻,晓得避让,后面的,一股脑儿冲杀,顾不上脚下那许多,他没有死在敌人的羽箭之下,却死在了自家士兵的脚下。 呜呼哀哉。 宗怀昌凭借一口血气之勇,冲进契丹兵马人丛中,抡圆了手中两柄宣花板斧,如同一架大风车密不透风,勇不可当,契丹人调来一队手持长柄兵器的,绕着他围成三圈儿,自各个方向没头没脑疯狂的捅刺,白蜡杆一层层密如林,刺中他全身上下各处,将他钉死在当场。 后军李多祚引兵来到黄獐谷以南,远远看见谷内火光冲天,厮杀声大作,心下以为定是苏仁师和麻仁节已经发作,正在围歼契丹李尽忠部,当下更不迟疑,挥兵大进,进了山谷腹地,却发现遍地尸首,尽是汉家儿郎,三个尸首悬于长藁,正是麻仁节、宗怀昌与燕匪石三人。 所谓的厮杀声,都是契丹贼子刻意弄出来,专程引他上钩的。 李多祚转头四顾,黄獐谷四面都是契丹人,一方巨石上,站着金盔金甲的无上可汗李尽忠,待看清李尽忠旁边一人的面目,李多祚顿时目眦欲裂,“苏仁师,叛国逆贼,祸国奸臣,本将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苏仁师以袖掩面,不敢见他。 “哇哈哈哈”李尽忠仰天大笑,声震四野,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大周三军,你是最后一个将军,本大汗特意现身见你,有何话说,尽管道来,本大汗定当一字不漏听完” 李多祚恶狠狠盯着他们二人,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大汗,黄獐谷以南远远来了大队人马,推着车辆,不知运送何物”一名探子深一脚浅一脚冲过来,跪地禀报。 “车?”李尽忠尚在迟疑,李多祚却立时大笑起来,得意洋洋接话,“哈哈哈,我大周焰火军来也,谁说本将是最后一人,本将是取你性命的第一人” 焰火军?李尽忠脑子一懵,他是见识过焰火军威力的,下意识抽出腰刀,揪住身旁苏仁师的脖颈,将他拎起来双脚离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苏仁师瞪大了双眼,大口大口地吐血,口中犹自喃喃,“怎么,可能……” “大汗,黄獐谷四方,有许多大周小股步卒出没,佩戴蓝缨,不知意图如何?”又有探子来报,李尽忠更怒,握着刀柄,翻来覆去旋转搅动,在苏仁师的胸腹部,活生生掏出一个血洞。 趁这个机会,李多祚向身边护兵一个示意,数条人影窜出,袖箭飞镖如同漫天落叶,向着怒发如狂的李尽忠飞来。 “叮叮当当”李尽忠的护卫挡住了大半,仍有两个分别射中了半边脸颊和肩膀头。 “哇呀”剧痛来袭,李尽忠惨叫一声。 “李尽忠已死,降者免罪”李多祚扯开嗓子嚷嚷起来,趁着契丹乱起,赶忙下令突围。 “休要管我,将他拿下,本大汗要用他的脑袋当酒壶”李尽忠忍着剧痛,捂着半边脸,抬脚踢翻几个护卫,踩了上去,让自己高高在上,露了出来,“孙万荣,你去山谷外,挡住焰火军,记住,莫要靠他们太近” 孙万荣领命率部冲出黄獐谷,他对面迤逦而来的,却哪里是焰火军,正是姚崇的运粮队。 契丹人骑着马在远处逡巡,虎视眈眈,远远射箭,却不靠近,姚崇不知内情,但却知晓自己遇到的两支大周兵马,怕是遭了不测。 “放火,放火烧粮”姚崇猛不丁下令,“所有人统统散开,四面八方,谁活着出去,向官府报信,契丹人在黄獐谷害了我大周精锐” “轰轰……”火焰四起。 孙万荣大惊失色,“速速撤退,速速撤退” 他这一仓皇撤退倒好,与黄獐谷内的契丹兵马撞成一团,李多祚觑得了空子,猛冲而出。 “追,追” 契丹人紧跟不舍。 “岳丈勿忧,野呼来也” 一声洪亮的大喝,如同春雷,正是出于谨慎,四下里分兵查探黄獐谷情势的野呼利,见了冲天的火光,合了麾下兵马,引军来援。 第353章 松漠有雨(十九) 长寿二年九月中,太初宫,武成殿,武后临朝。 气氛不算融洽。 殿中站着一人,挺胸拔背,干瘦的身躯硬撑着宽大的浅啡色官袍,监察御史张柬之。 “臣弹劾安平王,天官尚书武攸绪,肆意歪曲铨选大政,阻扰官员履任就职,以考功磨勘为名,开文牍大索,竟因,竟因无妄之罪名,坑陷低品朝官,一日之内,贬斥数十人出京,此风断不可长” 张柬之话音落,朝堂不少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向武官三品方向看去,左羽林卫大将军权策立在那里,面色从容,微带笑意,竟是毫无反应。 再去看宰相班之后的第一人,天官尚书武攸绪,他倒是有些反应,苦笑摇头,却也并不紧张。 贬斥一批五品至七品的京官,他确实安排过,也已经走完了规定的程序,缘由却不怎么场面,由一名与权策的名字雷同的春官衙门郎中引起,那郎中不过五品官职,名字却大,叫全策略,一向紧跟太仆寺卿崔湜,算是上官婉儿的外围人马。 权策通过春官尚书严善思透过话来,不喜此人,两位正管大员联手,严善思严查公务问题,武攸绪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履历磨勘行动,很快便找到了全策略的把柄,由他入手,牵扯出一批低品级京官,一股脑发作了事。 本来一切都顺顺当当,办掉一批下层京官,对下层官宦人家可能是天塌地陷,对于权贵高官,不过是一声哂笑而已。 岂料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全策略因与权策名讳犯冲而遭到贬谪的消息泄露了出来,在敏感的神都官场传得沸沸扬扬,说辞也越来越歪,很多名字当中有与权策二字相同或同音字的朝官,人心惶惶。 这也是张柬之所言的无妄之罪,他还算清醒,留了点余地,没有当朝揭穿权策的老底。 权策和武攸绪都不搭理张柬之,自有人为他们出头说话。 “陛下,全策略因渎职、贪婪及胁从附逆三大罪过而遭贬谪,其余人等各有应得之罪,证据确凿,法司量刑已然从轻”大理寺少卿狄光远出列反击,他是全策略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臣不知张御史所言之肆意,之扭曲,之无妄,所指为何,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但却不当恶意窥探朝政机密,捕风捉影,臣弹劾张柬之危言耸听,助长谣言传播,殊无言官之操行,当从重论处,以正言路” 太仆寺卿崔湜立时站了出来,他再不出来也不行了,不光是全策略,武攸绪贬斥的数十人,大多数都与上官婉儿一系颇有渊源,显然是权策的还击报复,自己不主动出头便算了,若是有人仗义出手,还因此遭到打击报复,自己还站在一边不出面,怕是对他和上官婉儿的威望声誉都有负面影响。 “臣不以为然,张御史就事论事,言辞真假,其责不在御史,坊间有此传言,主事朝官自有义务辩解分明,以消除疑虑,而非惩治御史,本末倒置” 崔湜也没有捅破窗户纸,没有提及权策。 武后高踞御座,眼睛只是一扫,结合谢瑶环禀报的神都流言,便知晓事由,任下头的朝官你方唱罢我登场,争执不休,她却是丝毫都没心思听,不过是权策和上官婉儿争锋,闹一闹更好,无关大体。 她如今体力精力不济,越发不耐烦朝政琐事,采用了昔日权策在鸿胪寺的办法,令上官婉儿将奏疏整理成节略,口授处置要义,由上官婉儿朱批,巾帼宰相由此名副其实。 武后撑着额头,思绪已然飘到了长生殿,张昌宗效法权策,也弄了一间做空中瑜伽的地界儿,取名为飞天阁,除了吊绳,还仿照大明宫浴汤殿,造作了个终日雾气蒸腾,竹石环绕的半露天浴池,四壁的兽首喷出的大小交错,大的喷涌热水,小的涌出的是佳酿美酒,有玉制的酒杯在下方接着,杯满便溢出,顺着竹筒又流淌回来,颇有匠心。 想到在飞天阁于张昌宗的缠绵缱绻,武后两腿并了并,面上露出笑意,都说人老珠黄,心如枯井,她却是不同,这两年欲望越来越盛,绮思也时常兴起,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罢了”武后心猿意马,有几分躁意,懒得再听他们扯皮,“张柬之虽敢言,却含混其词,言之无物,不足以为言官法,着令迁官,攸绪,你为天官,可有建言?” “陛下,都水少监韦温就任以来,告病实多,履任不利,臣以为可将其撤职,以张柬之任都水少监”武攸绪不假思索,他对朝局不敏感,也无意经营,不晓得张柬之是何许人,但此人多嘴多舌,对权策出手,他势必不能相容,明升暗降,送去做个苦差事,长些记性也好。 “嗤”武后轻声哂笑,转过头,看向身边面目森冷的上官婉儿,“婉儿,依你之见呢?” “陛下,臣妾以为,张御史胆大敢言,虽言不及义,仍须鼓励重用为上,昭示陛下胸襟如海,畅通朝堂言路,以扬天理正道”上官婉儿言辞犀利,若有所指,“既不可为御史言官,不妨入凤阁为舍人” “也罢,便依你”武后点头允准,张柬之躬身下拜,谢过皇恩,并未向御座旁的上官昭容看一眼。 “张柬之所遗监察御史之缺,便由都水丞郑镜思升补,此儿出身大家,实心敢任,能做实事,朕心甚喜”武后很是熟练地操作着平衡之术,拂袖起身问道,“诸卿可还有奏?” 如此作态,显然是不想再听政,不少人利落地将奏本塞回衣袖中,眼观鼻鼻观心,表示海晏河清,没有大事了。 “如此,便……”武后迈步下了丹墀,正要宣布退朝,忽有通事舍人神色惶急,闯进大殿,腿脚不慎,在高高门槛上绊了一跤,人五体投地趴着,奏本密件却从手中飞出老远,打在了后排翰林学士宋之问的脑门儿上。 “陛下,榆关道安抚大使武三思、后军总管李多祚、涿州都督郑重、檀州都督张九节、濮州刺史姚崇联名上奏,大总管苏仁师悖逆投敌,下传军令谋害同袍,大周天军于黄獐谷遇伏惨败,麻仁节等将领并九万余忠勇壮烈殉国,赖野呼利将军率蓝缨军救援,李多祚总管死里逃生,重伤未醒,李尽灭趁势挥军攻城,幽州、檀州、涿州、崇州等地相继沦陷,众将汇集至胜州固守,契丹分兵猛攻蔚州,兵锋直指北都” 殿内顿时雅雀无声,权策与上官婉儿悄悄交换了个视线,各自苦涩浅笑,以朝局为情戏的好日子结束了。 权策闭目蹙眉,千防万防都是突厥,却未料到没放在眼中的契丹,还成了气候。 宰相班里,豆卢钦望摇摇欲坠,牙关咬得紧紧的,恨不能将苏仁师千刀万剐,战败犹有转圜,通敌卖国,罪不容诛,此行大大良机,却落得惨淡收场,非但没有起到振奋皇嗣士气的目的,日后怕要无端招惹许多猜疑,真真可恨至极。 “陛下,臣弹劾左羽林卫大将军权策妄议北都设立,陷我大周国祚于险境……” 这等时候,竟有人出来弹劾权策,紫衣蟒袍,河内王、金吾将军武懿宗。 武后缓缓转过身,盯着他,半晌无语。 第354章 松漠有雨(二十)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盘膝坐在案前,双目冰寒,视线有如实质,殿中有两人,跪着的,是皇嗣李旦,权策印象中,似乎很少有他站立的模样,都是跪着,一直跪着,趴着的,是河内王武懿宗,他趴着不是行礼,而是有伤,挨了二十梃杖。 殿中都是沉默,权策自踏入此地,便侧身垂首站着,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武后身后两侧,跪坐着的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也是如此,垂首静默。 许是气氛过于压抑,伺候的宫女一不留神,手一松,将捧着的白玉果盘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满堂静寂。 宫女赶忙跪在地上,口不能言,磕头如捣蒜。 武后瞥了她一眼,轻喝一声,“退下,去慎刑司领罚” 宫女欢天喜地叩头,倒退出殿,慎刑司乃是殿中省内设,处刑一向不严厉,极少要人性命,若是去内侍省领罚,那能活着出来的,都是祖坟冒青烟的。 “罢了,起来吧”武后的声音中带着叹息,意兴阑珊,“总归都是些不中用的,旦,苏仁师的处置,朕交给你,日后,多睁开眼睛,看看人心” “谢母皇教诲,儿臣定当尽心办理,让叛国逆贼得到应得之报”李旦扶着双膝起身,努力弯着腰身,只是腹部过于肥胖,弯得艰难,看得也只觉丑陋,尤其是与旁边身姿挺拔锐气勃发的权策一对比,更是不堪入目。 武后扶了扶额头,要强好胜一辈子,从没低过头服过输,只是在子嗣方面,她实在是硬气不起来,转头面向权策,沉沉问道,“权策,左羽林卫中,秉德所领宪兵,用途只是纠察?” “是的,陛下,宪兵哨队专职司掌军纪”权策躬身回答。 武后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又猛然站起身,双臂在御案上用力一扫,稀里哗啦将一应物事扫落在地,额角青筋隐现,胸前高高隆起的雪山急剧起伏,咬着牙低吼,“朕的十万大军,朕的大好江山” 噩耗传来已有数个时辰之久,武后一直风轻云淡,不见气怒,如同定海神针,安稳了朝堂恐慌凌乱,直到眼下,总算流露出些许烟火气。 “陛下,陛下息怒,陛下保重凤体”武懿宗趴在地上,像一条虫子一般蠕动上前,亢声大呼,“臣,臣愿领军上前线,与李尽灭不死不休” “母皇息怒,儿臣无能,愿亲赴北都,戍守国门,儿臣在,则北都在”李旦再次跪下,声量没有武懿宗那么高,却动了衷肠,眼圈通红一片。 权策在侧,看在眼中,只是躬身道,“陛下,契丹乃将军之事尔,不值深忧,臣为陛下贺喜,河内王奋勇,皇嗣诚孝,感天动地” 武后此际也注目在她身躯胖大的幼子身上,人同此心,何况母子,自能体会李旦拳拳真挚之意,只是听权策说得轻轻巧巧,心下颇不舒服,语带讥刺,“好一个将军之事,怎的,朕的羽林大将军,可有意挂帅东征?” 权策单膝跪下,“臣乃后生晚辈,不敢僭越挂印,臣以为,河内王在此兵火之际,诽谤北都大政,动摇军心,致使边关战事不利,罪莫大焉,观其仍有报效自新之意,陛下宜下诏申饬,发其前线领兵,戴罪立功” 话音落,武懿宗脸色大变。 这话却是精巧阴险,将黄獐谷之败反手扣在武懿宗的头顶上,轻巧抹过,一个戴罪立功,为大周二次挥军蒙上了一层遮羞布,至于武懿宗,立功可不赏,获败数罪并罚,头悬利剑,不得不倾尽全力卖命,要怪,只能怪自己祸从口出。 “呵呵,哈哈哈”武后咂摸一番话中滋味,忍不住大笑出声,再多难事,到了权策手里,都是圆融顺手得紧,浑然天成,当即下阶,来到权策身前,亲昵地捏着他下巴摇晃了下,“老成持重,周全稳妥,朕甚喜之,只是,卿一味藏锋,少年热血何在?” “陛下,臣愿赴东疆塞外,为河内王殿下赞画绸缪”权策温文一笑,他谨记古老的生存哲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一外姓,一仇人之孙,他还年轻,不用急,有的是时间,慢慢盘好这盘大棋。 “啊……”上官婉儿听到此处,失声叫了出来。 武后霍然转身,视线如刀,将上官婉儿罩定当场,“婉儿,何故惊异?” “陛下恕罪”电光火石之间,上官婉儿已经调好了表情,很是做作地掩住红唇,表情也夸张地做惊讶状,“臣妾只是想到,权大将军,或许又想去上清观抄经?” 武后眉梢一扬,似是看穿了上官婉儿的小心思,哂笑着转了回来,正巧看到权策盯着上官婉儿的阴森目光,一瞬即逝。 武后只当是上官婉儿的小小心机,要让权策像昔日西塞一样,上战场,又不得名分,不以为意,上官婉儿却心惊肉跳,倒不是为自己的失态,听到情郎要出征沙场,哪个女儿家又能淡定如恒?恰是因为权策的目光,武后看到的是阴森,她看到的却是严厉呵斥,吓人得紧,惧怕过去,又是一阵委屈浮上心头,即便明知在武后眼皮下做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万万大意不得,郎君警告是对的,可她就是觉得难过,很难过。 眸光闪闪,有点点水润掩藏在眼底深处。 万般皆是命,到底意难平。 谢瑶环像是一个美丽的树桩子,呆呆站着,手指轻抚着腰间的翠玉羽毛,她不要这样,一定不要。 武后嘴角微挑,看着权策迅速变成温良恭俭让的好少年,不由失笑,“你呀,却不是个会吃亏的,要去也好,只是不必到懿宗帐下,相反,临机大事,由你专断,懿宗,你可记下了?” “臣遵旨”武懿宗一身力气散尽,趴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有些昏昏然。 “陛下,关于隐身名目,臣有个建议”权策上前一步,沉声道,“臣请任性,因儿女私情,擅自离京远赴突厥,陛下加恩,虽黜免左羽林卫大将军之职,仍派重臣随从,命为副使,以全藩属礼节” 一席话出,满殿寂寂然,武懿宗勉力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怕不是个疯癫,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大郎,真大好男儿也”李旦不敢高声语,自顾自呢喃。 自污,罢官,出使藩属,样样桩桩,都在自废武功,反衬武后雍容宽厚,待他东征归来,不管胜败,不仅难封,恐怕还要因擅自离京之罪发落一番,一丝好处都拿不到。 武后闭着眼睛反复思索,易地而处,她绝难理解权策的作为,便是为谦冲自保,也做得过了些,除非,他对自己,对大周,是真心的,细细想来,权策黑手参与的朝争确实不少,对武家族人也是狠辣,却从未做过有损大周和自己的事情,反倒处处竭力维护。 “哎……”长长一声叹息,武后睁开眼睛,“那宫女,慎刑司如何处置的?” “陛下,慎刑司将那宫女驱逐出宫了”上官婉儿出门打问一番,回来禀报。 “李笊倒是好心”武后嗤笑,“倒也难得,传旨,升李笊为殿中监” “是”上官婉儿盈盈下拜,这便是爱屋及乌?自武后临朝称制以来,殿中监从来都是虚设,李笊算得是第一人了。 武后起身踱步片刻,又道,“瑶环,你懂些兵事,随权策同往,确保他安全,多上密折,免得朕担忧” “奴婢遵旨”谢瑶环面如清水,沉沉应命,心里有朵花缓缓绽放。 上官婉儿笔锋微抖,嘴角微扬,陛下啊陛下,怕是沉浸权术得失太多,跳不出朝局窠臼,郎君每每以白身调动大军行攻伐之事,军伍遍闻郎君大名而束手听令,待得他日,官职之谓,爵位之封,于我家郎君,复有何用? 第355章 松漠有雨(二十一) 长寿二年十月初一,朔日大朝。 武后当朝下制,诏命金吾卫大将军、河内王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领左豹韬卫、右玉钤卫,左、右金吾卫,万骑、焰火军等军共计十五万人出兵东征,左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万骑将军拓跋司余,焰火军副尉薛崇胤等一同出塞。 制令上,却是采纳了权策的说辞,武懿宗诽谤北都,前军不利,发往军前,戴罪立功云云,只是看排兵布阵,除了东都千牛御前守护有责,大周的百战精锐几乎倾巢而出,有心人自不难察知前方战事之惨烈,武后心中之雷霆。 上官婉儿站在御座侧后,双手笼着放在小腹前,腰背笔挺,如画的眉目肃然,颇有巾帼宰相的威严,只是袖笼之中,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磋磨着右手的无名指,那上面有一个绞丝的金环,用红色绿色的翡翠玉石,嵌了一朵小巧的花,正中间有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虽从未见过,只是亮晶晶的,到处都是斜面,四下里闪着光,讨人喜爱得紧,这是武崇行带进宫来的,戴在自己手指上,严丝合缝,宛如天生,上官婉儿悄悄皱了皱鼻子,心头柔情涌动,默默娇嗔,“惯会讨巧卖乖,骗人心肝的坏人” 偏过头,谢瑶环平素站立的位子上,已经没了人,心下顿时一空,神思翩飞,他到了哪里呢? “陛下,义阳公主府急报,左羽林卫大将军权策留书离京……”早就备好的戏码终于上演,涌出众多不明真相的朝臣出列弹劾,上官婉儿双目一凝,默默记下这些人的官位姓名,她给自己定下一个小小目标,郎君回返之前,要将这些人清扫出朝廷,免得郎君回来看到了,糟心添堵。 与剑南道一样,他在前方冲锋陷阵,她在后方稳固大本营,他们,从来都在并肩作战。 “……罢黜权策左羽林卫大将军之职,为保天朝体面,令侍中李峤、鸿胪寺卿邓怀玉出使突厥,令权策为副使……你二人立刻疾行出京,赶上那混账,行止进退,无需上报,酌情商定便可……” 李峤和邓怀玉出来领命,匆忙敛起官袍,小步疾趋,出殿而去,朝臣都是一头雾水,权策任性妄为,陛下竟派出两员重臣出京为他做面子,行止酌情商定,李峤弱势,邓怀玉是权策的人,那不是由着权策说了算? 是权策佞幸,恃宠而骄,胡作非为,还是说,陛下,糊涂了? “臣冬官侍郎宋璟,修筑驰道公务已成,回朝缴旨”宋璟面色沉重,他曾与麻仁节等人共同戍卫涿州,还起了些争拗,岂料,分道不过数日,阴阳已然两隔。 “卿远行辛苦,功勋卓着”武后闻言慰劳,“着复官秋官尚书,为朕理刑天下,莫失朕望” 宋璟听到恩旨,犹疑了片刻,俯首领了旨意,退回朝班,他如今已不是一人独行,个人得失乃是小节,大局成败才是要点,先接下也好,若有必要,再出京一次便是。 宋璟姿态清淡,朝中却疑云大起,方才出列弹劾的,颇感懊悔,瞧这意思,权策离京,定是另有内情,不免有人联想到契丹战局,莫不是权策出京是向突厥求援? 啧,不好说,不可说啊。 蔚州,呈盆地状,南部深山、中部河川、北部丘陵,涿州、崇州相继沦陷,蔚州成了北都并州以北唯一的屏障,留守府长史武延基发下军令,召集辖下各州铺兵折冲府兵马数万人,云集蔚州,抵御契丹侵袭,北部丘陵地带遍设营地,节节防御,壶流河南岸布置大军,据河而守,契丹主力在胜州方向,与武三思集结的第二梯队备御主力决战缠斗,在蔚州方向的是一支偏师,用以牵制北都留守府。 “杀啊……” 黄獐谷中,大批戴着蓝色盔缨的步卒身着重甲,挥舞着长刀,迎着骑兵猛冲,为另一支大周军队赢得撤退时间,谷口偏狭,逃窜的和追击的,都只能少量循序而出,这些步卒等得不耐,竟从谷外反杀到了谷中,陌刀飞舞,血流成河,到得最后,契丹的战马都不理会骑士的抽打,疯狂后退,也是奇观。 “快走快走……” “那个小童,小心……” 涿州城破,蓝色盔缨的大周军队奉命掩护黎民撤退,黎民不识轻重,大包小包的携带家资,扶老携幼,动作迟缓,这支军队严守军令,全程在后,多次分兵迎击,迟缓契丹攻势,此次掩护,他们的死伤,比在黄獐谷时,还要多上数倍。 一个士兵救护一名失散的小童,奔逃不及,被斩掉了头颅,身死之时,犹自以身躯遮掩住小童。 “啊……”壶流河北岸的契丹军帐里,伏铁石在梦中惊醒坐起,使劲闭了闭眼,耳边犹自回响着蓝缨军的口号。 “万胜,万胜” “精忠陛下,诚心长官,亲和同袍,爱护百姓……” “精诚亲爱……” 伏铁石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他还是千夫长,手下的兵丁却多了,只不过不是契丹人,多的都是奚人,人数多达七千余,只论数目,他算是万夫长了,分派这些人与他,并不是战功奖赏,而是为了让他作为偏师一部,来蔚州做冷门活计。 自黄獐谷之战后,那些热血沸腾,慷慨赴死的蓝缨士兵,便一直流连在他的梦中。 “活着,总得像个人呐”伏铁石拎起酒囊,自己灌下一大口,剩下的,全都咕嘟咕嘟倒在地上。 听着汩汩水声,伏铁石的脸上渐渐流出坚忍之色,将酒囊一摔,大踏步迈出营帐。 值守哨位的,都是奚人,伏铁石带着亲信伏松四周巡弋,碰上了奚人头领可度符,“大头领辛苦,听闻奚人擅长造作车辆,若头领无事,可否带我观瞻一二?” 可度符年近四旬,闻言眼睛一亮,奚车可是他们族人的骄傲,“千夫长有空,自是乐意,请随我来” 奚人营地里,各色车辆都有,排列整齐,用途各异,有的名贵些的,颇显工艺,“这些都是中原贵人喜爱的,想当初我父所制的车驾,曾在长安售出万贯高价,赢得贵人簇拥,陛下召见,极是风光……” 伏铁石静静听着,嘴角笑意越来越盛,“听闻奚人制车手艺父子相传,头领得令尊真传,想来技艺也是了得,只不过,眼下奚人饶乐河已在无上可汗治下,与大周兵戎相见,想去中原繁华之地,怕就不那么便给了” 可度符当即变了脸色,硬邦邦的道,“我奚人附从可汗,已经得了许诺,异日与大周议和,将迁徙驻在之地,由深山迁出,至安东都护府边城安居,与大周互市贸易” “兵凶战危,成败谁敢断定?可汗能算到他毁容受伤么?”伏铁石笑意深沉,“便是退一万步讲,一切如可汗所愿,又能如何?头领实心之人,却莫要忘记身担族人重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前事?奚人被契丹人奴役? 可度符望着他的背影,脸色阴沉一片。 “呵呵”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伏铁石返身便走,伏松紧跟在后,欲言又止,“千夫长,铁石大哥,您要……” 伏铁石回身看他一眼,吸了口气,随意地问道,“辗转多地,皮子卖不出去了吧?” 伏松脸色一正,脖颈处的筋脉不自觉抽动了几下,“只要铁石大哥想卖,就一定能卖出去” 伏铁石双手按住他的肩头,用力压了一压,声音沙哑低沉而有磁性,“跟着我,活出个人样” 伏松点头不迭。 第356章 松漠有雨(二十二) 黑沙城,后突厥南牙金帐。 天已暮,月如初,云曦公主一席白袍,漫步在苍茫草原之上,她身后百步,马蹄纷沓,扈从如云,如同一柄弯刀,怯怯环绕在她四周,生怕惊动了她。 契丹人黄獐谷一战扬名,震动颇大,首鼠两端、时打时停的靺鞨,深仇大恨、不死不休的室韦,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燕山脚下,后突厥统领大军的阿史那元镇,也不得不停下紧锣密鼓的战争准备,本是喧嚣的四战之地,却如此离奇的陷入了寂静。 他们都在等,都在观望,看大周会作何反应,契丹是一战成王,还是招致凶狠报复,都在两可之间。 一战之下,大周死伤十万人,这并不能令她这个天之骄女关心。 只是听闻,黄獐谷死战逃生的两个将军,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左羽林卫蓝缨将军野呼利,都是郎君的部下,却牵动她心肠不少。 “他会怪我么?” 云曦公主在一处矮山山头顿步,缓缓坐下,抱住双膝,暮色四合,草色衰败,河湖枯竭,凄静至极。 月光下澈,柔柔披散在她的身上,白衣白裙,圣洁有如天人,微微仰起脸,忧愁凝在眉尖,总不肯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晨曦微明,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默啜可汗亲自来到这里,见女儿脸色苍白,憔悴神伤,满身的力气和热血立时上涌,却又颓然散尽。 默啜可汗大步走上前,将女儿抱起,像是捧着最珍贵的明珠,“你无须担忧,大周人多,少了这十万,飞快又来十五万,李尽忠想要得意,还早了点” “可是郎君领兵?”云曦公主双眸顿时明亮。 “不是他”默啜有意逗弄女儿,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可是见了女儿黯淡的眸子,立时忍不住了,连忙道,“那奸猾小儿,私自离开神都,说是要来见你,大周的女皇帝还算疼他,派了个宰相,和鸿胪寺卿一道,陪他出使” “真的?”云曦公主小女儿家娇态毕露,见默啜点头,一张脸如山花绽开,灿若云霞,挣扎下来,在草地上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咯咯的笑声传出很远。 “大汗,边疆急报”一个骑士带来了一卷羊皮。 默啜只是一看,笑容便收了起来,抬起眼,云曦公主已经停下舞蹈,眼巴巴看着他,强笑道,“不是权策的消息” “我要看”云曦公主伸出玉手。 默啜可汗苦笑,将羊皮卷递给她。 “……十月初十日,定州、延州、夏州三州都督,各统兵马两万余,出城向云州方向集聚……” “……十二日,武懿宗领兵抵达北都并州,麾下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突袭涿州得手,云州都督令狐伦派遣兵马在两州驰道上遍设岗哨烽火台……” “……同日,李尽忠纵兵大掠,猛攻胜州,武三思等人龟缩不出……” “……十三日,拓跋司余和薛崇胤领大周万骑和焰火军昼夜急行军赶赴胜州……” 云曦公主快步冲进金帐,在舆图上指点一番,手指在云州上刻了一个指痕,脸色大变,“武懿宗要关门打狗?他们不想要北都了吗?” 默啜不言不语。 云曦公主猛地惊醒,武懿宗统兵在北都驻扎,显然是有守土之责,北都丢失,都是他的罪过,那,是谁在指挥打狗? 她语声微涩,“郎君,是来云州,打仗的?” 默啜想得更多,搓搓手指,颇感棘手,权策在云州囤积大军,只是为了打狗么?他后突厥的主力军队可都在东边阿史那元镇手里。 云曦公主迟钝了一会儿,以她才智,跳出儿女情长,自然不难察知其中凶险,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嘴角苦涩,“他不会怪我的,他只会防我” 晨风吹动,发丝飞舞,奔雷动地,竟是谁家旗鼓? 权策没有去云州,他到了胜州。 傍晚自南门入城,片刻不停,登上满目疮痍的北门城楼。 士兵们将死伤的同袍自城墙上拖下,城墙四周都是瓦砾,羽箭插得到处都是,城墙下,零落着刀剑残马,死伤枕藉,绵延出很远。 权策看了看城墙根下,契丹的尸首伤兵堆积在一起,摞起来很高,可见今日李尽忠是下了狠心要攻城的,大抵也是听了涿州易手,与云州连成一线,后路阻隔,有意攻城拔寨施加压力,迫使大周军队专注防御,不敢拦阻他撤离。 “权郎君,久违了”武三思带领一众文武官员上了城墙,脸色有些难看,胜州是他盘踞已久的地方,主力是他召集的地方军马,权策招呼都不用打,凭着名号便能入城上墙,如入无人之境,由不得他不忌惮,只是面上不露,和风一片,冲谢瑶环施礼,“见过谢娘子” “大将军,末将无能,呜呜……”背后的野呼利几个大步抢上前,跪伏在他面前,铮铮铁血男儿,像个幼儿一般,嚎啕大哭。 甲胄声稀里哗啦作响,涿州都督郑重,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相继取下兜鍪躬身下拜,檀州都督张九节、濮州刺史姚崇见状也忙即躬身拜见。 武三思和姚铸四顾之下,竟只有他们二人还站着,武三思干笑一声,拱了拱手,尝试压制一头,“权郎君为突厥副使,不知李相与大鸿胪何在?” “他们二人去了云州”权策将众人搀扶起来,一一还礼,并没有心情与武三思别苗头。 “报,南门有兵马至,军号万骑” 武三思蹙眉,环顾左右,“万骑何故来此?可是有诈?” “不开南门,令拓跋司余与薛崇胤领军自东西二门入,务必大张旗鼓,煊赫其事”权策脱口下令,伸手点了点城门下,“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洒下猛火油,让他们安息” “权郎君,下头,当还有活人……”姚崇脸色发白,有些磕巴。 权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转头向野呼利,“野呼,带我去蓝缨军营地” 武三思满腹牢骚愤懑,听到蓝缨军名号,都化作叹息,拱了拱手,“权郎君节哀” “权郎君节哀”众文武官员齐齐劝慰。 权策心中一凉,这些人如此郑重其事,蓝缨军,怕是不好。 蓝缨军营地,偌大校场,显得空旷,将士集结,头戴孔雀翎,沉肃如故,只是人数太少了,队列战好,权策一眼便能望穿。 他身子晃了晃,身后的谢瑶环上前抱扶住,也是满面凄然,犹记得,宿羽宫调露门前,四千精锐生龙活虎,耍着小心机与金吾卫斗殴,眼下,满身征尘,怕只剩下不足两成之数。 “各自散开,就原位”权策哑声下令。 呼啦啦,没多久,队伍便长长拉开,中间错杂的空位触目惊心。 “这一哨,只,剩你一人了呀”权策按照建制走动,走过每一个士兵面前,见一个蓝缨士兵站在末尾,前后左右空空荡荡,心下大恸。 “是,大将军,属下所在哨队,执行了涿州百姓转移任务”士兵抬眼望他,面目坚毅,眼中闪着灼热的光,不见悲戚。 权策点点头,走完校场,回到点将台,踉跄坐下,压了压手,令蓝缨军都坐下,默然相对,只有校场四周的火把猎猎作响。 第357章 松漠有雨(二十三) 壶流河北岸,契丹大营。 今日又是与丘陵地带的大周军队周旋交锋数场,大周军队意图在于阻滞契丹渡河南下,契丹兵马也只想着牵制住北都留守府的大军,都并没有决死一战的诚意,每日里见到敌军异动,便顺势调遣军队,彼此犬牙交互提防,令谁也不得自在。 “哟,这不是伏松嘛,这次收的皮子可是不少,怕能挣不少钱帛,若是不拿去赌,回头讨个婆娘也够使了”说话这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绫罗绸缎,光鲜无比,衣着作派,都不像是契丹山林中的行伍将军,反倒像大周都城里走马遛狗的纨绔子弟。 “伏松拜见小头人”伏松和他身后几个捧着皮货的兵丁一齐跪倒,大大的谄媚笑容把脸都挤烂了,这人是独活部部落头人之子,独活虬,也是这支偏师的主将,手中握着三千契丹精兵,比伏铁石杂牌拼凑的八千人有战力得多,处处压制伏铁石。 “战事危急时刻,竟还有人来收皮子,胆子大成这样,我倒想见见,不知可方便?”独活虬身后,闪出一个鹰钩鼻的干瘦男子,口中话语随意,眼睛却盯得死紧。 伏松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方便,方便,若您手中有皮子,自是最好,收货的是靺鞨人,狡猾得很,便是趁着这场战事,低价收高价卖,钱帛泼天一般,我为您引荐引荐,只是,照规矩……这个,您也是晓得的” 伏松捻了捻手指,显然是要做中人,从中抽成。 那鹰钩鼻细细看完了他的言行,嘴角一抹轻蔑的笑,扭过脸,拎了拎马缰,眼皮子都不再夹他一下。 “哈哈哈,你们瞧,伏松像不像一条守着肉骨头的野狗”独活虬乐不可支,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身后众多仆从应声大笑,走出去老远,仍能听到。 伏松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不以为意,只是口中嘟囔着反击,“当野狗也没什么,也不见小头人给条肉骨头来” 那鹰钩鼻似是整理鞍鞯,落在了最后,耳朵动了动,显然听到了这句话,疑心尽去,翻身上马,跟上独活虬。 “走喽,走喽,卖皮子,挣大钱”伏松吆喝了两声,带着人出了营地。 到得一处山路拐角,伏松猛地靠在山石上,大口大口喘气,手脚都在不停地哆嗦,要是方才,有一点异样流露出来,他必死无疑。 “铁石大哥,今日那老狗怎的如此谨慎?以往不是没碰到过我卖皮子,从没有问过,还出言试探我,吓死了,吓死了……”伏松喘匀了气,不解地问旁边人,正是装扮成兵丁的伏铁石。 伏铁石按了按头上的皮帽,踢了他一脚,“快些起来,独活虬不过公子哥儿,那老狗才是真正做主之人,他如此紧张,定是前线有变,此时举事,正当其时,晚一步,怕是人家就不要了” “好,走着”听了伏铁石一席话,伏松立时有了主心骨,腿脚轻快,在山林之中钻来钻去,很快就来到一处密林草窝掩映的通道前,要入内,只有一条通道,一线天,仅容一人通行,两侧都是高山峭壁,是天然的防御工事。 两个黑衣劲装汉子分据两边,全副武装,伸手延客。 “都可以进?”伏铁石有些诧异,他们一行人有近二十人,行事如此粗糙无序,绝非成事之兆,他可是信不过。 黑衣汉子抬了抬手,四下里兔起鹘落,不知有多少人影忽闪而过。 伏铁石尴尬一笑。 进入内里,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之地,里头人不少,主事的,却是三男一女,女的斜靠在一株红松上,用匕首修着指甲,男的一人渊渟岳峙站着,穿着一袭黑袍,温文儒雅,长发的中间一缕是白色的,像是个苦吟诗人,一人优哉游哉坐着,打扮随意,眼神灵动,第三个男子穿着靺鞨人服饰,点头哈腰,殷勤备至,想来只是小角色。 伏铁石用眼角余光瞥了伏松一眼,探问与他接头之人,伏松看了一眼靺鞨人,再往四周一看,摇了摇头,一直与靺鞨人同路收皮子的中原汉人不在此地。 “你不必再找,他另有要务,面见主人去了”站着的男子看得分明,摆了摆手,“你们可以叫我坐鹿罗汉,这位是玉奴,这位是占星,也是你要找之人的师父” 伏铁石躬身施礼见过,口中却是不饶人,“想来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贵主人派你们一同来此,看重之意,伏铁石愧领,只是又将接头人召回,想来在契丹暗中联络之人不止我一家,如此自相矛盾,伏铁石不解” “你不必多心”坐鹿罗汉性情冲和,含笑解释,“我等行事,自有一定之规,你是占星等人反复遴选出来的,主人也首肯了,并无其他,也不必瞒你,主人厌恶东北战乱连年,布局已久,着眼并不只在契丹一家” 伏铁石心神微动,大着胆子问,“贵主人可是河内王殿下?” “呸”玉奴当即啐了一口,清冷的面容厉色隐隐,“休要拿那等腌臜物事亵渎主人,我代主人问两个问题,答完之后,再论其他” “你们是有心归附大周,还是只为复兴伏部,领有契丹家园之地?” “家园?”伏铁石苦笑,他的家早没了,“我二人愿归附大周天朝,沐浴教化,子孙后代诗礼弦歌,不做蒙昧野人” 玉奴点点头,眉头一拧,再问道,“若有朝一日,令你平定契丹,当何为?” “诛其上,牧其民,同轨同文同法”伏铁石面目冷硬起来,“请上复贵主人,莫要虚言应承,若这一条做不到,伏铁石终有一日,会再做叛逆之事” 玉奴听到这里,眼神带上了一丝隐隐的敌意,看了他良久,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一直坐着无所事事的占星悄悄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他擅长阴招用毒,短兵相接非他所长,还是先自保为上。 “呵呵”玉奴很没诚意地笑了,翻了个白眼,抱拳拱了拱手,“主人会喜欢你的,日后腾达了,千万记得在主人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多分派些能近身的差事也好” 话到末尾,已是幽幽叹息,紧张的氛围才破去,又染上了点粉红色。 “咳咳”坐鹿罗汉清咳一声,理了理一丝不苟的黑袍右衽,沉声道,“既是如此,大家便都不是外人,眼下你可有当务之急,我等可为你解忧,聊表诚意” “我,可能面见贵主人?”伏铁石小心翼翼地问,这些人对他们的主人奉若神明,他可是不想再被人啐一口。 “主人暂时不便行动,待时机合宜,自会引见”坐鹿罗汉面露为难之色。 “那便罢了”伏铁石也能理解,贵人总是事忙,“敢请劳驾,除去独活虬及其亲信,助我独掌这支偏师” “此事可行,你且将他的日常饮食起居习性道来”危机解除,占星大喇喇地走过来,拍了拍伏铁石的肩头,“我定会与他一个合理的死法,不着半点痕迹” 伏铁石听他话说得满,活像是在吹牛皮,本能地流出些不信任。 “哈哈哈” “咯咯咯” 坐鹿罗汉与玉奴不约而同大笑。 “你莫要不信,只要与我创造些机会,独活虬必死无疑” 占星气急败坏。 第358章 松漠有雨(二十四) 胜州,李尽忠再度重兵攻城。 与以往相同,你来我往,流矢满天飞,只是在契丹的全部攻城步卒、大部分骑兵进入城墙百步距离之后,城墙上飞下无数铁疙瘩,落点远近错落有致,大部分落在骑兵方阵的中央部位,少部分落在步卒前排,巨响如雷,弹片四射,人仰马翻,残肢断臂乱飞,惨叫嘶鸣之声不绝于耳。 爆炸之后,步兵最先有反应,呐喊声连连,疯狂往后方跑,骑兵方阵中间如同犁过的土地一样,翻出一个长条的空白地带,前后马匹骑士都大为惊怖,有的狂奔向前,有的转身向后,还有的没头苍蝇乱窜,自相踩踏,将撤退回来的步卒踩死踩伤无数。 “向前,只有向前才有活路”契丹的将军们试图挽回局面,派出军法队,挥刀斩杀了数百向后撤退的步卒和骑兵,逼迫全军继续向前。 这一番铁血手段,起到了作用,混乱的局面得到缓解,全军并力向前,骑兵再后掩护,步卒们抬着云梯和攻城锤冲向城墙。 “嗖嗖嗖” “轰轰轰” 又是一轮铁疙瘩从天而降,这一轮开启之后,便不曾停止,漫无目的,显然进入了自由投射阶段,四面八方都是巨响惨叫,契丹士兵好容易鼓舞起的斗志再次一扫而空,呜哩哇啦嚎叫着四下奔逃。 在此时,后方传来鸣金收兵的命令,令本就散乱的契丹士兵更是争先恐后,好一通践踏冲撞。 城墙上,薛崇胤挺胸拔背,肃立在墙垛后,眼看着契丹人挤成一团,十分密集,且在百步的边缘,立即挥手一指,“投射一轮,撤” 焰火军士兵闻令,当即后撤一步,观察了一番,选定了各自的目标,抡圆了手臂,将手中的铁疙瘩扔了出去。 “叮当” “轰轰……” 整队撤离的焰火军迟疑了一瞬,竟然有两枚铁疙瘩撞在了一起,在空中凌空爆炸,巨大的火球和四射的铁钉弹片看上去极为骇人。 “快跑呀,是天雷……” 契丹士兵心胆俱裂,惨叫一声,拥挤踩踏更为疯狂。 薛崇胤挑了挑嘴角,眼中露出一丝得意雀跃,这是他第一遭领军实战,虽不能说是取胜,但至少是杀伤了不少敌人的,当先迈步撤下,焰火军兵员齐刷刷跟上,此军仅有千人,千人如一,脚步踩在城楼地砖上,震动不已。 “焰火军威武,焰火军万胜” 欢呼声由城墙守军蔓延开去,继而满城都是,此起彼伏,军心民心,前所未有的高涨。 薛崇胤停下脚步,向着四面依次并腿抚胸,行了军礼,继续前行,所有人眼中都闪着灼热的光芒,荣誉的滋味令他们胸膛滚烫,薛崇胤想起了权策的话,“焰火军人数虽少,却是大周军伍变革的火种,是威武之师,也是君子之师” 胜州都督府,权策的书房,他伏案查看舆图,听到了满城喝彩声,笑了笑,他甚至能想到薛崇胤眼下的模样,也能想到引军归营之后,他定会立刻前来找自己炫耀。 “权郎君,为何不令我乘胜追击?”表功的没到,抢功的却先来了,拓跋司余神情愤愤,“契丹人已成乱军,若万骑倾巢追击,以车悬阵盘绕,至少可歼敌万人” 权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想了想,没有做详细解释,只是给了一颗定心丸,“万骑之用,不在此处,你的战场,在辽东沃野,不在城下,你要担忧的是万骑人马的体力,能不能连轴作战,而不是担忧没有作战立功的机会” “好,那我便等着”拓跋司余信任权策,听他说了,便不迟疑,屁股才挨着坐榻,就又站起身,胜州是粮秣物资囤积之地,马匹也有不少,且先去找姚铸讨要,弄个一人双马的配置,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权策闭目沉思,他之所以不用全力打击李尽忠,是为避免削弱过甚,惹得狗急跳墙,变成四处袭扰的流寇,收拾起来更加艰难,而且契丹偏师那边,伏铁石新附,他不放心,让他沾了族人的血,才能真正为大周所用,李尽忠便是最好的磨刀石。 “笃笃”门扉叩响,谢瑶环巧笑嫣然,闪身进来,手中端着个漆盘,里头有一杯清茶,几样甜点,出征在外,耳目清净,是难得的相处时光,她分外珍惜,“大郎莫要过于辛劳,且休息片刻” 权策睁开眼,招招手,“瑶环来得正好,你统领内卫,识人辨人颇有所长,且随我一道,去见个人” 两人简单做了修饰,只带了绝地一人,去了胜州城一处隐蔽的茶楼。 “属下咒日,叩见主人”一个青年汉子,面皮白净,还有些腼腆,一看便是纯良诚恳的实心人,与卜月差不多,这怕不是占星的恶趣味,他自己是个刺儿头,找的徒弟,个顶个的乖觉听话,有点祸害良家少男的意思。 “起来吧,与我引见这位客人”权策没有多作客套,直入主题。 “在下是靺鞨人,得了几家部落的授权,与大周谈一谈,找到些联手合作,平息刀兵的方法”旁边的靺鞨人,面色黝黑,面貌粗犷,穿着的虽是靺鞨服饰,却穿金丝走银线,很是华贵,不待咒日介绍,主动开口,“只是靺鞨穷乡僻壤,人丁不旺,即便能做些事,怕也有限,只盼大周天朝多多扶持” 权策面如平湖,“我在神都见过大祚厉,不知他意下如何?” “酋长也提过权郎君,总说您丰神俊朗,才貌双全,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酋长向来不理俗务,若是大周有诚意,想来,他定是乐见其成的”那靺鞨人意思很明白,要诚意。 权策做出感兴趣的模样,又问了些具体事项,缓缓将此人以及他背后之人的价码套了出来,却是好大一个天价,不只要原本权策许诺的松漠之地,连辽东之地都要,还要海量的钱帛物资支应军饷。 等到那人离去,谢瑶环咋舌,“靺鞨人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咒日,设法除掉他”权策也觉得好笑,对方许是有坐地起价,落地还钱之意,只可惜,他却没有如此耐心,“将他联络的几家部落头人与大周暗中勾连的消息,传扬出去” 要么是大祚厉,要么是契丹人,总有人会出手灭掉这些黑心胆肥的土包子。 “是”咒日脸颊有些涨红,“属下办差不利,请主人责罚” “我不责罚你,你自去见你师父领罚”权策心存不良,有意戏弄道。 咒日脸颊更红,有些惶急,“求主人体恤,发落属下,师父责罚,花样百出,属下防不胜防” “哈哈哈”权策大笑,谢瑶环掩嘴,没有笑出声,只是眉眼流盼,笑意嫣然,靠在他身上,轻轻打了他一下,似是嗔他欺负人。 咒日承受不住取笑,急吼吼慌乱告退。 谢瑶环扭了扭腰肢,坐在权策怀中,红唇轻触着他的脖颈,鼻息微微,“郎君,靺鞨人那边,便让内卫出些力气吧,指望他们策反,或许不行,挑祸起乱,却是好手” “也好,有力气对外头使,总比对里头使要好”权策点头应允,内卫满手血腥,立下点战功,也算是赎罪了。 不料,不知哪一句惹得谢瑶环不悦,拧身起来,狠狠掐了他一把,哼一声,气咻咻离去。 权策一头雾水。 第359章 松漠有雨(二十五) 胜州城外,契丹大营。 李尽忠像是一只老雕,盘踞在虎皮座椅上,声音冷飕飕的,“战损如何?” “可汗,此战,我军死四千余,伤六千余,失踪……失踪了五千多人”跪地禀报的,是他的亲军千夫长,颤巍巍说着几个数字,自己都心惊肉跳。 “失踪?”李尽忠声音冷冽,冷哼一声,“跑的是哪个部落的?” “是纥便部,头人领着,趁乱跑的,还卷走了不少的粮食”千夫长眼神闪了闪,纥便部乃是孙万荣的舅家所在的部落,一向自行其是,跋扈不群,对李尽忠阳奉阴违,不是一遭两遭,李尽忠为了大局,都隐忍过去,岂料这次,听了几声爆炸,竟然连临阵脱逃的混账事都做了出来。 “跑?哼,跑了倒好,清净”李尽忠冷笑,“他要是能将纥便部的勇士们带回辽东,也算是做了一桩功德” 千夫长琢磨了下,咋咋舌头,要跳出大周的包围圈,便要绕着涿州绕一个大圈,几人几十人倒有可能,兴师动众五千人,可能性太低。 “你退下吧,去将独活头人、芮溪头人给我请来”李尽忠挥挥手,盘算着自己的家底,满打满算,不足五万人马,胜州久攻不下,人困马乏,是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两位头人的营帐就在附近,来得很快。 李尽忠招呼他们落座,命人拿来酒囊,问出了心中所想。 听了李尽忠的咨问,独活头人灌了一大口酒,立刻开口,显然是早就想过,“可汗,我是大老粗,有一说一,我的想法,咱们撤了吧,向前打打不出来,大周兵马源源不断,跟那巨蟒似的,耽搁得越久,勒得越紧,不如趁现在,豁出去趟开云州和涿州之间的封锁线,杀回东北山林里,跟孙万荣头人合兵,到了那儿,那就是咱的天下了,不怕他谁,而且啊,以我的经验,大周的将军啊,都只想着立功,只要咱们要退,没人会较真追着咱们打” 李尽忠点头附和着,“说得在理”,只是脸色却沉了下来。 芮溪头人看在眼里,连连摇头,“独活头人说得不对,咱们打生打死两个多月,死了多少勇士,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旁的不说,靺鞨、室韦的贱人,一定会扑上来咬咱们,后突厥在燕山那里,还屯了大军呢,我想啊,退还是得退,但是体面还是要,先打个气势如虹的胜仗出来,再风风光光回去,找机会向神都的女皇帝服个软,说几句漂亮话,封号赏赐,定是少不了的” “说得轻巧,我给你算算”独活头人一口浓痰吐到地上,早就看芮溪头人个马屁精不顺眼,捏着粗壮的手指头比划,“并州、蔚州、云州、涿州,眼前的胜州,都有重兵大将,你能打哪个州?你打下一个,我脑袋给你当夜壶” 芮溪头人梗着脖子不服气,“当日苏仁师还不是十万大军,可汗还不是都给拾掇了,只要动脑子,有什么不可能?” “大周那么多兵将……”独活头人一跃而起,在他眼前挥舞着拳头。 “且慢,大周将领都爱功劳,都想抢功劳,我要是把招降的大功劳送出去,他们会怎么做?嘿嘿嘿”李尽忠眸光大亮,奸诈的笑声喜气洋洋,力不如人,总算又找到了使阴招的感觉,舒坦。 “可汗是真要降?”独活头人和芮溪头人都皱起了眉头。 “混账话”李尽忠叱骂一声,拍着芮溪头人的肩膀,傲然一笑,“不过是以投降做饵,去图谋你说的一场大胜,哈哈哈” “可汗英明,但是向哪个投降,最能得利呢?”芮溪头人紧跟着捧上。 “且待我细细斟酌,选个妥当的人选,这盘棋下好了,我等未必不能反败为胜”李尽忠声音低沉渺远,三角眼中,机谋深深。 傍晚时分,胜州都督府,凉亭里。 权策忙里偷闲,与郑重隔着桌案,对坐小酌,权策的膝盖上,坐着郑重的大胖儿子郑冀,小小的人儿,已然颇有阅历,是经历过战火的人了。 虽是偷闲,还是有些公务要了解,尤其是人,郑重将自己的见闻理解一一道来,“姚铸以谄媚为能,无德无术,张九节德行俱佳,可用之才,只是家仇太重,有些偏执,唯有姚崇,此人精明强干,颇有胆魄,可担重任” 权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武三思那榆关道安抚大使行辕,关防如何?” “不甚紧密”郑重轻咳了一声,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姚铸身边,有张九节的人” 权策诧异,“张九节怎会对姚铸用间?” “都是仇恨迷人眼”郑重叹气。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权策岔开话题,说起了私事。 两人倾盖如故,兄弟相交,阔别已近四年,互道别来情景,郑重感慨,“说起来,我还未曾见过弟妹,约两年婚期,届时你已二十有二,却与我成婚之时年纪相同” 郑重的妻子甄氏权策是拜见了的,听他提及云曦公主,停杯默然片刻,苦笑道,“若你想早日见她,却是不难,火中送碳难,锦上添花易,待李尽忠败相已露,他那松漠辽东两地,有的是人会去撕咬,后突厥,当不例外” 郑重收了口,良久后,叹了口气。 “郑兄不必纠结,怎么见都是见,若能兵戎相见,也是奇景”在郑重面前,权策毫无顾忌,悠然自嘲,俯身将额头抵着郑冀的小脑袋瓜,戏谑道,“乖乖贤侄,快些长大,叔父为你寻一绝代佳人为妻” 郑冀却哪里懂得绝代佳人能不能吃,脑袋发痒,只管咯咯直乐,藕节一般的手臂胡乱挥舞,腿脚也一蹬一蹬的,欢脱得很。 不远处,甄氏和谢瑶环带着一行侍女漫步走来,撤去桌案上的残羹冷炙,换上爽口清淡的小菜,见状也是喜欢,“都说君子抱孙不抱子,原以为只有夫君不拘泥常理,却不料小叔也是这个性子,没个严厉的长辈,日后这孩儿却是难管教了” 谢瑶环侧坐在权策身旁,与他挤了一张坐席,也是凑了脸蛋过去逗弄郑冀,这小子却像是饿了,淌着哈喇子的嘴巴,扑上来,就在她脸上啃了一口。 “呀……”谢瑶环唬了一跳,扒着权策的肩膀躲到他身后,郑冀以为在做游戏,笑得前仰后合,更是欢实了。 谢瑶环童心大起,便依偎在权策身上,与他玩闹了起来。 郑重眉头微蹙,闹不明白他们二人是什么路数,茫然往旁边看去,甄氏冲他使了个眼色,举起酒壶为两人斟酒,满满一杯。 郑重福至心灵,举杯邀饮,“大郎,来,将那臭小子交予谢娘子,满饮一杯” 权策举杯相应,没片刻,甄氏也举了白玉酒杯来敬他,权策自没有二话。 没多久,暮色渐深,权策醉眼朦胧,渐渐觉得有些不对,这郑重两口子竟是存心要放翻他是怎的,可惜他醒悟得晚了些,又是几杯就下肚,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甄氏搀扶着也已经五迷三道的郑重,抿嘴道,“哎哟,却是失礼了,谢娘子,我家夫君酒醉,犬子年幼,怕看顾不得小叔,劳烦你了” 谢瑶环檀口微张,面上有几分佩服,这郑夫人却是深藏不露,饮了那么多酒,面不改色心不跳,再琢磨她话中之意,不由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看人。 “呵呵”甄氏轻笑了一声,扶着郑重去了。 深秋白露,夜间凝霜,门外风寒,室内红烛冉冉,照出一室春意。 第360章 松漠有雨(二十六) 清晨,权策自睡梦中醒来,头痛欲裂。 一只微凉的玉手伸过来,覆在他的额头上,手指灵巧地揉按,舒适难言。 权策睁开眼,视线有几分躲闪,不敢直视谢瑶环柔情万种的眼睛。 只是视线游移开去,又看到轻纱低下,一条玫红色的诃子,粉腻成堆,瓷白如雪,上头有些发青的手印痕迹,很是刺眼。 “看甚?”谢瑶环气弱的娇嗔一声,掩了掩衣襟,却不是掩盖春光,而是掩盖伤痕。 权策歉疚地笑了笑,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拿开,在手印上轻轻抚了抚,嘴唇动了动,万语千言只剩下一句,“亏待了你” 谢瑶环身体一阵酥软,倒在床榻上,用胳膊肘支撑着,才不至压到权策身上,甜声一笑,用脸颊在权策的额头上磨蹭着,“哪里有亏待?我比,比好多人都幸运得多了” 权策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将她拥紧,“未曾识得你心意,是我的不是,还盼你莫要介怀,且看日后,定用心相待” 谢瑶环嘴角勾起浅浅的笑纹,耳鬓厮磨片刻,脸颊蓦地红了,直起身来,自床榻尾部爬过,细细查看了一番,神情更是局促,“郎君,你该起身了” 权策虽不解,也晓得女儿家惯有小秘密,顺从地和衣起身,出外间洗漱。 待他走远,谢瑶环立时跳下床榻,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勉力站稳,将锦被移开,入目便是一片殷红,连忙红着脸将整张床单收起,细细叠好,抱在怀中,努力回想自己的青春韶华,都在宫中,与阴谋诡计争权夺利为伍,似是并没什么好追忆的,转而想到昨夜云和雨,郎君全然没有平素温柔模样,很是令自己吃了不少苦头,不觉痴痴入神。 “主人,檀州都督张九节求见” 门外响起通传声,惊醒了她的遐思,理了理发丝,坐在锦墩上,开始打理妆容。 “权郎君,武三思与契丹李尽灭有勾结,还请您妥善布置,以防不测”张九节拎着袍裾,几大步跨进门,额头上冷汗涔涔,语声急促。 权策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一跃而起,刚要追问,却又转念一想,武三思是大周皇帝的侄子,皇室嫡支,一字亲王,富贵已极,与契丹勾结,有百害而无一利,心绪渐渐安稳下来,皱眉凝视着张九节,“张都督何出此言?” 张九节急得直跳脚,顾不得礼节,冲到权策面前,唾沫星子四溅,“权郎君,姚铸亲口说的,武三思得了李尽灭的密信,安排他今夜出城与李尽灭的人会面,这不是勾结,又是什么?” 权策眯了眯眼睛,昨夜郑重才告诉他,张九节在姚铸身边安排了暗人,他今日就来告了姚铸的密,是巧合?还是说,张九节在这胜州都督府也有耳目? “张都督,如此阴私之事,你是如何得知?”权策眼中警惕一闪而过。 张九节闻言大震,脚步踉跄着退了半步,张口结舌。 权策神情冷峻,步步紧逼,“不明不白,要我如何信你?” 张九节眼圈蓦地变红了,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地,声音颤抖,说不出的挣扎,“下官有罪,对同僚行鬼蜮之事,律法情理,皆不能容,我曾饱读之圣贤书亦不能容” 既是开了口,张九节惨然一笑,不再保留,“权郎君来此之前,武三思主理防务,其人色厉内荏,不谙兵事,屡有媾和之意,契丹与我血海深仇,我又如何能忍?只是官位低微,无法进言,便设法在姚铸身边安插了耳目,以便及时应对” 话说完,张九节委顿在地,脸上血色尽去。 权策端坐着听完,站起身,将他搀扶起来,可叹这大周,地方官员羞耻感仍在,中枢里尔虞我诈,腥风血雨,细数之下,却无一好人,“非常之时行事,论心不论行,张都督无恶意,不必为此介怀,此时波谲云诡,万不可失了锐意之心” “多谢权郎君宽慰,应得之罪,下官不敢逃避,只是如今武三思动向可疑,眼下战局虽好,契丹主力却在,不可不防”张九节将所谓罪过一语带过,仍是急切劝说。 “我既知晓此事,你不必再挂心”权策直视着他,他不担忧武三思,与李尽忠联络,不外乎为了谈和招降,独享大功,兹事体大,必有动静在先,见招拆招即可,反而是张九节令人忧心,开口多说了一句宽勉他,“我可应你一诺,天道好还,契丹贼子作恶多端,绝不能得善终” 张九节望着权策年轻的脸颊,点点头,他信服,又跪地三拜,“下官多谢权郎君,但有驱驰,愿效犬马”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权策不免叹息一场。 “郎君,他怎的了?”谢瑶环自内室转出,做妇人打扮,淡妆浓抹,眸光流盼,风情万种,与以往清冷淡漠的模样迥然不同。 权策欣赏了良久,才转过脸苦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那郎君便是祸害,大大的祸害,咯咯咯”谢瑶环双手环过他腰间,脆生生地笑着说道。 权策微笑,轻声道,“或许吧,昨夜,我便当了回祸害了” 谢瑶环羞窘不已,撒娇痴缠,权策含笑与她打闹,眸中深处,阴霾一片,他已然决意,只要不涉根本,便放纵武三思一回,一介沙场新丁,敢与百战老卒李尽忠共舞,倒是勇气可嘉。 俯首嗅了嗅怀中幽香,他确实像个祸害了。 红山达坝,契丹边境之地,靺鞨人几个月前由此踏入契丹,数月之后,他们绣着长白山图腾的白色大旗,又回到了起点。 五个堆成山头形状的干柴垛,将昨夜中毒而死的五个头人掩埋在里面,点燃火把焚烧,萨满祭司摇动铜铃,念诵着嘤嘤嗡嗡的经文,超度亡魂。 大祚厉亲自参加了他们的葬礼,到此刻,犹自心有余悸,若不是昨夜长子大祚荣冒失闯入帐中,打翻了他的酒壶,今日焚烧超度的,应当有他一个。 “酋长,粟末头人与黑水头人领兵打起来了”肃穆的场合,带着尖叫的禀报声格外刺耳。 靺鞨有七大部落,彼此有纠葛再正常不过,兵戎相见却是极少的,大祚厉拧着眉头,厉声喝问,“何故?” “黑水部有人向粟末部的水源投毒,药死了好几个村落的人丁和牲口,呀……”报信的人连一声酋长饶命都没有说出来,便被大祚厉削掉了脑袋。 “传令,集结兵马,跨过红山达坝,攻击柳城,哪个部落过时不来,我亲自去灭了他”大祚厉迈步横行,乱蹦乱跳的萨满祭司挡了他的路,被他一脚踢出去老远。 “父亲,这是为何?”他的长子大祚荣,壮硕的大小伙子,才十七岁,有勇有谋,是部族的希望。 “大周,有人不高兴了,我呸”大祚厉脸上青红交替,有屈辱也有无奈。 “或许,咱们靺鞨一开始卷了进来,都是大周的手笔,若多忍一时,不贪松漠之地,当不至于有今日骑虎难下”大祚荣自以为很聪明地补上,两者确实很相像,当初靺鞨攻击契丹,就是因为有数十个部落的头面人物被杀。 浑然没看到,他的父亲,脸上涨成了猪肝色。 壶流河北岸,契丹大营。 伏铁石如愿坐上了军帐主位,他没有多少欣喜之意,侧着脸,向着西北方向,微微仰起头,眼中闪着火花。 那里是胜州,得胜之州,那个神秘的主人在那里,不知他是否拟好了他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第361章 松漠有雨(二十七) 胜州都督府,议事堂。 武三思官位、爵位都是最高,坐主官之位,只是他这主官却眼巴巴望着下列左首第一位的权策,似有所求。 “殿下千金之体,怕不宜轻身犯险”权策蹙眉摇头,拒绝了武三思的要求,“若殿下有所措置,尽可道来,只要可行,满座大将都可独当一面” “权郎君,檀州距此并不远,又有大军护持,哪有犯险之说?”武三思毫不气馁,继续劝说,“檀州沦陷已久,黎民泪尽,本王为相,久有吊民伐罪之心,权郎君还要拦着本王不成?” 权策沉吟不语,他对面跪坐的姚铸按捺不住,插口言道,“权郎君,胜州之地,名为梁王殿下主导,实质如何,你心知肚明,殿下不为己甚,退避三舍,只是为免脱逃之讥,才前往檀州攻略,其意不在必成,多一点策应,于我大周,有利无害,你如此推三阻四,莫不是存有私心,要圈禁王驾不成?” 此言一出,气氛骤然紧张,不少人盯着姚铸,神情不善,薛崇胤爵位虽高,军职却低,忝列末座,当即反唇相讥,“姚副使,我劝你慎言,若是梁王殿下出外领兵,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能负责不成?” “我……”姚铸很想硬气,但他硬气不起来,权策来此不久,有李多祚和野呼利等大将打底,有郑重和张九节等地方武官带动,有蓝缨军血染的名望,再加上焰火军取得大胜,军纪森然,立时便赢得各地武将之心,榆关道安抚大使行辕门可罗雀,凭他手中辎重兵马,绝不敢任性。 武三思离席起身,放低了姿态,“权郎君……” 权策也站起身,“殿下决心已定?” “正是,不瞒你说,本王也惜命,我已行文河内王,请他自北都派出精锐作为攻城主力,我为侧翼,檀州的契丹禽兽,绝无幸理”武三思带出了自己的干货。 权策无奈地点点头,“既是殿下已布置妥当,便祝殿下旗开得胜” “权郎君且慢”见权策起身转身欲走,武三思赶忙拉住,“郑都督久经战阵,威名远扬,我有意请他随行,不知你意下如何?” 权策好笑地回身,拉上武懿宗打当头炮仍不放心,还想着将他的心腹带上,一旦有异,令他无法袖手旁观,这武三思,又想独吞滔天功劳,又是畏敌如虎,倒是有趣得紧。 “此事不妥”权策果断回绝,“我已禀明陛下,不日启程前往云州,与突厥人会面,郑都督要随我同行,恐不得其便” “那,便劳烦野呼将军……”武三思退而求其次。 “下官愿往”檀州都督张九节主动请缨,“檀州乃我守地,家人亦长埋于此,下官愿从殿下,克复檀州,以赎罪过,请殿下、权郎君成全” 武三思咂咂嘴,颇有不足,不置可否,权策深深看他一眼,感觉到他身上的悲凉之意,点点头,拱拱手,轻声道,“张都督,再会” 张九节笑了起来,不答话。 权策将双手笼在袖中,踱步出了议事堂,迎着入冬的硬风,深吸了一口气。 长寿二年十月中,榆关道安抚大使、梁王武三思率副使姚铸、檀州都督张九节等人并两万兵马,向檀州方向进军,同时,神兵道行军大总管、河内王武懿宗亲率数万大军绕过蔚州北上,兵锋直指檀州。 权策令李多祚与薛崇胤等人坐镇胜州,自领万骑将军拓跋司余、涿州都督郑重并谢瑶环等人,北上涿州,与驻守此地的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短暂晤面,沿新修筑的驰道,直奔云州。 云州之地,已成重兵要塞,四州边军,计有八万余,各自扼守要冲,四下里旌旗招展,杀气冲天。 入云州界不久,令狐伦便带着韩斋、来冲和卢炯三人策马拥众而来,风驰电掣,四人都是年纪轻轻,意气风发。 权策勒马而立,四人滚鞍下马,齐齐抱拳躬身,口呼“将军”。 这是旧时称呼,彼时权策为东都千牛卫将军,东征越王李贞,算得千牛首战,所向无敌,心气干云,凭吊古战场立下军魂,打下权策在军中声望根基,谁能料到,时移世易,竟还能在这北塞边疆,天高云淡之地重新聚齐。 “哈哈哈,韩兄,高升一地长官,还能避战否?”郑重见了故交,欢喜不已,揪着韩斋打趣,当初东都千牛出征,权策的得力干将,只有韩斋一人未去,其后东都千牛大名远垂,再也未曾出征,韩斋也失去了唯一一次出征机会,引为平生憾事。 “郑兄休要得意,想你当初,比我官高两级,如今却已经拉平,羞也不羞?”韩斋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 “韩兄,你那延州军中,怕是要短上些许粮秣”冷不防,令狐伦也出声了,他当初是千骑将军,比韩斋高两级的,现在也拉平了,被韩斋的话尾扫中,岂有不反击之理。 “令狐兄慢来,今夜我延州军值守突厥使团,食不饱力不足,若是有所差池,怠慢了云曦殿下的娘家人,怕是将军饶不得你”韩斋嘴皮子利落得紧,三言两语将权策绕了进来。 权策自不与他计较,挥了挥鞭子,“都是自家人,谢娘子你们也是熟识的,不必多作客套,公务要紧” 几人脸色一肃,躬身一礼,齐齐上马,“将军请” 马鞭一挥,如同巨刀劈下,千军万马潮水般分列两旁,权策一夹马腹,当先驰骋,郑重立刻挥鞭跟上,拓跋司余拱拱手,“诸位,献丑了” 高吼一声,“万骑” 马蹄声如雷阵,一条黑线蔓延至地平线外,由千骑而万骑,令行禁止,本色未改,黑压压如乌云压城,迫力逼人,四州边军虽算得精锐,但却未曾见过这等齐整威严的阵势,不由有些骚动。 “令狐兄,如何?”卢炯胸中热血为之鼓噪,强自压抑,见身旁的令狐伦目不转睛,出言问道。 “欣然欲喜,怅然若失”令狐伦心潮起伏,拨转马头,延请谢瑶环,“谢娘子,请” 谢瑶环正在极目远望,万军之中,独此一人,那是她的郎君,听到令狐伦的招呼,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云州城墙上,宰相李峤与大鸿胪邓怀玉居高临下,视角绝佳,赞叹连连,“以此破敌,何敌不摧” 云州城外的突厥使团,也被滚雷般的动静惊动,阿史那将军一跃跳上一座小丘,眼见心心念念的男儿,手挽千军万马而来,水银泻地,矫健如龙,不知是喜是悲。 “郎君,修罗参军,可不好听呢” 第362章 松漠有雨(二十八) 云州城外,突厥使团营地,坐而论道。 突厥不喜中原人的坐榻桌案,大周对突厥席地盘腿而坐更是极力反对,两厢僵持不下,取了折中,摆放了坐榻,不放桌案,一同跪坐。 突厥使节是统叶护阿史那元镇,高大威猛的粗豪汉子,默啜可汗的心腹之人,他此来与意图不明的权策会面,得了默啜全权授权,若权策流露出意志不坚,或行事不密之处,立时可调兵自燕山南下,与契丹夹击大周,解救李尽忠,击溃大周边军,其后再杀个回马枪,挟持李尽忠,鲸吞早就垂涎三尺的松漠之地,女皇帝那儿,顶多不过是一封认罪奏疏,几千几万匹牛羊便可了结的,谁让她是泱泱天朝上国呢,还能跟蛮夷藩属计较不成? 阿史那元镇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面上神情却是冷峻,指着权策身后跪坐的谢瑶环,厉声喝问正使李峤,“李相爷,大周是礼仪之邦,当此军国之议,何以会有侍婢下贱之人?莫不是刻意慢待我吗?” 李峤拂了拂袍袖,不予理会,谢瑶环听了,也只是翻了个淡淡的白眼儿,懒得搭理。 旁边鸿胪寺卿邓怀玉出言解释,“统叶护且请慎言,此乃皇帝陛下身边女官,官列五品,亦曾典军为将,昨日诸位所见之万骑,便是自谢娘子手中而成,权郎君身份贵重,远行不毛之地,陛下忧心,特派来照料周全” 权策露出个难解的笑容,振臂起身,“今日贵使目力不佳,不宜商议要事,还请延医问药,待病情好转,再议其他” 双手负后,悠悠然踱步而出,阿史那元镇听出他的讥讽之意,见他行事肆意,反倒更增忌惮。 李峤作为名义上的正使,顿时坐蜡,好在邓怀玉经验丰富,当即递上了台阶,附耳轻声道,“相爷,下官以为,外藩会见,不宜操切,今日且认认人,叙叙私交便罢了” “唔”李峤点点头,似模似样地问起了家长里短,“统叶护家中妻妾几何,高堂可好?” 阿史那元镇虽是武夫出身,不太清爽这些咬文嚼字的弯弯绕,却也听得出这宰相老倌儿蔫儿坏,且又无主事之权,在这里磨牙,指不定被人占了什么便宜去,当即摆手做粗豪状,“李相爷问起家人,却是我失了待客之道,左右,弄条烤全羊,上大坛三勒浆,与老相爷享用” 李峤敬谢不敏,只说他日有机会再共饮,不再搅扰,告辞而出。 双方第一次接触,来来去去几个回合,却是连一点正事的皮毛都没有碰到,不欢而散。 阿史那元镇毕竟担负统兵之责,急于摸清权策的底细,便张罗着约定了第二次会面,此次会面却是在大周一方,云州城中。 “权郎君,敢问云州集结重兵,所为何来?”阿史那元镇仍旧是先声夺人,不再玩弄虚招,直取权策。 “为防后突厥有误国奸人,见契丹侥幸得势,误导可汗,兴不义之兵,觊觎我大周铁桶江山”权策言辞直接,坦荡无比。 阿史那元镇倒是微有些不适应,眉眼间带着一丝狐疑,“呵呵,权郎君正月才与我突厥云曦公主殿下约为婚姻,眼下却刀兵相向,毋乃太过无情?后突厥正旦朝贡,向来无异动,大周十月聚兵,磨刀霍霍,不义之兵,到底是谁?” “统叶护当知,有备无虞,我屯重兵在此,已是事实”权策深深看了他一眼,洒然而笑,“若统叶护不满,尽可将燕山主力调回,与我对峙,只怕到时,待局势有变,失了先机,默啜可汗定会用你祭祀狼神” 权策语焉不详,却是带着极强的信心,李尽忠必将折戟在大周境内,同时也暗示,松漠、辽东无主之地,大周无意取回,任由有能者取之。 阿史那元镇凝神看他,捋了捋胡子,试探着道,“权郎君信心十足,可喜可贺,只是李尽忠毕竟是一方藩属,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更能彰显大周天朝胸怀?” “统叶护有意做这个中人?”权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 “正是如此,若是权郎君嫌我身份不够,请了可汗出来,也使得”阿史那元镇见他神色有异,坐立不安,却仍是强撑着说道。 “哈哈哈”权策大笑,“却是不劳统叶护操心,外藩如子,大周如父,子孝则父慈,若子忤逆,则父有雷霆,天朝有礼,亦有刑,有胸襟如海,却无妇人之仁,李尽忠倒行逆施,为祸四方,流毒不浅,罪在不赦” 顿了顿,权策身子微微前倾,逼视着阿史那元镇,“他非死不可,统叶护有闲情逸致,可枉驾前来,共赏天诛” 阿史那元镇为之语塞,权策身边的大周文臣武将,都是眉飞色舞,侧后的谢瑶环,倒是没有异常,从头至尾,她的眸光,一直萦绕在权策的周身,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座中却恼了眉目如画的阿史那将军,噌地站起身,怒声道,“权郎君,听闻契丹前线,有梁王、有河内王,人人都能作主,各行其是,你无官无爵,在此地言之凿凿,却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的确如此,权策无官无爵,只是一介出使突厥的副使,因此,权限之内,我前些时候派了人去执失部、突骑施部拜会”权策却是分毫不让,笑意微冷,“昨日传了消息回来,两部使节将至,若统叶护与将军有闲暇,或可一同见见” “你……”阿史那将军大为愤怒,眼圈儿通红,抬脚将桌案踢翻,风风火火离去。 阿史那元镇深深看了权策一眼,“我还能盘桓些日子,且等着大周的好消息,给权郎君道贺” 说完拂袖而去。 李峤全程缄默,咂摸了下嘴皮,提点道,“观突厥人言辞,有几分观望,又有些心急,似是知晓我大军动向,是不是给梁王殿下去个信,能取胜则速胜,若有不利,则拖延拖延” 权策摇摇头,笑了笑,“李相,不必在意,梁王胜了,大周便胜了,梁王败了,还有我在” 李峤闻言,顿时收了声。 又过了几日,后突厥使团再度登门拜访,权策特意安排了,未曾以官方会谈相待,而是张罗在一处风雅的舞榭。 阿史那元镇神情诡秘,嗓门很大,“权郎君,却是不幸,好消息没听到,噩耗倒收到一条,河内王殿下于檀州东南的滦河大败,梁王殿下又在檀州城内遇伏,狼神庇佑,两位殿下生还,从人不过数百,兵马伤亡不下五万,权郎君,且请节哀” 阿史那元镇一一历数大周败绩,所言唯恐不细,他身旁的阿史那将军抬起眼皮瞟着权策,却并非都是高兴,还有丝丝担忧。 权策迎着她的目光,竟还能笑得出来,根本不搭理阿史那元镇,反而对她认真道,“阿史那将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你所说,大周兵马鼎盛,败在主事之人太多,待我得了空,回返胜州之日,必是李尽灭授首之时” “云州的兵,你还是不撤?”阿史那将军心中悲喜交加,胸膛不停起伏。 “将军,统叶护,非我不撤,实在是无须撤”权策落落大方,似是根本就没将檀州之败放在心上,拍了拍巴掌,召上歌姬舞女,布上美酒佳肴,招呼着宾主尽欢。 阿史那元镇有意探寻权策真伪,便顺势入席,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火热,酒酣耳热之际,阿史那元镇还上场跳了一支舞,舞姿豪迈,颇能入目,韩斋、来冲等人浸淫勾栏不少,上了场比划两下,算做有来有往。 到得后来,阿史那将军也一展歌喉,百灵鸟清脆动人的声音,令人着迷,只是她这番表现,令权策身边众将神情尴尬不已,权策身后的谢瑶环更是恼怒,她隐约猜出所谓的阿史那将军便是云曦公主,权策的未婚妻,只是这未婚妻当着权策的面,以歌喉娱人,委实不成体统。 “权郎君,此间乐,何不暂弃凡尘愁事,歌舞助兴?”阿史那元镇又逼上前来。 权策大笑,按住谢瑶环的手,阻止她发作,“李相,邓鸿胪,久在樊笼,人都憋闷得慌了,且容权策放肆,只当是酒后失德罢了” 邓怀玉忧形于色,欲言又止,李峤却不会做恶人,左右权策丢人与他无碍,不开口,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随你蹦跶便是。 “琴来”权策起身大喝,早有侍女于高台之上,摆好香炉桌案,文武七弦琴。 权策净手拾阶而上,独坐高台,冬日朔风凛凛,吹拂他头带飘舞,鬓边发丝扬起,遮蔽半边脸颊,脸上神情缥缈,有追忆,也有哀戚,却独独没有阿史那元镇期待的惊惶不安。 来此地已有五年,日日憋闷,难开心颜,且小小放纵,也好。 “铮……”琴弦波动,其声雄浑豪阔,却又有发自骨子里的悲凉。 “恩恩怨怨,失失得得,奈何阴差阳错” 权策开口,声调厚重沉稳,颇为动人,只是这曲调词格,却是凌乱,闻所未闻。 阿史那将军痴痴凝望,众人纷纷喝彩欢呼,翰墨精深的李峤嘴角飘起一抹怪异的笑意,谢瑶环满面不解。 “长缨在手,挥矛自刺我得清醒,长缨在手,不觉清泪悄然滑落” 权策疯狂般抚弄琴弦,声调渐渐激昂慷慨,眉尖脸上,苦涩浓浓,动人衷肠,四下里沉寂一片,只听他一人如泣如诉。 “来来去去,怎会随心,成败谁敢断定……前路漫漫,有情无意冷月苦酒” 词曲之悲,动人心魄,谢瑶环不忍卒听,避出门外,却见此地四周,早已人山人海,阿史那将军忍耐不得,蹂身而上,扑到权策背上,紧紧拥住他,脸颊一蹭,权策的月白锦衣为之浸湿,座中文武众人,同掬一捧男儿泪。 “英雄笑问谁是我” 一曲终了,权策双目精光湛湛,哑声下令,“拓跋,你领所部,自涿州出关,去草原会会孙万荣” 众人如梦初醒,拓跋司余单膝跪地领命,自窗户一跃而下,马蹄如雷,飞快远去。 阿史那元镇连饮三盏烈酒,擦去面上水渍,带上一步三回头的阿史那将军,告辞而去。 权策心机缜密,有恃无恐,战局大变,且观望几日,若云州重兵仍旧不动,定是无机可乘的。 第363章 松漠有雨(二十九) 长歌一曲,权策宿醉整夜。 翌日天明,胜州李多祚、涿州侯思止、蔚州武延基的急报纷至沓来。 几人的军报一合,神兵道行军大总管辖区内的作战情势,跃然纸上。 李多祚的军报,将武三思和武懿宗落入李尽忠圈套的前后说得清清楚楚,李尽忠的谋划,说起来简单粗暴,并无新鲜之处,武三思怀有私心,胜州距离檀州更近,却拖拖拉拉,不尽全力,反倒催促武懿宗快速行军,武懿宗立功心切,挥军疾行,在滦河一带,遭到李多祚伏击,近三万人全军覆没,武懿宗只带着少量亲卫逃出,其后李尽忠在檀州升起大周旗帜,假传武懿宗消息,意图将武三思诳入城中,武三思却多长了几个心眼,令檀州都督张九节领军先行,察觉有异,便仓皇逃窜,致使张九节和所率军队孤立无援,惨遭围歼。 李尽忠所部挟大胜之余威,掉头北向,试图跳出包围圈,回到松漠辽东故地,在涿州的侯思止当机立断,尽起右玉钤卫大军,出涿州城迎击,摆出车马,野战围堵,与李尽忠交锋数次,胜多败少,稳稳将他压制了回去。 武延基的急报却是告状的,武懿宗逃回北都并州,吓破了胆子,不敢再出城一步,每日都要往军营中走好几遭,越看越是觉得自家兵力薄弱,不安全,连连下令让武延基弃守蔚州,将北都留守府麾下兵马全数调派回并州,专注防御。 “……出征时强猛如虎,不顾一切,败阵后畏怯如羊,草木皆兵,实非大将之风,蔚州乃并州门户,弃守何其轻易,河北烽火处处,收复何其艰辛……” 武延基牢骚满腹,苦心扼守许久的蔚州,自然不愿就此拱手让与契丹人,请权策深思熟虑作出决断。 “情势竟糜烂至此?”李峤大惊失色,连声催促,“权郎君,还请速速回胜州,坐镇大局” 邓怀玉也是热锅蚂蚁一样团团乱转,“正是此理,若实在紧急,不妨调派边军,用些障眼法蒙过突厥人便是” 郑重、令狐伦五人都是目光灼灼,等待权策下令。 权策却是摆摆手,心下反倒是松了口气,除了损兵折将,大周并未再失州郡,四面围堵尚且稳固,战略优势仍在,只是可惜了张九节,当日他主动请缨,权策肃穆告别,本就有所预料,虽然可惜他一身干才,但对张九节自己来说,未尝不是解脱,眼下除了一声叹息,别无其他。 “尔等备御突厥,不可轻动,便是我,也不应动弹,一旦突厥自以为窥破大周虚实,趁乱而起,便是兵连祸结,永无宁日” 李峤和邓怀玉还要开口再劝,权策竖起手掌制止,神色一肃,“传令给武延基,视情形之变,自定行止,契丹新胜,气势正旺,壶流河北岸必有异动,蔚州不足惜,务必以黎民安危为重,当机立断,切勿勉强” 众人听在耳中,神情都是复杂,有武懿宗的命令在先,权策这道军令下去,只要契丹有异动攻打蔚州,武延基只剩下收敛百姓,撤军弃城一条路好走,几乎没有回旋余地。 “将军,蔚州若失守,北都暴露在契丹人面前,守城的河内王……这个,还请将军三思”众人眼神换来换去,还是郑重出面规劝,在人前,他一向恪守分际。 “我意已决”权策心如铁石,拂袖而去。 李峤长长叹口气,也负手离去,他能理解权策的决定,打败仗的是武三思,要弃守蔚州的是武懿宗,撤兵的是武延基,与权策的关联都算不得密切,即便北都沦陷,只要最终反败为胜,他不仅没有军事上的罪责,还能拿到政治上的胜利。 “烦恼皆因强出头,利令智昏呐”李峤幽幽叹息,没有权策的用兵本事,不如放手不理,坐享大功,武三思此番按捺不住,出手抢功,殊为不智。 权策出门,谢瑶环匆匆迈着碎步跟上,轻声道,“郎君,武三思和武懿宗上了联名奏疏,将此次战败的罪过,悉数推到了张九节身上……” 权策脚步一顿,咬了咬腮帮子,到底无言。 当夜,云州都督府歌舞升平如旧,没人察觉,有一行十数名士兵,快马奔驰在连接云州和涿州的驰道上,这条路上有岗哨和烽火台,兵马轮驻,再正常不过,只是这一行有些奇怪,一路自云州到了涿州,攸忽之间换了装束,散往各个方向。 三日之后,野呼利率领蓝缨军残部八百人,东行至李尽忠军侧面,与侯思止的右玉钤卫主力遥相呼应,薛崇胤领焰火军出关,汇合拓跋司余的万骑,与孙万荣统领的契丹兵马缠斗。 壶流河北岸,主将伏铁石以奚人所造的水车载人,强行渡河,兵临蔚州城下,武延基无奈,一边加固防御,一边聚集百姓,分批疏散,预备撤退。 主簿韩咸忧心忡忡,“殿下,蔚州不只是蔚州,倘若这支契丹偏师占据蔚州,攻到北都城下,契丹主力势必云集而来,权郎君之令,或许不可全听” 武延基惨淡一笑,摇了摇头,“权策之令不听,河内王之令也不听,蔚州便能守住吗?” 韩咸为之语塞,获罪两人,等同开罪了整个神兵道,孤立无援,绝不能长久。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咸沉默着点了点头,下去布置撤退事宜。 神兵道风起云涌,刀兵纵横,权策在云州却是优哉游哉,四下里查探民情,解决民忧,干起了亲民官的差事,其后与执失部、突骑施部的使节友好会面,签下了在大周安西都护府互市贸易的协定,皆大欢喜。 冷眼旁观的阿史那元镇终于死心,返回燕山大营,越过边境,侵入松漠地区,大周的骑兵有天雷助威,在辽东之地肆虐,再犹豫下去,只能落得鸡飞蛋打。 神都,太初宫,仙居殿。 “啪”武后狠狠将一封奏疏丢到地上,殿内都是宰相尚书高官,齐齐躬身垂首。 武后面上青筋暴跳,怒气勃然,张九节区区一介州郡绯袍官,临机失当,贻误战机都有可能,他能策动接受和谈?能胆大包天到诓骗两个武家王爷去招降? 委过于人这等猥琐小事都做不好,真真废物。 “陛下,臣听闻,权郎君在云州与突厥各部使节会面,他向来通晓兵事,屡有功勋,前往胜州主持大局,再合适不过”大理寺卿宗楚客跳出来保举权策,这也是无奈之举,武三思泥足深陷,若不弄个干将过去解围,怕要祸事。 “正是,陛下,云州集结四州边军,恐引发突厥误判,正好调去神兵道,以解兵力不足”附和跟风之人不少。 …… 上官婉儿柳眉紧蹙,出来反对,“陛下,权郎君是白身,又是戴罪之身,以他领军,恐惹藩属耻笑” 武后瞥她一眼,只当她是不想要权策有翻身之机,微微颔首。 “既是权郎君不宜,敢请陛下另择良将” “臣请陛下赏功罚过,以振奋军心” …… 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武后却只是抿着嘴,不予理会,“罢了,功过且待战后评说,前线战事,朕自有区处,尔等退下吧” 上官婉儿盯了宗楚客的背影一眼,此贼包藏祸心,危难用人,必相机与他个教训。 眸光远去,忧心难解,有武三思、武懿宗掣肘,郎君行事,怕是艰难。 第364章 松漠有雨(三十) 长寿二年十一月初,权策自云州出发,沿驰道,抵达涿州,绕胜州而不入,前往右玉钤卫侯思止军中。 自他到达,右玉钤卫加大了攻击幅度和频率,将全军分为几波,轮流出击,昼夜不停,令李尽忠军疲于奔命,他虽阴谋得逞,取得了大胜,却因侯思止及时围堵,没能如愿跳出包围圈,据点只余下崇州、檀州两地,兵力三万有余,原本面对素有有罪之军名号的右玉钤卫,就有些勉为其难,权策到后,右玉钤卫发疯,李尽忠更是捉襟见肘,每日关在房里,苦思破敌之策。 “可汗,辽东老家的军报”芮溪头人拿着一卷黄麻纸进了门来,脸色灰败。 李尽忠的思绪被搅乱,很是烦躁,并不接过,摆手冷哼道,“怎的,纥便部回去了,孙万荣怎么处置的?” 芮溪头人腮帮子抽了抽,“可汗,没有纥便部的消息,孙酋长军报里说,大周派了两支军队到辽东烧杀抢掠,靺鞨、室韦同时开始了攻击,一开始力道不大,待后突厥自燕山西麓出兵进入松漠,两部像是见了腥的野猫,疯狗抢屎一般,攻击猛烈了起来,松漠、辽东的山林城池,处处战火,他要支应不住了” “竟有此事?”李尽忠大惊失色,看了眼那张黄麻纸,如见蛇蝎,还是没接,“本可汗打了大大胜仗,险些俘虏了大周的亲王和郡王,他们瞎了眼不成,还敢来招惹?” “后突厥,如此大好良机,后突厥不去我等联手破了大周天朝,反倒来自相残杀,默啜失心疯了?” 芮溪头人抖了抖黄麻纸,“据孙酋长说,塞外传闻,大周的权郎君唱了首歌,阿史那元镇就掉头开打了” “唱歌?唱他奶奶的腿儿”这些神话故事,李尽忠是不信的,定是大周预先做了防备,又迟迟未受到自己牵制,后突厥没有觅得战机,不得已之下,选择撕咬松漠,落袋为安,他焦躁地搓了搓两只大手,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越走,脚步便越是沉重。 “咚咚咚”门外的脚步比他还要重几分,独活头人捂着胸口挪步进来,胸口处裹着灰扑扑的布条,殷红的血迹很显眼。 芮溪头人赶忙上前搀扶,独活头人摆手拒绝,喘了几口粗气,“大周人真的疯了,他们不止要攻击我们,还在大范围迂回,有要包抄我们的迹象,可汗,早作打算……我,咳咳,不成了,要休息,我的儿子已经死了,我是死是活,看你们的” 独活头人说完,也不听李尽忠和芮溪头人说话,支愣着手摆了摆手,佝偻着身躯一步步挪了出去。 “迂回包抄?”李尽忠眼睛微亮,拿起舆图,比划了两下,东边是崇州,要迂回太远,只能是西边。 李尽忠精神抖擞,他长于谋算,又有了新的想法,既是对方想包抄,就给他创造条件,待对方战线拉长,兵力摊薄,就是他突围之时,伸出手指,一寸寸细细勾画右玉钤卫可能的线路,山川河流,关隘城池,寻找合适的地点发起一战。 “可,可汗……”李尽忠兴致勃勃,旁边的芮溪头人却是脸色大变,惊恐无地,如同活见了鬼。 “何事惊慌?”李尽忠又被打扰了雅兴,颇为不悦。 “可汗,这,这里……他们的目标,是不是……”芮溪头人语声断断续续。 李尽忠顺着看过去,那里是壶流河,蔚州,他的一支偏师在那里,“权策要隔断我与伏铁石偏师?伏铁石部只是牵制北都留守府兵马,缓解我部压力,杂兵万余,有什么值得他担忧的?” 李尽忠仍旧蹙眉不解。 芮溪头人想得单纯,反倒反应快一些,“可汗,这不是担忧,权策怕是要分割我们,要打决战了” “是么?”李尽忠愣了愣,眉目更见阴郁。 “可汗,可汗,前方急报,伏铁石强渡壶流河成功,顺势攻破了蔚州城,请可汗同去蔚州,攻打北都”信使吼得嗓音沙哑,他是一路吼着进来的,所到之处,尽是欢呼雀跃。 “哈哈哈,原来如此,他不是要隔绝我与伏铁石,是要隔绝我与蔚州”李尽忠闻言神情大振,仰天长笑,“好,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蔚州城进军” “可汗三思”芮溪头人心中不托底,拦住了,“可汗,北都坚城,急切难下,北都守军与身后的权策军,岂不是成了夹击之势,我军形势更见不妙啊” “无需多言”李尽忠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嗓音洪亮,掷地有声,“运动起来,总比静止得好,进攻,比防守更好,只须朝北都做出攻击姿态,敌军自有变化,攻与不攻,我说了算” 他军令已下,全军上下早已厌倦每日被右玉钤卫调戏追打的乏味生活,斗志昂扬地转换地图,要去攻打大周的腹心之地。 蔚州,城已破,百姓已空,武延基领一部府兵在前护持百姓,坚壁清野,韩咸率领府兵主力殿后,前方速度缓慢,韩咸不得不时时停下阻击,府兵战力不堪,每每落败逃窜,北都边境遥遥在望,韩咸手中的兵力,已经不足万人。 “杀,杀呀……”喊杀声又起。 韩咸仓促召集兵马防御,心中暗叫不好,四下里都是开阔旷野,无险可守,只有硬拼一途,扯起嗓子,大声呼喊,“左右听令,都聚在一起,死战而已,休要畏惧,马革裹尸,功成名就,就在今日” 在他的对面,伏铁石整合了军队阵型,却迟迟没有挥手下令。 “这一波冲上去,怕又是近千人的伤亡,那个大官儿想来没有领兵经验,咱们骑兵多,直愣愣杵在那里,不用人,马过去就踩死了……”伏松在旁边嘀嘀咕咕,这一路追杀,杀得他心惊胆战,“咱们弟兄已经降了大周贵人,为何还要被支使着追杀大周的兵马?”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伏铁石似是回答伏松,又似在说服自己,“李尽灭狡诈如狐,不如此,又怎能取信于他?” 伏松抿了抿嘴巴,不再说话。 “杀”伏铁石大巴掌挥下,契丹和奚人兵马如怒涛拍案,转瞬将韩咸和他的府兵淹没在其中,掀起一片片血花四溅。 伏铁石捏了捏手心里的纸条,那是大周贵人的指令。 “今日手上之血,异日丹心以报” 第365章 松漠有雨(三十一) 李尽忠大军的正北方向,右玉钤卫大营,营寨门口,立着一杆大蠹,高约十丈,黑穗白底的巨幅旗幡迎风招展,上头绣着四个斗大的红字,有罪之军。 权策等人一同步出辕门,将前来宣旨的年轻内侍送了出来,两厢拱手作别。 “此行路远,内侍辛苦”绝地殷勤地助那内侍上马,不着痕迹送上一个锦囊。 内侍老于此道,用手一碾,只觉颗颗圆润饱满,有些压手,定是金珠无疑,脸上笑开了花,“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陛下效力,与我一同出发的,还有去房州的,还要远得多” “哦?却是远得多,再要运些赏赐,行程怕不要拖延个十天半月的”绝地牵着马缰,送出十几步,不紧不慢地套话。 内侍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去的时候,当不至于耽搁,回程嘛,不好说” 绝地松开马缰,拍了拍马屁股,躬身一礼,送内侍远行。 权策拿到的旨意很有意思,武后提及檀州滦河一线惨败,必有人无能作恶,令权策速作处置,以正军心军纪,休得容情,除此之外,军情时局之类,只字未提。 却是无声胜有声。 以权策的身份,处置惨败祸首,定然不可能太重,尤其是武三思和武懿宗这两个武氏王爵,罪过都可以轻轻抹去,比回了神都再处置要划算得多了,给了他惩处败将的权力,虽未明言,却等同于将神兵道由他话事的实情公之于众,不再藏着掖着,在此之后,要是再吃了败仗,追究罪责,他也逃不掉。 “呵呵”权策轻笑出声,自言自语,“婉儿阻拦未成,怕是要哭鼻子了” 谢瑶环在旁边只是抿着嘴笑,侯思止紧张地四处张望,确认没有外人在,才松了口气,权策与上官婉儿的关系,乃是极为机密的,他的亲近之人,都没几个知晓的,上官婉儿那边更是如此,也就她本人心知,旁人一概不明内情,只当两人已经反目。 进了军帐,绝地将方才打探的消息告知,权策眉心一紧,他早知会有今日,李尽忠打着“还我庐陵大王来”的旗号起事,祸乱北疆半年之久,绝不是除去北都的庐陵王羽翼就能交代的,武后此时派人去房州,应当是要算账了,只是不晓得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会不会有保护侄子的这份慈心。 “报,权郎君,大将军,前方战报,契丹偏师猛攻蔚州,北都留守府长史武延基挟百姓撤回并州,蔚州失守,主簿韩咸断后,不幸阵亡” 大帐中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神色各异。 “好贼子”权策大喝一声,俯视着那报信的官兵,“李尽忠可有动静?” “李尽忠部疾行离开檀州,不知何故,在蔚州边境停顿了半日,到了夜间,又突然启程,加速南下,前往蔚州城池” 权策冷冷一笑,早就知道这老狐狸不是那么容易诓骗上钩的,费尽心机,总算让他喝了洗脚水,韩咸的死,算是值了。 “侯思止,速速整军,派出三千兵马为前队,我等自领主力为后队,令野呼利率蓝缨军全速跟上”权策厉声下令。 一声令下,风云顿起。 蔚州城边境,李尽忠烦躁地分出兵马抵挡难缠的大周军队,狗皮膏药一样,撕都撕扯不掉,真真惹人厌烦,只是厌烦归厌烦,大周军队穷追不舍不要脸面的急切表现,却也打消了他的疑心。 “快马加鞭,进蔚州城”李尽忠四顾之下,蔚州城池已然在望,坐落在州境南部,三面都是崇山峻岭,一面是壶流河,对于惯用设伏伎俩的他来说,真是太不安全了。 契丹大军顿时加快了行军速度,距蔚州城只有三十里的地方,急行军之后疲惫不堪的军将,同时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突地城墙上升起无数火把,鼓角动地,城门大开,大批兵马倒拖着军旗,丢盔弃甲,乱糟糟地跑了出来,后头还有刀兵相撞的厮杀声和惨叫声。 好一副城池被破的凄凉画面。 伏铁石和伏松带着亲兵大声呼喝,拦阻溃败的兵马,“莫慌,混账,可汗大军就在前头,莫要惊慌,听我指令” 只可惜任他们吼破了喉咙,仍旧收效甚微,只聚拢了不过数百人,近万人的溃兵像没头苍蝇,径直撞进了李尽忠大军之中,冲散了队列编制,裹挟着李尽忠的军队疯狂逃窜。 李尽忠面色阴森可怖,脸上的箭伤散发着剧痛,令他几乎崩溃,猛抽胯下骏马,上前揪住伏铁石,厉声喝问,“伏铁石,这是怎么回事?” “可汗,大事不妙,蔚州撤退是大周陷阱,敌军就在城内,可汗万金之躯,还请速速撤离”伏铁石蓬头垢面,身上伤痕处处,拉着李尽忠的马辔头,不由分说,便是一阵疾驰。 李尽忠的从人护卫,包括几位地位高崇的头人,谁都不想连夜赶路之后,再夜战一场,连方向都不看,就跟着伏铁石仓皇撤离。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尽忠,逃出了城下大山,却听到了湍急河流的声音,偏师的兵马和李尽忠本部的兵马,黑压压一片全都堆积在河岸上,他没有读过兵书,也晓得是兵家大忌。 他阴森地看了伏铁石一眼,摆手下令,“你,去将兵马整顿好” “是,可汗”伏铁石领了命令,拨转马头向前,又猛地回头,正看到李尽忠已经拉满弦的乌黑弓箭。 伏铁石满身冷汗,当即大吼一声,“敌袭,可汗小心” 李尽忠动作一顿,漫天箭雨自河岸上飞射而来。 他身旁的亲兵蜂拥上前,有的用身体遮挡,有的拿出大盾,待箭雨停下,李尽忠拱出人丛,往前看去,哪里还有伏铁石贼子的踪迹。 “啊呀……”一声惨叫在河堤上响起,继而响成一片。 “哇呀呀,奚人反了” “啊,芮溪部反了” “独活部反了” …… 自相残杀,乱成一片。 李尽忠看着黑暗中蛆虫一般惨烈蠕动的契丹兵马,啊的一声惨叫,脸上伤口绽开,鲜血喷了出来,糊了一脸,可怖至极。 “去传令,掉头,去蔚州,离开壶流河”李尽忠抽出腰刀,砍翻了好几个鬼鬼祟祟要溜走的头人大将。 “可汗死了,李尽忠死了” “快跳河,跳河保命” 不待他们起行传令,河岸上又传来了新的吆喝声,迷迷糊糊之间,不少人信以为真,噗通噗通的跳河声不绝于耳,带起了连锁反应,为了争夺跳河的机会,又是一番刀剑相向。 “夯货,混账,跳河是找死”李尽忠目眦欲裂,大声怒吼,没吼几声,突然觉得四周亮堂了起来,抬眼一望,四面八方,火把如龙,将他们团团困在了河堤之上。 “驾……”一彪军马自河岸上疾驰过去,看为首之人的形态,正是那贼子伏铁石,后面跟着的,也熟悉无比,正是下贱奴隶一样的奚人酋长可度符。 伏铁石投入大周军队之中,返过身,便是下令放箭,将尾随他们的契丹兵马射死一地。 “我是契丹李尽忠,我愿降”李尽忠见局面不可挽回,果断做了识时务的俊杰,将佩刀丢在一旁,下马俯首。 “我等愿降”契丹军将更不迟疑,全都弃械跪地,乌压压一片大好头颅。 “呵呵”一声轻笑,无数火把照亮了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骑着一匹全身雪白的神骏战马,在一处高坡上矗立,挺直着腰背,慢条斯理与他论理,“大周素来怀柔远夷,可汗迷途知返,难能可贵,只是兵势已至此,可汗何以服我?” 李尽忠脸上闪过一丝轻蔑,口中却是诚恳,“权郎君,我愿奉上马匹五万匹,牛羊十万头,亲赴神都,向天朝陛下请罪,遣嫡长入朝,世代为大周藩篱” 许是河水涨潮,李尽忠总觉得有水流在旁边汩汩流过,伸手一摸,原本干燥的河堤,变得湿乎乎的。 “可汗亦是塞外贵种,诚意昭彰,权策本不该为难”权策仰起头望天,火把的光辉照耀在他脸上,愈发显得丰神如玉,微微摇头,“奈何,黄獐谷之仇,未敢忘也” 李尽忠脸色陡变,猛地想起,天气入冬,哪里还有河水会涨潮?鼻子一嗅,大惊失色,这是猛火油的味道。 权策悲天悯人,犹如一个虔诚的布道者,“世间之痛为何?水火也,固有水深火热之说,若可汗之忠心,能动上苍,或动狼神,定能助你脱离水火之难” “权策,你个卑鄙小人,王八羔子……”李尽忠破口大骂。 权策挥挥手。 “嗖嗖嗖”破风声响起,无数火把乘风而去,落地即爆燃,将壶流河岸化为一片火海,三万契丹兵马变成一团火球,惨叫声不绝于耳,活活将人烧成黑炭,有人背着一身火焰,跳入湍急河中,免了火烧之痛,却又被水淹取了性命。 侥幸在火焰中逃了出来的,比如李尽忠自己,冲上河堤,却看到一排冷冰冰的蓝缨士兵,手中的长柄陌刀,寒光闪闪,那是复仇的颜色。 “嘿,呀”野呼利举起陌刀,割下了李尽忠的项上人头。 “精诚亲爱,精忠陛下,诚心长官,亲和同袍,爱护黎民”八百蓝缨军沉沉念诵着,在夜空中穆穆皇皇,为逝去的同袍招魂。 权策以手抚胸,默默跟着念了一遍,勒转马头,缓缓下了山坡。 第366章 松漠有雨(三十二) 壶流河冬风凛凛,神兵道、榆关道、北都留守府的文武官员群聚于此,颇感寒意袭人。 河流上漂浮着无数契丹将士的尸体,水流为之迟缓欲断。 河岸上野火片片,焦黑的尸体枕藉绵延,火灰积存足有数尺厚。 河堤上,垒着高耸入云的京观,最高处半边脸受伤的,正是自称无上可汗的李尽忠。 权策负手在前,目光在众人面孔上一一掠过,轻轻点头。 李多祚指挥兵马上前,将人头、死尸一同收殓起来,却是不能入土为安,要暂时存放,说不定,还能去一趟神都,见见大世面,冬日天寒,倒是不必担心腐坏。 郑重则在另一侧,指挥着人布置了祭台,摆放着各军各地阵亡官员和将士的神位。 权策临河主祭,念诵了祭文,以烛火引燃,纸灰四起,飘向青天之上,权策敬上三炷巨型清香,其后自武三思以下,众官一一上前致祭。 回到蔚州城中,众人纷纷落座,议事堂却是撤了主位,东西昭穆而坐,随意了些,共同合议下一步行事。 权策得了众人礼让,坐在一方正中间,左右是李多祚和武延基,对面中间是武三思,左右是姚铸和武懿宗,其余各州县文武长官、各军卫将领都在座,立了大功的降将伏铁石坐在最末。 权策当先开口,“南阳王乃是北都留守府长官,当梳理民政,赈济民生,尤其是檀州、幽州等地,屡屡沦陷,以契丹虎狼之性,黎民必定受害不浅” 武延基点点头,神色却是有几分沉重,“劳权郎君提点,都是分内当为,只盼权郎君历数功过,莫要忘了韩主簿,若不是为我断后,当不至于丧命” “韩主簿功德,自有山河为证,南阳王不必挂心”权策点了点头,眼中幽暗一闪而过,“只是此战之后,契丹虽已成断脊之犬,言及功过却为时尚早” 武三思在对面凝眉,“权郎君有意出塞远征?” “非我有意,而是我已经在塞外远征了”权策指的是在辽东之地殴打孙万荣的拓跋司余和薛崇胤,他知道武三思的顾虑,作为朝堂首席宰相,久在神都之外,是很不利的,自己还落得个无功有过,肯定是巴不得早日回朝,尤其是在武后磨刀霍霍向庐陵王的时候,权策自不会让他如愿,软硬兼施,“梁王殿下总掌粮道已久,众将依赖颇深,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支应大军一些时日,庶几可一扫檀州之耻,重振声威” 武三思眉头皱了皱,不再开口,旁边的姚铸却是看不惯,“权郎君既要除恶务尽,那韩主簿的仇人就在这议事堂之中,何不为他报仇,以快天下人心?” 坐在门边的伏铁石脸色大变。 权策盯着姚铸看了会儿,哈哈大笑,笑声一收,冲着武三思道,“梁王殿下,权策要失礼了” 此话一出,气氛骤然紧张,摸刀按剑的有之,看着门外,盘算逃生路线的也有之。 “陛下曾有令谕传来,令我惩处檀州之败罪魁,据我查探,此事前后,姚铸自作主张,蒙蔽于梁王,专擅用事,加之河内王冒进,才令李尽灭有可乘之机,大周五万忠勇殒身,姚铸罪恶滔天”权策一字字咬得清清楚楚,声量不大,威压却是极重。 姚铸听得心胆俱裂,仓皇跪倒在地上,也不敢辩解,只是不停冲着武三思叩头,也只有他,能压下权策,给自己一条活路。 武三思天人交战,脸上抽抽了一下,终是自保之心占了上风,“权郎君,你意欲如何处置?” “姚铸贻误军机,罪不可赦,当斩”权策说得斩钉截铁。 “殿下”姚铸惨嚎出声,匍匐上前,拉扯武三思的衣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武三思闭目不言语,权策摆摆手,早有蓝缨进门,将吓瘫了的姚铸拖了出去。 门外一声惨叫,万籁俱寂。 “河内王殿下”权策将视线转到武懿宗身上,悠然一笑。 武懿宗哼了一声,转开头,不堪权策那张怕人的笑脸,喉结微动,却是咽了口水,双手也不自在地哆嗦了几下。 “河内王是无心之失,但身为行军大总管,三军主将,不惜自身,自愿担当,以为大军垂范,严明军纪,令人钦佩”权策板起脸,先送了武懿宗一顶高帽子,以商量的口吻道,“河内王自领二十军棍,可合适?” “你权郎君发话,哪有不合适?哼”武懿宗大踏步出了门,颇觉悲戚,他怕是史上最憋屈的行军大总管了,呵斥声都带着不甘,“左右,军棍伺候” 武三思阴着脸,凝视权策良久,权策也对视回来,却是不肯开口。 “本王不日往胜州,筹措军粮,权郎君尽管放心”武三思又退了一步。 “多谢梁王殿下,权策这便奏疏陛下,了结檀州之事”权策笑了,“逝者已矣,不忍多提,总是悬着,实不是办法” 武三思听罢,拂袖而去。 “梁王殿下急于公务,雷厉风行,真乃我等楷模”权策连声赞叹,众人纷纷附和。 濮州刺史姚崇脸皮子抖了一下,别人没听到,他听得真真的,背后的小仆役咭儿的笑了一声,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却见她翻个白眼儿,完全没在怕,眼睛灵动地打了个轱辘,看着议事堂中心,唱念做打,翻云覆雨,亦庄亦谐的权策,觉得这大名鼎鼎的权郎君,挺有趣的。 长寿二年十一月初,权策引右玉钤卫、蓝缨军、伏铁石统领之契丹奚人联军,同出营州,出击契丹腹地。 此时,拓跋司余与薛崇胤万余人,已经将孙万荣部逐出了自己的巢穴,攻占了辽东城。 孙万荣退入松漠之地,只是松漠也不太平,后突厥、室韦和靺鞨虎视眈眈,三面围攻,各方要冲相继失守,只剩下柳城和新城两处要塞,好在这三家各有盘算,靺鞨部出工不出力,室韦穷追猛打却实力有限,后突厥野心勃勃,对柳城、新城都有兴趣,又生怕为他人作嫁衣裳,轻易不敢用出全力。 权策于壶流河全歼李尽忠,又率重兵出塞,全据辽东地区,向松漠地区开进,震动松漠地区尔虞我诈缠斗的几方势力,形势顿时大变,室韦酋长合布勒主动迎奉,成为大周军队一部,作为仆从军继续攻打柳城。 靺鞨酋长大祚厉又吐了口唾沫,利落地抽身而退,退回红山达坝以东,一寸土地的便宜都不占。 后突厥阿史那元镇放弃柳城,转攻新城,同时派出兵马抢先占据新城周边的要塞,很有一些要跟大周分而食之的意图。 只是他要与大周分食松漠,权策会同意吗? 第367章 松漠有雨(三十三) 权策出塞十日之后,在地头蛇伏铁石和可度符的联手之下,权策大军横扫松漠之地各处契丹聚居群落,抵达柳城之下,与室韦合布勒部呈犄角合围之势,将孙万荣困在柳城之中。 “酋长,快快请起”中军帐中,合布勒白发苍苍,一个头磕到地上,权策快步下阶,将他搀扶起来,“权策听闻酋长痛失爱子,悲伤感同身受,契丹作恶多端,人神共愤,是故大周平定李尽灭叛军,仍出塞远征,是为昭彰天罚,无意扰动藩属安宁” “天朝仁义,老合布勒素来铭感在心”合布勒站直身子,神情已经有些癫狂,“室韦部孱弱无能,只求天朝做主,令契丹所有头人土王,感受一番老合布勒的痛楚,但能如愿,室韦所有,全数奉献与天朝皇帝陛下,生杀予夺,老合布勒绝不皱眉头” 权策听了,挑了挑嘴角,见合布勒年纪虽大,身体还硬朗,双脚站得稳稳,精神头也健旺,便轻轻点头,“杀人偿命,天理所在,然而株连太广,有伤天和,非仁恕之道……”见合布勒神情着急,他伸手拦住,续道,“酋长莫急,契丹人凶残暴虐,野性难驯,战阵之上,刀剑无眼,死伤凭天,贵族子弟有所闪失,也是难免” 合布勒眨巴眨巴眼睛,在身边亲信的提点下,才算是明白过来,权策这是隐晦地同意了他的要求,只是碍于天朝的诗书礼仪,不好明言。 合布勒双目放出炽热的光芒,活像个发狂的赌徒,“高贵的权郎君,久闻神都风物繁华,老合布勒年纪大了,统兵力不从心,想着能去神都荣养晚年,多给天朝陛下叩几个头,还请权郎君代为禀报,许了老合布勒的请求” 权策从容一笑,摆摆手,“酋长诚意,我已尽知,只是你我都是领军之人,怎能在此时离开战阵?待此战结束,胜负分明,再论这些微末小事不迟” 言下之意,要堂堂正正收服室韦,并没有趁机胁迫,吞并室韦兵马的意图。 合布勒凝望权策良久,屈膝下跪在他面前,额头触到权策的靴子尖。 深夜,权策中军营地灯火通明,辕门大开,薛崇胤领焰火军千人、伏铁石与可度符率万余契丹和奚人兵马、赵与欢率右玉钤卫三千敢死团将士一同出击。 焰火军和伏铁石部做夜袭城池状,正面猛攻,先是焰火军以铁疙瘩肆虐柳城城门,将守城兵马炸死炸伤无数,活命的,也是惊慌失措,没头苍蝇,良久不能组织防御。 伏铁石等人趁乱,驱兵冲杀到城门之下,以云梯和攻城锤猛烈攻城。 “贱种,叛徒”孙万荣不敢上城墙,在箭楼上居高临下,隐约看出蚂蚁一样在城墙上攀爬的,都是契丹人和奚人,咬牙切齿下令,“调各处兵马来此防守,放箭,扔火把,烧,烧死他们” 虽然解恨,却是出了个昏招,城头上的将士把火把丢了下来,光亮全无,眼前一片漆黑,射箭的失了准头,墙垛间看不分明敌人已经顺着云梯爬了上来,待警觉有人时,脖子上已经被利刃抹过。 “啊呀……”惨叫连连,城墙上又是一通乱战,爬上城墙的毕竟只是少数,互相挥刀残杀的,却是多数。 猛攻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丈许厚的城门在攻城锤的冲击下,吱吱呀呀作响。 “啾……”柳城右边城门方向,一道火箭凌空飞了起来,带着尖锐的声响。 伏铁石毫不迟疑下令停止攻城,兵马潮水般撤退回营。 孙万荣先是大惑不解,继而大惊失色,“速去右城门,中了贼子奸计” 右城门完好无损,只是城门口方圆百丈,横尸一片,有数百守城兵马,还有数以千计的居民,能在城中居住的,都不是等闲之人,各家头人、将领的亲眷尤多。 “……父亲……老娘……” 孙万荣身后,哭爹喊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脖颈,凉意深深,环顾偌大的柳城,高墙箭楼,不像是堡垒,更像是陷阱,不安全感越来越盛。 次日夜晚,同样的戏码再次上演,孙万荣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将全军主力集结防御,而是分散在四门,只是如此一来,遭到主攻的城门防御羸弱,遭伏铁石攻破城门,孙万荣险些被俘,好在伏铁石之后,并无尾随的大军涌入,在城门左近厮杀一番,主动退出城去。 “查探四门”孙万荣下令。 “报头人,四门安好,无人攻击” “噗……”孙万荣惨叫一声,吐出一口老血,满是血迹的嘴唇抖动着,喃喃自语,“这柳城,待不得了” 一把揪过亲信,“去,将柳城周边村寨,将那里的青壮全都拢在一处,咱们去新城” “头人,新城也有后突厥围困攻打,形势也不比柳城好到哪里”亲信茫然不解。 孙万荣却不以为然,学着李尽忠做阴险状,“蠢货,大周打柳城,突厥打新城,要是大周得了柳城,会放过新城?就让他们狗咬狗,咱们多少能缓一口气” “那是不是缓缓时日,大夜间的,行事不便,等到白日里,许是方便些”亲信们提议。 孙万荣恨其不争,挥手挨个儿抽了一巴掌,“笨,就是夜间才好,大周贼子才攻过城,定是没有防备,快些,全都去,连夜抓人,连夜撤退” “那,城中的妇孺……”亲信等人不得不多嘴一句。 “听天由命吧,休得再啰嗦,速速去办差”孙万荣狠下了心肠。 三日后,夜里,敢死团再度闯入城中,见到的只是一地的狼藉,孙万荣率军卷走了青壮和粮食草料,扔下了满城的老弱妇孺,饥民饿殍遍地都是,如同人间地狱。 权策召见合布勒与伏铁石两人,商议柳城处置方案,两人激烈争吵,伏铁石以为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也无罪孽,不应受到牵连,将他们逐出柳城即可,合布勒却不以为然,因为这些妇孺中,大多都是契丹高层头人将领的家眷,他要复仇。 权策没有强压他们二人,他决定做个试验,在妇孺之中选了十几人为大军做饭,她们在饭食之中掺入了大量的红鸡冠杨树蘑,这是有剧毒的。 不待权策下令,伏铁石率领手下的契丹勇士,亲自屠城,将柳城杀得血流成河。 “多谢权郎君”合布勒与权策并肩站在城墙上,旁观这出人间惨剧,躬身下拜致谢。 权策摇头,“路,都是自己选的,这些妇孺选择反抗,便选择了下场,我并没有做什么” 合布勒仍旧感恩戴德,说起了闲话,“天朝的焰火军,最是有本事的,要是室韦有人能入此军,真是天大的福分……薛副尉年纪轻轻,英雄出少年呐,咦,似是有几日没见他,可是休整去了?” 权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焰火军乃陛下雷霆,敌对所在,即雷霆所在,也许,他们在孙万荣军中,去了新城也说不定” “哈哈哈”合布勒努力陪着笑,心中老大不以为然。 权策没有理他,目光飘向远方。 第368章 松漠有雨(终) 松漠地区,新城外,后突厥大军的帐篷连绵数十里,兵马近十万人,呈镰刀形状,将新城的东南两侧包裹了起来,西北两侧却是放空,突厥攻城也只从东南两侧出击,将城中契丹人逼出城的意图非常明显,只可惜,契丹人也不是傻子,他们有自知之明,离开了新城坚城高墙的庇护,在苍茫草甸子上,契丹人只不过是后突厥大军烈弓之下的傻狍子罢了,只是坚守,不肯出击,也不肯撤退。 孙万荣带领数万青壮兵马入城之后,这种龟缩刺猬的倾向更是明显,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让后突厥人自行退去。 “等什么,不过是等贪得无厌的大周罢了”阿史那元镇愤愤然将手中军报丢弃在地上。 云曦公主将军报拿了起来,默默端详了良久,不为别的,只因为军报上有权策的名字。 “……权策率军攻破柳城,兵锋向北,经燕山,于黄獐谷驻留两日,行亡魂祭祀之礼,后继续北上,避开我部,屯驻于新城以西二十里的南凤山上……” “……经查探,权策所督率之军,有右玉钤卫侯思止部五万余、万骑拓跋司余部万余人、契丹伏铁石和奚人可度符部万余人、室韦合布勒部近万人、蓝缨军野呼利部八百多人,计有兵马近十万,后军粮道由左豹韬卫阎知微部三万人护持,粮秣转运大任由濮州刺史姚崇担当……” “苍天何其不公,大周兵马粮秣源源不绝,军器犀利,本就得天独厚,还有那许多藩属”阿史那元镇仰天感慨,大周的兵马经历两场惨败,竟还能轻易聚起十万大军,追亡逐北,吞下辽东犹自不肯罢休,又占了松漠一半,眼下,连剩下的这半拉,竟也不放过,阿史那元镇憋气不已,用手拍着桌案,“权策用兵,运筹机先,进退从容,狠辣无比,人到胜州,李尽忠人头落地,言出必践,复有何言,复有何言?” 云曦公主一时骄傲热血满怀,一时又周身冰冷一片,“统叶护,我军还要几日,才能攻下新城?” “若不计代价,总要个四五日才行”阿史那元镇苦苦一笑,眼前闪过权策抚琴高歌的画面,心中不自觉紧了紧,“只是那权郎君,怕不会给我们时间,再说了,城破之后,我军势必疲敝,若权郎君起意,我等怕难以全身回到黑沙城……” 云曦公主满眼都是惶惑挣扎,咬了咬嘴唇,“终究要努力一番,父汗有意松漠已久,若是连一半都拿不到,我后突厥颜面无存……他是大英雄,大周又是以仁德自诩,到时候,就让我带着侍女阻挡他的军队,我偏不信,他会对自己的未婚妻下辣手” 阿史那元镇肃然起敬,“公主不愧是草原的金凤凰,为了可汗的宏图,公主不惜自身,我也断没有贪生怕死的道理,这就照办” 阿史那元镇下了狠心,组织了大刀军法队,每次攻城,亲自在后督战,有人畏怯不前,便挥刀斩杀,不论军阶身份,收效极好,后突厥攻势立即猛烈了起来,用一条条草原汉子的性命撼动契丹新城城墙。 就在阿史那元镇满怀亢奋的时候,一纸邀约来到了他的中军帐,权策邀请他到南凤山会面,明言与会之人还有靺鞨部大祚厉,加上本就在权策军中的契丹伏铁石、室韦合布勒和奚人可度符,白山黑水所有的玩家,齐聚一堂。 “去吗?”阿史那元镇心中不安,他不担心权策会摆鸿门宴,在宴席上杀人,他担心权策召集众人会面,是不是已经有所定见,还是已经布好了棋局?李尽忠在他谈笑之间灰飞烟灭,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自然要去”云曦公主粲然一笑,眼底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暗,终是要兵戎相见,避开了云州,却还有新城。 会谈在南凤山旁的一处半山亭举行,虽说各方齐聚,真正的主角,却只是大周和后突厥,一番寒暄表面文章之后,大祚厉等人便做起了看客,听着权策与阿史那元镇唇枪舌剑。 “松漠地区山川地理伴生,实不应一分为二,若后突厥恣意,日后必起纷争,还请统叶护三思”权策笑眯眯地道。 “权郎君所言极是,以我之见,不如大周退出柳城,以保全松漠,免伤两家和气”阿史那元镇却不肯让人。 “有云曦公主情面在,与后突厥兵戎相见,实非我所愿”权策说得很是直白,眼睛在云曦公主的脸上一扫而过,“若后突厥退后一步,大周可予补偿” 云曦公主抿了抿嘴,只听阿史那元镇回绝得毫无余地,“突厥无意与大周兴起刀兵,我等诚意,早在云州之时,权郎君已然知晓,大周乃天朝上国,何苦与藩属争边疆小利,若大周能成全一二,突厥愿倍加朝贡,敬奉天朝皇帝陛下” “若我手令云州,尔等当如何?”权策神情陡然凌厉。 阿史那元镇眉头跳了跳,声音喑哑低沉,“若天朝难容突厥,权郎君执意兴兵,有无松漠,终是一战而已” 权策眉眼冷峻,死死盯着阿史那元镇,一转到他身后的云曦公主身上,悠悠一声长叹,“可恨终是李尽忠,他若不修新城,哪有松漠两分之说” “若没有新城,我等应在柳城宴请权郎君和诸位贵客”即便权策有戏谑之意,阿史那元镇丝毫不敢放松,针锋相对。 “若新城消失,突厥如何?”权策似是起了兴致,追问道。 “若权郎君真有如此神鬼通天之能,突厥怎敢造次”阿史那元镇赌气了脾气。 “哈哈哈”权策大笑,看了看云曦公主,若有深意,“难得统叶护开金口,为免伤情分,即便上天入地,权策也要勉力为之” “哼哼,愿权郎君心想事成”阿史那元镇没有好气,他身后的云曦公主却是眼睛闪了闪,既是期待,又是抗拒,心乱如麻。 两厢谈崩,话题转开,权策看了大祚厉身边的青年人,“这是你的长子?” “正是,小儿大祚荣”大祚厉搭了搭手,瓮声瓮气回答。 “大祚荣?”权策点点头,留意打量了几眼,端正威武,英气勃勃,“好名字,白山黑水,当有你一席之地,异日,或许你我还会在沙场见面” 亭子中为之一静,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看过来,靺鞨遭大周挤兑不是一遭两遭,又面对这实权人物当众敲打,大祚荣毕竟年轻,有些惊恐,大祚厉脸色阴晴不定。 一席会谈散去,阿史那元镇回了突厥大营,变本加厉,催动大军猛烈攻击新城,在城墙下抛下上万具尸体,攻破了新城南城门。 当此之时,权策又来了一封短信,“我以大周天朝的名义训诫于你,新城非吉利之地,据之不祥,速速撤离,勿谓言之不预” 阿史那元镇冷笑一声,置之不理,只管猛冲猛打,城中的孙万荣也是走投无路,利用街道地形,拼了命的巷战抵抗,两方各拥重兵,隔着街道厮杀,城中人头攒动,黑压压密密麻麻都是人头。 突厥吃了些苦头,渐渐占据攻势上风,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慢慢压缩契丹的空间,只须再努把力,便能全据这新城。 见到如此局面,阿史那元镇不敢掉以轻心,只因从头到尾,权策的大军,都没有任何动静,令他时时提着心思,反倒放缓了攻击节奏。 当此之时,权策又来了一封邀约,这回不是会谈,而是一份夜宴邀请,阿史那元镇欣然赴约,他正抓心挠肺,猜不透权策的心思,吃顿饭打探一番,却是正好。 同样的半山亭,还是同样一批人,宴席之上,酒香飘摇,歌舞翻飞,权策忝为东道,殷勤劝酒,任阿史那元镇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却是丝毫话风都不露。 酒过三巡,宴席已残。 席间众人无论真假,都已尽兴。 权策长长一叹,众人心知要进入正题,齐齐放下酒杯碗筷,盯着他看,“我早已说过,新城不吉利,却无人相信,奈何” 阿史那元镇嘴角噙着冷笑,云曦公主默默看着他,两人都是神情紧绷。 权策起身,负手走到半山亭的美人靠边上站定。 马蹄声哒哒,一个骑士飞快奔来,渐渐靠近亭子,被四周的火把映出了面庞,焰火军副尉薛崇胤。 室韦酋长合布勒眯了眯眼睛,他早就好奇问过,这位权郎君的表弟,有段日子没见了。 却是如此,薛崇胤在孙万荣收敛四周青壮的时候,便在伏铁石手下的契丹独活部人的掩护下,混入了新城。 阿史那元镇猛地站起身,也走了过来,带动着众人一同动作,好在这亭子很大,足够这许多要人朝向一面,而不拥挤。 “权郎君,一切已就绪”当着外人,薛崇胤规规矩矩,下马躬身,在亭子下扬声禀报。 权策顿了顿,深深看了云曦公主一眼,张口吐出两个字,“传令” 薛崇胤一摆手,身后焰火军从人张弓搭箭,向着夜空射出一枚火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声。 “郎君”云曦公主终于唤了出来,却是迟了。 远处遥遥在望的新城,因入夜之故,契丹和突厥两方都已止戈休战,警惕的岗哨之后,是疲惫休眠的千军万马。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由近及远,四面爆发,将无数将士的残肢断臂抛上半空中,无数砖瓦带着火光四处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爆炸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整个新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连同数以万计的生命,一同消失,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残破的尸身,印证着他们的存在。 席间众人仓皇目睹着这一幕,惊怖不已,有的脸色惨白,有的觳觫颤抖,阿史那元镇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云曦公主呆呆望着权策,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无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权策轻声吟咏,微阖双目,半仰着头,寒风凛凛如刀,吹动衣袂乱飞,在他身上,刀兵水火之残酷,诗词风雅之悲悯,奇异地融于一身。 “噗通”一声,竟是大祚厉拽着儿子大祚荣跪倒在地上。 权策没有叫起。 众人忘记了时间,有人站着,有人跪着,默默望着新城,火光滔天,凄惨的嚎叫声经久不息。 天上下起了雨,夹杂着雪,云曦公主泪落如雨。 权策走到她身前,伸手为她擦拭眼泪,脸上有歉疚,也有坚决,未曾刀兵相向,他尽了力,做到了给她的承诺,大周必须胜利,必须全取契丹故地,他也做到了给大周的承诺。 泪水越抹越多,云曦公主泪落不停。 她的郎君,未动一兵一卒,埋葬了突厥数万兵马,她为他骄傲。 她的族人,冲锋陷阵数月,未得寸土片石,全军几乎覆灭,她痛心疾首。 身体和心神撕扯成两边,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她终是识得大体的,族人是天定的,郎君是自己选的,为难只是自己,不肯给旁人,脸颊扭曲着怪异的形状,勉力给了权策一个惊心动魄的微笑,祝贺她的大英雄。 这个痛苦而又难看的笑靥,深深触动了权策,他俯下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也流下了点点泪滴。 白山黑水的权贵们,只在旁边默默立着,神色肃穆淡然,似是见证着什么,也似是解脱了什么,大局已定,谁能奈何。 松漠,今夜有雨。 第369章 封侯我愿(上) 上阳宫,观风殿,武后仰面枕在张昌宗大腿上,悠然听着丝竹之声,眉飞色舞。 她能如此闲适,是因为前两日收了谢瑶环的密奏,知晓权策已经在檀州枭首李尽忠,占领了辽东地区,正在与后突厥争夺松漠。 松漠之地,她不甚在意,胜了固然好,即便败了,也是无妨。 上官婉儿在旁边伺候,眉宇间却有阴云凝结,不久之前,她以失密之罪,罢去宗楚客大理寺卿之职,降为司农丞,为权策报了一箭之仇,原想着顺势推少卿狄光远一把,即便资历不够,不能继任寺卿,也可先行署理,此人与权策有交情,靠拢之意明显,还可示好狄仁杰,岂料太平公主突然插手,坏了她的安排,将自己的人马敬晖推了上去。 只是大理寺卿的得失,本不值得上官婉儿忧心,武后召回了三度被流放的魏元忠,令为凤阁侍郎,半只脚踏入了宰相班中。 魏元忠回朝,武三思、武懿宗等人不在,皇嗣李旦的党羽士气大振,弹冠相庆,渐渐兴起一股暗流,打着同为李氏皇族的旗号,拉拢权策培植起来的朝官,欧阳通与葛绘等人勉力维持,仍旧有一些中下层朝官改旗易帜,更为激进的,有个凤阁舍人,叫袁恕己的,无论私下还是公务,多个场合都声称权策允文允武,又是皇族近亲,理当挂入麟趾殿担当太子宾客、太子詹事之类的高阶属官,直接将主意打到了权策本人身上,颇得一些人随声附和。 “我家郎君允文允武,便是任由你们糟蹋算计的?”上官婉儿眉头紧皱,咬了咬牙,转念又想起朝中纷乱,武后遣内侍前往房州,口谕训斥庐陵王夫妇,以皇家子嗣不可疏忽管教为由,将李显与韦后的嫡出子女,一子李重润十一岁,还有十七岁的李仙蕙、八岁大的李裹儿在内的四个女儿一并接到神都,别立庐陵王府安置养育,骨肉生离,警告惩罚的意味十足浓厚。 上官婉儿心思芜杂烦乱,只盼着权策早日结束塞外之战,回朝稳住朝局根脚,长此以往下去,怕会出更多变故,对他大大不利。 “上官昭容,可是身子不适?”张昌宗入侍武后已久,越来越受到武后宠信,渐渐摸清了些脾性脉搏,胆子也大了起来,在宫中的言行举止,已有几分从容味道。 “劳张奉御垂问,婉儿无事”上官婉儿眼底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张昌宗许是真信了她的浪荡名头,在武后注意不到的地方,屡屡撩拨挑逗,且愈发露骨。 “上官昭容是陛下臂膀,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好为陛下效力”张昌宗粉面含笑,飘了一记桃花眼出来,自以为风流倜傥。 上官婉儿勉强一笑,垂首道谢,心中郁结万千无奈,男儿本该顶天立地,却不是与女儿家争夺姿色柔美,她的郎君远离脂粉,俊雅天生,才兼文武,远播雄名,与她同度世间苦难荆棘,身心早已合一,岂是这人挤眉弄眼两下能动摇的,只是碍于他得宠于武后,实不好得罪,勉强敷衍而已。 武后坐起身,伸手拧了张昌宗一记,轻叱道,“偏要呱噪,好好的曲子都静不下心听” 张昌宗弯腰俯首,“臣知错”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慢,扶着武后的腰身,将她的裙裾理好,散在坐榻四周,动作行云流水,诚心正意。 武后瞟了他一眼,目光转开,“婉儿,朕令你安排的要务,可有眉目?” 上官婉儿心里一惊,猛地省起,武后曾令她为李重润寻觅文武师傅,她这几日忙于惩办宗楚客,竟然忘却了,心念急转,面上却带着些从容笑意,“陛下,婉儿已查了官档,有数个人选合宜,婉儿还想着得了空出宫去庐陵王府见见重润郎君,问问他的想法,因此不曾定案” 武后凝视她半晌,微微点头,“你想得周全,朕将他们接到神都,坊间无耻谰言有不少,此事不可久拖” “是,陛下,婉儿想左了,这便出宫去”上官婉儿露出些战战兢兢,口中不加掩饰承认错误,这总比贻误了差事要轻省些。 “嗯,不急于一时,且陪朕用了午膳”武后摆摆手,许是年纪大了,疲惫了,她越发少了探究之心,对朝中重臣们还好,她时刻警惕,在宫中,都是亲近心腹,渐渐松弛了提防,对张昌宗如此,对上官婉儿也是如此。 虽另有尚膳奉御,但如今武后的餐食,都是张昌宗打点,他这个小小的尚乘奉御,事实上已经有干涉内侍省、殿中省行事之权。 午膳甜食不少,但清淡鲜香之味更多,颇得武后之心,夸了张昌宗几遭。 “陛下,谢娘子密奏”一个小宦官捧着一份黄封奏疏匆匆走来进来,张昌宗伸长脖子看了看,没有动作,他以往也曾献殷勤,试图接手转呈,但小宦官丝毫不给面子,还招了武后训斥,他便晓得,这种黄封密奏,不是他能掺和的事务。 小宦官径直将密奏奉到武后面前。 武后伸手拈起,站起身,避过张昌宗和上官婉儿,打开奏疏,一目十行扫过,面上缓缓绽开个大大的笑容,看到后头,却是神情专注,在几行字之间反复来回,周身气势多了威严凛凛之意。 合上奏疏,武后交还给那小宦官,沉吟良久,负手举步,走到殿前高高的台阶上,俯瞰下方侍卫臣僚雁行有序,纷沓往来,轻轻念诵出声,“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无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上官婉儿落后半步,跟随在侧,她几乎不用走心,就能猜出这是权策的大作,虽只是一句残诗,足以让她放下心思,郎君定然又是大获全胜。 “大杀四方,悲天悯人,权策,真天朝之臣也”武后良久才平息心怀激荡,叹息出声,“焰火军不愧国之利器,然能将它用到这般出神入化的,除权策外,不做第二人想” “陛下慧眼识珠,天朝威加海内,区区蛮夷,一鼓荡平,臣为陛下贺”张昌宗一趟子跪倒,为武后歌功颂德。 武后斜了他一眼,摇摇头,人与人都可以有好看的皮囊,内里却是天差地远,如果李尽忠真有那么容易对付,后突厥真有那么容易逼退,就不会有苏仁师十万大军覆灭,也不会有武三思、武懿宗几乎被俘,转过身,将上官婉儿拉过来,“权策立下大功,婉儿以为,当如何封赏?” 上官婉儿脸色难看,一半是刻意,一半是真心,武后明知她与权策交恶,仍旧问她如何封赏,显然不是个好迹象,心中堵了一堵,思绪却并不慢,“陛下,方才吟的可是权郎君的诗?婉儿以为,既然权郎君提及,便恕其前罪,以侯爵封赏,如此,可彰陛下宽仁,可成一段青史佳话” 言下之意,赏爵不封官。 “呵呵”武后浅浅一笑,不置可否,拂袖振衣,漫步而去。 第370章 封侯我愿(中) 长寿二年十一月十五,望日大朝。 今日朝会注定不凡,只因奉诏参与大朝的藩属使节,出自白山黑水的,都有异常表现。 契丹使节领使团数十人,剪去髡发,剃成光头,于宫门前长跪请罪,后突厥使节则敲响了登闻鼓,手中高举奏疏,哭天抢地,控诉权策嗜杀成性,凌虐藩属。 与这两家相比,室韦和靺鞨的使节动静很小,他们改易了穿着服装,不再着部族服饰,而是穿上了大周赐予的朝服。 按制,平民敲登闻鼓告御状,由京兆尹主理,秋官衙门督办,朝官击鼓,则由御史台主理,大理寺督办。 藩属击鼓告状,却于法无据,想来当初拟定法条的老先生们,也无从想象,会有一日,藩属会被逼到放弃体面,自曝战败哭惨的地步,而且还是个一向桀骜的强藩。 宫门开,候班的朝臣无人向前,都是静静等着,不片刻,上官婉儿翩然而出,一身蓝缎锦衣,素色的裘皮披风,衬得她冰肌玉骨,在则天门居中站定。 “传陛下旨意,天朝有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损不孝,便是契丹外藩,亦自有传统,使节剃发,不合情理,着杖责二十,废其使节殊遇,大理寺收押,听候发落” “后突厥使节陈情弹劾,可付诸朝议,休得喧哗” 上官婉儿一席话之后,早有城门守卫上前,将数十个契丹使节拖走,扒了裤子,噼里啪啦打板子。 “诸位同僚,时辰不早,还请速速入宫,莫失体统”上官婉儿又对着看热闹的众朝臣训诫一番,一甩披风,裙裾飞扬,转身便走,弄得众人面面相觑,窸窸窣窣议论,这巾帼女相,今日似是心气不顺,是了,她与权郎君不睦,权郎君眼看立下大功,她能爽快才怪。 武成殿,武后在御座坐定,改了议政惯例,当先令后突厥使节申诉情由。 “陛下,权郎君心如虎狼,先是于新城陷杀突厥大军五万余人,再是指使靺鞨、契丹、室韦等部寻衅欺压,挑唆执失部、突骑施部入寇,咄咄逼人,莫此为甚”后突厥的使节声泪俱下。 武后轻声一笑,饶有兴致地问道,“新城位于松漠,乃契丹属地,权策何以能在那里,陷杀你突厥大军?” 使节瞠目结舌,良久才道,“臣等本意出兵襄助权郎君,许是,生出些许误会……” 武后却也无意逼迫他,摆摆手,“朕这里有神兵道与榆关道文武各官的联名奏疏,与你所奏颇有不同,你若有意,可一同听听?” “是,臣愿跪听”后突厥使节以头触地,却是并不打算借坡下驴。 武后哑然失笑,令宰相豆卢钦望当朝宣读奏疏,他年纪虽大,中气却足,声调朗朗浑厚,在大殿四周回音壁的映衬下,自有一股煌煌大气。 “臣权策等谨奏,壶流河李尽灭授首,附逆党徒三万人葬身火场鱼腹……新城应陛下天威,雷殛而灭,孙万荣余部两万余人,窥伺松漠之突厥贼子五万余人,同遭天诛……盖因朝堂挥斥,诸部合力,乃建成功,突厥统叶护阿史那元镇虽应命撤离,却纵容贼兵,暗施抢掠,诸部不服,残留争拗,不足挂怀……诸部仰赖天恩,愿竭忠自效,室韦酋长合布勒自陈老迈,愿入神都荣养天年,室韦忠勇之士颇多,愿蒙天恩检拔,别立一军,入天朝北衙,为陛下侍从,靺鞨酋长大祚厉愿遣派长子大祚荣领族中贵胄子弟,入神都求学……另有契丹伏铁石、伏松,奚人可度符等,临阵有节,拨乱反正,携属规化,军前有功,恳请陛下加恩赐名,入朝效命” “……今白山黑水底定,松漠辽东一统,安东都护府之责非为羁縻,应行实控,权策僭越,举贤不避亲,请复起用族兄权泷,调理安东阴阳,备御不臣……去国经月,权策等心念陛下慈颜,伏请陛下旨意,准许班师回朝……” 饶是豆卢钦望与权策的关系渐行渐远,对他的军功和边塞影响,甚为忌惮,一封奏疏仍是读得荡气回肠。 满朝文武连同勋爵散官,外藩使节,细细听来,都是神色变幻,有傲然豪迈,有心驰神往,有如释重负,也有心惊肉跳,恰似一出浮世绘。 “你可还有话说?”武后声如金石,嘴角有一丝笑意流淌。 突厥使节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却是不肯离开殿中央,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大周如母,诸藩如子,诸子争锋短长,不过意气小事,天朝兵戈一动,风云变色,实难以克当,求陛下垂怜塞外苦寒,生存艰辛,顾念和亲之情,召回大军” “哼哼,怕是默啜也在聚兵备战吧”武后冷声一笑,“罢了,朕非穷兵黩武之君,但教尔等真如子嗣,知事守礼,朕又何忍生灵涂炭” “陛下英明,大周万岁”众多外藩使节一同下跪颂恩。 “哈哈哈”武后志得意满,笑得恣意,到后来,笑声中有些落寂悲凉,大周有良臣猛将,有精兵利器,她能将外藩调理得乖顺如子嗣,可她的子嗣,又如何呢? “罢了,都起来吧” 众藩属使节纷纷起身回到朝班,唯有后突厥那位,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走,他奉了默啜的指示弄这一出告御状,本意就是要撒泼打滚儿,在朝中给权策施压,避免权策真的起意攻击后突厥,虽武后话音中有令权策班师的意思,他想着再努一把力,得个明白话更好。 武后见状,眉目顿时森寒。 上官婉儿察言观色,拧着腰闪身上前,“突厥使节不识大体,妄议朝政,屡屡失仪,左右,将他逐出武成殿” 早有殿内千牛上前,将他拖走,他张嘴还要嚎叫,千牛不耐,伸手嘎贝儿一声,卸了他的下巴。 “诸卿以为,权策所奏如何?”武后恍如未见,拂了拂袖子。 “陛下,臣以为,用兵已久,地方疲敝,应准所奏,令神兵道、榆关道班师回朝”夏官尚书刘幽求当先禀奏,“此战平灭契丹逆贼,功在社稷,应细数功绩,献俘宗庙” “陛下,臣以为,权郎君擅自离京之罪未消,又复违逆旨意,举荐永不录用之人,应即行召回,论其罪过,以明法度”麟台监宗秦客一向是权策与武三思的联络渠道,这次却率先撕破脸皮。 凤阁侍郎魏元忠也出列,“陛下,臣以为,刘尚书所言合宜,宗监令所言也有理,理不辨不明,权郎君奏请,或另有乾坤,应准其当面陈情,不可先行定罪,以免寒了军心” 你方唱罢我登场,众朝臣各自说着自家的道理,僵持不下。 “罢了,卿等所言,朕已有成算”武后悠然一笑,打断了他们,细细想来,以权策的缜密,举荐权泷,虽有些私心,却也无异于主动授人以柄,方便武后回旋,令她进退裕如,可赏可罚,却是体贴得紧。 再看大殿之中,尽是庸碌油腻之辈,望之生厌,“尔等且候着旨意便是” “此战云州等四州,云集边军,掣肘后突厥,虽无战绩,却有实功,天官记下,即日,调云州都督令狐伦、延州都督韩斋、夏州都督来冲、定州都督卢炯四人,入江南、淮南等繁华之地,为上州刺史,以兹奖赏” “臣领旨”天官尚书武攸绪出列领了旨意。 上官婉儿手指动了动,眼中神情复杂,她最擅长的便是拿捏武后的心思,管中窥豹,郎君的赏赐,许也与这四位边将雷同,体面光鲜是少不得的,只是手中的实权,却要缩水了。 第371章 封侯我愿(下) 洛阳以北,有长陵驿,驿站规制宏大,因北魏孝文帝的陵寝长陵而得名,此驿专供高官权贵使用,布置得富丽堂皇,终日有铺兵巡弋值守,等闲人不得靠近。 今日这里的气焰更盛。 龙旗招展,兵马如林,仪从煊赫,绵延数里之遥。 魏王武承嗣、太平公主并宰相欧阳通,一同出神都百里,迎接神兵道、榆关道东征大军大胜班师。 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有一队骑士快马前来报信,待东征大军距长陵驿只有三十里的时候,太平公主举步下了阁楼,武承嗣拿捏着时辰,与她几乎同时来到前厅,欧阳通已经负手在此,候了有一会儿了。 “两位殿下,老臣已安排备好车辇,东征大军巩固金瓯,立下大功,我等当趋奉相迎,以示礼敬”欧阳通对太平公主和武承嗣道,眼睛却只管盯着武承嗣。 “理当如此”不待武承嗣开口,太平公主已经一言而决,并当先迈步出门,权策出征两个月有余,转战千里,面对的又是险恶凶残的契丹恶徒,论起牵肠挂肚,怕是不明详情的义阳公主也比不得她,再说了,还有她的长子薛崇胤在军中,更增急切。 武承嗣脸色阴沉,冷哼了一声,终究还是举步跟了上去,欧阳通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离了中枢权柄不过一年,武承嗣老态尽显,原本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头发之间斑白之处颇多,面皮上总挂着抑郁和愤世嫉俗,整个人都阴沉沉的,散发着枯朽的气息。 “报,两位殿下,欧阳相爷,权郎君与梁王、河内王引大军已经到达十里外” “唔,快些,本宫要快些见到大周的威武之师”太平公主催促车驾加速,旁边春官衙门的礼官张了张口,终是一言不发,大胜是喜事,些许于礼不合之处,不值当过多计较。 太平公主不停,武承嗣和欧阳通便只好跟着,见证了一场太平昼奔的戏码。 官道之上,大军兵马疾驰,旌旗浩浩,黄沙腾腾,太平公主下了车辇,抬眼便看到偌大的权字大旗,心怀激荡,顾不得许多,拎着裙裾快步跑上前去,吓得身边侍从一溜烟跟着小跑,随行的护卫府兵连忙狂奔去各处,大声传讯,唯恐大军停驻不及,伤了太平公主,人喊马嘶,场面乱糟糟一片。 东征军当先的正是权策,他勒住玉逍遥,高高举起马鞭,身后中军传令兵大声传令,“止” 跟随主将权策最近的,依次是焰火军、蓝缨军和右玉钤卫,环绕在武三思、武懿宗等人身边的,是左、右金吾卫和左豹韬卫。 骤然下令大军止步,权策身后顿步声轰然,全军只在一瞬之间,便不动如山,森森如林。 金吾卫和豹韬卫却没有这个本事,好一阵你推我挤,非但后头歪歪倒到一片,甚至最前方的站不稳脚步,冲撞到主将的坐骑,武三思和武懿宗靠前,尚且无事,左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却是冷不防从马上坠落,咔嚓一声,不晓得哪里的骨头断了去。 权策却懒得理他,翻身下马,招呼了薛崇胤,疾步狂奔迎了上去。 眼看到了太平公主近前,权策有意缓了一步,让薛崇胤到前头,太平公主却是快步迎着他过来,一把将他搂在了怀中,双手在他身上摸索,“身子还好?可有负伤?” 权策微微尴尬,却又被她浓浓的关爱打动,轻轻拥住她,摇头道,“孩儿尚好,未曾负伤,崇胤此番领焰火军立下了大功呢” “都是表兄教导,孩儿不敢居功”薛崇胤一板一眼,方才见母亲奔来,他还有些不适,好在被抱住的是表兄,若是自己,不晓得有多臊人。 “好,都平安便好”太平公主平缓了心境,又雍容华贵了起来,踱步到军前,武三思等人纷纷下马见过,寒暄几句,太平公主才又登上车辇,又清亮的嗓音宣示道,“诸位都是有功之臣,母皇在洛水河畔,为你们行献俘之礼,将你们的功绩,告慰先祖,传颂万民”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将士们洪亮的高呼声,响彻四野。 洛水河畔,武氏七庙,行献俘之礼,此地已然水泄不通,满朝文武勋戚,满城百姓纷纷翘首。 礼节繁琐,春官尚书严善思主持,嚷嚷得口干舌燥,武后主祭,皇嗣李旦宣读祭文,因武三思也出征,狄仁杰作为宰相班第二位,代行首相之职,依礼舞蹈,奉上牺牲社稷。 “宣主将进奉虏酋” 权策捧着镀金的漆盘,上头是李尽忠和孙万荣的两颗大好头颅,自神道碑下起行,踏上汉白玉石阶,一步步走向宗庙正堂。 四周欢呼声骤然热烈,山呼海啸一般,有的吼着万胜,有的叫喊万岁,乱糟糟的,还有不少人在叫着权郎君,都是些妇人居多。 权策稳稳地走着脚下的路,心潮起伏,说起来,披甲远征的次数不算少了,大周的东西南北,东面的契丹,北面的突厥,西南两面的吐蕃,打了一个遍,这是他第一次,得到主将身份应有的荣耀。 将漆盘拱手奉与武后,再经过一番唱念做打,安置在神龛之侧。 献俘之礼完毕,武后领着祭祀众人走出宗庙正堂,当着万千百姓和将士,“朕有天下,操天下刑赏之大柄,功过臧否,从不待日,宣旨” 有个壮年宦官,捧着一卷黄绫走了出来,权策跪地接旨,只瞥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形貌丑陋,不晓得为何要在此收拢军民之心的时节,派他出来? “圣旨下”一开口,权策就跪得更端正了,这声音高亢如云,威严正大,声传八荒,一字字清晰入耳,却是别有功夫在身。 封赏旨意很长,武三思、武懿宗这等功过参半的,只是承认苦劳,褒奖几句,赏赐了钱帛,李多祚得了郡公爵位,迁左羽林卫大将军,方才坠马的阎知微接任右羽林卫大将军,侯思止和拓跋司余都得了辅国大将军武散官,薛崇胤升为焰火军将军,准焰火军扩编至三千,转隶北衙,野呼利升任左豹韬卫大将军,蓝缨军剩余八百人编入东都千牛卫,俱升为六品千牛备身,御前侍从,以宫中太监杨思勖为其统领,涿州都督郑重回朝,以武转文,任光禄少卿,涿州主簿岑羲也随之回朝,任天官衙门铨选郎中,濮州刺史姚崇调度粮草有功,入中枢为鸾台舍人。 谢瑶环获赐上护军武勋官,正三品。 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权策的封赏。 “……准权策所奏,赦权泷前罪,复起为安东都护,化育契丹、靺鞨、室韦、奚诸部,赐契丹伏铁石名李楷固,赐可度符名骆务整,暂留安东都护府,助权泷收拾辽东、松漠之地……” “……敕封权策为冠军侯,官太子詹事,领庐陵王嫡子李重润文师傅之职,赐神都苑侧宅邸一座,钱五十万贯……” “哎……”空气中骤然响起一片莫名的叹息声,或是雀跃,或是有所不足,或是叹惋。 与权策的一官一职相比,无人去计较他那继承自霍去病的“功冠全军”封爵,不管乐不乐意,他实也当得起。 权策苦涩一笑,这官职,真真是天造地设啊。 第372章 难念的经(上) 东征大捷,武后于陶光园大宴群臣勋贵,共庆盛事。 此战功臣与宰相、御史、翰林学士等皇家近臣同列,权策按照官爵排序,稳稳当当坐到了后排,既已交卸差事,又回到神都腹心敏感之地,便不好再像战时那般,行铁腕搞强权,硬压武三思等人一头。 在外只要战事取胜,一切都好说,这神都,可不是个只说理认能耐的地方。 太平公主的席次,更在高处,仅次于皇嗣李旦,她缓了一缓,见礼仪过后,武后举杯祝酒,忙着与重臣互动,席间喜乐融融,没有令权策侍坐的意思,便朝身后示意了一下,自有眉眼通透的小宦官迈着小碎步去了下面,低声请权策挪挪位子。 权策高高一个,即便猫着腰脚步轻快,目标还是很大,殿内的热闹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瘟鸡,声音骤降,不少人的视线或明或暗跟着他,见他到太平公主侧后坐下,又被太平公主拉到案前与她并肩,才又继续熙熙攘攘。 太平公主宠爱权策,众所周知,不是什么新鲜事。 “见了你那未婚妻了?杀了她那许多族人,怕不是要恨你入骨?”太平公主的声音很怪,有些忧心,还有点幸灾乐祸,拿着酒壶为他斟满酒。 酒浆清冽,香气馥郁,权策一闻就知道是剑南烧春,在白山黑水打仗,与部族藩属打交道,少不得入乡随俗,喝的都是三勒浆,除了辛辣刺喉,一无是处,闻到家乡酒,喉结不自觉蠕动了下,脸上微微涩然,“姨母说笑了,公是公,私是私,云曦分得清楚” 听他对云曦公主的称呼,太平公主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既是回来了,好生约束一下崇行,每日里跟在上官婉儿屁股后头,没得失了体统” 权策含笑不答,举起酒杯邀饮。 “上官婉儿对你的心许是好的,但也太操切了些”太平公主瞪了他一眼,拈起酒杯与他碰杯,仰头一饮而尽,幽幽叹息,“当日因你离京弹劾你的人,都是些微末小吏,她处置了就处置了,不打眼,宗楚客却不同,是武三思心腹,母皇表外甥,将他拿掉已是仓促,还想趁势将狄光远推上位,行迹太明,难保不为人所疑,你好生提点她” “婉儿精明,不须提点”权策抹了抹嘴角酒渍,飘了个视线到武后身侧,与上官婉儿一触即分,上官婉儿行事有差,大抵是因他不在,忧思过甚,失了平常心,他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太平公主将他们两人电光火石之间的互动看在眼中,顿感周身被酸水围绕,难以自拔,冷哼一声,站起身,声量大了起来,“大郎,你要入麟趾殿为官,还要做重润的文师傅,皇兄是你舅父,经常得见的,倒是不妨事,但重润你却未曾见过,说起来,你比他大了将近十岁,随我去见见吧” 御座周围的近臣勋贵,又将视线投注了过来。 权策随之起身,躬身应是,他倒没有什么埋怨,该来的,早晚都要来。 太平公主牵着他的手下阶,径直走向御座右侧,第二排的几张案几,坐着一男四女,年岁都不大,男的英俊,女的俏丽,姿容出众,穿着打扮带着贵气,只是情态却微微有些瑟缩,满座高官显贵觥筹交错,应酬密集,他们只是默默待着,浑似局外人。 太平公主一到,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那一男四女也跟着站起来,怯生生地,太平公主伸手微一示意,也并不如何亲近,“重润,这是你权家表兄,日后也是你的文师傅” 李重润仰着脸看了看权策,拱手为礼,李仙蕙到底年长一些,拉着弟妹们,屈膝行礼,“见过表兄,仙蕙在房州便时常听到表兄文才大名,今日又见了表兄武功,我们姐弟妹几人,都是仰慕得紧” “权策不敢当”权策微微侧身,躬身作揖还礼,这几人眼下身上没有封爵,却是正经的皇孙皇孙女,身份贵重,不好大喇喇受礼。 这里两相厮见,御座旁,皇嗣李旦面上乐呵呵如同一尊弥勒佛,他身后的几个儿子,李成器、李隆范和李隆基,都是神情复杂,宴席之中的气氛也是微妙。 “表兄,你是大将军,能让我骑大马吗?”脆生生一句问话,出自李裹儿红艳艳的樱桃小口。 “裹儿”李仙蕙赶忙唤了一声。 “放肆”太平公主阴沉着脸,厉声呵斥,“大郎皇族血胤,大周功臣,怎容你轻侮?是谁教你的?” 太平公主发飙,四下里宁静一片,武后高高在上,默不作声,功臣序列中,就连与权策尿不到一起的武懿宗和阎知微,都是脸色难看。 “姨母息怒,童言无忌,她年幼不晓事理,又远在边陲,不识神都规矩,许是无心的”权策看着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明面上是在为李裹儿求情,暗里却在贬损她,小姑娘但凡漂亮些,都是心高气傲,定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果不其然,李裹儿白嫩的脸颊上堆起片片愤怒的红晕,一蹦三尺高,尖利地哭叫道,“你不过是个大将军,三品官,父王都给我骑大马,大将军有什么了不起?我偏要让你给我骑大马不可……呜呜呜” 任凭李仙蕙和李重润如何安抚,李裹儿只是不理,又哭又闹,场面不可收拾。 “嗯哼”武后轻咳一声,众人皆屏住呼吸,唯有李裹儿,骄纵惯了,兀自哭泣不停。 权策抢上前一步,先开口道,“陛下,臣身体有些不适,请先行告退” 武后长吸一口气,凝视他片刻,终是点头允准,“也好,你去吧,远征劳苦,朕准你休假半月,期满后入朝履职” “臣叩谢陛下天恩”权策谢了恩典,松了口气,有时间就好,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把这神都的纷纷扰扰理出个脉络来。 “母皇,女儿去看顾一下外甥儿”高安公主许久不见权策,想得心慌慌,眼下见权策受辱退席,当即按捺不住。 “去吧去吧,义阳也去”武后摆摆手,不甚在意。 高安公主和义阳公主两人结伴,陪着权策缓步离开陶光园。 权策至门前回身,看了右方后排一眼,看到粉雕玉琢的李裹儿,正瞪圆了乌溜溜的眸子,仇恨地看着他,权策歉意一笑,李裹儿琼鼻大皱,愤愤扭过头,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小事化大,借题发挥,是他故意而为,为自己日后的动作争取余地和同情。 只是利用了个小姑娘,却是有失风度。 李裹儿,对不住了,骑大马不行,别的都好商量,总不会让你白哭这一场。 第373章 难念的经(中) 神都,修义坊,李璟的宅邸。 书房中,李璟枯坐在桌案前,呆呆地望着上头的两封信函。 他的对面,坐着豫王一脉,他最为亲信的两个朝臣,凤阁舍人张柬之与光禄寺本堂郎中桓彦范。 张柬之离了御史台,进入凤阁中枢之地,品级未曾提高多少,从正六品到了正五品,实权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他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弹劾权策,在上官婉儿力保下高升,半只脚踩入朝争,八方风雨涌来,每日里战战兢兢,稍有行差踏错,便会得咎,甚至连他家中的奴仆蝇营狗苟,都会有人捅入朝堂,日子过得极其憋屈。 桓彦范曾是昔日许王府兵曹参军,颇通兵事,长得也是粗犷,孔武有力,性情直率,年岁比张柬之小一些,也已年过不惑,宦海蹉跎,才从地方回朝任官,官位也是低微,光禄寺的郎中,比之于六部郎中还要低半级,他只是从六品,想到即将到任的上司光禄少卿郑重,年岁不过二十有五,比他小了一轮还多,他便有些沉不住气,“奉御,豫王身份有碍,我等势单力薄,皇嗣与庐陵王道统昭然,眼下两方都有拉拢亲善之意,当妥善抉择,以应天命,对抗武氏逆流” 李璟看了他一眼,沉吟不语,鬼都知道要妥善选择,问题就是怎样才算得妥善? 书房内静了许久,张柬之突然问道,“奉御,冠军侯鏖战方归,义阳公主府当有家宴接风?” 李璟思量了下,点点头,“大郎深得宗族长辈宠爱,必不会委屈了他,即便他不愿,自有亲长张罗其事,许是就在这两日” “如此便好,我观冠军侯所得官职,与奉御所处窘境异曲同工,朝中必有人心存不良,有意挑起李氏内斗,奉御可借宴会,多与之交谈,探听他的想法,以便周全行事”张柬之讳饰了一番,心存不良的,不是旁人,正是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无疑。 李璟心中想笑,绕了这么大圈,可不是又回到了起点?面上却是肃然,点头答允。 桓彦范在旁,见事情有了眉目,放松下来,大发感慨,“论及军功,能服我者,唯有冠军侯一人,想他功勋累牍,却难封数年之久,东征之胜,形同灭国,陛下却只授他侯爵,武氏小儿蛇鼠一窝,酒囊饭袋,觍颜位居王爵者,成行成列,思来真真令人齿冷……” “勿复多言”张柬之打断了他,权策功在社稷他是承认的,政治上却也不是洁白无瑕,他自己就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例子,只是这些话,没必要说与桓彦范听。 李璟冲着桓彦范露出一个嘉许的笑意,“二位,这两封信函,当如何回复,还须拿个章程出来” 张柬之一筹莫展,桓彦范咂摸咂摸嘴,一时也无良策。 李璟仰头皱眉,韦后的信还好说,只是关照子女之类的客套话,虽有示好之意,却并不急迫,加之路途遥远,晚上一些回复,并无妨碍,但麟趾殿那边,临淄王李隆基发出的邀请,却是直接逼到眼前的,无法拖延,他不能出宫,安排了舅家人代他交际,约定的时辰,就在明日晚间。 三人实在没有应对之法,张柬之无奈,“若无妥当说辞,怕是只能去敷衍一番” 桓彦范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不妥当,房州虽远,朝中姓韦的却不老少,耳目聪明,那边也不是和顺的气性,真要是有了误解,怕会有无妄之灾” “舍此,为之奈何?”张柬之摊手。 桓彦范语塞,无言以对。 李璟听得不耐,摆摆手,“罢了罢了,先回帖子,允了这约定,能不能成行,只看天命了” 张柬之和桓彦范退去,书房内昏暗一片,只有一灯如豆。 灯影微微摇晃,一个黑衣人渐行渐近,李璟搓了搓下巴,“劳烦执事上复绿奴娘子,请她转告大郎,若得其便,最好明晚安排接风之宴” 黑衣人身子一闪,没了踪迹。 李璟在书房里独自坐了良久,嘴角的自嘲愈发浓厚,朝中安稳日子久了,他也曾经有过膨胀的时候,也想过弄假成真,独树一帜,权策不过一外姓皇亲,能从者如云,自成场面,他堂堂李氏苗裔,又为何不可? 今日面前出现两把软刀子,小小颠簸他们却束手无策,只能坐视自己翻船,才让他看清他和身边人,到底有几分斤两。 “嘁,真真疯了心了” 翌日天明,李璟才起身不久,高安公主府上的管事就上门送了请柬,今夜权策的接风宴由高安公主张罗。 李璟愣愣地看了看,张罗一场宴会,费时费力,也没有连夜筹备的道理,即便强悍如权策,也不可能空口白牙想要改期,便能立时改期,显然这是早就安排好的。 作为尚衣奉御,李璟的差事本就很轻省,张昌宗插手越权,几乎包揽武后饮食起居,他就更没事情做了,每日入宫点卯,盘桓片刻,就可以走人,正好可以去麟趾殿走一遭。 “拜见殿下”李璟弯腰躬身,言语谨慎,“太也不巧,李璟今早接到高安姑母帖子,要在今夜为大郎接风,命我前去赴宴,长辈之约,不敢推辞,只是辜负了临淄王美意,不胜惶恐” “堂兄外道了”李隆基九岁年纪,经历了磋磨,小小人儿,已经磨去了轻狂,越发沉稳持重,先将李璟扶起,又还了个礼,“既是姑母宴请,自是不能推脱,来日方长,你我血亲,有的是机会亲近” “如此,李璟恭候殿下佳音”李璟听出他不肯撒手的意思,心中暗恼,面上却是不显,恭敬如常,“李璟告退” 李隆基点了点头,迈步送他到门前,凡事都要有个比较,见了李璟的状况,再想想李重润,他要好得多了,至少有个临淄王的爵位,体体面面的,能唬住不少人,这两人却连个爵位都没有,堂堂皇家子孙,见了谁都要拱手见礼,也是可怜。 李隆基摆了摆头,将这些私心杂念排除掉,脸色又阴沉了下来,高安公主大宴亲友,为权策接风,却连个帖子都没有往麟趾殿送,是无心之失,是因麟趾殿一家人行止不便,还是,预示着什么? 李隆基蹙了蹙眉,招呼随身的亲信小宦官,“去,探听一番,庐陵王府可曾接到高安公主府的晚宴邀请” 那宦官约莫有个八九岁,眉眼伶俐通透,看着机灵得紧,举步便要疾趋而去。 “且慢”李隆基又叫住他,“要是庐陵王府接到了邀请,就放个消息到他们府中,就说冠军侯的请柬都是昨日便送到的” 小宦官领了命,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跑远。 若是旁人,在神都根系深厚,或者能明辨真伪,他还不敢弄这小手段假消息欺人,庐陵王府一男四女,年轻识浅,飘萍一般,两眼一抹黑,这等小手段,够使了。 第374章 难念的经(下一) 高安公主府,花团锦簇,灯火通明。 这场晚宴的主办权,是高安公主费了很大力气才拿到的,力压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反倒是义阳公主没有参与争抢,她很是想得开,左右儿子是她家的,能得长辈们疼爱,她只有高兴的。 高安公主府在规制上远不如太平公主府辉煌大气,也没有泼天般的金山银海,像权策二十周岁生辰上太平公主的奢华壮举,高安公主却是无力支应,她与李笳婆媳二人都不是好胜的性子,偏在此事上,不肯让人,毕竟一个从小宠溺权策到大,一个阖家都受权策恩惠,待他亲近更胜亲弟李笊。 富贵上比不得,便多用些心思补上便是。 李璟早知宴席的规模小不了,便没有乘车,单人骑马而来,即便如此,还是在坊市街口被堵住了,街道两边各种规制的宝马雕车暖轿鳞次栉比,中间行人如织,有龙行虎步的显宦巨富,有衣着锦绣的五陵少年,也有争奇斗艳的名门贵女,笑声满路,暗香浮动,一派纸醉金迷。 李璟下了马,将马匹交予小厮牵到一边预留出来的空地拴好,背着手缓步走过这条长街,才到高安公主院墙一角,豁然明亮起来,墙壁上红烛密密的排列着,笼着琉璃灯罩,光晕迷幻,照着满街富贵行人,剑南烧春的浓郁香气翻墙飘来,熏人欲醉。 耳中响起铿锵激越的乐曲,两行侍婢作戎装打扮,盔甲鲜明,腰间佩戴的却不是刀剑,而是一支毛笔,侍婢雁分两行,贴墙而立,一行白衣少年伶人在正中徐徐走来,双手捧着莹白的陶笛,乐曲悠悠,正是将军令。 一曲奏完,少年伶人跳起了胡旋舞,跳着跳着,身上衣衫一层层褪下,由戎装侍婢牵引开,挥动腰间笔做涂抹状,将其悬挂在早已备好的支架上,上面铁画银钩,写的尽是权策的大作,却没有全诗的,都是他以往一句两句往外蹦的残句,有的连一句都无,只有半句,比如为武攸暨做傧相迎娶太平公主时写下的“此情可待成追忆”,还有那句脱口送与上官婉儿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看来,这两个残句,与她二人,再是契合不过。 收集这些残句,却比记录权策的全篇诗词,更费苦心。 李璟陷在人潮中,他无心细看,只是默默走着,听两旁的啧啧赞叹声。 “咦,这书法,似是欧阳相爷的手笔”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当日这句诗,险些要了奴奴的命去” “我说这布料都是麻布,写在上头的字迹,如此明亮清楚,支架后面,竟然是精瓷” “这陶笛之音,许久未曾听到,犹记得当初,三生石上唱满长安,侯大将军抱得美人归” …… 回忆馨香馥郁,却尽显权策润物无声的不凡成就,李璟怪异的笑了,摇了摇头,走出梦幻一般的长街,到得高安公主府门前,报名而入。 来到内苑,入口处堆满了人,指指点点,似是在争吵分辨什么,李璟心绪不高,不欲凑热闹,但此门是必由之路,也只得一路致歉,想要挤了过去了事,却见内苑开阔处,辟了一处园子,一窝竹林,旁边卧着一头牛,还有一个汉白玉石雕刻,刻的是一个骑着战马的骑兵,冬日天冷,百花凋零,这里却费尽周章引来了温泉水,点滴浇灌,只为了两丛花儿,李璟看了看,一丛蓝色的,是蝴蝶兰,一丛火红火红的,是扶桑花。 即便四样景致分布错落,这个小园子还是显得有些空旷,旁边有一些留白,似是有未完待续的意思。 众人堵在一起,犹自议论纷纷,李璟深谙权策之事,又对高安公主对他的疼爱耳闻目睹,转念一想,便已了然,千牛、万骑、蓝缨、焰火,门外在说权策的文才经济,这里,则是权策的武功,不好宣之于口,便只好打哑谜。 “李郎君,快些来,殿下正找你呢”高安公主府有个管事满头大汗窜出来,拉扯着李璟就走。 李璟被拉着上了阁楼,还没有回过神来,几个侍女就蜂拥而上,服侍着为他更了衣,虽是素蓝色,但一身锦绣,金玉灼灼,心中嘀咕,“看客一个,穿成这样,岂不是要抢了大郎的风头去” “见过表兄”门外走进来几人,有大有小,穿着与他几乎同款同色的衣服,却是王晖、薛崇胤、武崇敏、权竺等人。 “这位是?”李璟与他们都是表兄弟,高安公主府一个,太平公主四个,义阳公主府一个,他都认识,却有个年纪大些,一身静气的青年没见过。 “这是我家族兄,权泷”权竺像模像样地引见,面上笑意微微,很是亲和。 李璟恍然,这就是权策一力保举起复的安东都护,拱拱手,“久仰大名” 两相认识,寒暄一番,李璟打问了下权策的所在,得知他正被几位姨母亲手服侍着更衣。 “大兄却要憋屈了,我看了姨母备的衣物,大红大紫,他穿上怕不跟个善财童子似的”武崇行捂着嘴幸灾乐祸。 众家兄弟少不得乐呵一场。 待得来客到齐,夜宴开席,李璟才见到权策,可不是大红大紫,身上是紫衣,腰间束着纯金的腰带,额头上还戴着红色的抹额,若是眉心再点个痣,便可以直接上墙做年画去了,看着喜庆是喜庆,他苦心经营出的稳重内敛、强势有谋的形象,却是毁于一旦。 义阳公主打头,太平公主和高安公主一左一右牵着他,千金公主在后,后头八个同辈兄弟两两相伴,尾随而行,都是衣妆盛大,服色相同,在一片烛光璀璨中,缓步辞楼下阁,恍如神仙中人下降,苑中云集的贵客,纷纷欢呼仰望。 李璟年纪最长,落在最后,看着前头的权策,说不出的滋味,他兄弟有十五个之多,却从未感受到过这种血脉相亲,兄弟环绕的感觉。 “人与人,差距无乃太过乎?”李璟深吸一口气,平复有些躁郁的心境。 待众人坐定,宫中来人,武后的亲近女官,谢瑶环与上官婉儿,却是都没来,来的是刚点了东都千牛卫统领的宦官杨思勖。 “侯爷,老奴在御前,听陛下选派前来贺喜的人选,上官昭容与谢娘子都不方便脱身,老奴便主动请缨,叨扰侯爷与几位殿下了”杨思勖有四十多岁,长相有些干瘪瘦弱,但眼带精光,一看就知道不是易与之辈。 “宫监客套了,快请入座”权策依礼相见,招呼入座。 杨思勖点点头,脸上的褶子皱得很深,“多谢侯爷,千牛与蓝缨都是侯爷一手演练,日后还要向侯爷请益” 权策笑着应了,举着杯子在宴席间应酬,热闹间,欧阳通、葛绘、严善思、卢照印、宋璟、杜审言、崔融、涂祁佑等文官大臣慢慢聚集到他周围,欢声笑语,多了主心骨。 李璟满腹心事,却靠不到近前,唯有苦笑。 权策缓缓醉矣,他记得的最后画面,是高安公主搂着他连声呼唤,李笳跑前跑后张罗着什么,心神一松,进入黑甜梦乡。 神都,我回来了。 第375章 难念的经(下二) 夜宴通宵达旦,东方露出鱼肚白,来客才三三两两相继离去。 头一次参加这等大宴的姚崇,算是开了眼界,来客翎顶辉煌,爵位高的有定王武攸暨等一字亲王,官职高的,有政事堂狄仁杰、欧阳通等当朝宰相,既有爵位又有官职的,如宰相、建安王武攸宜,也有天官尚书、安平王武攸绪,其余部堂高官,神都闻达,不胜枚举,他去如个厕,都碰到几家国公郡公。 姚崇初到贵地,并无亲故在神都,便跟在郑重身后走动应酬,作为权策最亲近的人之一,郑重以文职回任神都,前来热络攀交情的人为数不少,场面稍逊于权策的族兄权泷和御史中丞葛绘。 “都是叱咤风云的麒麟儿啊”返程的路上,姚崇犹自回味无穷,权泷西峪石谷筑城,使用残酷手段,令吐蕃附近群落生民十不存一,遭贬斥永不叙用,却又神奇地起复,到松漠辽东之地,掌管安东都护府,一跃成三品大员,葛绘高中贡士,却在殿试前弃考,举荐入朝,以侍御史低微官阶纵横朝堂,在台前为权策折冲樽俎,犹记得葛绘整饬河北道,刺史都督尽是掌中玩物,文武高官荣辱生死,一言而决,他当初能得任濮州刺史,也不过是葛绘信手拔擢。 姚崇热血贲张,松了松衣领,口中反复念叨,“大丈夫当如是也” 这一番动静,吵醒了车中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儿,只见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张口就令姚崇苦笑,“父亲饮酒了,好臭” 这是他的幼女,名姚佾,他还有两个儿子,作为唯一的女儿,姚佾是阖家上下的掌珠,娇宠唯恐不及。 “父亲,那权郎君好生奇怪,他是李家外甥,为何会有这许多姓武的来他的接风宴?那几个亲王郡王与他可是亲近得很呢,武家的小辈儿,也都围着他转,怪不得他能年纪轻轻统领大军,定是叛变了,做了武家的狗腿子……”姚佾睡饱了,很是精神,掰着手指头分析。 “噤声”姚崇一声热乎劲儿全散去了,赶忙止住女儿兴致勃勃地话头,低声道,“神都不比濮州,处处都是耳目,李武两家虽然为敌,却又联络有亲,定王乃是太平公主夫婿,权郎君与几个武家人亲近有什么稀奇,你看梁王、魏王还有河内王可曾前来?” 姚佾大眼睛忽闪了几下,秀气的眉头皱了皱,“好生复杂,在神都做官不容易呢,弄清这些关系都要头疼,还怎么做事?” “为父不过鸾台舍人,不起眼得很,我儿不必担忧”姚崇可不舍得女儿忧虑,连忙宽慰,“葛中丞于我有提携之恩,郑少卿又是相熟的同僚,多多与他们来往,想来能立住脚跟” “父亲为何不去拜访权郎君?”姚佾以手支颐,好奇问道。 “权郎君是成大事之人,万方瞩目,常在风口浪尖,为父官位低微,也上不得台盘”姚崇语声冷静,却多少带了不甘。 “嘁,还成大事呢,那么大人了,还被母亲、姨母还有表嫂当孩童一般打扮照料,像个大娃娃似的,笑死人了”姚佾嗤之以鼻,转念想到自己曾亲眼看见权策在胜州时,谈笑间处死姚铸,杖责河内王,与昨夜被长辈宠溺的贵公子,判若两人,咂吧一下殷红小嘴,颇觉混沌。 “大娃娃?”姚崇听闻女儿给权策取得外号,不由莞尔失笑。 高安公主府中,大娃娃权策有单独的院落,即便宿醉,仍是如常早早起身,简单用了早膳,换了一身短打衣物,去后院校场摸爬滚打了近一个时辰。 辰时刚过,冬日的天色懒洋洋明亮了些许,他沐浴更衣,去了书房。 “大郎,此去东北边地,我当如何行事?”权泷在书房里等了有一会儿了,他起身的时辰与权策差不多,却不喜运动,端着一杯青烟袅袅的炒茶,细细赏看书房中的摆件书画,闲居一年有余,越发从容淡定。 “奚人骆务整可信可用,契丹李楷固可用不可偏听,靺鞨大祚厉要多加提防,”权策先评判了几位关键人物,又安排了几样要务,“剿除契丹上层,多修城镇,以利益钱帛诱惑,将深山中的部落迁居出来,以大周律法管制,严刑峻法,一视同仁,设法收缴百姓手中兵器,一旦有异动,最可信赖的力量,是奚人和室韦部,其次是靺鞨,至于契丹人,人数太多,且与大周有仇,要分化他们,决不许其团结成一块,也不可令其与任何部落走近,若能结仇才是最好” “我记下了”权泷认真听了,点点头,“我比你年长,尚无婚配,择一契丹贵女为妻,也是无妨” 四目相投,权策长出一口气,联姻自然是分化的好办法,只是这族兄腹有锦绣,上等的品貌,终是明珠暗投,可惜了了,浑然忘记,自己也是为国献身的人。 “你娶突厥公主,我娶契丹女,天水权氏,便与胡人女子较上劲了,呵呵”权泷还有心情说笑,眉梢眼角,偶尔能见到藏于其中的豪迈锋锐之气。 权泷走后,绝地和玉奴进了门来,脸色都不好看。 “主人,昨日宴会,李重润没有来”绝地禀报。 “据奴奴查探,神都庐陵王府鱼龙混杂,很不干净,有许多流言,都对主人不利,有人散布谣言,说宴会请帖的发放时间在前日,主人看不起的人才是昨日当天发放,还说太平殿下对主人宠溺太过,似有,有逆伦之事……”玉奴气鼓鼓的,脸颊通红一片。 “庐陵王府人手有限,权忠和沙吒术正在一一排查,想必很快就可揪出幕后的狗奸贼……”绝地拳头握得紧紧的,煞气四溢。 “不必查了”权策仰起头,不想让庐陵王府子女与自己亲近的人,当有很多,但是贪心不足,还惦记着搂草打兔子,抹黑自己和太平公主,却是心太急,反倒暴露了他自己,麟趾殿,真真是滩烂泥,与武氏争斗,百无一用,与自家人争斗,却是内行得紧。 权策刚抬起手,玉奴冰凉的手指已经按在了他的额角,“我听绿奴说,表兄受窘于皇嗣和庐陵王两家?” “是,两家都有意招揽他”玉奴在旁边吐气如兰。 “代表庐陵王出面的是谁?李重润?”权策阖上双目,又问道。 “不是,是房州那边,当是王妃韦氏”玉奴有些拿不准,“主人要确切信息,奴奴可派人去修义坊走一遭” “不用”权策微微笑,是能做决定的人就好,坐直身子,拿过笔墨,笔走龙蛇写了几行字,封了信笺,交到玉奴手里,“拿去给表兄,请他相机行事” 总是自己犯难不是个办法,该让旁人抠抠头皮,就看麟趾殿应不应付得来。 第376章 难念的经(下三) 权泷只在神都停留了五日,办齐了公文官凭手续,入宫觐见武后,武后并未召见,只是传出旨意,令他凡事以平稳为先,多施善政,徐徐化育塞外部落。 一切就绪,权泷踏上东去之路,权策与他一道出城,远行数百里,到登封县嵩山脚下。 除了年节之日,权策越来越少踏足此地,只是权泷提起要拜见族叔,身为人子,权策只有走这一遭。 权毅山居四年之久,美妾爱子相陪,好山好水,心情愉悦,不受俗务干扰,非但不见苍老,发丝青黑,竟还年轻了几分,身宽体胖,负手站在门前台阶上,有些乡绅员外的派头。 “孩儿拜见父亲”权策撩起衣摆,双膝跪地叩头。 权毅神情复杂地看着阶下跪着的人影,半晌才道,“是大郎啊,起来吧” 权策应声站起,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权泷,“这是族兄权泷,将出京公干,特来拜望父亲” “侄儿拜见族叔”权泷应声跪下。 权毅眼中一片迷茫,他尚义阳公主后,与天水本家联系不密,后生晚辈更是往来不多,印象不深,眼下山居,神都政事风云,一无所知,只能含混其词,“好,好儿郎志在四方,贤侄为朝廷奔走效力,莫辞辛劳” 一同进门坐定,权毅的妾室牵着幼子出来见客,权策和权泷都奉上了表礼,权毅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不料,那妾室并没有听从,“大郎,三郎将满四岁,当开蒙就学,山中聘请蒙师不易,不知大郎可否设法?” 权策微愕,谨慎地看了权毅一眼,是他又耐不住寂寞了,还是妾室自作主张?“姨娘言重了,嵩阳书院就在左近,延请名师应当不难,开蒙是大事,若需权策跑腿,午后便可成行,必将此事办妥” 权毅蹙了蹙眉头,有些无奈,却并未出言反对,反倒更进了一步,“却不必在嵩阳书院,我有意移居长安,大郎可代为安排” 权策微一沉吟,明白了他的心意,有了儿子,却是牵挂多了,不好再任性窝在山中,但为了避开义阳公主,只好选去长安,既是如此,长安那边的义阳公主府显然也不能待,得另辟住宅,“孩儿遵命” 得了准信,那妾室才牵着孩儿离去。 “府中上下如何?你眼下任何官职?”权毅转了话题,问起家常。 权策一板一眼作答,不时将权泷扯到话题中,聊得还算尽兴,得知家中二子都已是侯爵,幼女更是一品公主,权策任太子詹事,还要教导庐陵王嫡长子功课,初次见面的族侄在长子拉扯下,已经是三品安东都护,权毅的神情似喜似悲,复杂难明。 礼节尽到,两人陪着权毅一道用了午膳,便相携离去。 离了嵩山,权策马不停蹄返回神都,回到城中的时候,天色已然擦黑。 “主人,可要去定王殿下府上?”绝地在旁轻声询问,他贴身伺候,听到了权毅的交代,若是不想惊动义阳公主,只有借旁人的手到长安布置,一心经商的武攸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权策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去太平姨母府上” 他不打算瞒着母亲,守着活寡,已是凄苦,他要是背着她行事,更是往她心坎上扎刀子,非人子孝道。 “权郎君,您可来了,殿下今日上午出去了一遭,心情可是糟糕,见着您了,许是好一些”门房一众管事仆役鞍前马后,将权策迎进门去,腿脚利落地跑进门通传。 权策才走过正堂,还没到内苑,香奴匆匆迎了出来,却不是迎客的,“权郎君,殿下吩咐,请您,回吧” 众人瞠目结舌,“香奴娘子,您怕是,怕是弄错了,这是权郎君呐……” “殿下吩咐了,就是请权郎君先回”香奴板着脸,一字字说得清楚。 “这……”众管事顿时傻眼。 权策心里有数,想必是逆伦的流言传到了太平公主耳中,摆摆手,“我进去瞧瞧” 他迈着大步往后院走,香奴敛着裙裾,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并没有真心拦阻的意思。 才到太平公主府正殿的乌木门廊下,便听到一阵阵剧烈的噼里啪啦声,红漆的窗棱门柱不时遭到重物撞击,地面上如同狂风过境,各色各款的零碎遍地都是。 权策用眼神示意了下,让香奴在外头候着,自己跨步进去。 劲风拂面,迎面一个名贵的粉色瓷瓶飞来,权策双手接住,对上太平公主惊讶的眼神,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哼”太平公主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用力一甩披帛,快步走到坐榻边,却没有优雅跪坐,而是一屁股坐下,两腿分开,喘着粗气,怒气未消。 权策走了过来,挨着她坐下,“姨母,坊间流言,信则有不信则无,若因流言疏远了孩儿,反倒是授人以柄,只要心底坦荡,完全不必理会” 这番宽解的话,非但未能让太平公主释怀消气,反倒更惹得她冲冲大怒,一骨碌站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乱打,“坏心小贼,最是没良心,心底坦荡,坦荡你个头……” 权策由着她撒气,突地脸上一凉,抬眼一看,见到太平公主眼圈通红。 “姨母……”权策轻声唤,伸手去给她擦拭,被她一巴掌打开,自己用衣袖几把擦干净,骄傲地抬起下巴,“本宫被人说嘴,怕是太久没有找面首所致,改日就召几个美男入府” 权策脸色微变,迟疑着道,“有了流言才召人入府,怕会又被说成是欲盖弥彰,下下策,智者不取” “下下策?上官婉儿也采用此策,你怎的不说?”太平公主露出点笑意,瞥了他一眼,见他讪讪然不答话,也不忍再迫他,“罢了罢了,瞅你那愁眉苦脸的模样” “谣言止于智者,以不变应万变最好,姨母英明”权策松了口气。 太平公主翻翻眼皮,转而说起了正事,“怎样?当了皇嗣的太子詹事,又要当重润的文师傅,可有应对之法?” 权策笑了,唤来侍女丫鬟,将屋内的狼藉清理掉,扶着太平公主回了坐榻,以拉家常的语气慢悠悠地道,“武氏诸王好容易蛰伏下来,麟趾殿却又不安分,总要找些麻烦,两方都在争抢豫王一系的支持,细细想来,陛下却是不公,同为先帝子孙,麟趾殿人人都是王爵加身,庐陵王一系和豫王一系却是连个公爵都没有,实在不当” 太平公主很快明白了权策的弦外之音,是打算用李璟做引子,用封爵做文章,将艰难的抉择推回到麟趾殿面前。 “咯咯,坏心小贼,最是刁钻”太平公主伸手在权策脸颊上轻轻拧了一记,满脸都是骄傲。 权策仰起头,露出个矜持的笑容,“这是阳谋,不过压一压势头,若麟趾殿还不迷途知返,少不得要再费些心思,庐陵王一系在北都遭遇重创,平衡一番也好……” 太平公主安静地听着,嘴角噙着浅笑,微闭着眼睛,只听声音,就能感受得到权策挥斥风云的模样。 第377章 难念的经(下四) 神都南市,悦来客栈。 庞耒早早定下了峨眉山包间,提前了一炷香的时间来这里坐定,布置好了两人用的杯盘器皿,叫了壶价位最高的炒茶。 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对面的茶杯倒满,想了想,许是贵客来到的时候,茶就凉了,拿起杯子,将茶水倒在了包间里一窝竹丛里,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两口,又觉得贵客来到,见到自己杯子里有茶水,他的杯子里没有,怕是观感不大好,索性将自己杯子里的茶水也倒掉,干巴巴坐着等候。 他是临淄王李隆基外祖母庞氏的侄孙,与李隆基同辈,年纪大了十来岁,身份却天差地远,明面上是个士绅,实质上行的却是商贾之事,平素在外应酬也不少,算得场面中人,但掺和到皇族事务还是头一遭,心中很是彷徨没底。 李璟准时来到此地,虽差着身份,倒是没有倨傲之色,两厢交流得还算和气。 庞耒恭维了一场,试探着递过话把,说起临淄王看重亲族,同姓同族,血脉相亲,又都在神都,理应守望相助,共克时艰,维系李氏道统云云。 李璟没有如他所想云山雾罩,直截了当回应道,“合该如此,承蒙殿下看得起,我这里正有一桩难事,要请殿下援手一二” 庞耒刚刚放下来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眼下的情境,跟预想中不大一样,不都说贵人们说话讲究个九曲十八弯,要打机锋的么?怎的比街边卖白萝卜的还要直白?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贵人请说,小的定会一字不落转达给殿下听” “如临淄王所言,同姓同族,壮大李氏道统实力乃是当务之急”李璟面色严肃,“武氏宵小都跃居显爵,我李氏血胤却尽是白身,如此,怎能成大事?” 庞耒眨巴眨巴眼,堆起一脸的笑容,还想再攀谈一二,李璟却已然不耐,站起身,拱了拱手,拂袖而去。 麟趾殿,李隆基拿着庞耒传来的消息,脸色阴晴不定。 李璟谋求爵位,是人之常情,开口求助,也透着自家人的亲近,只是他不像权策,功劳满身都是,要封爵,只能以出身恩封,这个口子一开,庐陵王那边的李重润势必要跟着捡便宜,以亲疏论,封的爵位定然比李璟还要高,他早将李重润视作大敌,岂能容他翻个身与自己并驾齐驱? “殿下,要不要请皇嗣殿下拿个主意?”李隆基身边的亲信宦官高延福悄声建议。 李隆基眉心一紧,连连摇头,他那皇嗣父亲性情偏软,没有当仁不让之心,跟他一样,总把守望相助,维系李氏道统挂在嘴边,他是假意,用来招揽势力,他父亲却是当了真,若是消息传到父亲那边,怕真会动念扶持一二。 “莫要惊动父亲,我自有处置”李隆基脸上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果决和阴沉,他要权衡一下,让李重润得爵,与收服李璟之间,孰轻孰重。 神都的庐陵王府位于神都苑东侧,占地不广,但胜在精致优雅,距离宫城也近,权贵云集,权策获赐的宅邸也在这一侧,与庐陵王府比邻,不能不说武后用心深远。 庐陵王府内,迎来了久违的客人,光禄少卿李湛。 李湛与郑重的宦海轨迹颇有相似之处,都是以武转文,都是年轻显位,甚至眼下担任的官职都相同,唯一的差别,便是李湛是在焰火军吃了瘪转走文官,而郑重是立下军功风风光光回朝任职的。 李重润在前院待客,寒暄片刻,问及来意,李湛避而不答,反而问道,“贵人可有意出仕?” “重润年仅十一,文不成武不就,不敢耽误朝政”李重润谨慎回答。 “有志不在年高,贵人皇家嫡裔,早些入朝历练也是好的”李湛含笑不赞同,“想那武崇敏,十二岁出塞筑城,那薛崇胤,十一岁便领军,贵人又有何不可?” 李重润眼睛亮了亮,又被阴霾盖过,叹息着道,“为国效力,重润所愿,只是,不得其门而入罢了” 李湛抱拳躬身,“臣虽位卑,愿效绵力” 李重润含笑相应,“贵官有忠义之心,重润铭感五内,倒不必勉强,左右重润年岁还小,多等几年几月,不当大事” 李湛连连拍胸脯保证,请李重润静候佳音。 又停留了片刻,李湛起身告辞,李重润降阶相送,回到正堂,李仙蕙牵着李裹儿立在那里。 “李义府的卑劣子,真能良心发现?”李仙蕙很是怀疑。 “我也有此忧虑,只能姑妄听之”李重润摇头苦笑,神都之中,除了姓韦的舅家,可谓相识满天下,可信无一人,“若不然,再去请教一下堂舅?” “何必多言多动,惹人诟病,由着他去做不就行了,量他也弄不出什么大动静”李裹儿撇撇嘴插言,“左右也只不过是尚宝监、殿中省的闲差,你以为人人都像权策,还能领兵打仗?” 提到权策,李裹儿眸子里立时泛起了一层水雾,“伪君子,哼,欺负女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说到可恨处,李裹儿跺了跺脚,扯开嗓门儿招呼了一群仆役,朝着王府的东南角走去。 李重润与李仙蕙相对苦笑,都拿这个嫡亲的幼妹没有办法,自从权策惹了她,又晓得权策的赐宅就在隔壁,只要一生气,这骄纵坏了的漂亮小姑娘便会带人向权策府邸里高空抛物,死鸡活兔,烂泥杂物,不一而足,只盼着那位名满天下的冠军侯大度一些,要不然,怕又是一场风波。 出了庐陵王府,李湛信马由缰,他早已在暗地里与庐陵王府搭上了线,行事极其隐秘,无人知晓,也因此,他得了房州的指令,要谋划为豫王一系和庐陵王一系的小辈封爵之事,他特意走这一遭,便是想着在庐陵王府的小一辈眼中,多挣一点分量。 只是不知为何房州要关照豫王之子,但此事似乎是个契机。 李湛勒停胯下马,思量了片刻,快马加鞭,回到府中,飞快写了一封信函,找了妥当人送去修义坊李璟府邸。 皇族内部的是是非非,他管不着,多结下一份善缘,总能多一条路,找个适当的时候,再卖个好给麟趾殿,江山姓武,他有父亲的余荫庇佑,江山姓李,他仍旧能稳如泰山。 李湛负手站在廊庑之下,仰头看天,情不自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哈哈哈”笑声传出老远。 这世道人心,恰似个围城,有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有人削尖了脑袋,硬要往里头钻。 第378章 难念的经(下五)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朝议两件大事,来年又到了大比之年,春官尚书严善思奏报春闱措置,方方面面已然几经斟酌,安排得周到,唯一担忧的就是御座上的武后,若是再贪图什么丰亨豫大的场面,要弄一大堆的秀才文士装点贡举场面,重现昔日来俊臣大索天下文士的乱象,势必为难。 念了大半个时辰,事无巨细禀报完,严善思与天官衙门的堂官司官们,便紧张等待武后裁决。 “唔,严卿所奏周详,准依议行事,务保万全”武后用手支着额头,早已听得不耐,非但没有提要求,连当朝审议的环节都给免了,径直准奏。 “臣遵旨”严善思喜出望外,躬身再拜,退回朝班。 此事已毕,新任的天官衙门铨选郎中岑羲出列,“陛下,江南道今夏洪涝,农桑稼穑,悉数绝收,今冬又报天生异象,万民惊惶,臣请派遣朝官为观察使,巡查灾情,善加安抚,按察吏治,惩处不法,以应上天” “诸卿可有贤才举荐?”武后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江南道占地广大,且是鱼米富饶之地,容不得闪失。 “陛下,臣举荐益州刺史鲜于士简,该员精明强干,年富力壮,多有政绩,于中枢、地方都有丰富履历,正可弹压江南一地”被上官婉儿暗算,贬官为司农丞的宗楚客,折腾劲头不减,明面上是举荐,极尽溢美之词,实质上却是搞破坏,鲜于士简在剑南道具有战略价值,名义上只是刺史,事实上却是代权策凝聚影响整个剑南道,宗楚客想方设法让他挪窝,就是想着消除剑南道的权策烙印。 “陛下,臣以为不妥,所谓观察使,应以中枢派遣言官御史代天行宪,以彰朝廷威严,纯以地方亲民庶务官员轮转,恐开不良先例,致使观察黜陟沦于形式”春官侍郎卢照印立时出面反对,“况且,江南道财赋重地,更应选派朝堂有威望的重臣,不容怠慢,臣举荐给事中万国俊,万给事任职清流有年,威望素着,熟稔朝堂法度,必能令江南道官员心服” 此话一出,众多朝臣神情古怪,万国俊其人,昔日是来俊臣提携入朝,以行事酷烈着称,来俊臣死后,趁着武承嗣夺储失败,猢狲不多,攀附到魏王府门下,甘做鹰犬,一直坐着清流御史的位子不假,干的事情却是浊流得很。 卢照印话里有话,所谓威望素着,大抵是酷吏名望昭然,人人谈之色变,熟稔朝堂法度,说的大概是他给人扣帽子,动辄入罪的本事,卢照印这个举荐,怕也没有几分真心,只是针锋相对,用武承嗣的人给武三思上眼药罢了。 “臣附议”宰相李峤亲自出来敲钉子,江南道观察使的职务,对鲜于士简是个鸡肋,对武承嗣的党羽来说,却是把经营地方的好梯子。 “臣以为不可”宰相班首位的武三思坐不住了,也亲自下场,“万给事长于刑名,却于民政不甚了了,此行江南道,赈灾抚民之责甚重,应另择妥当人选,免得玷辱了朝堂名望,徒惹物议” 话音落地,卢照印眉头挑了挑,双手抄在袖笼子里,双目微阖,超然物外,却恼了给事中万国俊,他本就是心胸狭隘之辈,三角眼无时无刻不算计人,现下眼眶充血,怕人得紧,终是不敢与武三思放对,将头垂了下去,免得让人察知。 “哦?倒也有几分道理,三思可有适宜人选?”朝堂政争比干巴巴的奏本更令武后喜欢,她从容容看着座下你来我往,这些人倒也有几分长进,不像以往举荐自己人贬低旁人,都举荐起旁人来了,倒也有趣。 武三思稍一沉吟,“陛下,臣以为江南道之事,不只事关财赋,更是房州所在,应以稳妥为上,御史中丞葛绘曾有调理河北道的经验,整饬吏治之时,仍能检拔能臣,力保河北道官场无大震荡,粮秣供给络绎不绝,再去江南道,最为驾轻就熟” 这话就透着挑拨之意,葛绘在河北道大杀庐陵王党羽,再去江南道,别的不说,房州那边指定是要下绊子聊表心意的,再说了,此去江南道,路途遥远,少则数月,多则经年,他那御史中丞的位子,定会被人算计了去。 葛绘自己想得更深一层,他有意趁着严善思执掌春官衙门的契机,在此次春闱有所作为,笼络些新鲜血液,怎会在此时离了京畿腹地,他阴沉着脸,眉眼一飘,早有数个朝官出列,七嘴八舌反对。 御座上,巾帼宰相上官婉儿微微动作,冬官尚书李尚隐、太仆寺卿崔湜等泥胎木塑登时还魂,也纷纷反对,用的理由却是扎心,“葛中丞梳理河北道,在彼威望高涨,若再有江南道一行,耕耘地方过密,恐有伤臣子福分” 另一边的谢瑶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微微酸涩,她性情清冷,惯于独行,不结私人,不蓄势力,却是帮不上郎君什么忙,想了一想,又释然,要是自己也像上官婉儿那样长袖善舞,怕也要像她那样,含着笑,帮着忙,却也捅着刀。 朝中争执不下,脸红脖子粗,吵成了一锅粥,武后一怒拍案,“统统住口” 三度流放三度还朝的凤阁侍郎魏元忠出列禀奏,“陛下,臣举荐侍御史冯君衡,冯御史为言官清流,官声颇佳,曾任江南道潘州刺史,又出身岭南冯氏,必能事半功倍” 朝臣们面面相觑,冯君衡是已故越国公冯盎的孙子,却是个难以找到茬子的人选。 “准奏”武后思量了片刻,径直定案,“冯君衡不日出京,为江南道观察使” 冯君衡疾趋出列领旨,在豆卢钦望、魏元忠等皇嗣党羽得意的笑意中,感觉后背上有些刺痛,却看不到给事中万国俊要喷火的三角眼,朝中大员树大根深,他惹不起,眼前这摘了他果子的王八蛋,他却是绝不会放过。 “诸卿可还有奏本?”武后站起身,拂了拂广袖,遮掩在小腹之前,近几日越发嗜甜食,而又疏于做那瑜伽,小腹间赘肉渐多,这身最爱的金色凤袍,怕也穿不了多久了。 “陛下,臣有奏”光禄少卿李湛走了出来,“臣闻治国必先齐家,陛下为君,凤仪天下,调理士庶,协和万邦,文治武功,可称赫赫,然家国一体,宗亲金册,亦须垂顾,同血同源,不宜有差,臣恳请陛下册封庐陵王、豫王诸子,以全敦亲睦族之义” 李湛躬身站在大殿中,朝臣许久不能做出反应。 武三思眼睛闪了闪,盯着李湛看了良久,又瞟了御座一眼,叹了口气,不少人与他一样,都将李湛此举,当成是武后的授意,毕竟李湛之父、人猫李义府可是武后的铁杆。 方才还在得意的豆卢钦望等人,脸色难看,不宜有差?若是无差,皇嗣如何算是皇嗣?打定主意要在册封之中做些手脚,定不能让那两家的爵位与临淄王等人比肩。 武后看了李湛好一会儿,他的身上,有他父亲的影子,总令她另眼相待,他的话,她也是能听进去的。 半晌,武后幽幽吐气,庐陵王不争气,豫王是庶子,但这几个孙辈,无爵无官在神都走动,也是凄凉可悯。 “卿言至善,着春官衙门与宗正寺依例具折,奏报于朕” 第379章 难念的经(下六) 神都苑侧,权策新获赐的宅子。 义阳公主的车驾在前呼后拥之中在门前停驻,权策下了马,往旁边看了看,摇摇头,武后的心思越发诡异难明,他得知自己的赐宅紧挨着庐陵王府的时候,牙疼了好一阵子。 “母亲”权策伸手搀扶着义阳公主下了马车,将已经五岁的权箩抱在怀中,看着小丫头的眉眼,虽也是秀气俏丽,线条却渐渐露出几分刚硬,加上眉眼间不时浮现的倔强,却是与权竺交换了配置一般,权竺眉眼线条柔和婉约至极,性子也是醇厚温雅,时常挂着笑意,九岁的年纪,已经有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二郎,可记得小时候曾说过什么?”权策为权箩理了理发丝,对身边亦步亦趋的权竺发问。 “兄长,可是说有志气?”权竺笑意珊珊,自以为了解兄长的心意。 权策摇摇头,“志气你是不缺的,聪敏也不差,你差的,是动力” 权竺抿着嘴,拉了拉权箩垂下的小手,不再说话。 “你幼时,府中板荡,为兄时常入狱受刑”权策想起那段日子,心中犹自惕惕,那是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黑暗,声音中冷暖交替,五味杂陈,“你听了乳母教导,说是卧冰可求鲤,寻我找冰,声言要孝敬父母,可还记得?” “我记得,我还说还要孝敬兄长”权竺仰着脸,觉察到权策的异样,善解人意道,“兄长可是有事要吩咐?” 权策笑而不语,两兄弟慢慢走着说话,却是惹得权箩不悦,拧麻花一样从权策身上挣扎下来,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了起来,非但跑到两兄弟前头,还将母亲义阳公主也越过了,扶着门框,吭哧吭哧,手脚并用爬上了高高的门槛站着。 “母亲,大兄,咯咯咯”权箩尖声招呼着,两脚离地,跳跃了几下,白嫩的小脸上挂着得意的笑,身上雪白的裘皮坎肩和粉色的襦裙,却是脏污了一片。 旁边的侍女丫鬟都晓得权箩脾气,没人敢拦着她爬高,见她蹦跳,才慌了神,一个个白着脸冲上前左右护持,生怕她跌倒。 义阳公主也紧着快走了几步,将她拉了下来,蹲身拂去她身上的尘土,嗔道,“便是趁着你芙蕖嫂嫂不在,撒了欢儿了” “母亲身上也有,咯咯咯”权箩笑得更欢,秀气的小指头,指着义阳公主因蹲下身而拖到地上的裙裾,乐不可支的坏蛋模样,令人爱煞。 权策将她抱起,放在脖颈上,一趟子跑出老远,权箩清脆的笑声洒满这处庞大的住宅。 权祥前头躬身引路,绕着圈子一重重地观看,走了大半个时辰,义阳公主在一个亭子里暂时歇脚,忧形于色,“我儿,这规制,似是比亲王府邸还要庞大?可有干碍礼仪之处?” 这处府邸,足有原本的义阳公主府大了三倍有余,光是园林就有五座,分布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中间还有一处大的,院落楼阁独具匠心,木料装潢都不是凡品,她没有进室内查看,想必陈设器具都是齐备,令她很是不安。 “母亲勿忧,这宅子没有按照营缮令营建,没有几进几路,也没有藻井重廊,与逾制无碍”虽还没有逛完,权策大抵有数,一重院落一重楼阁,一重亭台一重园林,环环相抱,别有洞天,见义阳公主露出欢喜之色,便道,“这里风光绝佳,离宫城近便,神都苑休闲玩乐之处颇多,母亲若觉适宜,便迁了过来吧” 义阳公主笑着点点头,拉着权策的手轻轻拍打,“我儿功勋卓着,母亲以你为荣,此宅是我儿功勋所得,母亲迁来倒是可以,只是却不必悬公主号门匾,只悬我儿冠军侯门匾便是” “母亲,公主比侯要大呢”权箩在旁不服气,挺胸抬头,要艳压兄长。 权策哈哈大笑,“迟迟说得对,母亲,原来的宅邸本就是两处府邸以园林连接而成,我那边挂上冠军侯就好,这处府邸,便叫天水公主府,您看如何?” 看着眼前英挺能干威名远播的长子,雍容贵气秀雅不凡的次子,还有活泼可爱的幼女,义阳公主周身暖洋洋,连连点头,将含笑站在一边的权竺也拉了过来,“二郎我儿,待母亲改日寻处大宅,给你做轮台侯府” 权竺只是笑,权箩却在亭子边的美人靠上手舞足蹈地瞎欢喜。 权策犹豫了下,“母亲,轮台侯府,许是要立在长安为好” 义阳公主一怔,喜色尽去,“我儿可是有措置?” 权策点头,坦言道,“母亲,我陪同族兄去嵩山拜见父亲,他有意出山,去长安居住,以他眼下情形,入住公主府不合时宜,但总要有个名分在,孩儿有意,令二郎去长安就府,迎父亲安居” 义阳公主愣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将权策和权竺拥在怀中,声音哽咽,“终是母亲的不是,母亲虽是内宅妇人,却也知大郎昔日因他受了许多苦楚,而今,又要让二郎重走你当日之路么?” 一席话,说的权策心中一痛,正要改了主意,权竺却先开口了,“母亲,孩儿自幼无忧无虑,享尽荣华,都是兄长一力支撑,儿已渐大,也当为家中做些事了,孝敬父亲,为人子者,分所当为,兄长信我,母亲可信我?” 义阳公主泪落如雨,连连点头,权竺跪在她膝下,捧着母亲的脸,轻轻拭去泪水,“儿长大成人,能经得事了,母亲该高兴才是” “啪……” 当此之时,一只死兔子从隔壁凌空飞来,正打在权箩头上,吓得她乱跑乱跳,小脸惨白,呜哇大哭。 义阳公主赶忙将她抱开抚慰,仆役护卫纷纷涌来,将几人护在中间。 “啪……啪……” 不停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落在地面上,恶臭难闻。 权策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一地污秽,听着幼妹撕心裂肺的哭声,眼中寒光闪闪,幽幽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长寿二年腊月初,权策在新挂牌的天水公主府宴请高阳王武崇训,麟台监宗秦客,凤阁侍郎魏元忠,御史中丞葛绘等人。 次日,众多朝堂重臣联手发力,众口一词弹劾洛阳尹王禄、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二人,管制不善,致使冠军侯赐宅频遭袭击,无法安居。 武后愕然,下令彻查。 杨思勖调派千牛,将神都苑左近宅邸全数封锁,王禄入天水公主府查实情由,当天便闯入庐陵王府,将府中仆役管事拘拿一空,派了官差把守各门,严禁出入。 同日,权策、权竺兄弟二人取道长夏门离开神都,前往长安。 权策每逢大事先避位,已经不是秘密,神都朝野,骤然紧张。 第380章 难念的经(下七) 神都苑侧,庐陵王府,愁云惨雾,哭声震天。 李仙蕙将李裹儿紧紧抱在怀里,府中的一男四女中,她年岁最大,此刻也六神无主。 李裹儿窝在李仙蕙怀里,脸上泪痕纵横,像个小花猫似的。 她任性骄纵惯了,身边丫鬟仆役全都不见了,门外也有千牛和洛阳府官差把守,明言不准外出,心中小火苗乱窜,不信邪,大摇大摆就要出去,不巧,洛阳府的官差恰好是个愣头青,当场就将横刀抽了出来,冰寒的刀锋距离李裹儿挺翘的琼鼻只有几寸的距离,吓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过神来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任谁也哄不好劝不住。 “母妃,我要母妃……”李裹儿扯着嗓门儿嘶吼,嗓子都沙哑了。 “裹儿,这里是神都,不是房州,没有父王,也没有母妃”李重润又是心疼,又是烦躁,怒声呵斥,见李裹儿停下了哭喊,眼巴巴地看着他,抽抽搭搭的,眼圈不禁一红,声音放柔,按捺着心中怜惜,绷着脸,定要将利害与她说清楚,若是不然后患无穷,“裹儿,神都不是善地,现在我们只是禁足,要是再惹了麻烦,你,你就看不到兄长了……” 话说完,李重润也难掩心中凄怆,掉下眼泪来。 “兄长,堂舅他们呢,母妃知道这里的事情吗?”李裹儿抽噎着问,“母妃一定会救裹儿的” 李重润点点头,没有说话,心中发苦。 韦温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也第一时间上了奏疏求情,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四处托关系说情,说动了不少老臣,奏疏却是石沉大海,在通事舍人那一关,就给人找了各种理由拖延了下来,连凤阁鸾台都没送到。 他们的母妃韦氏也得了消息,却是鞭长莫及,因并州之变,经过武懿宗、武延基和葛绘三人接力,庐陵王府势力遭到大规模清洗,她能发号施令之人日渐凋零,只能往朝中重臣府上撒了书信,以利益的让渡换取支持。 只可惜,神都的重臣久经风雨,更识得风色,权策点燃导火索,利落抽身,必有大戏在后,局势暧昧难明,谁也不愿在此时出手,陷于被动。 李仙蕙的泪珠也是一串串掉落,“母妃可曾说分明,此事真是冠军侯授意?他那等文武本事,当是气度泱泱之人,不会与裹儿计较才是啊?” 李重润皱了皱眉头,一脑门官司,“母妃言下之意,此事似乎与朝中商议封爵之事有关,朝中有人推波助澜,冠军侯不计较便好,若是计较,即便不言不动,怕是也难以善了” 他看了一眼懵懂的幼妹,实在怨不起来,只有一声叹息,“哎……” “啪嗒啪嗒……” 脚步声纷沓,院子里人影错杂,来了一大群人。 “兄长”李裹儿受了惊吓,一个垫步,躲到了李重润身后,小脸上极是惶恐。 一个深绯色官袍的文官,一个缁衣宦官,都是他们见过的,洛阳尹王禄和神都苑宫监、提调东都千牛的杨思勖。 “几位贵人,有礼了”杨思勖躬身行礼,语调慢条斯理,“冠军侯大度,上了奏疏,为你们求情,陛下圣谕不究,此事便算过去了,老奴等人办差急切,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几位贵人海涵” 王禄也跟着行礼,他就潦草得多了,神情还有几分不善,他是神都地方主官,权策让人欺到门上,那就是在打他的脸,朝中外人看笑话,自己人给他甩脸子,正经有几分怨气,硬邦邦地道,“请恕下官多嘴,权郎君功在国家,名重朝野,实不宜轻慢以待,还望贵人们体恤下官,切勿再有下回” “宫监言重了,二位都是执行公务罢了”李重润怔怔呆在原地,李仙蕙只好出面应答,“京兆说得有理,仙蕙治家不严,惭愧万分,必痛定思痛,好生约束府中下人” 王禄没有多说,拱拱手,自顾自离去,杨思勖在后,赔了个笑脸,多停留了会儿,主动解释道,“王京兆向来亲近冠军侯,难免心绪不稳,有失礼之处,还望贵人莫要计较” “啊,不敢,王京兆性情中人,正是朝廷栋梁”李重润回了神,胡乱接了几句话,他也瞧出杨思勖有做人情的意思,试探着道,“冠军侯远在长安,还专程上奏为我等求情,这份恩义,重润记下了” “贵人想左了,冠军侯上奏,本意是为轮台侯求官,求情之事,在奏疏中提了一笔”杨思勖将消息传达了,又捂着嘴,“呃呃,老奴多嘴了,贵人们且歇息,府上仆役稍后便会发还” 杨思勖阔步离去,李重润神情复杂,韦温求爹爹告奶奶上奏陈情,折腾了好几日,竟然比不过权策顺嘴一提,早听说过权策深受皇祖母与皇姑母们的宠信,还将信将疑,今日算是切身体会了。 罢了,如此也好,但愿这件事真像杨思勖所说,过去了。 说话功夫,庐陵王府的仆役下人成行成列的回来了,看情形,也没人受到刑讯,李仙蕙指挥着他们收拾前后院落。 李裹儿眨巴眨巴眼,凑上前来,“那伪君子真有这么好心?” “裹儿”李重润皱眉呵斥。 李裹儿瘪了瘪嘴巴,扭了扭身子,“算啦,算他好心,我不扔东西打他啦,对了,兄长,轮台侯又是谁呀?” “轮台侯是权竺,冠军侯唯一的弟弟”李重润心中忧虑烦乱,见她发问,仍是耐心相应。 “他多大?”李裹儿又问。 “轮台侯年纪小,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与裹儿差不多”李重润说着,见她满眼疑惑的可爱模样,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李裹儿脸色暗了下去,低下头,把玩着腰间丝绦,不再说话。 “二郎,有贵客到”刚回到门房的管事,跑进来通传。 “哪家贵客?可是韦家来人?”李重润心中叹气,即便知道韦温不堪用,可在这神都,他却是为数不多的依靠,转身往正堂走去,“请进来吧” “二郎,不是韦家人,是,是义阳公主与天水公主两位殿下”门房赶忙拦住。 “义阳……皇姑母?”李重润微惊,脚步一转,拉上了李裹儿,吩咐旁边的侍女,“快,去将大娘子唤来,开中门迎接” “兄长”李裹儿人小,步子小,给兄长带得一栽歪,很是气恼,但想了想,没有发作,问道,“我听父王说过,义阳公主是大姑母,天水公主是谁?也是姑母么?” “不是,天水公主是皇姑母的女儿,是表妹,比裹儿还要小,你要多多照看她”李重润信口嘱咐,脚步匆匆。 李裹儿吃力地快速倒腾着小腿,跟上兄长的脚步,眼底却满是灰暗,扑簌簌的泪珠落在衣襟上,“兄长,皇叔家的堂兄都是王,皇姑母家的孩子,要么是侯,要么是公主,我们怎么什么都不是呢?我们被人抓到神都来,还会被人抓到别的地方吗?” 李重润脚步猛地一顿,蹲下身,将李裹儿拥在怀里,心中酸涩难言。 “不会的,裹儿,我们很快就有封爵了” 第381章 难念的经(下八) 上阳宫,观风殿,今日武后身子不爽利,免常朝,遣内侍收敛朝臣奏疏以报。 众朝官竟是格外踊跃,抱回的奏疏加上经由凤阁鸾台入奏的奏疏,足有一尺多高。 武后瞟了一眼,脑仁就开始一阵阵抽紧,皱着眉头问道,“婉儿,朝中可是有大事发生?” “回陛下,臣妾,并未察觉”上官婉儿迟疑了下,摇摇头,在巾帼宰相眼中,这一尺高的奏疏,两行字就可以代替,虽牵扯各方利益,却无关大局。 武后放下了心,脸色难看,“亏得朕没有朝会,若是去了,不晓得那些糟老头子又要吵闹多久,真真不识大体,烦心得紧” 口中抱怨,武后还是伸手拿了几份奏疏翻看,因多数都是现场收敛起来,未曾经上官婉儿现行阅看整理,乱糟糟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她随手丢到一边,“奏疏都是弹劾庐陵王教子无方,李重润五人骄纵跋扈,反对给李重润五人封爵的?” 上官婉儿有些为难,伸手捧出一摞她整理过的,郑重其事地道,“臣妾查看过的这些,除了弹劾庐陵王府和李重润五人的,还有一些弹劾权策假公济私,以权竺年幼、长安紧要的缘故,反对他出任长安尉” “哼哼,权竺年幼,长安紧要,只是这两个缘由?”武后神光湛湛,盯着上官婉儿。 “大多如此”上官婉儿坦坦荡荡,巧笑嫣然,不动声色地加了砝码,“以臣妾看来,还当有权策插手西都,图谋不轨的罪状在内” “朕能想到的,大抵也是如此”武后恢复闲散模样,叹了口气,一身疲惫,“只是却总有人别出心裁,你看看这份奏疏”玉手一抬,递了一份奏疏过来。 上官婉儿赶忙双手接过,一看之下,面色不动,心中却是波澜涌起,这是凤阁侍郎魏元忠的奏疏,他倒是没有弹劾谁,言辞也不算出格,只是声称权策为神都庐陵王府求情,有施恩卖好之嫌,陛下既已隆恩免了庐陵王府的罪责,便不宜在此时抬举启用权竺,以免权策势头太盛,引得旁人效仿,不利朝堂安稳。 苦口婆心,言语恳切,倒是有几分老臣的样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一股脑既反对给庐陵王五个嫡出子女封爵,又反对权竺任官。 上官婉儿眼皮子跳了跳,恨意大起,魏元忠这老东西,耍的一手好软刀子,怕不是又想要流放出京了? 武后摆摆手,嘴角掀起一抹冷笑,既是要斗,朕便由得你们,且看你们能折腾成什么模样。 “这些奏疏,婉儿代朕处置了,反对权竺任官的,一一申饬驳回,措辞要严厉,反对庐陵王子女封爵的,留中不发”顿了一顿,瞥了一眼魏元忠的奏疏,“迁魏元忠为长安留守,他既是不放心权竺,便让他去看着好了” 上官婉儿心中惊疑不定,“臣妾领旨” 长安虽然不远,却也离了神都中枢,算得上是最轻微的流放了,这是第四回了,魏元忠起起伏伏,就是不倒,简在帝心,上官婉儿对他的办法不多,既是武后下旨迁转,动几个字眼措辞,让他难受一些,还是可以的。 光禄寺,掌管祭享、筵宴、宫廷膳羞之事,负责祭拜及一切报捷盟会、重要仪式、接待使臣时有关宴会筵席等事,与春官衙门精膳司业务有重叠,名义上是独立衙门,实际上却要接受春官衙门的指令,衙署的位置也与春官衙门比邻,门脸的仪制要低上一等。 因光禄寺卿王澄老迈,常年在家荣养,不理政事,事实上操持衙门事务的,是两个新晋的少卿,郑重和李湛,本堂郎中桓彦范是衙门中的三号人物,也有一些话语权。 “正旦大飨之日,不到一个月的时日,一应章程也当议一议……还有庐陵王、豫王子嗣封爵,说不得宫中也有赐宴”虽说官位相同,但李湛先入衙,年齿要长几岁,又是强势性子,处处要强压郑重一头,郑重也无意与他争锋,这么个清水衙门,争来争去没有意思,“虽说都有先例可循,但王寺卿不在,差事该如何分派,却是要重头捋一捋” “李少卿说得是,春官衙门精膳司的职官,要不要请来一同商议?”郑重一句话就顶得李湛肺管子冒火,春官尚书是严善思,侍郎是卢照印和崔融,上上下下都是权策的人,一旦请了来,他就得靠边站了。 “春官衙门忙于预备春闱,宫宴事宜,本就是光禄寺正管,我等先拟定了章程,再请春官衙门会题便是”李湛垮着脸,不由分说。 郑重翻了翻眼皮,不予搭理。 本堂郎中桓彦范见两位主官有些膈肌,赶忙上前缓颊,捧着李湛,将郑重撇在一边,他倒是业务精熟,将一应事宜都分派给下属司官,安排得很是妥当,因李湛奏请封爵的缘故,他近来急速向李湛靠拢。 郑重冷眼旁观,涵养得好气度,全程看着两人热热乎乎地有来有往。 商议已定,三人散去,虽日头才到申时,衙门里无事,便散了衙。 李湛似是身上有约,急匆匆便带着长随小厮走了,郑重慢悠悠理了理浅啡色官袍的交领,看着他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李湛去的地方,仍是悦来客栈的峨眉山包间。 庞耒在里头等候,拱手笑脸相迎。 李湛虽也姓李,却不敢像李璟那般拿大,口中称呼着“庞员外”,拱手作揖,笑容可掬。 庞耒见状,反倒轻视了几分,“李少卿忠义,奏请给李氏血脉封爵,麟趾殿感激不尽” “不敢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李湛也没有急于交底,绕起了圈子。 庞耒笑脸垮了下来,自斟自饮了一杯剑南烧春,“李少卿,房州远在天边,却只有一个未长成的嫡子在京,即便你仗义执言,怕也难以如愿获爵,奈何?” 庞耒眼睛盯着李湛,这是临淄王李隆基的分析,李湛奏请封爵,背后策动的,要么是渑池豫王,要么是房州庐陵王,李璟既是拿封爵来当做靠拢麟趾殿的筹码,显然并没有独立行事的意愿和能耐,那定然是房州在策动。 李湛脸色僵住,他本就存心不良,首鼠两端,有卖好之意,既然麟趾殿已经看透,又拿捏了房州的痛脚,让封爵陷入僵局,再抻着有害无益,“庞员外,不瞒你说,我正是得了房州的信儿,才贸然行事,现在看起来,却是欠了考虑,日后行止,愿听吩咐” 庞耒舒了口心气,得意地笑了笑,“李少卿不愧是俊杰人物,敢问房州传讯入京,渠道何在?”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在说李湛见风使舵。 李湛没有理会庞耒话中的刺儿,抿了抿嘴,压低声音,利落地抖搂了出来。 两人各取所需,都是满意,庞耒招呼了说书先生,讲起了武侠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为英雄人物的热血豪情浮一大白,倒是有滋有味,爽快得紧。 等到夜阑时分,李湛告辞,邀约庞耒同行。 庞耒摇头拒绝了,意味深长,“李少卿且先行,在下还有贵客要接待” 第382章 难念的经(下九) 长安,永嘉坊,在兴庆宫以北,一水环绕,贴着东面皇城根,闹中取静。 权策与武攸暨并辔来到这个坊市,对环境颇为满意。 “世叔,可多亏了你,要不然想要找到这么个便宜的地方,却是难了”权策看着眼前这座三进大宅,都以侯爵规制收拾好了,门匾上黑底金字,偌大的轮台侯府四个字,是武攸暨的墨宝,端端正正盖上了定王的印鉴。 “小的叩见大郎,叩见定王殿下”门里跑出个管事,到了近前一骨碌跪倒,是权立的堂弟权正,权立因腿部残疾,打理权策的财货商道没有妨碍,却不能奔走当差,便将堂弟引荐到权策面前,是个晓得恩义,眉眼通透,主意也正的,权竺出长安开府,权策便令他随同出来,协助打理轮台侯府。 “大郎莫要外道,旁的不说,钱帛产业上的事,尽管朝我开口”武攸暨脸上却是欢喜,权策教导提携崇敏,庇护崇行,他虽不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你家有义阳殿下的产业,权立也不是个省油的,招财进宝不在话下,世叔能帮上你的,也不多了” 听出武攸暨的怅然之意,权策伸手延请他进门,赶忙将话题转开,“世叔,崇敏历练得差不多了,明堂尉的虚职,虽体面,却也磨人,可用以沉淀,却不可久待,我有意令他去地方做一任,不知世叔意下如何?” “你安排的,自是妥当”武攸暨没有二话,利落地答允,一边信步入府,一边细细思索了一番,“只是这地段还要选一选,剑南道安稳,鲜于士简也是妥当人,却不容易有进境,河北道才经了战乱,百废待举,有葛中丞的人脉和延基照拂,崇敏去那里,当能出彩” “世叔考虑得有理,只是,崇敏为定王府长子,日后要继承家业,总要有些担当,若让他去河北道和剑南道,却没有磨砺的机会”权策的思量却不限于此,而在于长远,“趁着眼下朝局稍微平和,我有意选个不善之地,让他也见见风雨” 武攸暨沉默点头,面上有一抹自嘲闪过,转而说起长安风月,权策离开长安已久,武攸暨却是自由身,频繁在两都之间往返,“大郎人虽不在,平康坊的勾栏画舫,却无一日少了你的诗词,占了你的便宜,我在其间,也颇受欢迎,哈哈哈” 听他笑声欢快,权策隐隐有几分羡慕,人与人之间活法不同,像武攸暨这样活得透彻洒脱,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他却是生而没有这个资格。 两人在府中走了一圈,只见处处精巧雅致,即便在冬日,有艳丽的红梅,洁白的山茶花,还有色彩斑斓的长寿花,一蓬蓬一簇簇,处处暖色融融,想必能对了权竺的心思。 逛完之后,武攸暨却无意落座饮茶,拉着权策就走,“令尊山居经年,许是不耐烦人多,旁边有栋三进的民宅,我也已经购下,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带你去瞧瞧” 权策微微一愕,旋即想到自己欠了考虑,权毅骨子里是傲气倔强的,极有可能不愿寄人篱下,尤其是这个篱笆还是儿子的。 再三谢过了武攸暨的有心,两人又去旁边的民宅走了一遭,这里的布置要素淡随性一些,很多地方都没有雕琢过,显然是刻意留白下来,让主人自行布置。 约莫到了午时,武攸暨陪着权策去了城西的延平门,没等了多久,远远地,一行车马沿着官道赶来。 当先骑马的,正是权竺,他昨日便去了登封,一路护送权毅等人来长安。 “拜见父亲”权策上前,搭着胳膊将权毅接了下来。 “博悦兄台,久违了”武攸暨也拱了拱手见礼。 权毅眯着眼睛认了认人,终是没有认出,还是听了权策提醒,才恍然,“劳烦定王殿下,权毅惶恐” 武攸暨只是笑了笑,没有再接茬,他与权毅只是旧时,没有深交,来这里也是看着权策的情分,听他称呼官爵,更是没了多说的兴致。 城门处不是盘桓之地,众人寒暄见礼完毕,便驱车上马,去了轮台侯府。 权毅想来是在路上听权竺提及过,只是在门外仰头看了看门匾,便面无表情进了门,权策见状,心中有数,用午膳的时候,将隔壁宅邸的房契地契交给了权竺,嘱咐他若是权毅有意另辟居所,再将这些交给他。 午膳之后,权竺换了官服行装,要去长安留守府就职。 见次子九岁的年纪,不高的身量,却穿着五品浅啡色文官袍服,自有一股气派,权毅没有说什么,摆手让他自去,他那妾室却是眼睛大亮,将儿子拢在身前,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夫君,三郎可还未取大名呢” 权毅回过身,看了他们母子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却未开口,拂袖而去。 妾室将儿子抱紧,眼中光芒灼灼,呢喃道,“三郎我儿,你也是权家子孙,日后定也是个侯爷,也能起居八座,当贵人” 书房中,权策面前站着无翼鸟和无字碑的几个暗人。 “玉奴娘子传讯,朝中有暗流,揪着庐陵王府冒犯主人赐宅不放,试图阻止李重润等人封爵……浮在面上的大人物是魏元忠,暗地里有不少武家党羽参与其中,挑拨离间……” “……光禄少卿李湛形迹更加可疑,去见了麟趾殿在宫外的活跃人物庞耒,庞耒与他宴饮分开之后,又见了尚衣奉御李璟……” “李湛?”权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冷冷一笑,李湛先去了庐陵王府,又给李璟写信卖好,现在还搭上了麟趾殿,倒是活跃得紧,真当自己是排兵布阵的棋手了,“庞耒第二次见李璟,情形如何?” “据李郎君说,麟趾殿希望李璟与他们一同阻止庐陵王府封爵,暗含着威胁,若是不从,可能会步庐陵王府的后尘,封爵无望不说,还会有不测之事” 权策点点头,转而问道,“无字碑呢?” “……前几日,主人赐宅旁边有人行迹鬼祟,似是踩点,属下等故意打草惊蛇,他们才散去,但昨日又出现了……” “庞耒的私宅有暗人去了东城贼窝子,似是抓了几个人,关在了邙山脚下一处守坟人的草房子里……” 权策扶额叹息,庐陵王府有韦氏,麟趾殿有李隆基,一个女人,一个小人,活生生将平庸仁和的兄弟两人,弄得兵戎相见,不怪孔老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李湛卖人也罢,麟趾殿抓人也罢,却不该去他的赐宅搞事情,拉了李璟不够,还想借刀杀人,生怕他与庐陵王府结的仇不够深? 贪得无厌,这样不好。 “我便做一回好事也罢”权策仰着头幽幽道。 第383章 难念的经(下十) 长寿二年腊月初五,武后临朝。 鸿胪寺卿邓怀玉禀报了明年正旦日确定来贺的藩属万国名单,因大周东征先败后胜,剪除了契丹上层势力,威风大振,名单长长一串,连极北之地的葛逻禄,葱岭以西的部落小国,都纷纷来朝,各大藩属,更是一个不落,武后的心腹之患,吐蕃大相论钦陵和后突厥默啜可汗两人,都要来给大周的女皇帝跪一个。 武后心境大好,面上滑过一个奇异的笑容,“宗正寺传令,着武氏、李氏在外宗亲藩王及其家眷,一并回京,共祭祖宗,以享天伦” “臣领旨”宗正寺卿赵祥出来领命。 朝中武三思和李峤等人只是皱了皱眉头,豆卢钦望等人却是脸色大变,如临大敌,宗亲藩王入京,岂不是说庐陵王也要来京? 在此之后,春官尚书严善思上奏了春闱筹备事宜,倒是四平八稳,诸事已然就绪,只待明年开春,四方举子来神都,武后指定主考官,便可贡举,说到举子数量的时候,严善思加上了小心,“经反复核查统计,今科贡试举子,含国子监诸生在内,计有一千五百四十二人,举子员额,以河南道、关内道为最盛” 武后轻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却也没有令他退下,将御案上翠绿欲滴的如意拿起来,捧在手中,问道,“朕向日令春官衙门与宗正寺会商庐陵王、豫王诸子女封爵之事,可有眉目?” 严善思抖了抖官袍,抖掉朝中大臣们颜色各异的眼神,沉稳道,“陛下,臣与赵寺卿有过商议,因朝中有物议频仍,故未得定案,臣窃以为,豫王嫡长子李璟行事稳当,身份贵重,人品醇厚,可先行封爵” 武后又转头看向赵祥,赵祥一板一眼,“臣以为,陛下所令乃是为两家王府子嗣封爵,先封一家,搁置另一家,似有矫诏取巧之嫌,臣不敢苟同” 武后眉头跳了跳,转开视线,不再看他,笑吟吟问道,“诸卿有何见解?” 豆卢钦望赶忙乱抛媚眼,不少朝臣立时跳了出来,“臣等附议赵寺卿,以亲恩封爵,虽纯论血统,然若有罪责争拗,口舌纷杂,恐不适宜,当厘清事实,还以真相,再行封赏不迟” “陛下,臣以为封爵与过错,不当混为一谈”韦温艰难地找到个缝隙,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因悲切之故,说得声泪俱下,“且庐陵王子嗣过错,不过是小儿任性,诸位同僚也是为人父母,家中子女可曾有淘气闯祸之时?何以如此上纲上线,大张旗鼓讨伐?是真为朝廷声誉,还是另有图谋,不教而诛,恶意离间天家亲情?” 这一番做作,惹得朝中不少人心生恻隐,但朝堂并非仅凭人情人性便能通达的所在,感动过后,扭过头,不肯附议支持。 “陛下,臣附议,封爵乃是天家恩情,皇家子弟些许小过,自有宗正寺教谕,何以群臣呶呶不休,居心何在?” 平地一声雷。 不只是有人附议韦温令人惊奇,更令人惊奇的,是附和的人,麟台监宗秦客。 武后探究的目光扫向宰相班首的武三思,只见他面如平湖,跪坐得端端正正,他做此决定,是有过衡量的,自从刘思礼案发后,房州韦氏一直在向他示好,眼下却是个时机,既能回应房州,又能打压麟趾殿的气焰,更重要的是,他善能揣摩人心,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明显进入了看戏模式,他突然登台表演,应当能博得一乐。 “臣等附议”一大票的朝臣蜂拥而出。 武后有趣地一笑,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如意上抹过,触手温凉,很是舒适,眼睛在大殿中逡巡,“诸卿可还有奏议?” 大殿中确实有视线来去,豆卢钦望一直盯着凤阁舍人张柬之还有光禄少卿桓彦范,这两人是李璟的人,若是威胁奏效,他们该有表示才对,可惜这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注意他的视线,也没有动弹的意思。 武后却是有耐心,静静地俯视着大殿。 张柬之和桓彦范稳稳当当,显然不是犹豫,而是计较已定,拒绝与麟趾殿合作,豆卢钦望眼中闪过寒光,垂下头,右手拂了拂广袖。 后排有一个浅啡色官袍的跳了出来,来到大殿中央,一个头磕下去,声如洪钟,“陛下,臣鸾台右拾遗陈子昂,冒死弹劾庐陵王,远在藩地,不守臣节,阴遣私人,潜入京畿,图谋不轨” 一言落地,满殿寂静。 武后凝望着下面的陈子昂,此人有才气,算得是她提拔起来的,只是过于迂阔耿介,说他党附于谁,武后自己就不信,更有可能是被人欺之以方,下了套,当这个趟雷的炮灰。 “也罢,你既弹劾此事,可有证据?” “陛下,臣不知详情,只隐约听闻,前夜曾有匪人在东城作乱,去了北门邙山,洛阳尹为此地亲民官,当有线索”陈子昂面不改色地使出嫁衣神功,将洛阳尹王禄给拖下了水。 王禄冷硬着脸出列,扫了陈子昂一眼,“陛下,臣确有察觉,有贼人在东城械斗,裹挟数人去了邙山之中,臣下属捕快已经拿到了线索,正在顺藤摸瓜,不日即可收网” “也别不日了,就现在吧”武后与谢瑶环对视了一眼,她也得了东城有异动的禀报,却原来应在这里,“杨思勖,你领千牛与王禄即刻前往邙山,速速将嫌疑之人排查出来,朕倒要看看,是谁在那里兴风作浪” “臣领旨” “老奴领旨” 两人匆匆而去,大殿中陷入诡异的宁静中,武后悠然问话,“杜卿,听闻你将作监整日里雷电轰鸣,惊扰不少百姓,在作甚?” “回陛下,臣等短视,一向以焰火军为辅助,今冠军侯以焰火军为主,运用神乎其技,攻城拔地,无坚不摧,臣与明堂尉武崇敏合力,试图研发新式……”杜审言侃侃而谈,话说一半,武后便打断了他,“杜卿老成持重,朕深信之,然而将作监关防不及军器监,即日起,由你兼掌军器监,焰火军一应火器,移到军器监料理,务必严防死守,保守机密,不得懈怠” “臣领旨”杜审言应命退下。 这一番耽搁,大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杨思勖和王禄去而复返,“陛下,臣等于邙山守陵人草庐之中发现十数人,有死有伤” “嗯,可曾审问?”武后起了丝兴趣。 “没有”王禄迟疑了下,摇头。 “陛下,臣等弹劾洛阳尹懈怠公务,蒙蔽圣聪”一窝朝臣正眼巴巴盼着呢,听着王禄说没有,顿时欲求不满大发作。 豆卢钦望阴着脸也出面了,却是客串了殿中侍御史的职责,“朝堂重地,诸位同僚且肃静,本相以为,洛阳尹必有下文” 王禄向豆卢钦望微微垂首,表示敬意,“陛下,无须审问,十三人,死六人,伤七人,死者当中有一人是神都士绅庞耒,另外十二人,皆是无名黑户,观其形貌,皆是亡命之徒……” “哐当”话音未落,豆卢钦望脸朝地,五体投地拍在了地上,好在大殿中毯子够厚,要是不然,非得头破血流。 “将豆卢卿家搀扶下去,尚医局好生医治”武后淡然摆手,只看这模样,她便知晓,麟趾殿方面蹦跶得欢实,精心准备的撒手锏,却给人四两拨千斤,破坏了。 这出大戏,却是越发精彩了。 第384章 难念的经(终) 长安,启夏门,权策将西行返回神都。 权毅已经安顿下来,他到底是刚强的性子,在轮台侯府没有住几日,便搬去了隔壁的民宅,因此之故,他那妾室好生闹腾了一番,一哭二闹三上吊,耍了个遍,权毅虽说心疼,却心志如铁,妾室见状,也只好乖乖搬走了。 他那幼子的蒙师也张罗好了,武攸暨代为聘了个提前致仕的老翰林,说来可笑,这老翰林提前致仕的原因,是因出身寒微,做翰林俸禄低微,无法养家,致仕之后,凭着翰林的名头,四处走穴当西席,反倒收入可观,听说要聘蒙师的是义阳公主府权家,这老翰林印象颇深,开口一句,便令人莞尔,“可是时常蒙陛下赏赐巨额财货的权郎君?” 虽说铜臭,到底赤子心怀,文采一般,灵性不足,但却功底深厚扎实,给个四岁小儿开蒙绰绰有余,权策依礼奉上丰厚束修,将他聘请到权家来。 “二郎,顶门立户,为官一任,还须多一分果决,妇人之仁,有时不止拖沓误人,也会反噬误己,更会损及朝廷声望,你当三省自身,勿负民心”权策提点道,语气有些重。 权竺是长安尉,总掌一地治安,就任以来,处置案件多起,大多中规中矩,遇到油滑狡诈的犯人,欺他年幼面嫩,哭天抢地,求爷爷告奶奶,权竺不免软了心肠,有所偏倚,偏偏他心软的,都是恶行累累的惯犯,权策暗中使人将他们悉数正法,将他们的头颅放回牢笼之中,令权竺颇受了一番惊吓。 “是,兄长,二郎受教了”权竺面带愧色,一揖到地。 权策将他搀扶起来,看他半大少年,到底存了不忍之心,“你若有所疑虑,于私,可多咨问父亲和世叔,于公,可多请示魏留守” 武攸暨和权毅都在旁边,听了他的交代,武攸暨按了按权竺的肩头,权毅却仰起头看了看天,山居这许久,世上已千年,他实帮不上什么。 权竺听了吩咐,老实点头,眼睛闪了闪,“兄长,魏留守,不是与您疏远了吗?二郎不用请示他,可以与他周旋的” 权竺挺了挺胸脯,牙齿却在打着寒战,初来乍到,主官就有更迭,还是拥有白胡子、老树皮脸这些老谋深算配置,敌酋一般的人物,他压力很大。 “哈哈哈”权策大笑,用力抱了抱他,“二郎,朝堂政事,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我与魏留守道不同,却与你没有妨碍,你初入仕途,不可自树藩篱,若有不妥当,我会单独提点你,旁的,公事公办,私交也尽可随心” 权竺有几分糊涂,还是响亮的应下了。 “权正,翻羽,伏虎,绿奴”权策轻声一唤,三男一女齐齐上前,权正双膝跪地,其余三人都是单膝跪地听令。 “二郎年幼,劳烦你们四人多多匡扶看顾”权策将他们一一搀起,郑重交代,家事有权正,又有无字碑、十八罗汉还有无翼鸟的头面人物在身边,足可保权竺在长安舒心自在,耳聪目明。 这一幕,却又刺到了权毅身后,那妾室的眼睛,这几人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行止自有方圆气度,一看就是惯于发号施令的,定然都不是普通人,她轻咳了一声,凑到近前,“大郎,三郎眼看要开蒙了,还没有大名,不如,你为他取一个?” 权策转头看了看权毅,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只是露出一个笑容,取个名字只是小事,但他必须顾忌母亲义阳公主的感受,眼下父亲都没有开口,他大可不必理会。 正在思量该如何婉拒,启夏门口人流骤然密集了起来,却是权策在城门口逗留许久,他将西行回神都的消息在城内风传,纷纷出城相送,魏元忠带着长安留守府的官员,长安屯驻的左右领军卫将官,以及,浩浩荡荡的勾栏歌姬舞女。 “权郎君,此行路远,善加珍重”魏元忠拱了拱手,自有属官奉上程仪,脸色有些追忆,初见此儿,洛阳还是东都,他是洛阳令,此儿是东都千牛卫百多人的武官小头目,朝局风云变幻,他起起伏伏数次,又到了西都当长官,恰似回到了起点,此儿却已根深叶茂,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大玩家。 “魏留守,多谢相送,谢过诸位”权策团团拱手致意,文武官员纷纷还礼,口中善祷善祝,都是好听的话。 花花绿绿的勾栏人群中,推了个娉娉婷婷身段窈窕的清官人上前,屈膝福礼,声如黄鹂百啭,“暌违郎君已久,既回长安,却又来去匆匆,奴奴等定是才艺如土瓦,姿容如蒲柳,福分不足,才不得郎君垂首一顾” 话语不多,却是幽幽怨怨,惹人黯然。 权策忙即拱手致歉,只说是立身朝堂,身荷皇命,不得自专。 “郎君身怀屠龙之技,家国朝堂为大,奴奴等自不敢相扰,今日重逢之际,不及扫榻,却又见别离,感伤之深,无以言表,敢请郎君命笔,但有一言一语相寄,可填漫漫长夜,梦帷之空” 谁都知道这些风尘中人,最终的目的还是权策手中一支秃笔,偏无凡尘之气,说得动情动性,令人难以拒绝。 送行众人不免哄笑,武攸暨和魏元忠相继倒戈,催促权策莫要负了美人恩。 权策自不可能怯场,这却是盛名所累,微微点了头,早有笔墨齐备,左领军卫一员中郎将素来仰慕权策,当场解下盔甲,弯腰弓步,做了桌案。 权策挥手着墨,片刻即成,转过身,对权毅深施一礼,冲众人团团拱手,跨上玉逍遥,骏马仰天嘶鸣,在一片黄尘中,挥鞭远去。 身后,清越潇洒的曲乐之声,撼动长安城,直冲霄汉。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何其天纵之仙,误坠我凡尘”魏元忠品咂了良久,摇了摇头,转头对权竺道,“权家二郎,你兄为云中之鹤,才为天赋,你却要多学多思,不可懈怠” 权竺在陡然盛大的场面中醒来,胸膛中跃跃欲试的热血被他这盆凉水浇灭,肃容道,“谢过留守提点,权竺记下了” 转而应对前来结识的同僚,温文有礼,稳重有度,别有一番风范。 “哈哈哈”那边厢,武攸暨众人已经陷入红粉阵中,与连绵如云的歌姬舞女同歌共舞,欢快不已,武将们簇拥着方才做了桌案的将领,高呼要痛饮一番。 权毅落落寡合,自顾自回了车驾之上,那妾室抱着三郎跟上,见权竺在众多官员簇拥下,风光无限,咬了咬嘴唇,就是不甘。 长安官道上,一路向西,路上飘满长安城的歌声。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陈子昂念叨着这句诗,叹息良久,“权郎君亦曾经历风霜,虽不曾贬谪,却曾远征,一语道尽离人滋味” 因攀诬庐陵王,陈子昂遭宗楚客弹劾,贬黜出京,赴安西大都护府为掌书记。 他才是真正的孤蓬万里。 第385章 四大天王(上) 太平公主府,权策回神都的第二晚,就得了召唤,太平公主要请他吃浑羊殁忽。 这邀请很是没有诚意,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这种大油大料的肉食,他是敬谢不敏的。 浑羊殁忽吃的不是羊,羊只是作为一个炙烤的容器而存在,食用的是裹在羊腹之中的肥鹅,鹅的腹中又有糯米、各式肉类以及尚未长出硬壳的鹅卵,除此之外,各色香料又要占据半壁江山,因此等鹅卵稀有,且最易于入味,贵族宴席中,能吃到这个的,都是最尊贵的客人。 权策在太平公主府,尊贵礼遇不做第二人想,他望着桌案上油汪汪黄澄澄的糯米饭,还有两颗包裹在调味料中,气味冲鼻的鹅卵,艰难地维持着礼貌的笑脸,却也倔强的不动筷子,只是捧着茶盏轻抿。 “大郎,这餐食可是姨母亲手做的,又不是摆件,拿来看的,怎地不用?”太平公主坐在上首,斜睨了他一眼,针对意味浓厚。 权策电光火石之间将长安之行捋了一遍,确认并没有开罪这善变姨母的地方,面色一整,义正辞严,“姨母天潢贵胄,岂能轻身于庖厨?姨母丽质天生,纤纤玉指尤为可贵,若有所损伤,追悔何及?孩儿心中痛惜,对桌案上的食物只有深仇大恨,并无胃口” 太平公主用两个胳膊肘撑着桌案,捧着脸,好整以暇,面上带着笑意和欣赏,“唔,去西都一趟,大郎又长进不少,接着说,若真能说到天花乱坠,姨母便准你不吃” 权策头顶上一排乌鸦飞过,转而换了一副温柔乖巧的面孔,“古人云,长幼有序,姨母在座,孩儿不敢先用,还请姨母先来”说话间就走上前,拿起碧玉调羹,盛了些许糯米饭,送到太平公主丰润的红唇前。 太平公主翻了个白眼,终究是张口吃下一口,摆摆手,令人将两人案上的浑羊殁忽都撤了下去,哼哼道,“长幼有序,哼,还有长者赐,不敢辞呢” 权策赔笑不搭茬。 “都放到这里来”太平公主拉着他的手,令他挨着自己坐着,招呼侍女将精心准备的菜肴都放在自己面前,拿起象牙箸,夹起一块乳酿鱼,送到权策口中,见他吃得欢快,抿嘴一笑,眼底却有几分怅怅地失落之意,“姨母的大郎却是长大了,在塞外打仗,都不忘唱歌讨未婚妻欢心,姨母无福,想来是听不着了” 权策恍然,太平公主祭出浑羊殁忽的刑罚,原来是为了这个,狗腿地道,“姨母若是想听,孩儿随时可以唱” “稀罕”太平公主翻了个白眼儿,却是不肯赏光了,塞了只嫩白的光明虾炙到他口中,“庞耒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权策也不隐瞒,点头道,“麟趾殿那边,许是临淄王在操盘,不依不饶,还总要捎上我,不得不表示一二” “隆基早慧,素有心机,即便不是他主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太平公主眉眼含笑,她与武后母女连心,对两位平庸懦弱的兄长都不怎么看得入眼,反倒对这个有几分狼崽子风范的侄儿很是欣赏,“挨了你这一棍子,他会消停么?” 太平公主说着话,就忘了喂食,权策自己拿起象牙箸吃菜,两只腮帮子鼓鼓囊囊,他并不知道,也不在乎,李隆基圈在深宫,行止不自由,总要假手他人,便是再好的机谋,留下的痕迹多了,也容易破解,若是还想牵扯自己,便见招拆招罢了,不招惹自己,那便由他去吧。 太平公主蹙了蹙眉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异样,“庐陵王与武三思有合流之势,你可有应对之法?” 权策摇头,给自己倒了一盏剑南烧春,细细品了品,窖藏越久,滋味更显醇厚。 庐陵王和武三思两家,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庐陵王和韦氏方面想要做的,是借着借着武三思的力道,止住庐陵王的颓败之势,武三思的想法,更是投机,因时因事而异,未尝没有拉扯一把庐陵王,讨好武后,进而彻底取代武承嗣地位的意图。 “大郎,你方当弱冠,正当锐意,朝局瞬息万变,抖擞精神尚且难以应对,如此松懈懒散,何以立足?”太平公主柳眉倒竖,厉声呵斥,“你虽有几分经营,却远未到高枕无忧的地步,怎能虚骄自大,贪图安逸?” 权策一时懵住,太平公主拂袖起身,在权策周围急促的踱步走动,烦躁不堪,忽的顿步,欺身到他面前,双眸死死俯视着他,脸色气怒涨红,“你送权竺去长安,可是有不在朝堂进取,转而图谋地方之意?没有中枢之力,任你在地方权势滔天,不过是无根漂萍,有益州段纶、并州李元素甚至荥阳郑氏殷鉴在前,怎能如此糊涂?” 一通当头棒喝,喝得权策既无辜又感动,见太平公主低着头,鬓角一缕发丝垂了下来,便伸手将它们打理到耳边,轻声道,“姨母,孩儿生而劳苦之命,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哪敢有安逸轻慢之心?” 权策站起身,双手负后,“朝堂二李二武,有弱有强,眼下麟趾殿占据名分,声势占据上风,武三思与庐陵王合流,我乐见其成,若临淄王不消停,再触动我,我或许会设法,再发动斩去麟趾殿一臂……” “这是为何?”太平公主蹙眉不解。 “姨母,毋庸讳言,你我之势,附着在朝局动荡之中,陛下临朝、酷吏、践祚、夺储,一步步使你我壮大”权策眉眼如刀,坚如铁石,“陛下年岁渐大,宫闱有孽障将生,在此之前,要维持朝局动荡,于公于私,绝不能容麟趾殿坐稳东宫” 太平公主何等聪明,飞快明了权策所指,宫闱的孽障,便是宫中得宠超过任何一个面首的张昌宗,她张了张嘴,很想问,他是不是很早之前,便算计到了此处,才让她将张昌宗献给武后? 她没有问,她生来贵不可言,没有善恶是非之念,也不理君子与小人,只认成败本事。 她痴痴看着眼前这个绝地逆袭,以天下为棋盘的男子,他惨淡浴血,挣扎求生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 太平公主按捺满胸激流汹涌,脚步踉跄着上前,双手穿过权策肋下,将他拥在怀中,“既是如此,你近期有何打算?” 权策毫不讳言,“今科贡举” 太平公主温顺地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去了旁边的小佛堂,“随我拜拜韦陀菩萨” 权策自无二话,焚香下拜。 “这韦陀,像不像我?”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权策愕然,“姨母白皙丰腴,这菩萨虽威武,却黑不溜秋,哪有半分姨母风采?” “咯咯咯”太平公主脆声娇笑,“名贵的白木头,我倒是记得合璧宫的安国寺中有白檀木佛像,乃是昔年贡品,可遇不可求,却是满足不了大郎了” 权策笑而不语,默默将此事记在心头。 第386章 四大天王(中) 长寿二年腊月十五,望日大朝。 上官婉儿随在武后侧后,长长的裙摆,覆盖过整个武成殿,脚下规行矩步,没有一丝一毫错漏,心思却不在这里。 她在想权策,权策带假之人,自不会勤快,提前来上朝,但却请了旨意,前往合璧宫礼佛,满朝文武揣度纷纷,不得其解,她作为心意相通的亲近人,也是摸不着头脑。 凤目一瞟,在词林官队列中,瞧见了翰林学士韦处厚,此人虽也姓韦,却与庐陵王妃韦氏没有任何干系,年高德劭,学识渊博,性情端方,在宫中供奉已有十数年,听陛下只言片语,似是对此老颇为赏识,保不齐会点他为今科贡举主考官,却要传讯给郎君,早作打算。 “陛下,经春官衙门与宗正寺会商,臣与赵寺卿商议,循世代交替降级封爵之先例,初议敕封庐陵王嫡子李重润为国公,四嫡女为县主,敕封豫王嫡子李璟为郡王,贵人采邑名爵,伏乞陛下圣裁”春官尚书严善思与宗正寺卿赵祥双双躬身请旨。 豆卢钦望阴着脸瞪着两人,庞耒事败,大好局面瞬间荡然无存,皇嗣党羽私底下做了大量的努力,试图阻碍拖延春官衙门和宗正寺卿的封爵议案,奈何严善思仙风道骨,东拉西扯谶纬星象,将来人忽悠得找不着北,半点盐津不进,赵祥乃是孤臣,更是对游说之人吐口水,当面执笔要记录言辞,吓得说客狼狈而退。 武后听了奏报,蹙了蹙眉头,以她的本心,自然不愿亲孙子的爵位低于萧淑妃的孙子,但儿子只是郡王,孙子的爵位自然不能与儿子并驾齐驱,但无缘无故降了李璟封爵,又不衬她堂堂皇帝气度,便朗声道,“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老臣坚决反对”上官婉儿闻声,眉眼一凝,率先跳出来的,竟是方才她还在观察的翰林学士韦处厚,“所谓敦亲睦族,恩封爵位,应以亲恩、天恩相谐,自古以来,都是父执之辈请旨,陛下加恩,以示恩典荫蔽阖家,未闻有天恩下降,而父执不在之理,昔年高祖大封宗室功臣,曾因邕王未至,而延迟其子嗣封爵,成例在前,请陛下明鉴” 听到此处,上官婉儿嘴角一翘,渊博是渊博了,却是个食古不化,分不清眉眼高低的,这里是大周,御座上的是武后,你拿高祖的典故出来,怕不是在作死。 “韦卿所言,朕已知,退下吧”武后冷笑,倒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让他赶快在眼前消失。 “陛下,臣以为,严尚书与赵寺卿所议,沉稳妥当,有理有据,臣作为此次封爵首倡之人,与有荣焉”光禄少卿李湛出列,满怀激情地附议,涎着脸给自己贴金,面上挂着真挚的憧憬之色,活像是自己要获得封爵了一般。 “啧啧”与他坐榻比邻的郑重,看了他这出表演,不由咋舌,自叹不如。 豆卢钦望脸色黑成锅底,胸口急剧起伏,嗬嗬喘粗气,反复无常,两面三刀,见风使舵之类的词语,在脑子中盘旋,恨不能立时大步跨上前,踢他一个马趴,以泄心头之恨。 “臣等附议”眼见阻力没了后劲,宗秦客轻飘飘带了个节奏,大殿中涌出大片朝臣,纷纷支持封爵。 武后俯视着阶下,头向右边微微侧了侧,朝臣不解她心意的时候,总还有上官婉儿在。 上官婉儿确实懂得,向前迈了一小步,正要开口,却被人抢了先。 “臣鸾台舍人姚崇附议,然,臣另有奏议,臣以为,庐陵王与豫王两位嫡子,同为陛下孙辈,又同在神都效力行走,爵位之封若有异同,显爵者易生骄纵,位卑者难体慈怀,臣请陛下屈法申恩,以国公爵同封二子”姚崇在大殿中侃侃而谈,捧着笏板的手心却是汗湿一片,浅啡色官袍下的双腿,也在打着哆嗦,这是他在大周中枢朝堂的首秀,没有人提点他,也没有派系支持他,都是他的揣摩和猜度,还有一颗敢赌的心,只盼能合了陛下心思,若是不然,大事不妙矣,他脑子里闪过不久前黯然陨落的陈子昂。 “姚卿所虑,也有几分道理,毕竟都是年轻气盛”武后意外地满意了,拂了拂袍袖,“春官,照此办理,采邑之事,拟几个备选,朕将圈定” “臣领旨”严善思领旨退下,瞟了一眼姚崇,这不惑之年的五品官,似是在高安公主府宴会上见过,许是权郎君安排的奇兵。 如他一样想法的人很是不少,凤阁舍人张柬之也看了姚崇一眼,品咂良久,难以分辨这是善意还是恶意,秋官尚书宋璟也看了看他,张口闭口屈法申恩,他不喜欢。 葛绘却是知道,他不是自己人,至少目前还算不上,心中想着,此人不仅强干,眼光也是不俗,须找机会笼络一下。 姚崇坐回坐榻,五心朝上,努力安抚自己的心绪,没有注意到落在身上的复杂视线。 宰相班中,豆卢钦望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浓郁的眉毛,斜插入鬓,看了看朝班中喜形于色的韦温。 李氏败类,与武氏狼狈为奸,你却是高兴得太早了。 神都苑,合璧宫,安国寺。 合璧宫是洛阳最小的一座离宫,建在神都苑内,规制不及上阳宫一半,比宿羽宫还要小上一圈,即便如此,楼阁浩瀚,宫墙纵横,仍是令人目不暇接。 安国寺在合璧宫最深处,权策无意流连宫阙景致,一路直行,还是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安国寺外。 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作为此间地主,一路陪同,他身板健朗,跟着权策的步伐,面不改色。 见权策在门前驻足,杨思勖便信口介绍了安国寺的情形,此殿供奉着佛指舍利,庙中各殿,计有佛像七尊,又称七佛寺,七重殿宇由神都苑绵延入深山,加上配殿侧殿,要一一走下来,大半天的时日都要耗尽。 权策苦笑,拱手道,“请教宫监,庙中可有用白檀木塑造的法相?” “自是有的”杨思勖怪异地看了权策一眼,问出这种问题,显然不是礼佛来的,口中却是言无不尽,“在三重殿弥勒佛侧殿护法的四大天王,是用白檀木塑造” “哦?白檀木何来?”见他爽利,权策也不遮掩,径直问到了要害处。 “冠军侯误会了,四大天王白檀木塑像,乃是成品进贡,并非进贡木料后制”杨思勖连连摇手。 “可知是谁家贡品?”权策一边举步,向那三重殿行去,一边刨根问底。 “是已故岭南越国公冯智玳”杨思勖迈步跟着,眯了眼睛看着权策,“冠军侯若是对此物有雅好,我可代为在宫中寻觅,以侯爷宠爱,陛下当会赐下” 权策闭口不再言语,在张牙舞爪的娑婆界四大护法神统领神像前逡巡,造型巨大,木质洁白,颇有质感,还有幽幽香气漂浮,有朦胧之感,极是珍贵。 他在四大天王神像身上看了看,应当是从一块巨大的原木中镂刻出来的,边角处线条圆润,不见外廓,显然剩余的木料,也足够厚实。 “侯爷,两位公主造访庐陵王府,相处可愉快?”权策正在思量打探余下木料的下落,忽听得杨思勖发问。 权策意味莫名地看了看他,若有深意地道,“家母甚是喜爱裹儿” “毕竟是亲姑侄,血脉天性”杨思勖回避了他的视线,微微躬着身子,立在了侧后。 “血脉天性”权策重复了句,负手而出。 第387章 四大天王(下一) 江南道,位居长江以南,五岭以北,像是一条宽阔绵长的飘带,横在大周版图之上,论起幅员面积,江南道不是最广,毕竟大周东、北、南三面都有为数众多的都护府和羁縻都督府在,但论起管辖成建制的州府数量,江南道冠于天下,范围包括整个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辖下五十三州七府,治所苏州在长江入海口,恰似给这一条肥龙,点上了灼灼闪亮的眼睛。 新任的江南道观察使冯君衡,抵达苏州城已近十日,却一直住在驿馆内,不入官廨,除了进城的时候,与各州郡文武官员见了一面,寒暄了下,便推说旅途劳顿,再也没有公开露面,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出,各州刺史怀揣着厚重的灾情民情公文,却不得其门而入。 众多刺史都是守土有责的封疆大吏,不能离开属地太久,便推举了几个与冯君衡有些关联的刺史,联袂前去拜会,这次倒是见到了人,冯君衡与他们交谈了片刻,便传下命令,潘州刺史、房州刺史、黔州刺史三人留下,其余各自返回,他将逐一按临,安抚当地百姓。 其余刺史得了准信儿,各自离去,被发话留下的三州刺史,却惴惴不安起来,想着这十来天功夫,是不是有甚把柄罪过落在了这御史老爷手中,转而一细想,又放下了些心思,冯君衡选的这三州,都有各自的特殊之处,潘州乃是冯君衡曾经主事的故地,房州是庐陵王所在之地,历任钦差观察使都要另眼对待,至于黔州,是江南道地理最偏远,也是最穷困的州,想来是因此之故,才被留下。 冯君衡自诩君子,不做暗室之事,两日之后,他不单独召见哪一州,而是将三人一齐召来,居高临下,方正的脸上正气浩然,“三位刺史,本官详细阅览了你们的文书,却是极其失望,灾情粗疏大略,不尽不实,灾异缘由,也不见推理评析,一味诉苦,对黎民苦楚,毫无同情之念,对朝廷关切,毫无敬畏之心,本官甚为不满,甚为不满” 三州刺史被喷了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噤若寒蝉,惶恐不已。 “尔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本官再与尔等一次机会,明日午时之前,本官要见到细致,全面且深刻的本州情形公文,盼尔等知晓大义之所在,识得关窍之轻重,休得自误”冯君衡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 三州刺史赶忙连声告罪,谢过了冯君衡的恩典,点头哈腰,告退而去。 三人在驿馆门口相顾片刻,却没有聚在一处商量应对之法,毕竟各掌一方天地,心中藏着的阴私罪恶之事,委实不少,冯君衡一番做作,给他们巨大的压力,再也不敢怀揣侥幸,掉以轻心。 要说压力最大的,当属房州刺史王鹤龄,冯君衡看似叱骂三州刺史,无非厚薄,但他偷眼看了好几次,冯君衡利刃一样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的,没有须臾离开。 “大义之所在……关窍之轻重……”王鹤龄沉吟良久,他区区地方州县下僚,又能有什么大义,什么关窍呢? 猛然间,一缕黑影袭上心头,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次日,三州刺史的公文都变得煞气四溢,黔州刺史的公文之中,揭发本地士绅与南疆土民勾结,倒卖良民入山为奴,行径令人发指,有伤天和,潘州刺史则剑指前任,指斥前任治下冤狱丛生,到任三年,杀人数百,不像官宦,更像匪徒,致使潘州一地,百姓不信官府狱讼,更信城狐社鼠,黑白颠倒。 冯君衡冷哼一声,将两份公文丢弃到一旁,并不理会。 拿起房州刺史的公文,才一搭眼,眸光立即大亮,伸手捋了捋颌下短须,绷着脸,忧国忧民地叹息,“我道江南鱼米之乡,何以频遭天灾,却原来,竟是有奸王作祟?却当深查一番,才不负朝廷信重……左右,传令,即日启程,前往房州” 开门声吱呀作响,早有幕僚出去传令,一团漆黑在江南道大地上缓缓升起,弥漫开来。 神都,东城,怀化坊。 此地聚居的都是贫弱百姓,民居普遍破烂不堪,偶有几栋像样些的宅子,要么是到神都置业太晚,没有选到好地段,只能在东城买下些房屋拆除,重新建成宅邸,要么是祖上世代居住在此,一直不曾搬离,后代争气,盘下周边土地,连成了宅院。 韦处厚属于第二种,世代居住在洛阳,他的宅子虽比旁边的民居要好上一些,但也只能算是独门独户,地段偏狭,正门前还有一条臭水沟,闹哄哄的菜市场,也在左近,各种异味都有。 权策下得马来,抬眼望了望门匾,上面没有姓氏名号,只写着两个大字,乐道。 “笃笃笃”绝地上前叩门。 门缝翕张,露出一个青年的脸,神情有些畏怯,口中却是熟练地之乎者也,“这位贵人,小生这厢有礼了,敢问贵人姓甚名谁?来此何事?” 权策颇觉有趣,拱了拱手道,“这位郎君有礼了,我是权策” “权策?权郎君?”那青年先是惊喜莫名,神情仰慕,很快又强自抑制住,脸蛋垮了下来,扭过脸,挺起了单薄的胸膛,“孟子云,威武不能屈,你弟长安尉抓了我大兄,你又欺上门来,意欲何为?” “舍弟莽撞,令兄已然开释,重回国子监,权策此来,是专程赔礼的”权策含笑道,韦处厚发妻早逝,一直未曾续弦,鳏夫一人,拉扯两个儿子长大,言传身教。 韦处厚长子在长安国子监,与次子差不多,是个苦读诗书,不通世事的书呆,权策令权竺制造意外,拘捕了他,权竺派人日夜盯梢,奈何此人走路都只肯走边缘,每一步的步幅都是相同,绝不逾越雷池半步,眼看无法完成兄长的任务,才咬牙狠心,令翻羽将城中一家富商的碧玉腰带放到他的寝居中,以盗窃之罪将他拿入监牢,不久又查无实据,予以开释。 一出形同儿戏的捉放韦,却给了权策拜访韦处厚的话头。 那青年听了权策的说辞,犹豫了半晌,见他满面含笑,文名又极是令人信服的,便开门迎宾。 “父亲,权郎君来访”青年将权策引到正堂旁边的一个小小的家祠,里面烟雾缭绕。 韦处厚跪坐在蒲团上,守着一尊香炉,痴痴凝望着前方。 人都有好奇之心,权策虽明知有些失礼,还是忍不住往祭桌上扫了一眼。 一看之下,悚然而惊。 那是个木质的雕刻,高约一尺,当是韦处厚已故的发妻,面目不可分辨,但通体洁白如玉,质感细腻。 权策收回视线,吸了吸鼻子。 “权郎君见笑了,发妻早逝,用一截白橡木寄托哀思”韦处厚惊觉有人,赶忙起身,将家祠的门带过,口中说着,耳根却已红透。 权策点点头退后,“贤伉俪鹣鲽情深,可歌可泣” 他特意看了眼韦处厚的次子,听到父亲的说辞,他面目如常,并无羞愧之意。 第388章 四大天王(下二)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宗正寺卿赵祥代天宣读旨意,册封李重润为楚国公,册封李璟为杞国公,李仙蕙等四人也都各自得了县主封号。 两男四女入朝领了恩旨,入偏殿更换爵位服色,再出来重新拜见武后,群臣也依照礼制,重新与这六个龙子凤孙见礼。 权策假日已满,收拾齐整,参加了朝会,他的太子詹事是正三品,是太子詹事府的长官,主要职责是校订书籍舆图,进讲伴读,参赞顾问,与宫中麟台的权责,相差不多。 在文武之间游走这许多年,他终于穿上了紫袍。 他跟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口中称颂。 八岁的李裹儿年岁最小,站在边上,穿着盛大华贵的县主服饰,凤冠霞帔,更趁得她眉眼精致,如在画中,不少前排的老臣纷纷捋须,不自禁露出慈和的微笑。 李裹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四下里张望,在第五排的一堆糟老头子中间,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权策,鼻头一皱,如玉的下巴高高翘起,眼皮子上翻,望着金碧辉煌的穹顶,望了一会儿,又斜着眼看权策,见他面目平和,手捧笏板跪坐,目不斜视,端正得紧。 李裹儿大为不悦,她是县主,从二品,权策的侯爵和太子詹事,都是三品,比她要低一等,她可是特意打听清楚了的,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转身就作妖,噔噔噔跑到了丹墀之下。 殿中杨思勖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出了一身冷汗,扬手制止手下千牛要掣出横刀的动作,一溜小跑上前,跪在了李裹儿面前,让她不能再往前闯。 “呵,小东西,倒是胆大”武后乜视了一眼,莞尔一笑,扬声道,“让她上来” 李裹儿是晓得些轻重的,迈步上了四级阶梯,便不再往上,仰着头,糯糯的道,“皇祖母,裹儿是县主了,比权家表兄高一级,是不是可以让他给我骑大马了?” “呃,哈哈哈”武后大笑出声,招招手,令她到自己身前,摸了摸她瓷器一般光洁粉嫩的脸颊,“告诉皇祖母,为何定要骑权家表兄的大马?” “因为,因为……”李裹儿被难住了,思量了好半天,灵光一闪,脱口道,“因为他长得好看,还,还有本事” “哈哈哈”武后笑得更是响亮,还有几分恣意,她纵横一世,所不足者,全在后继无人,她的子孙,正该有此雄心,谁长得好看,谁有本事,偏就要将谁骑在身下,而不是让人玩弄于股掌,她低头看了看这瓷娃娃一般的小人儿,心中泛起些真心疼爱,难得温声道,“朕赐了你爵位,能否让权策给你骑大马,却要看你自己的本事,退下吧” 李裹儿似懂非懂,乖乖转身下了丹墀,拉着长姐李仙蕙的手,一同向武后施礼告退。 路过权策的坐榻,李裹儿迈不动步子了,皱着鼻梁,使劲儿“哼”了一声,才退出了大殿,李仙蕙在后头,歉意地福了一福。 权策礼貌地还以微笑,心如枯井,毫无波动,他现在的全副心神,都在白檀木身上。 随后,御史台转呈了江南道观察使冯君衡的奏疏,他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股脑弹劾了四名刺史,贪财好利,酷烈暴虐,里通外藩,罪名不一而足,人证物证齐全,个个都是严丝合缝的铁案,请旨严办。 群臣再度陷入争执,分成两派,意见相左,相持不下,武后却是眼中不揉沙子,处置臣子,从不容情,果断诏准,下令枷锁槛车,将四人押解进京候审。 权策冷眼旁观,为四名刺史求情的,是韦温和武三思的人,要求严办的,是麟趾殿的党羽,显然冯君衡开始对庐陵王的势力动刀子了,然而,他并不相信,煞费苦心派了冯君衡去江南道,只是为了这些边边角角的绯袍官。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一轮攻击之后,必然还有后招等着。 散朝之后,权策缓缓踱着步子,去了咄咄逼人的麟趾殿。 既已销假回朝,也该往他挂着官职的两处走动走动了。 “冠军侯,何来之迟也?”在殿前的广场上,站着两个少年贵人,还有一个老宦官,其中一个是临淄王李隆基,另一个是巴陵王李隆范,开口的,是李隆基,负手而立,年纪不大,身量未足,气势却有万丈。 “臣,拜见两位殿下”权策躬身长揖。 李隆范似是有意上前搀扶,李隆基缓缓抬起手,制止了他,直直地盯着弯着腰的权策后脑勺,面上神情变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隆基的心腹宦官高延福在旁边,心中焦急,却不敢作声,不知怎的,眼前一幕,令他想起了昔日权策乔迁宴会上,临淄王强迫权策下跪的场面,为那一跪,临淄王付出的代价,惨痛得令人不愿想起。 “冠军侯请起”李隆基终于出声。 权策稳稳当当,缓缓站直腰板,双手淡然拢在袖中,“殿下,臣要去拜见皇嗣,失陪” “冠军侯且慢,听闻权家二郎在魏留守衙中为尉,一切可好?”李隆基若有深意。 权策眉头紧了紧,“承蒙殿下动问,二郎年幼,不过挂职因循而已,有魏留守教导,想必出不了纰漏” “魏留守确是良师,他近日有意上个奏疏,再提本王出宫开府之事,却不得其便,冠军侯以为,改由权竺呈奏,如何?”李隆基步步紧逼。 权策作诧异状,“此等大事,岂是臣子所能擅专,我愿代殿下禀奏于皇嗣,恭请皇嗣决断” 李隆基噎了一下,一甩袍袖,“却是不必劳动父亲,冠军侯请便,冬日天寒,长安风大,还是要提醒权竺小心为妙” “恭送殿下”权策弯腰躬身,行礼如仪,眼中一抹凌厉之色飞快掠过。 待李隆基走远,权策转身向麟趾殿走去,脚下一步步走得沉重且坚定。 皇嗣李旦降阶相迎,满面含笑,很是欢喜,把着权策的胳膊一同入殿,“有大郎入我幕中,实母皇天恩,我之洪福也” “殿下过誉,臣不敢当”权策也做出亲亲热热的模样。 “大郎文有节,武有胆,以四海为己任,我素来激赏,詹事府不过一书院尔,你不必以此为念,行止尽可自专,若有空闲,多来正殿,我与大郎品茗手谈,也染一染皇族第一人的才气,哈哈哈”李旦笑得极为开怀。 “多谢殿下体恤”权策赶忙道谢,他实在也不愿多来,倒是与李旦无关,却不想见识李隆基的得志猖狂。 “大郎长安之行,留下一首萧萧班马鸣,其中高古旷远意境,已非凡人能有……”李旦论起了诗词,权策在旁谦虚应和。 太初宫内宫深处,甲库,机要存档之处。 谢瑶环聚精会神翻阅着一册册书简,封皮上写着粗黑的四个大字,朝贡方物。 纤长的玉指一停,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第389章 四大天王(下三) 神都苑,庐陵王府。 作为李重润的文师傅,权策也要到访表示一下,虽然他认为,已经十一岁的新科楚国公,已经到了独立自学的年龄段,并不需要什么文师傅,想当初,李笊给武崇行和权竺二人做蒙师,只带了他们两年,过了识字书写的关卡,又引着他们学了北朝成书的千字韵文,通读了论语,便放他们去飞了。 生于皇族帝王家,早些见识世道风雨,经纶世务,远远要比捧着书本咬文嚼字更要紧,当然,在诗文乐器上有天赋的,自然除外。 权策的思绪又回到了麟趾殿,皇嗣李旦年岁稍长的三子,李成器和李隆范两个做兄长的,一个沉迷音律,尤善击羯鼓、吹笛,一个能诗歌,喜好清谈,交结的,要么是下九流的倡优之辈,要么是迂阔酸腐的书生,在权策看来,事情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李隆范出身于宫婢,且不去说他,李旦为帝四年,李成器当了四年太子,沉稳精强,柔雅有度,颇得时人之望,沉迷音律的变化,只在近年间才出现,皇嗣李旦懵然不觉,他的宫中,能谋善断,操持大势的,悄无声息地只剩下李隆基一人。 “见过国公”浮想联翩之时,李重润快步迎了出来,权策躬身下拜,李重润远远地拱手,弯着腰上前,“权师多礼了,重润万不敢当” 权策呵呵一笑,这个称呼却是亲切,最先这么叫自己的,是在荥阳碰上的卢照印,眼下私底下相处,他还是以权师称呼,但请教的,却不是画技了,而是权斗谋略。 “国公言重了,礼不可废”权策也不坚持,立起身来,直入主题,“蒙陛下信重,协助国公文事,有权策能效劳之处,请国公吩咐” 他说得隐晦,李重润却听了出来,是在打听他的学业情况,“重润才疏学浅,蒙学之后,粗学了论语,由着性子,翻看了些世说新语和传奇话本,其他典籍并未涉猎” 李重润说得坦诚,还有些脸红,对于贵族大家子来说,看传奇话本,是不务正业。 权策却是不以为然,思量着道,“唔,开阔眼界,知书明理,倒是无妨,然而男儿家,还要通晓庶务,有思辨能力,我点几本书与你,可好生通读,每三日我过府拜会一次,与国公切磋一番,国公意下如何?” “有劳权师”李重润自然也不会想着让权策手把手教他识文断句,反倒对权策要推荐的书起了浓厚的兴趣,“不知权师所说,是哪几本书?” 权策微微笑,心中早有成算,“其一是昭明文选,其二是齐民要术,其三是永徽律,其四是九章算术,昭明文选囊括诗文经典,须熟读成诵,后三本无须记诵,却要明其文理,吸取其梗概大义” 李重润连连点头,“重润记下了,多谢权师指点” 见他全程温文守礼,学生的姿态摆的端正,与麟趾殿中的临淄王对比鲜明,权策心中的戒备去了几分,“国公可知神都南市,有一食肆,名叫悦来客栈?” “重润初来乍到,常怀敬畏,未敢周游,不知此地”李重润微微低了低头,眸子里都是黯然,有赐宅,有老师,还有封爵,都掩盖不了他们嫡出的姐弟妹五人来神都,是因为父王母妃触怒了皇祖母,原本感觉还不深刻,有了上次被封府圈禁的惨痛经历,傻子也能看透了。 权策摇摇头,“国公聪慧,行止慎重,然而陛下既然加恩封爵,再作出这等委屈姿态,似是不合时宜,请国公三思” 李重润眼睛蓦地亮了,跪坐不住,站了起来,“权师说的极是,那权师可有闲暇,带重润去那悦来客栈见识一番?” 权策哭笑不得,强行板着脸,“国公,我提起悦来客栈,并非是指玩耍,那里也有说书人,说的也是小说之类,却是武侠,能弘扬正义,砥砺人心,比起神神怪怪的话本传奇,更有兴味,但此类物事偶尔听听,当做消遣便可,不宜沉迷,虚耗时日” 李重润面上露出讪讪之色,“权师说的是” “噔噔噔”门外脚步声急急,门框边冒出一颗秀气的小脑袋,李裹儿穿着雪白的裘皮披风,拎着鹅黄襦裙的一角,无比淑女地走到权策身前,甜甜的笑容露出个迷人的梨涡,歪着头道,“表兄安好” 权策愣了一会儿,起身还礼,“县主安好” 李裹儿露出个娇美的笑靥,拍了拍粉嫩的手掌,一个侍女捧着个漆盘进门来,跪地奉到了权策面前,李裹儿满含期待地催促,嘴巴还抿了抿,小鹿一样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表兄你试试,裹儿可喜欢吃了” 权策抬眼一看,便认出是透花糍,半透明的糯米糍糕包裹着红豆沙,可清楚看到里头的馅料做成了彼岸花的造型,灼灼如火,这便是透花糍的奥义所在,权策伸手拈起,递到李裹儿唇边,笑意温柔,“县主一片心意,权策与你分享如何?” 李裹儿登时傻了眼,手舞足蹈地拒绝,“我不吃,裹儿的心意,给表兄吃的” “呵呵”权策笑了,脸色一正,认真地道,“权策僭越,愿与县主立下个约定,若有朝一日,县主能亲手制出这样的透花糍,无论里面装的是什么,权策都会吃下” 李裹儿眼睛眨了眨,走到近前,仰着脸问,“真的?” “真的”权策点头。 “那,要是裹儿制出来了,表兄可以让我骑大马么?”李裹儿眼珠子一转,得寸进尺。 权策哈哈大笑,不置可否,与李重润约了去悦来客栈听书的日期,便拱手作别,洒然离去。 李裹儿却是不依不饶,拉着李重润的衣角,“兄长,表兄这是答应了么?” 李重润看着心爱的幼妹,蹲身下来,给她理了理发髻,肯定地道,“权师答应了” 李裹儿欢呼着跑远,李重润望着她的背影,宠溺地摇头失笑,在他想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李裹儿,即便真能制出透花糍,怕已经是及笄成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不用旁人说,她自己都不愿再提起骑大马这茬。 神都,长夏门外,一个官差骑士沿着官道,纵马疾驰。 城门守正厉声喝止,“来者何人?” “奉江南道观察使冯官人之命,驰驿入京,呈送紧急奏疏” 第390章 四大天王(下四) 长寿二年腊月二十,江南道观察使冯君衡,联名江南道四十余名刺史都督,上奏弹劾庐陵王李显,远在藩地,常用昔年为帝时旧物,以黔州百姓为牲畜,贩卖于土人,讨好勾连番邦土王,怀不臣之心,指使党羽肆虐刑罚,恣意杀戮,干扰天和,致使江南道天生异象,灾祸频仍,天怒人怨。 总之江南道各州各府,所有的罪孽,根源统统归咎到了庐陵王李显的头上,江南道中,并不是没有人反抗冯君衡的指鹿为马,在他一封奏折,掀翻四名刺史之后,便再也无人心怀侥幸,纷纷签字画押。 除此之外,房州刺史王鹤龄单独上了奏疏,弹劾了李显一本,称他心怀怨望,官方场合,常做抑郁之色,与神都勾连,节礼人情往来不论,近来房州城内,常有魏王府邸管事下人招摇过市,进出庐陵王府,毫不避忌。 奏疏清晨经通事舍人呈递入凤阁,极快在神都朝野传遍,韦温正在慢条斯理用早膳,骤然听闻这消息,如遭雷击,牙齿颤颤,猛地一合,咬破了自己的腮帮子,啊呀惨叫一声,吐出一大口血,也不知是腮帮子的血,还是心头的血。 “主人”众多仆役纷纷涌上前,韦温却似发疯了一般,拳打脚踢将人全部驱赶开。 披头散发,顾不得更换衣装,只着常服,趿拉着便鞋跑去马厩里,骑上一匹骏马,向梁王武三思的府邸狂奔而去。 “劳烦执事通传,都水丞韦温求见殿下”狼狈地滑落下马,韦温连滚带爬爬上高高的台阶,拉住个缁衣门房,连声报名催促。 “殿下上午不见外客”门房拒绝了他,双臂使力一搡,将他推倒在地。 “哦哦”韦温如梦初醒,在周身上下摸索,却是忘了带钱囊,穿的轻便,袖中腰间空无一物,扯下颈间悬挂的一个玉牌,此物是他幼年时得生母所赐,一直未敢离身,眼下却顾不得了,“些许心意,执事拿去消遣,敢请移步,代为通传一声” 那门房眼馋地看了看玉牌,终是挡了开去,冷着脸拒绝,“殿下有吩咐,不见外客,官人请回” “你个腌臜下贱的贼厮,我是韦温,梁王座上客,休要在此饶舌”韦温顾不得体面,脱口怒骂几声脏话,强行要闯了进去。 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既是当朝宰相,又是堂堂亲王,门房唿哨一声,拳头如同雨点般打下,旁边的护卫也上前帮忙,拳打脚踢,将韦温打得鼻青脸肿,鲜血横流,周身布满了脚印。 “速速滚开,咱爷们不怕告诉你,殿下特别交代了,他不想见到你”门房松快了筋骨,还是有良心的,透了点儿消息给他。 韦温在地上蠕动的动作顿时一停,全身冰凉,昏沉沉的脑子艰难地转动,武三思为何突然抛弃盟约?是了,是因为武承嗣,冯君衡的奏疏之中,不止弹劾了庐陵王,也将武承嗣圈在了里头,武三思一者见庐陵王败象已露,二者见有利可图,自然选择袖手旁观,不再掺和。 “呵呵呵,哈哈哈”韦温像个痴傻儿一般,在梁王府门前的汉白玉地面上来回滚动,血迹斑斑,凄厉悲凉的尖笑声,如同夜枭。 门房不紧不慢,应付这种人,他们都有经验,阴测测地道,“你尽管撒泼,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看几眼家里人实在,再晚,可不一定能见得着了” 韦温打了个哆嗦,一骨碌爬了起来,口中念叨着“外甥儿,外甥女儿”,爬上马背,向北疾驰,朝神都苑赶去。 神都苑一切如常,并没有兵马官差封锁,韦温松了口气,大踏步闯入庐陵王府中,在中庭院里,见到了神都苑宫监、千牛统领杨思勖。 “杨宫监此来,是抓人,还是抄家?”韦温一颗心瞬间凉透,也不去想这两项业务,哪一项都不是杨思勖单人匹马可以完成的,径直开口逼问。 杨思勖打量着他的凄惨形象,皱了皱眉,要真是抓人抄家,他哪里用得着在庭院里溜达,没好气地道,“韦监丞有那闲暇,还是入内安抚一下几位贵人为好” 韦温冷哼了一声,快步入了正堂,就见李重润与四个姐妹各自沉默跪坐着,李裹儿也埋着头,不哭不闹,室内灰暗无光,空气仿佛凝固,令人揪心。 “呜呜呜”韦温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嚎哭了起来。 李仙蕙见他灰头土脸,一身血迹,还在这里号丧,兆头实在不好,但韦温怎的也是长辈,不好呵斥,挥手扬声道,“来人,带舅父下去洗漱更衣,找医生来,给他看看” 韦温却不应,哭嚎着念叨,“舅父无能啊,朝中奸佞作祟,诬陷庐陵王,重臣见利忘义,畏缩不敢言,大事不妙矣” 他尽自悲痛欲绝,凄凄惨惨,正堂中的一男四女,脸色虽然黯然,却无人像他那般没出息,李裹儿最小,瞪圆了眼睛看他,脸上更多是怒气,“是不是你哭了,父王就能无罪?” “啊?自然不是”韦温噎了一下。 “那你像个奴儿一般,在这里哭个甚?表忠心么?既是父王大事不妙,不能给你加官进爵,你表忠心又有何用?”李裹儿言辞如刀。 “裹儿”李仙蕙轻叱一声,却是两重声音,门前闪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正是权策,他还带着武崇敏,杨思勖在后头殷勤跟着。 李裹儿迈着小步子跑到权策面前,仰着颀长的脖颈,“权家表兄,为何你还敢来,不怕被连累么?” 权策蹲下身,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温声道,“我与你兄约好了,今日要去悦来客栈听书,君子一诺千金,自然不可无故爽约” 李裹儿认真地看着他,小脑瓜里各种想法交织,一时之间词穷,只能嗫嚅道,“表兄是个好人” “权师,可会有所干碍……”李重润一直面无表情,静待命数,此刻却眼圈发红。 “楚国公不必多言,大兄自有安排,悦来客栈定好了包间,可听书,可看角抵,难得大兄有闲暇,可莫要扫兴”旁边的武崇敏插了言,又做了自我介绍。 听闻眼前此人姓武,神情都复杂了起来,有几分纳罕,还有些戒备。 “若是准备妥当,这便起行?”权策也无意强作解释,招呼着要走。 “表兄,仙蕙也有些闷了,可否带上我们姐妹?”李仙蕙见了李裹儿无比期盼的眼神,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当然可以”权策答应了,即便李仙蕙不开口,他也有意邀请她的。 “冠军侯,权郎君……”韦温破锣一般的嗓音响起,大大败坏了众人兴头,权策侧转身,只看了他一眼,便令他瑟缩到了一边,杨思勖上前,将韦温按住,“冠军侯且忙,这里有老奴处分” 权策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南市,悦来客栈。 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图腾,生意火爆,却不扩门面,不开分店,客流火爆,即便是邪门歪道的门派包厢,也坐满了人,渐渐成了纯预定模式,即时到店,那是绝对没有座位的。 芙蕖在包厢中等着,与李重润等人一一见礼之后,便偎在权策身边,一同欣赏说书人的武侠小说,这一回,正好是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说得惟妙惟肖,活泼好动的李裹儿,也安安稳稳坐在坐榻上,听得目不转睛。 到了午膳时候,移步到廊桥,一边看着下方擂台上,各方英雄好汉斗殴搏击,一边用膳,倒是别具一格,李家的女儿,也没有娇弱的,连性子温婉的李仙蕙,都看得津津有味。 权策微一沉吟,开口引着李重润等人说话,问起了房州的地理人文,风土人情,还有当地大族士绅的情况,特意提点武崇敏要听仔细了。 武崇敏不明所以,但他信服权策惯了,当即端正了姿态,用上了心思,不时出声发问,与李重润聊得起性。 权策转而对李仙蕙道,“不知你可识得南阳王武延基?” “曾有一面之缘,南阳王为北都留守府长史,曾到府中,提走了大批属官”李仙蕙有些奇怪,还是认真答了,她对武延基的印象,却是不那么好的。 权策仰起头,慢条斯理地说起了武延基的事情,“延基,与我算得友人,虽为魏王嫡长子,却为人儒雅方正,厌恶阴谋,一心远离算计,却难以如愿,与亲弟反目,分府出去独立门户……” 李仙蕙听着听着,初时有些懵懂,渐渐地,似是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笑容愈发明媚,眼底却聚起层层哀戚。 午后又听了一段儿武侠,不只是李重润起了兴趣,李裹儿也听得入迷,还特意找那说书人要了名帖,说是得空了便安排人请他入府说书。 直到天色昏黄,权策才将他们送回庐陵王府。 “表兄,明日你还来么?”李裹儿得了甜头,仰着头,眼巴巴的。 权策抚了抚她的满头青丝,柔声道,“我有公务,明日要出京一趟,待我回来了,再来看你” 一句话出口,庐陵王府门前的几人脸色都变得沉重起来。 武崇敏见状,赶忙安抚,“大兄要去虞山的军器监工场,耽搁不了多久” 准时出现在此地的杨思勖,听到了武崇敏的说辞,眼睛蓦然大亮。 第391章 四大天王(下五) 上阳宫,观风殿,夜色渐深,武后精神抖擞,细细翻阅奏疏,嘴角噙着冷笑。 庐陵王李显是她生的,有几分本事,几两肚肠,有多少能耐本事,她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梅花内卫对房州和庐陵王府的监控从没有停止过,李显,或者说韦氏,以前做过什么,打算做什么,不说知晓个十成十,拿捏个七八分是绝无问题的。 墙倒众人推,多数奏疏都是朝庐陵王身上泼脏水,喊打喊杀的,还有不少将目标对准了武承嗣,夺储失败,他本就已经失势,眼下牵扯进浑水之中,正是可以痛打的死老虎。 宰相李峤和给事中万国俊等武承嗣党羽自然奋力挣扎,上疏为武承嗣辩白,却只能避开武承嗣与庐陵王勾结的要害,转而攻击房州刺史王昌龄窥探藩王,居心叵测。 奏疏都是上官婉儿整理过的,意见相同或倾向相似的奏疏都放在一起,武后拿起为武承嗣辩白的十余份奏疏,抬手掂量了下分量,不由哂然一笑,“昔日承嗣为相,门庭若市,一呼百喏,朝野附随者众,多少人仰他鼻息,眼下又如何?” 上官婉儿垂首,不言不语,她怕答了这一问,再听到武后后面的一问,会无从作答。 武后瞥了她一眼,指间轻挑,翻开单独放置的三份奏疏。 第一份是李湛的,只看文字,似乎就看到他痛哭流涕,悲痛欲绝的模样,口口声声受到蒙蔽误导,才会为庐陵王子嗣请封,实在没有识人之明,也没有治政之才,乞求武后念在他父亲的份上,予以宽恕,他愿意再度从戎,远赴边塞,为国征战。 “呵”武后嗤笑一声,“朝三暮四,虎父犬子,有了李义府的油滑钻营,却没有他的风骨坚持,只是一丛飘絮,一滩烂泥罢了,边塞倒是不必去了,朕有的是法子让他难受,婉儿拟旨,擢光禄少卿郑重为光禄卿” “臣妾领旨”上官婉儿双手交叠,按在腹部,沉吟片刻,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第二份是葛绘的,他认为冯君衡的奏报弹劾,过于草率,江南道幅员辽阔,离房州最远的廉州,距离达到千里之遥,不可能洞悉房州之事,如此众口一词,反令人生疑,且庐陵王乃是陛下亲子,兹事体大,请求另行委派老成持重的重臣前往江南道,厘清事实,为保稳妥,人选应付诸朝会公议。 武后将这份奏疏看了两遍,颇觉奇异,葛绘似有违庐陵王辩白之意,却又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并不见急切。 武后蹙起眉尖,将奏疏放下,红唇轻动,未曾吐出话语,又将奏疏拿起,犹豫不定半晌,终是搁置一旁。 第三份奏疏是凤阁舍人姚崇的,上次在朝会上奏请庐陵王和豫王两个嫡子同封国公之爵,得到武后嘉许,给了他无穷的胆量和信心,特立独行,逆势而进,上奏为庐陵王开脱不说,还激进一步,请求将庐陵王召回神都。 “哗众取宠”武后冷笑呵斥一声,举了举这份奏疏,“婉儿,显曾位居九五,君临天下,如今,又如何?” 上官婉儿心中苦笑,终是有此一问,她却是早有防备,深深跪拜下去,“陛下英明,世人愚昧,看不分明,所谓权势地位,到底不过是一面镜子,看起来亮堂罢了,这大周天下,能发光发热的,能生死人,能荣辱人的,唯有陛下一人” 武后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传朕口谕,姚崇妄揣帝心,故作惊人之语,沽名钓誉,其心可诛,令大理寺即刻将其收押,严加磨勘审讯” 早有殿中内侍匆匆迈着碎步出去传旨,与飘然入殿的谢瑶环错身而过。 “陛下”谢瑶环蹲身下拜。 武后看了看她,又扫了上官婉儿一眼,过了这许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想来也能猜到一些,遮遮掩掩殊无必要,“无妨,有话尽可直言” 谢瑶环脆声领命,“陛下,今日上午巳时,冠军侯前往庐陵王府,领着楚国公与四位县主一道去了南市悦来客栈,盘桓整日,傍晚申时才一同返回,据报,应将作大匠兼军器监令杜审言之邀,冠军侯明日将离开神都,启程前往虞山军器监工场” “哦?呵呵,又要走啊”武后脸上的笑容缓缓绽开,长长叹息一声,回头再看案上洋洋洒洒的奏疏,不由嗤之以鼻,信手再将葛绘的奏疏拿起,细看一遍,一切豁然开朗,这份奏疏分明只是打了个埋伏,似有所待,摇头失笑,“申斥葛绘议事轻浮,令他将奏疏意见好生完善,再条陈上奏” “是”上官婉儿依言伏案朱批,心头一团迷雾,葛绘的意见已经再明了不过,再细致,怕就涉及到人事举荐了,这是对郎君的肯定还是否定?是鼓励还是敲打?武后的心思,越发难以拿捏了。 长安,朱雀大街,太极宫旁,长安留守府。 长安尉权竺迎来了客人,长安留守府长史侯缪,这人年过五旬,职位比他高,却待他热络亲近,并不傲慢。 “轮台侯,本官又来打搅了”侯缪笑吟吟进了签押房,手中捧着一个匣子,里头装着古色古香的几本典籍,都是东汉流传下来的珍贵孤本,“侯爷正当进学上进之时,却因家国之事,不得不出仕报国,本官常怀长者之心,赠送这些书籍给侯爷,还望收下” 权竺受宠若惊,喜极而泣,“多谢侯长史,若长史不弃,容权竺唤声世伯,世伯拳拳之心,权竺愧领” 侯缪赶忙安慰,温声软语,很是融洽。 待得晚间,侯缪回到府中,听闻门房通报,轮台侯府来人,送了个礼物,未在门房报备,径直到后院赠予夫人,他眉头一皱,快步走入后院,却见家中老妻正抱着一尊高约两尺的金佛稀罕,眼睛里也是金光闪闪。 侯缪将金佛取来,上下前后细细看了,没有见到异样,才松了口气,“人言义阳公主府豪富,果不其然,哼哼” 权竺下了值,过家门而不入,去了旁边的民宅,权毅正在大发雷霆,府中的白檀木佛像,他很是珍重的物件儿,竟然不翼而飞。 “父亲,你没有得过白檀木,从来都没有”权竺将下人挥退,迎上权毅刀子一样的目光,毫不畏惧,说得斩钉截铁。 权毅大怒,“逆子……” “父亲,人贵自知,孩儿言尽于此”权竺冷声抛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回到轮台侯府的书房,翻羽等人都在,那几本古籍珍本被分拣出来,细细验看,并无差池,那匣子的底部却是空心,打开之后,底下是一封信,是以权策的名义写的,要权竺在神都多多拜访李氏宗亲,联络声势,伺机迎奉庐陵王。 权竺打量着信封和信纸,字迹惟妙惟肖,却是与大兄一模一样,他的心凉得透透的,眼睛和鼻子浓浓酸涩,自幼在大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长成,他还是第一遭领教这等凶险手段,一着不慎,便是满门灭顶之灾。 他的手颤抖着,将信封引燃,眼看着它化为灰烬,哑着嗓子道,“翻羽,你去隔壁,将知晓白檀木事体的人,都清了” 眼看着翻羽领命而去,权竺满脸迅速抽搐起来,扭曲得怕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时惨白,一时又是血红,终是忍耐不住,压抑地痛哭起来。 门外守着的,是伏虎罗汉,他往前走了两步,到听不到里间声音的地方站定。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皇族贵家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392章 四大天王(下六) 神都,暗夜之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宰相豆卢钦望的府邸,是最为热闹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尽管门房大开方便之门,花厅客厅里都坐满了人,仍有不得其门而入的,在外头熙熙攘攘列队,如同苍蝇逐臭,唯恐不及。 除了他家,热闹紧随其后的就是庞家和窦家,架鹰遛狗,无德无能的浪荡远支子弟,都成了香饽饽,宴席邀约纷至沓来,俨然座上贵宾,至于皇嗣正统的妻族,却冷落一旁,无人理会,在宫中有些办法的朝臣,都不难得知,麟趾殿能一言九鼎的,不是刘家的外甥李成器,而是庞家的外孙,窦家的外甥,临淄王李隆基。 永丰里,韦温家的幼子在勾栏寻欢作乐,与窦家的一个亲戚起了冲突,两人互殴,各自呼朋引伴,事态迅速扩大,韦温幼子寡不敌众,遭殴打致重伤,家中仆役先到武侯卫,再到县衙报案,却都无人受理,直到报案到洛阳府,王禄才派出大队官差,平息事态,将涉案行凶之人,全数羁押起来。 “王禄,你可看清,你抓的是谁?”出面的是豆卢钦望长子豆卢从昶,曾经与权策交好,后来因为豆卢钦望与权策政治立场相左,渐渐疏远,不相往来,他在众人簇拥之中,面带酡红,似是有了些醉意。 “本官抓的,自然都是有罪嫌之人”王禄从容回应。 “我劝你好生识得风色,做一条好狗,莫要给主人身上招灾”豆卢从昶张狂道。 王禄脸色冷峻,毫不相让,“豆卢郎君,请慎言,本官身着官服,你出言不逊,目无朝廷,我劝你莫要给你父亲招灾才是” 豆卢从昶在众目睽睽之下,羞刀难入鞘,厉声叱骂,“休要给脸不要脸,过得今夜,休说你区区一京兆小吏,便是你家那权郎君,都要乖乖夹起了尾巴,快些放了窦郎君,否则,你须出不得这个门去” 话音落,不少锦衣华服的权贵子弟纷纷涌上前,将大门团团围堵住,抛洒投掷杂物起哄,官差们投鼠忌器,节节败退,好在还是知道利害,将王禄护在中间,未曾挨打,但也被挤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豆卢从昶等人在楼梯上站着,指着下边笑得东倒西歪。 王禄边军出身,何曾受得这等腌臜气,勃然大怒,将深啡色官袍一脱,露出一身短打,暴喝道,“来人,拔刀出鞘,再有意图杀官谋反的,格杀勿论” 雪亮的横刀出鞘,当即砍伤了几个冲撞最猛的,见了血,听到几声惨叫,这些欺善怕恶之辈登时吓破了胆子,四下里逃离作鸟兽散。 “王禄……”豆卢从昶还要叫嚣。 “嗖”“笃”王禄夺过手下人的横刀,奋力投掷了出去,擦着豆卢从昶的头皮,深深扎入了一根红漆廊柱之中,刀柄嗡嗡颤抖,“豆卢郎君,我是官,你是民,你父为当朝宰相,你却不是,本官已经一忍再忍,你若再敢放肆,休要怪我铁锁之下不留人情” 豆卢从昶啊呀一声后知后觉地惊叫,全身一软,一屁股坐到了阶梯上,四周的权贵子弟纷纷围了上去宽解照料,有叫兄长的,有叫舅舅的,有叫叔父的,还有人厚着面皮,直接叫上了祖父。 王禄见了一众丑态,心中嫌恶难言,冷哼一声,“带走”,率众押解着一众闹事斗殴的权贵子弟,迤逦而去。 阁楼上,有人轻袍缓带,偏居一角,自斟自饮,静静看完这出文攻武斗戏码,“还好,还好,总算有人不是逢高踩低,给帝国中枢,留下了些许颜面” 这人正是翰林学士韦处厚,站起身,踉踉跄跄离去,他是受邀而来,作为即将胜利者的一员。 那是八年前,武后废黜李显,另立李旦,才要临朝称制,斗争激烈,朝局板荡。 他发妻新丧,友人赠送了白橡木的雕刻,以表哀思,雕工技艺精湛,音容宛在,他如获至宝,时时供奉,岂料不久前,那人又说,这是贡品白檀木,皇嗣所赐,不是普通的白橡木,以此胁迫他,让他不得不在朝会上上奏力阻为庐陵王和豫王子女封爵,事虽不成,向来洒脱独行的他,却被拉入了圈子,成了麟趾殿的党羽。 韦处厚回到怀化坊破败的家中,在家祠中长跪,跪自己擅用贡物,结党营私,是为不忠,跪自己立身不谨,让发妻身后蒙污,是为不义。 醉眼朦胧间,那尊白檀木的发妻雕刻,似乎颜色黯淡了些,没有以往那般莹白剔透。 凤阁舍人姚崇的府邸,悲悲切切。 阖家欢聚,其乐融融的晚膳,用到一半,大理寺的缁衣官差便破门而入,将家中的顶梁柱姚崇逮捕下狱。 姚崇的妻子面团性子,只知道呜呜哭泣。 姚崇二子一女,名字的读音都是相同,女儿叫姚佾,两个儿子分别叫姚懿和姚翼,他们两人都已成人婚配,本该担当起来,只是在神都两眼一抹黑,不曾识得官场中人,他们连胡乱撞钟的所在都找不到。 “兄长,我听父亲说过,要与御史台葛中丞,光禄寺郑少卿多多联系,在神都立足下来的”姚佾心焦火辣地安抚母亲,抽空子提点两个兄长。 “那好,我这便去拜访他们”姚懿是大哥,拔腿就走。 “且慢”姚佾又叫住他,苦着脸,“不用急,这么晚了,做不速之客不好,再说,父亲涉足的,是朝争,胜负不见分晓,谁都没办法的” 两个兄长心知有理,跺了跺脚,四顾茫然。 姚佾眼前突地闪过一个弹指间覆灭一座城池的英武男子,或许,他有办法?她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不片刻,穿着一身男装出来,“兄长,你们照看母亲,我去去就来” 魏王府,宰相李峤与给事中万国俊聚在武承嗣的书房。 万国俊眼巴巴地看着武承嗣,眼中有火苗在跳动,他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冯君衡这厮抢了他的美差,又耀武扬威,将火烧到他的主子身上,不与他些颜色看看,怎对得起他的酷吏本色? 武承嗣沉吟许久,才沉沉开口,问的却是细枝末节,“这些事情,权策是如何传递与你们的?” 万国俊看向李峤,李峤却没有理他,自顾自回答道,“臣曾忝列文章四友,往日故交春官侍郎崔融告知于我” “是听铨选郎中岑羲说起” “可曾许下什么好处?”武承嗣目光灼灼。 两人面色微红,正要开口,却被武承嗣挥手打断了,“甚好,皆大欢喜,此事,做得” 万国俊大喜过望,立时站起身来,“臣这就去准备” 李峤也拱手告退。 武承嗣望着他们的背影,揉了揉额头,颇感体力脑力都不支,他退出政事堂,声势不比以往,亲近的人都要刻意笼络着,权策派了一个春官侍郎,一个铨选郎中出面,给出的筹码,大抵是官位,或者是春闱,总归是好事。 武承嗣周身被深深的疲惫包围,提起笔来,写下了“字谕延基我儿……”几个字,脑中一阵阵眩晕,将笔放下,唤了人进来服侍,且先安寝,明日再处置。 太平公主府,夜色深了,太平公主仍旧跪在韦陀菩萨像前,虔诚地焚香。 第393章 四大天王(下七)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武后睥睨朝臣,许久没有开口,见不少朝臣勉力按捺蠢蠢欲动,做出恭顺忠耿的模样,不由哂然。 “罢了,也怕尔等憋出病来,今日且不议朝政”武后声音冷冰冰的,语速却是淡然,“江南道观察使冯君衡,连同江南道诸州刺史弹劾庐陵王,罪状累累,言下之意,哼,庐陵王似是十恶不赦,连苍天都看不过眼了,诸卿可有高见?” 听到武后松口,不待豆卢钦望有所反应,早已蓄势待发的给事中万国俊一趟子窜了出来,“陛下,臣有奏议,臣弹劾江南道观察使冯君衡及其已故的父亲,越国公冯智玳,冯氏父子阴图两端,毫无忠义,欺君罔上,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 群臣闻言大哗,嘤嘤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殿中侍御史也是张口结舌,都忘记了自己的职司,没有出面压制,好在武后没有放在心上,她也是起了兴趣,哼了一声,问道,“哦?冯智玳已谢世五年之久,还会有什么罪过十恶不赦?” “陛下,请容臣慢慢道来,事发垂拱元年……”万国俊瞬间万众瞩目,更是昂昂然神气活现,他只说了这个年头,不少朝臣的身上都有一道冷霹雳擦过,汗毛倒竖起来。 八年前的垂拱元年,大事频发,是武后至为重要的政治转折点,废掉李显,扶立李旦,却又要临朝称制,以女儿之身独掌朝政乾坤,可谓开天辟地,遭到朝臣世家、公卿贵族激烈反对,武后大力扶植庶族衣冠,贬抑关陇贵族和门阀世家,以北门学士和酷吏铜匦残酷反击,那一年的大明宫,几乎是在血水之中泡过的。 武后挺直了脊背,双目如刀,“说下去” 万国俊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越国公冯智玳供奉四大天王白檀木塑像,蒙陛下隆恩,请入安国寺供奉,然而,与四大天王塑像同出一源的白檀木却并未全数进贡内库,剩余的大批木料,由冯智玳之子冯君衡暗中献给了皇嗣……” 听到此处,宰相班的豆卢钦望,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很快又惨白如纸,那时候的皇嗣李旦,其实是名义上的皇帝,彼时武后临朝称制未久,朝臣或有不服,或有投机之心,多有人阳奉阴违,礼敬李旦,这恰恰是御座上的女皇帝,最最忌讳的。 “哼哼,哼哼哼”武后神情冰冷,冷哼连连,“好一出忠臣孝子的大戏” “陛下,事不止于此”万国俊精神大振,赶忙火上浇油,“彼时,皇嗣近臣之中,有人藏奸,以白檀木打制器物,雕刻塑像,分赠与包藏祸心亲近之臣,以此为信物,联结一气,共同进退,所图……” 万国俊跪伏在地,嚎啕大哭,以头抢地,“臣,不敢言,不忍言呐,陛下” 阵阵阴风吹过,武成殿鸦雀无声,只有万国俊叩头的声音。 “咚咚”“咚咚”像是死神渐行渐近的步伐,捶打在满朝文武身上。 豆卢钦望满头冷汗涔涔沁出,向着朝班之中使劲使眼色,然而一眼望去,曾经闻风而动的朝臣,要么神情呆滞,要么垂头缩身,努力不使人注意,还有十数人却是惊恐万状,只有一人露出了解脱的笑容,是翰林学士韦处厚。 自得知家中供奉的发妻雕刻,是白檀木所制,他无时无刻不饱受煎熬,如今,天网恢恢,总算到了赎罪的时候。 豆卢钦望见无人敢出来为皇嗣挡箭,一腔愤懑郁结,慨然快步出列,也是跪在大殿中咚咚叩头,“陛下,陛下呀,万国俊信口雌黄,血口喷人,所言尽是无稽之谈,凭空臆造,毫无根据,皇嗣乃国之储贰,何必做此营营之事?臣请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呐” “国之储贰?”武后冷笑,“八年前,垂拱元年,旦可不只是储贰啊” 话中的刺骨寒意冰冻了整个大殿,豆卢钦望口不能言,涕泗横流,粘粘的几条晶莹,缀在花白的胡须上,悲凉莫可名状。 便是始作俑者的万国俊,也有些恐惧,岑羲给他的罪证,只有长安留守府长史侯缪,只知他手中有白檀木佛像,却不知是谁给的,也不知根脚何在,若是出了差池,陛下的滔天怒气,恐怕都要他来背。 “万国俊,既是豆卢卿家不撞南墙不回头,你便将罪证一一列出,也好让他顺下一口气”武后凤目含煞,冷冷盯着大殿中佝偻着的豆卢钦望,已然动了杀心。 “是,陛下……”万国俊麻着胆子,想着先将侯缪丢了出来,是死是活都看一口气了。 突地,斜刺里杀出一人,打断了他的话茬,韦处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到大殿中,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臣翰林学士韦处厚,愿自劾伏法……” 殿中一片哗然,原本抱有一丝丝侥幸的朝臣,顿时泄掉了最后一口气,豆卢钦望委顿在地,脸色灰白至极,万国俊如此大张旗鼓,竟是有备而来,埋了钉子在内部,任何负隅顽抗,此刻都失去了意义。 随着韦处厚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将白檀木雕刻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连同上次被迫上奏阻碍封爵的事情,也抖搂了出来,随着他的话音,被点到的朝臣脸色苍白,纷纷出列认罪。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有十数人被牵连在内。 “韦处厚枉为人臣,僭用贡物,犯下大不敬之罪,又为自保,违心进言,不忠不敬至极,愿殒身正法,以儆效尤”韦处厚条理分明,做了总结,伏地跪拜,一身轻松。 “陛下,陛下恕罪……”求饶声此起彼伏,旁边跪坐的朝臣神色有些迷茫,地上跪着的这些人,分明应当是本次朝会春风得意,大杀四方的人物,何以竟攸忽之间成了待宰的羔羊? 一时天堂,一时地狱,这便是大周朝堂,锋芒百转,刺激到了极处。 “呵呵,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笑得极其恣意,虽然此事不在她掌握中,但她最是喜爱这种旁逸斜出,陡然剧变的滋味,挠到了她心中最痒处,令她的身体中,如同青春焕发一般,悸动不已。 “大理寺卿,将这些人,还有冯氏满门,统统打入天牢,严审白檀木一案,无论干碍何人,宁枉勿纵”武后铿然下令。 “陛下,臣请旨,拿捕了冯君衡,江南道方面,当如何安抚?”大理寺卿敬晖是个美髯公,面目如岩石般冷硬。 武后爆笑声方歇,看了看御座右侧,不言不动的御史首席,御史中丞葛绘,却是格外顺眼,“葛爱卿,朕令你完善奏议,可曾有下文?” “陛下,臣保举给事中万国俊,代替冯君衡为江南道观察使,彻查冯君衡与当地刺史众口一词,弹劾庐陵王一事”葛绘从容出列,淡淡出言,如此珍贵的保举机会,拱手让给了武承嗣的人。 武后又是一阵大笑,扶着腰肢,摆摆金黄的凤袍广袖,“准奏” 朝会散去,武后当先而走。 群臣静默,眼看着大理寺缁衣官差如狼似虎,倒拖十几名大臣出殿。 “敬寺卿,韦处厚虽自承有罪,却也检举有功,无凭无证之时,不当如此莽撞”葛绘突然又开口了。 敬晖一愣,微微眯了眯眼,从善如流,摆手令官差将韦处厚架起,免了皮肉之苦。 有几个朝臣搀扶着豆卢钦望出殿,经过葛绘的时候,豆卢钦望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眼睛雪亮如刀,口中呵呵有声。 葛绘抬起手,慢慢将他的手拿开,微微躬身为礼,袍袖一拂,负手而去,留给众人一个惊艳的背影。 第394章 四大天王(下八) 太初宫,麟趾殿。 “殿下,殿下,有大批兵马往咱们这里来”高延福一步一扑跌,冲进正殿,跪伏在地,全身发抖。 皇嗣李旦坐在主位,满面灰败,闻言讥诮一笑,“三郎,计将安出?” 向来自诩英明神武的临淄王李隆基这会儿缩着头,像只鹌鹑,听到李旦的话,站起身,垂着头,不敢吱声。 李旦深深盯着他,叹息不已,“三郎我儿,人上人的要义,不是压人,而是容人,用人,大郎为我幕中詹事,悉心接纳唯恐不及,何以倨傲示人?大郎何等人物,即便这一番谋算,你能得逞,可能防得住永远不会在某处再遇到他?倨傲一时,后患无穷,何苦而为之?” “此事,又有冠军侯的干系?”旁边的嫡长李成器失声叫了出来,他实在是有了阴影,论心机,他都不是李隆基的对手,对于屡屡深远布局,不动声色,不带烟火气,便将李隆基打得灰头土脸的权策,又是惧怕,又是崇拜。 “大郎远在虞山,休得胡言”李旦呵斥了一声,口中的话,却是他自己也不信。 “父亲,孩儿曾查探,事起之前,权策曾去安国寺上香,特意看了四大天王神像,必与他脱不得干系……”李隆基却不干了,定要将权策的仇恨夯实。 “住嘴”李旦厉声怒吼,腾地站起身,“大郎是你表兄,若再让本宫在你口中听到他大名,休怪本宫不给你留体面” 李隆基大受惊吓,往后退了两步,讷讷不敢言,突地福至心灵,眼睛大亮,“父亲,若是您以胡作非为之罪惩戒孩儿,是否可令皇祖母消气?” 李旦苦笑摇头,他做儿子,与做父亲一样失败,他并不懂母皇的心思,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兵马都要到家门口了,多做多错,一动不如一静,还是不要妄为为妙,免得又哪里触怒母皇而不自知。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地位最低的李隆范也插了嘴,“父亲,那白檀木分赠出去,是哪位朝臣的主意,若是将他交了出去,可会免掉些罪责?” “无须我们交,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李旦慵懒地向后靠着,无力地摆摆手,微阖双目,等着那领兵将领前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老奴神都苑宫监、千牛统领杨思勖求见皇嗣殿下” “太监请进”李旦扬声开口,整了整衣冠,三个儿子都站在了他身边。 “殿下,老奴奉旨,前来卫护麟趾殿及诸位殿下安全”杨思勖双膝跪地,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说道。 “太监请起,劳烦你了,既是奉旨,你尽可自专行事”李旦微微松口气,格外好说话。 “多谢殿下”杨思勖躬躬身,就要退了出去。 “太监且慢”李隆基出声拦阻,追问道,“不知原东宫卫率当调往何处?接管防务的,又是何方军队?” 杨思勖谦卑地躬身弯腰,口中却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原东宫卫率,成色驳杂,军心涣散,有负君恩,官兵上下,一体发往安东都护府权泷郎君帐下听令,接管麟趾殿防务的,是老奴管领的蓝缨军,殿下可还有疑问?” “没有了,你退下吧”李隆基摆摆手,皱了皱眉头,眼前这老太监言行瞧不出错处,却总觉得对他似有敌意。 “蓝缨军,大郎演练,东征有功,煌煌铁军,为我警跸,实在是母皇恩典”李旦口中称颂,眼睛却凌厉地扫了李隆基一眼。 李隆基低垂下头,心中却是飘去了长安,那里还有两颗雷等待引爆。 权策,冠军侯,你以为你赢了么? 太平公主府,大排筵席,谈笑有鸿儒,吟哦之声不停。 南来北往操着各地口音的举子,都是座上嘉宾。 虽说离春闱还有两月有余,又正值寒冬腊月,提早来到神都,四处干谒或备考游学的举子,却很是不少。 因为朝中纷争突起,有那份闲心接纳举子行卷,或与举子晤面的朝臣,寥寥无几,内宫中的巾帼宰相上官婉儿地位超然,不受纷争影响,外宅专门设了茶房,接纳举子拜访参观,行卷也都收下,直接送入宫中,备不住还能在皇帝陛下面前提早挂上号,引得众多举子趋之若鹜。 “母亲,这是婉儿姐姐标记了的士子名单”武崇行神色愧疚,他受了继母的指使,将上官婉儿审阅举子行卷之后,特别标记的有才之士名单拿出宫来,他素来敬慕上官婉儿,不愿做这种事,尤其是见婉儿姐姐连续苦苦熬夜阅览行卷,更是觉得像是偷盗了婉儿姐姐的心血一般,上官婉儿对他毫不设防,这些名单就搁在他宫中的住处里,这份信任,越发令他煎熬。 太平公主伸手接过,轻哼了一声,威严道,“你不是不愿意么?怎的又拿来了?” 武崇行吸了吸鼻子,脸上多了落寞之色,讷讷道,“权竺给我写了信,他当了长安尉,战战兢兢,终日应对邪门歪道,手上都是血腥,一直以权家子逼迫自己,不想给大兄脸上抹黑,才熬了过来,崇行是武家子,也是母亲的儿子,除了惹祸,没有为家中做过什么,心下难安” 他仰起头,看着算不得慈和的太平公主,眼圈有些红,“母亲,兄长们都出仕了,权竺比我小,也去长安独当一面,大兄没有安排崇行,可是因崇行顽皮,大兄不喜?” 太平公主柔肠微动,抚了抚他的脸蛋,“你大兄,待你们兄弟,都是一样的……”说了这一句,她已经说不下去,她看向正堂右侧的那扇折窗,权策曾站在那里,说他不能容麟趾殿坐稳东宫。 权策每每掀起惊涛骇浪,都让她的心神为之折腰,动荡不休。 他的名字,已然带着太多与生俱来的东西,总能轻易触动衷肠。 “你大兄,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崇行要学着些,莫要多想,你大兄都会安排好的”太平公主柔柔地看着武崇行,难得对他轻声曼语。 “嗯”武崇行重重的点头。 “走吧,陪母亲去见见这些举子”太平公主打理了下披帛,昂起头,向外走去,仪态万方。 “拜见公主殿下”举子们和应邀而来的文士躬身下拜。 “诸位请起,诸位都是名教高士,庙堂之选,今夜本宫略备薄酒,不以时日为休,只盼诸位尽兴,如有文思偶来,留下佳句在此,本宫于愿足矣……”太平公主舒展双臂叫起,玉手擎杯,在嘉宾面前游走,华贵雍容之中,亦有亲和。 众人轰然相应,太平公主依着上官婉儿的标注,对有真本事、真才学的,加意笼络,看似恬淡率性,其实忙得不可开交。 “殿下,大理寺卿敬晖求见”香奴匆匆赶来,附耳轻声道。 “唔?”太平公主眉头微蹙,敬晖连夜赶来,定是有异,寻了个托辞,便离了宴席。 “殿下,臣讯问白檀木一案,有人招供,驸马都尉权毅,手中有一尊白檀木佛像,当如何区处,请殿下示下”敬晖气喘吁吁,整洁的胡须都有些凌乱了。 “权毅?”太平公主听到这个名字便是一阵恶心,与武攸暨一样,不是个真男人,定了定心神,扫了敬晖一眼,“既是有人揭发,你便去长安一趟,相机行事” “是,臣正有此意,给事中万国俊临行之前,还曾揭发称,长安留守府长史侯缪,手中也有白檀木佛像,颇为蹊跷”敬晖点头应命。 “长安留守府长史?长安尉?”太平公主心念电转,放下了大半的心思。 她的眼睛穿过夜幕,望向南方虞山方向,丰润红唇动了动。 第395章 四大天王(下九) 长安,朱雀大街,太极宫外,长安留守府。 长安留守魏元忠坐在上首,面目沉沉,毫无生气,像是一条遍体鳞伤的病虎,离京不过旬日,神都又是烽火连天,皇嗣再度临危,令他忧心的是,上一次权策和太平公主等人鼎力支持皇嗣度过难关,这一回,怕没有人会伸手帮忙了。 二武势力犹在,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如此迫不及待刀口内向,殊为不智啊。 气氛沉凝良久,魏元忠开口了,声音喑哑而又苦涩,如同磨砂一般,“廷尉此来,所为何事?” 敬晖坐在右侧首位,下首都是他带来的大理寺官员,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面,与他相对的是留守府长史侯缪,敬陪末座的长安尉权竺,这两人是他注目的重点,不出意外,他们二人之中,有人要死。 尽管太平公主只说相机行事,未曾交代保谁害谁,但若连太平公主宠溺权策的事儿都不知晓,他便枉自在神都官场混一遭,更何况,太平公主党羽的首脑刘幽求与权策旗下的台面话事人葛绘交往密切,更是他耳闻目见之事。 那么,有些事便无须明言。 “魏留守,给事中万国俊赴任江南道观察使之前,移文本官,揭发留守府长史侯缪,声称他持有白檀木佛像,是故,本官亲自来此调查,还望留守协助”敬晖板着标志性的清水脸,声音清冷。 侯缪原本只是阴着脸,发觉前途不妙,心中已经在盘算着改换门庭,换条大腿抱上一抱,闻言登时跳了起来,“这是,这是污蔑,这是陷害,血口喷人……” “呵呵,长史莫急”大理少卿狄光远含笑插言,“廷尉亲来,自然是要查探个铁证如山,不会冤屈了你的” “魏留守?”敬晖侧过头,有征询之意。 “廷尉且自便”魏元忠摆摆手,无力地道,他并未涉入白檀木之事,自也不知晓哪些人持有此物。 “哼,要查也可,只是本官要求,入宅搜查之时,齐集留守府五品以上官员,为我做个见证,可别被人诬陷了去,不知廷尉是否允许?”侯缪挺直了腰板,带着些挑衅的意思。 敬晖的清水脸上闪过一丝怒意,这等同于是在质疑大理寺作为法司的权威,当即拍案而起,“混账,朝廷自有法度,如此大言不惭,讨价还价,如同乡间泼妇,无论白檀木佛像是有是无,本官定当弹劾你一个不敬朝廷,扰乱执法的罪过” 狄光远眼中也是寒光四射,他说得更要直白得多,“侯长史想来是有所倚仗,不将大理寺放在眼中,毕竟长安是侯长史经营多年的地界,偏我大理寺不信邪,只盼今日,侯长史能金刚不坏,否则,哼……” 侯缪哪里想到,一句话就惹来大理寺两位主官的汹涌怒气,心下更是恐慌,赶忙跪地求助魏元忠,“留守,下官以性命担保,绝无僭用贡物之事,也未曾与谁结党,求留守给下官做主” “廷尉,多些人作见证,以示公心,应当无碍?”魏元忠终是开了口,侯缪不只是他的下属,还是临淄王得用的人,眼皮底下,不拉扯一下,难以交代。 “五品官以上见证,下官这五品,怕是没有资格了”权竺这时候开口了,稚嫩的声气显得有些突兀,不合时宜。 “哼,轮台侯是长安尉,总责治安,自然要来见证”敬晖仍旧愤愤然不满,但却迅速转换了立场,借着话茬,允许了在留守府官员见证之下搜查侯缪宅邸。 侯缪的府邸,今日很热闹,先来了十数名绯袍官员,唯二的紫袍是敬晖和魏元忠,其后不久,又来了大批缁衣官差,从外到内,将主人仆役全部驱赶到庭院里,刨地三尺搜查。 “廷尉,未曾搜到白檀木佛像,只有一尊金佛”带队的大理寺正眼神游移,不敢抬头看敬晖,生怕上官面皮挂不住,迁怒于自己。 “哼”侯缪冷哼一声,众人议论纷纷。 敬晖将那尊金佛拿在手中,眉头大皱,狄光远眼角一斜,瞥了权竺一眼,权竺像普通的少年郎一样,带着新奇之色,四下里张望,与狄光远视线一触,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侯长史,这是府上的物事吧?”狄光远抢上前一步,将金佛拿在手中。 侯缪也朝权竺身上看,见他没有注意这里,蹲着身子赏玩一株山茶花,贪心作祟,腆着脸认下,“在我府中,自然是我的” “这便好”狄光远一笑,“来人,举火” 烈火炙烤之下,金佛的黄金表面渐渐融化,变成粘稠的金汁流淌下来,露出了白檀木的本相。 “啊,啊,啊呀……”侯缪惨烈嘶吼几声,疯了一般张牙舞爪辩解,指着已经采下一朵白色山茶花把玩的权竺,“不是,不是我的,是他的,是权竺的,权竺陷害我的……” 众人的目光看向权竺,他一脸惊愕无辜,“侯长史,既是我的,为何要给你?” “你……害人妖孽,就是你的”侯缪扑上前,要揪扯权竺,却是被狄光远飞起一脚踢翻,“左右,将他拿下,真真可笑之极,也不好生想想,八年前,轮台侯不过一岁小儿,怎会有白檀木?” 众人眼中都流露出一些鄙夷之色,很明显,是侯缪自恃伪装得好,不信白檀木会露馅,被人拿捏了罪证,口不择言,要栽赃到一个少年头上,旁的不说,人品臭不可闻。 侯缪被官差按倒在地,大理寺官差早有一肚子气,他们搜查抓人,还没碰到过围观的稀奇景象,要不是少卿发现了问题,今日怕是要丢人到姥姥家,动作不大,力道却很重,咔吧咔吧几声,断了好几根骨头,侯缪惨叫不已,双眼充血通红,“嗷嗷……我要揭发,权竺藏有密信,图谋勾连朝中权贵,证据确凿” 众人眼中鄙夷之色更重,倒是敬晖想到来长安的另一个目的,“咳咳,既是如此,敢请诸位移驾,一道去轮台侯府上瞧瞧” 到了轮台侯府门前,权竺主动开口,“我与父亲比邻而居,两府形同一府,今日难得诸位同僚都在,为免猜疑,劳烦大理寺诸位,一并搜检为妥” 敬晖点头应下,权竺胸有成竹,他自然不用多虑,摆手下令,“左右,先去民宅,好生搜查” 权毅居住的民宅不大,人口也简单,大半个时辰便搜检完毕,一无所获,权毅全程冷着脸,旁人只道是他不满被搜查住宅,却无人知晓他心中的栗栗危惧。 “小侄狄光远,见过世叔”公务已毕,狄光远上前见礼。 权毅心神不安,敷衍地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拉着三郎的妾室,见到又来个穿着绯袍的年轻大官,本想着攀谈结识一番,却又被搅和了,心头渐渐生恨。 狄光远也不在意,随同众人又去了轮台侯府,很快在书房中找到了侯缪所说的匣子,打开之后,书籍不是侯缪送的那几本古籍孤本,而是昭明文选、齐民要术、永徽律和九章算术,与权策推荐给李重润的几本,一模一样。 “这是兄长赐下的书册,令我好生研修”权竺在旁解释。 “哼哼,甚好”侯缪狞笑一声,熟练地按下机簧,底部的暗格打开,一封信躺在里面,“既是冠军侯所赐,轮台侯,你可敢将这封信读来听听?” “自无不可”权竺挺着胸膛接过信封,声音朗朗,内容不外乎是一些训诫和教导,里头有一句别有意味,“……前日得魏留守来信,告知长史侯缪,居心狠毒,行事鬼蜮,定要多加小心,切勿与其有所来往……” “你,小贼害我”侯缪目眦欲裂,抡起了大巴掌要殴打权竺,早有官差在后,将他按住,拳打脚踢。 权竺受到惊吓,连忙一跳,拉着魏元忠的衣袖,藏身到他身后,探出脑袋做出惊魂未定的模样。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很是意味深长,各种眼神光怪陆离起来。 “侯缪乃白檀木一案人犯,籍没其阖族,披枷带锁,械送神都”敬晖朗声下令,如释重负。 狄光远在侧,深深地看了权竺一眼,眉梢眼角有一丝笑意。 “将计就计,反间攻心……”魏元忠仰起花白的头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对那不识轻重的临淄王,闪过一丝怒意。 逼迫至此,他该何去何从? 第396章 四大天王(下十) 长寿二年腊月二十七,大理寺卿敬晖自长安返回神都,白檀木一案的审理陡然加速。 大理寺缁衣官差纵马奔驰在四方官道,每日都有长长的槛车队列辚辚进入神都,这些曾经意气风发出外任官的封疆大吏,如今穿戴着南冠囚衣回返,有人高声吟诗抒发怀抱,也有人痛哭失声。 这当中,最为凄切的,却是江南道观察使冯君衡,他是一路走一路哭,活活哭到晕厥过去。 来到大理寺,听闻阖家老小都已被拿捕,更是惶恐万状,用力抓着监狱栅栏,拼命晃动,“我家三郎元一,年方九岁,尚不知世事,与此事毫无瓜葛,恳请诸位大发慈悲,大发慈悲,饶了他啊” 旁边大理寺的狱卒官差,却只是冷冰冰盯着他,无人回应。 冯君衡用头颅撞击着栅栏,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许是厌恶他过分聒噪,狱卒捞起铁尺,在他背后一记重击,恰到好处的将他打晕了过去。 大理寺监狱大发利市,人满为患,为了便于分辨人犯,有序提审,狱卒给这些犯官定了天干地支的编号,刑房之中通宵达旦,虽无法与来俊臣主事时候的酷烈相比,也是三木之刑无所不用,凄惨的嚎叫声终日不绝。 敬晖毕竟不是酷吏,他是有底线的,他早已给监狱里这些凶神恶煞放过话,用刑可以,只是不要出人命,然而,牢狱之中,藏污纳垢,各种势力都有,他虽是大理寺卿,却也无法一手遮蔽,短短几日间,还是有几人受刑不过惨死。 其中之一,便是长安留守府长史侯缪,大理寺少卿狄光远连续审了他一日两夜,活活将他审死在眼前,伸手探过鼻息,确认死透之后,才摆手令牢头处置。 刑房的门打开,敬晖负手站在外头。 狄光远微微一愣,理了理身上的官袍,躬了躬身,“见过寺卿” 敬晖回身,深深看着他,神情复杂,眼前这位不算强硬却也不俯首帖耳的年轻副手,是当朝宰相的长子,但他并不信处死侯缪是狄仁杰的意思,很明显,他走了一条与父辈不同的道路,好在,这条路,与自己倒是不冲突,清水脸上露出个难得的浅笑,“死了?” “是”狄光远以微笑以对。 敬晖点了点头,“陛下的旨意下来了,韦处厚无罪开释,你去安排一下,也消解一下罪业” 狄光远却不认同,“下官这是,做功德” 敬晖嗤笑了一声,摇摇头,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狄光远目送他走远,眼神坚毅如铁。 “韦学士,恭喜,你自由了”牢狱最深处,也是最干燥,能有一丝丝阳光的地方,是韦处厚的监牢,狄光远亲手打开锈迹斑斑的锁头,将门拉开。 韦处厚一脸茫然,嘴唇抖动片刻,终是问出了心头疑问,“这位小官人,老夫犯的是大不敬之罪,还有结党之嫌,怎会还有开释之日?可是哪里出了谬误?” 狄光远闻言,哭笑不得,“韦学士多虑了,你在家祠中供奉发妻雕刻,那物件儿只是白橡木,并非白檀木,你遭人蒙蔽胁迫,又有主动检举之功,陛下隆恩,赦免于你” “竟真的是白橡木?”韦处厚愣在当场,喃喃自语,任由狱卒给他卸下手铐脚镣,踉踉跄跄跟着狄光远出了监牢。 外间有冬日暖阳,光线明亮,韦处厚以手遮眼,四下里望了一遭,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奔了过来,跪在地上便是一阵嚎啕,年岁都不小了,却都是埋首诗书,哪里见过这等风雨。 韦处厚抚了抚两个儿子的头顶,露出满足的笑意,想起他们能来迎接,定是有人提前知会,转头对狄光远拱了拱手,“多谢官人周全” 狄光远笑了笑,若有深意,“韦学士安贫乐道,光远敬慕,世间万事,不过随心而走,韦学士粗茶淡饭,心中高洁,便胜过玉盘珍馐,韦学士拜的是白橡木,心中挚诚,便胜过白檀木” 韦处厚听出他弦外有音,眼中有几许不解,也有些许明悟。 太初宫,麟趾殿。 临淄王李隆基隔着窗棱,看着外间蓝色孔雀盔缨的士兵穿梭交错。 快到春节了,麟趾殿外还是一片光秃秃的,没有丝绸绢花,也没有鲜艳的灯楼,更没有喜气洋洋的宫人。 “殿下,白檀木一案说到底是皇嗣殿下在垂拱年间的旧臣所为,皇嗣都未见得知晓全貌,与您干系并不大,无须过于忧虑”李隆基的心腹宦官高延福在后头,见他心绪低迷落寞,出声开解。 李隆基嘴角抽了抽,带着些讥讽之意,“左右是死不了的” 白檀木案发,皇嗣旧臣陷入罗网,他只是忧虑,冯君衡押解进京,算计庐陵王的阴谋无法得逞,他只是遗憾,都没有太往心里去,但侯缪死了,却给了他巨大的心理打击,终究是棋差一招,又是清洁溜溜,惨败给了权策。 不仅如此,最先肇事的内奸韦处厚,竟然无罪开释了,此人虽无足轻重,却关乎颜面,牵扯坑陷了麟趾殿如此多的羽翼人马,竟还能全须全尾大摇大摆出狱,不能不说,这对于麟趾殿的威望,是个莫大的打击。 “吃干抹净,莫此为甚”李隆基用力握着朱漆栏杆,手背上青筋暴跳。 虞山,军器监工场。 权策看着武崇敏和杜审言鼓捣出来的新型火器,半晌无语。 “大兄,这个,不行么?”杜审言有些矜持,不便出声,武崇敏却不用,自打懂事,大半时间跟在权策屁股后头,受他言传身教,在他面前,不知脸面为何物,挠着后脑勺径直发问。 “也不是不行,只是,此物,许是太庞大了些”权策平复心绪,咂了咂舌头,古人的智慧从来都不应轻忽,眼前的大型火器,其实应当是投石机与炸药包的合体,只是算计了投石机的抛射周期,缩短了引信的长度,确保投射落地的时候,炸药包能刚好爆裂,“而且,炸药包裸露在外,还有这木质器具,都很容易被破坏,还须多多思量” 杜审言皱了皱眉头,“那便用铜铁?” 武崇敏低头在投石机上比划了两下,眼睛一亮,“大匠,何不用铜铁造个宽一些的管子,将炸药包包了起来,用床弩的机括设计,将炸药包撞飞出去?” “如此正好,郡公奇思妙想,老朽不如”杜审言捋须赞许。 武崇敏嘿嘿得意。 权策闻言扶额,这大概是最粗糙的手动火炮了。 武崇敏见了他的反应,得意之情尽去,讪讪然,“大兄可是觉得不妥?” 权策拍拍他的肩头,“崇敏设想得极好,尽可试试,只是要小心行事,不可犯险” “嗯,大兄放心”武崇敏重重点头。 “主人”绝地匆匆赶来,似是有事禀报,权策走开几步。 “主人,前几日有人夜探府邸,被沙吒术的人拿了,押到了虞山来,您要不要见见?” “哦?”权策起了好奇心,回头见武崇敏和杜审言已经在刚拖来的床弩上探讨着什么,便没有惊动他们,随绝地去了工场附近一处僻静的茅草房。 “主人”沙吒术行礼拜见,将那人头上的黑套子摘了下来,取下了他嘴巴里的破布。 那人奋力挣扎,眯着眼看清与刺眼的阳光一道进门来的,正是她要找的权策。 “权郎君,你救救我父亲……” 权策眯起了眼睛。 第397章 四大天王(下十一) 权策本想着见证手动火炮的诞生,天却不遂人愿,当天午后,他便接到了武后传来的旨意,令权策即刻返回神都,代为接待外藩。 室韦部酋长合布勒、靺鞨部酋长大祚厉已经抵达神都,这两人有一个要在神都安居乐业,带了族中两千精壮青年来效力,一个带了上百名部落贵族子弟,与他的长子大祚荣一起,要在长安求学。 这些都是权策东征的战利品,他不出面,鸿胪寺无从措置。 而且,后突厥默啜可汗也将在明日抵达,权策这个准女婿不出面,却是有失礼节。 连夜赶路,返回神都的路上,权策罕见的没有骑马,而是做了马车,对外只说是偶感风寒,没人知道车子里还有个真正感了风寒的大姑娘。 “你怎么不问我话?”姚佾捧着姜汤小口小口地啜饮,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眨巴着灵动的眼睛,小声问道。 权策在闭目养神,闻言神色不动,轻声道,“我以为,应当是你先做个自我介绍” 姚佾脸色一僵,这才想起她偷偷见过权策好几次,却从来没有以本来面目出现在权策的面前,讷讷道,“我叫姚佾,是鸾台舍人姚崇的幼女,我父亲……” 权策没有睁眼,抬起手掌制止了她,微微点头,“放心吧,你父亲或许会关上一些日子,应当没有大碍” 姚崇只是没有眼色,赌徒心理作祟,押对了一次宝,便试图再来一次,武后心思百变,唯我独尊,岂会因一次契合便眷顾迁就于谁?只要姚崇确实与庐陵王没有瓜葛,只是就事论事,一时失言,武后并不会拿他怎样,小惩大诫罢了,在权策看来,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早早给姚崇一个大嘴巴子,将他打醒,免得他心怀侥幸,小觑天下英雄,以为神都朝局真有那么好摆弄。 姚佾憋了口气,眼前这人威风凛凛的时候她见过,像个大娃娃的时候,她也见过,眼下这副冷淡高傲的模样,却是最讨人厌,闷了会儿,还是不放心,小心翼翼问道,“是真的么?” 权策睁开眼,带着淡淡的警告,“只要你不再任性妄为,就是真的” 一个大姑娘,竟然敢换了男装,大晚上去冠军侯府爬墙头,好在是沙吒术的人捡到了,要是被宅院护卫先逮住,当贼子砍了都是有可能的。 姚佾噎得够呛,气鼓鼓哼了一声,缩成一团,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权策摇头一笑,又蹙起了眉头,默啜可汗要来,云曦也要来,想起新城下埋葬的后突厥数万精锐,虽事过已久,但总要面对,该如何应对,委实有些窘迫。 权策一路疾行,抵达神都之后,天光大亮,他回到府中休整片刻,收拾了衣冠,汇合了鸿胪寺未上朝的司官,去了四方馆,与合布勒、大祚厉等人见面。 太初宫,武成殿,朝廷封笔之前的最后一次朝会,竟是格外的肃杀。 白檀木一案和冯君衡弹劾庐陵王案,定论都在今日出炉。 “……涉案之人,特进及以上六人,大将军及以上三人,文武三品及以上十二人,五品及以上三十九人,全数押解在狱,臣奉旨严讯,厘清情弊事实,视其罪过,定其刑罚,除因故暴毙的五人之外,其余人等轻则流放至琼州、儋州等地,重则籍没阖族,抄斩满门……唯罪魁祸首越国公冯智玳已故,应处鞭棺戮尸,其子侍御史冯君衡处凌迟之刑,家属籍没入宫为奴……” 敬晖朗朗宣读奏疏,停顿片刻,“臣所敢议,俱已在此,伏请陛下圣裁” 言外之意,白檀木一案,还涉及到皇嗣,但那是君,不是臣子能议刑的。 武后面目沉沉,眉眼冷冽,“准卿所奏,皇嗣立身不谨,为奸人所趁,着令闭门思过,与诸子皆不预正旦大飨” 武后发落尘埃落定,豆卢钦望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曾经中气十足的高大老者,如今活像是打了霜的花草,武后的惩罚不涉肉体,却是鞭挞灵魂,作为皇族正统子孙,皇嗣一支被排斥在正旦大飨之外,这是个极为可怕的信号,储位保不保得住还是其次,若是因此令武后重起扶立武氏之心,那可是百死莫赎,无颜见祖宗的罪过。 “白檀木,哼哼”武后站起身,“朕奄有四海,何惜区区木料,传旨殿中监,即刻将安国寺四大天王神像移出,斩斫为木方,朕将亲自见证,待到正旦日,恩赏群臣” “谢陛下天恩”群臣纷纷叩首谢恩。 武后没有叫起,视线灼灼如刀,盯着满大殿的屁股和脊背,声如金石,“诸卿为朝廷肱骨,但凡能诚心正意,能以才学功勋立身,效忠大周,又何须蝇营狗苟?狡诈图谋者,非但不忠不孝,更是无德无能之辈,人心难测,而德行可见,晓谕诸司,但有德不配位,能力不及者,即行裁撤罢黜,不得容情” “朕广纳天下英才,牧守万民,同享富贵,所惧者唯有贤才在野,独不怕有人试我刀锋” 一阵冷风吹过大殿,群臣脖颈发凉,三拜山呼,“陛下英明,陛下万岁” 武后金色凤袍一拂,“都起来吧,攸宜,将万国俊的奏疏宣读” 万国俊是给事中,论序列归属鸾台,鸾台侍郎武攸宜代为转奏却是合情合理,只是武攸宜却有些不情愿,他目前处在左右逢源舒适区,若因这份奏疏,惹得武三思不悦,很是划不来。 心里算盘噼啪作响,动作却是不敢慢,出列接过内侍捧上的奏疏,清清嗓子,开始念诵。 万国俊的奏疏很是粗野,像是流水账,记载的都是江南道刺史们的罪行,一件件一桩桩,罗列了十数页,条分缕析,将庐陵王身上的过错全都洗刷了个干净,许是知晓冯君衡已是死老虎,打了没好处,便将绝大多数火力丢到房州刺史王鹤龄身上,将他解剖得淋漓尽致,周身上下,无处不是罪过。 “……王鹤龄所奏魏王府家人至房州庐陵王府之事,经多番采访,确认系魏王府有意与庐陵王府结亲,两相走动,魏王府家人有行迹不检之人,业已依律问罪……” 武攸宜念着念着,颇觉奇异,朝中嘤嗡议论之声大作。 武三思的脸色立时阴沉了下去,他可以接受武承嗣和庐陵王寻机解套,但这个解了套,又结了缘的操作角度,他很是不喜欢。 “呵呵,大年下的,好歹有一桩喜事”武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振衣而起,快刀斩乱麻,“御史台派员,赴江南道处置江南道犯官,无须押解回神都,就地处刑,所遗官缺,天官衙门拟出奏议,春节之后,再行议定” “传旨,晋庐陵王长女李仙蕙为永泰郡主,赐婚于魏王长子南阳王武延基” 第398章 四大天王(终) 神都苑,合璧宫。 武后亲临安国寺,庞大的四大天王连体神像自侧殿移出,上头蒙着灰色的锦缎,寺内一些披着袈裟的僧侣环绕着神像走动,口中念念有词,为首的大和尚还用竹枝蘸了青玉瓶中的水,向庞大的神像挥洒,向西方极乐世界传讯,请四大天王元神尽早离去,免遭误伤。 上百名工匠散在四周,跪拜祈祷,先请神灵宽恕,手持斧凿刀锯,各色家伙事儿齐备,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让这安享香火供奉八年之久的神像恢复名贵木料的本色。 祭告祈祷完毕,灰色锦缎缓缓撤去,现在他们已经不是神像了。 大和尚们向武后稽首行礼,并不跪拜,这是武后给这些佛家信徒的特权,武后双手合十,垂首还礼,请他们返回僧庐潜修。 “陛下,都已准备妥当”殿中监李笊带着一长串人进场,他们手中都捧着漆盘,上面有花样繁复的宫缎覆盖,边上还放着一紫一黄两条一指宽的绸带,分割好的白檀木方安置在上头,待正旦日赏赐给公卿文武。 “嗯”武后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下令,她负手走到约莫有丈许高、两丈多长的神像前,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拖着长长的裙裾,绕着神像游走,看着姿态各异的四个法相,东方持国天王,身白色,手持琵琶,南方增长天王,身青色,手仗宝剑,西方广目天王,身白色,手中缠绕赤索,北方多闻天王,身青色,手持宝伞,各自横眉立目,凶神恶煞,看着看着,不由咯咯乐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腰肢都为之弯下,跟在后头的上官婉儿和谢瑶环齐齐上前,搀扶着她。 “咯咯咯,朕笑得了不得,婉儿,佛经浩如烟海,你可曾听闻四大天王有内斗之事?”武后开口发问,却是不着边际。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思索良久,摇摇头,“婉儿才疏学浅,未曾听闻” “那你说,这四个护法神,有没有一颗想要成佛的心?”武后又提了个怪异的问题。 上官婉儿不得要领,心念电转,赔笑着道,“婉儿以凡人之心,度神灵之腹,还盼神佛莫要怪罪我犯口舌才好……佛陀乃无上大道,法力无边,永生不灭,踏上修行之路,想来都有修成佛果之心” 武后仰着头,似笑非笑,倒是没有再追问,让上官婉儿如释重负。 静默良久,武后转身向外行去,口中感慨,“四大天王,东南西北,二青二白,缠结于一体,与朕的几个子侄,多像啊” 余韵悠悠,震得上官婉儿和谢瑶环齐齐色变,二青二白,二李二武,庐陵王李显,皇嗣李旦,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封爵案,江南道案,白檀木案,接二连三的大案,都是这四人在背后明争暗斗,合纵连横,四大天王向佛,他们四人,向的,是陛下身下的皇帝宝座,却是恰如其分。 只是不知,四大天王背后,是不是也有一只黑手,像郎君这般? 上官婉儿心驰神往,面上痴迷骄傲之色一闪即逝。 “陛下,冠军侯在寺外求见”神都苑宫监杨思勖快步跑来,到了近前,才改为不疾不徐,头上蒸腾起白白的雾气。 武后脚步一顿,“权策?他不去接待合布勒和大祚厉,来此作甚?宣他进来” “臣权策拜见陛下”权策进门的姿势也是着急忙慌的,眼睛还很不规矩地四下里看,见四大天王神像还没有千刀万剐成零碎儿,松了口大气。 “起来吧,你来见朕有何事?可是室韦和靺鞨出了什么变故?”武后并不在意他的小小失礼,更关心边塞外藩。 权策连忙道,“回禀陛下,并无变故,臣与合布勒商议妥当,室韦两千零四十六名精壮充入北衙,从募兵例,如何选派调度,由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安顿,他本人的宅邸业已选定,在北门修义坊,只是封爵未定,规制暂时未曾安排,靺鞨部大祚荣等人入国子监修业,一应物料仪轨,皆从无爵宗亲例,不事特殊” 武后缓缓点头,牵起他的手,向外行去,“唔,措置得倒是妥当,只是公务既无差池,你急着来见朕,所为何事?” 权策脸颊微红,支吾两声,脚下生根,不动。 武后起了些兴趣,四下里看看,顿时了然,饶有兴味地问道,“莫不是要来求取白檀木?” 权策连连点头,双手支愣着比划了两下,“陛下,臣想要求取这么高,这么大的一块白檀木” 武后莞尔,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倒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告诉朕,你要这白檀木,作甚?” 权策脱口而出,“臣想要雕刻成韦陀菩萨神像,献给姨母,姨母现在供奉的神像,是紫黑色的,不太好看” 武后听了,幽幽一笑,“呵呵,也罢,却是有良心的,不枉太平疼爱你一场,朕准了” 转过身,一手抚着权策的脊背,一手指点着四大天王的神像,嘴角掀起一抹复杂的笑意,“这四大天王,便随你折腾” “谢陛下隆恩”权策躬身谢恩,心中却加了分小心,他不理解武后这异样的神情,所为何来。 “韦陀菩萨,护法神?呵呵”武后意味莫名,负手离去。 殿中监李笊凑了上来,仗义地拍了拍胸脯,点了点手下手持刀斧的大队人马,“大郎,你要个什么形状?” 权策琢磨了一番,想了想太平公主那个小佛堂的空间,指着东方天王道,“就将这个持国天王身体部分挖空出来……” 众多工匠蜂拥而上。 工匠都是精心遴选过的艺高人胆大之辈,不用绳墨,只凭肉眼便动手,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权策要的木料便齐齐整整挖了出来。 “冠军侯,老奴安排了车马,方便转运”杨思勖很是古道热肠,趁着内侍搬运的时候,轻声说道,“冠军侯,庐陵王夫妇远在房州,几位贵人到底年幼,在神都孤零零的,眼看要到大年三十,可能去义阳公主府聚聚?” 权策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笑了,“宫监费心了,今年三十团圆,在太平姨母府中,高安姨母一家、千金姨母都会去,杞国公也会去,楚国公和几位县主也在受邀之列” “多谢冠军侯”杨思勖声音有些哽咽。 权策拍拍他的肩头,他不知道杨思勖为何对庐陵王一支百般关照,风大雨急时也不改弦更张,但一个宦官,能有这份忠义之心,算是难得。 两人一道走出神都苑,却见到一行身着白衣,披头散发的男女老少步行入重光门。 权策面露疑问之色,杨思勖早早派了人去打听,回来解释道,“是冯君衡的家人,籍没入宫为奴” 权策点点头,心头没有激起一点涟漪,昔年越国公冯盎,南征北战,灭国无数,也是一代人杰,到这里,算是绝了根儿了。 麟趾殿,临淄王李隆基看着冯君衡的幼子,九岁的冯元一,他刚刚受了宫刑,身形孱弱,满面苍白,裤裆中的血腥气犹在,满脸惊慌恐惧,瑟缩着不知往何处去,活像是待宰的羔羊。 “老高,让他跟着你吧”李隆基叹口气,拂袖而去。 高延福躬身行礼,摸了摸冯元一的后脑勺,“你这孩子,命不好,跟着我,学着做个好奴才,在宫中,你的本家姓名不能留了,太扎眼,容易犯忌讳,就跟我姓,咱们干的是力气活,但不能短了士人的气节见识……” “你就叫,高力士” 第399章 无众生相(上) 转天便是大年三十,朝中衙署行将封笔,与朝中争斗无关的富商百姓,开始乐乐呵呵准备欢度春节,神都城中,渐渐欢乐祥和。 洛阳府尹王禄签署了长寿二年最后一份命令,不久前在永丰里殴打韦温幼子的众多官宦子弟,拿到了最终的判决,随着朝争渐渐明朗,麟趾殿皇嗣一系一败涂地,他们对羁押在监狱里的子弟,前途越发不看好,有些人家已经备好了寿材挽联,准备给自家孩儿一个身后哀荣。 “……聚众为伍,扰乱市肆,殴伤人命,暴力抗法,凌辱官差,着令责二十杖,罚钱万贯,即行开释……” 好一派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神奇路数,只看前半段的罪过,这些人即便不用枭首,刺配流放三千里,是毫无问题的,后半段的判词却是峰回路转,这已经不属于轻判的范畴,完全是法外开恩了。 这些官宦人家少不得感恩戴德,王禄府中的年节礼品翻了数倍不止,他的举动,又让朝中笼上了浓浓疑云,王禄高抬贵手,给麟趾殿一系缓了一口气,只是逢年过节,营造和解氛围?还是说王禄背后的主子有意在皇嗣和庐陵王双方维持平衡?抑或是麟趾殿方面与权策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换和勾结? 其他各方还罢,只是十二分警醒,密切关注,神经最紧绷的,却恰恰是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他们两方与庐陵王和皇嗣分分合合,扑朔迷离,敌友难辨,权策若是涉足进来,势必会令本就犬牙交互的局面更加复杂,他们必须及时调整方略,免得一不留神落到坑中。 众多的视线落在冠军侯府,监视着权策的一举一动,他却没有任何异常,每日里去少府监与一群宫廷工匠为伍,忙忙叨叨,却不干正经事,令人费解。 在此时节,长安留守魏元忠返回神都过节,入宫陛见之后,在府中休整了一夜,大年三十的大早上,便带着家中长子,登门拜访太平公主。 又是惊起一滩鸥鹭,魏元忠起起伏伏,是朝中不倒翁,立场明朗,公认是皇嗣的坚定支持者,前段时间曾有流言,提及魏元忠与权策有密信联络,是他布下的暗子,侯缪之死也有魏元忠的首尾在其中。 按照往年惯例,麟趾殿和豆卢钦望府上是魏元忠年节走动的前两位,虽对他的变化有所猜测,但多数想的是去冠军侯府,委实没想到他去的是太平公主府。 转念一想,又豁然开朗,以太平公主与权策的关系,却是不必分了里外。 “魏留守有心了”魏元忠送的年礼之中,有一尊丈许高的韦陀菩萨神像,是长安隆寿寺的大师开过光的,因神像需要请入府门,便单独拿了出来,太平公主淡淡扫了一眼,带着些试探之意问道,“留守府长史有缺,魏留守可有属意之人?” “臣尚不及思虑,敢请殿下示下”魏元忠屁股坐得端端正正,丝毫不觉得勉强,既是改换门庭来入伙,缴纳个投名状,是题中之意,“若殿下以为适宜,臣以为铨选郎中岑羲当足可以胜任” 这个建议没有丝毫可行性,铨选郎中是天官衙门的核心所在,掌管铨选用人实权,位卑而权重,用区区留守府一地长史来叫唤,绝对是划不来的,魏元忠明知不可行,却还是提了出来,意思也很是明白,岑羲经历了变故,算是太平公主一系,但与权策却关系疏远,还有些小过节在,魏元忠也要走这个路子,愿意为太平公主效劳,却要与权策保持些距离,为自己被迫改换门庭之事,保留态度。 若是在早先与权策别苗头,争夺主导权的时候,太平公主对此,会很喜闻乐见,但时过境迁,现在在她面前提起此事,那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本宫以为,长安尉履职精当,行事稳妥,当官升两级,为留守府长史” 长安尉是谁,是权竺,权策的亲弟,太平公主用这种方式,警告魏元忠,他并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魏元忠涩然一笑,不得不吞下这枚苦果,“殿下英明,轮台侯素有勋劳,臣也早有提携之意” “如此甚好,待年后开衙,便操作此事,本宫杂事缠身,就不多留你了”太平公主拂了拂袍袖,这倒不是托词,神都的近支皇族,皆在她府中守岁,须预备周详。 “臣告退”魏元忠站起身,深深揖礼下拜,再站起身,眉眼清明,作为朝中血泊中打滚儿的经年老妖,在简短的对话中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太平公主与权策已然不是所谓长辈宠溺后辈的关系,两方的势力已然完全合流,如此也好,至少到眼下,他们都运筹得很稳当,没有押宝豪赌,而是顺应御座上的欲求,火中取栗,在各方势力纠葛中谋取平衡,比之于吊死在一棵树上,要高明得多了。 天色才擦黑,太平公主府的火树银花就迫不及待的点亮了,今年府中的灯楼,特意选取了城池堡垒的造型,高达数十丈,最上面是一员羽扇纶巾的儒将,双臂张开,手中握着两团雷光,威风凛凛,身后是一员小将,仰头释放着焰火,单是这个灯楼,耗费蜡烛近万根,闪耀整个神都。 太平公主府,宴席过后,众人信步幽游。 “大兄,大兄”权箩和薛嫘两个小丫头撒着欢儿跑出老远,在灯楼下活蹦乱跳,像两个小跳蚤,扯着嗓子叫唤,清脆欢快的嗓门儿回响不休。 王晖正与李璟查看人工湖边,花瓣一样的回音壁上,星罗棋布的长明灯,此物布局精巧,没有灯罩,却迎风不灭,闻声往这边瞥了一眼,很是自觉地没有过去,虽说皇族第三代,真正行大的是他,但却只得了兄长称呼,被叫做大兄的,其实是排行老二的权策。 “这两个丫头,越发没个矜持模样了”义阳公主娇声嗔怪,她拉着李仙蕙的手,游走在遍地罗琦珠玑之间,这个李家贵女,年后便要下嫁了,太平公主府流光溢彩,照得她的脸颊白皙一片,丝毫看不到女儿家的娇憨欢喜。 李裹儿也跟在旁边,她的眼睛不够用了,庐陵王府虽也是华贵之地,与这里一比,豪奢精致处远远不及,只剩下局促和寒酸,乖巧地问道,“姑母,我可以过去吗?” “去吧去吧”高安公主连声允许了,小一辈多来往,是好事,千金公主和太平公主两人看着她娇俏跑远的背影,轻声嘀咕道,“大郎可还没来呢?” “怎的?千金殿下还愁见不着他?”太平公主白了她一眼,她们两人关系一直密切,千金公主却做了权策的暗人眼线,盯着她的行迹,不免心中有气,伸着颀长的脖颈,很是得意,“哼,却不用你操心,他从母皇那里求来了白檀木,雕刻了韦陀像,到正堂安顿去了” 太平公主心中一阵柔软,她并不贪图那白檀木,只是权策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便欢喜。 “哼,你可别冤枉我,正经有个多月没见着了”千金公主叫起了撞天屈,眼睛一亮,“大郎来了”也不矜持,牵着雍容华贵的裙裾,迎上前去。 权策带着薛崇简和武崇行两个小的,来到几个小姑娘旁边,将最小的薛嫘抱起,“大兄在这里,怎的了?” “那是大兄么?”薛嫘竖着白嫩的小手指,指着灯楼上的儒将。 “自然是大兄,迢迢,大兄后头那个,你看到没,那是兄长我”薛崇胤斜刺里杀出,凑到薛嫘面前来争宠。 “姨母为何要把你们放到上面呢?”这是权箩,眨巴着眼,有些迷茫。 “迟迟乖,他们两个带兵打仗,立了功劳,该有这份荣耀”千金公主走了过来,温声为她们解惑。 “那,迟迟也要打仗”权箩高高举起小胳膊,信誓旦旦。 “迢迢也要……” 李裹儿红艳艳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小鹿一样的眼睛里闪着艳羡的光。 “咯咯咯”千金公主乐不可支,攀着权策的肩膀,开怀地逗弄她们,“好好好,你们小姐妹,都学大郎,做女将军” 一片欢声笑语中,权竺引着李重润四下里游玩,一路交流着研学心得,他们的课业都是相同,倒是有话可说,母妃韦氏的家书不断,李重润也知晓一些朝中变故,晓得眼前这位温润君子,也参与其中,帮了自家的大忙,不敢怠慢,言谈间满满都是善意。 权竺有会于心,也是亲和以待,眉心处,仍有一丝阴霾不散。 他回神都过节,是邀请了父亲权毅的,被拒绝了。 第400章 无众生相(中) 盛世和鸣,五韶并奏,钧天雅乐,八调克谐。 正旦日,神都笼罩在威严雄浑的雅乐歌舞之中,除了宫门,四门城楼上、坊市大街外,都有衣装庄重的教坊司歌姬,随着弥漫全城的舞曲整齐划一起舞,动作不大,春光也不外露,却散发着独特的光环和美感。 武后御则天门,接受外藩朝贺,队伍更见壮观,宫门前的广场尽自拥挤到极处,仍是铺陈不开,越过洛河,贡品方物,堆金砌玉,摆到了坊市之中,赢得围观百姓赞叹不绝,其后,步行至洛水边的武氏七庙,先祭拜天地,再祭祀祖宗,再回明堂,接受公卿贵族和文武朝臣拜贺,流程繁冗漫长,有些年岁大的高阶散官体力不支,由亲近的晚辈僚属搀扶,一路气喘吁吁。 再看武后,龙行虎步,英姿挺拔,顾盼自雄,气象万千,往返约莫五里,不见丝毫疲态,还有余力与道路两旁的耄耋士绅挥手致意。 皇嗣李旦缺位,祭礼之上,受命担当亚献的是太平公主,终献是梁王武三思。 武后依照去年旧例,在亚献呈送最后一样祭品,黍稷谷物的时候,令权策上前转呈,今年有所不同的是,太平公主并没有像李旦一样捧起谷物,交给权策,而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伸手,权策不得不趋步上前,自供案上将谷物拿起,径直送到武后面前,武后接过,摆放在祭坛之上,完成亚献祭祀之礼。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外藩土王们尚且不觉得如何,只嫌弃天朝的礼仪实在啰嗦,一个人就可以做好的事情,非要弄好几个人来做,慢慢悠悠,比老祖母挤羊奶还要迟缓,群臣公卿却是不然,不管朝中如何争斗,说到底权势起伏消长,都系在武后心念之间,仪礼的微妙变化,足够他们见微知着,上一次权策只是搭了把手,眼下却是分担了亚献的实务,虽有太平公主帮助他的原因,但武后却也并未反对,这对姨甥俩,地位扶摇直上,已是不容置疑。 鼓乐变奏,太平公主和权策一同退下高台,武三思踩着步点手舞足蹈拾阶而上。 权策歪头看了看他扭曲的身段,觉得这怪异的祭祀舞蹈很是有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莫要乱看,仔细失礼”太平公主牵牵他的衣袖,挽住他的手臂,轻声提点。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有人莞尔失笑,有人见怪不怪,有人意味深长。 “姐姐,那种舞可有外人会跳么?”高安公主见外甥儿似乎喜欢,动起了心思。 不等义阳公主开口答复,旁边的千金公主插口道,“只是皇家祭祀所用,外人即便是会,也不敢跳,高安你可莫要乱打主意,当心犯了忌讳” 高安公主性情柔顺,撇撇嘴,当即偃旗息鼓。 她们几家公主后面,坐着的,是李氏皇族第三代,皇嗣李旦的子嗣被排斥在外,李重润坐在了显眼的首位,身边是李璟和李仙蕙等人,之后才是公主所出的皇族外姓,李重润却没有感到荣耀,只觉得尴尬,这种尴尬在权策返回落座之后,达到了顶峰,权策一举一动万众瞩目,很多视线都要在他身上扫过,却无片刻停留,令他如坐针毡。 “哼哼,怪不得权策小儿敢胡作非为,都是大周女皇帝和她的公主女儿惯出来的”外藩受邀观礼,默啜可汗沉着脸,低声道。 他的声音虽然尽量压低,但在他周围落座的人都听得清楚,纷纷侧目以对,多有些幸灾乐祸之意,松漠之战,固然再次昭示大周兵强马壮,不可与敌,契丹之亡,令这些外藩兔死狐悲,但未来女婿将老丈杆子一顿收拾,不大不小也是个乐子。 默啜这次带来了云曦公主和长子杨我支,杨我支已有二十多岁,为天朝风物所震撼,眼睛滴溜溜在盛装华服,丰腴圆润,风情万种的大周贵女身上流连,喉结不停地蠕动,已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云曦公主看不过眼,闷哼一声,看了看四周,声音不大不小,“父亲,你打不过他的,在座的,没人打得过他” 这是一个群嘲,也是对那些看笑话的一个漂亮的反击。 默啜附近,都是些大藩的君王和使节,吐蕃大相论钦陵冷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他是挨了两棍子的,靺鞨大祚厉不言不语,中原人力气不行,但是狡诈,铁勒的使节高傲地仰起脖颈,他们在突厥以北,天寒地冻之地,不曾与大周交手,自然也不曾落败,有矜持的资格。 新罗和倭国的正旦朝贺使节很是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屁股朝远处挪了挪,他们是大周天朝的好儿子,此地有人包藏不臣之心,定是要打个小报告的。 朝贺祭祀之后,武后颁下历书,宣布改元延载,公元694年即是延载元年,于陶光园设宴。 武后乘坐銮舆,群臣使节列队在后,两旁宫中内侍、宫娥交错排列,护卫却是精心遴选的,都是高大威猛,千牛和蓝缨近身随侍,万骑列队警跸,刀剑如林,森然威武。 过了乾元门,御道两侧的护卫,却是换了画风,不再是万骑装扮,而是身着蓝色室韦部落服饰,颧骨高高耸起,骨架宽大,正是合布勒带来的室韦勇士,他们编入拓跋司余的万骑之中,两千余人密密排出,直达瑶光殿。 权策没有在朝臣队列之中,而是在公卿贵族队列中,跟在几位公主身后,手上牵着权箩。 “啪” 他迈步进入乾元门,所到之处,两侧的室韦勇士都会挺腰抚胸,锵然作肃立之状,视线也注目到他身上,权策在松漠大杀四方,又与他们一同训练了几日,得到了他们的真挚认可。 渐渐地,与权策并排同行的朝官和贵族,品咂出了味道,或者上前或者退后,将权策区隔出来,前后一丈空空无人,享受室韦勇士的礼敬和荣耀。 “大兄”权箩却不理荣耀能不能吃,她许是走累了,抱着权策的大腿撒娇,权策蹲下身,抱起她一步一步缓缓而行,室韦勇士的礼敬却并不因此而变动,眼神反倒更显炙热。 太平公主回身看了看,眉头微蹙。 权策冲她笑了笑,很是坦然,心中也有数,这些室韦勇士,大概是他与北衙最后一丝牵扯了。 “宣郢国公、轮台侯侍坐” 主宾分列,以御座分野,左边是外藩重臣使节,右边是大周的公卿贵族和朝臣,方当坐定,御座上便传来内侍尖利的传召声。 众人齐齐瞩目,权竺自幼年起,常常得此眷顾,已经很习惯,躬身谢过恩典,举步上前,风度翩翩,郢国公薛崇简是太平公主幼子,年方七岁,还有些懵懂,权竺过去拉住他的手,薛崇简才欢喜起来,露出个灿烂的笑脸。 小兄弟两人踏上丹墀,跪坐在武后两侧。 “呵呵”武后朗声一笑,将两人拥在怀中,颇有些含饴弄孙的风范,“朕的轮台侯,出外为官,可有感触?” “君恩难报,亲恩难酬”权竺带着几分孺慕看着武后,有感而发,回答得很是认真。 “哈哈哈,你是朕的外孙,又有个能干的兄长,尚且如此,可知世事之艰辛不易,须好生上进,切莫怠惰”武后朗声大笑,教导了几句,又问了薛崇简几句开蒙的话,挥挥金袖,宣告开席。 随着流水一般的美酒佳肴一同上来的,还有身着水墨丹青服饰的数百青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随着沉郁庄重的吟唱,青年们挥舞着宽袍大袖,舞姿俊雅飘逸。 外藩席间觥筹交错,都给靺鞨大祚厉祝酒,这里头有一半是靺鞨的贵族子弟,包括他的儿子大祚荣,大祚厉来者不拒,眼中却毫无喜色。 “殿下,请酒”云曦公主娉娉婷婷来到义阳公主案前,屈膝福礼,举杯齐眉。 “好,公主同饮”义阳公主露出个笑脸,见她似是瘦弱了些,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问了些饮食起居的话。 另一边,权策也去给未来老岳父敬酒,却不是和风细雨,默啜和他儿子杨我支如同无底洞,用酒盏不过瘾,用玉碗猛灌,权策微微犹疑,默啜已然瞪起了牛眼,“怎的?冠军侯看不上草原汉子?” “不敢”权策一股脑儿灌下,酒精度不高,倒是不虞喝醉,只是默啜的弄法,有点儿像是战场上打不赢,酒场上找补回来的意思,这可不行,任你是谁,大周男儿,岂能输给某一外藩? 于是乎,权策亢奋了起来,应付完默啜这一轮,不待他重整旗鼓,再度发起攻势,便举杯开辟了论钦陵、大祚厉和合布勒等人的新战场,连一些小藩国,都得到了权郎君的垂青,酒到杯干,豪气干云,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壮烈趴倒在酒桌上,鼾声大作。 “郎君” “大郎” …… 朦胧间,甜香扑鼻,几个身影涌了过来,温柔地呼唤他。 第401章 无众生相(下一) 入夜时分,神都,永丰里,青楼楚馆,勾栏之地。 春节的节庆余温尚在,永丰里比平日更要热闹几分,人来人往,车马辐辏。 单人独马,或者呼朋唤友,一群男子同行的,多半没有怀着好心思,扶老携幼,有男有女一道来的,大抵只是来看花灯,逛堂会的。 一架乌蓬马车轻巧地汇入车流,在一处勾栏乐坊前停驻,却良久没人下来。 “葛兄,你确认已经安排妥当?”权策搓着脸颊,很是无奈。 “大郎且放心,这是自家产业,只看这名号,你便当相信,不会有乌七八糟的”葛绘信誓旦旦,这家乐坊是他父亲旗下,名叫卷耳,名字取材自诗经,颇有意蕴的架势。 权策掀起马车的帘帷,口中吟哦,“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恁的啰嗦,既是到了,还不速速下去,在这车子里,闷都闷死了”大大咧咧推开权策,一跃而下的,是杨我支,权策的大舅子。 正旦大飨之后,权策重操旧业,为武后分担接待外藩的重任,他自然公私兼顾,往后突厥使团跑得勤快一些,很快与这直肠子的大舅子混熟。 因外藩数量众多,彼此之间又颇有矛盾,所请所奏千头万绪,权策分身乏术,难以招架,皇嗣李旦在禁足之中,武三思又才在边塞吃了败仗不久,威望不着,武后只得重新启用魏王武承嗣,令他接待一些小国和部落。 这个措置,又是令人想入非非,武承嗣才与庐陵王联姻,便得以翻身复起,那圣心默定之人,莫非是庐陵王?于是乎,神都苑附近的庐陵王府,很是热闹了起来,李重润不胜其烦,宫中的麟趾殿,则是气压紧张,愁云惨雾。 权策冷眼旁观,并无反应,他一手策动白檀木案,将沉沦到谷底的庐陵王府打捞起来,又间接促成庐陵王府与武承嗣的联姻,这份情谊足够厚重,他令王禄释放永丰里闹事的官家子弟,对麟趾殿释放了一定程度的善意,算得雪中送炭,至于武三思,他在风波之中全身而退,无功无过,与胜州军议,权策诛杀姚铸顶替他的罪过一样,是另类的默契。 可以说,长寿二年的冬天,二李二武四大天王,他权策不欠任何人。 “郎君,若是你不愿,便不去了吧”两只玉手自肋下穿过,绕回他的肩膀上搂紧,声音软软糯糯,正是云曦公主,杨我支嚷嚷着要体验下神都的民俗风情,她非但不劝阻,反倒也跃跃欲试,弄得权策骑虎难下。 “来都来了,怎能不去?”权策苦笑看了一眼瞪着大眼睛的杨我支,以他不管不顾的性子,若是说出个不字,怕是要当场闹将起来。 权策打量了下身上的蓝色锦袍,将黑色披风上的皮裘拉高了些,遮住些面目,跳下车,将云曦搀扶下来,快步走进卷耳乐坊。 扑面而来一股热力,乐坊正中的大厅里,羯鼓声铿锵激昂,伴之以竖笛,乐声嘹亮,衣衫轻薄的舞女跳的正是胡旋舞,自舞台上一路跳到场中,一边跳,一边在衣冠楚楚的客人们身上挨挨蹭蹭,肌肤相亲,客人们忘乎所以,只管伸展着四肢胡蹦乱跳,整个大厅,几乎沸腾。 杨我支双眼放光,扭腰耸胯,当即加入了进去,云曦看了看,轻声咦了一声,将身体向权策怀中靠了靠,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跳舞就跳舞,云曦也喜欢跳,只是为何要穿成那样?还要,挑逗旁人?” “就是这个话,我也想问呢”权策幽幽看了葛绘一眼,不是说这里是勾栏里的清流么? “呃……”葛绘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悲凉,任他抠破头皮也想不到,在权策心目中苦心经营的可靠形象,历经朝中刀光剑影屹立不倒,竟会在勾栏里轰然倒塌,碎落一地,当即拍了胸脯,“大郎,三楼,三楼包厢之中,定能让你见见何谓清流,也可让两位贵人不虚此行” 权策点点头,信了,揽着云曦的腰肢,迤逦上楼而去,他实也没有颜面追究什么,他自己做的事,同样也不靠谱,虽说时人开放,包容度大得吓人,带着妻妾逛勾栏,也是风雅之事,但带着未婚妻逛勾栏,应当是绝无仅有。 到了包厢之中,葛绘松了口气,拍了两下巴掌,酒菜歌舞,次第登场,权策只观赏了两首曲子,便坐直了身子,葛绘倒没有大言欺人,这里的歌舞伎,手段实在高明。 神都以荟萃胡人乐舞,充满异域风情为特色,但是贵客本身便是胡人,因此主打的便是大周的歌舞。 杨我支生在贵族家,骨子里却是草莽,对气势雄浑的秦王破阵乐,辗转腾挪的剑器舞很是青睐,剑器舞的舞姬,身体丰腴,肌肤白皙,最妙是身段柔软,几可对折,他本是有些心痒痒的,见了这般技艺,绮念全去,连声叹服。 相比之下,云曦偏爱的是陶笛吹奏的三生石上,还有丝竹合奏的化蝶,伏在权策胸膛前,听得珠泪盈盈,“郎君,化蝶真是太平姨母谱的么?” 权策温温一笑,“为何这么问?” “我觉得郎君才能作得出这么好的曲子”云曦仰起脸,眸中溢满了仰慕。 权策抚了抚她的脸颊,眼前浮现出昔日他在上阳宫三清观养伤,才接下了令芮莱消失,成全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的任务,他提起化蝶,是试探太平公主会不会不忍破坏良缘,回心转意,岂料得了一句“既生贵胄家,便是人上人”,他的幻想登时破灭。 如今芮莱已去,太平公主与武攸暨也形同陌路,物是人非。 权策叹了口气,嘴角一阵温软,云曦轻轻送上一吻,给他一个如花的笑靥,她不知道权策为何叹气,只是本能地想让他开怀,“郎君,云曦上次离京,你为我作了词,这里能唱么?” “自然是可以的”葛绘与杨我支推杯换盏,其实一直放了心思在他们身上,闻言立时拍巴掌,叫歌姬清官人来唱曲,权策一开始也没有在意,待他反应过来,要葛绘去制止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少东家的吩咐,卷耳乐坊第一时间满足,袅袅娜娜穿花拂柳,进来了四个歌姬清官人。 “啊……” “呀……” 这些歌姬都是训练有素,声线极其绵长,凄厉的尖叫声声振屋瓦,葛绘板起脸,拿出少东家的威严,试图喝令她们退下,却已经力不从心。 “权郎君在卷耳” 永丰里沸腾了,望眼欲穿是可怕的,嫉妒也是可怕的,永丰里这批清官人红官人兼而有之,唱着权策的词,权策的人却在永丰里绝迹,长安的下贱货能央磨到一首诗,神都的正统却一个字都没见到过。 杨我支看着楼下乌央乌央的歌姬人头,个个绮年玉貌,身姿婀娜,返身看了权策一眼,咂嘴半晌,冒出一句,“好生打熬筋骨,莫要负了福气” “主人,属下扛不住了”绝地的声音传来,有几分颤抖,他大概也想不到,无字碑无往不利的英名,竟也会葬送在勾栏里。 “郎君,她们,她们为何如此?”云曦有几分不解,也有几分骄傲,她们求而不得的男人,是她的。 “葛兄,此地可有暗门,后路之类?便是狗洞也可”权策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满头青丝,将希望寄托在地头蛇身上。 “并无”葛绘摊摊手,忧从中来。 待武侯卫兵马和洛阳府的官差抵达的时候,权策等人已经被疯狂的歌姬舞女人潮冲击得没有立锥之地,蜷缩在屋顶的小阁楼上。 煞是可怜。 第402章 无众生相(下二) 天水公主府,欢声笑语,高朋满座。 都是权策一辈的,来义阳公主府拜年。 宗亲这头,武家一边,来的人很多,武崇训和武延基联袂而来,他们两人便代表了梁王武三思和魏王武承嗣,说来也有趣,梁王、魏王势同水火,这两位长子却是私交颇好,武攸绪和武攸宜方面却不一样,两家的儿子成年了的,一股脑打发了过来,李家一边,子息单薄,便是隔壁庐陵王府的李重润、李仙蕙和李裹儿等人,李璟作为嫡亲外甥,更是早早来到,帮着张罗待客,加上太平公主府和高安公主府众人,很有一番热闹。 朝臣的小辈,也只有通家之好得以在此时登堂入室,葛绘是头一个到的,永丰里事件让他颜面无光,虽说权策没有责备,他自己却是讪讪的抬不起头,郑重和郑镜思一道,经了许多事,郑重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倔强,排斥荥阳郑氏,与郑镜思走动热络,两人一个是光禄卿,一个是监察御史,勉强能支撑起郑氏门户,卢炯单人独马前来,他和令狐伦、来冲、韩斋等人一道点了淮南道的上州刺史,到任不久,摊子还没有铺开,便封笔回京过节,大理寺少卿狄光远来的比较晚,旁的衙署都封印了,唯有大理寺还要坚守,打理江南道和白檀木两个大案的收尾事宜,身上还穿着官服,显然是从衙门直接过来的。 众人团团厮见,和乐融融。 “大郎,听闻你有永丰里之厄,尚好乎?”侯思止进门便高声打趣,旁边他的妻子李氏怀中抱着个粉团一般的小娃娃,闻言掐了他一记,“休要瞎说” 权策拱手迎客,完全不搭茬,自李氏手中将小娃娃抱过逗弄,此子好福气,在中秋节落地,眼下仅有四个月大,“侯兄人逢喜事精神爽,弄璋之喜可喜可贺” 侯思止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顾不得调侃权策,紧着指点娃娃的鼻子眉毛眼睛,忍不住地洋洋得意,这模样,哪里还有丝毫白无常的风采。 “豆卢郎君到”门房高声通传。 内苑里顿时一静,齐刷刷看向假山掩映中的月亮拱门,豆卢从昶的身影渐行渐近。 权策将孩子还给李氏,令权竺将她护送去后院见义阳公主,脸上飘过一丝复杂,他曾与眼前之人倾心相交,奈何世事变迁,虽不至于反目成仇,也是形同陌路,豆卢从昶此来,定也找不到故交情分的痕迹,怕是另有乾坤。 “豆卢兄台久违了,老相爷安好?”年节喜乐之下,还是少不得朝局侵染,来者是客,权策打起精神,笑脸相迎。 “承蒙大郎动问,家父身体硬朗,只是常念昔日鸿胪寺卿任上,有大郎为臂助,过得舒心,位至宰辅,万事不由己,偷懒都没个依靠处,身心疲惫,旦夕不乐”豆卢从昶字斟句酌,言语很是精致考究。 其中含义复杂,有追忆示好,也有身不由己的感叹,都在意料之中,权策含笑肃手,延请入内,口中谐趣,“相爷日理万机,为朝堂肱骨,确应好生调养,豆卢兄台要放开心怀,才好彩衣娱亲” 权策云山雾罩,豆卢从昶却没有那份耐心和涵养,做了个手势,示意借一步说话,到了权策书房中,在书架前游走几步,看到了一本书,如释重负,“大郎,听闻二郎在修习九章算术?” “确实如此”权策施施然落座,静等他图穷匕见。 豆卢从昶见他无意多说,额头上青筋暴跳,索性掀了桌子,“巴陵王也对术数有些兴趣,却难觅这类书籍,不知大郎能否出借?” 多么不可笑的笑话啊,李重润初到神都,根基浅薄,都不会被区区一本九章算术难住,宫中藏书浩如烟海,说李隆范会找不到九章算术,他的头发丝都不会相信。 权策面上丝毫不显,好整以暇调整了下坐姿,饶有兴致地引开了话题,“素来听闻巴陵王嗜好翰墨丹青,术数却是未曾听闻,贵人却是不凡,世人喜好寻章摘句,能沉心静气的,太少了” 豆卢从昶噎了一下,不动声色换了称呼,“权郎君,巴陵王与你,毕竟是血脉至亲,一本书都吝啬至此乎?” 权策站起身,面上古井无波如同一潭死水,“劳烦转告一声,既是得知我赠送九章算术给二郎,便也应得知,我为何会大费周章赠书与他?要找我借书的,不应是巴陵王,而是另有其人” 豆卢从昶呆呆地立了片刻,哼了声,拂袖而去。 权策长长叹息,这个试探的小动作,定然不是皇嗣李旦的主意,形势已然至此,却还放不下身段,提及权竺,是认下了对他使阴招的过错,借书是一个姿态,表示亲近。 但是,认错却不改错,摆着架子,只凭一个姿态就想要稳住权策,不让他向庐陵王靠拢,是不是太过想当然,太过幼稚了些? 交手数次,李隆基手段不见长进,自负自傲的脾性却越发暴露无遗。 权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大好的日子,没得让这些腌臜事损了心境。 到内苑与同辈热闹了一阵,一同去后院向义阳公主拜贺新春,看着一院子的后生晚辈,都是有出息的,义阳公主笑得很是舒心,赐下了利是喜封,便不再拘着他们,这边天水公主府规制庞大,校场提早做了预备,人手又多,正可去打一场马球。 众儿郎兴冲冲要走,义阳公主开口留下了武延基,“南阳王,本宫要去水阁赏梅,若你有暇,可愿同往?” “愿从殿下吩咐”武延基微微一愕,躬身应下。 权策拍了拍他的肩头,挤了挤眼睛,武延基若有所得,脸颊腾地红了,惹得权策憋笑不已。 “南阳王年纪小小,便孤身一人在北都当差,做的好大事,可辛苦?”义阳公主缓步在前头行走,这个场合本该问及长辈,可她得了长子提醒,晓得武延基与父亲武承嗣不睦,便略过不提。 “延基哪里还小,经国谋身,一无所长,都是因人成事,多靠了权郎君扶助,侥幸有些许作为罢了,不敢言辛苦”武延基上前一步,搀扶着义阳公主的胳膊,却是勾起了心曲,“亲民官责任重大,延基想着,过些时日,便辞了北都的官职,回京来做个御史罢了,也只有这等轻省差事,我能做得来一些” 义阳公主见他说得踏实真切,心中喜爱,牵了他的手,拾阶而上,到了一处八角亭,四周梅花红艳艳,武延基却都未曾看入眼,只因亭子里有个温婉少女的靓丽剪影。 “南阳王,仙蕙,我有些累了,不上去了,你们且上去瞧瞧,裹儿前日嚷嚷着要吃青梅果,若是见了,讨几个下来”义阳公主脸上笑意盎然,摆手打发他们独处。 看着一对璧人一前一后渐行渐远,义阳公主采下一朵梅花,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脸上黯然之色一闪即逝。 校场边,权策下场休息,因为年纪不到,留在场边观战的李重润,向他深深一揖。 “大兄,多谢你了” 权策愣了愣,这个称呼,却是越发通行了,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口若悬河,传授起了自己打马球的心得。 第403章 无众生相(下三) 庐陵王府,厨房浓烟滚滚,鸡飞狗跳。 权策来给李重润辅导课业,李裹儿为了达成骑大马的夙愿,悍然下厨,要亲自制作透花糍,旁边陪同的厨娘和侍女一个不注意,滚油出锅,被火星引燃,厨房中干柴堆积,火势很快壮大,火舌跃上屋顶,蔓延开去,好在厨房一侧是天水公主府后花园的一方活水塘,取水方便,火头很快被压了下去。 起火之时,仆役们先就将李裹儿抢了出来,她没有烧伤,只是白白嫩嫩的脸颊上有一团一团的脏污,横一道竖一道,变成了花猫脸。 权策等人闻讯赶来,见她呆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滔天的火光,圆滚滚的眼珠里布满了惊恐。 “呜哇……”见了他们,李裹儿像是才回过神,张开小嘴嚎啕,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口中连声唤着“大兄”,声音凄厉沙哑,几乎要背过气去。 春节里几番来往,庐陵王府的一男四女,也都跟着太平公主府那边,称呼权策为大兄。 权策抢上前一步,将她抱了起来,温声劝慰,“裹儿不哭,可受伤了?哪里疼?” 李裹儿搂着他的脖颈抽噎,小脑袋一摇,泪珠儿和鼻涕便一同甩在了权策身上,断断续续地道,“裹儿没有伤着……做不好透花糍……骑不到大马了……” 权策登时哭笑不得,李仙蕙上前来,用锦帕给她擦拭面上的黑灰,顺手也给权策清洁了一番,口中嗔怪,“裹儿都是大姑娘了,可不许总把骑大马挂在嘴边,你看权家二郎,与你差不多年岁,已经孤身一人在长安为官了……” 李仙蕙的柔声嘀咕,自然是不可能有效的,李裹儿手舞足蹈一通挣扎,从权策身上下来,叉着腰肢,犯起了倔,“哼,大兄应了的,只要裹儿做好了透花糍,便给我骑大马,可不能反悔” 权策见她煞有介事的小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按着她的肩头,将她拨转了一个方向,正面对着鸡飞狗跳的厨房,“裹儿,要做透花糍也可,大兄等着,只是要多加小心,烧了厨房无碍,若是伤了自己,岂不是吃亏?” 李裹儿讪讪然捂着脸颊,拧了拧腰肢,一头撞在权策腰腹间,竟是害羞了。 “哈哈哈”李重润难得见自家得宠幼妹露出这般小女儿态,放声大笑,李仙蕙掩了掩红唇,巧笑倩兮。 权策侧目看了看她这一脸明媚灿烂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轻松,这鸳鸯谱,有他一份功劳在,若是两人相处不谐,成了怨偶,他也难辞其咎,李仙蕙这般欢快,显然是看对了眼,至少没有抵触厌恶,算得良缘。 李仙蕙似是察觉了权策的目光,垂下了头,雪白颀长的脖颈间浮起一片片嫣红。 权策知机地移开视线,手中一轻,李裹儿像头小老虎,张牙舞爪扑向了嘲笑她的兄长,对着李重润好一阵拳打脚踢,李重润哪里敢与她交锋,上蹿下跳,躲闪不迭,时不时挨上两下,疼得龇牙咧嘴。 “好了好了,裹儿,来,大兄带你去骑真正的大马”权策赶忙上前解围,想着带李裹儿去隔壁天水公主府的校场跑几圈马。 “噢,快快……”李裹儿尖声一叫,兴奋得脸颊通红。 两人刚走出没几步,绝地和庐陵王府的门房一同迎了过来,“主人,吐蕃使团有人求见” 权策皱起了眉头,前几日他奉命接待外藩,论钦陵便提及,要迎回苯教大巫师,权策当时打着哈哈含混过去,未曾正面回应,一来兹事体大,要请示武后,才能做决定,二来也想试探一下,论钦陵是真的想迎回大巫师,还是虚晃一枪,另有图谋。 岂料,自那时起,论钦陵就成了一贴狗皮膏药,隔三差五的,要么亲自登门拜见,要么就是派遣使团的贵人重臣拜见,每次都不空手,馈赠的金银骡马堆积如山,千言万语就是一个意思,迎回大巫师。 见他心志坚定,权策却更不急了,一直拖延到如今。 权策摇头苦笑,知晓此事不能再拖,他在庐陵王府做客,吐蕃使团都能找上门来,显然急迫至极,再拖延下去,怕会节外生枝闹出事端。 “绝地,请他暂回,告诉他,我即刻前往太初宫见驾,所求之事,明日便见分晓”权策断然道,蹲下身安抚嘴巴翘的高高的李裹儿,“裹儿乖,大兄今日有公务要处置,明日带你骑马可好?” 他却忘了,李裹儿可不是家里懂事乖巧的妹妹权箩,只见她翻着白眼大大的哼了一声,用力推了他一把,一时不察,没稳住身形,摇摇晃晃,险些坐倒在地上,“才不要,我定要今日骑马,呜呜……” 哭声又起,这下却是哄不好,胳膊乱挥,双脚乱踢,任谁都无法靠近安抚。 “大兄自去,这里有我们,裹儿常这样,你莫要介怀”李重润将李裹儿拿捏住,一通小跑跑远,各种花式耍宝逗妹妹开心,李仙蕙示意权策先行离去。 权策自失地一笑,拱手告辞。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侧卧,半倚在张昌宗身上,听着殿中歌女清唱诗词,上官婉儿和谢瑶环在远一些的地方跪坐着,各自默想心事。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听到这里,武后突然不耐,摆手令人退下,“可查清了,随权策去永丰里的都是谁人?” “禀告陛下,是云曦公主,还有默啜长子杨我支”谢瑶环朗声回答,语气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鄙夷,早在云州的时候,她就看不惯云曦公主当众唱歌娱人,眼下又缠着郎君去勾栏,半点女子矜持自爱都没有,蛮夷之女,实在不配为郎君正妻。 “哼,倒是新鲜”武后哼了一声,“婉儿,他的公务料理得如何?” “权郎君奉旨接待后突厥、西突厥、吐蕃、靺鞨及西域诸国,鸿胪寺有节略进奏,他每日都有公务安排,但是……”上官婉儿留了个话茬,轻声道,“但是藩国主动求见的,总不能得见,尤其是吐蕃,论钦陵及亲信几次三番求见……” 武后抬起了手臂,打断了她的话茬,“不必多说,使权策对外,朕是放心的” “是,臣妾多嘴了”上官婉儿利落地认了错,嘴角翘了翘,与其说她是给权策上眼药,还不如说是提前打好铺垫,以防万一。 武后在殿中踱步,上官婉儿神情惘然,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郎君的气息,想得发慌。 第404章 无众生相 (下四) 太初宫,长生殿。 权策躬身下拜良久,武后却没有让他起身。 武后侧后侍坐的张昌宗,面上闪过一丝不安,入宫贴身伺候武后这么长时日,他开辟了先河,多少摸清了些武后的脾性,她若是真的恼了谁,当是不动声色,明的暗的打击密不透风,绝不给喘息之机,像眼下这般给权策点小苦头吃,显然并没有动真怒。 想起自己若有若无给权策上的眼药,诸如恃宠生娇,懈怠公务,暗中与外藩勾结之类,虽不露骨,但却正经不少,张昌宗并不担心算计权策失败,一次两次不行,还有十次八次,担忧的是武后对他生出疑心,危及自己在宫中的地位。 张昌宗视线一飞,瞥了一眼权策稳如钢铁,丝毫不见疲态的腰背,心中忌惮更甚,此人宠眷不衰,当是平生大敌。 “起来吧,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这风流才子,能让朕的神都乱成一锅粥,你倒也能折腾”武后声音清冷,直走到他的身前,权策才直起腰,见状又弯了下去,他比武后高一个头,不弯腰的话,武后就要仰视他了。 “站直了”武后却不领情,呵斥了一声。 权策闻言,挺胸拔背,却是如芝如兰,玉树临风,加上俊雅的面庞,很是光彩夺目。 武后面露欣赏之色,嘴角扯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伸手给他掸了掸衣襟,“说说,你在长安临行前可以赠诗,在神都却宁肯落得狼狈,也只字不留,是何缘故?” 权策微懵,他想到了武后会问起此事,大抵是疑虑他带着杨我支微服外出,却不料,武后关注的,却是他对长安和神都的区别对待,不及多想,脱口回应道,“陛下,事起突然,那乐坊飞快聚起众多歌姬,不由分说便是推挤,臣身边又有后突厥的贵人在,即便想以诗词换得自由,也是不能” “呵呵”武后轻声一笑,一放即收,虎着脸道,“带着未婚妻逛勾栏,这等荒唐事,亏得你做得出来” 权策躬了躬身,面上露出羞窘之色,却是无从辩解。 武后朗声大笑,“罢了罢了,说正事吧” “是,陛下”权策神色一整,“吐蕃大相论钦陵多番纠缠,请求迎回苯教大巫师” “多番纠缠?”武后拂了拂袍袖,扫了上官婉儿一眼,自顾自跪坐下,拧了拧脖颈,张昌宗立时膝行上前,伸着修长双手,轻轻为她揉按,武后颇感舒适,微阖双目,面上有些许混沌之意,口中条理却是清晰,“论钦陵向来视苯教为心腹大患,大巫师更是眼中钉,此番要求迎回,依你看来,是何缘故?” 权策目不斜视,微微蹙着眉头道,“陛下,臣以为,吐蕃国内局势应当有变,论钦陵占据上风,甚至稳操胜券,苯教势力或者已经溃散,或者已经消解,此时将大巫师带回,可做个傀儡,将苯教残余拿捏在手中” 武后闭着眼,良久未曾言语,上官婉儿察言观色,适时插言道,“苯教既已不足一提,论钦陵何不一鼓作气,将苯教剿灭,而要多费这许多手脚,将大巫师迎回?” “吐蕃赞普赤都松即位十数年,年逾三旬,当难容论钦陵”权策用了春秋笔法,论钦陵兄弟四人,包括曾在权策手中折戟的赞婆在内,都是手握重权,把持吐蕃文武大政,赤都松做了十年橡皮图章,实力渐长,有大义名分,又有后妃妻族部落的力量,与论钦陵的矛盾不可调和,两人共同的敌人苯教一旦覆灭,彼此的对垒无法避免,论钦陵试图将大巫师迎回逻些,大抵是想着留下苯教一口气,当做缓冲区。 “冠军侯言下之意,似是不欲成全论钦陵?”上官婉儿紧跟着逼问,很有几分质问的色彩。 权策缓缓摇头,“上官昭容差矣,依臣之见,当令大巫师返回,然而,他毕竟曾在天朝布道,座下的弟子门人,持有的财货物资,当不在少数,赤都松赞普为高原正统,苯教即便要改弦更张,投诚世俗,也该是投诚赞普才对” “冠军侯不愧铁血将军,论钦陵送出了那么多贵重资材给你,却只换得你铁石心肠,当胸一刀,却是明珠投暗”上官婉儿语声讥诮,眸光闪烁,有几分调皮,有几分幽怨。 权策也没有辩解,温和的视线沿着上官婉儿的身体曲线缓缓捋过,让她好一阵颤栗羞恼,“论钦陵势大,赤都松与大巫师合力,勉强可与论钦陵缠斗,吐蕃内耗越久,于我大周越有利,吐蕃弱,乃天朝之福” “哼,倒是赤裸裸得紧,只是不知,冠军侯操弄鬼蜮,置天朝仁义礼乐于何地?”上官婉儿咄咄逼人。 权策只是笑,缄口不语,可恶的模样,恨得上官婉儿牙根痒痒。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摆摆手令张昌宗退后,“罢了,由得你去折腾,日后这些事,可自专而行,事后报与朕知晓便是” “是,陛下”权策恭敬领命,却是没有当真,皇帝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那是表示恩宠,如果你当真用了,那是自己作死,尤其是武后,女皇帝心思莫测,百转千回,一日三变,更是由不得掉以轻心。 武后很是满意,信口道,“神都士子才子齐聚,太平和千金时常置办宴会招待,常有诗文佳作流出,诗词一道,你可谓皇族第一人,有闲暇,多走动走动,张扬一下皇族风采,压一压他们的气焰,也让他们晓得天高地厚” “陛下过誉,外藩这段时日密集返程,臣分身乏术”权策稳稳当当,并没有跟举子们争风的意思。 “你呀你,人不轻狂枉少年,你这模样,像个行将就木的老翁,忒也刻板无趣,枉自神都仕女追捧你”武后眉尖立起,摇头嘲弄,“既是如此,朕偏要与你压个担子,贡举之前,你代朕在国子监设宴,与应试举子分批次会面,不论典籍策论,只说诗词,分个上下高低出来,给朕瞧瞧,也免得有一技之长的举子,遗失在野” “陛下,臣年轻,操持庶务尚可,却无识人辩才之能……”权策心中微动,面上不显,咽了咽唾沫,试探着推辞。 “休得多言,朕见不得你这副没出息的模样,退下”武后却懒得听他多说,径直赶人。 权策灰溜溜退了下去。 张昌宗眼睛转了转,陪着小心道,“陛下疼爱权郎君之心,可昭日月,只是他到底年轻,何不派个助手帮他,也好查漏补缺,免得坠了皇族威名” 武后站起身,迎着料峭春寒,张开了双臂,幽幽凉意,人避之不及,武后却觉透骨舒爽,“你觉得谁可以帮他?” “陛下,上官昭容才名称量天下,又是陛下身边人,若参与国子监宴席,必能代陛下尽收士子之心”张昌宗按捺着心中激动,字斟句酌地道。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看了上官婉儿一眼,沿着汉白玉长廊,轻拍栏杆,远眺大好河山,豪情顿生,“也好,让他们见识见识女儿家的文才” 张昌宗喜动颜色,挑挑眉,对上了上官婉儿的眼神,为自己这一着满意,既结好了上官婉儿,又给权策下了绊子,一箭双雕。 上官婉儿赔了个笑脸给他,心却早已随权策飘远,小鹿乱撞,悸动不已。 第405章 无众生相(终) 天水公主府,校场,马蹄声如奔雷,伴着李裹儿清脆的笑声。 权策兑现了诺言,带着她在校场奔驰。 李裹儿似是极为喜欢这种风驰电掣、快意驰骋的感觉,嘴巴没有停下过,要么是嗷嗷尖叫,要么是咯咯娇笑,跑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意犹未尽。 眼见她脸颊红扑扑的,声音都沙哑了,权策勒停玉逍遥,将她抱了下来,李裹儿不肯,抱着权策的脖颈,两条腿打弯,就是不肯落地,口中甜腻腻的央求,“大兄,裹儿还要骑大马,不要下来” 权策笑着摇头,“裹儿听话,明日还可骑大马,若是不然,大兄便再也不带你了” 李裹儿仔细看了看他,见他面目柔和,神情却是坚定,不像是有商量的,小心眼儿里权衡了一番利弊,难得的听了劝说,拧着腰挣开权策的双手,“大兄走开,我要去沐浴了” 李裹儿踢踏着脚丫,像个骄傲的孔雀,自顾自走远,浑然忘了她在这里是作客来的。 权策揉了揉额角,摆手令侍女们跟上去伺候,突然觉得,他这个楚国公李重润的文师傅,许是不用多教导李重润什么,反倒是眼前这小丫头片子,少不得要多花些心思调教一二。 “大郎在看甚?裹儿可还小呢”肩头一沉,一阵幽香传来,耳边传来沙哑成熟,充满诱惑的嗓音,带着丝丝戏谑调笑之意。 权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扯了扯嘴角,好奇地道,“千金殿下,你小的时候,高祖和太宗是怎生教导你的?” 千金公主直起身,拉起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捧着,面上泛起苦涩,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眸光灰暗,“你却是想差了,我虽为幼女,却早早失了父母,豪宅大屋,伶仃一人,并不像裹儿,有万千宠爱,为人父母,也是不称职,你要教导裹儿,我怕是帮不上你” 权策转过身,双手捧着她的胳膊肘,冲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往事已矣,千金殿下,还要向前头看,总有快意恩仇的一天” “向前头看?前头不就是你么?你倒是不害臊,咯咯”千金公主转眼已是笑容满面,雀跃了一下,青春洋溢,浑然不像是四十许人,反手上前,拥住权策,淡然道,“也不必多说了,就算是报了仇又能怎样?常杰终究回不来,只要能做些事,看着你顶天立地,事事都能称心如意,我便欢喜了” 权策听得心中热乎,用力将她拥紧,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她承诺,“千金殿下且安心,权策深知一身干系甚广,定会小心谨慎行事,徐徐图谋,熬过这段黢夜,总有破晓光明的一天” 千金公主全身无骨,闭着眼睛,露出个惊心动魄的笑容,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拍了权策两下,挣脱出来,急切地道,“大郎,我这回来,是有正事的,前日夜间,我设宴招待各路举子,有个姓刘的举子,私下递了句话给我,说你有资格担当春闱主考,我看他模样有几分阴险,可是有人在图谋你?” “刘氏?”权策蹙眉,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想必是皇嗣妻族的刘氏吧,呵呵” “大郎何以知晓?我安排了玉奴去查探,这刘氏举子来自山南道,在神都没有瓜葛牵扯,同乡举子也不晓得他的来历,暂时没有确切回音”千金公主疑惑。 权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有八成把握,这是豆卢从昶拜年的续集,临淄王李隆基还是不肯出面,转了九曲十八弯,用李成器的舅家出面,拿春闱主考官的位置,寻求与权策和解。 “和解?怕还有捧杀?哼”权策冷笑,也不避讳千金公主,“麟趾殿耍弄小把戏上瘾了” 千金公主自然是信他的,柳眉倒竖,风风火火就要离去,“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消停,算计到大郎头上,真真可恨,我这便去设法,收拾不了麟趾殿的小崽子,给这满口胡吣的瘟书生点颜色瞧瞧” 权策赶忙拉住她,“殿下莫急,不必理会他们,由他们去折腾” 武后令他国子监设宴招待举子,显然对于会试考官已有定论,要不然也不会容他喧宾夺主,麟趾殿不明就里,胡乱拱火,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怎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大郎可不许再心慈手软”千金公主少见地抗拒权策的指令,瞪着眼道。 权策哭笑不得,他手上尸山血海,哪里还配得上心慈手软四字,“殿下放心,自有他们的下场等着,只是不用咱们动手” 千金公主闻言,重重点了点头,心境一开,左顾右盼,“大郎,水阁那边的红梅,眼看就要过季了,咱们瞧瞧去” 说着就拉着权策的手,向着内苑小跑而去,权策不得不迈开大步跟上。 不出权策所料,随着举子中力挺权策当为主考官的声浪渐大,朝中也有些御史言官以风闻奏事将此事捅到了朝议之上,又以极快的速度被贬黜出京,闹腾得最厉害的几个举子,也被剥夺了参与贡举的资格。 朝会后不久,太初宫中传出武后制令,翰林学士韦处厚,以该博经史,德行雅善,安贫乐道,忠义双全,令为今科贡举主考官。 权策这几日也没有闲着,神都四门,每日里总要走上几遭。 今日他更是繁忙,先去了城北安喜门,送别靺鞨部大祚厉和后突厥默啜可汗。 一道来送行的,还有入国子监为监生的大祚荣,已经封了归义侯的室韦酋长合布勒。 “好生学业,多与天朝俊彦来往,异日回来,振兴家门部落,我和族人都看着你呢”礼仪走完,大祚厉用力拍着大祚荣的肩膀,嗓音洪亮,这话中之意,等同许下了继承人的地位,给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吃了一颗定心丸。 “父亲请放心,儿必不负众望,习得天朝菁华,再来父亲帐下效力”大祚荣毕竟是个半大少年,眼圈微红,露出些小儿女态。 大祚荣不耐这些,跃马扬鞭,在一片烟尘中远去。 权策没有看到这副父子离别的场面,与绷着老岳父架子的默啜应付完,又与杨我支话别,听他开口一句,便目瞪口呆。 “我若是对大周贵女有意,你可愿助我?也不是谁家闺女,就是那日与你在水阁一道赏梅的那个” 那天在天水公主府,权策陪着千金公主赏梅,杨我支来找他去悦来客栈摔跤,见了千金公主一面,这是一见钟情的意思? “这个……”权策惊疑不定,口不能言,惹得杨我支好一阵不痛快,嗔他不仗义。 云曦显然也知道了兄长的心意,很有些难为情,在权策脸上印上一个红色唇印,只留下一句,“明年云曦再来,便是郎君的妻了,云曦心里快活” 拎着裙摆飞快跑远。 自安喜门回来,权策又去了城南长夏门,为吐蕃大相论钦陵送行,论钦陵的使团膨胀了三倍不止,苯教大巫师带着在神都收下的数千弟子,还有数百辆满载财货物资的马车,迤逦数里地之远。 论钦陵紧咬着腮帮,小幅度扯了扯嘴角,“山水有相逢,冠军侯,再会了” “大相,再会”权策拱拱手。 第406章 血色罗裙(一) 天水公主府,权策召见葛绘和无翼鸟高层。 千金公主走进书房的时候,葛绘的嘴巴张大到极限,堪比河马。 权策站起身相迎,千金公主却嫌冲击力不够大,和玉奴、绿奴两人一起,屈膝福礼,口称拜见主人。 “千金殿下爱开玩笑,葛兄莫要放在心上”权策离了案前,将她搀扶起来,苦笑着解释了句,担心葛绘不明详情,胡猜乱猜,轻率对待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掩嘴而笑,倒是没有再刻意做作,顺着权策的指引,在一旁的黑檀凳上落座。 “诸位,千金殿下的宴会办了无数,葛兄也没少走动,眼下春闱主考已定,明面上的动作已然不合时宜,接下去,该整理手头的信息,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了”权策直入主题,说得很是坦然,“玉奴,你协助千金殿下,绿奴,你来配合葛兄,若需要无字碑介入,可通过绝地安排,总之一句话,但凡是看中的苗子,尽可不择手段” “是,主人”绿奴和玉奴娉娉婷婷起身领命。 “用些盘外招数,倒不是不可以”葛绘沉吟着道,“只是,朝中各方势力纵横,有意插手春闱的不在少数,与人对上,又当如何?” “还是那句话,不择手段,也别怕得罪了谁,也给这些举子打个底,早些见识见识神都的风浪”权策放松下来,靠在软垫上,窗外的春日阳光照在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回答得很是干脆,行百里者半九十,酝酿铺垫了这许久,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手。 退一万步讲,春闱的举子争夺,不涉及皇权道统,一群新晋官场的新丁,短时间内不足以成气候,即便败露,也无太大政治风险,若是朝堂各方在春闱上争夺厮杀一场,武后怕是乐见一场热闹。 玉奴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犹豫之时,权策看在眼中,冲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有话直说。 玉奴是有阳光便灿烂的乐天性情,小步跑到权策身边,认真地道,“主人,这些举子即便通过了贡举,也都是些青袍小官,如何值得主人这样耗费心力呢?” 权策笑了,这个问题太平公主也问过,上官婉儿用行动给了她答案,她呕心沥血为权策挑选的,都是根底扎实,德行弘毅,意志坚定的举子,他们所谋的,本就不是当下,他站起身,负手到窗前,“大周官员万千,跻身庙堂的,百中无一,其中又以恩荫官和举荐官为多,盘根错节难以深入,也难以摇动,只能从贡举入手,壮大朝官之中正途举子的分量,一来可洗刷选官任官风气,二来也可壮大根基,从容布局将来” “大郎所作所为,都是以社稷为重,春风化雨,匡正朝局,此事若成,利在千秋”葛绘自动忽略了权策后半句的私心,站直了身子,神色郑重地作揖到地,“葛绘能躬逢盛事,附从骥尾,是莫大福缘,愿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玉奴听得雾煞煞的,并不懂其中机理,但见葛绘反应那么大,本能地为自家主人骄傲,很是崇拜地看着权策,至于疑惑没有解决,那并不重要,她照着主人的吩咐去做便好,谁管那么许多。 “葛兄言重了,不过是公私兼顾罢了,此事非一日之功,我也不知能做到哪步,只能保证一心向前,绝不回头”权策将葛绘搀扶起来,郑重地道。 葛绘心中波涛汹涌,好半晌才道,“大周能得大郎,天赐之幸也,只恨大郎不为皇室正统,若无出身之碍,大郎成就当不止于此” 说完长叹一声,告退离去,步履沉稳迅疾,如有风火。 “主人,长安那边,老主人的府邸,客人有些多,大多是长安本地的缙绅”玉奴凑上前来,皱着小眉头,“轮台侯不准我们进入府邸监视,这些人见了谁,为什么来,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权策眉眼一阴,看样子,白檀木一案,并没有让权竺全然警醒,竟还有几分妇人之仁,“不必缩手缩脚,尽快探明情形报我,你们这便去长安办理此事” “是,主人”玉奴跟绿奴大眼瞪小眼,有气无力领了命令,不情不愿地离去。 千金公主见状,面露戏谑,“这两个,虽说有些没规矩,却个顶个的能干,是我无翼鸟的宝贝疙瘩,你做主人的,可别一味摆架子,适当安抚一二也是要的” 以往讨论这种话题,权策只有败退逃避的,今日却是不同,权策大咧咧与她对视,从头到脚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含笑说道,“千金殿下风姿柔美,韵致万千,不怪能撩拨得少年人春心萌动” 千金公主脸颊微红,却是不肯服输,拧了拧身子,凑到近前与他面对面,鼻息可闻,“主人,你早该知晓,奴奴是千肯万肯的,若主人有意,今夜我便将自己送到你榻上如何?” “咳咳”权策终是不敌,“千金殿下误会,我说的,另有其人……” “哼,休要再说”千金公主翻了个白眼儿,却是不肯听了,眼圈红通通一片,泫然欲泣,“既不是你,不管所说的是何人,对我,岂不是折辱?” 权策一肚子话堵在心头,只好连连拱手作揖赔罪,“无心之失,千金殿下恕罪” 千金公主用尾指拭了拭眼角,背过身强作欢声,“大郎晓得厉害便好,日后再口无遮拦,仔细我黏上你不放,哼” 权策并非草木,哪里分不出她的真心假意,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腰肢,轻轻将她拥住,下巴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 千金公主方才忍住的泪水,唰的一声滑落下来,双手覆盖住他的手,“大郎,有时候我会想,若我真的像玉奴、绿奴那样,一心一意做你的小小女奴,定会过得更快活” 权策摇摇头,“你就是你,何必要做旁人……” “咚咚……”连续几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地面接连震动,书房中的书架轰然倒地,窗棱哗啦啦晃动不休,各色器物滚落一地,房顶上的砖瓦噼噼啪啪掉落在地。 情形可怖至极,犹如世界末日。 千金公主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气,纵身一跃,将权策扑倒,压在身下,紧紧抱住。 爆炸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过去,两人站起身,千金公主惊魂甫定,紧紧挨着权策,全身都在颤抖,眼中都是惊恐,六神无主。 “快走”权策有避震经验,拉起她快步跑出书房,到庭院里站定,将狼奔豕突的仆役侍女喝住,静等了片刻,巨响地震都没有再来,空气中飘来一丝硝烟味。 “来人,备马”权策呆呆地辨别了一下爆炸传来的方向,突然大喝一声,匆忙交代了几句,“千金,你速去义阳公主府,代我安抚母亲” 快步奔了出去。 那个方向,是虞山。 第407章 血色罗裙(二) 延载元年正月底,神都平地生雷,天摇地动,朝野议论纷纷,无知百姓多有传言惊怖,有人扶老携幼逃离,人心惶惶。 权策匆忙出城,赶赴虞山,又携杜审言、武崇敏二人一同星夜赶回,入宫陛见。 翌日辰时,武后下旨,以将作监施工不当、扰乱民心为由,罢免杜审言将作大匠之职,意味深长的是,又晋升他为检校冬官尚书,赐勋特进。 群臣尚且来不及消化其中深意,武后又有了新动作,出神都,巡幸虞山。 陪同前往的朝官,仍然只有权策、杜审言和武崇敏三人,连上官婉儿都未曾带上,随扈将领是千牛统领杨思勖和右羽林卫大将军阎知微。 虞山的军器监工场有大半已经成了废墟,武后踩着一片片黑灰,走到一个巨大的铁管面前,它架设在加固后的投石车上,过去这么几天,铁管犹自滚烫通红,热力灼人。 “伤亡几何?”武后在热风前停下脚步,她不怕严寒,却不耐火热,眉头皱了皱。 “死亡六十四人,伤了两百余人,都是经验丰足的军工老匠人,臣管制不善,致使朝廷蒙受损失,百死莫赎”杜审言神情黯然,这一炮下去,军器监失血惨重,不只是工场废了半拉,人力也差不多损失五成。 武后深吸了口气,身为帝王,死伤并不在她心上,这些人的死,为她带来了无敌利器,那一切都是值得的,“此物可还有改良余地?” 杜审言偏过头,看了看旁边正在绕着铁管查看的权策和武崇敏,“老臣无能,精巧设计,多出自冠军侯之议,动手之事,也多有劳淮阳郡公……” “你能主持此事,功劳不必多说,朕心中有数”武后拦下了他的自谦之词,能接纳权策的建议,能信任武崇敏,这本就是一桩功劳。 “多谢陛下”杜审言心中热乎乎一片,“老臣代陛下唤冠军侯过来?” “不必,且由着他”武后制止了,负手站在原地,也不看投石机和铁管,饶有兴趣的看起了人。 武崇敏像个哈巴狗一样,跟在权策身后,各种献殷勤,权策却不给他好脸色看,武崇敏追得太紧,权策一转身,便撞在了一起,给了他一记大脚,武崇敏倒是皮实,揉了揉屁股,继续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他理亏,没有听从权策的吩咐,匆匆忙忙就用实弹做试验,爆炸发生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虽没有受到皮肉伤,耳朵却是震出了血,短暂失聪,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将匆忙赶来的权策吓了个半死。 “他二人常常如此相处?”武后轻笑,低声问道。 “回禀陛下,确是如此,冠军侯有长兄之风,淮阳郡公有孝悌之义,彼此信重,相亲相爱,便是同胞兄弟,犹有不及”杜审言带着些感慨之意,不只是为他们兄弟之情,更是因为他们一个是李家外姓,一个是武家旁支,能毫无芥蒂交心,显然都是重情义真性情之人。 武后幽幽一叹,面上的复杂一闪而逝,摇了摇头,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她不能认同,却也不想再骂他。 “陛下,臣以为,此次事故有两处缘由,一者铁管不耐热,应换成铜管或钢管为好,二者火药包应以逐个投射为好,不应将数个火药包一并填入”权策勉强找出两个问题,实在说不出其他的,偷空子又狠狠瞪了武崇敏一眼,一股脑塞进去三四个火药包,用床弩的机括发力撞击,不是作死是什么? “你也不用责备他,崇敏少年,能有这份胆识匠心,已经算难得”武后招了招手,让武崇敏到面前来,“说起来,你年纪虽小,却也做了不少事了,长于天工,可是有意在将作监大展身手?” 武后的暗示再明白不过了,将作大匠的职位刚刚从杜审言身上拿掉,若是武崇敏有意,自然是要落到他头上的。 武崇敏只是憨憨一笑,并不作答。 权策上前一步,“陛下,虞山之事,虽事出无心,更是为国造作,惊扰神都却是无疑,杜尚书承担了罪过,崇敏也不可卸责,臣以为,当将他黜出神都,向神都朝野交代,全陛下公正之名,于他,也是个教训” 武后皱了皱眉头,贬官流放,这并不是个轻省的惩罚,她是有意让武崇敏操持火炮的,武家子弟,总比旁人能令她放心,顿了顿,“依你之见,当贬黜何方?” 权策似是早有谋划,“陛下,江南道一案,官场板荡,民生凋敝,百废待举,论罪过,尤其以房州刺史王鹤龄为最,臣以为,可遣崇敏赴任房州刺史,以为惩戒” 听到房州刺史,武崇敏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兄一直让他认真听李重润他们说房州的风土人情和世家大族,原来是为了这个,想到要主政一方,不免跃跃欲试。 武后的眸子中却深沉了许多,转瞬又释然,那里是庐陵王李显的驻地,无论权策要与李显交好,还是要钳制他,都不该大鸣大放地指派个十四五岁的武家子过去,那么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权策并无旁的心思,只是要借机历练武崇敏,让他学会应对复杂局面。 “你上前来”武后开口道。 权策听令上前,武后伸出手,按着他的脑袋,前后左右细细翻看,哂笑道,“却是难得,操这么多心,竟然没有白发,朕准了” “臣谢陛下隆恩”权策拉着武崇敏一起谢恩。 “起来吧,朕不用你谢”武后拂了拂袍袖,“崇敏外出任官,火炮这边,谁能操持,你可有主意?” 权策沉吟片刻,谨慎道,“陛下,火炮大体雏形,已然就绪,臣以为,剩下的,唯有两件事,一者是材料,有杜尚书在,想来无虞,二者是保密,臣保举右羽林卫将军武秉德率宪兵哨队所部三千人进驻虞山,一则严密工场关防,二则,利器初成,总要有人能用” 听到武秉德的名字,武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摇摇头,“秉德忠纯,却少心计,可为副贰,为主将必然有失,攸宁圈禁已久,你去传令,复其建昌王爵位,除秉德所部三千人外,另拨募兵三千给他,合为虞山军,攸宁为统领,秉德为副” “臣遵旨”权策躬身领旨,派了两个武氏子弟到虞山来,武后对这支军队的重视,不言而喻。 武后扫了他一眼,“朕赐你的湛卢,为何不曾见你佩戴?” 权策微微一愣,垂首不答,见驾的时候,谁敢佩刀剑?哪怕是御赐的也不敢。 “即日起,朕许你佩剑上殿面君”武后丢下一句话,飘然远去。 长安,轮台侯府一墙之隔。 权毅胸膛急剧起伏,瞪着他的妾室,妾室却只管抱紧了怀中的男孩儿,并不畏惧。 “你,无知妇人”权毅见状,更是怒不可遏,“你竟敢私收贿赂?” “我是无知,却不像你,不思进取,但凡有一丝上进,又怎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妾室反唇相讥,她本想着借着权毅和公主府,一步登天,为儿子觅得锦绣前程,岂料权毅屡屡阻挡,春节甚至都未曾回义阳公主府,让她算盘落空,气恨难言。 当有人辗转寻到她身上,试图借着她攀上权策的干系,求得春闱进身之阶,她想也不想便接下了。 来人越来越多,终是惊动了权毅。 “朝堂险恶,你这么做,是在招祸”权毅怒声吼道。 “招祸又怎的?休要当我不晓得,你家大郎在朝中权势威名赫赫,哪里还担待不起?”妾室理直气壮。 “你……”权毅怒火攻心,晕厥了过去。 妾室先是一惊,再是一喜,“来人,夫君病重,速速去神都传讯” 第408章 血色罗裙(三) 延载元年二月,江南道观察使、给事中万国俊回朝,他在江南道掀起腥风血雨,五十三州刺史,七个府尹,折在他手中的超过半数,加上当地忤逆不配合的大族富户,如同瓜蔓藤一样,一扯一长串,株连甚广。 岁末年初,辞旧迎新,举国欢庆春节,唯有江南道阴云笼罩,囚牢槛车,络绎于道,家家哭,路路哭。 这一切浓缩在万国俊的朗朗禀奏之中,不过三言两语,看他的脸色,还有些自得,奏报完毕,长跪在地。 “万卿家此行,宣达朝廷威仪,惩治不法,江南道未出骚乱,朕心甚慰”武后沉默半晌,开口盖棺论定,只字未提功劳之事,万国俊做的是老本行,酷吏之事,除了定罪杀人,毫无建树,本也担当不起,“转麟台监宗秦客为天官侍郎,迁麟台少监萧敬为麟台监,万国俊任麟台少监” 给事中五品言官,麟台少监四品,算是升迁了,只是武后连一个封赏字眼都吝于提及,显然对万国俊本人,或者他在江南道的作为,不褒不贬。 “臣,叩谢陛下天恩”万国俊叩头谢恩,眼睛隐蔽地扫了宰相班的李峤一眼,神色有怨毒,也有不安,这与他提前获知的消息不一致,不是要拔擢为天官侍郎的么,怎的换成了麟台少监?这两样级别相去不远,实权却是天差地别,一通轮转,肥缺白白便宜了武三思的党羽,权策的人也官升一级,唯独劳心劳力的他,只落得个闲差,忒也亏得慌。 李峤深吸口气,眉头皱了起来,他深知万国俊睚眦必报的性情,却是要寻得个机会好生解释解释,免得被他咬一口,他确实尽力周旋,给万国俊脸上贴了不少金,只是武承嗣更看重江南道的利益分配,并没有用全力为万国俊争取官爵封赏,加之武后本就对万国俊的作为不甚满意,武三思从中作梗一下,便成了眼下这副模样。 “江南道财赋重地,任官不宜久悬,攸绪,各州府刺史府尹,可有拟议?”武后不出所料问起了后续人事布局。 武攸绪听令趋步上前,到大殿中央站定,面上神色很是难看,再看大殿后方,具体操持选官用人大政的铨选郎中岑羲也是胸膛起伏不定,憋气得紧。 “陛下,臣等业已初步草拟,伏请陛下圣裁”武攸绪高高举起手中奏本。 “念出来,都听听”武后摆摆手,不耐烦看。 “是”武攸绪翻开奏疏,朗朗开声,“苏州刺史卢炯,房州刺史武崇敏……” 乍一听前面两个,朝臣微有些骚动,武后眉尖微挑,起了好奇心,她可不相信武承嗣改了口味吃素。 不出她所料,除了当头两个,后头的数十人,武承嗣党羽占了大头,太平公主比他少上几分,还有上官婉儿的三个人在内,皇嗣和武三思一口汤都没有捞着。 武攸绪还在念着名单,武后却已无意再听,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呐” 权策策动白檀木案,破局解救庐陵王和武承嗣于危难之中,又成功逼反魏元忠,本来应得的利益,不下于派出了剃头刀万国俊的武承嗣,也不下于派出大理寺卿敬晖掠阵控场的太平公主,之所以只捞着两个名额,怕还是因为武崇敏要去房州,权策不放心,硬将本应前往淮南道的卢炯派往苏州看顾,苏州作为江南道首善之地,刺史位分比旁的州高半级,又与房州相隔不远,再合适不过。 政治博弈,哪里有温良恭俭让,武承嗣察觉到权策的软肋,自然狮子大张口,迫使权策节节让步,只拿到两个刺史职位,比路人上官婉儿的收获还要少。 武攸绪奏完,武后只是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天官可还有事务禀奏?” “陛下,原鸾台舍人姚崇,因妄议朝政下狱,经法司穷究,罪行不彰,臣请免其牢狱,罢黜出京”武攸绪接着道。 “依你之见,当贬到何地?”武后好整以暇。 武攸绪的回答,也正如她所料,“臣以为,当贬为房州长史” “呵呵,罢了罢了”武后拂袖轻笑,看了一眼跪坐在朝臣之中,安安静静的权策,他穿了件比较宽松的官袍,将佩戴的湛卢剑隐隐遮掩着,不甚显眼,“所奏诏准,其余各州属官配置,你可与欧阳卿家议定上奏” “臣等领旨”欧阳通与武攸绪一起出列领命。 权策眼睛闪了闪,这大抵是武后的帝王心术,江南道不比剑南道,地位重要,昔日徐敬业便是在江南道的扬州举旗造反,武后定是不许谁将此地经营透的,上面多是武承嗣的人,中层却是他的人,上下相制,达成平衡。 “魏卿家,朕的轮台侯翻了年才十岁,你便奏请将他提拔到长安留守府长史的显位之上,有何考虑?”武后举着一本奏疏,带着些质问的意思,怒意隐隐。 武后隐雷霆于九天之上,魏元忠一个应对不当,怕又要到天南海北,穷乡僻壤走一遭。 魏元忠在满朝注目之下,迈步出列,“陛下,轮台侯虽年幼,执掌治安,常有仁慈之心,刑罚以天恕一成,地恕一成,陛下恕一成,悉数以七成执行,传为佳话,其爱护黎民之心,溢于言表举止,虽于庶务文牍之上,尚且欠缺练达,然书吏易找,仁心难寻,轮台侯为长史,非臣一人之意,亦是长安士民之愿” “哦?竟有此事?为何朕不得闻?”武后侧目望向御史台,这等传播她威望的大大好事,当散布得满朝皆知才好。 “臣失职”葛绘快步走到大殿中躬身下拜,他手下的御史确实曾报过此事,但当时正在朝争的关键当口儿,不适宜歌功颂德,后头进入正旦大飨时间,一直拖到春节后,一开衙魏元忠便上了奏疏,再上奏说权竺的好处,就显得吃相难看,便按了下来。 武后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坐榻上的权策,以为是他不欲权竺招风,摆摆手,“没你的事,退下吧,权竺虽年幼,却也不当一味压制,权策,你做兄长的,好生安排一下,挑几个妥当人辅佐他” “臣领旨”权策一起身下拜,腰间悬挂的湛泸剑便显眼了,大殿中嗡嗡了一阵,很快又沉寂了下去。 “一转眼,朕的轮台侯也大了,皇族近支子弟,出息的却是不少”武后嘴角流出一丝冷笑,也不知道是想到了谁,心境一恶,无意再多说,当廷下制,“令楚王武攸暨为左卫大将军,兼任楚国公李重润武师傅,复武攸宁建昌王爵,为虞山军统领,权策,朝会后,便由你去晓谕他们兄弟” “退朝” 这两句话却是信息量巨大,群臣跪拜恭送,都是眼珠子滴溜溜转,这是什么信号,庐陵王声势更旺了?武攸宁、武攸暨兄弟俩又抖起来了? 第409章 血色罗裙(四) 朝会散去,权策去内侍省领了传旨应用之物,便快马向圈禁武攸宁的神都西苑赶去。 骑在玉逍遥上,他偷空看了看手中的纸条,方才在内侍省,与神都苑宫监杨思勖擦肩而过,手中一沉,便攥住了这张纸条。 “麟趾殿兄弟阋墙,成器中毒呕血” 权策心中一抖,飞快联想到武后方才的异样,冷声一笑。 此事必然与前段时间刘姓举子力拱权策当主考官脱不了干系,那件事上,权策无意深究,武后也只是发配了几个低品朝官,剥夺了为首几个举子的参与贡举的权利,处置并不严重,但带来的风向却是严重的,皇嗣李旦的妻族,李成器的母族刘氏,受到的牵连委实不少,权策自己的底下人,比如大理寺少卿狄光远,就没少给他们下绊子。 权策几乎可以推断麟趾殿兄弟阋墙的模样,李成器愤懑,寻李隆基要公道,李旦震怒,发作了李隆基,李隆基何等样人,有的是法子让李成器吃不了兜着走,只是兄弟之间用上下毒的手段,还是令人震惊。 “且由你任性恣意,看你父的皇储之位,还能经得住几番折腾”权策冷哼一声,心中对李隆基的提防更深了一层,武后说得不错,他确实是出息了,只不过出息歪了。 权策拍马而走,马蹄哒哒,却是也不想想,若不是他屡屡出手,令李隆基的谋算折戟沉沙,将他的自信和骄傲打落尘埃,他性情中乖戾偏激的一面也不至于急剧放大至此,应当说,李隆基出息歪了,权策是罪魁祸首。 神都西苑。 权策面南背北,俯视了下阶下跪着的武攸宁,圈禁的日子似也不错,他竟然还白胖了几分。 权策朗声宣达了旨意,武攸宁三拜接旨,神色有几分迷茫,他虽圈禁,一应供给都不缺,外头的消息也没有封锁,自然知晓权策一步步成长,已是朝中一方山头,与太平公主合力,几乎可与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并驾齐驱。 念及昔日,他曾与武懿宗等人沆瀣一气,制造铜匦案,未艾货栈案,试图谋陷太平公主,剪除李氏羽翼,却遭权策横插一手,功亏一篑,以惨烈兑子之势了局,千金公主废为庶人,他也夺爵圈禁,屈指算来,已过去整整两年。 “冠军侯,本王闭塞,虞山军是何所在?”武攸宁思来想去,对这个军号实是没有印象,厚颜开口询问。 “虞山军乃是陛下新立之军”权策没有藏着掖着,也没有说得太具体,分寸得宜,“员额六千人,副统领为武秉德” “武秉德?又是何人?”武攸宁尴尬一笑,又问,“本王远离朝堂已久,越发懒散,只晓得个大概,不明就里,实在汗颜” “殿下客套了”权策微笑以对,“秉德乃宗室远支,出于江南道利州,曾与我同袍,在安戎城迎战吐蕃,是一员骁将” “哦,原来如此”武攸宁恍然,拱了拱手,“本王大梦两载,重见天日,宛如新生,日后还请冠军侯多多照应” “不敢当,臣另有要务,改日再造访殿下请益”权策躬身行礼告退,若是原来还好,武攸宁是武攸暨的兄长,有这层关系,与他交好不算突兀,但眼下他将要出掌虞山军,副将又是权策的亲信武秉德,此时套近乎亲近,是在武后眼中揉沙子。 “冠军侯自便”武攸宁还了半礼,目送他远去,神情凝重,心下微沉,权策不接他的橄榄枝,这次复起,必不会很顺心,打起精神,扬声下令,“来人,备车,不,备马,更衣,本王要入宫谢恩” 权策马不停蹄,又去了武攸暨的楚王府。 官面儿上程序过去,武攸暨拉着权策请教,“大郎啊,陛下这是何意?兄长既复爵掌军,又任命我为左卫大将军,可是犯了忌讳?” 不怪武攸暨有此疑问,左卫他是熟悉的,从中郎将而将军,又到大将军,一直都在左卫,武周革命之后,他在左卫几起几落,都与武攸宁的职位有关,武攸宁为羽林卫大将军的时候,他便会转为文官,或挂个虚职。 “呵呵,世叔,陛下既是如此安排,想来是对你没有防范之心,这是好事”权策带着些戏谑之意。 武攸暨眉头拧了拧,苦苦一笑,“想不到,我这没出息的作派,竟也有入了陛下眼中的时候,这且罢了,左卫是个熟地儿,我没事儿逛悠逛悠就行,那武师傅,我可是做不来,大郎便代劳了吧” “世叔……”权策要规劝。 武攸暨摆摆手,懒洋洋靠在坐榻上,“大郎不必多说,我晓得轻重,陛下不过是拿我当个招牌放一放而已,目的是什么,我也懒得理会,隔三差五的,我自会去庐陵王府露个面,至于当师傅,还是算了,省的误人子弟” “如此,也好”权策也不多劝,武攸暨这份超脱从容,不管谁掌权,都没有威胁,也许,是最高明的明哲保身之道。 公事已毕,武攸暨面露不满之色,在坐榻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好,抱怨道,“大郎,你是踢人踢上瘾了,将二郎踢到长安去不说,又将崇敏踢去了房州……只是放着崇行不管,他总在我跟前念叨,你想个法子,解决了先” 权策哭笑不得,这当爹的,也是逍遥,不光不操心,连儿子的磨叽都不耐烦听,举杯啜饮了一口热茶,舒适地叹了口气,“世叔,你只管对崇行说,让他稍安勿躁,我自有安排” “这便好了”武攸暨长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下,“大郎,你父亲那小妾,提防着点儿” 权策警觉地抬起头,却见武攸暨已经发出阵阵鼾声。 权策回到天水公主府,却见府中一片慌乱,芙蕖急得团团转,义阳公主已经六神无主,见他来了,赶忙扑了上来紧抱住他,声音颤抖,“我儿,长安传讯来,说你父亲病重,咱们快些启程,去探望他” 权策大惊失色,“母亲莫急,孩儿这便安排” 府中下人一通忙碌,七手八脚安顿好了车马,还没有上车,便听到门外一声粗豪的叫嚷,“主人,二郎君派人紧急报讯” “啊?”义阳公主脚下一软,摇摇欲坠,权策赶忙将她扶住,怒声道,“有话快说” 报讯那人吓得一激灵,赶忙道,“主人,二郎君说,驸马身体无恙,只是怒火攻心导致晕厥,请您和两位殿下不必担忧” 义阳公主长呼一口气,连连抚胸,口中将阿弥陀佛,无量天尊都念叨了一遍。 权策见她眼中泪痕未去,忧虑牵挂之情溢于言表,渐渐眯起了眼睛,“母亲,父亲虽无大碍,孩儿以为,您还是当去长安一趟” “啊?”义阳公主又是惊愕,咬着唇嗫嚅道,“合适么?” 权策心中针扎一样疼痛,认真道,“母亲是父亲的结发之妻,父亲身体不适,您前去照料,天经地义,有何不合适的?” “是了,就是如此”义阳公主紧紧握着权策的手,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儿可要同往?” “不了,母亲,孩儿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权策摇摇头,“芙蕖和迟迟陪着您去” 义阳公主连连点头称好。 权策一路将她们一行护送出城,派了权祥沿路护持。 立马在城门边,望着西方,眸光渐渐结冰。 第410章 血色罗裙(五) 天水公主府门外,权策搀扶着高安公主,送她上了车驾。 她是听闻了权毅不好的消息,过来探问的,听闻只是讹传,才放下心,见这里只剩下权策孤零零一个主子,便拉着他的手不放,“我儿,姐姐和芙蕖都去了长安,这边府中连个照应的人都没,你到姨母府中来可好?” “姨母慈爱,孩儿尽知”权策仰着脸笑得灿烂,“府中的吃食,孩儿也想念得紧,只是眼下表嫂身怀六甲,姨母本就操劳,孩儿帮不上忙便罢了,怎忍心给姨母添乱?孩儿大了,又有这许多下人仆役在,姨母不必挂心” 高安公主似喜似嗔,伸出手指点了他额头一记,“最是个没良心的,姨母掏心挖肺伺候你,却比不过吃食让你上心”顿了顿,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宠溺道,“你表嫂也念着你呢,不来便罢了,府中确是纷乱了些,扰了你清净,既是我儿喜欢府中吃食,这两日姨母便吩咐人做了,给你送来” “多谢姨母”权策欣欣然应下,一脸期盼。 “咯咯”高安公主揉了揉他的脸颊,笑得欢快,“我儿最是可人疼,乖乖等着” 放下轿帘,笑意在脸上徘徊良久不去,她对权策毫无抵抗力,权策的一句话一个表情,都能牵动她的情绪,转念想到过完今年,权策就将大婚,有个有名有份的妻子在跟前,再想伺候他,怕都没了机会,面上的笑意敛去,幽幽叹了口气。 权策举步去了书房,没有等多久,绿奴和权忠从暗门中走了出来。 “拜见主人”行了礼,绿奴自然地到了权策身旁,给他沏茶倒水,揉肩捶背,忙忙活活地,喜气洋洋,权忠面上有几分激动,作为最早跟了权策的忠仆,他与权策见面的机会却最少,离上次见面,一晃过去大半年。 “说说吧,梁氏那边,是怎生情形?”有私心谋划还罢,人之常情,但竟然用上了诅咒权毅的手段,权策对权毅妾室仅有的一丝敬意都消散无踪,决意要清理家门,直呼其名。 “主人,梁氏见的人一开始是登封等地的举子,通过他娘家人牵线搭桥,求上门来,见面纳贿的地点也在外头,不过一两人,无关痛痒”绿奴一拧腰身,回到权策正面,方才的烟视媚行一收,变得干净利落,“口子一开,梁氏的胆子越发大了,各地士子的请托都敢接下,堪称有求必应,大喇喇将人招到家中,还避开驸马,设宴招待男宾,弄得乌烟瘴气,长安颇有一些难听的传闻……” “……后来,驸马得知了此事,前去质问,被气得晕厥,醒来后传话给轮台侯府的权正,严密了门户,将她禁足在府中,才算清净下来……初步查探,她收受贿赂的举子有十二人,财货总额达十万余贯,奴奴安排人在府中摸排,却找不到这笔资财的踪迹……” 绿奴眉头紧皱,颇感棘手。 权策揉了揉额头,感觉有些蹊跷,一介深宅妇人,即便是为了儿子,贪图钱帛,但也不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接下这么多人的前途运数,定然是有人在其中蛊惑,“那登封的中间人是谁?” “主人英明”绿奴拍了一记小马屁,细细道来,“那人叫杭齐,出身登封本地的望族杭氏,也是梁氏的母族,此人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唤她一声表姐,因游手好闲惹下祸端,恶了家族中人,遭到驱逐,本来在嵩山依附驸马过活,后来因梁氏多次央磨驸马为他谋官,惹得驸马恼怒,将他赶了出去,他却未曾走远,还一路跟着来了长安,梁氏一直在暗地里接济他” 权策心中咯噔一下,眼前闪过自己那所谓同父异母的三弟,不管感情多么深厚,也没有已经出嫁的表姐,背着夫君白白养着表弟的道理,他按下心中的浪涛,转脸问权忠,“无字碑这边,有什么发现么?” “主人,那杭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混在街面儿,人厌鬼憎,沙吒术手底下的城狐社鼠刻意与他结下梁子,他放出狠话,要报复回来,为避免打草惊蛇,沙吒术没有刻意布置人手,结果第二日天明,那几个城狐社鼠就死于非命”权忠尸山血海里出来,见惯生死,神色没有丝毫异样,稳稳地分析,“看他们中招的痕迹,都是齐刷刷的刀痕,刀口一致,要么是一个人做的,要么下手的人拿的是一样的兵器,因为四下里并没有多少打斗痕迹,属下推断,后者的可能性大些” “……这些时日,因驸马将梁氏禁足,外头颇有些窥探躁动,有两个举子也曾登门,明里暗里对驸马施压,想来是有些紧张了……” 权策仰起脸,笃定此事不简单,长安有制式兵器的,要么是长安留守府的人,要么是左右领军卫的人,军队卷入贡举的可能性极小,大概率是长安留守府的人所为,“呵呵,倒是热闹啊” “主人,眼下该如何行事?要处置梁氏倒是容易,只怕会投鼠忌器”绿奴忧心忡忡。 “不,不必处置她”权策摆摆手,“权忠,你安排人去登封一趟,控制梁氏的全家,让他们派人出来接梁氏回娘家省亲” 权策眼中冷光一闪,指尖轻轻扣了扣桌案,“他们不是要她自由么,我便还她自由……记得,定要将三郎也带上” “是,主人,杭齐那边?”权忠躬身领命,又问。 “呵呵”权策轻声一笑,“安排个臭味相投的,与他厮混着,不要着急,尽可能取信于他” 权忠有几分不解,见权策没有再吩咐的意思,行了一礼,快步从暗门离去了。 “主人,奴奴呢?”绿奴眨着好看的眼睛,询问自己的差事,“可是要查探长安留守府,看谁人对轮台侯态度有异?” 权策对她露出个微笑,“绿奴长进了,此事要做,除此之外,撒出人手,除了登封的两个举子不用管,其余行贿的举子,严密监视起来” “主人,他们对梁氏下了那么重的赌注,又有主人威望在,当不会再求到旁人身上吧”绿奴不甚赞同。 权策提起笔,给权竺写信,口中道,“恰恰相反,梁氏区区一妾室,他们都能下这么重的赌注,定不会吝惜脚踩多条船,图个保险……” 第411章 血色罗裙(六) 神都,长夏门,权策在此送行。 要走的人很多,武崇敏和卢炯,还有姚崇,他们都有同一个目的地,江南道。 “大兄,你且等着,崇敏定能建功立业,传了政绩回来,让你刮目相看”武崇敏踌躇满志,拍着胸脯豪气干云。 看着眼前十五岁,还有几分中二气质的半大少年,权策心中竟微有几分悔意,让这么小的人儿主政一方,还是房州漩涡之地,也不知道是不是操之过急,按捺下心中芜杂,拍拍武崇敏的肩头,“大兄并不求你建功立业,地方政事繁杂,又直接干系百姓生计,万事稳字当头,若有不决之事,多请教长史” “姚长史,偏劳你了”权策对着姚崇一揖到地,很是诚挚。 “万不敢当”姚崇经过一番牢狱,算是识得一些神都险恶,不敢托大,避开不受礼,又屈膝跪地,还了个大礼,“姚崇能得自由,多亏冠军侯运筹协助,下官铭感五内,必尽心尽力,匡助淮阳郡公,不敢懈怠” 权策将他扶起,又交代了一番,要武崇敏不可任性之类,才转而与卢炯话别,说起来,淮南道与江南道山川之远相差仿佛,权策力争了苏州刺史的位置给他,升了半级不说,还去了富庶地方,虽说另有目的,卢炯还是感激在心,权策挥手打断,“卢兄年长于我,却孑然一身,苏州乃三吴佳丽城,若能觅得佳偶,想必卢侍郎会开怀” 卢炯脸皮臊得通红,强做一身正气状,“我去三吴,乃是公干,岂是寻妻妾的?” 逗得送行众人哈哈大笑。 权策让了开去,做父亲的卢照印和武攸暨,依次上前,只不过两人都不是做父亲的好料子,卢照印念念不忘啰嗦着让卢炯继承他的素描绘画技艺,武攸暨干脆就半天开不了口,还是旁边的小儿子武崇行,对兄长说了几句多写家书,遇到困难就开口,莫要一个人扛之类的场面话,兄弟两人自幼相伴长成,情谊甚笃,交代了几句,真情流露,哽咽难言。 离愁别绪,终是泛滥成灾。 权策见不得这种场面,背转身到玉逍遥旁,踩蹬上马,便要勒马离去。 “权郎君”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姚佾难得女装打扮,齐齐整整,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敛衽福礼,“多谢你” 权策在马上躬了躬身还礼,“你父立身持正,无大过错,自己救了自己,不必谢我” 说完,遥遥冲着武崇敏三人拱了拱手,拍马而去。 春风微寒,吹乱了姚佾一头青丝,她皱起了眉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不爽利,良久,肩膀一塌,鼓了鼓嘴巴,活像个受气包一样,“哼,神奇什么,每次都这样,一点都没有君子风度……反正,我到了江南,会,会给你写信的” 权策没有回天水公主府,而是去了上林坊的义阳公主府。 这里,有客人在等他,确切的说,应当是债主。 新任麟台少监万国俊。 “给万少监道喜了,江南道一行威加海内,日后定然前程似锦”两厢厮见,权策含笑说着好听的话。 万国俊扯了扯嘴角,权当笑过,没有什么欢喜之意,他已经摸清了自己封赏的来龙去脉,与权策没有什么干系,但新官上任,看到比自己年轻了近十岁的上司,麟台监萧敬,他的气血立时不顺畅,若不是牵着权策的裙带,此人凭什么爬到他头上? 压了压心火,皮笑肉不笑,“多谢冠军侯,都是为朝廷、为陛下效力,前程不前程的,不值得计较……哼哼,下官的来意,想必权郎君也清楚” 权策险些笑出声来,说着不值得计较,但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洒然一笑,“万少监却是急性子,春闱可还有一个多月呢,呵呵,请你放心,也请转告李相爷,今科主考韦处厚,是个油盐不进的,本侯要花些心思,付出些代价,但应下的承诺,定是能兑现的,万少监心仪哪位举子,可将姓甚名谁透露过来” 权策一口气说完,捧起茶杯,啜饮起来,当初策动白檀木案,为了让武承嗣的人出面当打手,卢照印和岑羲出面,许诺李峤之子李膺金榜题名,万国俊也得了一个推荐名额,李膺作为宰相之子,实际才学却是惨不忍睹,恩荫了国子监生,但包括李峤自己在内,无人有脸面保举他任官,只能打打春闱的歪主意,谋个前程。 “冠军侯,明人不说暗话,长安之事,我有所风闻,不愧大手笔”万国俊脸色更阴沉,他的自尊是顶顶要紧的,权策的风轻云淡,在他眼中,差不多是鄙夷和嘲笑,闹得他心火大冒,“回京这几日,立了些许功劳,故园有人上京,求到我头上,不知冠军侯,可否松松手,成全与我?” 权策停下饮茶,面上做为难之状,眼睛却深深地审视着他,“万少监所言,本侯不懂,坊间捕风捉影,不足为训,君子一诺千金,恕权策爱莫能助” “一诺千金?在下官眼中,冠军侯一诺能值万贯”万国俊意有所指,嘴角噙着冷笑,继续掀牌,“下官听闻,光禄寺已经在筹备十二场宴席,以你和上官昭容的名义,宴请今科举子,谁能上榜,冠军侯不说一言九鼎,也能敲定个七八成” 权策听出他隐隐的威胁之意,他看向万国俊的眼神,带上了些怜悯。 很明显,长安的事,万国俊并不只是风闻,甚至掌握了一些细节,光禄寺那边的消息,虽不算太隐秘,但他和上官婉儿宴请的消息,也不是谁都能知道的,两方面的消息都汇到了万国俊这里,显然,他又一次被人当了刀子,只不过,这一次,是冲着权策来的。 刀架在脖子上,逼迫他认下梁氏那头的烂账。 一瞬间,他豁然开朗。 并不是那些举子贿赂了梁氏,再去请托旁的权贵,找个第二道保险,他自己才是第二道保险,举子们背后的人行贿梁氏,是要拉他下水,迫使他为这一出科场舞弊大戏保驾护航。 如此大费周章,涉及到的举子,定然不只是梁氏接触到的十二人,数目肯定触目惊心。 “哼哼……”权策岂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嗤笑几声,面色转寒,“万少监抬举了,本侯愧不敢当,春闱是朝廷抡才大典,除了陛下,谁也不能只手遮天” “山水有相逢,冠军侯保重”万国俊撕破脸皮,拂袖而去。 权策凝视他的背影,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两个词。 长安,光禄寺。 狠狠一攥,攥成一团,付之一炬,烧成飞灰。 第412章 血色罗裙(七) 酉时初刻,长安留守府,下值。 “轮台侯,请留步”来人一袭显眼的紫袍,却不是长安留守魏元忠,而是就任留守府主簿不久的蔚国公李仝,他年近不惑,曾祖是唐初分封的东平王李韶,他的叔父因受到越王李贞牵连被夺爵,爵位转到他父亲一支降级袭封。 依着职位官衔,他比权竺还要低半级,从四品,只能和权竺一样穿绯袍,但他却不肯居于人下,依仗着国公身份,穿着紫袍在留守府招摇过市,明面上倒也无人能把他怎么样,私底下的议论很是不少。 “蔚国公,有何吩咐?”权竺停下脚步,知道他喜欢以爵位相称,自高身份,便顺着他,不以官职称呼。 “轮台侯,论起来,我与你同辈,义阳公主殿下为尊长,听闻殿下到了长安,我便想着去拜望一下,不知可否方便?”李仝笑出一脸褶子,伸手牵起了权竺的手,很是亲近的模样。 权竺心中一阵阵不适,这人老成这副样子了,还要认长辈,母亲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哪会有这么老的晚辈,做为难状,婉言回绝,“谢过国公好意,只是家母一路奔波,旅途劳顿,身子不爽利,家父又卧病在床,府中上下纷乱,国公身份高贵,不宜慢待,不如改日,待诸事安顿,再劳动国公玉趾?” “却是我唐突了,那便改日”李仝沉下了脸,有几分不悦,但仪态仍在,“轮台侯,我有一言相赠,眼下你兄妹三人,俱得荣宠,居显位,却不过是空中楼阁,唯有义阳公主殿下的皇族身份,才是富贵之根,说到底,你,我,才有血亲之情,旁人,呵呵……” 权竺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做出受到触动的感激模样,“国公金玉良言,权竺受教了,我还年幼,行事难保不周全,还望国公多多提点” 李仝捋须而笑,对权竺的低姿态很是满意,拍拍他的手,“都是一家人嘛,呵呵,万事好商量,冠军侯一路走来,颇为不易,有些事,不必便宜了外人” “权竺记下了”权竺深施一礼,目送他远去,眼底渐渐深沉,招了招手,一个留守府官差打扮的汉子跑到近前来,“让绿奴盯着他” 那汉子接了命令,快步跑远。 权竺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绪,背着手,仰头看了看天,颇感痛苦,他曾以为,平安度过白檀木案,就可以一劳永逸,哪知却不是这么简单,如同碧海生波,一层一层连绵不绝,稍有不慎,便被卷到激流之中,一刻不能松弦。 “二郎这是在昼观星象?呵呵”一声戏谑传来,魏元忠穿着缁衣便服,脚下踩着轻快的布鞋,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街边老翁。 “见过魏留守”权竺赶忙行礼。 “不必多礼”魏元忠摆摆手,见他满面抑郁之色,出言开解,“人生在世,便是修行一场,渡劫了难,不如意事常八九,满街贩夫走卒,他们可是真的喜欢操持贱业?只是一日不操持,便无米下锅,不得不然,你无饥馑之忧,却有前途之患,道理都是一样的” 魏元忠说完,自顾自背着手远去,脚步轻快如常。 有人在他的留守府搞风搞雨,岂能真的瞒过他的眼睛,他却因立场原因,只能装聋作哑,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些人固然没有好下场,他也脱不得干系,除了束手认命,他什么也做不了。 形格势禁,享受了同党的护持,便也要准备好遭受同党的连累,政治,便是这样一种残酷的东西。 权竺目送他的背影,这种渡尽劫波的通透和豁达,令他艳羡,转过念,又有些羞惭,为自己方才的畏怯和自怨自艾,默默咬了咬牙根,目光坚定,想着兄长的来信,大踏步出了留守府,跨上马背,在数十从人的护卫下,奔向轮台侯府。 义阳公主抵达之后,径直去了权毅所住的民宅,因后院正房向来是梁氏居住,现在用来圈禁她,义阳公主便只能暂居侧院,她倒是没有说什么,每日里与芙蕖一道,照料权毅饮食起居,还是权毅在陪着幼女权箩玩耍的时候,偶然听她提起,沉默了半日,主动提出,要搬往轮台侯府。 因而,眼下的格局,是义阳公主和权毅等人都在轮台侯府,梁氏一人被圈禁在民宅。 “孩儿拜见父亲,母亲”权竺趋步到正堂,规规矩矩行礼。 “唔”权毅点了点头,他的气色渐好,只是力乏不兴,没有什么精神。 义阳公主招手让权竺到跟前,温柔地揽着他,“二郎,听权正说,你今日午膳耽搁了时辰,这可不好,你大兄说过,你还在长身体,用膳须得按时才好……” 权竺垂着头认错,权箩蹦蹦跳跳地嘲笑兄长,弄得他愈发狼狈,芙蕖在旁边也不劝说,只是用锦帕掩口娇笑。 权毅侧脸看着眼前温馨一幕,如坠梦中,眼睛落在义阳公主脸上,记忆中妻子汲汲于财货,性情坚硬冷清,哪里会如此温柔体贴?哪里会耐着性子,受了委屈也不言语? 义阳公主似是有所察觉,转头过来,神情容和,眸光清亮,以往要么皱着,要么横着的眉宇,恬淡入鬓,柔媚万般。 “唔,咳咳,二郎,随为父到书房来,说说今日政务……”权毅尴尬地轻咳两声,顾左右而言他。 父子两人举步欲走,权正却快步进门来,行了一圈儿礼,才提及正事,“门外有一行人,自称来自登封县,来接梁姨娘回娘家省亲” 权毅皱起了眉头,不语。 权竺看了看他,上前迈了一步,“你去隔壁通知梁姨娘,请她自决” “二郎”义阳公主有些急,“她娘家人自接她去省亲便是,三郎可是权家人,可不能由他们带走” “母亲,三郎也是梁姨娘的孩儿,不必多心”权竺温言安抚,“再说了,即便三郎被带去登封小住,只要他是权家人,普天之下,也绝没有人能拦着他回来” 权毅再次怔住,颇觉不真实,坐回坐榻上,揉了揉额头,冷清的妻子惦记他与外人的骨血,像来仁厚绵软的次子,语带刀剑,气魄浩然,仿佛一夜之间,妻子换了个人,儿子,也长大了。 “咚咚”几声巨响,伴着凄厉的哭嚎声,在隔壁响起。 权毅猛地站起,权竺搀扶着他,一道去了民宅,竟然看见梁姨娘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撒泼,三郎也躺在地上,呜哇大哭,旁边还站着一行官差,权正在旁边手足无措。 “拜见长史”权竺一露面,那些官差躬身见礼。 “唔,不必多礼,告诉本官,谁去报的案?”权竺官袍未脱,一拂袍袖,颇有些官威,他一眼看穿,也不问事,开口就问人。 “是他”官差早察觉不对,几人一拥而上,将一个年过半百管家模样的老奴揪了出来。 权竺点了点头,“家门不靖,诸位见笑了” “不敢不敢”官差们哪里敢听这个话,“此间无事,属下告退”你推我搡,跑了个干净。 “权正,将他拖出去,杖毙”权竺一指那老奴,立时下令。 “老奴冤枉,二娘子,救命……”老奴嚎叫几声,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没了声息。 “哼,好个威风凛凛的轮台侯,有本事,你把我,把你弟弟一起杖毙”梁氏一跃而起,满脸狰狞。 权竺不理她,伸手画了一个圈,将梁氏的几个亲近人都画在内,“我令人传讯,登封接姨娘回去省亲,如此好事,姨娘却如此激动抵触,定是身边有人作祟,刻意曲解,将这几人拖出去,一并杖毙” 护卫们如狼似虎,惨叫声此起彼伏,梁氏抱紧了三郎,浑身发抖,不敢再嚷嚷。 “你们还在等什么?”权竺冷哼一声。 所谓登封来的人,如同还魂了一般,将梁氏和三郎塞上了马车。 权竺负手,目送马车走远,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权毅在旁看了个全场,始终一言不发。 在他后头,义阳公主痴痴望着权竺的背影,面上悲喜交集,悲的是,次子年纪轻轻,终究也要背负起重担,喜的是,与他大兄一样,他也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心中,顿时满满当当。 第413章 血色罗裙(八) 神都,国子监。 权策和上官婉儿代皇帝陛下设宴,招待首批一百二十九名举子,此次贡试的十分之一。 光禄寺清晨时分就在此地张罗,一直忙到黄昏,才功成身退,除了两位主官光禄卿郑重和少卿李湛,没有人有资格参与。 夜幕才落,举子们成群结队,络绎于道,齐齐来到文华宝地,惹得四周民众纷纷引颈围观,指指点点,举子们多有人来疯,高声吟诗作对的有之,手舞足蹈的也不乏其人,倒是博得不少人喝彩。 主宾不到,国子监祭酒明山宾不敢造次,率众在国子监正门口恭候良久,权策和上官婉儿的车驾才姗姗来迟。 “下官国子监祭酒明山宾,拜见上官昭容、拜见冠军侯”明山宾躬身行礼,他是个学者型的官僚,在朝中无根无底,以他崖岸自高的性情,平素也鲜少对谁折腰,奈何他痴迷诗文,这一拜,拜的不是朝中两大势力魁首,而是两个诗词高人,拜得心甘情愿。 “拜见上官昭容、拜见冠军侯”众多白衣斓衫大头巾的举子,跟着长身作揖,高声呼号,一时间颇为壮观。 权策和上官婉儿分别下车,互相礼让一番,还是上官婉儿官品高一些,又是近臣,先行一步,双手虚扶,开口代言,“祭酒请起,诸位请起” 上官婉儿身姿款摆,众人分列两行,她居中走过,权策落后半步,两人一路同行,一个千娇百媚,一个芝兰玉树,各有气象,在四周的烛光映衬下,宛如一对璧人。 有个上了年纪的举子,口中感慨万端,“行步如诗,含笑如画,不怪权郎君和上官昭容,能成诗词圣手,若二人合璧,怕这天下才气,尽归他家” “嗤”旁边有人门道广一些,对此嗤之以鼻,神神秘秘地卖弄道,“莫看他们眼下似是和谐,其实啊,因朝堂争斗,势成水火,诸位可小心着些,莫犯了忌讳” “哦……”有人恍然大悟。 “哎……”也有人颇感遗憾,尤其是那老举子,看着两人的背影,连连摇头,青春芳华,才华横溢,何必定要掺和朝局污秽,转念想到自己削尖了脑袋贡举,也是要谋个一官半职,不由老脸通红。 “下官等拜见冠军侯、上官昭容”国子监正堂大厅外,光禄寺两位堂官郑重和李湛肃手拜见,他是公认的权策铁杆,却不必理会那许多忌讳,张口就将权策摆在了前头。 气氛微微一凝,上官婉儿嘿然顿步,权策当仁不让,先一步进了大厅,将两人事无巨细,由内而外的别苗头倾向,暴露无遗。 明山宾先是扫了一眼后头的举子,将他们的骚动压下,继而垂下头,摇头不忍看。 按照礼仪,权策领衔众人,一道参拜了道隆公、至圣先师孔子,然后去鹿鸣厅,瞻仰历次贡举的金榜誊录,行到最后,是黄绫装裱的空白宣纸,权策伸手指点了下,含笑道,“诸君,权策静待尔等能列名其上” 众人又是乱哄哄地行礼拜谢。 到了宴席之上,祝酒几巡,便无人贪图饮食,都是紧张地寻机会展露才华,一找到由头,便是一同吟哦,即便有所准备,权策还是听得腹中反酸。 “权郎君,君子佩兰,国子监文华圣地,今夜宾客又是鸿儒齐集,你却佩剑,是何道理?”上官婉儿出言挑刺,眉眼流动,却是如梦似幻,丝丝缕缕的绮思和柔情,尽皆缠绕在他一身。 权策解下腰间佩戴的湛卢剑,放在桌案上,四两拨千斤,“此剑名湛卢,陛下所赐,曾有恩旨,准我上殿面君佩戴,诸位,为人臣子,当夙夜在公,无论是在大殿还是国子监,剑随我在,铭记君恩,始终如一” “冠军侯忠义,天日可表,学生偶得一首绝句……” “上官昭容思君子之义,如兰之猗猗,老朽有一联对句,敢请雅正……” …… 众人可算抓得一个把柄,顿时各自舒展胸中才气,你方唱罢我登场,相互艳压争锋,极是热闹,权策和上官婉儿偶尔品评一番,便任由他们闹腾,视线偶有相交,都是难抑唇边笑意。 上官婉儿眼中飘过一丝狡黠,清咳一声,万籁俱寂,“曾听闻,冠军侯曾在胜州抚琴高歌,一曲惊退后突厥大军,今夜高朋满座,冠军侯何不再展歌喉?” 权策隐蔽地瞪了她一眼,“呵呵,在座都是清流华选,庄重为上,不敢以艳俗玷辱清听” “呵呵,冠军侯过谦了,那首俗曲长缨在手,老夫费了些力气,辗转取得,虽无平仄对韵,却别有一番意境滋味,用以酬唱塞外蛮夷,恰如其分”明山宾接了话,大加赞扬,他听了一晚上的酸诗酸词,能入耳的委实不多,颇受折磨,殷勤地为权策斟了一杯酒,“既是冠军侯不耐烦再唱,不妨再赐下只言片句,与众举子相和而歌,不失为佳话” “如此,权策献丑了”权策早知推辞无用,也不故作姿态,“沉沉心事北南东……呃” 明山宾却是猝不及防,见他脱口便吟,如同恶霸一般将下首的举子一巴掌掀开,抢来纸笔,用舌头舔了舔笔尖,伏在地上,奋笔挥毫。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权策心生敬意,站起身来,放缓了吟诵的节奏,看着一个个草书字体在明山宾笔下流出,冲他拱了拱手。 “尽在回肠荡气中……美人如玉剑如虹……”众多举子聚成个偌大的圈子,不停品咂,都是对权策奉若神明,不少人话里话外表达了亲附之意。 明山宾看了良久,长长叹息,“冠军侯诗词,全无第二人,非有大抱负,立大功业,遭大苦难之人,谁能写出?此诗有禅心,有锐意,口中读来齿颊生香,心中却留深沉忧郁,动人心性,可谓极矣” 权策被夸的满面羞红,拱拱手,要说两句场面话,却听一声轻咳,众人才想起,将一尊大人物忘到了脑后,上官婉儿还孤坐一旁,赶忙各自收敛,上官婉儿脸颊涨红,高耸的胸膛起伏不定,“今夜有冠军侯佳作压轴,此行不虚,宴席便到此为止吧,冠军侯,请” 众人都以为上官婉儿动了怒,权策却知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深深看她一眼,伸手礼让,“上官昭容,请” 两人制止了众人相送,一前一后离去。 明山宾兀自沉浸在诗中,难以自拔,举子们唉声叹气,各自散去。 李湛站起身,也要告辞而去,却被郑重制止,“李少卿,寺中积压了一些公务,今夜劳烦你了,改日我请你悦来客栈用膳,左右,好生陪侍李少卿,休得怠慢” 说完,径自拂袖离去。 “是”光禄寺中,郑重提拔起来的亲信属官,就那么直愣愣的杵在李湛面前。 李湛面皮抖动,眼睛盯着郑重的背影,凶光四射,小人得志,积压公务?我三番两次提醒,你只会说不急不急,到现在,却急了不成,非要我连夜处置?端的混账王八羔子,不当人子。 国子监门外,权策和上官婉儿的车驾分道扬镳,一个向北,去思恭坊,一个向西,去神都苑。 无人察觉,权策的马车上,有一角粉色的衣裙,随风摇曳。 第414章 血色罗裙(九) 清晨时分,天水公主府,权策的院子里,春光明媚。 上官婉儿只着一袭轻纱,冰肌玉肤荧光致致,侧着身子,支着下巴,花开妍丽的脸颊上光华流溢,静静地看着酣睡中的权策,嘴角笑意柔柔,身子向他靠了靠,锦被之下,修长的玉腿一跨,搭在他身上,柳眉微蹙,念及昨夜疾风骤雨,脸上一阵阵发烧。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才海内空……”上官婉儿将脸颊贴紧权策的胸膛,轻轻哼唱着他昨夜的诗作,纤纤玉手在他脸上无意识地抚过,说不出的甜蜜滋味。 “啊……”后臀处一阵酥麻微痛传来,上官婉儿一声轻叫,哪里不晓得是自己郎君醒来了,又在作怪,张开嘴便在他肩头啮咬了一口,聊作报复。 “郎君,长安那边的传闻愈演愈烈,宫中也有些不好听的,都说你贪得无厌,既要借着贡举敛财,又要大肆网罗党羽……”上官婉儿轻声细语。 “我已有所布置,长安那边,我心中有数,只是神都与他们呼应的黑手,尚且没有揪出,不宜动作过大,以免他们狗急跳墙”权策神情淡然回应。 两人同榻而卧,肌肤相亲,说着的,却不是动人情话,偏两人都很是习惯,仿佛在饮水用膳一般,一缕情丝,在尸山血海,明枪暗箭之间,历久弥坚。 “唔”上官婉儿螓首微点,如同权策信任她的机敏,她对权策的运筹,也是没有二话,轻声呢喃,“婉儿袖里乾坤使得太久了,有几分手痒,也想为郎君做点事情呢” “你在宫中,行止不得自专,眼下你我分属敌对,与我有关的事情,还是少掺和为妙”权策的话,虽然是好意,但是绝不中听。 “哼”上官婉儿终是个女儿家,闻言登时大为不满,扑到他身上,一口叼住他英挺的鼻梁,含含糊糊威胁,“让不让我掺和,让不让……” 她只顾着咬人,却没注意到衣衫单薄,俯身下来,胸前春光乍泄,权策斜着眼睛,静静欣赏,不答她的话。 上官婉儿见他半天没有回应,瞪着眼睛就要大发娇嗔,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自己的不妥当,赶忙扑下身子,将诱人的粉腻潜藏了起来,挥着拳头连连捶打,皱着小眉头不服气,“坏郎君,你不让婉儿出手,婉儿就不能出手了么?哼……” 权策将她揽在怀中,想了想,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将目前收集到的情形,都理了一遍,说给上官婉儿听了,“眼下浮出水面打头阵的,是万国俊,想来有许多人正盯着他,也在等着我的反应,你若是出手针对他,难免启人疑窦,他对这届贡举很是上心,你可设法对与他过从甚密的举子下手,或者是迫害,或者直接除去,压迫他一下便好” 上官婉儿静静听着,像只小猫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撅着嘴巴,仍是不满,“就一些小鱼烂虾?郎君瞧不起婉儿” “呵呵”权策笑了,伸手为她理了理发丝,“还有一人,屡屡自作聪明,分量寥寥,只是颗人人可用的棋子,偏要上蹿下跳,自以为是幕后黑手,着实面目可憎,婉儿可试一试,送他往生” “谁?”上官婉儿直起身子,目光灼灼。 权策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光禄寺少卿李湛” 上官婉儿记在了心上,咬了咬下唇,咯咯一笑,往前一扑,将权策压在了身下,久别重逢,熟透的身子,再是长袖善舞,机谋百变,也是有血有肉的。 这边春光烂漫,另一边的光禄寺,却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郑重,你莫要欺人太甚?”李湛熬了一夜,眼圈乌青,脸色惨白,站在那里摇摇晃晃,手指着郑重,不停发抖。 郑重脸色阴了下来,“李湛,本官希望你能弄清楚,此地,是谁说了算,以下犯上,本官不与你较真便罢,若我心血来潮,怕你的大好前程,便到此为止了” 李湛暴怒不已,抡起砚台,重重摔在地上,地毯上漆黑一片,见郑重冷笑着开始挽袖子,才意识到,眼前之人行伍出身,更曾在边塞领军,自己绝不是对手,咽下一口痛苦的唾沫,无力地点头,“好,好,你是寺卿,你说了算,既是你以为应当一股脑运筹全年的宫廷宴席,你且预测预测,陛下何时会设宴?” 郑重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遗憾的放下袍袖,吐出两个字,“循例” 李湛语塞,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喷出一口老血。 “桓郎中,还不速速取些吃食来,李少卿废寝忘食,操持公务,都饿得吐血了,还不快些去备膳,饿出个好歹,你可能负责?”郑重冷声呵斥,竟是丝毫没有心软的迹象。 本堂郎中桓彦范眼中的同情之色立刻敛起,站得挺直,躬身领命,“是,下官遵命” 桓彦范脚下匆匆,心惊不已,当日郑重和李湛同为少卿,李湛因就职较早,年齿又长,处处压着郑重一头,郑重不争不抢,还以为是温良恭俭让的,没想到,一朝权在手,就翻了脸,通宵达旦连轴转,怕不是打定主意,要活活将李少卿操练死。 官场如熔炉,太也磨人,郑重一跃到李湛头上,真真是比要了李湛的命还要残忍。 “本官另有要务,你们几个,好生辅助李少卿,事关机密,不可假手下僚”郑重下达了指令,一身轻松地转身离去,转角处,看了门廊一眼,那里站着几个官差,都是平素李湛得用的,嘴角飘过一丝冷笑。 “李少卿,属下等去库房调阅档案”郑重留下的四个助手,去了三人。 李湛冷哼一声,双手强撑着沉重的头颅,不予理睬。 “少卿病重……要出人命了……” “快些带回府……操持后事……” 门廊外几个官差一股脑冲进签押房,口中胡乱嚷嚷着,那仅剩的助手张着双手要拦着,被猛力撞到书柜上,登时晕倒。 李湛原本还有些恍惚,见状喜不自胜,顾不得多想,勉力倒腾着双腿,当先而奔,一心只想着逃离光禄寺。 门外有一辆绿昵马车等着,李湛上了车,大喘着粗气,心神安顿下来,双目溢满了仇恨,脸孔扭曲了起来,如同困兽一般,沉闷的嘶吼了一声。 “少卿莫急,咱们就快到府中了”外头他的心腹刻意提醒了句。 “不,不回府,转向,去,去魏王府”李湛虚弱的声音传了出来,双手握着轿帘,青筋暴跳。 车辕上,正在挥鞭赶马的亲信,动作顿了一顿。 第415章 血色罗裙(十) 长安外官道上,一驾马车,在十余人的护卫下,一路向西,奔向登封。 马车里,梁氏用双手握着轿帘,手背上青筋暴跳。 他抱紧了怀中的三郎,对着赶车的仆役,声泪俱下,“杭三,你是我母亲的陪嫁,我做姑娘的时候,一向将你当做长辈看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能告诉我一声,哪怕是死,也让我母子做个明白鬼” 赶车的杭三苦笑了一声,瓮声瓮气地道,“二娘子,小的只是个车把式,来接您回家省亲,是老主人安排的,旁的,啥也不知道” “你撒谎,要真是父亲安排的,那管家到了长安,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报官?”梁氏并不傻,反倒精明得紧,“快说,是不是府中出了什么差错?” 杭三听了这话,很是无语,你都猜到了,还问个什么劲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雪亮的短匕,再看看悄无声息来到旁边的蓝衣劲装男子,咽了口唾沫。 梁氏没有听到杭三的回应,看看怀中酣睡的儿子,心中大急,压低声音道,“杭三,等会儿你找个机会,逃了开去,回长安,去找杭齐,让他想办法救我母子” 杭三肌肉紧绷,张嘴想要说什么,腰间短匕往前送了送,刺入一寸有余,鲜血顺着血槽缓缓流淌出来,杭三身子一痛一麻,立马安分下来,愁苦地拒绝道,“二娘子,不要为难小的,小的没本事,根本就逃不出去,就算是逃出去了,又怎么能取信小郎君?” 梁氏按捺住兴奋之情,轻手轻脚将儿子脖子上的长命玉牌摘了下来,递了出去,轻声交代,“待会儿我跳下马车,你趁乱逃走,去长安,也不用四处走动,只须守着轮台侯府附近,定能找到杭齐,将此物与他看,他自会信任你” 杭三哆嗦着手将玉牌接过,又将那玉牌交到蓝衣人手中,脸色惨白一片。 梁氏没有如愿完成跳车动作,才伸出头,就被一记手刀打晕。 蓝衣人对待杭三,就没有那么仁慈了,他看了看玉牌,上头写着几个字,他不认识,但他不知道杭三认不认识,为避免节外生枝,只能抱歉了,蓝衣人手腕微抬,匕首在杭三的脖颈前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线,凌空一脚,将他踢到道旁的芦苇荡里。 蓝衣人将玉牌贴身收好,看了看天色,已是一片昏黄,离最近的城镇都还有三十多里地,经了方才的事,他敏锐感觉这一趟许是不会太平,宿在山郊野外,风险太大,用力挥手下令,“加速” 骏马嘶鸣,速度陡然提升,官道上扬起大片大片的烟尘。 奔行了大半个时辰,天色擦黑,“唏律律”一声声凄厉的叫唤,马匹全都炸了窝,又蹦又颠,原地绕了几圈,挨个轰然倒地。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跃下马来,低头一查看,却见地面上洒满了锋利的铁蒺藜,密密麻麻的尖刺上蓝汪汪的,竟然还淬了毒。 “不好,躲到马车后头,防备暗箭”为首的蓝衣人立刻下令,众人齐刷刷躲了起来。 羽箭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到来,传来的反倒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四面八方的蒙面黑衣人,大约有数百人,手持刀剑,缓缓围了上来。 蓝衣人抽出腰刀,看了看马车里的母子两人,心知这些人是怕伤了他们,才放弃乱箭射死的轻省路数,但他却也无意拿他们两人的性命要挟,敌人数十倍于己方,又是有备而来,这回势必难以逃出生天,嘿嘿怪笑两声,双手在半空中胡乱的挥舞了几下,口中狂呼,“来呀,来呀,老子跟你们拼了” 待黑衣人发足狂奔,旁的手下人与他们短兵相接的时候,蓝衣人却将腰刀一横,猛地割断了自己的脖子,鲜血喷洒,看了呼啦啦随风摇摆的芦苇丛一眼,露出个怪异的笑容,当场身亡。 砰的一声,蓝衣人倒在地上,他的手下也很快被杀光,黑衣人将被打昏的梁氏和她呜哇乱哭的孩子抱走,唿哨一声,像潮水一样退去。 几乎是他们离去的一瞬间,芦苇丛中冲出三个蓝色的人影。 这是无字碑的行事惯例,前方有人执行任务,后方总有人跟着,一来防范意外,二来也好查探敌踪,但眼下的意外发生的时候,蓝衣人挥舞着手臂,用暗语命令暗中的同伴不许现身,毕竟敌人浩大,即便是暗中的人出来,也无力回天,何必枉自送死。 三人在蓝衣人身上摸了摸,取出他用暗语提示的玉牌,将死去的同伴放在一起,放了一把火,跪地叩了个头,送他们往生极乐。 他们动作麻利,做完这些事,不过数十息的功夫,怀着满腔的仇恨和悲戚发足狂奔,追蹑在那群黑衣人的身后。 神都,太初宫,朝会。 宰相李峤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那榆木脑袋的儿子李膺,还没有通过贡举入朝,就早早享受到了朝臣的待遇,挨了监察御史的弹劾。 李峤眼睛盯着大殿中朗朗发声的监察御史郑镜思,听他罗列的罪状越来越长,罪证越来越多,脸上阵红阵白,偷眼看了一眼权策,见他面沉如水,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 “……李膺好大喜奢,啸聚纨绔,挥金如土,永丰里每夜抛费不下万贯,其钱帛来历不明不白……李膺离经叛道,因座师管教太严,竟能指使暴徒拦路殴打,可称丧心病狂……李膺藐视人伦,曾趁姨母为他沐浴之时,行**恶事……” 武后静静听完,蹙了蹙眉头,“李相,郑卿所奏,你可有辩驳?” 李峤跪倒在地,只是叩头,一语不发,此时情况不明,权策突下杀手,定有准备,空口反驳,万一引来证据,罪责不会减轻,只会更增羞耻,他选择了沉默。 “革退李膺功名,禁足府中,李相,齐家之事,想必不须朕教你”武后终究给李峤留了颜面。 “臣,叩谢陛下恩典”李峤哽咽谢恩。 散朝之后,群臣三三两两,各自离去,各种议论之声都有,棒打李膺,涉及当朝宰相,定然不是郑镜思一介监察御史敢轻率发动的,这是不是意味着又有一场恶斗要拉开帷幕? 群臣不由栗栗危惧。 李峤赶忙去了魏王府,在大门口意外地碰到了定王武攸暨,这位逍遥王爷晃晃悠悠上马而去,平素笑呵呵的脸上,难得有几分凝重。 李峤是魏王府的常客,门房没有阻拦,引着他去了书房。 “哗啦啦”瓷器摔碎的声音不停传来。 “欺人太甚”武承嗣闷闷的嘶吼。 “殿下,臣李峤求见”李峤清了清嗓子,报名请见。 武承嗣明显整理了下情绪,平静道,“进来吧” “殿下,犬子之事……”李峤脸面无光,将朝会上的突然遇袭禀报给武承嗣,“当如何应对,臣不敢自专,敢请殿下示下” 武承嗣眉头狠狠拧了拧,咬着牙道,“权策小儿,得寸进尺,欺人太甚,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第416章 血色罗裙(十一) 仲春二月中,本该万物复苏,气候渐暖,神都的风却愈发冷了。 赶考的举子们,感觉尤为强烈。 继李膺之后,又有三名举子因行为不检,遭到清理,他们的罪名五花八门,有的是酒醉之后,当街猥亵良家,有的是参加举子聚会,盗窃同年的贵重财物,还有一人作死之心尤甚,竟然在权策和上官婉儿招待举子的宴席上,当众冲撞上官婉儿。 无一例外,这些举子都坚决否认罪行,声称自己是被冤枉、陷害或者栽赃的,只是他们都只是蝼蚁一般的小人物,声音太小,无人理会,春官衙门开革功名的文书发下,洛阳府的官差即时上门,将他们投入监牢。 他们的靠山万国俊,已然风声鹤唳,不敢多言多动,连续几日,每日都要往魏王府上走动几遭,显得很是急迫。 他的走动是有成效的,不久,便有数名言官联名上奏,弹劾长安留守府长史权竺,罪名是无故殴杀家中仆役,刻薄驱逐庶母,年纪轻轻,残酷暴虐,不孝不仁,连他以前为长安尉时,所推行的宽仁刑罚政策,也成了欺世盗名,包藏祸心。 这份弹劾一出,当即激起千层浪,遭到了宰相欧阳通和秋官尚书宋璟等人的严厉驳斥,监察御史郑镜思在朝会上洋洋洒洒数千言为权竺抗辩,对那几名言官同僚冷嘲热讽,唇枪舌剑逼得他们哑口无言,只管叩头,滚地撒泼,声称权竺有罪,不再与郑镜思理论。 宰相班中,豆卢钦望和武三思都岿然不动,最终是宰相狄仁杰出来收拾局面,两厢折中,主张不可因一家之言而入罪地方大员,但空穴来风,也不可不查。 武后遂令权竺停职待勘,派遣大理寺卿敬晖亲往长安,查探权竺官档风评,以明辨是非。 武承嗣一党的反击,针对性极强,报复的痕迹浓重,权策敲掉了李峤之子的前途,他们便向着权策的亲弟下手,李膺的分量远远比不上权竺,他们也并未完全得逞,但武承嗣的这个针锋相对的动向,却令权策陷入了疑云之中。 “魏王反应冷淡,还有些愤怒?”权策在天水公主府的书房里,招待为他做了回说客的定王武攸暨。 “许是世叔无能,词不达意,只是表明了意图,请他收敛举止,莫要妄动,并隐隐要挟,暗示他配合你掌控春闱”武攸暨面有惭色,许久未曾涉及朝争,再出山的第一击,却是碰了一鼻子灰,“魏王一开始脸色冷淡,后来怒意难掩,一再声称,白檀木一案,是各取所需,他并不曾亏欠于你,还请你适可而止” 权策眉头紧皱,无意识地道,“他以为我只是挟恩图报?” 郑重极限施压,李湛逃脱之后,第一时间赶赴魏王府,上官婉儿铲除万国俊盘算培植的举子,万国俊也是连日赴魏王府求助,背后不干不净,用龌龊纳贿手段舞弊春闱,还意图拉他下水的,不是他武承嗣,还会是谁呢? 权策颇感棘手,同是朝局争斗的老玩家,他从未预料到,竟会有人露了行藏,还抵赖不认账,忒也不体面。 他站起身,在窗边来回踱步,嘴角溢出苦笑,零敲碎打,隔空打牛还罢,真与武承嗣撕破脸捉对厮杀,却只会便宜了旁人。 “大郎,许是世叔言行不谨,坏了你的大计”武攸暨面露羞惭之色,很是自责,“若还有可为之事,你尽管吩咐,也好让世叔能将功补过” 权策见状,连忙摆手,“与世叔无碍,是我没有安排妥当,正有件事要劳烦世叔,近几日怕是朝争激烈,我脱不开身,作为楚国公的文师傅,也难以为继,世叔是武师傅,若是能带了楚国公外出踏春田猎,正可为我打个掩护,不知世叔方便否?” “我清闲得很,哪里有不方便的,这就去安排”武攸暨雷厉风行,起身便去张罗。 权策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深吸了一口气,武承嗣操弄春闱舞弊,却在长安得到李氏族人鼎力支持,必有人居中调和,一墙之隔的楚国公李重润嫌疑最大,在江南道案、白檀木案中,武承嗣一党对皇嗣一党痛下辣手,仇深似海,这股劲儿绝没有那么容易扭转过来,相反,庐陵王府刚和武承嗣结了姻亲,关系更密切几分。 值此黑云压城的关键时节,武攸暨邀他踏春田猎,李重润会去么? 太初宫,芳菲苑,春日渐浓,花开烂漫,一树一树的蓝花楹,还有满架满架的蔷薇,大丛大簇的牡丹,萦绕四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武后漫步在花海之中,面如清水,不带丝毫笑意,腰肢以下,摇曳款摆的幅度,比以往更大,伸手扯过几朵红花,又随手抛开,身边伺候的张昌宗面露讪讪之色,细看之下,他脚步虚浮,眼袋浮肿,腰杆甚至无法伸直,正是纵欲过度的症状。 落后两步,上官婉儿穿着单薄的水红色春衫襦裙,漫步游走,眉眼之间春光流动,俏脸含笑,比满院子的花都要绚丽诱人,眼睛朝前头瞟了一瞟,带着丝丝讥讽之意,女子以色侍人难得长久,男子又何尝不是? 眸光一放即收,眼波横流,却见旁边的谢瑶环,也是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两人视线相撞,上官婉儿眉头挑了挑,似有征询之意,谢瑶环避开她的视线,秀气的下巴,微微点了点。 上官婉儿俯下身,伸出如玉的琼鼻,在一朵怒放的牡丹花上嗅了嗅,浓香馥郁,令她绽开一个美美的笑靥。 旁边,谢瑶环偏爱粉白色的蔷薇花,一小朵一小朵,珊珊可爱,分外令她怜惜。 当晚,半夜时分,神都有一座官家府邸突然走水,火势不大,却烧的是正房,几个主人仓皇自房间中跑出,衣衫不整。 “快些救火,卧房里,床底下,还有书房,书架后头,东西全给我抢出来”主人正是李湛,他只穿着中衣,又蹦又跳,要知道,他父亲李义府可是敛财的高手,留下的钱帛不多,但贵重的字画古董,却是个顶个价值连城。 “都去,都去”李湛连打带踢,将身边人驱赶开,声嘶力竭。 “主人,莫要动心火,仔细伤了身子,这里腌臜,快些去花厅洗把脸”两个侍女温言软语,搀扶着李湛往前头走。 李湛本不想走,却架不住两个侍女力气大,架起他就走,他嚎了两声,四下里乱哄哄的,声音杂乱,没人听见。 “主人,这里头水多,能把你全身都洗干净” 庭院旁的花圃,有一眼水井,两个侍女将他倒栽葱一样,投了进去。 第417章 血色罗裙(十二) 又是一日清晨,神都苑旁,庐陵王府。 武攸暨带着一行车马,带齐了围猎器具,来到府门前。 府门很快大开,楚国公李重润和永泰郡主李仙蕙穿着紧身的胡服,带着一众仆役护卫,迎了出来,他们身后,李裹儿也穿着裁剪秀气的骑装,头顶挽了个道士髻,手里挽着一把小弓箭,似模似样。 “武师,有劳了”李重润拱手作揖,面上有敬意,却无亲近。 “裹儿要去叫大兄,裹儿去打猎,大兄不能去”李裹儿蹦蹦跳跳,向隔壁的天水公主府奔去。 李重润张口要呼唤,又无奈放弃,“武师莫怪,裹儿自小受宠,性子有些骄纵,在神都,也就与大兄亲近一些……” 武攸暨只是温温一笑,并不接茬。 没过多久,李裹儿便将权策拉扯了出来,得意洋洋的炫耀,“大兄,你看,那匹红马,裹儿要骑的,打猎了野兔子,回来给你吃” “呵呵”权策摸了摸她的道士头,冲着武攸暨等人拱手致意,“好好好,我等着裹儿的猎物,只是你还小,不能单独骑马,要有人带你才可” 李裹儿嘟起嘴巴,踢了颗小石子,似是被戳到了痛处,“有人带的啦” 甩开权策的手,一溜烟跑掉了,那匹枣红马旁边,站了个劲装侍女,将李裹儿抱上马,自己也跃了上去,将李裹儿环在双臂之间。 “大兄,你可有闲暇,不如一道去?”李重润来到权策面前,热情邀请。 权策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没见到一丝异样,笑了笑,“不了,琐事缠身,不便远行,你们姐弟妹几人,自来到神都,还未曾出游,不妨多玩耍几日,府中,可安顿好了?” 李重润有几分诧异,眼中迷茫,认真地想了想,掰着手指头,一板一眼地道,“大兄,府中没有什么好安顿的,庶务都交给管事处置,堂舅那边递了消息,房州的家书每月一到,这个月的月初已经到了……” 权策按了按他的肩头,眼中的惭愧一闪而过,“那便好,去吧,注意安全,照料好姐姐和妹妹” “是”李重润昂首挺胸,转身一跃上马,率队迤逦出城而去。 权策负手望着烟尘远去,在神都苑的大街上来回走动,盘桓良久,浓重的挫败感铺天盖地袭来。 又一个猜疑落空了,李重润,或者说庐陵王府,不是两方势力的调和一方。 长安的蔚国公李仝,口口声声叮嘱权竺,让他顾好自己的血脉,不要便宜了外人,以此争取权策就范,没有中间人居中调和,难道他自己会投靠了武承嗣,甘冒奇险,辗转为他效力? “这说不通啊……”权策口中呢喃,眼神呆滞,如同痴傻了一般,仰着头望向北面的太初宫方向,“莫不是还有更高的黑手?但若真是如此,武承嗣不过是提线木偶,又怎么敢一遇压力,立时反击?” 权策脑中念头电转,将朝中各方势力,甚至是御座上的武后,都盘算了一番,却又一一遭到推翻,完全立不住脚。 “冠军侯,老奴有礼了”神都苑宫监杨思勖出现在面前,权策猛醒抬头,却见自己竟走到了神都苑正门口。 “宫监有礼了,权策偶然来此,无意惊扰”权策扯了扯脸颊,回身看了看,绝地远远地跟着,没有提醒的意思,这家伙大概是等着自己撞南墙。 “侯爷言重了,老奴担待不起”杨思勖殷勤上前,虚虚搀扶着权策的胳膊,“侯爷可是身体不适?千金之体,可耽搁不得,老奴去安排御医?” “不必劳烦”权策摆手制止,想到他对庐陵王府另眼相待,起了试探之心,“杨宫监,长安那边,有不少我的传闻,令人困扰不已,不知宫监可有以教我?” 杨思勖眼睛闪烁了下,压低了声音,“侯爷,老奴有些消息,长安那边的异动,当是有人冒名行事,以老奴所知,房州看重侯爷对楚国公的教导,不会对侯爷不利” 权策没想到竟然得到一个如此直接赤裸的答复,苦笑了一下,摆摆手,不置一词,转身离去。 回到天水公主府,书房里有人等着,是长安那边的伏虎罗汉。 权策一进门,伏虎罗汉便跪倒在地,权策心中咯噔一下,提了起来,局势昏暗难明的时候,任何异样都令他胆战心惊,“出了何事?起来回话?” “主人,翻羽,翻羽就义了”伏虎罗汉站起身,眼圈通红一片,“他负责押送梁氏母子去登封看管,路上遇到贼人伏击,贼人势大,足有三百多人,翻羽,自刭身亡……” “等等,你说,有人半路劫持梁氏母子?”权策打断了他。 “是,梁氏母子被劫持,翻羽临死前,送出一块玉牌”伏虎罗汉自怀中掏出一块玉牌,捧给权策。 “那伙贼人的踪迹,可能锁定?”绝地眼中泪光闪闪,声音沙哑,当初越王李贞交给权策的八骏护卫,到现在,死得只剩下他一人了,心中凄怆无以言表,满脑子的仇恨几乎要穿破天灵盖,双手握拳,咔吧咔吧直响。 “锁定了,那伙贼人到了蓝田县,就分散了,有的去了铺兵兵营,还有的,去了领军卫,核心的一伙儿,将梁氏母子,劫持进了,进了蓝田县衙”伏虎罗汉一直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一口气将事情交代了清楚,与翻羽同袍这许久,经常并肩执行任务,翻羽惨死,他的痛恨不下于绝地,恨恨捶地,“定是朝中奸贼作祟” 权策在一旁听得清楚,将玉牌看了又看,默默闭上了眼睛,这是一块长命玉牌,玉牌的正面,刻着云纹,环绕着一个隶书的杭字,背面则是一个祭器,形似圭的一半,斜斜削去了顶端,权策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璋。 生了儿子,弄璋之喜,送个长命玉牌给儿子,再平常不过,只是,这正面的杭字,就太也诛心了。 长安的一伙人掳走梁氏母子,定是当做大杀器来用的,家门之耻,血脉之耻,任谁也没有反抗能力,只能任人宰割,予取予求。 可惜,权策并不这样想。 他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418章 血色罗裙(十三) 太初宫,瑶光殿。 武后据案而坐,自斟自饮,下首两侧,坐着政事堂诸位宰相,自武三思起,至武攸宜止,共有七位在席。 在她身后,权策和谢瑶环一边,武延秀和上官婉儿一边,跪坐陪侍,几人都微微侧着身子。 殿中,没有歌姬舞女悠然起舞,却是跪着一排朝臣,都是朝中大员,秋官尚书宋璟,御史中丞葛绘,大理寺少卿狄光远,洛阳府尹王禄,还有左右武侯卫、左右监门卫四位大将军。 “朕眼皮底下,乾坤朗朗,堂堂功勋之后,朝廷四品命官,竟能蹊跷丧命”武后声调清朗,不见喜怒,话却说得极重,“洛阳府,三法司,四卫,养了多少人,靡费多少钱帛,数日过去,竟然一丝线索都无?” 声调陡然升高,猛地将白玉酒杯掷到阶下,怒气冲天,“朕,要你们何用?” “臣等万死”众人齐齐压低身子,额头触地,不敢承受武后的怒火。 “你们万死了,就能查清案情,揪出真凶?”武后更加恼怒,将面前的菜肴一起挥到地上,稀里哗啦一大片,这下,连宰相们都坐不住了,全都起身下拜,“陛下息怒” 武后拂袖站起身,冷哼一声,“朕与你们十日,十日之内,若不能侦破此案,尔等全数流放安东都护府,权泷屡次上奏,请增派亲民官,你们去那里作威作福也罢” “臣领旨”众人跪地领命,声音中多了些悲壮气息。 李湛之死,除了府中曾走水之外,并无任何蛛丝马迹,里里外外掘地三尺,府中主子仆役轮番讯问,一无所得,想来凶手是趁着起火的混乱,将他投入水井中溺死的,如此一桩算计缜密的谋杀案,要想侦破,休说十日,便是一年半载,也极有可能毫无线索。 “权策,你素来多谋,以为如何?”武后话锋一转,指向了权策。 众目所瞩,权策不惊不乱,武后的意思很是明了,下列跪着的,除了四位大将军与他瓜葛不深,另外几人,大多都是他的羽翼,当然,帝王心机如海,郑重虐待李湛的传闻沸沸扬扬,不排除武后怀疑李湛之死与郑重有干系,借着摆弄权策,间接施加压力。 她越是这样做,权策越是安心,这代表她没有捉到上官婉儿和谢瑶环行事的把柄,只能用这隔山打牛的路数隐约试探。 权策心中有谱,稳稳趋步上前,躬身道,“陛下英明,诸位同僚都是精明强干之辈,想来十日内定能水落石出” “哦?你竟如此有信心?”武后饶有兴趣,“若不然,朕赐你个检校秋官尚书职衔,总领此事?” 四下里微微骚然。 权策面有难色,推辞道,“陛下有命,臣本当效犬马之劳,只是家中遭了变故,臣不得不向陛下告假,请陛下恕罪” “家中变故,何事?可是你父病情有变……”武后微微诧异,蹙了蹙眉头,长安权毅病重,她也有所耳闻。 权策赶忙拦住她的话茬,“回禀陛下,父亲尚好,只是家中庶母前两日离开长安,归登封县省亲,在蓝田县附近路遇大股歹徒,庶母与幼弟一同遭到歹徒劫持,长安虽有二弟在,却因故停职,不便各处行走,臣为家中长子,顶门立户,特向陛下告假,赴长安打理家务” 武后面色转冷,“哼哼,倒是稀奇,神都死了朝廷命官,长安劫了贵戚家人,明日,是不是北都又有谁家要破家?” “咚”的一声,武后重重一拍桌案,“朕的大周,竟是盗匪横行之地不成?” “陛下息怒”武三思闪身出来,面上堆着迎人的笑意,很是亲和,“臣以为,两京咄咄怪事,两宗罪案都指向朝臣,当不是区区宵小所能为,背后必有来由,且其中应有因果在,李湛已死,痕迹全无,冠军侯庶母遇劫,蛛丝马迹应不少,两案并作一案,当能事半功倍,既是冠军侯要赴长安处理家务,大理寺卿敬晖也在长安,臣想着,可令二人为主,长安留守府、洛阳府和三法司为辅助,彻查此案” 武三思口中说着,笑容可掬的面容向着四下里团团看了一圈,尤其在权策身上停留最久,这两个案子,都与他毫无干系,对权策似乎有些用,做个顺水人情,惠而不费,对景时候,也好说话,也算是还了权策在白檀木一案送他全身而退的恩义。 权策报以微笑,这大周朝堂,没有一成不变的敌人,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朋友。 武后轻唔一声,只觉得变故迭生,有些头昏脑涨,拂袖站起身,“婉儿,你有何看法?” “陛下,臣妾以为,冠军侯领衔查案,未尝不可,只是诸位法司大将军查案,有限期高悬,冠军侯似乎,也不应例外”上官婉儿巧笑嫣然,温言絮语,话中却是刀光剑影,“再者,冠军侯受命设宴招待举子,若是告了假,这宴席之事,可否由……” 武后瞟了她一眼,抬手拦住,“既是如此,权策,你也从十日破案之期,检校秋官尚书的职衔你也留着,贡举设宴之事,由春光侍郎崔融代替” 上官婉儿气息一滞,强作笑颜,“陛下英明” “臣愿领旨”权策神色一整,肃穆下拜,还了武三思一个和善的笑容,虽然还不知道暗地里的敌人是谁,但拿到了行事主动权,总是好的。 “嗯,甚好,朕最是乐见你有担当的模样”武后神色转柔,亲自执壶,斟了一杯酒,降阶下来,递到权策面前。 “多谢陛下”权策双手捧过,仰脖一饮而尽,阳刚之气尽显。 武后抚了抚他的脸颊,愣了好一会儿神,才转身离去。 “散了” “恭喜冠军侯”上官婉儿款款行来,口中道喜,面上却毫无喜色。 “承蒙上官昭容荐举,权策铭感在心”权策口中说着感激,眼中也没有感激之情。 两人交换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错身而过。 相比之下,武三思要走心得多,他等到上官婉儿走远,才靠拢过来,“冠军侯少年英雄,斑斑大才,且用心施为,将那暗箭伤人的孽畜揪出法办,还李少卿一个公道,也为公主府出一口恶气” “多谢殿下”权策恭敬道谢,互动热络,心下却并不开心,长安作妖的,是孽畜无疑,处死李湛,那是他女人的手笔,平白挨骂,却是令人不悦。 宋璟等人围了上来,都说等着权策的指令行事,十日之期的利剑悬在了权策头顶上,他们同样无法袖手旁观。 众人热热闹闹离去,无人注意,武延秀慢悠悠站起身,理了理刺绣华丽的宽袍大袖,神色阴沉。 第419章 血色罗裙(十四) 长安,轮台侯府外大街。 街对面的茶馆,二楼临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他身上穿着件半旧不新的锦袍,上头多有几处污垢,气温渐高,他却不肯脱下,浑身冒着热气,带着个瘦得跟猴子一样的跟班,清晨就来,日头偏西了还不走,坐了大半天,只点了一壶素茶,茶叶硬是给泡到没有颜色,也没了滋味,还是不肯走。 “哟,哪来个瓜怂在这里装富贵,没那钱帛,就莫要穷装蒜,占了我这儿的好位置,走走,赶紧走”茶博士不敢招惹,就去请了掌柜的,带着几个伙计上楼来,强行驱逐他。 那公子哥儿也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一言不合,就抡起凳子耍浑,他那跟班却是个正经的怂包,滚到桌子底下,什么忙都帮不上。 挨了一顿暴打,公子哥儿满身血污,鼻青脸肿被人扔出了茶馆,口中含血,兀自跳脚大骂,凶狠得紧,“你们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腌臜货,大爷的钱帛,多得能砸死你们……我呸,没打死爷们儿便是你们的歹命,改日爷们儿抖了起来,定要在你这破茶舍左近,连开他三五七家的茶馆酒楼,不收钱帛,活活挤兑死了你” “呸呸”几声,吐出几口血水,又阴着脸盯了轮台侯府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开,街上行人纷纷躲避开去。 “杭郎君,您慢着些,我扶着您”方才的瘦猴子跟班,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只兔子一般跑上前来,点头哈腰伺候着。 杭郎君,也就是杭齐,与这瘦猴才结识没多久,遭他临阵扔下,却已经不是一回两回,早习惯了他的没义气,好在平日里伺候人倒是精心,也很会给他做面子,算是有点用处,只是哼唧了两声,懒得跟他计较。 “杭郎君,咱们又没了钱帛,您这身子,还得弄些药才好,先找个地方安顿了,那边的桥洞不错……待会儿我去外头转一圈,想想法子……”瘦猴愁眉苦脸,口中碎碎的念叨,但却没有抛弃杭齐的意思,他能想的法子,也不过是坑蒙拐骗偷了。 杭齐斜昵了他一眼,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大爷死不了,拿不回我的钱帛,怎么着,也死不了……” 瘦猴神色更苦,“要我说啊,杭郎君,不能较真儿的,这边儿的拿不到,总有地方找补,总是耗下去,不是个办法,放弃了得了” “混账话”杭齐咆哮一声,横眉立目,凶神恶煞,要不是四肢不利落,瘦猴怕是少不了要挨一顿痛殴,虽明知他打不了自己,瘦猴还是双手抱头,团成一团,蹲在地上,不反抗,也不吭气。 杭齐喘了一阵粗气,颓然咽了口唾沫,弯下腰,摸了摸瘦猴的头,“放心,总有好日子等着你……我就不信,不信她会放得下我……” 最后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瘦猴站起来,没有再说话,像是认命了一般,扶着他,迈步往前走,杭齐却没有动。 “杭郎君,怎的了?有肥羊?”瘦猴顺着他的视线四下里打量,发现一个灰衣汉子,戴着小帽,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转,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厮,顿时泄气,刚要转脸,眼睛猛地一亮,这小厮腰间,竟然坠着一块玉牌。 “杭郎君且等着,我去去就来”瘦猴舔了舔嘴唇,猫着腰就要上手。 “别动,我去……”杭齐拉住他,一步一蹭,到了那灰衣小厮面前,“你是谁?哪家的奴才?” “我是义阳公主府的,不对,我是登封梁府的……”灰衣小厮有些警惕地后退了半步,将玉牌紧紧捂住。 “给你玉牌的人,去哪儿了?”杭齐急切地问,眼睛里泛起了眼泪花。 “那人说自己叫杭三,给了我玉牌,让我到轮台侯府附近等人”灰衣小厮将信将疑,“后来,我看到了他的尸首” “给我”杭齐摊开手,要玉牌。 灰衣小厮又退了几步,“杭三说了,拿走玉牌的人,会给我一百贯钱” 杭齐疑心尽去,站立不稳,靠在瘦猴身上,眼前闪着金灿灿的光芒,“你,给我玉牌,我才能给你一百贯钱,不,一千贯钱” 梁氏的信物长命玉牌,却原来不只是两人奸情的见证,两人收取举子贿赂之后,将收纳的钱帛封藏起来,这块玉牌,也是一把钥匙。 灰衣小厮犹豫良久,还是将玉牌交了出来,杭齐一把抓在手中,嘿嘿怪笑。 长安西郊,蓝田县衙。 蓝田县令送走了一个远道而来的骑士,立即张罗了起来,传令给马步三班捕快,令所有人全员戒备,又令亲信去牢狱将梁氏母子两人提了出来。 “你们两人,就是本官的保命符了,哼哼,只要你们在本官手上,没人能拿我怎样”蓝田县令仰天大笑,当着两人的面大肆挥洒豪情,“我有神都为奥援,无所不知,那权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又怎样,就算是有千军万马又怎么样?” 梁氏身子一抖,抱紧了三郎,满眼不可置信。 “说起来,本官还要感谢你”蓝田县令蹲身下来,看着梁氏道谢,“要不是你水性杨花,勾搭了奸夫,还生下孽种,本官哪有这般底气” 梁氏嘴唇颤动,却不敢说话。 “你放心,你是一定要死的”蓝田县令神情笃定,仿佛他是操控所有人命运的神祗,“只要你乖乖随我转移,听我指令行事,适时出面指证权策,你这个孽种还有一线生机,搞不好,还能继续锦衣玉食,当公主府的庶子,本官的话,你懂?” 梁氏脸色惨淡,点头不迭。 “好,来人……”蓝田县令志得意满,朗声唤人,门外脚步纷沓,冲进来数十条黑衣人影,他惊惧之下,全身颤抖,大声嚷嚷,“你们,你们是谁?这里是官衙,休得造次” “嗖”一柄柳叶飞刀像一道光一样,射入他的肩窝,鲜血喷涌,他倒在地上,不停磕头,再也不复方才嚣张模样。 “只要你听我指令行事,你就不会死” 神都,权策启程前往长安。 送行的人很多,有一人很是意外,淮阳王武延秀。 “冠军侯,谨慎行事,凡事,还应以家人为重,名节大过天呐”武延秀奉上了一万贯程仪,意味深长。 一万贯?倒是跟举子贿赂的数目相同。 权策收下了,“淮阳王所言,权策不懂” 一挥马鞭,权策疾驰而去。 风吹乱他的发髻,他的心愈发坚如铁石。 家人确实是重要的,这一回,他不止要破局,还要破掉权毅的心。 不破不立,没有一番寒彻骨,权毅,又怎会浪子回头,回到母亲的身边? 第420章 血色罗裙(十五) 延载元年二月底,权策抵达长安,在长安留守府召集相关人等会商,拿出早就备好的人证物证,随即下令派出大批官差包围蓝田县衙,将蓝田县一干官吏无分大小统统缉拿归案。 至于由谁领队前往,权策迟迟没有给出答复。 “冠军侯一身干系甚大,须坐镇长安,不可轻动,便由我走这一遭如何?”大理寺卿敬晖见权策犹豫,以为是他不信任留守府中人,主动请缨解围。 “敬寺卿果敢担当,权策谢过了”权策拱手摇头,却是不同意,定了定心神,决意道,“魏留守,我有意派二弟权竺以轮台侯本爵领队前往,不知你意下如何?” “嗯?”魏元忠有些犹疑,权竺只是停职,爵位还在,事态紧急时,确实有公干的资格,但是留守府绯袍官鳞鳞十数人,并不是非他不可,且此案朝野瞩目,如此用人,有偏私之嫌,魏元忠善意地规劝了句,“冠军侯可要再琢磨一二?” “冠军侯,本国公以为,眼下最重要的要务便是蓝田县以官为匪,一旦蓝田县的突破口打开,两京的案子,想必能迎刃而破,由你亲自去,也无不可啊,若是你不愿去,本国公也可代劳”蔚国公李仝慢条斯理,给了权策二选一的选项,要么亲自去蓝田,要么就让他去。 权策看了他一眼,视线一闪而过,并未将他看在眼中,继续对魏元忠道,“魏留守,蓝田案不只是公务,还与我家务相关,我暂时无意离开长安,只有令二弟前往,才可公私兼顾” “既是冠军侯坚持,老夫并无异议”魏元忠沉沉点头,他仍是不解,但站在政治立场上,他某种程度上算是权策的同党,可劝阻他一次,却不能抵触第二次。 “哼,冠军侯既是心有定见,何必召集我等会商?”蔚国公李仝拂袖而起,满脸愤怒,权策的无视,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和骄傲。 权策眯了眯眼睛,讥讽地一笑,“李主簿若有要务,可不必参与会商,请便” 李仝最是讨厌有人称呼他的官职,闻言羞怒交加,不想走,又骑虎难下,恨恨一哼,扬长而去。 散了会商,敬晖与权策同行离开留守府。 “冠军侯,我听轮台侯提起过,李仝阴阳怪气,很有些嫌疑在,何不用雷霆手段,将他扣押下来?”敬晖显然也受了这蔚国公不少的窝囊气,说话都咬着牙根。 “且忍他一时,他只是前台嗷嗷乱叫的狗,留着他,徐徐施压,等他的主人和同党按捺不住,露出行迹,再一网打尽不迟”权策背着手缓步而走,心中始终有根刺,他仍旧不能确定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又要笼络举子,还要陷害他,武延秀像是有几分嫌疑,但以他的能耐,绝不可能指使得动长安这些李氏公卿,对他来说,查探清楚敌情,远比一城一地得失要重要得多。 敬晖嘎巴一下嘴,没有再说什么,他来长安是查权竺的,进度很是迟缓,本想着能避开神都那边的纷纷扰扰,让权策和武三思一折腾,到头来,自己又冲到了最前线上,也是命啊。 “敬寺卿,左右领军卫在长安驻扎已有数年,久在神都朝局之外,难免受地方盘根错节侵染,为免生意外,你以防范蓝田民乱的名义,请朝廷调派北衙精锐到长安演训”权策径直以发号施令的语气道。 敬晖威严端方的脸抖了抖,要动军队,权策显然是动了真怒,要将事情搞大,“正该如此,我先书信一封与太平殿下,请她敲敲边鼓,想来应当不难成事” 权策笑了笑,点头同意,敬晖说是请太平公主敲边鼓,其实也是委婉地请示,毕竟严格说来,太平公主才是他的正经恩主。 步出留守府大门,两人分道扬镳。 “孩儿拜见父亲,母亲”到了轮台侯府,权毅和义阳公主都在堂上,权策拜倒在地。 义阳公主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搂在怀里,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我儿,你最有本事,可定要将你三弟救了回来,他才五岁不到,就算有什么恩怨,也轮不到他头上才是” 叮嘱了几句,便转开了话题,她虽记挂着权毅的血脉,但毕竟不是亲生,用心也实在有限,至于那梁氏,压根儿只字不提,“来来来,母亲为你沐浴,厨下给你预备了爱吃的菜肴,回来再用膳” 不由分说,权策便被义阳公主拉到了浴室,再向外头赶她,已然晚了,权策虽有些局促不安,义阳公主却很是自然,一边为他擦洗,一边询问神都府邸和产业的情形,听权策报上来一串动人心魄的数字,她的神色还是平淡,念叨着要给权策预备大婚之事。 “母亲,还有大半年呢,不用着急”权策渐渐也适应了下来,转脸见她面色恬淡,眉宇间凝聚不散的忧愁,已然散了去。 “怎的不用急,你娶的可是外藩公主,场面可万万不能小了,出了纰漏,让人看了笑话去”义阳公主却是不听,很有些焦虑,“只盼着长安这头儿的烦心事儿快些了结,母亲便可以回神都给你预备了……倒也不用担心,我儿最是能干,你既是来了,定不在话下的,咯咯” “母亲,放心”权策看了看她安乐欢喜,布满了骄傲的面庞,缓缓舒了口气,笑着应诺。 这才是一家和乐应有的模样,也是一个女人当有的完整日子,那梁氏和所谓的三郎,尘归尘,土归土吧。 他面上一瞬间的黯淡,没有逃过义阳公主的眼睛,义阳公主以为他是娶了胡女,心有不甘,用帕子慢慢为他擦拭了面孔,这张英武俊秀的面庞,让做母亲的很有成就感,抱着他的头,低声劝慰,“我儿,云曦虽是胡女,却正经是大藩之主的女儿,又是,那位赐婚,便是你心中不满,也莫要外露……其实说穿了,我等皇族,自祖上起,便有胡人血脉,比起云曦,又能高贵到哪里呢?” 权策听着母亲的温温低语,偎在她怀中,心中熨帖安宁。 沐浴出来,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膳,义阳公主喜气洋洋的照料夫君和儿女,忙着为他们布菜添汤,权毅用的很少,很快放下象牙箸,漱了口。 宴席撤下,众人移步花厅闲谈。 权箩方才乱跑,衣裙散乱,权策蹲在地上为她整理裙裾边的金黄色流苏,却笨手笨脚,芙蕖将他赶走,牵着小姑子到身前,玉手灵巧的翻舞两下,便整理好了,姑嫂两人头抵着头,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笑声。 “咳”权毅清咳一声,“大郎,你行事向来凌厉,眼下却是不同,你三弟的性命在贼子手中,还要设法周全” “正要向父亲禀报”权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道,“孩儿有意令二郎前往蓝田,拘捕蓝田县衙上下官吏,解救姨娘和三郎,只要是权家的子孙,他的安危,孩儿便会负责到底” “唔”权毅点了点头,有几分讪讪,权家子孙这样的说法,他有些耳熟,似是登封来接人的时候,权竺也说过。 “大兄……”权竺迟疑着站起身,遭了弹劾停职的挫折,他沉默了许多,“我现今戴罪之身,可有不便?” “魏留守为你安排好了人马,你自前去,旁的无须搭理,你我皇族贵胄,什么戴罪之身,什么停职待勘,不过是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切不可自怨自艾,沉湎太久”权策摆摆手,肃容点醒他。 权竺满面羞惭,“弟弟知错了” 权策大手沉甸甸地拍在他肩膀上,双眼与他对视,“你只须记得,此去蓝田,公主府,权家的名誉,便都在你手上,当出手时,尽管出手,万事有大兄在” 权竺似是读懂了什么,重重点头。 义阳公主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儿,笑眯了眼睛。 第421章 血色罗裙(十六) 长安,骊山,玄都观。 此观原本是一代道宗司马承祯的修行之所,为天下道门所仰望,观内遍植桃花,长安士庶每到春日,必来此参谒赏景,即便武后崇佛抑道,司马承祯死于非命,仍挡不住此地香火鼎盛,信徒如云,人流如织。 道观中门开,迎四方客,不挑来人,杭齐、瘦猴还有那灰衣小厮,三人都是一副破败寒酸模样,身上散发着浓郁的异味,守观的道士童子,也是笑脸相迎,请了进去。 进入三清殿,金黄色的蒲团就在眼前,瘦猴和灰衣小厮都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向三清道尊祈祷,杭齐却懒得做这些繁杂事,定睛在两侧的诵经道士身上,一一数过去,右手第十二位,举步向前,“道长,我有些私密事要跟你谈” 那位道士睁开眼睛,淡淡看了他一眼,躬身稽首,走出队列,当先引路。 瘦猴和灰衣小厮都跟了上来,众人绕着颇有些陡峭的骊山山势,盘旋而上,到了一处峭壁阁楼前,道士面不改色心不跳,杭齐三人,已经气喘如牛,汗流浃背。 “真真是失心疯了,早知道,便不听那姓李的话,将钱帛藏到这里,搬运了下去,岂不是要累死个人”杭齐大呼后悔,当时他和梁氏藏钱帛,有一李姓豪奴帮忙操持,派了些仆役运上山来,眼下梁氏生死未卜,他也不敢相信那些人了,赶着取走自己的钱帛,落袋为安。 阁楼门开,内里光线昏暗,杭齐当先而入,只看到是一个轩敞的书房,有书架桌案,有坐榻茶具,并不见有钱帛的影子,顿时发作,“兀那牛鼻子,大爷的钱帛到哪里去了,四个大檀木箱子,爷们儿可是记得清楚的” 那道士一言不发进门,在书架上踅摸了半晌,按了按机关,书架背后的整栋雪白墙壁缓缓沉入地底下,空间豁然开朗,露出比眼前的书房还要大的房间,地面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个檀木箱子。 杭齐猛地扑上前去,趴在柜子上哈哈大笑,“这是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杭居士,并不都是你的,你的只有那四个箱子,别的你也打不开”道士一脸冷漠,指了指角落里四个单独放置的箱子,提醒他。 杭齐看了看手中攥着的玉牌,悻悻的呸了一口,“都是贪官污吏,短命鬼,迟早抄家灭族” “杭居士是要将箱子搬走?”道士的棺材脸上流露出一丝戏谑之意,四个箱子中,满当当堆着十万贯钱,没有十几二十人,是休想挪动的。 杭齐咽了口唾沫,看了看瘦猴两人,颇感无奈,以他们三个的小体格,能拿走一千贯都不容易。 “若是杭居士有需求,敝观可提供置换,钱帛换成金银细软,总要方便携带一些”道士给了个建议,“只是要折价些许,耽搁些功夫” “呵呵呵,道长不愧是方外善信,急人所急,多谢道长了,些许折损,只算是在下给道观的供奉,只是不知,要耽搁多久?”杭齐立刻换了副面孔,好言好语。 “无须太久,大半个时辰即可”道士仍是板着脸,到门外换了个道童传话,便盘腿坐下,阖上了双目。 杭齐见他作派,很是不以为然,心中唾弃连声,干这等藏污纳垢的腌臜营生,还有脸念经装高洁,真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端的恶心。 山路上脚步纷沓,来的人很是不少,约莫有二三十号,都穿着缁衣劲装,腰间挎着横刀,不像是来送金银的。 “无量天尊”道士高宣了一声道号,挥了挥拂尘,也不理此后变故,径直离去。 “怎么着,还舍不得?”为首的锦衣管事孔武有力,眼神犀利,正是杭齐见过的那个姓李的,只听他冷笑一声,“我劝你一句,不该你的钱帛,不要去痴心妄想,免得钱帛还在,你却没了” 瘦猴利索地抱头蹲下,灰衣小厮也跟着蹲下,杭齐有几分不甘,有几分后悔,早知道那牛鼻子没安好心,就是抱了几千贯下去,也能逍遥个一年半载了,百感交集,恨恨蹲下身,“都是一路的,我只拿我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真以为钱帛这么好拿呢”锦衣管事嗤笑一声,摆摆手,厉声喝道,“拿下,带走” 杭齐三人各自被几个缁衣汉子拿捏着,出了玄都观,快速下山,夹在上山下山的人潮中,倒是不甚起眼。 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平整开阔地,突地一声唿哨,涌出来上百官差,准确地将他们与人潮区隔开来,剑拔弩张,一直将他们逼到悬崖边上,呈半圆形围困住。 旁边的香客游人惊骇不已,纷纷尖叫躲避,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伸长了脖颈看热闹。 一个年轻的绯袍大员背着手现身人前,声音洪亮,“本官大理寺少卿狄光远,奉命办差,尔等已到绝路,还不速速就擒” 锦衣管事慌了神,连忙报出家门,试图镇住狄光远,“我们,我们是国公府的,奉命抓捕家中逃奴,并没有官非在身” “哦?国公府,你敢说清楚,你是哪家国公府的么?”狄光远似笑非笑。 锦衣管事天人交战良久,终究不敢说,横下一条心,嘴硬道,“那官人,你敢说,你要抓谁么?又有什么罪过?” “呵呵,本官今日心情不错,可以告诉你,窝藏赃款,算不算是罪过?”狄光远横眉立目,“尔等还想着浑水摸鱼,逃出生天?” “我们,将这个人交给你,他是条大鱼,换我们这些小虾米一条生路,可行?”锦衣管事知道难以善了,果断将杭齐推了出来。 “大鱼啊”狄光远呵呵而笑,眼睛盯着他们,步步向前,大理寺官差也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收紧包围圈。 缁衣汉子人群一阵慌乱,你推我搡,都朝后头躲避,冷不防,让那瘦猴和灰衣小厮挤到了前头,抓住杭齐,一通小跑,向着悬崖边奔去。 众官差欲上前制止,狄光远抬起胳膊制止。 杭齐不明所以,跟着两人跑,到了悬崖边,两人奋力一推。 “啊呀……”一声,渺远的惨叫沉入山涧之中。 锦衣管事等人面对陡然而生的大变,呆若木鸡。 “果然都是国公家人,重重围困之下,竟然还敢行凶,给我上,拿下他们”狄光远见状,松了口气,立时下令,众官差一拥而上,将他们五花大绑,口中塞了破布团,无法出声。 锦衣管事目眦欲裂,奋力挣扎,口中呜呜有声,什么叫都是国公家人,死的那人明明是公主府的干系,就这么磨平了不成?这世道,可还有天理在? “你不用急,人赃要并获,本官会让你看个清楚”狄光远话音才落,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面都有几分震动,大批兵马踩着整齐的步伐,呼啸着冲上山去。 锦衣管事身子一软,委顿在地,再也不敢挣扎妄动,他看到了这支兵马的装束,兜鍪上蓝色的盔缨分外显眼,“竟然,是蓝缨军?” “蓝缨将士,玄都观与谋反逆贼暗通款曲,收纳赃物,败坏朝政,速速与我上山,缉拿一干贼子,捣毁玄都观”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亲自率队,尖细的发号施令声,传出老远。 “缉拿贼子,捣毁玄都观”蓝缨军八百军士一同大吼。 声震长空。 第422章 血色罗裙(十七) 正午,蓝田县衙。 蓝田县令组织了一场不由自主的抵抗,权竺带来的官差,付出了二十几条人命的代价,才攻入了县衙,控制了衙署、府库和监牢,将关押在牢狱中噤若寒蝉的梁氏和三郎解救了出来。 披枷带锁,登上囚车,蓝田县令仓皇四顾,确认长长的人犯队列中,尽是自己的属下官吏和他们的家人,没有自己家小的踪迹。 “哈哈哈,虽是无良暴徒,总算有些信义,虽不知你们是何方妖孽,本官便成全了你们的诉求,反正是死,临死前,保全了家人,喷权策、权竺两兄弟一个狗血淋头,不失为一件快事”蓝田县令自顾自念念有词,越说,眼中的光芒越亮,全身都极其亢奋,“嘿嘿嘿,你们不是受宠的皇家子嘛,不是风云麒麟儿嘛,且让本官给你们弄上个毕生的耻辱” 他没有立刻做什么,衙署门口,都是官差,没有多少人,不是他要的效果,他按捺住躁动的心,沉下心,养精蓄锐,酝酿着遣词造句,再等一会儿,到了蓝田县城的主大街,人潮密集的所在,便是他这一生的谢幕舞台了。 “起行”权竺挥手下令,身旁有个劲装贴身护卫在他耳旁说了几句什么,他愣了愣神,点点头,握紧了腰间佩剑,这不是他的,是他大兄借与他的,御赐的湛卢。 车马辚辚出发,权竺一直守在梁氏和三郎母子乘坐的马车旁边,面无表情。 车队靠近大街,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很是热闹,间或有歌舞之声,不少士绅豪族的车马在道旁停驻,街道狭窄,仅能容下一车通行,行进的速度很是迟缓。 “……义阳公主府三子,乃梁氏与表弟杭齐所生……天授元年,权毅纳梁氏为妾,同年,两人便在嵩阳书院有私通之事,以致梁氏怀孕生子……生产后,天授及长寿年间,两人通奸不绝……长寿二年腊月,权毅迁入长安,杭齐随同而来,在宅邸左近租赁住处,长相往来,污秽之声遍布西都……” 蓝田县令有备而来,中气十足,声调高亢入云,压下了街道上的嘈杂声,两旁的士绅百姓,都乐于听一听囚犯的临终之言,渐渐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人的声音。 蓝田县令更加兴奋,嗓音更加洪亮,一席话不断重复,说得有鼻子有眼,见人见事。 “嗡……”的一声,如同热锅沸水,炸开了整条街。 两侧的庶民百姓议论纷纷,总不敢高声,士绅们的顾忌却没有那么多,高谈阔论,声量不小。 “这女人太也不守妇道,若是移情表兄,和离便是,何苦要污了人家的门风” “权氏家门污秽,日后谁家与他家做亲联姻,才是倒了血霉,只是苦了那义阳公主,做个嫡母就够委屈,哪知到头来,还是假的,真真难堪” “怕是未必,皇家女,哼,不说你我都知道,有几个是干净的?” “也是,说不定那杭齐与义阳公主也有染呢” “早前神都有所风闻,权策与太平公主逆伦,如今看,怕有更龌龊之事” “空穴不来风,这皇族之中,果然是藏污纳垢之所” “啧啧,泯灭人伦,禽兽不如,再是权势赫赫又怎样?” “呸” …… 百姓都只对豪门权贵的狗血情事感兴趣,无论真假,梁氏和杭齐地位低微,不足论,反倒是权策和太平公主又被拿来说嘴,甚至牵连到义阳公主身上,唾骂之声此起彼伏,蔚然成风。 权竺面色铁青,全身颤抖,他曾多次预想过此事发生在耳目之前,强迫自己平心静气,沉稳行事,然而真正事发,还是血冲上脑,一时羞愤无地自容,一时又暴怒难以自制,几次伸手,却难以握住剑柄。 “二郎君,此事是主人一手安排,主人不惜自污,求的只是一家团聚”耳边,传来玉奴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如一盆冷水泼下,令权竺迅速安宁了下来,深深闭上了眼睛,权家男儿,该有担当,他又怎能坐视大兄白白承受污名。 权竺抬起手臂,官差队伍锵然而止。 万众瞩目之下,权竺徐徐策马,扬声大喝道,“我是轮台侯权竺,我亦是权家子,此事从未听闻,今日蓝田满城父老见证,权竺愿当众对质,若此事为假,造谣生事,摇唇鼓舌者,必遭天谴业报,若此事为真,权竺豁出名爵性命,亦必将辱我家门者,斩于剑下” 四周鸦雀无声。 “呛”的一声,权竺掣剑在手,指着蓝田县令,“你所言,可有实证?” “哈哈哈,当然有”蓝田县令对自己的表演很满意,对权竺的反应也很满意,权竺越是英果有为,他越是高兴,“有人证三,嵩阳书院教谕、登封县典史、长安房产牙人,可惜,俱不在此处,有物证五,长生玉牌,结发金箍……” “除了长生玉牌不见踪影,旁的东西,都在那贱人身上,轮台侯尽可一一验明”蓝田县令一一罗列出来,气势昂扬,不像是阶下囚,反倒像是审死官。 早有玉奴率领着几个女侍将梁氏母子拽下马车,翻找之下,找到了好几样物证。 奸情坐实,梁氏面如死灰,四下里议论声再起。 权竺翻身下马,手持利剑,来到他们二人面前,一剑刺入三郎的胸口,他连嚎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没了声息,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溅了梁氏满头满脸,她当即就疯了,扑上来又抓又挠,“你杀我儿子,你还我儿子来……嘻嘻,我儿子要做贵人,做公主府的贵人,做侯爷……” 权竺反身一剑,将梁氏的项上头颅砍落在地,滴溜溜滚出老远。 人群大为惊骇,纷纷却步。 权竺一身血污,收剑回鞘,踏着脚蹬上马,狰狞着一张脸,强忍着胸腹之中翻江倒海,哑着嗓子下令,“起行,回长安” 长安,蔚国公李仝的府邸。 他今日进出府门多次,第三次外出不久,他又乘坐华贵的车驾回到了府邸,下车之人步履匆匆,从人仆役环绕,穿着堂皇的国公礼服,进入书房,闭门不见外人。 这出障眼法的大戏,令负责监视他的绿奴嗤之以鼻,这种伎俩只能迷惑在外监视的人,对已经潜入国公府的人,毫无效用,李仝恐怕不会想到,给他驾车的车把式,便是易容之后的卜月。 真正的李仝,在府中从没有动弹过,出去的,只是府中与他身形相似的仆役,回来的,是他一党的骨干人物,用这种方式,达成密会,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蓝缨军入长安,玄都观被捣毁,他的得用管事还有受贿的巨额赃款都落入权策之手,令他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绿奴在国公府附近的客栈里,摆手下令,“继续监视,到几个预定的地点,试探一下那几个疑点人物还在不在” 几道黑影领命,闪身而去。 “神都那边,可有消息?”绿奴低声问。 “魏王府派了人出来,将到长安,无字碑的人一直跟着,将他们的联络之处探查出来,再行下手” 绿奴蹙了蹙眉头,心下有几分不以为然,主人当下最着急的,是要揪出幕后的黑手,区区联络点,管他作甚? 第423章 血色罗裙(十八) 长安,轮台侯府。 阖家在座,连权箩都有一方黑檀小凳,端正坐着,双手捧着个锦缎包裹的布偶,依偎在母亲身旁,静听权正跪地禀报。 “……蓝田县令当街揭发,言及梁氏与表兄杭齐有染,三郎亦是奸生子……” 权毅听到此处,嗖的站起,胡须颤抖,身形不稳,一双鹰目厉光闪闪,罩定旁边的权策,疑虑深深。 权策不言不语,眼皮都没有翻一下,抬抬手,示意权正继续说下去。 “……彼时,街边士庶云集,满城风雨,辱及大郎君、太平殿下和公主殿下……” 这是一句春秋笔法,权正不敢提及详细,在座几个大人却是心中有数,都是悚然而惊,坊间闾里,假语村言,口舌杀人,怕是什么恶心污秽的言辞都会有。 “大郎我儿……”义阳公主一声凄厉的呼唤,起身快步走来,死死抱着权策的脑袋,想到大郎声誉蒙污,二郎在外处境窘迫,泪珠扑簌而下,声如杜鹃啼血,“母亲无用,委屈了我儿,连累了我儿” 义阳公主一颗心都要碎了去,她自己独守空房也罢,受些窝囊气也好,她都可按捺,委曲求全,却独独容不得有人为了卑污的苟且私欲,害了她的两个孩儿,猛地转过头,盯着权毅,娇柔的眉眼间,满是说不出的怨毒。 权毅大为惊骇,向后踉跄了两步,扶住案几才站稳。 “母亲,母亲”权箩跳下方凳,甜滋滋的小嗓门儿带着几分哭意,快步跑了过来,投入义阳公主怀中,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伤心难过。 “迟迟乖”权策伸手将她抱了过去,抚了抚她有些惶恐的小脸,“权正,你接着说,二郎如何处置的?” “是,大郎君”权正隐蔽的动了动,换了跪拜的方向,朝向权策和义阳公主一方,他是仆役,只有听命的份,没有发言权,但他也是有态度的,哪怕只能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地方。 “二郎君暴怒,为表光明磊落,当众逼问情实证据,那蓝田县令一一陈述,又当众验证,梁氏,有奸无疑……” 仿佛空气中有一只大手,狠狠抽了权毅一记耳光,力道巨大,抽得他一个趔趄,软倒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口血,面如金纸,口中呵呵怒骂,“贱人,孽种,该死……” 权正眼中闪过丝丝怜悯,接着道,“二郎君当即刺死三郎,枭首梁氏,以雪家门之耻” 权毅听得愣住了,面孔各种扭曲,眼中有愤怒、仇恨、猜疑,还有追忆,终究归为一团灰暗,“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大口血,硬挺着不倒,指着权策,断断续续道,“让,让权竺,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问?笑话,我家孩儿为家门雪耻,有什么好问的?便是要问当街杀人,也是朝廷的事,几时轮到你?”义阳公主却是毫无怜悯之意,脸上只有切齿的痛恨和复仇的爽快,走到权毅面前,俯视着他,话中煞气四溢,“杀得好,杀得干净,大郎,登封梁氏那边,也休要放过,下贱肮脏门第,做得龌龊事,一日存活于世,我家门,一刻不得清净” “你……”权毅眼睛瞪大,对上义阳公主从未有过的森冷面庞,终是避让开来,蜷缩成一团,不敢高声,显见是色厉内荏。 义阳公主冷笑一声,还要说什么,权策赶忙上前制止,摆手唤来仆役,“将父亲送回房休息,请个御医看诊” “哼”义阳公主哼了声,盯着权毅的背影,犹自怒火难消。 “芙蕖,带迟迟去玩耍,我有话与母亲说”目送芙蕖将权箩哄走,权策搀着义阳公主去了后苑的凉亭散心。 凉亭四周花红柳绿,流水潺潺,义阳公主坐在美人靠上,权策跪在她膝下,“母亲恕罪,三郎身世有差,孩儿早便知晓” 义阳公主一愣神,将他拉扯起来,让他挨着自己坐着,眉尖微蹙,“我儿放任事态闹大,不早些消弭祸端,是何道理?” “母亲这几年过得苦,孩儿都看在眼中,父亲心结颇多,与我母子疏离,此事出自你我之口,他怕是信不着,唯有借他人之口,才可令他释疑,父亲迷津唤不醒,孩儿只得布雷鸣,经此一事,想必他能安分下来”权策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孩儿只想阖家团聚,母亲能过得快活,还望母亲体恤” 漫天的辛酸苦涩袭来,义阳公主眼圈通红,一道道泪痕在脸上纵横交错,紧紧捂住嘴巴,强忍着不肯哭出声。 “母亲,些许名誉,不足挂齿,只要有足够的功勋和实力,黑的,也能变成白的,义阳公主府若在史册上有一笔,定是美名,不是骂名,您要信我”权策蹲下身,仰起脸,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面上是灿烂的笑意,眉宇间都是锋锐之气。 “我儿……”义阳公主哽咽着捧着他的脸,嘴唇颤动,半晌才道,“可值得?” 权策不答,埋头在她腿上,无声胜有声。 “呜呜……”义阳公主百感交集,终是伏于长子背上,大放悲声。 垂柳摇曳,万条丝绦,掩映此际人间悲喜。 权毅怒极攻心,伤了肺腑,身体并无大碍,义阳公主顾念两个儿子的拳拳孝心,放下对权毅的恼恨,虽没有笑模样,但每日里带着芙蕖伺候汤药,嘘寒问暖,从不间断,到了后来,芙蕖便不再随同,没过几日,为方便照料,义阳公主将他挪到了自己所居的正房。 眼见父母虽各有块垒,终究破镜重圆,权策放下了心事,专注处置面前迷局。 权策将面前的一封信拈了起来,环环施压设计,酝酿良久,他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或许就在这封信中。 “此信从何处来?” “主人,此信是誊抄件,原件由魏王府出,几经辗转,出城后,向西到蓝田县,交付到左领军卫仓场,有专人送到左领军卫大将军侯恪节府中,再秘密送去了蔚国公李仝府上”权忠禀报得仔细,“左领军卫仓场,应当是他们的秘密联络之地,小的已安排三倍人手盯着那里” “唔,做得好”权策点头赞许。 旁边站着绿奴,脸颊微红。 “嗤啦”一声,撕开信封,一目十行扫过,面上并无多少惊喜,这个答案,预料之外,情理之中。 “……本王与永泰联姻即成,合两家之力,定鼎中原……权策有狼子野心,不念亲情,在神都,屡次折辱庐陵王府贵人,众目所见,此番西来,必不怀好意,不宜妄动,亦不必畏怯……春闱之事可停,权策行奸之仇不可放……望诸位并力一致,令权策西都折戟……但教长安生乱,权策难逃干系,诸位亦是大功一件……” 这是以南阳王武延基的口吻写的信,但武延基是不可能写这封信的,很是简单,武延秀冒用武延基名义,谎称匡扶庐陵王,联络长安李氏不安分的势力,先是图谋春闱,再是攀扯义阳公主府,眼下,则是一心对付权策。 事成则握有一方势力,事败则可一股脑陷害武延基和权策两人,武延秀的如意算盘噼啪作响。 权策嘴角飘起一缕讥诮的笑意,伏案疾书,写了一封信,将这封信附在后头。 “快马送去定王府,请世叔转呈魏王” 父与子,兄与弟。 且看魏王武承嗣,当如何了断这场伦理大戏。 第424章 血色罗裙(十九) 神都,上阳宫,芬芳殿,烟水长廊。 武后与太平公主携手同游,春日里四处姹紫嫣红,春意盎然,此处却独独不同,满目只有幽幽绿意,不见丝毫杂色,凉意沁人,又有谷水水雾蒸腾,凉爽而无躁意,正对了这对至尊母女的心思。 武后摆摆手,跟随在后的宫女内侍潮水般退去。 “太平,告诉母皇,你与权策的实情”武后声音不大,却像是锤子,敲在太平公主心上,漏跳了几拍。 武后低头瞧了瞧太平公主无意识握紧自己的玉手,无悲无怒,莞尔一声轻笑,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我家血统高贵,上齐于天,有世间英豪,复有人间国色,可喜,亦可悲” “母皇”太平公主回过神来,撒娇一般扭了扭身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霞飞双颊,美艳不可方物,“坊间传言,都是小人作祟污蔑,大郎谨守礼节,怎会逾越雷池?” 武后斜昵了她一眼,含笑哼了一声,负手迎风,立在长廊旁,看着堤岸边有枝叶落,谷水中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知女莫若母,你也不必多说,权策其人,虽少了些精进之气,却是允文允武,重情义,识情趣,有担当,总在细节处熨帖人心,能入你眼,倒也不奇怪……” “还有那张脸,呵呵,也颇占几分便宜”武后转过身,见太平公主有些局促不安,露出暌违已久的小女儿态,不由轻笑一声,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揽着她的腰肢,柔声安慰,“朕是皇帝,也是你的母亲,母女闲谈,不必恁多顾虑,依朕看,坊间有此闲言杂语,对你而言,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母皇”太平公主投入武后怀中,一番撒娇痴缠,“女儿可不管好事坏事,本来神都就有污言秽语,那权毅的腌臜事一闹腾,又从长安传回来,倒像是两京呼应一般,哼,女儿可不是大郎,一味忍让纵容,惯得那权毅越发不识好歹,过几日颍州刺史上奏,登封梁氏私藏兵甲,有谋逆之举,论罪当夷灭九族,母皇可要依了女儿” “只要证据确凿,也是他梁氏取死有道”武后轻飘飘一句话,便定下了一个家族的生死,转而戏谑道,“每每事涉家人,权策便优柔寡断,致局面不可收拾,眼下更陷你于污名,在责难逃,太平可有意与他个教训?” 太平公主配合地皱起了眉尖,眼神微微闪烁,她不会告诉武后,蓝田事发后的次日,她便收到了权策的请罪信函,不说旁的,只冲这个第一时间,再是天大的过错,太平公主也会原谅了他,再说了,重情义和优柔寡断,本就是自相矛盾,不可兼得,她更乐意看到他好的一面。 权策在武后眼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在太平公主的眼中,却渐渐已经完美无瑕。 太平公主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认真地盘算着要怎样折腾权策,“母皇,大郎有些怕羞,沐浴的时候,不仅不要长辈照料,连伺候的侍女也要赶了出去,还有,他有些挑食,对名贵食材并无偏好,却对烹饪用料要求极高,但有不合口味之处,便只是笑,宁肯饿着肚皮,也是半点不肯用的……” 武后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眸中有点点追忆之色泛起,面上的笑意,渐渐勉强了起来。 太平公主未曾察觉,兀自叽叽喳喳,“女儿有主意了,定要让他吃些苦头,咯咯咯” 母女两人一路行来,行到上清观,却偶然遇见张昌宗引着一行御医,匆匆忙忙向宫外行去。 “陛下,麟趾殿有报,寿春王病情反复,今日复又呕血,臣闻报后,即率医官,预备回宫救治”张昌宗躬身禀奏。 “寿春王,成器?”武后神色凌厉了起来,盯着锦衣绣裳的张昌宗,熏香敷粉的气息有些刺鼻,“奏报何时送来?详情如何?” 张昌宗身子大不如前,弯腰不过几十息,已然开始发酸,听到这一问,额头有汗沁出,“陛下,奏报上呈于早间辰时,言及寿春王体内毒素未清,反复发作,痛苦不已,今日清晨突发晕厥” 武后又凝视他片刻,目光如刀,红唇轻动,“去吧” “是”张昌宗松了口气,躬身又拜了一拜,迈步欲走。 “昌宗,殿中省琐碎事情太多,劳累了你”武后的声音在后头飘来,寒意凛冽,“即日起,你便挂蓝缨军都尉职衔,在宫中行走” 张昌宗全身一抖,跪地谢恩,“臣,叩谢陛下体恤,必竭忠尽智,为陛下效劳” 他抬着脸,脸上尽是乞求,蓝缨军是北衙禁军,又是内侍管领,他哪里能插得上手。 武后却没有搭理他,拂了拂袍袖,快步离去,太平公主赶忙跟上,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辰时得到奏报,现在都快未时了,才带御医去,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麟趾殿虽是禁足,但一应物料供给,也没有人敢于怠慢,用医用药,尽可自专,哪里用得着惊动他张昌宗? 不过是想要在武后面前展示一下存在,卖一卖凄惨罢了。 张昌宗不安于室,与麟趾殿勾搭上就罢了,还在眼皮底下耍小聪明,纯属作死,武后只是将他挂了起来,已经是法外施恩,小惩大诫。 翊善坊,魏王府。 武承嗣亲自将武攸暨送出门房,拉着他的手,许久不放开,笑容都快要溢出脸庞去,“贤弟往日超然逍遥,时常在外走动,一向少了亲近,眼下既在神都任官,正好常来常往,令兄攸宁也复爵启用,都是可喜之事,正该庆贺一番,若贤弟不嫌弃愚兄啰嗦,便由我出面张罗此事如何?” “承蒙魏王殿下美意”武攸暨算是见识了变脸的真谛,面上没有丝毫异样,有几分歉疚,“只是要想殿下告罪,太平殿下已经做了安排,说是待冠军侯自长安返回,便设宴庆贺,请柬不日就将奉上,还请殿下赏脸” “啊哈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都是自家兄弟的喜事嘛,当得捧场”武承嗣摆手示意不在意,承诺要去共襄盛举。 武攸暨再三感谢,告辞而去。 武承嗣脸上的笑纹缓缓收起,本就病弱的身体,也同步佝偻了下来,在书房枯坐良久,盯着武攸暨送来的密信,心中一阵阵锥心之痛,兄弟相争到了这个地步,他这当老父亲的,又能如何? 转念想到,要平息此次事态,保下武延秀,势必又要让渡大批政治利益给权策,心痛更剧烈了几分。 门外脚步声响,武延秀跑进门来,他穿着胡服,戴着赤红的抹额,头顶隐约有汗气飘起,英气勃勃。 武承嗣上下打量着他,良久才开口,“三郎,你在府中闲居已久,可有所长?” “父亲,孩儿早就不耐烦了”武延秀眼睛一亮,“孩儿颇有勇力,想去北衙领军,权策能做到的,孩儿定能做得更好” 武承嗣曾经很是欣赏武延秀的自信和野心,而今却只觉得碍眼,不说别的,只说兄友弟恭四个字,他与权策,便不是一个层级的人物,“领军凶险,为父不忍,你好美食华服,也喜好渔色,在都城之地,怕难得施展,古来常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说,为父便与你钱十万贯,你去扬州做一任刺史也罢” 武延秀眼睛闪了闪,有几分心虚,整了整心情,强做欢喜状,“太好了,谢过父亲,孩儿愿去,孩儿写信往北都,将这个喜讯告知大兄” 武承嗣闭目而笑,“还记得你大兄,甚好,去吧” 第425章 血色罗裙(二十) 长安北郊,龙首原,权竺返回长安的次日,权策携全家出游踏青。 大局已定。 武延秀浮出水面,长安这边的纷扰悬案,权策心中已然有了定见,谁将死,谁将入罪,谁将丢官,谁将没了贡举前途,清清楚楚,只差白纸黑字一道工序。 至于神都那边的李湛之死,就看武承嗣推谁出来给儿子当替罪羊,便将这口黑锅一并丢给他便是,量他武承嗣,在此时也没胆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唯一不确定的是长安留守魏元忠。 他有失察之罪,但这位老先生,正经年岁不小了,几次三番流放,若是再流放出去一次,长途跋涉,怕对他的寿元有损。 回顾以往,魏元忠与权策,为敌的时候,远多过交好的时候,即便是眼下,也是若即若离,宁愿拜在太平公主门下,也不愿对他俯首称臣,但权策心中始终有一份敬重在,就因为魏元忠是个有风骨有底线的政治人物,讲究立场,也讲究原则,大规矩底线守得极严,绝不肯危及大局,也因此,时常在朝争之中黯然落败。 也许,他的这点风骨,武后也心里有数,要不然,也不会有他的三落三起。 “那便再看看你的圣宠如何也罢”权策有了定计,心下一松,游目四顾,龙首原是片古原,空旷高远,地势平坦,一望无际,入目尽是苍翠绿色,间或有几棵树,树龄都有上百年,铁干虬枝,古意盎然。 权策在菁菁绿地上漫步走,习习春风带来泥土的清香气息,心旷神怡,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令他产生了几分慵懒之意,正寻思着令人铺设地垫,席地躺上一躺,却听到权箩响亮的小嗓门儿,“大兄,大兄,我的纸鸢飞得好高” 权策精神一震,循声跑了过去,走近了一看,不由哈哈大笑。 权箩手中牵着一根线,松松地垂着,连接到权竺手中的线轱辘上,真正放纸鸢的,应当是权竺才对,他听权箩的指挥,费力地操控着半空中的燕子纸鸢,还要看着权箩的位置,生怕撞着她踩着她,忙活得满脑袋都是油汗。 “大兄,你快来”权竺见了权策,如同见了救星,立时要撂挑子。 权策却不像他,心眼太憨实,迈步向前,捧着她俏丽的脸颊夸赞道,“迟迟长大了,像个小美人呢,大兄给你画幅画,可好?” “好”权箩登时双眼放光,小丫头六岁多了,正经晓得爱美了,她有好几副权策给她画的画,最近的都是一年前画的,栩栩如生,玲珑可爱,她很是宝贝,听到大兄要给自己画画,开心得连蹦带跳,将手中的线扬手一丢,牵着大兄的手向前头跑,脆笑声散落得到处都是。 权竺拿着线轴愣怔在原地,看着大兄轻松愉快将幼妹哄走,不由摇头失笑,见纸鸢已经飞上层云,不太能看见,便招招手,从侍女手中接过银剪刀,将丝线剪断,口中念念有词,“晦气远走,消灾解难,阖家康健,国泰民安” 权箩撒开小腿,在龙首原各处跑了一圈,找了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枝干弯曲,树冠庞大,形成一大片绿荫,密密的银杏叶层层叠叠铺陈,随着微风上下翻舞,自下方看上去,像是一群活泼的蝴蝶在嬉戏。 仆役拿来一个紫檀方凳,权箩坐了上去,肩平腰直,双手放在腿上,双脚不能着地,悬在半空一荡一荡,穿着一袭乳白色的鸡心领短襦长裙,小小的身姿纤瘦窈窕,青丝飞舞,脸上噙着灿烂的笑意,说不出的温婉贤淑,俏皮可爱。 权策在三步远处,支好画架,看着很是喜欢,定神看了看眼前,思量了下构图,便拿着炭条开始描摹。 权箩满眼都是期待,灵动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兄,乖巧地坐着,一动不动。 不远处,权竺选了匹马驹,跨了上去,在草原上驰骋来去,练起了骑术,自有府中护卫和骑师在旁护持。 芙蕖安排好晚膳和夜宿用的帐篷,远远见权毅和义阳公主相携着踏青漫步,便信步到权策这边来,站在他侧后,看着他在画架前忙忙碌碌,高旷的龙首原,绿意森森的古银杏树,还有权箩玲珑的眉眼,端庄的小模样,慢慢跃然纸上。 芙蕖皱了皱鼻子,郎君的素描画技,也是两人的闺房之乐,只是郎君无良,偏爱作弄她,给她画的,尽是些不能见人的,甚是恼人。 待权策的大作完成,天色已经渐暗,一家人都环绕四周,权箩忙不迭冲上前来,看了又看,满意得不行,又笑又叫,到处炫耀,“大兄,这是迟迟,咯咯咯……母亲,你看……” “迟迟最漂亮”芙蕖蹲身给她理了理头发,转头道,“父亲,母亲,膳食已经备好,您看……” “走吧,用膳”义阳公主自顾自安排了,拉着权毅就走,两人相处之中,她强势了许多,权毅很是适应,反倒没了以往别扭孤拐的模样。 夜幕渐深,仆役在营地四周布设了许多灯笼,光线蒙蒙,吸引了许多萤火虫到来,本就兴奋不已的权箩更不肯就寝了,追着萤火虫的踪迹到处跑,清脆的笑声飘在空中,无比鲜活。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这里的天伦之乐。 公主府的护卫大声吆喝,紧急聚集在一起,人喊马嘶,一时间气氛紧张。 权箩快步跑了回来,扑到权策怀中,很是惊恐。 “小的伏虎,有紧急事务,求见主人”却是伏虎罗汉率众前来。 权策将权箩放下,排众而出,厉声问道,“何事?” 伏虎罗汉满头冷汗,“主人,蓝田县左领军卫仓场有变,蔚国公李仝等十七家李氏公侯、左右领军卫九名将领在仓场夤夜汇聚,有重兵把守各方,半个时辰后才散,散往不同方向,行迹极其可疑” 权策大惊,怒极反笑,“好胆量,我还小看了他李仝” 绝地前来玉逍遥,权策立时翻身而上,口中不停下令。 “传令魏元忠,封闭长安四门,严防死守,不许进不许出” “传令狄光远,令他带大理寺官差,将一干谋逆之人家属,全数捕拿,但有反抗,就地格杀” “传令杨思勖,领蓝缨军在蓝田县至长安的官道上设伏,提防贼人潜入” “绝地,你与伏虎、绿奴,分头带人去左右领军卫驻地要道,有逆贼踪迹,即行截杀” …… 权策来不及与家人告别,一夹马腹,抡圆了手中陌刀,风驰电掣而去,杨思勖主防左领军卫,他去右领军卫,会一会西都府兵。 第426章 血色罗裙(二十一) 长安留守府,魏元忠接到权策传令,沉凝良久,陷入了进退两难之中。 和权策一样,他也没有想到李氏诸人会孤注一掷,他们的热血奋勇,可圈可点,但却并不是为了匡复李唐的正义大业,只是为了祸乱西都,为他们自己脱罪,构陷权策。 如此局势,他们不得不反,权策不得不镇压,同为李氏皇族根系,却同室操戈,步入死局。 “终是要抉择啊……”魏元忠苦苦一笑,哀声长叹,眉眼却渐渐清明,抛开政治立场不论,李氏诸人所为,结党纳贿,扰乱抡才大典,文臣武将交相勾连,道教地方乌烟瘴气,奸佞之相毕露,相反,权策毁玄都观,破蓝田县衙,虽步步紧迫,却有节有度,敲打外围,始终未曾真正对李仝等人亮剑。 “尔等不仁不义,自速其死,须怪不得老夫”魏元忠猛地一拍桌案,“来人,传令给各方铺兵折冲府,封闭四门,不许进出,全数官差捕快不良人全数上街,宵禁全城,有人当街游弋,不论贵贱,悉数捕拿” 顿了顿,又扔出一支火签,“派本府亲兵,将马班第三哨、步班第四队捕快,缴械下狱” “咚咚咚……” 长安各处坊市鼓楼次第敲响,沉闷肃穆,自留守府所在的朱雀门大街蔓延开去,四方城门轰然关闭,刀剑出鞘,弓弦拉满,严阵以待。 城内乱成一团,平民百姓纷纷呼儿唤女,扶老携幼跑回家中,关门闭户,街边门面和摊贩,匆匆忙忙收了买卖,青楼楚馆熄了红灯笼,官差捕快列队,走街串巷巡查,抡着铁尺铁锁或打或抓,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之后,街面上已经空无一人。 权贵云集的长乐坊却有喧闹声传来,官差们唿哨一声,聚集起一大群,飞快奔跑了过来。 “各位贵人,何事喧嚷?还请速速收声返回,仔细犯了官非”此地到底不同,官差们也不敢上来就用铁尺铁锁说话,扬声先吆喝,要是对方识得分寸,便当没有见到过。 “大理寺奉命公干,尔等自去巡街,休得滋扰”乱哄哄的府邸门前,走出来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低品官,带着训斥地口吻,喝令他们离去。 “是,官人”官差们登时收敛了起来,心生好奇,他们都是地头蛇,大街小巷绕了两圈,又从另一个方向绕了回来,只是并未靠近,远远看着。 细看之下,都觉得脊背发凉,破家的并不只是一家,而是并排的三户人家,一家郡公府,两家侯府,锦衣华服的贵人主子,缁衣灰衣的仆役都有。 仆役们用一条长绳捆绑起来,排出长长一串,稍有不从反抗,便是劈头盖脸一阵痛殴,无分男女,鲜血遍地,贵人们的待遇要稍好一些,没有捆绑,全都囫囵个塞入槛车,挤得密密麻麻。 很快,这些官差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青衣官员拿出一册卷宗,念了一些名字,槛车中挤得变形的贵人们,被人翻翻捡捡,拽了十几个男子出来,按倒在街边,腰刀一挥,血光喷涌,身首异处。 “啊呀……”凄厉的尖叫声不停响起,槛车里的贵人吓破了胆子,屎尿齐流,又在冰冷的刀锋下,很快沉寂下来,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声音。 “狗娘养的,这神都来的,都是阎王大爷……”官差们打了个哆嗦,不敢多看,调头便走,脚步却越走越缓慢,透心凉。 长乐坊的权贵人家,处处破家,每条街上都有惨叫哀嚎,有些权贵门前槛车已经拉走,地面上只剩下一片掉了脑袋的尸首,横七竖八躺着,血水横流,青石砖的地面,染成了深红色。 蔚国公李仝在留守府为官,这些官差也是常见的,特别留意了一下他的府邸,远远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响了没多久,便沉寂下来,众人加快了脚步,在墙角边探出头去,却见到壮观一幕。 蔚国公府门前,没有槛车停驻,府中的人押出来之前,门前已经躺了不少尸首,有官差的,也有国公府护卫的,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斗。 “哼哼,好,难得有带种的,正配得上本官给他们的礼遇,带人出来”蔚国公府至关紧要,狄光远亲自带队在此,他捂着胳膊上的剑伤,煞气四溢。 除了一串仆役之外,所有的贵人主子,上至富富态态养尊处优的太夫人,下至咿呀学语的幼童,全都按在路边,手起刀落,大睁着双眼的人头,交错滚动,许是太多的缘故,相互碰撞,发出钝钝的声响。 哭声哀嚎声冲天而起,所谓的礼遇,竟是灭门。 一股尿骚味洋溢开来,这些官差不敢再好奇,夹着双腿飞快离开,心里盘算着,风头过了,定要向上官申请,离了这长乐坊,哪怕是去最繁忙的东市当差,也比在这里好,满地滚人头,忒也瘆得慌。 长安,启夏门。 马蹄声响,渐行渐近。 一行二三十人来到城下,扬声叫门,“留守府主簿官人在此,有紧急公务,速速开了城门” 打头一人,正是蔚国公李仝,饶是他不喜提及自己的官职,而是自矜于爵位,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李家的爵位,远远没有官职好使,不说他自己进出城门无碍,他的那些同党,也都是拿着盖着留守府大印的关防,才能进出自如。 他眼下无意纠结这些,脑子里尽是盘算如何起事,聚集李氏权贵府中的护卫,还有留守府中他的亲信人马,先在太极宫放一把火,再将大明宫也烧一烧,趁乱将魏元忠结果了,城中必然大乱,左右领军卫挥军进城,大事可定。 义阳公主府一家五口,都在长安,也是一场缘法,正可送你们黄泉路上团圆。 想到凶狠处,李仝满心热血沸腾。 城门上传来守正的声音,“属下启夏门守正,奉留守官人钧令,今夜宵禁,不得进出,敢请主簿暂且在城外安顿,明日早间再行入城”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身边的从人暴怒之下,就要跳脚大骂,李仝伸手拦住,脸色阴沉一片,“不要纠缠,掉头,回仓场” 拍马而走,李仝眼珠子滴溜溜转,从怀中掏了一个棉布包,攥在手中。 第427章 血色罗裙(二十二) 夜色已深,长安通往左领军卫仓场的官道上,李仝一行策马疾驰,擎着火把前行赶路。 出城三十多里,道路有些蜿蜒,绕着一座矮山兜了个圈,就在李仝等人转过山角的时候,路上突然绷起一条碗口粗的巨大绳索,将将高过马头,冲在最前头的骑士绷飞出去数丈远,从天而降,砸在居中的李仝身上,两人一同滚落马下,李仝还好,摔得七荤八素,却只是硬伤,疼得龇牙咧嘴,那骑士去势太猛,被绳索勒得胸骨碎裂,又一撞一摔,坏了肺腑,当场身亡。 “嗖嗖嗖”一阵羽箭扑面而来,勉强勒住马匹的一批从人,又有不少中箭落马。 “敌袭,灭了火把,隐蔽起来” 众人纷纷翻身下马,将火把丢到远处,有的匍匐在地上,有的躲在马腹之下,努力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不敢放过丝毫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风过,啊呀一声惨叫,一群黑衣人已经趁着夜幕杀到了近前,两厢短兵相接,厮杀起来。 双方人数相差仿佛,李仝一方的骑士来回奔波,都是疲惫不堪,且绊马索和羽箭偷袭,死的很少,轻伤重伤却不少,几个回合下来,便难以招架,节节败退,丢下不少倒下的同伴。 李仝一直趴在地上,不曾站起来,他的位置原本在正中央,己方人马败退,如同退朝一般,将他留在了伏击圈之外。 他匍匐着向前爬行,官道边是茂密的草丛,他打了个滚儿,翻了下去,伏在草丛里停顿了许久,后头激战正酣,无人注意他,也无人追击,他连连喘气,心中大呼侥幸。 “权策小贼,果然狠毒,只要本国公还有一口气在,定不与你干休,你且等着”李仝自忖家人已经在劫难逃,暗自发狠,面目扭曲狰狞。 “所以,你这口气,还是不要留了”一个女声幽幽传来。 李仝亡魂大冒,赶忙爬起身,一瘸一拐向前跑,似是绊到了一块石头,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绿奴的身影飘然而至,见他不停蠕动的猥琐模样,鄙夷地冷哼一声,野心与能力不相配,自视甚高,风范气度却有如烂泥,真真恶心得紧。 她掣出腰间软剑,就要取了李仝的性命。 陡然间,变生肘腋,原本奄奄一息的李仝猛地翻身起来,向她丢了个白色布包,布包在半空中展开,刺鼻的白色粉末撒向绿奴的脸上。 绿奴猝不及防,本能地转过脸,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口鼻中一阵温热,鲜血喷涌不止。 剧痛之余,神情开始恍惚,全身无力,仆倒在地上,朦胧中看见李仝四肢着地,仓皇逃窜,眼前闪过他方才发狠的模样,心下一紧,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右手之上,甩出一枚袖镖,直射入李仝后心,应声倒地。 绿奴犹自不肯放心,翻滚下坡,用手刨着石头,十指鲜血淋漓,绿色的罗裙之上,血污一片。 爬到李仝旁边,将那枚袖镖拔了出来,奋力插入他的脖颈,仰面倒在地上。 “绿奴娘子……”有人在唤她,截杀当是成功了,绿奴一口气泄尽,晕死过去。 离此地二十里,左领军卫大营入长安的必经之路上,蓝缨军火把猎猎,杨思勖一马当先。 他回身看了看左右,蓝缨军军容整肃,杀气腾腾,握紧手中横刀,心中豪气干云,作为时常受命管军的内侍,他对大周南北衙军伍的情形了如指掌,神都那边的南衙兵马,无人是他手下蓝缨军的敌手,更不用说演训比神都南衙还要次一等,军备废弛的西都府兵。 因此,他没有依着权策的安排设伏偷袭,而是将八百兵马铺陈在大道两侧,要明刀明枪与叛军战上一场。 夜半时分,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杨思勖精神大振,举起了手中横刀,蓝缨军立时列阵前出,做出攻击姿态。 “吁……止步,全军止步” 左领军卫大将军侯恪节见前方突地火明亮,早早勒住马匹,传令停止行军,但他的战马好驾驭,他所领的兵马却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尤其是冲在前方的骑兵队伍,后队没有听到军令,仍旧往前冲,前队听到军令,却担忧遭到自家兵马践踏,迟迟不敢停下来,骂骂咧咧一阵,索性放弃努力,随波逐流。 “去你奶奶的”他们放弃了,可他们的大将军侯恪节并不想放弃,他也受到冲击,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战马,再骑兵的裹挟下,顺着洪流向前冲去,完全停不下来,脸颊惨白一片,口中怒骂连连。 “切莫误会,我军不是来打仗的,以和为贵……切莫误会,都是同袍,莫要自相残杀”侯恪节令身边亲兵一起大声呼喊,试图摆脱两军阵前,他做先锋官的厄运。 “嘿嘿,来得好,还敢叫板,有几分胆气”杨思勖却不理他,怪笑一声,“儿郎们,与我杀,让这些叛军,见识见识神都威风” 下令之后,杨思勖身先士卒,拍马冲杀进敌军之中,横刀一挥,一家伙便将左顾右盼的侯恪节枭首阵前。 方才侯恪节亲兵一阵乱吼,杨思勖不理,他部下的兵马却听在耳中,心生疑虑,有的进,有的退,阵脚大乱,蓝缨军如同下山猛虎,只冲了一轮,左领军卫便溃败四散。 杨思勖不喜反怒,指点着漫山遍野逃窜的左领军卫府兵,大骂不已,“哼哼,府兵,连个老农都比不上,尔等,都是大周的耻辱……” 骂归骂,能少杀些大周儿郎总归是好的,杨思勖没好气的下令,“扯旗,招降” 几乎同一时间,权策的面前是右领军卫。 他没有八百人那么多,只有公主府、轮台侯府的护卫亲兵加起来百余人,近身还有无字碑数十人护持。 力量单薄,权策并不敢像杨思勖那般托大,在官道上挖掘了数十个大洞陷阱,里头尽是削尖的木棒,将有限的人马散入官道两侧,两人之间间隔甚远,绵延出去有近十里,人手拿着刀盾,不举火把,沉在黑暗中。 听到远来的马蹄声,先是两侧的伏兵放了一轮羽箭,右领军卫的兵马倒毙数百人,慌乱中犹自向前冲,当先的前队,又相继有数百骑落入陷阱之中,前队残余顿步不敢再向前,后方不管不顾向前蜂拥,一时间凌乱不堪。 “咚咚咚……” “笃笃笃……” 战鼓声响起,四面八方的草木哗啦啦作响,刀盾相互撞击,像是已经剧烈交战。 “谋反奸谋已败,李仝已死” “冠军侯在此,百战百胜,速速投降” “降者免死,缴械不杀” …… 呼喝声大作,右领军卫军心更是杂乱,尤其是听到冠军侯名号,不少将领都神色大变。 “假的,都是假的,没有冠军侯,速速随我杀奔长安,勤王保驾,吃香喝辣”右领军卫的大将军绝境之中,激起了凶性,大声吆喝几声,带着亲兵继续向前冲,也掉进了陷阱之中,惨叫几声便没了声息。 侥幸冲过陷阱的百余人,权策亲自带领无字碑的人正面接上,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我等受人蛊惑,无意造反” “冠军侯开恩,我等愿降” …… 第一声投降是在道路两边响起的,但有了人带头,很快便变成风潮,刀枪落地的声音大片大片响起。 事不可为,右领军卫的将领们纷纷伏地请降。 权策下马,龙行虎步,独自在右领军卫阵中穿行,睥睨四方,无人敢与他对视,更无人兴起反抗之心。 越看,权策越是心情沉重,这支守卫长安的兵马,孱弱荒废一至于斯,难怪日后会闹出吐蕃一支偏师长驱攻入长安的笑话。 他陷入沉思,焰火军、虞山军,练这些新军出来,对于强军,似乎治标不治本? 第428章 血色罗裙(二十三)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升朝。 地官侍郎韦汛当廷转奏颍州刺史的奏疏,“……登封县有缙绅梁氏,耕读传家,向有令名,据地百顷有余,役使农夫千余人,近日春旱,掘井之时,发现地下三丈,藏有大量铁器,梁氏门下炫耀,家中之铁器,百倍于此,有司闻讯震惊,遂派遣差役赴梁氏宅邸勘验,起获铠甲百套,兵刃数千,更可惧者,竟有仿冒之焰火军械,骇人听闻……臣不胜惶恐,速发铺兵将其阖家缉拿在案,伏请陛下圣裁……” 韦汛仪表堂堂,姿容端正,颇有捷才,是庐陵王妃韦氏的从堂兄,在神都一向夹着尾巴做人,前段日子江南道一案,韦温大喜大悲,一病不起,他硬着头皮走向台前,支撑门户,岂料峰回路转,庐陵王绝处逢生,还与魏王武承嗣结下姻亲,他跟着水涨船高,由一介散官,跃升地官侍郎要职。 他深知神都朝局的恐怖,就任以来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多言多动,念着转呈的奏疏,声调平稳,一丝不苟,禀奏完之后,弯腰长揖,静等御座上的旨意。 “唔,韦卿以为如何?”武后眼皮微垂,随口问道。 韦汛已经准备功成身退了,听到武后发问,脸白了白,屈膝跪下,满嘴磕巴,“陛下,臣,臣以为,兹事体大,中枢,当派员厘清,若,地方所言情弊属实,当,当依律处置,若所奏为虚,当反坐其罪” 勉强说了两句中规中矩的进言,又赶忙叩首请罪,“臣妄言,伏乞陛下恕罪” “呵呵”武后嗤笑一声,不想多看他,“你退下吧,诸卿可有奏议?” “陛下,臣愿往颍州走一遭”司农丞宗楚客率先出列,司农寺的差事公务,他是厌恶得够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油水,偏还繁琐不堪,耽搁不得,对他而言,真是莫大的酷刑,出个外差公干,也当是缓口气,功劳苦劳的捞一些,运作得力,能换个差事,那就是大大好事。 “陛下”秋官尚书刘幽求嗓音洪亮,跨步出来,“臣以为,此事牵涉大统正朔,干系军械机密,不宜迁延,迟则生变,当从重从快处置,且应穷究登封梁氏余党,追溯铠甲军械来源,彻查其中有无外藩干预,斩草除根” “陛下,臣以为,韦侍郎与刘尚书所言都有道理”天官侍郎宗秦客明面上说是两人都有道理,事实上却是隐讳地将两人意见都反对了,“臣以为,核查真伪是理所应当,从重从快也应考虑,当即刻派下钦使,赴颍州主持此事” 宗秦客将重点绕回到钦使之上,算是在隔空为弟弟打掩护,有意助他达成所愿。 “陛下,臣以为宗侍郎所言精当,此事干系颇大,当遣一德高望重的重臣前往,以震慑地方不法”秋官尚书宋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句话就让宗秦客前功尽弃,司农丞的职位,与颍州刺史平级,怎么着也谈不上震慑。 宗楚客眉眼阴郁,宗秦客手笼在袍袖中,双目微阖,面无异色。 “唔,诸卿所奏,都是老成之言”武后有趣地看他们明争暗斗,心情都好了几分,玉指微抬,点下了钦使人选,“着冬官侍郎萧至忠前往颍州,严厉处置此事” “臣遵旨”萧至忠出来领了旨意,他是太平公主的人,态度明朗,“臣定当严惩宵小,肃清叛逆” “严卿家,春闱在即,预备如何?”武后点了点头,转而问起春闱。 “陛下,一应筹备均已到位,主考韦处厚等人会商试题,进展顺利,只是,因不少举子,涉及长安贿赂舞弊之事,臣有意注销此类举子贡试资格,恳请陛下允准”严善思出列禀报。 “此事大可不必”武后却不以为然,拂了拂袍袖,“举子行贿,不过功利心切,为人所趁,情有可原,参与贡试无碍,但有真才实学,能名列金榜,朕赦其前罪,不以另眼相待” “陛下胸襟如海,举子之福,万民之福”严善思伏地称颂。 “陛下英明”群臣一起跪拜山呼。 “众卿平身”武后扬了扬头,抖了抖肩膀,声调转和,“前者有人弹劾轮台侯权竺,戴罪之时,当街杀人,当论刑罚,此事,宗正及宰相持论如何?” “臣恭请圣裁”宗正寺卿赵祥还是那副模样,没有主见,只听皇帝的。 宰相班第一位的武三思拱手出列,“陛下,臣以为,权竺因怒杀人,事出有因,扞卫皇家颜面,有功无过,不宜深责,令其回府自省便可” 他长于察言观色,自是看出御座上的姑母并没有凶戾之气,权竺当属无惊无险,再送个顺水人情给权策也好。 “臣附议”狄仁杰和欧阳通两人一同附议。 其余宰相见状,纷纷出列,从善如流。 只有李峤一个人突兀地跪坐在坐榻上,并没有附议,待众人的目光都转过来,他才叹口气起身,“陛下,如诸位同僚所奏,臣以为,轮台侯并无罪责,然其少年,却有血勇之气,委实难得,可入北衙,为陛下近身侍从” 众朝臣大跌眼镜,心思各异。 武后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武三思顺着他,武承嗣又来捧着他弟弟,是权策又在长安做了什么? “此事缓议,且令他回府,好生收收性子” 李峤起身回班,面上的失望不似作伪,这个人情没有送成功,还须另外设法才好。 到了朝会尾声,天官尚书武攸绪禀奏,淮南道扬州刺史出缺,列了几个备选的朝官,淮阳王武延秀赫然在列。 武后尚不及裁断,御史中丞葛绘突然杀出,“陛下,扬州距离淮阳王封地太近,不合朝廷法度,且淮阳王弑兄之名尚在,骤然升任上州,恐朝野物议难平,臣听闻琼州刺史亦有缺,当遣淮阳王改任琼州刺史,当能安抚众意” 大殿猛地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琼州在岭南之南,烟瘴之地,琼州刺史与其说是任官,不如说是流放,与扬州一个天一个地,葛绘提出此议,是权策要与武承嗣撕破脸? 武后揉了揉额角,前后一牵连,她几乎可以断定,长安那边的案子,武延秀脱不得干系,武承嗣示好权策,将儿子发遣出京,以求得脱身,权策却一反常态,咄咄逼人,定要让武延秀得到惩罚,想来是武延秀惹下的烂摊子又有恶化,再次触怒了权策。 李峤第二次万众瞩目,脸色惨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踉跄出列,说出的话,却令朝臣震惊,“臣附议” 武后眼中精光闪闪,望向远方,武延秀在长安折腾出了权毅的丑闻,令义阳公主府蒙羞,权策尚且能够宽贷,眼下却不肯饶恕,却不知事态恶化到了何等地步,忧虑之下,心头的天平瞬间倾斜。 “传旨,任权竺为东都千牛卫中郎将,御前行走,任武延秀为泉州刺史” 李峤缓缓出了一口气,泉州虽也是岭南道,好歹是富庶港口之地,比琼州要好得多了。 太平公主府,上下都很是忙碌,操持一场大宴会。 负责采买的管事抠起了头皮,旁的都有一定之规,可着名贵的食材置办就是,唯有香奴娘子亲口交代的一席粗茶淡饭,却是费了功夫。 有个伶俐的缁衣仆役,跟在管事身边忙前忙后,“管事,宴席是为定王殿下和建昌王殿下置办的,来往都是贵人,为何要置办这等下贱食材?” “哼,你知道个甚?”管事炫耀起了身份,“这是公主专程给权郎君置办的,应当是做姨母的,逗弄一下外甥儿……想当初,我在门房的时候,还给权郎君安过脚踏呢” 他没有注意到,仆役的眼珠子诡异地转了转。 第429章 血色罗裙(二十四) 神都官场怪事连出,不少朝臣渐渐品咋出了滋味,朝野上下翘首西望,鸾台六位通事舍人成了香饽饽,得了不少人的亲近,各类邀请纷至沓来。 然而,令他们窘迫的是,他们始终无法给出一个令这些权贵满意的回应,权策没有奏疏送到神都,也只有从长安留守府方面和左右领军卫方面,得到一些一鳞半爪的消息,语焉不详,有些还自相矛盾,难窥全貌,神都陷入猜谜填字格的巨大困扰之中。 延载元年三月初,权策将长安一应事宜料理清爽,返回神都,与预想中的槛车囚衣络绎于道不同,权策只带了随身护卫,并未押解囚徒。 风尘仆仆,权策未作停留,直趋太初宫觐见武后。 “在朕的西都兵乱?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武后一脚踹翻案几,怒不可遏,胸前高耸的两团粉腻急剧起伏,良久才平息怒气,盯了权策一眼,问道,“兵乱贼子你是如何处置的?” “臣得长安留守魏元忠、大理寺卿敬晖、少卿狄光远等人襄助,李仝等十七家李氏宗亲,负隅顽抗,阖府男丁,全数击杀,李仝罪恶滔天,籍没全家老小,有宫监杨思勖助力,左右领军卫九名将领,并上千名叛军府兵伏诛”权策趁着这个机会,将有功之人顶在了前头,将自己放在最后轻描淡写“臣在其中穿针引线,所为有限” “上千府兵……”武后念叨这个数目,神色晦暗难明,“左右领军卫参与叛乱兵马数量几何?分别战损如何?” 权策有些意外,口中却不慢,“左领军卫流毒深远,大将军侯恪节早有异心,叛乱兵马约有四千余,杨宫监领蓝缨军中道截杀,交战未久,即锁定胜局,侯恪节命丧当场,杀伤不足一千,蓝缨军死伤数十,相比之下,右领军卫谋反之心不坚,兵马不足三千人,臣拦截之时,宣告陛下天威,除少数人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为臣所击破,余者皆临阵倒戈,重回正道” 武后深深叹了口气,起身来到权策面前,牵着他的手,一道出了长生殿,话语之中,有一股说不出是怅然还是庆幸的复杂味道,“朕的天威?哼哼,朕若真有天威,西都驻守府兵,就不会羸弱至此了” 权策亦步亦趋,缄口不言,大周强军,他心中自有大擘画,大宏图,说是以天下自命也不为过,却不宜在武后面前卖弄,只能循序布子,徐徐图之。 “长安你处理得还算妥当,神都又将如何交代?”武后的红唇扯出一个很是讥讽的弧度,“或者说,承嗣想要给朕一个怎样的交代?” 权策抿了抿嘴,又是沉默不言。 武后侧转身,捏着权策的下巴,拇指微动,抚了抚他的脸颊,“尽管说吧,你所为有私心,但更多是公义,朕心中有数,真相有时并不重要,此事若传扬开去,哼哼,武延秀会死,武承嗣该死,他们死不足惜,朕的颜面却将无存……” 权策这才开口,声调平平,毫无感情,“魏王以为,麟台少监万国俊与光禄少卿李湛同谋,勾结长安李氏逆臣,意图借春闱之机,聚敛财货,因谋算不合,万国俊将李湛杀害,又因阴谋败露,铤而走险,策动兵变,试图乱中取胜,阻碍臣揭露真相” “只是一个万国俊?”武后怒极反笑,用力一拍汉白玉栏杆,怒声道,“好一个得陇望蜀,不知廉耻的魏王” 权策面色古井无波,心中却深有同感,武承嗣远离权力场舞台太久,对眼前的事件,失去了敏感性和判断力,他的贪婪和敷衍反应,权策也腻味不已,很难继续两人的政治默契和利益交换。 “百年得一骄子,百代附为庸才,古人诚不我欺,武氏有了朕,剩下的,连庸才都算不上”武后的手,握着权策的手,越握越紧,整个人的力量似乎都用在了这只手上。 权策弓腰垂首,默默忍着,没有什么反应。 “罢了,罢了”武后长长叹气,松开手,拂袖转身,快走了几步,凭栏而立,淡黄色的落日余晖映衬下,太初宫宏伟壮观,威严肃穆,与青山绿水交融一体,仿佛亘古以来,便不曾改易,“人力有限,能奈天命何?” 权策迈步跟了上去,见武后的金黄色披帛垂到了地下,弯腰伸手为她捧了起来,整理好,搭在她的臂弯上。 武后的手猛地向两边一按,将权策的手按在了双臂上,双肩缩了起来,靠在权策怀中。 权策头一次发觉,这个威严睥睨,不可一世的女皇,也会有软弱服输的时候。 想必直到现在,她才彻底放弃了立武之心。 次日,武后以身体不豫,不临朝理政,却派出上官婉儿,颁下了圣旨,将沸沸扬扬的两京案件盖棺论定。 在旨意中,基本采纳了武承嗣编撰的剧本,将一应罪责,全都归咎于万国俊,将这个蛇蝎心性的朝官夷灭九族,除他之外,长安留守魏元忠有失察之罪,也有镇压之功,降级留用,躲过了第五次被流放的命运。 武承嗣笑不出来,了断了两京案件之后,武后另行下旨,对魏王一系进行了严厉的发作。 “……改令淮阳王、泉州刺史武延秀为琼州刺史,即行赴任,不得延误,中书令、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李峤,见事不明,政务常有差池,不堪大用,着罢黜相位,降为特进,朔望不朝,升补天官侍郎宗秦客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备位宰辅……魏王武承嗣身体不佳,常有病痛,宜加调养,不宜繁剧,着褫夺特进散官,废其王府属官,礼仪祭祀,亦不必列席……” 圣旨尚未念完,武承嗣已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往前扑倒,在地上抽搐不停。 鲜血喷洒在上官婉儿鹅黄色的罗裙之上,殷红一片,极其显眼,上官婉儿不见慌乱,宣旨的声音却是停下了,垂下眼睑,瞟了武承嗣一眼,面无表情。 难堪的是,魏王倒在地上,除了当值的内侍,竟无人前搭把手去搀扶照料。 世态炎凉,魏王已然彻底失势,靠上前去,得不到一丝利益,只会惹来满身腥臊,朝中衮衮诸公都是七巧玲珑心,又是冷血无情惯了的,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内侍将武承嗣搀扶出去,经过权策的时候,武承嗣的眼神陡然凶残凌厉了起来,口中呵呵有声,伸长了枯瘦的手臂,向权策奋力抓去。 内侍忙不迭用力,将他拖了出去,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权策,眼睛之中阴森得怕人。 权策无动于衷,静观一代权臣,就此仓皇落幕。 武承嗣被拖走,上官婉儿眼睛在朝臣中一扫,瞬间恢复寂静。 “……免去南阳王武延基北都留守府长史之职,转任长安,为右领军卫大将军,择吉日与永泰郡主完婚……” “……免去权策太子詹事、楚国公文师傅官职,转为左领军卫大将军,总掌两军重训之事……” 权策与群臣一道领旨,心中暗叹,那日的孱弱武后,仿佛只是幻影,即便决意立儿子不立侄子,却又加固武三思权位,调回武延基,将自己从她的两个儿子身边调走。 只要她一日为帝,不管谁是太子,谁家失势,朝中的主流,只有制衡二字。 第430章 血色罗裙(终) 今日的神都,布满了阴云。 魏王武承嗣病重,缠绵病榻,他最喜爱的三子武延秀,却无可奈何出了神都长夏门,南下琼州,直到临行,他仍在满怀期待,期待父亲的病是一场苦肉计,姑祖母会因此收回成命,他能不用再去天涯海角的琼州。 他失望了,车马起行,始终没有宫中绣衣使者的踪迹。 路上的晨风一吹,武延秀才真正醒过神来,确认了父亲已经失势,自己成为弃子的惨淡现实,看着衰草遍地的漫漫前路,士气低落的从人,心中渐渐凉透。 “权策,反复无常,无耻之尤”武延秀在牙齿缝中挤出这个名字,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罪过,反倒是许诺了放他一马,却没有做到的权策,更加不可饶恕。 “殿下慎言,殿下请千万慎言呐”与他并辔同行的,是个中年幕僚,算起来是他的远房堂舅,历来是他的心腹,闻言大惊,险些坠马下去,在马上打躬作揖,涕泗横流,“形势比人强,口舌招祸,实在无妄,殿下万万忍耐,万万忍耐呀” 武延秀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拿着马鞭的手一阵痒痒,正待抽他一顿出气,却又出奇的冷静下来,还干笑了两声,“呵呵,呵呵,忍耐,忍嘛,本王有的是耐心,只盼着权策命长,能见着本王卷土重来,风光起来的时候,哼” 武延秀挥鞭策马,哒哒的马蹄声剧烈起来,当先驰骋。 那幕僚目瞪口呆愣在原地,费解之余,忧心忡忡,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武延秀,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有仇从不隔夜,眼下吃了这么大的亏,断不会善罢甘休,回头看了看隐隐约约的神都城池,心头一阵抽搐,赶忙回过头,口中念叨,“天爷保佑,离了神都就好了” 他招呼着从人,拍马跟上武延秀,身后的神都,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之中,显得神秘又诡谲。 同样在清晨时分,神都的另一个方向,权策和千金公主穿着素淡,一道出了北门安喜门。 千金公主身边一直带着的两个贴身侍女,只剩下玉奴一个,绿奴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邙山,芮莱的陵墓旁,又有一个坟墓立起,坟墓与众不同,墓碑、坟墓四周的木篱,都被涂成了绿色,连砌高的台阶,都是精挑细选的灰绿色玉石。 走到半山腰,两座坟墓已然在望,权策顿住了脚步,心中竟有丝丝情怯。 他早已见惯生死,同袍麾下,刀口舔血,亡命之人不知凡几,他最信重的八骏护卫,只剩绝地一人茕茕孑立,但这里的两人毕竟不同。 往日只有芮莱在这里,为救他的命而死,他会内疚,有悲戚。 眼下,绿奴也长眠在此,为执行他的命令,护他周全而死,他产生了一股恐慌。 “……奴奴的心,已归你许久了……”西塞朔风中,芮莱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只留给他一个凄美的笑容。 “……主人,奴奴要侍寝……”绿奴说过这句话,他只是温和地看着她,不言不语,绿奴默默地闪身离去,自那时起,亲近如故,却再无非分之事。 彼时混沌不觉,此时设身处地,颇能体会她的酸涩难过,朝局战阵,他能料敌机先,大开大阖,于男女之事,却屡屡自缚手脚,佳人抱憾而去,他则落得追悔莫及。 权策闭了闭眼,心中揪扯难安,转身看了看满面戚容的千金公主和玉奴,迈步过去,一手牵住一个,得了莫名的勇气,才敢继续举步向前,随山势蜿蜒而上。 “绿奴姐姐……”玉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千金公主嘴唇颤抖,走上前去,伸手在绿奴的墓碑上细细抚过,泪湿衣衫。 权策席地踞坐,仰头看天,默默回想,梅花内卫时的青蛇娘子,浑身是刺,几次三番出言相讥,归附无翼鸟后,沉默寡言,却无声关照着比她年纪小的玉奴,也为毫无经验的千金公主收拾残局。 芮莱为无翼鸟奠基,绿奴助无翼鸟壮大,如今两人,却都已香消玉殒。 三人沉浸在各自的哀思之中,不知不觉两个多时辰过去三人点燃香烛钱纸,祭拜了绿奴,依依离去。 权策没有骑马,坐进了千金公主的车驾中,放松了身子,慵懒的躺在坐榻上,两眼犹自有些发直。 “主人,绿奴芳魂已远,且节哀”千金公主伏身半趴在他的肩头,温声劝慰,“她在时,最是爱看你华贵出彩模样,今晚还有太平府中大宴,可莫要失了常态,让绿奴走得不安” “唔”权策哼唧了一声,伸手揽住千金公主,嗅了一鼻子甜腻的幽香气息,阖上了双目,“无事,我且养养精神” 千金公主身子趔趄了下,顺从地换了个姿势,让他抱得舒服一些,脸颊上一丝晕红闪过。 玉奴惊诧地张大红唇,旋即想到了什么,也凑了过来,挨在权策的坐榻边,静静看着他鼻息微微。 入夜时分,太平公主府又是一片花团锦簇,富贵豪奢。 权策早早就来了,带着薛崇胤和武崇行在门外迎客。 今日的两个主角都有些别扭,定王武攸暨按理说应当是太平公主府的主人,眼下却是以宾客身份前来,而且迎客的,还有自己的儿子,很有一番尴尬。 另一人是建昌王武攸宁,论起来,是太平公主的大伯子,当初却曾与武懿宗等人搅在一起,设局构陷太平公主,到这府上做客,脸上正经地阵阵发烧。 好在也没有人不识趣,硬要揭短,要角宾客渐渐到齐,其余位份低的,也不用他们招呼,权策三人离了门房,向着宴会所在的园林行去。 武崇行拉扯着权策的衣袖,不依不饶,“大兄,崇行的差事,您可曾想好?” 权竺停职之后复起,继承了权策起家时做过的官位,东都千牛卫中郎将,令武崇行好一番眼红,急得不行了。 权策摸了摸他的脑瓜,笑着道,“我已有安排,你过了三月,你便去少府监,做个府丞,少府监督管内宫钱帛造作,也典掌皇家内库经营,为天家理财,权势不显,干系却大,你可多请教世叔,谨慎从事” 为了武崇行的安置,权策抠破了头皮,选了个权小事多,履职的成效极其显眼,后果又可控的职位,他父亲武攸暨是两京商场巨擘,也可指导他一二,实在不行,用自家钱帛去贴补,总归可以兜底。 “大兄放心,崇行定能做好”武崇行挺起胸脯,拍得砰砰响。 “哈哈哈”见他踌躇满志的模样,权策开怀大笑。 宴席之上,权贵高官济济一堂,不少都在打探武攸宁的虞山军,他却是油滑了许多,打着哈哈,四处牵引话题,没有一句准话。 “太平殿下,冠军侯得你宠爱,世人皆知,但是同一宴席,怎可有别?”武攸宁再次遭到纠缠,眼睛滴溜溜转,发现权策桌案上摆的东西与众不同,遂嚷嚷了起来。 “哼,大郎行事不谨,致本宫名誉遭损,故而略施薄惩”太平公主幽幽说道。 众人定睛一看,辨别清楚,权策桌案上,正经是粗劣的不能更粗劣的吃食,他的脸揪成了一团,顿时哄堂大笑。 笑声才停下,太平公主斜昵了权策一眼,拿着自己的象牙箸,款款走了下来,夹起桌案上的一块粗劣的荞麦饼,搭配上一些腌制的菘菜,一并送到权策嘴边,“来,大郎,姨母疼你,快些吃了下去” 权策苦笑,张嘴咬住,草草咀嚼几下,使劲儿吞进腹中。 “噗”,权策吐了出来,喷到了太平公主的浅粉色洒金罗裙上,太平公主和众人先是一笑,继而大惊失色。 权策喷出来的,不是食物残渣,全都是血,一团一团,一块一块。 罗裙之上,黑漆漆血污一片,触目惊心。 哐当一声,权策扑倒在地。 “大郎……” 太平公主凄厉的尖叫一声,扑上去抱住他,脸颊都变了形。 第431章 青萍之末(一) 两京大案落幕之后,春闱之前,权策在众目睽睽之下,中毒呕血,生死未卜。 神都彻夜不眠。 太平公主径直散了宴席,宣布逐客,府中管事仆役狼奔豕突,召来大批御医为权策看诊,只大致分析出,毒素是孔雀胆,最是剧毒之物,虽权策摄入不多,但情形仍旧凶险,一众须发皆白的国医圣手,久在宫中行走,小心谨慎成性,深知多做多错的道理,竟只顾推脱,迟迟不敢开出药方。 “一群混账”太平公主暴怒,亲手挥剑,当众斩杀数人,剑身上鲜血淋漓,在一众御医脖颈前扫过,“尔等不过畏死,本宫有言在此,大郎若有三长两短,尔等一个都不得活,尔等好自掂量” “公主饶命”御医们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只顾着求饶。 太平公主气得三尸暴跳,眼见权策面色青黑,气息奄奄,满心恼恨无以言表,举起剑,怒声呵斥,“休要废话,速速看诊开药” 御医们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一骨碌爬起身,到桌案边伏案书写药方,不时互相打量,偷偷瞟上一眼,决不肯多迈一步。 他们这里勾心斗角蘑菇,太平公主疾步到权策病榻前,将他拥在怀里,用额头触了触他的脸颊,却是一股凉意,令她方寸大乱,身上爬满了从未有过的惶恐和心慌,嘶哑着嗓子咆哮,“还不快些,除了写药方,你们就不能做点儿别的?” “殿下,义阳公主和驸马带着卜月道长来了”香奴急匆匆迈步进门,为这些油滑的御医解了围。 她话音未落,义阳公主已然冲进门来,惨叫一声“我的儿”,扑到了床榻边,双手捧着权策的脸,泪水有如决堤,哭声撕心裂肺。 “皇姐且莫要悲伤”太平公主满腔忧虑之中隐去,无边的羞惭紧跟着漫来,权策好端端来赴宴,一夜没过去,却已中毒在床,人事不省,吃的还是她特意为他准备的吃食,甚至是她亲手喂的,她心中只恨不得将那幕后之人食肉寝皮,血仇要报,当前要紧的,却是解毒,“先请卜月道长诊治,免得耽搁了病情” “啊,是是是,卜月快来”义阳公主收拾起哀戚,向旁边让了让,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权策。 卜月虽没有得空下手把脉,只看了看权策的面容体征,心中依然有数,现下靠近了,搭了搭脉搏,看了看舌苔瞳孔,又俯下身子,在权策嘴唇边嗅了嗅,神情更加轻松下来,从随身针囊取出银针,飞速扎了几处穴位,权策的胸膛立时鼓动了两下。 “两位殿下且安心,侯爷中毒的症状,虽与孔雀胆剧毒类似,却并不是真的孔雀胆,而是一种名为红信石的毒物,二者外观相同,毒性却差了许多,贫道有两成把握将侯爷治愈”卜月出手稳住了毒性蔓延,却没有急于进一步救治,主人天潢贵胄,家国勋臣,功盖六师,名垂四方,猝然遭人黑手,岂能就此无声无息? “卜道长,敢问你是如何判定红信石与孔雀胆区别的?” “卜道长,可有意开山收徒,你观老夫根骨如何?” …… “左右,将他们拿下,为大兄诊病,百般推搪,事后又干扰卜道长,定是凶手帮凶无疑”薛崇胤松了口气,魂魄也都回来了,见这些御医碍事得紧,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下令捕拿。 “殿下,大事不好”香奴在门边听了人禀报,神色大变。 “何事?”太平公主眉眼如刀。 “洛阳府尹王禄大索全城,将洛阳城中,所有出售、制作荞麦饼、腌菘菜两样东西的商户、民户,捕拿一空,惊动了武侯卫,两厢发生冲突,王禄扣留了武侯卫两名中郎将” “大理寺少卿狄光远连夜率领官差出城,与汝州追上了淮阳王武延秀,将他拘捕起来,武延秀从人反抗,遭他杀戮殆尽” “秋官衙门的官差,突然包围了李峤的府邸,以交结匪类,行事不检为由,将李峤之子李膺拘捕下狱”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香奴说完了,自己都觉得心惊肉跳,很有些紧张,权郎君手下,如此各自为政的大动作,怕不是会起到反效果,给权郎君惹麻烦。 “哼哼”太平公主不见忧虑,反倒有几分满意之色,“这有什么不好?这是好事,大郎礼贤下士,待人以诚,总算是有几个带血性的好男儿” 沉默了会儿,“他们大抵将疑心都锁定在了魏王府身上,武延秀乖戾,嫌疑最重,却也不宜放过旁的嫌疑人,免得有漏网之鱼” “崇胤,你领公主府三百府兵,去神都苑庐陵王府做客,崇行,你去梁王府,邀约高阳王武崇训,再叫上建昌王武攸宁、建安王武攸宁还有安平王武攸绪几家的堂兄弟,一道在庐陵王府玩耍一番……” 太平公主神色狞厉,带着浓重的疯狂之意,有人下毒害她的大郎,她便让神都权贵的子孙,全都不得安宁,谁也别想得了好去,“你们两兄弟去设法,真相未明,奸凶不得,只莫要令他们离去” “是,母亲”薛崇胤和武崇行郑重其事领命,快步相携而去。 太平公主按捺了满胸怒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威慑是要,拉人下水也要,真相也是要彻查的,“香奴,你将府中负责采买的管事、仆役,连同他们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一家一家的,分别关押,先杂治一番,本宫回来之后,亲自讯问” “是,殿下”香奴有些意外,看了病榻上的权策一眼,眉眼惊诧,在这个关头,太平公主还要离去哪里? 太平公主将一应事体交代清楚,移步到权策身边,俯身下来,看着权策面目全非的脸庞,眼睛又是一阵酸涩,顾不得有许多人在,俯身下去,在他眉弓处亲了亲,飞快站起来,“皇姐,大郎便劳烦你照看了” “来人,备下车辇,本宫要入宫见驾” 太初宫,明德门,太平公主气势汹汹的仪仗,被守护宫门的监门卫府兵,拦了下来。 “殿下恕罪,宫门落钥,无人可进出,末将位卑,不敢做主,殿下恕罪”宫门守将长跪在地,死活不肯开门。 “混账,太平殿下乃陛下亲女,不禁宫闱,你竟敢擅自曲解宫门典章,为难殿下,是活得不耐烦了么?”公主府的护兵都尉大怒,一脚将那宫门守将踢翻,狂喷口水。 “末将,末将不敢呐”宫门守将倒在地上,心中苦水纵横,他吃了几颗熊心豹子胆,敢为难太平公主,他接到的只是通传口谕,并无依凭,赶忙退了一步,“求殿下体恤,容末将请示上官” “本宫等不得了”太平公主自车辇中下来,声音平淡,说的话,却是吓人得紧,“宫门起刀兵,九族之罪,你猜,死的是本宫的九族,还是你的九族?” “末将,末将不敢,末将这便开门”守将瞬间汗流浃背,魂飞魄散,一边吩咐人向宫内传话,一边下令开门。 “吱呀……” 厚重的朱漆宫门缓缓拉开,九纵九横的黄铜门钉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太平公主的车辇驶入宫门,她的眼睛盯着象征权位的门钉,有一股火焰熊熊燃起。 第432章 青萍之末(二)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披散着满头青丝,素面朝天,一袭白色的曳地长裙和诃子,肩上裹着一件彩锦大氅,踞坐在桌案之后,神情阴冷。 “太平,你夤夜闯宫,所为何事?”武后一振手臂,将大氅抛落在地,露出雪白的臂膀,站起身漫无目的走动,胸前的雪腻随着步伐抖动不休,整个人似乎都有着难言的躁动。 太平公主讶异的看了武后一眼,她对这个状态很是熟悉,自从将张昌宗献与武后,她再也没有蓄养面首,偶尔也会这样烦躁不安,但她有自己的排解之道,要么召来乐手,为自己演奏单乐器的《太平乐谱》,要么约上千金公主,一道做瑜伽,若是时机合宜,便与权策见个面,不拘做什么,只要有他在身边,清心如水,四季如春。 母皇身边有张昌宗在,为何还会如此?莫非张昌宗的身体……不济? 太平公主默默将此事记在了心上,不动声色,膝行向前,抱住武后的双腿,大放悲声,“母皇,大郎中毒了,有人要谋害他……就在女儿的宴席上,您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武后眉头猛地一拧,转过身来,惊声道,“你说什么?” “母皇,背后之人是在女儿亲手喂给大郎的吃食中下毒”太平公主满面惊惶,埋头在武后腰腹之间,身躯觳觫颤抖,“母皇,这人不只是要害大郎,女儿,女儿害怕……” “权策眼下如何?”武后将太平公主拉起,沉声问道,并不见如何紧张,若是权策已遭不测,太平公主应无暇来宫中找她哭诉。 “大郎颇受了些折磨,没了人样了……御医束手无策,义阳皇姐府中的卜月道长看诊,声称有两成把握将大郎治好……眼下的模样,不忍入目,令人悬心得紧”太平公主收拾了情绪,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说道,提及权策的情形,忧形于色。 “唔”武后点点头放下心,转而眉头微微蹙起,卜月是义阳公主府的供奉,有回天之术,上次谢瑶环中剧毒,便是他起死回生,权策暗中助力不少,如此轻易中毒,怕是别有内情。 心神一松,武后嘴唇微微翘了起来,抚了抚太平公主惨白的脸颊,调侃道,“权策吉人天相,既无性命之忧,你又何苦担忧至此?朕会令有司严查此案,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母皇……”太平公主大急,她想要的,绝不是如此轻描淡写,愤而转身,抗声道,“母皇既是不在意此事,求母皇恩典,由女儿亲自查探此案” 武后面上流出怒意,正要发作,门外宫人通传,上官婉儿和谢瑶环先后来到仙居殿见驾。 “今晚倒是热闹”武后眉眼锋利如刀,在上官婉儿和谢瑶环身上划过,“权策中毒,太平已告知于朕,你们若是为此事一道前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武后放松地歪靠在软榻上,眼神却一直锁定着这两个心腹女官,她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惊惧惶恐,上官婉儿一脸诧异,似有明悟,谢瑶环却是连连摇头,上前两步,将密函放到案头,若有若无避开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视线,压低了嗓音,“陛下,奴婢要禀奏的,确实是此事,详情在密函之内,并未与上官昭容一道,且不知她因何而来” 三言两语撇清干系,谢瑶环退步靠后,做了木头桩子。 武后快速翻阅了密函,脸色不复轻松,内卫侦查宴席前后,都是太平公主的人在操持,权策没有任何参与,苦肉计的可能性大为降低。 “婉儿,你来,又是为的什么?”武后阴着脸问。 上官婉儿整理了面上神情,躬身道,“陛下,通事舍人紧急传报入宫,洛阳府连夜大索全城,抓捕数百百姓,扣留了武侯卫两名中郎将,大理寺官差出城,据方向判断,目标应当是淮阳王,尚无确切消息,秋官衙门抓了李峤之子李膺” “啪”武后重重一拍桌案,轰然站起,檀口吐出三个凌厉的字眼,“狂妄,卑劣,无法无天” “母皇,母皇息怒”太平公主大惊,赶忙跪下,“大郎在朝,素有名望,有忠义之士奋起,正说明母皇执政,贤人盈朝,正气风骨俱在,母皇明察” “哼哼”武后哼了两声,“你起来,朕说的不是他们” 权策中毒,他的人马横七竖八,动作凌乱,丝毫没有章法,针对的还都是嫌疑最大的武承嗣、武延秀父子,武承嗣彻底失势,又是权策的手下败将,他根本就犯不着用自己的性命,再来打一次死老虎。 不是苦肉计,那么便是真的有人阴谋用暗杀手法除掉权策,此番借太平公主之手操作,一股脑儿谋算了她最钟爱的女儿和最心仪、最得力的孙辈,不出重手震慑一番,下一次,黑手怕就敢伸到太初宫来了。 武后拂袖下令,“婉儿拟旨,传令右玉钤卫侯思止,出动敢死团三千人入神都,驻神都苑,听从太平指令,太平,朕准你所请,授你全权,彻查此案” “女儿遵旨”太平公主屈膝,双眼神光湛湛,秀气的腮帮深深咬了下去。 武后看在眼中,眼睛闪了闪,摸了摸太平公主的头顶,若有深意,“朕相信,还权策公道,你能做到,在他苏醒之前,此案绝不落定,你大可放手施为” 上官婉儿眉头猛地抖了抖,垂下头去。 太平公主也察觉此言绝不简单,匆忙之下,却思虑不出,只能按下心思,叩头谢恩,“女儿谢过母皇恩典,有母皇洪福庇佑,大郎定能很苦康复” 武后笑了笑,将大氅披上,坐姿端正,威仪万千,摆摆手,“天晚了,想必你也牵挂权策安危,退下吧” 太平公主屈膝行礼告退。 “瑶环,权策中毒,他手下之人必然震动,你且去安排,多查探一些痕迹”武后目光灼灼,盯着谢瑶环,“此次行动,一应安排,由你专责,不受任何阻扰,莫失朕望” “是”谢瑶环步履沉重,悄悄拢了拢臂膀,有些冷。 武后转过头,又问上官婉儿,“你以为,此事如何?” 上官婉儿眉头打结,轻声道,“陛下,太平殿下没有公务经验,且对冠军侯颇为宠溺,将查案之权授予她,只怕,会牵连甚广,还请陛下慎之” 武后嗤之以鼻,意味深长地道,“树倒了,猢狲也该散了,出此下策,死不足惜,你退下吧” 上官婉儿告退,她心知武后所指,武承嗣嫌疑很大,任由太平公主去打压践踏,彻底将魏王势力清理干净,等同为武后去掉了一群心怀怨望的臣僚,即便另有真相,那幕后之人,本也该付出惨重代价。 武后安排权策醒来之后再定案,那就是防备事态超出控制,令权策醒来之后操持折冲,消除震荡,她正好借机恶化一下权策与朝局各方的关系,一举数得。 上官婉儿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了愤懑之情,脚步渐快,素手用力攥紧。 人善被人欺,郎君识得进退,处处以大局为重,就总该被人算计? 想到他此刻身中剧毒,醒来之后,又要面临险恶困境,上官婉儿垂首疾行,心如刀绞,串串红泪泠泠落到地上,她谨慎地用脚碾过,不留痕迹。 第433章 青萍之末(三) 岭南道参加神都朝廷贡举的举子,为各道最少,仅有二十六人,甚至不及西都长安一个县。 因路途遥远,山川阻隔,岭南道举子集群而来,抵京最迟,进了三月,才姗姗来到。 在汝州官驿,他们与淮阳王武延秀的仪从相遇,听闻武延秀赴任琼州刺史,举子当中,仅有一个来自琼州的举子,名叫仇英,赶忙出来拜见父母官。 武延秀行色匆匆,并未与他多做盘桓,耐着性子勉励了几句,赠送了丰厚的表礼,便要与他们分道。 “淮阳王真心系黎民,勤勉之人,天色昏黄,行将入夜,竟还要赶路赴任,过了此处驿站,怕要宿在荒郊野外”仇英捧着获赐的钱帛,感慨万端。 汝州官驿的夜晚并不宁静,有大片急促的马蹄声经过,让这些怀揣梦想的异乡人,难以安枕,次日天明,他们背起行囊上路,都是踌躇满志,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便能抵达神都,荟萃天下英豪的圆梦之地。 半路上,一行策马奔行的官差队伍快速经过了他们,为首一人,纵马在先,发号施令,威风凛凛,看年纪不过三旬,已然一袭绯袍,少年得志,令人艳羡。 岭南道的举子们停下脚步,很是向往地看着官差队列风驰电掣,仇英也是看得目不转睛,热血沸腾,“这便是朝廷威仪,干臣风范……那是,淮阳王?” 仇英失声叫了出来,官差队伍的中间,有一辆槛车,内中有一人,披头散发,披枷带锁,身上的锦衣绣服留下些富贵痕迹,正是昨晚有一面之缘的淮阳王武延秀。 一阵秋风扫过,岭南道举子们雅雀无声,昨日侍从如云做封疆大吏,今日就楚衣南冠成了阶下之囚,众人张口结舌,良久难做反应。 仇英最先平复了心情,赶忙开口,“咳咳,朝廷法度严明,堂堂郡王,一旦犯禁,也是顷刻便倒,我等初来乍到,务必谨慎言行,仔细招祸” 众人心怀激荡,乱糟糟接口称是,七嘴八舌将话题转到那少年高官身上。 “如此年纪,便穿上绯袍,即便出身权贵,也是难得” “正是如此,想必算得是朝中年资最浅的绯袍大员了” …… “哼,你们知道个甚?”旁边有人嗤笑,看穿着打扮,应当是个老农,披着蓑衣扶着犁铧,要下田地春耕,高高翘着黝黑的下巴,充满了优越感,“神都穿开裆裤的娃娃都知道,最年轻的大官儿,是权郎君的弟弟轮台侯,不到十岁,就已经是大官儿了” 老农摇摇头,驱赶着一头黄牛,下地去了。 岭南举子们望着他的背影,很有几分尴尬,再也无心高谈阔论,默默低头赶路。 长夏门遥遥在望,举子们重新兴奋起来,主动向城门守正出示了珍而重之的官凭,守正并没有高看一眼,只是随意的摆摆手,粗着嗓门提点了几句,“进城去吧,廪舍在崇文坊,休要胡乱走动” 仇英等人谢过,心下老大不以为然,千辛万苦来到神都,正当好生领略都城风华,即便不能高中,也能开阔眼界,谁肯闷在书房中。 入了长夏门,仿佛入了另一个世界,四周陡然嘈杂喧嚷起来,街道路桥纵横,叠椽架屋,一眼望不到边际,伊水中货船游船密密麻麻,渡口车流人流如织,坊市之间,行商货郎走街串巷,吆喝声响亮入云,儿童成群结队,四下里追逐奔跑嬉闹。 “郁郁佳城,繁华大都,名不虚传”举子们连连赞叹,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脚步凌乱,转着圈儿的四下里看,眼睛不够用。 “让开,都散开”一彪军马杀出,冲进闹市,准确地抓住了一间货栈里头的四名灰衣劳力,混在人群里还没人察觉,单独揪出来亮相,普通百姓都看得出不对,细皮嫩肉,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绝不是下苦力的人。 四人被反剪双手,在地上翻滚着四肢乱动,死命挣扎,口中诅咒不休,“太平公主逆伦失德,暴虐朝臣,早晚必遭天谴……权策阴险奸诈,害人不少,中毒是报应,定会做个短命鬼,永世不得翻身……啊呀……” 执行抓捕的兵马是有罪之军右玉钤卫的敢死团,最是听不得有人玷污权郎君,闻言当即挥舞起带鞘的横刀,噼里啪啦数下,四肢敲碎,牙齿和鲜血一道喷涌而出。 为首的都尉冷冰冰看着,待手下兵马宣泄了邪火,挥挥手,“将他们带回神都苑” “府兵草菅人命啦,乱抓好人啦……” 突地生变,有几十人规模的大群灰衣劳力蜂拥而上,口中胡乱吆喝着,手持棍棒等凶器,裹挟道边聚集的百姓,试图突袭抢人,有人跟着乱喊,有人哭叫救命,乱成了一锅粥。 “呵呵,总算有了点意思”都尉执行了十几场抓捕任务,颇感无聊,见状冷笑一声,好整以暇,敢死团是搞突袭作战的祖宗,早有部下三人一组冲进人群,左冲右突,对普通百姓,只是打翻了事,对带头的三十余人,却是下了重手,打倒在地蠕动,无法站立,动静不算小的一场闹事,须臾间就宣告平息。 “本都尉乃是右玉钤卫,募兵,不是府兵,下次有谁要闹事,且记仔细了”都尉当众宣告一声,为自己正名,摆摆手,下令将一干人犯带走。 部下动作极其利落,几乎是在得令的同时,便各司其职,一阵风般撤走,连货栈里打翻的桌椅都扶了起来。 洛阳府官差前来收拾局面,引导四下里的百姓相继散去,各自操持生计,平稳如故,只是在偶尔闲谈之中提起方才的抓捕之事,作为谈资罢了。 “天子六师,都民风范,卓乎盛矣”岭南举子目睹这一场突然发生,又突然平息的抓捕事件,心绪难平,感慨万端。 神都苑,太平公主亲自刑讯武延秀。 是真的刑讯。 夹棍、盐水鞭、闷纸、烙铁,一一奉上,武延秀的身上难以找到一块好肉。 武延秀的惨叫声回荡不绝,他怕死,早已打定主意绝不招供。 然而,太平公主却是不按套路出牌,她只用刑,不问话,每日里到此处观摩鉴赏他的凄惨情状,周而复始,一语不发,似是要将他活活刑讯而死。 这种森冷的气息,终是吓破了武延秀的胆子,同样是死,能得个痛快,也是不错。 “我招,我招,问我什么,我全都招,是我,是我下的毒”武延秀嘶吼着招认罪状,口中血水乱喷,“权策死了,我给他赔命,杀了我,杀了我呀” “啪……”太平公主反手一鞭子,抽在武延秀的脖颈上,令他剧烈抽搐,轻启红唇,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家大郎好得很,要死,也是你一人去死” 武延秀嘿嘿笑得像个夜枭,“太平殿下,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孔雀石,无解剧毒,是救不活的……” 太平公主眼神闪烁,借着拂袖转身,掩饰面上惊容,暴怒大吼,“行刑,不要停,行刑” 武延秀急怒交加,“我招,我招了,还有,公主府外账房的林三,是我安排的人……” 太平公主没有转身,脸色剧变,香奴拘捕了府中负责采买的一应仆役,早已查清下毒之人,是采买管事身边的小厮百岁,外账房的林三在宴席之前便失踪了。 太平公主闭上了眼睛,胸前急剧起伏,哑声下令,“接着行刑,到他晕厥为止” 她拂袖出了刑房,眼中精光闪闪,下毒的幕后,除了武延秀,竟还有第二人,这人察知了武延秀的动向,预先除掉了林三,换了下毒的人,也换了毒药。 红信石替换孔雀胆,虽不致命,却也是毒药。 这人,是敌是友? 第434章 青萍之末(五) 权策中毒以来,便在太平公主府调养治疗,义阳公主、高安公主还有千金公主都赶了过来,在太平公主府常驻照料,事实上,她们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却一刻不曾离去,旬日下来,都是芳容憔悴。 卜月很有一些负疚感,贵人们对他奉若神明,围在四周,有求必应,他却要装模作样,并不真正施展医术救治主人,心中的煎熬难以言喻,每每见到义阳公主呆呆凝望,高安公主默默垂泪,千金公主常有幻觉,屡屡扑身而上,呼唤不停,事后便长哭一场。 太平公主来得少一些,常常不在,每来一次,便要盘问许久,身上的煞气,一日重似一日。 过府探望的宾客如云,有些通家之好,带了女眷前来,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的夫人李氏,九曲侯王晖的夫人李笳,光禄寺卿郑重的夫人甄氏,永泰郡主李仙蕙和李裹儿等人,更是时常会来,李笳孕期已满八月,即将临盆,她却不理旁人劝阻,每隔三五日,便来一趟,与别的贵人不同,她虽名义上是武安县公李君羡的外孙女,却自幼贫寒,惯会操持庶务,只要她在,照料权策的事情,绝不假手他人。 “卜月道长,今日的治疗到此为止了么?”甄氏带了儿子郑冀前来,见他收手起身,忙上前询问,“大郎可有好转?” 卜月抿了抿嘴,微微躬身,语带宽慰,“回夫人话,已经渐好了,请放心,贫道心中有数,侯爷绝无性命之忧” 甄氏连忙避让,不受礼,蹲身福了福,“劳烦道长了” 道完谢,牵着郑冀的手,教他行礼,胖乎乎白嫩嫩的小娃娃,搭着双手,深深弯腰,一个不慎,失了重心,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卜月赶忙上前将他拉起,郑冀却并不哭闹,只是仰着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眸中都是信赖和仰慕,他来了好几回了,知道眼前这人和躺着的那人一样,都是顶顶厉害的。 卜月挤出个笑容,告了声罪,匆匆走了出去。 站在廊下,卜月心中悸动不已,有几分动摇,他开始怀疑,自己瞒天过海的做法是不是错了?主人素来重情,如此拖延他的复原,纵然为他复了仇,但见亲爱之人饱受折磨,主人定也不会开心。 “道长,主人的毒,莫不是,回天乏术?”他身边站着的人,做道士打扮,却是无字碑的人,原本是神都街面上的泼皮,得了沙吒术赏识,成了无字碑在神都城狐社鼠的台面人物,此次来到卜月身边护卫,是他主动请缨。 “唔?”卜月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眼睛一闪,扯了扯嘴角,故作高深道,“不可说,不可说啊” 那泼皮又碎碎叨叨的追问了几句,卜月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微绷紧,含含糊糊应付了,便将他打发走。 目送他的背影转过回廊,卜月的神色渐渐阴冷起来。 拂袖转身,见权毅负手穿过月亮门,朝这边走来,卜月赶忙快走几步向前,躬身见礼,“见过驸马” “嗯,劳烦你了,大郎如何?”棱角去尽,权毅性情和顺了许多,扶起卜月,细细探问。 “渐好了,贫道有把握将侯爷治好”卜月只得再度拍胸脯下保证。 权毅只是听着,不时点头叹气,并不开口。 “驸马,太平殿下今日回府,贫道要去拜见,这便告退了”卜月还有事务在身,拱手要走。 “道长且去”权毅展臂送客,面色平淡无波,“我去瞧瞧大郎” 太平公主府正殿,自乌头门,到庭院,布满了顶盔掼甲的右玉钤卫将士,将公主府的仆役管事全都驱逐在外。 卜月有些诧异,上前通报了姓名,绝地出来,将他引了进去。 见了里头的人,他的惊诧尽去,不仅太平公主在,朝臣有刘幽求、葛绘和郑重,武将是侯思止和野呼利,他们这些不能见人的,无字碑是绝地和权忠,无翼鸟是千金公主和玉奴,除了刘幽求是太平公主的头马,其余,都是权策核心圈子的人。 太平公主侧后,坐着香奴,她看了看玉奴,玉奴似有所觉,侧首一望,与她对视,两人眸中都是关切亲近,却都笑不出来。 太平公主面前,摆着两张薄薄的纸,一张上头写着“穷寇莫追”,另一张上头,写着“朝局为重”。 “你们,怎么看?”太平公主将这两张纸放到一边,武崇行说得清楚,一张是谢瑶环的,一张是上官婉儿的,武后身边两位亲信女官,以这种方式同时警告,由不得她不重视。 “臣等以为,当稳妥行事为上,殿下抓捕刑讯已久,朝中物议渐起,真相急切难得,既是武延秀自承其罪,不如顺水推舟,也为殿下之前拔除武承嗣党羽的行动,提供了合法性,即便有人因此蒙受损失,也无话可说,若是真将真相揭了开来,恐怕武承嗣一党会反扑,朝中反对声浪也会再起,反而不利”葛绘开口了,他的态度代表了权策一党的众多朝臣,又对绝地等人拱手,“至于追查真相,惩处元凶,还是倚仗诸位手段为上” 绝地笑得很勉强,却并不认同葛绘,“主人遭难,我等上下,痛感悲愤,不宣泄出来,一雪前耻,怕是无心做旁的事情” “不妥,陛下践祚以来,酷吏相继铩羽,杀戮过重,恐激起众怒”刘幽求表态反对,他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协助太平公主行事不遗余力,却也从不保留自己的真正意见。 “大郎还在榻上躺着,生死未卜,可有人怕犯了咱们的众怒?”郑重冷着脸,飞了一记眼镖给葛绘,对他的态度极不满意。 侯思止沉吟了下,“殿下,臣的意见,是可以打,揪住一点打疼打废就好,刑讯十人,不如枭首一人,蔓延太广,并无实效,反倒徒惹非议” “哼哼,我倒是不晓得,白无常却也有怕抓人的时候”千金公主冷笑一声,话中带刺。 侯思止苦笑不语。 太平公主环顾一圈,除了无字碑和无翼鸟的人,朝臣武将,竟只有郑重一人支持她,满心疲惫,扶额叹息道,“若是大郎醒着,会如何行事呢?” 卜月再也承受不住,膝行而出,叩头道,“殿下,小的有速效法子,能使主人复苏” “哦?”太平公主豁然站起,又皱了皱眉头,“可会有伤身体?” 卜月看了绝地一眼,垂首道,“会损伤些元气,要花些时日善加调养” “你尽管医治,只要他醒来,我来押着他调养身体”太平公主当即拍案决断。 众人齐齐长出一口气,心头又有了底。 太平公主径直去了权策的卧房,众人随同去探望,卜月觑得个空子,向绝地坦诚了事实。 绝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知他心意,与自己等人是相同的,都是想着复仇,并未深责,叮嘱了句,“日后,切不可自作主张” 卜月羞愧认罪,又想起一事,“对了,我身边那人,行径有些可疑……” 第435章 青萍之末(六) “太平姨母,为我沐浴” 三月二十二,春闱贡举之期,这天的破晓时分,权策终于醒来了,在众多亲友注目之下。 他脸色惨白一片,时不时会皱皱眉,显然痛楚仍在,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全身并无一丝力气,眼珠灵动地转着,在母亲和几位姨母的脸上扫过,定在太平公主泪珠滚滚的脸上,艰难的张开嘴,说了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声音低沉喑哑,形似破锣,带着他平日不会对长辈使用的命令语气。 太平公主愣住了,随即脸颊皱成一团,咬着锦帕强行止住啼哭,连连点头。 王晖和薛崇胤一道上前,一左一右将权策扶抱了起来,权竺和武崇行跟在后头护持,薛崇简虽小,却不肯被表兄弟们落下,飞快倒腾着小腿,冲到最前头,神色肃穆,似模似样地引路。 “呜呜……” 高安公主心肠最是柔软,为权策牵肠挂肚已久,见了眼前血亲手足相亲相爱的一幕,不由掩嘴饮泣。 千金公主一阵阵恍惚,她的眼前又有幻觉,在大理寺狱中,她亲手下毒,毒死了儿子温常杰,前段时日权策也是中毒不起,令她大感惶恐,夜不能寐,眼前权策苏醒,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行走,在她眼中,竟似看到了她的孩儿温常杰,像云烟一般,在半空飘飘摇摇,也追随着权策的行迹,她一时间,心中大恸,若早附随权策,温常杰定不会惨死,“我儿,你的大仇将报,你且去,有母亲在,自会好生侍奉大郎” 恍然间,一缕云霞远去,千金公主的眼中只剩下权策蹒跚前行的背影。 寝居外有正厅,林立着不少人影,偌大的厅堂,满满当当。 见到薛崇简最先迈步出来,都伸长了脖颈,望向后头。 看到了,总算看到了那个久违了的身影。 权策剧毒才解,形容枯槁,身上只着白色里衣,与往日神完气足,神采飞扬,满身云霞的模样迥然不同,在他们眼中,却是弥足珍贵。 众人看似聚在一起,事实上也有分野,却与年资无关,只是亲疏有别,见到权策,欧阳通心怀激荡,竟然又哭又笑,老泪纵横,整了整衣帽,双臂平平伸展开,宽大的袍袖几可垂地,再由两侧回收,双手抱拳,腰背深揖下去两度鞠躬,双手举过头顶顿住。 这是长揖礼,下对上,晚辈对长辈才会用的正式礼节。 他身旁的葛绘立时跟上,窸窸窣窣声不断响起,包括严善思、杜审言、涂祁佑、宋璟、狄光远等人在内的数十名朝官大员,纷纷长揖行礼。 相比之下,另一侧的刘幽求、陆象先、萧至忠等数十人,则只是躬身拱手做礼相见。 场面一时间静谧,一方翎顶辉煌,尽是朝中大员,另一方却只是个衣衫单薄,身形孱弱的弱冠少年。 权策良久才哑着嗓子开声道,“请起” 他难以动作,权竺代为还礼,众人分列两行,留出通道,薛崇简继续前行,引着兄长和表兄们走向浴室。 待权策出门,欧阳通蓦地豪迈地吼了一声,“哇哈哈哈,苍天有眼,不绝我大周冠军侯” 其后,便团团行礼,仰天大笑,出门而去,众人如梦初醒,权策身体尚且孱弱,不宜多作搅扰,一时间,告退之声此起彼伏,只有葛绘、郑重和侯思止三人留下,他们不只是权策的僚佐,还是他的知交好友,自要多看顾一二。 浴室之内,香气与热气交融,氤氲如同仙境。 太平公主一手捧着擦洗的帕子,一手拿着澡豆和胰子,愣愣的站着,看着权策靠在浴池边上,仰面躺着,露出光裸的胸膛,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许是浴室内热气太重,香奴的脸颊红彤彤一片,见状凑上前,轻声唤了一声,“殿下” 太平公主回过神,咬了咬下唇,轻轻解开腰间丝绦,襦裙应声而落,身上只余下一条粉色的中裤,一个大红色的诃子,伸手在后头摸索,似是要将诃子也解下来。 “殿下”香奴脸颊更红,又唤了一声。 太平公主闻声顿住,脸颊唰地滚烫,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咯咯娇笑了起来。 权策才喝了一盅鹿血羹,又泡在温热的水中,精神头旺了一点,闻声转头望了过来,太平公主哼了一声,双手叉腰,挺了挺胸,等着权策羞臊败退。 她失算了,权策只是默默欣赏着,嘴角还有一抹笑意,看得太平公主窘迫不已,双手掩着胸前,跺了跺脚。 权策恰到好处地移开了视线,斜了香奴一眼,似有嗔怪之意,怪她不该拦着太平公主宽衣解带,香奴身上的衣物也与太平公主一般,低垂下头,也不知是不是知错了。 “嗯哼”太平公主轻咳了一声,去了心头羞怯,快步走上前,抱住他的脑袋,撩水给他擦洗,“好容易才醒过来,就得意起来了,胆子也大了,敢调戏姨母了” 权策闭着眼睛,身子放松,作无骨状,仰躺在太平公主怀中,“姨母差点毒死我,总要还清了这笔账才可” 太平公主听了,心头一酸,又是一甜,在他的脸上抹了一把,这么长时间缠绵病榻,到底是亏了身子,脸颊都凹陷了下去,“好,姨母赔你,你让姨母怎么赔都行,只是你要调养身子,这段时日,就在姨母府中,不许乱跑” 权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缩了缩身子,太平公主身上的馨香扑鼻而来,砰砰砰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令他颇感安宁。 权策苏醒的消息,很快就传得神都满城风雨。 庐陵王府的楚国公李重润,定王武攸暨,安平王武攸绪,还有代表武三思的高阳王武崇训等人,纷至沓来,倒是都没有久待,稍作停留,问候两句便走。 权策初愈,勉力招待了一番,便支撑不住,太平公主正要安顿他休息,高安公主府的管事前来报喜。 表兄王晖做父亲了,李笳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正经的弄璋之喜。 “这孩儿倒是好福气,赶上了喜气时候呢”太平公主心情颇佳。 “侯爷,公主殿下和夫人都说,要请您给小郎君取个名呢”管事笑出了满脸褶子。 权策笑了笑,“却是喜事,便为他单名一个晓字吧” “谢过侯爷,公主殿下定是喜欢的”管事又是跪拜叩头,一溜烟儿跑远了,却是连告退都忘了。 太平公主搀扶他回房休息,不时偷偷看着他的侧颜。 晓,重获新生,重新开始,寓意希望之字。 却不知他所指的,是他自中毒中醒来,还是要改变他的行事方法? 太平公主心思杂乱,患得患失,手伸了出去,却不忍掐他,心中暗暗发狠,等他身体好些了,定要连本带利,一并收回。 第436章 青萍之末(七) 神都贡院。 锁院贡试,抡才大典,清流华选,名教盛事,此处应当是一方净土。 然而,这只是理想状态,通过来来往往地护兵和仆役,仍有外界的消息不时传来。 主考官韦处厚深感哭笑不得,他是个书痴学究,行事一板一眼,人缘并不好,平日里耳目闭塞,甚少得知各方动静,内幕消息更是从来不曾听闻,眼下关在贡院里做考官,时常听属下们在旁边七嘴八舌嘀咕,竟然消息灵通了许多。 “冠军侯真是洪福齐天,中了孔雀胆剧毒,竟然还能治好,非常人也,那卜月道长,怕不是天人转世,能活死人肉白骨……” “嘁,你也不瞧瞧,冠军侯多大的福分,整日里三四个公主殿下看顾着,权贵人家给他茹素祈福的不在少数,我家老太太去白马寺祈福,曾见满墙供奉的金佛,都是为冠军侯消灾的,有神佛在,怕是病魔也不敢作祟……” “啧啧,冠军侯苏醒,满朝公卿前往问疾,休说旁人,梁王殿下和豆卢老相爷都亲自去走了一遭,九曲侯又得了贵子,双喜临门,大宴四方,想当年,萧淑妃惨死,怕是想不到后人还有这般风光……” 这话一说出口,气氛顿时冰封,有个年资长些的,呵斥了一句“噤声”,那人猛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巴子,拱着手,团团作揖,众人都是惯熟的,晓得他是无心之言,倒是无妨,都悄悄偷眼看向上首捧着一本古籍的韦处厚,他那一页,已经许久未曾翻过。 韦处厚虽刻板,却没有歹毒心肠,将书籍一丢,板着脸训斥,“冠军侯,国之栋梁,皇族冠冕,萧淑妃,高宗妃嫔,斯人已去,诸位论及,还须留些体面尊重,休要逞口舌之快” “是”下属们齐齐应命。 “唔”韦处厚见孺子可见,捋了捋须,脸上有些尴尬的潮红泛起,“尔等且继续,冠军侯醒来,想必太平殿下的怒火也能减弱一些……” 众人先是一愕,随即恍然,这主考大官人,也是关切外间动向的,有人心思细腻一些,联想到冠军侯与韦处厚的交集,不外乎白檀木一案,那场大狱,获罪而死的人连篇累牍,有的罪有应得,冤死的却也不少,唯有韦处厚全身而退,还得了重情义的美名。 相互交换了眼色,各自了然,怪不得韦处厚能以一介腐儒主持贡举大政,却原来也是暗处的冠军侯党羽。 年资长些的副考官接了话茬,“咳咳,自冠军侯醒来,太平殿下便一直在府中照料,未曾再管神都苑刑讯之事,接手之人未曾明言,但坊间传闻,是光禄寺卿郑重在主持后续之事” 众人一阵哗然,议论纷纷,“论及亲信,应是葛中丞,论及权威,也有宋尚书,再不济,也还有大理寺狄少卿,怎的是郑寺卿登场?” 副考官摊手,他也是道听途说,哪里晓得根由。 韦处厚同样费解,但他更关心郑重会如何行事,只是又不好开口追问,神色愈发尴尬。 好在那副考官善解人意,咋咋舌,续道,“郑寺卿却是好手段,未曾再抓人,却将在押之人逐个过堂,不再限于冠军侯中毒一案,深挖细查,不论大小罪名,全数累积起来,对照律条判罚,百余人,竟无人得以逃出生天,朝中有不少权贵遭了牵连,郑寺卿毫不徇私忍让,建安王武攸宜家中豪奴、宰相狄仁杰的故旧、宰相宗秦客的内眷,均拘系在案,交付大理寺另行处理……” “淮阳王如何了?”有人迫不及待追问。 “这个,却是有些离奇了”副考官似是对此事不甚熟稔,换了个人开口,“义阳公主府的卜月道长去了神都苑一遭,传言是为武延秀治疗,真相不得而知” 室内突地静谧下来,只有长短不一的叹息声。 方才口无遮拦的考官此际又犯了毛病,脱口道,“冠军侯,忍辱负重,也是不易” 韦处厚摆摆手,侧头看了看庭院里的日晷,“诸位同僚,明经科时辰将到,我等还是以公务为重” 众人领命,纷纷起身出外,忙碌起来。 韦处厚独坐房中,他从未如此关注朝局,权策未曾说,他也不曾问,但白檀木案的保全之恩,他是记在心里的,郑重对旁枝末节痛下辣手,树下满朝敌人,卜月却为真正的黑手武延秀治伤,若非无奈,谁愿如此行事? 可怜少年英豪,身体之毒才解,又要蒙受心神之创。 韦处厚摇头自嘲,平生不入朝局,才解朝局,便见其中动人心魄,怕再也离不得了,看着手上的举子名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幽深的笑意。 三月二十八,贡举散帷之日。 轮台侯权竺,以天水公主权箩的车驾,将武延秀自神都苑运出,礼送回魏王府,并当街向魏王武承嗣再拜致歉。 太初宫中,终于有了动静。 武后下旨,淮阳王武延秀身体有恙,不宜远行,罢琼州刺史,幽禁魏王府中,不得擅出,权策素有功勋,安危尤重,遣宫中戎装宫女二十随侍,以兹护卫,另赐下名贵药材十匣。 尘埃落定,未曾提及下毒,也未曾提及神都苑的刑讯,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神都朝野分析来,分析去,无不面面相觑,经此一案,武承嗣元气尽去,势力全无,黯然退场,权策险死还生,报不了仇,却背了不少干系,也大受挫折。 望向太初宫方向,人人都是后脊梁骨发凉。 太初宫,掖庭,武崇行捧着一摞卷宗来找上官婉儿求教。 “婉儿姐姐,你哭了么?”武崇行趴在桌案上,盯着上官婉儿光洁的脸颊看,有几分失望,上头都是盈盈笑意,没有泪痕。 “崇行怎的这么问?莫不是巴望着姐姐哭不成?”上官婉儿戳了戳他的脑门儿,嗔怪着问。 武崇行皮实得紧,嘿嘿笑着道,“不敢不敢呢,崇行只是奇怪,为何大兄要让我对你说莫哭?” 一句话像是按开了一个开关,上官婉儿身子一抖,脸颊一皱,泪水滂沱而下。 武崇行见状,微微吃惊,四下看了看,也不上前劝慰,退到门边,掩上了门扉。 迷蒙的泪光中,上官婉儿仿佛看到了她虚弱的郎君,掰着手指头,对她解释,拘捕的那许多人,即便不杀,原样送回,仍会结怨于权贵,不如利落除掉,借助他们拿到权贵把柄,以此形成威慑,稳住局面,时机合宜时,再徐图修复;武延秀并非祸首,其中另有内幕,与其咬定他的谋杀罪名却难以判刑定案,骑虎难下,不如含糊其辞,将人交回,释放更胜定罪,赚得朝野同情。 上官婉儿凄然而笑,她却不是好糊弄的,郎君用郑重行事,本就做了坏的打算,他才返朝中不久,与各方牵连不深,即便遭遇反弹,也是单人匹马,可避免朝中党羽受到冲击,归根到底,还是出身原罪,若权策姓武,或者是太平公主亲子,你看武延秀能得活命否? 上官婉儿用力咬着嘴唇,咬出一口的咸腥气,拉过武崇行,按着他瘦弱的肩头,“崇行,要好好出息,将来好生辅助你大兄” 武崇行惘然不解,在他小心眼儿里,大兄巍峨如山,几乎无所不能,哪里用得上他辅助? 第437章 青萍之末(八) 神都,东城,城狐社鼠汇聚之地。 靠近杂乱的菜市一侧,有一条深深的小巷,左三右四,共有七道低矮的门户,通向七座小宅,面积不大,五脏俱全,庭院屋舍布局精巧,都在高大的树冠掩映之中,极为隐秘。 这条小巷几乎没人会来,街坊近邻的百姓,口口相传这里闹鬼,都是绕路而走,市井泼皮们也较少在此活动。 入夜时分,小巷黑漆漆的,静谧无声,像是一个幽深的血盆大口,不时会有几道壮硕的人影在巷口一闪而过,七座门户的阶前,也都盘坐着黑衣劲装的男子,与黑夜融为一体,两面的墙壁上,也有人影晃动,懂行的都不难看出,这是个外松内紧的格局,里头不定有多大的强梁人物。 里头是沙吒术和卜月。 两人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沙吒术面前摆着一壶酒,剑南烧春,他没有杯子,用酒壶往嘴里灌,卜月只是静静地坐着,目不斜视,如同石化,面上的神情说不出的悲凉。 “他真是内奸?”沙吒术哑声问。 “我不知道,但今夜之后,如果你还活着,就会知道了”卜月干巴巴回应。 “他只是个混街面儿的泼皮,就算要背叛,又能勾搭上谁呢?”沙吒术犹自不死心,神情发苦,灌下了一大口酒,酒水淋漓,撒得衣襟上都湿了。 卜月皱起了眉头,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比我资历老,更应该知道无字碑面对的是什么,只要有一丝腥气,立刻就会有苍蝇飞来,哪里需要谁去勾搭?你的警惕性,被狗吃了?” 沙吒术苦笑着连连点头,看着卜月一本正经的模样,竟起了戏谑之心,“我识人不明,要么今夜就死了,要么浮出水面,再做不了大事,都是罪有应得,你呢,又是犯了什么过错?主人想必不会让你死,但你日后怕只能做个真正的道长了” “我,也是罪有应得”卜月本就心绪不佳,创口被沙吒术揭开,悲从中来,眼圈微红,他孤苦出身,拜了占星为师,加入无字碑已有五年之久,一直将无字碑当做自己的家,他无数次问过自己,若是重来,还会不会自作主张,拖延主人的复原,无奈的是,遵循本心,他的答案始终如一,主人令他为饵,事实上将他逐出了无字碑,他无悔无怨,只是心中空荡荡,虚无一片。 沙吒术没有再追问,低了低头,轻声道,“没了你,日后权忠和绝地做事,怕是更难了” 卜月摇了摇头,挺起了胸膛,话中满满的都是自豪,“权泷郎君梳理安东都护府,已然接近功成,松漠、辽东之地已入大周掌中” 顿了顿,声音低落下来,苦笑道,“师父和咒日将归,有没有我,干系不大” 沙吒术沉沉点头,举起酒壶示意一下,灌下一大口,为权泷郎君贺。 一弯缺月,缓缓爬上了中天。 “时辰到了”卜月轻声道。 沙吒术深吸一口气,仰面将壶中酒饮尽,豁然站起身,扬声大喝,“来人,护送卜月道长,返回太平公主府,切记小心,不得有误” 十余条汉子现身出来,护送着卜月离去。 沙吒术眼角一瞟,看见个探头探脑躁动的人影,晃了晃头,“小七啊,酒没了,去给我弄点来” 那个小七闻令喜出望外,“是,小的这就去” 小七出门之后,沙吒术摆摆手,黑影四下里破风声阵阵响起,这处庭院,这条小巷,转眼间就张开了口袋。 沙吒术沉默着拎起了自己的九环刀,细细擦拭起来。 “哐当”一声,院门被踢飞数丈远。 不少蒙面的黑影翻墙进来,都是手持利刃的彪形大汉,带路的,正是小七。 “哈哈哈”沙吒术笑弯了腰,“你还真是叛徒啊……” 笑声止住,立时一声断喝,“放箭” 羽箭如同飞蝗,密集攒射,当场放倒了一大片,小七一个字都来不及吐出,便倒地身亡,他身旁还有个头目模样的人,也中箭而死。 来人察觉不对,大吼风紧扯呼,岂料四面合围,并不能走脱,乒乒乓乓的兵器撞击声响起,激斗在电光火石之间爆发。 沙吒术拎起九环刀,面目狰狞,亲自杀入了战团,威猛如虎。 见敌人有撤退之意,连声喝令堵住,门牙闪闪发亮,粗豪大吼,“老子窝囊得够久了,你们来了,还想走?” 来人显然在外还有接应,见此地有防备,大批黑衣人呼啸而来支援,寡不敌众之下,不断有人倒下,杀到最后,只剩身负重伤的沙吒术一人站在垓心,四面都是敌人虎视眈眈,渐渐逼近。 沙吒术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满脸都是酣畅笑意,猝然横刀在颈,猛地一扯,一腔鲜血飞溅,轰然倒地,虎目之中,有血泪流淌而出。 长街之上,卜月也遭到了突袭,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并无武艺在身,却也不做逃兵,有人护卫之时,便撒毒药、丢毒针杀人,护卫死光,便用一颗毒丸,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太初宫,仙居殿。 谢瑶环跪倒在地,手有些抖,“奴婢查出,百济人沙吒术、道士卜月,均可能为冠军侯暗人,便遣人试探攻击,以期引蛇出洞,深挖内幕,岂料,二人凶悍,当场自戕,二人手下七十六人,全数力战而死,内卫死伤过百,夜叉,也死了” 武后听了谢瑶环的奏报,半晌无语,良久才开口道,“倒都有几分忠心,卜月,可惜了” “陛下,奴婢办事不利,执掌内卫寸功未建,凝聚人心不成,反倒损兵折将,请陛下责罚,准奴婢辞去内卫统领之职,专心侍奉陛下”谢瑶环伏地不起,请退内卫。 夜间这出试探攻击的戏码,是按照权策的指令行事,本意只是将沙吒术和卜月两人的身份揭开,当做明面上的靶子,给武后一个交代,一触即分便可,无须短兵相接,更不用以命相搏,却未料到,两人如此烈性,宁肯死,不肯背弃无字碑,也不肯做无用之人,令这出戏唱得格外沉重。 两处壮烈,一曲悲歌,权策谋算失误,谢瑶环的心神饱受折磨。 “起来吧”武后起身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幽幽道,“夜叉死了,确实可惜,朕准你到万骑军中遴选得用之人为臂助,休要轻言弃职,朕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了” “奴婢,谢陛下”谢瑶环不敢再多言。 武后摆摆手,令她退下,闭目思索了一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小东西,打击不小,明日却该与他点甜头” 第438章 青萍之末(九)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春官尚书严善思禀奏,手中捧着一卷黄色的绢帛,“陛下,春闱已毕,知贡举、主考官韦处厚率朝野博学鸿儒阅判明经、贴试、策论答卷,排榜已成,呈陛下御览定夺” “呈上来吧”武后摆摆手,早有内侍趋步上前,将黄绢捧上御座。 “陛下,臣国子监祭酒明山宾,弹劾知贡举韦处厚,阅判卷宗,尺度不一,有所偏向”明山宾是今科阅卷官之一,嗜好诗词,无意朝争,但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有一说一,“只是据臣所见,其人偏倚举子,又无一定之规,甚为费解,敢请陛下降旨明察” “哦?”武后莞尔失笑,明山宾和韦处厚,是她欣赏的两个士林中人,都是操守方正之人,本心里只当是技术型官员,并未当做政治人物看待,眼下两人却起了龃龉,倒是新鲜,“韦爱卿,你可有辩词?” “陛下,臣一向离群索居,并无牵绊,明祭酒所言,臣或可解释,臣为贡举主官,阅卷自有主张,才力相同,委决不下之时,自是以得臣眼缘者为上,臣所厌恶者居下,想必这便是偏倚所在”韦处厚理直气壮,一口道破,所有的贡举主考官大抵都是如此,但从未有人像他这样宣之于口。 “哈哈哈”武后大笑,“是矣,朕选韦爱卿为知贡举,他的眼缘,便是朕的眼缘了,二位爱卿操守可嘉,今科贡举有二位在,朕放心” “赐韦爱卿紫金鱼袋,为翰林院掌院学士,赐明爱卿钱万贯,帛百匹” 韦处厚、明山宾两人领旨谢恩,两人倒并无芥蒂,相视一笑。 朝臣班里,恶了翰林学士宋之问,他在翰林院资历是最深的,也是最圆滑的,四下里溜须拍马,图谋的就是掌院学士之位,岂料却让平素看不起的韦处厚截了胡,坑位被拿走,应下权贵的差事,却还要做,当即含恨出列,“陛下,臣弹劾洛阳府尹王禄,治理地方不利,致使一夜之间,长街之上,尸横遍地,如在鬼蜮,查案迟迟无果,百姓惊怖不安,外藩议论纷纷,大损天朝体面,国都尊崇” “臣等附议”不少朝臣出来附议,宰相班也有豆卢钦望和宗秦客出来支持,颇为引人注目。 “臣有罪”王禄行伍出身,光棍儿脾性,疾趋出列,不做辩解。 神都的命案,武后心中有数,“王卿素来强干,劳苦功高,却对此案束手,想来超出人力,朕本不应深责,然而百姓物议,朕仍须顾念,着贬官两级,为从三品,任光禄寺卿,李湛去后,光禄寺少卿虚悬已久,着本堂郎中桓彦范升补” “臣领旨”王禄叩头,有几分心惊,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现任的光禄寺卿郑重,他去了光禄寺,又将本堂郎中提上来做少卿,郑重又当摆在哪里? 桓彦范眼下是五品,坐席在大殿远处,出列谢恩,自武后御座上看去,只有不甚分明的一团,拂袖叫起,未曾关注。 凤阁舍人张柬之却很是满意,同是李璟的羽翼,桓彦范升上一级做堂官,比以往的郎官分量要大多了,他们这个小圈子,支撑得也是不易,不得朝臣看重,本打算在春闱有所收获,做了不少努力,结果却不乐观,他们已经得了消息,费尽心力拉拢的举子,不得韦处厚眼缘,竟无一人登上贡榜,他们也只能一声叹息作罢,朝中水深,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扎下根基的。 “陛下,臣司农丞宗楚客,弹劾光禄寺卿郑重,藐视朝廷法度,越权刑讯臣僚,肆行杀戮,致使朝野人心惶惶,理应问罪”宗楚客说的一字一顿,很是笃定,光禄寺卿都有安排了,郑重不死何为? 宰相班首位,梁王武三思偷眼看了看御座,眯了眯眼睛。 “郑卿主持刑讯之事,朕预先得知,不必饶舌”武后一句话压下,似是不欲追究郑重罪责,宗楚客气势大沮。 “陛下,郑重虽是奉旨刑讯,行事却太过酷烈,擅作威福,不审而判,不判而诛,神都顷刻间百家挂丧,妇孺啼哭不忍卒闻,请陛下明鉴”又有人出来弹劾郑重,这人当是建昌王武攸宜的人马。 “臣等附议……” “郑重草菅人命,酷吏复生,有辱朝廷令名……” “郑重曲解陛下旨意,肆意攀诬,有欺君之罪” …… 权策预料中最坏的情形出现了,各家权贵的走狗,不停跳踉,要将郑重法办,出这一口恶气。 御史席位在御座之侧打横,葛绘为御史之首,席位特出半尺,一举一动,无不在朝臣眼中,他面无表情,也无动作,自他以下,朝中权策党羽安坐如钟,竟是摆出一副听之任之,不做抵抗的姿态。 漩涡中间的郑重,也只是默默跪坐着,眉眼低垂,不出列领罪,也不做辩解,静待发落。 穆穆皇皇的大殿中,气息染上了几分悲凉和无奈。 武后面色不动,眼中却闪过丝丝笑意,在她眼中,这是权策在无声地诉说委屈,这种信任感和亲近感,令她很是满意。 “陛下,臣附议,郑重论罪当诛,当诛”宗楚客兴奋难言,再次跳了出来,高声大吼,破了音,却没有注意到武三思的手势,手掌下压,让他静观其变。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察觉到武后的神色不对。 “郑重行事有差,不适任光禄寺卿之职,着署理洛阳尹”武后轻飘飘一句话,再度打得朝臣晕头转向,宗楚客更是眼冒金星,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署理不署理只是个形式罢了,洛阳尹从二品高官,光禄卿才是从三品,行事有差,还能官升两级? 郑重出列受命,面色从容如故。 朝臣消化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王禄降官到光禄寺,郑重升官到洛阳府,一升一降,交换了职位,祸事全部抹平,好处半点没有外流,冠军侯,圣宠仍在,不可动摇,不少人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陛下……”宗楚客难以接受,嘶声大叫。 “咄,司农丞,咆哮朝堂,仔细失仪”侍御史郑镜思动如脱兔,一跃而起,嘬唇呵斥,手中笏板遥遥指着他,气势端的森严,似是预示着权策一脉,忍气吞声的时日,已然过去。 “宗楚客狂妄悖逆,失人臣体,着黜出神都,贬官房州司马,即刻起行,不得迁延”武后拂了拂袍袖,神情冷冷。 宗楚客像一滩烂泥,委顿在地,殿中千牛上前,将他拖出大殿。 “宗正,南阳王与永泰郡主大婚,仪礼之事,休得轻慢,休要懈怠”临散朝前,武后特意提点了一句,她虽厌恶武承嗣,却不愿委屈了武延基。 “是,陛下”宗正卿赵祥领了旨意。 第439章 青萍之末(十) 太平公主府。 权策外出归来,一众扈从牵马的牵马,收拾马车的收拾马车,自侧门进府。 权策身边只剩下两个人,绝地和占星。 方才扈从打扮的人,事实上都是无字碑和无翼鸟的高层,一道去邙山祭拜了沙吒术和卜月。 这段时日,他手下人损失惨重,无字碑方面,权忠仍旧负责总领协调,沙吒术的街面事务,交给了降龙罗汉,卜月的人,就由咒日接掌,占星与绝地一同,跟在权策身边近身随侍,中毒之类的事情,实在太伤,不能再有第二次,无翼鸟那边,绿奴的差事由一个叫花奴的接管,这花奴,还有另一层身份,是宫中派下来的戎装宫女头目,谢瑶环的心腹。 权策进了府门,二十个手握横刀柄、穿着盔甲的戎装宫女便立时围拢来,亦步亦趋,令他颇感不适,“花奴,你们已经出宫,日后不必再着盔甲,换穿劲装便是,太扎眼了,不好” “是,主人”花奴是个鹅蛋脸的少女,脸颊很是白皙丰腴,性子活泼,言行却极有分寸,“主人,您说,我们穿什么颜色的劲装合适?” “你们都是青春豆蔻年纪,灰头土脸看着也不像”权策打量了他们一眼,面现追忆之色,“就,都穿绿色吧,款式也不拘了你们,不耽误办差即可” 花奴兴冲冲点头不迭,宫女们也都交头接耳,很是欢喜,盔甲笨重不说,还难看,她们早已不耐,鲜亮颜色、款式好看的衣服,哪个少女不爱? 花奴欢喜过后,大眼睛闪了闪,凑上前来,“主人,逝者已矣,天上人定也不愿见主人忧伤,奴奴定会承了她的遗志,为主人效死” 权策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今日放你们半日假,且去置办行头物事,一应开支,到账房领取” 二十宫女欢呼一声,叽叽喳喳相携而去。 权策迈步去了正殿。 太平公主正在待客,客人自房州来,也是熟人,曾经的尚衣奉御,庐陵王府的功曹参军王同皎。 “下官拜见大将军”王同皎见他进门,跪地行了大礼。 “王参军请起,一别数年,久违了”权策将他扶起,这个温润如玉的贵胄子弟,年不足三旬,却已面色沧桑,皱纹密布,鬓角花白,不复风流模样。 王同皎似有些面羞,扭转脸,避开权策视线,“大将军英姿如故,却是清减了不少,还望善保贵体,以孚四海之望” 权策和太平公主交换了个视线,王同皎是庐陵王的得力臂助,当初北都生变,便是派他兼程北上平息,武后令内卫下毒,使他上吐下泻,绊在青州,终是功败垂成,庐陵王府元气大伤,他口中说出这话,不能等闲视之。 “多谢王参军看重,请入座”权策肃手延客,自己也不客气,径直挨着太平公主坐在了主位上,“庐陵王可好?” “庐陵王尚好,只是出外已久,常思血亲故园,太平殿下大婚,大将军成人,庐陵王都未曾参与,常自喟叹抱憾,不知骨肉何时能得团聚,共叙天伦”王同皎口中说得委婉,却将意思表达得清楚,庐陵王不安在外,想要回神都了。 太平公主拉住权策的手,蝤颈低垂,不言不语,嘴角处有一丝不屑,她大婚,大郎成人参与不了就抱憾,自己的女儿出嫁就无所谓了么? “……房州闭塞,还是武刺史到任之后,庐陵王才知晓大将军明年正旦,便要与云曦公主大婚,正在苦思良策,盼着能有机缘为大将军赞礼”王同皎察言观色的技能,一如既往地不好,没有看出风色,继续加码,努力展现庐陵王对权策的重视。 权策面上带笑,频频点头,庐陵王或者庐陵王妃韦氏的身段愈发柔软了,与武三思能合作,与武承嗣能合作,还不忘了拉拢他,“多谢庐陵殿下美意,权策为晚辈,长者之恩,感念在心” 王同皎见权策滴水不漏,也不再试探,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太平殿下,臣有罪,险些忘记,臣奉命来京,是为永泰郡主的婚事,庐陵王和王妃远在房州,不得旨意,无法入京,皇嗣,也有所不便,只好偏劳您了” “本宫侄女儿,自不会让她受委屈,你自与宗正寺商议,一应人力物力,都由本宫,咳咳,都由大郎负责”太平公主话到一半,又转了个弯,将权策拖了出来。 王同皎面露惊喜之色,连忙兜住,“多谢殿下,多谢大将军,臣告退” 待他走远,权策转了个身,仰面躺在太平公主腿上,双目微阖。 太平公主低下头,如云青丝低垂,将权策的脸颊笼罩住,香气缭绕,赔着小心,“大郎,你不愿皇嗣坐稳储君之位,何不借机与庐陵王缓和关系?也好多一分成算” 权策抬起头,又放下,微微用上了些力气,似是略作薄惩,“缓和不缓和,都是无谓之事,皇嗣获罪,庐陵王方面地位上升,当是必然,只是他们近来动作频频,与武家各方渐有合流之势,这对了陛下的心思,却对我大大不利,少不得,我要暗地里做些手脚,挑拨一二” 几番动荡,朝政格局已成,权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武家方面,武攸绪、武攸暨、武攸宜等人,都与他交好,小一辈的武延基等人,远支的武秉德等人更是如此,他本身是李家外姓,又能通过太平公主、千金公主和豫王李素节的关系,得到不少李家人的认可,这才是他的政治根基。 眼下武承嗣落幕,庐陵王与武三思寻求合作,他不持异议,但若进一步延伸到武家其他支系,便会侵蚀他的地位,倘若李、武两家铁板一块,哪里还有他的空间在? “对你不利?”太平公主字斟句酌,脸色变得难看,“了不得,咱家大郎倒是分得清楚里外,对你不利,对我就有利了?” 权策早已学乖,哪里听不出问题,一骨碌翻身起来,腆着脸讨好道,“你我一体,何分彼此?只是你是李武两家核心圈的成员,有陛下宠爱,进退从容,几乎可得天下,若我不幸走钢丝落败,还要靠你兜底呢” “哼”太平公主哼了一声,仰着脸露出骄傲之色,白了他一眼,“你落败了,我便将你关在府中,喂成个白胖子,哪像现在,说是好生调养,却仍是挑食乱跑,气人得紧” 权策洒然而笑,只是不肯认错。 太平公主生起了闷气。 权策取来七弦琴,席地而坐,轻轻拨弄,声调清亮,如流水潺潺。 太平公主四肢着地,凑了过来,挨着他坐下,侧头靠在他肩上,闭目静听,颇感安乐。 第440章 青萍之末(十) 太平公主府。 权策外出归来,一众扈从牵马的牵马,收拾马车的收拾马车,自侧门进府。 权策身边只剩下两个人,绝地和占星。 方才扈从打扮的人,事实上都是无字碑和无翼鸟的高层,一道去邙山祭拜了沙吒术和卜月。 这段时日,他手下人损失惨重,无字碑方面,权忠仍旧负责总领协调,沙吒术的街面事务,交给了降龙罗汉,卜月的人,就由咒日接掌,占星与绝地一同,跟在权策身边近身随侍,中毒之类的事情,实在太伤,不能再有第二次,无翼鸟那边,绿奴的差事由一个叫花奴的接管,这花奴,还有另一层身份,是宫中派下来的戎装宫女头目,谢瑶环的心腹。 权策进了府门,二十个手握横刀柄、穿着盔甲的戎装宫女便立时围拢来,亦步亦趋,令他颇感不适,“花奴,你们已经出宫,日后不必再着盔甲,换穿劲装便是,太扎眼了,不好” “是,主人”花奴是个鹅蛋脸的少女,脸颊很是白皙丰腴,性子活泼,言行却极有分寸,“主人,您说,我们穿什么颜色的劲装合适?” “你们都是青春豆蔻年纪,灰头土脸看着也不像”权策打量了他们一眼,面现追忆之色,“就,都穿绿色吧,款式也不拘了你们,不耽误办差即可” 花奴兴冲冲点头不迭,宫女们也都交头接耳,很是欢喜,盔甲笨重不说,还难看,她们早已不耐,鲜亮颜色、款式好看的衣服,哪个少女不爱? 花奴欢喜过后,大眼睛闪了闪,凑上前来,“主人,逝者已矣,天上人定也不愿见主人忧伤,奴奴定会承了她的遗志,为主人效死” 权策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今日放你们半日假,且去置办行头物事,一应开支,到账房领取” 二十宫女欢呼一声,叽叽喳喳相携而去。 权策迈步去了正殿。 太平公主正在待客,客人自房州来,也是熟人,曾经的尚衣奉御,庐陵王府的功曹参军王同皎。 “下官拜见大将军”王同皎见他进门,跪地行了大礼。 “王参军请起,一别数年,久违了”权策将他扶起,这个温润如玉的贵胄子弟,年不足三旬,却已面色沧桑,皱纹密布,鬓角花白,不复风流模样。 王同皎似有些面羞,扭转脸,避开权策视线,“大将军英姿如故,却是清减了不少,还望善保贵体,以孚四海之望” 权策和太平公主交换了个视线,王同皎是庐陵王的得力臂助,当初北都生变,便是派他兼程北上平息,武后令内卫下毒,使他上吐下泻,绊在青州,终是功败垂成,庐陵王府元气大伤,他口中说出这话,不能等闲视之。 “多谢王参军看重,请入座”权策肃手延客,自己也不客气,径直挨着太平公主坐在了主位上,“庐陵王可好?” “庐陵王尚好,只是出外已久,常思血亲故园,太平殿下大婚,大将军成人,庐陵王都未曾参与,常自喟叹抱憾,不知骨肉何时能得团聚,共叙天伦”王同皎口中说得委婉,却将意思表达得清楚,庐陵王不安在外,想要回神都了。 太平公主拉住权策的手,蝤颈低垂,不言不语,嘴角处有一丝不屑,她大婚,大郎成人参与不了就抱憾,自己的女儿出嫁就无所谓了么? “……房州闭塞,还是武刺史到任之后,庐陵王才知晓大将军明年正旦,便要与云曦公主大婚,正在苦思良策,盼着能有机缘为大将军赞礼”王同皎察言观色的技能,一如既往地不好,没有看出风色,继续加码,努力展现庐陵王对权策的重视。 权策面上带笑,频频点头,庐陵王或者庐陵王妃韦氏的身段愈发柔软了,与武三思能合作,与武承嗣能合作,还不忘了拉拢他,“多谢庐陵殿下美意,权策为晚辈,长者之恩,感念在心” 王同皎见权策滴水不漏,也不再试探,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太平殿下,臣有罪,险些忘记,臣奉命来京,是为永泰郡主的婚事,庐陵王和王妃远在房州,不得旨意,无法入京,皇嗣,也有所不便,只好偏劳您了” “本宫侄女儿,自不会让她受委屈,你自与宗正寺商议,一应人力物力,都由本宫,咳咳,都由大郎负责”太平公主话到一半,又转了个弯,将权策拖了出来。 王同皎面露惊喜之色,连忙兜住,“多谢殿下,多谢大将军,臣告退” 待他走远,权策转了个身,仰面躺在太平公主腿上,双目微阖。 太平公主低下头,如云青丝低垂,将权策的脸颊笼罩住,香气缭绕,赔着小心,“大郎,你不愿皇嗣坐稳储君之位,何不借机与庐陵王缓和关系?也好多一分成算” 权策抬起头,又放下,微微用上了些力气,似是略作薄惩,“缓和不缓和,都是无谓之事,皇嗣获罪,庐陵王方面地位上升,当是必然,只是他们近来动作频频,与武家各方渐有合流之势,这对了陛下的心思,却对我大大不利,少不得,我要暗地里做些手脚,挑拨一二” 几番动荡,朝政格局已成,权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武家方面,武攸绪、武攸暨、武攸宜等人,都与他交好,小一辈的武延基等人,远支的武秉德等人更是如此,他本身是李家外姓,又能通过太平公主、千金公主和豫王李素节的关系,得到不少李家人的认可,这才是他的政治根基。 眼下武承嗣落幕,庐陵王与武三思寻求合作,他不持异议,但若进一步延伸到武家其他支系,便会侵蚀他的地位,倘若李、武两家铁板一块,哪里还有他的空间在? “对你不利?”太平公主字斟句酌,脸色变得难看,“了不得,咱家大郎倒是分得清楚里外,对你不利,对我就有利了?” 权策早已学乖,哪里听不出问题,一骨碌翻身起来,腆着脸讨好道,“你我一体,何分彼此?只是你是李武两家核心圈的成员,有陛下宠爱,进退从容,几乎可得天下,若我不幸走钢丝落败,还要靠你兜底呢” “哼”太平公主哼了一声,仰着脸露出骄傲之色,白了他一眼,“你落败了,我便将你关在府中,喂成个白胖子,哪像现在,说是好生调养,却仍是挑食乱跑,气人得紧” 权策洒然而笑,只是不肯认错。 太平公主生起了闷气。 权策取来七弦琴,席地而坐,轻轻拨弄,声调清亮,如流水潺潺。 太平公主四肢着地,凑了过来,挨着他坐下,侧头靠在他肩上,闭目静听,颇感安乐。 第441章 青萍之末(十一) 神都,安喜门。 此门已经戒严,道路两旁兵丁林立,旗幡招展,排出数十里。 鸿胪寺卿邓怀远打头,身旁是室韦酋长、归义侯合布勒,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卫大将军阎知微,以及左领军卫大将军权策各自踞坐马上,等候契丹李楷固、奚人骆务整入朝,因两人的职务羽林卫将军,因此北衙的头面人物也来迎候。 一年不到,安东大都护权泷将辽东、松漠,还有靺鞨人的渤海之地,都调理得清爽,自河北道、河东道广发中原民夫出关筑城,以工代赈,在交通要道筑大城二,小城五,顺势将民夫留在关外,娶契丹最有威望的部落酋长大贺窟哥之女大贺乌灵为妻,纳奚人酋长可度符之女为妾,引两族百姓出山,到城中聚居,设法取信于民,统一法度管理,百姓生计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手中的大棒也未曾放下,一有苗头,便痛下辣手,不死不休,多次多次越境至高丽、后突厥等地,定要将心存异志之人追杀至死方休,产生了极大的震慑,东北边陲各部族藩国,无不见权字大旗而丧胆。 局面趋稳,安东都护府内已无敢战之人,反倒不少人对李楷固和骆务整手下的兵马动了心思,各种挑拨手段层出不穷,权泷应付了几波,不胜其烦,当机立断,请旨令李楷固和骆务整二人入朝,将其兵马留在安东,编入都护府,虽仍令契丹人和奚人将领掌兵,却已经是权泷扶植起来的裙带人物,与他休戚相关。 “权郎君,南衙实在没什么意思,大周行伍,还得数北衙,要不我退位让贤,你重新回来主持大局?”李多祚也不在意人多耳杂,大咧咧地道。 权策瞟了阎知微一眼,笑着摇头,戏谑道,“北衙差事繁重,这副重担大将军且担着,休要找借口偷懒,我正好歇口气” 李多祚摇头苦笑,掰着手指头,趁势倒起了苦水,“北衙如今山头多,这牵头的差事委实不好做,万骑、东都千牛卫、蓝缨军,还有在外的焰火军和新立的虞山军,兵马人数都不算多,抛费却正经不少,又都怠慢不得,这春日没过去,半年的支应都快见底了,愁的我满嘴燎泡” 权策瞪大眼睛,惊声问道,“怎会如此?可是地官衙门支调不力?” 转念一想,又自己否定了,他也做过左羽林卫大将军,统领的北衙禁军是皇帝私兵,直通皇帝驾前,地官衙门向来不敢克扣,支应相当丰裕,“陆尚书当不会不识得轻重,那,莫不是,虞山军耗费颇剧?” 李多祚忧愁的点了点头,“虞山军新增这六千人,地官衙门比照常例拨付,却是远远不足,膳食要求极高,衣甲旬日一换,活像是吞金兽一般” 旁边的阎知微轻哼了一声,“大将军,你也考虑一下右羽林卫将士的情绪,偏心眼儿,也须有个限度” “唔,我心中有数”李多祚神色恢复威严,目不斜视,并不怎么给阎知微颜面,抛开派系之争,阎知微其人不安分,嗜好小动作,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不收拾收拾,他怕是不晓得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李楷固和骆务整两人的队伍飞驰而来。 权策眯着眼看了看队伍,大大放下了心思,队伍不长,从人不多,约莫百余人,多是仆从和护卫,将领模样的只有两三个,这侧面证明权泷对于掌控契丹和奚人故地很有信心,不需要借助驱逐上层人物的方式来稳住局面。 李楷固与邓怀玉、合布勒和李多祚见过,来到权策面前,嘴巴动了动,面前之人,他唤了一段时日的主人,当日投身归附的约定,权策假手权泷,也都做到了,他本名伏铁石,心性坚硬如铁石,认定的便不会轻易改变,但此时此景,叫主人定然不合适,便单膝跪地,以旧将身份见礼,“属下李楷固,拜见权郎君” 骆务整也在纠结,见状便跟着跪地,以属下自居。 权策赶忙上前将两人扶起,把臂而笑,“哈哈哈,两位将军,时过境迁,如今你我同朝为官,莫要再行此大礼” 李楷固两人顺势站起,连声称是,阎知微在旁很是吃味,拂拂衣袖,侧身而立,论起来,他才是这两人的顶头上司,却未见他们对自己这般恭敬,尤其是李楷固眼中发自内心的崇敬,令他很是不舒服,心底暗自盘算,当设法与他们点苦头吃。 殊不知,他的异常落在了老合布勒眼中,老头儿捋了捋白须,露出一丝笑意,在松漠,大家分属不同部族,自然要为部族厮杀,入了神都,却是本乡本土,自要抱团取暖才是,这却是个卖好的好机会。 团团见过礼,鸿胪寺和北衙一道在四方馆设了宴席,众人一道前往。 “冠军侯且慢” 才进了城门洞,李楷固两人被入目的繁华惊呆了,权策开口为他们指点譬解,突地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唤,杨思勖挥鞭策马迎面而来。 “陛下有旨,请权郎君赴上阳宫,预新科进士琼林宴”杨思勖着急忙慌,大声传谕,私底下压低了声音,“殿中省和内侍省的王八羔子,也不知是谁作妖,早该传下的旨意,愣是拖延了下来,要不是老奴偶然得见,怕要误了侯爷大事” 权策眼睛闪了闪,诡异的笑了笑,拱手道,“诸位,权策旨意在身,就此别过” “大将军且去”邓怀玉等人拱手相送。 “权郎君慢走,末将改日登门拜访”李楷固两人连同合布勒,都是如此招呼。 权策去了上阳宫,邓怀玉仍旧带着众人去了四方馆宴饮。 席间,按照礼节,一番官样文章之后,酒过三巡,酒疯子多了起来,邓怀玉等文官纷纷败退,剩下的都是北衙将领。 李多祚带着李楷固和骆务整二人,身后跟着两个抱着酒坛的亲兵,在宴席间游走,引见一下北衙同僚,每认一人,便是连干三碗,喝得热火朝天。 事实上,北衙的许多将领,像是焰火军将军薛崇胤、万骑将军拓跋司余,两人都是认识的,还曾并肩战斗过,很是熟稔。 只有虞山军的两位主将武攸宁、武秉德,他们不认识,武秉德还好,亲和醇厚之人,以礼相待,武攸宁自矜身份,李楷固二人三碗酒下肚,他却只是沾沾唇。 到了阎知微这里,却是到了顶峰,他强逼着两人喝了三轮九碗,自己却是托辞身体不佳,滴酒不沾,转身就举着酒碗凑到武攸宁身边溜须敬酒,喝的比谁都欢。 李楷固二人脸色发黑,双拳握得嘎吱直响。 “二位随我来”李多祚赶忙按住他们,“方才杨思勖杨宫监见过了,他是蓝缨和千牛的统领,也是自家人,这里还有一位,东都千牛卫中郎将,轮台侯权竺,快些来见过” “轮台侯年岁还小,两位酒下留情”武秉德和薛崇胤凑过来,预备挡驾。 李楷固眉头一紧,拧了拧粗壮的身子,搭手问道,“这位小将军,姓权?” 权竺站起身,拱手还礼,“李将军有礼了,末将姓权” “轮台侯乃是冠军侯亲弟”旁边合布勒开口为他们解了疑问。 “末将可不比大兄,酒量有限,二位将军也不必多饮,干了碗中酒如何?”权竺看了看两人碗里的酒,摆手令亲兵给自己多倒了些,举碗邀饮。 “好”李楷固洪声大笑,“姓权的,都是好汉子” 捧起酒坛,仰头就倒,张口灌了进去,骆务整紧随其后,举起酒坛痛饮,不落下风。 北衙众将,看得目瞪口呆。 第442章 青萍之末(十二) 上阳宫,芬芳殿,琼林宴设在此处,俯瞰谷水两旁秀色。 殿试金榜发出之后,武后赐给新科进士簇新的青色官袍,昭示脱离民籍,变为官身,自太初宫景福门启程,跨马游街,绕城一周,至上阳宫参与琼林宴。 这等风光时刻,自少不得秦楼楚馆来凑个热闹,歌姬舞女清倌人红倌人,夹道贺喜,见到俊俏的青年进士,更是一片沸腾,扔彩绸,掷香果,尖叫示好,欢呼雀跃,激动万分,带得道旁的良家女也跟着热情了几分,有些胆大的,将随身香囊锦帕都抛飞了出去。 美中不足的是,新科进士当中,拔得头筹的三位,形容都不怎么讨喜,年纪也大了一些,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物,令满城的欢庆,打了些许折扣。 权策抵达的时机很是惊险,与游街队伍几乎同时抵达上阳宫门前广场,他身体未曾复原,尽管急切,却也不敢冒险,挥鞭策马的动作不疾不徐,在围观百姓眼中,很是潇洒飘逸。 “权郎君……” “冠军侯……” 站在谷水桥上的青楼女子,视野最好,第一时间认出了权策,立时便疯癫了,蹦跳着大声呼喊,挥舞的锦帕团扇,鳞鳞如云,几乎遮天蔽日。 远近的百姓听到她们的娇呼声,你推我搡,踮脚翘首,向宫门前望去,也不管看见没看见,跟着一通瞎喊,青楼女子们此时却不嚷嚷了,有个声调嘹亮的歌姬起了头,众歌姬纷纷附和,唱起了“两情若是久长时”,莺歌燕舞,惹得围观百姓又是按捺不住叫好,踏歌呼应,沸反盈天,比进士们经过还要亢奋几分。 那状元郎年过五旬,却难得是个开朗性子,亦是对权策颇为服膺,刻意勒停了五彩斑斓的骏马,顿住了游街队伍,将权策凸显出来一马在前,又高举双手,击掌相和,身后进士正在兴奋当口儿,不少人也随之拍掌舞动,周遭百姓更是雀跃,呐喊声惊天动地。 权策却无暇予以回应,驱马来到宫门前,宫门守卫齐刷刷散了开去,殷勤的春官衙门礼官,笑容可掬,上前牵住了玉逍遥,低声道,“冠军侯无须惊慌,崔侍郎认真尽职,应当还在从严检查仪礼细节,冠军侯可从容前往芬芳殿” 权策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李笊是殿中监,旨意宣达延误,必然瞒不过他,崔融应当是得了李笊传讯,刻意为他拖延时间,整了整衣冠,正了正腰间佩戴的湛泸剑,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阔步进入宫门。 见他背影走远,礼官才轻咳一声,扬声喝道,“状元郎,诸位进士,请下马列队,整理仪容,本官奉旨,授诸位宫廷礼仪,且听得仔细,万勿有失” 四周的春官衙门官差敲锣打鼓,维持秩序,宫门前广场的热闹,这才告一段落。 芬芳殿前,已有不少重臣站班候着,凤阁鸾台诸宰相全员到齐,三省六部九卿俱在,却并无武将踪迹,权策到来,不少人露出意外神色,显然召他参与琼林宴的消息,被封锁得很是完好。 班次一阵骚动,不少人都在动弹着往后退,站在首位的梁王武三思微一忖度,摆摆手,牵住权策的手,面露亲和之意,“诸位莫要忙乱,冠军侯乃近臣,陛下召见,想必是要随侍的,却不必随我等站班,冠军侯若不嫌弃,便在本王身边候旨如何?” 权策报以微笑,“听殿下安排”,敛衣束手,在边上站定。 未几,新科进士也严严整整到殿前列队。 虎啸象鸣之声响起,身着吉服的銮仪卫士层层叠叠铺排,踩着雅乐鼓点各自就位,肃穆威严。 武后的大驾卤簿抵达,身着金紫交错、龙凤呈祥的盛大袍服,自銮舆之上缓步而下,裙裾拖曳在后一丈有余,步态昂扬,凤目如电,气象万千。 “臣等拜见陛下”群臣和进士,齐齐俯身下拜。 武后高高仰着下巴,扫了臣僚一眼,看了战战兢兢的进士们好一会儿,嘴角溢出一丝浅笑,宽袖一挥,“都起来吧,权策,上前来” 这声命令朝臣们在正旦大飨都能听到,何况区区琼林宴,面无异色,进士群中却是微微骚动,一瞬即逝,坊间传闻冠军侯得宠,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权策迈步上前,武后身边有一道冷厉的目光射来,他瞥了一眼,正是穿着一身蓝缨军都尉装束的张昌宗,他的身板越发羸弱了,穿着沉重的盔甲,腰肢都直不起来。 “今日本该是文臣盛会,你虽为武职,却是文名在外,陪朕一道见见这些后起之秀,也开阔开阔眼界,休得恃才傲物”武后挽着权策的手臂,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解释召他来的缘故,像是个颇有慈心的长辈,方才的无上威严消散无踪,“朕似是许久未见你了,身体可好些了?” 权策调整步幅,与她同步,含笑回应,“臣已然大好了,只是太平姨母不放心,硬要将臣拘在府中调养,臣受命重训领军卫已久,却连衙署都未曾去,汗颜无地” 既是她要展示皇族亲情,权策自然乐得配合。 武后闻言,呵呵而笑,伸手抚着他的背,呵斥道,“你姨母都是为着你,休得任性” 群臣和进士低垂着头,络绎随行,只听不看,这也是礼仪所在,只有张昌宗不顾这些,眼睛盯着权策的背影,似要喷出火来。 权策何等机敏,借着搀扶武后跨上丹墀的机会,侧身一扫,将他眼中的怨毒之色,尽收眼底,心下微动,冷冷一笑。 武后身子微有不稳,权策赶忙伸手搂住了她的后腰,又闪身退开,电光火石之间,几乎无人察觉,只有张昌宗看得目眦欲裂,权策嘴角笑意更甚。 武后瞥了他一眼,牵着他一道登上御座,平伸双手,锵然道,“于此令月吉日,朕得天下英才,卿等有幸,入我朝堂,朝堂有幸,迎得卿等,十年寒窗,于此告终,百年功名,于斯复始,还望卿等砥砺奋进,效力朝堂,莫失朕望” “臣等愿竭忠尽智,效忠陛下,效忠朝廷”进士们山呼回应。 宴席如流水,按照固定的程式,三甲头榜都有一展才情的机会,都是长篇大论,官样文章,颇为繁缛,权策听得昏昏然,奈何在武后身边,众目睽睽,连偷个懒都是不成,勉力支撑下来,借着祝酒的机会,离了武后身边,混入筵席之中,打定主意不再回去。 “冠军侯,今科英才,尚能入目否?”知贡举韦处厚不知何时,来到了权策身边,古板方正的老头子,此刻眸中竟有丝丝促狭之意。 “唔,状元郎是极好的”权策避重就轻,与韦处厚相视而笑,对饮一杯,错身而过。 今科应试举子一千三百余人,金榜进士两百余人,五姓七家等豪门大阀优势仍在,其中又以荥阳郑氏、赵郡李氏两家最为特出,两家便有四十余人登榜,占据榜单近五分之一,另有五十余人都是上官婉儿、葛绘和太平、千金两位公主笼络在囊中的庶族举子,两相叠加,今科金榜半数之人为权策羽翼。 这些人虽然本身才华不弱,又都是弘毅之辈,但能齐齐上榜,韦处厚的眼缘,弥足珍贵。 觥筹交错之间,权策缓缓醉矣。 看着韦处厚被进士们围在中央,板着脸训话,不由失笑,所谓物极必反,从不参与朝争派系的人,一旦选定了依附之人,行事却比那些老于争斗的朝臣,还要激进几分。 第443章 青萍之末(十三)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半躺在榻上,面带轻笑,轻罗纱衣轻轻滑落,香肩露在空气中,胸前大红色的诃子起伏不定,柔软腰腹若隐若现,风光旖旎。 张昌宗跪坐在她侧后,神情紧张,兴不起一丝绮念。 殿中跪着不少人,最前头是殿中监李笊,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以及麟趾殿内侍管领高延福三人,后头是殿中省的几个司库、书吏和直长等官,还有内侍省的一群内侍宦官。 “李笊,陛下隆恩,令你为殿中监,你是如何办差的?”上官婉儿声色俱厉,代武后问话,矛头直指李笊,“陛下发给宗正寺的旨意,何以无故迁延?何以去了麟趾殿?” 李笊俯首在地,沉默不语。 “混账,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抵赖不成?”上官婉儿怒不可遏,向前迈了两步,双臂大开大阖地挥舞两下,冷笑连声,“还是说,此事别有内情,背后还有人在?速速交代,是谁人指使,令你交结麟趾殿,窥伺宫禁机密?又有何图谋?” “说” 上官婉儿的训斥,一句重过一句,像是鞭子凌空抽打,李笊固然汗流浃背,武后旁边的张昌宗也是全身觳觫,颤栗不休,脸色阵阵发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李笊的嘴巴,祈求他万万不要开口。 如他所愿,李笊暂时还能承受,抿着苍白的嘴唇,仍是一言不发。 “呵呵,武安县公却不是凡人”上官婉儿面上怒气隐去,春风化雨,满脸笑意,“想必是要冠军侯亲至,才能令你开口了,这份忠心,倒是难得” 听得上官婉儿话头烧向权策,李笊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在地上叩了个头,沉重地说道,“上官昭容容禀,殿中省内给使司、尚宫奉御等与内侍省相关联的职司,较早以前,已不再臣管辖之内,旨意传达迁延,流转失误,臣能得知一二,却无力干涉,请上官昭容明察” 上官婉儿眉头大皱,却是根本不信,继续呵斥到,“你是殿中监,有司都是你下属,不过听令行事而已,你为主官,如此推诿卸责,不过是狡辩而已,武安县公,良心可安?” 上官婉儿第二次以爵位相称,显然颇有羞辱之意。 李笊低垂下头颅,再次无声。 上官婉儿阴沉着脸,盯了他好一会儿,转身回到武后身边,如何处置,还要看武后的决断,在武后身边站定,扫了一眼旁边的张昌宗,像是中了风一样,全身哆嗦个不停,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作出关切之状,“张都尉,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去唤御医?” 张昌宗像是见了鬼,呀的怪叫一声,跳了起来,见殿中众人怪异的盯着他,再也承受不住,砰地一声五体投地,爬到武后脚下哭诉求饶,“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老奴有罪”高延福虽也是惧怕得不行,却始终冷静着,见状生怕张昌宗牵扯出太多人,立时动弹起来,尖利的公鸭嗓盖过了张昌宗,“老奴听闻陛下有恩旨,为南阳王和永泰郡主大婚赐下方物,寿昌县主年岁与永泰郡主相仿,于归之期不远,老奴万不该起了攀比妄念,谎冒张都尉之名,偷窥旨意,老奴罪该万死” 张昌宗的求饶声戛然而止,随即就坡下驴,喜出望外地附和,“陛下,臣不识大体,侵官越权,损伤李监令执事法度,致使宵小有机可趁,臣有罪” 武后任由他们唱念做打全套表演,眼皮都没有抬,自顾自把玩着腰间翡翠玉环,自得其乐。 这些人所言都是不尽不实,真相也不难推断出,她却无意深究罪责,麟趾殿已经沉寂,打击过甚,非她所愿,至于张昌宗,她是真有几分失望的,堂堂男儿,要么就在宫闱床笫之中勇猛精进,要么就在朝堂纵横捭阖,他却两样事都做不好,尽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令她跟着颜面无光。 武后幽幽一叹,开口发落,“李笊履职不甚尽心,罚俸两年,殿中省重任朕交与你,不是让你做甩手掌柜的,再有下次,朕绝不宽贷……高延福任意妄为,窥伺禁中,念其忠义,免其一死,发惜薪司为奴……张昌宗窃权弄势,蝇营狗苟,大坏人心,着……” 武后顿了顿,终究狠下了心,“脊杖二十” 李笊此时上前道,“陛下,张都尉之罪,半数在臣治事不严,臣请分担张都尉脊杖之刑” 张昌宗惊异的看了他一眼。 “也罢,准”武后起身理了理裙裾,漫步而出,入夏的日头,有些燥热,她很是不喜,上官婉儿知机,摆手令内侍将黄罗伞盖和翠羽扇屏张开,与她身上的金黄衣衫交相辉映。 十脊杖并不算多重的刑罚,李笊受刑之后,还活蹦乱跳的,张昌宗却不成了,起身都困难。 李笊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李监令,你今日庇护担待之恩,我记下了”张昌宗起来之后,按住他的肩头,认真地道,“也请转告冠军侯,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李笊记下了”李笊仍是一副憨实模样,很有些为难,“只是,怕还要得罪都尉一二……” 张昌宗知道他的意思,武后放下重话,李笊自然要梳理殿中省,那些迎奉他的人,少不得要清理出去,摆摆手,“无妨,你自放手施为,往日,是我想差了” 话到尾声,余韵悠悠,他不是顽石,武后三番五次敲打,不难明白其中深意,依附、挑拨、构陷、窃权,不过是小打小闹,丢人现眼,他定要做些大事出来,让权策之流刮目相看。 做大事,仅凭他自己,可是不行。 张昌宗满腹心事,一瘸一拐走远。 李笊在后,目送他远去,掸了掸肩头,嘁的一声冷笑。 不久,宫中传出消息,殿中省尚宫、尚乘、给使、司库等七个司局,自奉御以下,二十余人因妄为、擅权等事问罪,移送慎刑司惩处,素来以宽和着称的殿中省慎刑司,这次却下了死手,不到两个时辰,死讯连传,二十余人无一得活,暴毙狱中。 这些人里,大多数是张昌宗的亲信,却也有不少是上官婉儿的亲近人。 朝野震惊。 有些消息灵通的朝官,影影绰绰知道一些权策未能及时接到琼林宴旨意的事情,心知这是权策的反击,不由赞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冠军侯,真有大魄力者也” 太平公主府,权策像个木偶一般,任由太平公主摆弄,明日南阳王武延基大婚,请了他做傧相。 “阿嚏……”权策鼻子发痒,猛地打了个喷嚏,喷了迎面的太平公主一脸。 太平公主愣了愣,回过神来,尖叫一声,疯了一般扑上来,粉拳乱挥,没头没脑便是一通暴打。 权策抱头鼠窜,连声求饶。 第444章 青萍之末(十四) 延载元年五月初,魏王武承嗣长子,南阳王、右领军卫大将军武延基,与庐陵王长女,永泰郡主李仙蕙大婚。 婚期迫近,大婚礼仪的举办之地迟迟未能定下,庐陵王府方面颇为着急,李重润和王同皎去魏王府、南阳王府跑了好几回,都未曾得到准话,不得已又登上了太平公主府门,权策出面与武延基商谈,才终于明白问题所在。 魏王武承嗣掺和进来,要求长子的婚礼在魏王府举办,武延基一开始是绝不愿意的,一口回绝,武延秀对权策下毒的消息,他也有所耳闻,唤起了当日被亲弟谋杀的恐惧,寒心不胜,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哪里愿再去搅和。 武承嗣老父亲之心发作,再三登门,眼见他须发斑白、身躯佝偻的模样,念及他眼下权势羽翼尽去,三个年长的儿子,一个死别,一个生离,一个幽禁,剩下的都少不更事,处境堪怜。 武延基进退两难,委决不下,婚礼举办地便拖延了下来,“权郎君,你向来虑事周全,可有以教我?” 权策迎上他满眼的期待,哪里看不出他并不需要谁教,只是需要有人帮他下定决心,拍拍他的肩头,感同身受,他也有个不省心的父亲,“修身齐家,方能顶天立地,暂曲意志,以尽人子孝道,无伤大雅” 武延基遂下定决心,将婚礼一应安排全都移到魏王府,为表对等,李仙蕙自也不能在庐陵王府待嫁,庐陵王府与天水公主府只有一墙之隔,权策又负责了一应妆奁陪嫁和仆役田庄铺面的支应,便就近移到天水公主府。 大婚当天,太平公主为权策换上了大红色的吉服,一同前往天水公主府。 天水公主府车马辐辏,人头攒动,云集长安、神都两地的李氏皇族宗亲,将偌大的天水公主府挤得满满当当。 权策颇为感喟,好在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都是龙马精神,两人的同辈也不遑多让,子孙成列成行,绵延久远,经历了无数杀伐,竟还有这许多血脉留下,到了高宗子孙这一辈,有此生儿子功力的,只剩下豫王李素节了,要不是权策多次提醒,怕是几十个儿子不在话下。 “姨母”权策下了马车,转身伸手,搀扶太平公主下马车。 却不知,自他双脚落地,像是被人摁住了咽喉,密密麻麻的李氏宗亲,如同一层一层的波浪,蔓延所至,静谧无声,齐刷刷注目于他。 长安来的,多数是畏惧,前不久,权策才去了一趟,杀得长安人头滚滚,蔚国公李仝等十七家李氏宗亲,阖族男丁无一幸免,不可谓不毒辣,神都本地的,却多是仰慕,近在神都朝局之侧,深知他的重情重义,更能看到权策弱冠斡旋各方的不易,也更能查知他的为国为民之心,李氏族亲,犯在他手中的不少,却无一不是自讨苦吃主动去招惹他,包括麟趾殿的那位临淄王。 太平公主下了马车,牵着权策的手缓步前行,颇带了些压迫力,令人望而却步。 “大兄”声如黄莺出谷,娇嫩甜腻,打破了此间的沉郁。 紧跟着跑出一个盛装的粉色身影,正是李裹儿,奔跑之际,头顶的饰物一跳一跳的,险象环生,自权策解毒苏醒,她便陪着长姐在府中,许久不见他了,像是一头小鹿,撞在了权策腰腹之间,咯咯直笑。 “呵呵”权策抚了抚她的发髻,将她的头饰插戴好,轻笑了两声,“裹儿天生丽质,加上这妆容服饰,更是娇俏万分,若能淑女着些,定能将所有贵女都盖了过去” “是么?咯咯”李裹儿嬉笑两声,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他的建议,是不是划得来。 权策悄悄伸手揉了揉腰肢,李裹儿满了十岁了,身量长成,一头栽过来,力道委实不小,权策初愈的小身板儿,还有些承受不来。 手没有按到腰上,一只玉手已经伸了过来,太平公主替他按揉着,毫不避忌众目睽睽,“走吧,总在门外也是不像,先去瞧瞧新娘子” “是,姑母”李裹儿抿嘴轻笑,梨涡隐现,屈膝一福,倾城之色带着娇柔之气,令人神为之夺,权策都有几分恍惚。 “噗嗤……”李裹儿微一低头,掩口而笑,露出雪白的蝤颈,明眸善睐,娇媚之态宛然天生。 太平公主看在眼中,似是想说些什么,又摇了摇头,未曾开口。 权策很快回神,牵着一大一小两个皇族美人,步入人群之中,应付着众人的问候示好,不知从何时起,太平公主脚下慢了半步,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专注着脚下,风姿绰约,才下马车时凌厉逼人的气势消散无踪。 登堂入室,见了李仙蕙,向她道喜,衣妆盛大,却是眼圈通红,强作欢颜,不由微微叹气,婚嫁大事,却没有父母在堂,再是尊崇富贵,终归不美。 义阳公主、高安公主等人都在,纷纷上前宽慰。 这会儿功夫,宗正寺奉旨送来了赐物,车马络绎排出,足有数十丈之远,铺满神都苑前大街,接旨领受赏赐,少不得又是一通忙乱。 “主人,高阳王、济阳郡公等人前来相请”绝地在外通报,外间大厅、庭院里,不免又是一阵安静。 权策站起身,拍了拍李重润的肩头,“你是家中男儿,该担当起来,我令权祥和权正都留下,有事尽管吩咐他二人去办” “大兄放心”李重润重重点头。 权策只带着绝地和占星两人,阔步走出天水公主府,冲着前来敦请的武崇训拱了拱手,“有劳高阳王” “大兄”武崇行跳下马来,躬身施礼。 “嗯,这便起行吧”绝地牵来了玉逍遥,权策翻身跨上,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李裹儿牵着襦裙裙裾,小跑着出来,拧着腰间丝绦,糯糯地道,“大兄,你不陪着裹儿么?” 甜甜的小嗓门,如画的眉眼,可怜巴巴的语气,忸怩的小模样,令人难以招架。 权策颇为后悔,早知道她变身淑女,杀伤力如此之大,该令她保持疯丫头状态还好一些,连连摆手,“裹儿听话,快些回去,大兄一会儿还要回来的” “唔,大兄快些哦”李裹儿微微垂首屈膝,小小的一个,站在一品公主府宽大的朱漆门楣之中,成花枝一束,幽然盛放。 权策转过头,想到家中的幼妹权箩,还有看着长大的薛嫘,终有一天会像裹儿这般长大,变得千娇百媚,再像李仙蕙一样,出嫁他人。 想着想着,竟是一腔酸涩。 “县主少女窈窕,倾城之姿,温婉动人,冠军侯有妹如此,羡煞旁人”武崇训的眼睛迟迟没能从李裹儿身上挪开,他年已十七,比裹儿大了七岁,却从未有过如此惊艳时刻。 “裹儿年幼,胡闹罢了”权策心中芜杂,未曾察觉他的异常,随口敷衍。 跟在权策身侧的武崇行,却是看在眼里,眉头微皱,默默记在心中。 第445章 青萍之末(十五) 武延基和李仙蕙的婚礼,武后未曾亲临。 婚宴半残的时候,代替武后前来致贺的上官婉儿姗姗来迟,坚挺了一整日的魏王武承嗣,满心的希望瞬间破灭,终是不支,当场倒在地上,晕厥不起。 权策就在武延基身边,近距离见证了这位披红挂绿的新郎官,表演了一出变脸,原本矜持的喜气,骤然变成了悲怆和愤懑,口中听不清嘟囔着什么,频频摇头。 他以为老父亲是慈父心肠发作,要为自己操持婚事,挽回父子之情,却不料,他的终身大事,竟只是被当做一个药引子,一个觐见天颜,起死回生的跳板,可怜他一时心软,又落入了父亲的谋算之中。 胸中郁结难平,也无心思去看顾犯病的父亲,拿着酒杯不停灌酒。 权策没有劝慰他,反倒帮着他倒酒,将武延基灌得醉眼惺忪。 “你们都喝多了,不用管,且去醒醒酒,我扶他去院子里”权策制止了武崇训等人帮忙,他们都已经东倒西歪站不稳当,也不像是能帮上忙的样子,权策扶着武延基,跌跌撞撞向新房行去。 “诸位留步,时辰差不多了,婉儿去见见新娘子,也好回宫复命”参与宴席的公卿朝臣纷纷止步,上官婉儿跟着魏王府的女眷去后院新房。 权策将武延基放下,便闪身进了一处厢房,没过多久,上官婉儿也托辞离去,在绝地布置的人手帮助下,摆脱了从人,来到此地,外头影影绰绰,安置了不少地。 “狠心郎君”上官婉儿一扑而上,一口咬住权策的肩膀,直咬出一口咸腥气。 权策却已不是以往,两人转眼又是一个多月未见,思念如潮,双臂用力,将她牢牢箍在怀里,双手游动,勾勒出上官婉儿身子上惊心动魄的圆润弧度。 “啊……唔……”上官婉儿惊叫一声,随即陷身狼吻之中,郎君灼热的情愫,几乎要将她融化了去,她沉溺其中,片刻后,却又剧烈挣扎开,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看了又看,双手举起,在权策的脸庞细细抚过,面上宜喜宜嗔,侧脸靠在他怀中,轻轻抚着刚才咬伤的地方,脉脉地道,“身体没养好呢,像饿狼似的,奴奴险些以为是谁假冒了你” 权策拥着满怀温香软玉,在她唇上啜吻了一口,狡辩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当然也不例外,哪里就令你诧异至此?” 上官婉儿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儿,他以往可不曾如此热情,这总归是好事,顺着他便好,抿嘴露出个灿烂的笑靥,柔顺道,“是是是,郎君说得对,只是婉儿此身归郎君所有,若是让人占了便宜去,婉儿可受不得呢” 权策将她抱紧,自知不占理,不再多言纠缠,“我家婉儿风华绝代,是我的福分……” “郎君,奴奴可是才在宫中做了好大一个恶人呢”上官婉儿甜到心坎里,垂首轻笑了声,转而说起了正事,她指的,自是在宫中演的抓住李笊的把柄,意图打击权策的一出戏码,一番交手之后,李笊密不透风,上官婉儿未能得手,却结结实实误中了副车,令暗地里耍小手段的麟趾殿和张昌宗付出了代价,“眼下李笊完整掌控了殿中省,张昌宗和李隆基也各自得了苦头,后续该如何行事?” “婉儿,陛下年岁渐大,行事不复以往凌厉决绝”权策幽幽道,以往的武后,处死枕边人犹如碾死一只臭虫,“张昌宗在陛下驾前随侍日久,此番获罪,固然罪有应得,却也多少有你的干系在,还应设法示好一二,消解怨愤之气才好” 上官婉儿蹙起了柳眉,双目炯炯,思量半晌,没好气地道,“张昌宗心性凉薄,若是他记仇,须不是小小恩惠能挽回的,除非,将你风华绝代的婉儿便宜他” 权策双眼瞪大,连连摇头,顺手在她后臀拍了一巴掌,“休要乱说,只是做个姿态,落在陛下眼中即可,再胡思乱想,仔细家法” “啊呀”上官婉儿娇呼一声,嘟着嘴唇,仰着脸看他,眼前的郎君睿智依旧,衬得她像个傻瓜一般,郎君方才的亲近令她欢喜,此刻的强势,更令她芳心化水,绵软成一团,埋头在他怀中拱了拱,带着几分嘲讽道,“同样挨了十记脊杖,李笊都不用休息,他却缠绵病榻,起身不得,我便送些补药给他好了” “嗯”权策点点头,又猛地顿住,眼中厉芒一闪,猛地将上官婉儿抱紧,“要送,要大张旗鼓地送,只是,不要送入口之物” “嗯,啊?你要……”上官婉儿大惊,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面上涌起大片大片的潮红,踮起脚,伸着红唇在权策脸上疯狂地亲吻,骨子里,她不是个安分平淡的性子,她的野性,附着于权策的诡谲机变,眼见又将能兴风作浪,令她兴奋不已。 权策虚虚揽着她,由着她折腾,清冽的眼神,穿透黢黑夜幕,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夜色渐深,婚宴已近落幕,上官婉儿在宴席中段率先离去,她是代替武后前来,魏王府若无主人送往,也是一桩不小的罪过,无奈之下,管事们只好为武延基强行醒酒,请他出府门相送。 “南阳王保重,婉儿告辞”上官婉儿应付了官面文章,款款登上车驾,在车辕上,冲着人群回眸一笑,如同夜空中的一束狼毒花,美得妖娆无忌,却又难以招架。 上官婉儿的车驾远去,武延基却又闹腾了起来,死活不愿再回魏王府,酒意未退,大声呼喊,“权郎君,助我,回南阳王府,助我” 权策被他拉扯住,万般无奈,拱手四望,“新人婚姻仪礼已成,宿在何处,当无大碍,只是若南阳王回府,郡主怕也要移驾,才嫁进门便迁走,恐不妥当,诸位为尊长,意下如何?” 周围的贺客,包括武三思、武攸暨、武攸宜、武攸绪等武家实权长辈在内,都是犹疑不决,最终地位最高的武三思出面,沉吟着道,“此间纷扰,与郡主无碍,只是委屈了她,若郡主无嗔怪之意,自是如延基心意为上” 权策吩咐侍女前去询问李仙蕙,没多久,一身吉服霞帔的李仙蕙径自走了出来,先是向诸位长辈问了安好,又来到权策面前,微微一福“有劳大兄” 权策含笑点头,知她心意,转身张罗车马。 李仙蕙来到武延基身边,驱开旁边的魏王府仆役,亲自动手搀扶,武延基醉态犹存,身子摇摇晃晃,李仙蕙身躯单薄,搀扶得颇为吃力,只是不肯松开,也不肯魏王府仆役接手上前,咬唇坚持的模样,令周遭众人心生恻隐,纷纷摇头慨叹。 人醉心却明,武延基看着自己狼狈的新妻,眼中有点点晶莹闪现。 第446章 青萍之末(十六) 定州,人丁不旺,农商不兴,财赋不重,为下州,位于河北道腹心之地,北都太原东北方向,距离神都洛阳千里有余。 义丰县,定州州治所在,今日午时迎来了一行堂皇车马,护卫都是锦衣绣袍,车驾镶金嵌玉,带着浓郁的香气,熏人欲醉。 城门口懒洋洋的守卫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履行职责,待车马入城了,才反应过来,撒腿追赶,马上的骑士,甩手丢下两贯铜钱,守卫们登时忘了追赶的目的,扑在地上你争我抢撕打起来。 县城主干道不长,县衙位居中央,是最恢宏的建筑,向东三里地,有一栋少见的三进大宅,门匾高悬张府二字,门户紧闭。 “就是这里了,下马”护卫头目一摆手,众人齐齐下马,上前叫门。 门一开,护卫们蜂拥而入,将那开门的老苍头打晕,侵门踏户,直奔正堂。 正堂上一家人正在用膳,一对年逾五旬的老年夫妇,还有一对年轻男女,男子身着对襟圆领的青色员外服,面貌白皙俊秀,素雅至极,身姿挺拔,一头青丝乌黑飘逸,令人印象深刻,腰间别着一支紫色长萧,女子着绣花襦裙,装饰虽有些土气,但面容端庄周正,面对突来变故,不见慌乱,从容有度。 “尔等何人?来此何为?光天化日擅长民宅,可知官法吗?”见这些人气势汹汹而来,那年轻男子挺身上前,指着他们怒声呵斥。 “民宅?呵呵”那护卫头目哂笑一声,从容迈步,直逼到那年轻男子面前,“此地乃是蓝缨军都尉张昌宗官人的府邸,又怎会是民宅?” 听到张昌宗的姓名,正堂里的人脸色大变,那年轻男子踉跄一下,连退几步,“你,你们,从神都来?” 那老妇人惊叫一声,扑上前,跪在护卫头目的面前,拉着他的衣摆,仰面问道,“六郎,我家六郎可还好?” 那老头却是个硬心肠,赶上来将她拉扯开,口中也是决绝,“甚么六郎,辱没祖宗的混账,不是我张家子孙,咱家只有五郎,没有六郎” “张都尉甚好,二老不必挂心”护卫头目倒是还晓得敬老,安抚了两句,转而对那五郎道,“敢问,可是张家五郎,张易之郎君?” 张易之拂袖转身,似不欲与这些无礼的神都来客多作对答,“正是在下,有何诉求,还请开门见山” 护卫头目呵呵一笑,“令弟张都尉眼下有一桩难事,亟需助力,敢请五郎君与我们一道,往神都一游” “哼,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张易之眼中闪过精光,作势连连摆手,“你一不通名报姓,道明来历,二不提及六郎信物,空口白牙,便想诓骗我去神都?哼哼,岂不是太过天真?” 那护卫头目见一个青衣小帽的仆役溜了出去,也不搭理,好整以暇,将横刀抱在胸前站定,闭上了眼睛,并不多说话。 没过多久,义丰县和定州的衙门官差纷纷上门,一个绿袍官员上前,言辞谨慎,“敢问尊驾何人,到定州有何公干?” 护卫头目张开眼睛,面无表情,“我乃神都千金公主府护卫,奉冠军侯权郎君指派,来此恭请张易之郎君入朝,有权郎君亲笔书信为证,贵官可有异议?” “不敢,不敢”绿袍官手舞足蹈,不敢认账,河北道经历了契丹李尽忠之乱,壶流河畔水火连攻,覆灭李尽忠,权郎君的威名响彻四方,更何况,定州刺史还是御史台葛中丞他老人家提拔的,风闻葛中丞是权郎君一系,那么他们这些人,都是权郎君的徒子徒孙,当即谄媚上前,“贵人且自行事,若需协调,下官愿尽绵薄之力” 张易之捧着权策的手书,神色变幻,喃喃自语,“权郎君,令我入朝?” “夫君,你去吧”那眉眼周正的年轻女子,也是张易之的夫人,在旁细细看了看权策的书信,突然开口,“六郎若真的有难,你当去,权郎君朝廷肱骨,他召见于你,也是殊荣,若能得此契机,一展所学,也是夫君的缘法,无论如何,你都该去一趟,即便都不成,游历一遭,也是应当的……莫念家中,还有我在呢……” 张易之转头看了看老父母,老父亲余怒未消,拂袖不理,老母亲老泪纵横,连连点头。 “也罢,我便随你们走一遭,无论如何,旬月之内,我定会有音讯传回”张易之不再迟疑,应诺了下来。 马车是现成的,张易之拜别了父母,夫人为他收拾了行囊,四目相投,无声作别。 车马起行,护卫头目转身看了一眼这处宅邸,看了看举手长劳劳的张易之家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和不忍,旋即又被自嘲代替。 深夜,数十道黑影从天而降,翻墙跃入张府,宅邸内响起几声惨叫,半个时辰后,这些黑衣人又越墙而出,浓郁的血腥气散在夜空之中。 同一时间,北都并州,张易之随着护卫们在一家客栈过夜。 他虽并非出身世家豪门,却生性极为精致,每日都要沐浴洗发修甲,每日更衣,由内而外,不留丝毫污垢在身,在家中就寝,都是裸身,出门在外,寝具难保洁净,却只好穿着雪白中衣,和衣而卧,尽量少地与被褥接触。 “乒乒乓乓”的兵器撞击声传来,张易之猛地坐起,裹上衣衫,拿着长箫,躲在门后,双手发抖,面色还算镇定。 惨叫声连连响起,归于沉寂,正在他以为事态平息之时,又是一阵更剧烈的厮杀声传来,厮杀的地点就在不远处,借着摇曳的灯光,他甚至能看到不少人兔起鹘落的影子,间或有一条条血红撒在窗棱上。 他靠在门上,闭上了眼睛,生死有命。 “嘎吱”门开了,有人拉起他向外跑,他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倒着数十具尸体,去定州接他的那些护卫,全都倒在血泊中,无一存活,另外一边他不认得的人,比他们要多出两倍有余。 “莫怕,我等是权郎君派来接应的”拉着他的黑衣人扯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 “为何会有人夜袭?”张易之心惊胆战。 “有人不想你去神都”黑衣人神色阴冷如鹰,“放心,他们不会得逞” 张易之心乱如麻。 神都,千金公主府,夜凉如水。 权策从身后笼住千金公主的娇躯,良久静谧无言。 千金公主转过身,偎在他胸前,轻声问道,“主人,奴奴愚钝,主人需要张易之,只须将他接来便是,为何要大费周章,耗去这许多人命?” 权策仰着脸,抽抽嘴角,轻轻抚着她的面庞,“我需要的,不是温润如玉、从从容容的张易之,而是充满狼性,充满隐忍,充满仇恨的张易之” “我残忍么?” 迎上权策有些复杂的眼神,千金公主蓦地心痛,连忙宽慰,“牺牲己身,成就主人大业,他们纵死,也是含笑九泉” “呵”权策轻笑一声。 “大郎,你信我”千金公主惶急,换了称呼,“若是我死了,便是,唔……” 权策脸色大变,俯首噙住了她的唇。 第447章 青萍之末(十七) 延载元年的五月,颇不平静。 武延基大婚之后,连夜搬回南阳王府,心灰意冷之下,将王府中出自魏王府的下人仆役,一并驱逐,归还了武承嗣给予的财产,几近净身出户,与父亲魏王武承嗣彻底划清了界限。 此举引来神都上下的巨大关注,不少人都在关注着他下一步的动向,他也不负众望,南阳王府中,仍有大量的钱帛财物,但要么是武后赐下,要么是李仙蕙的嫁妆,急切间都不能使用,武延基先去了义阳公主府,后又在权策陪同下,去了武攸暨的定王府,再出来时,运送钱帛的马车排出了长长一串。 不过半日,南阳王用度窘迫,找权策借贷不得,定王仗义出手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 朝野哗然,一者意外武延基决绝至此,二者费解权策竟然不肯出手相助。 神都无人不知权策豪富,他自己名下的产业和义阳公主府的产业日进万金,武后宠信,屡次赏赐巨额钱帛金银和庄园宅邸,神都比他富足的,怕是屈指可数。 以权策的名望性情,好友借贷,应不会吝啬才对,有心人转念一想,不难察知权策的用意,武延基毕竟是武家人,与父亲反目也好,自立门户也罢,不过是武家人自己闹家务,他作为李氏外姓,穿针引线还罢,若是真的掺和进去,借了钱帛给武延基,形同在武氏诸王脸上抽巴掌,有害无益,武攸暨出面便没有这个顾虑,堂叔关照堂侄,天经地义。 武延基将家务料理清爽,请了旨意,去长安右领军卫赴任去了。 魏王武承嗣的反应令人啧啧称奇,对武延基之事,全程充耳不闻,每日里忙忙碌碌,指挥魏王府的门人仆役四处搜刮名贵补药,一掷千金,凑成了整整两车药材,形形色色都有,送到宫中张昌宗的住处。 送礼的不只是他。 张昌宗受刑不起,上官婉儿送去了名贵的安神熏香和外敷膏药,每隔一日都要去探望一次,甚是殷勤,巾帼宰相一举一动,无不牵动朝中神经,她这番动作,显然预示着皇帝陛下的心意,上到宰相诸公,下到内侍省的宦官,纷纷进奉药材,蔚为风潮。 不久,麟趾殿送了一株珍藏的雪莲过来,同日稍晚一些,楚国公李重润代表庐陵王府也送了药材进宫,是一棵年份久远的野生老山参。 张昌宗身体已经大好,对外却仍说是卧病不起,贪图名贵药材补品只是一面,他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簇拥的感觉,也有心借此试探朝中人心,分分敌我。 看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珍贵物事堆得满坑满谷,张昌宗心中爽利得紧,转了一圈儿,问道,“义阳公主府送了什么来?” “太平、义阳、高安、千金四家公主府送的都是一样的”内侍有意在张都尉面前炫耀能耐,也不翻阅清单,张口就来,“与上官昭容送的东西一样,都是熏香和膏药” “哼”张昌宗很是别扭地轻哼了一声,权策这厮惯会讨好卖乖,这些李家公主,都疼他跟眼珠子似的,送了跟上官婉儿一样的礼,既表了和善姿态,又不显谄媚,令他这收礼的,无法挑理,却也舒坦不起来,定是权策的主意,张昌宗颇觉碍眼,摆摆手,“收起来,收起来” “都尉,该进补了”有个宫女袅娜而来,屈膝福了福。 张昌宗伤势已经痊愈,却仍要装着抱病,却对了御医的心思,他们最是喜爱这种调理身体不治病的活计,使出浑身解数,挑拣了药性温和一些的滋补佳品,与日常的食材定量搭配,拟定了滋补的药膳单子,再配合着下了简单的调理药方,很是万无一失。 “嗯,我就去”药膳难以下咽,药汤更是哭得要死,张昌宗却没有丝毫怨言,倒不是因为伤病,而是为了在床榻之上重振雄风,他越发意识到,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没了这个,眼前的富贵,不过是镜花水月。 张昌宗皱着眉头用了花样百出的药膳,又捏着鼻子灌下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满口的恶臭味,令他恶心欲呕,烦躁得紧,便出了偏殿,沿着宫墙走动散心,四下里胡乱看着,突地发现,前方大朵大朵绽放的牡丹竟放出了五彩的光晕,不由大奇,指着那里对从人道,“牡丹生神光,可是祥瑞?定要报与,报与陛下……” “砰”的一声,张昌宗一头栽倒,口鼻处鲜血汩汩流出。 从人内侍亡魂大冒,本就尖细的声音叫出了鸟叫声,“都尉,张都尉……速速禀报陛下,禀报上官昭容,都尉中毒啦……” 上官婉儿率领众多御医蜂拥而至,联袂会诊,却见张昌宗皮肤溃烂,口吐白沫,七窍流血,面前常有幻觉,自是典型的中毒症状,至于所中何毒,却不得要领,好在此毒虽看上去凶险万分,但却蔓延缓慢,暂时未至肺腑,尚有治疗余地。 武后闻讯勃然大怒,当即令宰相狄仁杰入宫,会同谢瑶环严查。 “尔等上一次为张都尉请脉,是今日早间?”狄仁杰拿着脉案,眉眼森森。 “回相爷,正是,今日早间,下官与三位司医一道为张都尉请脉,脉案是下官撰写”有个侍御医上前禀奏,“彼时,张都尉一切正常,体内也并无毒素” 狄仁杰木然点头,“今日午膳,所用药材、食材,来历如何?可记录在案?” “都有记录在”侍御医奉上一沓单据条陈,他们做御医的,别的可以不会,这些自保的活计,做的一丝不苟,说完寥寥几个字,便缄口不言。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接过清单,“嗡”的一声,登时头痛欲裂。 午膳所用补品为雪莲和山参,来自麟趾殿和庐陵王府,膳后所用药材,来自梁王府、魏王府和河内王府。 狄仁杰身子晃了几晃,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子,扶着额角,天旋地转。 “相爷,或可先派人封锁这几处,再禀明陛下请旨”谢瑶环在旁火上浇油。 狄仁杰连连挥手,感觉脑袋一阵阵发昏,“不可,不可,谢娘子,且容老朽些时日,眼下情形,不合情理之疑点甚多,不宜妄动” 谢瑶环抿嘴一笑,“相爷言重了,瑶环只是提议,自是以相爷钧令为准” “老朽多谢”狄仁杰拱手作揖,苦不堪言。 两人在室内逡巡良久,将怀疑之物一一令御医检验,却一无所获。 狄仁杰腰背渐渐佝偻,缓步迈出这处偏殿,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瑶环负手,一身从容淡定,眼角斜昵,看向远处角落里的金兽香炉,熏香依旧,烟雾缭绕,燃过的一截,咔哒一声,化为飞灰落下。 谢瑶环神情一松,她知道,这一截熏香中,藏着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草,名叫三雾草,又名反噬草,占星在松漠之地找到几株,都用在了此处,此物点燃,发出莲藕一般的清香气,但却见不得大补之物,吸入香气,又摄入补品,则反噬成毒,补得越重,毒得越深。 转过身,看着狄仁杰的背影,露出个促狭的笑意,都说你是神探,怕是解不了郎君布下的迷局。 第448章 青萍之末(十八) 狄仁杰奉旨查案,迥异于旁人,未曾拘捕刑讯,也没有牵连蔓延,只是每日在张昌宗的药材库房中,与各式各样的药材补品为伍,逐一检测毒性,尤其是陷入嫌疑的麟趾殿、庐陵王府、梁王府、魏王府还有河内王府五家权贵进奉的药材,单个检测过了,便排列组合,掺杂在一起检测,将殿中省尚医局上上下下折腾得叫苦连天。 看他的架势,仿佛破案只是次要,查出中毒之因才是主业。 狄仁杰慢悠悠不务正业,武后却也没有下诏切责,放任他自行其是。 张昌宗中毒十日后,才重新恢复了一线神智,武后亲自前往探视,将张昌宗移到长生院的偏殿,与武后的寝殿长生殿比邻。 狄仁杰陪同在侧,武后全程没有一言一语过问案情,却颁下旨意,令左领军卫大将军权策,协助狄仁杰查案。 旨意一下,狄仁杰长舒一口气,他并不吝惜区区神探之名,整日无所事事,拖延案情,只是苦于没有正当名义结案,难以给各方交代,平息各方揣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权策调和阴阳是把好手,有他参与进来,他的压力大大减轻。 权策出马查案的消息传出,朝中各方闻风惕惕,上下相疑,人人自危,尤其是落了嫌疑的五家权贵,都是警钟长鸣,各自紧锣密鼓联络布置,筹划应对,相互之间敌意渐浓,疑虑日深,严防死守,界限分明,生怕被幕后黑手嫁祸栽赃。 河内王武懿宗外出打猎,带着爱妾同行,误将爱妾看做野鹿,一箭射去,香消玉殒,他伤心至极,好几日茶饭不思,长吁短叹,还请了诗文高手作诗追念,只是他这番做作,却瞒不过有心人,那爱妾出自韦氏远支,是房州所赠。 凤阁侍郎宗秦客在朝会之上,为河内王武懿宗声援,助他以金吾卫大将军兼任少府监,掌握皇家内库,成了少府丞武崇行的顶头上司,在此敏感节点,引发恩主梁王武三思猜忌,毫不迟疑令人弹劾宗秦客贪渎怠慢,德不配位,将他还没有坐热乎的相位罢去,赶回天官侍郎任上,仓皇无地。 地官侍郎韦汛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履职,受命前往凤阁请命,不敢进宰相豆卢钦望的签押房,隔窗与他答对公务,声音大得出奇,唯恐没人听见。 朝中上下利剑高悬,暗流汹涌,动辄得咎,权策尚未出手,各方权贵已然大逞机心,针尖对麦芒,自相夷戮煎迫,暗斗之下,遭流放贬官的朝臣不下数十人。 神都的空气骤然紧张。 高安公主府,高朋满座,亲友云集,其乐融融。 今日是王晖之子王晓的百岁。 王晓看上去块头颇大,方面大耳的面相,虎头虎脑,肉嘟嘟的,才三个多月,就伸胳膊伸腿,拳打脚踢,很有一番霸王风范,见不少人围着自己,更是兴奋得了不得,张着没牙的小嘴儿啊啊直叫唤,在母亲怀中拱来拱去,一刻也不肯安分。 义阳公主等人见状都是咯咯直笑,颇为喜爱。 “闹腾得紧,也不知捡的谁的性子”高安公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却伸手将权策揽在怀中,“大郎我儿,你来,多与这皮猴儿亲近亲近,也让他沾沾你的本事才气” 权策笑吟吟凑上前去,用一根手指牵着王晓的小手,低头与他对视,王晓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咯咯笑出声来,手脚一齐胡乱用力,憨态可掬。 权策伸出手,小心翼翼将他抱了起来,双臂轻轻晃动,像是一条摇摇船,王晓显然很喜欢这个小游戏,兴奋得手臂不停舞动,清脆的笑声未曾停止过。 旁边的王晖看得眼热不已,他这长子落地,从来都拒绝他的怀抱,想来今日喜庆,能多给几分颜面,试探着伸出手去,王晓当即晴转暴雨,呜哇大哭。 权策转了个圈,王晓看不到自家父亲了,立时便停下了啼哭,自顾自抓挠着权策衣衫上的盘扣,颇为得趣儿。 王晖讪讪然挠头,可怜巴巴的模样,逗得一旁的长辈又是一通戏谑打趣。 正在热闹的时候,绝地来到大堂外,请了侍女向千金公主传讯。 千金公主向外看了一眼,莲步轻移,凑到权策身边,轻笑着道,“大郎,快将小郎君还给高安,她可是眼睛都移不开了呢” 权策顺着她的视线,瞧见了绝地,顺势将王晓递给旁边的高安公主,团团拱手作揖,“姨母,母亲,诸位长辈,孩儿去去就回” “我儿且去,只是莫误了时辰,傍晚要给小郎君剪发,你要回来观礼”义阳公主提醒了句。 权策应下,缓步走出,千金公主随同在侧。 两人离开高安公主府,去了千金公主府。 “权郎君,久仰大名”一路经了多次袭杀惊魂,张易之声音平稳清晰,颇为诚挚,面容憔悴不堪,却五官秀挺,衣衫有些破烂,却干净整洁,身形匀称挺拔,依稀可见往日风华。 “张五郎,我也听说过你许多次”权策伸伸手,请他落座,看了看他腰间悬着的紫色长箫,笑了笑,“五郎可是爱好曲艺?” “不过是雕虫小技,比不得权郎君谱写曲谱的功力”张易之谦逊以对,“权郎君此番煞费苦心见召,所为何事?” “当初请你来,是因听闻神都有人欲对你兄弟不利”权策长长叹息。 张易之浓眉一轩,眼底有几分质疑之色,“我兄弟二人?六郎在宫中,有人算计,还则罢了,我一介草民,哪里上得谁家台盘,值得算计一回?” “神都风大,步步惊心”权策望着他的眼睛,拿了一封信,犹豫了下,交给张易之,喟然道,“节哀” 张易之接过信,三两下撕扯开,草草一看,如遭雷击,手一松,信纸潸然落下,别了家人踏上神都之路,岂料转眼竟成永诀,双眼泛起血红之色,仇恨的火苗在周身乱窜,一把揪住权策的衣领,嘶声道,“为何?是谁?是不是你?” 权策摇摇头,声音冰冷如故,“几日前,令弟张都尉,在宫中中了剧毒,眼下虽已无性命之忧,却遭难不浅……想想你这一路遭际,我说有人欲对你兄弟二人不利,你还不信么?” 张易之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彷徨无措,眼前闪过一路上为他而死的护卫们,伏地大哭,额头在地上猛地撞了几下,又猛地抬了起来,血污满脸,眼中精光逼人,“不对,你,为何要帮我们?” 权策扯了扯嘴角,满面萧索,半真半假地道,“我没有帮你们,我帮的是自己,有你们在,兴许,我能多活两年” “那,权郎君,我能做什么?”张易之也不知信了没有,追问道。 权策仰起脸,不答,千金公主上前,抱着他的头,轻轻为他揉按额头,冷声道,“我可保举你入仕为官,过个三五年,许是能穿上绯袍,也可送你入宫侍奉陛下,能混成什么模样,只看你的造化能耐,你作何选择?” 张易之听她偌大口气,艰难地吞下了一口唾沫,“你,是何人?” “我封号千金” “千金公主?”张易之大惊,她进门便不曾就座,一直站在权策侧后服侍他,以为是个侍女之流,却不料竟是当朝一品公主。 只这一刻,他信了权策说的大部分话,他若有心害他们兄弟,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袖手旁观便是,想到家门已灭,亲弟在宫中徘徊生死,他肝肠寸断,与生存比起来,些许抱负,所谓气节,不值一提。 张易之双膝跪地,阖上双目,任清泪在俊秀的面庞上蜿蜒流下。 “我入宫” 第449章 青萍之末(十九) 太初宫,武成殿,六月望日大朝。 地官侍郎韦汛跪在地上,汗流浃背。 武后连年对外用兵,虽是连战连捷,耗费却庞大,开疆拓土之后,伴随着的是修路筑城,巩固统治,权泷两次出塞筑城,在安东都护府动作尤其大,宋璟筑路,联结涿州和云州,花费如同泼天一般,去年江南道灾异频繁,武后大手一挥,豁免钱粮赋税,中枢财赋收入少了一大截。 眼下府库渐渐空糜,各方支应却又疾如星火,稍有迟缓,便有高层政治压力尾随而来,地官衙门勉力腾挪,拆东墙补西墙,支应过半载,终于顶不住了。 “陛下,臣庸堕无用,度支不利,请引咎辞去地官侍郎职”韦汛禀奏完之后,伏地不起。 武后皱着眉头,没有理会他撂挑子的请求,像他这样带有畏惧之心的朝臣,虽不讨喜,但却是好用,尤其是地官衙门这种地方,“眼下钱帛用度,最为繁重的是哪些地方部寺?” “最重者是军器监,其次是安东都护府,再次是虞山军,左右领军卫重训,南阳王已经以冠军侯名义,发了商洽札子过来,尚未形成定案,若成案,用度恐将超过安东都护府”韦汛脸颊皱成一团,苦巴巴的,这几项事务,影影绰绰,都与权策相干,但他眼下在查张昌宗中毒的案子,偏又是最不能得罪的人物,据实奏完这几个用钱黑洞,韦汛面如死灰。 朝中不少人的视线,都落在权策的身上,他却淡定如恒,并不见异色。 武后微微沉吟,军器监耗费巨大,她是知晓的,杜审言手底下的匠人,屡屡推陈出新,又有皇帝陛下撑腰,胆子越发大了,竟用铜铸造炮管,意外的收效良好,之后便成了无底洞,言辞隐晦地道,“杜卿,军器监军械,不必贪多求大,以实用便给为上,开支减半,如何?” 杜审言快步出列,“臣已有考虑,将以小型军械为主锻造,只恐将影响虞山军操演” “攸宁,更改虞山军实操规制,以旬日为周期,所部轮番实操,其余时日,演练常规武备,不得懈怠”武后将武攸宁唤出来,叮嘱殷切,“军资耗费,由此减半,可能维系?” 武攸宁大步流星,精气神昂扬,与众不同,“臣与军中上下,定当筚路蓝缕,不辱使命” 这话说得,令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一阵阵脑仁儿疼,闷哼一声,你们钱帛堆出来的,还说是筚路蓝缕,那老子岂不是一直裸着身子在从军打仗? “安东都护府靖边,不容有失,须保足钱帛支应,权策,左右领军卫演训,钱帛由你设法自筹,朕的太府、少府,均可听你调配,攸暨也可助你,只是,莫要令朕也筚路蓝缕才好”武后面带戏谑之色,对于经营钱帛,他对武攸暨和权策的本事,是放心的。 “臣遵旨”权策没有多余的话,领了旨意,正待退回朝班,却听到武后似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朕令你查探张昌宗中毒一案,可有进展?” 顿时,偌大朝堂静谧无声。 朝臣屏气凝神,有些等着权策的查案进展,有些则等着看他的笑话,权策受命以来,一言一行万众瞩目,几乎未曾踏足宫禁,也没有与狄仁杰会过面,不可能查出什么来。 “陛下,经臣查访,张都尉或许并非是中毒……”权策开口一句话,就像是在朝堂扔了一枚火药包,哗然一片,主理查案的狄仁杰双目瞪大,张口结舌。 武后闻言也愣了一愣,旋即恢复淡定,嘴角还浮起了一丝浅笑。 她派权策去查案,朝野都忧虑权策会借机大开杀戒,战战兢兢,却是忘了,权策查案,掌控力极强,无论过程多么毒辣残酷,旁逸斜出,终会有个天衣无缝的圆满结局,堪称折冲樽俎的高手,此案牵连深广,追究下去有害无益,她的本心,已经放弃了真相,只要能拿出一个各方都接受的结论,全了朝廷颜面,便可盖棺论定,权策眼下言之凿凿,显然已有把握。 “你上前来,叫朕看看你”武后招招手,令权策登上丹墀,跪坐到御案旁边,伸手在他面上轻抚,轻笑着道,“说说吧,你的证据呢?” 大朝会,朝臣公卿,鳞鳞成片,即便早已见惯权策兄弟的荣宠,也颇有一些反酸,但眼下却无法计较,都紧盯着权策的那张嘴,能将此案早日了结,对大家,都是个解脱。 “陛下,臣派人去定州查访,得知张都尉祖上富贵,有先人惜福养身太过,留下了遗传病症,此病源于富贵,滋补过度便会发作”权策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在讲故事,话锋一转,顺顺当当引出证人,“臣特意延请了张都尉之兄张易之入京,可为佐证,陛下及朝中诸公若有疑问,可请张易之入朝答对” 武后嗤笑一声,玉手在权策脸上拧了一把,挥手将他赶了下去,似是责备他行事太过简单粗暴,扬声道,“宣张易之入殿” 张易之一袭白袍,肩宽腰瘦,身姿挺秀,面目白皙,双目深邃有神,双眉入鬓,俊雅无匹,面上带着有几分忧郁憔悴之色,跟在内侍身后进来,步履沉稳从容,一手在前,一手负后,腰身微微躬着,谦冲有礼,青丝飘摇,不时在他脸庞上掠过,越发显得黑白分明。 “草民张易之,叩见陛下”张易之声音平和有力,却自有一股悲戚韵味在内,屈膝下跪,叩了个头,额头留在地毯上,未曾抬起。 “你是,五郎?”武后细细看着他,微有几分悔意,张昌宗早先曾提及他有个五兄,她却只当是张昌宗不安分,眼下看来,如此品貌,早该召到身边,定了定神,温声道,“你起来吧,权策所言,是否属实?” “冠军侯所言属实,有陛下在上,朝中贤人盈朝,宫中更是海清河晏,绝不可能会有人作祟用毒,草民无知,有一说一,若有不当,请陛下宽宥”张易之一字一顿咬得清清楚楚,面上的痛苦之色一闪即逝,他只能这么说,案子查下去,不排除黑手狗急跳墙,张昌宗会面对更大的危险,也借此机会,向御座上的皇帝谄媚示好,去掉她的心头刺,得一晋身之阶。 “大仇总是要报的,只不过,不能是现在,你们兄弟,还太弱了”权策的话,说得直白,却是正理,权策否定了千金公主引见他入宫,而是让他以这种方式出现,多少照顾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既如此,此案便就此了结,御医看诊不利,行事草率,不曾查出昌宗病灶,大为失职,着将领班侍御医并当值御医全数枭首,以儆效尤”武后深吸了一口气,拍板定案。 只可怜了那批谨小慎微的御医,本以为伺候张昌宗是美差,却不料,仍是条黄泉路。 “草民谢陛下隆恩”张易之感恩戴德。 武后看着他,颇有几分怜悯不忍,扬扬衣袖,“五郎千里远来,该当探望一下昌宗,退朝” 武后草草散了大朝,带着张易之向后宫而去。 偌大的风浪,多少人严阵以待,露出满口獠牙,撕咬不休,竟然在权策三言两语之间,以如此戏剧性的结果落幕,朝臣们各自混沌懵懂,愁眉不展,颇感难以接受。 权策自顾自拂袖而去,抖落一身探究的目光,步履从容如故。 他让张易之当朝为证,与武后在朝堂大殿邂逅,不只是为了结案,也不只是为了成全张易之那点不合时宜的士大夫心思,更是因为,他不想背为武后寻面首的名声,这种事,太平可以做,千金也可以做,他不行,也不愿。 第450章 青萍之末(终) 张昌宗中毒一事了结,权策上奏疏请旨,前往长安,梳理左右领军卫,想着尽快拿出个重训方案,至于钱帛,那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的事情,权策还没有放在议事日程上。 也就在此时,建昌王武攸宁上奏,请武后巡幸虞山,校阅虞山军。 他上这个奏疏也是迫于无奈,地官衙门当朝诉苦,揭开了虞山军抛费巨大的底细,惹得不少人侧目,明里暗里遭了不少挤兑,偏偏虞山军极度保密,对谁都是滴水不漏,也无人替他们说话,武攸宁处境尴尬难堪,不得已上奏请武后巡幸校阅,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和虞山军正名。 武后诏准,令权策和太平公主随行,权策的长安之行不得不延后。 权策和太平公主一道去了上阳宫,候驾起行。 武后身着一身金黄,款款走出观风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权策一眼望去,觉得她的身段又苗条了几分,面上一片丰盈娇嫩,媚眼含春,气势如以往一般强大,但却少了肃杀,多了雍容。 张易之随同在侧,落后半步,与上官婉儿平齐,丝毫不僭越,他仍是一袭白袍,愁苦悲戚已然不见,丰神如玉,光芒四射,手持长箫,翩然欲飞,恍若神仙中人,他已经不是白身,武后赐了他进士出身,挂了通事舍人的职司,自他入宫以来,与武后同进同出,得宠更胜张昌宗极盛之时,却谦和如故,不骄不躁,履职尽心,颇得人望。 “拜见陛下” “见过母皇” 权策和太平公主一道见礼。 武后摆摆手,令他们起来,笑意微微,“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权策去传令给李多祚,不必安排阎知微、权竺等汉家将领随同,令拓跋司余、李楷固等蕃将各领本部随驾” “是”权策领命,心下也是赞同武后的措置,蕃将前去,既没有枝节牵绊,便于保密,又可以形成威慑,一箭双雕。 车马辚辚起行,张易之规规矩矩,策马随侍,并没有钻进武后的銮舆,显得颇为矜持。 太平公主却不管那些,径自唤了权策到自己车架上骖乘,皱眉瞪眼,搂着权策的脑袋,拨弄来拨弄去,对他好一番挑剔打量,还不停摇头叹息,“啧啧,大郎,你可是给比下去了哟” 权策只是笑,自顾自坐下,伸手接过香奴奉上的香茶,慢悠悠抿着,张易之许是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还有几分扭捏,这种姿态,正对了武后的征服欲胃口,但总是如此,也会惹来嫌恶,他若是聪明,便应在矜持与趋奉之间找到契合点,在适当的时机切换,才能讨得武后欢心。 权策默默琢磨着心思,思量着该不该找机会向张易之传授一下机宜,只是交浅言深,介入的又是内帷之事,颇不像样。 正在纠结,突地耳朵一阵剧痛,一阵浓郁的幽香传入鼻端,权策拧身,将她拦腰抱起,平放在腿上,轻轻拍打着,像是在哄着个娃娃。 “大郎,张昌宗渐好,张易之复又得宠,日后,他们兄弟二人……”太平公主团了团身子,合着眼睛,轻声道。 “呵呵”权策笑了笑,埋头在她如云的长发之中,深深嗅了一口,双臂轻轻摇晃。 武后不立侄子立儿子的倾向渐渐明朗,为保住武周革命的成果,必将更大力度促动李家、武家的融合,他看似左右逢源,却游离在两家核心之外,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的崛起,便是他最后的战略机遇期,给他争取了发育时间,是好事,不是坏事,到李武两家容不得张氏兄弟,他定然已经足够强大,足以掌控局势。 念转及此,他身上热血涌动,很有一种红眼赌徒迫不及待要揭盅一分胜负的亢奋感觉。 “大郎,莫要急,也莫要怕,有我在,至不济,也能保着你面团团做个富家翁,我陪着你”太平公主与他紧挨着,自不难察觉他的异常,声音轻柔,却是无比自信。 权策紧了紧手臂,平缓了呼吸,心志坚如铁石,“我不急,我定能成的” 虞山之上,耸立着一排排的巨炮,目测过去,将近百余门,黑漆漆的炮口,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六千虞山军,仿佛是焰火军的翻版,已然脱离了冷兵器兵马的样子,盔甲鲜亮,听令之下,摸爬滚打毫不心疼,爬坡上坎,其疾如风,人人都是高大壮实,只是下巴高抬,显得极为高傲,运送着从火药包改良而来的火药球,动作一板一眼,很是讲究熟练。 武后巡视了一遭,连连点头,地官衙门的钱,终究没有白白丢到水坑里。 看完火炮和兵马,武攸宁又引着武后一行前往一处高十丈,宽两丈的矮土坡,张易之信手按了按,却是连一丝土灰都没有按下来。 “夯土?”权策的心微微一提,看了武攸宁一眼,这是不是有些冒险了? 武攸宁信心满满,“正是夯土,因砖石难以运送上山,建造颇耗时日,只能暂时用夯土替代,为陛下演示火炮威力” “呵,好”武后绕着夯土山走了一圈,轻笑一声,允准下来,到远处的高台上坐定。 武攸宁挺胸拔背,阔步走到另一边的塔楼之上,高举令骑,长吼一声,“放……” “轰轰轰……” 百炮齐鸣,连续六轮之后,武攸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夯土山虽然被炸倒垮塌,一地狼藉,却并没有如他意料那样夷为平地。 “陛下……”武攸宁尴尬,单膝跪地,他身后的虞山军,包括武秉德在内,齐刷刷跪地,他们的骄傲被兜头一盆凉水浇得透心凉。 “不错,本事不错,能耐有几分,更难得晓得较真,也晓得要个体面”武后拂袖站起身,呵斥道,“攸宁,凡事要形神兼备,更要取长补短,焰火军的好处学得七零八落,目下无尘的坏毛病,却学了十成十” “臣有罪”武攸宁满面羞惭,跟个黄毛小子薛崇胤学本事,已经令他拉不下脸,居然还没有学好,颜面无存。 武后扫了他一眼,径直下令,虞山军军国大计,格外重要,不容有失,“传旨,虞山军全军将士,暂停实操,与焰火军打破建制,混编同训,权策,你督促一下,领军卫那边,让延基先盯着,且维持住局面便好” “臣遵旨”权策领旨。 武攸宁松了松脖颈下的兜鍪系带,腮帮子咬得紧紧的。 宿羽宫,西凉殿。 武后自虞山返回,没有入神都,而是驻跸宿羽宫。 为张昌宗康复,摆下家宴庆贺,李武两家的皇族成员,全数在席,禁足在麟趾殿的皇嗣一家,也解了禁令,参与宴席。 西凉殿的设计别出机杼,殿中飞檐下,有布毡飞幕,大殿形似游牧帐篷,没有高台,并排坐榻,桌案呈圆形排列。 武后坐上首,众亲近晚辈围坐,张昌宗和张易之近身伺候,张昌宗眉眼通透,却失之谄媚,张易之稍显矜持,却也知冷知热,两人俱是绮年玉貌,歌舞酒宴,武后颇为开怀,与两人互动颇为亲近狎昵。 “旦,此间俱是至亲,寿阳年长,可来献舞助兴”武后放下酒杯,突地道。 “儿臣遵母皇命,皇兄府上有女名裹儿,美貌公认皇族第一,寿阳平平,愿为堂妹伴舞”李旦也不知是谨慎,还是别有用心,将李裹儿也牵连了进来。 “准了,权策,你来抚琴,五郎,你来吹箫,便奏那曲三生石上”武后欢笑之中,自无不允。 于是乎,寿阳县主与李裹儿在西凉殿上,相对而舞。 座中高阳王武崇训,目光凝注在李裹儿还有些许稚气的妖媚舞姿之上,举杯到唇边,不记得饮下。 歌舞之中,武三思擎起酒杯与张昌宗对饮,武崇训举杯向李重润祝酒,武延基向李旦敬酒,觥筹交错。 权策拨弄着琴弦,十指舞动渐急。 青萍之末,大风渐起。 第451章 秦晋之好(上) 太初宫,明堂,又是一年正旦大飨。 武后的折腾脾性不改,改元证圣,公元695年,即为证圣元年。 事实上,所谓的元年,已然名不副实,满朝文武,佩紫怀黄,没什么人再将年号的纪年功能放在心上,践祚以来,御座上的女皇帝,每年都有至少一个年号,这个证圣,想来也不会有二年三年。 献祭大礼,亚献出乎意料是复出不久的皇嗣李旦,终献仍是太平公主与权策姨甥两人,献祭之后,武后以身体不适为由,令梁王武三思、南阳王武延基代替自己前往洛水旁的武氏七庙致祭先人。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大飨取消了晚间的赐宴。 因为,权策要大婚了。 义阳公主府所在的上林坊,披红挂绿,繁花锦绣,张灯结彩,自不必说,洛阳府尹郑重,借着春日节庆,将神都内外修饰一新,各条大街都移植了花木,悬挂了满城的灯笼,摆放了香炉神像,连跨刀巡街的官差捕快,都换上了大红色的吉服,刀柄上都系着红绸,永丰里的勾栏女子倾巢而出,绕着神都城池四下里巡游,本地的富商大贾、缙绅家族纷纷慷慨解囊,共襄盛举,坊市街口,遍搭彩灯绣楼,歌舞之声,布于瓯越,舞龙舞狮,锣鼓喧天,珠玉金石,灼灼耀眼,彩绸锦缎,俯拾即是,豪奢异常。 泼天一般的钱帛撒将下去,神都一夜之间,花枝招展,富贵气象,恍若仙境,百姓得了不少来钱的实惠,日子好过了,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过市,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弥漫整个神都。 义阳公主府中,权贵云集,翎顶辉煌。 皇嗣李旦率阖家上下一道前来,最为年幼的女儿李持盈,年仅两岁,还在乳母怀中,他也没有落下,带到了义阳公主府上来,尽管权策与麟趾殿关系不睦,更与他家三郎临淄王李隆基或正面交锋或隔空交手,来往数个回合,他家三郎屡战屡败,他也受牵连屡遭煎迫,但他大面上一向对权策做出欣赏有加的长辈姿态,公开场合总是慈爱褒扬居多,原本朝野还盛传皇嗣惜才重亲情,数年来,很是博得一些美名,但在权斗场上的核心地带,已经多有人反应了过来,不过是两手抓,两头下注的操作,一手纵容李隆基,攻讦权策,一边向他示好,又拉又打,稳居不败之地。 权策跟着父亲权毅和母亲义阳公主,一同亲自出迎,亲长许久未见,当得行大礼,屈膝跪地,“臣权策恭迎皇嗣殿下” “大郎快些起来,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李旦快步上前,将权策搀扶起来,双手按着他的两臂,眼中慈爱流淌,“想当初皇姐生产,犹在昨日,一转眼,大郎已经立业成家,舅父,很是欣慰” “孩儿多谢舅父惦念,为人子女晚辈,不成家,不识得血脉之重,多有轻浮之举,日后定当孝字当头,善尽职责”权策顺从转换了称呼,恰到好处流露出孺慕愧疚之色,一揖到地。 “呵呵,切莫要说这些,大喜的日子,不如我们做个约定,若是大郎今年成婚,今年便能弄璋,舅父宫中珍藏,由你挑拣,豫王兄,今日难得重聚,不如你也出个彩头,以励大郎早日开枝散叶?”李旦温言抚慰,言笑晏晏,还将一旁陪同迎客的豫王李素节也搅和了进来。 “呵呵,愿从殿下命”李素节含笑点头,话说得简简单单,并不兄弟相称,权策与李旦论亲缘,是因为他是晚辈,他若是论起亲缘,可是皇嗣的兄长,这个位分,他却是不愿沾染,“我府中去岁才遭了火灾,也没甚好东西拿出手,待大郎家的孩儿会开口,便圆他一个愿望,殿下看如何?” “甚好,就如此定下,只恐大郎暗地里做坏,教他孩儿狮子开口,王兄怕要大大出血一番”李旦说着不甚好笑的笑话,李素节和权策配合得大笑陪衬。 “皇嗣殿下仁爱……” “冠军侯龙马精神,定能不负众望,早得虎子……” “豫王殿下守礼,一如当初在都城之时……” 舅慈甥孝,旁边的如云宾客,都是没口子的吹捧逢迎。 在门前盘桓的功夫,太平公主与千金公主联袂而至,两人送来的贺礼别具一格,并不见金银财宝,也没有田亩庄园,全都送的仆役侍女,年岁都不大,瞧着步态,都是经过悉心调教的,权策所居住的冠军侯府,事实上形同虚设,多居住在义阳公主府的克己小院儿,身旁伺候的人也很是简单,也就权立所管领的商道外管事和掌柜人数多一些,近身伺候的,不过寥寥数人,眼下既要成家,便不可如此简慢,只是这两位公主有没有更深一层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皇兄” “皇姐” …… 几位龙子凤孙各自见礼,太平公主径自走到权策面前,拉扯了下他的衣襟,扯扯嘴角,面上殊无喜意,“还算有模有样,迎得新人进门,却也不可忘了旧人,芙蕖跟了你三年,虽无出,却也尽心,切不可负了她” 权策抿嘴而笑,“姨母放心,孩儿为人,无他,只有一条尚可提起,便是长情” 太平公主眉眼弯弯,鼻梁微皱,露出些娇俏的笑模样,张张嘴,还要说什么,却被门房的通传声打断。 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建昌王武攸宁、安平王武攸绪、高阳王武崇训、南阳王武延基等武家王公权贵,竟是联袂而至,车驾在义阳公主府门前排了长长一列,下了马车,仿佛排练过似的,整齐划一,身上的紫袍金冠,在午后的灯光下,熠熠闪光。 “恭贺冠军侯大婚之喜,公务缠身,晚了一步,诸位莫怪”武三思打头,含笑迈步进门,满面笑容,团团拱手,特意将公务点了出来,颇有炫耀之意,大飨亚献固然尊崇,代皇帝出祭祖先,更是难得的荣耀,他也没有将皇嗣李旦单独点出来区别对待,而是与豫王、太平公主一样,用诸位替代,轻慢挑拨之举,做的自然而然。 “多谢梁王殿下,不晚不晚,还请入内奉茶”权毅和权策等人上前接着,肃手延客,他倒也没有客套,黄昏时分才是亲迎,宾客在那之前来到,都不算晚。 武三思客套了几句,在权策身边打量了一圈,他的傧相阵仗比较大,亲人有权竺、权泷、李璟、李重润、王晖、薛崇胤、武崇敏七人,挚友则是郑重、葛绘、侯思止、狄光远、拓跋司余、郑镜思、涂祁佑七人,洋洋洒洒,都是同辈中人,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细算起来,文武兼有,内外兼顾,庶族士族齐备,李家武家也齐全,最次的,也都是一方刺史,方面大员,恍然间,已是根深蒂固,兴旺之象。 武三思身后,长子高阳王武崇训四下里看,见到李重润手中牵着个粉妆玉琢的贵女,身量稍矮一些,手中捧着大大的紫红色林檎果,乌溜溜的眸子四下里打量,很是好奇的模样,急声道“父王,孩儿去与冠军侯亲近亲近” 说完话,不待武三思回应,便已快步挤到权策身边,却并无与权策亲近之意,眼睛反倒跟着那贵女转悠。 第452章 秦晋之好(中) 黄昏时分,亲迎的仪仗物事都已安排妥当,动用仪仗和民夫仆役近千人,庞大的队伍自上林坊绵延出去,过洛水,直到安喜门前,足有数十里,各色聘礼五光十色,沿着大街铺陈开,财货丰裕惊人,都缠着红色的绫罗,奢华至极。 倒不是权策有意大肆奢华,这些聘礼当中,大抵只有半数是义阳公主府备办,其余的要么是宫中御赐,要么是宗正寺和鸿胪寺置办,大周天朝上国,丰亨豫大,冠军侯迎娶的是外藩公主,有国政意涵,自不能寒酸了,贻笑藩属。 亲迎的时辰将到,锣鼓声却迟迟不见响起,也不见新郎官儿出门起行,众人议论纷纷。 片刻后,一身傧相吉服的薛崇胤兴冲冲跑出义阳公主府大门,先是令权祥将大街口围得密密麻麻的民众驱开远一点,又令一众蓝衫劲装汉子拖着数十串长长的红皮爆竹出来,在门前广场的地面上回环缠绕,铺满了一地,将特意加长的捻子延伸出来,缠成一个。 “将军,来,快点燃瞧瞧”为首的劲装汉子指挥手下安置好,递了一根点燃的线香给他,眼中很是跃跃欲试,他们是焰火军的骨干,与火药有不解之缘,听惯了爆炸声,本不该如此兴奋,但这批爆竹不同,是为权策婚礼特制,他们只听过试验的时候,单个单个的响声,这一地不下数万颗,若是齐鸣起来,是怎生光景,很是令他们期待。 薛崇胤吸了吸鼻子,神情很是亢奋,心里却也有点没底,他方才央磨了许久,才得到母亲许可,为大兄的婚礼增光添彩,一边将手中的线香凑上前去,一边在心中暗暗祈祷,可千万莫要出岔子。 “刺啦刺啦……” 线香点燃了引信,火星子带着缕缕青烟,分成数十股,沿着捻子飞快向前。 薛崇胤撒腿就跑,见四周百姓又开始蠢蠢欲动上前,有个幼童含着手指向前凑,似是好奇,顿时惊出了一头冷汗,猛冲过去,一手将那幼童拎起来,一边狂奔一边厉声吆喝,“都起开,擅自靠近的,送官法办” 这一声呵斥,很是起了些效果,百姓畏惧官家,纷纷止步,伸长了脖颈,紧盯着那像条红蛇一般卧在地上,冒烟闪火的物事。 “噼里啪啦……轰轰……噼里啪啦……” 猛然间,连绵不断的巨响声爆豆一般连续不断响起,声势震天,小的声如山雷,大的如同山崩海啸,伴随着火光和浓浓烟雾,碎屑纸片四处溅射,碰到人身上,便是烧灼剧痛,站在最前头的百姓有的被溅射到,疼得哭爹喊娘,在地上打滚,没被溅射到的,也吓得连蹦带跳,乱吼乱叫,后头的百姓,不明真相,只是一层层恐慌,跟着轰然大乱,狼奔豕突,你推我搡,潮水一般作鸟兽散,拥挤成一团。 不仅是他们,便是公主府见过世面的官宦权贵,也是大惊失色,疾步退后,脸色青白一片。 已经见到听到的避之唯恐不及,只听到声音,没见到场面的,却从四面八方和公主府中飞快地涌了出来,往来推挤僵持之中,众人也渐渐安稳下来,这物事只要离得稍远一些,便不会伤到人。 “噼里啪啦”的声音连续响了足有半个多时辰,中途有皇嗣李旦提议出来瞧瞧,权策便陪着李家、武家皇族的重量级人物们,出了园林,雁行两分,站在大门前的高台上,欣赏这不曾见过的盛景,人人手中拿着一方小小的湿帕,这是权策令侍女奉上的,他们也不知作何用处。 雷鸣般的巨响停下,地面上像是铺了一地的红纸毯,黄黑色的浓烟大团大团弥漫在半空,整条街烟雾缭绕,带着刺鼻的硝烟味。 “咳咳……”百姓们的咳嗽声连续不断,不停挥手驱赶烟雾,尽管难受,却舍不得离去,冠军侯成亲,西洋景定是少不了的,不看就吃大亏了。 权贵们也被呛了一下,权策先用湿帕掩住口鼻,众人如梦初醒,赶忙有样学样,湿帕显然是特意准备的,还带着牡丹花香气,很是配得上贵人们的身份。 “咳咳,咳咳,大兄,如何?动静够大吧?可喜庆乎?”薛崇胤脸上黑一块黄一块,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模样令人发噱,大红色的吉服也有几处破烂,刚才为了救那个幼童,他硬生生承受了第一波爆炸。 “崇胤快来,来擦洗一下,更换了吉服,我儿可是受苦了,你大兄该好生谢你”权策还没来得及开口,义阳公主已经快步跑上前,拉着薛崇胤去后苑收拾,薛崇胤是傧相,眼看就该出发亲迎了,可耽误不得。 “大兄,裹儿还要看,裹儿还要看”李裹儿快步跑来,扑到权策怀中就是一阵痴缠,脸蛋兴奋得通红。 权策俯身安抚她,笑吟吟地道,“裹儿乖乖的,待大兄亲迎回来,你那崇胤表兄还会再放,你可要看仔细了哦” “嗯嗯”李裹儿使劲儿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翻脸不认人,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推他,小嘴儿里的话令权策苦笑不得,“大兄快走吧,快些走” “哈哈哈”旁边的长辈都是大笑,李旦抚了抚她的额头,见她明媚妍丽的容颜,有些骄纵却本真的小性子,颇有几分真心疼爱,连声赞叹,“吾家有女,吾家有女” 时辰已到,薛崇胤也重新收拾齐整了出来,在众人簇拥之下,权策跨上了玉逍遥,迎着金黄色的黄昏余晖,顾盼着前无头后无尾的亲迎队伍,才要催马起行,却又下马,跪倒在地。 武后的銮驾停在坊市之外,步行来到此处,一身金黄袍服,金冠冕旒,声如金玉,“都平身吧,今日是权策大喜之日,朕也来凑个热闹,宣旨” 杨思勖在后头转了出来,先是冲权策拱拱手道喜,展开手中黄绫,旨意倒是极其简单,“晋权策为新安县公,赐新安县公府一折冲上府为护卫,准用从一品仪仗,赐权策剑南道盐井两座,江南道官田千顷……” 权策跪地领旨,四周的百姓听了武后的赏赐,都是赞叹不已,跟着山呼万岁,倒是权贵之中,无人有异色,这些赏赐中,名爵之类的要紧东西,明面上是给权策的,实质上却是用来匹配云曦公主身份的,在情理之中,只有盐井、官田,才是权策本人的实惠,众人虽早已习惯,却仍是不免腹诽,陛下屡屡赐给权策巨额财货钱帛,似是生怕他饿着一般,颇是稀奇。 武后将权策扶起,愣愣的看着他的眉眼半晌,如很久以前一般,轻轻抚了抚他的下巴,叹息着道,“男大当婚,去吧” 第453章 秦晋之好(下) 默啜可汗是真的疼爱云曦公主。 他拒绝在神都四方驿馆嫁女,也没有接受大周将距离神都最近的新安县城交给他布置的好意。 新安县公,那里是权策的封地,不是突厥人的地盘,与其束手束脚不好操办,还不如自己建个移动城池,随心所欲更好,反正突厥人本就是逐水草而居,有帐篷,就有家。 于是,神都南郊,便在旬日之间,搭起了绵延无际的帐篷,星罗棋布,金玉之物大坨大坨的摆着,各式各样的名贵皮毛都布置在明处,虽然风格粗犷了些,却也别有韵味。 说起新安县,默啜心中有些异样的滋味,权策成婚之际,武后给他爵升一级,还将距离神都最近的县城作为封号,固然是女皇帝对外孙子的疼爱和宠信,但他却总觉得不太爽利,毕竟冠军侯的封爵,非同一般,不止象征着他的皇亲国戚身份,还代表着他的军功和在军中的特殊地位,站在突厥可汗的角度,他是欢迎的,女皇帝将他这搅灾的外孙子雪藏了最好,但站在女儿云曦的角度,不免有几分忧心。 “中原人狡诈,中原的皇帝,更是九曲十八弯,忒是复杂”默啜背着手在突厥使团大营中巡视,口中念叨,显得颇为不安。 “父汗莫急,权策也是中原人,还是有大本事的,孩儿瞧着还有几分良心在,应能庇护着云曦,再说了,咱家云曦也不是吃素长大的”默啜身边跟着他的儿子、侄子还有一干重臣,突厥王庭的统治阶层权贵,几乎倾巢而至,默啜长子杨我支在旁,开口为默啜宽心。 他上次来过神都,与权策一道逛了勾栏,结下些情分,对权策颇为认可,文字才情什么的,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主要是打仗的本领,还有不少女人追捧,这两样他很服气。 “叔父无须忧虑,但教突厥有一个男人在,云曦姐姐必不会受半点委屈”默啜身旁另有一少年,年纪约莫十四五,比杨我支小几岁,是默啜之兄,前任后突厥大汗骨咄禄的儿子,名叫默棘连,骨咄禄死去之时,他只有十岁大小,比不得壮年气盛的叔父,老老实实将汗位拱手相让,保下了性命。 几年下来,默棘连年纪渐大,身边聚起一股不弱的势力,渐渐露出头角峥嵘,他的姿态很是明朗,对默啜的汗位一心维护,态度也是恭顺,但对默啜的子嗣,却毫不客气,逮着机会便是强力打压,年纪比他大许多的杨我支,也多次栽在他手中,唯有默啜的独女云曦,得他真心敬重,在她面前,才会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乖顺烂漫。 耐人寻味的是,默啜并未插手后辈小狼崽子之间的明争暗斗,竟似默许了一般。 “可汗,吐蕃大相论钦陵与南诏六部、安西十国使节一道前来,为公主殿下致贺”阿史那元镇打马而来,向默啜可汗禀报,这处大营看似零散,实则外松内紧,门禁关防不亚于军营。 “哼,总算不都是蠢材”默啜可汗眉头舒展开,大周的海外藩属如新罗、倭国,靺鞨等部,铁勒九姓,吐谷浑,西突厥,羌人,还有葱岭以西的西域小国,都一窝蜂去了义阳公主府,为天朝的新安县公权策道喜,据闻送上的隆重贺礼将洛水上的桥梁都压塌了。 同祖同源的突骑施部和执失部,却是像极了豺狼,自作聪明,两头都派了人。 “大周国势已然鼎盛,又有强将利器,去岁一言不合便攻灭契丹,正该我等弱小藩属警醒,合力协作,以图制衡保全,偏他们鼠目寸光,只图蝇头小利,争相摇尾讨好大周,任自家命运操于人手,愚不可及”默啜说完后,杨我支和默棘连两人都是一脸迷惘,他两人身后,有一重臣,名暾欲谷,适时开口,为他们譬解。 两人面露恍然之色,默啜斜眼轻轻瞟了暾欲谷一眼,阔步向前,暾欲谷是硕果仅存的骨咄禄老臣,也是默棘连的最大倚仗,手握部落实权,行事滑不溜手,面面俱到,是头老狐狸,很难拿到他的把柄。 “可汗” “大相” 默啜与论钦陵相见,没有中原人的作揖行礼,结结实实熊抱了一个,相视哈哈大笑。 “可汗,天朝皇帝对权郎君恩宠依旧,焰火将军在府门前放了爆竹,声势之大,几可动地倾天,云曦公主嫁给权郎君,定是能享福的”论钦陵皮笑肉不笑,弦外有音。 “呵呵,承大相吉言,都是天朝皇帝陛下恩典,焰火将军的爆竹,说起来,后突厥是第二次愧受了,天朝隆恩,难以克当”默啜也是笑眯眯,不着痕迹带出了往日在松漠,薛崇胤一通乱炸,葬送后突厥数万精锐的伤疤。 “可汗过谦了,天朝在上,谁家不是仰赖鼻息,苟延残喘”论钦陵口中说得悲惨,笑容渐渐真诚,与默啜把臂同行。 “哈哈哈,大相说得极是”默啜粗豪大笑,都是七巧玲珑心,有些话无须说破。 这许多藩属使节,都是一国代表,出手自然不会小气,连绵的白色帐篷群众,便又多了一大片带着各种异域风情的表礼,默啜与使节们逐一寒暄问候,又带着使节去见了即将出嫁的云曦,见她身上穿戴着突厥人的盛大礼服和装饰,一身灰白色,娇美不可方物,默啜固然开怀,论钦陵等人也都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大周近几年征伐,多有权策的阴影在内,不说别的,若是这个云曦公主能令他家宅不宁,也是一件大大好事。 天边残阳如血,余晖金黄,权策此刻身着大红吉服,披着身上笼着薄薄的黄色光芒,与天地相辉映。 “哒哒”的马蹄声如同奔雷,由远及近,地面都有几分震动。 上千名突厥骑士,由一束分作两行,身着突厥崇尚的白色罩袍,挥舞着白色的旗幡,自权策迎亲队伍两侧飞驰而过,口中高声呼喊,嗷嗷之声不绝。 聘礼队列毫无阻碍进入突厥营地,随行的护卫们却被拒之门外。 数十匹高头大马狂奔出来,在营地前勒马立住,默啜和论钦陵在最前头,傲然而立,似有所待。 权策笑了笑,回身看了看,拍马迎上,身后十四名傧相也呼喝挥鞭,纵身而上。 “小婿权策,拜见岳父”权策下了马,躬身向默啜行礼。 默啜踞坐马上,耷拉着眼皮看他,良久不言不动。 傧相们也跟着在施礼,见如此情形,不由脸色沉凝,权泷和拓跋司余相继抬起头,看向默啜身后的从人,权泷在里头看到了安西之地的国主城主们,咧开嘴,露出了大大的笑脸,拓跋司余则将目光刀子一般扎向了南诏六部的土王,眯了眯眼。 “咳咳,可汗,此地毕竟不是草原,还应入乡随俗,新安县公已到,正可刁难一二,天朝推崇礼仪文教,不如请新安县公赋诗一首?”浪穹诏土王傍时昔最先稳不住,开口打圆场。 “正是正是,我等也开开眼界”旁边的藩属纷纷开口帮腔,权泷在西塞筑城,给安西之地留下了惨痛的记忆,拓跋司余是西南羌王,恶了他,南诏永无宁日。 默啜抽了抽嘴角,颇感恼火,驱马向前两步,引着杨我支和默棘连来到权策面前,引见道,“此乃我子杨我支,我侄默棘连” 权策隐隐明白默啜要做什么,心中怒意隐隐,没有上马,含笑左右示意,“我族兄权泷,我弟权竺” “甚好,突厥,狼神子孙,实力为尊,你三人若能击败我三人,便可接走云曦”默啜声音陡然洪亮,大声道,“还不上马” 权策摇摇头,脸色阴沉下来,“我来迎亲,非来抢亲,若可汗有意与我兵戎相见,恐不是区区三人” 默啜面现怒意,并指如刀,张口就要呵斥。 “咚咚咚” 地面再度震动起来,比方才突厥骑兵列阵还要沉重几分,众人纷纷惊诧,矫首而望。 一彪兵马倏忽而至,人数不过数千,人马皆披重铠,不见面目,手中陌刀寒光幽幽,正是万骑中的重骑兵。 引军前来的是杨思勖,他滚鞍下马,迈着碎步疾趋到权策面前,躬下身子,双手高高举起一柄宝剑,“公爷,陛下听义阳殿下提及,公爷出行,忘记佩剑,特意令老奴将湛卢带来,嘱咐您不可失了大周威仪” 权策望了望杨思勖手中捧着的湛泸剑,默啜等人脸色大变。 “新安县公,这却是你的不对了”一直作壁上观看热闹的论钦陵不得不站了出来,“中原人重礼法,可汗为尊长,新安县公还是顺着好些” “呵呵,汉家礼法,亲眷之间,只叙亲情,从无刀兵”权策冷冷看了他一眼,“大相有此谬论,我不以为怪,毕竟松赞干布和尺带珠丹,以甥攻舅,早有先例,想来是吐蕃良俗?” 论钦陵顿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败退下去。 默啜骑虎难下,摆出大阵仗,羞刀难入鞘,硬挺在马背上,丝毫不肯让步。 权策抬头,看了看天色,伸出手,向杨思勖捧着的湛泸剑按下。 仿佛有某种感应,重骑兵的战马扬起前蹄,仰天嘶鸣,骑兵齐刷刷将陌刀高举在手,铁甲碰撞的铿锵之声极为刺耳。 一时间,空气为之凝结。 “咕嘟”默棘连咽了一口唾沫,看着缓缓按下手指的权策,莫名产生了一股畏惧之意。 “郎君”一声呼唤,令权策的动作为之一顿。 许多年后,所有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两军剑拔弩张之际,云曦公主换上了一袭红妆,拎着裙裾,在绿地上奔跑,奔到权策面前,一跃而起,投入到他的怀抱。 两人相拥良久,不知说了些什么,云曦公主转过身,拉着权策一起,向马上的默啜叩了三个头。 云曦上了镶金嵌玉的大红花轿,没有带嫁妆,也没有带奴仆。 只是一个灵慧的突厥女子,嫁给了心爱的汉家郎。 第454章 攘外安内(一) 鸡鸣五更,天光破晓,义阳公主府,正堂上已经聚满了人。 义阳公主和权毅上座,豫王李素节、高安公主、王勖等至亲长辈在座,王晖、李璟、权竺、权箩这些小一辈的都在旁边站着,表嫂李笳是长嫂,怀里还抱着将满一岁的王晓,得了个圆凳落座,她却是忙碌,一手哄着儿子,另一手还拉着芙蕖,芙蕖的面色委实算不得好看,宽解她的人不少,成亲之前,权策也劝慰了良久,她仍是满腹心事,心神不宁。 “听闻朝中财赋紧蹙,旁的且不说,虽然打眼,却都是人情往来,咱家不好拦着,昨晚崇胤放的那许多焰火,可会招来朝臣物议?”李素节皱着眉头,眼前又闪过昨晚的盛景,真如权策词中所写,东风夜放花千树,整个义阳公主府在烟花笼罩之中达一个时辰之久,黢黑夜空灿若星河,他亲王之尊,也没有见过这等绚烂盛景,这等天人般的视觉盛宴,抛费定也可观得紧,加上亲迎时门前的爆竹,怕不是一笔小数目。 “素节不必忧心”高安公主理直气壮,“崇胤放焰火的抛费,太平殿下和定王殿下都是在御前请过旨意的,说是要由他们二位殿下承担,陛下却只是不允,发了少府内帑支应,哪里怪得着我们?” 李素节怔了一怔,颇为意外,论及亲近,权策无论如何是比不得武延基和李仙蕙的,他们成婚,武后没有亲临,赏赐也没有权策得重,即便有外藩因素在,也是颇不寻常。 “话虽如此,焰火军、军器监终归是国家公器,此举确有些招摇了”王勖的棱角磨平之后,便不用再卧床养病,性情却是大变,从蠢蠢欲动的极端,转到了胆小怕事的另一个极端,与现在的权毅,颇有共同语言。 “唔,待会儿大郎来了,与他念叨念叨,或可找个什么名义,贴补回去,早日消弭祸端”权毅附和道。 家中三个男人都是一样的说辞,高安公主撇撇嘴,没有再多说。 没等多久,门外传来脚步窸窣声,众人也都停了言语,看向门外,芙蕖最是紧张,双手拧紧了手上的锦帕,双腿都有些发软,她倒不怕新夫人如何刻薄,如何折腾她,她都忍得,只怕新夫人不容,再不能近身伺候夫君,于她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 权策向来喜好素淡舒适的衣着,往日太平公主还可约束勉强于他,现在却是不成了,只能由着他的性子,穿着一身浅蓝棉衣,手中牵着他的新妻云曦公主,似是为了与夫君搭配,穿了一袭淡紫色的襦裙,衬得她肤色雪白,如同牛乳一般,两人款款行来,一个素雅俊逸,一个典雅大方,宛如一堆璧人,只是脚下蹒跚,微有几分不良于行。 毕竟是外藩公主,堂上的长辈们都站起身来。 云曦公主见状,轻轻推开权策的手臂,俯首快走几步,屈膝跪倒在地,“媳妇拜见父亲、母亲” “好好,快些起来”义阳公主和权毅都有几分愕然,此时风气开放,礼制宽松,尤其是皇家,公主郡主甚至权贵人家的女儿下降,极少有人全礼,这云曦公主身份尊贵,又不谙礼教,他们还想着如何圆过这个过场,却不料她竟然大礼跪拜,一丝不苟。 云曦反握住义阳公主的双手,抿嘴灿烂一笑,摇摇头,左顾右盼,脸颊沉了下去。 随他们一同过来的权祥何等精乖,惊出一头冷汗,立时反应过来,赶忙令侍女捧着漆盘茶杯上前。 云曦面上的寒霜隐去,捧起茶杯,举到头顶,柔声道,“父亲,喝茶……母亲,喝茶” 权毅和义阳公主各自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又赐予了喜封福袋,云曦才在侍女搀扶下站起身。 权策引着她来到长辈面前,一一为她引见,云曦依礼万福,认认真真。 高安公主想得多了些,细细打量云曦的眉眼面庞,却只见到发自肺腑的恭敬和甜美的笑意,还有几分雀跃之态,挽着权策的手臂,紧紧地,显然是得了如意郎君,夫妻恩爱,并不觉得委屈,遂放下心思,欢喜不已。 见过长辈和兄嫂,权竺和权箩两个小的,也来拜见嫂嫂,云曦面上的笑意更是灿烂,在草原上,她是幼女,也是独女,眼下却有了弟弟,还有了妹妹,她印象中也不记得中原人对后辈有什么礼节在,不免忘形,拍着胸脯爽朗道,“二弟、小妹,日后嫂嫂带你们打猎去” “咯咯咯”权箩脆声笑出来,仰着脸看着豪迈的嫂嫂,觉得颇为可亲,权竺摸着后脑勺,有几分尴尬。 “呵呵”一众长辈也轻笑出声。 云曦脸颊微红,四下里看看,问道,“芙蕖在哪里?不来敬我茶么?” 芙蕖赶忙跑出来,伏地敬茶,脸上泪痕宛然,却是松了口气。 云曦接过茶饮下,将她拉起来,也不问原因,大气地道,“你莫要哭,日后我们俩一同伺候夫君,莫要让他再为家事烦忧,可好?” 芙蕖又哭又笑,点头不迭。 堂上一派和乐,义阳公主怜惜云曦新瓜初破,开口道,“大郎,既是礼仪已毕,你且将云曦送回县公府休息,稍后再回来说话” 权策正待应下,云曦却又开口了,“母亲,云曦初来,不晓事理,此间管事何人,为何备办不妥,险些坏我敬奉翁姑的大礼?” “奴婢,奴婢不敢,奴婢有罪”公主府内管事正是曾在义阳公主身边当大丫鬟的思琴,嫁给了府中商道掌柜,在后院听差,闻言赶忙跪倒在地,求饶不停。 义阳公主微有些尴尬,权毅也皱起了眉头,堂上一静。 权策赶忙跨步上前,插言道,“云曦,你想差了,思琴向来勤勉,此事与她没有干碍,当是母亲怜惜,不欲你行大礼,有意做此安排” 即便真是思琴行事疏漏,他也断不会让云曦在婆媳初见的时候,就发作了婆母身边得用的管事,此事与道理无关,唯人情所不能容。 本还担心云曦执拗,却不料,她闻听此言,紧绷着的小脸儿,立时春风化雨,霜容解冻,白了权策一眼,看都没看思琴,迈着小步子挨到义阳公主身边,牵着她的衣角扭了扭身子,红着脸颊轻声说着悄悄话,“云曦谢过母亲体恤,夫君不是好人呢” “呵呵”义阳公主轻声笑了起来,她虽然没有多少心计手段,但自幼见惯了宫中倾轧,云曦的小心思一望可知,即便权策不开口,她也不会真的发作思琴,只是要借此昭示一下公主府少主母的威严罢了,有气度又守礼数,有棱角却又会讨人欢心,眼前的云曦,是她曾经渴望成为的样子。 念及她小小年纪,离乡背土,听闻为了权策,几乎是孤身出嫁,义阳公主心中怜惜之意大盛,轻轻拍着她的手,温声道,“新婚夜母亲不管,日后大郎若欺负了你,自有母亲为你作主” “主人,默啜可汗递了拜帖求见”门房在外通传。 堂上众人神情各异,递帖子求见,是对主家的极高尊重,以默啜可汗之尊,还是姻亲的身份,本不用如此,但他却做了,此举怕还有为当日为难权策赔不是的意思在内。 默啜能做到这个地步,大抵还是为着一腔拳拳爱女之心。 权策深深吸了口气,云曦红了眼圈。 “速开中门,迎接可汗”权毅看了看义阳公主,见她点头,扬声传令。 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455章 攘外安内(二) 默啜可汗是一个人来的,穿着突厥常服,髡发白袍,身上垂着许多金玉骨节饰品,这副装扮在神都洛阳,算不得打眼,作为天朝都会,这里来自四面八方的胡人成千上万,算不得稀奇。 负手站在义阳公主府门前,气场很是强烈,门房的仆役自打得知他的身份,便不敢怠慢,打躬作揖,甚是殷勤,默啜可汗却只管阴着脸站着,不言不语,弄得他们战战兢兢,冷汗直流。 不片刻,义阳公主府中门大开,权毅当先迎了出来,李素节和王勖分列左右,权策和王晖等一干小字辈男丁,都跟在后头。 “在下礼数不周,累可汗久等了,莫怪莫怪”权毅抱拳拱手,连连致歉。 默啜可汗瞧见了权策,眼皮子抖了抖,转过脸对着权毅,终是挤出一分笑意,拱手相应,“驸马言重了,是默啜冒昧,做了不速之客” 权毅面上不显,心中却是腹诽,成婚第二天,新娘父亲就打上新郎家门,可不是冒昧是什么,但对方是胡人,不通礼节也是有的,何况还有一场险些兵戎相见的风波在,为人父母的,提心吊胆,当得谅解一二,一边伸出手臂延请,一边为他引见,“可汗说得哪里话,既是姻亲,多些来往才是正理,这是内弟豫王,这是连襟王驸马,听闻可汗来此,特来相迎” 默啜可汗团团拱手,“搅扰诸位清净,改日默啜设宴赔罪” “呵呵,本王常驻渑池,不常在京,错过今日,怕要经年才能得以再见,即便可汗不说,这几日也要去叨扰的”李素节轻笑一声,爽利应下,洒脱的笑声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心酸。 默啜可汗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父亲”一行人才进花厅落座,云曦公主像一只蝴蝶翩然飞出,扑到默啜壮硕的臂弯里,双膝跪地,嘤嘤而泣。 默啜面上悲喜交集,轻抚着她的秀发,张了张嘴,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权策走上前,撩衣下跪,与云曦公主并排,“岳父,权策造次无行,有失孝义,还请岳父恕罪” 默啜看着他,以往看着很是欣赏的长相性情,此刻看在眼中,怎么都不顺眼,却浑然没有一丝好处,神色变幻,很是复杂,放在膝上的双手,握掌成拳,咔吧作响。 云曦公主面上有几分惶急,侧过身子,双臂放在权策身前,双眼看着默啜,眼中都是乞求。 默啜可汗苦笑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强撑着摆出高傲模样,“罢了,用汉家礼法,你是失礼了,但我突厥强者为尊,实力说话,你将云曦带走,是用实力压我,终归还是从了我突厥讲究,谁家办法管用,不言自明,哼,本汗才懒得与你计较繁文缛节” “多谢父亲”云曦的脸色瞬间花开灿烂,又是扑到默啜身上一通痴缠。 众人面色都是一松,义阳公主亲自执壶,给默啜倒上清茶,笑着道,“可汗宽宏,是他们小夫妻两人的福分” 默啜倒也不托大,双手接过,小腿一弹,似是无意地向权策踢过去,口中却很是宽宏大量,“还不起来,跪着好看?” 两厢距离太近,又有云曦在边儿上,权策即便看在眼中,也不便大幅度腾挪,唯一做出的动作,是伸出手,按住了云曦的胳膊,她就伏在默啜膝头,同样看到了默啜的动作,她也有武艺底子在身,第一反应就是要伸臂格挡。 “砰”的一声,权策绷着一口气,胸腹部不退反进,努力压缩默啜发力的空间,硬生生扛下了他的一记弹腿,顺势站起身,用力拧了拧眉头,压下体内翻江倒海,“多谢岳父” 默啜含愤出脚,这一下委实挨得不轻。 “父亲……”云曦赶忙起身扶着权策,柳眉倒竖,嗔怒不已,权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笑着冲她摇了摇头,不让默啜泄了这股子火,这一篇怕是翻不过去。 云曦心疼不已,站在他身边为他揉按伤处。 “义阳殿下,驸马,还有诸位”默啜顺过了心气,不搭理他们俩蹦跶,放下茶盏,神色郑重地道,“本汗只有云曦一个女儿,为她攒了半辈子的嫁妆,从草原一路运来神都,还有一批奴仆,本该随她一道过府,眼下虽说错过了时辰,但该是她的,就是她的,谁也拿不走,本汗不好自作主张,不知诸位可有章程,当如何行事?” 义阳公主等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有婚礼过后,再收亲家资财的道理,李素节沉吟片刻,眼睛倏地一亮,“可汗拳拳爱女之心,人所共鉴,依本王之见,奴仆自可随公主心意使唤调遣,财货却是不必入府,不如在神都另辟公主府邸,将可汗馈赠安置在那里,得空时候,公主也有个散心游玩之地,岂不两全?” “如此安排最是妥当”义阳公主连连点头。 默啜伸手端起茶盏,皱皱眉头,又放下,显然这清香的茶叶,并不对他的胃口,抹了一把络腮胡,“也罢,嫁妆奴仆就这么安排着,本汗听闻天朝皇帝赐给权策一个折冲府的护卫?” “正是如此”权策缓过劲儿来,牵着云曦的小手,自不难猜度默啜的心思,“一个折冲上府,兵额一千二百人,只是要分作三班番上,当值四百人,分别在义阳公主府、天水公主府、长安轮台侯府和新安县公府值守,每府仅有百人,若可汗牵念,不妨比照此数,赐下百人护卫,保云曦周全” 默啜脸色不大好看,依着他的性子,是打算也给云曦留下一千二百人的,给权策连消带打,连零头都没给他剩下,闷哼一声,“百人?也罢,我挑些以一当十的勇士留下” 年岁一大把,好胜之心仍是强烈,权策微笑以对,转而道,“多谢岳父体恤,小婿另有一个请求,还望岳父助我” 默啜挑了挑眼皮,脑袋扬了起来,抬抬下巴,“说来听听” “为着我与云曦的婚礼,陛下发下内帑,小婿颇感惶恐,有意借岳父的名义,向宫中进献钱帛,以作回馈,绝悠悠之口”权策的话一出口,权毅、李素节和王勖都是微微点头,这倒是个解套的好法子。 “哼哼,天朝皇家,家大业大,小心些也是要的,这个忙我帮了”默啜去了轻慢之意,一口应下,“你可有大致数目?” “约莫二十万三千贯”权策给出了个精确的数目,有武崇行在少府,他对这些了如指掌,“神都人多眼杂,我可令人自别处产业调集钱帛……” “不必多言,此事在我身上”默啜甩手不听,站起身,意味深长地道,“成家了,安分一些,多陪陪云曦,莫要一天天地再往外跑,我还等着做外公呢” “谢岳父教导”权策躬身领训,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默啜这是对松漠还没死心? 第456章 攘外安内(三) 太初宫,九洲池,瑶光殿。 武后设宴款待前来朝贺的外藩,未曾邀请朝臣列席,只有皇族近支成员作陪。 李氏一边,只有高宗的子女露面,依照年齿序列,义阳公主居首,其后是高安公主、李素节、李旦、太平公主,若庐陵王李显在,应当排在李素节之后,李旦之前,他不在,李重润和李裹儿兄妹几人敬陪末座。 武家一边,就稍显凌乱,居首的是武三思,第二位的是武攸暨,其后是武延基,他代表着魏王武承嗣一支,他后头还有武攸宜和武攸绪两家,论起血脉,与武后同源的,只有武三思和武延基,旁的三家大抵是比较有出息,权位较高而已。 本就来人不多,故而都是阖家而来,不时有几声孩童嬉闹、婴儿啼哭,显得颇是热闹。 宴席仪礼由上官婉儿负责,巾帼内相行事缜密,长袖善舞,每每站到台前,都是笑容满面,一言一行,无不得体入心,无论是外藩还是皇亲,都如坐春风,只有退到御座之侧,由武后主导宴席的时候,没人注意的她,才会低垂螓首,黯然无语。 “陛下,臣远居僻壤,久闻中原军威,战无不胜,曾在沙漠之中,偶尔得闻汉家兵马奏乐,兵戈杀伐之声大作,令人倾慕,今见陛下御殿,威仪万方,龙子凤孙,如仙界中人,臣热血沸腾,愿得此曲,以副心怀”高鼻深目,身量极高,一头栗色卷发,想来是某个西域小国的使节,言语举止极为虔诚,一路叩头,一路向前,到了丹墀之下,却为杨思勖所阻,这些杂毛胡人,乱七八糟没规矩,他知道有一种礼节叫吻足之礼,抱着脚一通亲,陛下玉足,岂能容他亵渎? 那西域使节满腔心曲抒发不得,竟伏地嚎啕大哭。 “卿且起身,你所闻,想来应是将军令了,此曲凌厉,有失平和雅正,本不应用于款待使节,然卿语出挚诚,忠义填膺,朕岂能无动于衷,便破例一次也罢”武后拂了拂袍袖,允了他的请求。 两侧列座的教坊司乐伎,听令拨弄乐器,富贵大殿,登时剑气纵横。 一曲奏完,仍有不少使节沉浸其中,如痴如醉,方才的西域使节,捧着酒坛猛灌,很快便将自己灌醉倒,口中犹自大呼,“天朝万岁”,“陛下万岁”…… 与他同在一片区域的西域使节们,最是能歌善舞,也最是放荡无忌,竟然呼啦啦一起起身,聚在那使节身边一周,伴着他的呼喊声,踢踢踏踏跳起了舞蹈,引得众人侧目,受天朝礼教影响最深的倭国、新罗等国使节,眉头大皱。 武后莞尔一笑,却只是摆摆手,不以为忤。 “咯咯咯”李裹儿拍着巴掌笑了起来,一时花开烂漫,大殿内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权箩也在笑,只是掩着口,眼珠转来转去,灵动的眼神极是慧黠。 “呜哇哇”许是不甚欣赏西域人的舞姿,李笳怀中的王晓放声大哭,四肢在母亲怀里挣扎。 高安公主和李笳抚慰良久,却不见效果,御座之上,武后视线垂下,有几分不豫。 权策起身离席,挤到高安公主和李笳之间,将王晓抱在怀中,双臂像摇摇船一样摇晃了几下,王晓便老实了,咂吧几下小嘴,小手攥着权策的一角衣襟,眼皮缓缓垂下,竟有些要入睡的意思。 高安公主轻吁了一口气,揽着权策的肩背,呵呵轻笑,“这小东西,却会挑人得紧,日后定也如大郎一般有本事” 李笳听得很是喜欢,看看权策,再看看孩儿,眸光温柔。 权策这一动,不少人的目光立时追了过来,见他竟去抚弄一小儿,都颇为不适。 藩属使节眼中,权策应当是手挽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修罗人物,皇族眼中,他应当是从容朝争,机谋百变的第一人,总不该是眼前这个慈眉善目、不务正业的模样。 “陛下,臣尝闻,此曲将军令乃新安县公所谱,新安县公更曾在云州长歌一曲,定下边塞风波,值此良辰,不妨重现昨日,也便于西域诸位同仁一展舞姿”论钦陵拱手提议,也不知是看不下去西域那帮使节围着个醉鬼,就着醉言醉语跳舞,还是有意寻权策的麻烦。 权策没来得及开口,室韦老酋长、归义侯合布勒已经接上了话,“呵呵,大相要重现昨日,怕是有几分难度,彼时云州陈兵十万,公爷以苍生为念,才开金口,不知吐蕃陈兵何处?西峪石谷,还是安戎城?” 论钦陵为之一噎,浓眉皱成一团,黑红的脸皮看不出有没有涨红,合布勒说的两处,无不是吐蕃惨败之处,他冷哼一声,拂袖不理。 殿内气氛微微有些不谐,当此之时,默啜可汗出来了,“陛下,承蒙天朝厚爱,小女云曦出嫁,受陛下恩典良多,常自感念,敢献薄礼,牛千头,羊万头,钱帛三十万贯,以赠陛下,聊表寸心” “呵呵,可汗有心,朕收下了”武后瞟了权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谢陛下恩典”默啜可汗有几分憋气,谢了恩,便退回坐席,自斟自饮,浑然不顾身边各大藩异样的眼神,都是为了女儿,些许脸皮,暂且不要了。 论钦陵眯了眯眼,运运气平复了心绪,又笑吟吟跳了出来,“陛下,新安县公与云曦公主喜结连理,四海八荒,同感喜气,天朝为父母,诸藩为子女,赏罚有度,不宜异同,臣有子,年满十八,已届成人,敢请陛下恩旨,指下宗女为婚” “哦?”武后微微一笑,“大相以为,大周繁华,与吐蕃相比如何?” “吐蕃固不如也”论钦陵不得不承认。 “为人父母,拳拳之心”武后叹息,很是温婉,“大相若有女,不欲留在高原之上受苦,不妨嫁到大周,钟鸣鼎食,可享一世富贵,亦可造福子孙” 论钦陵又被噎住,剧烈咳嗽了起来,趁势道,“陛下,臣身体不适,为免殃及贵人,敢请陛下恕我离席之罪” “呵呵,也好”武后含笑应允,论钦陵的反应,让她大致猜出,权策放回去的苯教大巫师,怕是又成了气候,论钦陵才会想与大周和亲,遭拒后,又没有底气施压,“此事不急,可从长计议” 论钦陵略微狼狈退出大殿。 方才提及儿女之心,武后心思微动,扫视两旁的皇族人等,却猛然发现,两边的近支血胤,都已不厚,其中死伤,多出自她之手,姓李的她杀了无数,包括亲儿子李弘、李贤,姓武的却也不少,武元爽、武元庆、武惟良,与她同辈的兄长、堂兄,几乎都死在她手中。 一阵阴风吹过,武后的身子突地有些发冷。 细细想来,与她立场最近,同李武两家同时相融,又相敌的,竟只有一人。 “权策,速速上前侍坐” 第457章 攘外安内(四) 瑶光殿夜宴直到深夜,武后精神矍铄,不见丝毫疲态,反倒是外藩来宾使节,大多性情粗豪,抱着剑南烧春狂饮,不知节制,多数已经醉态毕露,各种丢人的花样都出了。 武后打发了几波人出去,眼见醉鬼越来越多,能勉强支撑的,也都面露疲乏之色,便摆摆手,吩咐散席。 外藩使节和皇族近支一同起身拜辞,权策侧过身,避让在御座之侧。 待武后受了全礼,起身要离席,权策才趋步上前,躬身道,“陛下,臣告退” 武后瞥了他一眼,甩甩宽袖,“你且去送了义阳和云曦出宫,再到仙居殿见驾,朕有事问你” “臣遵旨”权策待武后离去,快走几步,追上了自家的队伍。 “夫君,皇帝陛下的宴会总是如此么?”云曦对这样的宴会颇感无趣,也就听将军令和西域人跳舞的时候,她欢快了片刻,其余时候都只是强打精神,权策奉诏侍坐之后,她就更无聊了,只有跟小姑子权箩说些悄悄话磨时间,此刻挽着权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顿时没了精气神,昏昏然。 权策呵呵一笑,“大抵如此,云曦放心,携眷参与的宴会并不多” 云曦这才放下心来,掩着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权策将义阳公主和云曦送上车驾,与李素节、高安公主还有武攸暨等人团团作别。 到了太平公主这边,还没有开口说话,先就挨了一记掐拧,太平公主施暴之后,没事人一样,从容登上车驾,双眸如星,“大郎,我和千金殿下赠给你的奴仆,眼下在何处当差?” “都在县公府内院,云曦说很是好用”权策揉了揉胳膊,笑么兮兮的应答,模样很是可恶。 太平公主给他笑得心神不宁,抬脚踢了他小腿一脚,娇叱一声,“笑甚?没良心的小贼” “这两日,云曦会自晨光苑调一些突厥仆役和护卫入府,近身伺候,并不会向外头赶人”权策温声道。 “哼,知道了,晨光苑,默啜倒是好大的手笔”太平公主轻哼一声,语带讥诮,很是不以为然,“快些回去吧,莫要令母皇久等,凡事小心着些,休要犯拧” 权策点头应下,躬身拜别。 晨光苑是默啜可汗给云曦置办的宅邸,位于南城伊水河边,门脸不大,只占了街边一角,与长夏门城墙紧邻,内里却另有乾坤,横跨几个坊市,单是校场,就足有两个马球场大小,除了中原权贵喜好的亭台楼阁水榭长廊等布设,还在园林之中专门辟了草场,放养了一群羊羔牛犊,安置了三处帐篷群,居中的金帐,全部按照云曦在黑沙城的住所装饰,云曦的嫁妆、仆役和护卫,都安顿在那里。 虽然是外藩之主,有鸿胪寺出面协调,默啜要在神都完成这浩大工程,也不是件容易之事,太平公主在其间出力不少,方才的讥诮口吻,却不过是口不应心。 想到此处,权策周身热流涌动,脚步轻快了几分。 仙居殿,武后毫无睡意,双目炯炯,上官婉儿随侍在侧,殿中的清冷令她很是不适。 良久,武后突地开口问道,“婉儿,你观权策公私行事,尚且可取否?” 应对这种问题,上官婉儿已经游刃有余,面如平湖,从容地思索着道,“从大面上看,新安县公行事缜密谨慎,得朝野名望,几乎无可指摘,然而,从细处看,却殊为不智,办差之时,树敌结怨过多,虽当事之时,有形格势禁,种种迫不得已,或是被动反击,但日积月累,前因后果恐无人记得,仇怨祸根却已埋下了……” “平心论,新安县公非皇族正统,所为所得已是逾格,保全之基难称稳固,异日但有一处行差踏错,必难翻身再起” 上官婉儿的点评,可称凌厉入骨,隐约还有些幸灾乐祸。 “仇怨,祸根,呵呵”武后瞥了上官婉儿一眼,默念这两个词,反复多次,越念,笑意越盛,“婉儿,有些地方,你和他很像” 武后仰起脸,面现追忆之色,那是在武周革命之前,她在洛城殿策试天下举子,权策对她说,谋国之余,还要谋身,很有一番为古人操心的风范,眼下上官婉儿口若悬河,对权策前途颇不看好,在她眼中,与当日权策操心自己如出一辙。 “名满天下,谤亦随之,不过常理,何须在意”武后悠然起身,双手平伸,大袖飘拂,强大的自信遍布每一条青丝,丰腴的身影似要充塞天地,负手远眺,“古来论及成败,皆云天时地利人和,却忘了,最中间,还有自己……在朕眼中,权策做得很好,深得朕心” 武后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转身,视线落在上官婉儿身上,若有深意。 “陛下圣明,婉儿受教了”上官婉儿不敢直视,蹲身福礼。 “陛下,新安县公在殿外求见”内侍通传。 武后轻声一笑,“今夜天晚,朕不见他了,将今日默啜可汗所献钱帛牛羊,一并赐予他,令他带回,传话给他,令他仔细办理虞山军与焰火军同训差事,待朝贺事了,朕要再去虞山校阅,若有纰漏,饶他不得” “陛下,内侍不识大体,恐难以准确传达陛下心意,臣妾愿去送送新安县公”电光火石之间,上官婉儿做出了决断,抢上前一步,拦住了内侍,要接下这个活计。 武后轻轻吸了一口气,眼波一绕,露出个惊心动魄的笑意,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准” 上官婉儿垂首领命,躬身退出,惊出一身冷汗。 好险,她是长袖善舞之人,并无好恶原则,最擅长根据武后的心意,结交示好得势之人,若是武后明示了对权策的看重和欣赏,她却无动于衷,仍旧保持敌意,那才是大大的反常。 她的双手笼在袖中,十指都在哆嗦颤抖,脑中飞快闪过夜宴画面,思索自己哪里的表现不慎,令武后生出疑虑,才会出言试探。 这个疑问见到了权策,仍旧不得其解,两人对面片刻,默契地举步向宫外走去。 听了上官婉儿的陈述,权策缓缓开口,“我登上御座侍坐时,你曾有扭头不理的动作,陛下心细如发,有所疑虑也是正常” 上官婉儿语塞,瞪了他一眼,若不是因他大婚,又带了新妻参与宴席,她千锤百炼的定力,也不至于维持不住。 夜幕掩护下,权策悄悄牵住她的手,沉声道,“陛下今夜行事有异,加意恩宠于我,令人费解,终归是朝着好的一面,此举虽然惊险,却也默许了我们可以接触,可以做些政治交易,总比以往做仇人,要好得多” “哼”上官婉儿娇嗔一声,举起粉拳做逼债状,“郎君欠婉儿的,定要你千百倍还来” “好好好”权策呵呵而笑,“过段时日,我许是要用些钱帛,婉儿可赞助一二否?” “都在外宅,你令权立去取便是”上官婉儿二话不说便应下,浑然没了方才的计较情态。 权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上官婉儿有些疼,却只是咬了咬下唇,默默受着。 第458章 攘外安内(五) 神都朝野,朝臣公卿都是无语。 武后以内帑支应权策婚礼焰火表演,其后默啜奉上私人献礼,补足钱帛之数,额外附赠牛羊,以杜悠悠众口,至此了结,应当算是天朝慈爱,藩国孝敬,皆大欢喜。 岂料武后反手又将默啜献礼赐给了权策,钱帛车辆连成长串,进入新安县公府,大批牛羊清早出城,赶往义阳公主府在郊外的农庄,这次赏赐,在权策获得的历次赏赐中,算不得重的,但却最是刺眼。 “有一种缺钱,是陛下认为新安县公缺钱” 原本只是朝野私底下的议论,眼下渐渐拿到了台面上,成了春节朝臣走动的一大谈资,陛下赐赠权策太过,成了众多朝臣共识。 春节封笔才过,御史台才开衙,便有监察御史上奏疏,弹劾权策贪财好利,奢侈无度,公器私用,不知餍足,有失人臣之体,有辱皇家清誉。 当值的凤阁舍人张柬之,见此弹劾涉及朝中重臣,便动用凤阁舍人五花判事之权,将奏疏原本紧急递入宫中,复本抄件送与诸位宰相阅判。 通事舍人张易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片刻不耽搁,将这份奏本当做军机战报一样,直趋上阳宫,第一时间送到武后御案之上。 结果却是出人意料,武后直言奏疏系诬告无疑,然言官不以言获罪,宽免弹劾的监察御史,不究罪责,下制申饬,却以不识轻重体统,擅越职权为由,罢张柬之凤阁舍人,黜为少府郎中,张易之倒是没有明面上的处罚,但却以身体不佳的名义,不再履职。 凤阁是朝政中枢,凤阁舍人位卑权重,少府却是边缘机构,为皇帝个人理财供奉,郎中更是浊流执事官,张柬之从凤阁坠落到少府,不啻天差地别,这等落差,还在朝中打滚厮混,近乎羞辱,某种程度上,比流放三千里的惩罚还要惨重。 处置旨意一出来,朝野登时鸦雀无声。 神都南城,晨光苑。 权策和权竺骑马,云曦、芙蕖带着权箩乘车,一道来此游玩。 他们本还邀请了义阳公主和权毅,举家前来,只是有兰陵萧氏的长辈来访,义阳公主留在府中相陪,不好失礼,便打发了他们几个小辈出来,反正是自家媳妇的,随时可以来瞧瞧,不急于一时。 门脸实在太小了,若不是门口高悬着由欧阳通题写的晨光匾额,权策都无法相信这里就是晨光苑,云曦三人乘坐的天水公主车驾竟然不能进门。 门里跑出几个突厥仆役,跪在地上磕头,用磕磕巴巴的中原话说道,“公主,驸马,这里是正门,但是侧门,侧门那里,才有正门” “咯咯”听到这一通怪声怪气的车轱辘话,权箩娇笑不停,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八岁的小姑娘,娇美可爱,一左一右拉着云曦和芙蕖的手,雀跃着道,“嫂嫂,迟迟听懂了,他说的是让我们走侧门,那里才是真的正门” “唔,迟迟最聪明了”芙蕖躬身理了理权箩的发髻,神情温柔,经过几日的相处,云曦大度爽利,虽精明机智,却不喜在家中用小心思、小手段,郁结在心的忧虑一去,过得舒心了,颜色比以往还亮丽了几分。 “都起来,休要张扬,前头带路”云曦早知这处府邸另有乾坤,摆手回到车中,存了几分期待,逗弄权箩,“迟迟,嫂嫂这里,可比你那天水公主府还要大哦,要是你喜欢,我们换一换好不好?” 权箩眨巴眨巴眼睛,狡黠一笑,“嫂嫂这里大,我常到这里来耍便是,为何要与嫂嫂换?” “咦,你个机灵丫头”云曦哭笑不得,捏了捏权箩红扑扑的脸颊,喜爱不已。 说话间来到小巷深处,另辟了一处门楣,门额高广,门户宏阔,掩映在绿荫之中,不甚起眼,也没有悬挂匾额,门前还有两行八位护卫守着,虽穿着中原服饰,看脸型,却都是突厥面相。 直驱进门,入目豁然开朗,没有影壁廊庑等繁复建筑,也不分前院后院,一点规律都无,进门便是一条竹林小径,绿树繁花,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走了一炷香的时候,才绕了出去,入目便是一弯月牙形的湖泊,湖中有几对鸳鸯游弋,浅滩处,还有几只丹顶鹤,湖泊的左边是回廊和高台,右边是一座三层阁楼,一栋连绵屋宇,每处建筑都拥着一方景致,自有写意。 更远处,草场帐篷隐约可见,有雪白的羊羔懒洋洋四处走动。 “走了,二郎,迟迟,嫂嫂带你们去抓羊羔”旁的景致都顾不得了,云曦欢呼一声,像一只飞舞的彩蝶,向着碧绿一片的草场飞奔而去。 权箩赶忙跟着跑过去,一路撒下银铃般的脆笑声,权竺还有些矜持,没有奔跑起来,脚下的速度却也不慢,他可是府中最喜欢活物的。 权策慢悠悠在后头,芙蕖抱着他的胳膊,看着四处花团锦簇,绿野浓阴,心旷神怡,侧头看了看他,突地伸嘴在他脸上亲了口,一触即分,低头浅笑。 权策抽出手来,拥住她的腰肢,无声胜有声。 “夫君”两人踱步过来的时候,云曦已经得手了,面上有亮晶晶的汗水,抱着一只无辜的小羊羔,开怀大笑,旁边偎着权箩,伸手抚着小羊羔的皮毛,脸颊红彤彤的,显然也没少出力。 权策迈开大步跑过去,七手八脚看似在帮忙,却是将那小羊羔给放跑了,急得云曦直跺脚。 “嫂嫂莫急,我帮你赶一只过来”权竺撸撸袖子,将衣襟下摆塞在玉带上,猫着腰就冲将出去。 折腾了许久,到了午膳时分,晨光苑的突厥管事阿史那力过来请示,“公主,驸马,当用膳了,不知当用中原膳食,还是草原食物?” 云曦没有开口,侧脸望着权策,眼中有期待之色。 “此地便是云曦在神都的草原,在草原上,自然用草原上的食物,也算是尝尝鲜”权策没有多作犹豫,就应承下来。 “是”阿史那力退了下去做准备,脚下如风,他同时也是云曦护卫的头目,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转角处,主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他突然一个弓步前冲,与侍立的绝地撞在了一起,却是找错了人,绝地纹丝不动,他却一个趔趄,连续倒退好几步,捂着肩头,脸色难看。 “芙蕖,迟迟,烤羊尾可好吃了,放了西域葡萄干,一点都不油腻的……”云曦绘声绘色说着,芙蕖听得神往,权箩偷偷咽了口口水。 正说得热闹,花奴自门外跑了进来,看了看云曦,终是附到权策耳边,低声道,“主人,千金殿下传讯,四方馆突厥使团附近,有人行迹鬼祟,似是有所图谋” 权策眯起了眼睛。 第459章 攘外安内(六) “夫君,你有事瞒我” 云曦盘膝坐在金色大帐内,四下里却不是金碧辉煌,而是以灰白和浅蓝为主色调,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清淡素雅,只是她就餐的模样,却与清雅不沾边,一手拎着一条烤羊尾,一手举着半杯剑南烧春,好一个汉胡合璧,一口酒一口肉,用得爽快,在她的带动下,权竺和权箩也甩开了腮帮子,吃得满脸都是油脂,亮晶晶的。 他们放开了,云曦却又收住了,她看似豪爽,其实很是节制,并没有吃下太多,剑南烧春也只饮了小半杯的样子,转而举着银亮的餐刀和酒壶,割肉斟酒,伺候权策和两个小的。 她不晓得夫唱妇随,也不搭理男主外女主内,眼珠子瞪得圆溜溜,有不满就直接说出口来。 芙蕖在侧,大为惊讶,微微长大檀口,看向云曦的眼神,有些担忧,更多是艳羡。 权策将一块羊腿肉放入口中咀嚼,也不以为忤,“夫妻一体,外间的事颇为繁杂,不忍之事也有不少,你们若有意知晓,告诉你们也无妨” 这个你们,显然将芙蕖也包含了进去,她却没有这个想法,摇头摆手,脸上惊恐,“奴奴愚笨,事涉机密要害,帮不上忙便罢,若是晓得太多,不慎误了夫君大事,百死莫赎,奴奴操持些家务,服侍夫君便好” “偏你爱偷懒”云曦怒其不争,嗔怪了一句,仰起头,“我要知晓,我要帮你” 权策思索了下,点点头同意了,“好,眼下正巧有一桩事,你可以随我一同处置,日后进退如何,由你自决” “夫人”云曦尚未开口,芙蕖先唤了一声,有些惶急,在她听来,权策的这番话,实在太过沉重,不是一般女子能承受得起的。 云曦却不领情,反倒瞪了她一眼,挺起胸脯,抿着嘴,“嗯,夫君,云曦很厉害的,和兄长、堂弟他们指挥部曲围猎,都是云曦赢” 信誓旦旦的小模样,惹得权策哈哈大笑。 在晨光苑盘桓了许久,天色将暮,权策等人起行离开,同样在侧门出去,突厥管事护卫的头面人物跪送,云曦登车之前,只扫了一眼,眉头便蹙了起来,厉声呵斥,“阿史那力去了何处?还有你们这些混账,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可还有个模样?” 护卫头目中有个右肩膀垮着的,忍痛膝行两步上前,叽哩哇啦说了一堆突厥话,眼镖频频甩向权策身边的绝地、占星还有花奴等人。 云曦的眉眼缓缓阴沉下来。 戎装宫女中走出一人,在权策背后将那头目的话轻声翻译了一遍,却原来是在告状,阿史那力与绝地较劲遇挫,趁着主人们用膳的时候,突厥护卫鼓噪与权策身边的护卫比试,阿史那力出言不逊,占星出手,令他中毒,昏迷不起,绝地接下了比试请求,选了几个身手硬扎的得力下属,亲自下场,将突厥一方狠狠教训了一顿。 “谁给你们胆子,挑衅夫君的人?”云曦怒意熊熊,下了马车,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往前走了两步,劈头盖脸抽了那头目几鞭子,声音森寒,“说” “小的们来晨光苑执役前,默棘连王子曾有训话,让小的们挺起腰杆,做公主后盾,不要怕惹事,要让中原人知道,公主虽下嫁了,在这处府邸里,还是由公主说了算”头目脑门上脸上都是血檩子,很是可怖,听到云曦的逼问,倒是没有推三阻四,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 “你们这些没脑子的蠢货”云曦更是气怒难抑,扔掉鞭子,就要来拔权策腰间的湛卢。 权策伸手拿捏住她的胳膊,制止了她。 以默啜对云曦公主的疼爱,既是选了这些人做云曦的仆役护卫,那么他们定然是忠心可靠之人,要不然也不会听到云曦发问,立时便招供,作出挑衅举动,主因还是受到默棘连的挑拨,忠心被人利用了。 权策上前几步,站在突厥护卫头目的正面,“你们的忠心,我代云曦收下了,这是极好的,只是我对你们的本领极不满意,好生养伤,好生打熬筋骨,操练武艺身手,你们一日不能击败我的护卫,一日便没有资格来到云曦身边” “驸马,你不惩罚我们吗?”突厥护卫头目很是惊讶,手臂挥舞着比划,似是怕权策听不明白,还用手掌在脖颈上划了一下。 权策冷着脸,拂袖转身,半是强迫的将云曦府上马车,自己跨上了玉逍遥,“我已经给了你们应得的惩罚,打不过他们,你们永远都是无主的游魂” “不会的”砰地一声,那头目磕头在地上,身后众多护卫也随之叩头。 权策拍马便走,绝地抛了个眼色过来,占星哼了一声,丢了一个药包在地上。 “主人,我们也要习武”花奴策马与权策并排,面色绯红。 阿史那力等人的挑衅,她们二十个戎装宫女,被绝地排斥在外,全程只能旁观,听了权策教训突厥护卫的话,她们也觉得面皮火辣辣的,在宫中接受谢瑶环演训,只是一般的队列和兵器使用,体力和耐力尚可,武艺搏击方面,不值一提。 “可以,你们要跟薛用他们学,还是要跟绝地他们?”权策随口问道,薛用是武后派给义阳公主府的折冲府都尉,不日前到任,只是负责看管门户,防火防盗,权策才不会带着府兵招摇过市。 “跟绝地供奉学”花奴说得坚决。 “好,绝地,此事便交给你安排”权策吩咐绝地,沉吟片刻,又道,“你另选些人,补足八骏和十八罗汉之数,人虽不在了,他们的名号,还是要有人继承下去” “是,主人”绝地惜字如金。 云曦憋了一路,回到府中,立时拉着权策回了正寝,令伺候的丫鬟侍女,好一阵脸红。 “夫君,默棘连下作,挑拨是非,正该处置了那几个奴才,给他点颜色瞧瞧,为何拦我?”云曦气鼓鼓的,很是不解。 “哪有处置自己人,给敌人颜色看的?”权策慵懒地斜躺在床榻边,扯了云曦一把,让她一个趔趄靠在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凡事有因有果,默棘连挑拨,不过是不欲你我关系和睦,成了你兄杨我支的助力,那么,让他算盘落空,比旁的打击,效果都更好” 云曦在他怀中拱了拱,眨巴眨巴眼,摇摇头,“夫君,父汗怕是不会允你插手到突厥内务中” “谁说我要插手突厥内务?”权策摇头轻笑,眸中颇有深意,“后突厥使团浩大,在神都鱼龙混杂之地来往穿梭,总难免生出些事端” “夫君,默棘连行事谨慎,身边还有老奸巨猾的暾欲谷,可不是寻常手段能构陷的,若是露了行迹……”云曦一语道破,面含忧虑。 权策笑而不语,卖起了关子。 云曦哪里肯依,扑到他身上,就是一通撒娇卖痴,权策岂是易与之辈,笑纳了她的羊入虎口,折腾良久,云曦未曾问出究竟,反倒将身子折了进去。 第460章 攘外安内(七) 神都,东市。 有一处酒楼,地处东市主干道和一条横街的拐角处,人流密集,摩肩继踵。 这处酒楼的东主,似是并无心经营,装修得很是粗犷,店面搭建用的都是光秃秃的圆木,还有碗口粗的粗绳子,横横竖竖,搭在一起,用绳子捆绑了,便撑了起来,里头空间很大,稍显凌乱地摆放着大几十个餐桌,桌子稍微好些,都是沙柳木的,虽也是木料裸露,纹理依稀可见,但却打磨得平整,收拾得干净,并不令人生厌。 酒楼门口挂着一副惨白的牛头骨,招牌是少见的黑底白字,上头只写了一个牛字。 如此粗糙的店面,却终日人流如织,此地店家是突厥人,当垆卖酒,跑堂应召的都是一口汉话的突厥人,店内只卖突厥草原上的酒菜吃食,食材以牛肉为主,不卖中原饮食,别具一格,店中央还有个简陋的台子,有突厥少女在午时和傍晚时分来客最多的时候,表演狂野的胡人舞蹈,牛肉都是最新鲜的,塞外运来的活牛,每日宰杀两头,当日售卖,没有售完便在打烊时摆在门外,任人取走,因着这份诚信热心,这家店面备受追捧,神都坊市街里,君子小人,雅士俗夫,趋之若鹜,纷纷来此就餐。 又到了午时,四肢浑圆,体态丰满的突厥少女,来到台上,披散着头发,脖颈间有颈环,身上都只穿着两条黑色皮毛,腰间和胸前各有一束,身上各色金银首饰,随着狂暴的舞姿叮叮作响,他们蹦跳得激烈,脚下的简陋舞台被踩踏得咔咔作响。 店里的坐席,纯粹凭先来后到,没有价位差别,离舞台最近的好座位,坐着几个市井泼皮,他们的品味要庸俗一些,趁着突厥少女跳舞的时候,便弯腰下身,拧着脖子从下头往上面看,偏要看到少女们动作间不慎流出的春光,寻些刺激。 “嘿嘿嘿,这些突厥娘们儿忒是不讲究,爷们儿脖子都拧歪了,本以为能瞧着点儿甚,却有条兜裆布在那儿裹着,也不怕生了痱子,真真无趣”有个泼皮趁着突厥少女张腿回环翻腾的时候,瞧了个结实的,结果却并没有令他满意,登时兴致全无,口中骂骂咧咧。 “二楞,别他娘的丢人,这票做好了,够你去永丰里泡上一年半载”叫二楞的泼皮一桌人中,有个长脸浓眉的,像是个头目,呵斥了一句,诱之以利。 “大山哥放心,活计早就料理好了,那痨病鬼是个绝了后的,又无亲无故,正经没有几日好活了,贱命一条,给咱们兄弟换个锦绣前程,咱们给他风光下葬,也没亏了他,便是做了鬼,也找不着咱的麻烦”二楞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东张西望,摇头晃脑,神情轻松,浑然没有将人命当回事儿。 “咄,住口”大山哥受惊不小,厉声警告了一声,四下里望了望,店中来客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并没有什么人察觉。 二楞撇了撇嘴,似有几分不屑,不再说话。 桌边另有一人,留着两撇山羊胡,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纱帽,手上拿着把白纸扇,脸色总是阴沉着,愁眉不展,“大山哥,那头儿才交代了活计,就又有人找上门来,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怎么个意思?”二楞一敛嬉皮笑脸的模样,握掌成拳,在桌子上不轻不重砸了一下,眼睛在这山羊胡和大山哥身上一轮,“这两个活计都是我揽下来的,兄弟们混街面儿,顶风冒雨的都不容易,好容易有个翻身做人上人的机会,怎么着也不能放了过去,要是你们两位做头面的瞧不上,那我就一个人担了,是好是歹,跟您二位没关系” “这说得可不是混账话,自家兄弟,何分彼此”大山哥拿起小酒坛,给他倒满了一碗三勒浆,在山羊胡胳膊上按了按,将他嘴边的话按了回去,笑着对那泼皮道,“干,怎么不干,答应了人家,别说撂挑子,就是事情出了点纰漏,咱们谁都逃不掉” 二楞听了,扯扯嘴角,哼了一声,见时辰差不多,下巴一挑,旁边桌子上,有几条人影站起身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东钻西钻,没过多久,簇拥着个人进来,这人身体佝偻,瘦成了一把骨头,却穿着锦袍,脸色也是不正常的红润。 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山羊胡长叹口气,前头有人找上他们,令他们陷害突厥使团的人,才去踩点没几日,便又有人指明了要陷害突厥使团中常在这家店面中出没的几人,人心贪婪,收两份钱,做一回事,他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更令他焦虑的是,他们一伙人聚义,做的是城狐社鼠见不得光的营生,往日大山哥主事,还有些道义讲究,眼下无义之人渐多,二楞等人抱团,此消彼长,即便这一笔买卖做成,他们怕也到了抉择的时候,要么散伙,要么火并。 “呸,这桌上有人哭丧,恁的晦气”二楞啐了一口,径直离了桌子,与他的手下人混在一起,将大山哥和山羊胡撇在一旁。 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去,上菜上了两轮,二楞都有几分肉疼,转眼一看,精神大振,有一伙突厥人到店里用餐,许是因同族的缘故,店家以极快的速度安排了座位。 牛肉店的斜对过,有一家茶楼,二楼的临街雅座,正可俯瞰店内情形,一对青年男女对坐品茗,正是权策和云曦夫妻二人。 如默啜可汗一般,云曦也对滋味寡淡的炒制清茶欣赏不来,只咋了一口,便放在一边,听权策提起,清茶与红烛、剑南烧春一样,是自家生意,更是权策与川主寺高僧所创,她才勉强赏个脸,小口啜饮。 耐着性子熬了一个多时辰,云曦坐不住了,“夫君,我们在这里要作甚?” 话音未落,牛肉店中异变陡生,突厥客人与那伙泼皮发生冲突,殴斗了起来,泼皮们练的想来是嫁衣神功,他们与突厥人交手,却穿针引线,频繁引诱突厥人伤及店中汉人食客,接连殴伤十数人,店中客人密集,冲撞践踏,乱成一团。 “出人命啦……”一声凄厉的叫声,人潮如水,迅速散了开去。 地面上躺着一个锦衣男子,口中白沫混杂着鲜血,汩汩流出,两眼翻白,抽搐几下,没了声息。 “让开,快些让开”一队军卫迅速赶到,将地面上的人还有突厥使团的人,一并抓捕了去。 云曦站在栏杆边看了全程,豁然转身,“夫君,这些人你安排的?” “并不是”权策安安稳稳坐着,擎着茶杯品茶,“安排他们的,另有其人,他们起初的目标,也另有其人” 云曦立时明白了,眉头一挑,“夫君使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只是,虽说出了人命,闹事的,确实是默棘连的随扈,但事态不闹大,恐怕并不能伤及他分毫” 权策洒然而笑,“你放心,会闹大的,不闹大,又如何能牵制住我” “夫君似是知晓背后之人是谁?”云曦好奇地凑了过来。 “原本不知道,现在,差不多了”权策放下茶盅,牵起云曦的手,微微转头,“花奴,传讯入宫,设法拖延少府、太府一切议程” “是”花奴匆忙而去。 权策眉眼森森,神都之地,地方是洛阳府,治安有左右武侯卫,门户是左右监门卫,出了这宗突厥命案,第一时间急速赶来的,竟然是金吾卫? 钱帛动人心呐。 第461章 攘外安内(八) 太初宫宫城东面,双曜城夹道,有一排官署,中枢的事务性衙门,大多在此处云集,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九寺,国子、少府、将作、都水、军器五监。 以地位论,这些事务性衙门政治属性都不强,比不得三省和御史台,以眼下的事权论,首推法司大理寺和主管外事的鸿胪寺,杜审言以冬官尚书兼任军器监令,使得军器监的声势地位,水涨船高了一大截,以亲信论,则是少府监夺魁,毕竟是皇家内库,为皇帝和皇家理财,非心腹忠臣不可能管领此衙。 但这些衙署之中,最不能得罪的,却是太府寺,太府寺掌管国库,是出纳部门,公事开支和官员俸禄,无不经手,同时管理常平仓、两京市署和外贸交易,即便是权贵富豪,也多要给太府寺卿一些薄面。 不知武后有意还是无意,前任太府寺卿因事获罪,点了地官侍郎韦汛兼任太府寺卿一职,韦汛到任,倒是没有什么触动革新,先就将太府寺一应典章梳理了一遍,奉为金科玉律,账目钱帛,但有一丝一毫出入,便绝不签押出纳,两京市署、外贸交易但有一点不合规程,也绝不首肯,若遇到权贵施压,便立时上门致歉,磕头下跪,痛哭流涕,几乎一点体面都不留,令神都权贵们颇感棘手,渐渐地也就无人再为难于他。 “呜呜呜……河内王殿下,臣万万不敢怠慢您,只是法条在上,明镜高悬,臣怯懦无用,尸位素餐,万万不敢逾越……殿下,饶命啊”韦汛的鼻子上冒起一个晶莹的鼻涕泡,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抱住河内王武懿宗的大腿,嚎啕不休,凄凉情状,如丧考妣。 武懿宗嫌恶不已,用力将腿拔出来,快走几步摆脱他的纠缠,并指如刀,“韦汛,休要跟本王装疯卖傻,本王为少府监令,为陛下理财,不过是要在两京取用些地皮,你哪来这许多借口搪塞?仔细本王将此事报到陛下面前,看你可担待得起否?” 武懿宗的威胁,听在韦汛耳中,却如闻仙音,罢官夺职,旁人听闻如同天塌地陷,对他来说,却是解脱,作为庐陵王妃的族人,本就动辄得咎,在地官衙门,分管度支司,干的是分蛋糕的活计,又兼任太府寺卿,实权更大,盯着他的人也更多,实在是煎熬,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有因果沾身,委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殿下,臣不敢搪塞……少府涉足市署,并无先例可循,臣不敢擅自做主……若殿下能禀报陛下,得了旨意,自是最好……臣怠慢渎职之罪已成,罢官去职无怨无尤,即便是就此致仕,也未尝不可啊……”韦汛自己给自己的罪过加码,英朗的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是闪着希冀的光。 武懿宗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变了几变,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昨日收到房州来信,庐陵王妃为前度所送侍妾有些不妥当致歉,本王气度还是有一些的,本有意不计前嫌,今日却遇到韦侍郎这等作派,想来本王对房州的姿态,有所误解” 韦汛脸色骤变,他伏低做小行走朝堂这么久,应对的难缠权贵不是一家两家,还是头一次遇到为了钱帛利益,不惜拿出政治筹码的,当即苦了脸,眼泪花缓缓积蓄起来,“殿下……这,臣不过是一介微末执事官,殿下何苦为难……” “休要啰嗦,本王,不,少府监要地皮的准予文贴,你出,还是不出?”武懿宗早受够了他的缠磨功夫,强自按捺住抬脚踹过去的冲动,眉头大皱,厉声质问。 韦汛缓缓委顿在地,嘴唇颤抖,潇洒长须跟着颤动,他心知这个口子一开,后患无穷,但若是真硬顶回去,以河内王这副钻到钱眼儿里,比他还不要体面的架势,真有可能因此误了房州大局,那个后果,他更承担不起。 武懿宗面目冷硬,凌厉逼人,韦汛缓缓闭上眼,便要点头应允。 “拜见上官昭容”外间传来参拜之声,竟是上官婉儿来到。 韦汛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兔子,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身子往下一扑,就是一个五体投地大礼,“下官拜见上官昭容” “韦侍郎快快请起”上官婉儿摆摆手,旁边自有随行宫娥将韦汛搀扶起来。 上官婉儿脚下不停,应付着韦汛的殷勤,径直进了衙门正堂,武懿宗无法再不露面,迈出正堂门槛,微微弯了弯腰,“上官昭容” “哟,河内王也在”上官婉儿还了礼,伸手请了两人落座,毫不客气地反客为主坐定上座,“河内王此来,想必是为着金吾卫的军饷支应?国用不足,财赋短缺,是朝廷之难关,还望河内王多多纾解,包容着些,河内王的功勋,朝廷和陛下,都会记得的” 巾帼内相,开口便是格局气度不凡,武懿宗脸色有几分尴尬,“昭容言重了,此乃本王分内之事,自当勠力以赴” 上官婉儿雍容一笑,点了点头,转而对韦汛道,“今日午间,陛下提及国库,颇为忧心,寝食不安,我才到此走一遭,韦侍郎执掌国库,自当为君分忧,开源节流,朝廷各方支应,一律收紧,不得靡费,两京市署铺面地皮,从严监管,外贸商税,从重征课,莫出差错” “是,下官谨听昭容吩咐,为国聚财,绝不敢懈怠”韦汛昂昂然领命,带着些悲壮之意。 上官婉儿叹息一声,“我非不食人间烟火,以此为难侍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可传出风声,待过了这段紧日子,总有贴补的时候,若有人在此敏感时节胆大妄为,犯了陛下忌讳,只是自寻死路” 上官婉儿若有所指,武懿宗如坐针毡,韦汛又拿出看家本事,嗷的一声哭了出来,“下官,谢昭容体恤” 他这副模样,上官婉儿颇感难以应对,又再三叮嘱了几句,拂袖离去。 武懿宗盯着上官婉儿的背影,再看地上的鼻涕虫,冷哼一声,出门转弯,去了少府监,此地他是主官,但他却比面对韦汛还要谨慎,只因为眼前的小萝卜头少监是武崇行。 “崇行啊,安排一下,提出钱二十万贯,予本王带走” “监令,提取钱帛倒不是不可,只是,该有的手续还是要办理一下”武崇行笑嘻嘻拿出一叠文牍,要武懿宗具名签押,说明钱帛用途,以及产业票据到账时日。 武懿宗脸沉了下来,“本王急用,手续后补” 武崇行的笑意也褪去了,面露为难之色,“陛下曾有令谕,少府监要配合新安县公,筹措左右领军卫重训军资,须预留足够钱帛,届时若因钱帛不够追查下来,属下,担待不起” “好一个济阳郡公,倒是晓得秉公办事,不错”武懿宗皮笑肉不笑夸奖了两句,又问侧后站立的少府郎中张柬之,“你呢?” “属下才来,不明详情,窃以为军务乃朝廷大政,自应全力保障”张柬之只是郎官,并非堂官,无资格参与决策,不敢多言。 “呵呵,张舍人,到张郎中”武懿宗面犯怒意,讥讽道,“便是你这副眼力,下一步,怕就是张司马,张别驾了” 张柬之面如清水,无动于衷,这种话,贬官这些天,他听多了,比这更刻毒的都有。 武懿宗拂袖而去,虽早有预料,武崇行的反应还是令他搓火,好在他早有准备,且让你们得意一时。 哼,权策自顾不暇,还想着筹措军资重训左右领军卫,做梦去吧。 第462章 攘外安内(九) 证圣元年正月,有突厥使团中人,与神都百姓当街殴斗,致使一名大周百姓当场死亡,另有十余人受伤,金吾卫适逢其会,出手将双方人等拘拿,在将突厥人移交给冬官衙门的时候,突厥人不知为何被激怒,集群暴起伤人,金吾卫防卫松懈,当场造成冬官衙门官差二死六伤,金吾卫一死三伤的惨剧,行凶之后,凶徒大多被当场击杀,却有三人负伤远遁。 金吾卫大将军、河内王武懿宗激愤,悍然率领亲兵部曲近百人前往突厥使团营地骂阵挑衅,彼时,默啜可汗及长子杨我支受权策邀请,去了天水公主府做客,不在使团营地,留守的是默啜可汗的侄子默棘连,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暴怒之下,当场要迎战,突厥使团大部分人都是默啜亲信,不予支持,暾欲谷也觉得事态蹊跷,请他冷静三思,他只是不听,竟领了亲兵二十余骑冲出营地,与武懿宗等人战成一团。 一战之下,竟是武懿宗所部一触即溃,他本意只是咋呼一番,将事态扩大,哪里有胆量与突厥蛮夷短兵相接?非但未身先士卒,还在交战之际,率先掉头逃跑,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倒,所部百人,死伤大半,默棘连一路追杀到长夏门,城门守军冲出,默棘连才领着可怜的二十余人兵马撤退回去。 藩属在神都天子脚下动了刀兵,神都哗然,朝野鼎沸。 “陛下,突厥人欺人太甚,杀我大周子民在先,竟不思悔改,与我兵戎相见,哪有一丝一毫藩属之义,哪里像是和亲之邦?请陛下明鉴,严惩突厥,还大周子民公道,还金吾卫公道”武懿宗脸上裹着纱布,灰头土脸,跪在大殿中慷慨痛斥,却是中气十足。 “河内王,最先在都畿腹心之地,擅自调兵,妄自攻伐的,不是突厥人,是你”夏官尚书刘幽求面色阴冷,厉声指斥,“大周与胡人交战不知凡几,仇怨连篇累牍,若都像你一样意气用事,擅自启衅,胡作非为,朝廷可还有制度,可还有王法在?” 武懿宗心中一凉,团团四望,却不见有人为他开脱,只能继续卖惨,膝行几步,向着御座叩头,“陛下,臣只是一时义愤,未能克制,本心只想着借助陛下凤威,慑服突厥人,抓回逃走的凶徒,并无意与突厥人开战” “哼……”武后淡淡哼了一声,“出兵也罢,开战也罢,在朕眼中,并无关大事……” 武懿宗面皮一松,心中有些得意。 岂料,武后紧接着话锋一转,霍然站起身,“但是,既然有胆魄出兵,就要有能力取胜,而不是一败涂地,夹尾而逃……我大周军威,百战而得,却因你个无能混账,顷刻间荡然无存,荡然无存” 武后怒发冲冠,捞起案上的砚台,奋力掷了下去,没有砸到武懿宗,却溅落了一地的朱砂,天蓝的地毯上,殷红一片。 “臣有罪,臣有罪,陛下息怒”武懿宗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磕头,祸水东引,“陛下,臣弹劾新安县公权策,刻意引走突厥主事之人,偏留了个愣头青下来,里通外藩,构陷于我” 权策站在武将队列中,一直淡漠,冷眼旁观,闻言微微错愕,迈步出来,“河内王言下之意,你兴兵挑衅,也是受我指使?” 武懿宗语塞,索性胡搅蛮缠,“陛下,臣说不好,权策是突厥可汗女婿,又在此节骨眼儿上有动作,必然包藏祸心,臣虽无实证,总归是莫须有的” 朝臣闻言,一片哗然。 权策盯着武懿宗看了许久,目不转睛,眼神冰寒如铁,缓缓伸出手去,按上了腰间佩戴的湛卢剑柄。 “公爷冷静” “大将军且慢动手” “权郎君息怒” …… 忽的一群人呼喊着蜂拥上来,大多是侯思止、李多祚等武将,还有一些眼疾脚快的文官,驾前内侍杨思勖也扑了上来,或拉或抱或按,将他团团围住。 “权策,你,你敢”武懿宗一边在地上蹬着腿往后面退缩,一边色厉内荏的大喊,眼睛不停在御座两旁侍立的千牛卫身上扫,想着这些权竺的手下,会不会刻意延缓救援,让权策对自己施暴? 权策懵了片刻,他才不会在武后驾前拔剑砍人,方才只是习惯性动作,不意惹来众人紧张至此,便顺水推舟,冷哼一声,松开了剑柄。 “放肆”武后一声轻喝,众人纷纷散开请罪。 武后看了看权策佩戴的湛泸剑,奇异地笑了笑,“权策,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陛下,突厥有罪之徒,自当拿捕正法,击溃河内王,袭杀金吾卫的突厥贵人,也当有所处罚,以正天朝威仪”权策毫不迟疑。 “说得轻巧,新安县公多谋,谁知受罚之人是不是李代桃僵?”武懿宗仍是不依不饶。 权策眼中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面上却是一副怒火冲天的模样,深吸一口气,下了重注,“河内王殿下,若你不放心,我愿亲自执行此事,你恐怕没有脸面再去突厥使团,可派人随从,朝中诸位同袍,得空者,也可同往,必将有罪之人绳之以法,只是,相应的,河内王擅自调兵启衅,辱没军威,又当如何交代?” 众多将领齐刷刷注目武懿宗,包括阎知微、武攸宁等武氏一系的将领在内,眼神都颇为耻辱。 武懿宗哼哼连声,只顾抚着脸上伤处,装疯卖傻,不予回应。 “是啊,懿宗,你当如何交代?”同样的话,武后说出来,分量却不同一般。 武懿宗脸色一白,伏倒在地,进行了最后的挣扎,“臣愿为新安县公牵马坠蹬,效犬马之劳,以赎罪过” 权策神色一冷,武懿宗是武氏皇族,这般说辞,悔罪的诚意是有了,却也顺手将自己架在火上烤,赶忙上前一步,“陛下,王者诛心,河内王既已认罪,刀斧肉身之刑,殊无必要” 武后揉了揉额角,神情微冷,“诛心,如何诛?” “陛下,金吾卫本为巡防宫城、都城而设,眼下宫城之中有北衙禁军,都城之内,有左右武侯与左右监门卫,且此军战力不济,大扫天朝颜面”权策话到此处,朝臣文武都屏住了呼吸,武懿宗张着嘴巴,呵呵大喘气,眼睛瞪得如同牛卵。 “说下去”武后站了起来,双目炯炯有神。 权策声音朗朗,如金玉相击,在大殿掷地有声,“陛下,臣以为,军伍自有军伍之尊严,军人当有军人之志气,战败之军,丢失军旗战鼓,绝无再复之理,惟其如此,才能震慑诸藩,使军卫上下同心同德,冲锋陷阵,立薪火相传之志,树荣耀即吾命之心,使我大周有名有号之军,皆为天下强军,出则能战,战则必胜,杜绝今日之龌龊重演” “权策,你……”武懿宗顾不得礼仪,一跃而起,指着权策,手指颤动,这人心肠太毒,不处刑罚,却要拔了他的权势之根,许是动作太大,脸上包扎的棉纱布掉了下来,溜光水滑,却不见伤处。 群臣又是一阵骚动,纷纷摇头无语。 武后缓步拾级而下,到权策面前,整理了一下他手中湛卢的剑穗,悠然道,“朕准了,裁撤金吾卫之军号,该卫府兵,可用者编入武侯卫与监门卫效力,不可用者,即行遣散,战败失旗,即褫夺军号,着为永例” “陛下英明”权策轰然跪地,群臣纷纷相从,文官还好,武将们看向他的视线,已经很是不同。 “起来吧”武后负手迈步,出了大殿,“权策,如你方才所言,去将朕脸上的龌龊,收拾了” 第463章 攘外安内(十) 日暮时分,神都南门大街上,一行数十个骑士奔驰而过,自长夏门出城。 这些人虽都穿着便服,也没有带着从人护卫,但看形容气派,都带着些军伍中的彪悍,也有久居上位发号施令的气势,尤其是他们的胯下马,各有神骏风姿,定不是普通来路,道旁百姓士绅纷纷避让。 “咦……那不是权郎君吗”似是有人认出了为首之人,一马当先不说,年轻锐气,俊雅无匹,穿着一身淡蓝的叠襟长衫,在一众锦袍骑士之中,很是显眼。 “是,是权郎君,我见过的,新进士夸街的时候,看得真真的”有人出面佐证。 “这么紧赶着,天都黑了,还出城去,权郎君也是辛劳”有那街边闲人,好个咋呼,却又不晓得端的,只能猜测着夸奖。 “权郎君可是咱大周的福将,只盼着万事顺遂,平平安安”也有那心善的,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 有人带头,各种各样的祝祷之声响彻长街,有几个穿着考究的地主员外,却是多少知晓些朝中大事的,哼哼了一声,与这些蒙昧无知的庶民拉开了距离,一边走,一边低声谈论。 “新安县公辛劳一趟,只盼着天朝的颜面能挽回些来才好” “武家子沐猴而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等腌臜货色,狗肉上不得席面,还妄图觊觎神器,我呸” “旁的不提,有人凤飞九五,也是他家的阴德缘法,只求他们莫要再染指军中,丢人现眼,没得给人添堵” “说起来,还是新安县公有胆魄,听闻险些当廷斩了武懿宗这厮的项上人头,褫夺金吾卫军号,也是大快人心之事,这些夯货百无一用,祸害人却都是一把好手” “是呀,新安县公以往都是明哲保身,现下渐渐有了担当,实是大大好事,却是挑的好契机,金吾卫之事,朝中武将,但凡知晓些廉耻的,都是心向新安县公的” …… 士绅和百姓反应各自不同,落在人群里游走的吐蕃大相论钦陵耳中,却是并无二致。 他皱着眉头,在侍卫的护持下,缓步在人丛中行走,眉头皱成个深邃的川字。 只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小战不慎落败,大周却反应剧烈,悍然废掉一军军号,罢黜一个郡王官职,还在权策主导下,定成了制度,一军战败,便永远落在青史耻辱柱上,大周之尚武刚烈,可见一斑,消息传开,令神都逗留的藩国重臣使节,大为惊愕,才升起来的那点儿轻视之心,烟消云散,反倒留下了刻在骨子里的敬畏。 “权策,有治政谋略,也有领军才能,渐渐又有了臣民声望,异日必是吐蕃之大敌”论钦陵脑中盘桓着这个念头,胸口起伏,吐出一口浊气,拳头握得咔吧直响,可恨高原上内乱纷仍,赤都松鼠目寸光,不识好歹,苯教大巫师自甘下贱,做了大周的走狗,他虽握着大权,却也没有一日能安枕,更别说经略边境,与大周一争短长。 论钦陵顿住了脚步,瞧见一家七口,一对中年夫妇,两对青年小夫妻,怀中还有两个不大的幼儿,他们都是吐蕃人,却说着大周官话,穿着大周衣帽,在神都安居乐业。 论钦陵的心被深深刺痛,使劲儿甩了甩头,“不可,吐蕃不能再沉沦下去,大周,也不能再安宁下去” 用力跺了跺脚,论钦陵大步往前走,经过那一家吐蕃人,特意看了看他们,哼,背祖忘宗的东西,你们会后悔的。 神都南郊,突厥使团的营地。 得了通传,杨我支快步迎了出来,面上很是热情欢喜,“妹夫,快些进来,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日后招子放亮一点,驸马来了,还敢挡着?” 突厥守卫又都忙忙乱乱跪下见礼。 “多谢舅兄”权策拱手道了谢。 “休要外道,走着,你们中原人爱饮剑南烧春,咱们突厥人都喝三勒浆,还是父汗有主意,将两样酒兑在一起,定能对了你的胃口”杨我支兴冲冲拉着权策朝里面走,一转脸,才看到权策身后还跟着几十号人,又不像是仆役随从,挑挑下巴问道,“哎?你还带了这么多人,都干什么的?” “都是大周军中老卒”权策摆摆手,介绍得很是简略。 军中老卒们听了,都是眉头一挑,相视而笑,也对,若是将他们的名号官位都报了出来,也太给突厥人面子了。 宴席是早就备办好的,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烧烤架,烤着四只羊羔,却不是平常所见的炭火在下,羊羔在上,而是立着的,火在四周,烘烤着竖着的羊羔,羊羔腹中塞了不少香料,香气有些刺鼻。 每个坐席旁边,都摆着个两尺高的木桶,权策初还有些好奇,靠近一看,顿时望而却步,里头都是酒浆,没有剑南烧春那么清透,也没有三勒浆那么浑浊,想来是默啜可汗勾兑的产物。“来,权策,就座”默啜可汗坐在上首,也不动弹,看了看权策身后的众人,眼神幽微,“来者都是客,都坐” 大周众多武将虽然大多是刀口舔血的粗豪人物,却也没见识过用桶装酒的,分开落座,都有些晕乎。 “分肉,倒酒,喝”默啜也不客套,宏声一喝,早有突厥女仆上前,切了一条条的羊肉分到银盘里,又用木瓢舀了酒浆,倒进大海碗中,这一碗,怕不就有半斤。 权策也不推辞,举杯相应,随行而来的大将军中郎将们,自也无话,酒席之上,道理都是一样的,不喝酒,便没有开口谈事情的资格。 才咽下一口,权策的眼睛便是一突,剑南烧春口感绵柔,却失之浓烈,三勒浆饮来不上头,却有些辛辣,合在一起,两边的长处全都没有了,缺陷却都放大了,辛辣难以入口,烈度还很高,火烧火燎,腹中如同塞了火烫的刀子。 闭着眼,横下一条心,将一碗酒倒入腹中,赶忙抓起一块羊肉,蘸了些调料,便往嘴里塞,剧烈咀嚼,一股脑咽下,浑然没了往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挑食模样。 艰难压住腹中的难受劲头儿,权策四下里一看,却见自己一方不少人已经晃来晃去,稳不住身形,突厥一方,也都不好过,杨我支和默棘连不时干呕,强自忍耐,不肯吐出来,便是始作俑者默啜可汗,满脸紫红,眼睛一阵阵发直,想来也没料到自己胡乱搞出来的发明创造,竟然有如此威力。 见状,权策不由苦笑,“岳父,此酒,或可用陛下御赐的白玉杯满饮” “嗯?对,天朝皇帝是你外祖母,辈分大些,是要给些脸面,来人,换杯子”默啜就坡下驴,应了下来。 又饮了几轮,双方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起来。 权策突地停杯,“岳父,可还记得,如意元年腊月,你初次来神都,曾在宴席之上,赐了我二十脊杖?” 第464章 攘外安内(十一) “二十脊杖?” 默啜可汗揉了揉醉眼朦胧的环眼,面现追忆之色,“我自然记得,当日你负伤在身,逞强与云曦对战,落败的惩罚便是二十脊杖……若是人能有双未来眼,让我得知你会抢走我的云曦,我怕是会再多打你二十脊杖” “呵呵,岳父说笑了”权策打了个哈哈,略过这茬,装着不胜酒力的模样,摇摇晃晃起身,还踢翻了一个烤肉架,“酒酣之际,燥热填胸,只是饮酒,未免无趣,我为可汗之婿,忤逆之处颇多,尽孝之时绝少,颇感愧对云曦,愧对突厥,今夜良辰,权策愿亲自下场,同样以二十脊杖为筹码,再演搏击对战之戏,以娱岳父之心” “哦?”默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借着揉搓额头掩饰,“却是一片孝心,只是不知,你要挑谁做对手?杨我支?” “我与舅兄打过,他不是对手,与他对战,不如直接打他二十脊杖爽利”权策的酒意上涌,也顾不得杨我支的体面,果断摇头拒绝。 一句话说出来,杨我支面色涨红,拧开头,却并未反驳,自从去年来京朝贺,一道去永丰里逛过之后,他与权策厮混得烂熟,权策却避之唯恐不及,只因他对惊鸿一瞥的千金公主念念不忘,一直纠缠着权策让他帮忙创造机会,权策一开始还只是托词搪塞,到后头索性严词拒绝,杨我支大为不悦,约了权策在悦来客栈的擂台上打了一场,他身体比权策魁梧,力道却与权策差不了多少,更没有权策轻灵机敏,一场对战下来,落得个鼻青脸肿,才嫁出去没两天的妹子云曦还在台下蹦跳着高声喝彩,令杨我支身心俱遭受重创。 “久闻堂弟默棘连,少年英雄,甚有勇力,在突厥横行霸道,向来不肯服输,即便是兄长当面,亦敢挥拳相向,权策是中原人,讲究兄友弟恭,最是见不得有人无礼僭越,无父无母之人,失了家教,我有意教训他一二,教他懂些规矩,不知岳父可允准?”权策猛地转身,戟指默棘连,话中挑衅羞辱的味道极为浓重。 默棘连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如同蒸熟了一般,夜宴之前,他得了不少人提点,权策来者不善,意图恐怕是针对他的,让他务必小心谨慎,但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默棘连一跃而起,抬脚就踢翻桌案,暴怒狂吼,“你,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突厥帐篷里撒野?信不信我一声令下,突厥勇士就能剁碎了你喂狗?” “闭嘴,默棘连,我是可汗女婿,你是可汗侄子,我没有什么分量,你又有几斤几两?”权策丝毫不肯示弱,凌厉反击,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更狠的,“默棘连,我劝你还是将尾巴夹住了为好,你现在不是可汗,以后,也不会是可汗” 权策一字一顿,咄咄逼人,在默棘连眼里,却面目可憎,形同诅咒。 默棘连双眼殷红如血,呛啷一声,抽出了腰间弯刀,遥遥指着权策,“卑鄙恶毒的汉人,我要跟你决斗” “默棘连王子,你喝醉了”暾欲谷见事态剧变,赶忙出来阻拦。 “嗖”一道寒光飘过,他的髡发右侧,纷纷扬扬,掉下一绺头发,耳朵上森寒之意笼罩,打了个激灵。 权策掣剑在手,剑影恰到好处在暾欲谷身边闪过,大喝一声,“好,不愧是狼神子孙,塞外贵种,没有辱没骨咄禄的英名,我接受你的挑战” 默啜可汗像只老雕一样,嘿嘿狞笑连声,帐篷内的亲兵纷纷伸手按在刀柄上,严阵以待。 “你们两个,是不是要砍死一个在当场,让本汗为你们下葬?” 默棘连不管不顾,握紧了手中弯刀,眼睛里凶戾之气大盛。 权策却要理智一些,横剑在胸前,做防守姿态,口中道,“岳父恕罪,权策只是要与默棘连王子过过招,赛赛身手,并无杀伤之意?” 默棘连却呸了一口,冷笑道,“虚伪的汉人,休要以为击败了杨我支,就敢瞧不起突厥勇士,要杀伤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杨我支闻言,脸色一黑,插口道,“既是如此,刀剑都收了,换上棍棒,马背上对战,谁输了,谁就领二十脊杖,如何?” 权策和默棘连相对冷哼,不置可否。 “左右,围个马场出来,让他们两个王八羔子过过汗,胜败全凭本事”默啜应允了下来,面无表情。 默棘连大步流星,在暾欲谷面前走过,带起一阵热风,浑然没看见暾欲谷脸上的忧虑和失望。 权策缓步跟了出去,面上并不轻松,他使的是粗劣的激将法,对付年轻气盛的默棘连,还有几分用力过猛,一力降十会,计谋得逞,后面却要靠实力说话。 哒哒的马蹄声如鼓点,权策勒马不动,默棘连却是疯了一般猛抽马屁股,到了近前,就抡起棒子猛冲猛打,“乓”两根哨棒凌空相交,权策招架了一回合,心中安定下来,默棘连经验丰富,还会借用胯下马的冲力,但却失之急躁,只要再多加挑惹,不难胜他。 于是,马场内便是权策御马游走,防守反击,每每默棘连蓄势强攻,都被权策闪躲而过,急得默棘连哇哇大叫,破口大骂,“懦弱,胆小鬼,孬种” 权策不动声色,挥着哨棒荡开他一记横扫,虎口似是承受不住,哨棒险些脱手,上身震动,失了平衡,身形晃了好几晃才稳住。 默棘连大喜,顾不得马匹向前猛冲的势头,双手用力,硬生生勒住缰绳,要急转弯返回,乘胜追击,勒缰绳不够力道,挥着哨棒在马头上猛抽了两记。 艰难完成急转弯动作,正在抬头观察权策的位置,却有一道黑影到了眼前。 “啪……”当头一棒,权策一棍子下去,将默棘连凌空抽翻,摔下马来。 “嗷嗷……”默棘连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仰天怒吼,有仆从上前来为他治伤,却被他按倒在地,好一通拳打脚踢。 “默棘连王子,若是你嫌二十脊杖太多,改成十脊杖,也可”权策居高临下,口吻带着讥诮。 “呸,阴险小人”默棘连怒骂一声,令人抬来长凳,撕扯掉全身衣服,光溜溜趴了上去,“突厥汉子,狼神的子孙,没有怕疼的,也没有输了不认的” 这一番做作,突厥使团营地,喝彩叫好之声响成一片。 权策眸中掠过一丝忌惮,隐蔽的看了默啜和杨我支一眼,杨我支没心没肺,笑嘻嘻看热闹,默啜却是眼神幽深。 “啪啪……”权策亲手行刑,二十脊杖很快行刑完毕。 默棘连翻身而起,暾欲谷手上拿着衣物,亲手为他披上,窸窸窣窣,不知道念叨了什么。 “哈哈哈”默棘连大笑,“权策,你是来给女皇帝出气的,行,我挨了二十脊杖,杀了大周几十个府兵,也算值了,咱们突厥还有勇士杀了你们的官兵和百姓,好端端在营地里,你能奈何?” 权策只是微笑,并不回应。 默棘连冷哼一声,“装模作样,来人,去将赤那他们带来,让这个皇帝的外孙子瞧瞧” 不片刻,默棘连派出去的手下手脚并用跑了回来,“王子,王子,赤那他们,他们死了……” “什么?”默棘连怒喝一声,转头瞪着权策,脸颊抽搐颤抖。 权策从容一笑,“岳父,天色已晚,云曦想必在等我了,容小婿告退” “年轻人,都有些意思”默啜幽幽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摆摆手,“你去吧” 权策跨上玉逍遥,无数的眼神紧跟着他,突厥那边有仇恨,有憋气,有敬佩,也有恐惧,大周这边的武将们个个眉飞色舞,扬鞭策马,意气风发,紧跟在权策身后,颇感爽利。 第465章 攘外安内(十二) 上阳宫,观风殿。 武后召集宰相重臣、皇族亲贵,一道听了权策的处置。 权策禀报完,武后频频点头,却又开口问道,“如此了局,诸卿意下如何?” 梁王武三思迅疾看了御座上的武后一眼,见她神色轻松,心中有数,立时上前道,“虽未能宣明罪过,先教后刑,但能让突厥贵人得到应有惩治,已是不易,新安县公有勇有谋,居功至伟” “梁王殿下所言甚是,新安县公力主撤罢金吾卫,剔除军中害群之马,又可纾解财政之困,一举两得,眼下又巧妙施刑,全藩属贵人之体面,固大周天朝之恩威,令人拍案叫绝”紧跟着跑出来大唱赞歌的,是天官侍郎宗秦客,他一度入政事堂为相,却因与河内王武懿宗关系暧昧,助他就任少府监令,而失了武三思之心,翻脸一脚,将他又踹了出来,现下武懿宗获罪,令他惶惶不可终日,这段时间铆足了劲逢迎拍马,只盼着武三思回心转意,将他重新纳入门墙。 “大郎虽为突厥之婿,却能分中外,一秉至公,以朝廷声望为重,行事有礼有节,令人欣慰”太平公主开口了,满口都是溢美之词,不忘了为权策消弭潜在祸患。 “臣附议”宰相武攸宜、天官尚书武攸绪、夏官尚书刘幽求等人纷纷赞同。 迟疑未久,冬官尚书李尚隐也开口附和,以往他与太仆寺卿崔湜同是朝中上官婉儿一系的代表人物,局势演变,崔湜渐渐攀上房州的高枝,游离出上官婉儿掌控,他成了扛鼎之人,就更加小心谨慎,得了上官婉儿示意,才敢动作,心中却是一松,这是个积极信号,至少不用再与权策一系针尖对麦芒。 在座之人,却也有人一直安稳跪坐,不肯表态。 武后将阶下情景尽收眼底,嘴角翘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宰相欧阳通等人,与权策素来走动亲近,不好自吹自擂,宰相狄仁杰等人,向来圆滑处事,不愿得罪武懿宗也是能够理解的,但身居次席的皇嗣李旦,他一系的宰相豆卢钦望等人,还有庐陵王李显方面的地官侍郎韦汛,太仆寺卿崔湜却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保持静默。 武后缓缓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她不难猜出两个儿子的心思,都想着笼络武氏诸王,自然不愿树敌,哪怕武懿宗行将落魄,仍旧是他们眼中的肥肉,反倒没有人想到将武懿宗逼迫至此的权策,岂不是更有价值? 念转及此,武后心中一动,看向权策,他面无表情跪坐在太平公主身侧,手中无意识拉着她的腰间环佩把玩,似是有些走神。 北都案,江南案,白檀木案,权策的身影在其中隐隐约约,将李显、李旦兄弟二人打得丢盔弃甲,夺储案,春闱案,武承嗣、武三思堂兄弟两个也没少栽在他的手中,除了一开始李隆基不识天高地厚,试图欺压招揽于他,四大天王对他无不警惕,再没有人流露出招揽之意。 “唔,既是众卿推许,朕自当有赏”武后的神色越发柔和,招招手,“权策,你且上前来,有何所求,说来给朕听听” 权策猛地回神,迈步到御座旁,躬身道,“陛下,臣听闻韦侍郎执掌太府,法度森严,诸邪莫入,然而臣奉旨筹措军资,有意以朝廷名义,壮大边、海贸易,正忧虑当如何行事方才妥当,还望陛下下旨,请韦侍郎通融一二” “哈哈哈,朕的新安县公都如此说,看来令韦卿执掌太府,正得其人”武后大笑,拉住权策的手,令他挨着自己坐下,笑眯眯地道,“你要的旨意,朕不给你” 权策面色微苦,底下的重臣公卿,却不信武后会如此对待功臣,在赏功罚过方面,武后的原则坚持有口皆碑,从来都无可指摘,纷纷瞪大了眼睛,静待下文。 武后也没让他们失望,转过身面对众人,“此儿效力朝廷既久,多从戎行,而少有安定,当此新婚燕尔,又将去国,朕所不忍,免其左领军卫大将军之职,任为鸾台侍郎,参赞军国重事,仍旧过问左右领军卫重训及虞山、焰火二军合训之事” 如此任命下来,权策事权一样没少,脚跨文武,还多了鸾台侍郎名分,半只脚踏入了政事堂。 “母皇英明仁爱,泽被天下”皇嗣李旦对锦上添花是热衷的,带头称颂。 “陛下圣明”群臣众口一词,也没多少惊诧,以权策的声望能量,即便现下便戴上宰相的帽子,也并不难以接受。 武后摆摆手,对着权策面露戏谑,“如何?朕升了你官职,可有把握折服韦侍郎?” 权策正经八百地思虑了下,抿了抿嘴,试探着道,“陛下,朝廷轻徭薄赋,藏富于民,臣敢请陛下准许朝中公卿,两京大贾,参与边海贸易之事,以壮行色” “朕准了,你是个有分寸的,放手施为便是”武后大手一挥,丝毫不吝啬信任。 “臣谢陛下”权策踌躇满志,含笑看了尽力缩在人群中的韦汛一眼。 只是一眼,令韦汛如坠冰窟。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尘埃落定之际,武攸宁突然又跳了出来,“新安县公惩治默棘连王子,那逃走的三名突厥凶徒,也在突厥使团营地死于非命,不知新安县公是如何做到的?” 殿中一阵冷风习习吹过,讳莫如深的话题,终是有人挑了出来。 权策面色平常,这武攸宁,也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秉性如此,武攸暨迎娶了太平公主,他要跟武懿宗等人搅和在一起,陷害太平公主,眼下武后的封赏都出来了,他要出来抖机灵,十足十的不合时宜,格格不入。 “呵呵”武后意味莫名地笑了起来,阴冷的目光看着武攸宁,说了一句不相干,但却寒意逼人的话,“也许,是朕老了……都散了吧,朕还有事” “臣等告退”众人肃手却步,倒退出殿,不少人看向武攸宁的视线,带着些许怜悯。 武后带着权策和上官婉儿、谢瑶环等人步出观风殿,去了她最爱的谷水长廊。 “瑶环,内卫总算露出点本事,可论功行赏”武后迎着春寒凉风,随口说道,权策出发去突厥使团之前,主动请求梅花内卫协助,无字碑暗中协助,梅花内卫顺利得手,凶徒暴毙,营地内的其他突厥人,毫无所觉。 “多谢陛下,陛下,瑶环拿捕了与突厥人冲突的一伙城狐社鼠”谢瑶环面色沉重,“经讯问,有个叫二楞的头目招认,还有人出了钱帛,令他们收买勾结西突厥的人,找茬与突厥人冲突,瑶环觉得,这当中,怕是另有阴谋” “哼,朕这神都,倒是成了他们的游乐场”武后轻叱一声,“权策,你去知会默啜一声,想来他也不会甘愿被人算计” “是,陛下”权策也没有太在意,提前给默啜警讯,不让幕后黑手得逞便是了。 气氛微有些沉重。 上官婉儿默默跟着,想着心事,也不开口,上次外藩夜宴,权策提及要借用她钱帛,她本以为是周转之用,不须多大数额,今日听了他的说辞,竟是为了边海贸易,要操持此事,所需金山银海也不为过,还要多预备一些给他。 第466章 攘外安内(十三) 证圣元年的第一次望日大朝之后,武后再度起驾东行,去了新安县焰火军大营,视察虞山军与焰火军合训之事。 权策和焰火军将军薛崇胤、虞山军副将武秉德随驾同行,领军随扈的仍旧是右羽林卫将军李楷固和骆务整两人,这次还带上了归义侯合布勒以及国子监的靺鞨质子大祚荣。 虞山军将军武攸宁未曾同行,他府中出了怪事,为他打理商道的管事,接连染上怪病,一旦离了职位,不再效力,便会复原,若是重新上岗履职,立时又会染病,如是再三,吓得他们纷纷远离,不敢染指武攸宁府上的产业,导致府中进项大幅度衰减,武攸宁自己的状况也很不好,不知碰到了什么邪祟,常做噩梦,难以成眠,白日里偶尔会头痛欲裂,精神萎靡不振,没几日功夫,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宫中御医折腾了个遍,每日里求医问药,将补品当饭食,却总不见起色。 虽说主将没有到位,但这次虞山军的操演,却是沉稳扎实,没有一丝纰漏,武后特意视察了标靶目标,仍是夯土城墙,大型重炮所针对的,有两丈见方,小型炮针对的只有一丈见方,没有等到六轮猛轰,只是第三轮之后,所有的标靶都已经支离破碎了,六轮轰完,夯土墙热烟袅袅,已然夷为平地。 上次在虞山,李楷固和骆务整已经见识过一次,尚且能稳住心神,头一次经历这种阵仗的合布勒和大祚荣却是不然,一时用手捂住耳朵,一时在眼前摩挲,齐齐抬头看天,脚下胡乱游走,如同游魂一般,似是不敢相信。 无人安慰他们,也无人出言解释,现实总是残酷,却也只有自己一点一滴吞下。 焰火军扩编之后,头一次在武后面前露脸,操演得很是卖力,薛崇胤的严苛在细节之中累累可见,倒地匍匐,投掷铁疙瘩,点燃引线,放置火药包,从迈步步幅到爬行速度,从铁疙瘩扔出去的距离到引线燃烧的时长,几乎分毫不差。 “崇胤,你选兵之时,夏官衙门可有人发疯?”权策细看之下,发现焰火军的三千士卒,个头,体型,甚至神情,都颇为类同之处,令他哭笑不得,薛崇胤打小跟着他,却是没有发现,竟然还有些强迫症。 薛崇胤习惯性要伸手挠后脑勺,却忘了自己头上顶着兜鍪,放下手,讪笑道,“大兄莫要笑我,自打奉了旨意扩编,我便列了条件单子出来,请了刘尚书安排,未曾亲力亲为,刘尚书令夏官衙门的郎官行走北方六道,不限府兵,还在铺兵和官差中搜寻,耗时三月才凑齐三千之数” 权策笑着摇摇头,见他盔甲之上纤尘不染,蹙起了眉头,将身上罩袍脱了下来,解下了湛卢剑,递给神神叨叨的大祚荣拿着,“你可还与士卒一同操练?” 薛崇胤流露出兴奋之色,双手齐动,将身上笨重盔甲退下,里头是一身短打,“大兄可是要与我赛上一赛?” 权策转身,向武后请旨,“陛下,臣一时技痒,愿与崇胤绕校场操练一周,请陛下允准” “哦?呵呵,都说你在战阵之上也是勇猛的,朕却是未曾见过,快些去吧,也让朕瞧瞧”武后心境甚佳,摆手同意了。 权策和薛崇胤自校场起始之处开始,像两头下山猛虎一般,猛冲了起来,校场的器具并不复杂,全都善用了地形,有因山势挖起来的陡峭斜坡,有溪流中设置的梅花桩,有吊绳而过的低谷,还有上头挂满了铁蒺藜,仅容一人爬行通过的矮洞,一圈下来,直线距离足有五里之遥。 薛崇胤显然是每日都在操练的,对校场的熟悉程度远胜权策,速度一直稳稳压了权策一头,但两人相差也不远,每个项目,都是在开始熟悉的时候,权策落后,到了后半段,速度变飞快提升,每每迫得薛崇胤手忙脚乱,最终两人几乎同时完成操练。 “大兄赢了”薛崇胤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闷闷的道,在矮洞环节,因为有受伤的风险,权策明显的降低了追赶速度,尽管年少好胜,但他分得清楚是非。 权策拍拍他的肩头,轻声呵斥,“胡说八道,你快一步,便是你赢了,我顾虑多,行动不坚决,这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缺点,你因此获胜,并不丢人” 薛崇胤听了,仰脸看着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雀跃地原地蹦了好几下。 权策呵呵而笑,揽着薛崇胤的肩头返回高台,还好,只是强迫症,要是染上了洁癖,在军伍之中,怕就无法久待了。 “唔,甚好,都是有出息的”武后神色欢喜,满意地连连点头,“秉德,即日起,你率军脱离焰火军,返回虞山,权策,合训的差事,你做得好,可以暂且撂开手去,好生谋划你的钱帛大业了……这两支军队,乃是大周之利器,朕时时牵念,你,还有婉儿、瑶环,你们都要多看顾着些” “是,陛下”三人一同领命。 结束新安县大营的巡视,武后并未直接返回神都,而是南下去了登封县的嵩山,她没有去山顶的封禅台,也没有留下墨宝,而是去了中岳道观,自她临朝称制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光临道观,观中的道长黄冠,足有上百人,都是战战兢兢。 在道观前驻足良久,武后神色变幻,终是洒然一笑,踩着门口的青石砖石梯,迈过高高的门槛。 上官婉儿正要上前,却被她制止了,“瑶环跟着就是了,让朕静静” 上官婉儿瞥了权策一眼,声音清冷地道,“道门清静之地,不宜大张旗鼓,此处由我和李楷固将军候着便是,听闻新安县公在山中有别院,可将其余众人领到别院安顿,听候旨意” 权策哪里不知道这是上官婉儿刻意创造的机会,赶忙躬身道,“下官遵命” 瞧着他急急忙忙带着骆务整、合布勒还有大祚荣等人下山,上官婉儿不由抿嘴一笑。 郎君常有奇思妙想,奚人善于制器,指不定在海船制造上能帮上大忙,至于合布勒和大祚荣,一个是室韦土酋,一个是靺鞨世子,有他们二人在,再加上安东大都护权泷,往东北方向行商,定能顺遂。 想着郎君摇唇鼓舌哄骗人的模样,上官婉儿芳心化水,柔成一团。 中岳道观内,三清道尊在上,道长们都在两侧伺候,武后一人站在蒲团前,负手仰面,看着三尊巨大的雕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瑶环在她侧后,垂首默立,想着心事,武后令她惩治武攸宁,她便在武攸宁家的商道管事身上下手,再折腾一段时日,火候差不多了,露出些口风去,建昌王府的钱帛,定要谋来给郎君的钱帛大业使用,有他带头,若能在武氏诸王中形成一股捐输风潮,想必郎君的压力会小上许多。 第467章 攘外安内(十四) 正旦朝贺之礼已毕,各方藩属使团,陆续离开神都洛阳。 最早启程的是倭国、新罗和百济等海外藩属,其后是铁勒九姓、突骑施、执失、回纥等极北之地的部落,这些藩国和部落,有的远跨海疆,有的相隔万里,利益纠葛并不深,朝贺更多是出自外交需求,完成一种政治礼仪,避免遭到孤立,也有仰慕王化,效仿先行者的愿望在内,礼节尽到,便无须再多留。 武后在登封未回,由皇嗣李旦、太平公主和梁王武三思等人分头送行。 神都正北,安喜门外,皇嗣李旦和鸿胪寺卿邓怀玉为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送行。 “可汗远来劳苦,拳拳盛情,陛下与本宫俱铭感在心,西突厥为大周西塞藩篱,向来与大周同心同德,西突厥之难,即为大周之难,本宫绝不会坐视,还请可汗宽心”李旦姿态摆得很高,这几日的送行,他都是如此作派,努力在藩属国家巩固自己天朝储贰的身份。 邓怀玉垂首无语,心中想着定要挑个妥当的时机将此情形传达出去,免得一个不慎,被人拖下水去。 “多谢皇嗣殿下,斛瑟罗虽是胡人,蒙天朝教化庇佑,得以残喘,愿竭力效忠,候陛下谕旨,为陛下前驱”阿史那斛瑟罗内附已久,对大周朝廷的内里斗争略知一二,他在西塞见识过大周的军威,自然不会公然与李旦唱反调,损伤天朝体面,但也不会多说,只是规规矩矩念着外交辞令,口口声声将陛下顶在前头。 李旦神色微微僵硬,笑了一笑,递过一杯践行酒,“本宫祝可汗一路顺风” 阿史那斛瑟罗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抱拳躬身,恭恭敬敬行礼过后,翻身跨上骏马。 “呜呜……” 牛角号声苍凉奏响,西突厥使团队伍缓缓起行。 “西突厥的小偷,休要逃跑” “西突厥杂种,强盗,将帖木儿的金子还来” …… 乱糟糟的叱骂声传来,一彪突厥骑士风一样重来,卷起漫天的沙尘。令李旦无法睁开眼。 阿史那斛瑟罗闻声勒转马头,虎目一扫,见追来的约莫有二十多骑,都是后突厥的小喽啰骑兵,连个十夫长都没有,不由大怒,厉声呵斥,“混账,你们后突厥还有没有规矩?西突厥的汉子,有的是牛羊皮毛,谁贪图你们那点散碎金子?” 后突厥的骑兵们显然也看出他的身份尊贵,不由气势大沮,推搡半天,有一个骑士鼓起勇气上前来,在马上以手抚胸行礼,“大汗,帖木儿的金子是默棘连王子所赐,足有一斤重,那可是他盘算好,要给阿妈阿爸买羊羔的钱,呜呜……” 阿史那斛瑟罗很是不耐烦,“帖木儿是谁?他丢金子与我西突厥有何干系?” 有个瑟缩在后头的骑士被簇拥到前头,看上去有些瘦弱,磕磕巴巴地道,“大汗,我,我是帖木儿,昨日我随同默棘连王子逛南市,得了王子欢心,赐下金子,偶遇个突厥同族,约好了夜间一同饮酒,我喝醉了,醒来躺在营地外,身上的包裹褡裢都不见了……” “那怎么能说是我西突厥的人?”阿史那斛瑟罗策马向前几步,鞭子就在那帖木儿的鼻子前后挥动,眼中带着一丝猩红,威胁之意浓厚。 “狼神在上” 帖木儿嘶吼一声,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上,将手中一块灰白的羊皮高高举了起来,上头画着个血红的双头狼标记,正是西突厥使团中人随身佩戴的信物。 “啪……”阿史那斛瑟罗一鞭子将羊皮抽飞,不管帖木儿所说是真是假,当着大周皇嗣的面,这种丑事他决不可能承认,“混账,恐怕你才是贼偷,盗窃了西突厥的信物,还敢肆意污蔑西突厥的名声?真当我们是泥捏的不成?” “后突厥盗贼,贼喊捉贼,欺人太甚” 西突厥使团中有人吼了一声,使团中的骑兵各自呼喝,调转马头,展开成弯刀形,将这波后突厥骑士包围了起来。 “没有,没有”帖木儿惶急地爬上前,将那块羊皮捡起来,举起来,四下里给人看,“我没有偷东西,这是他掉落在地上的,我捡到的” “帖木儿起来,他们不会承认的”后突厥骑士中,也有人醒悟过来,这些王八羔子分明是要仗势欺人赖账。 西突厥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后突厥的人少,却也不怵,纷纷拔出弯刀,硬挺着不后退。 局势危险,一触即发。 邓怀玉急得团团转,“皇嗣殿下,再不令人劝止,两部要打起来了” 李旦神情变幻,心思复杂,扬手道,“大鸿胪莫急,且等等,后突厥人少,想必能化干戈为玉帛,再说了,我等身边兵马太少,你可派人去就近的神都苑传令,让杨思勖率军前来”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邓怀玉深深望了李旦一眼,缓缓后退,不发一言,后突厥人的模样,哪里是会服软的?神都苑近是近了,但杨思勖都统的是北衙禁军,又哪里是能轻易调动的?皇嗣这是有意拖延时间。 李旦却不理会邓怀玉的心思,眼中带上了冷意。 一边是权策的姻亲,一边不识时务,塞外蛮夷,为着区区一斤黄金闹成这样,且任由他们厮杀结仇便好,充其量,不过是几十个下贱兵卒的死活,不值当如何在意,反正他已经派人去调兵了,也不能算坐视不理。 “都是帖木儿的罪过,帖木儿连累了你们”后突厥的骑士丛中,帖木儿举着弯刀,悲伤不已。 “说的什么浑话”他身边有个壮硕汉子,素来有威望的,呵斥一声,伸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当啷”“唏律律” 帖木儿挨了一巴掌,没有抓稳弯刀,弯刀掉落下去,砍在了一条马腿上,那马匹登时吃痛,嘶鸣一声,直立而起,疯狂地向前冲去。 “后突厥的崽子冲过来了,杀呀”西突厥骑兵正在紧张时刻,见状立时冲杀迎击。 两厢战作一团,后突厥人少,未能坚持多久,便全军覆没。 “西突厥杂种,敢杀伤我后突厥勇士,纳命来”杨我支领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赶来,眼见自家人伤亡殆尽,目眦欲裂。 事态演变至此,阿史那斛瑟罗也有几分胆怯,狂吼一声,“抓活的,射他们的马,抓活的” 不远处,李旦也认出了后突厥带队赶来之人竟是默啜长子杨我支,顿时惊愕,“大鸿胪,速速遣人上前,保护杨我支王子,不得有误” 邓怀玉慢吞吞地道,“殿下,官差人少,护卫殿下周全已是捉襟见肘,臣派人去催一催,看杨宫监发兵了没?” 李旦脸颊猛地涨成猪肝色。 第468章 攘外安内(十五) 登封县,嵩山,中岳道观。 武后在一间精舍暂居,悠然侧卧,权策跪坐在下首,上官婉儿与谢瑶环侍立在后,正中间跪着一人,正是皇嗣李旦。 上官婉儿奉旨,朗朗宣读一份加急奏疏。 “臣凤阁鸾台平章事、梁王武三思,洛阳尹郑重,鸿胪寺卿邓怀玉,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万骑将军拓跋司余谨奏……后突厥有小卒言称西突厥有贼,盗取金银,遂齐集鼓噪,于安喜门闹事,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怒,反诘其盗窃西突厥信物,两相僵持难下……后突厥小卒因故先动,西突厥迎击,后突厥小卒伤亡一空……后突厥王子杨我支引军百人杀至,阿史那斛瑟罗令属下放箭射马,后突厥全数负伤倒地,杨我支王子腿间中箭,坠马之时,腰椎受创,据说伤势颇重,有性命之虞……后突厥默啜可汗大怒,欲大肆兴兵,为万骑将军拓跋司余所阻……阿史那斛瑟罗暂缓北返,避入四方会馆,重兵官差看护,仍时有人夜间遭袭,或死或伤……臣等有意令两方对质,以查明真相,各有交代,伏请陛下圣裁” 武后抬抬眼皮,看了权策一眼。 权策皱起了眉头,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武后的疑问,有人试图挑动突厥与西突厥之间的冲突,梅花内卫早已掌握,他也通过云曦,传了话给默啜可汗,竟还是让人得了手,只有三个解释,要么是对方算计得太过高明,防不胜防,要么是默啜可汗没有放在心上,没有加以防范,要么,就是默啜可汗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听完了奏疏,权策心中已然有数,胡人的心计,终究粗糙,为了区区小卒的一斤金子,默啜可汗就派了长子杨我支出去讨公道,生怕事情闹不大,太过着痕迹。 权策深吸了口气,默默反省着自己,将默啜可汗视为自己人,有些一厢情愿了,在后突厥的利益面前,默啜不会顾及自己这个女婿,也不会顾及大周的体面。 突厥与西突厥在光天化日之下,结下难解的仇怨,是默啜与那幕后之人共同的利益所在,幕后之人设计,默啜心甘情愿地踩了进去,还加了注。 令人忧虑的是,目前他不仅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这番煞费苦心,算计的又是什么? “旦,你听了这份奏疏,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武后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的问道。 “母皇恕罪,儿臣无能,只顾着遣人调派援兵,未曾及时出面控制事态……”李旦叩头在地,半是认罪,半是为自己开脱。 “不对的地方在于,在神都,我大周首善之地,两部突厥胡人在安喜门外厮杀,堂堂皇嗣在场,竟然做起了局外看客?”武后声调不高,却字字锥心,拿过奏疏翻看,脸色极为沉重,“不久前,懿宗兵败,被突厥兵马追杀到长夏门,你又闹出了这一出,朕的这张面皮,都给你们丢尽了” 李旦身子抖了抖,赶忙俯身道,“儿臣忧虑兵力不足……” “混账”武后将奏疏摔在李旦的身上,怒斥道,“你是大周皇嗣,但凡有一丝胆魄,便是单人匹马,呵斥两家胡儿,又有何难?” “儿臣,儿臣无能……”李旦身子一软,支撑不住,趴在了地上。 武后垂下眼皮,看着李旦因为前段时间的圈禁,又胖大起来的身影,面无表情。 精舍内一时静谧,神龛之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在袅袅清香掩映中,原本慈眉善目的模样,看不太分明。 “母皇息怒,儿臣死不足惜,母皇莫要气坏了身子”李旦实在受不得这股子压抑,鼓起勇气道,“神都不可一日无母皇,儿臣敢请母皇起驾还朝” “哼哼”武后收回视线,轻哼了两声,在精舍内走动了几步,“朕许下宏愿,礼敬三清七七四十九日,如今半数时日尚且不到,如何能中道作废,冒犯神灵?” “权策,瑶环,你们二人驰驿返回神都,主持料理此事,令三思、狄仁杰来此伴驾”武后拂拂袍袖,处置得干净利落,却原来她方才的沉默,并不是因突厥冲突这件事。 “儿臣无能,愿随侍母皇,礼敬三清”李旦面上微有难堪之色,强自按捺,转而要献孝心。 “不必了,礼敬神明,不拘何时何地,你且回宫去吧”武后并不领情。 一句话出,精舍内氛围有些凉,李旦风尘仆仆赶来请罪,见面不足两炷香功夫,却连歇脚的时日都不给,径直打发回去,厌弃不加掩饰,此事传入神都,李旦的日子,怕会更难过几分。 “儿臣告退”李旦晃晃悠悠离了精舍,浑似行尸走肉一般。 权策有几分不忍,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在拐角之处,看到了李旦的侧脸,眉宇森森,眼睛深眯,分明心怀款曲,与他这副狼狈模样完全不一致,权策悚然一惊。 “瑶环,你回神都后,令五郎去房州一趟……”武后来到神龛前,拿起三炷香,闭目祝祷良久,才将香插入香炉之中,幽幽道,“见见显,与他多盘桓些日子,候朕旨意行事” “奴婢遵命”谢瑶环正在满怀欣喜的时候,她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得了个与郎君独处的机会,脆声领命,并未察觉什么。 权策与上官婉儿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触了一触,都是惊心不已,本以为李旦的日子只是难过,却未料到,武后竟动了易储之心。 “权策啊,朕这张脸还是很要紧的”武后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嘴角扯出个笑意,“不拘什么手段,查案也好,暗杀也罢,总要令这些胡人低下头来,你能做到么?” “回陛下,有陛下支持,臣能”权策说得很有信心,却也要了价。 “哈哈哈”武后大笑,不置可否,“你却是滑头得紧,去吧” “臣告退”权策躬身退出精舍,与谢瑶环一同,带上护卫,扬鞭远去。 神都南郊,后突厥使团营地。 云曦公主的车驾风风火火来到,径直冲到杨我支的帐篷里。 见杨我支脸色苍白躺在榻上,云曦一声娇呼,扑了过来,泪珠扑簌簌落下。 “兄长,你伤势如何?” “那日随行护卫是谁,妹子替你剐了他们” “是谁传的消息,明知敌众我寡,还要你去冲锋陷阵,是不是默棘连又在作祟?” …… 云曦一声问候一声哭,满面泪水横流,看着他的伤处鲜血殷殷,眼中的疼惜几乎流溢而出。 “呵呵”杨我支竟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伸手给她擦眼泪,动作并无迟滞,“云曦,我无事,都是父汗的……” “咳”帐篷外传来一声咳嗽,默啜负手迈步进来,慈爱依旧,“你兄长受伤,精神不济,莫要扰了他,父汗淘换了些汉家姑娘穿戴的首饰,你来瞧瞧” “是,父汗,我就去”云曦含笑应下,很是听话乖巧地走了出去。 背转身的时候,云曦面上阴霾密布,杨我支没有受重伤,还有,阿史那元镇和暾欲谷都不见了。 第469章 攘外安内(十六) 新安县公府,车水马龙。 权策手下的商道管事权立,将养了这许多年,双腿大好了,能离了轮椅站起,只是行走还有些不便给,他带着一帮账房,溜着墙根站成一排,双目灼灼发着光,细细打量这些车马,估算大致的钱帛数量,一一记录在案。 门口长街上,权祥和权正两个大管家来来回回告罪,打躬作揖,忙得团团乱转,态度谦恭,脑袋却摇得像是拨浪鼓,任谁说什么,只是不同意将车马财货运进府去。 “主人不在,未得吩咐,在下不敢擅专,贵府一番好意,在下代主人愧领,钱帛如何处置,还要等主人回返来作主,还请代为向贵主人通禀,多多包涵” “不是不是,绝无怠慢之意,实在是贵主人盛情太过,这许多钱帛,兹事体大,主人未曾预先安排下来,我等执役下仆,只能暂且如此行事,若是放心,便将车马安顿在街边,若是不便,原路带回也可” …… 两人的笑脸都快僵住了,他们没有胆量自作主张,接下神都权贵送来的大批钱帛,却也不敢将他们拒之于大街之上,一股脑得罪个精光,这是主母云曦公主的意思。 这场给新安县公府送钱帛的风潮,是建昌王武攸宁最先带的头。 他府上的怪事一直持续,自己备受怪病折磨,形销骨立,商道生意无人看顾,一落千丈,景况惨淡,颇有日落西山之兆,偶然得人提点,他才恍然大悟,当日大殿上,他质疑权策处死突厥凶徒的方法太过蹊跷,遭到武后严厉警告,当时以为认了罪就罢了,岂料还会招来偌大祸患,当即啊呀一声惨呼,晕厥了过去,醒来后第一个命令,便是令人送了钱帛三十万贯到新安县公府,支持新安县公开辟边海贸易,筹集左右领军卫重训军资。 武攸宁的情况特殊,是戴罪之身,又在严酷惩罚之中,用钱帛赎罪求饶,情有可原,朝野只是议论了一场,并未引发太大反应。 恰在此时,皇嗣李旦自登封中岳道观返回,当日便令宫中内侍送了钱帛五十万贯到新安县公府,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函,将一个慈爱舅父的姿态摆了个十足十,却也特意提了一句,“……自筹军资,重训西都戍卫,此不唯大郎之私业,亦是朝廷之重事,母皇牵挂已久,如鲠在喉,为人臣子,孰能无动于衷……舅父别无德能,只有钱帛尚且趁手,且助大郎一臂,切莫推辞……” 这封信函本应是私信,但信函内容,却在一日之内广为流传,闹得人尽皆知。 旁的还好说,只有这一句,为人臣子,孰能无动于衷?却是谁也担待不起的。 于是乎,便造就了新安县公府门前这副场面,神都权贵、富商大贾,纷纷慷慨解囊,驱使大批车马,载着巨量钱帛,蜂拥而至,将新安县公府门前大街弄得比南市还要拥挤热闹。 因杨我支诈伤,暾欲谷和阿史那元镇双双离开使团,云曦公主早已警钟长鸣,在李旦的私信莫名其妙传开之后,便即下令,分毫钱帛不得再入府中。 “楚国公,这,您这……”权祥面容发苦,来的权贵士绅,都是没甚干系的,真正与义阳公主府和新安县公府亲善的,都没有立刻动作,想来是察觉情况诡异,等待权策回了神都之后再做打算,那些人,他出面拒绝,也就拒绝了,落下不是,也无伤大雅,可是楚国公李重润却不同,论起来是权策的表弟,权策还教导了他一段时日的文学功课,渊源颇深,两边走动很亲近。 “权祥,怎的了?大兄有难,我岂能坐视旁观?这里面还有永泰姐姐送的钱帛”李重润不明就里,牵着李裹儿的手,四下里一望,皱起了眉头,“这里怎么乱糟糟的?” “公爷有所不知……”权祥刚要开口解释,却听李裹儿一声尖叫,挣开李重润的手,像只小鹿一样,跳跃着冲了出去。 不远处,权策与谢瑶环并辔而至,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权策的是阴沉,谢瑶环却更多是歉疚,她只想着逼迫武攸宁为郎君贡献钱帛,却不料,此事竟会为皇嗣利用,闹出轩然大波,反倒将郎君放在了火上烤。 “大兄”李裹儿冲上前来,权策赶忙下马蹲身,将她接住,李裹儿一头栽在他的怀里,自腰间拽出一个香喷喷的荷包,眨着明亮的眼睛,稚声道,“大兄,裹儿也有钱帛,可以给你用” 权策接过她的荷包,取了一枚铜钱,认真道,“这是大兄找裹儿借的,日后有了收益,定给裹儿分红” “咯咯”李裹儿只当他在逗趣,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场,浑不知愁。 “权正,传话出去,边海贸易尚在谋划之中,暂不须钱帛支应,所赠钱帛,包括建昌王和皇嗣两位殿下的,全都物归原主,请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内,全数运回” “权祥,去少府监,请少府郎中张柬之过来,逾时不运走的钱帛,视作捐输,全数没入少府内藏” “权立,张郎中过来,便将账目交予他,小心提防,勿使小人做坏” 权策有条不紊下令,几个大管事如同找回了主心骨,各自招呼了仆役执行命令去了。 李重润来到近前,听了权策的话,才发觉不对,脸颊臊得通红,转身就要命人将钱帛拉走,长姐出嫁,他带着妹妹在神都,钱帛并不十分丰足,这次拉来了五万贯,本还有几分羞愧的。 “重润”权策唤了一声,制止了他,拍拍他的肩头,“我已经收下了裹儿的钱帛,你代庐陵王府送来的,也留下吧” 李重润挠了挠头,本能地感觉里头另有乾坤,出于对权策的信任,也不纠结。 一个时辰转眼即逝,送钱帛的管事仆役走了不少,只剩下少数人在边儿上张望,想来是探听消息的,钱帛却是都留下了。 权策嘿然而笑,神都之地,不愧朝政中枢,与政治利益相比,区区钱帛,并没有看在这些权贵士绅眼中。 “下官拜见权侍郎”张柬之到了,踩着一个时辰的步点到的,一点也没有提前,一点也没有耽搁,一副奉命行事,不欲牵扯太深的姿态。 “张郎中,陛下御极,政通人和,海内归心,才有朝野士绅争相捐输之盛事”权策说了两句场面话,将捐输的名头夯实,“民心不可逆,张郎中为内库理财,便收下吧,陛下那里,自有本官分说” “是”权策说得已经周全,张柬之也没有二话,摆手令大批官差上前,开始搬运,少府监来的人手颇多,但架不住车马更多,怕要多跑好些趟才能运完。 应付掉李旦温情脉脉的阴招,权策伸手延请,示意谢瑶环随她回府。 谢瑶环芳心正在自怨自艾,见郎君并未介怀,连忙点头应承,面上的灰暗一扫而空。 李重润也没走,跟在后头问道,碎碎叨叨,“大兄,崇行就在少府,为何要请这个郎中过来?板着个棺材脸,忒不吉利” “呵呵”权策含笑不答,正因为张柬之与自己有过节,请他来接收这些钱帛,才能免了瓜田李下。 第470章 攘外安内(十七) 李重润和李裹儿兄妹过府没多久,义阳公主得了消息,得知权策回了神都,便过来探看长子,见他有几分疲惫,又有宫中女官在侧,想来另有要务,便将李重润兄妹带去了隔壁义阳公主府,李重润和权竺性情相投,学业也差不多,很有共同语言,李裹儿骄纵成性,却极是喜爱乖巧精灵的权箩,两人欣然随姑母离去。 权策起身,离了正堂花厅,带着云曦和谢瑶环去了书房,书房建在一个湖心小岛上,岛上竹影萧萧,遍布低矮的灌木丛,书房所在的小楼飞檐,若隐若现,湖心小岛与庭院仅有一处木桥长廊相连,绝地在长廊前负手而立,占星纵身一跃,坐在栏杆边上,用一把小巧的匕首修剪着指甲。 “云曦,这是瑶环,明面上是陛下身边的亲近女官,梅花内卫统领”权策在桌案前站定,双目直视着云曦公主,神情有些愧疚,“实际上,她是我的女人” 权策开了口,索性一口气说清楚,“除了她之外,宫中的上官婉儿,也是” 他陡然掀了牌底,令端着架子的谢瑶环一阵发懵,一阵狂喜在心肺之间冲撞,眼圈通红一片,原本肃穆坚毅的气场为之一敛,垂下头,咬着下唇,屈膝万福,“拜见夫人” 云曦愣了片刻,赶忙伸手将她搀扶起来,看了脸颊,又看身段,打量好半晌,才开口道,“夫君,她还有那个上官婉儿,用不用给我敬茶?” 这话一出,谢瑶环有些窘迫,她统领梅花内卫有年,手握重权,生杀予夺,武攸宁堂堂建昌王,也在她压迫下,不得不俯首求饶,虽身心归属权策已久,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真的像个婢妾一般,给主母敬茶。 权策笑了笑,转身到桌案上,倒了两杯热茶,两手平端着过来,分别递给两人,“知道是一家人便好,繁文缛节,不足为训” 云曦接过茶,似笑非笑看了权策一眼,突地咭儿的一声笑出声来,自顾自抿了一口茶,“嗯,汉人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和那个上官婉儿,都是在外头的大将军,帮着夫君对付坏人,我不该为难你们” 谢瑶环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在外头还罢,如果进了新安县公府的家门,这杯茶,是无论如何少不得的,只是温婉一笑,眼波一横,柔柔的看了权策一眼,并不回应云曦的试探,以茶作酒,善祷善祝,“愿郎君与夫人白首偕老,百年好合,盼郎君功业顺遂,诸事得谐” 云曦脸颊微红,她本也是利落爽朗的女子,只是做了权策的妻子,莫名多了些女人家的心眼算计,眼见谢瑶环人淡如菊,格局高远,并非争宠夺爱的庸俗女子,令她颇有几分羞惭,举杯饮茶,以作掩饰,口中丝毫没有滋味。 权策适时上前,将两人的杯子接过,又分别倒满,递了回来,虽然行止如常,落在谢瑶环和云曦的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伏低做小,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咳咳,闲言少叙,说说正事”权策清咳一声,在桌案边坐定,将桌子右上角的砚台扭了一扭,后方墙壁洞开,玉奴和降龙罗汉跃了出来。 “拜见主人、主母,谢女官,武三思和狄仁杰离京之后,豆卢钦望代掌凤阁鸾台大印,屡有异动,先是强令邓怀玉以高规格去四方会馆探访阿史那斛瑟罗,又多次驳回后突厥默啜可汗的陈情奏表,不予理会”玉奴见礼之后,迫不及待开口道。 降龙罗汉紧跟着补充,“狄仁杰临行前,曾于阿史那斛瑟罗深谈,之后便去探望了老御医蒯世金,他走后,豆卢钦望立即借故将他请入府中,蒯世金停留不过半个时辰,便愤然而出,沿街怒骂,说豆卢家不当人子,硬是把好人当病人,还想要留难于他,无耻之尤” “蒯世金?”权策蹙眉,他印象中没有这么个人物。 “郎君,蒯世金是杏林国手,极为擅长跌打损伤,正骨续筋,当初……是荣国夫人驾前得用的”谢瑶环似是有几分难以启齿,“荣国夫人临终之前,将他举荐入宫,因性情耿介,从不虚言闻名朝野,陛下敬重,多有赏赐,但却令他出宫安养,不在太医院奉职,他在民间行医,作派不改,声望极高,相传为神都骨鲠圣手,一来说的是他擅长骨科,二来也是褒扬他的风骨” 权策缓缓点头,微一思忖,便明白其中关窍,荣国夫人是武后的生母,尊贵无比,身边怎会用得着一个跌打医生?怕是有些混乱的男女关系在其中,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倒无须深究,愁眉皱起,口中轻声道,“狄仁杰去见一个耿介直言的跌打医生?豆卢钦望想要困住他?为何?” 云曦缓步上前,沉声道,“夫君,我知道” 权策转眼看她,双眼带了询问。 “因为,杨我支没有受伤,他是装的”云曦说得斩钉截铁。 权策猛地抬头,眼前豁然开朗。 狄仁杰定是从阿史那斛瑟罗口中分析出些蛛丝马迹,有所怀疑,便想着搬动这骨鲠圣手蒯世金,以他的声望揭开杨我支伤势真相,从而化解两部突厥人的仇怨,降低冲突调门,在道义上压制住不安分的后突厥。 而豆卢钦望的一再异动,却是背道而驰,他两面三刀,挑拨两部的关系,掩盖杨我支伤势真相,目的是将矛盾延续下去,甚至激化,明面上是支持西突厥,冷落后突厥,事实上却是帮助后突厥达成所望。 “帮助后突厥?哼哼”权策冷哼两声,眼前闪过李旦阴沉沉的胖脸,他想的,怕是狙击自己,让自己无法完成武后交代的任务,打击自己的声望,后突厥与大周若真的翻脸,也等同于去掉了自己的妻族助力,断了自己一臂。 “夫君,那日我去探望杨我支,没有见着暾欲谷和阿史那元镇,他们会不会……”权策的表情有些怕人,云曦心中慌慌的,抓着他的胳膊,忧形于色。 “哦?”权策不惊反喜,眼睛亮闪闪的,双手捧住云曦的脸颊,急切问道,“告诉我,默棘连还在不在?” “他没有露面,但是守卫告诉我,他还留在使团营地,只有阿史那元镇和暾欲谷不见了”云曦有些吓着了。 “哈哈哈”权策仰天大笑。 第471章 攘外安内(十八) 神都,思恭坊。 上官婉儿的私宅在这里,老御医蒯世金的宅邸也在这里,相隔不远。 绝地前去叫门,权策负手站在门前,打量这处宅邸,规制比上官婉儿的还要大上几分。 此间虽大,童仆如云,却难掩冷清,这位骨鲠圣手,一身绝技,却没有娶妻纳妾,没有过继子嗣,也没有立馆收徒,孑然一身,似有专一守身之意,荣国夫人故去这么久,武后还念着他这一丝香火情,年节庆典,屡有加恩赏赐,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只是不知,这蒯御医,是真的情之所钟,还是刻意为之,别有所图。 “主人,蒯御医来迎您了”占星在边上提醒,说起来,他假假的也算是杏林中人,对医不打诳语闻名的蒯世金有几分敬重在。 权策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才看了蒯世金一面,先前的两个猜测,全都烟消雾散,这是个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人,但却没有一点老年人的柔和圆润,反倒如同少年人一般,躁气满身,全身乱动停不下来,脸色难看,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即便是碍于身份出来迎客,手中却还捏着一株药草。 医药成痴,所谓子嗣香火,对他而言,大概都是无谓之事。 见权策趋步过来,蒯世金拱手躬身,“贵人下降,老朽有失远迎,失礼了” 动作虽勉强,但却不差礼节,权策快走两步,搀扶他起来,“蒯御医言重了,权策后生晚辈,今日冒昧来访,是我的不是” 蒯世金神色好看了些,摆手道,“贵人事忙,老朽也不多客套了,不知此来有何见教?” 权策哭笑不得,倒是没见过在门口就问来意的,这待客之道也是新奇,以他的性子,也是不耐繁文缛节的,但这次不同,他非要好生盘桓一番不可,“老御医,所谓医者父母心,权策特意来访,茶汤未曾饮用一口,便开口谈及正事,可是老御医对权策有所成见?” “老朽不敢”蒯世金老顽童一般撇撇嘴,伸手迎客。 进了庭院,地面上杂乱地摆着些医药器具和草药,侍女们正在忙碌收拾。 正堂坐定,权策四处打量,室内的物件不多,摆放随意,也没有多作修饰,但细看都是价值连城之物,有一个纯金打制的人体图,筋脉穴位以各色宝石点缀标注,甚是显眼,一个紫檀木的雕花漆盒悬在旁边,装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银针,精巧万分,“蒯御医,素闻您长于外科,针灸内科也有涉猎?” 蒯世金抬眼挑剔地看了权策一眼,似是很不想与他个门外汉交流医术,半天只冒出了四个字,“医道相通” 权策也不以为忤,顽强地东拉西扯,消磨时间,任凭蒯世金如何不待见,就是不肯抬屁股走人,看似有滋有味品着茶汤,事实上这种掺杂了浓重香料的茶汤,他是厌恶至极的,喝了好半天,连个表皮都没有喝下去。 蒯世金无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药草,反将一军,“贵人若是有兴致,不妨与我一道打理一下药草?” 权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老御医,权策没有这份本事,只是,我有一从人,颇为熟稔岐黄之术,若老御医不弃,可以指点他一二” 蒯世金眉头一轩,傲气上脸,正要应下,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霍然起身,死死盯着权策,“老朽行医,只图救治人命,不管他是高官权贵,还是贩夫走卒,也不管是九世善人,还是罪大恶极,要是贵人用的是药石,却不是为了救人,还请速速离去” 权策也站起身,眸光淡然与他对视,面色平淡如故,轻声漫语道,“老御医,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敢请赐教”遭无形的气势压抑,蒯世金喉结动了动,勉力挺直身板,亢声回应。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权策以吟咏的腔调,将这句话吟了出来,双目微阖。 蒯世金听出权策言语之中的凌厉煞气,身子微微颤抖,他也在权贵丛中打过滚儿的,深知其中风波险恶,狄仁杰才来不久,豆卢钦望便召见,还试图将他牵绊在相府中,眼前权策又来,想必随后还会有人插手,只是这插手之人,气运差了些,遇到的上家,不再是困于局中,一味就事论事的狄仁杰,而是一出手就破局要命的煞星。 “贵人有何安排,老朽从了便是,何苦为难于我?”蒯世金声音中带着乞求。 “还有一句话,叫做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他们自己要找上鬼门关来,我又何忍拒绝?”权策轻笑一声,带着些开解的意思,“老御医不必介怀,以你骨鲠圣手的名望,即便真有人遭遇不幸,也定然是天意如此,人力难以挽回” 面对权策如沐春风的温言抚慰,蒯世金身子却一阵阵冰寒,他很想要问一句,若是他执意不从会如何,但他不敢,那个笑吟吟的温润君子,定会回他第三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他突然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刚正耿介的声名,一辈子汲汲以求,眼下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他不想死,放不下名望荣耀,也放不下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医理药石,瞪着权策问道,“此事之后,贵人将如何对我?” “为我所用”权策也不回避,回答得很是明朗,“老御医且放心,不到非常,权策不会扰你清净,说起来,老御医身上最要紧的,却非医术,而是名望,权策只会珍视这一点,绝不容它蒙污” 蒯世金转过身不理他,看了看占星,“是他么?” 权策摇头,拍了拍巴掌,花厅的雕花屏风外,闪过一道人影,穿着蒯世金身边药童一样的服饰,“徒儿咒日,见过主人,见过师尊” 占星胡乱摆摆手,他很无奈,作为一个生来逆反的刺儿头,教出的徒弟,却一个比一个规矩,满满的都是挫败感。 蒯世金明白了,也不再搭理权策,佝偻着腰背出了正堂,咒日跟了上去,见他跨过门槛吃力,伸手扶了一把,过了门槛之后,便立时松开,他是有师门的,为了任务,可以做药童,但不会讨好别人,给师尊心上扎刺。 蒯世金微有些意外,看了咒日一眼,挤出一丝笑意,倒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占星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儿。 蒯世金带着咒日去庭院里翻检药材,权策终于放下了手上那杯闻上去就令他反胃的茶汤,到窗前,负手远望,心中有期待,也有隐隐的兴奋,会是谁呢? 没有让他们等多久,一炷香不到,门前一阵慌乱嘈杂。 “蒯圣手,快着些,临淄王殿下坠马了……”内侍身量不高,还有些稚气,正是高力士,高延福被贬去做苦力,他便接班成了临淄王李隆基身旁的内侍统领。 蒯世金蹲在地上,闻言往前一扑,咒日双手将他扶抱了起来,有一只手距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寸,他低头一看,蓝汪汪的袖箭,寒气可闻。 “新安县公,这,是临淄王殿下……这,当如何是好?”蒯世金不敢妄动,转头去问权策,眼中充满了乞求,这可不是一般的权贵,皇嗣诸子当中,出类拔萃之人,真要…… 权策迈步走了出来,“既是临淄王坠马受伤,我也入宫去看看,蒯御医,走吧,临淄王身份贵重,还要请你用尽全力才好” 蒯世金登时万念俱灰。 权策翻身跨上玉逍遥,握着缰绳的双手,微微颤抖。 李旦显然很想赢这一把,竟然用李隆基坠马来绊住蒯世金。 赌注越大,输的越惨,却之不恭。 第472章 攘外安内(十九) 李隆基是真的坠马了,也确实受了伤,但伤得很有技巧,伤在大腿骨和脚骨之上,伤势瞧着骇人,但只要救治得当,便不会有太大妨碍,尤其不会妨碍行走和威仪。 “大郎,却是对不住,三郎的伤病,还要劳烦蒯御医一段时日”李旦面色诚恳,胖脸上有深深的歉意,“麟趾殿还有些对骨科病症有利的药材,我令人收拾了一车,你且带回去,多少能帮上些忙” 权策面露失望之色,神思不属,勉强露出个笑容,拱手道,“多谢舅父,孩儿却之不恭,就厚颜愧领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告辞,改日……若还有机会,再来探看临淄王” 权策满脸堆着浓浓的苦涩之意,显然极大的取悦了李旦,他拍了拍权策的肩膀,意蕴悠长,“舅父不知是谁人遇到了不测,你且小心行事,凡事莫要勉强,为人一世,最难得的,便是放下,你且去吧” 舅甥二人打着只有自己能懂的机锋,各有深意。 权策草草躬身行礼,举步离去,此时恰逢夕阳西下,宫殿巍峨如狱,残阳殷红似血,他萧索一人,一身失落,踽踽独行龙尾道上,令人难忍哀伤。 李旦默默看了半晌,一拂袍袖,转身去了正殿。 没多久,里头传来一阵阵刻意压低的狂笑声。 权策出宫不久,后突厥默啜可汗带着之子默棘连及众多侍从,抬着长子杨我支的担架,冲到四方馆大闹,强闯馆驿,殴打官差,口口声声要西突厥血债血偿。 鸿胪寺卿邓怀玉赶来平息事态,制止后突厥使团施暴,却与后突厥使团中人发生冲突,遭到一顿痛殴,咯血几乎致死。 “大周是天朝上国,陛下是天可汗,万邦之主,自当主持公道正义,我侄子默棘连杀伤了大周的府兵,有罪过,大周的公爵来我营地,将他痛打一顿,我默啜绝没有二话”默啜可汗纵身一跃,跳上了四方馆门前的石狮子,站在狮子头上,慷慨激昂演讲,“我部曲遭西突厥贼子杀戮,长子也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大周却包庇西突厥,迟迟不做处置,这是哪家的道理?是不将我默啜放在眼中,还是不将我等塞外胡儿当人看?” “要是大周不管,默啜便自己去复仇,要是大周不分是非,助纣为虐,与我后突厥为敌,我也不怕,哪怕拼的一死,也让狼神睁开眼,让天下万邦瞧个清楚,这大周天朝,是何等公道仁义?” 后突厥使团群情激奋,将四方馆打砸一通,扬长而去。 尚未离去的众多藩属国使节,纷纷聚拢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当此之时,吐蕃大相论钦陵以正规程序上了奏疏,很是诚挚地为大周天朝分忧,提议将西突厥南部十姓之地,割让给后突厥,以平息后突厥愤怒,同时,罢去安西四镇戍兵,增西突厥水草商贸,以作补偿,可化干戈为玉帛,收两全其美之效。 奏疏的末尾,却流露出别样的味道。 “……吐蕃自贞观年间归附,至今已近甲子,所仰慕者,乃是天朝礼仪道德,帝王将相,都是有德有能之人,正道直行,令人服膺王化……若有奸佞当权作祟,一朝痛失凭依,藩属之义将有何归……天朝军威,固然世所共知,然于四海何加焉?便是一草莽匹夫,也知血溅十步,藩属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论钦陵的奏疏力道十足,非但提了狮子大开口的和解条件,还讲了好一通大道理,上纲上线,明言朝中有奸佞,矛头直指主持此事的权策。 奏疏在藩属使团中广为流传,南诏六部的藩属,包括浪穹诏在内,都是仰吐蕃鼻息的,率先上奏附议,安西都护府辖下的小国,犹豫良久,分裂成两派,有的附议,有的却在观望,坚定反对的也有一个,那便是吐谷浑,大周安西四镇一撤,他们势必要落入吐蕃的魔爪之中。 后突厥默啜以武,吐蕃论钦陵以文,两相夹攻之下,大周的天朝体面,顷刻间危如累卵。 新安县公府,又是车马辐辏,来了不少权贵,只是不比往日赴宴的从容,都是面带忧虑之色,步履匆匆。 天官尚书、安平王武攸绪,左卫大将军、定王武攸暨两人一道前来,他们两人的辈分要高一些,杞国公李璟、楚国公李重润,还有葛绘、郑重等人随着权策一起,出门相迎。 “大郎,你可有了章程,此事该如何应对?”武攸暨老远就吆喝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今日后突厥打砸四方馆,左卫派了人去护卫西突厥使团,不少府兵挨了顿胖揍,偏偏涉及外藩,没有得指令,无法反击,心中憋气,“默啜忒也嚣张了,须得给他点教训” 武攸绪也跟着帮腔,他显然有过思考,“大郎,依我之见,要不然将后突厥、西突厥两家的人凑在一起,各自讲数说道理,一一掰扯清楚,免得拖延过久,多生变故” “呵呵,两位世叔来的正好”权策却是笑脸迎人,离开宫中时候的低落萧条,一扫而空,一边伸手请他们进了花厅落座,一边兴致勃勃地道,“我方才正与他们商议,我有意遣人自东北出海行商,两位世叔既是来了,便莫要推脱,都要参上一股才可” 武攸绪和武攸暨面面相觑,再看李重润等人,也都是面带苦笑,显然也不理解权策的路数。 两人开口要劝说,权策却抬了抬手,轻声道,“两位世叔,莫要担心,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越是得意忘形的时候,破绽便越多”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豁达性子,又对权策有信心,便不多纠结,转而与他商量起了参股钱帛的事情,武攸暨大财主,张口就是一百万贯,武攸绪要少一些,但久在中枢重任上,也积下了不少财货,要出三十万贯,其余小一辈,郑重出了十万贯,李重润便是那日的五万贯,李璟更少,只能拿出两万贯来,倒是葛绘和郑镜思两人,一个经商世家,一个是千年门阀,都跟了五十万贯。 “大郎此番出海,人手可曾备下?南下多烟瘴,海上更是变幻莫测,要多做些防范才好”武攸暨虽没做过海贸买卖,但也与他们打过交道,出言提点。 “南下?不南下,我要北上”权策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 众人气息一滞,海贸往南,边贸往北,已经几乎是公认的事情,海贸往北,是要作甚? “咳咳,大郎,世叔家中颇为局促,方才提及的三十万贯,改成三万贯可使得?”武攸绪当众试探着反悔。 权策脑袋摇得更厉害,“绝无可能,小侄为此事呕心沥血,休说是世叔,便是裹儿、迟迟还有迢迢她们三个小姐妹,小侄都未曾放过” 这话倒不是假的,她们三人,每人都被权策骗了一枚铜钱入股。 武攸绪语塞,众人哄堂大笑。 第473章 攘外安内(二十) 新安县公府,湖心亭,书房。 “主人,论钦陵奸猾,许是见大局底定,张狂了几分,终是被奴婢抓住了尾巴”玉奴愤恨不已,若不是为了揪出幕后黑手,主人何至于任人欺凌,憋屈至此,“论钦陵上了那份臭名昭着的奏疏之后,吐蕃使团有人涂了白脸,冒充天朝子民去了南郊,向后突厥使团投掷了一个竹筒,里头定是两人勾结的信函” 权策埋着头,打量着一份舆图,“那人呢?” “我安排了人要去抓住他,至不济也要将他控制住一会儿,盘问信函内幕,但是玉奴不准,眼睁睁看着他回了吐蕃使团”千金公主鼓着脸颊,在旁边告起了状,在无翼鸟待久了,她没有变的阴沉,反倒有些孩子气了。 “呵呵,玉奴是对的,知道是他就行了,他们之间,有什么阴损交易,我不关心”权策轻笑一声,拿着鹅毛笔在一份放得很大的舆图上比划,有些犹豫,拿不太准的样子。 终是在舆图上画了几个圈,权策的声音略微冷了几分,“边塞的安排,怎样了?” 权忠躬身上前,沉声道,“主人,权泷郎君和赵鎏大都护都已经给了回音,派出了大批得力兵马,易装为百姓,在边境通往后突厥屯兵重镇的地方设置了哨探,无字碑新补足的十八罗汉全部追踪而去,布下了天罗地网” 权策听了,沉吟片刻,朝着绝地道,“传令给右玉钤卫侯思止,即刻开拔赵与欢部敢死团全军,火速赶往云州屯驻,给他们配上铁疙瘩和火药包,倘若事有不谐,便由他们出马执行最后一击,无论如何,阿史那元镇必须要死” “啪”的一声,权策手中的鹅毛笔重重拍在桌案上,书房里的众人齐齐为之一振。 半晌,千金公主上前来,扶着他的肩膀,“大郎,无故调动大军,朝廷这边……” “你尽管放心,陛下与我全权处置此事,只要不是真的开战,我都可做主”权策心意已决。 千金公主登时放弃了劝说,转而忧虑道,“就怕,朝廷中有人会乱说话,还有那个吐蕃奸贼论钦陵,平白无故都说你是奸佞,说是你派了兵出去,不晓得会说什么呢” “随他们去,只要胜局在握,最终是谁脸上疼,谁自己知道”权策大手一挥,与以往谨小慎微的风格迥然不同。 千金公主闻言,红唇微张,终是驯服地垂下头去,不再多说。 “云曦,后突厥使团那边,安排的如何了?”权策侧头一望,正对上云曦公主亮晶晶的眼神。 与他的下属总是瞻前顾后,忧虑重重不同,作为他的妻子,云曦却更欢喜看到他的英雄气概,心中柔情涌动,此间又都是权策心腹,没有那许多顾虑,径直上前将他的头拥住,“夫君放心,使团里安排好了眼线,阿史那力他们,养兵千日,也等着为夫君玉碎,现在,只等着父汗再像前几日一样,出来闹事了” 绝地、权忠和占星等人纷纷垂首,玉奴仰头看着房梁,翻了个白眼儿,千金公主近在咫尺,看了个满眼,五味杂陈。 权策拍拍云曦的手,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有日光照在上头,随水波浮沉荡漾,若有若无。 默啜可汗拿不到东边的松漠地区,就把主意打到了西边,与觊觎安西的吐蕃沆瀣一气,只要他这份贪心不灭,他就一定还会出来的。 证圣元年二月中,在朝野外藩齐齐瞩目之下,新安县公权策,终于有了动作。 但却与他们期待的不同。 动作来自军方,驻扎在新安县的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与隔壁的焰火将军薛崇胤会商之后,派遣手下头号打手中郎将赵与欢,领所部三千人疾驰北上,意图不明。 不久,权策上奏,将右羽林卫将军骆务整和归义侯合布勒,自嵩山御前调回神都。 翌日,权策出安喜门为两人送行,他们领着北衙两百室韦勇士、两百奚人护兵,押解着近三百万贯钱帛,向东北方向行进,声称要自东北出海海贸。 三百万贯钱帛的队伍排了足有近十里地,自清晨起行,到午时才完全出城,这笔钱帛,只象征性动用了少府监内帑一万贯,定王武攸暨的百万贯占了大头,义阳公主府、太平公主府各有五十万贯,旁的便都是些散碎参股。 “两位,此行翻山跨海,艰险重重,还望莫辞劳苦,勠力奉公,异日事成归来,权策为你们祝酒请功”权策神情严肃,拱手致意。 “蒙公爷信重,下官定不负所托”骆务整翻身下马,单膝跪倒,以额头触地,行了个奚人大礼,他本是个耿直憨实的性子,深入大周中枢,见了不少权贵作派,越发觉得权策诚挚相待的难得,在北衙,独与权竺走得亲近。 合布勒没有开口,只是咚咚两声拍了拍胸脯。 车马辚辚,绝尘而去。 骆务整迫不及待展开了一份舆图,这是权策交给他的,舆图很大,展开了足有一丈见方,地界却小,约莫还没有大周最小的山南道宽广,正是倭国的舆图。 老合布勒探了头过来,口中将标注出来的三个地名念了出来,颇有些疑惑,“佐渡金山、伏见银山、足尾铜山……鼻屎大小的地儿,真有这么多金山银山?” 骆务整将舆图一合,挥鞭打马,意气风发,满心兴奋,原本以为是让他到倭国去吆喝卖东西,现在明白了,是让他买地圈地开矿,只要跟手艺工程相干,那都是他们奚人的强项,骆务整手心直痒痒。 权策的三板斧令神都朝野为之一愕,敢死团和室韦、奚人土酋相继北上,出海经商什么的,是没有人愿意相信的,虽拿捏不准他的意图,但显然没有放柔身段,缓和形势的意思,影影绰绰的消息传来,安东、安西两个都护府的大都护赵鎏和权泷,似乎都有调兵遣将的动作,虽没人瞧着大规模兵马的动静,但保不齐是外松内紧的格局。 人家论钦陵才说了藩属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边权策就兴师动众,摆出一副要胖揍老丈杆子的架势,岂不是坐实了论钦陵指责的朝中有奸佞当权? 朝臣扼腕叹息的不少,上奏弹劾的更多,擅作威福,穷兵黩武,嗜杀成性,罔顾民生死活之类的罪名,给权策戴了不知有多少,就连倾向权策的一些重臣,地官尚书陆象先,夏官尚书刘幽求等人,也表达了反对意见,他们倒是就事论事居多,朝中财赋不丰,无法再支应一场战争。 一时间,千夫所指。 第474章 攘外安内(二十一) 奏疏如同雪片,飞往嵩山。 武后不置可否,仍旧每日斋戒进香,并不理会。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在精舍旁设置了几口巨大的檀木箱子,类似弹劾权策的奏疏,不再进奉御前,全数装入箱子中囤积,不作处理。 受命前来陪同礼敬三清的两位宰相,梁王武三思和狄仁杰,收到了神都不少的信函,压力颇大,赶来求见武后陈情,被上官婉儿一阵东拉西扯挡了回去。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上官婉儿突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双手在袖中扭成了麻花,只觉兴奋异常,“又是一番惊涛骇浪啊,郎君,婉儿等着你踏浪来接我,咯咯咯” 清脆的笑声在中岳观传出很远。 与此同时,远在神都的谢瑶环,也大展身手,一夜之间,梅花内卫假手洛阳府的官差,抓捕了数十名言辞过分激烈,不说事只骂人的朝官,连夜突审,抄家盘账,打了个措手不及,将在背后出钱使力的人一网成擒。 她顶着协助权策办理突厥案的名头回京,一向低调,鲜少露面人前,存在感极其微弱,朝野甚至有人忘记了,权策身边还有个武后的贴身女官存在,突然杀将出来,一举打中了七寸,令神都噤若寒蝉。 “呵呵,庞家,窦家,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权策看了谢瑶环拿来的揭帖,背后鼓噪的黑手,多数都是麟趾殿和李隆基的桩脚,“我那皇嗣舅父,也太迫不及待了些” 谢瑶环向来清冷的面庞闪过一丝怒意,轻声道,“郎君,闹事之人还有吐蕃使团的骨干人物,论钦陵之弟悉多,只是他毕竟是外藩使节,该如何行事?” “可有罪证?”权策精神一震,他几乎给所有的局内玩家设计了结局,唯有隐藏在背后,不上台表演的吐蕃难以下手应付。 “人证物证都有”谢瑶环少见的瞪了他一眼,她一向行事缜密精细,从不会空口说白话的。 权策微微理屈,露出个笑脸赔不是,起身揽住她纤弱的肩膀,一道走出湖心亭,“不必忌讳,直接拿捕了他就是” 谢瑶环乖巧地点了点头,双手交叠,捧在胸前,担忧地道,“如此一来,形势必将紧绷,怕又会有不测之事发生,郎君可要早些防备” 权策微微用力,将她抱在怀中,迎着习习微风,望着淼淼湖面,心中清透如水,“莫要担心,他们闹事,正是我所乐见的” 谢瑶环没有弄得很明白,也不多问,清丽的脸颊在他胸膛前蹭了蹭。 当日,洛阳府尹郑重亲自去了四方馆吐蕃使团驻地,特意令人将四方馆的所有外藩使节全都聚集了起来,一一亮明人证、物证,当场对质,悉多无处遁形。 “天朝律令严明,令弟触犯法度,在神都中枢玩弄阴谋诡计,大相深受天朝恩典教化,常言礼义廉耻,眼下,可有以教我?”郑重早看这个满脸黑黢黢的伪君子不顺眼,蛮夷藩属,偏要扯出礼仪道德的大旗,不管最终怎样,先给他脸上两巴掌,总是喜闻乐见的。 论钦陵倒是不愧枭雄,闷哼一声,果断断臂求生,摆手拂袖,“悉多,你且随郑府尹走一遭,众目睽睽之下,公道自在人心,不会有事的” 悉多是论钦陵的幼弟,年岁不到三十,一直在强悍兄长的羽翼下长成,性情偏软,对他言听计从,当即站起身到郑重面前,伸长了双手,束手就擒的架势。 郑重没料到这么顺利,口中紧跟着的一大堆话,硬生生憋了回去,也是一声闷哼,令人将悉多收押,转身便走。 他出门没有多久,又有人来到了四方馆,却没有去人潮涌动的吐蕃驻地,而是转弯抹角,去了西突厥的驻地。 只听嗷的一声凄厉叫唤,阿史那斛瑟罗痛哭流涕,粉墨登场。 任谁也不会想到,龟缩在四方馆的阿史那斛瑟罗,出来干的第一件事情,竟是带齐了使团上上下下,连同厨子马夫之流,足有五六百人,穿了孝衣,举着招魂幡,一道去了新安县公府,在门前广场跪的满满当当,堵塞了坊市大街,哭天抢地,嚎啕大哭。 “……天朝如父,藩属如子,西突厥孝子,后突厥逆子,哪有帮助逆子,对孝子施暴的道理?” “……西突厥虽蛮夷,一向与大周同进同退,多经战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求权侍郎手下留情呐” “……西突厥土地不足惜,愿奉与天朝,不愿供奉虎狼,只求天朝公道,还西突厥清名……切莫助纣为虐,倚强凌弱,断了西突厥活路哇……” …… 哭声叫声凄凄惨惨,响亮无比,直干云霄。 新安县公府的门房脚底生风,飞快进去通禀,不片刻,府中护兵都尉薛用带了几百号人冲了出来。 阿史那斛瑟罗肌肉顿时绷紧,却见薛用却没将他们放在眼中,率众与他擦肩而过,冲到街道和广场四面,将围观的百姓人群与西突厥众人隔离开来,竟只是在维持秩序,将西突厥这些人当成了唱猴戏的。 阿史那斛瑟罗心头涌起一股耻辱,宫中的贵人撺掇他来闹事,他好不容易找到个靠山,只能勉强听从,但眼下权策的无视和轻贱,令他心中大恨,冲着身后使了个眼色,闹事嚎啕的声音,登时更响亮了几分。 “莫要走了西突厥贼子” “定不与阿史那斛瑟罗干休” …… 又是一彪人马由远及近,默啜带着默棘连,又将躺在担架上的杨我支抬了出来,一路冲撞过来,与西突厥的人对上,先是骂骂咧咧,再是拳脚相向,打成一团。 好在他们都还有分寸在,没有人带着刀剑,这一次是后突厥的人多,将西突厥的人压着打,阿史那斛瑟罗也被揍翻在地,不停惨叫打滚儿,比方才的哭嚎要实心多了。 “吱呀”一声,新安县公府中门大开。 权策缓缓迈步出来,轻袍缓带,笑吟吟的,如同没事儿人一般。 手上牵着两个眉眼如画的小姑娘,左边是李裹儿,一双美丽的双眼眨巴着,很是惊奇兴奋,双脚离地,蹦跳着给两边加油喝彩,右边是权箩,要文静一些,瞪大的眼珠子却是一般灵动,看着拳脚横飞的场面,咬着嘴唇,向大兄腿边挨了挨。 “王八羔子,忘了是谁家女婿,竟看起了热闹?”默啜脸上也挨了一记,见了权策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吆喝,“收拾了这个没心肝的” “警戒” 薛用厉喝一声,迅速在权策面前排起了几行人墙,呛啷啷掣刀在手,张弓搭箭,冰寒的刀光,乌黑的箭头,令冲在最前头的后突厥众人,吓得不轻,掉头向后,与蜂拥而至的同伴撞在了一起,摔摔倒倒,乱成一团。 “岳父,小婿有礼了”权策眼看到一队突厥人趁乱混了进去,将一个突厥青年压倒在地上,再起来时,那突厥青年已经人事不省,几番倒手,运出了人群,心神一松,远远地拱手施礼。 “我呸……”默啜张口就要大骂,才说了一句,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地面为之震动。 大批武侯卫的府兵和洛阳府的官差涌来,将两部突厥人隔开。 一乘一品公主车驾来到府门前,衣装煌煌盛大的太平公主踩着车辕居高临下。 “神都京畿重地,岂容尔等撒野,还不速速退散,再多停留,本宫将你们全部拿下”太平公主板着丰腴艳丽的脸颊,厉声呵斥。 权策苦笑叹气,权箩捂着嘴偷笑。 李裹儿嘟起了红艳艳的嘴唇,姑母来了,没有好戏看了。 第475章 攘外安内(二十二) 云州城外,百余里,在高山上,已经能看到辽阔草原的朦胧影像。 山林中的一处草甸子上,有一群人停了下来,他们很小心,搭起了简陋的帐篷,呈螺旋结构搭建,一圈圈绕出去,警戒的哨探撒出去百丈之外,每个帐篷外头都有人值夜,只有一点火星照明,生怕被人察觉,即便如此,帐篷中的人还是小心翼翼的,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统叶护,贼人追踪甚急,眼看就要到边境重地,我等不能再混作一处,必须分头行动”最中央的帐篷里,盘膝对面,坐着两个大汉,暾欲谷面上愁云密布,心有余悸,他们一路北上,逃窜了五日有余了,除了第一天稍微安定一些,没有异常,其后的日日夜夜,随时都有人追杀他们。 阿史那元镇面色不动,抬起眼皮夹了暾欲谷一眼,眼中有深深的戒意,凶徒贼人一路追杀,步步紧逼,却并没有造成多少杀伤,营造恐惧气氛的意图反倒更大一些,而且死的,大多都是他的人,他没有说,却一直在心里思忖这件事,暾欲谷此时提议分头行进,让他产生了浓重的怀疑。 “莫达干,狼神告诉我们,一个手指头力量再大,也不是一只拳头的对手,越是危急时刻,我们越要紧密聚在一起,早日返回草原,打西突厥一个措手不及,完成可汗扩张大业”阿史那元镇拒绝了。 暾欲谷见他不阴不阳,心头邪火也是一阵乱窜,强自按捺,“统叶护,眼下我等从人,不过四十之数,即便全都聚拢在一处,也没有翻天覆地的能耐,若是你存有疑虑,不妨这样,我等不分头行动,只是分个先后,拉长了队伍,我在后头吸引贼子注意,你在前头先进草原,如何?” 暾欲谷说得越发有道理,让步也挺多,阿史那元镇的戒心却更重,索性阖上了双目,“不可,你也知晓前方便是边境,重兵所在之地,我可没有把握一人便能闯过,还是一起设法为好,拉长了队伍,只会让贼子各个击破” “各个击破也比被人一锅端了强”暾欲谷眼中泛起血红,噌地站起身,怒视着阿史那元镇,他的耐心已到了极点,沉声低吼,“你要是不想在前头,便去后头,你的人马比我多,若疑心我,便将你的亲兵派到我身边监视,怎样?” 阿史那元镇缓缓站了起来,眉头深深皱起,做了有限让步,“分个前后可以,分头行动也可以,但不是现在,等咱们平安过了云州城门关,到了草原上,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着,这是我的最终决断,你若再呶呶不休,怕我只有与你火并一场了” 暾欲谷咬紧牙关,恨恨咽下一口唾沫,形势比人强,他的人少,斗不过阿史那元镇,冷哼一声,拔腿走了出去,走到帐篷外头,呸的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帐篷前的火光闪了闪,映出了他的脸庞。 不远处有一株巨大的槐树,铁干虬枝,每个树枝上,都趴着一道黑影。 “降龙,动手么?这个人出来了,帐篷里指定只剩下目标一个了”有个黑影摸了摸衣袖,里头装满了袖箭,他们这么多人,一轮袖箭下去,定能将阿史那元镇弄死。 “不要妄动”降龙罗汉冷声呵斥,他们的目标,可不只是弄死阿史那元镇,还要确保暾欲谷不生疑心地回到草原,要是在这里将阿史那元镇处死,暾欲谷不一定能稳住阿史那元镇的亲兵,要是不能出关,或者疑心有人刻意引导他,那可算不得完成了任务。 到得破晓时分,降龙罗汉才摆摆手,又是一通袖箭突袭,突厥人还在迷蒙之中,便被劈头盖脸的鲜血吓掉了魂魄,惊惶起身,狼狈逃窜,随身物品和辎重抛弃一空,有的还光着身子。 逃出数十里,阿史那元镇找了个草窝子潜伏下来,喘着粗气,下令清点伤亡。 “统叶护,死了三个,伤了五个,伤员中有两个伤重,怕是坚持不下去了”亲卫头目从身上扯下一个乌黑的修建,筋肉外翻,狰狞可怖,他咬着牙根,将伤口胡乱捆绑了,靠近了些,轻声道,“死的都是莫达干的人,那两个伤重的,是咱家的,现在他的人只剩九个,咱们有二十三个” 阿史那元镇眉头皱了皱,没有觉得欢喜,要是他猜测错了,这一路追杀跟暾欲谷没有干系,那可就犯了大错,转念想到暾欲谷一人回到草原的后果,心又重新坚硬了起来,“走,去山里,找有河水庄稼的地方,洗一户人家,给弟兄们报仇,也找一些汉人衣服,咱们混进城去” 突厥三十多人在山林之中穿行,小心翼翼注意四下的动静,并不敢太高调,找了户丁口少的,做了恶事,换了衣裳,又飞快撤离。 他们不知道,降龙罗汉等人坐在云州城门前的茶摊上,静静注视着要进城的人等,追踪了一路,突厥人的面容体型,已然清清楚楚,三三两两的人也不放过,提防着他们化整为零混了过去。 “咦?”降龙罗汉讶然,他却是想多了,突厥人虽然做了修饰,换了服饰,挑菜的挑菜,挑水的挑水,还有挑着货郎摊的,但几十号人还是聚在一处,没有分开。 “老奸巨猾”降龙罗汉冷哼一声,心知单凭自己这些人,在他们出关之前,已经难以完成任务,偏了偏头,早有下属装扮的茶博士凑了过来,“传讯给赵将军,请他们接应” 太初宫,麟趾殿。 伤得很有技巧的李隆基,却是沉疴渐重。 骨鲠圣手蒯世金的面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带着药童进出宫禁越发频繁。 李隆基的伤腿,原本是一片血红,现在已然是漆黑一片,还蔓延到小腹部位,刚受伤时,整日昏睡,治疗到眼下,却是睁着眼,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眼窝深陷下去,面色惨白之中,透着缕缕死气。 “殿下,老朽无能,一人之力不足,还须多请高明,集众人之力会诊”蒯世金终究还是放下了自己一代圣手的尊严,主动找到皇嗣李旦,也不耍暴脾气撂挑子,主动请求别的御医帮助。 李旦大为惊愕,赶忙令人召来大批御医。 “殿下,临淄王殿下受伤之时,除了骨肉皮外伤,还有不明之毒物浸入血脉之中,初时不显,后面才发作,毒性甚大,致使躯体坏死,还有蔓延征兆,极为凶险,臣等无能,不识得这种毒素,无法诊治”御医会诊之后,唬得魂飞魄散,跪了一地,却无人敢于接手。 “混,混账”李旦胖大的身子晃了几晃,勃然大怒,一脚将当头一人踢翻,“尔等食君之禄,安敢敷衍塞责?” 拔了侍卫的横刀在手,一一点着殿中众人,将蒯世金也囊括了进去,“你们,你们都听下了,要是本宫的三郎有甚三长两短,你们,那就是一个死” 蒯世金等人面面相觑,都是面如死灰。 李旦发作了一通,拂袖出门。 “咚咚……” 晴朗的天空,突然有霹雳惊雷降下,瓢泼大雨紧随其后。 李旦手中横刀铛啷啷落地,猛地返过身,亡命一般又奔回了殿中。 望着泼天一般连绵的雨幕,李旦心中冰寒一片,口中自言自语,“三郎,莫要怪父亲,父亲也不想的……老天,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第476章 攘外安内(二十三) 新安县公府,湖心小筑,书房。 太平公主气势汹汹,眼睛盯着权策,像是要喷出火来。 权策一开始还是笑脸相迎,见她没有消气的迹象,便伸出手,将八岁的幼妹权箩拉了过来,放在自己身前,弯腰躬身,躲在她后头避难。 “咯咯咯”权箩欢声笑了起来,李裹儿觉得好玩,跑了过来,站在了权箩的前头,她可不懂得察言观色那一套,张着双手冲太平公主招呼,俏丽万分的脸颊兴奋得通红,“姑母,你到前面来” 太平公主一张冷脸绷不住,哭笑不得,迈步上前来,抚了抚两个小姑娘如花似玉的脸蛋,“迟迟,裹儿,你们乖,到外头去耍,姑母有话要跟你们大兄说” 李裹儿拉下小脸,还有些不乐意,权箩却是懂事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将她哄得回嗔作喜,兴冲冲跟着出去了,两人年岁差了四岁,李裹儿十二了,骄纵太过,心智却还有几分不及权箩,两个小姑娘相处,总还是权箩包容照顾她多些。 两人才出去,权策不待太平公主开口发飙,便先一步跨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指天画地,信誓旦旦地道,“姨母宽心,这些跳梁小丑越是疯狂,便离灭亡越近,绝对蹦跶不了太久了” “休要哄我”太平公主这回却不肯让他轻巧含混过去,杏目瞪得溜圆,反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快些告诉我,你如何应对?香奴得了消息,今天西突厥闹的这出,有麟趾殿的黑手,你有办法应对么?” “姨母,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神都这些事,看着复杂,风起云涌,一出一出的,但只要将后突厥摆平,任谁也闹腾不起来”权策智珠在握,满脸自信,慢悠悠地说道。 太平公主嘴角翘了翘,又收了回来,在他脸上微微用力拧了一把,玉手绕过他的腰肢,拥了个满怀,“大郎最是厉害的,姨母晓得,可后突厥狼子野心,默啜贪心不足,好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又怎会轻易放弃?” 权策笑了笑,捋了捋她的发丝,“姨母,默啜确实颇有野心,只要是土地,不论东西,他都想要,还派了两个实力派大将返回草原,向大周施压,但他却忘了,自己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他的汗位,是兄终弟及而来,他的侄子默棘连,就是他的命门所在” 太平公主身子紧了紧,涉及到正统和夺储,在任何一个体系内,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敏感话题,仰起脸看着权策,“是将默棘连控制起来,令默啜投鼠忌器?” “不,我没有控制默棘连,将他从使团弄出,直接送回了草原”权策面色冷峻,眼神冰寒,“他作何抉择,由他的内心决定” 太平公主惊愕万分,用力抓着权策的手,急声道,“那,万一,弄假成真……” 权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微微笑着道,“姨母,本就没有真假,放出默棘连的欲望,是默啜应该为自己的野心付出的代价,不仅是他们,还有麟趾殿和吐蕃,他们层出不穷出阴招,也必将遭到应得的反噬,我,没有做什么,只是替他们,还原了善恶有报的宿命” 这是她的大郎吗?太平公主为他的魄力所震撼,双手举高,捧着权策的脸颊,痴痴而望,这分明是个俯视苍生的神祗,有些冷血,有些残酷,她亲眼看着他从命悬一线,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成长到现在,与他对垒的人,要面临的后果,越发惨重了。 她欢喜地笑了,眼圈渐渐红润起来,红唇轻颤,语不成声,“我的大郎,就当是这个样子才是,既生贵胄家,便是人上人,我,我……” 权策给她拭去莫名的泪水,却昂起脑袋,愣头愣脑泼凉水,“贵胄也好,人上人也罢,锦衣玉袍我不喜欢穿,那些香料泡出来的菜肴我就不吃” 太平公主情绪陡变,从欢喜变成气恼,心中憋闷成乱糟糟一团,一扑上前,张口就咬在权策的腮帮子上,口中呜呜有声。 “嗷嗷”权策惨叫一声,太平公主松了口,在嘴唇上抹了一把,冷哼一声,“你个坏心小贼,翅膀硬了,我是管不得你了,就看你折腾了后突厥,如何给你那小娇妻交代?哼” 太平公主说完,潇潇洒洒拂袖而去。 权策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沿着湖水雾气笼罩的长廊,翩跹远去,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他这段时日虽然忙于布局,却也一直没落下为人夫君的职责,周公之礼行得比往常都要多,芙蕖那边也解释过了,很少去她院里,可着云曦一个人折腾,只盼能如愿以偿,腹中有了恩爱结晶,云曦便能多一份安定,多一份情感寄托,想必能多少缓解一些故园之思。 夜幕四垂,神都南郊,后突厥使团驻地。 默啜可汗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养雕人,神情阴冷,杀气在眼中转了好几遭,终究散去,摆手令他们退下,桌案上只剩下一封塞外传来的书信,信函不长,却令他天旋地转。 “出云州,分头行进,统叶护遇袭,敌用火药包,统叶护殒身,莫达干也遇袭,从人尽殁,莫达干只身逃回黑沙城” 他心里提的老高,权策派出去的军队,若是同时追杀阿史那元镇和暾欲谷,那是最好的,但偏偏只杀了阿史那元镇,他的心腹大将,却令暾欲谷逃出生天,而且追杀暾欲谷的人,没有用上火药包,表面看似两边都遇袭,内里必有蹊跷。 再联想到默棘连的突然失踪,默啜心惊肉跳。 “左右,再去洛阳府追问,默棘连王子的踪迹查到了没有?”默啜大吼了一声。 帐篷外有人飞快远去。 默啜像一只困兽,在帐篷里来回走动了几圈,恨恨地以拳击掌,也不等询问默棘连消息的人回来,掀开帘子出门,“去,将杨我支王子唤来,你们几个,拿几套普通侍从的衣物进来” 月明星稀,一行黑影连夜疾驰,马蹄声飙举电至。 “吁……”冲在最前头的骏马前蹄高高抬起,艰难停驻。 前方,突地举起猎猎火把万千只,照得四野通明。 当先一人,蓝衣白马,头戴金冠,正是权策,拱起双手,“岳父,小婿有礼了” “我有要务,返回草原”默啜试探。 “杨我支舅兄身受重伤,案件没有查明,您不能走”权策睁着眼睛说瞎话,无视杨我支就在默啜身边生龙活虎。 “此案是本汗误会,给西突厥赔情,可行?”默啜心中塞了大团棉花,堵得不行。 “岳父,非小婿不通人情,实在是神都天翻地覆,此事已非后突厥与西突厥之间的事,须得有所表示,还天朝体面”权策摇头拒绝。 默啜点了点头,在马上沉寂半晌,突地又问,“默棘连在哪里?” 权策笑了笑,也不再隐瞒,“他已经回了草原,岳父不必焦虑,且容他得意一时,我毕竟是你的女婿,会支持你拿回后突厥的” “哈哈哈”默啜笑得悲怆,心头万分苦涩,万般算计,终究将自己算计成了棋子。 他仿佛能看见,突厥大好男儿,尸横遍野,碧绿草原,为之染红,但让他就此放弃,却也绝无可能,摆头甩掉些许杂乱念头,眼神像鹰隼一样罩定权策。 “本汗跟你回去,给大周皇帝磕头” 第477章 攘外安内(二十四) 证圣元年四月初,后突厥默啜可汗和长子杨我支,背着荆条,自长夏门入城,一路步行,前往太初宫,跪在重玄门外负荆请罪。 在四方馆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闻讯大惊,犹豫了半晌,经过新安县公府门前一闹,他的是非对错,已经不再只是与后突厥的冲突问题了,完全撕巴不清楚,恨恨一跺脚,也依样葫芦打扮了,他没有带子嗣来朝贺,只能在自己身上下功夫,更进一步,赤裸了上身,背着荆条,去了太初宫。 洛水河畔,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争先恐后来瞧这西洋景。 实在是反差太强烈,这两位突厥可汗前段时间嚣张跋扈,如狼似虎,官衙、权贵私邸都敢打上门去,眼下却乖乖顺顺,跪宫门口请罪,像两只哈巴狗也似,这乐子忒大了,百姓们口口相传,说着些荒腔走板的传言,口沫横飞。 太初宫中位分最高的皇嗣李旦,留守的宰相班首席豆卢钦望,联袂自宫中迎了出来,这等喜闻乐见的外藩来拜场面,两人竟没有什么笑模样。 李旦袖手不语,豆卢钦望代为问话,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史那斛瑟罗,“两位可汗,案情尚未分明,何故如此作态?你们是要逼宫不成?” 默啜可汗直挺挺跪着,洪亮的声音传出很远,“默啜无形,不识礼数,行差踏错,冒犯天威,向天朝大皇帝陛下请罪,此来是为向天朝朝廷请罪” 阿史那斛瑟罗自然感受到了豆卢钦望的眼神,也听出了他话中的暗示,但默啜都被吓成这个模样,他哪里还敢乱来,逼宫?是怕自己死得不够早了,赶忙跟上,气沉丹田,吐气开声,声音比默啜还响亮,“阿史那斛瑟罗,向天朝大皇帝陛下请罪,向天朝朝廷请罪” 豆卢钦望脸涨成猪肝色,顾不得站位礼仪,向前一步,越在李旦前头,话说得越发赤裸,“二位可汗深明大义是好的,天朝自有法度,只要理据在,任谁都要低头服膺,绝不会任人蒙冤受屈” 默啜脸上飘过冷笑,将头转开,姿态已经作出,来意也说清楚了,不再搭理。 阿史那斛瑟罗脸颊抖了抖,低下头去,心中不无腹诽,默啜这样的强势人物都服了输,你逼迫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又有什么意义? 豆卢钦望没了办法,退后回来,到李旦身后站定。 李旦心思杂乱,心气郁结,眼前飘来飘去都是权策那张清冷的俊脸,他斩杀了数个御医,还砍伤了蒯世金的胳膊,终究无济于事,临淄王李隆基身上,发黑的地方蔓延得越来越多,病入膏肓,赔上了儿子,拉上了最敏感的外藩,处心积虑的谋算,还是不能得逞么? 李旦愣神的时候,朝臣权贵纷纷来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静静看着这一幕,再要拖延下去,搞小动作,已经不合时宜,李旦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道,“两位可汗能有此心,难能可贵,快快请起……” “哒,哒,哒”缓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只看护卫,便能猜出来者是谁,二十名戎装宫女换装成了绿衣女侍,二十名朝廷府兵穿着缁衣软甲,分别由花奴和薛用领着,左右分列,徐徐而来,沉沉不语,气势逼人。 居中的正是权策,身边跟着绝地和占星,他难得穿着全套齐整的官袍,从二品的进贤冠,紫袍金鱼袋,有和风徐来,青丝在耳边飘摇,宽袍广袖猎猎拂动,英气朗朗。 四周不管是散播坊间传言的百姓,还是交头接耳的朝臣公卿,像是接到了号令一般,一层层安静了下去,齐齐瞩目。 权策在洛水对岸下马,只身一人走过玉石桥,搭手躬身,“权策拜见皇嗣殿下,拜见豆卢相爷” 李旦迈步上前,挤出个比哭还要难看几分的笑脸,倍加殷勤,搀扶他起身,“大郎我儿,快快起身,都是至亲当面,切莫多礼,说来大郎福分不浅,母皇令你处置突厥案,两位可汗都在此处,口称请罪,应当可以顺利查出真相” 权策笑着点头,“多谢皇嗣殿下,此案已无须查探,结案事宜也当由陛下宸衷独断” 李旦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谋算落败只是等闲,他却连为何落败,败在哪里都看不清楚,实在是憋屈至极,“也是,也是,大郎此来……” “陛下礼敬三清的时日已到,臣此来,是来迎一迎谢女官,一道前往嵩山,恭迎陛下回京”权策说得轻轻巧巧。 朝臣之中,微有些骚然,艳羡的眼神无数,武后上山、出山,知情之人都不多,神都几乎无人有消息,权策这个鸾台侍郎,论及腹心信用,妥妥的压过宰相班衮衮诸公。 李旦胸中也是酸涩翻滚,“甚好,母皇回京,大大好事,我当出郭郊迎,大郎此行还须多加小心,稳妥行事” “是”权策躬身领命,静静站着等候,不再多说。 不多时,重玄门宫门大开,谢瑶环领着大批人马出来,倒不是仪从煊赫,多数是官差,押解着槛车,里头装着数十个搅风搅雨的朝官囚犯,庞家人,窦家人,还有论钦陵的弟弟悉多,都在其中。 “皇嗣殿下,臣等这便起行”权策和谢瑶环一同躬身。 李旦强笑着点头扬手。 “新安县公,默啜有意前往嵩山迎奉大皇帝陛下,还望念在和亲之谊,应允一二”默啜突然开口。 “可汗一腔赤忱,陛下想必乐见,你毕竟是塞外王族,这般模样,有失体统,还请整肃衣冠形容”权策很是顺畅地应下。 人丛之中,杨我支带着后突厥使团的人马奔出,给他卸下荆条,换上隆重的可汗全套服饰,翻身上马,父子俩一同随在权策身侧,杨我支一直埋着头,不敢与权策对面。 “新安县公,阿史那斛瑟罗有罪……”阿史那斛瑟罗见状,哪里还不知道症结所在,赶忙叩头在地,语声哽咽,他没有亲戚关系可以套近乎,只能扮起了可怜。 “想当初,权策曾与可汗并肩作战,诛除阿史那俀子,这几日表现,颇是令人失望”权策居高临下看着他,声调清朗,“好在能迷途知返,没有一条道走到黑,也算天良未泯,一同去也好” 阿史那斛瑟罗连声道谢,西突厥的部属赶上来给他也更衣上马。 车马辚辚起行,行进速度很是缓慢,洛阳百姓一路簇拥着,跟着跑,热闹得如同移动的集市,公卿朝臣有所不便,都委派了书吏管事跟着,他们这等人,自不可能是凑热闹,权策一刻没出城,一刻还有可能生变,当得时时关注,可不能做了睁眼瞎。 果不其然,权策一行眼看将到长夏门,就在出城的时分,吐蕃大相论钦陵追了上来。 据围观对他,权策好像没有那么好说话,连连摇头拒绝,他越是拒绝,论钦陵越是不肯放弃,软磨硬泡,耗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权策才点头应允。 长夏门内,留下了一群国大民骄。 “嘿,这几日正憋着气,这些胡人蛮夷,到神都逞威风来了,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众家兄弟,走着,喝两盅,我的东道” “再凶恶的豺狼,到了咱大周,也得老实去做看门狗,嘿,赶明儿咱也做做外贸生意,有大周的招牌护着,没啥怕的” 当夜,权贵府邸往来穿梭,交际应酬,忙得不得了,实质上都在互相打探,交换信息。 眼看似乎又有一场朝争已经落幕,还裹挟了藩属在里头,权策又赢了,往常还能雾里看花,明白个大概,这次却是连头脑都摸不着,实在心下不安。 第478章 攘外安内(二十五) 登封县,嵩山中岳观,精舍。 武后高踞上座,面前摆着一本道德经,俯视着下头跪着的三个大藩土酋,眸中闪过丝丝快意。 “你们都是朕的藩属,有所诉求,理应据实禀报,朕自会有所权衡,能给的,自然会给”武后礼敬三清已久,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平平淡淡,“用旁的方法,计谋也好,刀兵也罢,朕可以保证,你们,绝对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臣有罪,与西突厥在城门的冲突,本是一场误会,臣却鬼迷心窍,贪心作祟,借题发挥,漫天要价”默啜可汗早已想好腹案,说得鞭辟入里,毫不滞涩,“更可恨的是,借机向天朝施压,胡作非为,有辱天朝威仪,臣,罪该万死” 武后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挑,轻轻摇头,“你呀,罪过确实不小,只是,朕才得了北塞消息,草原出了些变故,一罪不二罚,朕不加罪于你” 默啜神情大变,一片惨然,“陛下仁慈,恕臣造次,不知北塞出了什么变故?” 武后转头,冲着上官婉儿努努嘴。 上官婉儿利落地在一摞奏疏中拿出一本,莲步姗姗,送到默啜面前。 默啜接过,面色有几分尴尬,他能说汉话,却不识得中原文字。 上官婉儿何等精乖之人,察觉了问题所在,当即站定,轻声漫语,“可汗无须惊慌,默棘连在乌德鞬山自立为汗,暾欲谷等北漠部落,拥众十余万响应,却仍有黑沙城周边,南漠大多部落都是忠于可汗的,并不服从默棘连,可汗德高望重,颇得人心,可喜可贺” 默啜垂下头,壮硕的身躯,佝偻了下来,说不出的凄惨悲凉味道。 “杨我支,将你父扶起来”武后拂拂袍袖,长叹一声,显得很是悲天悯人,“权策是朕最喜爱的后辈,云曦的身子也争气,成婚四个月,便有了身孕,朕也不忍看她娘家人落难,袖手不理,云州已有右玉钤卫敢死团三千人,朕再调遣万骑将军拓跋司余率领所部,与你同返黑沙城,将默棘连、暾欲谷乱臣贼子面缚神都,正法以谢天下” 默啜可汗面上浮起欢喜之色,转头看着泥胎木塑一般站着的权策,“云曦有喜了?” 权策点点头,“嗯,昨日用晚膳,云曦身体不豫,请了蒯御医看诊,确是有喜无疑” “好,你要好生待她,莫要因我之故……”默啜脸颊都明亮了几分,殷殷叮嘱。 “岳父放心”权策出声打断了他,直白道,“云曦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妻子,她过得好不好,也干系到我的颜面” 默啜点点头,似是找回了点精气神,挺直了身子,“蒙陛下仁心,臣得以脱罪,请旨即刻离京,返回草原” “去吧”武后恩准。 “臣,多谢陛下隆恩”默啜又叩了个头,站起身,看了眼权策,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说不出来,神色变幻良久,归于一声叹息。 “臣有罪,陛下恕罪”阿史那斛瑟罗见默啜的处罚不重,赶忙抢先上前来,打算借个光,能平安着陆,许是太过急切,有些忘形,膝行向前,都快要碰到武后尊贵的大腿了。 “砰……” 权策垫步拧腰,跨上前来,蝎子摆尾,一记鞭腿,结结实实扫在阿史那斛瑟罗的胸腹处,将他踢飞了出去,凌空飞了三丈多远,砸翻了不远处的小香炉,里头的香灰溅起来一大蓬,兜头盖脸将他埋了起来。 “咳咳,阿嚏,哇……” 阿史那斛瑟罗凄凄惨惨,又咳嗽又打喷嚏,颇是可怜,翻身再跪倒,动作大了些,牵动了胸腹之间的伤处,口中喷出一口老血,撒在香灰上,变成黢黑的颜色。 “呵呵”武后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权策身边,伸出手,抹平他眉宇间的皱纹,“好了,可出了气了?” 权策微微赧然,躬身道,“臣不敢” “阿史那斛瑟罗,不怪权策恼怒,朕也对你很不满意”武后手放在权策的肩头,慢条斯理给他打理着头发,神情温柔,口中淡淡道,“西突厥内附,朕素来厚待,你却助纣为虐,这是背叛行径,照理,非死不可” “陛下呀……饶命啊”阿史那斛瑟罗砰的一声将自己丢在地面上,砸的地面都有几分颤动,破锣一般的声音嗡嗡作响,“臣是被人蒙蔽诱惑,臣要揭发,愿将功补过,臣本意是静待天朝裁决,是宫中麟趾殿和豆卢相爷传话,言称新安县公为了岳家,要牺牲西突厥,臣,臣才……” 武后的手顿了顿,面上闪过难言的惆怅,她最欣赏权策的一点,就是不管在朝堂上怎么打生打死,大规矩守得很严,更从来不曾牺牲大周的利益,而她的儿子,大周的皇嗣,却是大方得紧,为了朝争,不惜将边塞利益扔出去。 “不用说了”武后终是失了淡定从容,呵斥一声,躁郁不安,拂袖坐了回去,“念在你迷途知返,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权策,你说说,当如何处置他?” “可赐阿史那斛瑟罗汗王府邸,常驻神都,另立朝中突厥王族后裔前往西突厥主政”权策的处置不可谓不残酷,阿史那斛瑟罗面如死灰。 武后蹙眉思忖了片刻,“朝廷任命的可汗,当如何在西突厥立威?” 阿史那斛瑟罗脸上恢复了血色,连连点头。 权策却不会给他机会,“陛下,默啜收复后突厥河山,想必困难重重,西突厥与后突厥同源同种,出兵襄助乃是理所当然,以朝廷之威,经战阵之烈,庶几可重立威严,清理不臣” “哇……”阿史那斛瑟罗指了指权策,又是一大口血喷出,晕厥了过去。 “哼哼,就如此处置”武后冷哼一声,摆手令人将阿史那斛瑟罗拖了出去,搓了搓手指,下定了决断,“令原西突厥兴昔亡可汗之子,右卫将军阿史那献返回西突厥,克继汗位” 上官婉儿运笔如飞,嘴角微挑,畅快淋漓,叛徒,背叛的还是她的郎君,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陛下,臣愚昧”精舍中只跪着论钦陵一个,他的底气要充足一些,毕竟吐蕃远在高原,受大周影响有限,并不像两位突厥可汗一样慌张。 武后扫了他一眼,见他从容作派,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忍了忍才道,“论钦陵妄议天朝大政,扰乱视听,为祸中枢,且管教不严,着将其弟悉多处死,其人杖责三十” “臣咎由自取,愿认罪伏法”这个处置,显然在论钦陵预料之内,抱拳拱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且慢”上官婉儿极其擅长感知武后的情绪,她早知论钦陵是这些变故的幕后黑手,对他厌恶不已,突地开口,“陛下,这几回正旦朝贺,都是大相前来,想必是吐蕃赞普政务繁忙,分身乏术,为稳固两国邦谊,不如从靺鞨大祚荣之例,请赞普派遣子侄入朝就学” 武后大笑诏准。 论钦陵满面阴霾,一朝算计失误,高原上的局势又将大变,他将苯教大巫师弄回去做缓冲区,却是引狼入室,苯教大巫师成了高原上的大周利益代言人,眼下大周又要拉拢赞普,他怕是要成众矢之的。 第479章 攘外安内(终) 嵩山之上,染上了久违的血腥气。 吐蕃大相论钦陵的幼弟悉多,庞家、窦家的一众人等,还有被他们驱使的几十名朝官,一并枭首在这座道家古刹之上。 权策和谢瑶环站在一处高坡之上,监督行刑,俯视着下方的刑场,随身的护卫们散落在四周,相隔颇远。 悉多人头落地。 论钦陵受了杖责,行刑之人很有分寸,不会要他的命,但也让他受足了罪过,脊背和腰腿,皮肉骨头受创严重,鲜血殷殷,无法站立,趴伏在担架上,以青黛抹面,亲手将金玉打制的头颅安置在尸身之上,悉多的五个亲信从人疯狂饮酒,醉倒之后,有人以长针刺入他们的脚底,放血至枯干而死,入殓在石棺中,一道运走。 “这便是吐蕃的共命人葬礼?”谢瑶环只看了一半,便转身伏在权策肩膀上,不忍卒睹,“便是殉葬,也太残忍了些” 权策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背安抚,“毕竟是化外蛮夷,忘了便是” “嗯”谢瑶环轻轻点头,伸出双手,紧紧搂住权策的腰背,嗡声道,“郎君,夫人有喜了,奴奴还没给你道贺呢” 权策温香软玉满怀,微微阖上双目,轻声道,“大争之世,乱离之人,我最乐见的,并非是后继有人,而是你们都能平安喜乐” 谢瑶环拧了拧腰肢,轻哼了一声,似是有所不满,“奴奴也是女人家,最乐见的,不是郎君功业得谐,而是能安安稳稳,相夫教子” 权策沉吟片刻,将她的脑袋扶起来,与自己对视,“瑶环有此想法,也是我的福分,待我好生谋划,离了宫中,就去剑南道安身如何?” 谢瑶环抿嘴一笑,揪了揪他认真的脸颊,“咯咯,奴奴的傻郎君,脱身了又要跟你相隔天涯,奴奴才不干,再者说了,趁着陛下信任,允奴奴自军中挑人安插入梅花内卫,正是梳拢内卫的大好时机,此时半途而废,就太可惜了呢” 权策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似是在确认她的真实想法,谢瑶环突地起了童心,脑袋调皮地摇摇摆摆,晃来晃去,就是不让他如愿,摇晃了没几下,霞飞双颊,贝齿轻咬着下唇,瞪了权策一眼。 权策挑挑眉头,状极挑衅,他的一双坏手不知何时游走了下去,捏住了谢瑶环后臀挺翘处。 谢瑶环委委屈屈埋头到他怀里,柔顺地靠着。 闹了会儿,两人相携走下高坡,与趴在担架上的论钦陵相逢。 “大相,一路平安”权策拱手,论钦陵也不再返回神都,就在此南下,返回吐蕃。 “承蒙公爷关照,来日必有厚报”论钦陵努力昂起上身,双目炯炯,黢黑的脸上抹着青黛白粉,看着很是诡异,话中的意思,显然是将所有的账都记在了权策名下。 权策也不在意,上官婉儿是他的女人,给论钦陵一个教训,也是他想做的,当下笑了笑,“大相尽管放心,你我的缘分,当远不止于此” “砰”的一声,论钦陵支撑不住,重重趴倒在了担架上。 这个羞耻的声音,令论钦陵难堪至极,他好强一生,继承父亲衣钵,苦心孤诣,纵横高原,却已是第三次在权策手下败北,前两次败于兵戈,不是他亲手指挥,却由他收尾,这一次败于阴谋,卷在其中的各方势力,都随着他的指挥棒起舞,他矜持得意,岂料权策直捣中宫,破局之余,还给了三大藩惨痛的教训,又是功败垂成。 “走”随着一声闷吼,吐蕃使团的动静快了些,只是抬着一个担架,一具棺椁,却难掩仓皇凄凉。 权策驻足,看了好一会儿。 花奴有些着急,“主人,陛下銮驾已经出了登封,将到新安县,我们还需快些赶路,要在皇嗣郊迎之前,赶上陛下行程才好” “嗯”权策点了点头,跨上玉逍遥,突地转头问谢瑶环,“有朝一日,我落败了,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 “住口”谢瑶环横眉立目,厉声呵斥,惹得众多护卫纷纷侧目,绝地思量了片刻,摆摆手,令他们退了开去。 谢瑶环满面怒容,盯着权策,冷声问道,“那你想,棺椁里装着的是谁呢?是我,上官昭容,还是千金殿下?” 她没说云曦,因为她才有孕,说来不吉利,也没说太平公主,因为她是武后爱女,犯下什么罪过,都不可能有性命之忧的。 权策被骂得一个激灵,眉目清亮了起来,冲着谢瑶环拱手作揖讨饶,走到这步,他已经没了退路,也不能输。 “哼”谢瑶环余怒未消,自顾自策马前行,权策赶忙拍马跟上,一路赔情道歉,倒是让占星这个坏痞子瞧足了热闹。 权策和谢瑶环一路疾行,紧赶慢赶赶上了武后的銮驾。 经过新安县的界碑,武后召权策骖乘,开口问起,“权策,你的新安县公,食邑多少?” 权策有些诧异,还是老实道,“蒙陛下隆恩,依照典制,臣食邑千二百户” “实封呢?”武后转头,又问道,所谓食邑,事实上相当于爵位补贴,并无人丁土地,因爵位递降,也不能世袭继承,实封的人丁土地,却是直接赐予,等同私有,可以世代沿袭。 权策面色微有些尴尬,谨慎措辞道,“陛下,新安县地处京畿,不宜实封,故而……” 武后挑了挑眉头,唔了一声,“那便将你的实封,迁到登封县去,就在嵩山周边,实封千五百户” 权策闻言,悚然而惊,实封比食邑都还要多,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陛下,臣……” “无须多言”武后摆手制止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将有子,朕为长辈,有所赐赠,人之常情” “臣,谢陛下隆恩”权策躬身下拜。 武后将他拉起,深深看了他一眼,叹息道,“皇嗣有过,朕当如何?” 权策嘴巴紧闭,绝口不言。 武后也只是一提,没有逼迫,转而考校他抚琴技艺,指点了一番。 新安县,东郊。 此地距离神都足有九十里,黄罗伞盖,旗幡飘扬,大队朝官公卿翎顶辉煌,护卫銮仪绵延无际,花奴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李旦这郊迎,一迎迎到了权策的地头上。 “儿臣李旦,恭迎母皇还朝”李旦跪地三叩首,听令起身,舞蹈再三,上前为武后牵马。 “臣阿史那献,叩谢陛下隆恩”阿史那献闪身出来,五体投地跪拜,嚎啕大哭,呜呜有声。 肃立的朝臣们眼神在他身上扫过,又都瞟了一眼銮驾旁的权策,似是在探究他们二人何时搭上的关系,神都的戏码接二连三,波澜汹涌,到最后,主角人人都唱成了悲情戏,只有阿史那献落下好处,被突然而至的可汗大位砸中了脑袋。 “爱卿平身,且善加抚民,勤于王事,朕寄予厚望”武后口吐纶音,阿史那献又是一阵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君王。 武后又勉励了几句,令他退下,接着又是大批外藩涌上前参拜,表忠心分外卖力,神都这一番变故,都吓得不轻,三大藩纷纷折戟,各自获罪,下场都惨不堪言,在他们心中,天朝威仪更甚。 武后一一安抚,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又起驾前行。 “陛下,皇嗣殿下,不好了”几个内侍骑着马冲上前来,滚鞍下马,仆倒在地。 “临淄王,临淄王,薨了” 第480章 双龙戏珠(一) 权策有片刻地失神。 临淄王李隆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郡王,他是武后还政李唐之后的最终胜利者,开元年间,一手主导大唐盛极一时,天宝年间,又一手造成大唐由盛转衰。 这些只有权策一人知晓,无人可与共担此时心境。 平心论,他来到这个时代,所作的事情委实不少,逆转历史也不是一回两回,此事出自他的安排,但当结果摆在面前,一朝主宰,风云人物的性命,真真切切断送在他手中,他也神思不稳,心中发凉,对漫漫前路,产生了些许惶惑。 武后对自己子嗣的懦弱颇不满意,孙辈之中,有些狼性的,只有李隆基一人,她素来欣赏,包容有加,骤闻死讯,身子明显晃了晃,双手扶着坐榻,急促喘息,胸前急剧起伏,猛地转头看向权策。 随着她的视线,李旦、上官婉儿,近身的上下人等,都看了过去。 权策的脸上,有恍惚,有迷惘,似是难以接受,还有隐隐的畏惧,却没有悲戚。 发自天然,毫无做作修饰痕迹,良久才回过神来,见了众目睽睽,微微一惊。 武后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悲叹一声,无力摆手道,“摆驾上阳宫,召相关人等来见” “呜呜……”李旦这时候才哭出声来,抽噎着道,“儿臣,儿臣遵命……我苦命的三郎呐……” 武后听得烦躁,深深皱起了眉头,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带上了冷意。 帝王之心冷酷无常,不管真是意外,还是另有黑手,李隆基之死已成事实,李旦在武后心中的分量,更是下跌不少。 上阳宫,观风殿。 武后摆手令随行众臣僚退下,权策跟着便要退出去,却被武后唤住,“权策,留一下” 权策在殿内站定,武后带着上官婉儿和谢瑶环去了浴汤殿,沐浴更衣,一站就是将近一个时辰,神情有点急躁。 武后披散着头发,满头青丝,竟没有一点白色,满面淡然,方才的失态和悲戚无影无踪,在御案前坐定,上官婉儿跪坐在后,为她绾发髻,“急成这样,要作甚?” “臣,想着回府看看云曦……”权策垂首,又补了一句,“也将陛下封赐实封地的好消息,告知于她” “呵”武后嗤笑一声,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临淄王薨逝,如此重事,皇族朝局,都免不了一番动荡,你不多多为君分忧,却只想着儿女情长,可是做了亏心事?” 权策面色不动,手脚微有些不自然,“陛下,臣想了些,只是,只是相关之事,都是陛下家事,臣不敢置喙” 武后眼睛闪了闪,嘴角微翘,略过了这茬不提,“哼,你倒是乖觉,看云曦倒是不用急,且留下,陪朕一起听听,临淄王的伤病到底是怎生状况?” 权策唯唯领命,武后的疑心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解的,说是陪着听听,其实也是受审。 没过片刻,脚步声纷至沓来,皇嗣李旦、内侍高力士、老御医蒯世金,还有一众御医和李隆基的近身侍从宫女,都到了殿中,足有数十号人。 “隆基伤病何时落下?”武后开口便问到要害处。 “陛下,正月二十六日,临淄王领着几个千牛卫的侍卫,在双曜城校场跑马,不甚坠落马下,遭马匹践踏,伤及筋骨”高力士年纪虽小,口齿却清楚,三言两语将李隆基受伤前后交代了个清楚,“皇嗣差遣,奴婢去了思恭坊,请老御医蒯世金前来看诊,彼时,新安县公也在” 坠马时有千牛卫在,千牛卫的中郎将是权竺,请御医的时候,又碰上了权策。 听了高力士的说辞,李旦满腹狐疑,上官婉儿忧形于色。 武后却是松了口气,以她对权策的了解,若李隆基之死,真与权策相干,他绝不可能留下那许多把柄。 “权策,你去蒯御医那里作甚?”武后心中有了数,该问的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陛下,臣奉旨勘问突厥案,彼时,杨我支受伤是症结所在,蒯御医是骨鲠圣手,特意前去敦请”权策从容回应。 武后轻轻颔首,眼看就要划水而过,李旦却又突地杀出,“母皇,儿臣有一问” 得了武后的允许,李旦走到权策面前,“大郎,蒯御医去了麟趾殿,你后来又寻了谁替代他?” 权策摇头,“臣没有再寻骨科医生” “这是何故?”李旦逼问,腮帮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权策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云曦去探望了杨我支,察知他根本就没有受伤,因而臣断定,此案只是默啜的野心作祟,击破他的幻想才是当务之急,查案、治伤都已无必要” “不查案,你如何逼退默啜?”李旦的问题,已经与李隆基之死,没了干系。 权策看了武后一眼,武后拂拂袍袖,“说了也无妨” “臣命人追出云州,诛杀阿史那元镇,将默棘连自使团纵出,回归草原占据先机,默啜已成丧家之犬,他又如何敢不退?”权策直视李旦的眼睛,口出杀伐之音,毫不掩饰,对他的盘问已经颇为不满。 “呵呵,大郎不愧智计百出,吾家麒麟儿”李旦被他的目光一刺,也醒过神来,笑得很有几分尴尬。 武后看都没看他们二人的交锋,“蒯御医,你将临淄王伤病以来的演变说来听听” “是,陛下……”蒯世金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手中捧着一沓记录,侃侃而谈,“臣等勘验了那匹惊马,在它四蹄,发现了病变腐烂痕迹,尚无法确定与临淄王感染有无关系……” 武后又看了看众多御医,众人齐齐点头,他们接手诊治,李隆基已经病入膏肓,早前的一茬御医,已经被李旦斩杀一空。 宫中内侍又将受伤前后的饮食起居详细禀报,与蒯世金所言,并无不同。 “朕有意杀临淄王坠马之时,疏忽大意之人,杀诊治不效之人,杀服侍皇孙不尽心力之人,尔等,以为如何?”武后站起身,眼睛扫着这几十号人,神情阴冷。 “儿臣,从母皇心意”李旦面现哀戚之色。 “陛下,臣以为,临淄王之去,乃是神灵召唤,临淄王生前,颇好丰盛整肃,可与之盛大仪礼,以全皇族贵胄雍容体面”权策却持反对意见,“此间众人,无罪愆而蒙杀戮,徒染罪业因果,反倒不美……若陛下心意未尽,不妨以矫健骏马为殉,为临淄王驱驰,临淄王英灵在天,也会感念陛下慈怀” 武后看着两人,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便依权策所言罢了……” “母皇,三郎命薄,无后而殇,同辈血亲之中,唯有高安皇姐有孙辈降世,丧葬仪轨之中,恐要有所劳烦”李旦提到了后嗣持灵之事。 权策皱了皱眉头,小王晓才一周岁大点儿,他实不愿意让他沾染这些晦气,开口推辞道,“陛下,皇嗣殿下,后嗣持灵,不是都应当是同姓族人么?王晓的年岁也太小了些,怕难以操持大事” 李旦微有些不满。 武后瞟了他一眼,却彻底放下了疑心,“此事,可从长计议……” 第481章 双龙戏珠(二) 房州,庐陵王府。 自四月初九,得了临淄王丧信,王府门头挂白,府中上下都着素色衣衫,表明门第已成丧家。 四月底,三七之日,王府摆了香炉祭坛,庐陵王李显带着妻妾及阖家子女,望北遥祭,为至亲侄儿李隆基送行。 庐陵王妃韦氏脸颊如春花一朵,白皙丰润,红唇一点,微微翘着,喜气掩饰不住,却丝毫见不到哀戚之意。 毕竟只是遥祭,仪礼并不太复杂,很快便完成,李显心情郁闷,并不像以往那般亲善和蔼,摆手令子女们退下,独自一人举步向书房走去。 韦氏并未理会他,自顾自去正堂花厅料理事务。 “殿下,梁王府中有消息传出,梁王长子,高阳王武崇训,似是对小娘子颇为上心,总寻些机会向小娘子示好”禀报神都动态的,是王同皎,他在庐陵王府历练有年,耳濡目染,心机百变,已非吴下阿蒙。 “裹儿?”韦氏听了这条消息,先是一喜,继而又有些忧心,“裹儿自幼最是娇惯的,嫁入梁王府,深宅大院,又不好插手看顾,似是不太妥当” “殿下拳拳爱女之心,感天动地”王同皎顺嘴称颂了一句,又轻声劝说道,“小娘子年岁还小,即便谈及婚假,也至少还有两三年的功夫,有的是时日教养小娘子,再者说了,到了那时候,殿下未必不能插手梁王府” 韦氏脸上浮现一丝傲然之色,庐陵王迭遭打压,仍能屡次顽强再起,她居功至伟,细细思索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宫中来的那人,近几日有没有露出什么痕迹来?” 王同皎略微有些尴尬,借着垂首的功夫掩饰住,“那人行事严整,除了过府来拜访王爷,鲜少有旁的动静,也不见有刻意的痕迹,臣透过旁人递过话,他只是笑,不置可否……不过,您的好意,他倒是收下了,想来应是善意居多” 宫中的那人,指的就是五郎张易之,来此一个月有余了,不怪王同皎讳莫如深,实在是韦氏行事荤素不忌太甚,张易之经常到庐陵王府拜访李显,谈天论地,一同宴饮,交游甚欢,韦氏看上了他的颜色,借机引诱过好几次,张易之却都没有上钩,韦氏贼心不死,又令王同皎安排,送了不少贴身小衣,女人家私用的物事给他,张易之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倒是收了下来,如常过府拜访李显。 韦氏闻言,脸色又有点不好看,“还说教养裹儿,这回朝之日,还不知在哪年哪月,龙椅上那人,没旁的本事,磋磨人,倒是一把好手” 王同皎垂下头,跟在韦氏身边久了,这种大不敬的言语听了不少,龙椅上的那人,已经算是便宜的,阿武,武儿之类的称呼,也是常常出口。 “这,许是不用殿下操心”王同皎想到了什么,转开了话题,“大郎君与新安县公交好,往来颇密,小娘子常进出义阳公主府,与天水公主玩耍在一处,新安县公与皇族贵人交游,也将小娘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颇多,似是有教导之意” “权策?他教重润便罢了,怎的想起教裹儿?”韦氏提及权策,还有几分别扭,丰润红唇抿了抿,声音中也带上了几许别扭,世事变化弄人,以往恨他恨得不行,交手也有好几遭,现在却又联结紧密,多有仰仗之处。 王同皎瞧了瞧她的脸色,轻声规劝道,“殿下,以臣看,新安县公颇为重情,亲族之中,均颇多关照,若非不得已,应不会生加害之心,他眼下颇得陛下信重,能动之以情,当是最好” 韦氏瞥了他一眼,王同皎才貌都是可圈可点,她也不是没动过别样心思,只是此人性情颇为古板,还须调教些时日才能受用,转而想到那权策,久闻风流俊逸,文武双全,皇族第一,只怕比王同皎还要令人心动几分,当下嘟了嘟红唇,“哼,他自是重情义的,李隆基三番五次挑惹他,还不是允了让王晖的儿子给李隆基持灵?罢了,罢了,他不拦我路,我还懒得与他计较,对了,你看那武崇敏如何?” “年少英果,有干略也有善心,颇具才华,处事勇毅,有大将之风”王同皎不吝溢美之词。 韦氏听了,却只是点头,武崇敏就任房州刺史以来,也到庐陵王府拜望过几回,瞧着利落有度,是个灵醒有出息的模样,口中微微呢喃,“若是将裹儿许给他……” 王同皎沉默,武崇敏背后连着定王武攸暨和太平公主,神都风传,权策视他如同亲弟,起初还有人存疑,但看了他出外任职,权策给他布置的掠阵阵仗,便再无人说别的,苏州刺史是卢炯,权策东都千牛卫起家的元从人物,房州长史是前任鸾台舍人贬下来的姚崇,胸有丘壑的能人,跟权策渊源颇深。 “罢了,罢了,咱们犯不着愁这些,我家裹儿倾国倾城,只瞧着他们谁家有诚意罢了”韦氏下巴挑得高高的,颇为得意。 王同皎正要附和,门外传来通禀声,“王妃殿下,房州别驾宗楚客过府求见” “唔,令他去别院候着”韦氏开口传令,两道浓眉跳了跳,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荡意。 “臣告退”王同皎气息一滞,主动告退离去。 “咯咯咯”身后,韦氏纵声长笑,说不出的放纵和妩媚。 王同皎心中猛跳,稳住心神,加快了脚步。 神都,晨光苑,湖边草原上。 权箩一身素色襦裙,安静地跪坐在菁菁绿草上,怀中抱着一只红宝石眼睛的小兔子。 她虽懂事灵巧,却并不喜欢活物,也不是静得下来的性子,能让她安分下来的,只有不远处大兄手中的画笔。 权策在画架前涂抹着,身后是瞪圆了大眼睛的李裹儿和薛嫘,她们两个小姐妹,在权箩闺房中看到过她的肖像画,林林总总足有十几幅,羡慕得了不得,今日总算能亲眼目睹画像的诞生,期待万分。 待画作完成,权箩将可怜的小兔子随手一扔,丢给二兄权竺,撒开脚丫子奔了过来。 “大兄,裹儿也要”李裹儿往前一扑,搂着权策的脖子不停晃荡,薛嫘也在一边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 “好好好,你们坐在一起,大兄给你们作画”权策只得应允,哄了又哄,才将两个活泼得过头的小姑娘安顿在一起,靠在湖边的白玉桥上,权竺用柳枝编了两顶小帽子,给她们戴上。 一直忙活到太阳西斜,拿到画像,三个小姑娘稀罕了一阵,令侍女收好,转过身,又追着羊羔飞奔去了。 权策甩着酸痛的手腕子回到金帐之中。 云曦歪靠在软榻上,一手向嘴里塞着果脯,一手拿着一封信件在看。 看了权策进来,抬起眼皮,“这个叫姚佾的,可是有心呢,将崇敏的作为都写了下来不说,自己老父亲的私底下话,也都出卖给你了” “呵呵”权策笑了笑,净了手,也侧身躺下,将云曦拥在怀中,“这丫头颇有想法,卖出来的,定然都是对她父亲好的” 云曦似笑非笑,用青葱玉指点了点,“那却未必,你瞧瞧这里” “……张易之近来走动庐陵王府愈发勤快,似有所暗示……宗楚客似与庐陵王妃有染……” 权策微微一怔。 第482章 双龙戏珠(三) 为临淄王李隆基之殇,发引安葬之后,武后辍朝半月,以示举哀。 重新上朝理政的当日,便收到了权策的告假奏疏,他的性子终究是稳妥的,多少找了个理由,说是晨起操练的时候,不慎失手负伤,不良于行,难以履职,告假一旬。 武后初时还有些惊诧,令谢瑶环作了些了解,返回来的消息,却是新安县公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体格尚好,请了医生来,只是开了些温补方子,当无大碍。 武后略微思忖,哪里还不明白,权策分明是借故偷懒,留在府中陪伴有了身孕的云曦,冷哼了两声,将奏疏弃置一旁,亲笔书写了一幅字赐下。 全家上下都在,齐刷刷看着权策打开卷轴,看清上头的字迹,权策登时臊红了脸。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咳咳”权毅清咳一声,背着手走了出去。 作为父亲,他是唯一有资格借题发挥,训斥权策一顿的,然而他并不想,训斥儿子容易,没得伤了儿媳妇的心,儿媳妇是个有来头的,平日里也是孝顺,面面俱到,又怀着权家的子孙,精细照料还来不及,怎么好伤了她,至于武后那边的交代,他那多智近乎妖的儿子,当自有办法,他不操心。 权竺仰起头,揉了揉眼睛,假装没有看清,搭着权箩的小肩膀,一起往外头走,央求她在天水公主府给自己腾个地界儿,养的活物儿太多了,义阳公主府的后苑泛滥成灾,遭了母亲的最后通牒,限期搬迁,长安的轮台侯府太远,妹子那边的府邸最大,而且时常空着,正好打主意。 义阳公主却不像这些男儿一样洒脱,面泛忧色,拉住权策的手,“大郎,可有干碍?” 权策搓了搓鼻子,笑着道,“母亲,无妨的,只是……” 转头歉意地看了云曦一眼,“不能陪着你了” 云曦撇撇嘴,板着脸给他上起了课,“夫君,生孩子是女人家的事情,好汉子就该骑烈马,做大事,像天上的雄鹰一般,啸傲长空,不要婆婆妈妈,杨我支是我亲兄长,但他庸碌无能,毫无主见,默棘连只是堂弟,还是个叛徒,但他敢做敢为,比起杨我支,默棘连更让我欣赏” 权策很是诚恳地点头受教,含笑抚了抚她的脊背,有致歉之意,“夫人说得对,是我想左了,每日早些料理了公务,早些回来陪着你便好,不宜因私废公” 义阳公主原本还悬着心,担心长子才被武后奚落,又遭云曦不留情面教训,面上挂不住,再因此生了嫌隙,那便不好了,岂料长子竟从善如流,女人家讲的道理,也能听得进去。 她脸上泛起骄傲的色彩,将权策搂住,抚了抚他的脸颊,柔声道,“我儿在外有大本事,在家中也知冷知热,最是难得,便照你方才说的,能早些回来便早些,云曦虽口中说着大道理,心中指定也是欢喜的,只莫要懈怠了公务便好” 权策含笑应下,“是,母亲” 翌日寅时,权策依照品级装扮一新,入太初宫,至洛城殿西侧鸾台衙门履职。 鸾台,原称门下省,为中枢三省之一,长官为侍中,定员二人,正二品上,武后改门下省名为鸾台后,侍中职位相应改为鸾台侍郎,下设左右散骑常侍各一人,左右谏议大夫各二人,给事中四人,为鸾台侍郎从属官职,鸾台职权三分,对皇帝,主要是规讽过失,侍从顾问,对凤阁,也就是中书省,具有审查、封驳诏令,签署章奏之权,对尚书省,则有稽核政务,具结行状之权。 武后临朝以来,大权总揽,乾纲独断,政事堂诸位宰相的决策之权屡遭侵夺,其中,又尤以鸾台受到削弱最甚,凤阁政令、诏令,多数都是依照武后心意而定,无从封驳,尚书省部寺行政,也多直接向武后禀奏,无须鸾台稽核。 眼下鸾台,侍郎已补全,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王方庆,备位政事堂,是真宰相,权策只是鸾台侍郎,不入宰相班,地位稍低一筹。 王方庆入朝,是因为在广州都督任上,曾经大杀海匪盗贼,平静海关商道,令太府寺市舶司的赋税收入暴增数倍有余,因功调入中枢,先为左谏议大夫,不久便拜相。 然而,千金公主早早将王方庆的底细摸了个底儿掉,他能入朝,的确有功劳的因素,却也有背后靠山的活动。 他大杀海匪,不只是为了朝廷赋税,更是为了给庐陵王妃的族人复仇。 当初李显为帝,执意要让皇后韦氏的父亲韦玄贞为相,甚至说出以天下赠给韦氏的话,武后暴怒,废黜了李显,将韦氏全家人流放岭南,韦玄贞与妻子崔氏,韦氏的亲兄弟韦洵、韦浩、韦洞和韦泚四人,全都死于岭南豪酋宁承兄弟之手,王方庆就任广州都督之后,打着肃清匪徒的旗号,大兴刀兵,将宁承兄弟及其爪牙,满门屠戮殆尽。 “王相爷”权策拱手施礼,态度不冷不热。 王方庆身量粗壮,方脸广颐,声如洪钟,很有威势,有力地挥一挥手,起身还了半礼,“权郎君不用客套,宰相不宰相的,都不过是陛下臣子,论官职,你我平级,论爵位,你是县公,我只是个子爵,真计较起来,还是我该给你行礼才对” “相爷言重了,官衙之中,自有体统,礼不可废”权策规行矩步,并不逾越。 “唔,鸾台清净,本无多少差事公务”王方庆也不多言,直入主题,“侍郎有文武之名,又年富力强,昔日在鸿胪寺,也颇有建树,本相平日多在政事堂轮值候旨,分身乏术,衙署之中常务,便由侍郎一肩挑了,自专行事便可” “下官遵命”权策倒不推辞,事权事权,不掌事,哪里有权,中枢施政,提纲挈领,只要运作得法,也不会案牍劳形,有这份自信在,也不觉得为难。 “王相爷,权侍郎,外头内侍省神都苑宫监杨思勖求见”鸾台本堂录事急匆匆来到签押房外,敲了门扉之后,才敢轻声禀报,王方庆的规矩,想来极大。 “唔,知道了”王方庆应了一声,转头对权策道,“本相有客到,少陪了,待我回返,再为侍郎引见诸位同僚” 权策伸手示意,“相爷请便” 杨思勖在江南道案中,竭力关照李重润,应当也是庐陵王的人,与王方庆分属同党,有所往来,并不为怪。 权策告退而出,王方庆起身送到门外,恰在此时,杨思勖登阁而上,见到权策,立时快步上前,口中连呼,“公爷,可让我好找……” 竟是来寻权策的。 王方庆微微蹙眉,面不改色,看向杨思勖的视线,变得幽深。 第483章 双龙戏珠(四) 洛城殿西侧,鸾台衙署。 权策见到了鸾台的属官,散骑常侍只有左没有右,谏议大夫左右各一,都是定额的一半,倒不是有缺额,没有到官衙的那三位,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行将致仕,加官到清贵显位,以示荣宠,并不履职,这三人与鸾台两位侍郎一起,都是紫袍大员,鸾台的堂官。 其后便是给事中,本该有四个人,却超额二人,有六人,给事中游离在鸾台经制之外,主责讽谏朝政,属于言官,与鸾台事务并无牵连,反倒是与御史台更像是一家人。 除本堂外,鸾台不设置机构司局,中层司官为鸾台舍人、录事等人,无定员,各自分掌职司,是鸾台行使职权的中坚力量,直接操持鸾台的各项事务,眼下计有舍人三人,录事八人,虽同为司官,但舍人是绯袍,录事为绿袍,倒是界限分明。 再往下,便是执事官吏,约莫有近两百人,流品多在八九品。 “见过权侍郎”王方庆引见之后,二十余名属官一同行廷参之礼拜见,颇见气势。 权策拱手还了半礼,简单训话道,“诸位请起,日后同衙为官,蒙王相信任,将鸾台事务全权交付于我,盼与诸位齐心戮力,振鸾台应有之用,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是,下官等领命”众人依着常规回应,声音却有些杂乱,与他们在朝廷中枢厮混了许多年的身份颇不相符,权策固然不需要长篇大论来标榜身份,他本身已经是朝堂中一块独树一帜的派系领袖,即便打几个饱嗝,也没人敢于怠慢,但一开口就是振鸾台应有之用,令他们始料不及,惊诧之余,颇有些振奋的神色。 “权侍郎锐意精进,名不虚传,本相乐见其成” 王方庆露出个勉强的笑意,虽表达了支持之意,但面上还是有几分挂不住的,权策提及重振鸾台,轻轻巧巧,既摆出了亲近姿态,拉近了与众人的距离,又扯起大旗,挑动了士气,但是同时,也隐晦地将他这个以前主事的,放在了火堆上。 王方庆越想越是不安,已经有几分悔意,他只是将鸾台政务视作杂事庶务,迫不及待交了出去,未曾思虑周全,至不济也该给他套上个笼头,权策这厮太也奸猾,当众将他的安排说了出来,令他没了转圜余地。 咬了咬腮帮子,看了看议事厅,摆摆手,“诸位且落座,各自述职一番,也便于彼此熟悉” 鸾台的议事厅与众不同,主位是有的,但却通常不用,因为堂上的坐榻是错落排列的,三五个一处,若上位者真去了上座,很像是遭了孤立。 权策也察觉了这一点,大概也明白王方庆的意图,毕竟在鸾台经营有年,颇有一些心腹同党,又是一衙主官,自然是众星捧月,想以此给他个下马威,想到此节,权策不由抿嘴失笑,堂堂当朝宰相,居然用上了地头蛇的手段别苗头,也是有趣得紧。 他看了看,找了个稍微外围一些的坐榻,施施然坐下,并无悲喜。 王方庆露出些自得之色,撩了撩官袍下摆,很是肃穆地坐下,等着一众属官坐到自己周围。 然而,并没有他想象得那般顺利,二十余属官见了两个主官的作派,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陷入了诡异的静止之中。 “呵呵”左散骑常侍喻恩微妙地笑了笑,作为两位主官之下的第一人,他的动向至关重要,捋须阖目,刻意拿捏了片刻姿态,喻恩举步坐到了王方庆身边。 有他带头,稀里哗啦,不少人朝那边去了,但也有一些人没有动。 左谏议大夫郑坚、右谏议大夫李自采两人都来了权策身边,一个出身荥阳郑氏,一个出身赵郡李氏,都是门阀之后,两家门阀都与权策渊源深厚。 随着他们二人的动作,没有动的人,也全都顺理成章在权策的周围寻了坐榻坐定。 有个年纪颇大的鸾台舍人,冲权策拱手问候,“权侍郎,久违了” 权策没有认出来,只是虚应,身后郑坚轻声为他做了解释,这位舍人名叫王璲,乃是去年登榜的状元郎。 王方庆的脸有些僵硬,他并不是不知道权策在朝中势力浩大,盘根错节,但因为鸾台权势疲弱的缘故,受到各方势力滋扰较少,较为单纯,他摸得清楚,当没有哪家大手插了进来,扫了一眼权策身边的人等,两位谏议大夫,三个鸾台舍人尽数在彼,还有五个录事搭头,几乎一到位,就与他分庭抗礼了。 王方庆深深看了权策一眼,这便是神都权贵,到哪儿都能反客为主,一呼百应,心中郁结难平,想到远在房州的庐陵王,更增一些紧迫感,胡乱摆摆手,“诸位,这便开始吧,就自喻常侍起始……” 喻恩的神色有几分懊恼,他本以为自己带起风向节奏,增加些分量,在权策掌握鸾台事权的时候,能分一杯羹,岂料弄巧成拙,迅速调整口风,“权侍郎,下官……” 喻恩言辞练达,逻辑清晰,也颇有见地,王方庆和权策都在认真听着,时不时含笑点头,令他颇有一些成就感,他却不晓得,经此一事,两人都已不可能将他视作自己人。 政治一物,有时极为宽宏博大,即便是累世血仇,也可一笑而过,有时却又锱铢必较到极致,一步踏错,便再无将来。 冗长的亮相之后,权策站起身,环顾一圈,神情严肃,也不给谁留体面,“诸位,本官听了诸位同僚述职,颇感痛心,鸾台乃帝国中枢,竟沦落成橡皮图章,实在荒谬,本官寄语诸君,清贵虽好,该担起的职责,也绝不应任其旁落” “今日本官初来,不便多说,本堂乃是衙署腹心,只有录事操持,不为妥当,我意,当请鸾台舍人王璲典掌本堂” “王相,意下如何?” 权策言辞凌厉,作派强势,虽是个征询的姿态,却显然没有听谁反对意见的意思。 “既是将此间事务交予你,本相不过问这些,只等着瞧瞧权侍郎的手段罢了”王方庆有些恼怒,口中也不留情面,见了身边诸人眼神闪烁,又是一阵悔意涌上心头,这话说的,格局确实低了些,也等同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屡屡在权策面前心浮气躁,自乱阵脚,王方庆难以自容,冷哼一声,拂袖起身。 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个主事叩门求见,“王相,权侍郎,下头翰林院掌院韦学士求见” 这一次王方庆倒是没有误会,自顾自踱步返回了签押房。 “唔,诸位,且各行其是,若有建言,可具列条陈,交由王舍人收起,本官将一并拜读”权策拱了拱手,交代了安排,也出门去了。 韦处厚是近侍词臣,颇能接触一些机要,他不避嫌疑前来求见,当与杨思勖一样,通风报信的。 自称持统天皇的倭国女王鸬野赞良,亲上奏疏,弹劾权策,称他纵容凶顽,跨海劫掠藩属,居心不良,有辱天朝威仪,请皇帝陛下训诫处置,福泽倭国。 权策对此嗤之以鼻。 第484章 双龙戏珠(五) 太平公主府,乌头门下。 香奴在前头引路,神色有些怪异,“权郎君,殿下心情不大好,您小心着些” “嗯,我晓得了”权策神思不属,随口漫应了一声,他自然知道太平公主心情不好,要不然也不会令他滚来见她,来的路上,他心中盘算了几遭,没有发觉这段时日有甚错处,心一直提着。 见他紧张模样,香奴有些不忍,细声道,“权郎君莫要担忧,殿下向来疼爱您,当不会太过严厉……唔,殿下近来心境颇为躁郁,昨日夜间,殿下梦魇了,还一直唤着您呢,要是得空了,您也多来这边府中走走……” 说完这些话,香奴垂下头去,似是不欲让人看到此刻的表情。 权策闻言,神色有些歉疚,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到太平公主府露面了,上一次见太平公主,还是她打上门去,将闹事的阿史那斛瑟罗和默啜可汗给镇压了。 “我记下了,劳烦你提醒”权策微微点头。 “权郎君可莫要与奴奴客套,您不怪奴奴多嘴多舌便好”香奴连连摆手,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再开口。 权策看了她一眼,苦笑着摇摇头,连太平公主的身边人都看不下去了,不管什么角色,他做得应当都算不上好。 时值盛夏,天气颇为闷热,太平公主最是不喜这种天候,在室内待不住,独坐在水榭凉亭中,背对廊桥,面朝水光潋滟的水泊,她身上只穿着一袭浅粉色纱衣,里头是暗红色的诃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道士发髻,斜斜插着一根檀香木的钗子,看着有几分清冷。 她的眉头轻蹙起,手中捏着一只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挥舞几下,百无聊赖。 凉亭中安置着两个冰盆,两侧各有两名侍女,手持长长的孔雀羽扇,轻轻舞动间,送来习习微风,却仍是热烘烘的。 香奴轻手轻脚上前去,挥了挥手,侍女都躬身倒退了出去,她自己也退后几步,背身站在一株芭蕉树下,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眼睛空空的,看着远方。 权策走上前,跪坐在她身旁,拿过她手中团扇,为她扇风,温声道,“我知道一种饮品,最是消暑,可做给你饮用” 太平公主并未转身,也没有搭他的话茬,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你集钱帛三百万贯,北上出海,却是去倭国抢劫的么?” 权策微微一怔,摇摇头,“我不会做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 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接着说道,“合布勒谨慎稳妥,领的室韦护兵,也都是精锐,骆务整颇识匠人技艺,手下奚人部落以盛产工匠扬名于世,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在倭国发现了几处山头矿床,便动用大批钱帛购买了下来,手续凭据一应俱全,成交当日,还请了倭国王室中人出面” “鸬野赞良亲自出马弹劾我,不过是贪心作祟罢了” “机缘巧合?”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转过头,脸庞消瘦了许多,大眼睛显得有些突兀,原本丰腴的鹅蛋脸,竟然有几分瓜子脸的模样。 权策没有解释,伸手捧住她的脸颊,摩挲良久。 太平公主面上飞起一缕红霞,摆头挣脱开去,口中只吐出一个字,“热” 权策拿开手,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去去就来”,便叫上香奴,匆匆离去。 “权郎君,您就在这吩咐就好,奴奴盯着他们做”君子远庖厨,香奴是决不肯让权策踏入后厨半步的,平伸了双手,双眼虎视眈眈,如同防贼一般。 权策本也只是有个大致的印象,没有亲自动手实践过,进去许是也只会添乱,当下依言停步,口中念叨着,令仆役们取来乌梅、罗汉果、饴糖和桂花等物,先浸泡,再熬制过滤,再冰镇之后,一盅泛着白色寒气的酸梅汤算是制好了。 香奴端了个漆盘出来,轻轻在瓷盅边上触了触,寒凉之意遍布全身,眉宇之间浮起一丝担忧。 权策上前接过,端详了一下暗紫色的液体,颇为满意,兴冲冲地端着就去了水榭,向太平公主献宝。 太平公主看了看,眉头微蹙。 权策殷勤劝说,“你来试试,此物是酸梅汤,口味绝佳,酸甜得宜,又冰镇过,消暑是顶好的” 太平公主终于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将瓷盅端起,放在鼻端嗅了嗅,“大郎有心了,我心里高兴,你我分享如何?” 权策有些不明所以,但见她开怀,便爽利应下。 太平公主轻轻抿了一口,才要停下,看到了权策期待的眼神,又向口中送了些,饮了大半下肚,绣口一吐,白白的凉气自口中涌出,脸上欢喜不胜,“大郎,你来” 权策接过瓷盅,仰头径直倒入口中,一饮而尽,却低估了冰冷的程度,口齿为之战战,不由嘶哈嘶哈怪叫连声。 太平公主团了团身子,侧身靠在他肩膀上,“云曦有孕三月,可还好?” “尚好,她性子跳脱,上上下下的,总是安分不下来,母亲和高安姨母操心不少,御医说过了三个月,胎儿坐宫已稳,她们也放下心来了”权策絮絮回应,面上挂了笑意,“她瞧着身体健壮,孕中也无甚遭罪反应,御医都说她是有福气的” “那便好”太平公主轻声道,伸手握住权策,眸中意蕴悠长,陷入追忆之中,声音时断时续,“不知道怎的,我总会想起你在谷水长廊前负伤挣扎的模样,一身是血,我还打了你一巴掌……有时候做梦也梦到……眼看着,我的大郎长大了,都要做父亲了” 权策歪过头,将口鼻放在她的额头和鬓发之间。 “我知你是个重情义的,提这一句,也是多嘴”太平公主露出个惊心动魄的笑容,反手抬起,抚着他的脸颊,“芙蕖不易,莫要负她” 权策点点头,声音虽轻,其意却重,“我不贪美色,也不会负了谁” 太平公主笑容更见灿烂,口中嚷着热,将他赶开了些,“这几日,我发现个有趣的事,你可愿意听听?” “我可保证,千金殿下她们,定然没有察觉到”太平公主面上带着些骄傲得意之色。 权策自然是愿意的。 “麟趾殿的小内侍高力士,借着为李隆基守灵的机会,曾易容离开草庐,与河内王府的管事密会” “高力士,武懿宗?”权策颇感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武懿宗正在困顿之际,李旦也是摇摇欲坠,生出拉拢之意,抱团取暖,也是人之常情。 “没瞧出来,我这最小的皇兄,却有几分坚忍,总不肯退让呢”太平公主叹息。 “尝过了滋味,他怕是欲罢不能”权策颇为理解,权势如毒药,不是想戒就能戒的。 咀嚼了权策的话,太平公主蓦地脸颊通红。 第485章 双龙戏珠(六)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权策就任鸾台侍郎以来,第一次朝会。 从二品的县公爵位,从二品的鸾台侍郎官职,常朝之中,列席在他之前的,已经寥寥无几。 宰相班诸位依次禀奏政务,年已近半,事务渐渐繁杂,重点仍在财赋问题上头。 此时朝廷征收赋税,沿用隋时制定的租庸调制,是对人丁课税,每丁纳粟二石、绢二丈、绵三两,同府兵制一样,以人丁和均田制为基础,随着户丁渐多和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使得原本每个成年人丁授田百亩的成例难以为继,但赋税却一成不变,自耕农家往往一人得田,要缴纳数个人丁的税赋,负担沉重,能够承受的,也是困顿艰苦,难以承受的,便竞相脱产逃亡。 也因此,虽然今年诸事平稳,并无大的天灾,也未曾在境内大规模用兵,各道各府解送的春税,也只比往年多了有限的一点,相较以往巅峰时期,要差上许多。 只不过,这一迹象,并未引起朝中重臣们的警觉,只以为是受到去岁遗留影响的正常波动,关注和讨论的重点放在了如何分配财赋用度上头,隐隐然你争我抢,忙着分蛋糕。 权策稳坐在坐榻上,听了武三思和豆卢从昶等宰相的高谈阔论,便蹙起了眉头,丧失了再听下去的兴致,衮衮诸公,虽重权在握,但面临此等重大事体,只顾为各自利益呶呶不休,与菜市场的买菜老妪并无二致。 只不过,这对于才入中枢的他而言,似乎是个不错的契机。 宰相高官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听得武后眉头大皱,轻叱一声,“都住口,此事由地官衙门主责,韦卿,依照轻重缓急,拟定度支条陈上奏” “臣遵旨”韦汛躬身出来领命,面色愁苦不堪,作为庐陵王妃韦氏的族弟,他以独特的战战兢兢风格,得了武后青眼,也是一场异数。 这边厢宰相班又走出一位,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王方庆迈着四方步出列,慷慨陈词,“陛下,财赋国之大政,地官衙门事务繁重,目下却只有陆尚书和韦侍郎二人主其事,韦侍郎还要兼管太府寺,颇为局促,臣以为,当检拔能员,补全地官侍郎员额” “唔,此事倒也不假,韦卿确是辛劳”武后低头瞟了他一眼,眉尖挑了挑,问道,“王相可有合适贤才能胜任此职?” “回陛下,臣暂时并无举荐”出乎所有人预料,王方庆竟然打破了约定俗成的套路,只种树不乘凉,挑起了话头,躬身行礼,施施然退了回去。 武后似笑非笑,也不以为忤,摆手道,“诸卿可有举荐,畅所欲言” 话音才落,后排紧接着跳出一个浅啡官袍的郎官,“陛下,臣地官衙门度支郎中李跋以为,地官衙门朝廷腹心,尤其在此财赋紧蹙之际,更应选用茂亲之辈,熟谙理财之人,臣犯颜,举荐河内王出任地官侍郎,河内王前度虽因带兵失职获罪,却颇有经济之能,窃以为不可因噎废食”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说起带兵和经济,朕倒想起一桩事来” “权策”武后开口一唤,双目一轮,很快便找到了权策的身影,神情清冷,“朕曾予你时日,令你兼管左右领军卫重训之事,眼下进展如何?” 权策起身离开坐榻,躬身道,“陛下,南阳王武延基主持下,左右领军卫已裁汰员额两万五千余,仅余下一万一千人,完成第一步汰弱留强,下一步将按部就班,以右玉钤卫演训之法,重整军伍,短时间内,军资并无缺口” 听到此处,朝臣一时哗然。 左右领军卫是西都长安屏障,三万多人,一刀子砍下去,砍掉了三分之二的员额,以三人的钱帛支应一人,那自然不会有缺口。 “权侍郎,员额裁减,固然能节省靡费,然而涉及到的军中各级将官,又如何安顿分流?可有通盘打算?”夏官尚书刘幽求出来质疑,这位太平公主的头马,最近与权策唱反调有点多,突厥案中,权策调派右玉钤卫敢死团出塞,佯作与后突厥硬磕,他也是反对者。 “将官人等,暂时不动,待重训开始,每月两次大校,将官居末者要么革退,要么自谋去处,左右领军卫不留”权策没有回头看他,自顾自回应。 “权侍郎此举,虽论理正当,但若因此致使军心不稳……”刘幽求也察觉了权策的冷淡,但该说的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军伍之中,法纪之外,实力为尊,本官也将亲身参与大校,谁若持有异议,自拿本事出来与我说话”权策一拂袍袖打断了他,转过身,眉眼森森,“刘尚书,你是军事主官,若有兴致,也可身先士卒” 刘幽求气息一滞,额头沁出冷汗,连连拱手,狼狈退回班次,不敢再言。 “嗯咳”武后嘴角微微翘起,轻咳一声,“演训之事还算有所成就,但朕的西都,不可能只用这一万一千人,日后重补兵员,军资仍会有缺口,当如之奈何?” 权策心下了然,“蒙陛下隆恩,臣自少府调用内帑万贯,集结神都士绅捐输,得钱帛三百万贯,于二月出海向倭国海贸,目前一切进展顺遂” “据骆务整上报,约莫两三日之后,第一批所得将解运上京,支应重训军资,绰绰有余” “假以时日,军器监杜尚书所需的铜,也可一并解决” 武后轻轻点了点头,微阖双目,不再开口。 朝中大员神色各异,静寂一片。 倭国女王弹劾之事,众所周知,但却并没有人借题发挥,实在是权策收拾后突厥、西突厥和吐蕃的余波未退,在外藩领域,实无人愿意与他相抗。 权策见状,也不怯场,反正握着道理在,索性先发制人,“陛下,臣弹劾倭国女王鸬野赞良,利令智昏,枉顾法度,背信弃义,图谋大周商队已然购下的土地山地,无人臣之体,伏请陛下遣使训诫,主持公道” “唔?竟有此事”武后神色微诧,转头看向上官婉儿,“朕似是听过这个鸬野赞良?” “是的,陛下,鸬野赞良以国书上奏,弹劾权侍郎纵容凶顽,劫掠藩属”上官婉儿很是配合地演戏,“臣妾也是纳罕,权侍郎的商队带了巨额钱帛出海,怎么看,也不像是去劫掠的” 武三思旁听了一个整场,察言观色,心中已然有谱,立时上前,“陛下,臣以为,既是两厢争执不下,当就近令安东大都护权泷委派官属前往彻查,为保万全,可多派些边军随同” “如此,可会令旁人以为,大周恃强凌弱?”武后犹豫不定。 武三思更是笃定了,冲权策笑了笑,“陛下,不妨再就近,令高句丽和新罗两国,遣使同往,以为见证” “臣等附议”狄仁杰等人纷纷出列赞同。 “也罢,就依三思所奏”武后一拍桌案,做出了决断。 第486章 双龙戏珠(七)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寝宫。 武后踞坐在御案之前,权策肃手躬身,站在下头。 武后手中朱砂笔不停舞动批阅,忙碌得不停,口中道,“朕今日舍了面皮,给你圆了场面,你且告诉朕,你聚集钱帛过去,是早就知晓这倭国有金银财宝不成?” 权策闻言微惊,低垂着头,眼睛闪了闪,“臣并不知晓,臣本意是令他们采买些倭国的物产回来,再行销西域诸国,从中牟取利益,然而,合布勒、骆务整等人抵达倭国之后,偶然间发现了矿山,便自作主张改了行事方略,用钱帛买了山地开矿,倒是比行商要快上不少” “哼哼,他们拿了三百万贯过去,这些钱帛,即便不生利钱,也足够左右领军卫三两年之用”武后运笔如飞,奏疏上似是没有甚好消息,眉眼不甚愉悦,“开矿谈何容易,能得几何,也都在未定之天,这两人胆大妄为,闹出偌大动静,要是落个得不偿失,朕须饶不得他们,你,也休想脱得干系” 权策听得一阵头疼,那三百万贯除了一万贯是掏的内帑,旁的都是与权策交好的权贵士绅们集资而来,正经的私人钱帛,与朝廷毫无干碍,即便换不来暴利,也不可能白白拿给朝廷做左右领军卫军资的,武后这个账头,算得有些霸道了。 心下腹诽,面上却是慷慨激昂,信心十足道,“陛下,据骆务整勘探后上报,倭国佐渡有金山,伏见有银山,足尾有铜山,开采简易,矿床绵延,几乎取之不尽,数十上百年内,无断绝之忧” 武后闻言,大为惊愕,笔尖一顿,落下一个猩红的墨点,将朱砂笔放下,快步走了下来,仰面与权策四目相对,“此言当真?骆务整竟有如此本事?大周地域广袤,是倭国百倍不止,不妨召他回来勘探一二” 权策闻言,面上的窘迫一闪而过,定格成坚毅严肃,“陛下,以臣之见,大周的东西,传之子孙皆可,倒不必急迫,反倒是倭国那边,既是大周买下的土地,定当是大周的,绝不能容人抢了去,臣以为,陛下当即刻下旨令权泷派人去倭国,以免夜长梦多” 武后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轻轻掸了掸权策的肩头,声音轻柔了几分,“莫要急躁,待他们的第一批收获解送到京之后,再从长计议” “陛下英明”权策恰到好处神情赧然,似是为自己思虑不周感到羞臊。 武后伸手捏着他的脸颊,晃了晃,“你这小东西,却是个福星,不枉朕偏宠你这许久” 权策笑意微微,眸中满是诚挚,只是不开口。 武后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眸光更柔,点了点头,负手走回了御案前,“不错,还是紫色的官袍更称你的贵气,太平应当爱看,退下吧” 权策躬身倒退出殿,瞧着时辰还早,未到下值时分,转身向南,去洛城殿西配殿,鸾台的衙署,瞧瞧公务。 才跨过明福门,在洛城南门前,又遇上了杨思勖,“公爷安好,公爷这是要去鸾台理事?” 权策含笑点头,他注意到门前的白玉石阶上,有不少鞋履踩踏的纹理,这次相逢,应不是偶然,拱手道,“宫监有礼了,下值尚早,便到衙署走走,权策新来,也当多向王相请益” 杨思勖神色竟然僵了一僵,干笑着拍起了马屁,“公爷勤勉奋进,实在是吾辈楷模” “不敢当”权策见他迟迟不表明来意,有意激将,“宫监若无他事,权策失陪” “啊呵呵,公爷留步”杨思勖连忙出声拦下他,咬了咬牙,“老奴以为,似公爷这等贵人,虽说心系苍生,还是应当多多休息,保重玉体,像河内王殿下这等上了年岁的,更应当居移气养移体,好生奉养,不宜太过劳烦” “呵呵,宫监的拳拳关爱之意,权策心领了,只是权策蒙陛下恩宠,理当报效,劳累一些无妨”权策面上从容如故,如同没有听到他后头提及的河内王一般,轻飘飘做了回应,“权策先行一步,宫监自便” “老奴恭送公爷”杨思勖心底长舒一口气,躬身送行,听权策的话语,应当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至少是接受了他的善意。 权策脚步匆匆,心中翻江倒海,今日朝会上,王方庆做了垫脚石,度支郎中李跋冲锋陷阵,力拱河内王武懿宗复出,不难理解,是房州庐陵王方面拉拢武氏诸王的动作,也有可能是房州察觉到李旦方面与武懿宗有所接触之后,做出的针锋相对的安排。 这样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测,竟然是错的? 杨思勖是庐陵王府的人无疑,莫非王方庆另有首尾? 权策一路思量,到了洛城殿西配殿,却见不少浅啡色官袍的朝官朝着鸾台行去,也有不少人出来,来来去去,速度颇快。 他驻足不过一炷香,方才的热闹景象已经消失不见。 鸾台舍人王璲远远瞧见了他,赶忙小跑出来,恭敬道,“侍郎” “这些人,是来作甚?”权策开口问道。 “侍郎有所不知,鸾台虽式微,然而朝廷制度却在,凤阁和尚书省各部寺,都有些诏令诰文和政务公文,要鸾台签押,不过是虚应故事,形式而已,每日里也就这一会儿,鸾台会忙上一些”王璲面露讥讽之色。 他是新科状元,寒门出身,本来对朝廷中枢充满向往,深入其中,却是大失所望,应声附和之人衮衮当道,有所作为之人十不存一,本来开朗活跃的性情,生生磨成了闷葫芦。 贡举前后,招揽他的人不少,他不敢得罪,都应付着,渐渐对朝廷内里情形有所认知,已然决意附从权策,开先声,立功业,成大名。 权策脸色阴沉下来,举步进门,见鸾台中人拿着大印飞快加盖,事毕便各享清闲,摇头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王璲一身的热血都在此时激活,炙热的眼神他的背影,“鸾台有幸,迎得侍郎,我等有幸,得随骥尾” “大郎,大郎……嗷”突地一个人影闯了进来,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好一阵龇牙咧嘴,却是武安县公,殿中监李笊。 “发生了何事?”权策心中咯噔一下,立时上前将他搀扶起来,连声追问。 “方才,太平殿下府上,遣人来延请御医”李笊脸色也是煞白,抓着权策的胳膊,急声道,“说是……太平殿下腹痛如绞,恐有不测……” 话音未落,权策已经像一阵紫风,冲了出去。 李笊紧随在后,狂奔而出。 王璲呆滞地见证了一场变故,仰头看了看热烘烘的苍天日轮,但愿你是长了眼的。 第487章 双龙戏珠(八) “最快速度,太平公主府” 重玄门外,权策翻身跨上玉逍遥,神色惊惶,哑声喝令。 花奴和薛用众人神情一凛,不待开口领命,便转身上马,拉开成两列总队,向洛水河边奔驰而去,这个方向比直接向东,横穿坊市要远一些,但胜在行人稀疏,奔马更加利落。 “公爷留步,还请……” 数名宫门守将追了出来,伸长了手臂大声疾呼,权策在宫中一路狂奔,因他在宫中常来常往,身份非同一般,各宫门守将都没敢强行留难,但宫奔毕竟是条罪过,还须有个交代,便一路跟着追出来。 可惜,此时的权策,耳朵只是个摆设,他通红的双眼中只有前方,挥鞭猛抽马屁股,沿着花奴和薛用等人开辟出来的通道,旋风一般冲了出去。 “公爷……咳咳……”守将们还要纠缠,面前一阵烟雾飘过,喉中一阵奇痒,双手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难以发出声音。 占星策马而去,与绝地并辔疾驰,一左一右跟在权策身后,花奴手下的绿衣女侍是宫女出身,薛用带的干脆就是折冲府兵,都有官家身份,做这等开路的工作,比他们两人更合适,越是慌乱之中,越是要警惕意外,护持好权策的安全,更加重要。 沿着洛水向东,横穿过金门桥,折转向北进了坊市。 “啪啪……” “紧急公务,速速让开” “统统退避” …… 进入坊市,行人渐多,薛用等人远远的便将手中马鞭挥舞得啪啪作响,口中连连暴喝示警,饶是如此,仍有躲闪不及的行人遭到奔马冲撞,惨叫之声此起彼伏,马蹄之下的挑担、背囊等物漫天乱飞。 权策一脸麻木,恍若未见,充耳不闻,他双眼猩红一片,有几许湿痕滑过,朦胧不清,只看得到马头前面的道路,眼前不停闪过太平公主的音容笑貌,画面翻卷,如刀光雪亮,在肺腑间寸寸割裂,又如烈火翻覆,滚烫灼心,痛楚入骨,无以复加。 中元节初见,她清冷高傲,冷嘲热讽。 谷水长廊,她打了他一个巴掌,又在上清观照料他养伤。 万象神宫火起,他枭首薛怀义,黜落出宫,入她府中为家令。 她屡屡刁难,他步步为营,几番合谋,几番交手,却终是在她的庇护之下,他势力渐成。 在她遭厄之时,他为她遮蔽风雨,收拾残局,却也顺手驱逐了她身边令人厌恶的张昌宗。 夺储事起,风雨如磐,她带他去参拜了韦陀护法菩萨。 二十生辰,她为他布下丝路花雨庆贺。 自那时起,她英气的眉宇之间刚硬渐弱,柔情渐浓,衣食起居,服侍关爱无微不至,朝中势力虽仍在她掌中,每逢大事,却甘居策应,听他主导。 处置两京大案,逆伦谰言纷起,她为表惩戒,在宴席间亲手喂他吃了粗劣吃食,他却因此中毒不起。 她深夜闯宫,大开杀戒,披上一身血腥,只求为他复仇。 逆伦传言,与中毒之间,因果何其紧密,似是一场来自血缘的诅咒,也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禁忌之墙。 若非谢瑶环突兀插手,他的性命,在那时,便去了,倘若如此,亲手送他最后一程的她,便是独活,却不知人世与炼狱能相差几何? 然而,他醒来了。 她为他沐浴,洗尽一身劫灰,他给新生的后辈命名为晓,将一切重置。 魂魄相依,风雨与共,跨过生死劫难,再言姨甥亲情,未免欺心。 “啪嗒” 一点晶莹自权策面上滑落,溅在尘埃中,为马蹄践踏。 “主人,我们到了”绝地凌空飞跃,将权策的马缰勒住,满眼不可思议。 自重玄门至太平公主府,不过十余里路程,权策却似是在这一路奔行中,将气血熬干,面如金纸,形容枯槁。 权策翻身下马,疾走几步,又在大门口顿住,紫袍官服的下摆微微颤动,再也迈不动脚步。 “权郎君安好,奴婢伺候您”太平公主府的门房热情殷勤依旧,吵闹着上前请安,将权策惊醒过来。 权策定了定神,将他们拨开,甩开大步快走,进门之后,心神更难以安稳,发足狂奔。 “权郎君”香奴一脸憔悴,自寝居中出来,见到疾奔而来的权策,双眸一亮,屈膝福礼,张开双手似要阻拦。 权策心急如焚,顾不得她,一把将她推开一边,直扑入内。 却又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出来,满脸涨红,指着香奴,语无伦次,“太平不是腹痛么?为何?何故?” 香奴轻咬着下唇,只是低着头,不肯言语。 权策急得团团乱转,重重一跺脚,又闯进门去,将只披着一袭轻纱,站在浴桶边的太平公主抱到床榻上。 “啪……” 太平公主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记,她的气色不好,脸颊苍白,手上也没有分毫力道,英气的浓眉时不时紧皱两下。 权策的心又提了起来,满面焦虑浮起,急声问道,“太平,我在宫中听闻你腹痛如绞,延请御医,是何缘故?” 太平公主喘了口气,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摸到一手汗渍,面上却露出绚烂笑靥,用呢喃一般的声音,说道,“殿下,姨母,你,太平,真好” 权策一怔,也才领会过来,这是他对她的四个称呼,由远及近,心头蓦地一酸,眼前的女子,天之骄女,蕙质兰心,心机手腕并不缺乏,但在情之一字面前,却像任何一个柔弱女子一样,默默地等待着,等待他懂得,等待他回应。 权策侧靠在床榻上,将她抱起放在胸前,焦虑未去,“且先告诉我,腹痛是何缘故?” “噗嗤”一声,太平公主失笑,白了他一眼,“还不都是怪你” 权策万般不解,听她喁喁道来,不由尴尬万分,却原来,前日他为献殷勤,弄了冰镇酸梅汤出来,那几日,偏又是太平公主行经之日,为了不拂他好意,强行饮下,便落下了病症,腹痛难忍,御医交代要保暖温补,偏太平公主最是厌恶燥热,便在寝居中洗浴,宽衣解带才毕,权策便闯了进来,看了个正着。 你喂我服毒,我喂你饮冰,真真是了不得的孽缘。 两人四目相投,相视一笑,太平公主撅起嘴巴,露出小女儿态,在床榻上拧了拧身子,抚着腹部,“我难受得紧,也为我唱一个俗曲吧” 这当是她的执念了。 权策自无二话,取来瑶琴,坐在圆凳上,思量片刻,终于开声。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他的声音虽厚,声调却摇晃不稳,心中波澜起伏,个个音节,尽落在追忆之中。 太平公主听得心旌摇曳,泪落如雨,打湿罗衾。 第488章 双龙戏珠(九)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太平公主府,平地歌飞,动人心性。 正殿的乌头门外,却站着不少朝官公卿,大多都是受到权策异动惊扰,前来请安的,李武两家的王公,葛绘、刘幽求等权策和太平公主一系的朝官,纷纷过府。 要说神情最尴尬的,莫过于武安县公、殿中监李笊了,见此状况,便是再迟钝,他也知晓,自己许是闹了个绝大的乌龙,将大郎陷了进去,眼珠子转了转,想着大郎生怒,该怎生招架,想了半晌,在心中一声悲鸣,无奈放弃,他亲近的人中,能压制权策的,唯有胞姐李笳,但李笳对权策疼惜过甚,犹在他之上,寻她做靠山,无异于自速其死。 “唔,想来太平殿下当是无碍的,新安县公关心则乱罢了”梁王武三思亲自到来,眯着眼听完了权策的俗曲,细细品咂了其中滋味,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拂拂袍袖,“此曲情深义重,百折千回,道尽缠绵之意,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不愧是新安县公,啊哈哈” “尔等休要在此聚集,以免扰了新安县公和太平殿下的雅兴” 武三思说完,便自顾自先走,带走了大批人马。 这话分明不怀好意,别有用心,但却也有几分道理,百闻不如一见,没有见着,只是听着,还算好一些,葛绘与刘幽求对视一眼,笑容更亲近了一些,两人又几乎同时眼神闪烁,新安县公这首俗曲,若是传扬出去,怕又会惹来不利舆论,当如何应对,还须好生计议。 毕竟是姨甥啊。 朝官公卿相继离去,剩下的,都是太平公主的至亲晚辈。 王晖和权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脚下微微向前,又靠拢了一些,恰好堵着乌头门后的通道。 李璟垂首,不言不语不动,不时偷眼打量薛崇胤的脸色。 李重润有几分尴尬,鼓足了勇气,努力为权策开解,“这俗曲……许是大兄自别处感怀所得,旁人曲解诬陷,咱们自家,当还是一致对外,辟除谣言才好” 他的话落地,无人回应。 薛崇胤呆呆站着,双唇紧抿。 眼前是东征松漠归来,母亲撩着衣裙快步奔来相迎,他正在难为情的时候,母亲却将表兄拥在了怀中,那时起,他便对两人之间的异样有所察觉,表兄一再克制,母亲苦苦等待,他都看在眼中,令他心中沉甸甸的。 他幼年丧父,母亲严厉疏离,常有面首环绕,继父浪荡,也不是个能依靠的,学本事,入朝堂,领兵打仗,都是亦步亦趋,跟在表兄身后,平心论,他对母亲的感情,未必有表兄那么深。 今日一场误会,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心中有苦恼难堪,却也有解脱和轻松,两相撞击,心头凌乱,矛盾不堪。 “这曲子,不错”定王武攸暨背着手慢悠悠走了过来,看了看薛崇胤,“崇胤呐,我听闻虞山军也是火器军队,与你那焰火军有所重叠,你且仔细着,多向你大兄请教,切莫让人盖了过去,我得了空,也会提点于他,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薛崇胤张了张嘴,眼前豁然开朗,旋即是一阵赧然,大兄就是大兄,莫非还会让自己唤他父亲不成?他自相信,即便母亲与大兄关系有所不同,也断不会做出令他为难之事,既是如此,便一如往常便是,又有什么值得纠结? 见了薛崇胤的面色,武攸暨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头,“你母亲不易,为人子女,只要记得孝敬二字便好” 薛崇胤仰面看着他,眸中颇多不解。 目前为止,武攸暨仍旧挂着太平公主丈夫的名分,当初因太平公主在府中蓄养面首,难以忍受而搬离,他们几个小的,口中不说,情感上是倾向于他的,但眼下他的表现,令薛崇胤陷入了困惑。 “大郎唱得好啊,千头万绪,祸福流转,悲欢交织,人之一世,种种不堪,不过是在找寻一个正确的人”武攸暨一手放在薛崇胤肩上,另一手揽过武崇行,“我的,已经逝去了,你们母亲的,才来到而已” 薛崇胤若有所思,武崇行却还在懵懂。 “咳咳,定王殿下,重润愚见,还是应致力对外辟谣,还姑母和大兄清白”李重润见无人采纳他的意见,反而朝着另一个方向滑落,便再度出声,坚持己见。 武攸暨微微一笑,“楚国公所言,可见拳拳维护之心,孝心可嘉,然而谣言止于智者,不智之人,再如何辟谣,都只是枉然,又何必徒费口舌,不妨由他去,大家心中有数便好” 李重润语塞,回身望望权竺,见他无言,便也闭口。 “殿下,诸位郎君,门外有洛阳尹郑重、大理寺卿敬晖求见,带着官差驾帖”门房匆匆赶来通禀。 听到这两个人名,武攸暨微妙一笑,“好了,大郎有麻烦上门了,我先走一步,崇行,你在少府,记得提醒他,倭国挖了矿,军资虽要紧,我的利钱也是少不得的” “唔,是,父亲”武崇行点头,正经八百地思索了下,“只是,大兄若是不想给利钱,总会有很正当的理由,难以拒绝的那种,父亲也要做好一无所获的准备” “呃,哈哈哈,吾儿成人矣”武攸暨大笑出声,摆手扶腰,踉跄而去。 寝居内,权策将这首曲子唱了一遍又一遍,太平公主却只是听不够,眼中的泪水都将流干,面色却奇迹般的白嫩起来,似是泪水排毒了一般,咬着衣襟一角,看着抚琴高歌的权策,眸中深情似海。 “殿下,权郎君,外头有官差上门,说是寻权郎君说话”香奴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打扰了两人无声的心曲。 太平公主一蹙眉,“官差寻你作甚?” 权策干笑一声,有几分狼狈,“无甚大事,你且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陪你” 他越是掩饰,太平公主却越是深究,她终究是精明的,权策进了寝居都是风风火火的模样,顾不得礼数体统,那在外厢,指不定惹下了多少祸端。 “你来……”太平公主轻轻招手。 权策顺从上前,额角一湿,太平公主翻了个身,钻到锦被中,只有一只手摆动,“快去吧” “呵呵”权策轻声一笑,笑容纯净透亮,冒着几分傻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活。 来此八年,战战兢兢,苦心孤诣,从未有过纵情恣意、任性行事的时候,今日这一遭,破掉了枷锁一般,令他身心俱爽。 深深看了一眼锦被中的隆起,权策转身出门。 “兄长” “大郎” “大兄” …… 乱糟糟的,众人各自呼唤上前,一如既往亲近。 权策哈哈大笑一声,张开双臂,像只老鹰一般扑将上去,将这几人抱了个满怀,满足至极。 第489章 双龙戏珠(十) 郑重和敬晖陷入了凄迷的尴尬之中。 宫奔之罪也好,当街纵马也罢,总要有宫中制令或百姓举发,他们作为法司,才会开始调查拿捕,实在不会来的这般快捷。 两人仓促赶来太平公主府,没有商议过,但真实意图却是相同,都是为了帮助各自的恩主,从责难和压力中解脱出来,有个缓冲,也好从容应对。 然而眼下,却与他们想象的不同,没有至交血亲横眉冷对,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的惨烈情形,反倒是抱成一团,和乐融融。 郑重与敬晖又是惊喜,又是苦涩,既来之,则安之,司法刑狱终归不是儿戏,大张旗鼓出来,绝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郑重与权策毕竟要关系亲密一些,当先上前一步,做了恶人,“侍郎,恕下官无礼,您与随扈当街纵马,致百姓死伤,案件已发,还须委屈侍郎,随下官走上一遭” 这是郑重的脾性,不管私底下情谊如何深厚,官面上的规矩礼仪,守得极其严苛。 “唔,令百姓无辜遭难,都是我的罪过,无可推诿”权策面上的笑意收了起来,变得沉肃,转身看着权竺,“二郎,稍后你便去坊市查访,因我纵马之故,遭遇损伤的人家,皆以重金赔偿,花奴和薛用二人,可为你引路” “兄长放心,我自会料理”权竺神情也严肃起来,当街纵马这等罪过,在平日里,不过是些许小事,皇族权贵子弟,谁的背上都有一两桩,但遇到此等敏感时节,便难以预料,逆伦之事,牵涉颇广,料来无人会举之于庙堂,少不得会有人小事化大,在纵马宫奔上头大做文章。 敬晖一直保持沉默,权策急怒之下,连刘幽求都遭了当廷呵斥,他实不愿触霉头。 不一时,大理寺少卿狄光远疾奔而来,手中捧着武后的令谕。 “……权策晚辈,以太平有恙,惶急赶去侍疾,病榻之侧,亦不惜彩衣娱亲,此所谓人伦孝道,亲亲之义,虽宫奔冒失,有失体统,朕不加罪……” 寥寥数语,简单到了极致,意涵却是深远,一片黄绫,将权策脚下危机四伏的雷区,消弭得七七八八。 众人不约而同望了望身后的太平公主正殿寝居,再看看一派从容的权策,心中各自有数。 太平公主是武后诸多子女中最宠爱的一个,权策虽曾饱经风霜,也渐渐成了武后倚重的孙辈,这寥寥数语,代表着武后的态度,当谣言确实只是谣言的时候,她聊以一笑,坐视不理,眼下谣言成真,她却容不得有人再说嘴,决不乐见两人声名蒙污。 “既是陛下有旨,侍郎宫奔之罪不成,而今坊间谣诼悖逆之言甚多,致使民心浮动,危及大周皇统,若不厉行惩治,恐将愈演愈烈,请恕下官失礼告退”敬晖立时便有了决断,要在传言萌芽之际,将其彻底扼杀。 权策神色不动,看着他轻轻点头。 敬晖迈开大步快走,远远传来他的命令,“少卿,速调衙门官差,洽请武侯卫派遣兵马,去永丰里搜集线索” “寺正,速速张贴榜文,市肆街坊,但有传播秽语,污蔑皇亲之人,皆是谋反重罪,举发出首者,重重有赏” …… 敬晖不由分说,便抡出了两板斧。 论及消息传播之快,朝廷的官报都未必及得上永丰里勾栏之地,在那里痛下辣手,能收杀鸡儆猴之效,针对的却是士绅阶层,以重金悬赏出首揭发,只须三五人死于口舌,黎民百姓势必战战兢兢,各自相疑,生怕遭人暗算,待风头一过,此事淡化,便再无人提起。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却不得不防,茫茫青史,页页浸血,岂料却也有他的债。 权策轻叹一声,负手前行。 郑重延迟了一步,“二郎,我将一队马步捕快交给你,再令辖下诸县县令出面配合,他们都是地头蛇,办起事来,事半功倍” 权竺匆匆赶往沿路坊市,权立拖出数十辆钱车,逐家逐户查访,有财物损伤者,则照价赔钱,有伤者,则赠予丰厚的汤药钱,有死者,则赠予丧葬之资,核算其赡养、抚养之责,从宽给以补偿,颇碰到些顺杆儿往上爬,不依不饶的混不吝,都由捕快们私下去好言劝告,终归各得其所,再无人闹事兴讼。 由昼及夜,权竺忙活了大半天,散财破万贯,才将十余里路上,密层层三百余人家,一一安抚下来。 “二郎君,当回府了”权立腿脚不便,却全程陪同在侧,出声提醒。 闻言,权竺才擦掉热汗的额头上,又冒起一层冷汗来。 回府? 府上有父亲母亲,还有两位嫂嫂,当如何交代? 义阳公主府,权竺翻身下马,脚步沉重不堪,跨过门槛,看了看朱漆大门边悬挂的大红灯笼,权竺的双拳缓缓握起,热血涌动,一身炽热,他仿佛又回到了长安,他曾纵横捭阖,一道命令,人头滚滚,亲手诛杀梁氏和那个冒牌的三郎。 权家男儿,要有担当。 “母亲在何处?嫂嫂呢?”权竺撒开大步,径直向后苑走去。 “殿下和夫人都在花厅,驸马也在”仆役小声禀报,抬头一看,立时躬身行礼。 权竺回身一看,方才鼓起的勇气一泻千里。 权策回来了。 “兄长,事情可顺遂?”权竺迎上前来。 权策拍拍他的肩头,点了点头。 去洛阳府狱中走了一遭,事态一平息,他便立时离开,赶回府中,有郑重在洛阳府衙坐镇,足以弹压风吹草动,权竺又消弭了后顾之忧,再呆在狱中已是无谓。 权竺没有开口,跟在他后头进门,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想着待会儿要怎样为他分担。 以兄长稳重谨慎的性情,未得明确论断,绝不会随意轻举妄动,今日这般反常,想来也是忧心府中的缘故。 两兄弟先后进门,权策跪倒在地,权竺紧跟着也跪在他侧后。 “孩儿无状,违逆礼义,令家门蒙羞,请父亲、母亲责罚”权策叩头在地,并不回避,也不矫饰,直接认下了。 “我儿快些起身”义阳公主本来气鼓鼓的,但见了两个儿子,再大的气性也都没了,忙不迭离开坐榻,一手一个,将他们拉扯了起来。 看了看一边怀胎三月,肚子高高隆起的云曦,终是板着脸训斥,“我儿也太过造次,便是不顾及母亲和家门体面,也当为云曦多多考虑,她腹中可是怀着你的孩儿,如何能在此时任意胡为?” 权策手臂上一紧,见了母亲的眼色,迈步向云曦走去,还未开口,却被云曦抢白了,“母亲,夫君是突厥女婿,血脉姻缘,突厥人自有一番道理,此事不过寻常,我只有一问……” “你说”室内气氛为之一紧,权策也有几许紧张。 “太平殿下要来敬我茶么,还是我敬她茶?”云曦紧绷着脸颊,直视着权策。 “咳咳”权毅剧烈咳嗽起来,权策与义阳公主面面相觑,口中发干,“你们之间,没有敬茶的干系” “那便好”云曦的脸颊顿时松了下来,伸手揽着权策的胳膊,面上笑意盎然。 权策轻轻为她捋了捋发丝,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满腔愧疚却是更浓。 第490章 双龙戏珠(十一) 神都苑,庐陵王府西侧。 时至深夜,四野黢黑,一处偏远跨院,有一灯如豆。 “此事乃天赐机缘,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亢奋激昂的,是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王方庆,如获至宝,兴奋不已。 “天?天是什么?陛下给大理寺的旨意,相爷不知道?”反对的声音随即响起,声音尖利,却是个宦官,此间的地主,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他的神色很难看,语带讥讽,“陛下说没有的事情,相爷偏要说有,相爷一身虎胆,是要试一下陛下的刀锋?” “哼哼,劳动宫监提醒,本相谢过了”王方庆皮笑肉不笑,“我却不是那有勇无谋之辈,敬晖大兴牢狱,冤杀平民士绅,永丰里血流成河,只须稍加点拨,令那些苦主到洛阳府击鼓鸣冤……” “咳咳”一旁寂寂无声的中年美男子,清咳一声,王方庆当即便住了口。 他是韦汛,韦氏一族继韦温之后,在神都朝堂的头面人物,此时他端坐在坐榻上,捧着一杯茶细品,沉毅肃然,自有一股威势在身,与在朝中畏首畏尾,战战兢兢,动不动就痛哭流涕,不要体面的样子,有天壤之别,“相爷,我提醒你一句,洛阳府尹,乃是郑重” “韦郎君说的是”王方庆对他很是礼敬,坐直了身子,如对上官,“我的打算,也并不是真要寻个公道,只要此事缠绵反复,一拖再拖,无休无止,那么敬晖试图掩盖权策逆伦丑事的图谋,便无法得逞,反倒能将这个污名与他坐实” “王相爷却是好谋算,只是不知当日江南道案发,为何束手无策,龟缩不出?”杨思勖又开口了,一如既往尖酸刻薄,“新安县公是殿下亲外甥,太平殿下是殿下亲妹,你如此作为,将殿下置于何地?” “本相如此安排,正是急殿下之所急,为殿下清理门户”王方庆眉眼阴沉,江南道案发,他见势不妙,生出了二心,与梁王武三思过从甚密,后来权策发动白檀木案,将局势逆转,他才又狼狈掉转头攀附回来,是他的耻辱,“当日追到鸾台通风报信,杨宫监却是对权策关爱得很呐” “老奴与新安县公交好不假,即便是殿下当面,我也敢落落大方认下,总好过王相,不要了面皮,去呵武氏逆贼的卵子”杨思勖拍案而起,一句话撕破了面皮,“那梁王武三思如日中天,你去呵卵子便罢了,那武懿宗,明明是冢中枯骨,却也要扑了上去,真真没了廉耻” “混账,你个阉宦鼠目寸光”王方庆挨了这通辱骂,也是按捺不住,戟指杨思勖,怒骂回来,“殿下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联络武氏,乃是王妃的指令,你口出污言,莫不是对王妃不满?” “联络武氏,便联络武氏,你自去勾连武三思,老奴何曾有过二话?”杨思勖也是一肚子火气,暴跳如雷,“那武懿宗与新安县公势成水火,又已失势,毫无价值,你与他联络,岂不是白白给殿下树敌?” “你……冥顽不灵,权策若有心扶助殿下,自应以殿下大局为重,像他这般虎狼,屠刀高举,大杀我等同道不是一回两回,又有何值得期待之处?”王方庆气得跳脚,逼到杨思勖面前,口沫横飞。 “那相爷告诉我,新安县公哪次屠杀,不是那些所谓同道自寻死路,招惹新安县公在先?”杨思勖有武艺在身,脚下生根,夷然不惧。 “你……”王方庆还待再争辩,却见韦汛轻轻抬手,当下闷哼一声,不再多言。 “联络武氏是必须,交好权策也是必要,都是房州同道,不必争执,伤了和气”韦汛声调柔和,却不容抗拒,眼睛更多盯着杨思勖。 这人虽是个宦官,却以武艺忠义闻名,在内侍省和十六卫声望极高,又执掌御前的北衙兵马,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是此人颇为迂腐,不晓得权衡妥协,又是个只认庐陵王不认庐陵王妃的,颇为棘手。 杨思勖也哼了一声,闭目养神。 “王相,即便坐实了权策污名,我等亦无所得,一旦事态败露,后果不堪设想,恐怕难称划算”韦汛温声道。 王方庆双目大亮,赶忙凑上前,张口欲言。 “且慢”杨思勖突地站起身,“韦郎君,王相,老奴另有要事,先走一步” 韦汛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点头道,“也好” 王方庆冷哼一声,“这阉奴,还算有几分眼色” 武安县公府,李笊夜不能寐,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忧思重重。 权策与太平公主之事,沸沸扬扬,在朝堂上不定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波澜,虽早有端倪,但终究是因他传了假消息而酿成,他的心中,惴惴难安。 “啪……”李笊双目一凝,以拳击掌,下定了决心,“来人,备马,我要入宫” 李笊是殿中监,因时常当值至深夜,有夤夜出入宫禁的便利。 他入宫,没有去武后寝宫求见,而是去了久违的六郎张昌宗的别院。 李笊夤夜来访,张昌宗已然就寝,却还是起身见了他,毕竟,上次因旨意流入麟趾殿,被上官婉儿揪住把柄,李笊为他隐瞒了罪责,分担了刑罚,算是有恩于他。 李笊在张昌宗书房停留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告辞出宫。 翌日,张昌宗自宫中运出身家钱帛十万贯,交予李笊,又由李笊押解运到新安县公府。 李笊自新安县公府出来的时候,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朝野议论纷纷,他们自是不信张昌宗会向权策行贿,有那眉眼通透,消息灵便的人,自然不难猜到,此事可能是反着的,是权策有求于张昌宗,张昌宗的钱帛,怕是会翻几个跟头再拿回去的。 天水公主府,水阁。 千金公主颇为喜爱此处,冬日有红梅怒放,夏日有蔷薇满架,香气迎鼻,也极是惹眼。 今日她又来到这里,轻敛裙裾,一步三摇,攀爬着假山环绕的石梯,身段妖娆,魅惑众生。 玉奴也是个女子,跟在她身后,看了一眼,都有几分心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幽幽一叹。 来到水阁高处,千金公主沉腰侧坐在美人靠上,眼睛贪恋地游移着,看蔷薇的时候少,看铁灰色的红梅枯枝,倒是更多。 权策曾陪着她来此看过两回,那时的言语,那时的风景,她都记得。 玉奴上前两步,轻声道,“殿下,此事,要不,再与主人商议商议?” “不必了,反正我早已声名狼藉,有何可惜?”千金公主声音轻柔,却是坚定不移。 玉奴抿抿嘴,不再言语,轻轻抚着她的肩头,怜惜万分。 声名狼藉,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天水公主府的后院,单独开辟了个园子,给权竺做了养活物儿的地方。 尽管有专门的仆役照看,每隔几日,他都会来此,亲自照料。 他抱起一只拂林犬,捋着它身上柔软的皮毛,捋到尾巴处,脸色大变。 “这几日,有谁来过此地?”权竺定定神,状似无意地问仆役。 “只有小的,还有几个洒扫的婆子”仆役恭声回答,“哦,这只拂林犬前日曾跑出去一回,小的发现后,立时出去寻,没多远便寻着了” “唔,做得好” 权竺点了点头,握紧了右手,再没了抚弄活物儿的兴致,举步离去。 第491章 双龙戏珠(十二) 太初宫,洛城殿,七月朔日大朝。 外藩使节,皇族诸王公卿,文武散官勋官,老老少少蜂拥而入,每人一套桌案坐榻,令这座恢弘大殿,都显得有几分局促,满满当当。 常朝之时,权策以鸾台侍郎的二品实职官,坐榻能进入前三排,此刻的大朝会上,他的席位已然后移到了十排开外,不能不说,神都的达官贵人多如狗。 在他的前头,他看到了不少熟人,久违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得了怀化郡王的封爵,紫衣蟒袍,却不复以往威猛强干,旬日不见,老态毕露,身躯像刺破的气球,干瘦如同纸片,甚至不能撑起身上的袍服,前襟后摆,都垂落在地上,草原上的苍狼,一代枭雄,圈成了奄奄一息的守户之犬,已不足虑。 “咳咳,咳咳咳” 大殿中回响着剧烈的咳嗽声,殿中侍御史郑镜思向丹墀右面的首席望了一眼,终究没有抬起手中的笏板呵斥。 那是魏王武承嗣,曾经的朝中第一权臣,眼下佝偻着腰,气若游丝,身躯几乎对折,须发花白,手上和面上,都爬满了骇人的老人斑,极是可怖,与他遥遥相对的左面,首席是梁王武三思,青须飘扬,面色红润,神完气足,两人对比,恍如隔代。 武承嗣以病重之故,请了恩旨,由三子武延秀服侍登朝,武延秀没有坐席,跪坐在武承嗣侧后方的软垫上。 其实朝野上下都心中有数,武承嗣在朝堂的权势根基已被连根拔起,来与不来,都没有多大区别,影响不到什么,只是白白给人添堵罢了,他真实的目的,应当是试探着带武延秀出来,间接解除他的圈禁刑罚,为他的复出铺路。 净鞭九响,重重宫门次第洞开,虎豹嘶吼之声震天价响,彩衣銮仪雁翅分列,武后的大驾卤簿徐徐来到殿前。 武后缓步下了金辂车辇,头戴金冠,冕旒低垂,她的服饰与往常迥异,不是她一度钟爱的金色凤袍,也不是象征富贵的紫色衣裙,而是大红色的吉服盛装,上面以五色丝线绣出山川地理,旭日龙凤,煌煌盛大。 “臣等拜见陛下” 武后在御座坐定,群臣如波浪一般,层层匍匐,山呼拜贺。 大朝议事,并无一定之规,甚至有时只行朝拜礼仪,不问政务,形同辍朝一日,武后践祚以来,一向勤勉,多将朝政之中牵扯广泛,事关重大的政务,在大朝会过问处断,以集思广益,展布恩威,渐成常例。 今日也不例外,武后坐受朝拜,还以空首礼,红唇轻启,问道,“诸位宰相,后突厥默啜可汗平息叛逆之事,进展如何?” 这却是狄仁杰勾当的职司,他趋步出列,躬身道,“回禀陛下,四月,默啜可汗返回突厥,黑沙城等处部落,纷纷来归,默棘连率军南下攻伐,默啜可汗仓促迎击,未能取胜,大周右玉钤卫中郎将赵与欢部敢死团、万骑将军拓跋司余全军杀出,击退默棘连” “五月,后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献率援兵抵达,与默啜可汗、大周兵马并力,共同抗击默棘连,将他自南漠地带击退” “六月中,默啜可汗转守为攻,挥军北上,连战连捷,眼看即将抵达乌德鞬山,赵与欢和拓跋司余以大周兵马水土不服之故,顿兵不前,为默棘连所趁,暾欲谷借风势火攻,默啜可汗惨败,退回南漠” “眼下,两部突厥对峙,时有小规模冲突,互有胜负,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献请旨,他新晋可汗之位,民心军心未附,久离属地,有宵小之辈,串联逆谋,请陛下准许撤回,平灭不臣” “唔,后突厥谋逆未平,西突厥乱事又起,不意默棘连一小辈,竟能逞凶至此?”武后叹息一声,转头看向众多藩属,神色肃穆,“止戈为武,天下太平,民生安乐之所系也,朕为万邦之主,不乐见人间有刀兵久矣,奈何国有逆贼,家有不肖,晓谕尔等,传告国主酋首,为天下万民计,有鹰视狼顾之徒,尽早剪除,切莫姑息养奸,朕持神器,护世间道统,绝不容有人败坏天理纲纪” “臣等叩谢陛下隆恩,陛下英明”大片大片的藩属使节,万国衣冠,风行草偃,俯伏跪拜,心悦诚服。 武后袍袖一摆,“后突厥平叛,进展甚和朕心,加扶国公、万骑将军拓跋司余大将军号,投右玉钤卫中郎将赵与欢为固始县子,准阿史那献所请,率所部返回西突厥属地” 藩属使节大多懵懂,战战兢兢,仰慕天朝女皇帝发号施令的英姿。 朝堂重臣,大多心有戚戚,武后满意的,不是拓跋司余和赵与欢立下的战功,而是他们恰到好处的顿兵不前,后突厥的内乱,持续得越久,对大周越有利。 “诸卿可还有奏议?”武后象征性地垂问了一句。 梁王武三思出列,面上带着几分忐忑,他以察言观色,猛扯顺风旗见长,这也是他的立身之术,像这样预先谋算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堆着笑脸,“陛下,吐蕃赞普赤都松的嫡长子赤德祖赞即将入朝,随行使团人员上千,足可见赤都松赞普服膺王化,权侍郎调理阴阳,功在四方” 武三思堆着外藩队列中的吐蕃使节点头,又对着权策赔笑,说了半天,却是不得要领。 “有客远来,神都的氛围极为重要,眼下大理寺卿敬晖、洛阳尹郑重,联手肃清民间妖言,虽颇见成效,却也杀伐过重,血腥气几乎遍布神都,实非盛世天朝应有之景象,臣以为,用刑之意,在于震慑,而非杀戮,二人所为有乖天朝仁恕之风,应即行纠正” 武三思的话说到一半,权策身上便落满了或明或暗的视线,武三思的举动,分明是在做低烈度的试探,试探武后的真实心意。 武后深深看了武三思一眼,他四下卖好,只论事,不弹劾,又选了大朝会上,外藩使节齐聚的场合,口口声声将盛世天朝挂在嘴边,用绵柔力道,令她别无选择,却是用心良苦,她轻哼了一声,吐出一个字,“可” 朝中微微骚动,武三思眸光大亮,“陛下英明” “陛下,臣有本奏”他话音未落,另一宰相欧阳通便迈步出列,朗声道,“臣弹劾地官衙门度支郎中李跋,于聚宴之时,妄议皇族,语出不堪,有失人臣之体,臣以为,当付诸御史台勘问” 武后唇角微挑,红唇再启,仍是一个字,“可” 武后模棱两可,仍是不允公然用权策和太平公主之事说嘴,旁的,却并无禁忌。 那要定下风波,只有盘外争斗一途。 朝中气氛陡然紧张。 “咳咳咳”武承嗣似是许久未曾经历这般诡谲,在低气压下,终是忍耐不住,剧烈咳嗽。 武后瞥了他一眼,稍一沉吟,“令淮阳王武延秀为蓝缨军都尉,值守神都苑” “臣,臣叩谢,叩谢陛下,隆恩”武承嗣摇摇晃晃,挣扎着跪地行礼。 “承嗣,日后莫要再上殿了” 晴天霹雳,武承嗣双臂无力,往前一扑,扑倒在桌案上,桌边砚台打翻,溅了他一脸墨汁淋漓。 武承嗣四肢舞动,努力擦拭面上,似是要擦净双眼,却是越抹越黑。 只能依稀见到一抹大红色,在夏日刺眼的天光下,渐行渐远。 第492章 双龙戏珠(十三) 太初宫,浴汤殿。 武后沐浴之后,一身素色纱衣,一头青丝,直垂到后臀,在尾部挽了个发髻,赤着足,一步一个水淋淋的脚印。 权策有片刻恍惚,他很少去想起武后的年龄,屈指算来,她已经年过花甲,但眼前她的容貌体态和精气神,却决然与年纪大不相符,俨然徐娘半老,韵致犹存。 “陛下”权策愣神的功夫,武后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凑得很近,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他猛地醒过神,忙不迭后退半步,躬身施礼。 “呵呵”武后心情似是不错,戏谑地笑了几声,“在想甚?朕,还是朕的女儿?” “陛下恕罪,臣无德无形,愧对陛下栽培”权策心惊之下,屈膝就要跪倒。 武后伸出手,用力将他扶住,没好气地叱道,“给朕站直” 权策感觉到武后的力道,立时便停了下来,站直身子,有几分愕然,此时仪轨,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行礼,即便要表示善意和好感,也多是虚扶,因男女之别,武后对臣僚,除了德高望重的老臣,从未虚扶过,像这般用上力气,更是不符合她的皇帝身份。 换句话说,武后逾礼了。 “你这一跪,朕不受,你没有愧对朕,也无须下跪”武后捏住他的臂膀,神情有些激越,张了张口,似要有所生发,终究欲言又止。 “谢陛下体恤”权策谢了恩,垂首缄默,不动声色隐去了面上的罪恶感。 他却是忘记了,眼前这位开天辟地的女皇,曾服侍父子两代,纲常之乱,远甚于他,再做出一副罪不容诛的姿态,只会触怒了她。 沉默片刻,武后牵着他的手,缓步走出,来到浴汤殿左掖,一处翘角飞檐下,凭栏而立。 “陛下,仔细着凉,落下病根”权策亦步亦趋,出言劝说,在殿内还好,踩在地毯之上,走出门来,赤足走过汉白玉石路面,怕是冰凉。 “无妨,朕与太平一般,喜凉不喜热”武后仰起脸,夕阳晚照,赠她一脸金晖,天候转凉,气息净爽,她深吸了口气,眉眼间颇为愉悦,轻声问道,“两边府中,交代得如何?” “攸暨世叔豁达,崇胤体谅,宽宥于我”权策言简意赅,心头却是块垒重重,他伤得最重的人,给的这些情分,令他无地自容,只能托以来日,徐图后报,“母亲虽未曾责备,却显见存了心事负担,寝食有异,日渐憔悴,云曦出身突厥,倒是未见萦怀,她身怀六甲,也许是为母则强,为了腹中孩儿强作欢颜也不一定” 权策口中说着,层层凉意环绕周身,他能做的,只是对家人加倍更好,却终究难以彻底消除已经留下的伤痕,即便云曦为了孩儿,才不与他计较,留待分娩之后,再与他清算,他也是感念的,若在这个当口儿,腹中孩儿有个三长两短,不仅他会抱憾终身,他与太平公主方才揭开的情愫,也将永世蒙灰。 “世间男子,多负心薄幸之辈,托词大丈夫胸怀大志,实则贪婪无度,自以为是,可笑可鄙”武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满口银牙咬得紧紧,唇边一抹冷笑,侧过头来,盯着权策,意味不明,“在这等时节,你还能体谅到这些,勉强算得有情有义” “臣愧不敢当”权策鼻头微酸,心头万般焦灼,难堪无以复加,以往朝野交口称赞他重情义,他敢坦然接受,眼下,却是当不得了。 “你这小东西,与你外祖父,太像了”武后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抚,继而仰天大笑,笑得腰肢弯弯,站立不住,靠在权策身上,轻声呢喃,温柔之至,“见识过尸山血海,见识过阴谋诡计,你总算晓得,人世间最可怖最无奈之事,不在别处,只在人心里” “谁若重情,谁便是沙场败将”武后一把将他推开,凌厉一喝,她看着的是权策,又似乎穿过权策,看到了与他神似的谁,缓缓地,一口气泄去,肩膀一塌,“谁若无情,谁便是孤家寡人” 武后阖上双目,转身离去。 权策分明能看到她眼角坠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摆驾长生殿,召张昌宗入侍” 权策恭送武后的銮驾远去,举步离开宫禁。 高宗懦弱,武后精强,太阿倒持,阴阳逆转,因此天有二日,终成就一代至尊红颜,真相到底如何,大抵只有武后自己晓得,武后一时怨怼,一时痛悔,自相矛盾,归根到底,都不过是欲望二字在作怪罢了。 权策没有去太平公主府,也没有直接返回义阳公主府,而是绕了个道,自洛阳府衙前走了一遭。 此地却是热闹,府衙门已经被堵死了,数百官差分隔出一个一个的方块区域,将人群团团围住,铁尺和水火棍紧握在手,似是随时预备着施暴。 “官人为我做主啊,我家老少七口男丁,只是逛了一次永丰里,便被杀得一个不剩,我等妇孺九人,当如何作活?求大官人做主啊”一个中年妇人,穿着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哭天抢地,怀中抱着个稚嫩孺子,约莫有一岁大点,面有菜色,似是能感知母亲的哀痛,呜哇啼哭不止。 “令尹在上,你乃京畿之地父母官,我等耕读传家,世代良民,不曾与朝政牵上半点干系,大理寺残暴如同虎狼,只因无良朋辈诬告,便打杀我父我兄,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令尹若不能主持公道,则这世道暗无天日矣”这是个读书人,身着褐色衣冠,应当有功名在身,却未能任官,拊掌顿足,大声激昂。 …… 你哭我嚎,惨不堪言,洛阳府衙前,形同人间地狱。 权策勒住玉逍遥,在不远处默默看着。 “主人,这些百姓,都是受到奸贼蛊惑,恶意给敬寺卿泼污水的,您切莫放在心上”花奴见他神色不对,驱马上前来规劝。 权策精神一震,抿嘴一笑,“我知道了,不必忧心” “主人,二郎君的消息很准确”绝地看了一个货郎的手势,也凑上前来,“一行总共十余个煽风点火的奸人,都已抓获” “嗯”权策点点头,抬了抬下巴。 薛用策马上前,对着洛阳府衙的官差领队,一个绯袍官员耳语了几句。 那绯袍官遥遥一看,认出了马上的权策,立时打躬作揖,连连行礼。 “造谣恶徒已然全数被捕,你们若识得好歹,便速速散去,本官既往不咎,再敢迁延纠缠,仔细官法无情”绯袍官员大声呼喝,打定主意要在新安县公面前挣个表现出来,“本官与你们半柱香时间” 闹事百姓一阵骚动,不少胆小的,悄悄离去,有那胆大的,却是不依不饶,发一声喊,向着官差人墙冲撞上来。 “放肆,将他们拿下,暴力抗法之徒,格杀勿论”绯袍官员暴怒不已。 “砰砰”“啪啪” “啊呀”“呜哇……” 官差们开始动手,惨叫声此起彼伏。 权策勒转马头,径直离去。 “主人,这些蛊惑人心的歹徒,定要好生审问,揪出幕后黑手”花奴怒气咻咻。 “可以审审看”权策点头,但如何处置,却要仔细思量。 天水公主府给权竺传讯的人,知晓这等机密,定然与幕后之人关联密切。 人家一番好意,他不能只顾为自己打算,陷他于嫌疑之地。 第493章 双龙戏珠(十四) 晨光苑,湖畔草地。 趁着夏日天长,日头偏斜,热气退散,义阳公主搀扶着云曦,在黄土路上,缓慢行走。 “小心着些,莫要着急,慢慢走”义阳公主小心翼翼地,侍女婆妇多次要上前来接替她,她只是不同意,不亲手照料着云曦,她无论怎样,都是提心吊胆的,还不如亲自上手,身上虽疲累了些,但心里却踏实。 依着她的心意,姿势不愿云曦挺着肚皮走动的,可是她天性活泼,又总是惦念草原家乡,义阳公主实不愿强迫于她,长子权策也说适当走动对胎儿有利,每隔两日,便陪着她到这边草场上走走。 “主人”阿史那力粗豪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 权策应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快步走了过来,接替下义阳公主,半扶半抱着云曦,缓步而行,口中柔声道,“母亲辛苦了,云曦,今日可还好?咱们的孩儿,可有为难你?” “咯咯”云曦爽朗地笑了,圆润白嫩的脸颊上,原本的酒窝都只能瞧见浅浅的一点,“夫君,没有呀,他很是安静呢,甚少动弹,不是个懒小子,便是个乖丫头……” 说着说着,云曦的眉宇间染上了忧愁,义阳公主和权毅平日里常念叨着血脉传承,对嫡孙的渴望,可称望眼欲穿,权策一系文武朝臣,都有女眷来拜,也多是善祷善祝,祈盼一举得男,若是她腹中是个丫头,怕会引得不少人失望。 权策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动作,自不难察觉,心下幽幽一叹,做母亲的,只要有了子女,便有了最深沉的牵挂,无关种族贵贱,俯身为她理了理裙裾,状似无意地蹙眉道,“懒小子啊?我可不喜欢,郑重生了儿子,表兄也是儿子,王晓还小,瞧不出深浅,郑冀两岁多了,在府中横行,可是恼人……要依我说,还是得个闺女金贵,定能继承了母亲的端庄贤淑,还有云曦的甜美娇俏……” “咯咯咯”云曦的愁绪顿时散去,依偎在他身旁,笑靥如花,义阳公主在旁,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觉舒心不已。 权策一手揽着云曦的肩头,一手抓着母亲的手,看着落日余晖洒满碧绿草地,心神一空。 “噗通”有个人影跪在了三人面前。 “嗖嗖嗖”数十道人影从四面八方飞快窜了出来,将权策三人团团护住。 “主人,请允许阿史那力履行保护公主的职责”跪倒在地的,是阿史那力,他执行了劫持默棘连,将他纵回草原的任务,自觉有资格提出自己的要求。 “哦?你现在,有把握打赢我的护卫?”权策笑吟吟问道,他们立下的功劳,权策早记在心上,只是言出法随,不能没有个规矩体统,“我要提醒你们,我的绿衣女侍,可不应当是草原汉子寻找自尊的对象” “阿史那力愿意勉力一试”阿史那力炯炯目光直接找上了抱胸而立的绝地。 权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中不免有些遗憾,他有意降低难度,薛用所领的府兵,也是他的护卫,与他们对垒,阿史那力才有一线胜机,别说找上绝地,无字碑中悍勇凶残之士,没有一个是他们能对付的。 “我这几天心境不佳,你可另寻对手,薛都尉便不错”绝地笑了,是个憨直的好汉子,也有意放他一马。 岂料阿史那力认死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草原汉子,喝醉烈的酒,挑战最强大的敌人,请主人允许” 权策左右看了看云曦和义阳公主,义阳公主并无异议,云曦还有几分雀跃。 三个主子让开一边,打起了一个矮蓬,绝地和阿史那力拉开了架势。 “啊……” 阿史那力一声洪亮的呐喊,猫着腰急冲而来,绝地待他将近的时候,膝盖一抬,貌似要撞击,阿史那力转而竖起双臂防备,绝地脚下踩着步点挪动,已然晃远。 “砰砰”“啪啪” 两人腿脚手臂相交,发出阵阵闷响,力道之大,可见一斑,绝地以防备为主,作为权策的护卫供奉,无字碑的头领,他绝不能轻易失败,但放放水,让阿史那力多些机会,展示一下战斗力,却是可以的。 云曦看得目不转睛,双臂挥舞着,似是恨不能亲自下场去,蓦地转过脸,看着权策,“夫君,等我生产了,定要与你打一场,不许拒绝我” 权策微微愣神,看着云曦严肃的小脸,终于确认,她是真的没有将太平公主之事放在心上,捧着她的脸颊,点头道,“好,我与你打” “可不许胡闹,生产了孩子,要好生将养,哪里能舞枪弄棒?大郎,休得跟着添乱”义阳公主听得心惊肉跳,虎着脸训斥他们俩,见两人嬉皮笑脸敷衍着应下,一颗心晃晃悠悠放不下来,打定主意要好生盯着。 说话间,场中已经打了几十个回合,阿史那力被压制得死死地,却也不气馁,不断改变攻击手段,打斗得颇为精彩。 外间传来了脚步声,没片刻,花奴凑在权策耳边,嘀咕了几句。 权策眉头一拧,点点头,轻轻拥着云曦的身子,自顾自继续看场子里的比试,并没有要做出反应的意思。 花奴见机,不再多言,却步退开。 云曦转头看了看他,提醒道,“夫君,若是有公务,还是先去操持为好,切莫耽搁了” “无事,阿史那力要落败了”权策摇摇头,将她的注意力又引回了场上,他判断胜败,并非凭借招式力道,而是瞧着绝地的神色。 绝地终究是权策的忠仆,一切以权策为重,见了花奴前来禀奏事务,心中担了心事,便无意再跟阿史那力周旋,神情去了从容,转为肃穆,那边厢阿史那力已经没了招数,使出了摔跤的把式,冲着绝地的腰冲来,就要给他一记抱摔,绝地双脚离地,腾空而起,半空中倒钩回环,踹了他屁股一脚,脸颊在草地上摩擦着滑出数丈远。 “主人,阿史那力虽败,进境明显,颇为用心,属下为他求个情,或可一用”绝地单膝跪地,为阿史那力求情。 权策看了看云曦,云曦抿着嘴直笑,阿史那力的狼狈模样,令人发噱,见状连连点头。 “也罢,既是绝地这么说,我便给你个机会,只是你没有做到我的要求,暂时仍不能到云曦身边来”权策微一沉吟,“你便领着突厥护卫,去天水公主府当值,那边府中的百名府兵,也由你统领” “属下谢主人”阿史那力脸色涨红,垂首领命。 “主人,太平公主殿下来了”门房一声通传,令在场诸人一阵沉默。 “太平殿下身份贵重,我们去迎一迎吧”义阳公主暗叹口气,开口道。 几人走出没有几步,太平公主金黄色的身影已经翩跹而至。 太平公主制止了权策和云曦的行礼,转向义阳公主,屈膝一福,“见过义阳殿下” “啊,哦,太平殿下请起”义阳公主一阵手忙脚乱,看着她脸颊微红,娇羞不胜的模样,全无以往高傲强势,将她扶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叫了皇姐,这个称呼却是合适。 “义阳殿下,我是来传陛下口谕的”太平公主忸怩片刻,恢复了利落,“陛下说,请义阳殿下和云曦一起,到宫中安养些日子,好生调理身子” “那,这……”义阳公主有些诧异,还有些不安,牵着云曦要谢恩。 “都是一家人,繁文缛节省了也罢”太平公主又拦下了,“殿下也不必多心,许是陛下知晓权策要忙碌些日子,特意做此安排” “是,陛下恩重”义阳公主顺着说,看向权策,得了他的确认,才放下心思。 云曦对去哪里养胎无所谓,只是关心他的处境,伸手用力握住权策的手掌,似是以这种方式,传递勇气和力量。 “你放心,待事态过去,我会去宫中接母亲和你回来”权策声调平和,却透着无比的自信。 口谕也是圣旨,义阳公主带着云曦去安排箱笼车驾,留下权策陪着太平公主。 “武三思已经发难,敬晖在永丰里杀的人,有个叫严洪爽的,昔年曾献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石刻,有母皇赐下的免死铁券,宗秦客以此弹劾,将敬晖下狱” “武三思有意令爪牙接掌大理寺,好在狄仁杰前所未有强硬力争,上官婉儿也适时发话,将狄光远顶上来署理寺卿” …… 这些方才花奴都禀报了。 权策静静听着她说,伸手揽着她的腰肢,神情恬淡无争。 “你,不急么?他们的下一步,指定会纠缠郑重,须得早作打算”太平公主有些急切。 权策摇摇头,当务之急,是搞几个大动作,转移视线,只要他们两人的事情,掩盖过去,任武三思如何作法,他都有从容余地。 若是按捺不住,与武三思对攻,反倒容易惹人反感。 这一回,他,只守不攻。 第494章 双龙戏珠(十五) 证圣元年七月中,新安县公、鸾台侍郎权策,大张旗鼓出安喜门,仪从煊赫,鼓号喧天,布设仪仗护兵,绵延至三十里外,领地官衙门、春官衙门、鸿胪寺、太府寺、少府监众官,左右领军卫众将,翎顶辉煌,气势熏天,引来神都百姓争相景从围观。 一时间,神都北门水泄不通,旗幡遮天蔽日,道路两旁人山人海。 沸沸扬扬传闻许久,归义侯合布勒亲自押解的倭国首批金银财货,抵达神都。 沿途经过安东都护府、河北道、北都留守府等地方,纷纷遣派地方重兵护卫出境,到了河南道,却没有各州刺史的事情,洛阳尹郑重与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商洽之后,派出北衙左羽林卫宪兵哨队,一路护送回京。 报信探马一刻一至,解送队伍,渐行渐近,不只是两旁的民众百姓开始骚动,翘首北望,便是权策身边的高官们,也都按捺不住,极目远眺,很是期待。 “侍郎,此次合布勒侯爷带来的财货,当不限于左右领军卫专用?”陆象先凑到权策身边,试探着问道。 眼下权策跃居鸾台,无论是权策自己的人马,还是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人马,都松了口气,他是毫无疑问的领头人,官位却总在中高层徘徊,令人有种头重脚轻、结构不稳的错觉,眼下一切归位,相处起来,要舒坦得多了。 “咳咳”权策还没有回应,不远处响起两声轻咳,却是左领军卫大将军武延基和少府监武崇行,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不满地盯着陆象先。 左右领军卫重训,旷日持久,除了裁剪员额,武延基寸功未立,渴盼重训军资,如同久旱盼甘霖,还没到手,怎容旁人打主意? 武崇行更是如此,武懿宗在少府监倒台,他接掌以来,努力腾挪,借着父亲武攸暨的商道经营,颇有一些斩获,奈何武后大手大脚,又素来公私分明,绝不向太府寺公帑伸手,他划拉的那点盈余,很快便被挥霍了出去,少府监账面财产泼天一般,但大多都是宅邸矿产、田地珠宝,价值巨大,但产出有限,无法流转,总体上入不敷出。 陆象先憋住了,这两个皇族子孙,他惹不起,看了眼旁边满脸堆笑的地官侍郎、太府寺卿韦汛,重重哼了一声,此人古板畏怯,除了方正守规矩,可称一无是处,正该他出面为地官衙门的利益敲边鼓的时候,却一点忙帮不上。 “呵呵,诸位,总归是大周的收成,老夫是来开眼界的,你们可莫要扫兴”春官尚书严善思开口了,不动声色压制了争执,看了看权策的背影,葛绘已经与他们沟通了权策应对武三思攻势的策略,只守不攻,大造声势转移视线,他有了点想法,还要挑个合宜的时间向权策请示一番。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次第响起,到了安喜门前,已是金鼓齐鸣。 官道远方,远远地,出现了大队大队的兵马,高高飘扬的金黄色旌旗,表明他们是天子禁军。 李多祚将宪兵哨队三千人全都派了出去,队伍蔓延得极为漫长,但是与后面的车辆队伍比起来,却是小巫见了大巫。 “大兄,这车辆,是特制的吧?”武崇行目瞪口呆看着一辆一辆的箱型马车在面前驶过,远处烟尘阵阵,车队弯弯曲曲绵延,看不到尽头,咽了口唾沫,好奇地问道。 “崇行郎君见识敏锐,确是如此,此车乃是骆务整率领奚人工匠打制加固的,主体仍是木料,却在边角处,都用铁片砸实,轮毂也是特制,承重的前轮,每一侧都有两个轮毂,足以承受……两千斤的重量” 合布勒气色很好,他的身后除了扈从,还有几辆马车,里面装满了他在倭国的收获,都是柔嫩顺从到极点的倭国女郎,一树梨花压海棠,令他返老还童。 “两千斤?”武崇行瞪了大双目,看了看深深的车辙,没有办法不信,“都是,金子?” 合布勒笑了笑,看了权策一眼,没有回答,照着权策的指令,铜矿开采之后,暂时存储在倭国不动,只将金银运送回来,他自是不解的,要是将铜也运了回来,哼哼。 合布勒仰头看了看神都的雄伟城墙,不说环绕神都城一圈,半圈是绰绰有余的。 权策轻声一笑,不置可否,侧身看了后头一眼,人群中,降龙罗汉不动声色冲他点头。 神都城中,车队入城之后折转向东,向着双曜城夹道,少府内藏库行去。 在坊市街口转弯的时候,路面上突地伸出来一根方形的铁锥,一辆马车碾压了上去,失去平衡,侧翻倒地。 “哗啦啦” 黄澄澄、亮晶晶一片,都是整齐码好的金锭,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只有一小半滚落出来,却堆成了一座小山一般,令四周都明亮了许多。 周围的百姓官兵都是大为惊愕,倒是押运的室韦护兵颇为冷静,招呼着将金锭收检起来,车马继续辚辚向前。 “天哪,我看到金山了” “真的是金山,这些车子里装的都是金子” …… 百姓们口口相传,唾沫横飞,震撼一层层传播,看向这些车辆的视线,都是血红血红的。 陆象先看着这无数的财货就此入了少府,气喘如牛,强自遏制这心头翻滚,转头低声问韦汛,“本官记得,朝堂上,陛下曾令太府予权侍郎方便,他可有动用太府的钱帛和便利?” “呃……”韦汛尴尬一笑,“并未,下官挤了些钱帛留用,但权侍郎没有索要,商贸通道,也没有用现成的,北方海贸,前所未有” 陆象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郁闷无以复加。 韦汛的心情也不好,倒不是跟钱帛相关,而是这般大张旗鼓金银入京,神都的舆论风潮,怕是会就此转了热点,还须再与梁王商议商议。 “侍郎,吐蕃世子赤德祖赞已经到了前方,依着礼节,还须向前迎一迎”属官唤了好几声,鸿胪寺卿邓怀玉才回过神来,拍马上前,向权策禀报,神情之中敬畏更甚。 迎接赤德祖赞,也是权策此次出城的目的之一,闻言交代了几句,带着另一队仪仗,策马向前迎接。 赤德祖赞是赤都松的嫡长子,眼下不过十一岁,与权竺同龄,不同于一般的吐蕃人,他面孔白皙,单眉细眼,还算清秀,他生母早逝,为祖母养大,他的祖母没庐氏赤马类,在吐蕃卓有声望,娘家又是逻些城的大家族,在高原各处统领着不少大部落,这也令赤德祖赞继承人的地位稳固。 一路行来,权策的表现令人跌破眼镜,又吹又捧,体贴关照,将原本提心吊胆的赤德祖赞哄得眉开眼笑,对这个在吐蕃颇有凶名的漂亮中原人很是喜欢,将父亲和论钦陵的交代丢到了九霄云外,一口答应了权策的提议,到突厥云曦公主的别院晨光苑暂居。 入了城门,吐蕃使节前来拜见,并请世子到四方馆下榻,赤德祖赞开口拒绝,引得使节不满,他们都是大相心腹,得了交代,坚持己见,言辞间便失了敬重,有几分威胁之意。 权策在旁作出愕然之状,看向赤德祖赞的视线,带了几分犹疑。 赤德祖赞自觉遭了轻视,当即大怒,令随从将使团上下众人乱棍打跑。 “世子英果贵重,真不愧逻些好男儿”权策又是满口抹蜜,眼中飘着奇特的笑意。 吐蕃世子入城便打使节,既能加深论钦陵与赞普一系的矛盾,又能给神都百姓多一些谈资,真是顶好的。 赤德祖赞高高地抬起了下巴。 第495章 双龙戏珠(十六) 双曜城夹道,少府监内藏库。 此地占地颇广,独占太初宫东城墙一路,场院和屋舍鳞鳞成片,太府寺在城外的仓场紧张的时候,偶尔会借用此地,皇家的田地租税收上来的时候,也会满当一段时日,大多数时候,是空旷的。 武后亲自驾临,才下銮驾,她就眯了眯眼睛,仓场上满满当当的时候,她也来看过,同样的黄白二色,那时候是稻米和粟米,但现在却是黄金和白银,堆砌得很有艺术,像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佛塔,金银相对,各挨着一边墙壁,整齐排列,中间只留下不足一丈的间距,供人行走。 武后伸手牵住伴驾而来的云曦公主的手,穿梭在金塔银塔之间,丰腴白皙的脸颊,一边映出黄色,一边映出白色,唯有她身上的大红盛装,能不为所动,分毫不被这庸俗之色沾染。 “臣权策、武崇行拜见陛下” “臣合布勒拜见陛下” 权策领头,武崇行和合布勒两人在后,站在少府监内藏库的中轴线上,躬身迎接,自此地分野,黄白之物垒成的佛塔各占一半。 武后摆手叫起,转身问云曦,“你可有数过,我们走过了多少座佛塔,佛塔有几层?” 云曦一愣,羞窘地摸了摸腮帮,“陛下恕罪,金银太多,臣妾花了眼,没有数” “呵呵”武后悠然一笑,突地敛去笑容,板着脸道,“这可是你家夫君为大周挣来的财富,你怎可不在意着些?” 云曦窘迫更甚。 义阳公主也跟在后头,很想帮衬自己媳妇,奈何她也沉浸在巨量金银的震撼之中,没有在意数目,白白着急。 突地她的袖子被扯了一下,转脸看去,是上官婉儿,她伸手在义阳公主手心里写了两个数字。 义阳公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不避着武后,凑在云曦耳边轻声叨咕了两句。 云曦眼睛一亮,娇憨直言道,“陛下,母亲说,佛塔有九层,左右各有五座” “哈哈哈”武后大笑,拍拍云曦的手背,“你的夫君,是个七巧玲珑心,让朕走过这九五之路,又凑成一个十全十美,你日后可要精细着些,莫要让她欺负了去” 云曦拍拍胸脯,瞪大眼睛不服道,“陛下,云曦聪明着,只是对着外人” 武后又是一笑,对她的喜爱更盛几分,抚了抚她红扑扑的脸颊,“云曦怀着孩儿,陪朕走了这一路,朕不能无所表示,九者,数之极也,十全十美,恐遭天妒,朕便将十中之一赐予你那孩儿” 这一开口,就是一座金塔一座银塔赐了下来,众人都是悚然而惊,不少人冒着大不敬地风险偷眼看着武后,她向来深谙刑赏之道,施恩有度,但每每碰上权策,在钱帛上的封赐,便没了边际,实在令人费解。 “陛下”权策赶忙上前来劝阻,“蒙陛下厚待,屡获赏赐,臣家资巨亿,万不敢再生贪念,且,这些金银,臣有所奏议,还请陛下三思” “朕赐了你这么多财货了?”武后惘然一瞬,微有些感慨,“你成家立业,添丁进口,朕还担心你没有抚养之资,却忘了你能为朕弄来这些金银,又哪里会缺钱帛花用?罢了罢了,你既是不要,朕便留着” “谢陛下”义阳公主、云曦蹲身福礼,权策躬身再拜。 武后摆手叫他们起来,义阳公主一直低垂着头,她绝少踏足宫禁,长子虽时常蒙恩,她也不知详情内里,今日见了武后的言行,对权策的垂顾不似作伪,心神受到冲击,眼眶微有些发红。 武后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佛塔摆得好,朕见着了,崇行,都收敛起来罢,你去传令给李多祚,宪兵哨队暂不归营,在内藏库驻守” “是,陛下”武崇行躬身领命。 “合布勒,你一路辛苦,休息一段时日,再去安东都护府,令权泷分兵万人与你,佐渡、伏见、足尾三地,既是大周购下,便应行大周律法,朕令你为扶桑都督,统领三地,骆务整为副,你们两人定要将朕的土地看管好”金银当面,武后终于正式认可了这次所谓海贸的行动价值。 “陛下放心,人在矿在,矿亡人亡”合布勒不甚讲究,直接点破了要义在于矿藏。 武后神色不动,沉吟片刻,加码道,“唔,振奋军威,焰火军为首,令焰火将军薛崇胤,领全军与你同行,一应所需优先供给,莫失朕望” 合布勒叩头再三。 武后拂拂袍袖,转身离去,未曾再回头看那十座金塔、十座银塔一眼。 武后令权策先将义阳公主和云曦送回在宫中的住处,位于九洲池以南的一处正殿,名为含光殿,这处宫殿的院落中,有个亭子,叫做宜男亭,颇有一番心意。 “大郎,你虽能干,功劳也大,却切莫失了平常心”义阳公主叫他近前,细声叮嘱,“她虽待你亲近,但终究是皇帝,小心谨慎为上” “孩儿晓得,母亲放心”权策重重点头,又反过来嘱咐她,“母亲,在宫中,若有为难事,可去寻李笊,大些的,可请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两位女官关照……终不再是无依无靠,莫要多念往事,感伤过多,可是会伤了身子的” “夫君放心,我会照看母亲的”云曦挺身而出,眼中闪着光,“我入宫之前,请花奴列了注意的人和事,保证不给夫君惹麻烦” 权策听到她的言语,颇有触动,展开双臂将她拥在了怀中。 三人说了半天的话,权策才离开,去了长生殿。 武后已经屏退左右,只留下上官婉儿一人,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陛下,此次得金、银各有二十万斤,合钱帛约有二千二百万贯,然而如何花用,却还须从长计议,海量金银骤然进入民间,只会导致金银价值锐减,伤及小民,不利长远”权策神情严肃坚毅。 “说下去”武后摆手示意,眉头微微蹙起,有几分不解。 “臣以为,所谓财宝,除了储藏传世,其价值在于购置实物,为免冲击民间,臣以为这些金银,当以大宗外贸采买为重,以金银令举世万邦成天朝上民之仆佣”权策说得极为激动兴奋,“在内,这些金银可用以向门阀世家赎买良田,可用以向富商大贾采买货物,可用以大兴土木工程,绝不使其直接流向民间” 武后眉头皱得更紧,“对外朕晓得了,只是对内,你方才说金银会伤及小民,现在又说要在内使用,岂不自相矛盾?” “陛下,升斗小民,所得极少,流转铜钱较多,而门阀大贾,得了金银,偏好储藏,只要将金银流向限制住,可大大延缓金银跌价”权策解释道。 武后揉了揉额角,追问道,“延缓?终是要跌?门阀世家也不是傻子,若是他们回过神,也抛售金银,又当如何?” “那时,少说也在数年之后,少府监再收储便是”权策从容应对,“臣请陛下令杜审言尚书在倭国开设铸币司,待门阀世家出售金银之后,再将铸成的海量铜钱运回,数年出入之间,足可令其元气大伤” 武后站起身,搓了搓手指,思虑半晌,“你这两回折腾,只是为了打击门阀?” “不止如此,陛下,臣以为当前以钱帛为货币,金银少有流通,与铜钱定价模糊,折腾这两遭,待其兑换比率相对稳定,可以金银、铜钱为货币,减轻大宗钱帛运输之苦,方便行商流通,绢布则退出货币行列,为大周百业兴旺、行商四海奠基”权策说得热血上涌,脸颊通红。 “呵呵”武后笑了笑,缓步过来,眼睛与他对视了良久,“除你之外,谁还可运筹此事?” 权策毫不迟疑,“定王殿下或朝中家资丰厚的重臣公卿” “哦?”武后疑惑了,“为何要家资丰厚?” “可不起贪念”权策回答。 武后点了点头,负手转身而去。 第496章 双龙戏珠(十七) 吐蕃世子赤德祖赞没有入驻四方馆,而是去了晨光苑,并当街杖责吐蕃使节,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乐子,神都百姓很是念叨了一段时日。 武后召见赤德祖赞之后,念他一介童子,稚龄背井离乡,便特许他自行择善地居住,当然,赴国子监受教是免不得的。 赤德祖赞养尊处优惯了,将体面看得很重,自己选择的下榻之所,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绝不会因一些下贱奴仆的反对就更改,他的善地自然还是晨光苑。 这可给鸿胪寺卿邓怀玉出了个大难题,赤德祖赞是吐蕃世子,位比郡王,自然要有一系列的待遇,可是鸿胪寺的官属僚佐总不可能去晨光苑履职。 武后便给轮台侯、东都千牛卫中郎将权竺加了个鸿胪少卿的检校官职,鸿胪寺只派仆役护卫入晨光苑,不安排属官,由权竺监管仆役护卫们的职责,同时陪同看顾赤德祖赞。 如此这般,权竺便承担起外事任务,先陪着同龄人赤德祖赞先去了国子监报道,国子监祭酒明山宾亲自为他录了学籍,颁授了书籍和文房四宝。 权竺为他引见了同为外藩世子的靺鞨部大祚荣,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却显然气场不和,聊不到一起去,大祚荣年长几岁,有几分孤高自负,在大周处处不如人,憋得久了,好容易见到个比他还蛮夷的化外蛮夷,当即便端起了架子,赤德祖赞却是个拧性子,吃软不吃硬,更受不得委屈,将大祚荣的所谓指点劝诫一一顶了回去,拂袖便走。 权竺本质上是个醇厚善良的性子,不是迫不得已,不会露出獠牙,见状温言安抚了他几句,“世子,萍水相逢,合则交不合则散,不值当的动气,气坏了身子,却只有亲人朋友伤怀,甚是划不来” 赤德祖赞拍了拍胸脯,一把搂住权竺的肩膀,“你和你兄长都是好人,赤德祖赞喜欢跟好人交朋友,我要请你喝酒” 权竺不太适应与人这般亲近,但他天性温和,也没有抵触,笑眯眯地道,“世子远来,本该我尽地主之谊,左右时日还早,神都风物久有繁华,下官先带你游览一番,再去归云里找家食肆,好生饮宴,只是我酒量不弘,世子莫要见怪” “好,好,你喝不多,我多喝就是了,不见怪”赤德祖赞连连拍胸脯。 出了国子监,两人就近先去了洛水渡头,日头渐渐升高,有些热了,赤德祖赞似是不耐,身上穿着中原服饰,却解开衣襟,褪下一只袖子,光着膀子,显然是高原习惯。 “噗嗤……”鸿胪寺的官差都在偷笑,周围的士绅百姓,也都指指点点的。 赤德祖赞脸颊涨得通红,细细的眉眼闪着狼一样的凶光。 权竺笑了笑,也解开了衣襟,袒露出一边的胳膊,自顾自走上前,在大街上从容而行。 赤德祖赞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用力挥了挥光着的胳膊,像是在示威一般,快步小跑,赶上了权竺,待他更为亲密。 权竺一边引导着赤德祖赞游玩,一边竖着耳朵倾听民间议论,甚好,大多数都在议论日前的金银入京,他的兄长和太平公主的事情,已经无人问津。 “……权郎君可是有福之人,陛下恩宠前所未见……” “……那是,那么大个金娃娃,怕不有几十上百斤,一辈子吃喝不愁……” “……你个夯货,这是金银的事情么,这是圣宠,是光耀家门,有这个赏赐,说不定云曦公主能生个财神爷呢……” 权竺听到有一两句提到权策,说得却多是他受到的荣宠,所谓的金娃娃,是武后赐下,纯金打制,没有交给在宫中安养的云曦,而是令内侍抬着,一路招摇过市送到新安县公府,那娃娃足有丈许高,百十斤重,奇特的是,这金娃娃怀中抱着个偌大的聚宝盆,手中还抓着个与他等高的算盘,瞧着喜庆可爱,只是有些不伦不类。 “……千金公主府上的夜宴,那场面,真真是皇家气派……” 权竺听到这里,蹙了蹙眉头,千金公主与兄长同气连枝,待自己也是极好,她家的夜宴,他从未听说过,竟然在街上听来,而且眼前的景况,也不适宜高调,实有些异常。 念头只在脑中一转,权竺也没有多在意,街上一行,他心中大为轻松,兄长的策略是对的,民间的传言算是覆盖了过去,至于朝中的关注点,还要看朝会上。 “世子,来来来,此地名悦来客栈……”权竺展臂延请,这是芙蕖嫂嫂的地盘,正该大力推介。 太初宫,武成殿,常朝。 春官尚书严善思、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联袂上奏,因进士科贡举考试重经义、策论,考生通识学问,笔力不足,朝廷起草诏、诰、章、表等应用文书颇乏其人,请开博学鸿词科,检拔文词卓越之士,以备润色词章、用资典学,以慰士林渴慕效力之心。 谈及笼络人心,武后颇为重视,令众臣商议,自然无人反对。 梁王武三思冷笑一声,他自然不难分辨,这是权策在朝中转移视线的招数,只是他却是想得简单了。 他的眼镖向后一戳,当即就有个给事中跳了出来,“陛下,臣弹劾洛阳尹郑重,包庇原任大理寺卿敬晖,不分皂白,不问案情,为百姓伸冤,反倒大肆捕拿首告举发之人,旬日之内,虐杀原告百姓十数人,怨声载道,臣请陛下降旨,为百姓做主” 武后神色不动,转过脸,“郑重,你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郑重出列站定,淡然处之,他杀的人,都是鼓噪闹事,别有用心之徒,但他深知,此事解释出来,非但不能减轻罪过,反倒有可能再次将权策的事情翻搅出来,不如缄口不言,等待政治解决。 “唔?呵呵”武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郑重第二回出来就利落认罪,好不拖泥带水,倒是有些意思,“既是有人举报,事主无以辩解,大理寺,将他收押,与敬晖拘在一处,并案处置” “是,陛下”狄光远出来领旨,摆手间,便有缁衣官差将郑重提了出去。 武三思等人颇有些不足,感觉像是蓄足了力气,打在了一团软棉花上,没有施展的余地,要是缠斗一番,狄光远为郑重求情,说不得,还有机会将郑重换个地方羁押,这出独角戏,实在唱得没有滋味。 “陛下”一声尖利的呼唤,朝臣见了一场杀气内敛的攻防,正各自心神紧张,突地听到这个,都是一个哆嗦,却见一个通事舍人慌慌张张,仆倒在地。 “何事惊慌?”武后严词喝问。 “陛下,千金公主殿下闯宫,指证高阳王杀人**”通事舍人言简意赅。 恰似一阵阴风吹过,朝中众臣神经绷紧,隐约的眼神,都看向了武三思和权策。 武三思满脸阴霾,权策紧锁着眉头,他也并不知内情如何。 “召千金入殿”武后厉声喝令。 千金公主没片刻就跑了进来,她的形容极其狼狈,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伏地啼哭,“母皇,母皇为女儿作主呀” “朕就在这,休要再哭,将详情道来,自有朕作主”武后额上青筋隐现。 “是,母皇”千金公主抹了抹泪水,“昨日夜间,女儿在府中召集客人夜宴,高阳王武崇训酒醉留宿,今日早间,趁早膳之际,他投下蒙汗药,意图不轨,好在有护卫忠仆搭救,女儿及时醒来,武崇训未能得逞,岂料他兽性发作,竟意欲**,持剑打杀了公主府数个侍女仆役,女儿万般无奈,一路奔逃,才求告到宫中来,呜呜呜……” “混账”武后暴怒拍案。 武三思忧思满脸,眼珠急转,急迫思考着应对之法,正要出列,却见又有个通事舍人奔跑而来,“陛下,大事不好,高阳王尾随千金殿下到宫门,不慎失足,落在了洛水河中,救起后昏迷不醒” 朝中登时静谧无声。 第497章 双龙戏珠(十八) 朝会已散。 武后将千金公主留在了宫中,将她也安排到含光殿,与义阳公主和云曦婆媳两人作伴。 武三思恶狠狠盯了披头散发的千金公主一眼,着急忙慌出宫去看望儿子,高阳王武崇训是他的长子,历来当做继承人培养,情分与普通子嗣不同。 此事武后没有当堂做出处置,令御医好生医治武崇训,待他醒来,两相对质,以明真相。 黑云压城之际,为免横生枝节,权策施压天官衙门、夏官衙门和将作监,归义侯合布勒在一日之内,办齐了扶桑都督的官凭告身,薛崇胤的焰火军准备齐整,将作监造作局一应铸币器械也是飞快运筹到位,次日拂晓,一行人悄无声息起行北上。 新安县公府,湖心小筑,书房。 绝地和权忠站着,玉奴和花奴跪在地上,占星也跪着。 “主人,千金殿下忠贞之心至诚至性,愿牺牲名节,反戈一击,令武三思的长子蒙上污名,为主人挣得缓冲之机,奴奴曾有规劝,但千金殿下心意坚定,奴奴便自作主张,求了占星供奉,花奴也只是知情,并未参与,请主人责罚”玉奴一脸的义气千秋,将所有的责任一肩扛了下来,花奴毕竟只是新丁,在旁只是叩头,并不言语。 “主人,属下是自愿协助千金殿下行事的,千金殿下有义气,有血性,属下服气,没有属下,千金殿下的计划不可能成功,属下应当承担最大责任”占星梗着脖子抢罪过。 权策沉默不语。 “主人,属下以为,千金殿下这次行事,虽说操切,但用处还是不小的”绝地思索片刻,小心地开口道,“如意元年,武崇训曾在宫中对上官昭容图谋不轨,虽后头证实是被人算计,但若再将此事翻出来传扬一番,定能将武崇训的污名坐实,让那武三思无暇分身,失去道义立场” 权策屈指敲了敲桌子,沉声道,“你们都起来,旁的都不忙说,先告诉我,此事的前后因果” 听出他话中似有宽宥之意,玉奴登时就活泛了,蹦跶起来,凑到他身边,满脸堆笑为他拿捏肩头,“主人,千金殿下夜宴上,给武崇训饮用的,都是三勒浆和剑南烧春勾兑之后的烈酒,没两下就放翻了他,次日他清醒前,占星供奉给他下了药,在千金殿下的罩袍上抹了东西,令他发疯一般扑向千金殿下” “千金殿下在宫门前,借着衣衫不整逃跑,将罩袍丢在洛水渡头” “武崇训冲到洛水边,扑到罩袍上,安排人趁乱将他推挤下河,去掉下药的痕迹,殿下的罩袍也由我们的人伪装成仆役收回焚毁” …… “呵呵,你们倒是计划得缜密”权策失笑,千金公主在朝堂上所说的下蒙汗药,大抵是虚构的,只是为了印证武崇训早有不轨之心,他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走了两圈,“罢了,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是走到了这一步,便只好再与武三思过上两招” “权忠,你安排下去,在坊间推波助澜,让高阳王武崇训成就大名” “玉奴,你去传讯给葛绘,让他妥善布置,朝堂上,也莫要让武三思好过” “是,主人”两人拱手领命,斗志昂扬,连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占星,也精神了几分。 权策翘了翘嘴角,视线在面前几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他早该察觉,他的无翼鸟和无字碑,渐渐的,也有了脾性和品格,宁折不弯,不乐于安分,也不愿被动挨打,上次,他有意安排犯了错误的卜月和沙吒术浮出水面,当做吸引别有用心之人的招牌,二人听从了指令,却在最后关头双双自戕,做了无声的反抗。 浸透了鲜血的成长之路,周身遍布野性,注定了他们无法适应平淡。 “绝地,煽动百姓去洛阳府闹事的人,讯问得如何了?”权策收回视线,转头问道。 “主人,十余人中来处分散,且各不相关联,有城狐社鼠,也有士绅家奴,属下令人跟踪监视,这些人家,有个共同点,都直接、间接与王方庆府上的人有瓜葛,应当与他脱不得干系”绝地神情笃定。 “王方庆?”权策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这是确凿无疑的房州庐陵王一派,如果是他在背后煽风点火出阴招,再联想到武三思一反常态,咄咄逼人,真相呼之欲出,定是这两方达成了什么交易,有所图谋。 权策凝眉,张易之还在房州,庐陵王眼看声势将起,武三思是个圆滑的,八面玲珑,又颇得武后欢心,这两方突然联合起来,却是不好应对。 “花奴,多派人手,好生盯着武三思的梁王府和王方庆府邸,看是谁在其中游走”所谓谋定后动,借着武崇训的把柄,搅和浑水,趁机弄清楚他们两方的黏合点,才好一举打破他们的默契,只要联盟瓦解,便足可以令他们偃旗息鼓,权策想了想,又道,“等等,再加上韦汛的府邸” “是”花奴响亮领命。 “主人,以我们掌握的证据,或可对王方庆发难,还有那个传讯给二郎君的人,他定然知晓更多,若是加以利用……”绝地才说了一半,权策抬起手制止了他,他已然有所猜测。 与王方庆同党,又冒险给自己传讯,那人定是杨思勖无疑,动了王方庆,杨思勖便有暴露风险,还不如设法虚晃,既惩戒警告王方庆,又为杨思勖洗脱嫌疑,至于杨思勖所知,估计也仅限于此,他既是决定暗助己方,便没有必要藏一半露一半。 “主人,在神都的庐陵王府,要不要关照关照?”占星眼中闪着森森寒意。 权策摇摇头,“罢了,他们,毕竟还小,不懂事” 占星撇撇嘴,众人寂寂无声。 神都苑,庐陵王府。 李重润外出归来,将锦缎罩袍随手一丢,神色甚是难看。 他却拜访了堂舅父韦汛,请他帮助大兄权策,营救一下郑重府尹,大兄虽未曾说过什么,但郑重是他的心腹之寄,如今遭攻讦下狱,大兄定是忧心如焚,他想着分担一二,才求到韦汛府上,哪知他笑眯眯和蔼可亲,绕来绕去,就是不松口。 “胆小怕事,庸碌无能,怎配为皇亲国戚?”李重润愤愤地骂了一声。 “兄长,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飘出门来,李重润的脸上不可遏制地露出个笑脸,看着幼妹李裹儿奔了过来,赶忙蹲下身接住她。 “裹儿,你都十二岁了,怎可如此无状?你看权家表妹……嗷嗷……”李重润话没说完,李裹儿已然不乐,抬脚一跺,踩得他叫苦连天。 “哼,权家表妹还是公主呢,我却是个县主,兄长还有脸面说”李裹儿叉着腰肢,振振有词。 李重润早已习惯幼妹的不讲理,笑容满面,哄了好半天才哄好,搭着她的小肩膀进门去。 门外,一身都尉戎装打扮的淮阳王武延秀,愣愣的站着,看着空空的门廊。 方才那个绝色刁蛮的姑娘,在他眼中长留,从未有过的鲜活。 第498章 双龙戏珠(十九) 洛城殿,西配殿,鸾台衙署。 这座越发冷清的中枢官衙,今日像是开了锅一般,沸腾了。 新安县公、鸾台侍郎权策坐衙,发布了他就任鸾台侍郎以来的第一条政令。 “为协力朝政,匡补不足,行拾遗补缺之要义,自即日起,复用原门下省行事章程,凤阁诏令、政令,概须严加核查,便是句读不通,遣词不当,亦须退回重拟,决不可轻易放纵,得过且过,尚书省各部寺政务文牍,有逾期不报,有事后再补,一律空悬在案,不予签押,录名担责之衙署官员,行文有司,于钱帛支用、升迁磨勘等事中,酌情惩戒” “鸾台之中,有官佐行事不谨,违背令谕,以渎职论处” 政令出自权策签押房,本堂鸾台舍人王璲亲口宣达,并拟成榜文邸报,张贴在鸾台各处,呈送给政事堂、凤阁和尚书省诸司。 鸾台上下哗然一片,各方反应,对比鲜明,六名给事中大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口中感慨议论,瞧着热闹而已,亲附权策的上下人等欢呼雀跃,激扬不已,高呼鸾台守得云开见月明,复兴在即,另一边亲附王方庆的,则是不为所动,冷眼旁观。 左谏议大夫郑坚、右谏议大夫李自采两人行动迅捷,调度自发靠拢来的鸾台舍人、录事、掌固等官员,将仓库中蒙灰的档案表册翻检出来,重新誊抄,以备使用,紧急分派了各自掌管职司,将大批执事小吏调度起来,各有分管从属,忙得热火朝天。 “哗众取宠” 左散骑常侍喻恩等人被排斥在外,冷哼一声,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回了签押房中闷坐。 “笃笃”门扉叩响,王璲在门外请示道,“喻常侍,按照旧章,签押尚书省部寺政务,须以您为副署,下官知会一声,喻大夫想来没有异议?” 这话问的,十足搓火,喻恩冷哼连声,“放肆,本官偏就有异议,副署之事,你自去寻郑坚说话,莫要扰我清净” “是,下官告退”本是一句气话,王璲却如获至宝,扭头就走。 “你,混账,无礼”喻恩火冒三丈,连声叱骂,王璲却不搭理他,一溜烟走远。 一道阴影投下,喻恩侧头往楼上一望,却见年轻的主官负手凭栏而立,面无表情,俯视着他。 “见过权侍郎”喻恩草草拱手,快步离了鸾台,往政事堂奔去。 权策如此激进,只要王相爷坚决反对,令他的政令无法执行,势必能打击他的威望。 喻恩没有进政事堂,因为王方庆皱着眉头自政事堂出来了。 “相爷,此事……”喻恩赶忙迎上前。 “休要多说,且回鸾台”王方庆情绪不佳,权策的政令呈送到政事堂,宰相诸公神态各异,但却无人开口反对,梁王武三思都只是瞄了一眼,丢到一边,不置一词,连个递话的都没有,他作为鸾台侍郎,自不好主动挑自家毛病,憋气而退。 “权侍郎,不愧是年少英雄,杀伐果断”王方庆站在权策桌案之前,冷脸看着他,“做得好大事,本相事先却一无所知,颇有一番尴尬啊” 权策从容站起身,“相爷金口玉言,吩咐此间事由我做主,自是不好让相爷失望” 王方庆一口气憋在喉中,呵呵翻滚,并指如刀指着他,“好,权侍郎,强横,跋扈,你就不怕,山水有相逢……” “侍郎,张监丞来访”门外王璲的通禀,打断了王方庆不顾体面的撒泼威胁。 王方庆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次憋住,张监丞指的是尚宝丞张昌宗,却是个不能招惹的人物,眼睛骨碌碌直转悠,这个时候,张昌宗来见权策,所为何来? “王相爷,许是要不了多久,请您稍待”权策神情极为笃定,挥手示意,早有几个小吏上前奉茶。 王方庆忧思重重,本有意拂袖而去,却又怕错过了什么,一屁股坐在坐榻上,灌了一大口茶,品出是炒茶之中的极品,价格昂贵,心中哼了一声,不免腹诽,穷奢极欲,肉食者鄙。 权策在外间停留了没多久,就悠然踱步返回。 张昌宗前来,是他透过李笊传话,张昌宗参与倭国开矿的额度,还可以适当增加一些,见识了金塔银塔,张昌宗自然乐意,特意赶来敲定,要再参投五十万贯,权策很爽快答应,只是请他在武后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这对张昌宗只是举手之劳,三言两语便谈妥。 进门之前,权策整理了表情,变得阴沉无比,看向王方庆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瞟了喻恩一眼,喝令道,“喻常侍,你退下” 为他的威势所慑,喻恩慌忙站起身,表情古怪地动了动,终是无法给自己一个体面的离场,略显狼狈的离去。 权策踱步进门,俯身凝视着王方庆,良久才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自顾自斟茶,“有些事情,我比你们更擅长,只是念在香火情面上,这次我不与你计较” “让喻恩滚出鸾台,王相爷应当能做到吧” 电光火石之间,王方庆心思百转,定是他在后面动的手脚被人察觉了,而且极有可能是张昌宗抓的把柄,这是不是代表着张昌宗与权策隐然结盟? 心头乱糟糟,口中却不慢,“喻恩胆大妄为,在神都首善之地装神弄鬼,当流三千里” 权策呵呵轻笑,露出个紧致的笑容,“壮士断腕,王相爷不愧人杰” 与此同时,神都大街小巷,风传高阳王武崇训的下流韵事,在宫中试图对上官婉儿施暴,到千金公主府做客,又意图**,添油加醋,变成传奇唱本儿,在食肆酒家口口相传,以讹传讹,将武崇训传成了从不系裤腰带的人形禽兽。 朝堂上,武三思也遭了不少弹劾,管教不严,纵容为祸之类的罪过不疼不痒,并不足以伤及他的筋骨,但梁王府的属官们,却是遭了殃,一日之内,上至长史,下至西席幕僚,都遭了弹劾,入狱的不下十数人,梁王府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另一边也没有落下好果子,韦汛的直系属下,因宴席妄议入罪的度支郎中李跋,暴毙狱中,地官尚书陆象先保举了今科榜眼李琎,接任度支郎中。 宫中上官昭容出手运作,打着清理门户,处置叛徒的名义,层层进行政治交换和施压,与宰相们达成一致,将改投房州的太仆寺卿崔湜,流放出京。 一时间,朝中风雨大作。 第499章 双龙戏珠(二十) 证圣元年七月末,神都下了一场透雨。 一层秋雨一层凉,夏日的燥热渐渐远去,天气干爽清凉起来,一年之中,神都极少有如此舒适的天候,正是外出浪荡冶游的好时节。 然而,朝堂风雨频仍,权贵公卿们兀自蛰伏,约束子弟,生怕行差踏错,招来祸端。 无数双眼睛在朝堂武三思和权策身上扫来扫去,等待着他们下一波的轰然对撞,按着你来我往的礼节,这一回该当宰相班首位的梁王殿下发难了。 始料未及的是,斜刺里杀出了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王方庆。 他亲自上阵,当廷弹劾左散骑常侍喻恩无能无德,抵触朝堂大政,党同伐异,惑乱鸾台,居心不正,不堪中枢大任,请付诸御史台,严加诘问论处。 朝堂登时一静,所谓大政,当然指的是权策的鸾台新政,此事牵涉重大,又是朝堂风云人物权策亲手发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喻恩趋奉王方庆,不予配合,也是人所共知。 眼下却是王方庆向着自己的臂膀挥刀,为权策的政令背书,这出戏法,实在令人看不懂。 地官侍郎、太府寺卿韦汛惊愕万般,赶忙垂头掩饰,好个透心凉,神情变幻,凶狠阴鸷。 王方庆自顾自收起笏板,缓步返回宰相班,面无表情。 他这个动作,事先没有知会任何人,他毕竟是当朝宰相,体面和威严是很要紧的,与其让人知晓他是被权策摁着头服软,不如含糊其事,留下神秘感,至于庐陵王妃和韦汛,找个借口搪塞便是,他们正值用人之际,有些异动,也能增加自己的分量。 “陛下,臣等附议”左谏议大夫郑坚打头,鸾台众多朝官出列赞同。 “陛下,臣,臣冤枉……”喻恩六神无主,踉踉跄跄出列,带着哭腔大声喊冤,“陛下,臣是受了王方庆的指使,臣出首揭发,臣与权侍郎并无仇怨啊……” “呵,鸾台这两日却是热闹”武后高踞御座,慵懒地动了动身子,“权策,王相为你力推的新政张目,你可有话要说?” “陛下,这也是臣疑惑之处”权策趋步出列,声音郎朗,听在喻恩耳中,却是如同滚滚惊雷,“王相支持臣施政,不惜当廷弹劾同僚,有目共睹,又如何会指使喻恩阻碍于臣?这与常理并不相符” “这……这,陛下,臣冤枉啊”喻恩百口莫辩,咚咚地叩头,喊得震天响。 “诸卿,此人当如何处置?”武后已然不耐,无论喻恩所言王方庆指使是真是假,他在鸾台作祟是确定无疑的,摆出这个模样,没得令人生厌,弹弹手指,要定罪过。 “陛下,喻恩私下作梗,干扰朝政,又当廷构陷宰相,当罢官除籍”有个给事中眉眼灵便,见到这个同时讨好鸾台两位主官的机会,当即跳将出来,落井下石。 “陛下,臣以为此议颇为妥当”木已成舟,又有人当垫脚石,王方庆毫不客气,再度出面,给棺材板上楔钉子。 “准”武后金口玉言,喻恩被殿中千牛拖了出去。 “鸾台正值重整之际,要职不可无人”武后坐直了身子,好整以暇,随口问道,“诸卿可有举荐?” 话音才落,殿中侍御史郑镜思立时出列,禀奏极其简短,“陛下,臣保举原大理寺卿敬晖” 这话一出,殿中登时陷入了吊诡的安静之中。 不少朝臣的视线飘向宰相班首位,郑镜思这个保举,分明是一次强行的战术侵夺,直接略过敬晖身上的罪责,保举他出任新官职。 紫袍宽袖中,武三思双拳握紧,王方庆的异动,郑镜思大大咧咧打上门来,令他顾虑重重,他得了耳目报信,权策曾在鸾台与张昌宗晤面,莫非达成了什么交易,庐陵王方面因此转换了立场?还是权策拿捏了什么把柄在手,令庐陵王方面投鼠忌器? 心思百转千回,局势晦暗难明,武三思眼皮微微阖住,将装满疑虑和挫败的眼神遮挡了起来。 他如此姿态,众多党羽便也万马齐喑,没人跳出来反对。 权策面上,一丝矜持的笑意,一闪而过,变为古井无波。 武后居高临下,将武三思和权策的表情尽收眼底,稍加思忖,不难察知端倪,权策大抵只是拿捏住了王方庆,却虚张声势,四两拨千斤,彻底搅乱了武三思的阵脚,赌性大,胆魄也不凡,武三思输得不冤,“准奏,敬晖可任左散骑常侍,然其前罪不可不议,着罚俸三年,降官三品,以五品官衔署理现职” 尘埃落定,武三思深吸一口气,心中一股股燥郁之气难以平复,今日朝会可称一败涂地,他与庐陵王方面的临时结盟,被权策打得摇摇欲坠,手中又丢了敬晖这个筹码,经了喻恩之事,权策这厮势必能彻底控场鸾台,权势更炽。 不可,如此下去,各自为战,只会更糟糕,定要借机与庐陵王方面接触,将事情打理个清楚明白,伺机挽回局面。 “三思,崇训的病情如何了?”武三思脑中念头翻滚,得了后头豆卢钦望的提醒,才听闻武后垂问,赶忙趋步出来,神情惨然,“蒙陛下厚爱,犬子早些时候已经苏醒过来,只是身体尚且虚弱,苏醒不过盏茶,便又昏睡,据御医说,是宿疾发作” “宿疾?”武后拧了拧眉头,瞥了武三思一眼,自是知道他是在提醒,上一次武崇训对上官婉儿不轨,是为人谋算,这次也同样有可能。 “陛下,臣妾以为,还当多请些名医圣手,将高阳王这个宿疾,去了根才好,一次两次还则罢了,若是还有再三,伤了体面不说,还会伤身子”上官婉儿在侧,悠然说道。 武三思满脸臊得通红,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两句,却苦于没有证据,有口难言,只能硬吞了这文绉绉的侮辱。 退朝之后,权策没有立时出宫,而是转道含光殿,陪伴了会儿母亲和妻子,千金公主见了他,还有几分畏怯之意,他也没有刻意说道什么,只是一切如常,令千金公主大松了口气。 出宫的时候,已经接近未时,在宫门前,再度与杨思勖偶遇。 权策拱手,杨思勖躬身,施礼之后,寒暄了两句。 “公爷与云曦公主伉俪情深,心劲都在一处,羡煞旁人”杨思勖道。 “宫监谬赞了,权策能有今日,多赖亲友照拂”权策如是说。 两人相视一笑,错身而过。 权策心中更加笃定,传讯之人,是杨思勖无疑。 房州方面,不是铁板一块,王方庆与杨思勖便分属不同阵营。 杨思勖刻意提及夫妻协力,恐怕指的就是房州方面的势力,有的是庐陵王的旧臣,有的则是庐陵王妃的爪牙。 第500章 双龙戏珠(二十一) 太平公主府,长廊水榭。 太平公主盘膝坐着,权策仰面,披散着头发,躺在她丰腴的大腿上。 和风徐徐,秋高气爽,湖面上的氤氲水汽,浸润人心,太平公主专注地打理着权策的长发,青丝如瀑,她伸长了手臂,都触摸不到发尖,要弯腰去打理,才能伸展开,将他的头发梳理平整,像是一片乌黑的锦缎,透着怪异的魅惑。 太平公主抿嘴浅笑,双手收回,捧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 “竟然是武懿宗?”权策已是第三次念叨这个名字,眉头刚刚蹙起,就被一只青葱玉指抹平,“他才获罪不久,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庐陵王和武三思在意的?” 他在朝中连连出手,重重加压,暗地里严密监控,总算捉到了武三思和韦汛私底下勾连的蛛丝马迹,他们之间的纽带,竟然是武懿宗的人。 “牵涉到我的声誉和李氏名望,我那庐陵王兄,当不会利用此事兴风作浪”太平公主俯下身,用脸颊蹭着他的额头,“这等下作手段,当出自韦氏之手,这韦家,就没有个好东西,最可恨那韦汛,原见他战战兢兢,胆小怕事,总是摆着副受气包可怜模样,还当他是个好的,却不料是头披着羊皮的狼,真真可恨” 说到义愤填膺处,太平公主抬起头来,胸腹急剧起伏,气鼓鼓的,“刘幽求也是有眼无珠,还大力劝我拉拢韦汛,岂不是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权策伸手拈起她的一缕发丝,眼前亮了亮,太平公主的分析,颇有道理,如此看来,传讯给他示警的杨思勖,应当是庐陵王的人,而王方庆和韦汛,则都只听韦氏指令,从姚佾的信件和一些风闻中,不难得知,这个妇人放浪无度,唯利是图,绝没有道理情分好讲,才不会管小姑子是否陷入泥淖。 这一节想通,再去看武懿宗,能引起庐陵王妃和武三思垂涎的,除了武氏宗王的名分,他还有,贪婪无度,聚敛而来的钱帛,巨量的钱帛。 经营朝中势力,钱帛耗费泼天一般,无法计数,两方盯上武懿宗这块肥肉,便不出奇了。 “哈哈哈”权策突地坐起身大笑,惊得太平公主一大跳,伸手在他身上拧了一记,“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权策矮下身,揽着他的腿弯和后背,将她抱起来,连续转了好多个圈。 太平公主赶忙环住他的脖颈,咯咯娇笑出声,如同珠落玉盘。 “啊呀……”权策作坏,几次三番作势要将她丢到湖中,惹得太平公主尖叫不停。 待她挣扎下来,捏了粉拳,提着裙裾,追着权策要打,权策在长廊水榭之间乱窜几遭,便在一丛修竹后头,让她逮住了。 两人再出来时,权策牵着太平公主的手,太平公主脸颊微有些红,喘息也有些急促,许是跑太快了的缘故。 “你方才笑得那么开怀,可是想到了解决之法,令武懿宗失去价值?”良久,太平公主喘息平稳,松手挽住他的胳膊,漫步悠游,口中询问。 “依我看来,他的价值在于钱帛”权策倒是不隐瞒自己的猜测,眼睛明亮,“我无意令他失去价值,还要令他身价更高,更为人追捧” 太平公主蹙眉不解。 “太平,房州和武三思搅在一起,拉拢武懿宗,谁人紧张?”权策轻声问道。 太平公主微微思忖,脱口而出,“麟趾殿?” 权策微微点头,话锋突地一转,“刘幽求此人,虽沉稳有干略,却在政治立场上渐有几分模糊,似有摇摆之意,不适宜在中枢重地久待,让他换个地方也罢” 太平公主歪头一笑,笑靥如花。 权策离去后,太平公主经历了忙碌的一天,入太初宫,先是去仙居殿拜见武后,又去含光殿探望义阳公主、千金公主和云曦,临出宫前,又折转麟趾殿。 据宫中传言,太平公主与皇嗣李旦的晤面,仅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都认为这是礼节性的拜见,并无实质内容。 武三思和韦汛等人也作如此想,没怎么放在心上。 次日的朝会上,他们再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白发苍苍的宰相豆卢钦望率先发难,上奏道,“陛下,老臣弹劾夏官尚书刘幽求,才力不及,治军无方,在任内,先有右玉钤卫糜烂,又有长安左右领军卫废弛,不唯如此,左右领军卫重训,屡屡横加指责,只破不立,毫无建树,实为大周强军拦路石” “臣等附议”大片朝臣齐齐附议,包括刘幽求的同党,地官尚书陆象先。 “臣等附议”见到此等局面,没有根脚的散兵游勇,登时心头发虚,为免成了另类,立时无节操跟上,共襄盛举。 刘幽求愣在当场,苦涩叹息一声,也不反抗,平静接受了贬官的命运,接替郑重,担当洛阳尹,品级未变,话语权和事权,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中枢重臣,流放出京到外地,尚有可能起复,贬官到首善之地做亲民官的,若不是获罪罢免,往往要在任上终老。 只看四度流放四度起复的神人魏元忠,贬到长安做留守的时日,已经超出他流放在外的最长时间了,却再没有起复的动向。 “老臣保举河内王武懿宗为夏官尚书”豆卢钦望铿锵有力。 韦汛和武三思登时警铃大作,随即满面含怒,可恨年年压金线,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木已成舟,韦汛悲愤之余,还是想要抢救一番,仍是用他哆里哆嗦的风格,“陛下,证圣元年月份已过半,太府寺积存钱帛粟米大有不足,而少府监金银堆积,未得善用,臣冒死进谏,请以少府监金银,与贵戚富户储备钱帛兑换,所得钱帛,暂借予太府寺周转使用” 后头只是捎带,本意是想着慷他人之慨,用少府监金银,讨好武懿宗。 “陛下,臣以为,韦侍郎所奏,前半段为谋国之言,后半段荒谬无理”权策站了出来,显得颇为愤怒,厉声呵斥,“以金银兑换贵戚富户钱帛,于国有利,但少府监财货,乃陛下私有,我曾闻主忧臣辱,未尝闻主钱臣用之理,韦侍郎主掌财政,竟要打陛下私库主意,羞也不羞” “权侍郎所言,是正理,下官惭愧无地”韦汛哐当一声,又跪在了大殿中央,哭声大作,“只是太府寺空糜,渐无钱帛可支,尤其是攸关生民的河工、屯垦等要务,臣忧心如焚呐,呜呜呜……” “韦侍郎且住”权策又是一声断喝,“河工、屯垦、军备这些要务,自是耽搁不得,然而却不必在太府寺再走一遭,由少府监以皇家名义施行,福泽万民,吾皇爱民如子,慷慨大度,自不会计较” “呃……”韦汛登时噎住了。 武后居高临下,听在耳中,沉吟片刻,终定下了决心,“便依权策所言,昔年朕曾多次率长安官绅至洛阳就食,天朝盛世,人丁滋生,物产颇有不足,朕为万民父母,养育有责,便由少府监安排,向诸藩属外国批量采买,以丰民用” “陛下英明”群臣俯伏跪拜。 “少府监任重,济阳郡公武崇行毕竟年轻,原洛阳尹郑重,因前罪贬官三级,以五品官衔梳理少府监令,与崇行各分内外,分掌少府监职司,着左卫大将军、定王武攸暨过问少府监公务”武后思索了下,调整了少府监的职位,遂成定案。 郑重得以出狱,按照分工负责少府监对内支应,他上任之后,最先做的两件事,便是做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亲自逐一登门,为包括武懿宗在内的权贵门阀富户兑换金银,再就是,为左右领军卫拨下巨款,支应重训事宜。 第501章 双龙戏珠(二十二) 梁王武三思的车驾,缓缓停在千金公主府的门前广场上。 朱红的驻马竿在石墩上高耸入云,门前左一道右一道,护卫重重,都是孔武有力眼泛精光的彪形大汉,戒备比以往要森严了数倍不止。 武三思心头嗤笑,他虽然疑心长子遭了千金公主暗算,但却不至于在这敏感时节铤而走险,用什么剧烈手段报复。 还有一点,武三思不愿意承认,他实在没有把握,报复了千金公主,他能承受得住权策紧随其后的猛烈反击,论及圣宠,他勉强能跟权策平分秋色,旁的,无论在朝堂上合纵连横,还是在黑暗中逞凶斗狠,他都并无信心胜过权策。 要不然,他也不会来到这里。 朝中短兵相接一场,长子身子受创,名声蒙污,属官七零八落,除了将敬晖和郑重贬官发落,他却一无所得,反观权策,借着乱局,控场鸾台,布局少府监,插手中枢财政,惩戒了屡屡唱反调的刘幽求,还卖了个人情给 权策将皇嗣李旦引入进来,豆卢钦望亲自出面结好武懿宗,太平公主退让出夏官尚书的官缺作为筹码,房州方面显然也并没有放弃,演变至此,局面纷繁复杂,他再泥足其中,得不偿失,不妨作壁上观,且由着他们李氏兄弟龙争虎斗罢了。 念转及此,武三思心神一松,缓步慢行,欣赏千金公主府的风色,富贵依旧,却没了以往的浓艳之气,多了些清雅隽永,颇有些看头。 “千金殿下”武三思拱手躬身,礼数周全,开口就致歉,很是诚挚,“犬子酒后失德,冲撞了殿下,本王教子无方,特来向殿下赔情” “梁王殿下”千金公主屈膝蹲身,神情恬淡柔和,“高阳王毕竟是晚辈,好生管教便是,本宫将此事直达御前,也是情非得已,还望殿下体恤一二” 两人相互释出善意,气氛便轻松了下来,千金公主引导武三思在公主府园林之中游览一圈,之后又在花厅设宴待客。 侍女奉上香茗,清淡幽香,武三思轻轻抿了一口,感慨道,“本王粗陋,饮不来这炒茶,犹记得昔日,千金殿下府上的茶汤驰名远近,本王也常惦念” “时移世易,去者不可追”千金公主浅浅一笑,淡然回应,“炒茶名贵,清淡幽香,颇合君子之道,在神都权贵府中蔚为风潮,更为外藩万邦所追捧,本宫多嘴,劝梁王殿下一句,还是早些适应为好” 不动声色之间,打了一轮机锋,明着在说茶,实际却说的是权策,以往千金公主曾趋附武三思,现在却是立场鲜明,追随权策坚定不移,隐然间回击,劝他认清现实,莫要再逆势而动,颇有些力道锋锐在其中。 武三思尴尬一笑,不自然地转了话头,“殿下在含光店将养了一段时日,不知宫中云曦公主玉体如何?权侍郎的头个嫡系血脉,可是贵重得紧” 提到这个,千金公主面上闪起了光,“云曦欢实着,整日里要在外头逛悠,不肯消停,陛下也宠着她,特意赐下肩舆、步辇,让她可着劲儿在宫中各处撒欢儿,只是累坏了义阳殿下,总是提心吊胆的,其实呀,大郎到处托人照拂,云曦身边,内侍宫女如云,多少双眼睛盯着,哪里会出什么意外?” “呵呵,如此便好,鹣鲽情深,婆媳和睦,只待瓜熟蒂落,权侍郎好福气”武三思干巴巴笑了几声,捋了捋胡须,“小一辈的渐渐长大了,姻缘也是令人操心得紧,王家大郎,延基还有权侍郎,都还好,只盼着崇训也有这个造化” 武三思提起这个话头,明显有所图,但千金公主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她比权策大一辈属实,但她却不乐意面对,自然没有心情接话。 “呃,呵呵”武三思尴尬一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索性揭盅直言,“崇训年已二十有三,也该成家立业,前日我与他提起,却是早对庐陵王府的裹儿县主,有了淑女之思,若是千金殿下便给,还望代为转达此意” 千金公主微微惊愕,眉头轻轻蹙起,武三思和庐陵王一方,才合谋行事没多久,若要提亲,哪里需要她在中间掺和?当下似笑非笑,“梁王殿下若有此心,想必韦侍郎或王相都乐意援手,玉成此事” “殿下有所不知……眼下崇训声名颇受影响,若由我直接提出,过了明路,甚有干碍,不妨私下问问,再言日后,拜托千金殿下了”武三思仍不放弃,拱了拱手,显得很是郑重。 千金公主心中哼了一声,原来如此,让她这个受害者去替武崇训求偶,等同于为他洗刷了**罪名,庐陵王方面少不得还要多顾忌上她这一层关系,拒绝的可能大大降低,武三思算计得不可谓不精巧,倒要瞧瞧他能拿出什么筹码,“本宫没有记错的话,裹儿年方十二,与高阳王年岁相差,也太大了些,怕不甚合宜” “依永徽律之规,女子十四可嫁,也不早了”武三思见她有松口的迹象,微微俯身下来,热切道,“攸绪在天官尚书任上也有些时日了,算起来,他比攸宜年齿还要大些,也当入政事堂,为陛下效力” 一个宰相,倒是好大手笔。 千金公主自然知道武攸绪与权策私交甚好,但并不是欧阳通那种从属关系,颇有些犹豫,模棱两可道,“梁王殿下的美意,本宫定会转达” “有劳千金殿下”武三思起身道谢,也不久留,告辞离去。 千金公主独坐了会,招手唤来玉奴,嘀咕一番。 两日后,千金公主前往神都苑,以姑母身份,探看李重润、李裹儿等几个小的。 朝堂上,武三思动作频频,将年老体衰的末位宰相杨执柔弹劾致仕,武后令公推后继,安平王、天官尚书武攸绪得以加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继任宰相。 虚悬的天官尚书一职,由一度为相,因忤逆武三思,又贬回原职的天官侍郎宗秦客顺利接掌。 武三思对自己的这番运筹颇为得意,在府中与宗秦客等亲近朝臣宴饮,宗秦客自是百般逢迎,感恩戴德。 “殿下,殿下”有得用管事顾不得礼节,冲将进来,神情有些惶急。 武三思脸色阴沉下来,“何事?” 那管事看了看座中众人,期期艾艾,“小的,在坊市间,听到有人散布谣言……” “何等谣言?”武三思摆手追问,“你能听闻,这些朝中肱骨,又岂会一无所知,尽管道来” “是,殿下”管事不敢再耽搁,“有人说高阳王殿下看上了庐陵王府的裹儿县主,要去求娶……还说高阳王得了花痴病,配不上裹儿县主……啊呀” 管事手捂额头,鲜血横流。 武三思豁然立起,掷出白玉酒杯,额头青筋暴跳,脸色阴沉得可怕。 第502章 双龙戏珠(二十三) 神都苑,天水公主府。 权策和芙蕖设了家宴,将隔壁的李重润兄妹四人接了过来。 神都风言风语愈演愈烈,说什么的都有,从武崇训要向李裹儿提亲,变成了要对她行禽兽之事,甚至演变成李裹儿已经遭了武崇训凌辱,有那无良下作的文人,还写出了武崇训对千金公主和李裹儿姑侄女两人大肆凌辱的手抄话本,风传一时。 此事蔓延到朝中,因争夺武懿宗激战正酣的皇嗣李旦一系和房州势力,少不得拿来借题发挥,这边弹劾庐陵王教养无方,致使皇族蒙羞,那边弹劾捕风捉影,构陷皇族幼女,为虎作伥,心思歹毒。 双方绞杀之下,不少朝臣受到牵连波及,朝中一日三惊,唯一的获利者,是武懿宗,他在夏官尚书任上,左右逢源,炙手可热。 “大兄”李裹儿见到权策,唤了一声,张开双臂扑了上来,埋头在他腰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无事,裹儿不哭”权策弯腰拥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安抚,转头瞪了李重润一眼,面上带了不豫。 “大兄,不是我告诉裹儿的”李重润有些委屈,“府中仆役听了神都苑值守的蓝缨军说嘴,便传回府中来,裹儿无意间听闻,便……” 权策眉头跳了跳,摆摆手打断他,扶着李裹儿的肩膀,接过芙蕖的锦帕,为她拭去泪痕,说着孩子话哄她,“裹儿莫要担忧,此事大兄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造谣之人抓了打屁股,为裹儿报仇” “噗嗤”裹儿又哭又笑,琼鼻之中冒出一个硕大的鼻涕泡,羞窘不堪,连连跺脚,扭了扭腰肢,娇嗔道,“大兄,裹儿已经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眉眼如画,宜喜宜嗔,稚嫩的风情,令人炫目。 芙蕖上前来牵了她的手,拍了拍,笑吟吟地道,“咱家裹儿这般品貌,任是谁家郎君得了,都要如珍似宝,咱们不搭理外间的烦心事,由着你大兄和兄长去处置,且随我去后苑,二郎养的拂林犬,才产下一窝幼崽,很是可爱呢” 李裹儿眼睛一亮,点了点头,与芙蕖手牵着手去了后苑。 李重润在后头,看着与芙蕖有说有笑的李裹儿,嘴角的笑意止不住,神情有几分恍惚,以往的李裹儿,却不是这样的,在房州,能张口直呼庶出兄长为奴儿,哪里会对一介婢妾假以辞色,眼下虽仍有一些刁蛮骄纵的影子,却再无刻薄辱人的心肠。 来此三年,相见相伴的,是权竺、权箩、薛崇简、薛嫘这些心性平和,骨子里高贵的血亲同辈,又有大兄权策耳提面命,言传身教,这变化,着实喜人。 “大兄……”李重润仰面看着权策,带着些孺慕和感激。 权策拍拍他的肩膀,招招手,将绝地等人叫到近前,“千金殿下稍后也来,你且将她到访庐陵王前后,你们府中发生的事态,及当日听到你们叙话的相关人等,一一道来” 李重润神色一整,一边皱眉回忆,一边叙述,千金公主与他们见面的时候,晓得此事传将出去,保不齐会伤及裹儿闺誉,留在跟前的人不多,“屋子里的,只有裹儿的两个侍女水雉和山莺,还有我的两个伴当,都是可靠的亲近人,千金姑母还带了个侍女,门外留了人,应无人能偷听了去……大兄,有无可能,是武三思那边作祟?” 权策摇摇头,即便武三思求亲并无诚意,也犯不着给自己长子的名声泼脏水。 “你安排下,将那几人都唤来,我亲自问话” 李重润当即出去,他的两个伴当就在这儿,安排了个络腮胡的护卫,去将李裹儿的侍女带来,那护卫领命便走。 “你,站住”一声怪腔怪调的断喝,一道人影拦住了那络腮胡的去路。 权策蹙眉,绝地迈步过去,站到了络腮胡的另一面,呈包抄之势,口中却是叱问,“阿史那力,这是何故?” “你,在哪里当差?”阿史那力鹰一样的双眼盯着络腮胡。 “我是国公的随身侍卫”络腮胡挺了挺腰板,夷然不惧。 “你睡在哪里?”阿史那力向前一步,咄咄逼问。 “自然是,是睡在厢房”络腮胡视线有些犹疑。 “不对,你身上有味儿,跟你的同伴都不同,你在牲口棚里,至少待了两个晚上”阿史那力呛啷一声,掣刀在手,指着络腮胡。 络腮胡脸色一白,慌乱之下,抬腿就要逃跑。 绝地早有防备,腾空跃起,一个膝撞,撞在他的后脑上,又是一记弹腿,将他踹出去三丈远。 众多护卫府兵一拥而上。 “主人,他服毒了”花奴跑过来禀报。 权策看向李重润,沉声问道,“你府中,谁与他关联密切的?” 李重润满脸茫然,转身看向身边的伴当。 那伴当倒是口齿伶俐,一句话言简意赅,“云豹跟山雉姐姐有私情” “速速拿捕,仔细裹儿安危”权策厉声下令,绝地和占星闪电一般窜出,花奴带着绿衣女侍紧随其后,阿史那力和薛用全都紧张起来,团团护住权策和李重润,将庐陵王府的护卫隔在外头。 “主人饶命,奴婢不知,奴婢不知他是内奸……”山雉年纪有十六七,打扮得颇为妖娆,烟视媚行,平时不显,一个人跪在阶下,十足碍眼。 “住口,你到底有没有给他说些不该说的?”李重润满脸涨得通红。 “奴婢,奴婢说了,奴婢是无心的,主人饶命”山雉已经只会磕头了。 权策摆摆手,花奴令人将山雉拖了出去,“芙蕖,你照料一下诸位妹妹,我去庐陵王府转转” “大兄,我也要去”李裹儿双手拽住权策的胳膊,脸色煞白。 “好,莫要怕,无事”权策犹豫片刻,便应允下来。 “府中门禁如何?”权策径直来到庐陵王府的马厩中,看了看不远处的后门,问道。 “并不严厉,只是亥时后回府,须签押留痕”李重润据实道来,“云豹是护卫供奉,没有独院,但有单独房间,他若是夜里出去,误了返回,又不欲令人知晓,便不能回房居住,就近在马厩里窝着” 权策点了点头,信步登上了后院的阁楼,指了指与庐陵王府马厩隔小巷相接,神都苑偏门旁的一处营房,“那里,是哪支军卫?” “大兄,是值守神都苑的蓝缨军”李重润倒是清楚。 “杨思勖?”权策眉头紧蹙。 “蓝缨军归杨宫监统领,但眼下管带的都尉,是淮阳王武延秀”李重润补充道。 权策悚然而惊,闭着眼仰面,灯下黑啊,他却是忘了,武承嗣在大朝上不要了面皮,给武延秀求来了复出官职,正是蓝缨军都尉,值守神都苑。 “主人,千金公主来了,似是有些慌乱” 权策一愣,他约请千金公主一道家宴,何至于慌乱? “大郎,出大事了,淮阳王武延秀仗剑打上了梁王府,要与高阳王武崇训决斗,说他肮脏下流,不配裹儿,他才是裹儿的良配”千金公主面色惶急,不知所措,此事她虽没有做什么手脚,但终归起因在她,于心难安。 岂料,权策却是缓缓一笑,“这就对了” 第503章 双龙戏珠(二十四) 眼看进了八月,中秋在望,神都又是一派张灯结彩,欢乐祥和。 新任的洛阳尹刘幽求,是头一回接手节日庆典布置,难免有些紧张,每日都要细细盘问官方装点布置的施工进展,查看士绅商贾自发搭建的灯楼牌坊等清单,一有空闲时间,便要亲自带队,在坊市之间巡弋,实地勘验,防范有意外灾祸发生。 洛水以北,太初宫以东,有二十多个坊市,是高官显贵和富商大贾聚居之地,最是重中之重,出不得差错的,大街小巷,刘幽求都要亲自踩过才放心。 “令尹,您且安心,这些活计,年年都要操练一回,属下等早有成竹在胸,敢立下军令状,但有一丝差池,甘愿伏法”属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风格颇受前任主官郑重的影响,动辄就是军令状。 刘幽求点了点头,神色丝毫未见放松。 他与郑重大不相同,郑重出身军伍,有军功在身,更是新安县公权策的左膀右臂,由东都千牛卫中郎将,到涿州刺史,再回朝做光禄寺卿和洛阳尹,几乎每个节奏都有权策的影子在背后,哪怕他单车赴任,发一句话,洛阳府衙照样没有人敢怠慢,他却不行,他是失了背后主子的信任,才调到这个职位上的,若再有差错,怕是神都都待不住了。 平心而论,他对权策并无抵触,也无反感,之所以不惜政治立场,屡屡出手梗阻,只是因为权策算计太重,他担心太平公主一系遭到吞并,做些适当的挣扎。 就看他这次贬谪洛阳尹,权策用腾出来的夏官尚书职位捧起武懿宗,引出皇嗣,吓退武三思,让皇嗣和庐陵王骑虎难下,二龙相争,缠斗不休,自己却不沾因果,更重要的是,郑重名义上获罪贬官,去了少府监,实质上想来也是权策有意为之,如今的少府监,钱帛财货如山如海,丰饶远胜太府寺,郑重掌管少府钱帛的对内支用,权势恐怕比起地官尚书,犹有过之。 这一件件,一桩桩,不想还罢,一想之下,委实可怕至极。 “都是无谓啊”刘幽求摇头叹息,眼下太平公主本人都归了权策,他竭力保持太平一系的独立性,却是枉做小人,得此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刘幽求信马由缰,后头传来马蹄声。 有个绿袍官翻身下马,快步跑上前来,“令尹,宗正寺退还了移交卷宗的札子,拒不接收淮阳王” 听到淮阳王的名号,刘幽求脑仁一阵阵疼痛,怪只怪他赴任不久,没有经验。 淮阳王武延秀打上梁王府,砍伤好几个仆役护卫,险些伤及高阳王武崇训,梁王武三思大怒,将武延秀捆绑了,传令下来,他匆忙领着官差前往,接下了这块烫手的山芋。 待他率队告辞,离了梁王府,才过路口转角,便见到姗姗来迟的宗正寺和秋官衙门官差,这才恍然大悟,武三思并不是只通传了洛阳府一家,旁人稳着不动,静观后续,只有他,落入了彀中。 武延秀拿捕入洛阳府狱中,再要移交出去,却是千难万难。 “暂且押着罢,好生伺候着,休得怠慢”刘幽求吩咐道,心中满是小人物的无奈。 一行人路过上林坊,却见一辆一品公主的车驾迤逦而出。 旁边策马护持的,也当是王孙公子之流,刘幽求伸长了脖颈,探头一看,便看到马车边一人身跨白马,轻袍缓带,穿着蓝色便服,正是权策。 当即翻身下马,避让在道旁,躬身行礼,“下官刘幽求,拜见权侍郎,拜见诸位贵人” “刘令尹,请起”权策勒住马头,居高临下,“你来的正巧,且多调派官差,到伊水之滨、牡丹园侧候命” “下官领命”刘幽求接下了命令,脑中徘徊着念头,牡丹园位于东城、南城交汇的山岭高地上,下头则是渡头,贫苦百姓居多。 刘幽求安排属官调派人手,自己则尾随在权策一行人之后,碰巧看见个相熟的太平公主府的管事,悄悄打听事情原委。 却原来是权策进宫请旨,以中秋佳节将至为由,恳请武后以皇家名义,在神都洛阳、西都长安和北都太原三地设置布施棚,以胡饼散发贫苦流民,与百姓共享拜月之乐,武后欣然同意。 今日,权策带着李裹儿、权箩和薛嫘三个小姐妹,一同前往布施,那管事便是伺候着薛嫘来的。 伊水之滨,少府监的帷帐层层立起,一字排开,由长夏门一直延伸到渡头,每个帷帐之下,都摆着一张长长的桌案,桌案上放置着许多柳条筐,里头的胡饼密密麻麻摞起,散发着诱人的咸香味道。 “哐、哐” 早有少府监吏目和坊市的乡老里长一同,敲打着鸣锣,走街串巷吆喝,“陛下仁心慈怀,中秋佳节散发胡饼,与民同乐哟,赶快来领嘞” 周边百姓蜂拥而至,少府监的人和大批赶来的洛阳府官差排成人墙,将百姓隔成一条条长龙般的队伍,每人可以领到两个胡饼,美滋滋离去。 刘幽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向最大的布施棚,捋须露出了笑意。 那里头布施的,不是少府监的人,而是三个金枝玉叶的皇族贵女,最小的是太平公主的幼女薛嫘,比桌案高不了多少,拿了硕大的胡饼,捧给衣衫褴褛的流民,初时还有些紧张,要在仆妇护持下进行,到了后头,就胆大多了,左右开弓,一手一个往外递,见着可怜一些的,还会多给一两个,满脸都是雀跃的笑容。 “权侍郎功德无量”刘幽求对着身边的属官赞叹不已,话刚落地,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快看看,那个头最高的贵人,就是庐陵王府的裹儿县主,真真是仙子一般的样貌” “是呀,裹儿县主跟画儿里的人似的,冰清玉洁的姑娘家,偏有人嚼那腌臜舌头,污了贵人名节,迟早要下拔舌地狱” “这般金枝玉叶,能给咱们小民散发胡饼,可见是大大的良善人,好人有好报,若有那些事生在她身上,定是老天没了眼” “就是这个话,能娶的裹儿县主,怕是烧了几辈子高香才有的造化” …… 百姓总是淳朴,哄传议论之中,都向着李裹儿散发胡饼的摊位涌了过去,间或有人高声喊着裹儿县主的名号,渐渐连成一片,轰动四方。 “快,快些,多调些人手到这里”刘幽求大惊失色,连连下令,好悬稳住局面,心下苦笑连连,权策仍旧是权策,即便有造福百姓、教导年幼妹妹的心意,却也少不得算计,这是给李裹儿洗刷名节来了。 伊水河畔的一座酒楼的二楼,权策负手凭栏而立,郑重在他身旁。 “大郎,武懿宗就任夏官尚书以来,胃口越发大了,是不是晾上一晾?”郑重开口请示。 “不,大额的,只要过了明路,得了陛下许可,优先给他,数额不大的,直接拨给也可,炙手可热的河内王,如何能怠慢?”权策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能呼风唤雨,不仅有钱,还能要钱,这样的武懿宗,会不会让麟趾殿和房州更加欲罢不能? 武懿宗贪婪成性,给的越多,他面临的诱惑便会越大,他能不能管住自己的手? 这是一套连环的阳谋,成效如何,权策不能决定,只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心性。 “走吧,下去瞧瞧”权策估摸着时辰,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便转身下楼去了。 裹儿这丫头,凡事图个新鲜,没甚耐心,若是当众吵闹起来,便前功尽弃了。 第504章 双龙戏珠(二十五) 证圣元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武后在瑶光殿设下大宴,齐集皇族近支,朝臣文武,诸王公卿,外藩使节,携眷同来,饮酒起舞,迎寒祭月,欢庆丰收。 宾客尽是雍容华贵之辈,衣袂翩翩,裙裾飞扬,丰神如玉才去,暗香浮动又来,道贺声,施礼声此起彼伏,和乐融融。 远远一行人款款而来,远隔九洲池,夜间水汽蒸腾,灯影朦胧,只分辨得出大致剪影,看不真切人面。 吐蕃世子赤德祖赞身边只有鸿胪寺的官佐,吐蕃使节也在,却是摆着一副臭脸,颇是无聊,定神远远望去,顿时露出笑容,“是我权家兄弟来也”。 拎起前襟,阔步迎上前去。 一行人渐行渐近,露出本来面目,正是义阳、高安、太平和千金四家公主府,还有庐陵王府和杞国公府的贵人们,权策等人入宫之后,先去了含光殿,将义阳公主和云曦接了来,耽搁了些许时辰。 不少人的目光投注在他们身上,有些恶趣味的,不免格外关注权策和太平公主,这两人会以何等姿态现身人前。 却是让人失望,仍旧是长幼有序,义阳公主四人居中当先,李笳搀扶着云曦在后,李裹儿、权箩和薛嫘环绕着两个长嫂,最后头才是男儿们,王晖和权策在头里,李璟和李重润并排,权竺、武崇行和薛崇简在一道,行止有度,不疾不徐。 “赤德祖赞拜见公主殿下”赤德祖赞风一样冲过来,在神都待了两个月,也颇识得一些礼数,晓得他那权家兄弟的长辈,他是要敬重的。 义阳公主为长姐,出面平伸双手叫起,“世子多礼了,快快请起” 赤德祖赞这才起身来,跑到后头,跟权竺走到一起,喜气洋洋,聊的颇为兴起。 不少外藩使节见了赤德祖赞的作态,都在心中暗骂小贼奸诈,且不去管私交不私交,投契不投契,权策在大周对外领域的话语权那是极重的,施恩如靺鞨、西羌,威慑如突厥,契丹,都是他一手操持。 再说了,那里头,可还有个财神爷少府监武崇行在,主掌对外采买,大把大把的金银,都要向外藩购置货物,谁多谁少,可不是要比个高低不同。 “呼啦啦”大片大片的外藩使节一窝蜂涌出,向四位公主行礼问候。 义阳公主有些迟疑,侧头看了看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当即站了出来,朗声道,“诸位使节有礼了,盛意拳拳,太平与诸位皇姐心领了,云曦公主有孕在身,不耐久站,便不一一致意,失礼之处,还望莫怪” 一股脑打发了外藩使节,众人继续向前,朝臣公卿,也颇有不少迎了出来,但他们要矜持一些,不会扑上去当道行礼,而是敛衽避让道旁,躬身礼让,这种优雅矜持的作派,令外藩使节们颇感脸上发烧。 没来大周之前,不晓得的只是大周的礼仪,在大周待得时间越久,不晓得的东西,却变得越发多起来了。 权策留意了一下,并不是所有的外藩使节都出来迎接他们,还有个倔强的三寸丁,愣是站在瑶光殿门前的石阶正中央,做器宇轩昂状,脸上写满了苦大仇深。 义阳公主不喜他的形容样貌,微微转弯,不走中央,自一侧登殿。 那三寸丁使节却挪步追了上来,大声道,“权侍郎,天朝素来以重义轻利自诩,奈何要为区区黄白之物,而弃藩邦之亲附?” 权策微微皱眉,却原来是倭国使节,微微躬身请母亲义阳公主领众人先行,“依你之言,天朝重义轻利,便要将国家利益拱手相赠?” “我天皇据理陈情,天朝置若罔闻,安东大都护,权侍郎的族兄权泷,反倒大派兵马,侵扰我国境,如此之天朝,恃强凌弱,有何可敬之处?”三寸丁避而不答,声音反倒更大了,张着双臂,像一只努力引起注意的鸡仔一般。 “天朝总统兆民,协和万邦,以道统、以法度、以诗书礼仪,提领四夷,恩化六合”权策的声音也大了些,“然而,华夏有礼,亦有刑,陛下手挽六师,专为不臣,或不堪教化者而设,于彼等人,天朝不须其敬,但须其畏而已” 一席话说完,权策拂拂袍袖,拾阶而上。 那倭国使节眼珠子暴突出来,还要说些什么,却为从人所阻。 权策入殿之后,见着了永泰郡主李仙蕙,她比出嫁前要丰腴了些,许是日子过得舒心,一张脸上,笑口常开,与武延基焦不离孟,很是恩爱。 夜色四合,皓月当空。 在绚烂的焰火之中,武后款款降临。 “今日喜庆之日,普天同庆,繁文缛节悉数免去,有逾矩失仪,朕不加罪”武后甫一落座,便大开礼制,举起白玉杯,“诸卿,满饮,为四海升平贺” “臣等为陛下贺” 酒过三巡,灯光凄迷,觥筹交错,莺歌燕舞,武后与周遭的亲近皇亲叙话,问了问武崇训的病情,又问了问云曦的安胎情况,大过节的,自是无人给她添堵,都是拣着好听话说。 武三思长于此道,借着少府监布施胡饼的话头,带起节奏,好一番歌功颂德,哄得武后凤颜大悦。 倭国使节憋着气喝了许久的闷酒,见权策高坐在上,举杯奉迎者众,应接不暇,咬了咬腮帮子,冒出来道,“陛下,筵席正欢,却无诗词助兴,美中不足,外臣听闻,权侍郎久负诗词盛名,近来却鲜少有佳作传出,不妨请权侍郎作词一首,以应佳节良辰” 权策微微一愕,看了下头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一眼,他也是满脸苦笑,权策早就有所布置,让韦处厚提起这个话头,不料却被人抢了先去。 “唔,正是此理,权策,你且吟来,若吟得好了,朕可应你一桩事”武后已然微醺,用手臂支着额头,随口施恩。 “臣叩谢陛下”权策做急切状,赶忙接住。 “哈哈哈”武后大笑,“休要应得这般利落,若是吟得不好,朕却是要罚你的” “陛下,因遇着佳节,念及崇胤、崇敏却都不在京中,前日臣有所感怀,作了首词,教与了裹儿”权策笑吟吟地道,“臣愿抚琴伴奏,可请裹儿为众人唱来” “哦?甚好,昔日西凉殿,裹儿舞姿翩跹瑰丽,犹在朕眼前,今日且听听歌喉”武后眼底闪过一丝光芒,旋即隐去,含笑摆手应允。 李裹儿落落大方,走到殿中央,看了权策一眼,权策随即捻动手指,清冷的琴声响起。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裹儿声音尚且稚嫩,却甜美,唱着喜忧掺杂的词,格外动人心魄。 “高处不胜寒呐”殿中议论声轰然,比之于市肆还要嘈杂几分,武后却念叨着这一句词,沉吟良久,“裹儿唱得好,歌舞双绝,果真是个再好不过的皇家贵女,上前侍坐,权策,节后,你与婉儿,一同主持博学鸿词科” 李裹儿迈着轻盈的步子上阶,嘴角噙着甜甜的笑。 “臣遵旨”权策露出由衷的笑意,民间、朝堂,试问,还有谁人能抹黑裹儿? 上官婉儿也露出了由衷的笑意,狠心的郎君,总算又落在奴奴手头,且瞧着奴奴怎生折腾你。 第505章 双龙戏珠(二十六) 太初宫,九州池畔,瑶光殿。 月圆之夜,中秋佳节,因一阙水调歌头,殿中欢快的气氛染上了一层感伤。 月圆人不圆,向来难免,这大殿中人,更是感触颇深,不管是出身皇族贵胄,还是沉浮宦海,亦或是持节异国他乡,虽富贵荣华,却都是身不由己之辈,常有别离之苦。 李裹儿浑然不觉,来到武后身侧,乖巧地跪坐下来,明媚的眸子灵动地四下打量,似是对突然而来的沉默感到奇怪。 武后脸颊泛着酡红,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渺远,空洞而又凄迷,成熟的风情颇为夺目,李裹儿的眼神停留在她的脸上,抿了抿小嘴,有几分艳羡。 这个小表情极大的取悦了武后,她伸出手,轻抚着李裹儿绮丽无双的脸颊,十二岁的年纪,身段抽条儿,窈窕之姿初成,出落得天姿国色,当是李武皇族孙辈之中,颜色最出众的了,念及儿子李显夫妇远在房州,她与长兄在神都,算得孤苦,眸光之中,怜爱更盛。 武后打破殿中沉寂,开口道,“裹儿,可曾饮了酒么?” 李裹儿歪歪头,露出个花朵绽放一般的笑脸,清脆的嗓音如同珠落玉盘,“回皇祖母,裹儿没有饮酒,大兄不让呢” 李裹儿嘴巴鼓起,扭了扭身子,颇有些告状的意思。 “呵呵”长得漂亮便是特权,殿中人等无不注目于她,见她这小女儿家作态,无不受到感染,露出会心笑意,全程强作欢颜的皇嗣李旦也露出了丝丝笑意。 武后瞥了权策一眼,笑意微微,“告诉祖母,你大兄还不让你作甚?” “大兄不让一个人外出,不让我骂人,还不让我瞧热闹……”李裹儿来了劲头儿,掰着手指头,一一历数,说得乱糟糟的。 武后含笑听着,不时点头。 权策的教导,看着都是琐屑小事,却都有意图在,不让单独外出,是为了安全,不让骂人,是要有修养,不让瞧热闹,是为了让她矜持,对于皇家贵女而言,做到这几点,便足够了,“你大兄是为着你好,你能都记在心里,可见也是听了话的,是个好孩子” 李裹儿抿嘴一笑,眉眼闪出几分狡黠,“皇祖母,裹儿知道大兄教的是正理,他教的时候,裹儿与权箩和薛嫘两位妹妹商量了,合伙与他顶嘴,气得他跳脚,其实心里都记着呢” 殿中一阵哄笑,权策尴尬不已。 “哈哈哈”武后仰起头,纵声长笑,“你那大兄天赋异禀,甚少有折戟之时,有你们这几个小娘子能令他受些憋屈,也是极好的” “婉儿记下,裹儿皇族嫡裔,人品贵重,才貌并全,甚和朕心,着晋封安乐郡主” “臣妾遵旨,给裹儿小娘子道喜了”上官婉儿离席接旨,煞有介事地屈膝向李裹儿道喜。 她这一动,殿中众人纷纷跟上,善祷善祝给裹儿道喜。 皇嗣李旦的笑容有些发苦,如果说李仙蕙封了永泰郡主,是为了出嫁,也好衬上武延基的郡王身份,现在李裹儿也封了郡主,由不得他不多想,郡主是什么?典制中写得清楚,太子之女,才能得郡主之封,即便武后当朝,多有破格封爵,但庐陵王府一连两女封郡主,还是太过反常,是不是暗示着皇兄李显,才是母皇心中的储君? 武周革命前后,朝政血腥昏暗,是他李旦战战兢兢守着李家法统,武承嗣夺储,大案频发,也是他李旦饱经磋磨,如今局面明朗,却要换了人?以往他是不甚在意太子之位,只求李家的皇位能得以传承,但近十年的苦心孤诣,大位却在最后关头旁落,他如何能愿?如何能忍? 李旦努力维持着面色不变,双手用力攥着臀下坐榻,青筋暴跳,指节泛白。 “欧阳爱卿,权策此词,堪称绝世之作,待会儿宴席之后,劳烦爱卿动动笔,为朕书写一幅,留存传世”武后微微倾身,和声道,欧阳通自然没有二话,“权策,朕许了你一件事,且道来,只要不出格,朕自无不允” “陛下,臣素蒙陛下殊遇隆恩,诸事顺遂”权策离席到殿中央,神情轻松,涎着脸道,“然而臣年岁渐长,已然成家,又将有子,牵念挂碍愈发多了,请陛下恕臣贪念,且留一悬念在此,若有朝一日,求到陛下跟前,还望陛下莫怪” “嗯,到底是要做父亲了,面皮厚实多了,朕就如了你心意也罢”武后失笑,摆手令他退下。 “呵呵,权侍郎不愧才子”武三思此时插口出声,逢迎道,“臣最有感的,莫过于这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有哀戚之叹,也有高古之气,即便沉凝,男儿豪气亦是不减” 转身向着外藩一边,满面春风,“倭国使节一时兴起,便得此传世佳作,想来也该满意?” 这下子可给了倭国使节登场表演的机会,人还没有从坐席中出来,一声哭嗓却先出来了,“呜呼,天朝皇帝陛下,您胸襟如海,富有天下,佐渡与伏见是大周的无疑,足尾还当归还倭国,倭国万民必定感恩戴德,世代效忠陛下” 武三思登时脸色一黑,心头嫌恶不已。 权策嘿然一笑,这倭国使节还讨价还价起来了,将金山银山留给大周,想将铜山要回去,当即跨步占了出来,凌厉道,“大周子民虽多,人人至重,大周土地虽大,寸寸至贵,足尾乃大周之领土,与中原无异,倭国使节索要足尾,无异于索要长安,若你所言代表鸬野赞良,贵使,可是来宣战的?” “陛下,外臣并无此意,权侍郎屡屡出言相逼,居心叵测,还望陛下为弱邦小国主持公道”倭国使节砰的一声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不再直面权策,转而向武后陈情。 武后凤目微阖,以手支颐,恍若未闻。 权策当即意会,冲着殿中千牛招手,“倭国使节在佳节庆贺之日,屡屡胡搅蛮缠,狂悖无礼,应即行拿捕,依律定罪施刑,以正法纪” 四名千牛快步上前,将倭国使节堵了嘴,拖了下去。 “诸位学士,今日佳节,热闹为先,权侍郎佳作珠玉在前,却是词作,还请各展捷才,做些绝句律诗,也免得这水调歌头形单影孤”上官婉儿卖力调动气氛。 韦处厚、崔融等人颇给面子,纷纷吟诗作对。 月满中天,夜色已深。 武后站起身,“今日兴尽,且散了,婉儿安排下去,令内侍将宫中胡饼、进贡时令瓜果,挑拣一些,送去房州庐陵王府和渑池豫王府,唔,崇敏也在房州,也与他送一份” “陛下”魏王武承嗣一声悲鸣,“陛下慈心,感天动地,臣子延秀,年轻荒唐,冒昧无状,还请陛下宽宥” 武后瞧了瞧他,面色不太好看,“准了,严加管教” 武承嗣大喜,顺杆儿往上头爬,“陛下,犬子对安乐郡主一往情深,还望陛下恩典,赐下婚姻,臣感恩不尽” 话落,良久无声,武承嗣壮着胆子抬起头,却见御座上已经没了武后的影踪。 梁王武三思弹了弹衣袖,打他旁边走过,声音压低,却又能使四周之人听得清楚。 “痴心妄想” 第506章 双龙戏珠(二十七) 为武延秀求娶刚晋封为郡主的李裹儿,武承嗣是认真的。 他不要了脸皮体面,每日里拖着佝偻的身子,在李家、武家皇族亲贵之中周旋来往,四处哀哀恳求,虽不至于像当初的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韦汛,逢人便跪地、抱腿、痛哭流涕,却也相去不远。 一开始听闻这个消息,权策是持怀疑态度的,武承嗣毕竟曾是当朝第一权臣,险些夺走储位,问鼎天下,即便是再怎么钟爱三子武延秀,也不至于将一辈子积下来的威名葬送。 直到,武承嗣求到了义阳公主府。 “义阳殿下,是高宗长女,身份再高贵不过了……令郎权侍郎,允文允武,功勋卓着,为陛下倚重宠信,二郎权中郎,宅心仁厚,与人为善,与吐蕃世子相交,大显天朝贵族子弟风范,美名远播,令嫒天水公主,姿容秀丽,通晓事理,可为闺中垂范……” 权策看了又看,确认眼前这个满面苦相,谀词潮涌的老者,确实是魏王武承嗣无疑,他确实是老了,不只是面貌上,瘦弱成了皮包骨头,须发雪白,说一句话,都要顿上两三次,不复以往口若悬河、雄辩滔滔之态,显然脑力不济。 “义阳殿下,承嗣生有六子,年长有三,长子与我生离,次子与我死别,身边仅有三子,也是命途多舛,屡屡遭厄,险死还生,而今不自量力,思慕庐陵王府上安乐郡主,承嗣枉自为人父母,却无力使他如愿,每每想来,心如刀绞,呜呜……”武承嗣说得凄惨无比,一开始只是神情悲怆,到后面,已是涕泗横流,语不成声。 听了他的话,义阳公主也红了眼圈,倒不是同情心发作,而是想到了自己和自家长子,自己在深宫冷眼苛待中长成,长子权策,更是多次命悬一线,没有他的浴血搏杀,哪里会有义阳公主府的今日? 义阳公主紧紧拉着权策的手,又是怜惜,又是自责,她与云曦在中秋节后出宫,在宫中安养月余,那个地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反倒充满了恩宠和温情,让她一度迷失,现在想来,深感羞愧。 权策感受到义阳公主的柔弱,赶忙接过了话茬,“魏王殿下,如您所知,我母与庐陵王虽同有一父,却并非同母,婚姻大事,万万没有隔房做主的道理,母亲只是深宅妇人,于朝廷大事、宗族大事,都并不关心,还请您莫要为难于她” 他勉强保持着声调平和,心中却颇有恚怒,武承嗣自降身价,惺惺作态,与逼迫无异,逼迫的还是他与世无争的母亲,实在太也欺人。 “义阳殿下,承嗣并无为难之意”武承嗣拒不与权策对话,仍是纠缠着义阳公主,“只求您在庐陵王殿下和安乐郡主面前,为延秀多多美言几句,延秀虽比不得权侍郎成才,却是个懂事知礼、刚烈有种的好孩子,比起那狼心兽行、屡屡作恶的人来说,更是良配” 权策诧异的看了武承嗣一眼,若是武承嗣在武氏李氏王公公主府邸所言,都是这般夹枪带棒,矛头指向武崇训,形同与武三思开战。 以他如此弱势局面,偏要做如此凶险抉择,真是一腔父爱无处安放? 权策不信。 他更愿意相信武承嗣有所图谋,或是察觉庐陵王声势渐起,想借着联姻之力复出朝堂,卷土重来?或是有意竖起与武三思为敌的大旗,吸引皇族和朝中对武三思不满的人归附,重新聚起一股势力? 这个危险的宿敌,无论打的是哪一种如意算盘,权策都无意成全。 “本宫曾与淮阳王殿下有过一面之缘……”义阳公主开口说了一句,便说不下去了,那一次见面,时间久远,也实在算不得好印象,那是长寿元年的新春佳节,武后谎称权策在上清宫观,实则派他去了西塞鏖战,大宴上,权箩想要个喜封,权竺去摘取,却被武延秀百般戏弄,“却是个魁梧的孩子” 义阳公主只能找到这么个说辞。 武承嗣抹了抹眼泪,张口又是一通罗唣,门外有门房通禀,道是定王武攸暨来访。 权策眼睛一亮,立时出言打断了武承嗣,“魏王殿下,今日府中诸事繁杂,又有贵客来访,实非待客之时,还望多多海涵” 武承嗣闭上嘴巴,看了义阳公主和权策母子片刻,自顾自起身,他的腰背无法挺直,转身的时候,干瘪的脸庞上,激凸的双眼凶光四溢,形似恶煞。 义阳公主看了个正着,不由剧烈地打了个哆嗦,赶忙抓住权策的手。 权策轻轻揽着义阳公主,拍了拍她的背心安抚,望着武承嗣弯腰蹒跚而去的背影,眸中一丝温度也无。 “我儿,万万小心” 带着母亲义阳公主的反复叮咛,权策在书房里见到了定王武攸暨。 “大郎,我入股倭国海贸百万贯,利钱何时能给?”武攸暨开门见山,竟是来要债的。 第一批的金塔银塔运到神都,权策未曾提及分利,入股的都是与他亲近的朝臣商贾,家大业大之辈,无人上门来过问此事,武攸暨倒是头一个。 “待金银与铜钱兑换比率相对稳定之后”权策对武攸暨,到底存了愧疚之心,也不隐瞒,开口就要将他与武后的计划全盘托出,“此事涉及深远……” “且住”武攸暨竖起手掌,坚决不听,“大局莫要与我说,我早料到,陛下令我监管少府监,指定是你的干系,罢了,我只管执行便好” 权策苦笑,“这是陛下信任世叔的操守能力” 武攸暨翻了个白眼儿,懒得搭理他的话,搓了搓下巴上的短胡茬,犹疑道,“要不然,也让郑重将我府中的钱帛兑换成金银?” “世叔不必着急,第二批金银将在年底运达,届时,咱们两家府上一同兑换,定能再带动一批门阀豪绅心生贪念”权策面上泛着丝丝坏笑。 “唔,你有安排,我便放心了”武攸暨摇头一笑,能见到权策本真一面,也是福分,思量片刻,“我这里,还有太平那里还好说,旁人还有五十余万贯的入股数额,若是他们急切,你尽可打发到我这来,我翻十倍购下他们的股本” “谢过世叔了”权策笑着应下,整了整面容,严肃道,“世叔,我还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武攸暨蹙了蹙眉头,试探着道,“可别又与朝中大政相干?” 权策连连摇头,“与朝政并无干系,说起来,也是小侄僭越了,崇敏也有十七了,他的婚事,不知世叔可曾有所考虑?” “呃,崇敏十七了?”武攸暨面现迷茫之色。 权策无言。 翌日清晨,神都,安喜门。 权策前来送走远行人。 无字碑和无翼鸟两部各有五十余人出发,目的地是倭国,他们将在暗中辅助大周军队,打击倭国的敌对势力和行动。 这些人是绝地亲手遴选出来的,都是狂热的好战分子,最不安分的,本事也有一些,让他们去倭国施展本事,也是一个绝好的宣泄。 当然,后一个理由,只有绝地一人知晓,连花奴和玉奴都不知道。 这是一场无声的发配,也是最苦心的惩戒。 千金公主那样的自作主张,权策不想看到更多。 第507章 双龙戏珠(二十八) 房州,庐陵王府。 庐陵王李显亲自安置了前来送中秋节赏赐的内侍,回身看了韦氏一眼,叹口气,缓步离去。 韦氏摆摆手,令她的心腹王同皎、宗楚客等人退下,追着李显去了书房。 因早年由帝后夫妻,骤然遭到流放发配,韦氏吃了不少苦,李显心怀愧疚,只要是韦氏开口,李显甚少有半个不字,窃权弄势、放浪形骸,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并不拘束她,但事关子女婚事,又与朝局相连,她却是不敢越过了李显去。 “夫君,朝中乱局纷仍,武承嗣不要了脸皮,四下里哭诉求告,搅得皇族鸡犬不宁,武三思却是咬死了不松口,还拖着千金公主作证,是他先求的亲,两家僵持不下,依夫君看,裹儿,该许哪家?”韦氏直入主题。 “王妃素有智计,依你之见呢?”李显面对韦氏,仍是拉不下脸来,温声问道。 “咱们裹儿这般品貌,又是堂堂李家正根儿郡主,自不能委屈了”韦氏飞快接口,显然早有盘算,只是她衡量的尺度,也不是武延秀和武崇训两人,而是他们的父亲,气息奄奄的武承嗣不看在她眼里,对当朝宰相武三思更感兴趣。 李显的眼中,闪过一缕灰暗,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韦氏的面前,扶着她的肩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奇异地转移了话题,“王妃,我曾劝过你,莫要与我那外甥儿为敌,你没有听,一有机会出现,便迫不及待下场厮杀,我不怨你,你要强,要争,不服输,是好的,我极爱你的性情,这是我所没有的,但总该有个界限罢” “王方庆为何倒戈?武三思为何背盟?幼弟李旦又为何突然杀出?你又为何至今难以抽身?” “权家甥儿非易与之辈,有母皇和太平宠爱,有武功文名在身,如今更有实利在手,可为盟不可为敌,你能忍下武氏灭家之恨,与武三思联络,为何容不得权家甥儿?你能见着武懿宗的钱帛之利,如何对权家甥儿手握少府监泼天金银视而不见?” 韦氏偏了偏头,眼中闪着水光,倒也不隐瞒所思所想,“谁,谁又容不得他了?朝中权位就那么多,他和太平联手,把持诸多要害……武家人,武家人我又如何敢惹,要不是迫不得已,谁愿低声下气求那武三思?” “归根结底,终归是我的不是”李显叹息苦笑,伸手将韦氏揽在怀中,“听我一言,莫要再去招惹权家甥儿,重润他们在京,他多有照拂,裹儿能洗脱污名,得这安乐郡主之位,也全赖他,虽说看他迹象,并不会因与你朝争迁怒他们小的,但再深的情分,总奈不过消磨” 提及这个,韦氏难得的有几分脸红,恨恨地道,“给裹儿泼脏水的,定是那杀千刀的武延秀,想着诬陷武崇训,能捡的个便宜,权策只处置了府中的内贼,却不深查下去,软弱得紧” 李显只是轻笑,柔柔的看着她,韦氏的脸颊愈发红了,事关李裹儿名节,只能低调处置,不宜大张旗鼓,权策不以此事追究武延秀罪责,也是迫于无奈。 “夫君,你还没说裹儿的婚事该怎么办呢?”韦氏很快反应了过来,鼓起了嘴巴,又将话题扯回到最初的问题。 “呵呵呵”李显开怀一乐,前所未有的郑重,“王妃,方寸得失,不值得在意,莫要忘了房州驿馆还住着的那位,当务之急,是戒急用忍,重回神都” 韦氏神情一肃,双手绕过李显的身子抱紧,呢喃道,“我都听夫君的” 李显侧着头,用脸颊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生在帝王家,我这一生,荣华富贵,都享用过了,碌碌余生,总是为着你和孩儿们好的” “殿下,房州刺史武崇敏、长史姚崇过府拜见”门外传来通传声。 “唔,晓得了”李显应了一声,与韦氏相携出门。 听了武崇敏的来意,李显露出一丝笑意。 皇族王公亲民,劝课农桑,主持秋收祭典,自古以来都有的常例,但因他身份特殊,有贬谪流放之意,历任房州刺史都规避嫌疑,没有来请过他。 武崇敏到任以后,却是不管嫌疑那一套,每年的秋收时节,都会来拜访,请他出面亲民秋祭。 “刺史为房州父母官,且安排,本王尽量遵从”李显春风满面,神色慈祥,“说起来,你是太平继子,我那外甥儿权策又视你如亲弟,都不是外人” “谢过殿下”武崇敏惊疑不定。 神都,朝野瞠目结舌。 武承嗣、武延秀父子两人,将穷横穷横的风采演绎到了极致,带着不少同情他们的武氏宗亲,前往太初宫陈情,在长生院跪满了一地,武承嗣的哭喊声、武延秀的哀求声,几可振聋发聩。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血浓于水啊,陛下” 武氏宗亲原本只是捧个人场,见了父子俩的卖力表演,也是情绪上涌,放声吆喝了起来。 长生院顿时沸反盈天。 长生殿内,武后与张昌宗衣衫凌乱,四肢纠缠在一处,无所不至,口中吟哦有声,骤然听闻满院嘈杂,大好的兴致被搅扰得干干净净。 “陛下息怒”张昌宗早已乖觉,感到武后没了情绪,立时翻身下来,跪在一旁,伸手将她扶起来,打理身上残局。 武后站起身,透过镂空的窗棱,看着殿中乱糟糟的武氏宗亲,穿着最华贵的丝绸锦缎,顶着最高的官爵,但仍是透着一身的泥腿子味道,身为皇族,贵气在内而不在外,优雅、矜持,权策能手把手教给李裹儿的,他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却还不懂得。 尽管很不情愿,她还是给自己这些族人,打了个低劣的评语,沐猴而冠。 “去麟趾殿,传旨给皇嗣,令他料理此间事” “是,陛下”张昌宗倒退出殿门。 显,旦,裹儿的婚事,便是母皇给你们的最后一道考题。 武后端坐在御案边,心中一阵空冷,回溯花甲人生,她似是什么都做了,又似是什么也没做。 第503章 双龙戏珠(二十九) 麟趾殿,正殿。 李旦接到张昌宗亲自前来传达的旨意,有一刹那的雀跃,但细细咀嚼了自己的任务,咯噔一声,心下一沉。 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两人相争,争的还是庐陵王李显的幼女,朝中新老巨头都在,李氏武氏也凑了个齐全,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看似只是小儿女之间的婚事,但若一个应对不慎,将余波牵扯到朝堂之上,掀起的风浪,足以令他灰头土脸。 李旦头皮有些发麻,强撑着笑脸,虽明知有可能得罪人,但还是不得不问,“劳烦尚宝丞,母皇还有没有别的交代下来?” 张昌宗眸中闪过一抹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也是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虽说至今不晓得幕后黑手是谁,但总归逃不过李氏武氏这几个爷们儿,与这些皇族贵人的相处之道,端的要多加小心,闷闷地道,“皇嗣怪罪,臣担待不起,臣虽愚钝,但受命传旨,一字一句也不会有差” “呃,尚宝丞误会了,呵呵”李旦干笑了几声,当即放低身段示好,“这是碰着中秋节,底下人进奉了个广寒宫的金摆件儿,玉兔桂树,倒是颇像个样子,本宫转赠给尚宝丞,还望莫要推辞” 张昌宗似笑非笑,这段时日少府监兑了不少金银出去,收了钱帛回来,拨给各部寺的,发给河工的,都用的是钱帛,金银在门阀大户家里堆着,总免不了弄出些花样来,各种金摆件金如意,他这个中秋节也收了不老少,实在不稀罕,“多谢皇嗣了,臣无功不受禄,若皇嗣没有别的吩咐,臣这就告退了” “啊,也好,尚宝丞慢走”李旦站起身,送了他出来,似是偶然想到了什么,拉住张昌宗的衣袖,开口问道,“对了,若是本宫没有记错,舍人在年初正月便已南下,时日已久,不知可有消息?可莫要出了什么岔子” 听到这个,张昌宗立时拂袖转身,丢下一句话,快步离去。 “多谢皇嗣挂念,家兄一切都好,长生院还有许多麻烦在,皇嗣有功夫,还是多想想怎么处置为好” 李旦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还挨了他一通抢白,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终是愤愤然冷哼一声。 静下心,琢磨了片刻,扬声招呼道,“高力士,去殿中省,将李笊唤来,那个谁,再去神都苑,将杨思勖叫来,命他带上东都千牛卫,即刻到长生院候命” 李旦没有急着冒头,而是重新落座,拿起茶盏,细细品茗,饮完之后,才背着手施施然前往长生院。 他是刻意为之,经了误传旨意一案,李笊将殿中省掌握得牢牢地,长生院的变故定是瞒不过他,原还可以假作不知,得了他的传令,定然晓得带上慎刑司的官差去镇场子,再加上杨思勖带的东都千牛卫,一窝蜂都到长生院待着,却无人做主,这种宁静的压迫感,足可以给那帮混不吝的武氏宗亲破落户们强大的心理压力。 更何况,哼哼,东都千牛卫的中郎将,可是轮台侯权竺,放眼神都,即便是武氏宗亲,除了武承嗣可以给权策甩脸子,其他人,怕是没有这个胆量。 不出他的所料,李旦来到长生院的时候,方才咋呼得欢的武氏宗亲,已经打了退堂鼓,不仅不再吵闹,反倒去劝说武承嗣和武延秀父子俩,拖拖拉拉的,正在朝外头走。 李旦眼中露出喜意,飞快瞟了一眼长生殿,板着脸负手而立,舌绽春雷,呵斥道,“太初宫皇家重地,长生殿更是母皇寝殿,如何容得尔等造次?且记下了,有何心曲,有何诉求,尽可张口直言,秉笔直书,母皇圣明,烛照天下,自有区处,切莫再干犯法典,若有下次,须防着天威如狱,定不会如此轻纵尔等” 他这一番做作,固然过足了瘾头,却没有考虑到武承嗣现在的状态,他远不是以往强势要脸的性情,见状一个虎扑上前,抱住了李旦的大腿,“皇嗣殿下,且开恩呐,我垂垂老矣,死不足惜,若将我擒拿下狱,可换得您为我儿延秀做主,你便抓了我去也罢” 李旦登时乱了阵脚,一边惶急后退,一边弯着腰拉扯武承嗣,口中连连高呼,“李监令,权中郎,杨宫监,还不快些上前来,速速将魏王拉开,送他们出宫,送他们出宫” 武承嗣到底是年纪大了,身子不灵便,力道也不很大,没几下就被李旦挣脱了开去,李旦也不敢再大意,撒腿就往一旁奔逃,他身子胖大,奔跑起来气喘吁吁,模样颇是丑陋,狼狈不堪。 权竺却没有上前与武承嗣拉扯,躬身对武延秀行了个礼,大声道,“淮阳王有父如此,真是天大的福分,只是为人子女,想来淮阳王也不乐见老父在颐养之年,做如此凄惨之态,魏王舐犊情深,定也无意将淮阳王置于不孝之地” 武延秀被挤兑得无地自容,赶忙起身搀扶武承嗣,一行人稀稀拉拉散去。 不少武氏宗亲在临走之前,都冲着权竺拱手赔笑示好,却对一旁躲在官差丛中,寻安全感的李旦,置之不理。 长生殿中,武后将外间的变故全都看在眼中。 “借力打力,心计手段是有了”武后长长叹息道,“只是可一不可二,利用的人,打击的人,都树成了敌人,不懂驾驭人心,终究落了下乘,连个后生晚辈都不如” “义阳啊义阳,这两个孩儿,你是怎生教养的?” 殿中空空,只有张昌宗一人在,自无人回答她。 张昌宗垂首弓腰,像是一座石雕,默默将武后的话记在了心底,权策一系,是真的得罪不得。 皇嗣李旦惊魂甫定,来到长生殿前,求见武后复命,却未能如愿,武后托以身体不豫,令他自回麟趾殿。 李旦神情失落,阴着脸返回,在麟趾殿独坐了许久。 将夜时分,不少内侍窸窸窣窣离了宫中,沉入神都茫茫夜色。 翌日,朝堂精彩纷呈。 夏官尚书、河内王武懿宗露出了满嘴獠牙,策动麾下聚集起来的人马,对着武氏宗亲当中与他有怨的穷追猛打,豆卢钦望等皇嗣一系的人马,也是蜂拥而上,一副猛打落水狗的架势,当朝便将十数人拖出了武成殿。 这是李旦冥思苦想的妙计,与武懿宗联手,打击武懿宗的冤家,同时也是跟着武承嗣胡闹的武氏宗亲,可以进一步拉拢武懿宗,在与庐陵王的争夺中,占据上风,同时也可以杀鸡儆猴,产生威慑,令武承嗣无法兴风作浪,彻底完成武后交给他的任务,打击了武承嗣,便是隐晦地支持了武三思,可结下一份善缘,真可谓一石三鸟。 豆卢钦望为主子的妙计兴奋不已,也一直默默关注着武三思的反应。 岂料,武三思只是笼着手,冷眼旁观,神情不见喜怒,殊无领情的意思。 第502章 双龙戏珠(三十) 神都南城,晨光苑。 时已深秋,怀胎七月,云曦的肚子越发大了,自有孕以来,她几乎毫无异样,与未孕之前异样的作息起居,令义阳公主如临大敌的一应备办,都落在了空处,到现在,总算露出一点有孕之人的苗头,那便是嗜睡,夜间不说,白日里也有一半多的时辰昏昏欲睡,有时说着说着话,便呼呼睡去。 义阳公主不觉得麻烦,反倒颇为喜欢。 长子权策省心太过,自幼就得妹妹高安公主百般宠爱,后来又加上了千金公主,还有眼下关系更近一层的太平公主,她作为母亲,却几乎没怎么上过心,常有愧疚,好容易儿媳妇进门有孕,本想着尽一尽母亲的责任,却也是个省心的,除了跑跑跳跳令人悬心,旁的异常都没有,不用她怎生费心,好容易出点小毛病,她自是精细看护着。 瞧着云曦在锦榻上仰面酣然而睡,义阳公主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抿嘴露出一丝笑意,真是个孩子,睡觉了都是握着粉拳放在两边,红艳艳的嘴巴嘟着,不时蠕动两下,与权箩幼年时一般无二,可人心疼得紧。 义阳公主歪着头,默默想着自己的儿女,次子从小在兄长护持教导下长成,有兄长功劳荫蔽,一路顺风顺水,性子绵软醇厚,在长安历练了一番,将他的心术能耐也捶打了些出来,用不着操心的,幼女权箩是两个兄长的宝贝疙瘩,虽谈不上骄纵,却也是个有主见不吃亏的,只不知日后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有权策在,这未来的姑爷,日子怕是好过不得。 念转及此,又想到了侄女儿李裹儿那里,武氏两家亲王的嫡子竞相追逐求亲,风光固然是风光了,隐患却也不少,一不留神,就要落下仇怨呢。 “哎……”义阳公主长长一声叹息,颇有些愁绪。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过来,一道身影单膝跪在了她的膝下,握着她的双手,唤了一声“母亲”,眼中满是关切。 义阳公主垂下脸,看着自己英挺俊逸,芝兰玉树一般的长子,满心里都是做母亲的骄傲,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细细轻抚着,“我儿勿忧,母亲无事” 权策也没有多言,搀扶着义阳公主起身来,离了此间寝居,母子两人在湖边漫步,“母亲,博学鸿词科将开,虽说不是正经制科,但一应流程也是少不得的,过两日,孩儿要去国子监锁厅,府中一应事务,又要累您操劳了” “说的傻话”义阳公主含笑嗔了他一句,“云曦懂事知礼,还有芙蕖帮着我,也没什么劳累的” 顿了顿,义阳公主有些忧心地问了句,“大郎,朝中可还安宁么?” 权策笑了笑,不管何时,权势名利场上,都不会有安宁的时候,皇嗣李旦和庐陵王李显争抢武懿宗,武承嗣和武三思争抢李裹儿,捉对厮杀,热闹得紧,义阳公主既是问起,他也不瞒着,也免得她多心,简略地提了提,“这些与孩儿,都没有多大干系,只坐观其变就可” 义阳公主缓缓舒了口气,“这些日子,你在府中待得多了些,时常能见着,我还担心呢” 权策听闻此言,登时瞠目结舌,“母亲,这是不待见孩儿?” 义阳公主抿着嘴,笑吟吟瞥了她一眼,垂下头犹疑半晌,开口道,“大郎,女子一生,最重要便是嫁的如意郎君,裹儿是个好孩子,你若是……” 她欲言又止,权策扶着她的手臂,到凉亭中落座,头一次没有斩钉截铁的把握,“母亲,孩儿费心教导裹儿许久,自也不愿见她受苦,然而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根子还在房州那边,孩儿不能应承母亲什么,只能尽力而为” 义阳公主倒也并不纠缠,轻轻点头,与权策说起了往事,“我儿上上心便好,这皇家的女儿,命运便是如此,母亲长成的年纪,在宫中每日里担惊受怕,身边有几个亲近人,给我说些宫中的消息,我最怕的,便是听到外藩蛮夷要和亲,还有就是听到宫中要拉拢哪家门阀世家,这两处,可都不是善地” 权策微微疑惑,“蛮夷倒也罢了,那门阀世家,又是为何?” 义阳公主慈心大起,她似有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教养孩儿的感觉了,揽着权策的肩背,温声道,“我儿有所不知,那时候,五姓七望远没有今日如此乖顺,素来鄙薄皇家,不肯接纳皇家女,即便迫于形势,迎了皇家女为妇,也是多有刁难,这些世家传承千年,经营出了清贵名望,但有相处不谐,总是皇家女得咎,名节往往遭污,成皇家女联姻畏途” “母亲放心,天下承平已久,寒门士庶呈勃发之态,门阀世家已然不合时宜,沦落之时不远,孩儿定能为母亲出了这口气”权策拍了拍胸脯,无论什么清名郡望,根子都不过是钱权二字,权都在朝廷,钱嘛,借着倭国的金银铜山,一进一出,能将这些门阀世家的财富挤出一半有余,足可打断他们的脊梁骨,后面再找些由头,徐徐调理,将他们彻底清扫出局。 “母亲有了你们三个,哪里还有什么气?只盼着来日云曦生个乖孙,母亲便知足了,昨日里甄氏过来,那小郑冀,粉团一般,可是讨人喜欢得紧……”义阳公主眉开眼笑,满脸都是乐呵呵的憧憬。 “公主,主人,太平殿下来了”花奴跑在前头来禀报,后头权祥亲自引着太平公主过来。 说话间,太平公主已经到了面前,跟义阳公主见了礼,亲亲热热寒暄了一番。 “太平,今日就在这里用午膳,晨光苑的厨子都是突厥来的,做的羊臂臑最是拿手,大郎这么刁钻的胃口,都叫声好呢”这么段时日过去,义阳公主待太平公主已经拿捏得很是自然亲近。 “是,义阳殿下”太平公主欢声应下,她还有些许尴尬,称呼上就是个难题,关系初变,还觉得义阳殿下的称呼很合适,但总觉得不够亲热,又想不到更合适的,颇为纠结。 目送义阳公主迈步离去,太平公主挽住权策的胳膊,两人离了凉亭,沿着湖边漫步。 湖水剔透如同琥珀,深秋风硬,吹动一湖碧水,拂在脸上,带着潮湿的寒意。 太平公主很是喜欢这种幽凉的感觉,张开双臂,面朝湖泊,闭目迎风,神情享受。 权策心中一动,伸过手,环住她的腰肢,头轻轻一歪,靠在她的头顶,温香软玉满怀。 湖边一时静谧。 太平公主很是不舍扰乱此时情调,但心头的事情,又实在干系太大,忍了又忍,简略道,“大郎,庐陵王兄与我一封书信,言及裹儿婚事,请我参赞斟酌,还说你是裹儿这一辈人的长兄,让我多征询你的意见” “长兄?”权策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这下可好,不只是同辈人,连长辈都将他当成小一辈的老大了,王晖这个真正的长兄,怕是颇有一番憋屈。 “大郎,我当作何反应?”太平公主仰面靠着权策,努力看着他脸颊的一角。 “这当是庐陵王的试探,不必多作反应,静等后续动作便是”权策心中有了底,区区一个征询,不能让他名正言顺干预裹儿婚事,也不能让庐陵王高枕无忧,从两处泥淖中脱身,只要他不流露出反对之意,庐陵王定会再进一步。 那时,他才有主动权。 第503章 双龙戏珠(终) 证圣元年九月中,春官衙门、翰林院与国子监共同举行博学鸿词科贡试,新安县公、鸾台侍郎权策与内宫昭容上官婉儿,于国子监锁厅主考,为期五日。 权策的身影消失在国子监照壁之前,孔圣人的白玉雕像之下,朝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在他锁厅之前,鸾台向天官衙门铨选司、地官衙门度支司、太府寺和少府监发送了第一批政务督查公函,要求对履职不力、懈怠公务的七个衙署,上百名朝官进行铨选考核和度支拨款限制。 衙署之中,重灾区是夏官衙门,朝官之中,上至部寺侍郎少卿、凤阁舍人,下至各司郎中,林林总总,都是执事主官,绯袍起步,其中甚至包括了权策自己的知交好友麟台少监崔融,武三思的党羽夏官侍郎独孤及,皇嗣李旦的党羽天官侍郎袁恕己,还有杞国公李璟为数不多的亲信光禄少卿桓彦范,完全铁面无私,就事论事,丝毫未进行政治通融处理。 朝中屏住了呼吸,无数的视线锁定了接获鸾台行文的四个衙署,堂官司官都成了热门人物,往来应酬堆积如山,都是打探应对行止的。 却不料,最先的动作来自御史台。 御史中丞葛绘主动行文鸾台,以御史台总责吏治监察为由,要求获取这份名录,以作为御史台监察百官的辅助文献。 次日,鸾台左散骑常侍敬晖、本堂鸾台舍人王璲一同前往拜访,谨慎表示,鸾台主官锁厅主持科考,他们暂时无法做出答复,还请宽限些时日。 葛绘当即表示理解。 从始至终,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似是都遗忘了,鸾台的真正主官,其实应当是政事堂中的鸾台侍郎王方庆。 却也怪不得旁人,朝局势利,动荡之时更甚,王方庆先是被迫主动拿掉自己在鸾台的头号支持者,自断臂膀,又在鸾台搞出如此浩大风波的时候一言不发,朝中明眼之人自是不难看出,此老已被架空,成了少见的空头宰相。 在极低的气压中,地官侍郎、太府寺卿韦汛在自己做主的太府寺下令,即行采纳鸾台行文,据实核算有关七个衙署的度支条目,从严审核重订。 核算旷费时日,韦汛亲自制定了第一个突破口,夏官衙门,并在一个昼夜之内,将夏官衙门本堂今年最后一个季度的度支钱帛,削减三成,形成定案,递回地官衙门度支司。 朝野登时大哗,朝臣颇感晕头转向,夏官尚书可是河内王武懿宗,那是皇嗣李旦和庐陵王李显交手争夺的热门人物,韦汛突然发难,响应权策,制裁武懿宗,是不是预示着形势又将有大变将生? 地官衙门,地官尚书陆象先的签押房。 “下官强烈赞同韦侍郎的处断,朝廷政令,贵在上通下达,令行禁止,绝不可因衙署不同,而互设干扰壁障,夏官衙门掌管军政大事,积压核销之卷宗竟能多达一个月之久,委实骇人听闻,不惩戒无以正纲纪”地官衙门度支郎中李琎慷慨激昂,极为激进,他是个年轻人,年不过三旬,方面大耳,有些过早发福,与王璲同为去年登科的新科进士,韦处厚的门生,也是天然的权策党羽。 他不知道韦汛为何会急转弯支持权策,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然是顺水推舟,先将果子摘下。 “韦侍郎的想法呢?”陆象先征询了一句。 “下官所想已付诸实施,舍此,并无他念”韦汛一张脸阴沉似水,疲态百出,夹缝求生,他抛却了尊严,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只可惜,作为一枚棋子,他是没有自主权的,他能做的,只是跪,向谁跪,他说了不算。 “李郎中和韦侍郎各有专责,你们坚持,本官也无异议,便照此施行”陆象先拍板定案,忽视了另外一个侍郎的意见,那人与武懿宗走动频密,定然是反对的,但反对也无用。 “韦侍郎翻云覆雨,委实好手段”那侍郎自知无法改变结局,却不甘沉默,讥讽道,“是了,要不了多少时日,韦侍郎就要多出一门贵亲,自然不会将河内王放在眼中” 韦汛并未生怒,缓缓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紫袍,朗声道,“想必你所言,是指安乐郡主的婚姻之事,却是要借你吉言了,本官毕竟只是隔房的堂舅父,不好做主,庐陵王殿下和王妃殿下有书信来,说是长兄为父,有新安县公在神都,安乐郡主定能择得良配” 韦汛字正腔圆,神情肃穆,带着明显的宣示之意。 那侍郎脸色陡然大变,眼皮子不自然地跳动了许久,干巴巴地道,“新安县公天生慧眼,庐陵王却是找对了人” “却要向韦侍郎道喜了”李琎起身拱手,带着些许亲近。 “多谢李郎中”韦汛热络回应。 陆象先看着眼前一幕,蓦地心中一动。 地官衙门度支郎中是新替换上来的李琎,天官衙门的铨选郎中是资深的岑羲,少府监是武攸暨、武崇行父子和郑重掌控,唯一的缺口太府寺卿韦汛率先倒戈相迎。 运筹机先,算无遗策,陆象先的脊背爬起丝丝凉意。 地官衙门的消息传出,朝中格局昭然。 庐陵王方面以这种方式,干净利落的表明了立场,退出了对武懿宗的争夺,将安乐郡主议婚之事交托给权策,跳出了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夹缝之中,超然物外,不沾染因果。 少府监也很快有了行动,他们为皇家机构,官僚掣肘极少,依照鸾台行文,立时暂停了六家衙署的额外钱帛支持,以观后效。 唯一未曾整治的一家,却也是武懿宗的夏官衙门。 这个举动,在朝中打上了巨大的问号,令朝臣再度陷入迷惘之中。 感触最深的河内王武懿宗,却是挨了一记大耳刮子,又被塞了一嘴的蜜饯,痛并快乐着,一面暴跳如雷,一面无处宣泄,只是铆足了劲巧立名目,太府寺给他削减的,便从少府监翻倍拿回。 少府监的姿态清奇,你敢要,我便敢给,从头至尾,对他毫不设防。 三家衙门有了因应动作,仅剩的天官衙门压力骤增,天官尚书宗秦客、天官侍郎袁恕己,一直压着铨选郎中岑羲的揭帖,多方推诿,不肯松口。 岑羲一再坚持,宗秦客两人不为所动,无奈之下,他索性绕过天官衙门内部议事规程,径直具折上奏,以铨选司的职权,历数那百余人的过错轻重,详细载明对应的黜陟办法,大多数采取的是磨勘考功的处分,并不激进,与韦汛砍掉度支三成的手法比起来,堪称中正平和。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怀中揽着安乐郡主李裹儿,走马观花翻阅着奏疏。 上官婉儿锁厅,再无可靠之人襄理政务,令她颇感疲惫。 “格局狭隘,面目可憎”翻到岑羲的奏疏,武后鼻翼翕张,有些愤怒,权策整肃鸾台,严明法纪,动作虽大,却只限于鸾台监察之权本身,后续处置事权,全在有司,站位高远,煌煌正大,理据周密,反倒是天官衙门,面对扩大出来的权限,不知善加运用,竟是远远避开,为反对而反对,令人失望已极。 “皇祖母,莫要生气,有人不听话,便换了就是”李裹儿拉拉武后的衣袖,仰着头,明媚俏丽的脸蛋,令人只是看上一眼,便心旷神怡。 “呵呵呵”武后轻声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打趣道,“冰雪为肌雪为骨,裹儿国色天香,可相信你家大兄,会为你寻个如意郎君?” 李裹儿有些羞涩,却并不忸怩,“信呢,大兄说了,就算定了郎君,也要等裹儿十六了再嫁,有这四年,若是那人不称心意,也换了便是”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半晌方歇。 她一手在奏疏上朱批,“准,自是,铨选惩戒,全权悉付该司” 另一手轻抚着李裹儿柔顺的青丝,轻声道,“你父亲,赢了” 裹儿有些懵懂,偎在武后腿边,乌溜溜的眸子只是看着武后手中的朱砂笔。 第504章 领军领军(一) 夜,国子监,贡院。 锁厅永远只是相对的,正如韦处厚主考贡试,耳目反倒比往日更明朗了一样,权策和上官婉儿主持博学鸿词科,也不会真做了聋子和瞎子。 在一对儿有情人眼中,锁厅最大的好处,就是两位主考可以光明正大设置门禁岗哨,将居所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然后,住到一处去。 权策看着自己身上纵横交错的爪痕和咬痕,不由苦笑一声,将怀中软成猫咪地女人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大巴掌用了点力气,朝着两瓣丰挺处拍下。 “啪”一声脆响,上官婉儿身子一个哆嗦,却并没有躲开去,而是往他怀里靠得更紧密了些,口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一只受创的小兽,状极可怜。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仇人呢”权策捏着她晶莹的鼻梁晃了晃,口中嘶嘶有声,激情笼罩的时候不觉得,等到平静下来,却疼得不行,遍体鳞伤的模样,与当初在丽景门受刑,相差也只有力道了。 “就是仇人,奴奴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抱过你了,偷了奴奴的心,又不管我死活,不是仇人是什么?”他这一句,却撩动了上官婉儿的心扉,身上又满是力气,撑起身子,虎着小脸,一阵连珠炮一样的抢白。 权策捧着她的脸颊,静静看着她,心中蓦地装满了骄傲,能让一个才华横溢,八面玲珑的巾帼宰相,变成个小野猫一样的闺中怨妇,实非凡俗人所能为,想着,脸上便堆满了得意的笑容。 “你,你个狠心郎,负心汉,我打死你……”上官婉儿在他的深情攻势中有些迷失,偶然抓到他嘴角的笑意,登时气结,翻身跨坐在他身上,粉拳如同雨点一般没头没脑打了下来。 权策摆着脑袋左躲右闪,上官婉儿不依不饶,血气方刚的身体,几番厮磨,凶巴巴的追打,终是变了个模样。 “郎君,你在鸾台掀起的动静,会不会太过强势,引来猜忌?”上官婉儿大口大口不停喘息着,满面潮红,从身到心,无一处不服帖。 “无妨,我只是重整法纪,正本清源,并未出格,也未滥权,一切都在规矩框架内行事,陛下当能看得清楚”权策用力揽着她的肩头,上下摩挲。 他接到了千金公主的传讯,鸾台控场的进展比他的预想还要顺利,庐陵王方面态度果决,岑羲的坚定也令他意外,作为太平公主一系当中对他持保留姿态的中坚人物之一,他这般卖力的表现,似乎印证了一个事实,随着两人之间关系的演变,两个派系之间的合流,也已在无声无息之间达成。 “说得也是,只是朝野中人,并非都是通情达理,难免会有人流于表面,传出些肤浅言论,我的人传的消息,宫中已经有人在私底下说你是不入政事堂的宰相,众口铄金,总要提防着些”上官婉儿动了动身子,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仍是有些忧心。 “不必管他”权策摇摇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触了触,“眼下已非昨日,一味低调求稳,并不是陛下所乐见” 他与李氏武氏几大要角都有过冲突,关系若即若离,都不亲近,又与太平公主关系特殊,以武后帝王心性,自是将他视作权力屏障,要好生利用的,只要她一日不想离了龙椅,他一日便是有用处的。 武后对还政李唐的纠结与权位旁落的不甘,便是他扩张权柄的最好机会,武后将自己当作抵挡盛年子侄的盾牌,终有一日,会发现,盾牌固然是盾牌,却长出了獠牙。 与他作用地位相当的,只有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但他们作为男宠,天然为主流所排斥,在权策眼中,二张兄弟只是他与李武要角之间的缓冲区,缓冲区烟消云散之际,便是他与李武皇族短兵相接之时。 忍辱负重这许多年,总算稍稍得了喘息的自由,不用再如以往,谨小慎微。 上官婉儿有些不解,但她也不问,她信他。 权策轻轻叹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上官婉儿身子抖了抖,不管如何青春焕发,掌权数十年的武后,确乎已经进入迟暮之年,幽幽道,“郎君,你可曾为我想过退路?” 权策抱紧了她,深沉地道,“你我一体,我的路,便是你的路,你可能要出宫,也可能不用” 他搂得太紧,上官婉儿有点疼,咬着下唇忍着,眼睛闪了闪,“郎君,我要是现在就要出来呢?” “唔?”权策微有些意外,一边思索,一边道,“也可,我来安排,只是神都暂时不能待了,你去剑南道鹿堂山,我们去过的那处剑胆山庄,祝平安也将满十岁,我常忧虑他的教养,时至今日,他有可能只是一手闲棋,但也不可轻忽了,你去管教,我也当放心” “咯咯咯”上官婉儿突地笑出声来,身子贴着他滑了上来,叼了叼他的鼻尖,“我的傻郎君,你文采惊艳也罢,武勋盖世也好,奴奴也只会对你另眼相看,却难以征服奴奴,我最爱的,便是与你在群狼环伺之中,并肩践踏血火,刀尖起舞,颤栗在一处,欲罢不能” 权策笑了,如他所想,上官婉儿并不属于平淡,她属于九死一生的激情,属于万众欢呼的舞台中央,属于风波诡谲的权力场,真将她关在剑胆山庄里,她只会凋零,或者,逃亡。 “哎,郎君,庐陵王令你为安乐郡主择婿,你可有成算?”逗了权策一遭,上官婉儿又精神起来了,侧身与权策并排躺着,又问起另一桩事。 “呵呵,佛曰,不可说”权策悠然一笑,却是卖起了关子。 “好郎君,你告诉奴奴嘛”上官婉儿像一条美女蛇缠绕了上来,撒娇撒得酥酥麻麻。 可惜,权策似是记了方才的仇,糖衣来者不拒,炮弹全数奉还,就是不松口。 上官婉儿见央磨无效,哼了一声,在榻上滚来滚去,撒起了小脾气,“云曦公主那里,你唱了长缨在手,太平公主这里,你也有个谁能过情关,坊间闾里人尽皆知,偏我什么都没有,奴奴不依……” 权策手忙脚乱将她安抚住,想了想,沉沉开声,“每次听到你,总是大风起,每次看到你,却又惊雷起,长烟落日山河壮,你在飘渺云里画里……每次想起你,依稀枕边耳语,每次见到你,铁马金戈箭雨,荡气回肠千山外,悠悠在我心里梦里……” 这一曲,却是唱出了上官婉儿的心声,她心中的权策,便是这样一个人,来来去去,无不兴风带雨,占据了她的心,也占据了她的梦境。 “郎君,奴奴要” 方才降温的火热激情,登时熊熊燃烧。 折腾整夜,锦榻端的无辜。 第505章 领军领军(二) 江南道,房州。 州城所在为房县,因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而得名,城垣高阔,地利险要,远胜一般内陆平原城池。 太平年景过得久了,房州的城防也是稀松废弛。 此地原本只有地方铺兵,后因庐陵王贬谪此地,增设了折冲府屯驻,房州四门便由折冲府兵与铺兵共同值守,按照通例,铺兵负责城门站桩,每班一伙十二人,分成上午、下午、值夜三班,府兵则负责环城巡弋,每日早中晚各一次。 时日久了,演变下来,城门口的铺兵只有两三人,却要值守一整日,巡弋的府兵,也只有三五人,在午后时分,懒洋洋过来溜达一圈。 北门,城墙外,挨着官道的地方,有一排简陋的竹寮,做些茶水吃食生意。 眼下只有一处摊位开张,秋收季节,百姓多忙于操持农桑,没有土地的劳力,也多去了河工上,官府这回不白征用民夫,会定量付给酬劳,卖一整日的力气,总能得个二三百文钱,比做这靠天吃饭的买卖,要划算得多了。 这个卖茶水的老汉,也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济,不能干重活,才继续在路边营生,铁锅里烧着热水,咕嘟咕嘟冒泡,蒸笼里还放着些麦面饼,形状不规则,瞧着有些粗粝,不时飘来一股热烘烘的酸气。 正午日头大,正是歇脚打尖儿的时候,他的摊位上,有三桌客人,两桌是单人匹马,行色匆忙,草草喝了水,嚼了两个面饼,上路进城,另一桌有四人,都穿着褐色衣衫,各自占据桌案一角,稳如泰山,慢条斯理,将面饼撕成一条条的,向嘴里送。 老汉见惯不怪,手脚麻利的熬茶汤,加热水,这几个人在他这个摊子上扎根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出手又大方,他只是好生伺候着,不打听,也不往外说,只做好本分活计。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骑快马疾驰而过,马上骑士身穿玄色劲装,神情张狂,死命抽打着胯下马匹,鞭鞘飞舞,砸到了支撑茶寮的竹竿上。 “啪嗒”竹竿倒地,茶寮的四角有一角垂下,上面的泥灰纷纷扬扬,撒得到处都是,老汉慌忙跑上前,重新将竹竿立起,顾不得收拾,挤出一脸笑意,对着那桌客人赔礼,“对不住,可是对不住你们,今儿个老汉不收钱” “没你的事”正对着老汉的客人视线一直追着那两名骑士,胡乱摆了摆手。 “哎哎,您各位宽宏”老汉点头哈腰道谢,回身望了望两骑快马,他们已经到了城门前,值守的铺兵上前拦着,挨了劈头盖脸一顿鞭打,骑士有恃无恐,长驱直入。 老汉打了个哆嗦,庆幸自己没招惹这些北边儿来的大爷,忙忙碌碌将茶寮撑好,又去打理里头的脏污,全没留意到,自己那一桌顾客,已经没了踪影。 房州刺史衙门,衙居一体,既是房州刺史理政的地方,也是刺史的居住地所在,因武崇敏还年轻,是单车上任,家眷都在神都,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置,同来房州为他保驾护航的房州长史姚崇,夫妇二人,加上二子一女,人口较多,他便独占了一个院落,将另外两个院落都分给了姚崇。 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家,姚佾得了与后花园紧邻,有一座两层绣楼的小跨院。 这处所在,除了姚佾自己,极少有人涉足。 “小娘子,有两骑快马从北边儿来,作派极其嚣张,不是官家人,也是贵人门下”一个褐色衣衫的汉子,进得阁楼,站在楼梯旁边,拱手禀报,“小的跟踪了他们的行迹,进城之后,他们去了房州驿馆,没过多久,跟着那个住了很久的贵人一同,去了庐陵王府” “这几日劳烦你们了,这点钱帛,是我一点心意,你们拿去分了吧”阁楼上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声,一个小丫鬟踩着楼梯下来,手中拿着个包袱,捧给那褐色衣衫的汉子。 “多谢小娘子,小的这就告退”那汉子已然不是头一回为小娘子做事,知晓她的风格,不会亏待自己这些办事儿的人,满面笑容伸手接过,便要告退。 “且慢”清冷女声又响起,“你们可识得房州附近的山贼悍匪?” “小的土生土长,自是有些门路,不知小娘子有何交代?”那汉子止住脚步,躬身道。 “你且找上一拨人,不须太多,但要亡命之徒”伴随着脚步声,姚佾自阁楼上缓步下来,“钱帛不是问题” 那汉子有些有些惊讶,他听从姚佾指令行事有段时日了,从来都只是盯梢打探之类的琐屑事,没做过买凶之类的大事,犹豫了下,问道,“小娘子,此事,要不要知会主人?” “我的事情,不须劳烦父亲,你若是做不到,就退下吧”姚佾面如清水,并不与他饶舌,一言不合,便变了脸,毫不通融。 “小娘子息怒,小的多嘴了,能做到,能做到,只要有钱帛,那种人并不缺”褐衣汉子赶忙将话往回收,心头暗自懊恼,早知道小娘子的性情刚烈,就不该多嘴多舌,若是惹了小娘子不豫,以后再有这等好事,怕就轮不到自己了。 “唔,你且去联络着,旁人不用管,只盯住了那两个北边儿来的人,随时将他们的动向报我”姚佾冷漠如恒,另外交代了几句,“且仔细着,他们有可能会换衣服,改变形貌,切勿大意误事” “小娘子放心,小的旁的不行,这双招子,还是管用的”褐衣汉子信誓旦旦,指天画地拍胸脯。 姚佾却只是瞥了他一眼,摆手令他退下。 她悉心培植耳目,坚持不懈给神都写信,终引来了权策的认可和重视,时机敏感,又是嫌疑之地,不便给她派人马襄助,便辗转给她送来了数十万贯钱帛,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手底下的线人哨探,并不只是褐衣汉子这一波。 漫步到绣楼旁的一处花圃,大簇大簇的龙爪菊已然怒放,清淡的冷香,金黄的颜色,花瓣张牙舞爪,像是一个婉约的女子,偏披着一身鲜亮威武的盔甲。 姚佾看了许久,冷若冰霜的脸庞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拂了拂袍袖,登上绣楼,抱出一只鸽子,放飞了出去,口中呢喃了两句。 “你说的动静都有了,我传讯给你,让你知道” “但我觉得,在这个时候,还应多添一把火才好,这个,我不告诉你” “咯咯咯” …… 入夜时分,武崇敏独居的院落,书房的桌案上又莫名出现了一张信笺。 武崇敏抓了抓脑袋,漫步上前拿起,上头写着今日房州城的动静。 “大兄安排的?还是母亲?”武崇敏捏着下巴思索片刻,便抛之脑后,“来找张易之,又去见庐陵王,想必是传达宫中的密旨?应当不是恶事,若不然,大兄定会令我规避” 武崇敏并不如何上心,看过便付之一炬,很是熟练。 转而翻起了桌案另一侧的卷宗,上头罗列的是房州境内大户名下的土地。 少府监金塔银塔,除了兑换门阀大户手中的钱帛,还隐秘发了一批到地方,给亲近得用的地方大员,令他们以金银赎买大户土地,归入少府监名下。 “明日,便去这郭家走走,哼哼,用山地围良田,断水源强迫置换,巧取豪夺倒是麻利得紧,若不是小爷耳目灵通,还给你欺瞒了过去……此番接受赎买便罢,若敢说个不字,且瞧着你家小爷怎生调理你” 武崇敏伸了个懒腰,将案卷阖上,背着手回了寝居。 第506章 领军领军(三) 深秋房州,夜空繁星点点,撒下柔和光辉,照亮远行游子的归家之路。 庐陵王府侧门悄悄翕张开一个不大的缝隙,探出一个脑袋,东张西望,巷道之中,只有树影斑驳,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是静谧。 侧门关上了,片刻后再开,走出一行人影,约莫有七八人,都是壮年的彪形大汉,出门后,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狂奔,兜兜转转,绕着城池一圈,又撤退回到原地。 汇合后,各自交换视线,确认并无跟踪监视动静,嘬唇学了几声布谷鸟叫,便在门前四散开来,凌厉如刀锋的视线四下里逡巡。 两扇门洞开,出来一辆双驾马车,车辕上除了车把式,还坐着两个侍女,车后头跟着四五人,牵出了许多马匹。 为首的,是庐陵王府录事参军,这府中实质上的大管家王同皎。 “殿下,诸位郎君、娘子,当此普天同庆、潜龙腾渊之时,同皎心神激荡,虽不能陪侍在侧,同赴神都,心却与殿下同在同往,恭祝殿下一路顺遂,早正储位”王同皎压低了声音,恭声拜别,双膝跪地,叩了三个头,没有等车中人回应,便站起身。 “尔等且小心伺候,只须平安抵达神都,尔等终身富贵,便都在翻掌之间,若有一丝差池,不劳殿下,本官便可令尔等万劫不复”王同皎的视线在随侍护卫侍女身上一一扫过,沉声威逼利诱。 十几名护卫齐齐抱拳拱手,跨上马匹,整装待发。 王同皎手臂用力一挥,车马辚辚起行。 房州城外三十里,接官亭。 两名玄色衣衫的汉子大喇喇坐在石阶上,两匹马拴在亭子的柱子上,不时打着响鼻。 其中一个矮小一些的,仰头看了看天象,有些忧虑,“这都过了约定时间一个多时辰了,还看不到人影,莫不是出了意外?” 另一个高大些的,却是率性得多了,向后一靠,仰面朝天躺着,嗤之以鼻,“意外?意外就是疑心生暗鬼,这房州鸟不拉屎的地界儿,也不知有什么好防备的,在乡下待久了,再贵的人也是乡巴佬,哼……” “嘘,休要瞎说”矮小汉子赶忙制止他,踢了他一脚,“这里头可还有五郎君呢” “我又没说五郎君”高大汉子嘟囔了句,扯了根枯黄的狗尾巴草,放在口中叼着,浑不在意。 他们都是定州张家的远支族人,武后顾虑保密事宜,没有自宫中派人出来传旨,也没有惊动官场,而是选了张昌宗的家奴,以探看张易之的名义来到房州。 攀附在张昌宗门下,虽只是豪门家奴,但张昌宗身份特殊,打着个大招牌,神都朝野,公卿勋贵,多少都要给几分颜面,他们便越发眼高于顶,嚣张跋扈成性,摆的谱比普通官宦人家还要大。 “来了来了”矮小汉子要仔细几分,一直在凝神,听到远处马蹄声,赶忙站起身来。 “见过五郎君”两人跑上前向自己的主子行礼问安。 张易之骑在马上,点了点头,他出城之前,也是绕了几圈,做足了防范功夫,当下摆手,“休要多言,立即起行” 马蹄声哒哒响起,房州城池渐渐隐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庐陵王李显放下马车的帘幕,长出了一口气,温煦的面上爬满了鲜活。 为了不显眼,马车不大,坐了四个人,显得很是拥挤,除了李旦和韦氏夫妇两人,还有两个庶出儿子李重福、李重俊,庶出的女儿和姬妾,都没有带在身边。 “神都非比房州,日后,你们二人要多学多思,广结善缘,替为父分忧”李显对着两个在嫡母面前像鹌鹑一样的儿子吩咐道。 “是,父王”李重福是庶子,排行为次子,但实际上,年纪比嫡长子李重润还要大一岁,年已十五,李重俊是李显第三子,年纪比李裹儿大一岁,十三岁,两人都是年少好动的年纪,只是与嫡母同居一车,畏惧得厉害,挤成一团,呆愣愣应命,殊无半点风雅贵气。 李显看了他们两人的模样,颇感不满,“王妃,到了神都,也该给他们请个师傅了” 韦氏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睛贪婪地望着帘幕外头,直勾勾盯着马车旁的一人一骑,那是张易之,身形健硕,姿态风流,令人移不开眼去,看了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恨恨地撂下帘帷。 阿武的禁脔,她自是不敢去招惹,此番回到朝廷中枢,再无身处僻壤,动作迟缓,鞭长莫及的顾虑,在朝中打出一番天地,当是易如反掌之事,若一切顺遂,得了储君名位,传说中惊才绝艳的权策,也未必不能折服,到时候,就看她与太平姑嫂二人,谁的手段更高明,能将他笼络在石榴裙下。 韦氏神思飘摇,一时豪情满怀,一时春情荡漾,又一时敌意昭然,丰腴白嫩的脸颊上神情变幻莫测。 李显苦笑,不再开口说话。 两个庶子更是低垂着头,挤靠在一起,不敢发生任何声响。 马车内静谧下来,外头“嗖嗖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起风了?”李显伸手揭开了帘帷。 “噗嗤”一支黢黑的铁箭射中了他的手掌,自手掌入,自手背透出,血花溅了靠窗的李重福一脸,吓得他惊叫连连。 “啊呀” 伴随着李显的痛呼,马车车轮轧上了一块翘起的三角大石,哐当一声,侧翻过去,散了架。 “贼子在林子里,随我杀将进去”护卫头目热血贲张,吆喝一声就要冲锋。 “啪……”张易之催马上前,抡起大巴掌,给了他一个耳光,阴森着脸呵斥,“逞英雄就把你一个人留下,众人听命,将他们带上马,全速离开” 众护卫如梦初醒,分成两部,一部去阻拦冲杀出来的亡命徒,另一部七手八脚赶去营救庐陵王一家,将这些贵人丢到马背上,狼狈远窜。 天刚微微亮,房州刺史衙门就已经忙碌起来,房州刺史武崇敏要外出巡查地方。 “刺史,庐陵王府录事参军王同皎来报,庐陵王身体不豫,卧床不起”长史姚崇在武崇敏身旁低声禀报。 “唔?”武崇敏搓了搓脸颊,并不怎么吃惊,“我晓得了,走吧,我要去郭家用早膳,他们家土地那么多,饮食应当不错” “刺史,我等为地方长官,还应关注一二才好”姚崇开口劝谏。 “长史说得是,依着晚辈礼节,置办一份问安礼品,遣人送去王府,聊表寸心”武崇敏的关注别具一格,他心明如镜,既是事涉宫中,大兄又早已察知,他便无须多事,贸然插手,有害无利,不如淡然处之,等着大兄传令便是,眼下,还是将金银花出去比较重要。 “呃……是”姚崇颇感荒谬,但却无言反驳。 第507章 领军领军(四) 神都,国子监。 在上官婉儿眼中,这短短的五日时光,色调是蜜糖色的,她甜蜜得几乎窒息,只是过得太快了些。 更令她满意的,是在与她温柔缱绻之中,她的如意郎君,仍在浩瀚的朝局中,操持着最惊心动魄的遥远一隅,带给她惊喜和刺激。 上官婉儿跪在地毯上,身子前倾趴在桌案上,熟透的年纪,偏像个古灵精怪的少女,伸手拈起权策手边的谍报,看了看,不由轻笑出声,斜昵了权策一眼,故意道,“这姚佾,自作主张安排人袭击庐陵王,还先斩后奏,倒是颇有魄力,不愧女中豪杰” 权策并不搭理她,忙忙碌碌评判博学鸿词科举子的答卷,博学鸿词科应试举子比贡试举子要少一些,约莫有五百余人。 他大权独揽惯了,下面副考官、同考官的圈阅,并不足以对他产生丝毫影响,一目十行,评卷全凭第一印象、第一观感,下笔便不会再更易,总体而言,他的标准要严苛许多,除极少数令人惊艳的之外,打下的等次大多都要比副考官、同考官要低。 “郎君,姚佾目无尊上,擅自举事,还是此等大事,你为何不见恼怒?”上官婉儿打趣没有成功,便退而思索其中可能的深意,不得其解,径直开口问询,反正是自家郎君,输了给他,一点都不丢人。 “姚佾此举鲁莽,虽非我所乐见,却也无伤大雅”权策看了看她亮晶晶的眸子,放下手中狼毫,活动了下手腕,“她手中并无得用的强力人手,派出袭击的,当是些土匪草寇之流,不大可能得逞,张易之与庐陵王入京,乃是隐秘行事,骤然遇袭,如惊弓之鸟,定然不会与之厮杀,姚佾的首尾,便无暴露之虞” “故而,此事发生与否,并无太大干系” 上官婉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肃容道,“郎君,依奴奴之见,姚佾此女,性子颇为孤傲自我,你再如此纵容,她只会专擅更甚,迟早惹下大祸,非御下保全之道” “响鼓不用重锤,我已传令斥责”权策一脸淡然,不以为意。 “如此,简单?”上官婉儿伸手捏了捏权策的脸颊,向上提了提,似是在试探着揪掉他的人皮面具。 权策由着她折腾自己,拎起笔继续批阅,口中道,“我已断开了与她的直接联系,在她识得进退,晓得轻重之前,我不会再接纳她,她不是我的属下,所谓的御下,便无从谈起” 看着他平淡文雅的面庞,却说着杀伐果断的话,上官婉儿烟波如水,心下为之一醉,嘴上却是不服气,“哼哼,郎君最是没良心,庐陵王才离了房州,眼看没有用处了,你便将人家踢了开去,这可是过河拆桥?” 权策伸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吻了吻她的红唇,“你说错了,她的用处大得很,铨选郎中岑羲已经上了奏疏,保举姚崇返回中枢,复任凤阁舍人” 上官婉儿鼻息咻咻,脸颊绯红,哪里还顾得上听他的解释,扑身过来,隔着桌案,搂着权策的脖子不肯放开,两点朱唇如胶似漆。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案上的卷宗凌乱一地,上官婉儿跨坐在权策身上,衣衫不整,裙裾散落一地,靠着权策赤裸的胸膛,呼呼大口喘息,“郎君,奴奴真想让这博学鸿词科,永远不要结束” 权策笑了笑,擦去额上汗珠,将她拥紧了些,五日刚刚好,不长不短,要是再多上几日,心神会觉得憋闷,身体也是受不住了。 上官婉儿蓦地立起身子,急促问道,“郎君,陛下要召回庐陵王,何必如此隐匿行迹?一纸诏令,官兵护送即可,这里头,又是什么讲究?” 权策幽幽叹息,视线飘到远处,良久才转回,欣赏着上官婉儿胸前的曼妙风景,轻声道,“召回容易,立储却难,佛曰,世间有七大苦,其一,乃是断舍离,陛下,舍不得” 上官婉儿沉默下来,“这世道,身为女儿家,总是不易” 权策没有回答,却是认同的。 武后九五之尊,乾纲独断,为登大位,不惜刑戮天下,到头来又是如何,后继之人,无论是儿子,还是侄儿,终究是男儿,与她迥异,又有谁人会真心认同她,死后留下无字碑,明面上是功过任由后人评说,更多的,却是害怕今人口诛笔伐,这份不安全感,如同脖颈间缠绕的毒蛇,年岁越大,缠绕越紧。 见上官婉儿情绪低沉,权策转了话题,引着她说话,“陛下如此安排,却也有好处,若是庐陵王回朝走了明面,我要为裹儿主持婚配,却大大不便,现在么,此事我不知晓,张榜之后,便料理了此事,算不得逾越” 上官婉儿笑了笑,起身打理衣裙,“郎君可还要卖关子么?” “我方才,说得已经很明白了”权策整理卷宗,很有几份,湿淋淋的,可怜这些博学鸿词科举子,若是知晓自己前途命运所系的答卷,不幸成了两位考官的巫山云雨之榻,怕不知该做何等神情? 上官婉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蓦地瞪大,“咯咯咯,你却是做得好大兄” 权策手中拎着几份潮湿的答卷,摇摇晃晃,上官婉儿霞飞双颊,扑上来劈手夺过,眼睛不经意地瞟了瞟,却看到这几份上头都写着朱红的甲字,想来都是权策圈定的头榜进士,面上红晕更甚,心中却又有丝丝快意。 我有如意郎君,又有权柄在手,任你男儿当道又如何? 证圣元年九月末,博学鸿词科科考结束。 国子监外张贴榜文,应试博学鸿词科举子计有五百余人,录取一百零二人,头榜状元为太原王之咸,年过三旬,辞去新乡县尉的官职,参加博学鸿词科,一举夺魁,更令人瞩目的是,他还有个堂弟王之贲,也在金榜之上,列名在二甲头名,同祖兄弟各自占据一榜魁首,一时传为佳话。 权策出关,朝野瞩目。 这五日,是漫长的五日,武承嗣停下了穷横的撕咬,武三思的以势压人也暂时告一段落。 局势演变至此,武家两对宗王父子,都晓得,自家机会渺茫,以权策的性情,他不可能冒着声名之险,选择任何一家,留下无穷无尽的纠葛后患。 李显将此事交托给权策,是信任,却也是无形的逼迫,若是权策的安排,得不到李氏宗亲认可,权策必遭反噬。 既能平抑武氏诸王怨愤之气,又能得到李氏宗亲认可的人选,会是谁呢? 第508章 领军领军(五)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靠坐在软榻上,神情微有些怔忡,上官婉儿跪坐在侧后,权策站在殿中,朗朗清音,禀奏博学鸿词科一应事宜。 权策禀报完良久,武后才缓缓开声,“这些卷宗,朕看过了,评判虽有些严苛,终究前后尺度一致,也算得公允,只是取中之人少了些,明日朕设下宴席,与这些幸运儿庆贺一番” 博学鸿词科并非经制科举,没有跨马游街,也没有琼林宴,武后赐下宴席,也是一份尊荣。 “陛下英明,臣稍后便与光禄寺接洽此事”权策躬身领旨。 “此等人长于应用文字,术业专攻,于政务流转,不可或缺,不仅是士林之菁华,也是朝廷之体面”武后对这批人颇为重视,“后续安排任用,应多加精心,释褐试尽速安排,委派官职,观政历练虽是必要,却不宜沉沦下僚太久,宜尽快安顿到中枢衙署亟需之处,补全人力之缺” 权策心下颇为不以为然,所谓的朝廷体面,便是政务公文或诏旨敕令骈四俪六,用各种辞藻润色得满纸云霞,在他看来,除了读来拗口,毫无用处,但这是时代的特色,他自己也是这个特色的受益者,若是朝野民间不尊崇诗词歌赋,他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名头加持。 “陛下,臣为博学鸿词科主考官,张榜之后,职司已毕,有陛下旨意,凤阁与天官衙门定能妥善安排,这些新进士蒙陛下隆恩,定会肝脑涂地,报效陛下”权策微微有些不安,主考官交卸之后,他本职是鸾台侍郎,谈论的话题,却明显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不便出言反驳,便不着痕迹将该管的衙署点出来,做个隐晦的提醒。 武后站起身,来到权策面前,探手揪住他的脸颊,似笑非笑,“这会儿倒是惦记起规矩来了,朝臣如流水,衙署如营盘,他们都在那里,或静或动,就看谁能指挥调度,你做得到,是你的本事,休要在朕面前卖乖” “是,陛下”权策当下也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下。 “你是朕得用的孙辈,自太平论起,还要更亲近一层,有些事,大可不必太过拘泥,不都说你是不入政事堂的宰相么?你便给朕做个瞧瞧”武后把着权策的肩膀,让他直立起身子,挺拔的身量足足高了她一头。 权策眉头一跳,便明了武后的用意,这是鼓励他放手行事,与即将回朝的庐陵王李显和王妃韦氏争权夺利,形成对峙,便利她驾驭朝局,只可惜,权策虽早有做盾牌的自觉,却并不愿太早入局,面上流露出感激之色,虚应一声,“臣遵旨” 武后的拇指在权策眉毛上轻轻捋过,面上露出丝丝笑意,“显令你为裹儿寻个如意郎君,已过去旬日,此事牵扯颇广,不宜久拖,你可有了对策?” “臣正想提及此事”权策闻言,后撤半步,单膝跪下,“陛下,中秋之时,臣侥幸作词,邀得陛下恩宠,许臣一个愿望,臣愿以此事,恳求到陛下驾前” “哦?”武后面上笑意更甚,权策没有绕过自己,却以她许下的愿望化解此事,堵住了旁人的口舌,不会使武后落下族人埋怨,也是一份人心,“你且道来” “臣请旨,以房州刺史武崇敏,兼任庐陵王府长史”权策声如金石,铿锵落地。 “哈哈哈”武后仰面大笑,声振屋瓦,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不直言,以崇敏为裹儿之婿?” “陛下,臣一向反对少男少女年岁过小时议婚,性情未定,身子未成,盲婚哑嫁,多成怨偶,臣此举,虽有撮合二人之意,却不愿强加,以混沌姿态示人,既可释去朝野疑虑,纾解魏王和梁王两位殿下的纷争,也不至于成为崇敏和裹儿的枷锁”权策有理有据,颇为坚持。 “哈哈哈,不怪太平叱骂你小贼,朕就没见过比你更滑头的,这似是而非,却是被你玩弄到了极致”武后笑得了不得,回到坐榻上,揉了揉腰肢,“哎哟,此事如此调理,虽有些隔靴搔痒,不尽不实,终究一腔慈心不是假的,为两个小的考虑得周全,不枉了他们都叫你一声大兄” “朕,准了” “臣,谢陛下隆恩”权策躬身下拜。 “起来吧,瑶环,待会儿,你与权策一道出宫,去宗正寺和天官衙门传旨,晋济阳郡公、房州刺史武崇敏为信阳郡王,听旨起行,回京述职”武后下达了旨意,却只有晋爵,没有封官,还将他召回了神都。 权策面色微微迷惘,一闪即逝。 武后敏锐捕捉住,唇角微翘,“云曦怀胎已有八月,分娩在即,你锁厅五日,想来牵肠挂肚,这便回去吧,给假一旬” 权策又是一番谢恩,退出了武后寝殿,谢瑶环亦步亦趋。 迎面走来几个人影,并不是内侍也不是禁卫,穿着锦袍,敷粉坠玉,个个俊俏壮实,见了权策,也不行礼,大喇喇晃了过去。 “大郎莫要诧异,陛下这段时日召幸了不少男子,他们只在内宫行走,并无官职”谢瑶环如往常一样,脸色淡漠,不即不离,嘴唇微动,便将内情透露给权策。 权策唔了一声,也是一样清冷,“庐陵王回京在即,陛下可曾有甚措置?” “奴奴未曾经手,张昌宗曾出宫两次,当与此事有关,奴奴已令内卫中人监控神都四门,他们回城,定逃不过奴奴耳目”说到这里,谢瑶环面上多了一丝灵气,翻了个白眼儿,“应当也瞒不过千金公主她们” “出宫?”权策摇了摇头,看样子,即便回了京,庐陵王李显要现身人前,正位东宫,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眉头一皱,看了谢瑶环一眼,“你安排内卫做这些事,可有后患?” 谢瑶环不说话,只是偏过头冲他抬了抬下巴,挑了挑眉毛,很是傲娇的模样,自武后允许她从万骑军中挑选旧部充实内卫,她对梅花内卫的掌控,日甚一日。 “昨日,宗秦客门人与高力士会了面”谢瑶环言简意赅。 权策迅速消化了这个消息,宗秦客经历了几番起落,当不敢再背着武三思生出杂念,他的行动当是武三思指使的,这个微妙的动向,表明武三思有背离李显,转而与皇嗣李旦合流的倾向,促使他做出如此重大抉择,除了庐陵王即将回朝的消息,权策想不到其他。 武后自认为隐秘的迎回庐陵王的行动,怕是武三思和李旦也知晓了。 一路伴行,两人的脚步渐渐迟疑。 “郎君,过两日,奴奴出宫打点内卫事宜,在宫外思恭坊留宿”谢瑶环一口气说完,两颊晕红。 权策点点头,知道她是有意留出空白,让权策与家中的云曦和芙蕖两人相处,叹息一声,“难为你了” “傻郎君,奴奴比上官昭容可幸运得多了,奴奴知足呢” 谢瑶环面上的笑意由浅而深,缓缓绽开,清淡迷人。 第509章 领军领军(六) 晨光苑,湖边金帐之中。 云曦大腹便便,仰面躺在权策身上,脑袋滚来滚去。 权策侧卧,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翻阅着卷宗,虽说武后给假,但鸾台革新之际,千头万绪,作为主官,他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葛绘要求鸾台将政务督查名录提供给御史台,以为监察百官的辅助文献,本意是打破僵局,强化鸾台的权威,却意外引发了反弹,大多朝臣都强烈反对,认为一过不二罚,鸾台行文有司,有过失的朝官得了磨勘、度支方面的应有惩戒,若再在御史台落上一档,一锤子的处罚变成了长期的黑名单小辫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御史大爷翻出来咬上一口,后患无穷。 反对的声浪渐大,葛绘骑虎难下,为了御史台的权威起见,只能咬住了不松口,鸾台初时还有主官不在做借口推诿不做决定,权策结束了锁厅,却是再无搪塞余地,左散骑常侍敬晖顾不得他还在假中,递了揭帖过来请示裁定。 权策拧着身子,呈一个奇怪的扭曲姿势,提起笔来,笔走龙蛇,做了定论。 “鸾台非法司,亦无权责调查朝官行状,所监管政令审核与政务核销,为朝廷运转典章制度,与法纪并无干系,若御史台查处嫌疑之人,行文咨问,鸾台可予协助,提供犯官所辖公务执行记录,以为佐证,余者,不便提供……本官以为,公务有差,与态度或能力相干,法纪有违,乃居心或德行所致,不宜因公务之差池,而起法纪之诟病……一言以蔽之,可因人而行卷,不可因卷而陷人” “咯咯咯”不知什么时候,云曦坐起身来,瞧着奇形怪状的夫君,掩嘴而笑,眸中柔情渐浓,她闲着无聊,看了好些文人墨客写的传奇话本儿,也见了不少中原男儿的行事作派,虽也有夫妻恩爱的,但男女主从截然分明,像自家夫君这样温柔小意、知冷知热的,真心绝无仅有,自家夫君对待妾室芙蕖,都比不少士绅富商对待妻子要用心敬重得多了。 想到这里,云曦红艳艳的嘴巴翘了起来,轻哼了一声,“夫君昨夜里说了要陪我睡的,半夜又跑掉了,过了好久才回来,可是去寻芙蕖了?” “是去寻芙蕖了”权策也坐起身,在后头松松地拥住她,双手放在她的大肚皮上,轻轻抚摸,“前日是芙蕖的生辰,我在锁厅,错过了,昨日夜里猛地想起,便去了她那里” 云曦往他身上靠了靠,贪恋着他身上的气味,“庆贺生辰是正经事,我们都给她预备了礼,小叔送了一只画眉鸟,身上有七八种颜色呢,好看得紧,你半夜里去,可是空着手?” “不曾空手,我拿了画架和画笔过去,没有惊动她,在她床头点了根红烛,就着烛光,给她画了幅美人秋睡图,放在了她的枕边”权策面上微有些挂不住,细细想来,他能用来哄女人的花样,匮乏得紧,还是上辈子的看家手艺,他给芙蕖画了不少了,有正经的,也有不正经的,送幅画做生辰礼物,与空着手,差别也不大了。 “我的好夫君啊”云曦轻轻唤了一声,抬起手来,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真真要挖了我们的心去,怪不得芙蕖今日早晨瞧着你,眼里都快淌出水来了” 权策摇头轻笑,深深吸了一口发香,他感恩这些女子的付出和包容,她们为他的真挚用心感动,彼此的每一份感情,都是满足的,他非贪心之人,如此便好,将这种难得的美好维系下去。 “大兄,大兄” 清脆响亮的呼唤,如同珠落玉盘,声声作响,打破了此间的温情。 噔噔噔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金帐门口探出一个娇美如花的脸庞,与权策打了个照面,欢脱一跳,叉腰站在帘幕中央,俏生生的,“大兄,裹儿来咯” 权策站起身,将云曦也搀扶起来,温声道,“要小点儿声,你云曦嫂嫂可怀着宝宝呢,可莫要惊着他” 李裹儿咭儿的一笑,当即古灵精怪地用两根手指按了按红唇,俯身下来,用花瓣一样的脸颊贴着云曦的大肚子,叨叨咕咕说了老半天。 云曦揉了揉李裹儿的额头,戏谑打趣她,“裹儿妹妹,可见是定下了亲事了,喜欢孩儿,还要早些成亲才好” “哼”李裹儿听到这个,倒也不羞臊,一甩头,正面对上权策,仰着头,“大兄,那个信阳郡王,我似是见过?” “见过,你们入京的头一年,我带他与你们一道去悦来客栈看了角抵,那时,你那永泰姐姐还未定亲”权策认真回应。 李裹儿歪着头想了想,永泰姐姐的婚事,好像也是大兄牵的线,那南阳王姐夫只是寻常人,瞧着一般般,比不得大兄,但永泰姐姐似是过得很是安逸,“那,好吧,裹儿真要四年后才成婚?” 权策蹲下身,揽着她的小肩膀,柔声道,“自然是的,我家裹儿倾国倾城,自要在家中多娇宠些时日,也好生考验一下崇敏” 李裹儿抿嘴笑了,扑在权策肩膀上,颇有些烦恼,“大兄若是没有娶了云曦嫂嫂,裹儿就嫁大兄便好了” “噗嗤……”门外传来闷笑声,义阳公主和芙蕖相携而来,后头还跟着强忍着笑意的李重润,自家小妹虽说给大兄教导得懂事了许多,但也只限于在少数几个人面前,他仍是惹不起的。 “姑母……”李裹儿自觉被笑话了,自权策怀中跳出去,扑上去抱住义阳公主的腰肢,扯着娇嫩清脆的小嗓门,好一通撒娇痴缠。 “哎哟,咱家的小美人儿”义阳公主给她央磨得受不住,忍俊不禁,柔声哄着,引着她到云曦身边,娘三个说起了悄悄话。 “夫君,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入宫了”芙蕖手中捧着权策外出的罩袍,服侍他穿好。 权策离了晨光苑,入太初宫,参加武后为博学鸿词科新科进士设下的筵席。 光禄寺卿王禄的风格与郑重相同也有不同,两人都是行伍出身,讲究严正有序,郑重只观其大略,王禄却是事无巨细,在郑重治下,光禄寺少卿桓彦范还能有所展布,到了王禄麾下,却是被压制得一点空间都无,沦为执事官。 权策到达之时,筵席还未开始,新科进士已经到齐,状元王之咸打头,纷纷前来见礼拜见。 权策答对了片刻,便令他们各安其位,切莫失礼。 王禄等人相继聚拢了过来,权策见凤阁舍人姚崇、铨选郎中岑羲也在,便顺口提及了这些新科进士的安排,“姚舍人,你与欧阳相爷、严尚书和韦学士通个气,这些人释褐之后,观政考校的时日缩短至三个月,岑郎中铨选,将他们都放在中枢三省六部各司补缺” “是”两人都是拱手领命,姚崇是与自家人通气,不担心意外,岑羲所在的天官衙门,却是艰险重重,但他不久前才打了一场硬仗,心气正高,并不畏惧。 说话间,重臣纷至沓来。 “权侍郎”梁王武三思拱拱手。 “梁王殿下”权策躬身回礼。 “安乐郡主得以良配,权侍郎功不可没”武三思捋须道,听不出是真是假。 “梁王和高阳王高风亮节,成人之美,堪为世人楷模”权策将他高高捧起。 两人对视一笑,眼神中各有微妙。 偌大陶光园中,朝臣和进士的视线都在他们身上,针落可闻。 第510章 领军领军(七) 庐陵王李显一行人,自江南道向北,进入关内道。 在房州城外的刺杀,李显中箭,手掌被贯穿而过,伤口包扎着白布,却一直没有痊愈,不时会流脓溢血,人也会发烧犯晕,却不敢大张旗鼓延请名医,只能硬挺着,一行人愈发低调,昼伏夜出,披星戴月,摸黑赶路。 平安进了关内道,胆子才大了些,找了医生治伤,改为白日里赶路。 曾几何时,这里是大唐京畿腹心之地,眼下政治地位下降不说,民生也颇见凋敝,以往络绎往来的商队,大多取道神都洛阳,另辟蹊径,关内的驼铃之声渐渐稀薄,武后以洛阳为都城,两次扩建城池,多次迁移富商大贾以实东都,连带着带走了大量的工匠、商贩和农户,关内道百姓丁户,下降不少。 跋涉一整日,天色渐暗,李显等人想要在一个小镇上投宿,连续敲了几个人家的门,却都是无人应答。 万般无奈之下,护卫破了一个看着有几分体面的宅门,里头却是恶臭难闻,一具不晓得死去多久的尸首横陈在榻上,蚊虫滋生,极其可怖。 韦氏死活不肯再入人家暂居,一行人便只得露宿荒野。 荒郊野外,携带的干粮耗尽,护卫们打了几只野兔,捞了几条草鱼,粗粗烤了,两个侍女采了些路边野生的浆果,拢在一处,清洗干净,奉给主子们享用。 一个简易的帐篷里头,庐陵王一家四口,加上张易之,一共五人,团团围坐,帐篷空间狭小,容不下更多人,便无人在内伺候。 帐篷里气压很低,张易之满心以士大夫自况,多少有几分骨鲠之气,没兴趣看谁脸色,草草用了些,便起身离去。 “爱妃,多少也用些,路还长着,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李显下手撕了一条兔腿,送到韦氏面前。 兔腿烤的金黄,热乎乎的,却没有任何香料,肉味扑鼻,却没有勾起韦氏的食欲,反倒勾起了她今日见到那具腐尸的恶心感觉,当即呀的尖叫一声,将那兔腿一巴掌打掉,站起身不停地踩啊踩的。 “爱妃,这是怎的了?”李显赶忙将她抱住,急声询问,韦氏疯了一般用力挣扎,挣脱李显的搂抱,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头发披散,口中不停尖叫,“啊啊啊……” “爱妃,爱妃”李显惶急地呼唤着她,侧着脸任凭她踢打,一个不慎,包扎着的右手被韦氏踢中,伤口绽开,鲜血汩汩流出。 许是浓重的血腥气唤回了韦氏的理智,她一把抱住李显,呜呜痛哭。 “夫君,这,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呀” “你是大唐的皇帝,我可是皇后啊” …… 韦氏的哭声歇斯底里,哭得声嘶力竭,满脸涨红,眼泪滂沱而下。 李显叹息了一声,眼圈也是通红一片,摆了摆鲜血染红的手,让两个儿子退下去,悲声道,“是我无能,累你一再遭此厄运,我,对不住你” 韦氏嚎啕了一场,将所有的压抑委屈和恐惧都宣泄了出来,停下了哭闹声,将李显的手抱在怀中,看了又看,又是一串泪水滑落下来,招手唤了侍女进门来,为李显重新包扎。 “夫君,你说,房州城外,要行刺我们的,是什么人?”韦氏自顾自盘膝坐在地上,拿起已经凉了的吃食,大口大口撕咬,再无丝毫贵人矫情,整个人像是一块冰,冷透了。 李显待侍女退下,凑了过来,为她递上吃食,苦涩开口道,“神都风大浪急,只要得知我等回朝动向,恨我不死的,大有人在,谁都有可能” “不妨算一算,谁的可能最大”韦氏头也不抬,一口气吃下了将近一只兔子,才拿起锦帕,胡乱擦手擦嘴,掰着手指头算计,“母皇召你回京,没必要再要你去死,武承嗣死老虎一只,没那么大能耐在千里之外兴风作浪,武三思才与我们合谋,彼此有默契,当不至于冒险下杀手,权策和太平,哼,这一对儿,是异类,虽狠辣,却也重情,他们估计只恨我,不恨你……这么一算,只剩下一个人,你的好弟弟,坐在皇嗣位子上的李旦” 李显静静听着,神色丝毫不动,等她说完,才幽幽道,“母皇召我回京,也可能是调虎离山,借机除掉我,武承嗣虽是死老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死士暗人什么的,养上一群,不耽搁什么,武三思与我们合谋,对付的是皇嗣李旦,若得知我回朝可能为储,他又岂会容得下我?李旦固守李家大统十年之久,我回来,他定是不甘心的,杀我不足为奇……” “如此说来,倒是只有权策和太平是没有嫌疑的了,是了,你才将裹儿的婚事交托给他,信重有加,当与此事无干……”韦氏越说声音越低,周身上下一阵彻骨冰寒。 李显悲苦地抿了抿嘴,仰头望着帐篷上三角的星空,眯了眯眼,看不见多少光,“你也想到了?权策和太平最不可疑,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刺杀我,不一定要我死,让我们与李旦、武三思之流乱斗,他们置身事外,可得渔翁之利” “要回去,要活着回去,回了神都,总不会比窝在房州更糟”韦氏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神情空洞却执着,裹了裹身上的毡子,不再说话。 李显无言,回与不回,或许他母亲说了算,或许他妻子说了算,终究不是他能决定的。 又是数日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长安城外。 李显在道边停驻许久,望着不远处的恢弘大城,他曾在这里风光继位,坐断天下,也曾在这里狼狈下台,栖遑流放。 张易之保留着既清冷,又和气的作派,不掺和,也不为难,踞坐马上,静静候着。 “咚咚咚” “明月几时有……” 城门外突地锣鼓喧天,彩衣翩飞,有歌姬舞女在高台放歌。 “去问问”韦氏吩咐小丫鬟。 “王妃,是定王殿下张罗的歌舞台面,说是,说是为他的长子房州刺史武崇敏庆贺”小丫鬟欲言又止,见王妃神情有些严厉,赶忙竹筒倒豆子,“新安县公权策请了旨意,晋封武刺史为信阳郡王,兼任咱们王府的长史,陛下下诏令武刺史回京述职……” 说到后面,小丫鬟带了些瑟缩,“都说,说有喜事” 李显与韦氏对视一眼,韦氏斜翻了个白眼儿,“哼,武崇敏么?便宜了他” “大郎行事,果真密不透风”李显品咂半晌,不由感慨了句。 韦氏突地有些愤愤然,“密不密的不说他,我生的女儿,个个如花似玉的,倒有两个由他做主外嫁,真真好没道理,见了他,须得好生说道说道……” “让开,都让开,紧急军报”有戎装骑士风驰电掣而来,背上系着两面红翎旗,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报信使装束。 李显等人赶忙让到一边,红翎信使在他面前疾驰而过。 第511章 领军领军(八) 证圣元年十月中,吐蕃胁迫吐谷浑组成联军,入侵陇右道临洮郡和安西四镇。 消息传入神都,武后勃然大怒,“论钦陵狼子野心,不当人子,早知有今日,嵩山之上,就该将此孽障与悉多一同处死” “陛下,吐蕃三番两次入寇,不臣之心昭然,臣请将入神都为质的吐蕃世子斩首示众,以布天威”武三思亢奋出列,开口就要打要杀,矛头直指赤德祖赞。 “陛下,臣坚决反对”权策立即出列,旗帜鲜明与武三思打对台,“陛下英明,一语中的,此次吐蕃冒犯天朝,定是出自论钦陵手笔,据臣所知,眼下吐蕃情势,赞普赤都松年过而立,早已不耐论钦陵家族把持吐蕃大权,在母亲没庐氏、妻族势力和苯教大巫师支持下,渐渐与论钦陵呈对峙之势,论钦陵军权松动,策动对外战争,是为转移内部压力,此时非但不能处置吐蕃世子,还应加恩,以示区隔,以政治手段,瓦解论钦陵攻势,不战,而屈人之兵” “陛下,臣不知权侍郎的消息从何而来,可靠与否,臣以为,天朝为尊,诸藩为臣,上下尊卑之格,天堑不可逾越”宰相豆卢钦望跨步而出,“吐蕃乖戾难驯,再三兴兵,天朝若不奋起反击,庇护黎民,势必野性更甚,权侍郎之意,似是有意怀柔,则天朝威仪何在?莫不是要将天朝沃土,拱手相让?” “臣虽老迈,愿为马前一卒,哪怕战死沙场,裹尸而还,也在所不惜” 豆卢钦望跪伏在地,慷慨激昂,颇有一番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 又有一人排众而出,却是夏官尚书武懿宗,只见他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陛下,臣尝闻,天朝子民虽多,人人至重,天朝土地虽大,寸寸至贵,边塞之土,便是长安、洛阳,只不知,是谁人所说?” 权策扯了扯嘴角,微阖双目,不予理会。 这话是他说的,中秋宴会上,倭国使节索要足尾,他严词拒绝,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此时与论钦陵开战,无异于助他重新凝聚吐蕃军政大权,遗祸无穷。 “诸位莫要动怒,理不辨不明,陛下英明,兼听四方,广开言路,岂可抓住些许言语,胡乱攀扯?再说了,权侍郎只说吐蕃世子杀不得,并未提及反对出兵”刚入宰相班的武攸绪,出来为权策缓颊。 朝中气氛稍稍松弛,冷不防,斜刺里又杀出一人,却是右羽林卫大将军阎知微,“陛下,臣是行伍厮杀汉,本不该插嘴大政,只是臣昔日跟着权侍郎打过仗,当初对着契丹,权侍郎用兵如神,秋风扫落叶,除恶务尽,绝不是眼下这般慈眉善目,臣疑心权侍郎与那吐蕃世子莫不是有甚勾连……” “住口”武后嚯的站起身,勃然作色,厉声呵斥。 “臣无状,陛下恕罪”阎知微圆滑无骨,本就是猛扯顺风旗、落井下石的角色,见武后动怒,赶忙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退下”武后懒得多看一眼,烦躁的拂袖,“夏官衙门即行整备十六卫府兵,集结各道备御兵马,太府寺……罢了,少府监预备支应钱帛物资,于陇右道、安西大都护府设置仓储,以备军需” “臣等遵旨”一堆文武朝臣出列领旨。 “都退下吧,权策留下”武后做了个欲说还休的决断,施施然安然坐下,屏退众人。 “臣等告退”武三思打头,退步出殿,与曾经的老对手豆卢钦望,交换了个视线,事态进展可称顺遂,群起而攻,迎头打击了权策的气焰。 但武后最后时刻的保留态度,却令他们心惊,权策的分量,已经重到如此地步了。 上官婉儿招呼宫女,换了个香炉,袅袅冷香漂起,吹散了仙居殿中的躁意。 武后静静注视着权策,权策垂首躬身,一言不发。 他口中发苦,心头也是幽凉。 他明白了一桩事,这次吐蕃入侵,成了一个新的爆点,李旦和武三思联手,再加上武懿宗摇旗呐喊,他们要以一场大获全胜的战争,给李显一个下马威,暂时稳固住李旦的地位,面前的武后,也并不想大儿子过早成为储君,分走大权。 面对这样一个同盟,权策无力抵抗。 他动了,单膝跪倒,沉声请罪,“臣思虑不周,干扰朝议,愧对陛下眷顾” 武后站起身,走到权策面前,蹲了下来,无意识地笑了笑,未开口,先叹了口气,“可还想带甲出征么?” 权策并没有正面回应,“陛下,朝中猛将如云,大周兵强马壮,区区论钦陵,当可一鼓而下” “说得也是,朕有意令攸宁领虞山军前往安西前线,也给论钦陵小儿,一个惊喜”武后满面自负。 “陛下英明,若指挥得当,弹药充足,虞山军当无敌手”权策有丝丝不安,强行压下,说了一个有前提的事实。 武后却正在兴头上,并没有听到他话中的余地,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你是个能干的,鸾台调理顺遂了,可也不能闲着,总要做些事,才对得起朕予你的俸禄” 权策开口便想提及云曦产子之事,又强行按下,此时告假,要挟怨望的意味太浓,心念如电,想出了应对之策,“臣主持博学鸿词科期间,偶然生出一念,陛下并举儒释道三教,而缺少与之相符的类书,当为遗憾之事,若陛下允准,臣请萃集三教英才,编纂辑录三教经典的类书,以馈天下学子” “此议大善”武后拊掌大乐,兴致勃勃,“此类书,不妨就叫三教珠英” 权策应答几句,便侧身恭听,不再开口,三教珠英的纂修,虽是他提及,却无意担当牵头之人,一来此事耗费时日,二来他自己的文翰墨水,自己心中有数,让他埋首纸堆,寻章摘句,也太过为难。 武后又高兴起来了,权策离了仙居殿,心中的点点抑郁,也渐渐飘散,大势如轮,天下何其繁复,要事事都如他心意,那是不可能的,当做的已经做过了,问心无愧便是,想着云曦近日嗜吃甜食,便策马去了南市,买些甜点回府。 此时,一行车马入了神都洛阳。 “此地是何处?”没有銮仪,没有迎迓,李显就这么静悄悄回到了神都。 “这里是原老御医蒯世金的府上,陛下有旨,庐陵王有伤,在此地暂居调养,不宜外出,听候旨意”张易之说得简单,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李显与韦氏对视一眼,神色淡淡,面沉如水。 早已有所预料。 第512章 领军领军(九) 神都苑,天水公主府。 武攸暨带着两个儿子武崇敏、武崇行,父子三人一道过府拜望。 武崇敏昨日才抵达神都,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晋升了爵位他是欢喜的,兼任庐陵王府长史是大兄的指派,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听令行事便好。 但昨日到长安,停留了一阵,他却渐渐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老父亲,定王武攸暨张罗了偌大的庆贺阵仗,锣鼓喧天,车马如簇,父子素来关系淡漠,数年来,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父亲拍着他的肩膀,欲言又止良久,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关系平平的南阳王武延基,带着妻子永泰郡主李仙蕙一同出面相邀,为他张罗宴席,接风洗尘,言谈举止颇为亲近热络。 事有反常必有妖。 武崇敏一直提心吊胆,到了天水公主府,愈发心切,碍于礼数,不好越过了父亲去,脖子却是伸得老长,张望着大兄权策的来处。 武攸暨将他的模样看在眼底,突地促狭心起,要戏弄戏弄自家长子,脚步刻意缓慢下来,一步一顿,武崇敏不得不跟着放慢脚步,急得抓耳挠腮,却始终跟蹑在后,未曾逾越半分。 武攸暨心中幽幽一叹,许是年纪大了,越发珍视与子嗣相处的时光,两个儿子英气勃勃,行止有度,都能挑起担子、独当一面了,只是他们的教养,他们母亲在时,他未曾插手,他们母亲去后,他自己都陷入颓唐,哪里有心教儿子,终究是错过了。 前方,一个身影闪过竹丛,匆匆而来,崇敏毕竟大几岁,尚且安稳,满面欣喜,崇行却是跳了起来,口中大呼,“大兄” “世叔”权策遥遥抱拳,面上洋溢着欢喜笑意,打趣道,“小侄却要说道说道世叔的不是,您虽是一字亲王,却常来常往,通家之好,礼节尽可从简,可却有个新鲜出炉的郡王在侧,又是久别初见,该当全了礼节,早些通报,容我开中门迎接才是” “大兄”武崇敏神情微有些讪讪然,一声大兄喊出口,更是颇感委屈,“崇敏远行宦游才归,大兄不与我叙叙别情,反倒张口揶揄,也太伤人心,再说了,崇敏的郡王之爵,还不是大兄求来的,哪里值得另眼相待?” “哈哈哈”武攸暨与权策见他受气包的模样,一同酣畅大笑出声。 武崇敏看了低头偷笑的弟弟一眼,挠挠头,这种组合取笑他,也是没有办法可想,只在一边站着,且由他们笑去。 好在义阳公主出来见客,才为武崇敏解了围。 月份入冬,天气干冷,义阳公主招呼几人到垂花门内的暖阁落座,陪着说了会儿话,因牵念云曦,便离席而去。 “大兄,云曦嫂嫂要几时生下宝宝?”武崇行眨巴着眼睛询问,面上有几分忧虑,“我见嫂嫂的肚子,有那般大了,行走坐卧,该有多辛苦” “当还有月余时光”权策记得清楚,这段时日,云曦性情烦躁,饮食不调,他也悬心,借着这茬,免不了提点两个小的,“血脉传承,宗族繁衍,乃人伦之大事,荣光都在男儿,苦难却是女子,你们日后成家立业,也当敬重妻子,不可受凡俗流毒,恣意行事” 武崇敏和武崇行一同起身,领了教训,武崇敏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惊讶地张着嘴巴,“大兄,您,莫不是将我卖了出去?” “呵呵,倒还不笨”武攸暨将手笼在袖中,也不再卖关子,“你年岁也到了,该结上一门亲事,虽说明面上是你大兄在陛下面前提起,却是与我商议了的,安乐郡主姿容不凡,品行俱佳,正是良配” “安乐郡主?”武崇敏眼前闪过一个画里走出来的少女,眉眼精致至极,像个瓷娃娃,粉雕玉琢,在悦来客栈看角抵,自己支持的选手落败,呜哇哇跳着脚撸袖子,要亲自下场扳回一局,额头上冷汗层层沁出,“大兄,这可如何是好?” 权策自然知晓他在忧心什么,摆摆手,“此一时,彼一时,大兄还会害你不成……迟迟和迢迢两个,正陪着裹儿在水阁玩耍,方才还嚷着要摘火棘果,你且去帮她们一帮” “是”武崇敏口中应下,仍是心有余悸,强拖着弟弟武崇行一起去了。 武攸暨收敛了轻松笑意,忧心忡忡道,“大郎,吐蕃事起,眼看又是一场恶战,夏官衙门紧锣密鼓调兵遣将,这次喊战的,不只是那些粗野丘八,还颇有一些朝中勋贵重臣,强行反对,怕是不妥” “世叔放心,我不反对了”权策苦笑一声,也不多做解释。 “那便好”武攸暨点点头,自嘲一笑,“我瞧着郑重的作派,也是有些怪,武懿宗狮子大开口,他却是有求必应,金银泼天一般撒了出去,早该晓得,没有你的授意支持,他当不会如此大方” “世叔误会了”权策摇头,若有深意,“我虽不反对,却也不赞成,更不会支持,只是缄默罢了,武懿宗有求必应,时日已是久远,与吐蕃之事,并无干系……” 武攸暨眼神闪烁几下,归于沉寂。 权策微微犹豫,还是开口道,“若我所知不错,建昌王此番要率虞山军出征,世叔若顾念手足之情,得空了,可与他提上一提……” “世间,并无定能成人之事,只有定算成事之人,多加小心罢” 武攸暨凝望了权策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承情了” 他侧头看了看窗边坠玉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极了催命符。 大周边塞之战此起彼伏,世人都看到权策每战必胜,名扬四海,以为打仗便能攫取名利,却忘了换个人,打仗也可能是自掘坟墓。 武懿宗张狂跋扈,自以为权势熊熊,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却看不清楚,他分明是权策在饲养的一只夜枭,将他的胃口和贪心喂得越来越肥,越来越大,开口桀桀啼叫之时,便是厄运降临之日。 武攸暨使劲摆了摆头,再抬眼看权策,他有心开口指摘,却无从下嘴,他已经当朝抗议了,只是未能撼动朝局,他令手下全力支持军务,也不能算错处,一切都摆在明面,自然而然,不见烟火气。 他算计的,不是官位名爵,是人的心性。 武攸暨自失摇头,他终是不耐烦这个,想了一遭,便感觉透不过气来,站起身,招呼权策,“大郎,出去走走” 两人相携,漫步来到后院水阁,才入初冬,寒梅未放,微有些萧条。 “要那一颗,那一颗,那颗最红的,不要太用力打,旁边的还没长成呢” 李裹儿雀跃着指挥踩在梯子上拿着长杆的武崇敏兄弟两人,让他们将红艳艳的火棘果打落下来,权箩和薛嫘在下头,拿着布兜兜,将火棘果捡起来放好。 两人静静看了许久,权箩和薛嫘的布兜兜里已经装了一堆火棘果,像一座火红的山。 他们兴冲冲结束采摘,跑了出来,在路边见到两人,一窝蜂上前给武攸暨请了安,又都聚在权策身边献宝。 “裹儿,你们采摘这许多火棘果作甚?”看到他们,权策心情大好。 “我们问了白胡子的御医,说是火棘果可以消积止痢,云曦嫂嫂饮食不调,食不下咽,我们用这个榨了汁给嫂嫂喝,定就能好了”李裹儿娇嫩甜美的嗓门令人欢喜。 “好好好,我代你们嫂嫂还有侄儿,谢过你们了”权策含笑道谢。 李裹儿翻了个白眼儿,嫌弃的撞开他,吆喝着权箩和薛嫘,一溜烟儿跑远。 武崇敏没有跟去,视线却跟着裹儿的身影远走,神思不属。 权策与武攸暨对视一眼,怡然而笑。 第513章 领军领军(十) 神都苑,天水公主府。 亲眼瞧着云曦将她们亲手采摘、榨取的火棘果汁饮下,李裹儿满心骄傲,又用花瓣一样的脸颊贴着云曦的大肚皮,嘀嘀咕咕,絮叨了好半晌,才起身告辞,要返回一墙之隔的庐陵王府。 “崇敏,你送送裹儿”以往送李裹儿的活计都是权策的,现在却有了下家,权策摆手让武崇敏去。 武崇敏应声起身,站在一边等候。 李裹儿却不是好打发的,冲武崇敏皱了皱娇俏的小鼻子,双手奋力拖着权策,“他要送,你也要送” “好好好,大兄送你”权策瞧着她涨红着脸,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担心伤着她,赶忙应下。 一手牵着李裹儿的手,一手搭在武崇敏的肩头,三人一道向外行去。 “这大郎,日后定是个好父亲”义阳公主瞧着心头欢喜,目光投注在云曦的肚子上,怜爱不胜。 三人摇摇晃晃前行,李裹儿口中说个不停,都是些琐屑小事,权策有一搭没一搭应答,很是不经心,惹来李裹儿娇嗔不依,武崇敏只在一旁听着,偶尔陪着傻笑几声,与所有碰上心上人的少年一个模样。 来到庐陵王府门前广场,恰好碰到神都苑宫监杨思勖安步当车,迎面走来。 “公爷安好,两位殿下安好”杨思勖迈着小碎步趋步上前行礼,却是妥妥当当地将一个郡王一个郡主放在县公之后。 “杨宫监有礼了”权策拱手回礼,见他并无移步的意思,便摆摆手,令武崇敏将李裹儿送入府中,随口道,“宫监瞧着可是不好,又瘦了些,便是操劳公务,也须善加奉养,也好为陛下效力” “多谢公爷关照,老奴皮糙肉厚,不碍事的”杨思勖声音响亮,旋即压低声音,迅速道,“殿下已到神都,困在老御医蒯世金府邸” 权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面如平湖,从容道,“话虽如此,架不住年岁催人,宫监也过了不惑之年,到了养身的岁数,可大意不得” “老奴省得,公爷贵人事忙,老奴别过”杨思勖拱手躬身,急速说道,“蒯世金府邸并非善地,若奸人得知行藏,必会对殿下不利,还请公爷周全一二” 杨思勖迈步离去,权策拂拂袍袖,拒绝了庐陵王府门房的殷勤,等了武崇敏出来,一同返回天水公主府,他出京任职有年,难得回来,少不得要在府中留用晚膳。 “大兄,我与裹儿,这是定了亲么?为何没有过礼?”武崇敏有些患得患失。 “此事与朝中变局有些干系,只是心照不宣的定亲,与礼数不相干”权策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也免得他心中留疙瘩,“定不定亲的,都做不得准数,即便定了亲,若是四年后,你一事无成,娶了裹儿,也看护不住她,反之,若你能成就一番功业,即便没有定亲,她也依然只能是你的” “大兄,我知道了”武崇敏棱角渐显的面庞上,一片坚毅之色,“四年,我定会奋发努力,为裹儿后盾,再不让人伤害于她” “唔,你只要晓得努力便好,旁的事情,自有我在”权策欣慰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地方为官,虽能磨练能耐,却也易于迷失心性,又少年得封郡王高位,若是像他父亲武攸暨一样安于现状,颓废下去,却不是他乐见的。 武崇敏重重点头,自母亲去后,他们兄弟便跟着权策进出,步入仕途以来,每一步都是权策一手为他运作,信任早已融入骨血,依赖大兄,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摸了摸鼻头,他脑子发散,突地想起了个问题,大兄为何将他与裹儿成婚的年限定在四年?转念一想,又自己找到了答案,大兄与云曦嫂嫂都是订婚两年后才成亲的,自己是小的,翻一倍也是寻常,只是到了崇行那里,岂不是要八年?怕是要早点给他定个年纪小些的,若不然,怕要糟糕。 武崇敏紧迫感满身,将自己的忧虑说给权策听,惹得权策哈哈大笑,肃容道,“你且记下了,咱家娶妇也好,嫁女也罢,女子未满十六,绝不可行” 武崇敏见他说得郑重,虽不晓得内情,还是正色应下。 待两人回到天水公主府,权竺已经回来,没有进门,在门房候着,却不是一个人,还带着个远方的客人,吐蕃世子赤德祖赞。 见到权策询问的视线,权竺摊摊手,一脸无奈,他下值出宫,便碰上了守候多时的赤德祖赞,死磨硬缠,要到公主府来当面致谢。 “权家兄长,赤德祖赞多谢你的美言,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挂在城门口了,这是救命之恩,只要赤德祖赞的血没有流干,就一定会记得”赤德祖赞单膝跪地,一手抚胸,想来是吐蕃的隆重礼节。 权策苦笑一声,弯腰将他扶起,他这个时候来,真心无脑,给权策和吐蕃有所勾连的谣言,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注释。 “不必多言,世子来者是客,便一道用晚膳吧”人家来道谢,总不能拒之门外,权策延请他入府,为他引见了家人。 赤德祖赞一一见过,悄悄对权竺说,“你家可真是尊贵,竟然有三个公主” 他的嗓门儿即便压低,还是让席间众人都听见了,忍俊不禁。 权竺不忍他受窘,举起酒杯邀饮,“世子初次来府中做客,且满饮一杯” 黄昏朦胧,万家灯火,太平公主府的长廊水榭,灯盏飘摇,排出长长两行,如梦似幻。 千金公主与太平公主在水榭旁,隔着桌案相对而坐。 “太平,切莫如此”千金公主双眼瞪大,很是惊恐,死命摇头。 太平公主很是诧异,皱眉问道,“这只是边角之事,烈度低而收益大,大郎恐怕不会做,我为他做一弥补,千金殿下何以惊诧至此?” “大郎不喜有人背着他自作主张”千金公主的笑容有些苦涩,“上次因你与大郎之事揭开,武三思咬着不放,颇是烦人,我自损名节,栽赃武崇训,以换取筹码,大郎便很是不悦” “不悦?哼,都是为着他好,他还待如何?”太平公主不服气,声音却有些颤悠。 “大郎倒没有对我如何,但绝地将无字碑和无翼鸟中百余人派遣到倭国海外,权忠梳理两部事权,玉奴……玉奴几乎闲置了起来”千金公主心有余悸。 “哼,他倒是脾气大”太平公主拍案而起,雄赳赳气昂昂,“玉奴是自我府中出去的,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明日咱们一道去找他,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嗯”千金公主应下,以衣袖掩口,太平公主说得硬气,却是已经悄悄转换了口风,放弃了擅自行事。 第514章 领军领军(十一)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武后问政,先听了博学鸿词科进士的观政分派,由宰相欧阳通回禀,井井有条,全如她对权策所说,武后颇为满意,褒奖了欧阳通几句。 “吐蕃与吐谷浑叛逆犯边,可有奏报?” 此话一出,朝中有几分亢奋,与吐蕃和吐谷浑的联军的战事在即,朝中各方势力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尤其是武将勋贵,喘息都粗了起来。 河内王、夏官尚书武懿宗作为军事主官,于此事最有发言权,当仁不让,越次而出,转奏了最新战报,却是安西都护赵鎏、西州都督唐休璟两人的联名奏疏。 吐谷浑发生兵变,领军在外的达延芒波结得到吐蕃支持,亲自率领小股精锐杀奔伏俟城,将他的兄长,吐谷浑的首领诺曷钵赶下王位,自立为王,诺曷钵奔逃到鄯善城,向大周求援,岂料鄯善城的土酋城主畏惧吐蕃势力,在大周军队抵达之前,将诺曷钵绑缚,献给尾随而来的吐蕃军队,诺曷钵被拴在马尾上,当众拖曳致死。 “……自此,吐谷浑事贼之心更坚,几成吐蕃仆从,倾举国之力聚兵七万余,临洮陷落之后,绕陇右道天朝之地,进犯安西都护府,前驱攻伐疏勒城池,意在我安西四镇……” “臣等派出精锐,处死鄯善城主,以彰天讨……坚壁清野,固守疏勒,奈何有西域败类里应外合,猝不及防,疏勒失守,为免资敌,臣等僭越,将少府监采买囤积于疏勒的物资粮秣,转运小部,大部焚毁……” “臣等于于阗、龟兹等重镇层层聚兵固守,抵御吐谷浑……所忧虑者,唯有吐谷浑之后,吐蕃不曾损伤一兵一卒,便占有大片土地,据臣等察知,吐蕃原本调兵不及万余,眼下却声势渐壮,不可不防……” 听闻战局恶化至此,朝中一片哗然,文臣义愤填膺,口吐莲花,纷纷痛骂吐蕃,那诺曷钵是高宗时期大唐所扶立,高宗择一宗室女,封为弘化公主,嫁与诺曷钵为妻,从这个角度算起来,诺曷钵算得是高宗和武后的女婿。 武将们也蜂拥而上,蹦跳了出来,请缨出战,他们说话不怎么利落,但嗓门儿大。 朝堂前几排,稳稳站着不动的,只剩下权策一人,孤零零的身影,很是显眼。 朝中文武,政事堂衮衮诸公,都只听到了吐谷浑军队攻城拔寨,吐蕃军队杀了大周天朝的女婿,却没人留意赵鎏和唐休璟提及的吐蕃军队声势前后变化。 正验证了他先前所说,论钦陵在吐蕃国内的军权控制,出现了松动,无力组织大规模出兵,借着阴谋行险,取得进展之后,才重新恢复号召力,赢得一些墙头草部落的支持。 众人皆醉我独醒,权策心中微微发苦,动作却不怠慢,也迈步出来。 武后微微坐直身子,众多朝臣也都注目在他身上,武懿宗还明显发出一声冷哼。 “陛下,臣以为,少府监可提高行商向藩属采买的价格,对吐蕃国内物产提价不妨以倍数增长,一者侵夺吐蕃军需,二者激化吐蕃国内各方势力矛盾,以为辅助”权策的奏议不再提及反对出战,但也只字不提军事,提出了个比较粗劣的经济战争想法,用金银开道,除了他所说的两个效果,还可以虹吸吐蕃的物资,制造高原上的混乱。 “权侍郎所提,未免太过天真,吐蕃伪孽虽昏狡,兵戈一起,想来也会并力,岂会任由物资流出?” “权侍郎之议实在荒谬,两国交兵,却以金银馈赠敌方,岂不是资敌?” “权侍郎也曾是沙场勇将,熟知两国战阵之上,一力降十会,不能击败吐蕃,一切谋划都只是徒劳罢了,眼下却反其道而行,居心何在?” …… 武懿宗等人对权策的提议大加挞伐,言辞凌厉,显然对权策戒心深重,提防着他拿走对吐蕃战事的主导权。 权策面无表情退回朝班,不再言语。 这些人不知吐蕃国内权斗酷烈,不下于当初大周夺储之争,更不知没有物资粮饷,金银不过是死物,拿来砸人都不如石块利落,哪里又有资敌之忧? “所谓以正合,以奇胜,权侍郎提议,虽闻所未闻,但不妨一试,庶几可收奇效”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即便是交兵沙场,也是谋略在勇力之先,岂能说是徒劳?” …… 他懒得搭理,自有葛绘、宋璟和姚崇等人出面,一一接下反击,原先太平公主一系的陆象先和岑羲等人,也是护主心切,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 “够了” 武后重重一拍御案,权策的提议,她一向重视,但见朝廷因此陷入争拗,迟迟不能在此事上达成共识,便也无心详究端的,铿然立起,快刀斩乱麻,“吐蕃、吐谷浑狂悖无礼,屡兴刀兵,凶顽狂暴,视我大周天威如无物,危及大统,凡我天朝子民,有骨气者,谁能任人宰割?凡我天朝文武,有血性者,谁能无动于衷?” “朝中公卿文武,有愿身体力行,领军出征者,有举荐贤能,保举强将猛士者,具折上奏,朕将亲览明断”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群臣轰然跪地,声浪前所未有的高涨,只差没将武成殿的屋顶掀翻。 武后按下朝中争拗,施施然重新就座,“朝廷大事,兵戎之外,亦有文治,所谓盛世修书,大周国力鼎盛,岂独例外?《御览》、《文思博要》之类,乃治学化民之宝典,唯只偏儒家,不及释道,颇有不足,朕有意集结饱学之士,编纂三教合一之类书,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陛下英明呐” 这次的声量要小许多,大多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臣,尤以词林官和学道官为多,国子监祭酒明山宾、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还有资深学士宋之问,都是第一时间跳出来力挺,春官衙门和麟台的堂官司官们,慢了一步,做了第二梯队。 总体而言,修书之事,虽涉及名望,但并无实利,而且专业壁垒颇高,重臣权贵要么没有兴趣,要么插不进手,大多不怎生介意。 “陛下,臣保举新安县公、鸾台侍郎权策为总纂官,领解文坛,玉成文华盛事”明山宾是个纯儒,迷恋诗词之道,对权策敬若神明,但到底不是权策的夹带中人,领会意图的境界差了些,权策方才的表现已经很明显,喜静不喜动,不欲冒头。 “臣等附议” 蓦地一声,涌出来大批人马共襄盛举,武懿宗、宗秦客、袁恕己都在其中,他们打的主意,怕是将权策踢去修书,便少了个抢夺功劳的竞争对手。 权策赶忙出列推辞,“陛下,修书乃是大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臣虽侥幸得享大名,却年资不厚,阅历有限,愿参与其中,备位顾问,实不宜领总纂重任” “唔,如此也好”武后露出些笑意,她本就别有打算,“着立三教珠英纂修馆于洛城殿右配殿,加尚宝丞张昌宗银青光禄大夫,为总纂官,麟台少监崔融副之,右补阙张说、定王府仓曹刘知几、给事中徐彦伯、翰林学士宋之问等人入馆为纂修” “权策与婉儿两人,皆是一时名望,可为顾问,奖掖文学,引拔遗贤,不拘一格,广揽英才,行召集监督之事” “臣等遵旨”权策与列名众人一同领旨,这些白发老夫子中,有所图谋的钻营之辈更见亢奋,余者的热情,却消减去了大半。 “臣妾遵旨”上官婉儿屈膝万福,神色间有几分喜意。 第515章 领军领军(十二) 思恭坊,这个北城之中的边缘坊市,愈发热闹了。 上官婉儿在宫外的住宅在这里,蒯世金的府邸也在这里,谢瑶环出宫办差,由内卫安置的居所,也放在了这里。 今夜,谢瑶环仍要出宫办差,只是却不须走远,与她歇脚的居所,就在同一个坊市。 以蒯世金的宅邸为中心,向四个方向辐射,蔓延两里地,无论是民居还是商铺店面,或强买,或强租,或强占,总之,都装了梅花内卫的人马。 “蒙息,这两日,可有异常?”谢瑶环穿着一身夜行衣,头顶上简单挽了个朝天髻,如云青丝在紫色的发带缠绕间,柔顺披散在背上,她直直站立着,透着一股子英气。 “统领,来过几个求医的,蒯御医应了一家,回绝了另外几家,都安排人跟着,摸了底,都是普通士绅人家的,没什么根脚”回话的蒙息,脊背挺直,一脸沉毅,回话干净利落,一派行伍作风,本就是谢瑶环管军时候的得用下属。 “他出去看诊了?”谢瑶环眉头一紧。 “去了,都有咱们的人全程跟着,没跟人多作接触,更没有跟人独处”蒙息说得笃定。 谢瑶环点点头,隔三差五出去应诊,是早先的计划,免得惹人怀疑,“去的是谁家?” “去的是才回任神都的凤阁舍人姚崇的府上,他先一步回京,家眷落在后头,许是赶路太急,唯一的幼女姚佾病倒了”蒙息的情报很完整。 “知道了,你退下吧”谢瑶环摆手挥退,她站立的位置,是一处翘角飞檐的阁楼顶层,居高临下,影影绰绰,将蒯世金府邸内外尽收眼底。 庐陵王李显和王妃韦氏所居住的院落,在蒯世金这座三进府邸的最深处,寝居的位置有林木掩映,还有假山相隔,便于隐蔽,也便于防守。 院落中有一道不算人影在徘徊,不算壮硕,一身锦绣,应当是庐陵王李显,他上前敲了敲寝居的门,说了些什么,门始终没开,他无奈放弃,到院子的石桌旁坐下,用手支着额头,头一栽一栽的,显然疲倦已极,昏昏欲睡。 “嗤……”谢瑶环嗤笑一声,这种场面,她和她的部下都不是头一回看到了,天潢贵胄,陛下长子,更曾一度为帝,却是这么个提不起来的窝囊模样,连妻子都安抚笼络不住,真真令人心灰。 不远的街道口,几条黑色人影闪过,由东往西,在拐角处斜斜翻入蒯世金府邸,谢瑶环收起嘴角的嘲讽,沉声低喝一声,“有敌来袭,远处截杀,不留活口” “嗖嗖嗖”袖箭飞镖铺天盖地,结成一片罗网,寒光闪闪。 “呃呃”这些人影未及反应,身上便被迎面而来的寒星洞穿,扎成了马蜂窝状,连声响都没有发出,砰砰几声,相继仆倒在地,一道道乌黑的血迹在地面上蜿蜒流淌。 在院墙外接应的,还有一批人,见势头不对,转身便四散奔逃,有的沿街爬墙,目标太显眼,飞箭如蝗,射落下来,有的要灵醒一些,翻窗破门,就近躲到街边的宅子里,下场却是相同,一头撞进了森罗殿,与里头的内卫遭遇,乒乒乓乓一阵打斗,无人逃出生天。 “统领,这些人不是一般蟊贼,有打头的,有接应的,谋划周全,身手也硬朗,有点扎手”蒙息将这波人处置停当,一一查验了,来到阁楼上,向谢瑶环禀报。 “唔,看起来,消息传开的,比我们想象得要快,你们严加提防,多调人手,旁的事情都可以暂时搁到一边”谢瑶环神色严峻,急促吩咐。 蒙息躬身一礼,“是,统领” 谢瑶环返身便走,本打算今夜在外头歇息,现下却是不成了,她要即刻入宫,请示武后,既是李显的行踪暴露,后续是转移到别处藏匿,还是公之于众,放他回庐陵王府,该做个决断了。 “哎”谢瑶环幽幽一叹,还好没有给权策递信儿,不会累郎君空等。 同在思恭坊,远离蒯世金的府邸,有一处小巧的宅子。 “主人,蒯世金府邸附近有交手动向,来人没有活口出去”一道黑影跪在地上禀报。 “嗯,辛苦了,你下去吧”权策摆摆手,施施然坐了下来,摇头晃脑,颇为得意。 屋中还有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见状,千金公主含着浅笑,上前来为权策揉按肩头。 太平公主却是撇着嘴,不甚满意,按照她的想法,就该是用自己的人马强攻蒯世金府邸,打草惊蛇,将事态闹大。 到了权策手上,却变了个模样,用了反间计,传了假消息给武懿宗的人,说是蒯世金府中藏了吐蕃的细作,立功心切的武懿宗自然宁可信其有,当夜便派了人出来刺探,有来无回。 手上不沾血,不死人,收效却是更好,同样可打草惊蛇,使李显的行踪隐约露在人前,事关吐蕃之战,武懿宗定不会善罢甘休,少不得会在朝堂上闹腾起来,却是自己认领了夜袭的行径,李显和韦氏须不会轻饶了他。 “坏心小贼,休要得意”太平公主气鼓鼓的,许久不叫的往日称呼,又被她拿了出来,“也就吓唬我们,那个从房州回来的姚佾,偏就自作主张,做这些小动作,你还不是没办法?哼” 权策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丝丝苦笑,“许是庐陵王的随员中有她的眼线,她晓得了庐陵王的行踪所在,胆子却是不小,初来乍到的,与蒯世金都不熟悉,便敢借着装病打探消息,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着急罢了” “主人,姚佾娘子使人传了好多次消息了,似是有些焦躁,还是不理会么?”玉奴小心翼翼问道,没了以往的鲜活气儿,在冷宫中一游,她有些怕怕的了。 权策站起身,伸手揉乱了她头上的双丫髻,又细细打理好,“不理她,一脑子的精明,都往歪处使,咱们做的,都是惊险事,一着不慎,或是呼应不及,便有累卵之危,不磨掉她的性子,不是个帮手,只会是祸害” 玉奴眼圈微红,连连点头。 “大郎,吐蕃之战,你先是反对,后又提议采买分化吐蕃,推辞不做三教珠英的总纂官,似是留有余地,态度反复暧昧,且与我交个底,到底有意无意?”太平公主走上前来,抱住权策的胳膊,认真问道。 “我无意再西征,但却不必宣之于口,若有人探你口风,你便说些为国效力人人有责之类的大道理便是”权策坏坏一笑。 太平公主眼皮一翻,当下也明白他打的主意,“最坏的便是你了” 转过身,她却也露出一丝坏笑,对着千金公主道,“事情已了,今夜却是不便再回府,我要服侍大郎沐浴,你来不来?” 千金公主面上如同火烧,强作镇定,头低垂下去,声如蚊蚋,“又不是没伺候过他,同去便同去” “咯咯咯”太平公主娇笑出声。 第516章 领军领军(十三) 太初宫,仙居殿,莺歌燕舞。 武后双目微阖,身子侧躺,头倚靠在张昌宗的腿上,衣衫轻薄,宽袖散散低垂,如云似锦。 张昌宗跪坐,为她揉按放松,无所不至。 张易之站立在御阶之畔,吹奏竖笛,声调渺远空灵,颇能清心。 殿中有教坊司歌姬数人,浅唱低吟,歌声靡靡,舞女错落成行,身上只着轻纱,幽幽曼舞,风光不胜,引人遐思。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奏唱的,却正是中秋夜宴上,权策假李裹儿之口唱出来的水调歌头。 再次听到高处不胜寒,武后坐起了身子。 看了看一脸圆滑媚气的张昌宗,又看看崖岸自高,神情冲淡的张易之,脸蛋都是俊俏绮丽,莲花一般,床榻履行公务也是各有千秋,张昌宗侍奉她时日久远,已是银青光禄大夫,张易之完成了将庐陵王李显带回神都的隐秘任务,官职也从通事舍人,升到卫尉寺少卿。 张昌宗汲汲于名利,一门心思想要攫取权力,口蜜腹剑,不加遮掩,算是真小人,张易之每每以士大夫自居,竭力保持清高,私底下却以此为敲门砖,拉拢韦处厚、明山宾等纯儒朝臣,试图影响朝局,却是个伪君子。 即便两人合二为一,意趣情操,格局眼界,心机气度,都无法与权策相提并论。 也罢,武后面上闪过一丝有些残忍的戏谑笑意,既是他们品咂不到高处不胜寒的滋味,那便成全了他们也好。 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引无数人前仆后继,厮杀争抢,所为者何? 她早已看透,不过是玩儿人而已。 “尔等退下”武后拂袖,屏退歌姬舞女,方才做出的决定,令她心思荡漾,起身向着内殿寝居走去。 “陛下”紧要关头,上官婉儿轻唤一声,自门外快步走来。 武后年岁渐长,身体状态大不如前,以往常与她共同沐浴,享乐之时也不避讳,现在令她陪同沐浴渐少,上官婉儿何等精乖,自是察觉武后心意,在她与二张独处之时,往往托辞回避,这本也是她早就有的想法。 “何事?”武后理了理裙裾,神情微有些不豫。 “陛下恕罪,河内王武懿宗聚众在殿外求见,言称思恭坊蒯世金府邸有吐蕃细作,残杀他府中家人,指责朝中重臣与吐蕃有所勾结,弹劾洛阳尹刘幽求平靖地方无能,求陛下做主” 上官婉儿面上露出些惧怕之色,心中却是暗自叫好,她是有意选这个时候进来的,武懿宗告刁状,明面上弹劾刘幽求,暗地里指的重臣,却是权策无疑,不借机给他上点眼药,须对不住她巾帼宰相的名头。 “混账”武后厉喝一声,勃然大怒,她昨夜接到谢瑶环的密报,得知李显的行踪已经暴露,才要着手彻查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武懿宗就自动自觉地蹦了出来,还打着吐蕃细作的旗号,也不知是聪明得过了头,还是蠢得伤了心。 “五郎,你且去将他们打发了”武后摆摆手,令张家两兄弟出面办差,“六郎,去将瑶环唤来” 二张领旨出殿,武后眉眼阴沉,在御座上徘徊良久。 未几,谢瑶环火速赶到,含糊着道,“陛下,另行迁移之地,尚未安排妥当” 武后摆摆手,神色肃然,“不必再迁移了,瑶环传旨,庐陵王李显宿疾发作,入京医治,居神都苑庐陵王府,令宗正寺妥善打点一应护卫、仪仗事务,礼节与皇嗣同,不得怠慢,罢武崇敏房州刺史之职,以庐陵王府长史之职,兼领殿中少监,即刻商洽衔接,将庐陵王迎回神都苑府邸” “奴婢领旨”谢瑶环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去了。 武后眼皮下垂,看了看上官婉儿,嘴角泛起冷笑,“婉儿拟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以河内王、夏官尚书武懿宗为关陇道安抚大使,驻扎狄道郡,总责粮草后勤,接旨即行,不得有误” “是,陛下”上官婉儿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吐蕃事起以来,武懿宗拉帮结伙,上蹿下跳张罗,排挤权策,觊觎领军之权,眼下却得了个火头军的差事,怕是够他憋屈的。 思恭坊,銮仪仪仗绵延长长一串,大红吉服遍布街道坊市。 皇嗣之礼,位在亲王之上,太子之下,礼遇尊崇,宗正寺卿赵祥、神都苑宫监杨思勖、殿中监李笊、洛阳尹刘幽求等人依着礼节,大肆铺张,将思恭坊摆的满满当当。 八音协奏,五乐和鸣,中正平和的煌煌正音,配上古雅沉敛、肃穆端方的礼制舞蹈,令门前站立的庐陵王李显,有片刻的恍惚。 王妃韦氏看了看李显身上的郡王服饰,却感觉满心屈辱,庭前的礼制舞蹈,纵横都有六排舞女,这是六佾,李显昔年为天子时,却有八佾舞于庭,她咬了咬牙根,强作欢颜。 “殿下,臣王府长史、殿中少监、信阳王武崇敏,恭迎殿下回府”武崇敏趋步上前,单膝跪地迎奉,他也还在迷糊中,本还在忧虑述职之后,要返回房州履职,与李裹儿天各一方,转眼间他又成了京官,却不知这个戏法是怎生变的。 “恭迎殿下回府”赵祥领头,众官吏僚佐一同山呼。 “好,好”李显看着英气勃发,神完气足的武崇敏,很是满意,虚扶了一把,拉着韦氏的手,在众人簇拥之下,缓步登上车辇,别有一番风光。 思恭坊在东,神都苑在西,为盛大其事,宗正寺规划了条最是蜿蜒的路线,沿洛书经过太初宫重玄门,李显和韦氏下了车辇,在宫门长跪,为母皇请安。 武后传出谕旨,令他好生回府养病,不必纠结繁文缛节,母子相见,不必急于一时。 李显很是应景地哭了一鼻子,千恩万谢而去。 来到神都苑,李重润带着几个妹妹在门前恭候,李重润几人都还好,规规矩矩的,李裹儿却不管那许多,娇呼一声,一溜小跑便冲到了李显的怀里,一通撒娇痴缠,惹得李显老泪纵横。 翊善坊,一处小宅,凤阁舍人姚崇的府邸。 姚佾听了仆役的禀报,愤愤地跺了跺脚,李显浮出水面,她手中最后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也断掉了。 失掉了与权策的联络,她像个断线的风筝,忽东忽西,飘飘摇摇,没个方向。 “哼,惯会耍神气”姚佾撇了撇嘴,屈起食指,揉了揉额角,“不成,要想个法子,跟那始乱终弃的男人联络上” 许是觉得找了个极其妥当的词来形容权策,姚佾噗嗤一声,拧着帕子笑出声来。 第517章 领军领军(十四) 神都苑,天水公主府。 云曦的产期将近,整个公主府越发紧张。 不光是义阳公主和权毅两个做公婆的忙叨,权竺这个小叔子,在当差的当口儿,也四下里踅摸偏方能人,自宫中、民间请来的医生、助产士聚集了一群,颇有一些奇装异服的外族人士,四里八坊有些名头的稳婆,都重金聘来,产房张罗得齐整,各式用品堆积如山。 权策已经停了入宫当值,鸾台事务,全数委托给左散骑常侍敬晖和鸾台舍人王璲等人,条条框框已经安置好,他们照章行事便是。 依着稳婆们的嘱咐,厨下每日里都烧着热水预备着,上好的丝绸锦缎,都裁剪成片片缕缕的备用,各色流程每两日演练一次,侍女仆役折腾得兵荒马乱。 义阳公主对他们是言听计从,钱帛如流水一般花用出去,浑不知心疼。 权策却不是如此,他虽对妇产一道涉猎不多,好歹有些后世常识在,稳婆们的一些安排,他是坚决抵触回去的。 依着他们的安排,云曦要安稳躺着,不能走动,产房里要四面封闭,不能通风,贴身衣物都用最名贵的丝滑绸缎,这几样,权策全数驳回。 冬日天寒,不能出门见风,他伏低做小,软磨硬泡,每日总要搀扶着云曦在花厅暖阁里走动几个来回,产房的门窗密闭,但在屋顶高处开了天窗通风透气,那些裁剪的丝绸锦缎,全都打赏给府中的下人仆役,花费重金四处搜罗白叠子,纺织成细软棉布,给云曦使用。 义阳公主初时还横眉瞪眼,呵斥权策胡闹,那白叠子只是观赏之物,如何能用来穿戴,后来见了棉布成品,雪白柔软,保暖又贴身,便上了心,又派管事四下里采买搜罗了一批,将给未来的孙子或孙女预备的小衣服和尿片全都弃之不用,换成了白叠子棉布。 如此折腾,令公主府上下内外直咂舌,要知道,义阳公主原本是用最名贵的西川蜀锦给孙子孙女做尿片的,这下子连孩子的面儿都没见着,就淘汰下来了,这份豪奢金贵,古来难寻。 与义阳公主府交好的权贵人家,见状也都帮着搜罗白叠子,西域高昌、焉耆等国的行商顿时来了精神,大批量贩卖转运不说,还坐地起价,白叠子成了权贵人家的新宠。 神都城中,因云曦待产,庐陵王回京,掀起了不小的热闹,朝中出征吐蕃之事也有了进展。 河内王武懿宗衔恨出京,去狄道郡打点军需辎重。 按照武后旨意,自荐或保举出征将领的奏疏雪片般飞入政事堂,剔除武懿宗自荐和他处心积虑策动的支持力量,最得人望的,还是权策,其后的自荐或保举都是零零散散,王孝杰、李多祚、阎知微等十六卫大将都有人提及。 若是除去文官们的政治肚肠,只论武将们相对单纯些的保举奏疏,权策更是一骑绝尘,他数年间布武四方,东南西北四面出战,每战必胜,得到了军中上下普遍认同,尤以北衙众将为最,他安安稳稳没有动作,只凭威望,便拔得了头筹。 权策得知这个消息,有些哭笑不得,他刻意留下了悬念,是想着拿着姿态,当做筹码,也好跟有心人换来一些利益,但弄成非他莫属,却是过了界限,不是他想看到的。 “大郎,这只是上官昭容私下传出来的消息,尚未成定论”葛绘、郑重和王晖几个心腹人物,都是通家之好,带着家眷来探望云曦,妇人们都去了后院,大男人就在暖阁里议事,“陛下没有即刻下旨,应当还有转圜余地” “我也是这个意思,武懿宗在那掐着粮道,钱粮都不清不楚的,水浑得紧,实在犯不着掺和进去”郑重怀中抱着个粉嫩童子,郑冀已满四岁,穿着缩小版的皮裘马裤,很是精神,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下里看,却是乖巧,也不吵闹,讨人喜欢得紧。 “依着我呀,你要是无意出征,就往修书馆那边走动走动,虽然埋汰了点儿,也是个不错的牌匾”王晖怀里也有一个,胳膊一环,将儿子王晓圈住,两岁的王晓皮实多了,一直在老爹怀里扭麻花,跟他的粗胳膊作斗争,这小子有个好处,凡事靠自己,轻易不哭嚎,挣扎的脸红脖子粗,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呵呵,修书是善政,有我的分派,确实该去尽尽心”权策笑了,伸手将王晓接过来,放在腿上,也不搂着他,本打算让他随意扑腾,却不料,这小子却不是个好猜度的,给他自由了,他偏偏就趴在权策怀里,比郑冀还乖巧。 “这臭小子,就跟我犯冲”王晖无奈苦笑,王晓在家中是个霸王级别的人物,祖母高安公主和母亲李笳甚至祖父王勖抱着的时候,都是安分的,偏父亲王晖不行,只要一抱上,就开始较劲。 “主人,太平公主殿下过府,在花厅候着,说是有要事相商”权祥跑过来通禀,身上还带着几丝棉絮飘舞,白叠子金贵,都是管事级别的人才能沾手,想来太平公主也送了白叠子过来,他又亲自干了搬运工作。 权策闻言,站起身来,团团告罪,移步去了花厅。 太平公主见他进门,迎上前来,双手抱胸,转着圈儿,上下打量着权策,神情有些古怪。 权策被她看得不自在,扳着肩膀,给她换了个方向,安置在坐榻上,自己挨着她坐下,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茗,啜饮了一口,“这是怎的了?这么瞧人,怪渗得慌的” 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自怀中取出一个蓝色缎面的小盒子,递了过来,“那个姚佾小娘子,倒是个有心的,憋着口气不找你,找到我门上来了,我们都送白叠子,人家倒是别致,淘换了白叠子的种子,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权策笑了笑,伸手接过,打开小盒子,里头放着黑乎乎的半盒子种子,拨拉了几下,都还算饱满,当是良种,“唔,不错,改日拿去交给登封封地的庄头,能多种一些出来,也是件民生好事” 太平公主瞪大眼眸凑到他脸前,带着些探究之意,“白叠子腾贵,种子不知要花费多少银钱,指不定将姚崇的家底都掏空了去,你便这么生受了?” 权策伸手捧住她的脸颊,细细给她解释,“无须担忧,当初为了支应她在房州的眼线花费,我给了她许多钱帛,这些种子,不过是借花献佛,我领了心意便是,也不折腾她了,稍后便吩咐玉奴与她回音” 太平公主凝望他好一会儿,权策从容与她对视,神情却是坚定,仍旧没有恢复与姚佾直接联络的意思。 “哼,心肠倒是硬”太平公主哼了声,偏偏头,自他的双手中挣脱,在坐榻上端正坐好,粗着嗓子道,“权家大郎,天官侍郎袁恕己将调任卫尉寺卿,侍郎之位,由铨选郎中岑羲升补,如何?” 权策面上的笑意敛起,却没有反应,静待下文。 “博学鸿词科进士,都是大郎亲手检拔,本领才华自不待言,理当成朝中文翰中坚” “麟台少监萧敬在麟台日久,不符官员流转之常例,应转任春官侍郎” “春官侍郎卢照印,当升任麟台监” “国子监司业蔺谷可为春官衙门贡举郎中” …… “我之长女寿昌县主,年纪不小,已到于归之期,若大郎有闲暇,愿以终身之事相托” “咳咳”权策一直稳稳当当的,听到最后,不由得破了功,剧烈咳嗽起来。 “咯咯咯”太平公主脆声娇笑,“我倒是没怎生留意,却原来,在皇兄眼中,你却还有个拉媒保纤的癖好” 权策摆手不迭,“罢了罢了,除却后头这条,旁的已是足够了,皇嗣下这般重注,这是要作甚?他相中谁出征?” “皇兄,有意亲自前往陇右督战”太平公主收了嬉笑,面色沉凝,毕竟是血亲兄妹,李旦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有些难过。 权策愣了愣,眼前闪过两个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第518章 领军领军(十五) 太初宫,洛城殿东配殿,三教珠英纂修馆。 此地与鸾台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洛城殿主殿,虽宫中楼阁繁复,道路蜿蜒,由此及彼,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纂修馆甫立,尚在磨合章程规划的草创阶段,一众大儒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拟定纲序,张昌宗虽领衔其事,挂名终审,可惜墨水不够用,并无多少话语权,不过是做些后勤备办,程序管理的日常事务,大多时候无所事事,很有些坐蜡。 一众珠英学士之中,不乏别有用心的溜须拍马之人,事无巨细向张昌宗请示,可惜这种做作,非但未能缓解他的尴尬,反倒连带那些人都遭了排挤,坚持了几日,张昌宗果断放弃,若无事由,轻易不来纂修馆。 权策晃悠过来的时候,却是不巧,张昌宗恰好在,仍是没有什么正经事,盘算着举办个珠英学士聚宴,谈论学问,饮酒赋诗,结集传世,不失为一件风雅事。 翰林学士宋之问等人赶忙附和,马屁拍得震天响,对张昌宗的提议大加赞赏,强力赞同。 麟台少监崔融,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等人兴致缺缺,却也不便出声反对。 国子监祭酒明山宾是酷爱诗词的,颇有几分兴致,捋须道,“甚好,诗词文章,乃学问之大道,只是仅有我等,未免有所不足,权侍郎与上官昭容都是诗词圣手,又是纂修顾问,张大夫若得空,也应去敦请一番,共襄盛举” “不劳张大夫请,我自来了”权策迈步进门,听了后半截,信口接话,“不知明祭酒有何分派?” 他满面和煦,双手笼在袖中,一派闲适从容。 “见过权侍郎”众人一同躬身施礼,包括张昌宗在内,无论官职还是爵位,他这个县公、鸾台侍郎,都是此间最高的。 “张大夫有礼了,诸位学士有礼了”权策拱手回了半礼,又看向明山宾。 “却不是下官要分派侍郎”明山宾与权策有过几番交道,言谈很是随意,但推崇之意甚是浓厚,“张大夫有意举办雅集,下官有些私心,正撺掇张大夫邀上侍郎与上官昭容,但能多得几首侍郎佳作,下官便是做个刀笔吏,也是甘之如饴” “哈哈哈,明祭酒过誉了,愧不敢当”权策闻言朗声大笑,不置可否含混过去,转而对张昌宗笑道,“张大夫,本官正好有事要与你打个商量” 张昌宗心情有些抑郁,但对着这个财神,却也不便甩脸色,当下挤了笑容出来,“侍郎若有吩咐,且请直言便是” “不敢,蒙陛下信重,点我为纂修馆顾问,在纂修馆草创之际,本当戮力效劳,全力以赴,不巧我家夫人临盆在即,这段时日怕是无暇到纂修馆点卯,还望张大夫宽容一二”权策正儿八经向张昌宗告假。 张昌宗闻言,颇有些迟疑。 按照通常的理解,权策的顾问之职,只是加官,自由度颇高,空余闲暇来走一遭,过问一下便可,本就不存在点卯之说,但权策如此郑重,竟是把这顾问当成了坐堂职官? 张昌宗满腹狐疑,但武后当朝下旨,未曾言明职位属性,他也不敢妄自解读,当下只是含糊着虚应一番,“云曦公主产子,乃是大大喜事,万万不容有失,侍郎无暇分身,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便多谢张大夫了,偏劳诸位同僚”权策道了谢,团团拱手致意,转身便要离去。 “侍郎留步”张昌宗出声唤住他,摆手示意借一步说话。 两人相携走到避人处,张昌宗有些忸怩,似是有什么不便直言的模样。 权策略作思忖,主动解围,“大夫可是疑问倭国海贸的收益?年底第二批金银将运达神都,大夫先后投入七十万贯,当能得十倍之金银收益” “此事有权侍郎操持,我自是放心的”张昌宗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踌躇再三,索性直言道,“纂修馆人力颇有不足,我有意援引些年资学识丰厚的致仕朝官加入进来,陛下将引荐征调之权,交托给侍郎,还望侍郎助我一臂,若侍郎有人选举荐,我也不持异议” 权策登时反应过来,张昌宗是借此机会培植亲信,涉足政治不久,利益交换的操作不免弄得有些赤裸,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不显,“你我同在一衙,通力协作乃是本分,只要有利于修书本业,旁枝末节,大可不必细究” 张昌宗连连点头,试探着道,“侍郎说的是正理,像前宰相李峤,文名远播,曾位居文章四友,引入到修书馆来,大有裨益” 权策微微错愕,随即摆手表示认可,这李峤也是有本事的,先附武三思,再附武承嗣,现在又攀上了二张的高枝儿,他的落马,只是武承嗣夺储失败的副产品,权策犯不着与他计较。 张昌宗轻舒了口气,转开话题,说到权策即将落地的孩儿身上,善祷善祝,都是些好听的话。 两人谈笑良久,才各自散去。 张昌宗没有再回修书馆,而是去了内侍省尚宝监,他身份特殊,又担任尚宝丞数年,说这里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也不为过。 “朝中可有什么消息?”在签押房坐定,张昌宗端起茶盏啜饮两口,开口询问属官。 “回禀大夫,今日朝中动静颇大”那属官有些话唠倾向,抖着嘴皮子说了一长串,都是些朝官任免。 “袁恕己做了卫尉寺卿?”张昌宗眉头皱起,袁恕己放着大权在握的天官侍郎不做,去做卫尉寺卿,成了张易之的顶头上司,怕是有意为之,至于是善意还是恶意,还有待观察。 “是的,大夫,今日朝会,权侍郎没有参加,但他的收成可是最多”属官帮着分析了一番,话语中甚至带着口水味儿,“天官侍郎岑羲、春官侍郎萧敬、麟台监卢照印、贡举郎中蔺谷,都是响当当的硬扎职位……博学鸿词科的头榜三甲,都进了中枢,在凤阁鸾台做六品录事,可是平步青云……” “还有旁的么?”张昌宗声音转冷,这其中必有内情,他却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很不愉悦。 “有,梁王殿下保举皇嗣殿下为关陇道行军大元帅,领军西征呢,却不知所图为何,豆卢相爷竟然没有反对,也是奇哉怪也……”属官絮絮叨叨说了一通。 猛不丁一个黑影飞来,咚的一声,额角一阵剧痛,却是个乌木镇纸,分量颇重,砸的他眼冒金星,热乎乎的鲜血一道道流淌下来,他一手捂住,双膝跪地,“大夫恕罪,属下有罪,属下有罪……” 张昌宗怒气勃发,快步上前来一阵拳打脚踢,这个混账愚不可及,将金银财宝扔在最后头,拿着块土坷垃宝贝个没完,实在令人恨煞。 “呼哧呼哧……”张昌宗发泄完毕,一脚将那属官踹出门去,喘着粗气。 一切都有了答案,权策到修书馆告假,化加官为职官,自己将自己绊住,却是因为拿人手短,用修书当借口,挂了张免战牌。 与这等举重若轻,利益滚滚的手段相比,他拉下脸皮与权策做的交易,实在稚嫩粗陋至极。 张昌宗脸颊火辣辣的,通红一片。 第519章 领军领军(十六) 证圣元年十一月底,旷日持久的出征吐蕃之争终于尘埃落定,武后采纳了武三思的举荐,令皇嗣李旦为关陇道行军大元帅,以蓝缨军为其中军,发左玉钤卫、左右卫精锐府兵,以及右羽林卫、虞山军募兵共计十二万人,以左、右领军卫、右玉钤卫为备御,西出长安,征伐吐蕃、吐谷浑叛军。 随行将佐如云,河内王武懿宗已然先遣,其余还有建昌王武攸宁,检校夏官尚书、右卫大将军王孝杰,左玉钤卫大将军冯师训,右羽林卫大将军阎知微,虞山军中郎将武秉德,左卫将军李谨行等人。 除此之外,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南阳王、右领军卫大将军武延基也率所部西行,驻扎秦州成纪县,以备策应。 出征当日,武后亲自率领朝堂文武百官,公卿勋贵,至安喜门为李旦送行。 权策也在其中,他只看了一眼李旦的座驾,便没了任何心思,那是一辆马车,虽不是銮驾,但也是两马并排,紫帷金帐,奢华非常,这样一个三军统帅,身份固然高贵了,但要唤起将士们奋斗决死之心,那是千难万难。 “皇儿此去,山高路远,戎马倥偬,母皇敬你一杯”武后在漆盘上拈起一只白玉酒杯,沾了沾唇。 “儿臣不敢,为国尽忠,是儿臣本分,儿臣不在跟前尽孝,母皇万万保重玉体”李旦双膝跪地,将杯子举过头顶,带着些哭音,仰脖一饮而尽。 “皇嗣不必挂心,有愚兄在京,晨昏定省,在母皇驾前行走,将你的那份,也一并担待了,愚兄也敬你一杯,祈盼你平安如意,早日勒石燕然,报捷而归”庐陵王李显在侧,也举着杯子敬酒,一脸的兄弟情深,殷殷期盼。 李旦看了看自己的兄长,心中莫名的火苗熊熊燃烧。 我在神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饱受折磨,你躲在房州安逸享乐,你回了神都,我又要为稳固自己的储位,风餐露宿,远赴塞外,这都是凭什么?凭什么? “多谢皇兄”李旦举起杯子,缓缓将剑南烧春的酒浆向口中倒去,动作缓慢而又认真,祭奠早已逝去的骨肉之情。 “父亲马到成功”李成器、李隆范和李隆业三人跪了一地。 “嗯,用心治学,修身养性,好生惜取光阴,切勿怠惰”李旦将他们一一扶起,交代了几句,三个儿子最大的李成器也只有十六岁,都是半大少年,正是需要人扶持关照的时候,往四下里看了看,心中一空,至亲骨肉都在,却对谁都说不出托付的话来。 游目到权策身上,目光微微一凝,为着吐蕃的战事,他两头都得了好,坐收渔利,可不能让他轻松了去,“大郎,你那寿昌表妹的终身之事,可要多上上心,莫要耽搁了花期” 权策一直袖手旁观,闻言心中大骂。 寿昌县主的婚事,早先李旦当做筹码提过一遭,为他所拒绝,现在李旦出征心愿已然得逞,却旧事重提,还是在这个场合,意图再明显不过,挑拨离间恶心人。 权策神情淡然,并不接茬,一揖到地,“恭祝皇嗣殿下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李旦轻哼了一声,话他反正是放出去了,不怕权策不就范,团团向四周拱手,又跪倒在武后面前,“母皇,儿臣这便去了” 武后摆摆手。 李旦胖大的身躯,摇摇晃晃踩着脚踏登上马车,踩在车辕上,奋力振臂挥手。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由近及远,连成一片,声震长空。 旗幡挥舞,人喊马嘶,车轴声,甲片撞击声,此起彼伏,大军缓缓开拔。 送行已毕,武后銮驾在前,宣了武三思和李显两人骖乘。 权策随着朝班大流,经安喜门回城,他身边都是自家兄弟,权竺、王晖,还有武崇敏、武崇行兄弟俩。 “大郎”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却是杞国公李璟拍拍马头,凑了过来。 他面上有丝丝苦意一闪而过,自立门户不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以往朝局混沌,大小势力纵横交错,他还能在其中周旋活动一二,眼下朝中局势渐渐明朗,杀出重围的势力屈指可数,旗下之人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强横之辈。 他手底下的骨干人物,光禄少卿桓彦范,被王禄压制得难以喘息,少府郎中张柬之更是凄凉,一介司官,头顶上武攸暨、武崇行和郑重三座大山。 本来,李璟本没有太大野望,惨淡经营也就是了,吸收两个新科进士到麾下,他就高兴得了不得。 可惜,形势却不容他独善其身过小日子,前两日卫尉少卿张易之约见他晤面,话说得云山雾罩,意思却是分明,招揽李璟和他的小势力。 “依大郎之见,我当何去何从?”李璟压低声音,将情形和盘托出,也没有刻意回避,都是自己人。 “何去何从?呵呵呵”权策笑出声来。 看起来,李璟是演戏演上瘾了,估摸着还有投靠张易之,做无间道的想法,这想法固然热血刺激,但也幼稚了些,独立门户,招揽人手尚可,投靠的戏码,却不能随便演,政治一物,本就是烂泥潭,一旦跟张易之掺和在一起,再想掰扯清楚,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表兄,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在一起聚聚了,母亲还念叨你来着,择日不如撞日,一道回天水公主府如何?” 李璟有刹那的迷糊,这个似乎答非所问,他问的是政治抉择,又不是现在去哪儿,回公主府算是个什么答复,眼珠子一突,慢慢咧开嘴,笑了笑,有如释重负,也有一点点不甘心,终究都过去了,“你说得对,我也想念姑母了,这就去给姑母请安” “呵呵”权策看着他,笑容满面。 放飞李璟,事实上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最大的收获,不是张柬之,也不是桓彦范,而是李璟本人,历练出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也让权策看到了他的定力和忠义,这是个可以重用的人。 义阳公主见到许多后辈一道回来,许久不登门的嫡亲侄儿也到了,自有一番欢喜。 云曦大腹便便,行止坐卧都不能太久,不便见外客,安排了突厥厨子,给他们添菜助兴。 “大郎,还有璟儿,虽说隔了房,庐陵王殿下,终究是你们的舅父和伯父,他既是来了神都,你们做后辈的,也该去拜见问安……”义阳公主絮絮地说着,点到即止,看着他们两人。 权策和李璟相视一笑,却是个绝好的机会,将李璟来归的事情昭告四方,“母亲说得是,孩儿思虑不周,我们明日便去庐陵王府” 李璟在旁附和,话头转向了别处,“姑母,您那侄媳妇儿没见过大世面,在外头应酬,束手束脚,待弟妹生产了,可要偏劳您带在身边,好生教导教导……” “好好好,你们呐,就不让我歇口气”义阳公主乐呵呵应下,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 “孩儿在京中,可只有姑母最是亲近……”李璟理直气壮,带着些撒娇的味道。 那边姑侄两人说得热闹,权策神思不属。 李显见过了,并不值得期待,韦皇后,会是何等样人? 第520章 领军领军(十七) 神都苑,庐陵王府。 王晖、李璟和权策三人在朱红的驻马竿前下马。 他们三个后生晚辈,各自代表着义阳公主府、高安公主府和远在渑池的豫王府,说到底,只不过是个礼仪过场,长子代行便可,权竺等人是小的,却是无须露面。 三人在门前站定,绝地上前,肃容正色,“劳烦执事通传庐陵王殿下,九曲侯、杞国公、新安县公过府拜见” 门房众人面面相觑,王晖和李璟他们不甚熟悉,但权策是常来常往的,突然这般正式,却是有些不适应,乱糟糟点头哈腰应下,又一窝蜂上前,延请三位贵人到门房看茶,三人摆手拒绝,只在门前站立等候。 “大兄” 人未到声先至,伴着一声清脆的呼唤,一个金色的人影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权策腰腹之间。 权策露出个欣然的笑意,抚了抚李裹儿的满头青丝,她的发髻打理得精心,垂下的发丝与串串彩色宝石交缠,瞧着俏皮又喜庆,身上的金色衣裙,像一朵莲花花瓣在肩头绽放,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有浅蓝色的凤凰刺绣流溢全身,华贵之余,妩媚风情宛然。 “这是我家裹儿,还是百花仙子下了凡尘?”权策出言赞叹,心中不由感喟,虽说皇家贵胄,仆从如云,但有没有母亲在身边,差别还是明显的,以往裹儿的穿着打扮,虽也是奢华精致,却少了这份精心。 李裹儿闻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退后几步,手拎裙裾,翩然摇摆,做了几个舞姿。 “啪啪啪”权策三人一起拊掌,只觉在这一刻,世间颜色,尽归在裹儿一人身上。 裹儿屈膝福了一礼,亭亭玉立,歪着脑袋看着权策,笑容甜美,不可方物。 “大兄,两位表兄,重润来迟,失礼了”李重润快步奔了出来,有几分狼狈,头发上还有些水迹。 “咯咯咯”李裹儿小跑到权策身边,侧身躲在他身后,探出个脑袋,脆声娇笑。 李重润瞪了她一眼,眼中满是无奈和宠溺,他方才受父母之命,出来迎客,裹儿跟着溜了出来,使了恶作剧,将仆役抬着的水溅了他一身,不得不回房更衣才出来,耽搁了工夫。 “无妨”王晖为长,代为应答,摆手示意无事,“不好累长辈久等,还是先进门拜见” “对对,诸位兄长,快些请进”李重润肃手延请。 王府正堂,李显和韦氏在门前阶下相迎,眼看自家一双儿女引着三个青年贵人进了垂花门,李显向韦氏身旁微微移步,轻声提点了句,“身量最高的,便是权家甥儿” 韦氏却没有理会他的好心,眼睛在来人身上只是一扫,便锁定在权策身上,她是个女人,自有敏感,权策的站位虽在最后,但气势最强,步履沉稳从容,张弛有度,收放随心,杀伐决断的气息扑面而来,非久居上位、大权在握之人不能有。 更重要的是,他不止身量最高,容貌也最是俊俏,眉宇间英气勃勃,鼻梁高挺,双眸明亮似晨星,双唇轮廓柔和,刚柔相济,分外讨人欢喜,爱煞个人。 “拜见庐陵王殿下、王妃殿下,给殿下请安” 离两人有丈许远的地方,三人站成一排,齐齐躬身弯腰。 “快些起来,都是一家人,切莫如此见外”庐陵王笑吟吟上前一步,将三人一一扶起,颇为感慨地道,“念往昔,我仓皇辞庙,王家甥儿最长,也不过半大少年,忽忽十一载逝去,你们都已经长成,顶门立户,成家立业,我心甚慰” “殿下一片慈心,晚辈等铭感五内,常听父执长辈提及殿下,满怀敬意,今日得见尊范,聆听教诲,亦是晚辈等的荣耀”王晖谨慎对答,如临大宾,无论是李显曾经为帝,还是他日后即将为储,身份都非同等闲,以他的性子,宁愿多礼刻板,也不愿不慎落了话柄。 “莫要见外,你和权家甥儿唤我声舅父便好,璟儿该唤我伯父,说起来,豫王弟自幼就藩离京,他得回京时,我又在外,兄弟一场,印象却都在孩提时,已是记不清他的模样了”李显握着李璟的手,眼圈微红。 “殿下切莫伤怀,大郎曾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父王就在渑池,距此不过百里,晚辈甚是知足感念”有些话,李显可以说,李璟却不能,回应天衣无缝,也并没有顺嘴改口,他早经历练,心志坚如磐石,不是李显一番作态可以动摇的。 “好,好”李显连番遇挫,口中荆棘丛生,再看旁边,权策身躯挺拔,默然挺立,听着两个兄长与他对答,不见丝毫烟火气,任由身侧的裹儿拿着他的手掌摆弄,面如春风,笑意微微,更见高深莫测,令他难以兴起心思再与他对答。 “咳咳,殿下乍见这许多得意后辈,心神波动,有些失态了,毕竟是至亲骨肉,殿下终是惦念你们的,当日在房州,每每听到你们几个的消息,或是冠礼,或是成婚,或是权策写出诗词佳句,立下战功,殿下总要多饮几杯”韦氏恰到好处插入了进来,言笑晏晏,虽没有改变李显的慈爱基调,却不动声色将称谓转了回来,以姓名相称,不近不远。 “此间非叙话之所,且到花厅看茶” 李显赶忙附和,众人便移步到花厅,说了些家常话,大多都是李显发问,王晖三人回答,间或李重润也会插言说些入神都以来的趣事,倒是其乐融融。 停留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礼数已尽到,王晖起身告辞。 “都在神都,来日方长,我与殿下今日便不留你们了”韦氏眸光流转,定在权策身上,“只是,权策却要留上一留,仙蕙和裹儿的婚事,我正有许多话要与你絮叨” 权策神色一僵,从容闲逸的脸庞,终究露出些不自然来。 王晖回头看了权策一眼,见他点头,便与李璟一同离去,李显与李重润送了二人出花厅,却并未再折返回来,将此地留给了韦氏和权策两人。 花厅里静谧下来,韦氏只管盯着权策上下打量,没有开口的意思。 “永泰郡主之事,是因江南道案局势紧迫,朝中有人拿捏着武承嗣门人在房州出没的把柄不放,权策不得不出此下策,安乐郡主之事,权策是得了庐陵王指令,才勉力牵起姻缘,还望王妃谅解”权策开口一一解释。 “这些,我却都不管”韦氏听他说完,站起身,来到他的面前,将脸颊探了过来,鼻息可闻,“我是个女人,也是个母亲,仙蕙嫁给了你的知交好友,裹儿又许给了你视若亲弟的人物,我这两个女儿……” 韦氏伸出双手,捧着权策的脸颊,媚眼含春,吐气如兰。 “……竟是给你生的不成?” 第521章 领军领军(十八) “在武三思和武承嗣手里,将我那国色天香的裹儿抢下来给他,你也不怕折了他的福分”韦氏慢悠悠打理着衣襟,口中仍是对权策越俎代庖,给女儿婚事做主耿耿于怀。 “崇敏自当有福,若梁王与魏王有异议,自来寻我说话便是”权策神情一正,虎目藏锋,声调虽和缓,话语中护犊子的霸气却是掩藏不住。 韦氏愣了好半晌,迈步向前,伸手轻轻在权策眉弓上捋过,“不怪裹儿爱缠着你,却有个做兄长的模样担当,是个重情义的好男儿,只不过,不解风情了些” 权策没有因为夸赞露出喜色,自也不会因为她的鄙弃而动容,神色不动,淡然道,“多谢王妃赞誉” “休要张狂得意,你,且给我等着,终有一日,你会在床榻上遇着我”韦氏脾性暴炭一样,从不掩饰真性情,登时跳脚,指着他信誓旦旦。 权策枉自背负才子大名,却是半点都没有风流之气,任她方才在身边作妖献媚,搔首弄姿半晌,只是面带笑意,静静欣赏,却绝不动手。 她虽浪荡,生冷不忌,却是不屑用强的,所谓勾男人,总要将男人勾得欲罢不能,像条狗一样拜倒在脚下,才见女儿本色,一味强扑,那是饥不择食的下下乘,要不然,府中的录事参军王同皎,早已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权策男色难得,世所罕见,却仍不会让她坏了自己的规矩,初次见面,小小挑逗,点到为止,来日方长,她却不信,自己身经百战的妩媚风情和床榻功夫,会征服不了个毛头小子。 “王妃,若无他事……”权策听得心惊肉跳,心中升起一阵荒唐的惧意,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说起来,大唐也好,大周也罢,礼制疏懒,女子骄纵,尤其是贵族女子,放浪形骸者众,但像韦氏这样,大鸣大放,将攻略后辈宣之于口的,权策却是头一回见。 “谁说没有他事?”韦氏瞪了他一眼,盘膝坐在坐榻上,“朝局纷乱,韦汛和王方庆颇有些拎不清,都说你是个明白人,且与我譬解来听听” “呵呵呵”权策不禁失笑,韦氏的作派,一脸的理所当然,但又交了自己的老底子,颇为坦诚,令人厌烦不起来,“殿下是想知道,皇嗣为何出征?” “他付出了不菲的代价给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跟吐蕃打仗,定是为了针对我们”韦氏身子前倾,义愤填膺。 “他是为了储位……”权策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他眉头微皱,注目韦氏,心中警铃大作,他低估了眼前这个女子,她绝非耽于肉欲的无知妇人,经了方才的抱怨、勾搭和攻略宣言,将彼此初见的情分,拉得亲近,说话间大大咧咧,随意随性,看似在发脾气,却悄然主导了话题。 “陛下将殿下召回,不就是为了立储?长幼有序,有长兄在,又哪里轮得到他?”韦氏继续发作脾气,试图引着权策再说些什么。 权策站起身来,并不会掉进同一个水沟里两次,乐呵呵打起了哑谜,“涉及权力,世上没有理所当然,只有形格势禁” 韦氏露出个灿烂的笑意,又靠了上来,自顾自偎在权策肩头,幽幽道,“周年都要过去了,麟趾殿三郎李隆基的死因,却还没个分晓,地下人不安呐” 权策面上笑意犹在,眸光却已冰寒,“的确如此,若王妃能查出蛛丝马迹,可一定要转告皇嗣殿下,或许,他一时感动,将储位拱手相让也不一定” 韦氏气息一滞,愣了愣神,待她回过神来,权策的身影已然去远。 “咯咯咯,却是个有脾性的,比王同皎要有嚼头得多了”韦氏蓦地放声娇笑,抚着白花花的胸口,神情妖娆冶艳。 片刻之后,笑声顿止,柳眉竖起,韦氏冷哼一声,“且看我怎么将你吃干抹净” 权策步出花厅,招手唤过一个小厮,令他带路去向李显辞行。 还没到书房,却见李显和杨思勖两人一前一后,迎面走来。 “大郎啊,听杨宫监提起,你与他互动颇为投契,日后还须常来常往”李显语声温和,并不回避他与杨思勖的关联,“你在神都照拂重润和裹儿他们,情分我领下了,日后有为难之事,也可来寻我商议” “多谢殿下美意”权策不置可否,拱手告辞。 “公爷慢着些,公爷等等老奴”出了庐陵王府没多远,权策才跨上玉逍遥,杨思勖就追了出来。 杨思勖也是骑马,二人并辔而行,杨思勖开门见山,“公爷,轮台侯爷就任东都千牛卫中郎将有些日子了,差事办得精心,久待下去,有些委屈了,左羽林卫将军骆务整已是扶桑副都督,此职虚悬已久,老奴以为,轮台侯爷足可胜任……” 杨思勖停顿了下来,似是等着权策接话,可惜只见到他笑吟吟听着,并没有搭茬的意思。 “公爷,殿下在房州,有几个幕友和房州衙门的属官,都是饱学之士,想着入三教珠英纂修馆效力,劳烦公爷引荐一二”杨思勖只得继续说下去,将李显的交换条件也提了出来。 权策笑了笑,某种意义上讲,他更适应李显的作风,有来有往,路数明朗,不像韦氏那样,路子太过野性,各式各样的招数杂糅在一处用,令人防不胜防,“此事我晓得了,待我与上官昭容和张大夫商议,再给宫监答复,宫监忠义之人,胸怀博大,对我多有关照,我当尽力促成此事” “如此,多承公爷费心了”杨思勖面色微微发苦,若不是李显催促得急迫,他也不会提起此事,实在太过勉强,左羽林卫大将军是李多祚,与权策关系匪浅,真要给权竺补上左羽林卫将军的缺,本不须承他的人情,这话中之意,是看在他上次传讯的情面上,应下了这桩事,却不会再有下一回。 “宫监客套了,山高水长,日子还长长久久”权策颇为欣赏杨思勖的忠义,一码归一码,人情还完了,却不代表就断了往来。 “公爷说得是,老奴就盼着再为公爷牵马坠蹬”杨思勖笑出满脸褶子。 第522章 领军领军(十九) 太初宫,洛城殿东配殿,三教珠英纂修馆。 张昌宗看着上官婉儿递过来的一份长长名录,脸色有些难看。 “昭容,恕下官造次,纂修馆规制虽未定额,但人员太过庞杂,难免泥沙俱下,恐有碍纂修本业,不称陛下心意”张昌宗皱着眉头,谨慎措辞,“再者,权侍郎亦有荐举揽才之责,怕是也会有所倾向,稳妥起见,昭容不妨与权侍郎商榷一二?” 上官婉儿饮了一口茶水,嘴角含着浅笑,轻声漫语道,“婉儿驽钝,大夫言下之意,权侍郎举荐的,大夫便有意认可,婉儿举荐的,大夫却不以为然?其中差别,还请大夫明示” 张昌宗闻言,连连摇手,站起身,坐到上官婉儿坐榻之侧,身子前倾,很是自信地展示着脸颊,“昭容误会了,同在陛下驾前行走,下官即便要偏心,定也是偏着昭容这头多些,只是眼下情形,权侍郎势头大,又得陛下偏爱,实在不便越过他去” 上官婉儿斜眼瞥了他一眼,对他的热切殷勤并不感冒,站起身来,“多些大夫美意了,你且放心,这份名录,是我与权侍郎协商之后所成,他贵人事忙,跑腿的事情便由我来做,里头,倒有大多数出自他的举荐,大夫无须忧虑” “咳咳,如此便好”张昌宗也跟着起身,来到上官婉儿身后,探过头,继续展示自己赛过莲花的脸,语声变得有些轻浮,“昭容芳华正茂,久在深宫枯守,岂不落寂?下官听闻昭容所居的掖庭,多用戎装宫女护卫,又将宦官之流驱逐,所见尽是女子,想必,长夜难捱?” 上官婉儿神色大变,手足无措,很是慌乱,“我住处只留下女子,干大夫底事?婉儿奉劝大夫一句,多用些心思,好生服侍陛下,莫要听信一些无耻谰言,还是管好嘴巴为妙,仔细祸从口出,哼……” 上官婉儿警告了一通,拂袖而去,迈步过门槛的时候,裙裾牵绊,打了一个趔趄,稳住身子之后,快步离去,慌不择路,显得颇为狼狈。 张昌宗愣怔在原地,呆滞了好半晌,才艰难消化了上官婉儿方才的言行,他竟是无意中发现了个了不得的大秘密,不自禁摇头,“大千世界,果真非同凡响,妇人之间,竟也会有龙阳之好?” 使劲儿甩了甩头,张昌宗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用手背抚了抚自己的脸,“我就是说,以我姿容,这些放荡的权贵女子,哪里有人能抗拒,也就是不巧,碰上了个怪物……” “来人,与我彻查一番,这些名录上的人,都是什么根脚来历?”张昌宗将上官婉儿带来的名录扔给下属,按捺不住熊熊的八卦之火,出门转道,去了卫尉寺,想着将这个秘辛,与五兄张易之分享。 “下官见过大夫,却是不巧了,少卿正在签押房会客,还请您稍坐片刻”卫尉寺本堂郎中打躬作揖、鞍前马后伺候。 “会客?是哪位贵客?”张昌宗大咧咧受用不疑,坐定下来,信口发问。 “是袁寺卿”那郎中向签押房方向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鬼祟道,“今早辰时就来了,一直磨叽到现在,足足两个时辰了,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张昌宗眼中闪过一层阴霾,袁恕己是皇嗣李旦的人马,舍了天官侍郎的实权官职,转到卫尉寺来,绝不可能是单纯为岑羲腾位子,争取权策支持的,他早就疑心皇嗣等人的真正意图在他们兄弟身上。 签押房中,想必是在摊牌了。 “张大夫,有礼了”签押房门打开,袁恕己当先走出,他年不足花甲,却已是须发皆白,老态尽显,神色瞧着有些疲惫,但满面红光,精神尚好,拱手向张昌宗施礼,流露出些亲近之意,“却是老夫的不是,耽搁了贤昆仲会面,莫怪莫怪” 张昌宗心中急切,虚应一番,“袁寺卿言重了,公事为重,可以理解,且请慢行” 目送袁恕己离去,张昌宗闯进张易之的签押房,急声问道,“此老来意为何?” 张易之神色清冷如故,一脸淡漠,简单回道,“不是坏事” 张昌宗很是憋闷,气哼哼坐下,“若依附了皇嗣,我们可是要提防着庐陵王方面?” “依附?哼哼……”张易之嘴角冷冷翘起,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你我身份特殊,虽才起步经营,却也不必依附于谁,此时不过是待价而沽,哪边急,开的价码就高一些,皇嗣和梁王急,自然就选他们一方” “那,我们当做什么?”对这个睿智机敏的五兄,只要他不冒酸气,张昌宗是信服的。 张易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此等事,岂能赤膊上阵?在你手里,可握着哪家权贵的把柄?最好是与我们关联隐晦一些的” 这个话题一出,张昌宗登时来了精神,转身将签押房的门窗关牢,嘿嘿笑了两声,将上官婉儿方才的异样和他的猜测说了出来,口沫横飞,满脸都是淫猥之意。 “哦?竟有此事?”张易之的反应出乎张昌宗的意料,“找些妥帖的机会,隔断时日,便在教坊司寻摸些对他胃口的女子,送到掖庭去,在暗中进行,切莫引人注意” “五兄,你这是……”张昌宗大为惊愕。 “六郎,这或许是个能够拿捏人的秘闻,但上官婉儿却不是个可以拿捏的朝臣”张易之难得露出一丝情绪,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我们掌握这条信息,不时提醒她,为的是维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若能换取一些无伤大雅的方便,已是最好” “五兄,我们为何定要示好示弱于她?”张昌宗嚯地立起身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并非我们定要示好示弱,而是陛下,她年纪大了,需要的是一条护城河,不是一群嗷嗷叫沸反盈天的内斗虎狼”张易之也站起身,浓眉拧着,如同鹰隼一样逼视张昌宗,“陛下对上官婉儿的信任早已根深蒂固,在我们真正不可或缺之前,只有与她交好一途” 张昌宗身子一软,一屁股坐下,神情却依旧桀骜。 张易之走过来,按住他的肩头,将话说得更重了些,“六郎,你若是想再被圈回后宫,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玩物,大可不顾忌陛下的心意,任意作为” 张昌宗一震,仰头看着张易之,满面颓丧灰败,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我晓得了,你大可安心” 张易之伸了伸手,还要再问他拿捏朝臣之事,摇摇头,终究没有说出口,说不得,只有自己想办法。 张昌宗回到纂修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属下已经返回。 “大夫,不出您所料,这里头成分可是复杂,有房州的人,包括房州别驾宗楚客,还有定王府、太平公主府、千金公主府的人,也有上官昭容的门下,还有一家很是新奇,是渑池豫王府的人,为首的,是岳州大儒陈耆卿……” 张昌宗心情正在躁郁,听得已是不耐,稍加思忖,又觉得每一方人马的入围都似乎玄机重重,头大如斗。 一记耳光甩过去,连打带踹,“滚,滚出去” 第523章 领军领军(二十) 太初宫,武成殿,证圣元年十二月朔日大朝。 “朕膺大统,君临天下,为万邦之主,尔来已有五载,化育黎民不可谓不精心,治理藩邦不可谓不竭力,然,不肖不忠之臣民,尚不乏其人,先有后突厥内乱,又有吐蕃犯边,复有倭国群丑,百般忸怩作态,在朕神都之地涕泣不休,在扶桑都督府动作不断,妄图侵夺” “剑南道灾变,有宵小之辈不思勠力报效朝廷,反倒幸灾乐祸,诽谤朕躬,可恨,可恨至极” “件件桩桩,无不有乖伦常,贼子妖氛一日不靖,朕一日不得开心颜” 武后傲立丹墀之上,戟指满殿紫袍权贵、异域使节,愤怒叱骂,“尔等富贵荣华,皆朕赐予,进不能挥师靖边,退不能赈灾抚民,尸位素餐,与禽兽何异?” “陛下息怒,臣等万死”满殿文武朝臣、外藩使节,呼啦啦跪满了一地。 武后拂拂袍袖,冷哼一声,移步落座,也不叫起,余怒未消。 她的愤怒是有缘由的,皇嗣李旦以右羽林卫大将军阎知微为先锋官,于鄯善城与吐谷浑偏师遭遇,兵力两倍于敌人,却因阎知微不慎中箭,剧痛之下,弃军先行逃窜,致使右羽林卫陷入混乱,大败亏输,狼狈逃回,李旦中军慌乱,急令建昌王武攸宁拉出所部虞山军,以火炮御敌,虽将吐谷浑追兵击退,却过早暴露了撒手锏,其后再有两军接战,一旦虞山军炮口露出,敌军往往先行退却,并不给火炮施展机会,枉自身怀利器,却迟迟无法建功。 就在此时,国内也不太平,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剑南道,天气异变,遭遇百年不遇的暴雪酷寒灾害,受灾百姓达数十万众,益州刺史鲜于士简协调各州府,大开府库赈灾,却杯水车薪,半月之内连上三道奏疏乞求中枢赈济,却不知因何缘故,竟遭有心人压下,未能上达天听,等到察知此事,局面已然不可收拾,剑南道死难之民横尸遍野,牝鸡司晨,天降神罚之类的流言在坊市之间悄然弥漫。 武后震怒,将通政司十二名通事舍人全数处斩。 “地官衙门为该管部曹,民生之事,便是不得地方奏疏,也当早有体察,如此麻木不仁,天良丧尽,朕要你们有何用处?”武后的怒火再次延烧,点着地官衙门三位堂官,“陆象先,韦汛,刘以仁,俱着革职为民,流扶桑都督府,军前效力,妻小家人籍没为奴” “臣等领罪”陆象先三人膝行几步,自行摘落乌纱,狼狈退出大殿。 一个尚书两个侍郎,按派系分别出自太平公主府、庐陵王府和河内王府,武后弹指间打落凡尘,境遇不可谓不悲惨。 朝臣噤若寒蝉。 武后双目炯炯,在一众朝臣的脊背上逡巡,终是停顿了下来,“攸暨,朕点你为地官尚书,自行保举能员为侍郎辅助,拟定条陈,料理剑南道安抚事宜,莫失朕望” “臣领旨”武攸暨心中暗自叫苦,他散漫惯了,无论是左卫大将军还是少府监,他都是挂个头衔,鲜少理事,这等临危受命的差事,又是干系百姓生息的,怠慢不得,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转念一想,好在还有两个侍郎名额可供周转,心神稍松,是了,上位者不劳力,定要寻大郎要两个妥当人,将差事分派下去才好。 “都起来吧,多事之秋,诸卿可有奏议?”武后雷霆稍歇,开始问政。 “陛下,臣以为,内忧外患之际,攘外必先安内,剑南道生民至重,又干系吾皇圣名,当倾尽朝堂全力,少府监支应,当以此为首要之务,不宜偏废”早已名不副实的鸾台侍郎王方庆,率先出列禀奏。 他的话音刚落,不少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掠过,有探究,有嗤笑,还有愤恨,明面上的理由堂皇正大,却掩盖不了内里的小算盘,不过是想要卡一卡出征在外的皇嗣的脖子,让刚打了败仗的皇嗣,再面临钱粮不济之忧。 豆卢钦望咬碎一口银牙,闷哼一声,却无法出列驳斥,如王方庆所言,此事干系到武后的法统,极其敏感,多言多动,一个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王相所虑有理,郑卿,且记下了,朕的百姓蒙受天灾,又遭人祸,殊为可悯,朕倾囊赈济,不计成本,且看宵小鼠辈,孽畜人等,复有何话可说?”武后语声铿锵,发挥了女性帝王的优势,她是可以破口骂人的。 “臣遵旨”郑重出列,仍是往常风格,不多言语。 朝会仍在继续,宰相班中,建安王武攸宜神思不属,脸上灰败之意沉重,他次子的一房外室,不知受了谁的蛊惑,竟然参与了传播牝鸡司晨的谣言,脑仁儿一阵生疼,他咬了咬牙,暗暗发狠,待此事风头一过,定要将那贱人全家活埋了去。 神都苑,天水公主府,权策盘膝坐在坐榻上。 云曦仰卧在稍高一些的逍遥椅上,将腿放在权策身上,由着他为自己细细揉按。 腿上的酸疼早已消失不见,但她没有叫停,侧着头看着认真的权策,眸光复杂。 她很想说这一点儿都不英武,不野性,不像个真正的英雄好汉,但她就是说不出口,她伸手抹了抹眼角,草原上的女人都愿意自己的男人是骁勇善战的威猛汉子,那是她们的骄傲,但她们一定不知道,女人也可以不做附庸和被征服者。 “夫君,你为何待我这么好?”云曦闭着眼睛,如同呓语。 权策呵呵一笑,“你腹中是我们两人的孩儿,你做得更多,我也不应当什么都不做” “你告假在府中陪我,可会误了大事?”云曦睁开眼睛,脸上浮起了严肃。 “出征的出征,修书的修书,朝中哪有那许多大事……”权策摆摆手,满不在乎。 不料,话未说完,门外便响起脚步声。 玉奴喘着粗气来到门外,“主人,奴婢有要事求见” 她身后跟着的,赫然是暌违已久的姚佾。 权策不及答复,脚步声再起,却是门房前来通传,“主人,定王殿下来了,在花厅候着” 这个时辰,像是才下朝的样子,武攸暨急吼吼过来,是何缘故? 玉奴竟敢不顾他的禁令,将姚佾带到他面前来,也是奇哉怪也。 意外连连,权策微微愣神。 第524章 领军领军(二十一) 打脸来得太过汹涌,权策有些反应不过来。 “噗嗤”云曦笑出声来,捂着自己的大肚皮直抽抽。 权策满脸尴尬,赶忙上前安抚。 “夫君,你走开……你走开我就不笑了”云曦却不领情,扭着身子,用有些壮实的手掌往外推他。 权策顿感无奈,站起身,走出了寝居,从这里到前院正堂花厅,有盏茶功夫的脚程,他负手在前,缓步慢行,玉奴和姚佾紧跟在后,玉奴惴惴不安,不时偷眼打量权策的脸色,反倒是姚佾,坦然自在,眼睛上下打量着权策颇为从容。 “玉奴,何事惊慌?”权策终于开口。 “坊间关于牝鸡司晨的谣言,与建安王武攸宜有干系……”姚佾抢着开口回答。 权策瞟了她一眼,“仅此而已?” 姚佾回了一记斜视的白眼儿,并不急于回应。 权策自顾自走路,忍着嘴角笑意,接着道,“建安王是武氏宗王,又是当朝宰辅,蒙受恩荣,登峰造极,怎会散布谣言,诽谤陛下正统?他失心疯了?” “如此浅显的道理,我岂会不知?玉奴姐姐又岂会不知?既是特意跑来面见,定是别有内情,大名鼎鼎的权郎君,也不过如此”姚佾神气活现,口中说着揶揄之词,显得很是解气。 “哦?那你所掌握的内情想必是极珍贵的……”权策顿步,面露期待之色。 “那是当然”姚佾扬起下巴,顾盼自雄,时不时用眼角瞧着权策,似是在等他开价。 岂料,下一刻,权策悠然一笑,便又抬脚前行,并没有与她谈交易的意思。 姚佾顿时慌了神,小跑两步拽住权策的胳膊,急声道,“你不能走……真是很重要的发现,能帮上你大忙的……” 权策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她,“你的消息很重要,但对我而言,你更重要,我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姚佾的心情大起大落,早就忘了要拿捏,瞪大眼睛看着权策,等待他的指令。 “那个散布谣言,与武攸宜有干系的人和地点,你去盯死了,不出意外,会有人找上门去的”权策轻声道,“降龙会安排人协助你” “这是为何?明眼人都知道武攸宜绝不会是操作此事的黑手,盯着他那二儿子的外室有何用处?”姚佾眉头拧成个秀气的疙瘩,百思不解,担忧权策的决定错失要害,索性不再卖关子,将自己偶然得知的线索和盘托出,“据我查知,此事或许与庐陵王府有关” “呵呵呵”权策轻笑,双眼与她对视,带着无比的自信,“朝中按住剑南道奏疏、坊间散播谣言,这是一整套动作,并不能孤立看待,嫌疑最大的,便是庐陵王与皇嗣两方势力,他们的一举一动,无不在朝野眼中,做出如此大动作,作茧自缚的可能性极低……依我看,所有指向他们的线索,都是有人刻意为之,甚至,有可能是他们两家在互相构陷撕咬,不足为凭……” “真正的黑手,无须我们追查,只要静等便可浮出水面……当下,我们当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抓小放大,武攸宜既不慎卷入风波中,定会有有心之人算计到他头上,我需要掌握这个先机” “主人,为何不去追查黑手,要是我们先一步揪出来,保不齐能占上更大的先机呢?”玉奴在旁边,也插了一嘴。 “那个先机,只是让我们晓得谁一定会死,这个先机,却能帮助我们掌控谁可能能活,撇开好奇之心,显然是后者更划算?”权策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句,摆摆手,“休要再多言,执行命令” “哼,又是这样,神气个甚?”姚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连连跺脚,形似抓狂。 玉奴看得好笑,在她的心眼儿里,与自家主人赌气斗心眼儿,着实是自讨苦吃,才待出言劝说,姚佾却先开口了,捋了捋鬓边发丝,有些不好意思,“玉奴姐姐,那个,降龙是谁啊,他说让降龙助我的” “咯咯”玉奴忍耐不住,笑喷出来,姚佾登时红晕满脸,晶莹的耳朵都红透了。 正堂,花厅。 武攸暨背着手走来走去,心神不宁,满脑门子都是官司,见到权策进门,立时迎上前来,“大郎,这回你可要帮世叔一把” 权策微微惊诧,赶忙搀扶着他落座,“世叔莫急,有事慢慢说,但教我能帮上忙,绝无二话” “有你这句话,世叔便放心了”武攸暨稍稍安心,赶忙将武后清空地官衙门堂上官,他不幸担任了地官尚书,负责赈济剑南道的苦差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你素来晓得,世叔非野心勃勃之人,也无权欲,只求个安逸,这一屁股坐到火山口上,真是祸从天降呐……” “世叔,还请慎言”权策苦笑一声,心头一动,看着武攸暨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世叔,赈灾之事,有钱有粮,并不麻烦……” 武攸暨用力一拍大腿,“你说得轻巧,抚民清账,与地方打交道,再繁复不过,若没有妥当的人打理,极容易陷了进去,不瞒你说,我就是来找你要人来的,你夹带中能人多,先将两个侍郎与我填补了” “唔,这并不难”权策爽快应下,“以我看来,凤阁舍人姚崇、少府郎中张柬之两人,可堪重任” “张柬之我倒是知道,眼下少府监差事浩繁,我与崇行、郑重都不是案牍劳形的,少府监的庶务都是他在打理,倒是个精细人”武攸暨摸着下巴思索,“姚崇么?大郎似是对他很是看重,崇敏外放,就是派他做的长史,定然错不了,就这么定了” “啪”武攸暨拳掌相击,一身轻松,“我这便入宫,将他们拉了过来,也好开张办差,免得剑南道乡亲再受苦” “世叔且慢”权策赶忙出声叫住了他,“世叔,且不忙,眼下赈济有个难关,自古蜀道难,眼下大雪天气,物资转运更是难上加难,可有应对之法?” “无他,用人堆罢了”武攸暨神色沉重,显然也不是真的不上心,有过考虑的。 “何不就地取材?”权策提了个匪夷所思的建议。 “大郎此言何意?剑南道便是灾区,若有材可取,又哪里需要赈济?”武攸暨费解。 “剑南道没有,吐蕃却有呀”权策笑吟吟地道,“他们那里盛产矮马牦牛,不受酷寒影响,即便出高价采买,也比各地转运要划算得多了” 武攸暨一时恍然,很快神色大变,脸上僵硬良久,苦笑一声,“大郎,这回,我却是来错了,本来找你解决麻烦的,却不期然,又揽上个更大的” 权策轻笑不语。 第525章 领军领军(二十二) 证圣元年腊月初九日,午夜时分,天水公主府后院,传来一声女子惨叫,整个府邸立时沸腾起来,灯火辉煌,无数仆役侍女狼奔豕突,匆匆来去。 权策第一时间冲过来,握着云曦的手抚慰,随即被飞快赶来的母亲义阳公主驱逐了出去,芙蕖亲自上手往外推他,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大兄……”权竺听着嫂嫂凄厉的惨叫,慌了神,唤了权策一声,声音都在发抖,旁边的权箩,眼中已经蓄起了眼泪花。 权策此时也是六神无主,呆愣愣望着精心准备的产房。 “无事,休要胡乱叫唤,云曦公主体质是顶好的,定能顺利生产,大郎也莫要担忧,无碍的”权毅连忙出言,强势稳定军心,指点着他们三个教训,“只须一时三刻,你们就要做长辈了,日后可要更仔细言行,莫要带坏了小的” “是,父亲”兄妹三个一同躬身,这才定下神,生出许多憧憬。 未几,高安公主和李笳婆媳俩连夜赶来,她们早就知会过,一有动静,无论如何,都要第一时间去给她们报讯,进门之后,谁都没有搭理,直接进了产房。 许是这两个母亲的到来,带来了福气,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产房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婴啼。 “呜哇……” “给驸马道喜,府上添丁,母子均安” “恭喜公爷,贺喜公爷,弄璋之喜,小贵人足有六斤八两呢” …… 一众稳婆助产士打理停当,在产房门口跪了一地,善祷善祝,听得权毅和权策父子两人都是喜上眉梢。 “来,权祥,看赏,阖府上下都有赏,重重有赏” 权毅伸手捋胡须,这会儿才流露出些激动之色,嘴唇抖动不休,翘着脚跟向产房中张望,这可是他这一支的长子长孙,意义大不相同。 喜封是早就备下的,一摞一摞的喜封散了出去,人人笑逐颜开。 “给大兄道喜” “咯咯咯” 权竺和权箩活泛起来,两张欢喜的笑脸在权策眼前晃荡。 权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在一片闹哄哄道喜之中醒过神来,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确实是做了父亲了。 “瞧瞧,大郎平日最是机灵的,这会儿却也傻乎乎的,想来是真欢喜”李笳出了产房,见状抿嘴一笑,拍了拍权策的胳膊,“大郎醒醒神,产房里都收拾干净了,还不去看看孩儿” “对,对对,看孩子”权策猛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抬脚就向产房里冲去,在门槛处一个不慎,绊了一跤,直直地摔进门去。 里头的众人大惊,七手八脚将他搀扶起来,见他没有伤着,义阳公主松了口气,将他拉到床榻边,“都做了父亲了,还毛手毛脚的” “大郎,快来瞧瞧孩儿,可是精神,睁开眼好一会儿了”高安公主怀中抱着个奶白色的襁褓,轻轻悠着。 权策的手在身上摸了摸,凑了上去,却见红通通一个肉团,颇为壮实,脸颊皱巴着,并不好看,眼睛却如高安公主所说,乌溜溜的转悠,虽没有张开很大,却是一直睁开的。 权策咽了口唾沫,冲他笑了笑,他却全然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权策心中咯噔一下,很是惊恐地看着高安公主。 “大郎休要作怪,孩子才落地,还看不清楚呢”高安公主自然瞧出了他的异样,翻了个白眼儿,转身将孩子抱走了,不再搭理他。 权策碰了个钉子,却只有欢喜的,转过头,来到云曦床榻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疲惫的眼睛,拿了锦帕,为她擦拭额头鬓角的汗水,一直对着她笑,失去了语言能力。 云曦的冷汗一层一层出,冲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眉头紧紧皱着,显然痛楚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退。 权策婉拒了母亲和姨母的好意,没有再离开产房,衣不解带,在床榻边看顾。 自半夜有了动静,到顺利生产,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安顿好没多久,就听到了鸡鸣报晓之声,天边的第一缕晨曦缓缓升腾起来,透过蝙蝠形状的窗棱,投射在云曦苍白的脸颊上。 权策侧头看着窗外,为云曦掖了掖被角,直起腰身,虽是一夜未眠,周身上下却满是力气,心头也满是斗志。 “夫君,奴奴来服侍夫人洗漱,您且回去歇一歇吧,待会儿贺客上门,您还有的费心呢” 吱呀一声,门缝翕张,芙蕖带着两个贴身侍女和一个婆子过来,柔声劝道。 “唔”权策应了一声,伸了伸懒腰,心神微松之下,起了些促狭心思,“芙蕖,云曦给我生了孩儿,接下去,可轮到你了哟,经了昨夜,可怕了?” 芙蕖的脸上腾地染红,垂下头片刻,又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奴奴才不怕,奴奴早就盼着呢,夫君有了子嗣,奴奴想给夫君添个小娘子” “好”权策温柔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窝深陷,眸子灰暗,也是疲累得紧,“这段时日,劳累你了” 芙蕖只是摇头,转身张罗热水和棉帕,要亲手为云曦净身。 权策走出门去,长长一口气尚未吐尽,门房便接连跑来通禀,千金公主、太平公主两位公主,定王武攸暨、武崇敏、武崇行父子三人,还有李璟、王晖、葛绘、郑重等至交亲友,都是携妻带子,赶在上朝之前,先行来道贺。 众人都没有久待,贺喜之后,便相继离去,只有千金公主和太平公主与一众女眷们去了后院看孩子,这时候,刚出生的大少爷却是不给人颜面,全程呼呼大睡,一个也不搭理。 太平公主觑得个空子,与权策提起了一桩事,建安王武攸宜托人传话,似是有意将嫡出的三女许给殿中监、武安县公李笊。 本应是件喜事,权策直觉却颇感不妥,婚姻之事,历来是男方求取,少有女方主动的,何况以武攸宜的身份地位,他的嫡女哪里会愁嫁?李笊看似官爵都有,颇得武后信任,但家底到底单薄,亲故凋零,哪里值得武攸宜上赶着嫁女?再联系上武攸宜与坊间谣言的牵涉,权策更是不安。 越想心头疑惑越重,权策思忖着道,“太平,你且回话给建安王,就说眼下朝局敏感,不宜谈及婚假联姻之事,待事态稍缓,再徐徐计议” “你不看好此事?”太平公主疑惑地问道。 “说不好,先缓缓,以拖待变”权策眉头蹙紧。 “那,李笊那里,瞒着?”太平公主温顺点头,又问道。 “瞒着不好,我告知李笳表嫂,请她出面与李笊分说,不会出岔子”权策有了定见。 “好”太平公主应下,额头在他前胸处轻轻抵了抵,“恭喜你,做父亲了呢” 权策呵呵一笑,说不出的欢喜滋味。 第526章 领军领军(二十三) 千金、太平两位公主和一众女眷观瞻了新生的小郎君,又一窝蜂来到产房,探望权家的功臣云曦公主。 产房门开的时候,云曦已然醒来,正躺着无聊,举着双手,十个手指头对来对去玩耍着,打发时间。 见到来了这么多熟识的客人,云曦登时眼睛一亮,笑容灿烂,支起身子热烈欢迎,嘴巴一阵嘚吧,可怜巴巴地抱怨个不停。 “这产房里头好闷,要不是还有个天窗透气,我都闷死了,我要出去透透气,母亲都不允” “我想去晨光苑看小羊羔,然后再生火把小羊羔烤了吃,大家一起去,人手一只羊腿,管够” “夫君说剑南道的酿酒作坊,又弄出来了一种梅子酒,酸甜绵柔,最是佳酿,我请你们喝酒好不好?” …… 一番话说得众人目瞪口呆,月子里的女人最是娇贵,一不留神就坐下了病根,都是要小心翼翼的,便是强势如太平公主,也不得不规行矩步,深冬节气,大冷的天,哪里听过有人夜里才生了孩儿,第二天就要张罗着满地乱跑,喝酒烤肉的? “咳咳,云曦”义阳公主亲自端着漆盘进门来,闻言干咳了两声,云曦马上缩到被窝里,鼻子委屈的皱着,嘴巴撅得高高的。 漆盘上头是精心预备的午膳,浓郁的乌鸡香气勾人馋虫,义阳公主侧身坐在床榻上,“母亲正要与你商议,小郎君的喂养,你作何想?可还坚持亲自来?” 云曦早先就拍过胸脯,要亲自将孩儿喂养长大,但公主府还是张罗了几个身子康健的乳母,若是云曦产奶不利或是厌烦了,也好顶替。 “我要自己喂”云曦立时支起身子,眼珠子瞪得溜圆,生产之前,权策就常在她耳边说些亲子关系之类的话题,她可不愿自己的孩儿,以后跟自己不亲近,那不是冤枉? “好好好”义阳公主自无二话,亲自扶了她起身,侍女们原本要在床榻上安置炕桌,云曦手舞足蹈坚决反对,义阳公主念及媳妇是塞外长大,自由惯了,怕太拘了她,也不勉强,由着她下了床榻。 云曦争得了下床权,在众人围观之下进餐,午膳餐食都是精心烹调的,虽因为哺乳的缘故,不好用太多香料,滋味相对寡淡了些,但佐餐的小食颇为丰富,都是脆生咸香的,滋味颇为爽口,云曦也确是饿了,用起来很是香甜。 饱餐一顿,众人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向云曦传授育儿经,云曦很想拉扯同盟与自己一同接受教育,放眼一瞧,这房里头,都是已经生产过的,她这个新手,委实没法子挣扎,只得耐着性子听着。 “呜哇……”一声婴儿啼哭声由远及近,芙蕖抱着孩子快步进来,“小郎君想来是饿了” 云曦得救,立时伸长了胳膊,兴冲冲要与宝宝玩耍。 看她大咧咧的模样,太平公主可是不放心,抢着上前,手把手地教她抱持孩儿,解开衣襟,扶着孩子的脖颈哺喂,不时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说笑几句,很是贴心。 “也不知大郎会给孩儿取个什么名字?”义阳公主看得高兴,信口说道。 “大郎那么大学问,定能取个响亮的,好意头的名儿”郑重的妻子甄氏和李笳两人相视一笑,她们两家的儿子,都是权策取的名字,对他颇有信心。 前院,权毅和权策父子两人在招待来客,赋闲的公卿勋贵都是不上朝的,也大多不乐意与朝中的实权派掺和,实在是党争酷烈,动辄得咎,招惹不起,故而掐着这个空子提早来走走过场。 “见过嗣雍王殿下”来客大多都是相熟的,最不济也打过几次照面,但眼前这人,却是头一回见,他是嗣雍王李守礼,章怀太子李贤的长子,昔年随父一同流放巴州,李贤自尽之后,他恢复爵位,返回神都,一直与皇嗣李旦全家一同圈在深宫,年中才放出不久。 “权侍郎喜得麟儿,乃是宗族喜事,怎可不来道贺?”李守礼年岁与权策相仿,瞧着要苍老一些,但他的作派与自己的名字不相符,不拘礼节,宽衣博带,摇摇晃晃,很有些浪荡模样,双臂一展,“闲话休提,权侍郎且瞧瞧我的贺礼” 身后仆役掀开红绸,托盘上是一具孩儿枕,却不是瓷器,还是玉器,玉质上品,洁白如雪,刻着的孩童造型精巧万端,栩栩如生,喜庆可爱,甚是名贵。 “嗣雍王如此大礼……”权策有些踌躇。 “不过是个物件,不当什么,心意已到,本王这便去了”李守礼摆摆手不听,转身迈步要走,又突地转过身,莫名说道,“小叔最重宗族血脉亲情,眼下在边塞苦战,怕不能来贺你,你可莫要计较” 权策嘴角抖了抖,“嗣雍王言重了,皇嗣殿下慈爱,权策尽知” “唔,瞧着你是个好的,有出息,皇族的事,也是你的家事,多尽尽力”李守礼斜着眼睛,摇头晃脑出门而去,权策充耳不闻,依礼送他出门,目送他策马沿街而去。 “和尚且慢走,你这件僧衣我喜欢,我出十斤金子,卖了给我”李守礼一声断喝,他手下人便将一个和尚按倒在地,扒了衣服。 权策不忍卒睹,转头问身边的绝地,“嗣雍王家里很有钱?” “没有”绝地吸了吸鼻子,多瞧了李守礼一眼,大风大浪他都见过,这种极品也是稀奇,“嗣雍王挥金如土,经常债台高筑,宗正寺和少府监,都为他还过外债” 权策点了点头,李守礼的行径,大概率是刻意为之,作为名望颇高的章怀太子的长子,若不自污,怕连命都保不住,出宫开府更是妄想。 眼见将到散朝时分,权策索性不再进门,在门房处迎客,一边应付纷至沓来的朝臣文武,外藩使节,一边在心头默默思忖,他这长子该叫个什么名字,权晨?谐音权臣,有些犯忌,权朝?少了几分气势,要不,就叫权旭? 他尚未拿定主意,谢瑶环就到了,她不是来道贺的,是来宣旨的。 “……此子融天朝与突厥皇族之血脉,天地所钟,贵重已极,朕甚欢悦,赐名衡,投蓝田县子,百岁之后,入宫觐见,盼其后继大周文道,突厥武风,成国朝栋梁……” “臣等,叩谢陛下隆恩”权毅作为大家长,跪在最前头,接了这道恩旨,这次谢恩,却是语出至诚,做了祖父,他终究再没了争胜之心。 权策有些遗憾,命名权被武后抢走,他的孩儿,成了折冲樽俎,调理阴阳的权衡,而不是重启光明,普照大地的晨晖、朝阳和旭日。 第527章 领军领军(二十四) 熙熙攘攘一整天过去,权策笑得腮帮子发酸,夜宴之上,他是众矢之的,虽有众家兄弟帮忙挡着,仍是被灌下了许多剑南烧春。 待到宴席散去,已是月满中天,权策强忍着酒意,维持一线清明,返回产房。 不看云曦和权衡母子两人一眼,他不能安心。 “主人,公主已经就寝了,小郎君在暖房,芙蕖夫人带着”门外值夜的侍女拦住了他,面有难色,今日里,云曦也是见客如云,累得不轻。 权策向里头张望了一眼,点点头,没有进门。 在自己的小院儿门口,花奴和绝地两人,一左一右站着,显然是等他。 “说吧,何事?”权策饮下一口酽酽的浓茶,神识清醒了些许。 “主人,瑶环娘子传话给我,内卫正在严查剑南道奏疏和神都谣言一案,从武攸宜二子的外室那边着手,已经掌握了些线索”花奴小脸紧绷,“她让我转告主人,这个节骨眼上,定要离李氏宗亲远一些,尤其是,嗣雍王” “噌”权策站起身,目露精光,大为惊异。 武后会追查真相,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并不觉得武后会再度举起屠刀,只会用些旁的理由惩戒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毕竟即位五年,还有顽固分子质疑正统,并不是件光彩的事,再说了剑南道的天灾,确有其事,纠缠下去,对武后并无益处。 谢瑶环的警告,分明代表着,他猜错了,武后并不顾忌所谓的体面,又有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掀起,李氏皇族,刚刚恢复了点血气,不想着厚积薄发,偏要弄险,这下好了,又要死一玉牒。 “呵呵,终究是女人呐”权策低声念叨了一句。 “主人,我已经安排人去了嗣雍王府上四周布控,当日即发现,在我们之后,还有不少人向嗣雍王府邸汇聚”绝地补充说道,有些忧虑,“那里已成马蜂窝,盯梢已是勉强,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权策仰面靠在座椅上,闭目沉思。 从李守礼今日的言辞之中,不难看出,在李显和李旦两个叔父之间,他是倾向小叔李旦的,毕竟在同个屋檐下,相濡以沫这许多年,香火情分不一般,这也就可以解释,姚佾偶然得到的消息,散播谣言的幕后黑手,竟然会被导向庐陵王府。 平心论,这一手如果严密一些,是很俊俏的,既打击了武后的威望,又捎带上了皇嗣的竞争对手。 “内卫抓了武攸宜二子的外室?” “没有,内卫并没有搭理她,只是抓了与她过从甚密的关系人,她倒是醒目,请了尊鎏金的佛像,吃斋念佛,闭门不出”花奴嘴角掀起一抹讥刺的冷笑,就是她都能看出,武后不处置她,是懒得脏了手,待此事一过,她绝没有生路。 权策翘了翘嘴角,“李守礼那边,留少量人手盯着就可,这个外室,也不须太多人,有几个善于追踪的得力人手便可……” “你们两个的重点……”权策面目冷峻,双目中狠厉四溢,他对武攸宜的疑虑愈发深重,不查出真相,寝食难安,“是武攸宜的嫡出三女,我要知晓她的所有隐秘” “不惜一切代价” “是,主人”花奴和绝地齐齐跪地领命。 权策摆了摆手,让两人退下,他沉身在黑暗之中,揉了揉有些刺痛的额头,脑中的思路却越发清晰。 武攸宜二子的外室卷入散播谣言,定不是女子无知那么简单,她无奈从逆,或许与武攸宜的三女有干系,他的三女,有甚不妥当之处,握在了李守礼手中,才在胁迫之下,无从反抗。 定是这样了,那武攸宜,在这板荡之时,抛却体面,上赶着为三女提亲,可算是一腔拳拳爱女之心。 只不过,好大够胆,竟敢算计到他的亲近人身上? “啪” 上好的白玉镇纸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武后应定王武攸暨之请,下制命凤阁舍人姚崇、少府郎中张柬之为地官侍郎,即行离京南下,赶赴剑南道赈济灾民,为保周全,同时加益州刺史鲜于士简剑南道安抚使,名正言顺调度整个剑南道。 因蜀道艰险,转运困难,武攸暨请旨,准许两人携带巨量金银入蜀,就近筹集粮秣物资。 武后当廷诏准。 这一系列的动作,令满朝文武心中嘀咕个不休。 权策虽不在朝,但几次三番的动作,无不表明杞国公李璟的小山头,已经被他重新笼络到了麾下,张柬之才具,朝野有目共睹,奈何仕途屡遭蹉跎,一朝改换门庭,立时一跃冲天,令人颇为叹息。 至于就近筹集粮秣物资,也是令人浮想联翩,皇嗣李旦坐镇的西塞前线,战局不利,与吐谷浑军队胶着,虽收服了临洮之地,却在安西四镇陷入泥淖,迟迟无法取得突破,后方还有吐蕃军队虎视眈眈,以逸待劳,前景很不明朗,此时两位新晋的地官侍郎以赈灾名义,去就近筹粮,话说得含糊,但剑南道的近,能近到哪里? 却也不必讳言,这两个权策的党羽,分明是借着赈灾的机会,执行当初权策提出的经济战。 宰相班前两名,武三思和豆卢钦望,脸色都有些难看。 “朕,世间至尊,年已过花甲,蓝田县子降生,重孙辈已有两人,复有何事可萦怀?”武后站起身,背着手,走下丹墀,“偏有些宵小鼠辈,不识抬举,要以身试法,彼等不眷念亲情,狂妄悖逆,陷黎民于水火,天怒人怨,除之,复有何可惜?” 武后一边走,一边说着,语声才落,人已踏步出了殿门。 “退朝”上官婉儿一声断喝,群臣当中,有不少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是夜,神都洛阳、西都长安、北都太原,同时雷霆发作。 嗣雍王李守礼为首,李氏宗族九家本家宗亲,二十余家姻亲,四十余家朝官,牵连此事的,任他盘根错节,枝蔓绵延,无一幸免,遭到连根拔起。 鲜血飘满了三地都城的大街小巷。 数百人头,一夜落地,昭告了一个浅显但是血腥的道理,武后可以还政李唐,但绝不是用被逼迫的方式。 牵扯到武后的帝位大统,芝兰挡路,亦必除之。 谁也不行。 第528章 领军领军(二十五) 夜,神都。 武攸宜的次子武崇望将外室安顿在敦义坊,这处宅邸虽小,一应用度却是样样不缺,极为奢华,服侍的管事仆役侍女成行成列,显然对她很是上心。 宅邸的后苑花园里,百花凋零,只有翠竹长青,竹丛中,有几道黑漆漆的人影闪身出来,贴着墙根,飞快跑动。 不远处的坊市钟楼上,站着几个人,眯着眼,运足了目力,盯着看他们的一举一动,眼见他们动作迅猛如风,几番转弯抹角,避开了有人值守的库房和厢房,直扑正房居处,随着脚步越靠越近,手中寒光隐现。 “这一波人不一样,不是小偷小摸,是要动手的,打起精神来,做好准备”钟楼上的人警觉起来,“传讯给降龙供奉,请他安排策应” 身后有人应声离去,狸猫一样踩着高墙屋脊辗转腾挪,隐入黑暗中。 “头领,对方人手这么少,他们真是来劫持的?还是杀人灭口?”钟楼上有人提出异议,“要不要动手干预?” 方才那人神色也是困顿不解,但却坚定摇头,“休要多言,我等奉命追踪,休得节外生枝” 很快地,他们就发现自己杞人忧天了。 那伙儿人自寝居中横抱出一个女子,没有回头朝后院走,径直向前门去了,沿路有人接应,小宅的门房苍头,值守的更夫,全都被料理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大摇大摆出门,上了门外早已备好的马车。 一声鞭响,马车辘辘起行,车棚上挂着的标识,很是显眼,一个铜制的菱形瓦当,上书建安王府四字,有这个标识,一路行来,巡查宵禁的洛阳府差役和武侯卫府兵,都对这辆犯禁的马车视而不见。 钟楼里的人影不远不近缀在后头,见马车毫不遮掩稳稳当当地行驶,头领疑心大起,冒险派人潜行到车底,查探是否有机关暗道,那外室女子是否已被转移,最终却没有发现丝毫异样,不由得连连摇头,没有布置迷魂阵,多来几辆马车混淆视听,也没有人殿后防范,提防有人跟踪,除了劫持人出来的时候,有过谋划,后头便是一马平川,这伙人,要么是新手上路,要么便是太过自大。 “降龙供奉,马车在北城永乐坊一处民宅停驻,有人接应,属下安排了人潜入试探,里头戒备森严,应当是一处据点” “北城?”降龙罗汉和姚佾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北城与宫禁在同一个方向,权贵云集,庞大的太平公主府就有四分之一在永乐坊,在那里设置暗人据点,胆子也太大了些。 “能否确认那名外室女子进入了永乐坊的民宅?”降龙罗汉目光变得探究。 “属下能确认”那名带队追踪的头领底气十足,作为潜入那处宅邸的一员,他不仅亲眼看到那名外室进了宅门,还在宅邸里头见到她衣衫凌乱,被绑缚在床榻上,一群大汉不怀好意盯着她,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好,你们继续盯着那处民宅,我去禀报主人”降龙罗汉收回视线,站起身来。 “且慢”姚佾拦住了他,思索着道,“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们应当设法将那外室抢在手中,你们想啊,有人要劫持她,武攸宜肯定是要抢回她,权郎君就可在其中左右逢源,待价而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姚佾眼中精光闪闪,很是自信得意。 降龙罗汉露出个笑脸,很奇异地抬了抬头。 姚佾挺直腰杆,等待他的膜拜。 “咚……”后脑勺一阵剧痛,姚佾瞪着不可置信的大眼睛,委顿在地上。 降龙罗汉看了她好半晌,神色几经变幻,深吸一口气,将胸口的戾气克制了下来,沉声道,“把她关起来” 太平公主府,湖滨,水榭。 权策捂着皮裘,抄着双手,站在水榭阶前,看着衣衫轻薄的太平公主在长长的水廊上翩翩起舞。 这支舞,是李裹儿和寿昌县主曾经在西凉殿上跳过的,活泼欢悦,身体扭摆幅度甚大,腰肢和腿部动作尤其多,裹儿跳来,只是俏皮青涩,太平公主跳来,却是妩媚多姿,熟透的风情四溢。 烟波浩淼,薄薄的水雾蒸腾,不远处还有雪白的积雪,太平公主的红色衣裙和长长的云袖,在其中飞舞,曼妙的娇躯若隐若现,美得不可胜收。 舞姿顿止,太平公主跪地仰面,将身子向后折叠了起来,双手和云袖向侧后延伸,像是一只中箭的天鹅落地。 “啪啪啪”权策击掌赞赏,同时趋步向前,将她扶起来,拥在怀中,握了握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胳膊,只有运动之后的热气,并不见冰凉,调笑道,“你这体质,也是个宝贝了,像个火炉一般,冬日里正可以抱着取暖” 太平公主靠在他怀中呼哧呼哧喘粗气,翻了个白眼,“母皇还是这个体质呢,你去抱抱看?” 权策给她一句话噎得两眼发直,没好气地在她身后丰腴处拍了一巴掌,“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要找你帮忙的” “什么事?你自去吩咐香奴,我才不理你”太平公主痛呼一声,却乖顺下来,只是嘴巴还是硬邦邦的。 权策没有回答,只是笑吟吟看着她。 随着他们关系演变,势力也已经合二为一,但他始终注意保持太平公主的地位,不曾越俎代庖,与对待上官婉儿的党羽一个模样,她们虽是女子,却也叱咤朝堂,并不是以夫为纲的深宅妇人,自有心思见解,多一些尊重,有益无害。 “说说看,是什么事?”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角,挽着他一路向暖阁行去,她不畏寒,却不愿冻着权策。 “永乐坊有一处民宅,这个宅子,在一个商贾名下,我想要知道,它真正的归属”权策缓步慢行,沉声说道。 太平公主蹙了蹙眉头,千金公主和玉奴等人深耕神都官场人脉,这等小事,应当很快便可查清,哪里用得着正经八百的来向她求助?神色一厉,“与宫中有关?” 权策点了点头,他追查过,发现那商贾与宫中内侍有瓜葛,调查也戛然而止,内侍省素来是朝争禁区,窥伺宫禁,干犯大逆,可不是好玩的。 太平公主是武后最宠爱的娇女,由她出面,做些查探,不犯忌讳,又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交给我了,那些阉人,最是贪财怕死,找个由头,几棒子便能收拾服帖了”太平公主信心满满。 隔日,香奴亲自到天水公主府,送来了一个食盒,里头装的是给月子里的妇人温补的药膳,全由宫中御医调制,用料火候,都是讲究至极。 还有一张纸条,上头只写着一个字,“五” 宫中人物,与五有干系的,怕就是五郎张易之了。 一个疑窦才解,新的疑窦又生。 张易之劫持武攸宜次子的外室,所为何来? 第529章 领军领军(二十六) 西塞,西州城下,大军声势雄壮,源源不断开拔,王孝杰抬头看了看城池,一时唏嘘不已。 想当初,就是在这里,他与勃论赞刃和阿史那俀子交手,连吃败仗,老脸丢尽,也是在这里,权策以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身份,强行拿走了他大总管的军事指挥权。 “逝者如斯啊……”王孝杰轻叹一声,那是天授二年的冬日,转眼已过去了四年时光,沧海桑田,那时候他还可以对着权策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眼下,却是提及名讳,都要谨而慎之,不敢造次了。 一阵阴冷的寒风吹过,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撒了下来,王孝杰转身策马,追随者前方的明黄色马车向安西都护府深处跋涉。 他们打了一场胜仗,王孝杰与冯师训联手,以右卫和左玉钤卫数千骑兵为诱饵,总算将吐谷浑的主力带进了包围圈,武攸宁和武秉德两人率虞山军分头重炮轰击,虽未能将敌酋达延芒波结斩杀,却将他手下的将领杀伤六人,生俘三人。 战功彪炳,皇嗣李旦扬眉吐气,不顾气候酷寒,积雪漫道,强令右羽林卫大将军阎知微率领万余人扼守西峪石谷城,压制吐蕃军队,其余全军压上,重返鄯善城,一雪前耻。 李旦率领主力中军前出未久,论钦陵率领的吐蕃军队终于有了动作,挥军将西峪石谷城团团围住,切断阎知微的给养物资供应和与中军的联系,昼夜猛攻不休,同时派遣大批中原人细作混入城中,散播谣言,说是大周军队已败,皇嗣李旦已死,主将阎知微已逃窜,致使城中军心民心惶惶不安。 西峪石谷城是权策上次击败勃论赞刃之后,由权泷和武崇敏筑成,既是攻入高原的桥头堡,也是连接陇右道和安西都护府的要道重镇,一旦有失,吐蕃军队退可封闭高原门户,进可俯瞰大周本土,陇右道、山南道都在兵锋威胁之下。 消息传来之时,大周主力军队正与达延芒波结在鄯善城激战争夺,两相僵持不下,李旦闻报之后,痛骂吐蕃,却进退两难,召集幕僚将佐商议,被征召为记室参军的陈子昂提出建议,大军主力不必轻动,唯请皇嗣率偏师回返,只要大周主帅杏黄旗招展西州,足可威慑吐蕃,给守城军民信心。 李旦听闻此策,厌恶不已,置之不理,陈子昂报国心切,见皇嗣不欲犯险,又慨然建议,由他自己假冒皇嗣,只带蓝缨中军百余,返回西州。 李旦闻言,登时大怒,高呼一声,“贼子安敢辱我”,下令将陈子昂收押,不久将他发配到火头军做了军曹。 西峪石谷城,苦守不见援军,粮草断绝,阎知微旧伤发作,心灰意冷,在大雪纷飞之中,开城门向论钦陵献降。 李旦闻讯,大惊失色,急令驻扎在秦州成纪备御的左右领军卫和右玉钤卫前出,到鄯善城下与他汇合,击破吐谷浑军队。 侯思止和武延基没有听从,率领所部急行军到西州,便不再向前,加固防御工事,提防虎视眈眈的吐蕃军队趁机入关肆虐。 李旦大怒,上了奏疏,弹劾两人不听军令,贻误战机。 太初宫,武成殿,常朝之上,朝臣的意见泾渭分明,争吵得不可开交。 “战阵之上,军令至重,武延基和侯思止擅自行事,目无法纪,理应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战局不利,要道丧失,二将若弃西州咽喉而去,吐蕃可长驱直入,饮马长安,后果谁可承担?” “皇嗣为大军主帅,若能如臂使指,不遭掣肘,战局又如何会糜烂至此?” “二将屯驻后方备御,前线连番败仗,相隔足有数百里之遥,竟能怪到他们头上不成?” …… 有道理的据理力争,没道理的无理搅三分,皇嗣和武三思的党羽火力全开,一面弹劾武延基和侯思止,一面试图将战败的黑锅甩给他们,权策和太平公主一方却反唇相讥,直揭伤疤,分毫不留体面。 没过多少回合,武三思和皇嗣一方落在了下风,实在是前线的仗打得太烂,任他们巧舌如簧,也无法将死的说成活的。 “都住口,争吵无用,厘清功过,自是战胜之后的事,此时呶呶不休,尔等可是嫌我大军落败不够快么?”武后当廷断喝,面上布满阴霾,西塞之战久拖不决,又恰逢年关将至,来贺的外藩,规模大大缩水,令她甚为不满。 “臣等不敢”朝臣齐刷刷拜倒。 “陛下,臣以为,皇嗣意志坚忍,屡挫屡起,剑指叛逆吐谷浑,乃是天朝之意志,无可厚非,武延基与侯思止有所顾虑,也是迫于现实,不得不然”宰相班突然闪出个紫袍大员,素来沉默的建安王武攸宜,开头一席话像是在和稀泥。 话锋陡然一转,“吐蕃兵势虽强,当不至于敢冒大不韪,入侵天朝国土,臣以为,可留右玉钤卫守御边境,将左、右领军卫派往鄯善城,两军戴罪立功,助皇嗣将达延芒波结一举攻灭” 好一个戴罪立功,轻轻巧巧,将武延基和侯思止两人钉在了有罪在先的耻辱柱上,也将他的立场暴露无遗。 宰相班,武三思和豆卢钦望相视一笑,欧阳通眉头大皱,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归于平静,在武攸宜后头,宰相班的末位武攸绪看了看他的背影,随即低垂下头,伸手碰了碰鼻头,很是费解,作为武氏宗王宰相,又不是武三思那等权势炽烈的大玩家,再如何扑腾,也不可能再有进境,如何犯得着趟这浑水? 武攸宜的横空杀出,打破了朝堂的僵持,他所说的,除了定性之外,也颇为中肯,武后当廷诏准。 又议了些正旦大飨和外藩朝贺的事项,武后便喝令退朝。 武三思满面春风走到武攸宜面前,要与他执手攀谈。 武攸宜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张脸平淡如水,草草拱手施礼,浑浑噩噩,径自走出大殿。 第530章 领军领军(二十七) 永乐坊,建安王府。 武攸宜自车驾上迈步下来,抬头仰面,看着门前威猛的石狮,还有朱红大门上威风的门匾,这些象征着他地位身份的东西,往常曾令他心头窃喜,眼下却只觉得逼仄,令他喘不过气来。 看了良久,才迈过高高的门槛,负手进门,深深锁着眉头,满面苦涩。 “父亲,艳红有下落了没?”武攸宜的次子,武崇望快步迎上前来,他身量高大,身材雄壮,面容算不得俊美,甚至有几分粗犷,搭配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野性,着急忙慌迎接父亲,念念不忘的,却是自己的外室。 武攸宜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身心疲惫,一阵阵无力。 艳红的下落,张易之是不可能让他轻易找到的,那是他的筹码,他还要用这个来胁迫他,自然要藏得妥妥当当的。 他也知道,艳红参与散播牝鸡司鸣的谣言,龙椅上英明神武的堂姑母,自有明断,不大可能迁怒到他身上,但他还是顺从了张易之的胁迫,为皇嗣李旦说话,无形中得罪了朝堂中一大堆猛人。 因为他怕,怕的是一旦艳红过了明面儿,家中另一桩丑事也会掩盖不住,暴露在人前。 “艳红没有下落,是最好的消息,你安分一点,不准出门,也不准跨进红杏苑半步”武攸宜喝令的声音有些虚弱,眼底的阴霾挥之不去,“要是再敢逾越,仔细你的狗腿……我正张罗她的婚事,你,但凡还有人心,就当安分些” 武崇望面色淡然,却不应下父亲的吩咐,微微躬身,“孩儿告退” 瞧着他的背影,武攸宜身子摇晃了几下,无边的悔恨缠绕着他,他子嗣不丰,长子未及成人而殇,次子崇望是他实质上的嫡长子,一向宠爱有加,武周革命之后,武崇望得了国公封爵,年纪也不小了,本想着将他分府出去,发妻却在此时撒手人寰,留下一儿一女,便是次子武崇望和嫡出三女,风光大葬,送走发妻,他又受命担任长安留守,念及嫡出的一双儿女素来亲爱,才经丧母之痛,武崇望分府之事,一拖再拖。 岂料,因此之故,却铸成大错。 他永远都不愿再想起,那个傍晚,他听闻次子外室与坊间谣言有干系,亲自赶去料理,看清艳红长相的一瞬间,如遭雷击,他都难以置信,世间竟有如此一模一样的脸庞,也由此,他才后知后觉,在他眼皮底下,竟出了家门不幸之事。 “殿下,殿下,后院出事了”府中管事拎着袍裾跑来,口中喘着粗气。 “怎的了?可是红杏苑出了什么变故?”武攸宜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一跃而起,眼中杀机毕露。 “不是红杏苑,是二郎君的青松苑”管事赶忙摆手。 “出了什么事?”武攸宜微微放下心,武崇望才从他这里离去,想来出不了什么大事。 “厨下有个新买来的侍女,失心疯了,给三娘子上酒菜的时候,突地用针扎了三娘子的胸口,那针是淬了毒的,好在二郎君及时赶到,将毒素吸出,要不然呐……啊呀”管事话没说完,就已经腾空而起,倒飞出去。 “混账,混账”武攸宜高声怒吼,声音都变了调,脸颊气怒变了形,他不是恼怒侍女胆大妄为,而是愤怒一对儿女没有一个省心听话的,他才下了禁令,不准次子去红杏苑,他那三女儿却转身去了青松苑,还张罗酒菜,倒是快意得紧,定要将他这个当父亲的活活气死不成? “来人,来人,将三娘子送回红杏苑,延请名医给他们诊治,两处院落,严加防范,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武攸宜下了狠心,大批的府中护院仆役涌出,将青松苑和红杏苑团团围住,说是闲杂人等不得进出,防范着再有人下毒手,实质上,他们得到的指令,却是里头的两个小主子不得进出。 天色入夜,太平公主府,暖阁。 权策负手临窗而立,拇指在食指上时不时捻过,太平公主斜斜地靠在坐榻上,意态慵懒。 花奴和绝地躬身站在下首,细细禀报他们在建安王府的探查发现。 “……街面儿上有人察知,建安王府招募仆役侍女,便安排了一些人混入……为顺利接近王府三娘子,使了一出苦肉计,安排一名小厮偷盗首饰财物,一名侍女奋不顾身阻拦……那揭发的侍女得以近身伺候,察觉三娘子与武崇望关系有异……为验证此事,再次行险,以淬了少量毒素的针扎在三娘子私密处,武崇望赶来,不假思索,便剥去三娘子衣衫,以口吮毒,三娘子非但未见羞窘之色,反倒搂着武崇望,情状甚是狎昵……” “一切,都落在无字碑眼中,他们二人,必有不可,不可言说之事” 权策微微侧身,“伤亡几何?” “伤两人,死三人,此事之后,武攸宜灭口,传递消息出来的无字碑,断了音讯,当也是遭了不测,武攸宜的举动,更侧面印证,属下等人的推测,当属无误”绝地声音很是沉稳,并没有哀戚之色,他早已见惯生死。 “厚葬,善加抚恤”权策机械地说出这句话,也颇觉没有滋味。 太平公主起身,来到他身边,歪着头,倚靠在他肩头上。 绝地和花奴两人知机退出。 “你要如何行止?”太平公主柔声问道,柔顺黑发飘起一丝,贴在权策冷硬的脸上。 “武攸宜,朝堂上给武延基和侯思止泼脏水,又狗胆包天,算计到李笊头上,我须饶不过他”权策语声低沉,除了愤怒,还有些羞惭,因他与太平公主之事,无字碑上下为尊者讳,对武攸宜一对嫡出子女的腌臜事,都不好用太重的言辞。 “你要,将此事公诸于众?”太平公主换了个方向,挤到他对面,深深拥着他,瓮声瓮气。 权策思索着摇头,“倒是不用,扳倒一个武氏宗王宰相,这是扬名立万的壮举,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太平公主眨巴眨巴眼睛,不得其解,索性不理,脚下用力,推着权策向后头退却,一直退到床榻处,砰的一声,仰面躺倒。 “呼”好风识得风情,将暖阁内的一点烛光吹灭。 这边春意融融,不远处,永乐坊的那处民宅,四面围墙上,突地跃出了大批黑衣人,挥手间全都是弩箭飞镖,铺天盖地。 “倒是好颜色,可惜了”一个黑衣人揪出了饱受折磨的艳红,她的面容与建安王府的三娘子惊人地相似,黑衣人殊无怜香惜玉之心,利刃滑过,身首异处。 当夜,永乐坊突地走水,火光冲天。 永乐坊富贵人家云集,洛阳府不敢怠慢,府尹刘幽求率领众多官差飞快赶来,却还是慢了一步,一处民宅已被烧成白地。 第531章 领军领军(二十八) 太初宫,银装素裹。 依着武后的旨意,权衡百岁之后入宫觐见,但作为臣子,又得了恩典,自然没有真掐着点,等到百岁宴席后再入宫的道理,洗三之后,权策便携妻带子,一道入宫谢恩。 腊月天寒,云曦和权衡母子两人,一个坐月子,一个幼小,义阳公主很是不放心,车驾里头安了炭盆,用的是上好的果木炭,身上贴身的白叠子棉衣,外头一层一层套上皮毛裘衣,火狐的,紫貂的,都是名贵物事。 云曦还好,只是稍显臃肿,权衡却不成了,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活像个粗壮的毛毛虫。 在宫门下车,权策一手抱着权衡,一手挽着云曦,缓步而行,天空中纷纷扬扬撒起了雪花,他将权衡掩在大氅中,又看了看旁边的云曦,她的发丝上染了几点雪白,仰着脸迎接雪花,面上满是雀跃。 对她而言,与在产房里坐月子相比,她更喜欢在外走动,顶风冒雪也不当大事。 “夫君,中原的雪是白的,真漂亮,草原上,这个时候,都该有沙暴了,即便下雪,也都是黄黄的,黑黑的,很脏,有的还有毒,每到冬天,都有牛羊中毒”云曦双手握着权策的胳膊,絮絮地道,情绪微微低落下来,“黑沙城的风沙最大,也不知父汗怎么样了?” 权策沉默片刻,紧了紧臂弯,安慰道,“莫要忧心,年关将至,父汗派了杨我支来朝贺,想来默棘连没有讨得便宜去,待杨我支到了,再细细问他便是” 他这是报喜不报忧,后突厥内乱,默棘连和暾欲谷向铁勒九姓求援,许以重利,铁勒九姓不敢明面上出兵,暗地里划了不少部落给默棘连,使得他的兵势陡然雄壮,前去支援的大周军队万骑将军拓跋司余、右玉钤卫敢死团中郎将赵与欢出工不出力,局势虽不至于崩坏,但默啜可汗的压力日甚一日,颇为难熬。 云曦仰着脸看他,忧心未解。 权策轻轻在她眉心上吻了吻,轻声道,“今时不同往日,父汗而今是大周屏藩,若默棘连吞并后突厥全境,大周边塞势必处处烽烟,不符合大周的利益,也不是陛下所乐见,父汗要重整河山,固然磨难重重,但稳住草原半壁,当是没有问题的” 他换了一个角度,更功利,也更实在,云曦这回相信了,在他肩头靠了靠,“父汗是真正的雄鹰,他不能失去自己的天空,如果失去了,他会死的” 权策默默地点了点头。 怀中的权衡恰好醒来,似是不太欣赏父母弄出来的沉重气氛,扯开嗓门就是一阵尖利的哭嚎。 “呜哇哇……” 此时已到仙居殿外,权策手忙脚乱,又是晃悠,又是温声抚慰,却都不见效果,看向云曦求助,云曦小脸绷紧,吸吸鼻子,怯生生地伸出双手,底气很是不足,权衡降生三天,她也只有哺乳的时候抱着过,双手比划着换了几个姿势,还是没敢下手,望着权策,一脸苦相。 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双手伸了过来,将权衡接走,转身便走了回去,却是武后听得动静,亲自从殿中出来了,“不养儿不识父母恩,你们这些小的,太也不让人省心” 权策紧张地跟在后头,权衡毕竟是襁褓中的婴儿,可不管你是不是九五至尊,该哭就哭,该尿还尿,要是做出了犯禁之事,须不好收场。 岂料,权衡落在了武后怀里,立时就停下了哭啼,清澈的眸子瞧了瞧她,身子在厚厚的衣物中扑腾了两下,呀的一声,咧开粉嫩的嘴巴,露出个笑容,天真纯净,极是可爱。 武后露出一丝笑意,低头用脸颊在权衡的额头上摩挲了两下,权衡啊啊了两声,身子扑腾得更欢实了。 回到仙居殿,武后皱了皱眉头,小小的人儿,没多少分量,反倒是身上裹着的衣物,颇为压手,“这定是义阳张罗的,小儿保暖是要的,但却不要过度,穿太厚,容易出汗,汗湿之后,反倒容易着凉” “谢陛下教诲”权策躬下身,拉着云曦一起拜倒在地,“承蒙陛下隆恩,犬子得以恩封子爵,特携拙荆前来谢恩” “不用矫情,起来吧,赐座”武后眼睛没有离开权衡,随意摆手,叫他们起身,喜滋滋地道,“这孩儿倒是投了朕的缘法,直冲朕笑呢” 权策和云曦相对苦笑。 权衡才不大点儿,摸不清楚性情深浅,但脾性是有些怪异的,年纪越大的妇人,便越是喜爱,轮到男子,则是年纪越小越稀罕,义阳公主、高安公主还有千金公主都能抱他许久,相反,权箩、薛嫘还有李裹儿等人,那是碰上一指头都要嚎叫半天的,权毅做祖父的,含饴弄孙已是虚幻,完全不能近身,反倒是权竺、武崇行颇受欢迎。 “新婚不足周年,便一举得男,云曦是有福之人,权策也当是欢喜”武后有些疲惫,上官婉儿紧着上前去接手,权衡已经入睡,倒是没有反应,顺当交接。 “陛下,夫君想要小娘子呢”云曦扭了扭身子,也不隐瞒,信口与武后聊起了天,“公婆倒是真心欢喜,臣妾让芙蕖加把劲,早日产下小娘子,也好圆了夫君的心愿” 武后瞥了权策一眼,见他只是笑而不语,便即了然,权策哪里是真的想要小娘子,只是给云曦宽心罢了,公婆想要男孙,夫君想要女儿,无论生男生女,她都能找到依托,也是一场用心良苦。 “这孩儿可有乳名?”武后心头情绪莫名,转而问道。 “陛下,此儿生在子时午夜,夜色正浓,方当酷寒,元为一日之始,光有傲立之姿,能驱黑暗,能暖人心,故而取乳名为元光”权策认真对答,大名不受控制,取个小名,仍要有所坚持。 “元光,唔,倒也大气”武后念叨了几遭,轻轻点头,谈兴索然,“瞧着你们一家和乐,朕心甚慰,听闻你喜用白叠子制作衣物,宫中收拾了一些出来,你且带回去吧” “是,陛下”权策厚着脸皮应下,也不推辞,权衡总要长大,贴身衣物置办起来,正经耗费不少。 “你啊你”武后倒是被他逗乐了,旋即脸色一板,“娶妻生子了,家事已毕,对朝政也该有所担当,不要总窝在家中,明日起,就回朝视事吧” 权策神色有些不自然,随即恭声应下。 不出意外的话,眼下,三教珠英纂修馆中,张昌宗已经得到了韦处厚转达的消息。 也罢,毕竟与武攸宜有些许香火情,亲眼送他一程,也是应当。 第532章 领军领军(二十九) 太初宫,武成殿,常朝。 殿中气氛如冰,有一年轻的绯袍司官侃侃而谈。 权策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理寺正林一狄,年岁刚过而立,身材五短,颇有干才,二张兄弟的势力扩张,堪称神速,质量也在稳步高扬,不知不觉,竟在大理寺都楔了钉子,子承父业的大理寺卿狄光远,就任以来,在老父亲狄仁杰和权策一系的荫蔽之下,一直安安稳稳待在舒适区,眼下,他的大理寺,也成了派系斗争的火线。 张易之安排林一狄出面打响当头炮,既是威慑朝堂,也是主动暴露自己安插在权策势力范围中的党羽,某种程度上,算是示好。 “……建安王放任次子武崇望交结匪类,与叛逆嗣雍王李守礼呼应,散布谤君谣言,且纵容三女与李守礼私相授受,污秽闺阁,所图谋者为何,不堪问也……建安王罔顾朝堂大义,阴行险奸,颠倒黑白,百般讳饰,误导朝堂,致使左、右领军卫非战折损,致使右玉钤卫独木难支,陷入死战困局……建安王不忠不义,不孝不慈,无德无能,罪恶滔天,实难容于人寰,臣请陛下颁下严旨,诛除此獠,以儆效尤……” 林一狄的话如同标枪匕首,带着无穷的戾气,他的态度折射出了张易之的愤怒,武攸宜要救人,无可厚非,却不该下手太黑,他们兄弟好容易在宫外蓄养一批暗人,立下一个据点,一夜间给烧成白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攸宜的脸色青白交替,每一桩罪名,他都有话要说,都想要辩解,却都张不开口。 艳红的失踪,令他千疮百孔,周身都是破绽。 她本就参与了散布牝鸡司晨谣言,这条罪状,抵赖无用。 他被迫为皇嗣李旦美言,强令左右领军卫北上,却遭遇巨大的黑沙暴,左右领军卫万余人,死伤失踪大半,剩下的,也都疲敝不堪,携带的额粮秣辎重毁于一旦,武延基急怒攻心,重病不起,幸好遇到赴京朝贺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献使团,将左右领军卫残军收纳,带到边塞的夏州,虽说阿史那献是由大周朝廷扶立,但毕竟是外藩,此等局面,委实难看。 他信誓旦旦论钦陵不敢冒犯大周边境,论钦陵却真就挥军猛攻西州,右玉钤卫侯思止部全力御敌,若不是沙暴同样让吐蕃军队损失惨重,西州能否守住,还在两说。 他唯一可以辩解的,是三女与李守礼有奸情的指控,这是货真价实的诬告,但林一狄敢堂而皇之的当廷泼脏水,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苦心隐瞒的家中人伦隐秘,在李守礼之后,又落入了旁人的手中? 武攸宜眼前一阵阵发黑,李守礼只是胁迫武崇望做事,这人却是,要他武攸宜的命啊。 念转及此,武攸宜奇异的平静了下来,他管教无方,嫡出子女乱了伦常,为了掩盖丑事,杀戮血腥不知凡几,自觉罪孽满身,每时每日都在煎熬之中,如此也好,早些到地下,向他的发妻请罪,若能一死换得儿女幡然悔悟,那再好不过了。 他存了死志,豆卢钦望却不干了,皇嗣阵营好不容易多了个重量级的同情者,哪能轻易折损了去,第一时间跳出来反驳。 “陛下,臣以为,大理寺正一派胡言,非但失之偏颇,更过于激愤,所言并无实据,颇多捕风捉影,边塞战事不利,建安王虽有误判,却属建言献策,付诸公论,并无私心在内,不应入罪,更遑论处以极刑,大理寺正恶意构陷,罗织罪名,必有人指使,当严加鞫问,以明真相” 豆卢钦望说到激越处,转身看了一眼后方的林一狄,眉眼阴沉,犀利如刀,施压的意味极其浓厚。 林一狄微微侧头,平视前方,不为所动。 “陛下,臣以为边塞战事不利,乃天象骤变之故,非战之罪,大理寺正毕竟年岁短了些,血气方刚,虑事不全,也不足深怪”梁王武三思行事要稳妥得多了,不知道林一狄的来头,轻易不便树敌,笑容满面和稀泥。 “陛下,臣附议林寺正,建安王罪不容诛”斜刺里又杀出一人,言语简单,却是斩钉截铁,他的身份更是特别,翰林学士宋之问。 朝中登时鸦雀无声,珠英学士,逢迎张昌宗最无耻者,首推宋之问,据说在三教珠英纂修馆,他甚至曾为张昌宗捧过夜壶,他有此动作,影影绰绰露出了后头真正的主使之人。 张昌宗是银青光禄大夫,只是文散官,并无实职,不参与常朝,却有卫尉少卿张易之在朝,不少人视线扫过,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颇有一番重臣气象。 武后见大殿中已然无人再出列上奏,拂了拂袍袖,面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蓦地点名问道,“所谓旁观者清,权策,你这段时日未曾入朝,对建安王的功罪是非,可有见解?” 权策阔步走出朝班,动作如行云流水,“陛下,臣急切间难以分辨谁家有理,但兼听则明,林寺正和宋学士指摘建安王犯下死罪,不妨听听建安王的辩解之词?” 武后轻笑,“你却是滑头,罢了,攸宜,你且说说看” 武攸宜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双膝跪地,口中荆棘丛生,哑声道,“臣……臣罪该万死” 朝中一阵哗然,又急速归于平静。 武后微微一愕,缓声道,“攸宜啊,你可知,认罪容易,刑罚难熬” “臣干犯天条,甘愿伏法,无怨无尤”武攸宜大彻大悟,阖目垂首,不作争辩。 武后眉头微皱。 “陛下,臣有奏”这时候,张易之站了出来,“臣以为,建安王之罪,虽在不赦,但却是宗室茂亲,又知罪知耻,并非穷凶极恶,敢请陛下法外开恩,降等施刑,发其嫡长子戍边,以为警示” 话音落,朝臣神情各异,有的无动于衷,有的忧形于色,有的鄙薄不齿,有的却是赞叹有加,权策便是赞叹的那个。 观此事运筹,张易之此人颇有城府,能收能放,颇有胸襟,想来若是武攸宜负隅顽抗,非但死罪难逃,他家的儿女也得不到好下场,但武攸宜缴械投降,不做任何抵抗,张易之却不吝于展示宽宏大度。 “哼哼”武后意味不明地哼了声,眸中有一丝异色闪过,她也小看了自己的床榻玩物,“准奏,武攸宜罢黜王爵,圈禁府邸,不得外出,其子武崇望,发安东都护府,为军前校尉,非朕诏旨,不得还都” “臣,叩谢陛下隆恩,叩谢陛下隆恩呐”武攸宜的反应极其剧烈,伏地叩头,铿锵有声,他不是因侥幸捡回性命而谢恩,更多是为着武崇望发配,能斩断一段孽情。 “退下”武后摆手,不愿看他,她的眼中,向来容不下失败者。 武攸宜踉跄而退。 “陛下,臣弹劾洛阳府尹刘幽求,管制地方不利,永乐坊大火,上百百姓无辜丧命,无一活口,委实骇人听闻”太常博士崔湜出来弹劾,他因首鼠两端,触怒上官婉儿,遭到贬官流放,但他到底攀上了庐陵王妃韦氏的高枝儿,没多久便重回朝堂,只是要重新从五品绯袍官做起了。 “哦?尔等以为当如何处置?”武后轻声一问。 “陛下,如此寒冬,竟能失火,当有蹊跷,应请府尹尽快拿捕宅邸主人,讯问详情”张易之当先出列表态,按住了不少蠢蠢欲动的朝臣。 “陛下,臣以为,张少卿所奏,极其稳妥”权策也不慢,紧随其后。 两人异口同声,朝中登时寂寂然。 “哈哈哈”武后瞧着两个青年高官,个顶个的英武俊秀,都是她的亲近之人,不由大笑,“诏准” 第533章 领军领军(三十) 剑南道,松州,安戎城。 此地已成剑南道赈灾物资的转运枢纽,泼天般的金银撒将出去,官方和民间的商队川流不息,自南诏、自吐蕃而来的牦牛矮马,络绎于道,这些牲口身上都装载着不少的褡裢麻袋,有高原的青稞红块薯,有南诏的各式山货干菜,但凡能饱腹的,全都高价收敛了来,应有尽有。 张柬之在安戎城坐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真谛运转到了极致,定下规矩,指定采买份额,不定花销,未完成份额的行商,即行剔除出采买名录,拘捕入罪,轻则杖责斩首,重责抄家灭族,完成了份额的,哪怕将他当成冤大头,从中大肆渔利,他也不以为意。 物资很快堆积如山,转运人力不足,张柬之以重金发动西羌羁縻州的羌人甚至南诏的土人,打破行政区划和户籍界限,大批量签发临时通行文牒,令剑南道各色人等夹杂,人来人往,穿州过府的队伍此起彼伏,如同一锅沸腾的八宝粥。 “侍郎,第四批又有十七支商队返回,这次,只有八支队伍完成了份额”松州都督对这位中枢来的大官人敬若神明,“听这些行商提及,吐蕃那边备办物资愈发艰难了,有些部落头人生了警惕心,算脚程,有五六支商队早该回来,却没见着人影,想来……应当是遭了不测” 他说得唏嘘,张柬之瞥了他一眼,嘴角冷冷一翘,清癯的面上没有一丝波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行商之路,能大发其财,也能葬送了性命,本就是火中取栗,一场豪赌,朝廷大政在上,容不得儿女情长” “是,是,侍郎教诲得是”松州都督连声应是,神情转为振奋,“侍郎,下官已经盘点接收了物资,这一批相对少些,却也足有六千余头牦牛,万余匹矮马,搭配运来的粮秣,堆积如山,咱们剑南道的受灾百姓当都能吃饱饭过年了” 张柬之笑了笑,眸光中有丝丝不屑,“吃饱饭?吃饱饭好啊,天朝子民,自该丰亨豫大” 松州都督犹豫了下,试探着问道,“侍郎,恕下官冒昧,眼下剑南道物资丰盈,堆积太多,也不利存储,可还有必要令商队往来冒险?” 张柬之转过身,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本官金银一日不绝,行商贪心一日不灭,冒险便一日不止” 松州都督咽了口唾沫,倒退着出了张柬之的签押房,喘了口大气,心头一阵阵自惭形秽,同是朝廷官员,即便地官侍郎比自己的松州都督高上一品,但差距也不当这么大才是,别人一言一语都是深意机锋,驾驭大势得心应手,驱使行商如刍狗,挥洒钱帛如粪土,如同神仙中人,真真高山仰止。 张柬之默默立了一会儿,自怀中拿出一张吐蕃高原的舆图,提起笔,在已经线条密布的舆图上又勾画了几笔,完成了采买额度的地方,没有完成的地方,还有行商失踪的地方,画出一个个区域,根据完成的情况和频率,他几乎可以猜度,哪里是顽固的论钦陵家族势力,哪里是赞普赤都松的势力范围,哪里又是摇摆不定的地方。 是的,他知道行商采买成功与否,并不只是他们的责任,更多与他们去的地方相关,但他还是坚定地惩罚那些没有完成采买的行商,规矩天大,定了下来,就该执行下去,只有利剑高悬,后果酷烈,这些利欲熏心的行商,才会使劲浑身解数,以金银开路,撬动吐蕃高原的权力格局。 张柬之拿着舆图,凌厉的双眼顺着线条扫过,石头一样冷峻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权郎君,不愧军机鬼才,庙谟无双,论钦陵的死忠越发少了……吐蕃伪孽昏狡,自相夷戮,为区区金银死物前仆后继,不过一帮蠢物,只可怜了论钦陵一代枭雄……” 与此同时,另一位地官侍郎姚崇,将驻节地定在了汉州,因此之故,剑南道观察使、益州刺史鲜于士简,不得不将官衙临时迁到汉州,配合姚崇调度剑南道。 姚崇的任务是将受灾百姓安顿在各地,同时也将张柬之转运来的物资分配到各地,说来轻巧,却涉及到无数的勾心斗角和阴阳平衡,地方官员天然趋利,都想要更多的物资,更少的灾民,还有不少想着从中渔利的。 好在姚崇长于此道,又有鲜于士简全力配合,春风化雨间,便将各州府刺史官长压制得服服帖帖,伸手贪墨的,不施刑罚,拿捏着戴罪立功,一应政令雷厉风行,并无阻滞。 偷得浮生半日闲,姚崇带着鲜于士简,登上鹿堂山,过玉妃泉,看了剑南烧春的作坊,到权家的剑胆山庄歇脚。 “大官人请用茶”管事权宥接待他们,安排侍女张罗了茶点,侍立在一旁陪同。 姚崇端起茶盏,静静抿了口,“山间茶叶,却是不凡,比神都贩卖的,少了太多烟火气” “姚侍郎说的是”鲜于士简并不明白姚崇的话中真意,含笑附和。 权宥躬了躬身,“大官人谬赞了,主人在川主寺悟茶,令寺庙香火鼎盛,寺中老僧感恩,每年都送了茶叶到山庄,与旁的炒茶相比,大抵只多了一份心意” 姚崇呵呵而笑,静静品茶,不再多说。 “快拉,快拉”院中传来童子吵闹的声音,几个壮硕的仆役,正拉着个土篮子,有个孩童站在里头,雀跃着摘取矮树上的山楂。 权宥赶忙告罪,姚崇摆摆手,却似起了兴致,“本官今日有暇,也见见山居学童,瞧瞧鲜于观察使的教化之功” 鲜于士简一头雾水,拿捏不准这姚侍郎的心思,谦逊了几句,只是旁观。 权宥不好推脱,便回头将一众孩童唤到跟前。 身量有高有低,年岁跨度不小。 姚崇目光一轮,定在身量最高最壮实的一个孩童身上,他约莫有十岁左右,穿着也算体面,凝眉瞪眼,打量着陌生人,倒是不怯场,只是眉宇间有些青涩的愣气。 “你叫什么?”姚崇温声问道。 “祝平安”孩童大声回答。 “摘取了山楂,当如何分配?”姚崇没有考校学问,问了句很怪异的话。 那孩童偏偏头,“拿去给母亲做了山楂糕吃” “你这些同伴,可要分一些?”姚崇带着笑意,似是在闲谈。 “他们要拿东西与我换”那孩童倒是算得很清楚。 “他们呢?”姚崇指了指仆役,“他们是出了大力的,若是没有他们保驾护航,你摘不到山楂” “才不给他们,他们是大人,又是仆役,靠这个营生,该当出力的,若是我不上去,他们摘了下来,也还是要给我”那孩童有些洋洋得意。 姚崇的笑意渐渐收起,很快又重新露了出来,“好孩子,山楂是你的,去吧” 一众孩童嬉笑着跑远,姚崇的眸子冰冷了一瞬,继而无谓的摇摇头。 山楂是你的,旁的,却不能给你。 第534章 领军领军(三十一) 清晨,神都洛阳,安喜门。 贬为庶民的武攸宜,求得了恩典,得以出府,为唯一的嫡子武崇望送行。 他穿着粗布麻衣,再没有佩紫怀黄,披金戴玉的资格,在寒风中有几分瑟瑟,双手抱肩,绕着一匹健硕的骏马转了又转。 武崇望是发配戍边,想要宝马香车,呼奴使婢,已是绝无可能,有一匹代步的马匹,一驼随身行囊,都已经是格外厚待了。 “崇望我儿,此去山高路远,切切要记下,凡事忍一时,退一步,莫要强争短长,更莫要逞匹夫之勇,善加保重,为父无能,能做的,仅止于此,若苍天垂怜,苟延残命,深盼能见我儿,衣锦荣归”武攸宜将武崇望扶上马,仰着脸,殷殷叮嘱,眸中舐犊深情,令人动容。 武崇望也是一身褐色衣衫,面上一片惶恐,口鼻扭曲成怪样,似是要哭了出来,“父王……父亲,孩儿对不住您,孩儿愿意悔过,痛改前非,快些将三妹嫁了出去也罢……孩儿,孩儿不想去安东都护府,不想当兵……呜呜……” 武攸宜眸中闪过一片浓重的失望,旋即苦笑一声,“崇望我儿,父亲但凡有法子,又何至于沦落到如此下场?” “父亲,去求梁王堂伯父,求定王堂叔父,再不成,去求姑祖母,就说,说咱们一支不居京城,去剑南道利州守祖坟也是好的”武崇望急声道。 武攸宜摇摇头,没有再言语,深深看了他一眼,抬起手在马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送了儿子最后一程。 马蹄北去,冷风送来阵阵嚎啕声,武攸宜的身子缓缓佝偻了下去,眼前一片昏暗,嘴角勾起一抹自嘲,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不掺和权势之争,鲜少行差踏错,官位也是节节高升,却不料,疏忽了教养儿女,临了临了,落得个人伦惨剧、家破人亡。 方才儿子的一席话,破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胆小怕事,毫无担当,求人靠人,没有志气,休说顶门立户,连立身存世都难说。 城门口一阵喧嚷,又有一彪人马自安喜门出来,鲜衣怒马,气势如虹,出城之后,前行十余丈,便踞坐马上,顿步不前,极有节制,两侧有大批身着吉服的銮仪使者,擎着各色旗幡,雁翅排开,很是威严肃穆。 武攸宜识得,这是天朝贵戚重臣迎接外藩使团的礼节。 他定睛看了看,为首一人,穿着雪白的皮毛大氅,里头是天蓝色的便装袍服,头戴紫金冠,面如冠玉,正是权策,权策身旁,一左一右,跟着两位紫袍大员,宗正寺卿赵祥,鸿胪寺卿邓怀玉。 “权侍郎,可否,借一步说话?”武攸宜手扶着膝盖,卯足了力气大声呼喊。 他这一声吼,让看押他的北衙禁军,还有权策随身的官差护卫一齐紧张了起来。 “贵人莫为难下官,送行之事已了,还请速速返回府邸,否则,休怪下官造次”禁军都尉拦在他身前,神情很是懊恼,他是北衙老人,军中普遍拥戴曾为北衙主官,南征北战,战无不胜的权策,在权策面前办差不利,无异于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大耳刮子,当下也顾不得武攸宜会不会东山再起,语出威胁。 武攸宜却犯了拧,兀自大声呼喊,“权侍郎,竟不念故交之情乎?” 禁军都尉满脸涨红,一招手,旁边的士兵眼冒凶光,撸起袖子,上前就要动粗。 “且慢”权策朗声一喝,禁军闻令,立时退到两边。 权策下了马,走到武攸宜面前,冲那禁军都尉道,“诸位同袍公务辛苦,且到门楼暖暖身子,稍后完璧归赵” “是,大将军”众人齐齐领命,二话不说,掉头便走。 “武家世叔,有话请说”权策拱手抱拳,从容问道。 “贤侄素有重情重义之名,果非虚传”武攸宜顺杆儿上爬,还给权策戴了一顶高帽子,“安东都护府于贤侄手中兴盛,令族兄权泷统御有道,又新辟扶桑都督府,可称如日中天……” 武攸宜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权策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洗耳恭听,静等他的下文戏肉,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武攸宜索性一口道破,“……犬子无德无才,当不得大任,还要劳烦权都护看顾一二” “且请安心,族兄当有分寸,断不会折辱了武家血脉”权策平静地道,权泷不会折辱,但是武崇望毕竟不是去享清福,当付出的代价,是难以避免的。 武攸宜抿了抿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点头道,“多谢贤侄了” 踌躇了良久,武攸宜欲言又止好几次,没有说出口,但似乎也不甘心就此离去,纠结之中,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滑落。 权策叹息一声,到底不忍,开口道,“世叔,令嫒姻缘在天,非凡人可作主,武安县公福缘浅薄,不敢高攀,还请世叔宽宥” 权策话说得委婉,其中的暗示却是清晰明了,武攸宜身子一抖,自惭形秽,草草拱手,以袖掩面,狼狈而去。 权策仰起头,看了看昏黄的天空,不算计时,一帆风顺,为庇护子女,开始算计,算计一步,下跌一步,自己跌到谷底,子女也没有落得好下场,惯子如杀子,至理名言,想到此处,权策神色一凛,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待权衡长大一些,必要严加管束。 “呜呜呜……” 号角声层层响起,远处现出黑压压的人影,有白皮袍子的突厥人,也有狼狈不堪的大周兵马。 那是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献、后突厥大王子杨我支一同入京朝贺,大周兵马,是南阳王武延基率领的左右领军卫,这支一度归属在权策麾下的军队,寸功未立,出塞就被一场黑沙暴击溃,损兵折将,像是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不敢正眼看人。 “见过可汗,见过兄长”权策拱手与阿史那献和杨我支见礼,阿史那献热情回应,杨我支却没有给好脸色,只是哼了一声。 过了一年,见了拓跋司余和赵与欢的表现,默啜可汗也回过味儿来,默棘连突然返回草原,阿史那元镇莫名暴毙,怕都与大周,与自家女婿脱不了干系。 权策也不以为忤,转而来到左右领军卫的队列面前,未开声,先叹气,语气不严厉,话中意思却是沉重,“你们,无过,也无功,白走这上千里地,你们,让数千同袍,白死了” “大将军”风行草偃,一排排的将士,次第跪倒,伴随着呜呜的哭声。 武延基也要下拜,权策先一步将他扶住,“他们无过,你有” 宗正寺卿赵祥上前,宣读了武后的口谕,将南阳王武延基拿入宗正寺狱反省。 “是汉子的,都给我起来”权策厉声大喝,大步流星在军阵之中穿梭,声音响遏行云,“有同袍的冤魂陪着,只要一息尚存,重新练过,重新打过,耻辱,只有血才能洗刷,泪,不行” “左右领军卫,只信血,不信泪” “只信血,不信泪”半支残师,悲声呼号,斗志直欲撕破苍穹。 第535章 领军领军(三十二)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批阅奏章,面前地上,跪着两个人,一个瘦骨嶙峋,一个富富态态,对比卓然鲜明。 “陛下,延基没有才干本事,您将他罢官夺爵都好,只莫要动怒,伤了身子”瘦骨嶙峋的,是魏王武承嗣,他努力学着武三思的口吻,向武后求情,“他出征日久,又重伤方回,怕不耐狱中苦楚……永泰郡主有了身孕,日夜啼哭,任谁劝说,都无济于事,庐陵王妃殿下忧心如焚,庐陵王殿下都可作证…… “陛下,延秀求取安乐郡主不得,颓败不堪,终日沉溺酒浆,形同废人,臣之年长子嗣,唯有延基一人,求陛下开恩,求姑母垂怜呐……” 武承嗣伏地大哭,身子一颤一颤的,状极可怜。 “母皇,延基年少,战阵非其所长,偶遇风沙,非战之罪,不宜深责”庐陵王李显在旁边帮衬了两句,眼睛斜了武承嗣一眼,对他拖着自己当面撒谎甚为不满,他的女儿永泰郡主李仙蕙有孕在身不假,却绝无悲悲戚戚的情状,得知夫君出征归来就下了狱,反倒坚强了起来,饮食行走,保养身子,人前从来没有哀容。 “哼哼”武后冷哼了两声,眼皮抬起,冷冽地盯着阶下两人,“左右领军卫交付在他手中,三万兵马精简为一万余人,仿照右玉钤卫,演训足有一年,上阵寸功未建,便折损半数,这犹罢了,堂堂天朝王师,宗室郡王,竟向外藩摇尾乞怜,奇耻大辱” 武后声调陡然升高,将一本奏疏砸下,正中李显肩头,发出笃的一声钝响,奏疏散开,却是河内王武懿宗上的,里头将武延基装病,向西突厥求助的模样描摹得穷形尽相,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臣闻,南阳王滚落担架,双膝跪地,双手握住可汗马之前蹄,呼救不止……南阳王称病,不见将佐,闻后突厥大王子杨我支在外,披发赤足奔出迎迓,打躬作揖,礼数备至……” 李显只看了一节,便眉头直跳,武承嗣伸手抢过,翻看不片刻,双手发抖,喉咙中呵呵不停,喘着粗气,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嘶声道,“姑母,武懿宗,武懿宗定是诬告……延基敦厚端方,素有气节,何至于此?” 武后怒哼一声,振衣而起,“诬告?朕的左右领军卫,在战场上一败涂地,由外藩救出,此事传遍四方,是谁能诬告得了的?” 武承嗣一口气噎住,无从辩驳,索性一头叩在地上,放声痛哭。 武后额角青筋暴跳,一拂袍袖,温声道,“承嗣啊,你多哭一声,延基就多受一分罪,朕已经不许你上朝,你再敢造作,朕便不许你入宫了” 武承嗣的嚎啕声戛然而止,只是无声叩头,梆梆作响,李显不忍,也在一边跟着叩头,他的脑子却在不停转悠,武延基虽与权策亲近,与自家是姻亲,但却并无明显派性,与各方也没有结仇,武懿宗迫不及待对武延基出手,落井下石,是何缘由? 武后走到窗边,仰头闭目,置之不理。 “魏王殿下,庐陵王殿下,陛下英明,将南阳王收押宗正寺,定会依罪量刑,二位既是笃定南阳王无大罪,又何必忧心?”上官婉儿款款上前,柔声安抚,将宗正寺咬得很重,若是武后要治罪,出马的应当是御史台或者大理寺,宗正寺的监狱虽说也是监狱,但却甚少有血光。 武承嗣和李显本就吊着一颗心,闻言赶忙就坡下驴,停下叩头,转向武后所在的方向,连声告罪。 “你们呀,连个晚辈都不如”武后一口气长长舒出,摇着头道,“崇胤领三千焰火军,在倭国追亡逐北,非但镇守住了扶桑都督府,还反客为主,四面出击,占据要地,倭国国都奈良城一日三惊,狂言逆徒一一死于非命,这等气魄手段,可称荡气回肠” “这,才是天朝应有的威风志气” 武后说到激昂处,将倭国女王鸬野赞良的国书又丢了过来,上头的用词,愈发卑微,非但不敢再提收回国土之事,反倒因为薛崇胤封禁四海,逼迫甚急,无法派出重臣出使朝贺,而连连告罪。 这封国书,明面上是告罪,实质上,却是在婉转恳请武后约束薛崇胤。 倭国的国书同时到的,还有扶桑都督府的奏疏,他们请求加大攻势,分割倭国,再由合布勒押解第二批金银回京。 “婉儿拟旨,驳回扶桑都督府奏请,令合布勒赴奈良城,安抚倭国王室,是否派遣使节,听任倭国自决,转由骆务整押解金银返回神都,兼令述职,薛崇胤兵事安排妥当,随行回京” 上官婉儿笔走游龙,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交给旁边的内侍,递入凤阁成文。 “你们还在这里作甚?退下”武后心境转好,瞧着武承嗣和李显心头发堵,摆手打发他们离去。 武承嗣犹自不甘,李显却知机,伸手拉扯他,半是搀扶,半是推搡,将他弄了出去。 武后重新坐回榻上,信手拿起一份奏疏,颇觉有些分量,眉头微蹙,打开之后,扶着额头细细阅看。 上官婉儿在侧后,眼睛紧张地盯着武后的神情,奏疏都是她经手整理,一些重要的奏疏了如指掌,她自然知晓,这份奏疏是剑南道观察使鲜于士简和两位地官侍郎姚崇、张柬之联名所奏。 武后看完一遍,掩卷沉思,起身漫步,返回之后,再次从头看了一遍。 “婉儿,你去传令,让瑶环带吐蕃舆图来见” “是,陛下”上官婉儿心微微一提,起身离去。 谢瑶环来陛见的时候,已是一人,上官婉儿知机回避了。 “权策最近有何动静?”武后沉着脸在舆图上比划,突地出声问道。 “是,陛下”谢瑶环微微有些诧异。 “……权侍郎奉旨迎接外藩,当众训令左右领军卫残部,令他们勿忘袍泽冤魂,不信泪,只信血,以血洗清耻辱……” “……权侍郎近期大肆调集府中商道钱帛,将府中金银批量兑换了出去,全都换成了钱帛,据奴婢探问,说是朝中第二批金银将至,金银价值大降,预备钱帛,兑换低价金银,在其中牟取利益……” “……权侍郎亲手为蓝田县子打制了个摇摇椅……” …… 武后抬抬手,谢瑶环的声音戛然而止。 “除了权策家,还有哪家在囤积钱帛?” “还有定王和太平公主家,不知为何,与权侍郎关系密切的高安公主府、千金公主府没有动静”谢瑶环疑惑地道。 武后露出一丝笑意,“你办差尽心,甚好” 谢瑶环躬身逊谢,眼底一抹柔柔浅笑一闪而过。 武后闭上眼,幽幽沉思。 权策鼓舞左右领军卫,还是常用路数,当初右玉钤卫重训,他用的是有罪之军,左右领军卫则是与冤魂共舞,不信泪,只信血,都是简单却又力量的语句,直抵人心,不愧才子之名。 调动钱帛,却是在带动风向,以自家的钱帛,诓骗那些世家门阀出血第二遭。 都是精忠报国之事,并无僭越。 武后轻轻拍了拍御案上的奏疏,自失地一笑,权策总是可信的,便是英才在他麾下聚得多了些,也是他慧眼识人之故,无须多心,提起朱砂笔,写下一串褒奖之词。 可笑西塞之战,决胜却在南疆。 也是有趣。 第536章 领军领军(三十三) 腊月过半,西塞的积雪渐渐消融,天空上也渐渐露出明朗的蓝白颜色,不再黄沙漫天,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无论年景如何,最后饿死的都是厨子,军中也是如此,按照规制,一个折冲府千人左右,便设一个火头军营,火头军营不上前线,位分低下,就是伺候军大爷的后厨,但他们的伙食却是最好的,军官们的特殊给养,上千府兵的餐食,东扣一点,西短一点,火头军的军士们,虽说不上吃香喝辣,但却比一般府兵要好得多了。 “军曹,该用午膳了”一个胖乎乎,油光满面的火头军,端着个大海碗,迈步进来,这里是一处简易的木棚,铺了些干草当做床榻,有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盘膝闭目,坐在上头,脸上忧郁之色浓重。 陈子昂提议李旦率轻骑返回西州,鼓舞西峪石谷城的守军士气,又提议自己假冒皇嗣出面,严重触动了李旦的自尊心,由中军大帐议事的记室参军,一口气贬成火头军曹。 西峪石谷城破,西州危急,李旦不惜动用朝中政治力量,迫令左右领军卫前出,遭遇沙暴,损兵折将,右玉钤卫困守西州,险象环生。 遭遇一连串的惨败,李旦非但没有反思自己用兵无能,军略不周,反倒变本加厉羞辱陈子昂,将他由侧翼的右卫大营,调回中军,仍旧做火头军曹,这里进进出出的将佐府兵,大多都是识得陈子昂的。 陈子昂脾性耿介方正,服从了调遣,但却耐不住屈辱,闭门不出,水米不进,无声反抗。 “军曹,还是用些吧”大海碗里装了大半碗吃食,搭配很奇异,颜色黑乎乎、黄澄澄,显然是杂粮,飘着的气息,满是霉变的味道,上头放了几块羊肉片,还有几根腌菘菜。 陈子昂眉头皱了起来,看着这个海碗,许久没有开口。 那火头军见状,叹息一声,就要拿着海碗离去。 “等等”陈子昂突然开口了,接过那只海碗,拎起筷子,向嘴里刨了几大口,用力咀嚼吞咽,杂粮有些剌嗓子,他却吃的认真,如同吃的是美味佳肴。 火头军的胖脸笑成一朵花,在旁絮絮叨叨,“军曹想通了就好,不吃饭是不行的……只是可惜了,前段时日,还能吃上炖牛肉,那羊筒骨,油汪汪的,可是解馋,白米饭管饱真是好日子啊……这段时日却是不成了,后头送上来的好东西都有数,给官人们做了,就不剩什么了……给当兵的送来的,都是杂粮,数目也不对,少了一半多,只能做成稀粥给他们吃……” 陈子昂顿了顿,又是一阵狼吞虎咽,将大半碗的杂粮饭都吃了下肚,放下碗筷,“你带我去库房,瞧瞧他们送来的粮草” 火头军曹在火头军营地里,还是说一不二的,上上下下的火头军都伺候着,将库房打开,有的粮袋已经打开,里头装的,很难说是粮食,一半是杂粮,一半是砂石,没有打开的粮袋,都是鼓鼓囊囊,装得满满的,只是不晓得又是什么奇异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军需上的人真是忒不厚道了,就算是掺沙子也比弄这些砂石要强,用筛子一滤就好,掺了砂石,全要动手分拣,可是耗功夫呢” “嘿,砂石都算是好的了,那个粮袋瞧见没有,我看了看,里头装的都是些湿木头,分量倒是足够了,粮食全都发芽开花了” “你们那是没开过眼,嘿嘿”火头军的人都在抱怨,有个年纪小的比较跳脱,拽出了一个黑木箱子,揭开箱子盖儿,“你们谁也不晓得这是装得什么,几个铁包,旁的地方,全塞的是麸皮,瓷瓷实实的……” 陈子昂满脸愤怒,眼前一阵阵发黑,蹒跚着脚步来到箱子面前,看着那几个铁包,他没有搭理那些麸皮,将几个铁包一一拿了出来,有的有些分量,有的却轻巧许多,显然这几个铁包,也分了三六九等。 “蛀虫,蛀虫”陈子昂怒声大吼,眼圈通红一片。 他自是知道,这些铁包不是食材,是虞山军的炮弹,它们不该出现在火头军营的库房里,却偏偏出现了,军国重器,数目不对,还偷工减料,坐镇狄道后方,主管军需的河内王武懿宗,真真是无能蠢物,利欲熏心,无法无天。 “军曹……”火头军营众人噤若寒蝉。 陈子昂举起双手,捂住脸颊,呜呜哭出声来,众人围在四周,却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他去了中军大帐,冲进行军大元帅皇嗣李旦的帐篷,没片刻,里头传来一声尖利的咆哮,几个蓝缨军护卫奉命进了帐篷,将陈子昂架了出来,交给了军法队。 辕门外,火头军营中几个胆子大些的,远远地看着,军法队将陈子昂按倒在地,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手起刀落,一蓬鲜血溅在了辕门前的旗杆上,殷红刺目。 大好头颅骨碌碌滚远,死不瞑目。 火头军们吓得一个哆嗦,各自打着摆子返回营地,静寂无声。 神都,宗正寺狱。 一行车马在门前停驻。 权策自玉逍遥上下马,马车帘帷一掀,先下来的,是安乐郡主李裹儿,她轻盈跃下,又转身伸手,搀扶着永泰郡主李仙蕙下得马车。 “下官等拜见权侍郎”宗正寺狱的典狱官领着一众下属,倾巢而出,匆匆迎了出来,齐刷刷躬身施礼,见了他身后的两位郡主殿下,不由面露难色。 权策点点头,背着手,自顾自拾阶而上,李裹儿两人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宗正寺狱一行官员分列两行,陪侍在侧,个个面带苦笑,却是不敢多说。 李裹儿望着前头权策的背影,晃了晃脑袋瓜,古灵精怪的左顾右盼,冲两旁的官员皱了皱娇俏的鼻子,她和长姐曾经来过一遭,却被这帮绯袍绿袍官以没有官凭,无法放行为由挡了驾。 “权侍郎,依着规矩,静心反省的宗室,不得见外客,下官……”典狱官谨慎言道,一边说着规矩,一边展臂为权策引路,很是自相矛盾。 这话,却是说给两位郡主听的,能搬动权侍郎的皇亲贵胄,须不是简单人物,实犯不着为了公务惹下祸患。 “贵官职责在身,是仙蕙给你们添了麻烦”李仙蕙柔声致歉。 “臣不敢当”典狱官见效果达到,见好就收,也不再聒噪,陪同到武延基的囚室外,吩咐人打开牢门,自觉率众离去,周围的狱卒也都撤走了。 “夫君”李仙蕙唤了一声,快步上前,扑到武延基怀中。 权策转过身,踱步到旁边,李裹儿也跟了过来,掩着檀口,偷笑不已。 良久,李仙蕙垂着头过来,咬着嘴唇,羞赧道,“大兄,夫君请你过去呢” 权策笑笑,迈步过去,身后传来李裹儿的戏谑声和李仙蕙窘迫的讨饶声。 “权兄,左右领军卫遇到沙暴不假,但他们不是死于沙暴” “他们是饿死的,武懿宗派给我的粮草,只有一半是能吃的” “要不是粮绝,我绝不会弃同袍冤魂不顾,临阵脱逃,向外藩摇尾乞怜” “该死的,是武懿宗,是武懿宗啊” 武延基义愤填膺,热泪滂沱,大声嘶喊着控诉。 权策脑子嗡的一声,心中一阵阵抽紧,他用金银喂养了武懿宗的贪婪之蛊,蛊虫大了,开始咬人了。 左右领军卫坏在武懿宗手中,但他不过是个皮影,牵线摆布的,是权策自己。 “左右领军卫,定能再起” 权策定了定神,抓住武延基青筋暴跳的拳头,给了他一个承诺。 第537章 领军领军(三十四) 太初宫,武成殿,常朝。 鸿胪寺卿邓怀玉朗声宣读一份奏疏,来自吐蕃大相论钦陵。 “……臣素慕王化,去岁朝贺之状,历历如新……吐谷浑野性难驯,动辄侵扰,臣为屏藩,刑戮有责,然其造次,及于天朝,实在难忍,故而一怒兴师,阵斩逆贼诺曷钵项上人头,献与天朝,以为后来者戒……臣愿领兵,携天朝右羽林卫阎知微大将军,一同镇守西峪石谷城,扶助达延芒波结统治吐谷浑之地,祈盼天朝降旨册封……西州之事,吐蕃弱旅,误伤天朝王师,罪不可恕,臣已具折逻些城,请赞普处置有罪边将……正旦临近,臣渴慕天颜,盼能再得荣幸,赴神都拜谒……” 邓怀玉念得战战兢兢,论钦陵字字句句以臣子自居,像是在服软请朝,却又字字句句在天朝颜面上抽打,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莫此为甚。 所谓去岁朝贺之状,历历如新,指的应当是武后迫令他亲手处死弟弟悉多,复仇之意宛然,将战端罪酋嫁祸到武后名义上的女婿诺曷钵身上,还将人头送来,携降将阎知微镇守西峪石谷城,言下之意,更像是炫耀战功,所谓扶助达延芒波结,是不肯吐出吐谷浑地盘,还要天朝给以大义名分,在西州与侯思止鏖战,轻描淡写,反手就将黑锅扔给了远在逻些城的赤都松赞普。 “论钦陵,乃人杰也,呵呵呵”武后笑出声来,站起身来,细细品咂,“一纸奏疏,抹杀多少金戈铁马,功过荣辱,盖去多少阴鸷险恶,野心勃勃,机锋处处,洋洋大观,以臣子之位,竟有王霸之气,朕,大开眼界” 殿中嘤嗡议论之声四起。 梁王武三思自以为武后是怒极反笑,赶忙自宰相班中一跃而出,“陛下勿忧,以臣之见,论钦陵乃刚愎傲慢之人,此奏疏虽言谈放肆,却有认输服软之意,定是皇嗣在西塞之战有所进展,吐蕃无力支撑,论钦陵这封奏疏,不过是小儿文字游戏,逞一时口舌之快,大可不必理会” 武后瞥了他一眼,面上含着笑意,“是吗?三思以为,论钦陵服软,是因西塞战事取胜?” “臣思虑浅薄,不及深远,想来若是论钦陵占据上风,此獠当高歌猛进,何以上奏疏请求朝见?要么是战败乞降,要么,许是别有用心,臣不能洞察”武三思心中咯噔一下,虽没有改了口风,但却预留了余地。 “权策,你以为呢?”武后点名垂问,笑意依旧。 每隔两日,她都会收到剑南道的加急奏疏,对吐蕃高原大后方的情形了如指掌,张柬之一手银弹,一手刀剑,将茶马道行商商队逼到了墙角,无所不用其极,吐蕃高原上,死忠论钦陵的部落越发稀少,有的部落为了筹集更多货物,不惜使出阴招武力,在逻些城的推波助澜之下,论钦陵的支持力量渐成众矢之的,势力范围急剧缩小。 与她的儿子打了胜仗相比,武后更相信外孙权策的经济战已然建功。 面对论钦陵狂妄的僭越之辞,她能淡然笑对,剑南道便是她的底气所在,论钦陵败局已定,她乐得展示胜利者的大度。 权策神态谦和,并不见得意之色,谨慎道,“臣以为,论钦陵言语无状,甚为可恼,主辱臣死,陛下若有忧虑,乃臣等之罪,若论钦陵有幸,得陛下允准到京,臣虽不才,愿与他正面相抗,还以颜色,且看谁家才是真英雄” 他避重就轻,言语间没有做任何判断,也没有任何建言,只是表达了自己的忠心,露出些热血模样,可谓恰到好处。 “哈哈哈”武后的浅笑变成了大笑,一手扶着腰肢,一手揉着小腹,“朕笑得了不得,朕的新安县公,年少功高,位在台省,是朕心腹肱骨,操持朝堂大计,自是英雄无疑,却无须与人比划拳脚正名” 权策只是赔笑以应,更不多言。 “罢了罢了,朕准论钦陵来京……”武后摆摆手,下达了诏令。 话才落地,一个通事舍人带着个红翎信使扑入大殿中。 “陛下,西州发来紧急军报” 武后看了那跪在地上的信使一眼,抬抬眼皮,返身落座,“念” 信使将军报交给通事舍人,通事舍人捧着军报,趋步上前,本想着上前交给内侍,转呈上官昭容。 “交给三思”武后叫住了通事舍人,武三思力挺皇嗣李旦出征,又笃信西塞战事报捷,由他揭开谜底,想来更为有趣。 武三思领旨宣读,只扫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僵。 “……儿臣等矢志远征,戮灭贼酋,穷追达延芒波结于鄯善城,因沙暴之故,战事未得顺遂……沙暴平静,儿臣等再起攻势,右卫大将军王孝杰亲冒矢石,诱敌入彀,建昌王武攸宁率虞山军布下罗网,万炮齐发……达延芒波结奸狡,另有偏师袭击虞山军阵地,幸安西都护赵鎏英勇奋战,捐躯沙场,建昌王毫发未伤,全身而退……达延芒波结奸计未遂,纠缠王孝杰部,于龟兹等地逞凶,左卫将军李谨行为国尽忠,幸有西州都督唐休璟阻击,天朝雄师大展威风……此役之后,儿臣等力追穷寇,达延芒波结与论钦陵望风远遁,赖母皇威名,全复安西四镇故地……河内王武懿宗保全粮道军需,甚为得力,全军上下,无军械粮草短缺之苦……” 方才武后听了论钦陵的奏疏,说是大开眼界,权策听了李旦这封奏疏,才是真的大开眼界。 这份很像是报功的奏疏,掩盖着的,是兵败山倒的沉重事实。 虞山军覆没,只有武攸宁一人逃出,王孝杰兵败,要不是赵鎏和李谨行战死,唐休璟接应,王孝杰和李旦怕也难以幸免,到头来,吐蕃主动撤军,才有所谓的全复安西四镇故地。 虞山军呐,苦心孤诣的军国重器,耗费钱帛无数,就这样在李旦和武攸宁的手里玩儿完了。 权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不乱,但他铁青的脸色,实在难以遮掩。 “……儿臣等恭候母皇天音,入神都献捷” 随着武三思的吐字归音,殿中一片死寂。 “献捷?好一个献捷啊”武后声音轻柔,话语却是冷气森森,“朕派给他的精兵猛将,全都死伤殆尽,却不知这个捷要怎生献法?” “不胜而胜,连个所以然都不知晓,就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朕不怪他无能,毕竟是朕所生,却怎料,他连廉耻都不要了” 武后越说越怒,终是彻底失去了耐心,“传旨,黜皇嗣为相王,家眷即刻移出太初宫” “陛下,陛下三思啊……”豆卢钦望和袁恕己等人亡魂大冒,赶忙跪倒在地求情。 “住口”武后却是不想再听,厉声呵斥,“权策,你即刻赶赴西州,领右玉钤卫兵马,将陇右道行军大元帅、陇右道安抚使两处行辕一应人等,全数拘捕回京” “仗打输了,没关系”武后声音清冽,自信盈天,“但要输个清楚明白,尤其是虞山军覆灭之事,到底根由为何,务必彻查” “臣遵旨”权策沉声应命,拔腿便走。 “等等”武后叫停他,沉吟了片刻,“论钦陵入朝事宜,你也一并料理了,莫失天朝体面” “是”权策心中有数。 金口玉言,才准许论钦陵入京朝贺,总不能反口,武后乐于展现胜利者的大度,但这等难看的惨胜,却使她颜面无光。 他的任务,只是叫论钦陵得意不起来罢了。 第538章 领军领军(三十五) 狄道郡,陇右道安抚使行辕。 权策晓行夜宿,神兵天降,勒令地方官员将安抚使行辕辖下各处仓场货栈团团包围,亲自率众直闯安抚使幕府,查封账房,将大批卷宗账簿收缴,随行而来的少府监众人拿出本堂拨款账目,一一核对。 武懿宗闻讯,先是大惊,继而大怒,纠集部下护卫,疾驰而来,戟指大骂,“权策,这里是军机重地,本王为方面主官,夏官尚书,坐断一衙,岂容你胡作非为?还不速速约束部曹,再敢造次,仔细我饶他们不得” 权策翻看着一本账簿,嘴角悠然闪过一丝笑意,迈步来到他身前,“见过河内王殿下” “哼……”武懿宗冷哼一声,手扶着腰间玉带,还待摆出个威仪架子出来。 冷不防,权策抡起账簿,劈头盖脸砸下,武懿宗猝不及防,被打中面门,登时眼冒金星,双手招架,拔腿便四下逃窜,口中呼喊,“权策疯了,胆敢殴打当朝郡王,快快护驾,与我拿下他” 武懿宗要跑,权策却还不依不饶,猿臂一舒,便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扯了回来,一巴掌打落他头上的冠冕,拽住头发,迫使他抬头仰面,仍是用账本做武器,记记重击,不离他那张油汪汪的肥脸。 “嗷嗷……”武懿宗惨叫连连,一个不慎,脚下拌蒜,躺倒在地,权策抬脚碾着他的一只手,兀自在他脸上抽打不休,丝毫不惜力气,武懿宗一开始的叫嚷还有做作成分,到后头,声嘶力竭,已是剧痛难忍,叫声不像人声了。 武懿宗带来的部下,听得脸皮发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尴尬地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听令上前援手,权策在神都的威风权势,他们是见识过的,哪敢冲他递爪子,何况眼下他来势汹汹,连殿下都下重手殴打,他们上前去,岂不是送命? 但作为河内王的护卫,主人遭殴,不表示表示是不行的,发一声喊,却是拐了个弯,冲着权策的随身护卫冲了过去,终归要讲究个地位对等。 权策随身护卫分成泾渭分明的三波,府兵打扮的,是当兵的,下手没个轻重,避开,穿黑衣的男护卫,人数太多,足有六七十,横眉立眼,怕不是好相与的,避开,最后一波是穿着绿衣的女护卫,人数不多,只有二十个,个个都弱质芊芊,很好欺负的模样。 于是乎,武懿宗的护卫操起家伙冲向花奴领衔的戎装女侍,花奴一声娇叱,丝毫不见露怯,摆开阵势主动迎战,一阵乒乒乓乓,刀剑相交,武懿宗的护卫们丢下一地伤兵,用刀剑指着花奴等人,怂成一团不停后退,脸上带着显眼的惧意。 本以为是软柿子,结果却是硬茬子。 花奴脸上溅了血,握着横刀在最前头,俏丽的脸上很是兴奋。 绝地和占星等人抱着胸,远远看着,不时指指点点,花奴等人跟着他们演训大半年之久,早已不是宫中出来的花架子。 “嗷嗷……”武懿宗还在惨叫,一张脸肿的像猪头一般,权策手中抡着的账本已经拍碎,纸屑四处飞扬。 “权侍郎,还请息怒,朝廷体面还是要紧的”狄道郡守怯生生开口了,他掐的点很是精巧,权侍郎殴打的动作似是不如先前利落,想来也是疲累了,此时出言,却是恰到好处,“若是河内王有甚不妥当,吩咐下官等便是” “呼呼……”权策宣泄了一肚子邪火,直起身来,摆手下令,“甚好,绝地,将武懿宗拘捕了起来,薛用,你带人将安抚使行辕上下佐官属吏,全数拿下,本官要一一勘问” 权策目光凶狠,如同饿狼,众人都为他所慑,无人敢反抗,一一受缚。 武懿宗鼻青脸肿,被两个壮汉提溜起来,四肢乱舞使劲儿挣扎,口齿不清地道,“权策,你滥用私刑,待回了神都,本王必不与你干休” 权策冷哼了声,来到武懿宗面前,低声道,“武懿宗,本官保证,这次,你回不了神都” 武懿宗眼珠瞪大,惶恐无力,直往地上出溜,双腿之间,淅淅沥沥,地面上湿了一片,臊气难闻。 权策在狄道停留了两日,便押着武懿宗及属下官吏三十二人,浩浩荡荡去往西州。 侯思止出城相迎,权策将一干犯官交卸给他,领右玉钤卫五千余精锐随行,过城不入,径直赶往李旦所在的鄯善城。 “唐都督,人道西塞苦寒,你却是越发少兴了”权策派兵包围了大元帅行辕,统领里头的上下人等交卸兵权,不许进出,却没有急于采取行动,转而召见了西州都督唐休璟。 大元帅行辕中人,包括王孝杰、武攸宁、冯师训等大将在内,他一个都不信任,要厘清落败主因,尤其是虞山军覆灭的根由,关键在于安西四镇的地头蛇,唐休璟是老成之人,曾与他并肩作战,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权侍郎,久违了,您能来,实乃安西之幸”唐休璟躬身,神色寡淡,颇有些心灰意懒,面容虽不见老,还年轻了几分,但眼中沧桑之意难以遮掩。 权策沉默了片刻,叹息道,“说起来,本官入仕,为千牛卫中郎将,头一个上官,便是赵鎏赵都护,一别数载,竟成永诀,若都督方便,还请为我引路,祭奠故人” “权侍郎有心了,下官自当奉陪”唐休璟面容微微一动,神采鲜活了许多,“恕下官造次,除了赵都护的衣冠冢,还有一处埋骨地,下官要引着侍郎去看看的” 权策看了他一眼,点头应允。 祭拜了赵鎏,唐休璟带着权策来到中军辕门前,走了数百丈,有个小土堆,插着一块胡杨木的方牌,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大周陇右行军道中军记室参军陈子昂之墓。 “陈子昂?死了?”权策颇为愕然,这位才华横溢的高古君子,虽得武后垂青,得以入仕,却难以在朝堂中立足,在朝时日,远没有流放的时候长,他又没有魏元忠的不倒翁本事,进进出出都是高官显位,屡屡到塞外受苦。 “是的,陈参军因告发河内王贪渎,克扣粮饷军械,为皇嗣所恶,辕门外斩首”唐休璟回身看着权策,一双眼深邃有神,似是看到了权策内心深处,“这个坟墓是中军火头军营的人立下的,侍郎若有闲暇,可随我同行,也好弄清楚陈参军告发河内王的前后情由” 权策自无不允。 “不要再叫皇嗣,他现在只是相王” 第539章 领军领军(终) 鄯善城,陇右道行军大元帅行辕,节堂。 “相王殿下,建昌王殿下,王大将军、冯大将军、武将军,本官此来,不是为你们祝捷的” 权策跪坐在在堂下左首第一位,正对面,是建昌王武攸宁,他虽活了下来,却负了伤,一只手吊着,一只腿断了,不能跪坐,只能斜躺着,形容狼狈。 权策没有选择单独与李旦会面,他担心自己按捺不住愤怒情绪,像殴打武懿宗一样,对这位无能无用的相王出手。 他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下来,节堂中四人想来都是有所准备,各自沉着脸,都没有出声。 李旦在节堂正堂上垂拱跪坐,不言不动,形似泥胎木偶。 权策失了耐心,拍案而起,“陇右道惨败,丧师失地,辱没天朝威名,须得有个交代” “怎的能算惨败,安西四镇是保下了的”武攸宁努力用胳膊支撑着身子,歪靠着,努力辩白。 “建昌王,虞山军耗费多少国帑?花费朝堂多少心血?陛下何等重视?威力何等强悍?”权策正窝着一肚子火,连珠炮一般倾泻下来,伴随着质问,一步步走到武攸宁面前,“国之重器,交付与你,一战之下,竟在蛮夷手中全军覆没,建昌王,宁不羞乎?” 武攸宁羞惭,不能言语。 “侍郎训斥得极是,都是末将无能”武秉德自末位站起,单膝拜在权策面前,脸扭在一边,无颜见人。 权策见了他,却是无须客气,眉目一凝,抬起脚,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冷声道,“你曾为我旧部,当知晓我的脾性,我不听敷衍之词,你那点本事,便是再无能,也不可能让虞山军输得连个种子都不剩” “侍郎,末将有下情禀报,虞山军覆灭,遭遇偷袭只是其一,三千军士,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又有火炮在手,一轮炮击,足可击溃达延芒波结偏师,根子在炮弹上,炮弹不够,一箱子里装不了一半,还有哑的……”武秉德脱口一长溜,毫不设防就要交代实底。 “住口”正堂上传了一声呵斥,面沉似水的李旦,总算开口了,在外征战,他的身材都没有多大变动,神都传来旨意,他被废了皇嗣之位,立竿见影,像是瘪了的气球,瘦了一大圈儿,两腮的肥肉都消散无踪,隐约还能看到酒窝的痕迹。 武秉德声音一顿,继而坚定地继续说道,“军器监提供的弹药数目,是足额足量的,但经了安抚使行辕调度,却是缺口一半有余,去向不明,军中物资供给杂乱无章,都是先签押用印,再分配物资,所得非所需,查证无人,荒谬之事,不胜枚举” 李旦脸色阵红阵白,眼中厉色闪过,怒极反笑,唰地站起,“武秉德,却是攀了高枝儿了,本宫……本王还是这行辕大元帅,你违抗军令,目无军法,信口雌黄,死罪一条,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外头有个中军护卫探了个头进来,又迅速缩了回去,他们是蓝缨军,权策一手操练出来的,这个纷乱时节,他们自然是听权策的,再说了,每个蓝缨身边,都有两名右玉钤卫募兵,他们便是想动弹,也不得其便。 李旦脸颊涨成猪肝色,眼中恨意一闪而过,含笑温声道,“大郎,你这是作甚?你夺了舅父的兵权,尚且罢了,舅父处置下属,你也要拦着不成?” “相王殿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泄愤,而是查出情弊,找个兵败的交代,若是不然,殿下的大元帅之职,恐是祸非福”李旦做皇嗣的时候,权策没有叫过舅父,现在做了相王,自然也不会认这门亲,口中强硬如故,他的人,他可以打,可以骂,旁人却不行,尤其是他在的时候。 “祸?还会有什么祸?”李旦自嘲一笑,他弄巧成拙,西塞一战,非但未能守住苦心扞卫的储位,反倒丢得顺理成章,还有比这更大的祸么? “相王殿下,臣的舅父豫王殿下,也是亲王”权策隐晦暗示。 李旦悚然而惊,豫王的亲王,可是就藩在渑池,要是西塞收尾不妥当,他怕是也要到穷乡僻壤蹲着,面上浮起急切,“大郎,舅父无用兵经验,只是垂拱而治,战败之因,怕不在我” 权策转开脸,不看他,在武攸宁、冯师训、王孝杰等人面上一一扫过,他目光所及,众人都是针扎一样,躲闪不迭。 “天朝大军无敌,本不应败给区区吐蕃、吐谷浑联军,定然非战之罪”权策这话一出,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连声点头附和。 权策翘了翘嘴角,加重了嗓音,“若罪责都在粮道后勤,则河内王,论罪当诛” 节堂中一阵寂静,许是有良心正在经受拷问,权策放下话之后,便一手拎着前襟,一手扬起披风,迈步向外,迈过门槛,走出节堂,终究没人提出异议。 权策离开大元帅行辕,在鄯善城主府下达了命令,安西四镇坚壁清野,派出大军,关闭葱岭山口至龟兹、高昌一线的商道,西域往来人员,携带商品物资,不得超过人身五分之一的分量,严禁车马通行,同时下令西州至鄯善城一线岗哨,严加管制,大周商人同样不得转运物资通行。 由此,高原之上的吐蕃和吐谷浑,劫掠也好,采买也好,全都行不通,不可能从外界得到丝毫物资。 封锁十日之后,权策派西州都督唐休璟为使,登上高原,过吐谷浑,到西峪石谷城,与吐蕃大相论钦陵见面,传达了武后的旨意,准他进京朝贺。 论钦陵回派了使节来到鄯善城,打的旗号是商讨入京朝贺的细节。 不久,西域商道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中等的商队,许久未曾听到驼铃声的吐谷浑国王达延芒波结,在论钦陵的鼓动下,亲自带兵下高原劫掠,商队中人望风而逃,随即响起震天的爆炸声,达延芒波结被炸成了碎片。 权策令武秉德率军登上高原,收复吐谷浑全境。 同时,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退避三舍,停止围困西峪石谷城,西域和安西的经济封锁随之解除。 在西峪石谷城和吐谷浑之间二选一,论钦陵选择了俯瞰中原的西峪石谷城。 “哼,却是贼心不死”权策冷哼一声。 西州都督府的校场上,站满了陇右道行军大元帅府、安抚使行辕的高官重将,河内王武懿宗五花大绑,跪在雪地里,口中塞着布帛,奋力挣扎。 权策解下血红的披风,举起了雪亮的鬼头刀。 “唰”地一声,冰寒的刀光闪过,围观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堂堂重权郡王,就这样死了? 众人神色怔忡,望着神态悠然的权策,恍惚间颇感不真实。 李旦遍体生寒,咽了一大口唾沫。 热乎乎的鲜血喷出,溅在雪地上,染红一片。 武懿宗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双目大张。 贪墨成性,家财万贯,死后,却并不比陈子昂要多点什么。 第540章 金银金银(一) 证圣元年腊月底,神都张灯结彩,车马辐辏,有高鼻深目的,有牙齿黝黑的,有高大络腮胡的,也有三寸豆丁,奇装异服,叽哩哇啦,各色异国风情交相辉映。 鸿胪寺卿邓怀玉忙碌得四脚朝天,苦不堪言,面上却是笑意盎然。 西塞之战,不胜而胜,损兵折将,正值年关,神都朝野普遍忧虑,四方藩属会持观望姿态,有所冷落,不复往年盛况。 却不料,权策往边塞一行,施展经济封锁大阵,史无前例,短短十日,强压物资窘迫的论钦陵低头服软,也令高度依赖天朝通商的西域诸国苦不堪言,达延芒波结一命呜呼,吐谷浑重回天朝辖下,可谓蛇头虎尾,大展天朝威风。 道义太过缥缈,万邦藩属,终究是现实的,天朝兵势犹存,金银如海,又有经济封锁的新招式出炉,稳稳捏住他们的钱粮命脉,反掌间便可令他们痛不欲生,实在得罪不起,西域诸国使团的规模,比起往年膨胀了两倍有余,贡品也是花样翻新,极尽奢靡华贵。 剑南道赈灾事了,两位地官侍郎姚崇、张柬之联袂回朝,随行入京朝贺的西南土王酋领竟有数百人之多,这却是大周茶马道商队的功劳了,一通赈灾,就近收敛物资,金银泼天撒下去,大半落在了吐蕃高原的部落头人们腰包里,小半归了这些西南丛林里的地头蛇,尝到了甜头,这些地头蛇对张柬之奉若财神,听闻他要回京,纷纷随行,想见见更大的财神是怎生模样。 这些人数量虽众,但却没多少分量,张柬之最为看重的,是个脸颊黝黑透亮,身段惹火,笑声爽朗的年轻女子,一直策马陪在她身侧,有问必答。 倒不是张柬之见色眼开,而是她身份特殊,来自吐蕃高原,是个部落头人的女儿,这个身份,不说整个高原,只在逻些城周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特殊的是她的姓氏,没庐氏,她的姑祖母叫没庐氏赤玛伦,吐蕃赞普赤都松的母亲,也就是吐蕃的太后。 “哇……”小没庐氏,没庐氏协尔眼睛和嘴巴一齐张大,她昨日才经过长安,那座雄伟大城,令她瞠目结舌,拍着挺拔的胸脯,对张柬之信誓旦旦,这世上绝无可能有比长安更磅礴,更浩大的城池了,张柬之笑而不语。 现实却是残酷,转过天,她就见到了。 神都洛阳,长夏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流如织,旌旗猎猎,穆穆皇皇,伊水绕城,桥梁古渡,歌舞翩飞,香风扑面,北方的粗犷旷远,与南方的精巧华丽,融于一体,陡然矗立在面前,带来的冲击无以言喻。 没庐氏协尔下了马,五体投地匍匐在地上,虔诚地道,“张侍郎,这定是神的奇迹” 张柬之矜持一笑,很是不耐苯教信徒无物不成神的操行,碍于礼节,翻身下马,将她虚扶起身,艰难地绕圈附和,“贵人赞誉,天朝上下一体铭感,此城乃吾皇选定,臣僚百姓,血汗于斯,筚路蓝缕而成,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是神灵赐旨,也是恰当” “呜呜呜……”号角声连绵响起,大队的骑兵策马奔腾,沿着官道风驰电掣,一泻千里,穿着鲜亮衣衫的銮仪卫高高举着号牌旗帜,迎风而行,队伍崎岖蜿蜒,绵长到无始无终。 队伍撒出来一刻钟之久,官道上烟尘大作,已经看不清骑兵队列的最前头在何方,城门中有一青年骑着雪白的骏马从容而出,身姿挺拔,容貌俊雅,身后跟着个同样年轻的紫袍文官,还有个顶盔掼甲的大将军,他们出城门三里,便顿步不前,似是等着什么。 没庐氏协尔努力去辨别,那个紫袍文官与张柬之的打扮一样,想来是重臣高官,那个大将军铠甲鲜亮,披风是剑南道的蜀锦,她穿用过的,这人不仅官职高,恐怕身份也尊贵。 中间那人却是难拿,因为他穿的显然不是官服,一席素色锦袍,猩红大氅,与雪白的坐骑相融合,神采奕奕,如同谪仙,“张侍郎,中间那个人,是谁?官职很高么?” 张柬之也在出神地望着正中央的那人,没有出声答复。 “他是义阳公主之子,新安县公,鸾台侍郎权策,陛下最钟爱的孙辈,世人称之皇族第一人”姚崇拍马上前来,神色颇为自矜。 剑胆山庄一行,权策赋予他考查裁断祝平安前途的大权,信任直逼郑重、葛绘等人,跻身权策核心圈,张柬之虽说与他官品相同,但却是隔了山头的后来者,地位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这也是他能坐镇后方调配物资,与鲜于士简梳理剑南道官场,加深对剑南道的掌控,张柬之却要去安戎城冲锋陷阵、做一把剃头刀的缘由。 “鸾台侍郎?皇族第一人?”没庐氏协尔眼睛亮了亮,她对这些头衔并不敏感,“去过西塞,也去过剑南的那个?” 姚崇干笑了一声,他知道权策是要与没庐氏合作的,与这个没庐氏的代表,交流他过往将吐蕃打得满地找牙的事迹,并不合适,转开话题道,“权侍郎出城,想来是有公干,改日当会拜会贵人” “他不是来迎接我们的?”没庐氏协尔突地生出一些郁气。 姚崇尴尬,张柬之适时开口,指着远处的另一股烟尘,“贵人且看,大鸿胪来迎接我们了” 鸿胪寺卿邓怀玉风尘仆仆,满脸油汗,他这段时日繁忙,又干瘦了几分,身上的紫袍有些空飘飘的。 没庐氏协尔在他与权策之间做了个对比,嫌弃之意不加遮掩。 邓怀玉觉察出没庐氏协尔的敷衍,便没有多耽搁,依着礼仪完成了全套的迎宾动作,大手一挥,排出礼仪队列,延请他们入城。 “邓鸿胪,那位权侍郎,是在等待迎接谁?”没庐氏协尔终是忍耐不住,开口问道。 邓怀玉眉头微挑,心头苦笑,“回贵人,倭国国王鸬野赞良、新罗国王金理恭与扶桑都督府都督骆务整、焰火军将军薛崇胤同行入朝,权侍郎奉旨迎接” 话音才落,一条长长的队伍出现在天边,漫无边际,马车车队几乎要延伸到天的尽头。 先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一员小将扑到权策马前,另一个虬髯大汉,也伏地跪拜。 见礼之后,两人引着权策来到两驾马车前,马车中走出两个盛装打扮的贵族,一男一女。 权策躬身施礼,两人拱手还礼。 “他们的贡品,是将整个国家都搬来了么?”没庐氏协尔有些自惭形秽。 邓怀玉与张柬之对视一眼,没有回答。 姚崇有些失神,却不是因为那黑压压铺天盖地的马车,而是因为权策身边的绿衣女侍。 武后赐戎装宫女以壮权策行色,世人皆知。 但他可不知,自家唯一的宝贝疙瘩女儿,何时混进了宫,又是何时出来的? 第541章 金银金银(二) 鸬野赞良年岁并不太大,四十许人,身量娇小,长相并不出色,但气质柔和大气,行止步法如同演戏,节奏感极强,颇见气势。 她已经经历了两任夫君,两任夫君都是所谓的天皇,他们之间有亲戚关系,两任夫君与她也都有亲戚关系,第一任夫君是她的叔父,第二任是她的侄子,这是菊花王朝的特性。 第二任夫君死后,嫡系子嗣年幼,旁系蠢蠢欲动,却遭鸬野赞良血腥打压,她先是称制掌权,然后登基称帝。 上苍许是文思枯竭,将高度雷同的剧本,远隔重洋,演绎了两遍。 “权郎君大名,寡人久闻了,今日一见,芝兰玉树,果真非凡俗之辈”鸬野赞良盛情,邀请权策登车同乘,柔和的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打量良久,开口说话,语调温柔,吐字清晰,但与她的行止一样,带着奇异的节奏感。 权策微微动念,赞誉得了不少,这个评价,还是只有太平公主给过,当下躬身弯腰,“殿下谬赞了,臣不过凡夫俗子,有所作为,皆是时势造就,陛下恩宠,不值一提” 无论倭国关起门来自称天皇还是神皇,在大周天朝,就只是国王,等同于郡王的位阶。 “呵呵,与权郎君同来的两位后辈俊彦,想来也出身不俗?”鸬野赞良像是颇为健谈的样子,又问起了权策的从人。 “南阳王武延基,乃陛下侄孙,领军卫大将军,另一人乃是少府监郑重,都是朝堂肱股之臣”权策从容答对。 鸬野赞良的神色黯淡下来,少府监这个官衙,碰到了她的伤处,她知道这是天朝皇帝陛下的私库,也是佐渡、伏见、足尾三地矿藏的最终属地,她倒也不遮掩情绪,叹了口气,“寡人不羡天朝幅员万里,不羡陛下牧民千万,只羡天朝人文得天独厚,陛下殿中英才成行,说来惭愧,那小薛将军,在我国中翻江倒海,我只知他是天朝公主之子,想来与权郎君有亲?” “崇胤是权策表弟,陛下嫡亲外孙”权策倒是对这位女中豪杰刮目相看,小国寡民,不仅有胸襟,瞧得也通透。 倭国和新罗两国在天朝纳贡体系中地位特异,独立性相对要高,也并非偏僻游牧民族,颇有些底蕴在,两位国王联袂来朝,朝廷颇为重视,不仅派出权策和武延基出郭相迎,还安排了庐陵王李显和梁王武三思出太初宫则天门迎接。 权策在车驾到了洛水河边的时候,便向鸬野赞良告罪,下了马车,跨上玉逍遥随行。 “见过国王”李显很是兴奋,阔别神都许久,他重新公开站在神都的政治舞台上,武三思就差点儿,面色平淡,心事重重,狙击李显上位的努力付诸流水,李旦被逐出太初宫,李显复盘的可能性急剧上升,他也必须掉转头,改弦易辙,向李显示好那是不可能的,向李显的王妃示好,倒是无妨。 鸬野赞良得知了两人是天朝皇帝的子侄,温声细语将两人一通夸赞,竟反客为主,拉着两人的手一同入宫。 旁边的金理恭循规蹈矩,却一再遭到倭国女王的碾压,颇为尴尬失落。 武后在洛城殿设宴,降阶相迎,朝臣文武公卿,已经到京的外藩使团,包括论钦陵和没庐氏协尔在内,都参与宴会作陪。 “拜见陛下”金理恭撩起袍裾,单膝跪地行拜谒大礼,可算是扳回一局,鸬野赞良愣了好半晌,本要躬身的动作,中途调整成屈膝福礼。 武后自矜一笑,伸手将两人搀扶起来,与两人执手把臂前行,金石之音在大殿回荡,“二位国王礼重了,朕虽有大周,天朝却是朕与诸国酋首共有,朕即国家,即道统,诸位即四维,即梁柱,朕盼诸位莫要自外,以天朝之荣为荣,以天朝之利为利,同心戮力,共享繁华,造福万民” 众朝臣外藩一同起身,山呼万岁,人群之中,鸬野赞良的脸色,有些发苦,她此行虽是求和,未尝没有盘算着换得一些补偿,但听武后话音,她注定白走一遭。 武后对鸬野赞良和金理恭很是礼遇,在丹墀之上,御案下首左右两侧摆了桌案,请两人落座。 武后把盏,为山河社稷贺,庐陵王李显领衔群臣公卿,向两位国王祝酒,鸬野赞良领衔外藩,向武后祝酒,三轮酒后,礼节已过,气氛一松。 “两位国王,都是有福之人,子孙齐全,朕也颇有些子孙,儿女绕膝总是人间至乐”武后笑呵呵说了句,回头看了看上官婉儿,“宣” 上官婉儿迈步向前,扬声道,“宣吐蕃世子赤德祖赞、没庐氏贵女没庐氏协尔侍坐” “宣楚国公李重润、安乐郡主李裹儿侍坐倭国国王” “宣轮台侯权竺、天水公主权箩侍坐新罗国王” 内侍脚下匆匆,前来引导,三对男女相继起身,这当中权竺、权箩和李裹儿对这个流程是惯熟的,另外三人却有些生疏,尤其是吐蕃的一堆表姐弟,有些惶恐,四面张望,手足无措,见状,权竺伸手拉了赤德祖赞,权箩有样学样,挽着没庐氏协尔,李裹儿翻了个白眼儿,悄悄踩了长兄李重润一脚,颀长的脖颈一甩,让他跟在自己后头。 李重润吃痛,不由一猫腰,满脸尴尬,四下里发出一阵哄笑声,继而掌声如雷,由西域那边的外藩先响起,蔓延开去。 武后尽收眼底,面上飘过一丝得意,朗声大笑,“二位国王,两位吐蕃贵人端方有礼,朕的一对孙子、孙女,一对外孙、外孙女,却是无状得很” “陛下福泽深远,四位贵人都是如宝似玉,玲珑剔透,羡煞旁人”鸬野赞良连声赞许。 “陛下子孙,天生丽质,德行高远,提携外藩,团结友爱,颇得陛下风采三味”金理恭说得要谄媚一些。 “哈哈哈”武后的笑声更响亮了些,招手唤过没庐氏协尔,问起她的姑祖母和家中之事,间或两人有词不达意,旁边的赤德祖赞便插上几嘴,他非常老实,除了没庐氏协尔示意,根本就不敢开口,显然是在表姐阴影下长成的。 鸬野赞良拉着李裹儿的手舍不得放下,以她的绝代芳华和活泼脾性,怕是难以有人抵抗得住,她的视线很活跃,时时关注武后的动静,还不时在金理恭那边扫过。 金理恭听到权竺兄妹两人的姓氏,便大喜过望,新罗常驻使节早就搜集了信息给他,新安县公权策是朝中实权人物,尤其在外藩领域,几乎一言九鼎,当下抛开礼节框框,慈眉善目,一会儿为权竺布菜,一会儿陪着权箩说笑,乐在其中。 殿中也是热闹融融,有两家却感觉不美,相王李旦是其中一个,他的坐席已经排在了第二排,位居庐陵王李显、梁王武三思之下,在定王武攸暨之上,眼见李显的子女登堂上殿,自己家的却只能泯然众人之中,形似路人,眼中暴躁的火苗乱跳,却也只能拼命压抑。 另一人却是吐蕃大相论钦陵,作为在西塞殴打了大周军队的强梁人物,他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越众而出,躬身拜倒,“陛下,臣有疑问,不吐不快,臣为吐蕃大相,吐蕃使节,不知没庐氏贵女现身,又是何故?” 殿中一静,武后正拉着没庐氏协尔的小手,问她可许了人家,没庐氏协尔羞窘不堪,黑亮的脸颊殷红一片,看得赤德祖赞一愣一愣的,他印象中,这位表姐可从来没有害过羞。 武后瞥了论钦陵一眼,不予搭理。 权策站起身来,从容解释道,“大相,倭国国王殿下以女子之身掌国,我听闻没庐氏太后殿下,摄政数十年,也是奇女子,便请了没庐氏后人前来作陪,大相有异议?” “陛下,天朝乃上国,却容一国两使,怕有悖天朝仁义怀柔之意”论钦陵不理权策,还是冲着武后抗议。 权策转过身,眼睛罩定铁勒九姓的使节,笑眯眯道,“不兴刀兵,而敉平分歧,平息祸患,便是大仁大义,一国两使有何不可?便是一国九使,也并非不能” 论钦陵冷哼一声,拂袖退回。 铁勒九姓的使节垂首团成一团,方才饮下的剑南烧春,化作冷汗涔涔,心知这是权策在警告他们插手后突厥内战之事,心头盘算返回之后好生劝说,若是应对不好,怕是明年正旦,他家可汗也要来神都走一遭。 丹墀上的金理恭,笑容愈发灿烂。 第542章 金银金银(三) 宴会散去,武后单留下权策,到仙居殿问对。 武后微醺,霞飞双颊,自顾自撇下外裳,侧歪在坐榻上,招招手,“到朕跟前来” 权策听令上前,在坐榻边缘跪坐。 武后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将头放在他的腿上,“外藩齐聚,你召了没庐氏协尔入京,又对铁勒九姓语出敲打,似是有所运筹?方略如何,说来给朕听听” “臣以为,大周对待外藩,手法仅存两极,或兵戎相见,或宽厚施恩,无法有效羁縻,致使外藩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心不服,心存侥幸,动辄侵扰,兵事不利,或转而献降,或远遁而去,代价甚微”权策也喝了些酒,胆子大了些,伸出手,为她揉额角,“剑南道的经济战收效,令臣豁然开朗,西域诸国物产特异,仰赖天朝采买,吐蕃、突厥、铁勒等偏处一隅,不止粮食,便是盐茶等物,也须天朝供给,以此为利器,可收约束之效” “此话不假,你的经济战,已经两度奏效,买空吐蕃高原,分化高原部落,断论钦陵粮道,使其不败而败,又迫使论钦陵吐出吐谷浑,功劳非小”武后阖上双目,身子蜷了蜷,“眼下外贸事权三分,地官衙门分设各地的市舶司,太府寺的市易署,还有鸿胪寺驿馆行商司,虽权责各有侧重,终究分散,难成合力,不妨合并,你且拟定个条陈,朕亲自审定” “是,陛下”权策正有此意,却不便说出,否则有揽权嫌疑,武后意识到这里,最好不过。 武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蹙起了眉头,“若是再对吐蕃使出经济战手段,论钦陵可会狗急跳墙?” 权策摇摇头,“陛下,臣以为,天朝为上国,对待藩属当有所区别,使多数国家区别于少数国家,使藩属国内的多数势力,与少数势力相区隔,以此制造政治孤立压力,搅动藩属内外格局,使心怀鬼胎,胆敢妄动者,付出代价” 武后思量片刻,歪着头在权策腿上蹭了下,“想法倒是极好,但若无妥当事由,难以施展,你可有筹划?” “陛下,南阳王有意重募领军卫,臣以为,这是个好由头,自藩属募集勇士,可示恩荣,也可充实军中人力,众多藩属之中,可有可无,可多可少,存乎一心”权策早有算计。 武后轻哼了声,勉力支起身子,目视权策,“还当你当真为朕分忧,落到根子上,却是露出狐狸尾巴,来给延基做说客的?” 权策赧然一笑,微微垂头,也不做辩解,他给过武延基承诺,就一定要兑现。 武后晃了晃头,抿了抿嘴,权策知机奉上一杯浓茶。 “罢了,你这份讲情义,是你的软肋,朕却厌烦不起来”武后盘膝坐定,喝了一口茶,静了静心,“朕允了” 权策赶忙要拜谢,却被武后拉住了,动不了,她伸出双手,捧着权策的脸颊,眉梢眼角带着丝丝笑意,“皇族之中,中用的委实不多,上天将你赐下,也是朕的福气,虽说你不是朕的亲外孙,但自太平那边论起来,这关系,却还要更近一层” 权策脸颊腾地涨红。 武后感觉到掌心的热度,哈哈朗声大笑,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站起身来,长叹一声,“与领军卫相比,虞山军在武攸宁手里全军覆没,更令朕心疼,两载之功,毁于一旦,朕恨不能亲手宰了他……” 权策起身跟在身后,像个土财主一般,“陛下,能用钱帛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将作监正在革新火炮,浇铸出来,威力更强,至于兵马,再重训便是” 武后一声轻笑,的确,骆务整和薛崇胤押回来的第二波金银,已经不是金塔银塔所能描述,如果她一时兴起,要用金子铺满这太初宫做地砖,郑重怕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权策,“你觉得,谁可重领此军?” 权策沉默不语,他在军中影响已是巨大,尤其是北衙,阎知微兵败投降,武秉德却被权策套上了收复吐谷浑的功劳光环,李多祚顺势将武秉德推向右羽林卫大将军的职位,重组幕府,操作眼花缭乱,大部骨干,都是宪兵哨队和蓝缨军出身的权策一系。 他可以插手领军卫重训,因为大将军是武延基,却不宜在新的虞山军中插手过多。 “哟,可是晓得避嫌了”武后酒后作派,要烂漫一些,想到便说了出来,略带着嘲讽之意,见权策躬身要请罪,又一次伸手拉住他,“此间只有你我,你只是提出建议,任用何人,决断在朕,无须多想” 权策沉吟片刻,“陛下,臣以为,相王殿下合适” 武后大为惊愕,注目看他,嗤笑一声,“你是在逗朕发笑么?” 权策缄口,不做解释。 武后凝眉,想了想,觉察出了权策隐晦的用意,李显即将正位,短时间内凝聚起大势,只靠武三思,无法制衡李唐积累已久,报复式反弹的磅礴力量,分化才是正道,李旦败于兵事,武后又给他一个兵事平台,代表并未放弃他,他必然不敢懈怠,旁人也不敢轻忽,真正是一举三得。 “哈哈哈”武后再度大笑出声,双手抱住权策的脑袋,用上了些力道,凑上朱唇,在他额头上浓浓印了一记,“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轮回好还,有趣,有趣至极” 笑声渐歇,武后伸着手抹去权策额头上的吻痕,面上挂了些许落寞,呢喃一声,“这世间,毕竟还有真男儿” 返身便走,方向正是浴汤殿。 权策立在原地,没有回头,更不会跟去。 天空中纷纷扬扬,雪片飞舞。 太初宫门口,权策跨上玉逍遥,才来到神都苑大街上,便见有一人在路口等候,身上盖满了雪白的雪花,冻得发抖。 “下官姚崇,拜见权侍郎”姚崇声音中带着悲愤,躬身下拜之后,便立时直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权策身后的绿衣女侍,与花奴并列,竟还混成了小头目不成? “姚侍郎,冒雪在此拦路,有何见教?”权策声音冷硬,颇为强势,冲姚佾使了个眼色,令她闭嘴。 姚崇的怒气瞬间打落成冰点,哀求道,“权侍郎,下官无能,尚能效犬马之力,还望您高抬贵手,放了小女……小女蒲柳之姿,不堪登大家之堂,辱没了权侍郎,罪莫大焉……” 声音带着哭腔,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权策叹口气,转身道,“姚佾,你听到了,非我不欲留你,实在是人言可畏,过个三五日,怕是欺男霸女的名声便洗脱不掉了,你若有份良心,便随你父离去,如何?” 姚崇登时一愣。 姚佾嘟着嘴,瞪眼生闷气,她在执行监视武崇望外室的行动中突发奇想,想要擅自行动,被降龙罗汉利索打昏,权策赶人,她死活不走,硬要留下来做个女侍。 眼下姚崇打上门来,权策看到了打发她的希望。 “父亲,您回府将我那贴身丫鬟打扮打扮,安置在我的阁楼里,就当是我养着,我一年半载的,不回府”姚佾脆生生的声音,着实吓坏了两个大男人。 权策惊诧莫名,姚崇也是目瞪口呆。 “这,可便宜么?”姚崇这当爹的,似是有些弱气。 “您还怕他苛待了我?”姚佾振振有词,摇头摆尾,很是有恃无恐的模样。 姚崇深以为然点点头,方才急怒攻心,想左了,权侍郎做大事的人,哪里会贪图女色至此? 权策愣愣的瞧着父女两人当着他的面,达成了祸害他的共识。 姚崇躬身行礼道别,二话不说,大模大样地转身走了。 “最薄不过春冰,最凉不过人心呐”权策捂住脸,颇感世情凉薄,恐怖如斯。 第543章 金银金银(四) 通天宫,正旦祭典。 武后御则天门,宣布改年号为万岁登封。 武氏七庙和万象神宫祭祀,武后之后,以庐陵王李显为亚献,以相王李旦为终献,高宗皇帝的两个嫡出子嗣,终于同时出现在了他们应当出现的地方,参与祭典的朝臣文武,有不少李氏死忠老臣,热泪纵横,呜呜有声。 只是若不出幺蛾子,也不会是武后了,亚献之时,武后令新安县公权策代为转交祭祀,终献之时,则是令太平公主代为转交,两位献祭正主,都没有完成全套动作,打了隐晦的折扣。 祭典之上,武后轻描淡写下诏,复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移居太初宫双曜城东宫春坊,李重润复位皇太孙,实际上的长子,名义上的次子李重福为平恩郡王、三子李重俊为义兴郡王,四子李重茂为北海郡王。 李显带着四个儿子一同跪伏在地,谢恩良久,痛哭流涕,武后两次叫起,都没能成功。 对于李显而言,这不仅是在谢恩,更是给自己的峥嵘岁月一个交代,腥风血雨、枪林箭雨,沉沦整整十一年,这般厚重惨烈的过往,他绝不忍如同武后那般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大哭一场,大醉一场,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自己死伤枕藉的支持者。 武后的神色渐渐阴沉,上官婉儿迈步上前,沉声道,“太子殿下,祭祀大礼当前,不宜大作悲喜,还请收拾心怀,履行礼制职责,万勿失礼” 这话锋芒内敛,听在李显耳中,却是重逾千斤,正位东宫,只是艰难起步,并不是功德圆满,更没有到他尽情表演发挥,旁人只能迁就的时节,稍有不慎,前功尽弃。 “儿臣无状,母皇恕罪”李显后背汗湿,赶忙收了哭啼,伏地请罪。 “退下吧”武后冷声道,“建昌王武攸宁宿疾发作,不能理事,着退归藩地,由黄州刺史看管,年后出京,以相王李旦署理虞山军军务,重整军威” “臣叩谢陛下体恤”武攸宁战战兢兢,好在他在前线有过断手断脚的伤势,模仿起伤病信手拈来,身子一栽歪一栽歪走出队列,斜躺在地谢恩,很是敬业,与来时的矫健风姿判若两人。 “儿臣遵旨”好在有武攸宁缓冲,李旦得以收拾起愤懑到扭曲的面孔,感激涕零接下旨意。 正旦大飨之后,武后赐宴陶光园。 “佳节期间,朕封笔不理事,然外藩萃集,一应庶务,建言诉求,犹在繁冗,着太平公主、新安县公权策一体详察处置,务使诸藩能得妥善回应,不可怠慢”宴席末尾,武后擎起酒杯,下制分派差事,“政事堂及台省有司,或听令而行,或循例执事,诸事不涉大节,无须报朕” “臣等遵旨”满朝文武一齐领旨,神态都是淡然平静,无人不服。 去年正旦,吐蕃与后突厥两家大藩联手,西突厥中道插入,对权策发难,却被他严厉教训,论钦陵亲手杀弟,阿史那斛瑟罗赐府驻京,后突厥内战不休,权策一战正名,与外藩交道,无人再能与他一较短长。 至于太平公主,只是以陛下亲女的身份,捎带个体面罢了,说不准,陛下还有别样的心思,毕竟这两人的关系,不可说。 武后金袍飘扬,在万众山呼中离席而去。 “太平,大郎,既是母皇安排了,你们二人,还是与诸藩使节面见一二,更为妥当”太子李显换上了明黄色的储君服饰,顾盼间少了几分亲和,多了些威严,手扶玉带,挺胸腆肚,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仪,自觉武后走了,此间该由他话事,便开口主持局面。 太平公主翻了个白眼儿,却并不给这太子皇兄面子,“这些俗务,自有大郎处置,我才懒得理……” 说完,自顾自挽着义阳公主的胳膊,“义阳姐姐,元光满月的筵席就在我府中办了可好……” “那敢情好呢……” 两人说笑着,渐行渐远,千金公主、高安公主、定王武攸暨等人相继起身离去,梁王武三思面上笑呵呵,拱手冲李显道了声恭喜,便也拂袖离去。 “恭喜皇兄”李旦也打算效仿武三思的套路,恭喜一声,但他没有走成,被李显兄弟情深地拉住了。 “贤弟莫走,你嫂嫂在东宫张罗了些物事,要你带回去给寿昌侄女儿” 李旦嘴角跳了跳,赶忙道,“有劳皇嫂,寿昌的亲事,小弟已经委了权家甥儿,只是暂时还未曾有消息,皇嫂慈爱,垂怜寿昌,正可与大郎一道商量” 他这是预先堵住漏洞,生怕韦氏一张罗,便将寿昌县主嫁给了姓韦的。 权策在一边,听得极其郁闷,看样子,这个媒婆,他还只能做下去了,眼见李显冲他招了招手,权策上前去,先就开口道,“太子殿下方才吩咐得正是,臣正有意与外藩见礼,毕竟是陛下安排的公务” 李显为之一噎,摆摆手,“公务要紧,你且去吧,得了闲暇,记得到东宫给你舅母请安” “是”权策心里一抽,想到那个艳若桃李,毒似蛇蝎的女人,他是真的不想多见。 外藩使节都已站起身,聚在一处,却没有离席,权策带着鸿胪寺卿邓怀玉走来,拱了拱手,“本官鸾台侍郎,奉旨为诸位国王、可汗、土王、使节效劳,诸位无须客套,若有事由,尽可依程序递本到鸿胪寺,权策定当全力以赴” “权侍郎言重了,听闻府上近日有喜事,寡人静极思动,想去凑凑热闹,还望莫要嫌弃”鸬野赞良拉着他的手,含笑说道,瞬间将话题由公事转移到私交上,公事公办,是世间最难办的,他们这些外藩都懂。 “承蒙厚谊,权策愧领”权策言辞空间有限,不好说热烈欢迎,也不好拒绝。 一一打过照面,算是认识,权策便将琐事都推给邓怀玉,邀请了心有芥蒂的杨我支,溜之大吉。 晨光苑,杨我支见到了自己没满月的大外甥权衡。 在孩子面前,对权策再多的不满杨我支也只有收起,将权衡笨拙地抱在怀中,上看下看,嘟哝了句,“不像草原汉子,看着,也不像权策那般俊美……” 一股冷意自背后袭来,杨我支吸了吸鼻子,将权衡小心地还给权策。 “啊呀……”惨叫一声,仆倒在地。 从来没有认真坐月子的云曦手持菜刀杀将出来,“杨我支,纳命来” 杨我支能接受殴打,却拒绝刀斧加身,上蹿下跳躲避。 权家上下,都只是冷漠旁观,才上门的舅父,就说外甥不像妹夫,被妹子追杀,也是自作孽,人力难为。 第544章 金银金银(五) 晨光苑,湖心小筑,书房。 “父汗问你一事”杨我支鼻青脸肿,喝口热茶都痛得眼泪汪汪,挨了妹子一阵暴力殴打,些微的生疏和芥蒂,登时散尽,再说了,还有方才尿了他一身的大外甥在中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是默啜亲自来了,又能如何? “可能撤回万骑将军和敢死团将军?” 权策眼睛闪烁了下,举起茶杯遮着脸颊,“大周军队在,默棘连不敢越雷池” 有一句潜台词他没说,默啜和杨我支应当都懂,大周的军队,也不可能帮默啜越雷池。 “父汗已有把握,即便没有大周天军,默棘连也讨不得好处”杨我支说得坚持,显然,在他们眼中,拓跋司余和赵与欢的存在,已经不是帮助他们,而是相反。 权策沉吟摇头,“太过自信了不好,默棘连不足惧,暾欲谷却不是易与之辈,大周朝廷和我本人,都不愿见到黑沙城易主的惨事发生……” 杨我支还要开口,权策却抬起手制止他,“甚至,不能冒这个风险” 杨我支沉默下去,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终是说了干货,“妹夫,我实话跟你说了,大周军队的确帮了不少忙,但他们长期驻扎,族中甚有杂音,声称我等是大周鹰犬,甘做大周奴仆,有辱狼神,污言秽语颇多,乌德鞬山方面,也有些明智之士,本有意弃暗投明,却碍于大周军队存在,举棋不定” 权策听到这里,笑得意味深长,“兄长可转告父汗,大周军队落子不悔,派在草原上,不得胜,不得回,不在黑沙城,便在乌德鞬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权策站起身,按了按杨我支的肩头,“他们散布谣言,你们不妨反唇相讥,大周毕竟是天朝上国,铁勒九姓却是北塞不毛之地的蛮夷,连他都是大周的藩属,默棘连与他勾结,岂不是更辱没你们的狼神祖宗?” 杨我支揉了揉额头,不再纠缠撤军的问题,没好气地道,“说得好听,那铁勒九姓是你们家的藩属,不停地划草地划丁壮给默棘连,与父汗作对,明着跟你家唱对台戏,你拿个应对办法来瞧瞧?” “这也是父汗要你问的事?”权策似笑非笑,默啜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策略,想得不错,只是执行者差了些,话题扭得生硬。 杨我支梗了梗脖子,“父汗问得也好,我问得也罢,突厥是云曦的娘家,现在处境艰险,你还想袖手旁观不成?” 权策耸耸肩,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他调理铁勒九姓的方法,默啜和默棘连都不会喜欢,含糊着给出了承诺,“你且放心,铁勒九姓,定不会安枕” 杨我支没有再多说,起身就走了,临行前放下一张纸,上头是一份重礼,牛犊、羊羔都是数以万计,马驹也有上百匹,各种金银制品、皮毛制品上百箱,颇为壮观。 权策道谢之词尚未出口,便看到结尾处,苦笑一声,还是默啜清楚他的脾性,早已料到杨我支此行的目的不会顺当达成,礼单最后一行,明晃晃地写着,以上物事,悉数与我外孙,外人莫动。 权策和云曦这种不给面子的女儿女婿,便是外人了。 将礼单搁置一边,权策翻开了一份舆图,这是原本大唐的属地瀚海都督府,太宗皇帝攻灭薛延陀,打下的基业,在高宗皇帝手中渐渐败掉了,铁勒九姓死灰复燃,原本依附突厥,突厥分裂式微,便独立门户,所谓九姓,是铁勒族九个比较大的草原部落,葛逻禄﹑拔悉蜜、回纥﹑契苾﹑思结﹑浑、仆固、同罗、拔野,其中势力最大的三家,葛逻禄是世袭可汗的部落,拔悉蜜和回纥则是世袭叶护。 赵与欢屯兵在草原上,不咸不淡帮着默啜打打下手,精力大多放在了更北方,右玉钤卫敢死团,本身就是特种作战的,搞搞细作情报,也是行家里手,铁勒九姓各大部落之间的恩怨情仇,源源不断,汇总到权策手中。 葛逻禄与拔悉蜜世代通婚,是牢不可破的同盟,素来横行跋扈,回纥是后起之秀,但蹿升的势头明显,首领吐迷度颇有干略,不断拉拢势力最弱的几家部落,汇聚起一股不弱的势力,虽不足以将葛逻禄掀翻马下,但足可分庭抗礼。 权策在舆图上刻下一道深深的指痕,回纥部落聚居的地方在铁勒九姓西部,与突厥的两个游离部落执失部、突骑施部相接,再往西,便是安西都护府的地界。 “这个位置,很好”权策露出一丝邪笑,悠然自语。 “这个位置,不好”一个女声突然插话,吓了权策一跳。 “权郎君,我不想守夜,也不想做门岗,给我换个差事好不?”姚佾见权策脸色难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声音也放轻柔,但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她又在自作主张的事实。 擅闯书房,这是权策最大的忌讳。 权策有些无语,为难地笑了笑,“可以,回府做个小娘子” 姚佾脸上登时没了血色,缓缓垂下头,呆呆立了好半晌,抬起头,看着权策,两行清泪滑过脸颊,沙哑着嗓子道,“权,权策,我其实……我想做的,是能时常见到你,又没有那么辛苦的差事……我曾经以为,只要能在你身边,什么苦都能吃,但我发现,太累了,受不了……” 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姚佾小声抽噎,灵动的眼睛里满是羞惭。 权策叹口气,起身上前,为她拭去眼泪,扶着她坐下,又去她对面坐下,他运筹朝堂,实没有太多心思儿女情长,“姚佾,你官宦之后,我有妻有妾,并非良配” 姚佾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梗着脖子不服气,“你与太平殿下之事,亦是打破陈俗陋规,我才不信娶个官家女为妾,你会无法接受” 权策自家人知自家事,除了太平,还有同样不可说的千金公主,宫中的上官婉儿、谢瑶环,在这方面,他已是满目疮痍。 尴尬万分,索性摆出刁钻嘴脸,“我自是百无禁忌,但你也要有所用处才可,你虽有几分算计天分,也长于暗事,但脾性管控不住,专擅成性,我要来何用?” 姚佾听他说出这席话,却反常地笑了,爬起来,偎到他身边,魅声道,“主人,依奴奴之见,这等人不可赋予行动之权,也不可赋予决断之权,可收在身边做个参赞,打理机要,收拾书房,您看呢?” 权策一愣,看了看他狡黠窃喜的双眸,不由摇头失笑。 常年猎鹰,今日却让雁啄了眼。 第545章 金银金银(六) 太平公主府。 权策紫色官袍穿戴整齐,过府拜望,商议外藩应对事宜。 他在朝堂主持政事,小节虽不甚在意,大规矩却守得极严,从不僭越,武后的旨意是两人共同打理外藩事务,太平公主辈分位阶都要更高,自应以她为主,无论实情如何,必要的姿态和动作不能缺少。 “这套衣服甚是难看,我不喜,快些去寝居换了再来”才打了个照面,太平公主眉梢眼角的笑意就收敛了起来,拧着眉头推他,催促权策去更衣。 权策却只是笑,手上用了点力气,不仅没有被推开,还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调笑道,“官袍终究是要穿的,俗话说,爱屋及乌,你多看我几眼,再看紫袍,许是就喜欢了” 太平公主侧脸偎在他胸前,捏了美人拳,懊恼地捶了他几下,自从关系生变,权策再也不复以往乖巧,相处之间,虽仍是尊重她,但总体强势许多,让他言听计从,却再也难能,发泄了些许无名怨气,双手绕后,将权策抱紧,将自己的重量都交了出去,柔若无骨。 “这个模样过来,定是为了公事,才不待见你”太平公主捋了捋发丝,翻了个俏生生的白眼儿,已经猜到权策的来意。 权策软玉温香在怀,不由有些心猿意马,赶忙定了定神,将她拦腰抱起,找了坐榻坐下,和声说起了正事,“此次正旦大飨,朝贺藩属众多,你可有感兴趣的?” “有啊”太平公主慵懒的朝他怀中挤了挤,这样子谈正事,似是并不令人厌烦,翘了翘鼻头,冷声道,“我对吐蕃那个姓没庐氏的女子颇感兴趣,你千里迢迢将她弄来神都,可是生了什么坏心思?” 权策本来严肃认真的脸庞不由失笑,轻轻抚了抚太平公主的发髻,在她耳边柔声道,“没庐氏协尔是个吉祥物,没庐氏和吐蕃赞普赤都松家族有大义名分,又有苯教加持,渐有起色,论钦陵乃权臣,本就弄权不正,眼下根基动摇,吐蕃主弱臣强的局面大有改观,天朝正当在此时插手,扶持没庐氏和赤都松,一者可加大对吐蕃高原的政治影响,二者可将野心勃勃的论钦陵置于万劫不复,除去西塞心腹之患” 太平公主阖上眼睛,嘴角笑意宛然,她相信权策定然有所谋划,不会与女色相干,方才只不过是一时小女儿气发作,找个茬罢了,但他正经八百为她解惑,认真温柔的声音,令她心中春风十里。 “嗯,你算计人是把好手,我弄不过你,还问我作甚?”太平公主抬着下巴,斜着眼睛看他,又起了另一宗小脾气,他们是交过手的,那时候,权策可没有眼下这般温柔。 权策眉飞色舞,颇为骄傲,“那是自然” 抬手抓住太平公主愤愤然打来的玉手,神色又是一肃,“我有意设置些由头障碍,调治铁勒九姓,进一步削弱后突厥默啜和默棘连,扶持吐蕃没庐氏,顺便也测试其他藩属忠诚,但我征战过多,戾气太重,由我出手,太过引人警觉,怕收效有限……” 权策双手捧着太平公主的玉手,放在唇边触了触,视线浓浓地看着她,“我需要你” 太平公主柔柔与他对视,即便使劲儿忍耐,仍是遏制不住满面灿烂笑意,她是强势自我的性子,但终究是个女人,被自己心尖上的男人需要,是莫大的欢喜。 “说说吧,我帮你” 权策在太平公主府流连大半日,用过了午膳才走。 他离去不久,太平公主派出府中管事,召见春官尚书严善思、鸿胪寺卿邓怀玉、光禄寺卿桓彦范、少府监武崇行等人,议事直到夜深时分。 翌日,外藩使团依礼将贡品方物上缴鸿胪寺和少府监,这本是个常规流程,走走过场,点验收纳了便可。 外藩贡品都直入皇帝内库,摊子是由少府监铺开的,鸿胪寺主要承担唱名引介和维持秩序的辅助职责。 武崇行今年才满十四,年岁不大,踞坐在石阶上,双腿大张,颇有些虎踞龙盘的气势,俯视着漫长的外藩使团队列和无边无际的贡品车队。 他全程参与今日入贡,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却给鸿胪寺和少府监的官吏差役们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倭国进贡”鸿胪寺的官员扬声唱名。 一个身材矮小的倭国使团官员战战兢兢上前来,递上了勘合文牒。 鸿胪寺官员用两根手指拈起,翻了翻,验证无误,摆了摆手,大批身材矮小的仆役推着数十辆大车上前,各自就位,开始卸货。 “传令,倭国礼敬天朝,屏藩扶桑都督府有功,今岁朝贺,取其贡物,估其价值,以天朝丝绸、茶叶,三倍回赠” 武崇行突然开口了,声音响彻长街。 “是,公爷”天朝众官纷纷听令,有条不紊盘点估价,调派物资。 倭国使团官员弄清楚事由,犹豫了良久,才躬身拜谢,暗地里使了个眼色,早有个随从跑远,方向是四方馆,应是回禀他们的主子鸬野赞良去了。 倭国入贡回赠完成之后,鸿胪寺唱名官员谨慎地看了看武崇行所在的方向,扬声喊了新罗,武崇行无动于衷。 …… “吐蕃进贡” “传令,吐蕃大相论钦陵擅启刀兵,暴虐成性,虽迷途知返,重回正道,然其方物,有染血腥,非吉祥之物,不取其贡物,令原样运回” “收吐蕃没庐氏贡物,估其价值,以十倍之价,赠予黄金” 武崇行又发话了。 吐蕃使团登时凌乱,没庐氏的代表兴冲冲上前领取回赠,论钦陵方面,却悻悻然推着车马,原路返回。 …… “铁勒九姓进贡” “传令,铁勒九姓中葛逻禄与拔悉蜜两部,有欺凌弱小、凶残暴戾之事,有干天和,不取其贡物,以为警示,回纥部头领吐迷度义薄云天,能匡扶时风,收下贡物,以十倍之丝绸、盐茶回赠,余者收下贡物,不另回赠” 武崇行发号施令。 铁勒九姓的人闹哄哄的,似是有阻拦推挤动作,为首的葛逻禄和拔悉蜜部,自己不能入贡,也要挟其他七部不许入贡。 “嗖……”一支羽箭飞出,将闹腾的最凶狠的铁勒使团中人射了个透心凉。 武崇行戟指大骂,“混账,大周神都,天子脚下,岂容尔等猖狂?速速依令行事,再敢造次,本官须饶不得尔等” 长街登时静谧下来,有队人马从铁勒九姓使团中撞了出来,将贡物推了上来。 “尊贵的大周官人,我们是回纥部的,按照贵人的指令,我们应当有十倍的丝绸和盐茶” 少府监的官吏微微蹙眉,悄悄看了武崇行一眼,回纥部的贡物规模膨胀了太多,定是将其余几部的贡物也收敛了些进来,想要赚个便宜。 武崇行嗤笑一声,将弓箭一抛,拂袖而去。 区区财货,不值得计较,办好大兄交代的差事是正经。 第546章 金银金银(七) 少府监和鸿胪寺取贡,破天荒出现了拒收和回赠,明晃晃将藩属分了三六九等。 众多藩属尚且没有回过神来,大周朝堂内部,先就闹腾了起来。 对此事的激烈反应,也是破天荒超越了派系。 政事堂中诸位宰相态度各异。 欧阳通一言不发。 武三思、豆卢钦望、王方庆等人,在各个场合,都是对此大加抨击,扬言如此作派,乃朝堂理藩之大害,落了天朝上国持正秉衡之要义,寒了朝贺外藩之诚心,迟早将大周天朝怀柔远夷的成就毁于一旦。 向来以稳重中立着称的宰相狄仁杰,也开了口,称此事有欠考虑,当采取适当行动,亡羊补牢。 有宰相表态,朝中舆论几乎一边倒,成排山倒海之势,宴席也好,文会也罢,只要有朝官在,都要义愤填膺地指责几句。 一时间风起云涌,主理此事的少府监武崇行,千夫所指,成了众矢之的。 声势虽大,主事诸司却稳如泰山,毫无动静。 有去年的惨烈教训在,一众外藩大都在谨慎观望动向,不敢贸然动作,眼见天朝朝堂上风潮兴起,顿时颇有一些外藩蠢蠢欲动,好端端来神都进贡,却遭到侮辱打压,这口苦酒实在难以下咽。 铁勒九姓的葛逻禄部头领率先有了动作,接连递本到鸿胪寺,强烈弹劾武崇行的恶劣举动。 论钦陵紧随其后,他的动作更为奸猾狡诈,也并不去找武崇行的麻烦,将矛头对准了权策,刻意挑了个权策不在府中的时机,到新安县公府求见,门房自然以权策不在为由谢客,论钦陵登时便疯癫起来,在门前当街哭诉。 “吐蕃与天朝为舅甥之国,素来孝敬,年年朝贺,从未断绝,虽分属异族,香火之情可谓盛矣” “论钦陵一人有行差踏错,也早已赎罪,何以权侍郎竟咄咄逼人,层层凌虐不休?” “论钦陵来朝,满怀敬慕,贡物虽非名贵奢华,皆是吐蕃百姓涓滴心血汇集,精忠在天,何以竟遭权侍郎弃之如泥沙?” “若权侍郎以为论钦陵当死,敢请历数罪名,明正典刑,论钦陵若稍皱眉头,便枉自为人” “只是,我吐蕃生民何罪?吐蕃生民何罪啊……” 论钦陵哭嚎嘶鸣,如同疯癫,他的随从拿着一摞摞纸张,在人群密集处散发,上头一桩桩一件件,写着权策历次对吐蕃的恶意,西峪石谷、安戎城,逼迫杀弟,再到吐谷浑断粮,一个穷凶极恶的恶霸形象,跃然纸上。 百姓议论纷纷,权策的形象在神都算得上坚挺,却也颇有些人以为做得过了些。 论钦陵的随从发的更起劲儿了,正巧,对面有一群穿着皂衣的人过来,人数很是不少,赶忙扑上前去发单子。 单子他们是收下了,然后很客气地回赠了一套枷锁。 洛阳府的官差来了。 这些随从以冲撞贵戚、妖言惑众的罪名,披枷带锁,拿捕入狱,论钦陵则递解四方馆,鸿胪寺派员负责他的安全,等同软禁。 某种程度上,论钦陵的苦肉计得逞了。 洛阳府尹刘幽求的动作,彻底激怒了朝廷百官,不少人顾不得天朝体面,上疏弹劾权策等人胡作非为,擅权专断,有辱朝廷清誉,奏疏如同雪片,几乎将通事司淹没。 石沉大海,武后封笔期间,除了她眼中的大是大非问题,并不会破例处置朝政,显然,群臣眼中火上房的事情,在她眼中,并不当大事。 朝臣还待鼓起余勇,发动第二波攻势,兜头一盆凉水泼了下来。 上官婉儿出手了,她找了个言辞不谨、诽谤上官的罪名,将回朝不久的五品绯袍官崔湜,再度流放出京,这次直接将他发配到了安东都护府,到权泷的地盘,与武崇望作伴去了。 这个酷烈的操作,令朝堂安静了许久。 有一种解释,上官昭容对叛徒痛恨入骨,不顾太子殿下的颜面,处置崔湜,虽是顺理成章,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难保还有另一层意思,崔湜许是不甘于在五品官位置上待太久,急于表现,这次弹劾权策,他是跳得最高的人之一。 上官婉儿很快便揭晓了答案,翻过一个半天,她又以行事不谨、妄议宫禁为由,将卫尉寺卿袁恕己贬官,贬得很是刁钻,令他为太子中允,袁恕己是相王李旦的死忠,却做起了东宫属官,等同于同时抽了李显和李旦兄弟二人的耳刮子。 群臣寂寂然,这下已是再明白不过,袁恕己也是弹劾权策最凶猛的人之一。 武后显然是借上官婉儿的纤纤素手,给权策撑腰来了。 四方馆中也是一片死寂,众多外藩使团在神都官场钻营,暗地里打听消息,寻求支持,却无人再敢接招,要么闭门谢客,要么装聋作哑。 厚道些的,有一句话相赠,解铃还须系铃人。 天朝文化博大精深,四方馆的外藩研究良久,才回过神来。 太平公主府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贵藩的诚意本宫尽知,天朝素来与人为善,即便有所展布,也不伤及无辜” “贵藩向来忠耿,与天朝颇多助力,天朝绝不会忘记” “贵藩不必多心,些许举措,只是下僚所为,不损根本,还望贵藩莫要介怀” …… 太平公主忙得不可开交,每日里与外藩使团周旋,来朝的外藩几乎都到太平公主府点过卯了,待客的花厅左侧,有八扇镂空的檀木屏风,后头有一整个幕僚班子,将使团代表的位阶,言行举止,奉上的礼品,行礼的频率等一一记录在案,作为考量外藩忠诚度的依据。 没庐氏协尔也登门了,太平公主细细打量了她,虽有些异域风情,但肤色实在太深,想来不会对她家大郎的胃口,松了口气,却发现这吐蕃贵女也在一眨不眨的打量她,眸子中的艳羡之色不加掩饰。 这副了无机心的纯真模样取悦了太平公主,想着权策还要笼络她,便破例起身下阶,牵着她的手,畅聊了许久,安抚了她的忧虑,还给了不少精巧物事做见面礼,惹得没庐氏协尔待她极是亲近。 “殿下,权祥管事来了,要禀报小郎君满月喜宴之事” “殿下,铁勒九姓回纥部首领吐迷度求见” 没庐氏协尔才走,门房便来通禀,却是两桩事碰在了一起。 太平公主扭了扭脖颈,颇感疲乏,默默咕哝了句,“没良心的小贼” “请吐迷度稍待,让权祥来见我” 第547章 金银金银(八)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神都苑的庐陵王府,现在成了相王府。 李旦是不满意的,他是亲王,这里是明显的郡王府邸,旁边的天水公主府,同是武后赐下,规制却比亲王府还要庞大两倍有余,是神都苑中除了合璧宫之外最大的单体群落,两相对比,差距有如天壤,嫡系正统,比不过旁支小辈,这叫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李旦召来宗正寺卿赵祥,将此间不合营缮礼制之处一一指出,本就不是亲王府,处处都不合礼制,记录下来连篇累牍。 赵祥淡然跟在李旦身后,只是听着,李旦口干舌燥,给了赵祥两个选择,要么将此地不合礼制之处全数修缮更正,要么为他另觅居所。 赵祥沉吟了下,不言不语,拿出了武后的亲笔手谕。 “……落地为兄弟,骨血可易,况乎宅邸,显之故居,着赐予旦,以彰天家兄友弟恭……” 寥寥数语,看在李旦的眼里,却充满了一个母亲对两个儿子的嫌恶和嘲讽。 李旦的鼻梁一阵酸涩,他忍住了,没有放任泪水涌出。 他是幼子,呆在武后身边最久,也最是依恋,成年之后,他的双眸几乎离不开母皇身上,甚至梦中也常有,这是大逆不道之事,却是遏制不住,数载磋磨,他除了在宫掖长跪,祈求母亲恩宠,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丝毫反抗之意,那是他深爱的母皇。 可母皇不爱他。 她爱武家人,更爱权策。 权策仇人之孙,却扶摇直上,锋芒逼人,三郎李隆基与他结怨,屡战屡败,直至丧命,他渐渐看清,母皇爱的,都是奋发进取、敢拼敢抢之人,幡然醒悟之下,他开始频频出手,却节节败退,连东宫都输了出去。 眼下,母皇却又因他争抢储位而厌恶他,令他又一次猛醒,痛悔不迭。 “呵呵呵,哈哈哈”李旦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甚至直不起腰,摆摆手,将赵祥打发了出去,眼角星星点点,他的母皇,爱的哪里是诡诈上进之人,她爱的,分明是强悍有力、有用处的胜利者。 李旦扶着腰,平复喘息,抹着眼泪花,似哭似笑。 “父王”一声清脆的呼唤,一阵温香袭来。 李旦抬眼一瞧,收摄心怀,挤出一丝笑意,“寿昌来了,听你大兄说,要你今日去参与宴席,为何还不去?” 寿昌县主脸颊一红,垂下头去,十三岁的年纪,像抽条的柳枝,身量已足,渐有婀娜之态,面容虽不像裹儿倾国倾城,却也模样周正,颇是耐看,她是个温吞性子,喜好娴静,甚少有违逆父兄之时。 李旦面色一沉,转眼看向寿昌县主旁边的侍女。 “殿下,今日是千金公主府设宴,本来宴请的都是县主这一辈的皇族贵人,但新安县公又另外安排了个文会,请了荥阳郑镜思郎君,太原王之贲、王之咸两位郎君,范阳卢炯郎君,赵郡李幼安郎君,鸾台舍人王璲,地官衙门度支郎中李琎,岳州名士陈耆卿、金吾长史张旭等人” 那侍女嘴皮子颇为利落,寿昌县主更是羞窘,耳蜗红透,有些透明。 李旦恍然,权策邀请的人中,有五姓七望,有博学鸿词科进士,有朝堂后起之秀,有珠英学士,也有文坛名士,都是一时俊彦,想来是为着寿昌县主的亲事。 李旦心下有几分得意,伸手抚着寿昌县主的头,柔声道,“吾家女儿长成,你那权家表兄,是个有分寸的,多听他的话,莫要任性,可记下了” 寿昌县主糯糯应了一声,一步一挪地出去了。 李旦伸了伸手,终是没有说出什么来,武三思首鼠两端,渐渐与他疏离,若能通过女儿联姻,找到强援,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女儿的婚事,他从来都做不了主。 “交给权策,也好”李旦一声叹息,缓步走开,权策至少会尊重寿昌县主的选择,也不会拿她来换什么利益,要是落到皇嫂韦氏手里,哼哼。 千金公主府,李家、武家两姓皇室小辈云集。 千金公主出身李氏,但曾阿附武氏,与武氏诸王有一份香火情在,后又与权策关联密切,几乎与皇族各支都有来往走动,她家设宴,除了业已沉寂的魏王府,已经驱逐到地方就藩的建昌王府,没人缺席。 来客都是年轻人,千金公主布置的筵席氛围很轻松,在府中各处景致设下坐榻,有人伺候,舞榭歌台都有歌姬舞女和百戏表演,从悦来客栈请来一队角抵好手,作角抵表演,来客男男女女、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各寻乐子。 千金公主以主人身份露了个面,说笑打趣了几句,安排管事好生伺候,便起身离去了。 权策也没有在宴席间多待,他的辈分虽与他们相同,但所作所为和朝堂分量,已然超脱在外,再加上太平公主的关系,他在场,大多数来客都放不开。 权策张罗的文会,另在一处园林,他们席地而坐,在青草绿苔掩映间,流觞曲水,饮酒谈诗,颇为畅快,这里是开阔地带,不禁来去,偶尔会有皇族亲贵过来旁听一二,许是腹中墨水有限,鲜少有人参与进去。 园林一角,有个两层的阁楼,翘角飞檐,正好遮蔽在众人头顶。 “寿昌,我带你下去瞧瞧如何?”权策掐了时间,寿昌县主在这里居高临下已经打望了个多时辰,也当初有了些印象,该近距离接触一下了。 “表兄”寿昌县主垂着头,牵住权策的衣袖,拧了拧腰肢,不肯应。 权策笑了笑,这脸皮薄的表妹,倒是皇家一股清流,温声改口问道,“表兄忘了,千金殿下方才差人唤我过去,怕是陪不得表妹了,让权箩和薛嫘陪你下去可好?” 裹儿就算了,不管不顾取笑起来,寿昌说不定会投了河。 寿昌县主没有出声,却也没有拒绝。 权策了然,吩咐人安排了,目送三个姑娘家相携下楼,轻轻舒了口气。 “主人,太平殿下传了话来,外藩忠诚度测试得差不多了”千金公主将螓首放在他的肩头,吐气如兰,“你区别对待的藩属部落,也如你所料,各有表态,吐迷度和没庐氏协尔,都感恩戴德,日日登门,烦得了不得,也当给他们一个宣泄口呢” 权策点了点头,转过身,牵着她到阁楼内坐定,“你张罗这皇族小辈儿聚宴,所为何来?” 千金公主笑吟吟跪坐在他身侧,伸手将他的头抱在怀中,“奴奴没旁的能耐,只会做些小事,这些小一辈的,大多不知事,留下些好意,以后长大了,少给主人惹些麻烦,奴奴就高兴了” 权策在她怀中拱了拱,没有说话。 第548章 金银金银(九) 万岁登封元年正月初九,蓝田县子权衡满月了。 太平公主府沸反盈天,热闹了整日,位分较低,没有资格参与晚宴的低品朝官和庶族子弟,都在白日里敬奉贺礼,门前队列弯弯绕绕,几乎盘起了整个永乐坊。 太平公主府唱名收礼单的管事换了六波人,收纳搬运贺礼的仆役由数十人增到数百人,狼奔豕突,来往不停,在这大冷的天,人人大汗淋漓。 夜宴时分,客似云来。 除了神都权贵,外藩使节也倾巢而来,他们事先得了太平公主府的建议,未曾摆出仪仗,只做轻车简从,饶是如此,运载礼品的车队,仍将四方馆到永乐坊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太平公主府的偌大园林,灯火通明,满目富贵,宴会席分三区,在正堂宴会大厅落座的,都是朝堂显贵、大藩国王重臣和皇族近支,其后便是长廊露台,聚集的大多是朝官文武、远房亲眷和门阀世家中人,再次是园林庭院,神都富商大贾和名望士绅,每个圈子的人都是地位相当,颇有交道,往来问候寒暄,把臂畅聊,热闹非凡。 入夜酉时,三声锣响,宴会正式开始。 太平公主方要登台主持,却听了香奴禀报,告了声罪,请了义阳公主府一家人,到门前迎接代表武后来道贺的上官婉儿。 “给殿下道喜,给权侍郎道喜了,些许薄礼,聊表心意,可是跟陛下的赏赐比不得呢”上官婉儿敛衽福礼,巧笑倩兮,语声清脆,喜庆满满,先奉上了自己的礼单,又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内侍捧着个漆盘上前来,上头覆盖着红色的绸布。 四周雅雀无声,包括太子李显、梁王武三思、相王李旦这等重量级人物,全都不眨眼地盯着这个漆盘,外围一些的,垫着脚,伸长了脖颈,都想看看武后会赏赐什么东西给权衡。 倒不是这些达官显贵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武后帝王心性,凌厉更甚男子,绝少有柔情流露之时,权衡洗三之后入宫,可是在武后怀中睡了大觉的。 红绸掀开,露出了赐物本来面目。 没有金光闪闪,也没有珠光宝气,只是一件红色的小儿肚兜,大红色的,布料是白叠子棉布,上头极简单地绣了个银色的仙桃。 权策和众人一样,愣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武后亲手缝制的,赶忙遥遥谢恩。 义阳公主上前将肚兜接过,面色复杂了一瞬,终是定格在感激上头,招呼着云曦,婆媳两人抱着出场没多久的权衡回转后院,陛下御赐衣物,大喜的日子,当然是马上换上,才显得恭敬。 “大郎却是好福气,母皇动针线,我都没有见过”李显已经很努力平息心境,话语中的酸涩,仍是掩盖不住。 “都是陛下恩典”权策含混其词,有些莫名的心虚,跟着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脚步,延请众人返回宴席。 李显还算好的,武后另一个儿子相王李旦,已然嫉妒得面目全非。 “相王,听闻大郎给寿昌侄女儿定了门亲事,你可要妥善料理了,切莫错失了良缘”李显随口拉家常,口吻居高临下,转眼看向人群中的幼女李裹儿,此刻笑靥如花,却不是朝着父亲,而是呆头鹅一般的武崇敏,没来由一股子妒意,比方才更盛。 李旦才调整好的神情,又难看了几分。 他已经歇了借寿昌县主的婚事培植势力的心思,但权策将圈定的女婿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气闷,荥阳郑镜思,出身五姓七望,高门大户,又是族长嫡长孙,身份贵重,门当户对毫无问题,但朝野公认,此人是权策心腹党羽,荥阳郑氏屡遭调理,早成了权策的夹带中物,他这个岳父,想借上力道,那是痴心妄想。 “有大郎操持,我就不费心了”李旦冷着脸回应。 权策听得尴尬不已,事实上,不只是李旦,朝野坊间,多有传闻,都说权策用表妹幸福笼络党羽。 天地良心,郑镜思不是他选的,在他本心里,更倾向鸾台舍人王璲或者度支郎中李琎这些后起之秀,虽然门第不高,但弘毅踏实,正是良配,只是寿昌县主心仪大家风范的郑镜思,他也只好顺着,背起这口黑锅。 权策心头憋气,瞪了李显的背影一眼,有那闲工夫,不看好自己的太子妃,倒去管别人家事。 不远处,在珠英学士宗楚客的引见下,梁王武三思与太子妃韦氏正聊得火热,韦氏不时咯咯娇笑,身上肉多的地方,都在簌簌抖动,波涛汹涌。 今夜的主人公权衡更衣之后,又回到宴席间,由上官婉儿抱着,眨着有些朦胧的眸子,与来贺的宾客见面。 “此子方面大耳,目似朗星,日后必成大器” “此儿当为吾家千里驹” …… “蓝田县子体态端正,穿着这件御赐肚兜,沾染了王者之气,更见几分威武” “蓝田县子福缘深厚,又深得紫微爱宠,日后爵位怕不在乃父之下” …… 皇族亲贵和朝臣文武都是善祷善祝,谀词潮涌。 来到外藩区域的时候,却是一片奇异的寂静。 无他,入乡随俗,他们也想着学中原人说几句好听的话,但权策过来的太晚,能想到的,都让前面的人说了,一时间张口结舌,难以发声。 西域使节有自己独特的行事风格,当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便是唱歌跳舞的时候了,于是乎一帮五大三粗的男人亮开了嗓门,咚咚砰砰的蹦跶了起来。 “呜哇……”早就困了的权衡很勉强地维持着半睡半醒状态,眯缝着小眼睛愣愣的看着前方,猛地出现群魔乱舞,他难以接受,扯着嗓门儿哭嚎了起来。 外藩所在的一片,登时又陷入死寂。 “呵呵,犬子尚幼,不知礼数,诸位莫怪”权策开口缓和局面。 “该是我等无状,惊扰了小贵人”鸬野赞良地位最高,含着笑上前,就着上官婉儿的手,在权衡脸颊上抚了抚,轻轻拍着他的襁褓,似是想要安抚。 只可惜,权衡轻易不哭,一旦哭起来,也不是能轻易哄好的,只顾大哭,声音嘹亮,丝毫不给倭国国王面子。 云曦在旁,接过了手去,仍是止不住他的哭声,好在正厅的客人都见得差不多了,便将他抱回了后院。 “永泰,你陪着嫂子过去,也学些照看孩儿的手艺”权策半开玩笑,支开了永泰郡主,留下了武延基,撩了撩袍裾,在外藩区域坐下,迎着众人的目光,缓声道,“诸位的拳拳心意,太平殿下和我,已经尽知” “去岁冬日,沙暴肆虐,领军卫忠勇,不幸罹难,得陛下旨意,意欲重建军制” 权策顿了顿,眼睛在众人的脸上扫过,“向日听陛下教诲,四海一家,天朝乃万邦共有,守御人人有责,领军卫功勋之军,也当海纳百川” “我意,征诸藩勇士,汇为一军,还望诸位鼎力相助” 权策说完,将领军卫大将军武延基引见给他们,调配丁壮的数额,都报给武延基汇集。 外藩众人,都是神情变幻,有的带着喜意,有的跃跃欲试,也有的,面沉似水。 第549章 金银金银(十) 不患寡而患不均。 少府监收取贡物分了三六九等,回赠更是差距颇大,有的是回赠丝绸盐茶,有的是回赠金银,有的是三倍回赠,有的则是十倍。 若只是外藩之间待遇不同,应当不至于激起多少浪花,反正藩属国自成一体,与天朝疏远一些,名分不好听,也无伤大雅。 少府监的魔爪却不止于此,差别对待蔓延到了外藩之内各部落之间、各股势力之间,这却是干预了外藩的内部政治生态,直接影响那些土王、头领的地位和颜面,遭了排斥的愤懑抑郁,得了回赠的惴惴难安。 既是以藩属的姿态来朝,大周天朝便是正朔,神都的些微风吹草动,回到藩国,便会放大无数倍,不说山摇地动,也是风雨交加。 这也是论钦陵和葛逻禄部反应激烈,不惜铤而走险的根源。 藩属闹腾,朝堂平地起波澜,一番交手,天朝大官人一个贬官,一个流放,论钦陵遭了申饬,吐蕃使团有十二人斩首弃市。 外藩使团在神都撒金银,寻人脉,试图探问天朝心意,也试图亡羊补牢,扭转天朝的看法,却是收获寥寥,无人能多说一言半语,连主管外藩事务的鸿胪寺卿邓怀玉,也是苦笑着自嘲,他只管听令行事,并无决断之权。 显然,除了天朝皇帝钦点的太平公主和新安县公,并无人能插手外藩事务。 攻略权策,毕竟胆量不足,这人出手,是要索命的,等闲无人愿意招惹。 好在天朝皇帝陛下慈悲,给了另一个出口。 尊贵的太平公主殿下是和气人,来者不拒,收了敬献的财货礼品,慈眉善目与使节聊天,有感于各方藩属诚意,松口担待了下来,同意出面说服权策,给外藩寻一个出口。 在权策嫡长子的满月礼上,他们见到了转机。 征调外藩勇士成军,可以说是天朝与外藩协力,也可以说是天朝在外藩抽丁。 前者是荣耀,后者是国耻,理解之妙,存乎一心。 满月宴会极其盛大,歌姬舞女,无不是人间绝色,佳酿珍馐尽是名贵绝品,香风阵阵,熏人欲醉,外藩区域却少有人能尽情享受,也就西域和西南的小藩国土王使节,能乐呵呵恍若无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商量要进献多少勇士。 也不对,还有个最积极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献当场向武延基报了数字,愿将他可汗金帐护卫的半数献给天朝,三千勇士。 真真没了羞耻之心,丢尽了阿史那家族的脸。 “呸……”暗暗啐了一口的,是杨我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给是要给,目前分裂的后突厥,得罪不起大周,但却绝不会超过十人。 他并不聪明,却也不笨,权策将葛逻禄与回纥部落区别对待,显然是在着手惩治铁勒九姓,与其派人拍大周的马屁,还不如留存好实力,等到铁勒九姓承受大周压力,龟缩回去,便给默棘连致命一击。 杨我支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心中得意,身子轻飘飘的,便要寻些乐子。 他举着酒杯离席,瞧着行走的方向,正是人群中游走的千金公主。 “公主殿下,您的美丽风采,能赛过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杨我支敬您一杯” 千金公主闻声回眸一笑,却见到杨我支色授魂与的痴呆模样,视线先是追着她丰盈的后臀,转身后又盯着她的粉腻沟壑不放,心下恚怒,碍于他的身份,强自按捺,仍是笑着道,“多谢大王子,盼您早日扫灭不臣,一统草原” 杨我支大喜过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犹自不尽兴,又拿了一只酒壶,摆开架势,仰着脖子,张着嘴,将满满一壶酒都倒进了口中。 饮罢,一甩头,鼓了鼓胸前肌肉,向着千金公主展示魅力。 千金公主看得有些眼晕,勉强点了点头,“大王子海量,招待不周,还请尽兴” 她刻意用主人待客口吻,试图打消杨我支自作多情。 可惜,杨我支并不懂,他只以为这个中原贵族臣服了,在关心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公主,我在天水公主府的水阁见过你,梅花没有你美,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水阁,趁着天黑,咱们一起到外头找找?” 这却是个极其下流的邀约了。 千金公主凤目含煞,捏着酒杯的手泛起青筋,强忍住泼他一脸的欲望,摆手叫来仆役,“后突厥大王子醉了,你们将他送回四方馆” 两个仆役一左一右上前搀扶杨我支,却遭他好一通拳打脚踢。 “嗯?”拳头举起,再要落下时,却被一只铁钳握住,动弹不得,见那人穿着褐色衣衫,不是贵人打扮,破口大骂,“该死的下贱人……” 杨我支的叫嚣戛然而止,他看到了面沉似水的权策。 “兄长若有意比划拳脚,权策可以奉陪” 佳人当前,杨我支自然不肯落了颜面,梗着脖子就要应战,手腕上的剧痛阵阵来袭,一口硬气散尽,溢出一声难耐的惨呼。 “既是兄长不想比划,还请随意”权策拂袖而去。 绝地松了手,又有一个褐色衣衫的人闪过,杨我支突感酒意深重,头疼欲裂,招呼了随从,踉踉跄跄离去。 “便宜了他”后来的是占星,他虽桀骜,但知晓大节,千金公主是主母一类的人物,岂容旁人觊觎凌辱,既是喜爱饮酒,便让他好生醉个尽兴。 这边宴席核心圈中,李旦正在考校郑镜思,颇有刁难之意,权策匆匆来去,就是要为他掠阵。 千金公主脸上挂着喜意,亦步亦趋,跟来瞧热闹,也不落座,只站在权策身后,身子微微靠着他,随手给他拿捏肩头。 郑镜思大家子弟,学识能耐都是不缺,对这门亲事并不甚热衷,但既是权策安排,他也抖擞精神,认真应对,并没有多大破绽。 “哼,差强人意,既是大郎青眼,此事我便允下,过段时日……”李旦松口了,似是要定婚期。 “相王殿下,恕权策多嘴,寿昌妹妹年只十四,婚事不应急于一时,且定下婚事,晚上两三年成亲,为时不晚”权策仍是那个态度,不赞成早婚,更不想他们盲婚哑嫁。 “是呢,若能晚上三年,刚巧可与裹儿一同出阁,也是个佳话”千金公主插言附和。 “咯咯,大郎成亲,是在定亲两年之后,许是心中不忿,才将两个妹妹也做如此安排呢”太子妃韦氏戏谑着道。 一双明眸,在权策和千金公主的身上扫过,颇有深意。 千金公主面色微红,脚下微软,若不是人多,她恨不能滚落在权策怀中,哪管这许多是非。 第550章 金银金银(十一) 义阳公主府,权策的琴心小院儿。 做了祖父祖母,义阳公主和权毅的活动中心,便都挪到了这里,权衡一声啼哭,往往隔壁的权策和云曦还没来得及反应,义阳公主已经风风火火赶来,将心肝命根子抱在怀中千怜万爱,顺便将粗枝大叶的两位新手爹娘训斥一通。 要不是云曦坚持亲自喂养孩儿,他们二人怕是早被剥夺了带孩子的权限。 云曦草原儿女,皮实得紧,也知晓义阳公主的作为,都是为着心疼长孙,每每挨了训斥,只是挠头认错,并没有抵触或者抑郁的迹象。 饶是如此,权策也不敢掉以轻心,生产前后,女子颇多脆弱,在她身边总是温柔小意,耐心抚慰,倍加呵护,将云曦哄得笑口常开,鲜少有怄气动怒之时。 府中上下都看在眼中,感叹云曦公主修了几辈子的福分,能嫁得个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也感念权策的苦心,与云曦相干的差事,都办得格外认真,虽帮不上大忙,能为主人少些琐屑烦恼,也是好的。 “主人,您,真要如此?” 书房中,姚佾一身素色衣衫,袖口衣襟,点缀着点点红梅,雅韵幽幽,十指纤纤,缓缓研磨,面露不忍之色。 权策手执狼毫,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 圈在后突厥草原上,圈出了一片狭长的区域,乌德鞬山默棘连的势力范围占了一多半,黑沙城默啜控制下的部落,也有一小半,地理位置虽然窘迫,但却是水草肥美,牧场肥沃的所在,对北塞各部而言,草场便是牛羊,便是丁壮,便是军队,便是一切。 无人会不垂涎。 “令后突厥两部相持不下,结下累世血仇” “令铁勒九姓卷入其中,不可自拔” “令后突厥、铁勒九姓陷入混乱争斗,自相夷戮,大周才有机会收渔翁之利,徐图羁縻,重立瀚海都督府” 权策放下毛笔,静静看着姚佾,轻言细语道。 声音清越淡雅依旧,却仿佛展开了一幅长河落日,风起云涌的壮阔画卷,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姚佾呆呆看着他,仿佛被摄去了魂魄,雪白的轻纱衣袖落入砚台中,浓黑一片,犹自不觉。 半晌才回过神来,啊的轻叫一声,将衣袖举起,却带得墨汁淋漓,溅了一身,很是狼狈。 权策呵呵轻笑了声,取了锦帕上前来,低头俯身,帮她擦拭。 说来也是有趣,他的红颜知己,极少有安分性子,要么欣赏他在危崖险境中拨弄风云,要么服膺他在朝中势力乱流中纵横捭阖,要么仰慕他在边塞阵前战无不胜,或者兼而有之。 生在盛世,却如在乱世,权策也不知该喜该悲。 “主人,您素来疼爱云曦公主,如此行事,须找个妥善说辞才可,否则,怕会伤了她的心呢”姚佾霞飞双颊,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飞了个白眼儿给他,说起了忧虑之事。 “说辞?”权策苦笑一声,看了看那片绿油油的草场,脱口道,“怀璧其罪” 姚佾慌忙上前,伸手为他抚平紧皱的眉宇,“莫要这么说,不妨,不妨说是为了以小换大,削弱默棘连,反正这个圈圈里头,默棘连的领地更大一些” 权策摇摇头,肃容道,“云曦聪敏,欺瞒无用,她不问便罢,若是问起,只有直言相告” “再者说了,待这个圈圈有了主人,她终会晓得我的用意,纸,终究包不住火” 姚佾沉默了下去,公与私,家与国,都在权策面前扭结成团,众人只见他起居八座,威权赫赫,却不见他苦心孤诣,直面人间几多悲喜。 越是想得多,越是心怀激荡,姚佾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不留在他的身边,她哪有机会见识如斯场面? 她许久才平复了心情,扯开了话题,“主人,谁会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呢?” 权策露出个诡异的笑容,眸中悠悠深邃,“现在,我还不知道,但终归,是他们自己选的” 姚佾凝视着他,已然忘记了思考。 权衡的满月宴之后,南阳王府步了太平公主府的后尘,成了最新一个被外藩攻陷的皇族府邸。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到来的目的相对比较单纯,依着权策划定的路数,报上深思熟虑过的数字,表达对天朝的忠诚之意。 武延基很想东山再起,也相信权策的承诺,所以战败归来,又身陷囹圄,身子虽饱经磋磨,精气神却损耗不大,只是静静等候罢了。 他想了很多种权策可能的路数,却也想不到他会剑走偏锋到如此地步,迫令众多外藩,各自献上丁壮组军,外藩千奇百怪,所谓的勇士稂莠不齐,泥沙俱下,虽说权策给了个联合军的好听名号,却也掩盖不住这将是一支杂牌军的现实。 东山再起? “大兄行事,向来有章法,他这么安排,定是有道理的”永泰郡主李仙蕙怀胎已有三月,小腹微微隆起,轻声漫语安抚着有些躁动不安的武延基。 武延基坐在她软塌旁边,一个低矮的小杌子上,闻言连连叹气,“你出一千,我出八百,兵额已经上了六万了,比领军卫编制超出半数,我怕是养他们不起……一个西域小国派了百五十人,全身都是黑乎乎的,高大壮硕,还有个西南土邦派的所谓勇士,最高竟然不过三尺余,倭国国王也不知是不是有甚误会,竟要派给我两千倭女,真真是愁煞个人……” “咯咯”李仙蕙咯咯娇笑,夫君素来稳重,鲜少有这般失态之时,想来真是被烦闷得不轻,伸手抚了抚他脸上的胡茬,温声劝慰,“此事是大兄肇始,自有大兄担待,只管照收,搞不好,还能瞧瞧大兄的热闹” 武延基眸子亮了亮,换个角度,确乎如此,不由哈哈大笑。 “殿下,门外后突厥大王子杨我支求见”门房通禀。 武延基立起身,打理了下衣襟,迈步迎了出去。 “九人?”武延基听了杨我支报上的数字,眼睛眯了起来。 找他报道的外藩已有数十上百家,杨我支的人数创下了新低,在他之前,最低的是葛逻禄部的五十人,其后是吐蕃论钦陵派来的一百人。 “正是,这便交付与你”杨我支大咧咧站起身,摆手向外行去,神色竟有几分气愤。 他宿醉了两日才醒,误了正事,才让那些没骨头的混账带偏了节奏,若是他第一个来此,献上九人,保准能抢得风头去。 武延基默然在后,依礼将他送出。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第551章 金银金银(十二) 万岁登封元年正月二十,武后登朝理事。 有监察御史上奏,弹劾权策胁迫外藩,擅作威福,致使外藩心怀梗阻,与天朝离心离德。 武后嗤笑一声,未予理会,喝令退下。 大抵这也是个试探性的动作,未能建功,便偃旗息鼓。 武后提及河内王武懿宗伏法,夏官尚书一职虚悬,转太子中允袁恕己为检校夏官尚书,暂摄兵事。 这话一出,朝堂宁静,袁恕己算得是潮起潮落最具戏剧性的朝官了。 李旦西征前夜,为交好张易之,也为了给岑羲腾位子,将袁恕己下放担任卫尉寺卿,前不久,少府监区别对待外藩,朝中动荡,上官婉儿出手警告,又将他贬官到东宫,担任太子中允,眼下又连升六级,由从五品直升从二品,回到中枢担任夏官尚书。 明眼人心知肚明,这是时势造就,武后显然不乐见新立的东宫太子成长太快,给他树敌来了。 “诸卿可有奏议”料理了此事,武后拂袖问政。 地官侍郎张柬之上奏,大周外藩商队频密,商道繁荣,赖以为生者已不下数十万众,有所关联者,数以百万计,攸关国计民生,朝廷管理外贸,流于松散,归口不一,各行其是,多有奸诈行商巧取豪夺,也多有奸猾胥吏上下其手,大肆侵占民财,更有不肖之徒,里通外国,坑陷同侪,奏请设置通商府,直隶尚书省,统管外贸事务,核发外贸行商执照,厘定诸藩贸易对象及限额,以期利国利民。 武后微微蹙眉,这是权策早已提过的事情,但领军卫征调外藩丁壮之事尚未落定,此时又提出外贸改制,岂不稍显纷乱? “诸卿,可有建言?” “陛下,臣反对”宰相豆卢钦望率先出列,须发皆张,情绪激烈,“臣以为,商贸之活跃,商贾之盛行,流毒不浅,民间唯利是图,世风尔虞我诈,于国无大利,反倒有大害,不过念及外藩生存不易,故而大开方便之门,稍许其延续,岂料规模日渐坐大,操持贱业之人众多,有伤农桑根本,应加以调治打压,不当鼓励其事,徒然使其气焰嚣张” “陛下,臣附议,外贸行商规模庞大,核发执照管束,旷费人力,若以中枢衙署统管,则使朝廷铜臭遍布,有损朝廷威仪格调”这是王同皎,由庐陵王府录事参军,一跃入朝,为秋官侍郎,他似是全然忘记了朝廷征收赋税这回事,也忘了朝廷去年曾一度因江南道受灾,国库空糜,各部寺都曾为了钱帛争斗。 “陛下,臣以为此事可行,但应暂缓,毕竟干系重大,有碍国计民生,梳理各衙门干系,设置分支,都应谨慎,不宜操切,可在一年半载之内达成,以免忙中出错”天官尚书宗秦客使出了拖字诀,作为一个贪婪成性的朝官,他没有前面两位的迂腐性情,某种程度上,他是支持通商府设立的,但却不能是张柬之突然袭击之下设立,他必须要分得一杯羹才行。 “陛下,臣不以为然”左散骑常侍敬晖站了出来,批驳宗秦客的论调,“通商府之设,主责对外,并非对内,天朝物产丰盈,国强民富,整理外贸,可增强国力,治理乱象,调控生息,也可造福商贾,间接惠及百姓,此事应从速施行,不宜久拖” “陛下,臣曾统计太府寺市易署、鸿胪寺馆驿通商司以及本衙市舶司等职权,虽门户有别,却各有侧重,市易署平抑物价,管理大市,分支集中于三都之地,馆驿通商司主责管束外藩商贾,密布于交通要道,分支最多,市舶司主责海贸,分支多设在沿海商埠,三者整合,强其职责,统其功用,则事半功倍……”地官尚书武攸暨长篇大论,直接切入操作层面。 “陛下,臣以为,设置通商府,或有其必要”梁王武三思观察良久,才迈步出列,言辞谨慎,“然此府干系外藩,又插足财赋,更颇能影响地方,权限甚大,须寻得妥当人主理其事方可,呵呵” 武三思打了个哈哈,转头看向身后的权策,“却是人才难寻,若是权侍郎离了鸾台,去主持通商府,倒是合适” 权策与他对视一眼,笑着拱手,“梁王殿下过誉了” 却是不置可否。 武三思心中咯噔一下,挤出个笑意,退回班列,不再多言。 直觉告诉他,权策的动静不对,其间定有内幕,说不准就是龙椅上的干系,多言多动,有害无利。 武三思撤了回去,宗秦客犹自不肯死心,“陛下,如张侍郎所言,大周境内,行商不下十万众,且商贾奸猾,短时间内怕难以完成核发执照之事……” “陛下,此事并不困难,可与通关文牒捆绑,不重审执照,便不发放文牒,自有”地官侍郎姚崇毫不客气一语怼回。 “即便如此,外藩众多,长短俱有,且内里部落林立,如何判定当与谁家贸易?岂可不善加考究,以求中正?”宗秦客再度追问。 权策亲自站了出来,笑吟吟地道,“宗尚书说得有理,本官恰好有个标尺,领军卫募兵,外藩主动报效,愿进献勇士,以壮六师行色,量其国力丁口,其忠诚之意,不难分晓” “宗尚书如此尽心朝政,也是难得,可还有疑问?” 宗秦客张口结舌,满面涨红,不能答对。 群臣寂寂然无声。 武三思冷哼一声,得亏本王见机得早,就知道权策这妖孽有后手,却原来,布局从收取外藩贡物的时候就开始了,真真是个心机深远的幺蛾子。 “呵呵”武后轻声一笑,心里有一丝感喟闪过,是自己老了,还是小一辈儿成长得太快?不知不觉间,权策耍弄的手腕,她已经不能预判了,带着一点不甘,逼问道,“权策,既是你胸有成竹,那通商府便交到你手上?” “臣不精术数之道,可为辅,参赞外藩之事,通商本业,还须另择贤才”权策很是从容。 武后抿了抿嘴,再度追问,“你以为,何人可为贤才?” 权策埋下头,昧着良心道,“臣闻,三教珠英纂修,银青光禄大夫张昌宗主持术数篇,想必能担此任” “臣附议”武三思一跃而出,迫不及待赞同。 “臣等附议”文武朝臣,不管是跟武三思一样谄媚的,还是如权策一样,违背本心的,呼啦啦跪下一片。 “哈哈哈”武后大笑,扶着腰肢,拂袖起身,“罢了,如此甚好,张昌宗为通商府供奉,权策为通商府尹,会商通商府事务” “二月二,青龙节,朕将启程前往登封,封禅中岳嵩山,在那之前,尔等务必拟出条陈章程,朕将亲览” “权策,你虽为新安县公,但封地却在登封,要尽地主之谊,皇族宗亲晚辈,由你点选,随朕东行” “臣遵旨”权策躬身领旨,一身都是艳羡的目光。 这等荣宠,还未曾有第二人有过。 武三思愤愤然,“逢迎谄媚,真真奸佞” 第552章 金银金银(十三) 太初宫,洛城殿东配殿,三教珠英纂修馆。 作为纂修馆顾问,权策和上官婉儿对这份差事,都不算尽心,权策来过一次,以云曦生产为由,正经八百向张昌宗告假,借以表明不愿出征的姿态,上官婉儿也来过一次,带来了一份光怪陆离的珠英学士举荐名录,塞了不少裙带关系进来。 惊鸿一瞥之后,两人再也没有在纂修馆出现过。 用权策诗词的拥趸国子监祭酒明山宾的话说,“新安县公不来,文字俱无颜色” 今日却是破天荒,两人联袂而来。 张昌宗迎了出来,笑容满面,他与这些文人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平日也很少来,这几日却是雷打不动,天天按时点卯,到了时辰才下值,比那帮珠英学士还要敬业,却不是巧合,而是他那五兄张易之交代的。 “上官昭容、权侍郎,一向久违了”张昌宗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心气犹自不顺。 权策的前后差别太大了些,上一次来告假,颇为严肃,似是把加官弄成了实职,令他忧心许久,谜底揭开,却只是利用他做了一场戏,用完即抛之脑后,两个多月,不闻不问,安插人的好处也一点都不落下,忒也欺人。 权策含笑相应,“张供奉有礼了,权策忙于外藩俗务,又打点通商府之事,分身乏术,还望莫怪” 张昌宗气息一滞,权策叫的是他的新职务,通商府供奉,这个职位与权策的纂修馆顾问,可谓相得益彰,事权并不在手,但权策可以利用顾问的职务大肆安插人手,他自然也可以利用供奉职务,提携一批商贾,他们地位虽卑贱,但钱帛却多,这个东西,他和他的五兄都不排斥。 话说到此,权策毕竟举荐了自己,再纠缠指责权策的不地道,似乎有所不便。 “咯咯,权郎君,今儿个来,可是有正事的,你若是想借着通商府的由头,再多告几日假,可要好生讨好张供奉才是”上官婉儿掩口娇笑,脸颊生辉。 张昌宗魂为之夺,细看之下,见她姿态妖娆,但却身段利落,与权策之间,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衣袂偶有相接,她都会下意识地移开,想来她这个女子之间的龙阳之好,是可以坐实的了。 张昌宗谋略缺缺,成事不足,但却性情自负,能抵挡他的男儿魅力,又对权策避如蛇蝎,除了好女风,别无其他解释。 权策也在看上官婉儿,面露欣赏之色,却是色而不淫。 张昌宗看在眼中,心头浮起一阵优越感,总算压了权策一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笑意愈发灿烂,“呵呵,两位请” 三人一同来到纂修馆,与众多珠英学士见了面,寒暄良久,见了不少熟人,崔融、韦处厚和明山宾不提,这三人是珠英学士中最有威望之人,还有岳州陈耆卿,他的年岁应当是最小的了,另外一种熟人也不少,呵卵子高手宋之问,三姓家奴李峤,九命猫妖宗楚客,世道荒诞,朝中势力散碎,各自为壑,有几分用处的,只要不要了面皮,总能觅得再起之机。 众人颇为热情,权策寒暄得口干舌燥,才得以脱身。 三人在张昌宗的签押房落座,内侍奉上香茗,房门一合,到了说正事的时节。 “张供奉,上官昭容是我请来的,通商府草创,无前例可循,须谨慎从事”权策啜饮一口茶水,润了润喉。 张昌宗坐直了身子,深深看了权策一眼,缓缓点头,让武后身边的亲信旁观他们的商议全程,固然是稳妥行事,让武后随时掌握动态,但未尝没有压制他们兄弟,让他们不能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权侍郎安排得好,不愧有谋之名” 张昌宗话中带刺,权策笑了笑,略有深意,“我意,行商外贸执照审核,无论外藩商队还是大周商队,均由你我二人共管,以你为主,如非必要,我不干预” 张昌宗猛地瞪大了眼睛,他们兄弟心心念念的馅饼,权策竟然拱手送上?事有反常必有妖,当下谨慎地推辞道,“权侍郎为通商府主官,还是以你为主,更为妥当……” 权策抬起手,制止了他,“张供奉,通商府干系甚大,执照审核不可随性而为,应在审核之前,拟定流程标准,以为长远依据,这不是件轻省差事,劳烦张供奉了” 张昌宗细细思索了下,所谓的依据,大多数都可因循,实算不上有多繁复,“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权策笑了,“除此之外,通商司还有行商外贸稽查和管制权,地方分支履职作业,便都由我负责” 顿了顿,笑意收敛了起来,严肃道,“请恕权策无礼,先小人后君子,人在世间,总有亲朋故旧,有所照应,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若是胆敢违反我定下的法度,不遵从管制,掣肘朝廷外藩大政,须容不得谁家情面,还请张供奉慎之” “自然,自然”张昌宗满面春风,他们兄弟看上的是商贾财力,告诫一番是有的,但若是他们干犯法度,是死是活,又与他们何干? 两相愉快达成共识,张昌宗心满意足,为表亲和,拉着权策和上官婉儿两人到自己在宫中的侧殿,用了午膳,才送他们离去。 离开张昌宗的视线,在密林假山掩映之处,上官婉儿跃起身一扑,整个丰盈的身子,全都投入到权策怀中,闷声嬉笑不已。 权策自是晓得她嘲笑的是谁,除了张昌宗没有第二人,这人面如莲花,或许床笫功夫也不差,真以为天下女子都应趋之若鹜,上官婉儿利用他这般心理,稍加暗示引导,便给自己戴上一层好女风的假面。 “苦了你了”权策在她脖颈间蹭了蹭,深吸一口幽香,颇为感喟,若非为了自保守身,上官婉儿何须出此下策。 “咯咯咯,奴奴不苦,对付这些笨蛋,比郎君对付朝中虎狼要轻易多了”上官婉儿有些痒痒,挣了开去,笑靥如花,显然是真的不在意,她这样女子,生于风浪,长于风浪,应付这些危机,如同饮水一般自然。 “那便好,改日我挑几个俊秀的倭女,送入宫来,还请上官昭容怜惜”权策戏谑着道,倭国女王鸬野赞良,送了两千倭女,充入领军卫,武延基照收不误,反手就扔给权策处理,几处府邸登时人满为患,他现在已经开启了遍地送倭女模式。 上官婉儿皱了皱鼻子,白了他一眼,眉头微皱,“郎君,你如此分权给张昌宗,对全盘布局可有影响?” “无妨,地方分支和外藩管制在我手中,他翻不起浪花”权策笃定。 “对半而分,陛下当欢喜,郎君是个马屁精呢”上官婉儿侧脸露出嫌弃之色,伸着青葱玉指,在权策脸上划了划。 权策耸耸肩头,不以为耻。 第553章 金银金银(十四) 权策与张昌宗达成共识,通商府创立的进境陡然加快。 三教珠英纂修馆会面的三日后,权策看到了张昌宗拿出的核发执照章程,只是笑笑,并未提出异议,点头通过。 张昌宗有些遗憾,他其实更希望权策提出一些意见,因为他也看了权策拟定的稽查和管制律令,里头对外贸行商的管制可称事无巨细,上到贸易对象,采买对象,下到贸易规模备案,洋洋洒洒,厚厚一本,而相应的处置刑罚,颇为酷烈,轻则吊销执照,籍没家财,重则人头落地,殃及亲族。 权策没有对他的章程提意见,他便不好说话,只能点到为止,“权侍郎多有善政,普惠黎民,对于商贾,想来也不会刻薄,若是如此,我当无异议” 权策却装着听不懂,“有张供奉首肯,律令定能顺利推行,庶几可聚沙成塔,以商队为长缨,壮大国力,造福百姓” 张昌宗抿了抿嘴,挤出个笑容,想着“长缨在手,权郎君气魄,非同凡响,既是你我各司其职,管制之事,我便不过问了” 权策似笑非笑,轻轻点头,“便依张供奉心意” 如此,通商府之设,正式进入实质性阶段。 两人联名传令,地官衙门市舶司、鸿胪寺会馆行商司、太府寺市易署早已得了分派,几处的主官都是早早避嫌,不搭理他们许久了,早就翘首以待,听令即行,动作迅速,连官吏带档案,在北城通商府衙门聚集。 三处衙门的主官都是五品郎官,面对高高在上的两位二品高官,本就矮了大截,何况这两人都是强梁人物,一个在朝中翻云覆雨近十年,宠信冠绝一时,一个在宫闱中得宠,算得是贵妃一类的身份,休说怠慢,行了庭参大礼,跪在地上,腿肚子犹自瑟瑟发抖。 “陛下以张大夫为通商府供奉,隆恩浩荡”权策言简意赅引见了张昌宗,一衙之主的姿态摆得分明,“二月二,本官将随陛下东行封禅,在那之前,诸位有两样差事要办好,一者,传令下属分支,完成职司整合,将执照审核章程及稽查管制律令布告天下,咸使知闻,二者,动员地方力量,施压四海行商,迫其立即动作,刻不容缓,休得自误” “下官遵命”三人响亮应命。 一声令下,天下扰动。 神都本地的商贾占了地利,最先反应过来,原先便操持外贸的,自不必说,股本雄厚身家万贯的坐商,也起了掺和的心思,纷纷涌入通商府,想要借着这股东风,得个先机。 渐渐的,有人打探出消息来,这通商府是两个主事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管进门,一个管法纪,张昌宗在宫外的住处登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想来这两兄弟,可以大发利市了。 立下了框架,权策观察了几日,看清了这三个郎官的深浅贤愚,随即出手调整了通商府的人事,保留一人,撤换了两人,将博学鸿词科状元王之贲安插了进去,确保衙署如臂使指。 太平公主府,权策身后跟着两个小尾巴,眼巴巴跟着他,百般哀求。 这是郢国公薛崇简,还有万和县主薛嫘,薛崇简十岁了,薛嫘只有八岁。 两人缠着权策央磨,定要跟着武后去嵩山玩耍一遭。 太平公主就在不远处,歪靠在坐榻上,只管瞧热闹,也不开口解围。 “大兄,都说嵩山的启母冢有灵,崇简要去给母亲祈福呢”薛崇简的理由很孝顺,他面容俊秀,性子与权竺仿佛,都是次子,上头有长兄遮风避雨,没有遇到过波折,都是醇厚温文,脸上总挂着笑意,像是一只精致的小白兔,人畜无害。 “大兄,迢迢要去玩儿”薛嫘理直气壮,翘着红艳艳的嘴巴耍小性子,自幼与权箩玩耍在一处,却抵不过李裹儿一年多的熏陶,有几分刁蛮模样。 权策有些头疼,一左一右牵着他们的手,向太平公主走去,口中耐心安抚,“不是大兄不带你们去,陛下东行封禅,礼制繁琐,可是磨人呢,由半山到封禅台,要步行前往,山势陡峭,你们二人还小,没有气力,怕是受不住” “大兄自嵩山回来,便带你们去南郊放纸鸢可好?” 薛崇简使劲儿点了点脑瓜,神情带了期待和雀跃。 薛嫘嘟着嘴却是不好打发,转而面向太平公主问道,“母亲,大兄说的是真的么?” 太平公主忍着笑点头。 “那大兄你也不会带迟迟姐姐去么?”薛嫘又转回来问。 权策坚定摇头,薛嫘这才作罢,神情怏怏的,脸蛋上都是失落郁色,我见犹怜,“母亲,那女儿去晨光苑瞧瞧外甥儿可以么?” 如此情形,太平公主也不忍再令她失望,招手唤来管事,护送她过去。 权策身量高,视野宽广,薛嫘才转过月亮门,便雀跃蹦跳,像只欢喜的小鹿,哪有方才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禁哑然失笑。 肩头一沉,太平公主的下巴放在了他的肩头上,见状也是哭笑不得,“这小东西,性子也不知捡的谁的,古灵精怪,可是会做戏呢” 权策不答,只是斜着眼睛看她,意思再明显不过。 太平公主大发娇嗔,玉臂轻挥,在他胸膛上捶打了好一阵,权策用了些力气,将她箍在怀中。 她轻叫一声,身子一软,“母皇让你遴选随扈皇族子弟,你要带谁?” “安乐郡主李裹儿和信阳王武崇敏,寿昌县主和郑镜思”权策先将自己牵线的两对儿说了,“再有寿春王李成器和高阳王武崇训” “哟,你这个媒人可是上心”太平公主含笑打趣,继而紧了紧手臂,“若是你有意,崇胤的婚事你也料理了可好?” 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推开他,“好像王家大郎的亲事也是你选定的,小一辈儿成亲或者议亲的,好似都与你有干系” 权策以袖掩面,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个隐藏的了不起的成就。 “咯咯咯”太平公主娇笑不停。 “殿下,权郎君,回纥部首领吐迷度、吐蕃没庐氏协尔求见”香奴远远站定。 太平公主不大乐意,“这些外藩,真是烦人得紧,不见可好?” 权策含笑摇头,“吐迷度敬献了一千勇士,没庐氏协尔没有带那许多人,也给了个五百人的包票,如此忠诚藩属,天朝当有回馈,不可令他们寒心” 太平公主眼珠一转,颇为不信,“你权大侍郎的回馈,他们可不一定消受得起” 权策笑而不语。 第554章 金银金银(十五) 万岁登封元年二月初二,武后起驾,出神都,赴登封,封禅中岳嵩山。 权策呈上的皇族第三代随扈名单,武后诏准,另外加上了皇太孙李重润,令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千金公主及安平王武攸绪等人随行,皇太子李显留京监国,以宰相豆卢钦望和欧阳通两人辅佐。 事实上,随行的还有卫尉寺少卿张易之和通商府供奉张昌宗兄弟二人。 两人以朝官身份随驾,但却一直被武后留在自己的銮驾上,金黄色的车驾咯吱咯吱摇晃,时常会有异样的声音传出。 许是佳节封笔,纵情声色的日子过得太舒坦惬意,武后渐渐有些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了。 相王李旦等人都是乘坐銮舆,相隔甚远,不受影响,但权策和李重润等年轻一辈,还没有到那个年岁,都是策马随行,声声入耳,很是尴尬。 他们是随扈,虽不用持刀抡剑,肉身上场,但也不宜擅自远离,无人追究便罢,若对景时候被有心人提起,那就是心怀怨望、大不敬之罪。 权策勉力清心,思索起了公务。 通商府整合基本完成,各府道、州郡的外贸行商,大多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得知了通商府的变动,哪里还能坐得住,不等地方官员的布告施压,便早早启程,云集神都洛阳。 来都来了,自然不会轻易就走,拿到外贸执照,只是第一步,逗留神都,托门路走关系,挥洒钱帛套近乎,试图争取通商府新的掌权者欢心,不说有所偏向,只求有个风吹草动,能有个知会,都是好的。 更重要的,是稽查和管制律令,此令包罗万象,刑罚严酷,几乎样样都要管,但迄今为止,却没有任何一条明确的令谕传出,要管制外贸交易对象,总要指条明路,谁家能交易,谁家不能? 仿佛一只大手自云中伸出,将大周四境的外贸行商手脚都按住了,西、南、北三条繁忙商道,往日人喊马嘶,车马络绎,通商府成立,却陡然一空,大批财货在各地货栈堆积如山,却无人有胆量敢擅自行事。 折财事小,丢命事大,主掌此事的,是大名鼎鼎的皇族第一人权郎君,这人有文武之名,声誉颇佳,颇得民间文坛追捧,但掀开表面,却也是权势煊赫,手段强横,历数过往,犯在他手中的,无论朝官、勋贵还是门阀,绝无容情,何况区区行商,有几条命可供他玩耍? 李重润拍马上前,与权策并辔,压低声音道,“大兄,我在东宫听到些消息,有些外藩借着关系求到父亲面前,说是您主政通商府,压迫商道,致使外藩民生凋敝,长此以往,外藩即便怀有忠心,也难以,难以长久” 权策勒了勒玉逍遥,落后李重润半个马头的身位,没有直接回应,“太孙殿下,今时不同往日,情分可留在心中,称呼还是改一改吧” 论起品秩,皇太孙与亲王地位等同,但毕竟是可能的未来皇帝,自有君臣分际在,权策可以与定王武攸暨世叔贤侄相称,相处随意,甚至与魏王武承嗣结仇交手,但却不宜托大受了李重润的兄长称呼。 李重润神色有几分失落,抿嘴戚然露出一丝笑意,“是,权侍郎……方才我提及的,你还须妥善应对,有此动向的,很是不少” 权策有些诧异,他整合通商府未久,外藩不至于立时有感,能察觉此中凶险的,应当不多,怎会有许多人找到东宫去? 李重润自是看到了权策的困惑,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似有难言之隐。 权策福至心灵,东宫里,除了太子李显和太孙李重润,还有个话事人,或者说,还有个真正的话事人,太子妃韦氏,这个女人却不是安分的,断不会眼睁睁瞧着权策按部就班,走完他规划好的步调,能找些麻烦,拿捏些筹码,她总是不会放过的。 权策侧头看了看旁边的銮驾,希望张昌宗除了办事,也能将通商府的情形吹个枕头风,让他尽早得个全盘陈述计划的机会,夜长梦多,再好的谋划,也敌不过太多人算计。 “啊呀……”銮驾中突兀地溢出一声绵长的娇呼。 李重润脸颊腾地涨红,咬了咬腮帮,颇有些愤懑怨恨之意。 权策有心劝说几句,却不得其便,默默记在心头,定要寻个适当的时机,让他收敛一些,宫中不比外头,一言一行,无不落在有心人眼中。 环顾不远处,寿春王李成器、信阳王武崇敏、高阳王武崇训都是面红耳赤,他有些庆幸,事先将唯一的外姓臣子侍御史郑镜思安排在了后方,没有近身随扈,若不然,他们这些皇族贵胄,怕都没了面皮。 晓行夜宿,一日一夜。 嵩山在望。 武后并未直接登嵩山祭坛,而是在山脚下的登封行宫暂住,这处行宫是少府监去年建成的,武后上次来嵩山,住在中岳观的精舍里,少府监正巧金银多得没地方使,便以有偿形式,征发大量民夫修建了这处行宫。 武后头一遭到此,兴致勃勃四下观赏,见此地布局精巧,雍容奢华,颇为满意,尤其喜爱阆苑中一处花园,此地梅兰竹菊具有,也不知是怎生调理的,恰好在此时翠竹青葱,三样花朵同时盛放。 这等号令百花、扭转节令之事,对了武后的胃口,凤颜大悦,便在此地设宴,随驾的皇亲俱得列席。 “母皇,大郎却是个能干的,通商府千头万绪,旬日功夫便梳理清爽”宴席中,相王李旦提起了通商府的话头,“许是大郎威望太盛,管制明朗,却无实令颁出,大周的外贸商道,可是都断了,那些外藩,都还想着闹腾……” “呵呵,却是不自量力,有天朝威严在此,他们又能如何?” 好一番明褒暗贬,笑里藏刀。 “此事朕有所耳闻”武后瞥了他一眼,一句话带过,“权策,听太平说,你喜用竹荪,行宫中备了颇多,便赐了给你” “谢陛下”权策躬身谢恩。 李旦很是坐蜡,尴尬地笑了两声,却不肯放弃在武后面前难得的表现机会,又说起了寿春王李成器新学的乐理本事,李成器少不得被拖出来表演了一番。 宴席散去,武后召见权策,密议良久,才放他离去,上官婉儿拟了旨意,传回神都。 第555章 金银金银(十六) 神都,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皇太子李显试着将桌案上的一份文牍拿走,却遇到了阻力。 “爱妃,母皇旨意已下,此事,怕是耽搁不起”李显没有用力道取胜,苦笑着道,“大郎行事,总是环环相扣,大多能和了母皇的心思,这次也是如此” “哼”太子妃韦氏冷哼一声,素手一扬,将那份文牍扔了出来,胸前急剧起伏,气怒未消。 李显陪着小心靠了过来,双手扳着她的肩头,恳求道,“爱妃,我虽受命监国,母皇却留了豆卢钦望和欧阳通在京,一个是相王弟的人,一个是大郎和太平的人,颇多掣肘,远远未到行事自专之时……你先前的运作,便放弃了也罢” 韦氏拂袖而起,脸颊有些扭曲,“哼,这次算他没有福分,总有一日,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摇曳着冶艳的腰肢,穿花拂柳而去。 李显瞧着她远去,有几分不解。 权策运作通商府之事,可称防范严密,先是拖着张昌宗做通商府供奉,又在双方会面分权的时候将上官婉儿带上,都是武后身边的亲信人,每一步行事都刚柔并济,光明正大,几乎无懈可击,顺利躲过了韦氏酝酿的明枪暗箭,应当是有福才是,怎会是没有福分呢? 他哪里晓得,韦氏联络外藩,串联拿到执照的外贸商贾,都是引而不发之举,充其量能够给权策制造麻烦,不足以令他一蹶不振,事实上,她本意也只是将这些当作可以交换的筹码,与权策讨价还价,做笔交易。 她想要的,若李显晓得了,怕要吓疯了去。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房州毕竟要闭塞一些,韦氏醉心朝中权斗,甚少关注小节,来到神都,才知晓了更多权策的所作所为,令她一日三刮目,尤其是权策的俗曲,给云曦的长缨在手,给太平公主的谁能过情关,还有不知写给哪个女人流传出来的长歌一曲,动人心魄,每每令她辗转反侧,难以自已。 休说权策相貌俊雅无匹,英姿无双,便是个萎靡丑男,能在她耳边如此浅吟低唱,她也愿伺候枕席,任他取乐。 在太平公主府权衡的满月宴上,韦氏确认权策不仅与太平公主有染,千金公主怕也已经被他收为禁脔,打定主意要攻略一番,即便不能让他臣服在石榴裙下,也要换来一夕之欢。 可惜,她的计划还未完全展开,便已胎死腹中。 “二位宰相,母皇自登封连夜发了旨意回来,本宫有意立即召集有司宣达,晓谕外藩使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李显将旨意举在手上,神情威严肃穆,但却没有将旨意给他们两人看的意思。 这是小小手段,隐晦表达李显的不满,他是监国储君,操持起政务,却屡遭这两人明里暗里使绊子,他的人马王方庆遭权策排挤出鸾台,成了着名的虚职宰相,在朝声势衰落,无法有效支持他,他的政令,大部分出不了太初宫。 豆卢钦望眉头紧锁,不肯应声。 笑话,若是李显拿一份矫诏出来,立时登基即位,相王殿下哪里还有机会? 欧阳通乐呵呵的,一口应下,“既是陛下有旨,正该早日颁行,以免有所贻误,生出枝节,到时候,怕会有人指摘臣等无能” 这话却是弦外有音,明着说是臣等无能,暗里的意思却是分明,武后的旨意,要是李显未能办好,无能的大帽子,定然是要给他戴上的。 李显看了欧阳通一眼,轻哼了一声,他是权策的人,能预先得知消息,并不意外,在他心中,权策和太平的人马,还是要争取的,他们二人势力庞大,又很得宠信,不像李旦和武三思有可能问鼎宝座,若是得了他们的支持,定能如虎添翼。 “欧阳宰相说得极是,此事便劳烦你操持,本宫会安排东宫属官配合”李显面带笑意,以温和的口气吩咐道。 “老臣遵旨”欧阳通当仁不让,他还担心歪嘴和尚念歪了经,耽误了权策的布局。 当天下午,宰相欧阳通与鸿胪寺卿邓怀玉、通商府稽查司郎总王之贲会商,比照武后的旨意,拟定了通商府第一道管制命令,指明与各方外藩的贸易对象。 西域、西南各小藩采买、贸易不受限制,许行商自择贸易方,西突厥与突厥执失部、突骑施部亦同此令,倭国、新罗王国等藩属官制完整,着令所属国严加考察,遴选可靠商贾名单,大周外贸行商,借以为参考,开展外贸。 吐蕃地处高原,西北商道颇有不便,且时有贼匪侵扰,着以剑南道、安戎城比邻之吐蕃部落为贸易对象,铁勒九姓路途遥远,转运成本高昂,且沙暴频仍,不宜深入,着令以最西端之回纥部落为贸易对象。 安东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及边塞州郡都督府,参照此令,严控关防,协助通商府分支稽查行商贸易行为,查实违逆,以资敌之罪论处,械送神都,以正法纪。 这份令谕顷刻间传抄无数,风传四方,神都四门策马疾驰的信使络绎不绝,小部分是官差,大多数却是各方大贾留在神都的管事耳目。 欧阳通亲自前往四方馆,将这份令谕传达各处藩属国知晓。 他的语声轻飘飘的,听在外藩们耳中,却是重逾千斤。 西域和西南小国的使节们喜出望外,载歌载舞起来。 他们巴不得天朝管制行商,毕竟对他们而言,商队是福音,却也是隐患,一支商队上百人,若是起了歹心,他们是无法反抗的,这种先例不是没有,当初因为权策钟爱白叠子棉布,致使白叠子价格飞涨,天朝就有商队变身劫匪,来去如风,专门抢掠白叠子。 其余的大藩,反应不一。 倭国和新罗国王拿到的是好处,拟定通商名单,有助巩固王权,含笑表示知悉,返回之后,便着手此事,静静观望。 铁勒九姓内部的气氛有些肃杀,九姓头领自相疑虑,葛逻禄头领盯着吐迷度,如同鹰隼,吐迷度夷然不惧,时间不长,其余头领各自分野站队,葛逻禄身边只剩下铁杆盟友拔悉蜜,其余的,都去了回纥部一边。 论钦陵紧抿双唇,眼中的森然一闪而逝,“多谢相爷,论钦陵有要事要面见皇帝陛下,还请相爷代为安排” “乐意效劳”欧阳通含笑应下。 “我们也要去见皇帝陛下”葛逻禄和拔悉蜜两部头领按捺不住,回纥本就尾大不掉,再做了天朝的贸易中间商,他们也要仰他鼻息,祖先传下来的世袭可汗之位,哪里还能保得住? 这当中,有一人浑浑噩噩,那是杨我支,令谕当中,没有指定与后突厥的贸易对象。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件好事,若是允许行商在后突厥自择贸易对象,为何没有像西突厥那边明言?那意思是禁止与后突厥通商? 杨我支打了个激灵,一跃而起,险些将欧阳通撞倒。 他去了新安县公府,要求见他妹子云曦公主。 等了好半晌,没有等到云曦。 白衣书生打扮的姚佾出来了,她躬躬身,“大王子有礼了,云曦殿下忙于为蓝田县子哺乳,无法见外客,请回” 杨我支眼睛瞪大,张口就要咆哮。 姚佾又开口了,“我代我家公爷多谢大王子进献的九个勇士,只是很不幸,在第一轮选拔试炼中,他们都壮烈殉职了” 杨我支猛地愣住,只觉遍体冰寒。 第556章 金银金银(十七) 登封,嵩山。 武后封禅祭典,登上嵩山之巅,封神岳天中王为神岳天中皇帝,灵妃为天中皇后,又至半山启母冢,封帝启为齐圣皇帝,封启母神为玉京太后。 祭典之后,武后在启母冢前矗立良久,许是有所反思,以公务为由,将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遣回神都,召太室山、少室山佛寺道观的僧人道士到嵩山行宫讲经辩法,礼敬佛道,茹素清心,特意交代,佛道并列,不再刻意抬高佛家地位。 武后闭关沉寂,权策等人便得了自在。 “大郎,你的封地在登封,可有别业山庄之类的所在,带我去散散心可好?”千金公主撇开武三思等人的邀约应酬,凑在权策身边,轻声哀求,像一只期待主人抚摸的小猫。 权策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片浓重的哀伤。 他有嵩山别院,在有登封封地之前,那里曾经圈禁过一个空谷幽兰的女子,那个女子望眼欲穿等着他来,为他起舞,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力挽狂澜营救他,西塞一战,大获全胜,他只是个影子,功未成名未就,她的一缕芳魂却断送在那里。 纵身一跃为他赴死的翩然身影,数载以来,总在梦中伴他入眠。 时至今日,他对于千金公主,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但芮莱的事情,是一段牵连甚深的秘辛,也是他心底隐痛,从未宣之于口,知情之人绝少。 千金公主的双眸一直未曾离开他的脸颊,见状虽不明所以,却慌了神,只觉心中刺痛难忍,拉住他的手,连连摇头,“不去了,大郎,我不去了,行宫里我的住处有膳房,我亲手做午膳给你吃可好?” 听她用膳食安抚自己,颇见笨拙忙乱,不由心头一暖,手上用了点力道,将她拥在怀中,柔声道,“无事,有处别院,我带你去……还有个故事,我讲给你听” 千金公主柔顺地点头,在他怀中蹭了蹭,突然哪里都不想去了。 嵩山别院,一草一木都没有改变。 这里的仆役已经遣散了许多,只留下两个苍头门房,两个花草仆役,三个洒扫仆役,还有两个厨娘,维系着这里的面貌,以往的耗费开销,都是权祥安排自神都运来,后头有了登封封地,便由当地的庄头送来。 踩过鹅卵石小径,两层阁楼跃入眼帘,有个淡雅女子,正倚栏而望。 权策痴痴往前迈步,却惊醒了幻梦,女子冲他浅笑,化作流光,消失无踪。 天色有几分阴沉,沉闷无风,权策伸手扶着道边森森绿竹,仰头望天,带着白边儿的黑色云团,翻滚行天,像极了他此时的心境。 “大郎,你为营救芮莱,甘冒奇险,又看顾一双子嗣,用心深重,当得她一心痴爱,斯人已逝,你更应振作,好生过活,让她去的值得,莫要沉湎伤痛,负了她似海深情”千金公主眼圈微红,握紧了他的手,虽感同身受,伤怀不已,心绪却无太大波动,易地而处,芮莱当时的生死抉择,于她而言,也并非难题。 权策强笑一声,拉着她在别院各处游走,指点着芮莱曾经守望、起舞的地方,一一解说。 后苑,芮莱饲养的拂林犬和果下马犹在,活泼依旧,四下里跑动,见了人来,并不畏怯,但也不搭理,权策试图将拂林犬抱起,却被它灵巧闪身,躲了开去。 “主人,外头信阳王和安乐郡主两位殿下来了” 权策一愣,武崇敏几乎是他带大,李裹儿也是亲密无间,倒不必客套,“请他们过来吧” “大兄”李裹儿风风火火跑进来,初春乍暖还寒,她脸上竟然汗津津的,显然在嵩山疯了不少时候,双脚腾空,整个人扑到权策身上,热力四溢。 权策摇摇头,将她扒拉下来,忍不住道,“都是大姑娘了,莫要再如此轻率,尤其是在宫中,最是规矩繁多,行事可要多加小心,莫要让人挑了不是” 李裹儿嘟着嘴儿不太欢喜,听到后头,却是眼睛一亮,古灵精怪地道,“只要不让人抓着把柄,便是违反了规矩,也是无妨的,对么?” “咯咯”千金公主闻言,笑弯了眉眼。 权策也是呵呵一笑,抚了抚她的额头,温声道,“玩闹也好,耍性子也好,总要地位安稳,才能长长久久,我家裹儿得天独厚,美若天仙,只要不犯大错,当不会有人为难,加些小心便是,倒不必束手束脚” 李裹儿慧黠的眼睛闪了几闪,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点了点脑瓜,“嗯,要是有人为难我,我就告诉大兄” 权策欣然而笑,看了旁边呆呆立着的武崇敏一眼,不由摇头,“呵呵,你先告诉崇敏,若他应付不来,再来找我” 武崇敏赶忙接过话茬,信誓旦旦拍胸脯,要做守护骑士。 李裹儿俏生生翻了个白眼儿,眼角余光看见了那只通体雪白的拂林犬,欢叫一声,拎着裙裾,风风火火追了上去,拂林犬受到惊吓,左冲右突,反倒将李裹儿弄得不时尖叫,狼狈不堪。 武崇敏乐呵呵在边上看着,权策看不过眼,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还不去帮忙” 武崇敏一个趔趄,当即醒悟过来,撸起袖子上前帮忙,倒是好身手,三两下就将拂林犬控制住了,献宝一样捧到李裹儿面前,只不过却没有得到好脸色,李裹儿大发娇嗔,责备他出手太重。 权策以手扶额,颇感无奈。 千金公主巧笑嫣然,轻轻靠在权策身上,瞧着两个少年男女闹别扭,怡然欢欣。 在嵩山别院流连良久,用了乡间午膳,一同步行离去。 “裹儿喜欢此地么?”权策突地发问。 李裹儿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兴冲冲点头,眼中满怀期待。 岂料权策唔了一声,转过头去,朝着武崇敏那边,“崇敏,我将这处别院送与你,得空了,多带裹儿出来散心” “多谢大兄”武崇敏也不推辞。 李裹儿自觉遭了逗弄,鼓起腮帮,呀的一声娇叫,揪着权策就是好一阵撒娇卖痴。 “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心中轻松了许多。 这里是芮莱的故居,交给她的儿子,应当是最好的安排。 回到行宫,上官婉儿在宫门前徘徊,似是在等着谁。 “权郎君,吐蕃论钦陵,后突厥杨我支,铁勒九姓葛逻禄等外藩到登封面圣,陛下正在礼敬佛道,不耐俗务,令你妥善处置” 上官婉儿等的正是权策,迎上前来,宣达了武后的旨意。 “臣遵旨”权策躬身领旨,仍旧慢悠悠的,没有立即动作的意思。 上官婉儿好奇地问了一句,“权郎君不见他们么?” 权策悠然一笑,“不急,人还没有到齐” 上官婉儿微微蹙眉,却并不知他还要等谁,面上流露出几许嗔意。 转眼看向与权策一道的武崇敏等人,千金公主和武崇敏早已见惯权策运筹帷幄,面无异色,李裹儿却是头一遭见,眸中有浓浓好奇,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第557章 金银金银(十八) 登封行宫的气氛,有些诡异起来。 吐蕃、铁勒九姓、后突厥,都是藩属之中的大藩,与大周有一战之力的国度,三方的头面人物风尘仆仆赶来登封拜谒。 武后以礼敬佛道为由不予召见,将接待之事交付给权策。 权策竟也没有露面,只是安排了侍御史郑镜思出面招待,安排食宿,并无会面商谈之事,摆明了冷淡态度。 仿佛昨日重现,去年的正旦朝贺,也出现过外藩星夜赶赴登封的场景。 那时的三个大藩,是吐蕃、后突厥和西突厥,付出了惨重代价,吐蕃论钦陵亲弟悉多丧命,赤都松赞普的世子入京,后突厥一分为二,内战不休,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赐府驻京,退出逐鹿舞台,可汗换成了朝廷驯服的忠犬。 今年西突厥安分,忠心头一份儿,他们的席位换成了铁勒九姓。 论钦陵每日辰时都会到行宫走一遭,得到的总是拒绝,在宫门跪拜之后,便离去,不哭不闹,颇有毅力。 铁勒九姓的葛逻禄和拔悉蜜部落联名上了一封请罪奏疏,自陈罪过,声言为默棘连所蒙蔽,擅自插手后突厥内乱,拨给默棘连草场有方圆二百里,丁壮万余,痛悔不迭,祈求天朝海涵开恩,宽宥前过,准铁勒九姓戴罪立功,派出两万兵马,协助天朝平灭默棘连叛逆。 相比之下,杨我支的表现要差劲许多,在行宫前大呼小叫要见权策,甚至擅自闯宫,宫门禁卫当即将他按住,顾忌外藩身份,没有动刀兵,五花大绑,捆成粽子,丢给负责接待的郑镜思处理。 郑镜思将他圈禁了起来,不准随意离开馆驿。 杨我支失去理智,红着眼睛咆哮道,“权策妄自尊大,就不怕我后突厥联络铁勒和吐蕃,大兴刀兵,与大周决一雌雄?” 郑镜思淡定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他们不敢” “呸,逼迫到极处,还有什么不敢?”杨我支总算听到有人回应,立时反唇相讥,面上布满凶厉之色。 郑镜思仍旧淡然,“本官说的是,他们不敢” “天朝的官员,都是些自大狂么?”杨我支心头有些颤抖,梗着脖子硬撑。 郑镜思转过脸,柔和地看着他,“过两日,暾欲谷就到了,那个时候,本官相信,你也不敢” 杨我支惊闻噩耗,目眦欲裂,权策龟缩不见人,却原来是在等暾欲谷逆贼?“天朝,煽风点火,以邻为壑,党同伐异,无耻之尤” 郑镜思的脸色渐渐冷硬起来,声音平稳如常,“看在你与权侍郎有亲的份上,本官劝你一句,逞口舌之快,猖狂叫嚣,除了让你们的境遇更惨,并不会有旁的作用” “呵呵,你以为后突厥以大藩地位,只献上九个勇士,很出风头么?”郑镜思脸上布满了鄙夷,“不,像极了小丑” 郑镜思说完就走,大袖飘飘,踏着门前中轴线,步履端方,孤傲不可一世。 身后,杨我支发出一声困兽一般的嘶嚎,将门窗拍打得啪啪作响。 行宫,佛堂。 晨昏定省,乃是人子孝道,虽说武后虔心礼敬佛道,除了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不见外人,该尽的礼数,相王李旦不敢有丝毫疏忽。 “儿臣李旦,恭请母皇圣安”李旦在佛堂外跪地叩头。 吱呀一声,殿门翕张,里头走出了两人,一人是意料中的上官婉儿,另一人竟是权策。 “相王殿下,陛下圣躬安好,请回” 这么多日子,上官婉儿的话千篇一律。 今日听来,格外刺耳。 他的母皇要清心,不见人,他这个儿子每天早晚请安,一面都见不着,权策却能登堂入室,到底谁亲谁疏? 一阵阵荒谬的感觉袭来,李旦脸色也跟着怪异。 “权策见过相王殿下”权策躬身行礼,刻意多说了句,“为外藩之事,臣特意前来请旨” 李旦勉强点头,伸手示意权策同行,口中道,“大郎却是个有本事的,稍加调理,竟让大周的行商都成了利器,分化外藩,逼迫得他们无路可走,真真匪夷所思” 权策依着礼数,落后半步,从容回应,“都是陛下高瞻远瞩,权策不过受命而行,不敢贪天之功” 中原天朝物产丰盈,工艺超卓,外贸历来占据绝对优势,只要武力不落下风,能抵住压力,完全可以借此大作文章,行商的力量从来都有,只是历朝当道,衮衮诸公,没人愿意正眼看待,不乐意搭理罢了。 “嗯,郑御史这几日料理外藩琐杂事,待人接物,也颇为严整,大郎知人善任”李旦调整好了心情,努力作出和蔼模样,“我前几日不明详情,为人蒙蔽,言语有差,大郎莫要介怀” 权策心中有数,笑容不变,“殿下言重了,都是朝堂公事,各抒己见,乃是平常,易地而处,权策也会直言不讳” 李旦愣了愣,听出他话中有骨,沉默下去。 两人隔阂已深,话不投机,一同走出行宫,便分道扬镳。 两日后,风尘仆仆的暾欲谷抵达登封,连夜求见,宫门紧闭不纳,暾欲谷便在宫门外彻夜长跪,嘶哑着声音,哭告默棘连自立是情非得已,并非不敬天朝,历数默啜罪行,将正旦日没来朝贺的黑锅,也一并甩给默啜阻挠,不肯借道。 暾欲谷连续五个昼夜奔波,马不停蹄,才赶到登封,来不及进水米,便到宫门长跪哀嚎,翌日天明,旭日东升,暾欲谷终于支撑不住,呕血数升,昏倒宫门前。 “将他抬去馆驿,延请御医诊治,与他酒饭吃” 暾欲谷迷蒙之间,听到有人主事分派,眼睛勉力睁开一线,虽看不分明,只有个模糊轮廓,他却已能断定,眼前之人,正是权策。 这个身影再熟悉不过,简直刻骨铭心。 有他出面,证明局面尚有转机,一口气松掉,眼前一黑,暾欲谷彻底晕厥了过去。 人已到齐,权策却有个棘手的小麻烦。 “大兄,裹儿要随你去参加会商”李裹儿也不知为何,对公务起了兴趣,像个小尾巴一般,缠着他央磨。 “裹儿,公务枯燥无趣,与外藩会商,更是攸关国体,繁文缛节甚多,不好玩耍”权策苦口婆心劝阻。 李裹儿却是油盐不进,金豆子说来就来,啪嗒啪嗒掉落,小脸儿委屈得皱巴巴的,看得人心疼,“云曦嫂嫂都曾易钗而弁,还在御前与大兄比试身手,裹儿为何不可?” 权策登时一噎,无言反驳,“罢了罢了,你要去便去,只是……” “大兄放心,裹儿省得,裹儿就做个木桩,只管跟着大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李裹儿迫不及待插言许诺,颇为兴奋。 权策无奈苦笑,宠溺地抚了抚她的鬓角。 第558章 金银金银(十九) 万岁登封元年二月初十,新安县公、鸾台侍郎、通商府尹权策,会同鸿胪寺卿邓怀玉、侍御史郑镜思,于登封行宫与后突厥默啜一方的代表、大王子杨我支,后突厥默棘连一方的代表、统叶护暾欲谷,铁勒九姓代表葛逻禄部头领哈尔木、回纥部头领吐迷度举行会商。 铁勒九姓拔悉蜜部和吐蕃大相论钦陵、赞普赤都松的代表没庐氏协尔,暂时被排除在外。 论钦陵当即跳出来提出异议,却忘了此地是登封行宫,鸿胪寺的官佐并不获准进入,操持会商场面的,是内侍省,这些内侍宦官,乃是天子家奴,地位特殊,平生专治不服,早习惯了见官大三级,行事风格与鸿胪寺卿决然不同,哪里会给他留脸面。 “将他叉到边儿上去”为首的内侍尖利喝令。 早有两个小宦官上前,手持水火棍,两棍相交,逼迫论钦陵后退,将他赶到御道一边,那里有一道禁军人墙,对面也有一道,隔出中间宽阔的空间,应当是供权策等人行走的,论钦陵久经沙场,颇有勇力,要对付两个瘦弱的小宦官,很是轻松,但他却不敢造次,只能屈辱忍下。 不期然迎上了没庐氏协尔的嘲讽,论钦陵黝黑的脸上愤懑难言,权策之所以敢同时修理这么多大藩,根源就在于各大藩内部都不平靖,尔虞我诈,不惜脸皮撕破,被分而治之也是正常,而大周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声音在话事,连东宫的太子妃都无法动摇权策地位分毫,只从这点来看,那个女皇帝万邦之主,实至名归。 “公爷稍后便至,都肃静着些”为首的内侍捏着兰花指,又扫了获准与会的四方人物一眼,声色俱厉,“咱家提点你们一句,公爷面前,都安分守己,休得造次僭越,若是犯了忌讳,休怪咱家手黑” 门口等候的四人,都是一方豪雄,被个没卵子的宦官呵斥,面色都是难看,亲身体会了中原人的一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没过多久,鼓楼传来咚咚咚的声音,重重门户次第洞开,两旁禁军齐刷刷挺腰捶胸。 一行小宦官的侧身引导,权策等人肃穆而入。 他穿着齐整的紫色官袍,手持笏板,宝相威严。 他的身后,同穿紫袍的,是鸿胪寺卿邓怀玉,另一个深啡色官袍,是侍御史郑镜思,还有两个穿绿袍、做录事打扮的年轻官员。 权策还好,面无表情,另外四人似是对内侍省主导的隆重仪礼很不适应,不自然地左右张望,脚步也有些凌乱。 在殿前廊庑止步,有六佾舞女起舞于庭中,舞姿肃穆典雅,煌煌正大,严整有节而无媚气。 依礼舞罢,由中间两分,舞女潮水般退去。 为首的内侍趋步上前,一张胖脸笑成了菊花,躬身施礼,“老奴拜见公爷” 权策微微侧身,将他扶起,“劳烦内侍了” “不劳烦,公爷做的朝廷大事,老奴能在其中出力一二,与有荣焉”那内侍继续涎着一张胖脸谄媚,作为内侍,他们唯一在意的,就是皇帝的好恶,陛下宠信的,就是他们要巴结的。 权策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是想着,日后再有公务,定要避免再用内侍省做布置,兴师动众,高调太过,不对他的脾性。 迈步来到殿门前,在论钦陵和没庐氏协尔面前顿了顿,“二位且稍安勿躁,吐蕃之事,晚些时候再议” 不待他们二人回应,他已经招呼着后突厥两部和铁勒九姓两部进了殿门。 “砰”的一声,大门轰然关闭。 席位坐榻,并无主次,东西相对,位分昭穆。 众人落座后,内侍奉上香茗,点燃四下里的红烛熏香,便倒退而出。 “后突厥兵灾频仍,非天朝所乐见”权策开口第一句,便令对面四人绷紧了身子,“然,覆水难收,两部同出一源,各有法统,强行捏合,或以强力歼灭一方,有干天和,也有违人心,实不可取” 权策顿了顿,目光在杨我支和暾欲谷两人面上扫过,似是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杨我支有些愤懑,暾欲谷满面阴云,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两部接壤,战端在所难免”权策笑了笑,腰肢挺直,“天朝有意,在两部之间,划出一片土地,迁徙百姓充实,交予第三方看管,充作缓冲区……” “此事牵连甚大,还请天朝三思……”暾欲谷大惊失色。 “绝对不可,突厥家务事,是死是活,是战是和,与旁人无干,绝不容第三方到突厥地面上作威作福”杨我支忍耐到了极限,一拍桌案,窜了起来,厉声拒绝。 “若是默啜部不愿达成和议,一力挑起战端,天朝将与默棘连联手,覆灭草原毒瘤”权策神色不变,眉毛已经立了起来。 杨我支冷哼了两声,似是不以为意,侧身注目暾欲谷,“狼神子孙,要做天朝鹰犬么?” 暾欲谷比他要成熟得多了,脸色几番变幻,保持了沉默。 “哈尔木头领,吐迷度头领敬奉大周,又与安西都护府比邻,以他为贸易对象,是基于现实的选择,不会更改”权策搁置了突厥一边,转向铁勒九姓,“你们的奏疏,本官看到了,拳拳诚意,感人肺腑,愿襄助大周平息后突厥之乱,既如此,便请葛逻禄部与大周一同做这第三方如何?” “铁勒九姓是一家,回纥部愿倾尽全力,协助葛逻禄,取得大周划定的缓冲地”吐迷度立时明白权策的深意,张口便强烈支持。 这是个裹着蜜糖的诱饵,看似是以后突厥的土地草场补偿葛逻禄,达成平衡,但将葛逻禄的牧民丁壮自铁勒九姓调一部分出去,反倒是有利于减轻回纥部的压力。 哈尔木眼睛亮了亮,喘息急促,抹了几把乱蓬蓬的髭须,还没下定决心。 吐迷度再度开口,“吐迷度愿意在天朝见证下,歃血为誓,回纥部转运给葛逻禄部的天朝物产,绝不加价” “啪”哈尔木一拍大腿,将茶水一饮而尽,粗豪道,“葛逻禄可以接受天朝的好意,但,还要先看看草场在哪里,要是不长毛的戈壁滩,葛逻禄可不要” “取舆图来”权策一招手,身后站起个年轻的录事,将舆图展开,后突厥领地上,那个鲜红的圆圈分外显眼,地势狭长,约莫有数千里,横亘在两部之间,都是水草肥美之地。 “我要了,我要了”哈尔木一看之下,眼睛都红了,不怀好意地看着杨我支和暾欲谷两人。 不仅是他,吐迷度也看得心驰神往,垂涎三尺。 “笑话,后突厥的土地,你们想要,就拿命来换”杨我支再次暴跳如雷,“暾欲谷,你们丢的地盘儿可是比我们多,还做缩头乌龟不成?” 暾欲谷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个棒槌,败事有余,默啜派他做使节,真是有眼无珠,要是真可以扛得住大周的外贸软鞭子,他又何必星夜兼程赶来这里?眼下又有了大周与铁勒九姓联手的硬鞭子,耍横除了自速其死,又有何用? “暾欲谷愿支持天朝和议大计,惟愿商贸畅通,民生安乐”暾欲谷艰难地道。 “统叶护念头通达,能屈能伸,不愧人杰”权策赞扬了两句,“通商府稍后便会布告补充名录,默棘连控制范围内的西端部落,可与大周行商贸易” 杨我支连遭雷击,跌坐在地,临了仍旧嘴硬,仇恨地道,“权策,若有朝一日,我为可汗,定尽起大军,取你人头” 权策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兄长,碌碌一遭,树敌无数,一事无成,下次再相逢,你一定不会再是后突厥的可汗继承人” 杨我支仓皇起身,环顾之下,却见殿中众人,都在看着他,尽是嘲讽。 第559章 金银金银(二十) 殿门大开,后突厥、铁勒九姓两藩四方使节相继走出。 铁勒九姓的吐迷度和哈尔木虽说都是满面红光,但彼此之间戒备甚深,相互拱手,皮笑肉不笑,各怀鬼胎,想必日后的铁勒九姓再要凝聚成一团,已经是绝无可能。 后突厥暾欲谷强行保持稳重,还冲着论钦陵等人拱了拱手,走出不远,身子一晃,栽倒在地,他长途跋涉感到登封,长跪彻夜,呕血晕厥,大病未愈,又遭心神煎迫,早已支撑不住了。 杨我支最后出来,他多花的时间,都用来与权策静静对视,有几分祈求,却没有得到权策的回应。 这是严肃的利益谈判,参与各方言行,都是代表的背后邦国部落,不是小儿游戏,更没有人情余地,暾欲谷稳重识趣,抢先一步支持大周,杨我支却不是合格的谈判代表,冥顽不灵不说,还玩儿起了嬉笑怒骂,权策与他是郎舅姻亲,谈判桌上却是敌方,必须坚定立场,以实际行动,展示大周天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严。 他面色惨白,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如同行尸走肉。 “请吐蕃大相论钦陵、贵女没庐氏协尔入殿”内侍尖利的声音传来,没庐氏协尔抖了抖,论钦陵面色古井无波,心却幽幽提起。 转念间,不知想到了什么,论钦陵面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两人进殿,权策等人起身相迎。 两厢落座,权策身形后靠,无意开口。 他伸手碰了碰茶盏,却是已经凉了,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绿袍录事为他换了一杯,香风阵阵,唇红齿白,眉眼如画,巧笑嫣然,可不正是李裹儿。 权策瞪了她一眼,颇有责备之意,李裹儿小幅度地打躬作揖,跪坐在他侧后的地方,不肯离去,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权策。 鸿胪寺卿邓怀玉代为开场,“大相,吐蕃地处高原,转运困难,通商府为保万全,择西南地势缓和之处通商,也是无奈之举,此举虽会对转运到高原的财货数量产生影响,规模应当不大,听闻欧阳相爷公布之时,大相激烈反对,本官深表诧异,还望大相解惑” 邓怀玉一席话颇见功力,权策扶持苯教大巫师,派入大批所谓的大周信徒,又接纳王族世子赤德祖赞,利用剑南道赈灾,针对性削弱论钦陵的支持部落,几次三番下来,吐蕃王权与相权之争日趋白热化,作为一线执行者,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装着不知道,仍将吐蕃视为一体,是给论钦陵出了一道难题。 无论是自曝其短,揭开高原上的权斗面纱,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拖着沉重镣铐谈判,论钦陵都须先输一局。 “权侍郎,诸位天朝官人,论钦陵天生劳碌命,逻些城繁华地,已经许久未曾去了”论钦陵的语调并不激烈,言辞从容,他没有正面回应邓怀玉的陷阱,面带追忆之色,顾左右而言他,“逻些城以南,曾有故园,乃是家母噶尔家族所领,家父在时,论钦陵曾在彼游猎,草木獒犬,无不历历在目” “三十载风雨如晦,天道无常,不堪言之事颇多,故园面目全非,城头旗幡变幻,使我年少迷梦猛醒,是故南麟北走,戍守边地,以求报效赞普,拱卫高原”论钦陵说得愈发动情,眼中闪着几许晶莹,“论钦陵自知不肖,多番启衅天朝,皆因北地穷山恶水,生计困乏,万民嗷嗷待哺,不得不然,若天朝此番又断商道,则论钦陵退无颜见百姓于北地,进不能拜赞普于逻些,唯有横尸神都阙下,以血死谏” “大相何至于此?北地百姓亦是吐蕃百姓,剑南道商道盐茶,良足供应高原,当不会有饥馑之事”邓怀玉仍旧咬着吐蕃一体不放。 论钦陵似是陷入伤感之中不可自拔,衣袖掩面,呜呜有声。 郑镜思在旁出言道,“大鸿胪所言甚是,大相若是忧心商道分配,大可与逻些城方面商定份额,此事乃吐蕃内务,按理,天朝并不应插手” 这是一记绝妙的助攻,划分商道份额,势必有利益让渡交换,既能堵住论钦陵的口,也能继续激化逻些城与论钦陵的矛盾,挤压论钦陵的战略空间。 “同是高原一脉,吐蕃一家,逻些城又怎会见死不顾?大相忧心太过了,如此作态,实在有辱国体”没庐氏协尔顺势开口,天朝的屁股果然是坐在赞普一边的,心情大好。 论钦陵被逼到墙角,将衣袖放下,紧抿双唇,一言不发,目光灼灼,只管望着权策。 “呵呵”权策轻笑一声。 “……退无颜见百姓于北地,进不能拜赞普于逻些……” 论钦陵想要表达的,核心只在这一句,他渲染吐蕃北地,他的根据地内并不存在的惨状,想说的是,天朝再这样削弱他,他将支撑不住,要么被赤都松赞普灭掉,要么投子认输,回到逻些城做个无权庶民。 无论哪一种,吐蕃高原都会迎来大一统,逻些城的势力猛涨,那时候,大周将面临更大的威胁。 “权侍郎,论钦陵只等天朝一句话”论钦陵咽了口唾沫,神情冷硬,也有些许紧张。 他这是铤而走险的胜负手,他洞察了权策料理外藩的行事风格,藩属有矛盾便利用矛盾,没有矛盾便制造矛盾,自己甘愿做大周的棋子,他没有理由不接下这条橄榄枝。 “吐蕃北部商道艰难,大相以为,在何处开埠,为贸易中转合适?”权策摆手,李裹儿又拿出一份巨大的舆图,摆在了两方坐榻之间。 没庐氏协尔惊诧莫名,邓怀玉和郑镜思也有些许意外,但很快便敛了下去。 权策双目如炬,凌厉罩定论钦陵,做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觉悟,露着獠牙的棋子,他不要。 论钦陵起身,跪伏在舆图上,手指一寸寸抚过,面色悲戚难掩,口中荆棘丛生,哑声道,“西峪石谷城” “大相颇有诚意”权策点点头,“西峪石谷城可为商埠,自由交易,不设兵将官员,但为防盗贼,维护贸易安全,大周应在东蜗关驻军防御” “权侍郎……”论钦陵嘶声吼了起来,东蜗关居高临下,隔断吐蕃与吐谷浑,俯视高原,那里交给大周,他如何安枕? 权策举起手臂,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大相顾虑的也是,毕竟商贾之中,也有吐蕃人,天朝仁德,可再退一步,那便双方驻军共管,如此,两相周全” 权策说完,就站起身来,不再接受任何辩驳,径直迈步出了大殿。 留下身后苦涩难言的论钦陵,还有彷徨无措的没庐氏协尔。 李裹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无力抗拒的无助模样,突然觉得很有趣。 旁边,邓怀玉和郑镜思相继拂袖起身,快步而出,亦步亦趋,随在权策左右。 李裹儿顺着瞧过去,吸了吸鼻子,眼中倒映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心思光怪陆离了起来。 第560章 金银金银(二十一) 万岁登封元年三月初,武后终于出关,在嵩山行宫召见后突厥、铁勒九姓和吐蕃各方人等。 席间君臣和乐融融,武后言辞温和,先后提及天朝对后突厥内战,铁勒九姓和吐蕃的商道等事忧心忡忡,藩属各方体察皇帝陛下圣心,竞相表达忠心,各自退让,达成了一系列共识。 后突厥两部之间划设缓冲区,缓冲区内突厥两部人丁悉数撤出,由铁勒九姓中的葛逻禄部与天朝拓跋司余、赵与欢所率兵马共同戍守,准许葛逻禄部移民充实该地。 回纥部为大周与铁勒九姓贸易通商中转,后突厥默棘连部为大周与后突厥通商中转。 吐蕃自愿让出西峪石谷城,当作商埠,退出东蜗关,由大周军队与吐蕃军队共管,以保商道安全,自此,吐蕃逻些城及以南,由剑南道安戎城通商,北地则由西峪石谷城通商,互不干扰。 在武后的亲自见证下,后突厥默棘连部与默啜部签署和议,允诺不相攻伐;铁勒九姓葛逻禄部与回纥部定下盟誓,回纥部中转之天朝财货,输送给葛逻禄部的,除成本外,不额外加价。 武后高居上座,俯视下方来来往往的藩属,笑容如花绽放。 经此一事,北塞各方势力犬牙差互,各方加意提防,互为仇敌,吐蕃实质上已然分裂,论钦陵控制的逻些城以北,与赤都松赞普控制的逻些城以南,虽共有一个国号名义,但再想聚力行事,已是绝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借助通商府将大周商贸优势整合,化为实质,成了悬在外藩头上的利剑,大周的无上地位和仲裁角色,前所未有的强化。 “诸藩秉承仁恕之道,和衷共济,转祸为福,朕心甚慰”武后走下丹墀,来到几家大藩头领中间,长身玉立,双臂伸展开,情绪激昂,“朕说过,天朝乃大周与外藩所共有,所谓君子喻于义,众卿为天朝共荣之大义,不惜舍弃利益,朕亦当持正秉衡,扞卫正道” “自今日始,有谁胆敢毁约背诺,阳奉阴违,胆敢私相授受,损人肥己,朕不答应,凡我天朝万邦,亦当并力,共击之” “陛下英明,烛照万里,万邦子民,咸感恩德” “陛下万岁,万岁” 随扈皇族诸王、朝中重臣与外藩一同,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武后站在大殿中央,伸展双臂,微微仰头朝天,尽情享受着天朝正朔、万邦之主的无上尊荣。 “都起来吧,诸藩鞍马劳顿,着光禄寺赐盛宴于会馆,以贺此盛事” 武后举步重新迈上丹墀,矫首回顾,在权策身上停留了良久,只见他面如平湖,不见大功得成的骄矜之色,也没有迫使姻亲付出惨重代价的难堪纠结,就是那样平平淡淡站着,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武后的眸光越来越深,归于一个动人的微笑。 “朕体不豫,相王、梁王代朕作陪” “权策,你与后突厥默啜部分属姻亲,公而忘私固然可嘉,太过不讲情面,也是不妥,此乃家事,便不再此地详说,你请大王子随朕同来,在朕面前,找出个商议情理兼顾之策,不然,休说云曦,便是朕,也饶你不得” 此言一出,众人神情各异。 大周朝臣王公骚动一瞬,便归于沉寂,权策处置外藩事务,事机圆满,当得起大公无私,任谁也找不到话说,武后为此心生怜惜,法外加恩,虽说突兀,但并不出格。 外藩队列中,大多只是对权策的得宠程度,有了更深认识,只有暾欲谷,面色有些紧张,旋即恢复平静。 和议已成定局,即便天朝有意变动,也当另外设法,不至于朝令夕改,损伤默棘连部利益。 “臣遵旨”权策躬身应命,在众目睽睽之下,迈步面向杨我支。 不过区区数日,杨我支仿佛苍老了十岁,两鬓华发杂生,面上苍白一片,眼神不复原先桀骜凌厉,但却复杂了许多,见到权策来到面前,惊鸿一现的仇恨,很快被深沉包裹了起来。 权策不以为意地一笑,伸手延请,“兄长,请随我来” 杨我支迟钝地点点头,落后权策一个身位,亦步亦趋,一道向武后寝殿行去。 武后礼敬佛道未久,寝殿中装点素雅,三清道尊金身、佛龛都还在,清香袅袅。 “不用拜,到朕跟前来”权策才要躬身,便被武后制止,摆手让他到身边,拉住他的手,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孔,眉头倏忽立起,“小东西,却是狠心得紧,云曦才给你诞下嫡子,你便对她娘家下如此狠手,你可还有颜面回神都见她?” 权策平静的脸上,恰到好处露出羞惭愧疚,又极快隐去,轻声道,“陛下,臣无刻意针对之心,甚至,也有私心在,屡次施压暗示,舅兄无动于衷,谈判桌前,一言一行,众目所瞩,大周为上国,不秉公,则威信难存,实不能屈法申恩” 武后闻言,心中大动,似是忘了杨我支在旁,双手捧着权策的脸,一字一顿地道,“你精忠待朕,一心为国,朕必不负你” “臣叩谢陛下”权策跪地谢恩。 武后回过神来,伸手将他拉起,瞥了杨我支眼,“即便大王子有所不妥,也不宜将默啜部通商命脉交予仇敌,眼下形势至此,你可有法子转圜?” 权策站起身,思索着道,“无非另辟商道,不与现存商道相冲突便可,臣以为可由安东都护府组织商队,与默啜部贸易” “大王子,你以为呢?”武后反身,看向木头桩子一样的杨我支。 “外臣拜谢皇帝陛下隆恩,一切都听陛下吩咐,外臣绝无二话”杨我支单膝跪地,以手抚胸,说的真诚无比。 权策扯了扯嘴角,若是早如此知机乖顺,有哪儿会有这许多麻烦? “权策所提,朕不许”武后一句话,让杨我支从头凉到脚。 “解铃还须系铃人,商道之误,权策肇始,便由你自家解决”武后看着一脸愕然的权策,强忍笑意,“权策听旨,朕令你家组织商队,专与后突厥默啜部贸易” “臣,臣领旨”权策有些犹疑,心念电转,顺势道,“陛下,臣既是要经营商道,便不宜再管领通商府,以免朝野生疑,特此请辞” 武后不喜反怒,横眉立目,呵斥道,“休要偷奸耍滑,退下” 权策灰溜溜退出寝殿。 武后又好言安抚了杨我支几句,令谢瑶环亲自引着他前去赴宴。 “婉儿,拟旨,册权策之妻阿史那云曦为安戎郡主” 上官婉儿笔杆一晃,心头欢喜,由公主到郡主,看似是降了,但云曦公主是后突厥的封号,安戎郡主,却是实打实的大周封号。 第561章 金银金银(二十二) 登封的风,吹回神都洛阳。 四方馆内,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冰冷刺骨。 听闻,新安县公府上,正在聚集大批钱帛,意图向少府监兑换金银。 外藩无论大小,闻风而动,量使团之物力,结权侍郎之欢心,翻箱倒柜,将使团中随身的值钱物件儿全都抛售到南市,换了钱帛,再兑换成金银,大车小车,车载斗量,向新安县公府飞驰而去。 一开始,新安县公府只当是外藩在离京之前按例走礼,未曾拒绝,到得后来,上门的外藩越来越多,蔚为风潮,权立刻意腾出来的金库银库,还没有开始向少府监兑换,竟然已有满坑满谷之势。 慌神之下,赶忙向云曦公主禀报,主人不在,若是出了甚岔子,可担待不起。 登封的消息,云曦公主也已然得知端详,权策没有瞒着她,一五一十都写在信中,虽没有明言道歉,但字里行间的歉疚之意,不须明言。 她感念夫君诚恳,又忧心父汗和草原,心境不佳,听得外藩干的糟心事,令账房造册,将各家外藩赠予的金银数量罗列清楚,逐一上门清退,又令门房严守门户,再有上门送礼,一概谢绝拒收。 她的一番处置,收效不佳,四方馆里的外藩都在装傻充愣,赌咒发誓,硬是不肯承认金银是自家送的,门房拒收,奈何外藩将金银车辆推到新安县公府门前广场,便奔逃而去,非但没能遏制住这股风气,反倒启发了外贸的行商,纷纷效仿,愈演愈烈。 “主母,这该如何是好?”权立和权祥两人都颇为紧张,生怕在神都的变故,波及到远在登封的主人。 “权祥,你持名帖,到洛阳府,请洛阳府尹派出官差,戒严公府门前”云曦忧惧交加,烦躁得踱着步子,“权立,你去门前张贴告示,逾期不来领回金银,则全数上缴少府监内库” “是,主母”两人有了主心骨,转身要去办差,权立嘀咕了句,“这些外藩、行商,端的不当人子,金银价本来一路下跌,经他们一番折腾,竟然又有腾涨之势,咱家要去少府监兑换金银,怕要亏损惨重” “等等”云曦突地喝止两人,盯着权立,“你说,金银价腾涨?” “是,主母,大大小小的外藩,足有数百家,都在市面上兑换金银,致使金银价有所上升,与去岁年初相差仿佛”说起这些商事,权立是行家里手。 云曦心头一堵,权策的筹划,她是清楚的,以自家钱帛兑换少府监金银,引领兑换风潮,让金银聚集到门阀世家,外藩闹腾这么一阵,正好与权策的谋划背道而驰,金银反倒集中到自家来了,此时金银贵,钱帛贱,若是真将这批金银上缴少府监,他们兑换金银的诚意势必大打折扣,怕是难以再带动那些精明的门阀世家。 “咚”的一声,云曦握紧拳头在桌案上锤了一记,这些外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形之中,给他们出了个巨大的难题,“你们,且慢行动,容我三思” 权立和权祥两人躬身应是,担忧地看了云曦一眼,缓步退下。 云曦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在堂上走来走去,烦恼不已。 恰在此时,花奴快步前来通传,“主母,太平公主殿下来了” “快快有请”云曦扬声下令,转身到铜镜前,细细打理了下仪容。 “哟,快别打扮了,已经是个俊俏的可人儿,再打扮打扮,还有没有我等的活路?”太平公主语声戏谑,透着恭维和亲近。 亲近便罢了,毕竟横竖论起来,都是一家人,这恭维,又是从何说起? 云曦笑着,心中加了几分小心,“殿下取笑了,这几日烦心事多,人也懒散了,可是见不得人呢” 太平公主拉着她的手,给她理了理鬓角乱发,“元光呢?可是睡下了?” “才哺过乳,婆母抱过去了”云曦笑容有些勉强了,索性直言问道,“殿下,您此来,可是有吩咐?” 太平公主微微语塞,便也不绕圈子,“云曦,如你所知,大郎虽重情义,但更将朝廷国家看得重,宁愿屈了自己,也绝不损伤大周分毫,这等事例不胜枚举,你可要多多包容” 云曦恍然,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来意,心下稍松,只是听着,也不开口。 “大郎如此,虽说傻气了些,我也曾三番五次劝过,他却依旧故我,不为所动”太平公主神情渺远,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我等女儿身,虽也可呼风唤雨,但在这些坚持上头,却还是男儿气更动人心,没了这股子强势,他却未必能入得我,你的青眼” 太平公主脸上飞起殷红,继续说道,“他制裁了你父亲,割了他的草原,你怨他恨他,骂他打他,原也是应当,只盼着你撒了怨气,莫要伤了心思,毕竟,日子还长久着,元光也才三个月大,总离不了父母双亲,我家迢迢,生来丧父,便是锦衣玉食,瞧着,也是惹人可怜” 云曦听着太平公主娓娓诉说,她印象中,太平公主是个骄横高傲的性子,目下无尘,虽知她不顾凡俗,委身于自己的夫君,却未曾想过,一份情谊,竟能将她变了个人。 “殿下,云曦不怨恨夫君,草原上的英雄,只顺从强者,只看得见胜利,云曦忧心草原不假,但更以夫君为荣”云曦反手握住太平公主,爽朗回答,“胜负已定,云曦会与夫君一道想办法,帮助父汗度过难关” 太平公主眉眼弯弯,抿嘴一笑,拍拍云曦的手背,“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我瞧着你愁眉不展,可是府中有下人作妖?” “那倒不是”云曦摇头,将外藩献金银之事一一告知,“我正苦思无法,殿下见多识广,可有主意?” 太平公主眉头蹙起,面对这种两头堵的问题,也是一筹莫展,“若是你不介意,便召了玉奴和权忠等人来商议……” 话音未落,门房匆匆忙忙冲到门前,“主母,太平殿下,登封有旨意传来” 中门大开,香案设好,宫中内侍的尖利嗓音在新安县公府回荡。 接旨起身,云曦有些迷糊,“殿下,郡主与县公,谁大?” “自然是你大”太平公主没有料到素来精明的云曦会问出这么个问题,忍俊不禁。 “那便好”云曦满意了,露出欢喜模样,爵位只是其次,旨意中令他们家自筹商队,与默啜部贸易,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太平公主又是一笑,笑着笑着,又停下了,“云曦,府中奉旨筹建商队,这些金银,可有用处了” 云曦闻言一愣,眼睛一亮。 可不是么,采买抛费巨大,用金银合情合理,这些金银,还是流到外藩和大家族去了,真真两全其美。 第562章 金银金银(二十三) 神都洛阳,南城长夏门,威严号角齐鸣,仪仗铺天盖地,太子李显率留守朝臣,出城三十里,迎接武后回銮。 按照原本惯例,外藩应当开始陆续回程,今年却很是异常,没有一个外藩求去,连倭国国王鸬野赞良、新罗国王金理洪等国主身份的,都留了下来,随同李显出城,在道旁齐刷刷列队,迎候武后。 “儿臣李显,携神都臣工、外藩使团,恭迎母皇还朝”李显撩起袍裾,跪倒尘埃。 监国月余,不见意气风发,反倒是如释重负,眼前的朝局,远远不是他能驾驭得动的。 不仅老牌势力如武三思、权策和太平公主等派系盘根错节,中途自登封返回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灯,侍宠生骄,动作频频,权策党羽有太平公主弹压,尚且有些收敛,能圆融过去,武三思一系人马,群龙无首,天官尚书宗秦客威望不足,与张氏兄弟屡有龃龉,他夹在中间,日子实在难过。 眼下就有一桩棘手之事,夏官侍郎出缺,各方派系风云涌动,勾心斗角,张易之将原宰相李峤推了出来,意图扶持他东山再起,武三思一方属意老将王孝杰,作为夏官尚书,相王李旦的铁杆袁恕己有意在夏官衙门内提拔郎官担任,经营根基。 权策和太平公主一系对这个位置兴趣寥寥,他们在北衙军中势力强横,在南衙,也有右玉钤卫、左右领军卫等势力范围,无意表现得太过强势,象征性提了个人选凑凑热闹,提议由右羽林卫将军武秉德迁任夏官侍郎,这个人选是武氏皇族远支,又有权策送给他的收复吐谷浑的战功在身,即便没有文官履历,却委实不容忽视。 “吁……”李显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嘴边掀起一抹自嘲。 “众卿请起”武后自车辇中步出,看了看泾渭分明的两行队列,轻声一笑,“皇太子并诸位爱卿留守神都,政务畅达,民生安乐,甚是辛劳” “儿臣不敢” “臣等不敢” 刚刚站起身的众人再度拜倒。 武后再度叫起,朝向外藩队列,“天朝海晏河清,外藩协力不少,朕东行方归,不耐繁剧,凡诸外藩,有所建言,或有所议论,均可行文报与鸿胪寺,或面陈于新安县公” “多谢陛下”鸬野赞良领衔,外藩齐齐躬身。 武后銮驾迤逦而行,直入长夏门,返回太初宫。 回到神都,权策等人随扈之责已毕,但他却并未离开仪仗,云曦等人已经给他传了消息,外藩对他充满热情,在这等情形下,被外藩众星捧月,须不是什么好事。 索性借着护驾遮掩,入城之后再说。 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可惜他并非普通皇亲,多的是内侍宫女献殷勤,将他的行迹禀报给了上官婉儿知道。 武后得知,召他近前,询问端的,权策颇为尴尬,好在急中生智,“陛下,按照您的旨意,臣自家要打理默啜部商道,请求告假一旬,做些准备” 武后嗤笑一声,瞪了他一眼,“这假,朕可以给你,只是手头的差事却懈怠不得,遇到敏感事,便想着一躲了之,哪里有重臣风范?” 权策面红耳赤,唯唯应命,却并未放在心上,他若真的激流勇进,大包大揽,任由权势炽焰释放开来,苦心经营的忠诚可靠形象,怕就保不住了。 “去吧,过些日子,带着云曦和权衡,到宫中请安,朕上次见他,才不过三日,还没有长开,瞧不出个模样,父母都是出挑的,当也是个俊俏孩儿才是”武后放缓了口气,说了几句家常话,便摆手放他去了。 回到府中,先去拜见了义阳公主和权毅,义阳公主少不得将他拉到身边,嘘寒问暖。 权策心中暖意才起,随着一声小儿哭啼,便消散无踪,两老急急离去,将他丢到一边不理了,尤其是权毅,大袖飘舞,健步如飞,俨然有侠客风范。 权策跟着过去瞧了瞧,权衡粉嘟嘟一团,肉乎乎的,有了些大胖小子的风采。 义阳公主将他抱在怀中,颠了颠,颇觉压胳膊,眼睛笑成一道细缝,百般怜爱,见他举了小拳头朝嘴里送去,赶忙轻轻取出,权衡见状,以为祖母在与他玩耍,响亮的笑了一声,又将另一只手送到嘴里,义阳公主又给他拿出来,他笑得更欢,左手右手轮流朝嘴里塞,半点不肯安分,笑得一脸坏蛋相。 权毅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很是眼馋。 权策手中一阵温热,却是云曦,两人四目相对,十指相扣,聊慰相思。 “元光方才哭啼,是何缘故?”权策出声询问,当即挨了母亲义阳公主一个白眼。 “噗嗤”云曦笑出声来,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元光哭啼,若不是饿了,便是唤祖母呢” “他认得人?”权策看了看权衡,似是闹够了,窝在祖母怀中,小小一团,很是依恋。 “说的甚话?元光可比你幼时聪明多了”权毅当即出来给孙子撑腰。 权策挠挠头,见云曦只是笑,母亲也斜着眼看自己,显然这里是权衡的地盘儿,利索地撤退,“母亲,父亲,孩儿先去沐浴,稍后再陪二老用膳” “去吧去吧,云曦也去,伺候你夫君”义阳公主随意摆摆手,自顾自逗弄孙儿。 云曦脸颊腾起红云,咬着下唇,拧了拧腰,“婆母,这些事,该叫芙蕖去呢,媳妇不去” 芙蕖恰好在此时进门来,闻言闹了个大红脸,垂下螓首,却不敢言语。 权策呵呵一笑,抛了个飞眼给云曦,牵着芙蕖去了浴室。 在浴室中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权策一身清爽出来,一手牵着春情满脸的芙蕖。 “花奴,去唤权立、权祥过来” “权祥,放出消息去,就说外藩和行商献金,多有成色不足,以次充好,不能贮存传世,我很恼怒,决意将这批金银悉数花用在他们身上,若谁人不从,便是谁家作祟” “权立,即刻去四方馆,联络各方外藩,命府中各地坐商,联络各地行商,与他们定下采买合约,都用金银结算,数额和规模,听从夫人指令,你只管组织商队向默啜部转运” 权祥和权立两人喜上眉梢,主人回来了就是不同,有主心骨了,一同躬身,“是,主人” 待两人走远,花奴靠上前来,抿着嘴不服气,“主人,散布消息这种事,分明是无翼鸟更稳妥,还不会暴露马脚” 权策哈哈大笑,“这等事,不露马脚,又怎会有效?” 第563章 金银金银(二十四)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少府监郑重前来拜见。 郑重官职不高,将将攀上紫袍的边儿,但少府监为天子理财,是皇帝信臣,他又是权策心腹,地位非同一般。 皇太子李显在春坊垂花厅与他会见,太子妃韦氏也颇为重视,与李显同坐上位,且听听他来意如何。 “太子殿下,臣此来,是奉权侍郎委派”郑重开宗明义,直言道,“权侍郎组织倭国海贸之初,太孙殿下和安乐郡主殿下曾入股支持,倭国金银所得,已两度入京,该有利钱分润,臣是来送利钱的” “哦?重润和裹儿入股了?这不是胡闹么?此等为国谋利之举,岂能动辄言利?你且带了回去,转告大郎,只当是捐输内库,切莫再提入股利钱之类的说辞”李显面色不豫,他身处嫌疑之地,已是惊弓之鸟,生怕落了话柄。 郑重还在思考措辞,韦氏便开口了,“大郎兴海贸,想必入股之人颇多?” “回禀太子妃殿下,并非如此,权侍郎向北海贸,看好之人绝少,初始钱帛只有三百万贯,大头都是自家人所出,还有神都一些相熟的士绅家族”郑重倒没有隐瞒。 “他们也都有利钱?”韦氏追问。 “除了太平公主府、千金公主府、义阳公主府还有定王府的大头之外,余者都将在近期分润利钱”郑重坦诚以对,直来直去,倒是令韦氏有些不适应。 “这是何故?入股莫非还分了三六九等?”李显脸色阴沉下来,他现在对这些排位之类的事情,最是敏感。 “此事经陛下首肯,臣不知详情”郑重言有尽而意无穷。 李显当即不语。 “呵呵”韦氏轻笑一声,“你且说说,重润和裹儿分别入股几何,利钱又有多少?” “太孙殿下入股五万贯,利钱为百倍之数,可得钱帛五十万贯,或得金五万两,安乐郡主入股,入股一文铜钱,利钱为万万倍,可得钱帛十万贯,或得金万两”郑重奉上四张凭帖,是他方才说的那四样。 “嗤……”韦氏笑出声来,眸中别有意涵,“大郎倒是会照顾妹妹,只是可惜啊,已经许了信阳王” 郑重登时肃容,认真道,“太子妃殿下误会了,天水公主、万和县主都是比照此例,以万万倍返利,权侍郎并无私心杂念” “呵,晓得你是忠心的,本宫也只是随口提及,又没有说大郎什么,你又何须着急辩解?”韦氏明眸善睐,双腿并了并,觉得阶下的郑重也有几分味道,只是太不经逗,派性立场也太强硬了些,不便下手,“这有四张凭帖,你也不怕有人冒领双份儿?” “殿下说笑了,同一份利钱,两张凭帖,编号相同,其中一份受领,另一份同时作废”郑重抽了抽嘴角,还是做了解释。 韦氏自觉失言,拿着那四张做工精巧的凭帖把玩,不再开口说话。 “既是母皇旨意,本宫便愧领了,监令事务繁忙,本宫便不多留你了”李显心境恶劣,也顾不得笼络不笼络的,径直下了逐客令。 郑重差事已毕,在韦氏的目光中,浑身不自在,微一躬身,利落地后撤两步,转身大踏步而去。 “神都,果真是神都,恍如隔世啊”李显长长叹息,他虽正位东宫,但要扭转他在权力中枢缺位的十年大势,却不是件易事,许多不成文的权力分配,他也被排斥在外,比如权策掌握的外藩大权,再比如武三思掌握的铨叙大权,都无明文,只是约定俗成,但最是这种无声的哑巴亏,令李显憋闷万分。 “夫君,来日方长”东宫不比房州的庐陵王府,夫妻叙话,也要多加小心,阿武之类的话,许久没有出自韦氏之口了,扬声唤了内侍,“去,将重润和裹儿请来” “这是你们得的利钱,父亲母亲不给你们做主,你们是要钱帛,还是要金银?”韦氏将凭帖摆在李重润和李裹儿面前,让他们自择。 “母妃,孩儿要金银”李重润应声答道。 “为何?” “母妃,大兄,不,权侍郎在运作以家中钱帛,兑换少府监金银,想来如此作为,应当是利国利民之举,孩儿手中钱帛不多,派不上用场,要金银回来,也算有所助力”李重润说得慷慨激昂。 韦氏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将凭帖递给他,“便随你心意,去吧” 李重润谢过了母亲,如获至宝,脚下生风,快步离去,瞧着,应当是立即去少府监提金银去了。 韦氏心头郁结,有些意兴阑珊,随口问道,“裹儿,你呢,你要什么?” “我也要金银”李裹儿的回答速度,并不比兄长慢多少。 韦氏哂笑,“与你兄长一样的原因么?” “不是”李裹儿摇摇头,微微眯缝着杏眼,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大兄行事,每每能对皇祖母的心思,而且,并不会吃亏,女儿想着,不只是利钱要金银,还应准备些钱帛,在大兄之前,兑换些金银出来,不拘数量,只须将名头占下” “此事,应从长计议”韦氏微微思虑,缓缓摇头,“你父亲身份不同,权策做得,不代表我们做得,引来各方攻讦,得不偿失” 李裹儿绷着粉嫩脸颊,“母亲,攻讦什么的,都是无谓,父亲才回神都,根基尚浅,还有什么,比讨好皇祖母更紧要呢?” 韦氏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猛地坐起,双眸看着千娇百媚的女儿,好半晌,惊疑不定。 新安县公府,总算得了清净。 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外藩也好,行商也罢,都安分了下来,紧锣密鼓盘点存项,备办货品物产,准备换个角度呵一呵权侍郎的卵子。 倒不是没有例外,吐蕃世子赤德祖赞和赞普代表没庐氏协尔,就一同过府拜望。 他们拿着些吐蕃土产,打着访友的旗号,毕竟赤德祖赞与权竺交情颇佳,事实上,只要不是人品瑕疵太盛,权竺跟身边的同僚亲戚,交情都不错。 两人没有见到权策,权竺代为接待,隐晦传达了兄长的意思,大周支持赤都松赞普的立场没有改变,之所以放弃以商道钳制论钦陵,是忧虑他狗急跳墙,眼下虽未竟全功,但也成功削弱了论钦陵,日后可徐徐图之。 赤德祖赞听得高兴,与权竺聊得热络。 没庐氏协尔有些失望,心不在焉,她与赤德祖赞不同,作为使节,她要走了,临行不能与权策面对面沟通,终究不托底。 殊不知,权策想要的,恰恰是如此效果。 琴心小院儿,云曦与杨我支面对面了。 云曦准备了一肚子的痛骂,终究没有说出口,即便他败了,丢尽了草原男儿的脸面,但他终究是她的兄长。 “夫君将商道交到我手中了,日后有甚不足,尽管知会我”云曦干巴巴地道。 杨我支沉默了良久,艰难开口道,“妹子,可否让权策……” 云曦站起身,拂袖背过身,“兄长慢走” 第564章 金银金银(二十五) 长夏门,安喜门,南南北北,权策走了许多遭。 外藩使团相继离京,武后下旨,令新安县公权策与太平公主分头送行。 宫中皇太子、相王、梁王等皇族亲贵,都没有得到送行机会。 朝野上下都是了然,经历数次出手,尤其是两次在登封调治外藩,权策的手段和操守,已然得到了武后的全心信赖,越发将外藩事权集中在权策身上。 与太平公主,却是不必客气,权策挑选了一番,在登封遭到他痛下辣手的几个大藩,都交给太平公主去送行,他自己则去送交道相对温和的,如倭国国王鸬野赞良、新罗国王金理洪还有西域、西南的大批部落土王,数量庞杂,来往颇为劳顿,也算是对太平公主的体贴了。 “臣恭送殿下,敬祝一路平安”权策在安喜门设下仪仗,依礼送行鸬野赞良。 鸬野赞良一行走得当是最晚的了,多花费的时日,用在了宗教活动上,参拜了洛阳白马寺、长安的玄都观,最后一站去了豫州汝阳,凭吊了那里的古战场,也就是权策率领东都千牛卫东征越王李贞,安葬阵亡战士,写下吊古战场文的地方,她以倭国最崇高的礼节,在祭灵旁结庐安寝,与亡魂共度一日一夜。 这个举动,赢得了大周朝野的高度赞誉,便是权策,明知这是一种政治谋略,仍是有所触动,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他的赫赫武勋,背后是累累白骨。 鸬野赞良选择这个地方祭拜,不可谓不深思熟虑,既支持了武后扑灭李氏皇族的正当性,又委婉对权策示好,比之于一车一车送金银,要精致有效得多了。 鸬野赞良伸手拉着权策的手,笑意温婉,“多谢权侍郎相送,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寡人来神都时日短暂,耳目之中,满是权侍郎,天朝皇帝陛下洪福齐天,得有大国,复有英才,倭国国小力微,不自量力,也愿向天朝看齐,若国中有一二人能得权侍郎皮毛,则幸何如之” “殿下过誉了,臣躬逢盛世,侥幸邀名,不足为法”权策逊谢,没有再多言,他不知道倭国遣唐使的高峰期出现在何时,他对此并不反感,但也无意推动。 鸬野赞良的耐心很足,并不急功近利,闻言掩口而笑,“咯咯咯,权侍郎时而温文,时而强硬,最是闺阁梦中人,设使寡人年轻十岁,也必将抛却一切,追求于你” 这个也字,用得颇有深意,显然指的是太平公主,权策略感尴尬,不置一词。 鸬野赞良拍拍他的手,言语颇为诚挚,“天朝有礼仪之大,偶然处,颇有不近人情,权侍郎非凡俗,加以缧绁,实在不妥,倭国虽小,却是推崇才华之地,权郎君若心血来潮,降临倭国,寡人愿竭诚伺候” 权策眉头一跳,旋即恢复平静,鸬野赞良想来是察知大周朝廷权斗激烈,武后年岁渐大,并不看好他这个女皇腹心重臣的未来。 “多谢殿下盛情”权策飒然而笑,搀扶着鸬野赞良登上车驾,在道旁躬身相送。 权策在城门前驻足良久,他的未来,倭国国王一个外人都看得忧心,那他身边凝聚的党羽势力,想来也会渐渐有所松弛,有人生出别样心思也不一定,他不在意一人一官的得失,但却不能容忍大势滑落。 看起来,他势必要有所动作,稳定军心。 权策转道,去了扶桑都督骆务整府上,这里有一场饯别宴。 骆务整将返回倭国领地,因倭国局势已然稳定,焰火军无须再前往震慑,他手中发配出去的无字碑和无翼鸟特务,则以自愿为原则,可去可留,大多数的心思都已经野了,愿意去倭国撒欢。 席间来客颇多,宰相、安平王武攸绪作为政事堂代表坐了主宾位,薛崇胤颇为不舍,与骆务整酒到杯干,大醉一场。 骆务整勉力保持清明,敬酒道权策这边,请示都督府要务。 权策对他很是放心,细细交代了几句,除了遏制倭国可能的小动作之外,重点便是确保铸币司运作,确保明年年中,可以大批量反哺大周,再剥掉门阀大族一层肉皮。 “大郎且慢走,卫国公可交予骆都督安置,你且随我回府,有些事要与你商谈”宴席散去,武攸绪拉住权策,似是心事重重。 权策神情凝重了几分,将醉猫薛崇胤托付给骆务整,随武攸绪去了。 武攸绪府中书房,两厢坐定,权策注目武攸绪,等他开口。 “大郎,陛下却是钟爱你,登封沃土千顷,嵩山人杰地灵,古刹幽幽,传承千载,实在是令人神往”武攸绪却是心有旁骛,说起了他封地的事情。 权策自然不会以为武攸绪上了年岁痴呆了,前言不搭后语,凝神思考片刻,仿佛觉得这话很是熟悉。 那是在武攸暨与太平公主的婚宴上,武攸绪是司仪,权策是傧相,彼时权毅受挫,去了嵩山避世,武攸绪问了几句嵩山上的景致,权策信口回应了几句,便自此搭上了关系。 从精瓷开始,到陶笛,再到三和土,再到火药,从民生小物件,到国之利器,权策以这些格物致知的技巧,硬生生将生性淡薄,与世无争的武攸绪,带入了朝堂正中央,跻身宰相,虽不算是他一党,但每每在朝争中遥相呼应,为他掠阵,提携他的党羽不遗余力,卢照印、崔融、杜审言等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他的恩惠。 权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问道,“世叔,可是心有委屈?” 武攸绪欣慰一笑,摆摆手,“大郎莫要多心,与你无干” 他站起身,脸上有几许凄凉之意,“世人都说,这大周朝堂,是武家人说了算,死的都是李家人,可是,武家人的处境,就真的只有繁花似锦么?” “武承嗣已经形同废人,武懿宗身首异处,武攸宜妻离子散,武攸宁远窜千里”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凶险万端,这个名单太长了,我不愿名列其上,也不想再看下去” 权策听得动容,武攸绪不是个善于表达情绪的人,总是安安静静的,却原来,心中也郁结了不少块垒,“世叔若是顾忌政事堂宰相之位,或可设法……” 武攸绪抬手制止,摇头道,“不必了,大郎,你若有心,便助我一助,让我去嵩山清净清净” 权策沉默良久,才点点头,“我记下了” 第565章 金银金银(二十六) 万岁登封元年三月底,安平王、宰相武攸绪调集家中和亲眷家中的钱帛,计有四百万贯,解送少府监,要求兑换金银。 虽然数量庞大,但少府监早有兑换章程,无法拒绝,便依着流程办理,兑付二十万两黄金、二百万两白银,以庞大车队,浩浩荡荡运送到安平王府。 事发次日,少府监令郑重上奏疏,弹劾武攸绪在金价上涨之际,钻空子大肆兑换金银,贪得无厌。 洛阳府尹刘幽求也紧跟着上奏,弹劾武攸绪炫耀财货,居心不正,致使神都之地民心纷乱,谣言四起,有辱朝堂清誉。 两封奏疏尚未付诸朝堂公议,武攸绪的认罪奏折便到了凤阁。 武攸绪认下治家不严、扰乱地方之罪,请辞宰相之位,愿赴嵩山,受中岳帝君教化,修身养性。 这一连串操作迅雷不及掩耳,事情一出,有司弹劾,当事人认罪悔过,无论是想要插口辩驳的,还是想要落井下石的,都没了机会。 “婉儿,此事你如何看待?”武后面前的奏疏,这三份是放在一起的,显然是上官婉儿刻意为之。 “陛下,臣妾以为,郑少府和刘府尹尽心履行本职,安平王能反省自身,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上官婉儿出言谨慎,事发突然,她没有得到权策传来的消息,也难以分辩其中意图,只能模棱两可。 “哼”武后瞥了她一眼,“过?武攸绪定是有过错的,但却不在区区金银上头” 武后知晓的,要比上官婉儿多,带动门阀兑换金银,是她早就应权策之请,暗室中达成的既定策略,本来是权策和定王武攸暨带头,但现在带头的换成了武攸绪,转过身他就遭了弹劾,罪名似是而非,但武攸绪竟然二话不说认下了。 武后若看不清楚这是一处双簧,那才叫有鬼。 武后掩卷沉思,眉头缓缓松开,这出双簧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事实上,武攸绪不惜官位,也要兑换金银,郑重又言之凿凿,说金价在攀升,并以此弹劾了武攸绪,大大炒热了金银兑换的前景,更有利于诱骗门阀世家入彀。 她不相信世间真有淡泊名利之人,在她眼中,武攸绪求得权策的支持,做出这般大动作,大抵是为了立功邀宠。 只不过,要想吃肉,也要做好挨棍子的准备。 “婉儿,拟旨,准安平王所奏,罢去宰相之职,着他单身一人,去往嵩山,代朕礼敬佛道,无朕旨意,不得回京” 听出武后言语中的煞气,上官婉儿悚然而惊,挥笔之余,心思都提了起来。 武后宣泄一通,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回到御案前,继续处理政务,仿佛方才口出凶厉之言的,不是她一般。 上官婉儿只得强自按捺住心头躁动,集中精神在旁襄助参赞。 好容易熬到武后处理政务结束,上官婉儿快步返回掖庭,沐浴之后,一身冒着冷气,感了风寒,令一个戎装宫女立即去思恭坊外宅,取回保暖的贴身白叠子小衣,又派另一个戎装宫女去往殿中监尚医局,延请御医前来看诊。 新安县公府,权策迎来了一位娇客。 安乐郡主李裹儿出宫,前来探望外甥儿。 只是她的来路并不顺遂,在新安县公府门前的拐角处,被堵住了,一辆辆沉重的大车顺着大道排出老远,转弯缓慢,迟迟未能移开。 “这是在作甚?”李裹儿大皱其眉。 “回禀郡主殿下,小的奉命押解钱车前往少府监,兑换金银”权立腿脚不太利落,赶过来有些气喘吁吁。 李裹儿娇美的脸颊浮起一抹异色。 在她的一力坚持下,东宫也在酝酿兑换金银的事情,想着在皇祖母面前卖个乖巧,岂料被横空杀出的武攸绪抢了先,权策的人弹劾武攸绪贪得无厌,东宫的动作戛然而止,不敢冒险。 转过身,权策自己却紧随其后,又要去兑换金银,操作得令人头晕目眩,不得要领。 他就不怕同样的弹劾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是说,他要借机立威,表明自己的地位,比武氏的宰相和宗王还要稳固? “大兄知情么?”李裹儿阴着脸问道。 权立听闻这个问题,颇觉荒谬,垂下头去,掩饰惊诧的神情,“没有主人首肯,小的万万不敢专擅” 李裹儿收回视线,耐着性子四下里张望,先是见到一骑快马在身旁掠过,又见到一乘小轿,体量比她的车辇要小许多,灵巧避开车队,转入了新安县公府,门房连查问都不曾。 “那是何人?”李裹儿又问。 “老御医蒯世金,常来府上的,不定时日,为小郎君和义阳殿下请脉”权立回答。 李裹儿不再言语,饶是她曾在新安县公府、义阳公主府往来,却还是无法感受权策势力底蕴的全貌,往往才以为看到了底,立时便有新的世界打开。 权策收到了两份一模一样的情报,都是上官婉儿传出的,一份经由思恭坊上官婉儿外宅的人转手几次传出,一份由殿中省尚医局的人,传给老御医蒯世金,由他大摇大摆上门传达。 “帝稍怒,谪武攸绪” 权策轻声一笑,这出戏,一石三鸟,完成了大半,他达成了武攸绪的托付,炒热了金银兑换行情,二鸟已落。 第三只鸟,就要看有没有人配合了,立威的成效,取决于谁会对他出手,还有出手之人的分量。 “大兄,裹儿来啦”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李裹儿穿花蝴蝶一般翩然而入,笑容仍如往常般炫目,令人瞧着便不由自主欢喜起来。 权策随手将两张纸条塞入书桌中,站起身相迎,“可瞧了元光了,那小子又胖了几分” 李裹儿摇摇头,上前抱住权策的手臂,脸色迅速变得委屈巴巴,“裹儿有事要求大兄呢” 权策不以为意,含笑问道,“说说看” “大兄,裹儿听说,您指了武秉德做夏官侍郎,再合适不过呢,偏有人要从中作梗,上回见着相王叔家的老四,那副得意嘴脸,可是瞧不得……大兄,裹儿受了气呢”李裹儿扭腰跺脚,“你要给裹儿出气,让相王叔看中的人选当不得这侍郎” 权策静静听她说着,黄莺出谷的甜美声音,触手可及的娇美脸庞,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大兄可以给裹儿出气,相王府的老四是么,让他吃点苦头也罢” 权策维持着笑脸。 “大兄,裹儿不要,裹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家,才不要教训他,去了他得意的资本,才是最好的惩罚”李裹儿大发娇嗔。 权策笑容渐渐收起,摸了摸李裹儿的如云青丝,“是啊,裹儿,真的长大了” 第566章 金银金银(二十七)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太子妃韦氏正与两名心腹密议,秋官侍郎王同皎和珠英学士宗楚客。 “殿下,权策骄纵,冒大不韪,安平王前车之鉴犹在,他却顶风作案,正可迎头痛击之,打击其嚣张气焰”宗楚客面色涨红,很是亢奋,他的坐姿不大规矩,并不是正常的跪坐,后臀并未落在脚跟上,而是微微抬起,下身抬高到桌案以上,很是狎昵。 韦氏在上首案前落座,瞟了他一眼,眸光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流出水润湿意,而只是一扫而过,转向垂首沉默的王同皎,“录事可有建言?” 她对王同皎的称呼,还是王同皎在王府做属官时候的,一直没改,透着亲和。 “殿下,臣以为,权郎君行事,天马行空,无一定之规,但却总是绵长如流,决不可以常理度之”王同皎转了转头,虽给了韦氏正脸,却避开了宗楚客,“以权郎君精明,却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可称反常,臣以为,谨慎为上,不宜早做动作” “哼,朝中再大大不过陛下去,我们占着理,光明正大弹劾权策,哪里用得着管他反常还是正常?”宗楚客闷哼一声,阴森的三角眼瞪了王同皎一眼。 他是着急了,流放房州沉沦下僚,回到神都又只是做修书杂事,无法弄权贪渎,早已忍无可忍,弹劾权策这个朝堂重量级人物,完全可以作为他重返朝堂的跳板,王同皎阻碍这件事,就是阻碍他的前途,如何能不恨? 王同皎仍是不正眼看他,目视前方,反问道,“敢问宗学士,若是操切弹劾,不慎落入圈套,开罪了权郎君,引发反弹,这等责任,你可承担得起?” 宗楚客怫然大怒,站起身来,几大步迈到王同皎身前,居高临下,“王同皎,你也是贵姓之后,却胆小如鼠,真真丢尽了祖宗的脸面,若都像你一般,畏惧那权策,指鹿为马也无人敢言,他权势声望势必更上一层,那时,又有谁人能制他?” “你王同皎口口声声将权郎君挂在嘴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首鼠两端,在为权策张目?” 宗楚客阴测测地话,令王同皎如坐针毡。 说他怕了还好,他曾屡次败在权策手中,阴影确乎是存在的,但说他首鼠两端,事关政治操守,绝不能等闲看待,当即站起身,朝着韦氏躬身拜倒,“殿下,臣本无德能,仓皇贬入房州,如丧家之犬,蒙殿下青眼,在驾前奔走效力,尔来已有七载,志虑忠纯,心力唯一,绝无二心,殿下明鉴” 韦氏摆摆手,让他起身,随口叹息道,“若崔湜尚在,当不使本宫如此为难” 这话一出,清高也好,阴险也罢,王同皎和宗楚客的脸色都不好看。 崔湜是半路出家入伙的,也不见得有甚能耐,论起智计办差,王同皎是不服的,论起床榻效力,宗楚客也不承认输他一筹,哪里就能得太子妃如此惦念? 有强敌争宠,两人不约而同收起了针锋相对。 崔湜因弹劾权策、武崇行区别对待外藩,为上官婉儿所忌,流放安东都护府,在权泷手底下艰难度日,虽不至于断送了性命,想过好日子,却是不可能的,即便权泷不亲自出手,都护府的属官僚佐体察上意,也要给他几双小鞋穿穿。 “你们说,将崔湜推上夏官侍郎之位,成算几何?”韦氏更进一步。 宗楚客眉头大皱,并不回答。 王同皎毕竟要干净一些,不掺杂床笫争风之事,心绪尚且安稳,细细思量片刻,不由苦笑,“殿下,此事怕是比弹劾权郎君,更要艰险,崔湜之事,不只牵扯权郎君,更有上官昭容的干系在,且夏官侍郎之位,虎视眈眈之人颇多,难有万全把握……” “臣以为王侍郎所言有谬”宗楚客突地想到了什么,急忙开声唱反调,“眼下夏官侍郎之位陷入僵局,只要设法打开局面,打响声势,妥善运筹之下,并非全不可为” 韦氏怪异地瞄了他一眼,红唇微动,“你所言打开局面,便是要弹劾权策么?” 宗楚客小算盘被一口道破,支吾两声,单膝跪地,“殿下恕罪,臣有私心……” “有私心才是正常的”韦氏打断他的话头,理了理裙裾,站起身来,“本宫准了,你自去张罗吧,若真能乱中取胜,本宫……给你记功” 最后四个字,渐渐粘稠,带着丝丝情欲味道。 宗楚客闻声,身子一抖,随即弯腰下去,免得露丑。 王同皎浓眉深皱,微微阖着眼睛,既不想看眼前丑态,也难以接受这个荒谬的决断。 韦氏似是乏了,挥手将两人斥退。 王同皎心中忧虑,去而复返。 “殿下,王侍郎求见”韦氏的寝居,贴身侍婢进了内室禀报。 王同皎爱惜羽毛,几乎从未到寝居求见过,眼下急迫,也顾不得了,径直赶了过来。 韦氏侧歪在床榻上,曲臂支着下颌,丰润的脸颊扯了扯,“倒是个有心的,你去告诉他,让他做好自己的事便可,无须多事” 侍婢屈膝领命,袅娜走出。 韦氏的暗示已然很是到位,王同皎听了,脸色微变,急急离去。 侍婢返回内室,双膝跪在榻前,握着美人拳,轻轻敲打着韦氏大腿,轻声问道,“殿下,宗楚客是您得用的亲近人,为何要让他去冒险?” “哼哼,不是冒险,差不离,应当是送死”却是残酷已极,“我瞧不出权策如此行事的意图,但总逃不过名利二字,他性子执着,哪怕千夫所指,也不会轻易罢休,何况区区一个宗楚客,他去随声附和,权策或许懒得理会他,他去做这只出头鸟,不死也会脱层皮” 那侍婢听得如此骇人的真相,却不见多少惊异,只是眸子中满是疑惑。 “不是我让他去的,是他非要去”韦氏轻轻巧巧带过,轻声呢喃,“也好啊,没有良机结好,做交易也不成,且先做个仇人也罢,总归是搭上了点关系” 侍婢垂首无言,她是韦氏心腹之中的心腹,见惯了韦氏的浪荡,算计外甥,并不新鲜,想那宗楚客?眼下下场又如何? “殿下,这两日,安乐郡主的行踪,似是有些异样” “嗯?可是去了定王府?不当大事”韦氏以为女儿去了定亲的情郎家中,毫不介意。 侍婢摇头,“不是呢,郡主乘了普通民间马车,令人赶着,在魏王府和梁王府周遭逛悠” “什么?”韦氏惊坐而起。 第567章 金银金银(二十八) 宫中是纸醉金迷的富贵乡,宫中贵人却极少能得自由。 不说曾经是圈禁待遇的皇嗣李旦,便是养育宫中的皇族旁系血亲,不奉旨,便难得出宫。 安乐郡主李裹儿是个例外。 长得倾城丽色,又能歌善舞,骄纵顽皮的小性子,旁人使出来,惹人生厌,在她身上,却是颇为和谐,似是天之骄女,本该如此。 皇太子李显的嫡出子女,武后待太孙李重润只是平平,其他几个嫡女,更是鲜少召见,待李裹儿,却是有几分真心喜爱,时常有赐物下来,宫中宴席,也多令她侍坐。 她还有一样特权,便是不禁宫门。 有这特权的,宫中凤毛麟角,也就是武后身边最亲信的两个女官,上官婉儿和谢瑶环有,但她们都有职司在身,关注度颇高,出宫反倒不如待在宫中更便宜,因而,两人同在思恭坊的外宅,空着的时候更多。 李裹儿便没有那许多顾虑,想要出宫了,寻个理由,便大摇大摆出宫去了。 以往她的理由,有多半是要去瞧外甥儿权衡,出宫之后,在新安县公府点个卯,逗弄权衡一阵,便拉上权箩和薛嫘两个小姐妹,一道在神都大街小巷游玩。 如今,理由却是变了。 不再将新安县公府和小外甥挂在嘴边,而是将太平公主府和薛嫘当了新的挡箭牌。 李裹儿的气愤源自于权策的拒绝。 她央磨权策,设法令夏官尚书袁恕己打消在夏官衙门内铨选夏官侍郎的想法,她说是用来压制对她得意的相王府老四李隆范。 权策却不信,他并不忌讳李裹儿生出权利欲望,毕竟大环境在此,她的祖母、母亲、姑母,都是个顶个的权斗场巨头,指望她出淤泥而不染,几乎不存在可能,但他却不愿见李裹儿初尝权势味道,便将鬼祟心思和小手段用在亲人身上,这是一条歪路。 也因此,他不轻不重地点了李裹儿几句,本意是让她主动说出实情。 谁料,李裹儿见百般央求不得,还遭了训斥,当即发了脾气,风风火火离去,扬言要用自己的力量挫败相王府的图谋。 新安县公府,琴心小院儿,书房。 “她做了些什么?”权策站在窗前,开口问道。 玉奴抬眼看了看呆呆跪坐的武崇敏,轻声回答,“郡主前后三次出宫,都是找了普通的绿昵马车,在魏王府和梁王府周边徘徊,不知意图” “两家府邸中人,可有反应?”权策偏了偏头,问的是降龙罗汉。 “主人,梁王府先有察觉,府中杖毙了几个下人,高阳王武崇训遭了软禁”降龙罗汉垂首回答,不去看武崇敏的眼神,“魏王府的一直没有反应,只是近两日,淮阳王武延秀总在府邸周边的街巷中游荡,当是得了什么消息” 权策深吸一口气,有几分心灰意懒,他费了不少心思调教李裹儿,言传身教,用心良苦,却还是扭转不了她的天性么?她所谓的用自己的力量,便是利用姿色,驱使曾对她垂涎三尺的两个武家小辈儿为她效劳?她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越想越是烦闷,心头凶戾之气腾腾乱窜。 “武三思,明哲保身之人,最擅观望风色,趋利避害,武崇训是他的嫡长子,遭难不少,已然声名狼藉,武三思不会再放他蹚浑水”权策掐着手指,快速说道,“武承嗣垂垂老矣,卧床不起,怕是没人能管得了武延秀……” “你们,应对他们父子,有所行动” 降龙罗汉和玉奴有些心惊,也有些兴奋,但拿捏不准权策的意图,不敢回应。 印象中,他们的主人从未用如此含糊的语言下过命令。 “主人放心,属下会妥善安排”绝地代他们做了表态,。 权策点点头,看着神色呆滞的武崇敏,心头蓦地有一丝庆幸,好在有四年之约,好在没有明言联姻,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崇敏,你自房州刺史任上归来,官职便是殿中少监、庐陵王府长史,眼下庐陵王已然正位东宫,庐陵王府不复存在,这所谓的长史之职,你可在适当时节辞去” 武崇敏缓缓抬起头,满面灰败,干哑着嗓子问道,“大兄,定要辞去么?” 他是权策身影下长成的,一路都有权策悉心关照,虽见过了不少风雨,但却是在重重防护之下,做个旁观者,甚少有压力盖顶之时,虽权策在他的婚姻之事上,有所失误,他仍是全心信赖,向他讨主意。 权策与他对视,见他面上都是不舍和哀求,终究硬不起心肠,“崇敏,你已是郡王,当有主见,也当晓得取舍得失,大兄不强你,这王府长史,辞去与否,何时辞,全凭你心意” 武崇敏勉强笑笑,思虑再三,央求道,“大兄,我想跟绝地供奉一起料理此事,可好?” 权策欣慰地笑了,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头,“自然可以,绝地,你们可适当配合崇敏” “是,主人放心”三人一齐躬身领命。 他深知武崇敏的秉性,他作如此请求,不会是想要用阴损手段打击情敌,大抵是要跟着无字碑和无翼鸟的暗探,在暗中,看看曾经的未婚妻,为了权势,会做到什么地步。 凤阁,几个舍人在分拣奏疏,送去政事堂给宰相阅判。 “呀……”一个舍人惊呼出声。 旁边几人都伸长了脖子凑过去,一看之下,都是张口结舌,不能言语。 奏疏是珠英学士宗楚客上的,骈四俪六,满纸云霞。 却是弹劾鸾台侍郎权策的,将郑重曾经安在安平王武攸绪身上的罪名,全都罗列下来,一个不落的回赠给了权策,不外乎贪得无厌之流。 不仅如此,奏疏的最后一段,却还提及了眼下朝中局势紧绷的夏官侍郎之争,举荐在安东都护府的崔湜,回朝升任此职。 “宗学士,却是好魄力”最开始的那舍人赞叹了一声,夏官侍郎之争白热化,武三思一系和相王一系相互攻讦,毫不退让,两方都对张易之推出来的李峤置之不理,或许是避讳,也或许,用这种冷落的方式,让李峤在这场竞争中直接沉寂下去。 “唔,权侍郎的一旬假期,还有几日?”另一个舍人突然开口问道。 “哪还有几日,明日就该回朝视事了”有人幽幽说道。 室内一阵寂静,先头的舍人为难道,“这份奏疏,该分给哪位相爷?” “自然是狄相爷”颇有几个人异口同声。 狄仁杰在政事堂日久,行事不偏不倚,超然地位日益巩固,已成公认。 “就如此了,多谢诸位同僚”那舍人忙不迭将奏疏放在分给狄仁杰的一摞奏疏之中,大出一口气。 第566章 金银金银(二十九) 狄仁杰以中立地位,屹立政事堂不倒,与岑长倩一样,都是真宰相,其人颇有智谋方略,能迫平压力,击退攻讦,擅长调和阴阳,弥合分歧,力促成事,而非党同伐异,图谋利益。 长子大理寺卿狄光远选择追随权策,他不置可否,在府中父子天伦如故,在政治上,却保持了明确的距离,从未给过狄光远任何直接的支持,显露出武周一朝少见的政治风骨。 大抵是因此,狄仁杰颇得武后欣赏。 政事堂排班站位,一向讲究先来后到,前一位没有致仕或者获罪,后面的便无法进阶,狄仁杰却是开了先河,在证圣元年腊月,武后将他的班列提到宰相豆卢钦望之前,位居武三思之后,排序第二。 此事有大背景的干系,彼时,武后行将册立李显为皇太子,总要贬抑一下相王李旦,打压他的头马是顺理成章的操作,但狄仁杰的得宠,仍是昭然若揭。 昔日三武临朝,梁王武三思、建安王武攸宜、安平王武攸绪三位武氏宗王同列政事堂为相,不足周年,盛况已然不在,武攸宜仓皇落马,武攸绪自污求去,除了身段柔软、长袖善舞的梁王武三思,一个都没有立住。 若说这朝堂姓武还是姓李,都是无谓荒谬之事,如武攸绪所说,姓武的,死的并不比姓李的少。 这朝堂,只属于武后自己。 政事堂,狄仁杰签押房。 宗楚客的弹劾奏疏,就摆在他的案头。 “哎……”狄仁杰长长吐出一口气,面目平淡,只是眼中有几许忧虑。 早在垂拱四年,权策东征越王李贞,他们两人便结识,那时,他们一个是豫州刺史,一个是东都千牛卫将军。 狄仁杰举起笔,要在旁边的裱纸上题签处置意见,迟迟不能落笔,将笔杆一转一横,在墨汁滴落之前收了起来,放回笔架上,陷入犹豫之中。 狄仁杰站起身,背着手在签押房踱步,门前光线明亮,有些肥胖的身躯,在地面上投射下一坨巨大的阴影。 盘点权策发迹之路,立场飘忽,似是而非,难以判定归属,做文治武功大事高调强势,行阴私鬼蜮手段,却都是若隐若现,总能找到遮掩,与李家武家各个山头都不算交好,但说是结仇,也难以找到实据。 狄仁杰渐渐清楚,权策与他一样,在政治路线上,都是忠于武后的,但他自己忠于武后,是曲线救国,有条件的,目的是匡扶武后,顺利还政李唐,权策呢? 他的年岁,比武后大许多,大抵不能亲眼看见还政之日,也不存在站队之忧,是以并无兴致逢迎下一代的李唐继承人,权策与他差不离,虽与李氏各家公主关系良好,却与皇太子李显、相王李旦都是疏离。 这固然是纯臣之姿,也是武后对他宠信日重的根源。 但是,他,二十三岁,太年轻了啊。 狄仁杰胖胖的圆脸上堆满了苦涩,侧头一望,窗外春和景明,青天白日的,他身上却一阵阵发冷。 坐回桌案边,狄仁杰看着奏疏上的文字,颇有些眼晕。 东宫方面,倒也有几分本事,从武三思手中挖走宗楚客,从上官婉儿一系挖走崔湜,但一份弹劾权策的奏疏,将两处伤疤都揭开,同时得罪了三处势力,宗楚客的下场,不死何为。 “该奏疏满纸荒唐,言辞偏激,该员非言官,以词臣身份,荒废本业,妄议大政,失人臣体,宜付有司,严加讯问” 狄仁杰写好了这一行字,又撕扯掉。 “该奏疏言之有物,先例在前,宜令有司核查厘清,明定是非” 狄仁杰看着自己的批阅,苦笑一声,又撕扯下来。 他不愿助长了权策的气焰,更不能违背朝局大势,也是进退维谷。 “狄相爷,上官昭容来了”随着门外长随的轻声通传,上官婉儿的脚步已然迈过了门槛。 狄仁杰站起身,自桌案后绕了出来,拱手道,“昭容有令,遣执事通传一声便是,岂敢劳动玉趾” 上官婉儿未语先笑,她是武后身边的第一亲信,自然有拿捏的资格,但她眉眼通透,却不是恃宠生娇的人,“狄相言重了,婉儿听闻,珠英学士宗楚客有份奏疏,分派到了相爷这里,可做好了批阅?” 狄仁杰面上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摇头,“昭容恕罪,老朽上了年岁,办差慢了些,尚未批阅稳妥,还请昭容稍待” “不必了,此事陛下已然知晓,特意命婉儿来取这份奏疏观瞻观瞻,还请相爷颁下”上官婉儿语带深意,理了理臂弯的披帛,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春泓潋滟,似有赞许之意。 狄仁杰尴尬一笑,转身挡着桌案,在桌案上假意挑拣良久,将摊开的奏疏阖上,双手奉上。 上官婉儿却不计较这许多细节,拿了奏疏,返身便走。 狄仁杰送她到门外,回了签押房,呆呆坐了良久。 百密一疏,他只思虑了朝野各方势力,却没有料到龙椅上的武后会直接插手进来,动作还这么快,是权策的宠信已经到了龙之逆鳞的地步,还是有什么内情,是他不晓得的? 狄仁杰揉了揉额角,有心去隔壁宰相欧阳通的签押房走动走动,探听一番,很快又打消了心思,在此敏感时节,多做多错,且静观后续,再定行止。 翊善坊,魏王府。 赋闲许久的淮阳王武延秀,只带着两个随身小厮,在坊间大街小巷悠游。 他今日收拾得花枝招展,身上衣衫明艳锦绣,金镶玉的腰带雕镂着繁复的花纹,额头上贴着金色火焰花钿,比御前千牛卫还要冶艳几分。 不久,有一乘绿昵马车吱呀吱呀晃了过来。 武延秀大喜,快步迎上前去,踏步上了车辕,又回头,令两个小厮到两处小巷口守着。 绿昵马车的帘帷撩起又落下。 未几,武延秀仓皇滚落在地,脸颊上有几道抓痕。 见此情状,不远处的转角阁楼上,武崇敏长长舒了口气,神色复杂。 如此片刻,武延秀便被赶出,既是说明李裹儿并未堕落到了以色侍人的地步,也说明武延秀的急色。 武崇敏身后,降龙罗汉背起了手,一个闪着钝感的铁疙瘩一闪而过。 武崇敏是权策一手带大的,不可能让他带着阴影度过余生,若是真有不堪之事发生,那辆绿昵马车里,无论有谁,绝不能留下。 武崇敏微微欢喜,径直离去。 “算你走运”玉奴轻声吐出几个字,冰寒的眼睛看着的,却不是狼狈的武延秀,而是驶出小巷的马车。 权策的爱恨,便是她的爱恨,与武崇敏相比,李裹儿的地位,又要等而下之,两者冲突,他要偏帮的,绝不是李裹儿。 第567章 金银金银(三十) 太初宫,武成殿,常朝。 万岁登封元年开年已有四月,春日将尽,权策还是头一回涉足朝堂。 正旦大飨,封禅嵩山,然后是告假,正经是这武成殿的稀客。 他的到来,受到了热烈欢迎,鸾台上下自不必说,在左散骑常侍敬晖的带领下,倾巢迎了上来。 其他如御史台、地官衙门、秋官衙门、冬官衙门、大理寺、光禄寺、少府监等势力范围内的朝官,以及北衙卫所的将领,纷纷上前,能说得上话的毕竟是少数,大多只是在旁边驻足,含笑捧人场,对主心骨归来表个姿态。 到得后来,朝中没有门户的,也都上前打个照面。 一时间欢声笑语,众星捧月。 权策眼看耽搁了不少时候,便团团拱手谢过,举步上前,到最前头政事堂诸位宰相的席位前头,拱手致意,“诸位相爷,权策失礼了” “权侍郎言重了,朝中人望,乃是权侍郎功勋应得,有你回朝视事,想必政务能更通达”武三思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样子,言语很是好听。 狄仁杰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拱了拱手还礼。 豆卢钦望神情复杂,随意搭了搭手,他与权策一度相交莫逆,在夺储之争中,他公开站队当时的皇嗣李旦,与权策分道扬镳。 相比之下,欧阳通就热情多了,执权策双手,喜气洋洋,口中嗔怪道,“权郎君,我却要念叨你几句,双鲤虽是你家出来的,但毕竟做了我家的小娘子,见天儿的朝你家里跑,我那老妻,疼她跟眼珠子似的,可是没少埋怨” 权策却不背这锅,摊摊手,做出一副无赖模样,“双鲤那丫头,是喜欢我家那元光孩儿,相爷家中没有讨喜的,留不住双鲤的心思,须怪不到我身上” 欧阳通笑容满面,却并不计较,“女生外向,罢了罢了,过些日子,元光大些了,若是安戎郡主得空,还请携子过府一聚,也让我那府中多些鲜活气儿,热闹热闹” 权策点头应下。 其后,便是末位宰相,鸾台侍郎王方庆,他与权策应当是有过节的,但也拉住权策的手,热乎了许久,令权策惊疑不定。 他已经得知宗楚客出头弹劾自己,这人应当是东宫太子妃韦氏的人,与宗楚客分属同党,做这个姿态,是什么意图?一手拉一手打? 倒不必多想,随机应变就是。 权策很快便放下心思,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定,双手拢在小腹前,双目微阖,重臣气象俨然。 “臣等拜见陛下” 武后振臂挥袖,随意一摆手,“都起来吧” 践祚日久,帝位稳固,武后也去了当初临朝称制时候的谨小慎微。 “朕昨日见了份折子,颇有些意思,婉儿,你且念来”武后没有如常问政,先就让上官婉儿宣读一份奏疏。 正是宗楚客上奏弹劾权策贪得无厌、保举崔湜为夏官侍郎的奏疏。 “诸卿,意下如何?”武后颇有兴味,挑着高高的眉头,垂问群臣。 “陛下,臣以为此一时彼一时,安平王兑换金银之时,金银价正值上涨,权侍郎兑换之时,已然稍稳,并不能相提并论,宗楚客对货币价值一无所知,便盲目上奏,诽谤重臣,实属拾人牙慧,哗众取宠之举”少府监郑重头一个出来,严词驳斥,横眉立目,很是权威。 朝臣不免微微骚动,武攸绪兑换金银,与权策兑换金银,相差不过五日,这里头金银价的变动竟有如此之大,他们是不怎生相信的,但他们对此也不精通,无法反驳。 天官尚书宗秦客,虽与亲弟各为其主,毕竟是一奶同胞,眉头紧了紧,往地官衙门的朝官方向望了望,便偃旗息鼓,熄了心思,尚书武攸暨,侍郎姚崇、张柬之,度支郎中李琎,无不是权策党羽,指望他们拆穿郑重的西洋景,在所难能。 出乎意料,地官侍郎张柬之出来了,只是他说的,却并不是宗秦客期待的,“陛下,臣有安东都护府代转公文,言及崔湜在流放地,不安于室,未得授权,辄敢擅自与靺鞨部大祚厉私通,居心叵测,幸好大祚厉感念天朝抚育世子的恩义,将此事揭发出来,有密函书信为证” 殿中微微骚然,转瞬沉寂。 有那眼明心亮的,心中有数,宗楚客上奏疏,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权策有所筹划,也是正常,但用力到这个地步,竟然谋划到了边关去。 意图很明显,宗楚客,要死。 大祚厉感念的当不是天朝抚育世子的恩义,而是有人拿了他的宝贝世子大祚荣要挟于他。 “呈上来”武后嘴角流出戏谑之意。 有内侍趋步接过,捧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去除火漆,拿出信纸,一目十行扫过,趋步放在御案一角,并没有拿给武后。 武后微微诧异,抬眼一瞧,嘴角不可遏制露出讥讽笑意。 崔湜受命前往靺鞨红山谷公干,惧怕遭了权泷黑手,便书信给靺鞨部,意图求援,在信中炫耀了与太子妃韦氏的密切关系,声言必有后报。 权泷临时派崔湜去危险地带公干,或许是权策安排,她并不怎生在意韦氏藏奸,但崔湜向外藩挑出宫闱私密,有污天朝体面,干犯大忌,势所难容。 武后眼睛移开,上官婉儿迅速将信函收起,笼在袖中。 “传旨给权泷,令他将崔湜就地正法” “是” 武后与上官婉儿君臣随意对答,却在殿中吹起剧烈冷风。 宗秦客见事态滑落,心惊不已,仓皇出列,“陛下,宗楚客不识大体,妄言朝政,举荐罪臣,臣请陛下将其罢官免职,发回故园,为母亲守墓” 这是打的亲情牌,他们两人的母亲,是武后的堂姐。 武后轻哼一声,嘴角笑意冰冷,并未立时回应。 这时候,鸾台侍郎王方庆出来了,宗秦客露出希冀之色。 “陛下,宗楚客举荐里通外藩的罪臣,还是中枢主掌兵事的夏官侍郎,其心不可问也,由此观之,其人弹劾调理外藩的权侍郎,大抵是与崔湜同谋,为外藩张目,应当与崔湜同罪问斩” 这却是个极为合理的解释,武后轻哼一声,懒得再与韦氏计较,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准”字。 宗秦客如坠冰窟,可怜他那二弟,连登朝的机会都没有,便做了弃子,断送了性命。 “传旨,改明堂为通天宫,改年号为万岁通天,以宗晋卿为通天宫右史,以杞国公李璟为通天宫左史”武后以这种方式,给了堂姐一个交代,杀了二子,提携三子,在她看来,这是极公平的。 朝会散去,权策缓行几步。 王方庆跟了上来,“权侍郎,太子妃殿下自满月宴后,不曾见蓝田县子,每每听安乐郡主提及,颇为惦念,若安戎郡主有暇,还请来东宫走动走动” 权策拱了拱手,轻声回应,“敢不从命” 他那妻儿,却成了香饽饽。 第568章 金银金银(三十一) 朝堂上一声惊雷,皇太子李显麾下两员干将魂归西天。 宗楚客和崔湜,都不是泛泛之辈。 宗楚客是皇亲国戚,有个天官尚书的兄长,曾为麟台监,与梁王武三思也有些香火情分。 崔湜出身博陵崔氏,乃是五姓七望执牛耳的世家大族,一度官至太仆寺卿。 这样的两个人,都投在东宫门下,却只因一着不慎,弹指间便身首异处。 朝中大势重臣或许知道形格势禁,差池太多,两人之死,虽与权策相干,但也有行事不谨的缘由。 但在朝野坊间,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这许多内幕。 宗楚客弹劾权策,他死了。 崔湜弹劾权策,先是流放,然后,也死了。 这是权策出手,寸草不生? 重光门外刑场,以往在行刑的时候,都有不少的闲心朝臣和神都士绅簇拥围观,心大些的,还要品头论足几句,权当是个乐子。 这日向晚,天边有红彤彤的火烧云,宗楚客行刑的时候,四周人惶惶然避之唯恐不及,即便有宫中官员公干,恰逢其会,也是以袖掩面,步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 经此一事,权策的形象终是褪去了以往克制温和、包羞忍耻的外壳,变得强势凌厉,震慑朝堂,颇有攻击性。 朝中有人提及权侍郎,无论是褒是贬,是友是敌,总会有长时间的静默,才有人接茬续上话题,三言两语便绕了开去,无人愿在公开场合深谈,与皇储之争时期,提及太子之位一般无二。 神都坊间再提及权郎君,一如既往地赞扬钦慕之外,更多了些敬畏。 消息传开,博陵崔氏当代族长崔仁师的反应很是意味深长。 遣其长子,也就是崔湜的父亲崔挹前往安东都护府,为崔湜入殓,因为旨意是就地正法,尸首不能发引归葬,只能在安东都护府觅地安埋。 派其两个嫡孙,崔湜的同胞弟弟崔澄、崔液两人,押解崔湜世代积储的七百万贯钱帛,前来神都,径直去往少府监,兑换金银。 如此作为,惹得士林议论纷纷,有人指责崔仁师见钱眼开,在嫡孙尸骨未寒之际图谋金银之利,是士林耻辱,有的痛骂崔仁师阿附权贵,无节无骨,丢尽五姓七望千年清誉。 不管如何,先有安平王武攸绪不顾体面,抢先兑换金银,再有权策为兑换金银大开杀戒,继而是崔仁师抛却祖孙血脉亲情,追附权策之后,大规模兑换金银,权策和武后心心念念的兑换风潮,终是席卷天下。 自神都开始,各道各州门阀大户、富豪商贾,纷纷将世代聚敛起出,各色车马络绎于道,少府监门前壅塞出数十里地,泼天一般的铜钱收入,车载斗量的金银兑出,每日流水进出不下百万两金银。 有那心怀观望的,大抵想着如此巨大规模的挤兑,少府监支应不了多久,岂料竟像是山间泉水,源源不断,毫无空糜之忧,又有不少流言在富商大贾之间散布,说是铜钱行将废止禁用,只以金银为货币,如此一来,兑换金银之人更是成群结队,争先恐后,连先前唾骂崔仁师掉进钱眼儿的五姓七望士族,也都抛却了矜持,涌入神都。 太平公主府,水榭。 权策与太平公主相携,沿着长廊款款行来,两人一个身着素色衣衫,丰神如玉,一个身着鹅黄襦裙,身姿婀娜,清风徐徐,烟波浩淼,衣袂翻飞,恍如神仙中人。 “为何不让我去少府监凑凑热闹?当日可是说好了的”太平公主素手轻绕,将权策的胳膊搂在怀中,娇娇嗔怒,竟有几分小女儿家模样。 “呵呵,形势已成,能少些损失总是好的,我家已经尽是金银了,你能保全一点儿是一点儿,这时候兑换金银,最少要折损一半”权策的发带飘扬,拂在太平公主的脸上,他伸手拿开,收到自己的另一侧。 太平公主眉头高高挑起,拉扯着他面对面站定,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似是很乐意区分个你我?” 权策悠然而笑,伸手便将她拥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有解释。 太平公主初还有几分小脾气挣扎,很快就安静下来,伸手到他背后,双臂越收越紧,他的意思,她是懂得的,无论是人,还是钱,他从未侵夺过她的自主权分毫,让她既感到心怀舒畅,又觉得意有不足。 “好了,客人等了许久了,我该去见见他们”温存了一会儿,权策将太平公主推开,香奴早已在长廊尽头站着,偶尔抬眼朝这边看看,又很快垂首下去。 太平公主眼睛眨了眨,“我也去瞧瞧?” 权策瞪了她一眼,一巴掌拍在她身后挺翘处,负手扬长而去。 太平公主呀的一声轻唤,伸手掩着痛处,咬着嘴唇气恼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又笑出声来。 太平公主府正堂花厅,权策大步迈入,香奴踩着碎步亦步亦趋。 “拜见权侍郎”两个长身玉立的人影一同躬身。 权策在主位坐定,扫了他们一眼,不愧是同母兄弟,都是好皮囊,长相俊美,身量高挑,与那命丧边塞的崔湜,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位请起吧”权策抬抬手,不冷不热,也没有问询来意。 “权侍郎,下官崔澄与弟崔液两人,昔日曾侥幸得中贡举,有进士功名在身,却一直未得释褐入官,今奉家祖之命,来拜权侍郎,以求一官半职”崔澄声音清越,颇为好听,但有些不稳,时大时小,中气不足,显然面对权势赫赫,威名在外的权策,压力不小。 “呵呵呵”权策笑了起来,“这是你们祖父教你的?” 崔澄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又闭上,不作声。 “是,祖父说了,我们崔氏帮了权侍郎大忙,权侍郎当有所回报,唔唔……”崔液年纪小一些,算起来与权策差不多大,还有些愣头青本色,张口就来,崔澄亡魂大冒,赶忙捂住他的嘴,冷汗涔涔。 权策未及反应,香奴已然恼怒,“无礼,来人,将他们两人拖下去,乱棍打出” 权策抚了抚下巴,侧头看着香奴怒目圆睁的模样,有几分戏谑。 香奴转过头,与他的视线对上,猛地一烫,双颊染红,垂下头去,“权郎君,奴奴……” “无事,你做得甚好”权策没有放在心上,随口安抚一句,起身出门。 且看这两个他杖责出门的崔氏子弟,有没有人敢保举他们为官。 身后,香奴呆立原地,痴痴凝望他的背影,良久醒过神来,赶忙拎着裙裾追了上去。 第569章 金银金银(终)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后花园。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正是风光烂漫时。 若是地点不是东宫,想来权策能有重操旧业,涂抹些画作的兴致。 “大郎,春光秀丽,可有诗词雅兴,一展才华,也让本宫见见你这诗词圣手的本事?”皇太子李显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团龙服,这是太子储君的礼服,与四周休闲的氛围,格格不入,且身躯略微干瘦,有点弱不胜衣的味道,威仪大打折扣。 权策翘了翘嘴角,“太子殿下吩咐,臣敢不从命” 游目四顾,恰好瞧见不远处,太子妃韦氏抱着他的嫡长子权衡在一树隔墙的杏花下姗姗走来。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哈哈,好句好句”李显拊掌赞叹,大笑着问道,“大郎的懒惰恶习,本宫也有所耳闻,不意今日得以亲见,瞧在这满园春色份儿上,大郎何不将全诗吟来?” 权策眼底的怜悯之色一闪即逝,连连摇头,“臣并非懒惰,实在是才力不及,并无全诗,还请殿下海涵” 李显呵呵一笑,并不深究,转而说起了正事,“大郎,眼下少府监兑换金银之事,本宫深有忧虑,若说金银之价将上涨,则母皇内库受损,若金银之价将下跌,则国朝柱石,大家大族,都将蒙受损失,是否善加约束引导,定下合宜数量,更为妥当?” 面对李显有些探究的眼神,权策面如平湖,分毫不动,抬手将一根伸到小径上的花枝抬高,矮身走过,“殿下所言,颇有道理,然而少府监众主官如此公然行事,想来是得了陛下允准,许是陛下内库丰盈,有意让利于官绅士族也未可知” “唔,有理”李显脸皮抖了抖,含糊应了一声,这种鬼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若真是如此,他那好大喜功的母皇,怕早就昭告天下,唯恐有人不知,哪里需要权策费尽心机,在暗中张罗? 李显双眼盯着权策不放,又道,“本宫原本有意也兑换一些,但见太平皇妹并无动静,便没有动作,依大郎方才所说,本宫也该当使人去少府监,沐浴些母皇的恩泽?” 权策坦然一笑,跳过了这个话题,“殿下位在东宫,国之储贰,陛下的恩泽,自然在殿下身上最盛” 李显费了半天劲,没有得到一句准话,颇觉干巴巴的没有滋味。 沿着花间小径,两人来到韦氏身边,她正与云曦一同,侧身坐在菁菁草地上,双手扶着权衡,让他赤脚踩在草地上,权衡也是欢实,口中流着涎水,叽哩哇啦叫唤,脚丫子使劲儿踢蹬,虽不能站立,力道却很是不小。 许是旁边多了人,有阴影笼在头上,让权衡不满意了,使出了吃奶得劲儿,手舞足蹈,挣扎不已,挣脱云曦的掌控,一头撞进了韦氏的怀抱中。 “啊呀……”韦氏不由吃痛娇呼,一手扶住了权衡,一手隐蔽地揉了揉胸口软处。 云曦赶忙将权衡抱了过来,他却不乐意了,小嘴里叫唤着,小手张开,一直向韦氏那边够。 权策见状,登时无语,自家这孩儿的毛病愈发明显,比较欢喜年长的妇人,年轻的男儿。 “哈哈,这孩儿大有福缘,竟也晓得爱妃可亲可敬”李显方才的郁气一扫而空,抚须大笑。 韦氏咯咯笑出了声,伸出手去,将权衡接过,放在胸前哄着,侧身避着李显的视线,飞了个妩媚的眼神给权策,“大郎,人言生子类父,你幼时,可也是这般模样?” 听着是打趣,但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荡意,权策尴尬地转身,信手摘下一朵鲜艳红花,细看之下,竟是杏花,不由尴尬更甚,“太子妃说笑了,臣幼时远离宫禁,并无元光这等福分” “浮屠有云,修得前生苦,能得今世福,大郎的苦难日子过去了,日后的福分定比元光要大呢”韦氏轻轻晃悠着权衡,继续出言挑逗。 权策却没有兴致奉陪,清咳一声,“太子妃,臣听闻崔湜两个弟弟,在京中奔走求官,不知您意下如何?” 韦氏见他转到谈正事,抿了抿唇,不满地道,“哼哼,他二人,是你打出太平公主府的,能跑到官位,才叫有鬼,你且给句准话便好,若是真不待见他们两兄弟,早些打发了,让他们回博陵也罢” 权策微惊,韦氏授意王方庆助攻于他,达成了宗楚客、崔湜两人的双杀,眼下又看重他的意见,不惜放过一个拉拢博陵崔氏的机会,意图何在? 不只是他,李显也奇怪地看了爱妃一眼,在他印象中,无论是政治还是生活,韦氏从来没有这么好说话过。 “臣并无此意,太子妃尽自安排便是”权策拿捏不清韦氏的算盘,主动退让了一步。 韦氏掩唇而笑,眸光潋滟,“也好,既是大郎慈悲为怀,我呀,改日便给他们两人安排个差事,让他们去太平公主府告罪,你可要多在太平公主府待几日才好,免得碰不着面” 韦氏三两句不离暧昧,李显就在旁边笑吟吟看着,权策坐立不安,若不是早定下了要在东宫用午膳,他怕是要找个借口走为上计。 午膳之后,权衡渴睡,哭啼不止,云曦便抱着他去了厢房小憩,韦氏支开了李显,与权策单独相对。 本以为又是一阵引诱煎熬,却不料,韦氏开口便是正事,“裹儿胡闹,武延秀无耻,没有自知之明,本宫绝不能容,你大可设法,警告于他,本宫可从旁襄助” 权策沉吟不语,韦氏不能容的,大概不是李裹儿的行径,而是她找的对象,魏王府已是破落户,武延秀无权无势,毫无助益不说,还有可能变成拖累。 韦氏见他不答,自坐榻上转身,四肢着地,身姿摇摆,带着奇异的韵律,缓缓爬行到他身边,将身段一一显露出来,笑容妖冶,唇舌轻启,媚声道,“大郎,你说,本宫与太平,可差着什么?” 权策看着她明亮执着,有些癫狂的眼神,不由心惊。 她不惜自断羽翼,为的竟然只是证明,她可以帮助权策更多,她做出下贱风尘之态,为的,也只是展示自己的身段和床榻功夫,敢下注,敢作践自己,更视党羽如刍狗,毫无底线,这份阴狠心性,令人脊背生寒。 权策强作淡然,并无反应。 韦氏翩然站起身来,用手背在权策的面上轮廓拂过,“本宫乏了,你且退下吧” 权策躬身告退。 韦氏的声音幽幽传来,“权策,事不过三,这已是第二次” 权策顿了顿步,复又前行。 第570章 南衙南衙(一) 万岁通天元年,神都翊善坊莫名失火,火势吞天沃日,自魏王武承嗣的府邸四周燃起,迅速蔓延,将偌大的魏王府烧成白地。 经洛阳府全力营救,病榻上缠绵不起的武承嗣成功脱离火场,他的几个幼子,武延安、武延寿、武延光等人全都得以幸免于难。 唯独他的三子,淮阳王武延秀,年轻力壮,警醒的最早,动作也最麻利,起火之后,谁也不顾,自己冲去马厩取马,试图策马冲出自救,却不慎被马厩里烧断的房梁砸到,压倒在地面上,胸骨断裂,无力起身,火势一来,无法躲藏,被活活烧死。 事发之后,南阳王武延基前往探视,将父亲武承嗣及几个幼弟接到王府暂住。 武承嗣虽失势,毕竟是武氏皇族近支,府中失火,又有子嗣遇难,不少武氏宗亲都前往南阳王府看望,不少人都上了奏疏弹章,疾声厉色弹劾洛阳府。 天官尚书宗秦客也上了一本,他的弹劾内容要丰富许多,不只是洛阳府,还包括了神都地面治安的左右武侯卫,他的分量毕竟不同,跟风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洛阳府尹刘幽求,左右武侯卫的两位大将军,几乎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宗秦客的居心或许并不单纯,亲弟弟刚刚丧命在权策手中,折腾他的人,给他找些麻烦,他定是乐意为之的,左右武侯卫、左右监门卫长期以来,一直是相王李旦的坚定支持者,顺手打压一番,也能给他的恩主梁王武三思一个交代。 权策和太平公主一系、相王李旦一系,又岂是打不还手的性子,纷纷聚力反击,将火头烧向梁王武三思一党。 眼看事态即将复杂化,又一场大规模的朝争即将拉开帷幕,朝中唯一的真宰相狄仁杰,在豆卢钦望、武三思和欧阳通等人的签押房走动,频频发声,试图将这个势头收住,却收效甚微,这几位要么地位比他高,要么各为其主,谁也不肯松口服软。 在此时,鸾台侍郎权策上了奏疏,请贬谪刘幽求出京,为长安留守府长史,裁退左右武侯卫大将军,保举刚刚升任通天宫左史的杞国公李璟为左武侯卫大将军,保举军中宿将王孝杰为右武侯卫大将军。 他的奏疏一出,朝野登时宁静。 权策保举的两人,李璟是李氏皇亲,王孝杰是武三思的人,看上去允执厥中,一家一个,不偏不倚,但真相并不如此简单,李璟是权策表兄,这是个硬塞进来的私货,重头戏是王孝杰,这个保举,事实上将王孝杰排除出了夏官侍郎竞争行列,当了左武侯卫大将军,自然不可能再做夏官侍郎。 权策的吃相并不算难看,空出三个位置,只拿了一个左武侯卫大将军,用右武侯卫大将军坑了王孝杰,留下了洛阳府尹的位子作为利益缓冲。 对夏官侍郎有所图谋的各方,后宫二张兄弟,朝中相王李旦党羽,对此很是欢迎,附和之声响彻朝堂。 未几,武后下诏,准权策所奏,贬刘幽求为长安留守府长史,以李璟为左武侯卫大将军,以王孝杰为右武侯卫大将军,起复原地官侍郎韦汛为洛阳府尹,补武承嗣四子武延安为通天宫左史。 武后的平衡之术,用得炉火纯青,各方分蛋糕,连魏王武承嗣方面,都有关照,念在他三子早逝的份儿上,启用他的四子入仕,也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 停灵七日,淮阳王武延秀发引,宗正寺用心张罗,神都白幛十里,世情讲究死者为大,满朝公卿文武,都前往相送一程。 权策也带着李璟,前去祭奠,奉上奠仪,敬上三柱清香,便告辞返回,若说他对武延秀有什么哀思,那太过虚伪。 “大兄,权侍郎”也不知提醒过几遭,太孙李重润仍是难改旧日称呼,每每唤人,总要将两个称呼都叫一遍,显得很是儿戏,他在皇太子规制的车辇上,伸长了胳膊招呼。 “臣拜见太子殿下”权策和李璟联袂上前,躬身行礼,高声拜见。 帘幕掀开,李显缓步出来,满面阴霾,神色有几分探究,“大郎,神都出此大事,皇族亲贵遭厄,洛阳府尹罪孽深重,你却屈法轻纵,贬去西都,连流品都未曾降下,可是别有为难之处?” 权策笑了笑,他印象中,李显自从到了神都,便甚少有展颜开怀之时,总是心事重重,对排名、分配之类的事情,极为敏感,比如这次,武后将几个职位分了蛋糕,各家都有,他李显一系也拿到了洛阳府尹,但这种未知的迷茫感,令他极为不爽利。 李显有此问,显然在怀疑这场火灾,还有火灾后倏忽而起,倏忽而灭的争端,是一场盛大的双簧,定有他不知晓的内情。 “殿下,天灾人祸,防不胜防,法理总不外乎人情,刘府尹为神都首善之地亲民官,一向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便有罪责,也还须留点体面方好”权策姿态恭敬,言语间,却颇为坚持,并没有给这未来储君,留多少颜色。 李显感觉到了权策话中的硬茬,颇为诧异,转念一想,面上阴霾更甚,能让权策这等谨慎人与他对面硬顶,他几乎确定背后操纵的,就是龙椅上,他的母皇。 “你自去吧”李显心气不稳,维持不住客套,随口打发一句,拂袖进了灵堂。 李重润没料到场面急转,冲着权策尴尬一笑,跟了上去。 倒是有人没走,神都苑宫监杨思勖。 “殿下昨夜梦魇了,精神头不好,公爷莫要放在心上”杨思勖解释了句。 权策含笑摇头,并不接这个话茬,打趣道,“许久不见,宫监倒是越发少兴了” “可不敢当贵人夸赞”杨思勖笑出一脸褶子,有意无意的道,“昨个宫里却是不太平,太子妃将安乐郡主惩戒了一顿,据说动用了家法,啧啧,裹儿郡主那天仙样的人儿,真是,太可怜了” 权策听了,眉头微动,“宫监有心了,我代裹儿谢过” 杨思勖连声谦逊,攀谈良久,才去灵堂致意。 第571章 南衙南衙(二) 义阳公主府,花厅。 李璟官升左武侯卫大将军,与通天宫左史相比,品级只升了两级,由从四品升到正三品,但却是得了实权官缺,掌着神都的半拉门禁关防,坊市治安,正经是个有出息的模样,义阳公主颇为欢喜,留他在府中用午膳,请了高安公主一家人,设下家宴,至亲骨肉,一同热闹热闹。 席间,云曦、李笳还有李璟的妻子刘氏坐在了一堆,李笳包容谦和,有长嫂风范,云曦性情爽直,又有颗七巧玲珑心,加意圆融,相处起来,倒是颇为和乐,刘氏眉眼精致,气质温婉,出身渑池本地的大姓,也是家中长女,气度是不缺的,只是渑池地界小了些,在神都大城,满目富贵,待人接物,总有些局促。 今日她的不自在却是更深了一层,并不是因为在座的老老小小,都是身份显贵,而是因为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怀中,都抱着个粉嫩的小郎君。 她与李璟结?四年有余了,一直无所出,心中担着心事,笑容便有些勉强。 李笳到底心细,看出她神思不属,又见她的视线总往王晓和权衡身上飘,伸手握着刘氏的手,柔声抚慰,“弟妹莫急,你与国公都是有福之人,儿女都是缘,多等些日子,总会来的” 一席话说到刘氏心坎里,一时间,只觉得心酸难言,掩面嘤嘤低泣。 上首坐着的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看在眼中,心下都是了然,却不好劝说,对面的男人家,都是面带诧异之色。 李璟觉得掉了脸面,出声呵斥,“这又是怎的了?大喜的日子,非要添些不痛快才行?” “璟儿休得张狂”事关子嗣,不好出言劝慰侄儿媳妇,呵斥作妖的侄儿却是无妨的,义阳公主当即喝骂了回来,“我们女人家的事,却不须你来多嘴” 李璟挨了骂,也就打了蔫儿,只是心气犹自不顺,拿起桌案上的酒盏,仰脖全都倒了进去。 “人都言,借酒浇愁,璟儿春风得意,何必喝这寡酒?”权毅笑呵呵圆起了场面,招呼侍女为李璟满杯,带着些说笑意味道,“说起来,璟儿也算春风得意,入京数载,虽说在尚乘奉御任上蹉跎了几年,但能在数日之间,先升通天宫左史,再升大将军,也算是场异数” “璟儿为长子,也是家族承重之人,姑父敬你一杯,盼你能善加履职,多立功业,撑起家门,让你父亲也得以松快一些” 这句话权毅说得是真心诚意,若不是有一个能撑起家业的长子,他怕是早已不晓得埋骨何处,哪里有这含饴弄孙的惬意年景。 “多谢姑父,侄儿有自知之明,做事尚可,却无远谋,日后当多与大郎商议”李璟站起身,肃容举杯,一饮而尽。 权毅捋须微笑,连连点头,心怀大开“好,好,哈哈哈” 王勖陪饮了一杯,转过身,指点着座中后辈,“权家姐夫说得极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大郎不去说他,位极人臣,大权在手,离封阁拜相只有一步之遥,二郎舞象之年,已经是左羽林卫将军,手挽亲军,行走宫禁,能做得大事,眼下大郎扶持,璟儿也晋身大将军,坐断一衙,真真可喜可贺……” 他的话说到一半,权策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也只有我家这犬子,痴长这许多年岁,一事无成,这么多年来,虽得了侯爵,却总在中郎将之类的闲差上打晃,真真不长进呐” “父亲,您喝醉了”王晖大为尴尬,父亲明着骂他,暗地里却是一竿子针对了权策和李璟两个人。 “哼哼,许是喝醉了,人醉心明呐……”王勖仍是不阴不阳。 “喝醉了就早些去歇着,莫要在这里歪缠”一声清冷的轻叱传来,高安公主缓步行来,瞪了王勖一眼。 她手中拿着一个玉盘,上头是精心制作的鱼脍丝,将鱼骨、鱼头、鱼尾都去除,只剩下一丝丝鱼肉,鲜嫩清香。 高安公主径直走到权策身边坐下,将玉盘放在案上,半拥着权策的身躯,举箸夹了几条鱼肉,送到权策嘴边,双唇微微张开,发出轻轻的啊声,似是在哄着一个垂髫幼童用膳。 权策有些尴尬,心头却是暖烘烘一片,听话地张开嘴巴,将鱼肉吞下,一边咀嚼,一边露出美味之色。 “咯咯咯”高安公主立时便笑了起来,将象牙箸放下,柔声道,“我儿最是可人疼,喜欢用便好,多用一些” 权策点头应下,做狼吞虎咽状,好一通风卷残云。 高安公主欢欢喜喜离去。 “是我疏忽了,大表兄,你去做个中郎将如何?”权策将玉盘中的鱼脍丝用完了,漱了漱口,抬头问道。 王晖有些疑惑,“我眼下便是左卫亲府中郎将” 王勖斜着眼看他,一边嘴角微微挑起,很是嘲讽的模样。 “我说的,是东都千牛卫中郎将”权策可以不理会王勖的夹枪带棒,却无法忘却高安姨母的全心温柔和疼爱,王晖是个耿直憨实性子,心机不足,不适合入朝博弈,东都千牛卫是将他的起家之地,他与权竺接力经营,固若金汤,可安安稳稳长些见识,再徐图日后。 王晖自是知晓这些的,当下也不客套,“那敢情好” 王勖有些尴尬。 权毅为他解围,举杯与他共饮,转了席间话题,忧心忡忡问道,“大郎,此番虽有所得,却得不偿失,神都京畿之地让出,日后行事,怕有颇多不便利” 权竺此时也开口插言,“要我瞧着,这是好事一桩,有些危机感,才能让人警醒谨慎,总好过长久安逸,失了自制敬畏之心” “二弟长进了”权策呵呵而笑,他可以在朝堂强势,却不能让底下人生出骄横之心,当然,除了这个目的,还有一个缘由,怕是无人察觉。 长安留守是魏元忠,留守府长史是刘幽求,加上一次查案、一次赈灾,两次梳理剑南道,鲜于士简的掌控力度与日俱增。 剩下的,便是驻守长安的左右领军卫。 这支杂牌联合军,只要调教得当,当会如右玉钤卫一般,成为他撬动南衙的第二支利箭。 第572章 南衙南衙(三) 深夜,万籁俱寂。 权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小心翼翼从锦榻上起身,柔柔看了枕边的云曦一眼,给她掖了掖被角,闪身离开。 寝居房门重新关上的一瞬间,云曦的眼睛也乌溜溜睁开,静静看着房顶,良久一动不动,蓦地露出个微微的笑意。 权策再出现的地面上的时候,已经在千金公主府后院花园。 府中各处灯火通明,道路两旁的灌木丛中,烛火点点,延伸渺远,却并无聚会宴饮之事,人声稀少,空旷俨然,感觉颇有几分渗人。 千金公主亲自守在花园出口,将他接上,一道返回书房。 “主人,奴奴给这条小径取名叫丝路花雨,专为你来而设,瞧着可还成?”千金公主挽着权策的胳膊,带着雀跃之色,指着四周向权策邀功。 权策含笑点头,议事的地点,本来定在他府中,只是千金公主一力撒娇歪缠,要权策夜间动身,到她府中来,借着烛光细细一看,道路两旁的姹紫嫣红,竟都是丝绸布帛打扮而成,路面踩着安稳厚实,也是覆盖着厚厚一层毛毡,半空中纷纷扬扬,都是花瓣飞舞,带着夜间潮湿的露水气息,煞是壮美。 权策伸手接了两瓣在手心上,不由摇头,“花枝上本就有花,你将它摘下撒在半空,有用丝绸代替,岂不是辣手摧花,舍本逐末?” 岂料,千金公主丝毫没有羞惭之意,扬着颀长的脖颈,带着骄傲之色,“奴奴可不管这些呢,奴奴只管将心意让主人知晓,只要你能舒坦风光一时,休说辣手摧花,便是辣手催命,奴奴都愿意做” 权策侧过身,将她拥在怀里,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柔声道,“此间只有你我,风光又给谁看?终是我亏欠了你,日后我多来府中走动,你备好茶水膳食,与我饱腹,我便舒坦了,这些无用的景致,不许再张罗” 权策的言语,带着斥责之意,却听得千金公主心中熨帖,心尖上滚烫,珠泪滑落,打湿了权策的春衫前襟,伸手将他抱紧,埋头在他怀中,不愿出来。 “好了,快些擦擦,待会儿玉奴又该笑你了”权策俯下身,自千金公主腰间取出锦帕,轻轻擦拭她娇美柔嫩的脸颊。 千金公主乖顺地站着,任由权策施为,嘴巴却是鼓了起来,“玉奴最坏了,还不是你惯出来的,你就该寻个机会,再敲打敲打她” 权策瞧着她的模样,委实可爱,低下头,四唇相接,好一番缠绵。 良久,千金公主气喘吁吁,双颊染红,双手紧紧拉着权策的衣袖,双眼迷蒙,有些站立不稳。 “千金,真要像上次那样敲打她,我怕要心疼了”权策温柔的声音飘在她耳边。 千金公主良久才回过神来,上次权策敲打玉奴,是因为她自作主张,玉奴等人从旁襄助,构陷武崇训**,令权策低调引流的谋划破产,不得不与武三思、李旦等人短兵相接,权策恼怒,惩戒了无字碑和无翼鸟的所有高层。 千金公主自己,也在范围内,那段日子,颇受煎熬,手下得力人手纷纷发遣倭国,更难受的是,难以直接面见权策,凡事都要经手权忠和绝地。 “哼,总有她犯错,人家听话的时候”千金公主口中碎碎念着,到底底气不足,若不是她一力坚持,玉奴连上次的过错都不会犯。 权策呵呵一笑,拉着她去了阁楼上。 绝地、卜月、权忠、降龙罗汉、咒日、玉奴和花奴,各据一隅,静静候着。 “拜见主人” “都起来吧”权策招呼他们起身,直入主题,“降龙,你先说说翊善坊的事” “是,主人,魏王府防备松弛,无强人高手坐镇,但却也难以安插人手入内”降龙罗汉捋了捋络腮胡,并无得意之色,反倒忧心忡忡,“只是,按照原有计划,应当是在火势炽烈之际,咒日将武延秀迷晕,任其葬身火场,然而计划不周,未料到武延秀反应如此快速,火势一起,便自顾自逃生,后头遭遇马厩断梁之事,绝非偶然,当是另有一拨人在暗中行事,目的与我们一样,将武延秀置于死地” “追查了没有?”权策神色一凛,皱眉追问。 咒日应声回答道,“主人,属下以魏王府幸存之人为线索,深挖根底,发现有嫌疑的,是武承嗣身边的近身护卫,南阳王将魏王接到府上,属下本有意借机将他掳掠了讯问,却不料,属下潜入南阳王府,便见到他暴毙在床榻上,将与他一同当值的护卫掳了来,查探之下,发现……” “那护卫,是,是早年间宫中赐下,随侍武承嗣已有十几年” 权策猛地站起身,脑子里各种念头飞快闪过。 宫中赐下的护卫?十几年前武后临朝称制,冒天下大不韪,正是笼络亲族的时候,武承嗣作为小一辈最长者,恩宠自不待言,护卫是宫中出来的,有追随武承嗣十余年,谁能指使得动? “大郎,这,是不是陛下……”千金公主脸色发白。 “不,不是陛下”武后没有必要打死老虎,不乐见武延秀的动静,一个暗示已经足够他屁滚尿流。 权策神情缓缓放松下来,有了定见,“花奴,你传讯入宫,让瑶环和婉儿暗中核验,宫中张氏兄弟是不是又得了什么隐秘权力,尤其要提醒瑶环,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权忠,你安排人梳理一下义阳公主府、天水公主府、新安县公府、晨光苑,还有长安的轮台侯府,几处府邸中有宫中人手的,逐一排查动向,切莫打草惊蛇” “是,主人”花奴和权忠齐齐寒着脸应命。 室内静寂如冰,权策缓缓坐回坐榻上,十几年前赐下的人,都能随时激活利用,武后手中,除了梅花内卫,势必另有一个暗人网络。 “大意了”权策心中缓缓抽紧,作为一个相信铁血,迷信特务统治的皇帝,武后绝不会将手中的大权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中,分而治之才是王道,他有理由怀疑张氏兄弟,因为他们是武后权力的附着物,决不愿见到任何李氏、武氏两家人联合的苗头。 他不知道张氏兄弟从什么时候接手的宫中暗人,近段时日,上官婉儿与谢瑶环曾多次与他传讯联络,虽行事严密,当不至于暴露,但却不得不防。 “花奴,你配合卜月,设法追踪到蒙息的行迹,取走他的性命”权策当机立断,沉声下令,“绝地,你安排得力人手,在后潜伏,有人前来查探,追蹑上去,定要找到来人的据点,伺机铲除” 蒙息是谢瑶环在内卫培植起来的头号心腹,当此之时,也只有牺牲掉了。 只有让局面大乱,才能分散张氏兄弟的注意力,让他们投鼠忌器,有所畏惧,从中觅得转机。 第573章 南衙南衙(四)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神都,颇不宁静。 先是一个彪形大汉莫名扑街,死在长街之上,再是神都东郊一个贫民窟发生灭门血案,一大家子人,十六口,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数倒在血泊中。 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彪形大汉,是梅花内卫的二号人物蒙息,更少人知道,那个贫民窟里的一家人,是个处心积虑的组合家庭,没有丁点儿血缘关系,都是宫中的暗人。 宫中女官谢瑶环夤夜出宫,查探了两处血案发生地,又连夜赶回,直趋仙居殿见驾。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隐约有哭声传出,武后亲自将她送出了殿门,红着眼圈的谢瑶环再度出宫,料理外间两宗命案。 新官上任的洛阳府尹韦汛尚未能完全掌握洛阳府的局面,连连碰壁,瓜落吃了不少,本有意借着办理大案的机会梳理一番,没料到宫中突然插手,他只能在一旁干些杂活协助,暗地里发狠,定要另寻个机会,再调理这起子盘根错节的属官胥吏。 他却是想得简单了,忘记了当初刘幽求黯然下台的因由。 天光熹微,武成殿朝会上,他便晓得为何洛阳府尹的官位甚少有人能坐稳。 秋官尚书宋璟亲自上奏疏,弹劾韦汛,持身不正,治理地方不利,致使神都首善之地凶杀横行,当此恶事,袖手旁观,麻木不仁,无只言片语以告罪自赎,可见毫无廉耻之心,毫无同情之义,冷血形同禽兽,请罢官黜退,以儆效尤。 宋璟话声才落,大理寺少卿林一狄站出来呼应,“陛下,宋尚书所言,臣深以为然,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韦汛初膺大任,寸功未立,所作所为,冷酷残忍,毫无仁恕之心,实不宜为首善之地亲民官” 两人一唱一和,代表着权策和张氏兄弟的态度,朝中顿时涌出更多朝臣,痛打落水狗,弹劾韦汛。 御史中丞葛绘作为权策党羽的核心人物,更多精力用在政治协调上,已然甚少冲锋陷阵,这回却也出列压阵,耍的一手好欲抑先扬,“陛下,臣以为,神都出现惨烈凶杀案,或有机缘巧合,且韦汛接掌洛阳府未久,实不当以此归咎,然而后续处置,毫无作为,更未曾依照流程上奏,显见并无治理地方经验,骤然接掌神都大城,难以运筹,可先转任其他地方,以作历练,时机成熟,有所进益,再调回中枢” 这话说得柔和,很为韦汛着想的样子,却暗藏杀机,与流放无异,韦汛听得脸色煞白。 “唔,可有不同意见?”武后静静听完,开口一句,却是口风相反,并没有处置韦汛的意思。 武后知晓昨夜命案的由来,与洛阳府实在不相干,死的都是她的暗人,梅花内卫和控鹤府,她也是疑虑重重,杀了梅花内卫重要人物的是控鹤府,那控鹤府死伤枕藉,又是谁人作鬼? 谢瑶环已然察觉情形有异,连夜闯宫哭诉,主动请求交卸内卫统领职司,这已经是她不晓得第几次要辞职,武后仍旧不准。 为表信任,武后将两宗命案的后续处置交给她,若是她发觉了控鹤府的存在,便让张氏兄弟补偿,若是没有发觉,便不了了之罢了,但她若是连控鹤府都查不出来,更不可能查出针对控鹤府的幕后黑手,她一时盼望谢瑶环查出真相,一时又盼望她一无所获,也是纠结万般。 眼前朝堂局面,权策一党出动了葛绘和宋璟等人弹劾韦汛,显然是想着落井下石,趁机夺回洛阳府的管制权,有些贪心,她却不讨厌。 至少说明,权策不晓得内情,只是出于争权夺利的目的,作出了本能反应。 相比之下,张氏兄弟的作为,却令武后厌恶。 昨夜之后,张易之曾屡次求见,武后都没有搭理,她固然不在意臣僚之间勾心斗角,却也要适当给些敲打,免得他们恃宠生娇,恣意妄为。 既是昨夜命案的肇事之人,又要在朝堂上弹劾韦汛,抢夺利益,吃相委实难看。 “陛下,韦汛接任洛阳府尹不久,尚未熟悉政务,有所差池,当在能容之列”秋官侍郎王同皎敏锐察觉武后口风,立时出列求情,“然行事不妥,于程序上有所纰漏,可酌情薄惩,以为勉励” “臣等附议”皇太子一系的朝臣纷纷出列抢救。 “权策,你意下如何?”武后点名询问,也是个警告之意。 权策自坐席上起身,来到大殿中央,躬身拜倒,“臣以为,王侍郎所议妥当,陛下以仁孝治天下,韦汛罪责不彰,可施恩宽恕” “甚好,韦汛贬官三级,原职留用”武后一锤定音,反应稍慢一些的相王李旦党羽,还没来得及出手,便失去了机会,一脸如丧考妣。 “臣叩谢陛下天恩”韦汛保住了来之不易的宝座,感恩戴德。 此事告一段落,夏官尚书袁恕己再度提起夏官侍郎补缺之事,他这次卖了个乖,不再坚持由自己掌控的夏官衙门中铨选,将一应候选之人列举出来,夏官衙门职方郎中张放,右羽林卫将军武秉德,珠英学士李峤,原右卫大将军王孝杰已然就任右武侯卫大将军,退出竞争行列。 话头一出,又是争执不下,吵闹成一团,武后也举棋不定,索性再度搁置此事, 朝会散去,武后缓步下了丹墀,在权策面前顿了顿步,众目睽睽之下,伸手给他理了理腰间有些歪了的紫金鱼袋,板着脸,轻叱了句,“回去且好生反省着,莫要冒失” 不待权策回应,便举步离去。 她的身后,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与他交换了眼色,神色都有些凝重,这不是个好的信号,事态没有得到控制。 果不其然,朝臣依次退出大殿,排位在后的卫尉寺少卿张易之紧走几步,来到权策身边,笑吟吟地道,“权侍郎芝兰玉树,最讨闺阁欢心,上官昭容不去说,谢女官可是方当妙龄,才貌双全,权侍郎若有意,下官可以做个媒人,积下些德行” 权策已有心理准备,与他对视一眼,打起了机锋,“多谢张少卿美意,少卿颇得陛下看重,管辖众多,事务繁忙,恐无暇抽身” 张易之的笑脸收了收,不知怎的,眼前闪过一院子的属下尸首,谨慎几分道,“权侍郎体恤,下官铭感,公务总有忙完的时候,到时候,再与侍郎细谈” “恭候少卿”权策丝毫不落下风。 目送张易之的背影远去,权策的眼中布满阴霾,看起来,还要再加些筹码,才能打乱张氏兄弟的阵脚。 第574章 南衙南衙(五) 神都铜驼坊,在义阳公主府和新安县公府所在的上林坊以南,隔洛水相望。 两个坊市一桥相通,走动便利,但铜驼坊的房价,要比上林坊要便宜数十倍。 这也是右羽林卫将军武秉德选择在这里安居的原因。 他虽是皇族血脉,顶着国姓,但却是旁支,武后登基称帝,将近支尽数封王,她那一系的祖先祭祀,迁移到洛水旁的武氏七庙,剩下的支系留在利州,看护祖坟,除了两个国公封号,与一般的地方大户,并无太大异同。 权策提携他入京为将,是光耀门楣之事,族中倾力相助程仪,但看似丰厚的钱帛,在神都高企的房价面前不堪一击,铜驼坊的二进小宅院,都是权策安排人置换来的,卖给他足足打了对折,若不然,他连个立足之地都找不到。 前段时日,兑换金银在神都成了热潮,从富商大贾、门阀大族,蔓延到士绅人家、庶族地主,家有余财的,纷纷去少府监兑换,一车一车拉金银的盛况不再,换成了挑担,或者捧盒,少府监的态度急转直下,院里明明还有满地金银,常常拒绝兑换,驱赶前来兑换的人。 不久前,将剩余的金银入仓入库,关闭了兑换通道。 武秉德不通经济之道,除了俸禄,没有旁的进项,也曾跟风生出兑换金银牟利的想法,但却被左羽林卫将军权竺私底下劝阻。 兑换金银的热潮过去不过大半月,市面上金银充斥,金银价骤然暴跌,跌幅狂暴,去掉三成,犹自尚未见底,令他心惊肉跳,他这点家底,若是栽了进去,怕是更要拮据度日。 没有赔便是赚,武秉德心态极好,美滋滋地端着饭碗用午膳,胃口大开,他孤身一人在京,宅院狭小,书房又是餐厅,膳食也简单,一盘炸鹿尾,一盘香椿鱼,一钵素什锦菘菜汤,主食是葱花蒸饼,散发着咸香气味。 桌案上没有酒,作为武将,在外头应酬,他酒量甚豪,但在府中,能不饮,便滴酒不沾。 相对应的,他也不好色,府中只置了一房妾室,打理中馈庶务,并无所出。 在神都这片弦歌繁华地,远离酒色,没有超凡的意志力,是做不到的,武秉德或许缺少机谋,勇力也不出众,在利州压抑整个青春期,他唯独不缺的,便是意志力,同样的,作为被遗忘的武家人,他对皇族殊无亲近之意,他唯一效忠的,是自己的恩主权策。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能帮上忙的地方并不多,反倒得的恩惠要多一些,他一直耐心等着,终归会有他的用武之地。 “咕嘟咕嘟……” 武秉德将偌大的汤钵举起,将里头的汤倒入口中,抹了抹颔下的汤水,惬意地叹了口气。 侍女晓得他的习惯,上前来将盘钵一并收拾了,奉上一杯香茗,他聘请的记室,踩着时间点,抱着一沓文案进门来。 那记室是个年长的老者,出身贫寒,科举不第,到武秉德府上,为他料理文牍,“将军,今儿个的公务,都是普通往来,老朽都还算能料理,这便一一道来,请将军示下” 武秉德摆摆手,“先生不须客套,秉德无才,偏劳先生,还请分说” 那记室便一一翻检文牍,先说文本内容,又说自己的处置方案。 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认真,时不时提问一两句,两人处置不多的公务,没花多少功夫,便已经完成。 “有劳先生了”武秉德拱拱手,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要亲自送这记室到门外。 老记室也跟着站起身,却没有迈步的意思,踌躇良久,又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将军明鉴,老朽不过谋求稻粮,寒酸养家,不是招惹闲事的,今日早间,老朽前往北衙领取了将军的公文,在其中,发现了不属于公文的文字,若将军无此需要,老朽就当未曾见过” 武秉德眼睛瞪大,隐隐然有兴奋之色,他这所谓的书房,外间人来人往,并不保险,“先生随我来” 两进的小宅,并不大,沿着小径疾行,到了宅子中的小马厩,这里在宅院最深处,养着三匹枣红马,甚少有人过来。 “将军这匹宝马良驹,能为将军效劳,却是有福分”老记室夸赞了几句,自袖口拿出一张纸,递了过来,轻声道,“这上头,画着一幅画,将一坛写着剑南烧春的酒浆,倒入一个大海碗,只是这装着剑南烧春的坛子怪异了些,像是装药酒的小瓶,远处还有一扇门开着,老朽百思不得其解,将军且收着,老朽这便告辞” 老记室是个怕事的,出于心底良善,不忍将此事昧下,但终究不愿受到牵连,健步如飞,想来不会再来点卯当差了。 “剑南烧春”武秉德旁的没有听进去,但是剑南烧春却印象深刻,那是权策的独门商路,其中定有玄机。 武秉德按捺住心中翻涌,强自镇定,将纸条撕碎,拌入草料中,负手回到前院书房。 “主人,门外来了个人,鬼鬼祟祟的,将这个东西放在门外,就跑了”门房苍头捧着个盒子进门来。 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张纸,上面写着首诗词模样的几句话,“我有一坛酒,足以慰风尘,今日把示君,赠饮戎行人”,落款大咧咧写着权策二字。 还有一个酒坛,与图画中一样,是瓶子的模样。 “呵呵”武秉德摆手,令苍头退下。 这坛酒到了,谁会来开门? 没有让他久等,傍晚时分,一乘绿昵马车来到门前,安乐郡主李裹儿下降。 武秉德齐集府中上下,恭恭敬敬将李裹儿迎进府中。 李裹儿一路皱着眉头,以熏香锦帕掩住口鼻,显然未曾想到,又是武家宗亲,又是权策夹带中人,武秉德会过的如此寒酸。 “武将军,新安县公举荐你担任夏官侍郎,我听闻你不擅文牍,读写尚可,难成文赋,更不用说诗词,可能胜任?” “武将军,人贵有自知之明,有些事,并非有强梁襄助,便能心想事成的,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后退一步,东宫必有所回报” “武将军,我话已至此,成与不成,你今日须与我个说法” …… 李裹儿额头青筋隐现,她迂回的、直白的,都说过了,武秉德仍旧油盐不进,竟然面带笑意,斟起了酒? “武将军,你也是皇族贵家子,东宫我有两个姐姐,尚未婚嫁,若是有缘,能成佳偶也未可知”李裹儿加重了筹码诱惑。 武秉德举起了杯子,闻言顿了顿,眉头怪异的动了动。 皇家女,啧啧,真当有谁稀罕不成? 仰脖,一饮而尽。 第575章 南衙南衙(六) 太初宫,仙居殿。 “啪……” 武后将御案上的砚台笔洗摔到地上,鼻息咻咻,眸中狠厉之色闪现,“你们,倒是都出息了” 跪在下头的,有皇太子李显,安乐郡主李裹儿,洛阳府尹韦汛,还有卫尉寺少卿张易之。 李裹儿梨花带雨,膝行上前几步,抽噎着辩解,“皇祖母,此事真不是裹儿所为,裹儿贪玩,喜好微服走亲戚,想着去秉德将军府中走动走动,只是聊了几句,秉德将军喝了一杯酒,便吐血倒地,裹儿,裹儿真不晓得缘故” “亲戚?你倒是走的好亲戚”武后深深盯着李裹儿,眸光幽深。 她对这个孙女儿近段时间的行踪了如指掌,自是晓得她不知何故,疏远了与义阳公主府那边的往来,却往太平公主府、韦家人府上走动勤快,甚至还去过梁王府,只是武三思手段老到,没有多留她,进门未几,便巧妙送客。 这不是个安分的。 如此想来,瞧着边上跪着的韦汛愈发不顺眼,当即喝令,“韦汛理政无能,三番五次失职,大失朕望,拖下去杖责三十,以为警示” 韦汛得了皮肉刑罚,反倒大松一口气,一事不二罚,这一关,他又顺利过了,只要能保住官位,臀部什么的,受点伤痛,并不打紧。 武后发作了韦汛,又转向一团明黄刺眼的太子李显,“显,你已是东宫太子,还放任子女在外串联,是何居心?” 李显如遭雷击,满心荒谬,给裹儿不禁宫门特权,明明是武后自己的决定,反口便成了他的罪过,一个头磕在地上,“母皇恕罪,儿臣治家不严,必将反思己身,严加管束裹儿,不奉诏旨,不得进出宫门” 李裹儿垂着头,泪眼迷蒙,听到父亲的话,心头一阵悸动,本想着再求个情,毕竟在外行走,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重要,冷不防对上武后凌厉的视线,身子一缩,放弃了。 “哼,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休要像朕,养出一群白眼儿狼来” 经了李裹儿这番了无情义,唯利是图的作为,武后对这对父女仅存的一点亲情温柔,也荡然无存,莫名有些想念起肥胖的相王李旦来了。 “你年岁也不小了,自今日起,罢晨昏定省,不预朝会” 李显身子明显地晃了晃,张口结舌半晌,口中一度失声,艰难吞咽了口唾沫,“儿臣遵旨” “退下吧”武后摆摆手,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也许是跪得太久,身子又是瘦弱,李显起了两次,未能站起身来,有些着急,越是着急,越是难以如愿,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御前诸人,都看在眼中,却无人擅动。 李裹儿站起了身,也没有上前搀扶父亲。 李显定了定神,手扶着膝盖,颤巍巍起身,一个趔趄不稳,眼看又要摔倒下去,一只强有力的胳膊伸了过来,将他拉住。 “多谢李监令”李显回身一看,见是刚步入殿中的武安县公、殿中监李笊,便点头道谢。 “臣不敢当”李笊利落地松手后撤,躬身还礼。 李显和李裹儿父女两人退出大殿,武后眉眼中森然之意缓缓退去,叹口气,“武秉德情形如何?” “回禀陛下,武将军中的是芹叶钩吻之毒,此毒取之于野芹,毒性剧烈,但有明显异味,一般情况下,稍有警惕之心,便不会中毒,武将军摄入量极少,只有肠胃遭了毒药腐蚀,并无性命之忧,但据御医所言,至少也要调理半载,才能复原”李笊说得很仔细。 “武秉德也是个无脑蠢货”武后无名火乱窜,又是叱骂了一句,“婉儿,你下去安排,将他安顿在上阳宫上清观疗养,右羽林卫将军职司交由权竺暂摄,待他身体大好,即复原职” “是,臣妾这就去安排”上官婉儿知机,款步退出,临走之际,伸臂示意,将端正站着候旨的李笊也带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武后和张易之两人。 “我有一坛酒,足以慰风尘,哼哼,虽是东施效颦之作,却也得了权策几分神髓,有你这份用心,武秉德不虞有他,自觉将毒药灌入口中,也是等闲之事”武后一边吟诵,一边踱步到张易之面前,声音轻柔,不见喜怒,“五郎,朕将控鹤府交到你手上,便是让你争权夺利,窝里横的么?” “陛下,臣……”张易之百口莫辩,他控鹤府的手下,又有一个死在当街,千夫所指,都说是从武秉德府上出来的,死无对证,控鹤府才死了十六人不久,再死一人,与其承认自己掌控不力,致使属下莫名其妙频频喋血,不如认下这桩难以洗刷的罪过,至少能有个强干形象。 “臣有罪”张易之定下了心意,双膝跪地,深深叩头,脑袋已经埋进了武后的裙下,严肃的请罪,变得有些暧昧绯色了起来。 武后没有动弹,凝望着他的脊背,幽幽道,“五郎,朕只给你说一次,权策、瑶环,与你们兄弟一样,都是朕的心腹之人,你若要在阴私之事上有所建树,当潜心向外,为朕扫平奸佞,而不是干扰朕的臂膀行事” “若再有下一次,你便与六郎一道去三教珠英馆修书” “臣知错”张易之索性不再挣扎,将蒙息之死也认领了下来,他有心点一点权策与谢瑶环暗通款曲,但他手中没有实证,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几次三番,杀他的人,陷害他,权策最有嫌疑,却也是最大的受害者,武秉德这一中毒,便不得不退出夏官侍郎之争,这个代价不可谓不大,若是另有人在背后谋算,那么,似乎也并不难猜度,毕竟,参与夏官侍郎争夺的,除了他和权策,便只有相王李旦一家。 “好生查一查,控鹤府的人,不能白死,武秉德之事,也须有个交代”武后的话,意味深长。 张易之心下一沉,深吸一口气,“陛下,臣以为,珠英学士李峤在修书馆职责颇为吃重,短时间内不宜调动,权郎君久在行伍,知人善任,想必能寻得妥当人选,接任夏官侍郎一职” 张易之说得心头滴血,头一次参与朝中要职的争夺,便铩羽而归,惨淡收场,他实在不甘。 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李旦得到。 “咯咯,朕的五郎可莫要委屈,权策行事,朕深知之,你是不会吃亏的” 武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声音荡漾了起来,伸手拎着裙裾,一飘一摇,在张易之脖颈间搔动。 第576章 南衙南衙(七) 万岁通天元年五月初,右羽林卫将军武秉德中毒,夏官侍郎之争扑朔迷离。 不两日,卫尉寺少卿张易之赴新安县公府,与权策密商良久。 次日朝会上,大理寺少卿林一狄上奏,以夏官侍郎位居冲要,干系甚广为由,请朝中重臣保举贤能,从速定案,以免迁延日久,累及军务。 朝中重臣被打了措手不及,尤其是在武秉德中毒后,自认为胜券在握的宰相豆卢钦望、夏官尚书袁恕己等相王党羽,脸色颇为难看。 鸾台侍郎权策适时离席出列,“陛下,臣以为,夏官侍郎乃军中副贰,职责重大,须老成持重,且有威望之人担任,才能安定军心,收事半功倍之效” “西州都督唐休璟屯驻边关近二十载,上马管军,下马抚民,资历深厚,颇得人望,两次襄助西塞战事,颇有功勋,宜加迁转,以彰陛下和朝廷陟罚臧否之正意,臣保举唐休璟入朝,为夏官侍郎” “臣等附议”呼啦啦一大片朝臣涌出,不仅有权策和张氏兄弟的同党,遭了权策暗箭,被迫退出夏官侍郎争夺的武三思一派,也争先恐后附和赞同。 心思都是一样,唐休璟虽说与权策交往颇多,又是他保举的,但毕竟久在边地,是神都政治素人,让他上位,比袁恕己得逞,心理上更好接受一点,这是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意思了。 武后抬了抬眼皮,微微有些发青,昨夜与张昌宗、张易之两只小狼狗欢爱达旦,少了节制,精神头不济,对于权策提名的这个人选,她是满意的,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不枉费她一番宠信,点了点头,“准奏,就依权策所言,以西州都督唐休璟为夏官侍郎,夏官衙门职方郎中张放,着检校冬官侍郎” 武后一如既往摆弄平衡,将夏官侍郎的要职给了权策,同时也给相王李旦提出的人选一个交代,总不至于白白陪跑一场。 “臣代唐都督谢恩”权策躬身谢恩,面无喜色。 计划顺遂,暂时牺牲了武秉德的前途,短时间内压制住了张氏兄弟,至少他们不会再将矛头对准自己。 他早有预料会有人打武秉德的主意,但没想到会是李裹儿,她的言行举止,都在他的耳目之中,颇感失望,使他难以开心颜。 李裹儿的手法无可指摘,攻心,挖墙脚,以姐姐的婚姻拉拢,多少有一些权策自己的影子,但她明知武秉德的根脚,还如此决绝地向他出手,令人寒心。 朝堂中枢,权力利益汇集,有争也有斗,夏官侍郎之位只有一个,大家都想要,这是争,也是斗而不破,但撕破脸皮,向对方阵营的人选下手,这已经是撕破脸皮,到了斗的层面,分属敌对,尚且能够克制,李裹儿却悍然打破默契,不择手段的性子暴露无遗,韦氏在东宫的家法,显然无用。 李裹儿打开了武秉德家的那扇门,权策没有中断谋划,武秉德依照计划服毒,给了李显和李裹儿沉重一击,李裹儿既然要掺和到权力斗争中来,便不会再有温柔疼爱等着她。 “臣叩谢陛下恩典”夏官衙门职方郎中张放也出来谢恩,感激之色有几分勉强。 绯色官袍的颜色可以深上几分固然可喜,但冬官衙门是上官婉儿的地盘,冬官尚书李尚隐,检校冬官尚书杜审言,都不是易与之辈,两位侍郎又是满员,他这个检校官,极可能变成有名无实的虚职。 此事了结,笼罩在朝中的阴云散去大半。 武后又听了相王李旦禀奏虞山军演训之事,多有褒奖之词。 李旦的姿态很是谦卑,声言照猫画虎,唯恐徒有其形,而无其实,有意敦请卫国公、焰火军将军薛崇胤赴虞山军巡检成效,裨补不足。 武后欣然诏准,看了看他不如往日圆润胖大的身躯,温声道“相王落地显贵,能置身山野,随军演训,用心公务,长进着实不少,朕心甚慰,着赐下御膳十席,与相王庆功,还须好生自奉,保养身体” “儿臣叩谢母皇隆恩”李旦感动得眼圈通红,却强自抑制,有些微黑的脸庞上,有坚毅之色。 武后瞧着愈发满意,又安抚两句,问了问寿昌县主的情形,才命他退回班列。 随后,清河崔氏的女婿、洛阳府司马何驷上奏,弹劾少府监令郑重,释放错误信号,鱼肉百姓,明面上兑换金银,实则与盘剥无异,致使百姓损失惨重,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恳请陛下严惩郑重,以正法纪。 武后听了这个弹劾,好心情变得更好了,呵呵一笑,饶有兴致地问道,“朕的少府监广有金银,可曾逼迫谁人来兑?” 何驷不能答。 武后又问,“因兑金银而食不果腹者,卿可能例举?” 何驷汗流浃背。 “既是如此,何来民不聊生?”武后神色微冷,怫然不悦,“兑换金银,等值交换,是为商业行为,有赢有亏,理所当然,依卿之意,竟是来兑金银者只能盈不能亏,那么,朕的少府监便非亏不可了?” “臣,臣不敢”何驷砰的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 武后面上风雨顷刻收起,呵呵一笑,“朕想来,世间绝无此理,也绝无如此悖逆之臣民,不过,民间疾苦,朕却时时在心,着少府监备办粮食布帛,在各道各府州郡,百姓集聚之地,设置济民院,怜贫惜弱,收纳赈济流民” “臣领旨”对内的少府监差事,这是郑重的职司,他出列,仍旧惜字如金。 倒是武三思机敏,第一时间跳了出来,亢奋地大声称颂,“陛下英明,怀柔疏财,宽仁天下,可称万家生佛” “陛下英明,万家生佛”众多朝臣纷纷景从,跪满大殿,声震云霄。 武后矜持一笑,揉了揉额角,微有些不耐,“都起来吧,可还有奏议?” 话音落,走出了个意外的人影,武安县公、殿中监李笊。 “陛下,臣蒙先祖余荫,陛下恩宠,得以晋身庙堂,总掌一省,本该肝脑涂地,为陛下效力,然而家母近几日夜夜为噩梦惊扰,据闻乃是先祖陵墓远离后人,地下不安,臣奉母命,返回洺州故地,迁葬祖先,为免累及朝政,请辞殿中监一职” 朝中一阵骚然,李笊担任殿中监已有五年,经历张昌宗传旨之乱,痛下辣手,将殿中省梳理得清清爽爽,针插不入,俨然独立王国,便是内侍省的宦官,轻易也不敢招惹他,为了区区迁葬家事,拱手让出经营不易的大好局面,实在令人惊诧。 武后眉头微蹙,没有立即表态。 御史中丞葛绘随后出列,“陛下,臣保举原宰相、珠英学士李峤,出任殿中监” 虽是保举,却说得极其简略,例行公事,似是并不怎生赞同,只是迫于压力,不得不然。 谁能给葛绘压力呢? 武后和众多朝官一样,目光移向静静跪坐在坐榻上的权策,目光各异,有敬佩,有赞叹,有费解,也有不屑。 武后料到,权策不会让张易之空手而归,但却未曾想过,他的让步会如此果决彻底,退出殿中监,等同将耳目爪牙全数撤出宫禁,拱手让给张氏兄弟,这份颜面,与其说是给张氏兄弟的,不如说是给武后的。 她自问心如铁石,见惯了权力争斗,刀光剑影,锱铢必较,不过青萍雨过,不留痕迹,但权策风格迥然,大开大阖,豪情在天,总伴有回肠荡气,令她没来由心旌鼓荡。 沉吟良久,武后平复心绪,吐气开声,“准奏” “传旨,武安县公纯孝可嘉,赐任右领军卫大将军,晋蓝田县子权衡为蓝田侯,实封千户” 第577章 南衙南衙(八) 神都,南市,悦来客栈之东,隔着条人工河,有条街专营外藩稀罕物儿,还有本土名贵物品,裘皮檀木,龙涎补药,无所不包。 寸土寸金,为奢华之地,久而久之,出自这条街的物事,迎风涨价三倍,便是凡俗事物,在此地打个转,身价都会倍增。 一处皮草货栈,陆续来了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下来的人,也不在一楼的店铺里头游逛,径直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木梯,上了二楼雅间。 未几,清河崔氏的女婿,洛阳司马何驷也来到此间,他穿着一身便服,缓步上楼,愁眉不展。 “诸位,事有不谐,陛下设下济民院,赈济百姓,并无松口之意,若不是陛下心有旁骛,我怕是不一定能来此相会”何驷的坐席在大殿中段,并不能看清武后的脸色,只是隐约察觉,武后似乎并无太多心思处置政务,更懒得处置他,才让他得以逃出生天。 雅间里坐着的,都是五姓七望等大家族的代表,荥阳郑氏郑镜思,范阳卢氏卢照印,赵郡李氏李自采,太原王氏王之贲四人也在列,只是他们与此地的气氛并不相融,端杯饮茶,并无其他人那种急躁愤怒之色。 “郑御史稳坐钓鱼台,听闻你家也兑换金银不少,那郑重却枉自顶着个郑字,却恁的不留体面,连本家都下得去手,真真不当人子”有人带着挑唆之意,将矛头对准了郑镜思。 郑镜思悠然而笑,他却是不会说出真相,他家的钱帛,与少府监兑换了金银,又化整为零,暗中换了半数钱帛回来,这是权策私底下做的严密安排,经手人全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连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都瞒着。 同样待遇的还有范阳卢氏、赵郡李氏和太原王氏,这四大家族,都是权策夹带中的支持力量,在朝堂和地方,助力不小,还须有所笼络,重点不在于钱帛阿堵物,而在于差别,必须要与其他几家不同,以示区隔,引导着他们在实质上脱离五姓七望,投入己方阵营。 “却是如此,博陵崔氏向来是五姓牛耳,有所动向,我荥阳郑氏自也不敢落于人后,损失惨重,圣意难违,郑监令也不曾料到,金银价竟会暴跌至此”郑镜思不动声色四两拨千斤,郑家人奉旨办差没有错,有错的是带头的博陵崔氏,大家都是跟风的,要找麻烦,还须另找旁人。 崔澄脸颊腾地通红,他到底年轻,辈分低微,敬陪末座,坐立不安,磕磕巴巴地辩解道,“家祖也是不明详情,又恰逢兄长撒手人寰,心神不稳,更未曾料到甚少失手的权郎君,也走眼一次,押错了赌注,不过,家祖只是以自家钱帛兑换,虽损失不小,也还承受得来” 他这言下之意,却是不肯认账,博陵崔氏没有强迫谁家,决断都是各自做出,无非一颗贪婪之心,眼下没吃到肉,反倒挨了打,除了打下牙齿和血吞,没有别的办法,博陵崔氏不承担任何责任。 雅间中静了静,众人各自转着眼珠子,心怀鬼胎。 “砰”的一声,陇西李氏的代表重重一敲桌案,“底下还有不少小门小户,也吃了大亏,各家鼓动他们,去闹上一闹,多流上一些血,总要弄个说法出来” 寂寂然半晌,只有清河崔氏应和了几声,其余五家都没有作声。 “没有骨头的东西,祖宗的名望都给你们玷污干净了”陇西李氏的代表脾性暴躁,站起身,戟指一圈儿,怒气冲冲大骂,“说到根子上,不就是权策嘛?区区逆伦小儿,有何可惧?” 雅间中又是一静,卢照印先站起身,阴沉着脸,负手而出。 李自采紧随其后,王之贲年轻一些,做不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冷声回击,“陇西李氏,果真不同凡响,不愧是出了刚烈宰相李昭德的所在,还请保重” 陇西李氏的代表面色猛地紫红,这话却是狠毒,围绕着李昭德,陇西李氏先后两次遭厄,先是来俊臣,再是武承嗣,死伤枕藉,李昭德所在的丹阳房几乎断嗣。 他们三人拂袖而去,郑镜思掸了掸衣袖,也站起身来,倒是不忙走,“崔郎君,听闻你谋官进展不顺遂,可有意与我同行,聊上一聊?” 崔澄求官,何止是不利,简直是没门儿,权策松了口,东宫方面有人与他们兄弟接洽,有提携拉拢之意,奈何他们的祖父崔仁师吸取了崔湜之死的教训,对此坚决反对,他们只好婉拒东宫好意。 韦氏的心眼儿,可不比权策,不是自己人,又撅了面子,那便是仇人,放出狠话,要让这两兄弟无法在神都官场立足,朝中各方,犯不着为了两个黄口小儿开罪东宫,故而,他们两人像是游魂,飘荡在神都,满心以为唾手可得的一官半职,倏忽间遥不可及。 只是犹豫了一瞬,崔澄用朴素的方法做出了选择,走了的人,比留下的多,那当然还是跟着走比较合适,“愿听郑世兄教诲” 雅间中只剩下陇西李氏、清河崔氏的代表,还有清河崔氏的女婿何驷三人,阴冷如冰。 何驷不动声色的移了移座位,离陇西李氏那人远了点。 今时不同往日,竟然还有蠢人以为自己能压皇家一头,能与权臣放对? 次日,春官侍郎萧敬、贡举郎中蔺谷联名上奏,弹劾陇右道科举舞弊,所选举子大半名不副实,为贿赂所得,尤以陇西郡、狄道郡和临洮郡为甚,几乎糜烂。 武后大怒,令御史台派员严加追查,侍御史郑镜思率队前往,揭开陇西科场舞弊大案,牵连当地官员大族数十上百人,陇西李氏不容易有些起色,再度被打断了脊梁,死人尚且不足为虑,这次却连名声都污秽了,士林唾弃之。 那名大放厥词的陇西李氏代表,惊骇欲死,连夜逃出神都,死于半路。 何驷也遭了牵连,被弹劾了几本,不至于伤筋动骨,奈何他的上司,洛阳府尹韦汛,正有意调理洛阳府,落井下石,刻意为难,令他屡屡触怒权贵,狼狈罢官。 韦汛也没有得偿心愿,洛阳司马一职并没有落到他的手心里,经右谏议大夫李自采举荐,落到了博陵崔氏族长嫡孙崔澄的头上。 清河崔氏惊怖不已,族长亲自入神都陛见,跪伏在丹墀之下,百般表示效忠,愿为幼子迎娶皇家女。 武后嗤笑,赐下宴席,竟不允许,开了皇家拒士族求婚之先河,李家武家皇族中人,颇感扬眉吐气,弹冠相庆。 第578章 南衙南衙(九) “臣原秋官尚书崔元综言,陛下与高宗皇帝,察纳雅言,肇建科举,自显庆四年,高宗皇帝于洛城殿殿试天下英才,尔来已有三十七载,乃君臣共治之典范,学子晋身之大道,朝廷正气之渊薮,实朝廷之大政,道统之鸿基……” “……承继光大之要,唯公唯正,臣离朝日久,久在乡里,斗胆妄言,科举之行,缺漏有二,一者运作无常,贡举时节不定期,间隔之期短则两年,长则十年,士子无从预判,准备不及,主其事者不定人,地方尤其紊乱,二者评判无规,虽有锁厅闭帷,以示避嫌,然案卷之上,籍贯姓名昭然,难免孳生偏颇……” “……臣以为,可将科举定案三载一期,各道乡试定于秋闱,中枢贡试定于春闱,翰林学士、珠英学士等大儒学者出京,主持地方学政,免受地方滋扰……大兴尚学之风,地方创建学院,士绅大族,捐资助学,可折抵税赋……可限缩贡举之中举荐参试名额,行糊名誊录之法,以严科举风纪……” 因陇西李氏科举舞弊一案,武后下令群臣上奏疏论政,清河崔氏的族长崔元综上了奏疏,涉及科举制度方方面面,字字句句苦口婆心,奏疏足有数十折,长度前所未有,政事堂诸位宰相逐一阅览,颇受震动,不能置一词,原样上呈御前。 武后阅览之后,大为惊喜,令人将这份奏疏传抄数百份,以皇榜形式昭告四方,令春官尚书严善思以此奏疏为蓝本,重新拟定科举制章程,题本上奏。 严善思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率领春官衙门众官佐,耗时五个昼夜,拿出了科举制度章程律例,在崔元综离京之前,颁行天下。 崔元综离京,武后令皇太孙李重润、鸾台侍郎权策并昭容上官婉儿一道为他送行,隆宠备至,李重润宣达旨意,册封崔元综世爵,为清河县公。 崔元综感恩戴德,哭哭啼啼而去。 他这一行人,与来时相比,要缩水许多,主要是运载的名贵礼品都送了出去,车马少了许多,如果可以重来,崔元综一定不会登门向权策行贿,没有前日那次行程,也不会有这份科举奏疏。 那封奏疏,健全了科举取士制度,打破了士族对经典办学的垄断,全都是软刀子,他连一个笔画都不认同,全文都渗透了权策的意图,借用了他的名义而已。 陇西李氏因科举舞弊,名望一堕千丈,他清河崔氏,也会因这封奏疏,变成五姓七望、山-东士马的公敌罪人。 崔元综半躺在马车中,车马辘辘,他的身子小幅度抖动,双眼呆滞无神,呆呆看着小小的车窗外,不时有初秋冷风吹进来,他却仍旧觉得车内逼仄憋闷,难以喘息。 送行事毕,权策三人并辔站在城门前,秋风中夹着点凉悠悠的雨丝,落了下来。 权策心情极好,大笑出声,“哈哈哈,秋风秋雨愁煞人呐” 极为矛盾,城门口的众人都面露不解。 只有上官婉儿晓得,她的郎君为了打压士族门阀,耗费了多少心力,财产、名望、仕途,这是一套密不透风,一环扣一环的组合拳,权策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不仅巩固了皇权,也将掌控在手的四大家族拿捏得更加牢固。 “呵呵,大兄,权侍郎,您的模样,不像是犯愁的样子”李重润附和着笑了两声,颇觉有趣。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笑吟吟地打趣道,“权郎君这个模样,应该说是春风春雨喜煞人才对” “哈哈哈”权策又是一阵大笑。 李重润确认大兄心情的确很美好,便试探着央求道,“大兄,重润难得出宫一趟,有意去府上探望一下义阳姑母……元光得封蓝田侯,重润还未曾与他当面道喜呢” “噗嗤”上官婉儿掩口而笑,李重润这个理由实在好笑,权衡仅有半岁大,还在襁褓中吃手指,休说当面道喜,怕是连蓝田侯这东西能不能吃都分不清。 “也好,那便同行”权策也没有强作黑脸,当即应允,顺势邀上上官婉儿,“昭容若无紧要公务,不如一同到舍下作客?” 上官婉儿欣然接受了邀请,三人入城门东行,径直去往上林坊。 义阳公主见了李重润,颇有一番欢喜,毕竟曾比邻而居,走动频繁,虽不是嫡亲侄儿,也差不离了,张口就要留用午膳,拉着他好一番亲近,只是他要当面向权衡道喜的愿望无法实现,蓝田侯正在呼呼大睡,不予接见。 权策带着上官婉儿见了云曦,来得巧了,云曦正带着小姑子权箩,与芙蕖、姚佾等女商量着今年乞巧节的安排,云曦多半只是听着,没有多少主意,芙蕖的主意,也只是神都本地民俗,往年常见的,倒是姚佾占了主导,她随父亲在地方州府宦游,北边儿去过濮州,南边儿去过房州,颇有些新鲜想法。 上官婉儿撇开权策,加入了进去,她七巧玲珑的心思,即便见识不足,却机敏会说话,语出俏皮,总能逗得众人欢喜开怀,她坐下之后,权箩清脆的笑声便没有停下过。 权策厚着面皮在旁边瞧着,时不时开口凑趣,倒也没人驱逐他。 不久门房前来通传,信阳王武崇敏到访。 权策心中咯噔一下,快步迎出门,武崇敏却比他更急切,一路小跑,满头白毛汗。 “大兄”武崇敏先唤了一声,面上神情变幻,显然内心颇不宁静。 权策见他好端端的,微微放下心思,轻叱一声,“莫要毛躁,想清楚了再说,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去往琴心小院儿的书房。 武崇敏一路没有言语,带到书房内坐定,侍女封赏香茗,他双手捧了茶盏,细细啜饮,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前方的地毯,也不知在思虑什么。 权策也不催促,且由着他捋顺心思。 在桌案上信手拿起姚佾整理出来的信函,最上头一封,是薛崇胤写来的,却是诉苦,他奉旨去了虞山,李旦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百般拉拢他,甚至送了倭国女子与他暖床,他应付起来颇为艰辛。 权策嘴角溢出浅笑,薛崇胤虽说都在说苦头,但字里行间,自信满满,还有些戏谑嘲讽李旦的意味,显然已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令人欣慰。 “大兄,崇敏若是此时辞去庐陵王府长史之职,可有干碍?”武崇敏开口了。 权策微惊,定定神,“你无论何时辞职都可以,干碍不须你多虑,只是,你可考虑清楚了么?” 武崇敏点点头,眼神清澈见底,里头虽有苦痛,但更多却是解脱。 他苦笑着拿了封信出来,放在权策面前。 “大兄,方才,我收到这个,裹儿写的” 第579章 南衙南衙(十) 夏官侍郎尘埃已定,唐休璟走马上任,此老性如生姜,老而弥辣,接手政务,行事端方,与举荐他的恩主权策并不十分亲近,反倒与中立宰相狄仁杰颇为投契。 军政乃是朝政至重,夏官侍郎职位无法上下其手,已经在训的虞山军,即将开训的万国牌左右领军卫,便进入了朝中各方的视线。 虞山军演训,是相王李旦署理,山头太大,无人能插手。 左右领军卫膨胀,兵员云集藩属万邦精锐勇士,兵额多达八万有余,虽未曾明言改制募兵,但这些兵马自然与其他南衙府兵绝不相类,倒是与侯思止管领的右玉钤卫有些相像,好在经过扶桑都督府两次进献金银,国用充足,钱帛丰饶,足够支应,也就几个言官给事中聒噪几声,没有翻起大浪。 南衙整体渐渐败落,无可挽回,左右领军卫底子强悍,稍加整训,以两卫兵势,几乎可与南衙半壁相抗,十足惹人垂涎。 负责左右领军卫演训的,是南阳王武延基,爵位虽高,却了无根基,才料理了亲弟淮阳王武延秀的丧事,父亲魏王武承嗣抱病在床,妻子永泰郡主李仙蕙又身怀六甲,将要临盆,他分身乏术,常常告假,眼看将要坚持不下,引来不少人虎视眈眈。 被禁足在宫中的安乐郡主李裹儿,也对这块肥肉产生了兴趣。 “……你与南阳王分属同宗兄弟,当此坎坷之时,当前往拜谒,善加存问……南阳王一人撑两家,颇为艰辛不易,又身负重训领军卫重任,万事开头难,可举荐一二贤能,聊以分忧……” 信中充满了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往日琐碎小事,权当她性子骄纵,武崇敏并不介意,现在用来指派行事,却是分外刺眼。 她通过武崇敏举荐的所谓一二贤能,有两人是出身房州的珠英学士,有一个却是年资丰厚的南衙老将军,这样一个人选出来,不像是襄助武延基,更像是鸠占鹊巢来的。 权策弹了弹信纸,这封信应当是跟着李重润出宫来的,瞟了武崇敏一眼,疑惑道,“这封信,虽有些小心思,却并无多少出格之处,何以会让你生出远离之心?” 武崇敏似是有些羞赧,脸颊微红,“大兄,裹儿与我,关系不同,又许久未见,她圈禁深宫,这封信传出,想来颇费了一番手脚,但通读信件,只见权力企图,不见丝毫温情,岂不令人心寒,大兄素来看重左右领军卫,裹儿聪敏,当有所知,却毫不犹豫指使我行破坏之事,置我与大兄的情谊于不顾,这份心性,算得刻毒,更令人齿冷” “她毕竟豆蔻年华,又天姿国色,烂漫一些,与旁人有所牵扯,不足为怪,男女之事,只要不及于乱,崇敏都不会深责,但全无心肝,居心下作,坏我兄弟,崇敏绝不能容” 权策将信纸放在桌案上,与薛崇胤的信放在一起,一股股暖意缓缓升起。 他牵挂的少年们,都长大了。 面上缓缓绽开一个大大笑容,望着武崇敏的渐渐棱角分明的脸颊,初见时候,偎依在芮莱身边古灵精怪,再见时,是太平公主府上,他拉着弟弟,怯生生,可怜兮兮。 权策举起手,抚着额头,“去吧,都依你心意,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多谢大兄”武崇敏深深躬身,退出了书房,没有忍心揭穿,权策举起手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他那素来从容,巍峨如山的大兄,眼中闪着潋滟水光。 “大兄,我和崇行都不要皇家女,你再好生挑挑” 临出门前,武崇敏蓦地转头,用轻松调皮的语调说道,说完便奔出门去。 权策怔了怔,武崇敏已经跑远,他才轻轻点头,武崇敏对李裹儿的心仪慕艾,他都看在眼中,一度引以为豪,觉得自己牵了一段好姻缘,而今一切成空,武崇敏的心中,定不像表面那样平淡无事。 终是他盲目自信,对不住武崇敏。 权策收拾心情,陪同上官婉儿和李重润一道在府中用了午膳。 在门前送别二人,权策拍了拍李重润的肩头,再次提醒他,“重润,宫禁不比外头,万万要谨言慎行” 李重润虽不解,但却对他的管教颇为受用,连连点头,跨上马离去。 转身面对上官婉儿,权策面上的笑容缓缓收了起来,作拱手状,口中却不是道别之词,“婉儿,将这封信转交瑶环,设法递到御前,来历与宫外韦家人相干” 上官婉儿侧侧身子,挡住众人视线,素手一抬,作还礼状,电光火石之间将信件收入袖中,面色不惊不变,笑容和煦如春风,“权郎君,请代为向义阳公主、天水公主和安戎郡主致谢,悉心款待,婉儿如同在家中一样,舒适得紧” 权策又露出笑容,这话意味深长,带着丝丝暧昧,“承蒙昭容青眼垂顾,若是不耽搁昭容公务,云曦和迟迟,想来也乐意到思恭坊走动” “婉儿求之不得”上官婉儿挤了挤大眼睛,颇感刺激。 车马辚辚起行,上官婉儿远去,权策负手立在门前,目送她转角不见,才施施然返回府中。 翌日,武成殿朝会。 信阳王武崇敏当朝上奏,以庐陵王府已不复存在为由,请退信阳王封爵,请辞庐陵王府长史。 朝堂一阵哗然。 东宫一系的朝臣都是侧目以对,疑虑深重,武崇敏的父亲定王武攸暨,也是眉头乱跳,看了一眼权策,见他神情从容,便安定下来。 武后慵懒侧坐,精神不佳,听到武崇敏辞官,似是来了精神头,有些戏谑之意,“庐陵王府不在,辞去长史便罢,为何要辞封爵?” “陛下,崇敏没有功劳,得以封爵,都是因为入了庐陵王府为长史,既是不做长史,自然没有占着封爵的道理,不敢心生妄念,亵渎皇恩”武崇敏对答很是耿直,带着几分愣头青的气质。 “呵呵呵”武后被逗笑了,扶着腰肢站起身来,“你却是实诚,既是朕的皇恩,该是朕说了算,你的信阳王爵位,就留着吧” “既是庐陵王府不在,却有了东宫,若是点你去东宫为属官,你可有异议?” 不待武崇敏答话,权策便排众而出,抢着答道,“陛下,东宫属官,都是冲要,大多以朝中重臣兼领,或是大儒备位,崇敏年轻识浅,不宜幸进,以免耽误政事” 他这一抢,妥当的将仇恨吸引了过来,让众人,还有御座上的武后,都晓得武崇敏的动作,是有他授意的,恩恩怨怨,也有由他接着。 果不其然,他一出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销声匿迹,只是东宫一系朝臣的目光,更见幽深。 “呵呵,晓得你疼他”武后缓步下了丹墀,到了权策面前,“让他去相王府做长史,该算不得幸进了吧?” 武后离权策很近,温香阵阵,却让他感到刺骨冰凉。 作为武后的心腹,有荣耀,有体面,也有巨大的政治利益,但却逃不过做棋子的无奈命运。 武后此举,大抵是觉得相王李旦势力单薄,想要借机加强一下。 “陛下安排得稳妥”权策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心头很是难堪。 按照他的本意,武崇敏该去长安避避风头才对的,未料到,反倒去了风口浪尖。 第580章 南衙南衙(十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 信阳王武崇敏辞去庐陵王府长史,只留下殿中少监本职,引得朝中暗流涌动。 庐陵王府长史,不是个普通的王府属官,当日安乐郡主李裹儿姿容倾城,引得高阳王武崇训、淮阳王武延秀相争,牵动武氏宗亲不安,梁王一系势力庞大,魏王一系耍起了穷横无赖路数,局面不可收拾,当时的庐陵王李显为免遭牵连,将李裹儿婚事托付给权策。 权策属意武崇敏,但又不曾明言,以庐陵王府长史之职讳饰,又以安乐郡主年岁过小为由,将成亲之期拖延到四年之后。 朝野时人都以为权策谨慎太过,这番苦心布置,怕是派不上用场。 岂料才过了一年,竟然真起到了作用,武崇敏辞去庐陵王府长史,显见是要毁弃婚约,皇家女许婚不顺,遭到士族回绝,在大唐立国初期,并不鲜见,但已经许下婚约,又遭背弃,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更吊诡的是,龙椅上坐着的武后,竟然默许了此事。 朝野上下屏住了呼吸,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东宫和定王府。 东宫毕竟在宫禁中,动静并非所有人都能察知,武崇敏的动静却没了阻碍,很是直白露在人前。 先是去了天官衙门领取官凭,又去宗正寺备案,再到相王府报道,之后去了一墙之隔的天水公主府。 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宴会,是太平公主张罗的,来客济济如云,上至公卿重臣,下至富商大贾,更多文人墨客,道长僧侣,不拘身份,洋洋大观。 宴席之上,太平公主以继母身份,拉着武崇敏的手,在高台之上,当着众人的面,解释了他退亲的缘由,“崇敏为家中长子,生而至孝,生母早逝于嵩山启母冢,却至今踪迹全无,心中常有块垒,竟夕萦绕,总难释怀,心如枯井,无儿女情长之心,不忍误人青春韶华……行事虽嫌草率,终究一腔善意,赤子心怀,还望诸位多多包涵宽宥” 武崇敏奉母命,长揖到地致歉。 “殿下言重了,信阳王孝感动天,古道热肠,路人皆知,李武两家都是皇家之人,无分彼此,若不是情非得已,当不会做此抉择,有些无耻谰言,传得不像话,说信阳王瞧不起皇家,藐视东宫之类,挑拨是非,唯恐天下不乱,实在令人作呕” 座中出来一人做代表接话,嗓门儿很大。 他是胶西王李孝义,淮安王李神通的幼子,论起辈分,与太宗皇帝持平,是现存李氏宗亲辈分最高之人,以老糊涂着称,却圆润混过了武后临朝称制、武周革命的惊涛骇浪,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七个兄长相继罹难,寿数已届八十,尚且硬朗。 权策将他请出来,费了不少手脚。 “两位殿下所言极是”众人纷纷附和。 宴席一散,消息顷刻风传神都。 哀痛母丧,无心婚姻,不是理由的理由,事先说出,只会换来嘲讽,一分的仇恨,能结到十分,事后说出,效果大不一样,毕竟是个解释,事关孝道,委婉还了女方清名,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勉强能圆的过场面去。 次日,奏疏飞如雪片,都是弹章。 “婉儿,你且按人头分分,瞧瞧弹劾谁的最多”武后面对铺天盖地的奏疏,头大如斗,用了最简单的方法,且分辨一下东宫的真实目标。 上官婉儿动作麻利,对这些奏疏都熟稔在心,很快便分门别类,将奏疏分成了一摞一摞的。 武后围着一桌案的黄封奏折转了好几圈,生出些促狭之意,“且让朕猜猜,除了崇敏自身,权策,太平,攸暨,总不外乎这三人” “最高的这摞,莫不是弹劾权策的?” 上官婉儿微微犹豫,没有作声。 武后意识到出了岔子,索性不再问她,径直翻开奏疏,一一查看。 最高的一摞,集中弹劾的是殿中省尚医局,因由是欺上瞒下,高价采购药材,以次充好与贵人使用,正品悉数没入私囊,是为大不敬之罪。 武后微微错愕,继而眉头大皱,武崇敏挂着殿中少监的职司,分管尚医局,弹劾尚医局,攻讦武崇敏,倒是正常路数,在她看来,还隐藏着东宫一系的不安分,他们是想借机改变在太初宫内毫无势力范围的现状。 “哼,贪心不足的东西”武后眼前飘过韦氏的脸,那张脸颜色妩媚,正当盛年,一双桃花眼总挂着欲求不满,令人厌恶。 第二厚的一摞,是弹劾两个人的,苏州刺史卢炯和地官侍郎姚崇,他们两人之所以放在一块,是因为罪名一样,越权行事,干犯大忌,罔顾朝廷体统,一个以苏州刺史官职僭越江南道观察使职权,指使江南道各州如同家奴下属,一个架空地官尚书武攸暨,在地官衙门恣意行事,排挤同僚。 武崇敏在房州做刺史,权策派了两个得力臂膀去襄助,就是姚崇和卢炯,他们两人也与武崇敏私交甚笃,弹劾他们,倒像是一箭双雕,既教训了武崇敏,顺便也抡了权策一巴掌。 第三厚的,是弹劾太平公主和武攸暨两人的,罪名就是管教不严,致使武崇敏有辱天家威严。 “哈哈”武后笑出声来,天家威严,太平公主是她最钟爱的嫡女,武攸暨也是武氏宗王当中地位最高的之一,说他们两人代表皇家或许太过,但说他们有辱天家威严,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错嘛,朕看走眼了”武后随意翻检了后头的,零零散散,攻击的转到了一些属官僚佐层面,级别不高,人数却众,她猜测会成为众矢之的的权策,却无一字提及。 上官婉儿眼波一转,见武后面无表情,眼神复杂,不由提起了心,武后疑心甚重,东宫绕路攻讦,形同将权策架在了火炉之上。 “婉儿传旨,除这一摞留中不发,旁的,统统派赴有司,即行查问,若情弊属实,依律办理便是,勿复奏” 上官婉儿眉心一紧,武后的处置,验证了她的忧虑,除了姚崇和卢炯两人干系甚大,不宜轻动,旁的弹劾,连同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在内,都要查问。 “是,陛下”上官婉儿应了一声,挥笔拟旨,见武后微阖双目,没有再处置政务的意思,便迈着窸窣碎步,退出了殿外。 上官婉儿心事重重向着掖庭方向行去,路过重光门,见到一行贵妇打扮的女子,迤逦进门,方向似是双曜城。 “那些是何人?”上官婉儿状似无意,随口问道。 “回昭容,那些是太子侧妃董氏的家人,听闻是为平恩郡王选妃之事,召进宫来商议” 平恩郡王?李重福? 上官婉儿倍加留心,李重福是庶出长子,因生母位分低,序齿排在李重润之后。 特殊的人,在特殊的节点有动静,由不得她不上心。 通告谢瑶环,还是,可以做些变通? 上官婉儿身上激情涌动,带起一阵颤栗。 她发现了一个新的玩法。 第581章 南衙南衙(十二) 看图说话,是一种极端重要的能力。 关乎性命。 权策拿到了上官婉儿传出来的消息,一幅画,里头一个白衣士子,端坐桌案前,悠闲品茗,有个女子,两只手幻影成了四只,在忙碌着擦桌子收拾餐盘,汗滴四溅,不可开交。 “君且安坐旁观,此事由妾身处分” 大抵是这么个意思。 权策摇摇头,并非他不信任上官婉儿,只是她在政治运作和文坛论战之上,长袖善舞,调理稳当,进退裕如,颇见功力,但在阴私之事上,却是失之烂漫,常有旁逸斜出,激情一到,总会冲扰了冷静判断。 “花奴,你传消息进宫,告诉瑶环……罢了,请她找个机会出宫一趟,我要与她晤面” 权策揉了揉眉心,戎装宫女是谢瑶环的人,但却有一批在上官婉儿身边当差,难保消息不会走漏,这种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上官婉儿是他的女人,但也自成一方势力,他宁愿多费些手脚,也不愿伤了上官婉儿的心。 “是,主人”花奴屈膝应命,脸上有些羞羞的模样,显然对权策和谢瑶环的关系一清二楚,想到了歪处去。 权策也不在意,又对绝地吩咐,“这段时日加派人手,严控神都四门,有东宫方面人马出京,无论何人,定要严密监视跟踪,绝不容有差” “主人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绝地跟了权策这许多年,深知他的习惯,每每遇事,撒网搜集信息和掌握行踪,永远都是第一步操作,谨慎已经渗透到了无字碑的毛发之中,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主人,崇敏郎君来了”书房外,姚佾款步行来,朗声禀报,她今日穿着一身青色胡服,挽着道士发髻,显得很是干练。 权策唔了一声,扬声让他进来。 绝地和花奴退出几步,到门外恭候。 他们敬重的是自家主人疼爱的崇敏郎君,而不是劳什子信阳王。 武崇敏快步冲了进来,神情惶急,“大兄,大理寺的官差又抓了父王府中的录事参军” “莫要惊慌,堂堂郡王,临大事要有静气,阵脚先乱,如何成事?”权策瞪了他一眼,开口就呵斥了几句,板着脸道,“大理寺奉旨办差,依流程拘提罪嫌,有何出奇之处?” 这段时日,秋官衙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法司,依着武后的旨意,分头彻查弹章奏明的罪过,陆续抓了十数人,都是来自地官衙门、太平公主邑司、定王府的中下级官吏,苏州离神都路远,派下去的监察御史,尚且没有到地方,暂时无人入狱。 武崇敏气息一滞,权策的反应与他的预期反差太大,心神却莫名安定了下来,讪讪的摸了摸后脑勺,皮实地凑上前来,“大兄,会抓到什么程度,会抓卢郎君么?” 他是知晓卢炯的重要性的,以苏州刺史,俯扼整个江南道,地位不下于剑南道的益州刺史鲜于士简和河北道的并州都督来冲,这三人都是权策精心布局,以一隅掌控一道的要冲人物,若有闪失,损失必重。 “休要胡言”权策用笔杆敲了敲他的脑门儿,微有些不满。 姚佾在旁咯咯一笑,递上一块丝巾,柔声安抚道,“崇敏郎君莫要忧心,法司自有章程,抓谁不抓谁,自有分寸,终归要有证据才能定罪,没有证据,抓了谁,还不是要原样放回?” 武崇敏也是关心则乱,拿着丝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冲着姚佾嘿嘿笑,踌躇了下,“终是崇敏惹出来的祸端,连父亲、母亲都牵连了,大兄,可有差事分派给我,也好尽尽心力?” 权策不由失笑,思索了下,眼中厉光一闪而过,肃容道,“崇敏,我正有一件事要安排你,你现在是相王府长史,既是遇到了难处,就该多寻些助力,崇胤来信说,相王明日就将回京,你该多去拜会拜会” 武崇敏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解,他要求助,横着竖着排,相王府都排不上号,想不明白,便听大兄的,这是他长这么大的习惯了,“是,大兄,我明日去安喜门迎候相王” 权策微笑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骄傲,叮嘱了句,“你去吧,左右都是长辈,莫要太在意面皮” 武崇敏点头应下,转身又匆匆忙忙地跑了。 权策微微摇头,他和弟弟武崇行是两个极端,武崇敏动手能力强,风风火火,武崇行却是越发懒惰,有捷径走绝不费力,做事也是慢悠悠的。 姚佾看了权策一眼,撇撇嘴,他正瞧着上官婉儿笨拙的画作发呆,“主人,我们可还有旁的动作,策应一下崇敏郎君?” “没有了”权策淡定摇头,他从武后的措置中,感觉到了试探,没有感觉到杀气,要不然也不会将姚崇和卢炯从风波中剥离开来。 东宫的攻势绕开他,故意摆出一副忌惮他权势的模样,令武后心生狐疑,这种情形下,被动挨打,是最好的应对姿势。 “那为何让崇敏郎君去求助相王?”姚佾见他回应冷淡,不依了,拧身坐到他怀中,揽着他的脖颈,趴在他怀中吐气如兰。 “崇敏啊,他还年轻,需要,多看清一些东西”权策伸出双臂,将她拥住,幽幽说道。 姚佾蜷了蜷身子,嘴角噙着甜笑,不再多问。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气压极低,整个宫中,敢大声说话的,实在不多,太子李显和太孙李重润都不敢大声喘息。 安乐郡主李裹儿出于愤怒顶峰,无人敢撄其锋,她的一个嫡亲姐姐,在她面前打闹嬉笑了几声,居然拎了鞭子,追杀上门,到姐姐殿里暴虐抽打了一圈儿,若不是有宫女死命拦着,用身体保护,她那个姐姐也免不了毁容破相的下场。 彼时,她凶狠嗜血的眼神,烙印在所有人的心中,无人敢于招惹。 太子侧妃董氏在此时为平恩郡王李重福议亲,本也存了别苗头的心思,有刻意撮火之嫌,韦氏强行控制住李裹儿再度发飙,亲手施了家法,李裹儿挨了二十棍子,愣是一声未吭。 无论李显和韦氏还有李重润等人如何安抚劝慰,只是不肯搭理人,一张脸冷若冰霜,眼中看谁,都满是戒备。 愁云惨淡。 “看起来,还应再加把劲,此番定要给权策点颜色看”李显也是动了真火,李裹儿是他掌上明珠,遭到如此欺辱,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能轻饶? “哼,母皇护着,加把劲有什么用?”韦氏尚且冷静,她不以为然,武后轻易就允许武崇敏毁婚,定然掌握了李裹儿的把柄,更何况,秋官尚书宋璟、御史中丞葛绘,大理寺卿狄光远,三法司主官齐刷刷都是权策党羽。 “那便弹劾权策,此獠口蜜腹剑,实在阴险”李显站起身踱步,按捺不住了。 韦氏冷哼一声,呵斥道,“你若是还想给裹儿做主,就莫要添乱” 武后会允许查问,关节就在于她绕开了权策,示敌以弱,若是真对权策下手,只会适得其反。 李显颓然叹息,像个老农一般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心疼不已。 韦氏看得实在看不下去,移开眼去,迈步走开,只留下一句,“你且照管好裹儿,我自有办法给权策教训” 第582章 南衙南衙(十三) 太初宫,仙居殿配殿。 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在宫中的住处,已经移到了这里。 武后年岁渐大,欲望反常,越来越强烈,需索无度。 以往张氏兄弟都是奉诏才来伺候,现在,只有得到旨意的时候,才能得以喘息。 饶是两人天赋异禀,又正值壮年,渐渐也有些吃不住劲儿了。 李峤接掌了殿中监,武崇敏挂名少监不理事,正好上下其手,尚医局的名贵滋补药品,流水一般送到配殿来,给两人进补,堪堪能支撑下来。 令人厌恶的是,正在这紧要关节,东宫的人马开始弹劾殿中监,矛头直指尚医局,李峤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供应的物料随之大减,两人全靠血肉之躯硬挺,几乎每夜都能感觉到生命精华的无奈逝去。 “六郎,你在通商府做供奉,可能支应一批钱帛,用于控鹤府扩张?”张易之倒在床榻上,健硕的身躯有轻微的抖动,他是做兄长的,有些事情,必须要担当起来,昨夜他为了掩护张昌宗多休息,算得鞠躬尽瘁。 “权策有明令,通商府只定律条,行监管之责,不与钱帛交道”张昌宗闭目养神,勉强打起精神,“五兄,控鹤府是陛下的耳目,若需钱帛,大可请了陛下谕令,寻少府监便是,何须触权策的霉头?” 张易之苦笑摇头,伸出手,按了按张昌宗的后脑勺,“六郎,我有意将控鹤府设为明暗两部,暗的一部,继续潜伏行动,明的……专挑一些精壮男子,替我们为陛下侍寝” “你,你疯了?”张昌宗大惊失色,白着一张脸看着张易之,“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宠幸让旁人分了去,我们往哪里摆,权势如何依存?” “啪”张易之猛地站起身,毫不迟疑,用尽力气,劈手就是一记耳光抡了下去,打得张昌宗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易之。 张易之缓步上前,双目凌厉地俯视着他,压低声音狠厉道,“权势重要,但首先人要活着” 张昌宗愣了好半晌,五兄微有些佝偻的腰背,令他悲从中来,跪倒在地,抱着张易之的双腿,无声抽噎。 “六郎莫怕,多找些人,轮流进奉,不令任何一人在御前连续出现,当不会动摇你我根基,即便有不识风色的,有控鹤府在,总有办法制住他们”张易之拍拍张昌宗的肩头,似是在劝慰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都听五兄安排”张昌宗自知智力不及,一时的躁动过后,理智恢复,也不再反对。 “起来吧,以色侍人,终难长久”张易之长长叹息,回到坐榻上盘膝坐定,“你我二人,在这神都,终究势单力薄,家人丧尽,还有族人,你这便去安排一番,将定州宗族之中,愿意来神都的,举家迁来” “是,五兄”张昌宗精神一震,又激动了起来,应了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张易之揉了揉酸痛的腰肢,转过身来,脸色一片阴鸷,盯着桌案,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参与朝中博弈未久,却是负多胜少,就算手中握着控鹤府一张王牌,也是连连吃瘪,损兵折将,被人摁着脖子服软,并无多少挣扎余地。 有人投书给他,告诉他东宫有异变,若加意查探,定能有所得。 派出控鹤府几波人去盯梢,并不费什么事,但他不愿意,他不想平白让人利用,做了刀俎。 “呵呵,好歹是个机会”张易之惨淡一笑,伸手拈起这张纸笺。 眼下形势,却是由不得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了,他不能放过任何一点机会,他要努力巩固他们兄弟二人的权位,让那床榻上比朝堂上更暴虐的皇帝陛下,看到他们的用处,绝不只会供她狎昵取乐。 另一边,张昌宗走出仙居殿,在拐角处,迎面碰到了谢瑶环。 少见的,这位武后身边的亲信女官,又穿上了一身戎装,身后带着长长一串人马,看穿着,都是宫女侍卫之流。 “见过谢娘子”张昌宗主动避让到一边。 谢瑶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娇美不可方物,“张供奉有礼了,看您行色匆匆,可是有公务?” 张昌宗呆呆地,有几分失神,他从未留意过,这位素来冷清的女官,竟也有如此风情万种的时候,活像是新雨滋润后的花苞,绚烂夺目,尴尬地清咳一声,微微慌乱,没有据实说出,“没甚大事,正要去三教珠英纂修馆走一遭” 敷衍了过去,又反问道,“谢女官兴师动众,是何缘故?” 谢瑶环挑挑眉头,含笑不语。 张昌宗反应过来,谢瑶环的差事,很多都涉及机密,比上官婉儿还要神秘几分,须不可随意打探,连连拱手,口称失言。 谢瑶环笑容依旧,也不追究,展臂礼让,“张供奉先行” 张昌宗点点头,又贪婪地瞧了谢瑶环一眼,与她错身而过,心中不免胡思乱想,这谢女官从来都是清冷自持,鲜少多言,今日这般笑,又这般搭话,可是对我有意? 却未曾见,谢瑶环淡雅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嘲讽,纂修馆与东宫在同一个方向,张昌宗若是去那里,当与她同行才是,行事如此大失方寸,定有缘由,看起来,不只是郎君交代的东宫将有变故,这张氏兄弟,也该多加留心。 “随我来”谢瑶环轻喝一声,身后众人,却不是普通宫女宦官,眼神犀利,脚下轻盈无声。 双曜城,东宫。 韦氏召见洛阳府尹韦汛和秋官侍郎王同皎。 “为何是太原王氏?”韦氏柳叶眉微蹙,有些不解,“并州路远,怕是鞭长莫及,难以掌控局面” 这个地方唤起了她不美妙的记忆,她曾经谋算过并州大都督府,试图壮大势力,未能得逞,反倒白白便宜了权策。 韦汛苦笑一声,摊手道,“堂姐,权策虽屡次整治五姓七望,但刚柔并济,又极擅寻替死鬼,结怨不深,近处的荥阳郑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都与他门下走狗无异,陇西李氏被他打断了脊梁,清河崔氏吓破了胆子,至于博陵崔氏……” 韦汛欲言又止,博陵崔氏乃士马冠冕,不好拿捏,前不久,又因拒绝韦氏好意,导致双方交恶,韦氏放话不让崔澄、崔液兄弟入仕,却也未能作准,崔澄就在韦汛的眼皮底下做洛阳府司马,都是权策的首尾。 “罢了,王氏便王氏,行事利索些,要快,多死些人无所谓,只莫要惹地方官衙注意”韦氏下定了决心。 第583章 南衙南衙(十四) 神都,安喜门。 相王府长史武崇敏第一次履行职务,便是张罗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欢迎仪式。 然而,这番卖力表现,不出意料拍到了马腿上。 “信阳王,朝廷多事,民间尚有疾苦,陛下以内帑赈济黎民,我等为臣子,岂能在迎送无谓之事上,大行奢靡?”李旦骑在马上,劈头盖脸便是一阵呵斥,“况且,神都天子居所,母皇在上,我近在京畿之地从戎,往返不过平常事,何须如此盛大其事,惊扰百姓?” 义正词严,声如洪钟,声量非常之高,城门内外,进出走动的百姓士庶,都听在耳中,不免赞叹几句,“贤王”、“爱民如子”之类的词汇不绝于耳。 武崇敏呆若木鸡。 还是旁边的从人提醒了他几句,他才醒过神来,弯腰躬身下拜,“殿下恕罪,臣年轻识浅,初次履职,一时不察,铸成大错,愿领责罚” “唔,知错能改,还算不错”李旦摆摆手,翻身下马来,伸出双手将他扶起,热情道,“信阳王年纪虽幼,屡有功勋,来我府中襄助,都是母皇隆恩,大材小用,本王有不足之处,还望多多提点” 好一番礼贤下士。 画风大起大落,由冬天骤然到了夏日,武崇敏再次措手不及,干巴巴施礼,连道不敢。 李旦策马入城,武崇敏觑得了空子,策马并辔,诚挚道,“相王殿下,恕臣造次,因辞官之故,不蒙东宫谅解,臣背了不少怨怼过节,连累了父母双亲,两府属官,多有身陷囹圄,臣虽无能,却也知孝义,恳请殿下垂顾,援手一二,居中调和,助臣廓清内情,了断恩怨” 一开始还干巴巴的,说着说着,想到了眼下处境,不免真情流露,哀求之意甚浓,眼中满是希冀。 李旦听在耳中,也看在眼里,面如平湖没有波澜,心中却是暗喜。 东宫李显与权策、太平公主一系争斗,正是他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他巴不得战火延烧,撕扯得越激烈越长久,便越好,哪里会插手调解? 强自抑制着心中波澜,李旦叹息摇头,满脸抑郁之色,“信阳王,本王却是为难,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为我府中长史,本王托大,也算得你长辈,另一边却是兄长和侄女儿,此中道理虽不难说通,偏向谁家,却都是人情所不能容,委实左右为难,不好插手” 遭到拒绝,武崇敏情绪低落,拱手道,“是臣想左了,殿下莫怪” 李旦瞥了他一眼,眸光闪了闪,又有所得,推心置腹道,“此事,或许也有两全之法,不如这样,你请了太平和定王两人,到相王府来,我与他们二人商议一番,设法给皇兄消气” 他的态度一再转折,显然并非实心之人,武崇敏渐渐心生警觉,口中连声称谢,却并不出言许诺。 李旦见他不从,难以从中获利,心生厌恶,摆手道,“信阳王,你既是有私事缠身,想必也难以兼顾我府中公务,我便与你一旬假日,待事情料理清爽,再来履职” 这却是置身事外,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多谢殿下”武崇敏垂首道谢,心头沮丧难言,他入仕为官以来,有定王和太平公主两面大旗在身后,又有权策悉心安排,多的是人捧场,对他有求必应,顺风顺水,鲜少有遇挫之时,像李旦这样的冷酷拒绝,他几乎是头一遭遇到。 南阳王府。 权策在门前下马,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许是不该来,但又不得不来。 永泰郡主李仙蕙分娩就在这两日,不宜大悲大喜,武崇敏退婚,他与东宫反目,此时出现在李仙蕙面前,大抵不甚合宜。 只是近来南阳王武延基懈怠军务之意愈发明显,左右领军卫八万大军,就扔在长安外的军营,管领乏力,休说整训,再怠慢下去,难免会生出变数,朝中觊觎这块肥肉的,不在少数,他必须预为之所,摸清武延基的意向,提前做好准备。 “请通传南阳王,权策来访”门房殷勤迎上前来伺候,权策特意交代了两句,“我此来是为公事,无须惊扰郡主” 未几,武延基亲自迎了出来,看他模样,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权郎君不来,我也有意过府拜会”武延基将他引到书房,东西昭穆而坐,一边亲手为他斟茶,一边开门见山道,“左右领军卫整训,事关重大,更有外藩干系在,容不得闪失,府中人少事繁,我实在分身乏术,有意辞任,权郎君可安排妥当人选接手,我愿尽力协助” 权策细细打量了他,不见愤懑抑郁之色,只有满身疲惫憔悴,不由为李仙蕙感到欢喜,他牵的姻缘,能够相濡以沫,他是乐见的,心头有几许愧疚,却无悔意,武延秀之死,是他和张氏兄弟联手绞杀,实在是武延秀自作自受,取死有道。 “南阳王为人子,为人夫,尽心尽力,可称楷模” 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府兵衰颓,募集兵马,抽调藩属丁壮,日后或将成为常态,左右领军卫,不只是长安驻军,更是南衙之中,可与右玉钤卫并论之样板,整训领军卫,即可成就日后军界权威,前途不可限量,身负家门之重,南阳王还请三思” 武延基苦笑一声,“权郎君好意,延基心领了,奈何天时不利,老父缠绵病榻,郡主怀胎十月,备受艰辛,近来越发不好,实不忍远离” 权策眉头微皱,武承嗣不入他心,温婉善良的李仙蕙,却是个可人疼的,“可请了御医?” “请了,东宫也派了人出来伺候,产房稳婆,都是预备下的,章程都是依着他们,只不知为何,郡主没了胃口,心境阴晦,常做噩梦,眼看着产关将至,却瘦了一大圈儿,实在令人悬心”武延基焦急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权策坐不住了,也顾不得旁的了,站起身,“带我去瞧瞧” 武延基眼睛一亮,撩着前襟,小跑着带路。 权策来到后院产房,却见是个密闭的房间,四下里门窗紧闭,还垂着厚厚的皮毛帘子,入秋外间微凉,里头却是热烘烘的,气味难闻,李仙蕙躺在榻上,如同枯萎的花儿,蓬头垢面,头发都是一绺一绺的,黏糊糊缠在一起。 “为何不与郡主沐浴净身?”权策怒声问道。 “公爷,依着规矩,产妇可不能沾水,不能见光,不能吹风,不能动弹……”屋子里一个老婆子振振有词。 权策为之一噎,额角青筋暴跳,按了按额头,“南阳王且等着,我去将云曦产关时伺候的人手唤来,这些人全都拘了,待永泰生产了,让他们给永泰和孩子叩头” 武延基登时红了眼,连连点头,那些婆子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权策返身要走,衣袖却被扯住了。 李仙蕙气若游丝,委屈地道,“大兄才来,为何就走?” 权策凑到她身前,看着她尖尖的下巴,一阵心酸,柔声道,“永泰莫急,大兄去去就回” 第584章 南衙南衙(十五) 河北道,并州。 太原王氏的祖宅坐落在并州西南,一处高地上,周边沃野千顷,都是王氏族人所有,王氏绵延久远,子孙繁衍,虽每代都有外迁分支,但聚居人数,仍旧颇为可观,以其大略,总分为四房王氏,分房始祖为北魏年间的镇东将军王世珍,他的四个儿子都有才华名望,人称“英英剂剂,王氏兄弟”,太原王氏的四房,便是他的四个儿子开枝散叶的结果。 诗礼耕读,传家千年,太原王氏将中原人的谦冲淡然、温文儒雅渗入骨血,虽也出过不少有权有势的豪强人物,却从无问鼎之心,高祖李渊以太原留守之职在眼皮下起事,成就帝业,有人不远千里来投,追随景从,博取富贵,太原王氏却从容旁观,虽未曾限制子弟从龙,家族整体却没有任何行动。 稗官野史生拉硬扯,将窃据洛阳称帝的王世充,与太原王氏扯上关系,其实是莫大的侮辱,王世充不过一介西域胡儿,王姓也是僭越冒用而来,血统上,半点干系都无。 大唐立国至今,太原王氏与五姓七家中的另外几家相比,出仕为官,位至庙堂的子弟人数,可算是最少的,底蕴声势渐渐滑落,不及崔氏、李氏,名望甚至被京兆韦氏、兰陵萧氏等第二层次的士族盖过。 但在武后拆解关陇集团,权策削弱山-东士马的历次血雨腥风中,太原王氏也是受到波及最少的,前不久,博陵崔氏带头掀起的兑换金银浪潮,太原王氏只是象征性参与,聊表五姓七家同进同退之意,损失最小。 并州地处燕赵之地,多慷慨猛士,民风剽悍,动辄老拳相向,但却鲜少有人在城池西南惹事,王氏祖宅周边的村落田庄,像是桃花源一般的所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男女老幼,都是恬淡自足。 将暮时分,炊烟袅袅。 “哒哒哒”马蹄声如奔雷,踏碎一地宁静。 一行高头大马,呼啸而来,马上骑士约莫十几人,都穿着锦衣,粗野的呼喝声不绝于耳,在路口奋力勒住缰绳。 “唏律律”马匹吃疼嘶鸣,海碗大的前蹄腾空,戛然停在原地。 打头一个壮硕汉子,留着一把虬髯,他有个显着的特征,黥面,却不是烙印了金字,而是纹着两圈水纹,覆盖了半边脸颊,配上凌厉的眼神,一看便是江湖草莽,亡命之徒,很有些怕人。 鹰目四下里扫了一眼,视线定在太原王氏祖宅上,院墙都是条石砌成,高达两丈有余,青色屋瓦连绵成片,咧嘴怪异一笑,“就是那里了,走,咱们去丈量丈量地盘儿,惊惊这些羊祜子,哈哈哈” 粗豪大笑几声,拍马上前,众人紧随而上,腾起大片烟尘。 十几匹骏马奋蹄狂奔,绕着王氏祖宅跑马一周,全速之下,仍花了半个时辰才回到起点。 宅子里的门房护院,见状大惊失色,狼奔豕突,有的拿着棍棒跑出门外把守,有的跑去正堂内院,向族长王该禀报。 待众人守护森严齐整,王该亲自来到门前,那一彪人马,已然如风远去,不见了踪迹。 “族长,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该当多调集些族中青壮,备下铁器物事,以防不测”有个中年文士打扮的,蹙眉忧虑,拱手向王该建议。 王该身量高大,有五缕长髯,风姿卓越,宽袍大袖在风中飘舞,摇头不以为然,淡然道,“并州热土,王氏生于斯长于斯,来者官也好,匪也罢,所求者,不外乎钱帛,不外乎名利,可防一时,防不得一世,能给便给,不能给,且肉身归隐也罢,杀得我人,杀不灭我姓,但教祖宗祠堂安在,刀斧加身,又有何妨?” 转身拂袖,翩然而去,竟无动于衷。 “族长所言极是,宗族至重,有贵千金”一众族中老人,都为王该风范言辞折服,连声称颂。 那中年文士,眼睁睁看着他们众人各自散去,一脸荒唐。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昱兄着相了,却怪不得你,大郎、二郎登博学鸿词科,俱在京为官,你多了几分得失心,也是理所当然,族长虽说得丧气,却自有底气在,我太原王氏,屹立千年,枝蔓迁延,遍及华夏,哪有谁人不开眼,要来寻衅?” 王昱不能言语。 他的长子王之贲,次子王之咸,得朝中权贵鸾台侍郎权策青眼,同登皇榜,一人为头榜头名,一人为二榜头名,传为佳话。 权策一力提携,眼下王之贲为珠英学士,王之咸为长安尉,少年得志,风头正盛。 那人念叨了半晌,见王昱不答话,颇感无趣,嘀咕了几声,自顾自离去。 王昱叹口气,摇摇头,离了祖宅,返回了自家,到得门前,却见有几道黑影在照壁前一闪而过。 王昱亡魂大冒,快步奔到院内,却见一切如常,并无丝毫异样,他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四下环顾,没有丝毫风吹草动。 “爹爹”侍女牵着个童子自二门转出,见了他,扯着嗓门唤人。 王昱心怀大畅,赶忙趋步上前,将那童子抱在怀中。 这是他时隔十余载才得的第三子,叫王之涣。 神都,晨光苑,湖心小筑,书房。 武崇敏眼圈有些发红,他已经将自己的遭遇全都告知了大兄权策,却没有得到只言片语安慰,权策只是信手翻阅桌案上的信笺,嘴角噙着浅笑,似是没有听到一般。 “大兄,可能设法,让我辞去相王府长史之职?”武崇敏出声央求。 权策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沉声道,“崇敏,身为男儿,当披荆斩棘,岂有少遇挫折,便打退堂鼓的道理” “相王薄情寡义,做作无常,不能折服我,我也不愿追随他”武崇敏皱着脸颊,从未有过的顶撞反驳。 权策站起身,绕到他旁边,盘膝坐下,与他并肩,“崇敏啊,任何一个职位,都有他的效用,正面不可,便走反面,差别只在于人,相王府,是你的历练,你能将这个职位做成什么样,我等着看” 武崇敏陷入沉思,良久醒过神来,抱拳拱手,“大兄,崇敏知道该怎么做了” 权策抬起头,在身后书架上翻检片刻,拿了一个白色的假面出来,递给他,“毒蛇蜕皮,飞蛾破茧,人之长成,需要一副假面” 武崇敏伸出双手接过,还有些稚气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坚毅,重重点头。 第585章 南衙南衙(十六) “主人,崇敏郎君,是不是还小了些?” 武崇敏大踏步远走,消失在烟波浩淼的长堤尽头。 权策在窗前站立许久,神情变幻,周身笼罩着沉郁之气。 “十七了,不小了”权策长声叹息,似是在回答姚佾,又似乎是在对着虚空回话。 他艰难地说服自己,武崇敏是皇家子,若是不想做个浪荡子米虫,十七岁便不应当再懵懂,也该领略真正的斗争风雨,并参与其中,独力承当变故,养成决断魄力,而不是遇事便向他抱委屈哭鼻子。 武崇敏辞去庐陵王府长史,用的理由是母亲踪迹全无,为人子者,无法安心。 这不是武崇敏真正的心声,但却是权策的。 芮莱离去已有六年,崇敏历任要冲职位,屡有大功加身,在朝崭露头角,崇行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也得以发挥理财专长,性子虽懒散,但掌管少府监对外巨量采买,役使外藩万邦,为天朝劳力,甚少出差错。 瞧着都是有出息的。 两人年岁越来越大,权策心头却越发没底,一股冲动越来越强烈,总想着能带着崇敏、崇行,到她墓前,以子嗣身份,焚香祭拜,也让芮莱看一看,他为她教养的两个孩儿,到底,合不合她心意? 尤其是在这个关头,他一时自负,为武崇敏定下的姻缘,以破裂仓皇告终,满腔自责彷徨,无以言表。 “主人,您也不比崇敏郎君大多少,偏老气横秋”姚佾敏感觉察到了什么,自后头伸手环住他的腰肢,语调轻松,试图活跃一下僵硬的气氛。 “啪嗒”一滴水珠落在姚佾的手背上。 微微温热,幽幽冰凉。 姚佾心中剧烈一抖,震惊不已。 她对权策的印象,在东征契丹之战中已然定格,中军帐嬉笑怒骂,挥手间将安抚副使姚铸斩首,逼迫河内王武懿宗自领二十军棍,处断外藩,布局成牢,恩威如狱,舆图之上,强势大藩如后突厥和铁勒九姓,也只能任他宰割。 何曾想,竟也会有独自向隅,默默垂泪之时。 姚佾抿抿嘴唇,紧了紧手臂,假装未觉,“主人,有太原方面的书信传来,您可要看看?” 权策收拾情怀,他大局未定,远未到缠绵儿女私情之时,还须勠力向前,终有一日,他能让芮莱光明正大,恢复自家姓名。 在姚佾面前,他也无须遮掩,随意转身,举手要擦脸,姚佾却抢先一步,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用拇指肚为他细细拭去泪痕。 权策自失一笑,面目恢复洒然从容。 姚佾没有多言,转身就去桌案上,取了信件捧给他。 权策凝神注目,看完之后,沉吟踱步片刻,蓦地转身,眼中泛着森然精光,“回信给他们,莫惊莫扰,半渡而击” 姚佾微愕,疑惑出言道,“主人,东宫派出大队人马觊觎太原王氏,图谋尚且不明朗,也不知会如何动作,若不提前阻断,怕会有猝不及防之忧” “不必忧心”权策为她理了理鬓边发丝,挑了挑眉,嘴角轻笑,“并州,并不是东宫的地盘,即便他们有心在当地撒野,也难以得逞” 姚佾低眉顺目,不再多言。 并州大都督是来冲,昔日权策为震慑后突厥,安心征伐契丹,在北塞陈兵十万,四位边塞都督令狐伦、来冲、卢炯和韩斋会师云州,战后令狐伦、韩斋仍旧戍守北疆,卢炯南下为苏州刺史,来冲去了河北道,做了并州大都督。 “主人,主人,南阳王府来报,永泰郡主将要临盆”权祥慌慌张张在门外通禀。 权策一震,赶忙快步走出,“母亲和云曦那边,可禀报了?” “禀报了,公主和郡主同乘,一道去了南阳王府关照,小郎君交给芙蕖夫人看顾”权祥甩了甩额头汗渍。 “那便好”权策松了口气,自从云曦安然分娩个大胖小子,母亲义阳公主便对他提点的有悖传统的作法大为支持,前两日亲自去了南阳王府,好一番张罗,将永泰郡主从苦海之中解救出来,有她在场,想来应当无事。 南阳王府,车马如簇。 来的大多是皇族各家的女眷,义阳公主和云曦是最先得到消息赶来的,其后高安公主府的长媳李笳和千金公主也到了,还有武家的一干王妃公主,群雌粥粥。 太平公主身份不同,打发了身边的香奴前来问安。 未几,东宫太子妃韦氏、太子侧妃董氏联袂而来,毕竟是皇太子李显的嫡长女,产关对此时女人而言,形同鬼门关,也是一桩大事。 也有不多的男客,却不是皇族中人,都是武延基在领军卫的部将,李笊也在,他辞了殿中监,武后赐任右领军卫大将军,是领军卫的二号人物。 武延基带着通天宫左史、四弟武延安待客,他的同胞兄弟,也只有他还能上得台面,显得颇为冷清。 武家、李家的男丁,一个都未曾露面,直到权策出现。 “无须多礼”权策摆手制止众人拜见,转向武延基,“情形如何?可预备妥当?” “全赖义阳姑母主持,都以预备妥当”武延基面上百感交集,仍有些紧张,急切中又恢复了旧日称呼,“大兄日理万机,能特意来此,延基铭感五内” “休要说道这些,只要永泰无事便好”权策嘿然一笑,不与他计较。 自打与父亲武承嗣闹翻,武延基的性子就有些孤拐,心思也敏感,生怕旁人说他攀附谁,能保持距离的,便不肯靠近。 李笊凑了过来,双手合十,模样甚是虔诚,“诸天神佛,定要保佑郡主平安产子,还我军大将军,我是实在吃不住劲儿了” 武延基初还有些感动,听到后头,哑然惭愧,他疏于军务,又听了权策的劝说,没有辞任,千钧重担,都放在刚刚以文转武的李笊肩上,委实有些不厚道。 “咿呀……”一声响亮的啼哭传出,一个侍女自后院冲了出来,“恭喜主人,贺喜主人,郡主诞下小娘子,母女均安” “甚好,甚好,我等这一辈儿,尽生些小郎君,可算盼来个小娘子,大喜啊,哈哈哈”权策仰天大笑,嗓门洪亮,声振屋瓦,将新生儿的啼哭声都盖了过去。 有他带头,众人都是善祷善祝,说得好听话,武延基笑得合不拢嘴。 草草庆贺一番,众人相继散去,这个时节,四下纷乱,委实不是留客之时。 权策要留下接母亲和妻子,缓行一步。 后院女眷一同出来,见到权策在等候,都是连声恭维义阳公主,连韦氏也捧了几句。 “大郎,你有心了,深秋露凉,穿戴厚实些,莫要染了风寒”韦氏在权策面前驻足良久,说了这么一句话。 “多谢殿下关怀,臣体格尚好”权策从容以应。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权郎君,妾身头一遭见呢”太子侧妃董氏伸手牵住权策的手,丰腴的脸颊上笑语嫣然,杏眼带着欢喜欢,“能干有才又孝顺,有子如此,义阳姐姐真真好福气呢” 义阳公主连声谦逊,面上的骄傲却是遮掩不住。 韦氏却不理这些,盯了董氏的手一眼,面上阴霾密布。 第586章 南衙南衙(十七) 双曜城,东宫。 自南阳王府归来之后,太子侧妃董氏似是把握了什么,格外关注朝堂动向。 东宫一系对武崇敏关联人等的猛烈攻击,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效,打击到的,却是杞国公、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的嫡系人马,光禄寺卿桓彦范。 因由弯弯绕绕,东宫一系打击与武崇敏过从甚密的地官侍郎姚崇不成,便将目标转移到同为地官侍郎的张柬之身上。 奈何,他的私德官箴几乎无懈可击,没有把柄可以拿捏,攻击的重点便放在公务上,他在剑南道做了剃头刀,以金银开道,行严刑峻法,驱使行商掏空吐蕃高原物产,间接截断论钦陵粮道,挑唆吐蕃两方势力矛盾,一时间,“擅作威福”、“无法无天”、“有干天和”、“酷吏复生”之类的罪名,雨点一般向张柬之袭来。 然而这波弹劾,却引来定王、地官尚书武攸暨的强烈反弹,张柬之和姚崇,是他自权策那里讨来的,去剑南道办差,也是替他挡灾,为他做事,现下也是他地官衙门的两根顶梁柱,他酬庸感激尚且不及,岂容旁人打了歪主意? 他在地官衙门优哉游哉,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应公务妥妥帖帖,若连安稳都庇护不得,他岂不成了废物? 武攸暨召来洛阳府尹韦汛,严词敲打了几句,语带威胁,明言地官衙门的人,都是廉洁奉公,听旨办差,有功无过,若再有人无谓纠缠,须提防着他武攸暨不是泥捏的。 发了一通火,武攸暨便去了梁王武三思的府上,也不知商议了什么,逗留整日,晚间用了家宴才回。 东宫颇受震动,此时再对张柬之出手,代价过大,且后果不可测,已不是明智选择,果断放弃了攻击张柬之,矛头便转向了与张柬之同出一源的桓彦范。 与张柬之相比,桓彦范的德行,便要差劲许多,一抓便是一大把,东宫选择了最有冲击力的突破口,上演了一出叩阍告御状的戏码,光禄寺郎中的儿媳,披麻戴孝,怀揣状纸,一头撞死在钟楼之前。 状纸上血泪斑斑,写的是桓彦范好色无度,以权势压人,当众**凌辱属官儿媳,名节遭污,以死求个公道。 满朝震惊,武后闻听此案,极为厌恶,下旨大理寺将桓彦范拘捕下狱。 这也算是东宫发起攻势以来,得手的第一个紫袍大员。 “没有动静?连会面都没有?”董氏满脸不可思议,追问一个贴身内侍,“李璟呢,桓彦范是他的人,他没有去见权策?你们可是懈怠了,没有察觉?” “殿下,小的冤枉啊”那内侍叫起了撞天屈,满脸幽怨,却没有畏惧模样“小的安排人瞧得清楚,李璟忙于梳理左武侯卫,整日都是宫中、军营和府中三点一线,安分得紧,权策方面,也像是没事人一般,去了南阳王府两遭,没有其他异常” 董氏眉头大皱,烦躁地走动两圈,恼怒道,“权策这是服软了不成,打不还手?” “殿下,小的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权策是谁,横行朝堂有年,无论是当初的魏王、河内王,还是皇嗣,从没有怵过谁,说他会向那头儿服软,小的不信”那内侍有几分见识,连连摇头。 董氏眼前一恍惚,面对韦氏的冷冽暗示,权策从容回应,自称“体格尚好”,不卑不亢,哪有服软迹象? “是了,定是有暗地里的布置”董氏更加急躁起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不能再平白等待下去,“你,出宫传信,让妹妹、嫂子她们,明日再入宫一次” “是,小的就去”那内侍躬身应下,身子前倾,额头触到董氏前襟半掩的大团绵软,趁机又磨蹭了两下。 董氏没好气地将他推开,呵斥道,“休要整日像个叫驴也似,先去做事,床榻上那点儿事,有的是机会” 那内侍嘿嘿怪笑,点头哈腰,领命要走。 “且慢,她们入宫前,先到神都左近,几家合意的大族走动走动,河东柳氏、茂陵杜氏,都相看相看”董氏特意交代了几句,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也真心有意为李重福寻个得力妻族作为助力。 “哎,殿下放心,小的准保把话带到”内侍倒是利落,拍了胸脯保证。 内侍转角出宫,脚步飞快,没有注意到道旁低矮的灌木丛中,站着个拿着大剪刀的园丁。 内侍和园丁都没有注意到,粗大的红漆廊柱后头,踅出来一个脸色冰冷的宫女,月亮门前,也多了两个太子卫率打扮的护卫。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今日。 河北道,并州大都督府。 “小的权忠,拜见来郎君”权忠单膝跪地,用的是旧日在义阳公主府的称呼。 权忠身手平平,也无追踪隐匿专长,在无字碑的功用,除却一颗忠心,监督协调之外,便是这种场面联络,他权家世仆的身份,更容易得到权策一系的大员们认可。 “呵,权忠啊,起来吧”来冲自坐榻上站起身,伸手将他扶起,冲着左右摆摆手,“你们都下去,看紧门户,不得我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地” “是,大都督”两边的人快步离去,自有管事安排警戒。 来冲回身坐定,“闲话休提,你在神都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回到并州来,可是大郎有差事交代?” 权忠稳稳弯着腰,保持恭敬,“来郎君,主人没有明言,只是命小的来预警一声,并州城内,分三波来了一百二十六人,分散潜伏在并州南郊的农庄里” 来冲腾地站起来,“这么多人?是哪家的?” 问出口,也觉得臊得慌,并州他的地盘,来了如此大波的外来人马,远在神都的权策洞若观火,连人数都落到了针脚处,他却一无所知。 “都是东宫豢养的暗人”权忠面色不变,应声作答,没有拿捏之意,“他们来此,目标是太原王氏” 来冲心绪稍稍平稳,凝眉道,“大郎在朝,调理山-东士马,他们来找太原王氏,可是煽阴风点鬼火的?” 话音刚落,又自己否定了,“不会,做这等事,只需要一个摇唇鼓舌的郦食其之辈便足够,哪里需要这许多人马?” 转头看向权忠。 “他们的真实意图,暂且不知,主人吩咐了,监控他们的行为,不做惊扰,待他们发动之时,伺机半渡而击” “半渡而击?如何拿捏其中分寸?”来冲皱起了眉头,有些费解。 权忠笑了笑,“今夜,神都将有人来,是主人身边的姚佾娘子” 来冲放下了心,大包大揽,“行,你们放手施为,我这就传令,在并州四门和边界上,守军外松内紧,有需要,尽管来寻我,没二话” 第587章 南衙南衙(十八)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 南阳王武延基和永泰郡主李仙蕙夫妇两人,带着新生的女儿,过府拜望。 义阳公主府是他们的第二站。 早在洗三之后,永泰郡主李仙蕙便携女入宫,拜见了母亲和祖母。 东宫气氛紧张。 太子侧妃董氏为儿子李重福选择妻室,张罗了许久,总算找到了合适的,京兆茂陵杜氏,也是世家大族,太宗时期的名相杜如晦,便是出身于此。 与一般的士族一样,茂陵杜氏原本也只是在士族之中联姻通婚,对皇族不假辞色,但年初兑换金银事件,杜氏倾尽家族钱帛,兑换大批金银,而后金银价暴跌,杜氏损失惨重,长安留守魏元忠,趁机施压逼迫,以钱帛强买杜氏田地,令家族传承在这一代缩水大半。 “以我家钱帛,买我家田地,而归于官府,得些无用廉价金银,岂有此理?” 杜氏族长痛定思痛,定计要在中枢寻找奥援,恰逢东宫有意结亲,未曾多作矜持,一拍即合。 韦氏却不乐见董氏成事,以嫡母身份横插一脚,提出要将娘家京兆韦氏的后辈小娘子嫁给李重福为妻,董氏苦心孤诣,盘算这许久,哪里愿意上她的恶当,当即闹腾起来,一哭二闹三上吊。 皇太子李显左右为难,无力齐家,只能两边哄劝讨好,收效甚微。 武延基、李仙蕙夫妇在东宫停留了没多久,与李显、李重润说了些家常话,礼数尽到,便离去了。 去仙居殿拜见祖母武后,却看到了难为情的一幕,张昌宗和张易之正引着几个美少男,在武后面前搔首弄姿,两人不敢进殿,在殿外跪拜请安,武后正在兴头,无意召见,挥手让他们出宫。 夫妇二人携女宫中一行,落得个心神压抑,意气难平。 “大兄,你说说,这是个什么情形?陛下为万乘之主,志在留名千古,怎可如此放浪形骸?”经了永泰分娩的变故,武延基显然已经将权策视为最亲近的自家人,言语之间,毫无顾忌,“那张氏兄弟最是可恶,佞幸之人,床帏玩物,如此羞耻行径,却不知夹尾做人,收敛行迹,反倒大肆张扬,呼朋引伴,秽乱宫闱,实在可鄙可耻” 权策亲手为他倒茶,闻言瞪了他一眼,肃容告诫道,“休要胡言,宫禁阴私,无论何时,对着何人,都莫要宣之于口,看过听过,忘了便是,仔细引火烧身” 权策心中颇为复杂,李重润入东宫后,时常对张氏兄弟颇有微词,眼下武延基也是如此,可见张氏兄弟的存在,不只是朝堂各方势力的绊脚石,在皇族后辈看来,也是极其碍眼的。 然而,武后乾纲独断一生,怎会容旁人左右私生活,她变本加厉宠信张氏兄弟,不断加重他们的权力砝码,大抵也是一种冷冽无声的抽耳光反抗。 她,毕竟年纪大了。 “哼哼”武延基闷哼两声,没有与权策争辩。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没有张氏兄弟,也会有旁人,既然已成事实,人力难以挽回,我不勉强你接纳,但最多无视便好,莫要敌视”权策见他心结难解,不得不耐心劝说,“以你身份,朝中郡王,陛下侄孙,于公于私,都没有立场干涉此事,逞口舌之快,徒然授人以柄,有害无益” “宁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莫忘古训” 武延基沉默了,冷静下来想想,权策所说,句句在理,只是一口闷气邪火郁结在胸,总觉不吐不快,却未曾顾虑后果,归根结底,是本心里没有将张氏兄弟放在眼中,站起身深深一揖,“大兄教训得是,延基汗颜” “呵呵”权策朗声一笑,武延基是个沉稳有度的,不像李重润,须时时耳提面命,转开话题道,“言重了,不说这些,府上小娘子的闺名可定下了?” 提到初生的女儿,武延基嘿嘿笑了两声,欢喜溢于言表,“还没呢,预备下的,永泰都不满意,乳名倒是定下了,永泰很喜欢天水公主和万和县主的乳名,便随着她们两个做姨母的,取了遥遥先叫着” “唔,甚好”权策连声夸赞,入唐以来,许多辈分讲究已然凌乱,忌讳不多,慢说只随了长辈一个偏旁部首,直接从父亲名字中取一字命名的,也颇为不少,倭国的武士阶层,便因循了这一点,还升华了一下,不限于父亲,向长辈强者致敬,便取其一字,放在名字中。 两人又谈论了些旁的,芙蕖袅娜而来,唤他们去花厅聚宴,却原来永泰郡主与义阳公主等人相处和乐,遥遥虽还只是小小一团,但不知怎的,对上了权箩的心思,哄着抱着不撒手,义阳公主便将他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用晚膳。 夜幕四合,义阳公主府歌舞升平,席间有丝竹管弦,琼浆玉液,珍馐佳肴,伴着权箩、权衡还有遥遥的嬉闹啼哭声,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同在北城,与上林坊隔了两个坊市,立行坊。 一处三进大宅,门匾上赫然写着张府两个鎏金大字。 这里是银青光禄大夫张昌宗安顿族人的地方,光明正大。 一道黑影轻盈如同狸猫,没有经过门户,直接越墙进了宅子。 “什么人?”正在巡夜的护卫们,见到这人突兀地出现,骇得不轻,厉声大喝。 那人夷然不惧,扯下面巾,训斥道,“嚎叫什么,没规矩的东西” “见过供奉”护卫认清面目之后,赶忙躬身行礼。 显然,此人在这座大宅中地位不同一般。 “唔,去忙吧”供奉摆摆手,挥退这些护卫,自顾自登堂入室。 “老供奉”正堂上坐着一群人,身穿绫罗,却满身不自在,不习惯在坐榻上跪坐,反倒盘膝席地而坐,围拢一圈,不知在说些什么,轻浮无规矩,很是上不得台面。 见到他来,三三两两起身相迎。 “见过贵人”供奉随意搭了搭手,目光扫过这群人,在一个绮年玉貌的小娘子身上顿了顿,她是张昌宗隔房二兄张昌期的女儿,年方十五,正是豆蔻年华,“小娘子好样貌,有福气” “承蒙老供奉吉言,敢问……”张昌期还想多言几句,老供奉却不耐烦搭理,出言打断,“小的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后院有个跨院,是老供奉的居所,向来是府中禁地,无人敢于踏足。 吱呀开门,老供奉以火石点燃油灯,室内昏黄的亮光亮起,不知怎的,眼皮子有几分沉重,摸了摸胸前,有一团物事在,心神安定下来,和衣躺在床榻上,鼾声如雷。 “呼……”一道人影挟带着风声进门,油灯随之熄灭。 老供奉胸前的物事被取出,却是一方锦帕,不同的是,上头绣着几行蝇头小楷。 翌日天明,老供奉起身,一夜好睡,神完气足。 抚了抚胸前,物事仍在,他换了套衣装,却是殿中监官员的服色。 大摇大摆,入宫而去。 第588章 南衙南衙(十九) 新安县公府,琴心小院儿,书房。 权策看着面前的锦帕情报,不由哑然失笑。 无字碑咒日率人在那老供奉房中预先做了手脚,迷药无色无味,将那老供奉迷晕一夜,取走锦帕。 无翼鸟玉奴连夜寻了辖下长于针线的妇人,依样葫芦,无论是锦缎材质,还是绣工字迹,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然后,将仿制的放了回去,原本的,放在了权策面前。 “古来大统,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重福为长,复位以来,笃学文武,厥有长进,百尺竿头,位差一步,盼诸亲友,洞察时局,襄助为荷” 董氏的意图再明白不过,竟是趁着东宫韦氏忙于惩戒武崇敏的当口儿,鼓动亲信党徒,攻讦嫡子充长子的李重润,意图拿走李重润的太孙之位。 权策眼中厉色一闪而过,“这封密信,是在何处截获,尔等可曾查实?” “主人,宫中谢女官派梅花内卫密探,追蹑了控鹤府中人在宫中的动静,察其踪迹,是在监视东宫太子侧妃董氏的心腹内侍,那内侍联络了董氏族中女眷,以议亲为由,入宫面见董氏” 绝地说得有些绕口,大抵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 “随后,控鹤府动员大批宫外人马,在董氏几家亲眷府邸周边密集监控,最终将目标锁定在董氏嫡兄,金吾卫主簿董游身上,其人行迹可疑,在朝臣府上走动异常活跃,控鹤府在其前往检校冬官侍郎张放府邸的时候,截获了这方锦帕” “属下等人得了谢女官传讯,在立行坊张府先行设局,将此物掉包出来” “唔”权策点了点头,神情却更显凝重。 检校冬官侍郎张放,是原任夏官衙门职方郎中,曾获得袁恕己和豆卢钦望力挺,争夺夏官侍郎一职,落败之后,官升一级,转任冬官衙门,本以为他应当是相王李旦的人,眼下来看,竟是东宫的旁系暗子? “你们下手,我是放心的,控鹤府当未曾觉察,但控鹤府劫走密信,董游和张放两人那边,可有所觉?” 众人寂寂然,降龙罗汉冲着咒日示意了一下,他迟疑着上前来,“主人,控鹤府似是并无意掩饰他们已经截获密信的动向,有西域的番僧出手,潜入张放府中,用了些邪门手段,使得董游和张放两人出现幻觉,拱手将密信奉上,事后痛悔莫及,董游之妻次日一早便去了东宫” “竟有如此手段?”权策豁然立起,神色阴沉。 “主人无须忧虑”一直站在后头躲清静的占星开口了,“这些邪门技法,说起来神乎其神,其实不过是迷烟变种,还要配上些声音,做作起来,颇为复杂,只要周边有人示警,便不可能得手,而且有效时间极短” 权策微微松了口气,他身边防护向来严密,绝地和占星昼夜不离,当不会受制。 “主人,奴奴以为,控鹤府故意高调劫走密信,恐有所图”玉奴闪身上前,这种秘法犹如头顶悬剑,她难以安心,“正可借机将这些妖人除去,嫁祸给董氏一方” “大郎,我以为不妥”千金公主出来反对,“当务之急,是利用这封密信,揭开东宫内斗,遏制东宫对崇敏的攻击势头,不宜分心他顾” “激化控鹤府与东宫的矛盾,岂不是也能反制?”玉奴噘着嘴反驳。 “东宫是东宫,董氏是董氏,她们不是一路人,你坑陷董氏,东宫反倒会松口气也说不定”千金公主也不示弱。 权策仰面,陷入沉思。 绝地看了玉奴和千金公主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 书房中静谧良久,权策沉声决断,“占星,你亲自出手,将露出行迹的西域番僧悉数斩尽杀绝,嫁祸董氏,降龙、咒日,你二人协助于他” “是,主人”占星眉头抖了抖,面上浮起兴奋之色。 “玉奴,你安排人,去将张放控制起来,保他性命” 董氏等人反应过来,势必要弃卒保车,起意杀人灭口,张放处境危险,权策对三姓家奴如李峤、宋之问之流深恶痛绝,张放毫无气节,非死不可,暂时留下他,或许可以当个幌子,避免与东宫撕破脸皮。 “是,主人”玉奴脆生生应命。 “你们且去吧”权策摆摆手,让他们去办差。 千金公主磨磨蹭蹭,落在最后,耷拉着头,甚是沮丧。 权策摇头失笑,开口道,“千金,你留一下” 千金公主立时停下脚步,小跑到权策跟前跪坐,脸颊上流溢成熟风情,灵动的双眸忽闪忽闪,满是疑惑不解。 权策抚了抚她的脸颊,温声解释道,“先发可制人,后发也可制人,我隐藏在后,掌握全局,崇敏方面,损失不至于伤筋动骨,先后的影响并不大” “张氏兄弟自以为得计,势必有所动静,我刻意慢一拍,可从容观望” “无论实情如何,朝野公认张放是相王李旦的人” “这些因缘际会,足可大做文章,若能将他们一起谋算了进去,在东宫、相王和张氏兄弟之间,多打上几道结,才是利益最大” 千金公主出神地望着他,皱了皱鼻头,轻身偎依到他怀中,双臂一环,用力拥紧,口中却故作嫌弃,“咦,大郎便是个大大坏人” 权策呵呵一笑,不以为忤,并不辩解。 还有另外一个缘由,他没有说,依着上官婉儿的谋划,应当是借刀杀人,借张氏兄弟的控鹤府,给东宫制造麻烦,收围魏救赵之效。 不管事态走向是否会如她所想,总要让她盘算的整个流程走完,这是上官婉儿应得的尊重。 之所以留下张放一条性命,准备让他揭开东宫的盖子,不露出权策一系的任何痕迹。 除了避免与东宫正面对上,顺路给东宫和相王府种刺,那也是给上官婉儿遮羞的。 河北道,并州,西南隅。 王氏祖宅本就在城池高处,王氏祠堂更在更高处,巍峨而立,几乎可以俯视并州全城。 祠堂内,灵牌森森,幽幽烛火,明明灭灭。 不远处,有一阁楼,姚佾盘膝而坐,双目微阖,神情淡漠。 “姚娘子,他们将太原王氏各房族老都抓捕到了祠堂,可须动手干预?”权忠慌忙跑来,请求指示。 姚佾睁开眼,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权忠莫要急躁,且随他们折腾,有我在,他们出不了并州”并州大都督来冲怀中抱着一柄长剑,自信满满。 姚佾露出个惊心动魄的笑容,“来都督不愧是主人倚重的肱骨,气魄非凡,令人心折” “只是,放他们出去,更好” “离神都越近,便越好” 姚佾眼中跃动着点点精光,来冲竟不敢直视。 第589章 南衙南衙(二十) “桀桀桀……” 夜枭一般的狂笑响彻祠堂。 太原王氏族长王该一身血污,匍匐在地上,没有看那发笑之人一眼,只是看向祠堂中的层层灵牌,眼中尽是忏悔。 后人孱弱无用,致使列祖列宗受此惊扰,实在不孝,不孝。 “千年世家,却尽是些无用的怂货”那狂笑之人应当是个头领人物,四周站立的,都是他的手下,他穿着黑色夜行衣,但却没有蒙面,一张焦黄的驴脸,大喇喇露在人前,显然有恃无恐,“权策如此摆弄你们,你却连进京告状的勇气都没有” “我劝你最后一次,在这里死在乱葬岗,无声无息,还是撞死在神都登闻鼓前,博得个青史留名,自己选” 驴脸头领阴狠地话,狠狠砸在众人心头,让遍体鳞伤的王氏头面人物们,都是不自觉地一抖。 王该看了他一眼,竟然笑了一笑,仰起脸,露出脖颈,摆出了引颈就戮的模样,“即便是死,也当死在祖宗面前,九泉下,也好尽孝” 驴脸头领大怒,他方才说的,不过是威胁恐吓,王该作为太原王氏族长,地位非同一般,不是旁人可以替代,脸孔一阵扭曲,并指如刀,指着身后蠕动的一众王家族老,阴测测道,“你们族长疯了,还不劝说一二?” 恍似阵阵阴风来袭,众人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不少人又哭又叫,求着王该往神都去。 王该艰难扭转头,看着这些为了苟活,让他送死的嘴脸,丑恶不堪。 他并不畏死,但那权策权势熏天,又岂是易与之辈?陇西李氏得罪了他,后果如何?声名清誉,一朝丧尽,斑斑血泪,近在眼前,这些人只想着活命,何曾想过家族传承大业? “你们,不配姓王” 王该的声调不高,却带着莫名的力量,穿透了众人的哭叫吵嚷。 祠堂中,又安静了下来。 “老顽固”驴脸头领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扬手断喝,“来人,将他的儿子带上来” 曾先行到王氏祖宅探路的黥面汉子嘿嘿冷笑一声,转身大踏步出门,不久,一手一个拎了两个半大少年进来。 随手将他们丢在地上,两人相继发出痛苦地惨叫,呜呜嚎哭之声不绝。 他们两人的腿脚处血流如注,竟是被挖去了髌骨。 驴脸头领接过下属手中的鬼头刀,雪白刀锋放在一个少年脖颈处,舔了舔嘴唇,再次逼问道,“你去,还是不去?” 手上微微用力,一丝血线沿着鬼头刀的血槽缓缓滑下,分外刺眼。 “父亲,父亲”那少年惊恐万状,仓皇喊叫,泪如雨下,落在冰冷刀锋上,与鲜血合流。 王该静静看着他的儿子,眼中闪过一道柔光,轻声道,“人都有一死,来生再做王家男儿,祖宗在上头看着,莫要害怕” 那少年抽噎不停,闭上了双眼等死。 驴脸头领出离了愤怒,“祖宗?你家祖宗算个鸟?” 鬼头刀抡起,劈裂了身后的一块灵牌。 “嗷嗷……”王该目眦欲裂,如同疯癫了一般,不顾身上伤势,扑了上来,抓住驴脸头领的手臂撕咬捶打。 驴脸头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呆呆愣着,任由他扑腾。 那黥面汉子看不过眼,抬腿一脚,将王该踢出去老远,“去你娘的” “桀桀桀……”驴脸头领又一次狂笑。 笑声猛地一收,双臂高举,大声吼道,“拿火把来” “王该,这些木牌牌你看到了么?”驴脸头领擎着火把,纵身一跃,跳到祠堂最高处,他的声音,在祠堂里响起了回声。 “这是你们的系姓始祖,升仙太子姬晋,这是你们的分房始祖王世珍,都是上好的紫檀木啊,只是不晓得,好不好烧着呢?” “我来试一试?” “住,住手”王该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急促穿着粗气,身躯弓着,面上不复从容,满是狂乱之色。 驴脸头领的火把缓缓接近系姓始祖的灵牌,王该砰的一声趴倒在地,只有左手倔强高高举着,“莫要动我祖先,我,我去,我去神都” 驴脸头领将太子姬晋放回原位,连连摇头表示费解,挥手下令,“晓事便好,带上他,即刻起行,返回神都” 像是刮了一阵风,一众黑衣汉子,将王该和他的两个儿子裹挟上了马车,一阵呼啸,悠忽之间,策马驰骋而去。 祠堂里横七竖八趴着的王家众多头面人物,惊魂稍定,都是身躯发软,良久无人爬起身。 “诸位族老,眼下当如何是好?”王昱是壮年后进,定定神,便能站起身来,一一搀扶众多上了年岁的前辈,很是彷徨不安。 “如何是好?宗族为大,王该一意孤行,不自量力,当另择妥当人选担当族长,并即刻书信神都,向新安县公做出解释”有个白胡子的族老,腿脚颤巍巍站不稳当,口中却相当硬气,“王昱,你有两子在神都,担当中间人传信,再合适不过” “正是此理,能者多劳”当即有不少人附和。 “这……”王昱身上一阵冰凉,王该才走,便已被宗族抛弃,他也被拎了出来,能解释清楚,求得权策谅解,那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解释不清楚,这些人,怕也会抛弃自己,让自己做个替死鬼。 “祖宗牌位在上,再要迟疑,便是不肖子孙……”那白胡子族老厉声一喝,端的义正词严。 “嗖嗖嗖……” 话未说完,羽箭如同飞蝗,将他全身扎成了刺猬,哐当一声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快些,快些趴下,隐匿身形”王昱却是说晚了,他的那些同族长辈,动作比他利落,都已经各寻掩体,躲藏了起来。 只是羽箭仿佛长了眼睛,还站着的王昱毫发无伤,躲藏起来的人却纷纷中箭。 “嗖嗖嗖”这次飞进来的,却是火把,祠堂各处角落,火势轰然而起。 那些未受伤的族老们动如脱兔,起身就要向外头逃窜,却露了行迹,羽箭如影随形,将他们全数放倒在祠堂门槛以内。 “还不快走”一个冷冽的女声呵斥声传来,呆滞的王昱如梦初醒,赶忙拔腿朝外,虽遭烟熏火燎,狼狈不堪,却再无羽箭袭击。 “出了何事?”一骑快马带着大队官兵奔来,为首的,赫然是并州大都督来冲。 “都督,都督快些救人呐……”王昱扑上前来,连声求救。 来冲看了他一眼,嘴角诡异一笑,“放心,有本官在,定保你王家祖灵不灭” 大手一挥,兵马官差一拥而上,但却只管抢救灵牌和族谱,或死或伤的族老们,却是不顾。 王昱亲眼见到,有个族老躺倒的位置不太合宜,挡道碍事,官兵一脚将他踢开,被熊熊烈火吞噬。 “都督,这……”王昱眼前发黑,脊背发凉。 “升仙太子灵牌至重,此间都是他的后人,为护祖而死,死得其所”来冲若有深意。 王昱一时呆住,半晌无言。 第590章 南衙南衙(二十一) 卫尉寺,少卿张易之的签押房。 “砰”的一声,一方箕形白瓷端砚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咆哮。 卫尉寺上下闻声惊异,言行都谨慎了几分。 张易之在公署,向来以不苟言笑,阴沉稳重着称,也因此,卫尉寺上下,虽明知他是面首佞幸,但却仍有几分敬意在。 今日银青光禄大夫张昌宗急匆匆来访,便出了这等咄咄怪事,也不知出了何事。 “董氏胆敢如此,我有意为她遮掩,她却恩将仇报,断我臂膀?”张易之面孔森然,每句话都像是牙缝中挤出,愤怒到了极点,他苦心招揽的西域能人异士,一夜间伤亡殆尽,岂不令他痛煞。 “五兄,既是她不仁,我等何妨不义,便将她的阴私抖搂了出去,瞧瞧东宫的热闹,且看那贱人落得何等下场”张昌宗更是义愤填膺,双手握拳,恨恨地在桌案上砸了一记。 张易之瞟了暴躁的弟弟一眼,情绪奇迹般的平和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不,我们在朝堂根基不稳,不宜在此时再树强敌” “你,去将此事禀报陛下,借着这个由头,多要些钱帛来,着手募集年轻壮男,以备使用” 张昌宗讷讷良久,几度要出言反对,对上张易之的威压视线,终究没有开口,哎了一声,用力跺了跺脚,“那董氏,就任由她逍遥不成?” “哼”张易之冷哼一声,“暂且忍耐一时,我待会儿便去见她,她要平安过得这关,须拿出诚意来才行” 张昌宗闻言,心知又是一番黏黏糊糊的利益交换,心中愤懑,用力一甩袍袖,转身出门而去。 张易之面沉似水,在签押房枯坐良久,神色变幻,平复纷乱心绪。 半晌,他打开签押房大门,迈步出来,已是一派从容淡定。 “本官有要事外出,尔等且各安公务,休得懈怠”张易之肃声道。 “是,少卿”众属官齐声应和,底气不足,卫尉寺本就是冷衙门,并无多少公务,宴饮祭祀,有鸿胪寺,伴驾护卫,又有东都千牛卫,他们能做的,便是两头协助,凡事充个场面,并无实质事权。 张易之威严地点点头,迈着四方步,走出衙署。 “张少卿行色匆匆,可是有甚要紧事务?”张易之闷头疾行,前头传来一声清冽的问话,抬头一瞧,正是上官婉儿,她身后带着一队从人,最前头的两个宫女,都捧着个漆盘,上头有个白瓷盅,也不知装的是什么物事。 “见过昭容,不过是些琐屑小事,不劳动问”张易之顿住脚步,强自按捺胸中急躁,“昭容若无吩咐,请恕下官告退” “咯咯咯,婉儿自是不敢耽搁少卿,只是陛下一番心意,少卿还是先用了才好”上官婉儿何等精乖,早听出他的不耐之意,却仍是稳稳挡在前头,“这是陛下赐下的酪樱桃,深秋时节,这新鲜果子极为难得,少卿有大福缘,还请享用” 张易之闻言,赶忙整了整衣冠,躬身谢了恩典,双手接过瓷盅,也不用调羹,仰面倒入口中,又看了看另一个宫女捧着的托盘,信口问道,“敢问昭容,另外一份……” “这一份啊,是赐给新安县公的”上官婉儿笑吟吟地道。 张易之听了,并无多大反应,只是侧着头望着前头远处。 上官婉儿见状,微微侧了侧头,若有深意地问道,“瞧着少卿颇为急切,可是遇到了棘手之事?若少卿不嫌弃,尽可道来,婉儿或可帮忙参详一二” 张易之收回视线,摆摆手,“多谢昭容美意,六郎才接了族人到神都,拖家带口,杂事缠身,昭容想必还要去上林坊传旨,少陪了” “少卿请便”上官婉儿微微躬身,目送张易之快步远去。 她的脸色随之难看了起来,一边迈步向宫外行去,一边思忖。 她深耕内宫,耳目众多,控鹤府在宫外遇袭,死伤惨重,自是瞒不过她。 张易之今日的表现,也大失从容之态,他最重仪表形态,绝不会像方才这般粗鲁进食,他对争宠之事极为敏感,听闻另一份酪樱桃是赐给权策的,放在以往,绝不会这般不咸不淡,只顾着要离去。 要么是控鹤府办事不利,连个董氏都拿捏不住,非但没能抓住把柄,反倒损兵折将,要么是控鹤府抓住了董氏的把柄,但董氏又飞速反制,令张易之不敢发作? 无论哪种,她的如意算盘,都是要落空的了。 思量间,到了宫门外,上官婉儿踏步上了马车,连声催促,“酪樱桃不耐久搁,快着些” 赶车的内侍自是奉命唯谨,马鞭抡得溜圆,飞快奔驰。 新安县公府,书房。 上官婉儿打着有密旨传达的旗号,得了与权策独处的机会。 “这是怎的了?忙忙慌慌的,唔……”权策话未说完,上官婉儿便飞扑上来,整个身子揉在了权策怀中,温热双唇,堵住了他的话头。 缠绵许久,上官婉儿衣衫凌乱,扶着双膝站起身来,喘着粗气道,“张易之行径可疑,恐有变故,须另行设法补救” 权策拥着她走到坐榻边,“莫要忧虑,雁渡寒潭,必留其影,张易之不复从容,显然此事并未揭过,尚有我等施展余地,我稍后便令绝地等人行动” 上官婉儿娇娇嘟起红肿的嘴唇,靠在权策胸前,自责道,“都是婉儿的不是” 权策柔声劝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力有时而穷,些许差错,在所难免,我犯下的错处,又何曾少了?” “婉儿说得才不是这个”上官婉儿翻了个白眼儿,“你是婉儿郎君,婉儿若有捅破天的本事,郎君也当早有本事补天,婉儿深信不疑” 权策被她夸赞得,微微有些脸红,好奇道,“那你何故自责?” 上官婉儿垂下头去,脖颈上爬起一片红潮,“好容易得个出宫机会,却,却碰上身子不爽利……” 权策闻言,见她羞涩窘迫之状,不由哈哈大笑。 上官婉儿大发娇嗔,扭着身子不依不饶。 没几日,神都传出个大消息。 东宫太子侧妃董氏退婚,废弃了与茂陵杜氏的婚约。 却并没有让太子妃韦氏得逞,新定的姻缘并不是京兆韦氏的小娘子。 而是张昌宗和张易之的隔房二兄,张昌期的女儿。 此举似是意味着东宫势力与二张势力,有合流之势。 石破天惊。 第591章 南衙南衙(二十二) 万岁通天元年八月初一,朔日大朝。 权策穿着紫袍吉服,腰束玉带,头戴金冠,腰间佩戴者湛卢宝剑,这身打扮,非他所喜,稍显收身,显出他的虎背猿腰,平日宽袍大袖,玉韫珠藏的温润之气悄然不见,尊贵满身,强势绝伦。 他阔步走出府门,在门前站定,抬眼看了看天空,昏黄阴沉,并不是好天色。 秋色已深,晨风有些刚硬,吹得他披散在背后的满头青丝,飘扬飞舞。 权策跨上玉逍遥,催马前行,微微有些不习惯。 往常都是绝地在左,占星在右,现在绝地仍在,占星却缺席了。 袭杀控鹤府西域番僧,无字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死伤数十人,占星也不慎遭了暗算,身中剧毒,经蒯世金和咒日一同诊治,已无性命之忧,却须调养许多时日,不能到权策跟前听差。 “主人,谢娘子传出消息,昨日夜间,东宫有变,皇太子李显以侧妃董氏犯口舌、乱尊卑为由,将她囚禁起来,平恩郡王李重福彻夜长跪,为母求情,天明时分,太子怒气稍平,释放了董氏,还严令东宫上下,不得走漏消息” 花奴拍马上前来,在马上微微侧身,向权策禀奏密报。 权策微微哂然,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说的就是李显这类人。 董氏私底下算计李重润的事情,定是暴露了。 东宫本就危机四伏,董氏的行径有可能引发内乱分裂,李显一怒之下做了处置。 但一觉醒来,发觉现在的董氏和李重福,与二张兄弟结下姻亲,已然今非昔比,并不是他可以随意处置的,相反,还要加以笼络,所以,清早便撤回了命令。 他甚至不敢让张氏兄弟得知此事,特意下达了封口令。 “据闻,太子释放董氏之后,意欲返回寝殿,却遭太子妃韦氏逐出,颇为狼狈” “可笑”权策冷声点评了一句,又蓦地觉得不对,“既是东宫封锁消息,这些阴私细节,瑶环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娘子特意提点了,消息是从安乐郡主殿中流出来的,似乎有刻意散布之嫌,她得报之后,已然采取动作,封住了传播源头,知情之人应当不多”花奴很是迷惘,她看不出散播这种消息,对安乐郡主有什么好处。 权策眉头微微皱起,安乐郡主这样做,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在表明立场,她站在母亲韦氏那一边,看不惯李显的软弱作派,更不将李重福这个奴儿放在眼中。 李裹儿生长的环境未变,父亲暗弱无能,母亲嗜权如命,想要逆转她的人生轨迹,谈何容易? 权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想,转而对绝地问道,“张放,还健在否?” “主人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他定能平安踏入宫门”绝地说得斩钉截铁。 权策点点头,面如清水,不再有波澜兴起。 于张放而言,入宫的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但今日,却格外漫长。 在今日之前,步步惊心这个词汇,在他眼中,只是文人矫情,故作惊人之语。 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古人遣词造句,精准之处,登峰造极。 自从与董游见过面,遗失了密信,他先后遭到了投毒、色诱和暗箭刺杀,幸好有相王殿下派来的得力人手,不仅助他屡屡化险为夷,还成功将密信夺回。 这几日,他一直在这些强人的团团护卫之中,连家人都不得见,过得可称憋屈至极。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张放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董氏要杀他灭口,他偏就要张口揭开她的真面目,撕咬下她一块皮肉来。 他有证据在手,足可以一击必杀。 更何况,他身边环绕的强人们也说了,相王方面,是支持他的。 朔日朝会将至,董氏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变本加厉,意图阻止他登殿上朝。 登车离家以来,一波一波的暗箭刺杀层出不穷,手段越发强横,他身边的相王人马迭有死伤,这个阵仗,绝不是董游区区一介金吾卫主簿所能策动,想来是东宫在发力了。 “你们且安心,我定会为你们讨得公道”眼看宫墙在望,只有洛水一桥之隔,张放仿佛看到了金光大道在前,大声呼喝着鼓舞士气。 他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这回立下大功,相王势必有所赏赐,若是运作得法,说不定能升上一两级,也得个紫袍加身,位列仙班。 正美滋滋想着,车子猛地一震,哐当一声,侧翻了过去。 却是车轴断裂,半边轮毂滚出去老远。 “哎哟哟”张放惨叫出声,身边的护卫围成一圈,警惕四周,将他自车厢中拉扯出来。 “无事,过桥,过了桥,就是宫门广场,我倒是看看,谁敢造次”张放心中邪火乱窜,推开护卫们,大踏步登上汉白玉石桥,很是风风火火。 迎面来了个老年宦官,穿着青袍,身形佝偻着,低垂着头,两手抄在袖笼中,很不起眼。 张放表面上不管不顾,心中却始终绷紧,余光瞟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两人越走越近,那老宦官脚步渐渐加快,右手中闪出一点白光。 “杨宫监” 一声呼喊传来,那老宦官猛地一顿,双手又重新抄起,抬起头,露出一张和煦笑脸,却不是杨思勖是谁? “杨宫监怎的做如此打扮?平白让人看轻了去”来人是左羽林卫将军权竺,他嗔怪的虚扶着杨思勖的胳膊,转身斥责张放,“杨宫监当面,你怎可如此无礼?” “啊,啊,下官失礼了,下官拜见杨宫监,见过权将军”张放颇感受了无妄之灾,满腹委屈,连连躬身作揖。 “去吧去吧”权竺摆摆手,让张放走人,拉着杨思勖,聊起了昔日在东都千牛卫的事情,似是无意间,看了看洛水河中,轻声一笑,“宫监你瞧,今日这河中水纹,却是大得出奇,平地起波澜,也算得是一桩奇观,竟还有汩汩水泡冒出,他们也晓得今日大朝不成,真是奇哉怪也,宫监若有意,不妨报个祥瑞试试?” “侯爷说笑了”杨思勖的笑容很是勉强,河中有什么,他比权竺更清楚。 “哈哈哈”权竺大笑,又与他热络了一阵,才举步入宫。 杨思勖在桥上呆呆立着,良久没有动弹。 第592章 南衙南衙(二十三) 洛城殿,朔日大朝。 群臣公卿、宗室诸王一一列位,东宫皇太子、相王李旦,一个站在御阶之前,与武后一道南面群臣,一个站在王公班列首位,与宰相班首位的梁王武三思,遥遥相对。 净鞭九响,群臣俯首,武后沿着火红的地毯缓步而行,视线在两边的王公大臣身上一一掠过。 脚步突地顿了顿,随意问道,“安平王仍在嵩山否?” 宗正寺卿赵祥膝行两步出列,“回禀陛下,安平王仍居于嵩山,未曾离开登封县界,据闻是忙于编着格物工艺之书,并无交结往来,安平王府的贵人,前往探望,屡屡不遇,地方官员请安,均是在草庐门外行礼,未曾与王驾晤面” 武后微微诧异,能做到这种地步,她疑心再重,也不得不相信了武攸绪隐退的诚意,念及他临了临了,还给自己立了桩功劳,没有他与权策唱的双簧,削弱士族的策略,也不可能如此顺遂,“传旨申饬安平王,血脉团聚,人伦大道,怎可逃避?依礼遣人前往侍从,令他好生自奉,不得苦行” “是,臣遵旨”赵祥奉命唯谨。 武后继续前行,宽大的低胸襦裙在地面拖曳着滑过,浓香四溢。 “都起来吧,朕听闻,东宫有一桩喜事,可属实啊?” 李显赶忙回转身,拱手弯腰,“母皇,儿臣正要上奏天听,臣庶次子重福,已到舞勺之年,当论姻缘,偶闻卫尉寺少卿张易之侄女,天姿国色,贤淑温婉,便为子求之,幸得张少卿及其弟张昌期青眼,玉成此事” 武后点了点头,“甚好,既是皇亲,也不便白身见人,着迁御史中丞葛绘为御史大夫,侍御史郑镜思为御史中丞,以张昌期为监察御史” “臣等,叩谢陛下恩典”李显、张易之、葛绘和郑镜思等人,一道出列谢恩。 大朝中,微微骚动。 有咂舌赞叹张氏兄弟盛宠的,有嘀咕权策人马把持过度的,也有念叨李家道统光复有望的。 这些人,大多是散官和虚爵,雾里看花,身在局外。 朝中的权力玩家,握有实权的文武官员,却大多看得分明,武后一言之下,升迁二人,赐了一人官身,却安抚加恩了四方势力,葛绘自不必说,权策铁杆,郑镜思的身份却复杂了,既是权策党羽,又是相王的女婿,张昌期则是给皇太子的体面,又是给二张兄弟的恩宠。 归根到底,总是平衡。 只是因为二张兄弟根基浅薄,东宫和相王府又元气未复,占据的官位差别过大,看起来像是最大的果子,落到了权策一系手中。 “朕不用你们谢,尔等只须安稳着些,莫要给朕惹麻烦便好”武后拂拂袍袖,瞧着意兴阑珊。 权策的眉头不自觉地跳了跳。 武后到底老了,以往唯恐不乱,唯恐不斗,唯恐不变,时刻激情四溢,气魄昂扬,吞天沃日。 眼下却迥然有异,她开始沉溺享乐,贪图安稳,处理政事,平衡之术用得愈发频繁,这不只代表着权术手腕,有些时候,也是一种立场的软化和模糊。 “臣等万死”主忧臣辱,众朝臣跪了一地。 “罢了罢了,有奏本快些奏来”武后摆摆手,支起右手,撑着额头,进入问政程序。 酝酿已久的张放第一时间动作,还没跳将出去,却仍是被人抢了先。 “陛下,臣夏官侍郎唐休璟有奏,长安留守魏元忠,长安尉王之咸行文夏官衙门,言及西都长安以西的官道上,有贼匪出没,请求调派领军卫兵马,助剿贼巢,臣与袁尚书商议,未得共识,特此禀奏陛下,请旨圣裁”唐休璟声如洪钟,花白须发随着言语抖动,很有一番端正威严。 武后微微一愣,继而不怒反笑,“夏官衙门,却是出息了,这等琐碎事,也能争执不下,闹到大朝上来?” 这话若有所指,唐休璟当朝禀奏,显然是支持派兵剿匪的,那么反对之人,自然是夏官尚书袁恕己无疑。 “陛下容禀,臣以为,领军卫整训未成,仓促调出,恐有伤亡,损及士气,当另择妥当军卫协助为上”袁恕己赶忙出来辩白,暗地里将唐休璟骂了个半死,这人也忒不晓事理,他只是拿捏了个姿态,将此事缓议,意图寻个利益点,他却直接捅到朝堂上来了,若不是有几分急智,怕要大事不妙。 “延基,你怎么看?”武后瞟了袁恕己一眼,直接让武延基出来答话。 武延基站出来,回应铿锵有力,“陛下,领军卫都是藩属万邦勇士,风俗习惯天差地远,调理起来,颇为费力,驱兵战阵,许是有所不足,但剿灭啸聚山头的匪徒歹人,绝无问题,臣愿立下军令状” “夏官,可还有疑虑?”武后将问题又摆了回来。 “臣不谙详情,草率处事,陛下恕罪”袁恕己就坡下驴。 “哼,此事诏准,延基妥善安排,两京京畿之地,岂容宵小作祟”武后冷哼一声,下了旨意。 “臣遵旨”武延基领了旨意,退回班列。 张放见状,又要跳出,却屡屡被人抢先。 事有反常必有妖,他定睛一瞧,抢在他前头的,都是东宫一系的朝官,甚至虚职宰相王方庆都出马拦截了他一次,这大抵也是无声向他施压,让他掂量后果。 张放却受够了命悬一线的憋屈,觑得个空子,在上一桩政事议定之后,身子不动,却先放出了声音,带着哭音儿。 “陛下,陛下……”张放一骨碌爬了出来,先就以头抢地,只顾喊着陛下,也不说事。 朝班前头的相王李旦,满面诧异。 丹墀上站着的李显面色阴狠。 “陛下,臣弹劾张放御前失仪,大放悲声,有诅咒之意,是为大不敬之罪”秋官侍郎王同皎跳出来,做了最后的阻拦努力,上来就扣了一顶要命的大帽子。 “臣等附议”不少朝臣涌出朝班,将张放陷身在人海战术之中。 武后在御座上头,静静看着下头的一幕,若有所思。 “是非功过,朕自有明断,你们便有千般道理,总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吧” 第593章 南衙南衙(二十四) 王同皎等人最后的灭口努力宣告失败,无力叹气,潮水般退了回去。 李显阖上了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臣弹劾东宫太子侧妃董氏,阴怀险奸,心怀不轨,串联亲族,勾结不臣,意图败坏陛下指定的太孙殿下,扶持平恩郡王李重福上位,董氏之兄,金吾卫主簿董游,曾到我府上游说”张放声如连珠,毫不停顿,干净利落揭露了东宫权斗丑事。 伏地放声痛哭,“臣为天子殿上之臣,为皇家守户忠犬,岂肯做此不忠不义之事,愿陛下明察秋毫,将萧墙祸首绳之以法,固我天朝国本” 张放嚎哭之声犹自在殿中回响,武后坐直了身子,朦胧的双眼射出犀利的光。 李显眉宇深皱,咬紧了腮帮子,却不见惊慌,相王李旦眼睛亮了一亮,兴奋之色闪了闪,很快便隐去,恢复了平静,梁王武三思眼皮飞快翻了翻,偷眼观察武后的神色。 权策应景露出惊诧模样,张易之扭了扭脖颈,嘴唇抿着,伸手按了按胸前,那里微微鼓起,只要此物在他怀中,张放便翻不起大浪。 “陛下,臣弹劾张放信口雌黄,大肆攀诬,离间天家骨肉亲情,罪不容诛”鸾台侍郎王方庆出来反驳,“陛下明鉴,皇太子殿下才为平恩郡王求得佳偶,永泰郡主生产,太子侧妃也随同太子妃一道前去探望,还曾与权侍郎相携谈笑,件件桩桩,无不说明东宫妻妾和睦,父子情深,可为天下表率” “张放所言,无凭无据,含血喷人,实乃朝廷祸害,人神共愤,不处以极刑,不足以快人心” 王方庆言语如刀,字字诛心,咬定张放没有证据,将他的罪名无限拔高,脸上煞气森森,恨不能食肉寝皮的模样。 张放不待东宫的人附和施压,在袖笼中掏出一方锦帕,高高举过头顶,“陛下,臣有证据,这是董游拿给我的密信,也是串联同盟的信物,请陛下明察” 朝中鸦雀无声。 “唔……”李显一声闷哼,他的脚崴了,见到张放拿出信物,他脚下不稳,不慎踩空丹墀,脚腕几乎对折,剧痛难忍,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朝班中的张易之。 张易之曾经赌咒发誓,一口咬定证据在他掌控中,绝不可能在朝堂出现,眼下又是何故? 张易之也是一脸发懵,回避了李显炽热的视线,却并无把握确认真伪,此中必然另有乾坤,强自平复纷乱心绪,稳稳端坐,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不再掺和到这修罗场中。 相王李旦面露精光,喜气未来,又有隐忧,打击皇太子固然可喜,但与皇兄结下仇怨,却也不是他此时乐见的。 “显,你也是个实心孩子,都多大了,还会伤了自己”武后声音异常温柔。 “此处,你若站之不稳,可另择他处” “噗通”李显如遭雷击,顷刻间冷汗满脸,顾不得脚腕痛楚,一个拧身,双膝跪倒在地,两股战战,悲声道,“累母皇忧心,儿臣死罪” 武后缓缓伸手,揉了揉额角,目光定在张放高高举着的锦帕上,幽幽问道,“显,你以为,张放所奏,可是属实?” 无边的压力席卷而来,李显感觉背上压着一座大山,双臂脱力,砰的一声软倒,脸颊直愣愣撞在血红色的丹墀上,口鼻处血流如注,有一团团暗红血迹缓缓晕开,他不敢失仪,低垂着头,不敢再抬起,“母皇,儿臣治家不严,并不知东宫有此异常” 嘴巴开合,疼痛钻心,唇齿之间,晶莹口涎,和着淋漓鲜血,串串滴落下来,极为可怖。 “呵呵”武后不见喜怒,轻声一笑,李显的回应无骨无担当,但却不失圆滑,一个不知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将罪过全都推了出去,也算是有了点长进。 “董氏?婉儿啊,她可曾进献过绣品?”武后轻声问道,似是有意当朝廷鞫。 “回禀陛下,有”上官婉儿的胸膛急剧起伏,她又找到了,找到了生死千钧一发之间,风云陡转的刺激感觉,眼睛总忍耐不住要向权策瞟去,这可不行,当下主动请缨,“陛下,臣妾这便去取来” 武后不置可否,上官婉儿带着几个宫女,疾步离去。 朝堂陷入了死寂之中,仿佛有谁施了定身咒,武后也不开言,任由张放双臂颤颤巍巍,高高举着锦帕,任由李显以脸着地,血渍流出一片,视线平淡地在朝臣身上扫过。 有人难掩欢欣雀跃,有人如丧考妣,有人总观望她的脸色,也有的,安稳如同磐石,无动于衷。 还有人,在躲避着她探究的视线。 张易之。 武后在阴谋场浸淫了大半辈子,查究异样,几乎已是本能,立时便察觉了,联想到张家侄女与东宫李重福的联姻,眸光变得冰冷如刀。 一股深沉的疲惫袭来,嘴角挑起一抹嘲讽。 孤家寡人,真真是孤家寡人。 就连她的玩物,才有了些许微不足道的权势,便生出别样心思来了。 视线收回,迎上的,是武三思,缩着脖子点头哈腰,眼睛冒着光,紧随她的一颦一笑,面上的褶子将动不动,仿佛随时都可能推倒,重新变个模样。 越过他直不起来的肩头,武后看到了无喜无悲,安静跪坐的权策,让她不由温柔一笑。 除了首鼠两端的武三思,几乎所有朝堂势力都卷入此事,唯独没有他的影子。 “陛下,董氏过往进献的绣品在此”上官婉儿去而复返,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回响。 殿中重臣,齐齐松了口气,在武后的视线威压下,大气都不敢出。 上官婉儿将锦帕自张放手中取走,他双臂一轻,僵直下垂,手指已然不能伸直。 两份绣品并排放在御案上,武后随意扫了一眼,冷声一笑,“董氏手巧,显,你有福啊” “啪……”武后重重一拍御案,长身立起,“传旨,升卫尉寺少卿张易之为卫尉寺卿,即刻着手,彻查谋害太孙一案,三法司及洛阳府,全力协助,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呼啦啦,走出的都是紫袍大员,同声领命。 最前头的张易之,升了官位,心中却冰寒一片,满心恐惧,这查案权,分明是个催命符。 他处心积虑,方才要找到个强援,却不料,顷刻间就要亲手树成敌人,还要提防东宫反噬,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真真利剑高悬,生死一线。 “政事堂宰相位,自武攸宜圈禁,武攸绪隐退之后,虚位日久,加鸾台侍郎权策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监管此案,诸要事由你专断,务必使凶顽正法,整肃朝纲”武后环视大殿,声如金石,带着许久未现的凶戾之气。 拜相喜事,朝中却是战战兢兢,无人开颜。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权策又是露出些许惊诧,整冠出列,接下了旨意。 第594章 南衙南衙(二十五) 太初宫,洛城殿,大朝散去,武后疲惫地侧躺在步辇上,返回寝殿。 权策得到传召,要随侍入后宫,其实没有传召,依着礼制,他仍是要去仙居殿一趟,作为新晋宰相,向武后谢恩。 封阁拜相,谏君抚民,节制方面,统御朝政,裁断阴阳,一言九鼎,口衔天宪,一支秃笔,手书成谕,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这是文人士大夫向往的仕途顶峰。 宰相是朝官的体面,也是士林的冠冕,动静之间,影响浩大,在武后临朝称制之前,历朝历代,对于宰相,都甚少有刀斧加身之举,最严重的惩罚,便是勒令致仕,退出政治场,肉刑死刑,多不上宰相。 武周革命之后,武后行酷吏特务统治,大肆任用私人,乾纲独断,宰相地位不减,实权却遭大肆侵夺,更有不少荒腔走板之事出现,昔日张易之为通事舍人之时,曾不经宰相阅判,径直将要务奏疏呈送内侍省,完全无视众宰相权威,权策为鸾台舍人之前,鸾台形同虚设,权策为鸾台舍人之后,重立威权,却又将政事堂中管领鸾台的宰相王方庆架空,出现虚职宰相的政治奇观。 到了仙居殿门外,权策上前,伸手将武后搀扶起来,从容自然。 “呵呵,你这小贼,可算是有了些良心”武后阴郁的脸上,露出丝丝笑意,搭着权策的胳膊,缓步迈上台阶,感慨万端,“一晃你也大了,出息成了当朝宰相,遥想当初,你才到朕驾前随侍,才是个羽林郎将,半大少年,懵懂乖巧,模样可比现在水灵得多了,呵呵” 权策无奈地吸了吸鼻子,隐蔽地瞪了偷笑的上官婉儿一眼,稳稳当当应声道,“权策无德无能,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提携栽培,臣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武后轻笑一声,在坐榻上端正坐好,面色露出些怅惘,抚了抚权策的脸颊,“朕相信你,唱出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的,不会是心如铁石之辈,乡间闾里,总有传说,世间男子,皆是凉薄之辈,朕甚不以为然,世间只有软弱女子,并无不可降服的男人,哼哼,却未料……” 言有尽,意无穷,话语柔和如同清风,隐藏着重重杀机。 权策却敏锐察觉出一丝异样,张易之、张昌宗之流,武后要打要杀,都在一念之间,无须饶舌,帝王之心,能将如此难堪之事宣之于口,显然并无意大动干戈。 权策心念电转,避开这个话题,迂回道,“陛下,臣奉旨监管谋害太孙一案,窃以为太子侧妃董氏及其族人胆敢阴行恶事,不只是其党徒为虎作伥,朝中暗中纵容,或推波助澜者,不乏其人,罪过不彰,其心难容,若不根除,势必复生,遗祸深远” 武后凝望他许久,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呵呵,你却是个不怕事的,罢了,朕就再纵你一回,授你全权,此案处置,都由着你心思来” 说话间,她伸手捏了捏权策的鼻梁,笑容慈爱,像极了一个疼惜孙辈的祖母。 “谢陛下隆恩”权策心中轻舒一口气,帝王,尤其是女帝,几乎是世间最无解的生物,她要的恩义忠诚,都是决然排他的。 他一直以来,都谨慎注重这一点,除了太平公主、千金公主这等女流,和豫王李素节、定王武攸暨、安平王武攸绪这等淡泊之人,皇族宗室之中,他与谁家都不亲近,还有隐约的嫌隙在,起步维艰,步步血污,熬过了层层历练,好在如今已是蔚然茁壮。 张易之,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触了武后的忌讳。 “你虽初入政事堂,但威望资历已足,不必畏首畏尾,鸾台在你辖下复兴,统领太久,却容易积怨,非长久之道,还是还给王方庆为好”武后笑吟吟地道,“朕罢你鸾台侍郎本职,转为文昌右相,助朕料理尚书省军务、财政、科举和外藩等事” “陛下三思”权策赶忙跪地推辞,整体而言,武后的分派,是对他有利的,鸾台毕竟是监督核验的衙署,讨人嫌的紧,安排分管的职司,也都是他擅长,或者已经长期把持的领域,但要害,在于文昌右相。 宰相班排定座次,讲究先来后到,鲜少有人越次超拔,但实权还是有差别的,文昌右相,是尚书省右仆射,实权仅次于文昌左相,也就是左仆射,这个职位是武承嗣曾经担任过的,就是凭借这个权位,他可以与宰相班首席的岑长倩分庭抗礼。 “朕思量得够久了”武后丢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自顾自站起身,走向殿前长廊。 权策和上官婉儿一同随了上去,上官婉儿借机轻声道了喜,神气活现地道,“郎君升迁,婉儿也有功劳,郎君还须备办谢礼才好” 权策温温一笑,“正该如此” 上官婉儿心中微甜,聪敏如她,又怎么会对自己险些捅了娄子,毫无所知,都是权策默默收拾残局,包容于她罢了,柔情涌动,口中却不忘了提点他,“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郎君重情义,却不可太过纵容身边人” 权策苦笑点头,他这个缺陷,心头有数,但每每遇事,都是宁愿多花些代价,也不愿屈了自己人,习性如此,怕是难改。 两人不远不近缀在武后身后,沿着长廊慢行,也不晓得武后是要往哪里去,还是只为了吹吹这深秋冷风。 殿外冲过来一个内侍,神情惶急,“陛下,陛下” “何事惊慌?”武后眉头蹙紧了,仰着脸,朝向风口,不为所动。 “陛下,检校冬官侍郎张放,出宫之时,不慎与行人相撞,坠入洛水,张侍郎落水之后,那行人也跃入水中营救,却双双不见浮出,坊间传言,此事灵异,怕是……是河伯捕人”内侍嘴皮子颇为利落,三言两语将外厢之事说得画面感十足。 武后转过头,摆手道,“将此事通禀张易之,令他并案彻查,退下” 那内侍慌慌张张而来,已做好雷霆大怒的准备,却未料,武后轻轻巧巧便揭过,有些发懵,歪歪斜斜跑远了。 “不能先杀,后杀除了惹祸上身,又有何用?蠢不可及”武后冷哼两声,继续仰面,迎接冷风拂面。 权策躬身在后,听得真切。 张放将此事捅出,便没了旁的用处,严密的保护措施,自然随之消失。 权策侧身看向双曜城方向,嘴角微挑,杀了张放,用处还是有的,可以宣泄愤怒,只是,在这风口上行险,得不偿失。 东宫,真不是个好对手。 第595章 南衙南衙(二十六) 双曜城,东宫。 一片狼藉。 太子侧妃董氏、平恩郡王李重福两个贵人,披枷带锁,他们两人跟前伺候的宫女护卫,全都用锁链拴成长长一排,在大理寺官差的押解下,向宫外行去,沉重的脚镣,哗啦啦作响。 不止是人,两人殿内的一应细软摆件,书籍画卷,统统籍没,大车小车拉走,令东宫之中,萧瑟之意更甚。 春坊垂花厅,卫尉寺卿张易之端正跪坐,端着茶盏,细细抿着。 “此茶来自剑南道松州川主寺,据传是权策制作炒茶的发源之地,形态虽与普通炒茶无异,但滋味却是深厚几层,张寺卿若是喜欢,本宫可赠予你些许”上首,太子李显与太子妃韦氏并排列座,李显面沉似水,只管瞪着不大的眼睛,死盯着张易之,如同寇仇,太子妃韦氏却从容多了,慢条斯理与张易之对话,带着些试探之意。 董氏和李重福倒台,斩断了李显的一条势力分支,对东宫整体不利,但对她个人而言,是一件好事。 “多谢太子妃殿下美意,臣无功不受禄”张易之还在做努力,试图做些解释,减轻李显的敌意,“臣奉旨办案,多得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支持,臣铭感在心,必有后报” “太子侧妃一案,扑朔迷离,背后必然深藏黑手,还须镇之以静,徐徐深挖,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若臣下属有办事不利,获罪之处,还请两位殿下多多宽宥” 他说的一字一顿,表面上是在为日后办案可能出现的纰漏差错预先告罪,实际上,则是在暗示,之前朝堂上的意外,是另有人插手,不是他刻意为之。 “哼哼,本宫怕是受之不起……”李显冷哼连声,面上仍旧布满恨意。 “咯咯咯,宰相肚里能撑船,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哪里会斤斤计较”韦氏见张易之有示好之意,李显却只惦记着仇恨,当下打断了他,接过了橄榄枝,“事已至此,寺卿只管办差,早日清理了毒瘤,还东宫清净,也是殿下和我所乐见的” “当日在房州,寺卿常有往来,还望寺卿莫忘故人之情,守望相助,共克时艰” 韦氏说着话,眼中潋滟水光,缓缓流淌出来,张易之不自在地挪了挪后臀,换了个跪坐姿势,定下心神,开口道,“承蒙两位殿下看得起,臣愿……” 他的承诺还没有出口,大理寺少卿林一狄迈步进门来,凑到他耳边,轻声禀报了什么。 张易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摆手将林一狄挥退。 “可是出了什么岔子?”韦氏看出张易之压抑的惊怒,站起身,亲自执壶,为他倒茶,笑脸迎人。 张易之不好发作,沉着脸思量片刻,自胸前掏出一方锦帕,放在桌案上,站起身来,冲着李显拱手道,“太子殿下,深秋露重,还请善自珍重” 话落,转身大踏步离去,片刻不欲再多停留。 参与政治角力,利益为至上要务,锱铢必夺,个人私情乃最微末之事,不值一哂,乡间地主老财,尚且知晓忍字头上一把刀,堂堂储君,竟连制怒都做不到,如同野牛斗殴,争那一拳一脚,夫复何言? 张易之打消了与东宫巩固合作的心思,撇清干系,公事公办便好,他实操不起这份心。 东宫,真不是个好盟友。 韦氏将那方锦帕拿了起来,冷笑一声,转身仍在李显面上,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张放狂悖,不识忠义,该死”李显拿起锦帕看了看,面前一片混沌,若不是张易之作祟,那势必有个暗地里的黑手,在操纵这一切,他难得硬气了一回,站起身怒道,“我不敲山震虎,岂不是任谁都能欺到我东宫头上?” “呵,好大威风?”韦氏夷然不惧,走了两步,与李显面面相对,戟指他的鼻尖,破口大骂道,“有个词叫做时机,你不懂么?此时杀了个张放,张易之立时便划清界限,武崇敏退婚之事尚未落幕,这个案子,你可知东宫又要被纠缠多久?时日紧迫,权策扶摇直上,相王、梁王坐收渔利,耽误了蓄势良机,你这东宫,孱弱得像你身上那条鼻涕虫一般,威势全无,你即便敲碎满天下的山,又有几人真正将你放在眼里?” 韦氏一脸怒其不争,骂到愤怒处,甚至伸手推搡了李显的脑袋几下。 李显像个木偶一般,脑袋晃悠几下,身子缓缓佝偻下去,仿佛陡然苍老了十几岁,六神无主地问道,“爱妃,此时,当为之奈何?” 韦氏扭开脸,不想再看,“先安排下去,将桓彦范放了” 李显惊诧,苦涩道,“裹儿之仇,就这么算了么?”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韦氏带着节奏吟诵道,“算算时日,我在外头设下的局,也当快要奏效,权策必无法逃脱,此时示弱收敛,可脱去嫌疑,待权策怒而反击,朝局势必大乱,那时,便是东宫跳出泥潭的良机” “权策……”李显咂咂舌,似是心有余悸,犹疑道,“权策行事,老谋深算,怕不会轻易入彀” “咯咯咯,他自然不会轻易入彀”韦氏迎着门外阳光,负手走出,“但他有个爱他如命的太平姨母,只要她拿出上次权策中毒的一半暴怒,足可以助我成事,咯咯咯” 笑声中,韦氏的身影在刺眼明亮的光芒中消失。 李显眯着眼看了看,终是垂下头,无力叹息。 新安县公府,琴心小院儿,书房。 权策看着英气勃勃的武崇敏,笑容收不住,“做得很好,这份名录我就收下了,日后小心谨慎行事” 武崇敏拍拍胸脯,爽朗笑道,“大兄放心,我现在相王府,可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浪荡子,起初还有人对我有戒心,处处有人盯防,现在却是甚少有人管我,挂着长史头衔,虽说接触不到机密,但相王府属官虚实,没有什么瞒得过我” 权策大笑,提点道,“且注意分寸,贪杯饮酒不可过量,少年人戒之在色……” “是,大兄”武崇敏敛衣起身,抱拳应下,似是找到了人生价值一般,颇有干劲。 权策点点头,自桌案后绕出来,揽着他的肩头,向义阳公主府那边行去,时辰将近午时,该用午膳了。 一边走,一边轻声交代,“你且随意折腾着,什么都莫要顾忌,过不了多久,筛选出合适的人选,我便安排人行策反之事,你便不是孤军奋战……” “主人,主人,卫尉寺卿张易之府外求见”门房通禀。 权策稍微顿步,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请他稍待” 自顾自带着武崇敏去用午膳去了。 张易之尝到了久违的冷板凳滋味。 第596章 南衙南衙(二十七) 张易之见到权策,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相爷,下官初膺重任,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厘清真相,亦不知当如何裁定量刑,特来请示方略,还请相爷示下” 张易之神色算不得从容,脑袋一直深埋着,掩饰满脸阴郁。 权策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他将张易之晾在一边,也是有考量的。 张易之妄图通过合纵连横,在朝堂站稳脚跟,自立一方,这个幻梦已然注定破灭,只有掉头重新抱稳武后的大腿,才能在漩涡中挣扎求存,而此刻,权策便是武后唯一的代言人。 只要张易之还有野心权欲在,便只有忍耐,别无选择。 权策自然要遵从武后的意图,将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逼迫回她的身边,牢牢绑住,但以何种方式,却是由他做主。 一个事关生死存亡,一个只是儆猴熬鹰,权策自然有拿捏的资格。 同是武后倚重的心腹亲信,权策这个带有羞辱性质的姿态,既代表着他的主导地位,也代表着刻意拉开的距离,他与二张政治立场相同,但却绝不可以做成盟友。 “寺卿言重了,说起来,也是本相有所疏漏,一向少了关照,早年寺卿入神都,多历艰险,家眷更因此罹难,不知如今,可曾查探清楚,祸首谁人?”权策没有给出答复,顾左右而言他。 张易之愣了愣神,抬眼看他一眼,谨慎道,“承蒙相爷动问,此事下官也做过些追查,许是时日久远,尚无头绪” “令弟张大夫曾在宫中中毒喋血,几至于死,可曾查明,凶手何人?”权策继续没头没脑追问。 张易之绷紧了心弦,沉声道,“朝中有人因此获罪,案件盖棺论定,但却了无实证,难以取信,是为下官心中经年块垒” 权策笑了,慢条斯理地道,“本相失礼,揭开寺卿沉痛往事,只为说明一个道理,朝中大案,真相并不重要,是否有人证物证,也不重要,只要参透朝局,向正确的方向办案,即便千疮百孔,也可以办成铁案” “敢请相爷教我”张易之站起来,抱拳躬身,一揖到地。 权策端起茶杯,含笑道,“寺卿请起,坐,喝茶” 张易之依言起身,思量片刻,试探道,“相爷,下官有意穷究董氏和李重福二人党羽,以董游入手,将其族亲家人,连同同僚好友,全数下狱,不知,可妥当?” 权策脸上笑意收起,眼神陡然凌厉,“寺卿对东宫一脉痛下杀手,可是有意另投他人,以此做个投名状?” 张易之正双手捧着茶盏啜饮,闻言手一抖,滚烫茶水溅出,手背上登时起了个燎泡,他咬紧牙关忍着,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缓缓将茶盏放回桌案上,抿着嘴唇,“相爷问罪,下官担待不起,下官办案……”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想到了权策方才说过,他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办案本身。 权策粲然一笑,阖上双目,并不言语。 “此事虽出在东宫,但实在蹊跷,必有人上下其手,从中渔利,伸手之人,则是获利之人”张易之嘴巴无意识开合,脸色惨白一片,“以此推论,朝中涉案之人,绝不在少数” “呵呵,张寺卿果然心思缜密,是办案好手”权策满意地点点头。 “我只提醒你两点,一者,质量并举,尽抓些小虾米,不能服众,也不能慑服人心,若定案之后,还有人敢于出声质疑,则前功尽弃,二者,闭门理刑,莫受干扰,给一人讲了情面,则等同得罪了旁的所有人”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许是并无用处,寺卿姑妄听之” 张易之木然站起身,拱手道,“谢相爷教诲,下官告退” 他行到门前,权策又出声叫住他,一边翻检文牍,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张寺卿,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有多少血泪,未来便有多少荣华,共勉” 张易之蓦然止步,转头看着他俊雅冷漠的脸,腰杆笔直,淡定从容。 恍然后知后觉,眼前这位高深莫测,令人越发不敢直视的强悍人物,也是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作为萧淑妃的后人,他所经历的磨难,不比任何人少。 更难得,他能在夹缝苦难之中,匡扶天朝,建功立业,强兵富民,相比皇亲贵胄,更像是斓衫释褐,华选入朝的士大夫。 这,其实是张易之夙愿想要成为的模样。 张易之神色复杂,搭手施礼,快步离去。 黄昏时分,安喜门城楼上。 依着番上戍卫次序,今日神都四门,由右武侯卫、右监门卫把守,左武侯卫负责城内坊市巡弋,左监门卫负责内城诸门岗哨。 右武侯卫大将军王孝杰顶盔掼甲,按剑登上城楼例行巡视一周,将要下城,前往长夏门。 “报,大将军,李大将军率左武侯卫将士登城”城防校尉有些慌神。 王孝杰蹙了蹙眉,快速走了几步,大马金刀站在宽阔的石梯口,俯视着正在登城的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 “李大将军,可是记错了番上日期?”王孝杰问了一句他自己都不信的话。 李璟脚步不停,挤上城门楼,双臂一振,厉声喝令,“给我拿下” 呛啷啷,身后兵马掣出横刀,蜂拥而上,一股将王孝杰与随身将佐包围,一股直扑城门上值守的右武侯卫兵马,电光火石之间,将他们控制住。 “李璟,擅自兴兵,你要造反不成?”王孝杰一手按着剑柄,怒发如狂,他是朝堂宿将,在沙场进出不知几何,却与个黄口孺子并列,早有一肚子窝囊气。 李璟整了整身上披风,“王大将军,我是奉命行事,接卫尉寺张寺卿行文,你涉嫌与李重福乱党勾结,即行拿捕” “放屁”王孝杰怒吼一声,伸手就要拔剑。 身后突地一股大力传来,腰椎一麻,软了下去,却是遭了黑手。 在后头待命的大理寺官差上前来,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带队的大理少卿林一狄,拱手道,“多谢李大将军协助” 虽说是感谢,却殊无笑意,他总觉得不对,因为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是要在王孝杰府中实施抓捕的,而不是军事重地的城门楼上。 “林少卿多礼了,请便”李璟却并不理会他的情绪,自顾自扬声大喝,“右武侯卫将士,今日番上,由左武侯卫暂代,王孝杰之事,无关尔等,立即整队回营,听候指令” 右武侯卫群龙无首,南衙十六卫以左为尊,李璟本身地位便高于王孝杰,当下无人反抗,相继听令撤离。 “搬把椅子来” 李璟在安喜门城楼正中央坐定,融入夜色之中,一动不动。 第597章 南衙南衙(二十八) 由安喜门延伸开去,神都北郊,新安县,权策册而不封之地。 一群夜行人,拱卫着一辆马车,向着神都急速冲将过来。 “吁”为首的驴脸头领勒停马匹,高高举起手,拦住身后众人。 前面的官道陡然宽阔起来,但道路两边,一方依着低矮丘陵,一方是密林,空寂幽幽,偶尔有夜枭发出咕咕叫声,很是渗人。 “不用护着马车,花脸,你带几个好手,躲到马车里头去,抱着马脖子压低身子,最快速度” 驴脸头领在路口思量半晌,开口做了分派。 花脸是个黥面汉子,当即招呼了几个壮硕勇士,掀开马车帘子钻了进去,他们也晓得头领的心思,夜间就怕暗箭,这马车都是特制加固,一般的羽箭完全穿不透,即便外头的死绝了,他们在车里的,还能做最后一道防线,将手头的人安全送到登闻鼓下。 “哒哒哒”马蹄声密集响起,风驰电掣。 “嗖嗖嗖”不出所料,行至半途,破风声从两侧传来。 驴脸头领冷笑一声,抱着马脖子向下面一缩身子,躲到了马腹下,自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恶狠狠插入马背上。 “唏律律”马匹吃痛,前蹄昂起,拼命狂奔。 驴脸头领轻轻吁出一口气,瞧了一眼马车,甩手将匕首激射过去,正中马屁股,马车的速度也狂躁起来。 “哗啦”驴脸头领面上的得意之色未能维持太久,一滩黏糊糊的液体迎面糊了他一脸。 他瞬间失去了视野,正在慌乱擦拭之中,马匹重重压倒下来,他一个驴打滚,没有被砸到。 “嗡……”风声由远及近,他赶忙再滚,却是动作不及,躲开了一个,又撞上了另一个,一只手臂硬生生被剁了下来。 “咦呀……”驴脸头领剧痛惨嚎,定睛看去,才发现,敌人袭击,并不是用的羽箭,而是一把把明晃晃的斧头。 “啊呀……”惨叫声连续不断响起,斧头似乎无穷无尽,在空中划着致命的冷光,将马匹一一击毙,马上的骑士要么比马匹更先中招,侥幸躲过的,也在坠马之后,或死或伤。 不只是马匹在斧头锋利的刀刃之下身首异处,连马车也在遭到几轮重击之后,木屑横飞,顶棚都已然削平。 变生肘腋,来势凶猛突然,马车中的黥面汉子等人,已然呆滞,眼睁睁望着四面飞来的利斧,将马车的挡板击碎成块,车辕吱呀断裂。 “快逃”驴脸头领爆喝一声,当先爬起身,弓着腰,返身向后方奔逃,左右两方都有敌人掩藏,前方必有陷阱,只有向后是安全的。 这一番起身动弹,又是做了活靶子,斧头交织成幕,惨叫声连连响起,跟在驴脸头领身后的,已然不多。 才逃出了恐怖的斧头雨,驴脸头领猛地顿住脚步。 前方,有数百人森严列阵,为首一人,一身鲜亮将官盔甲,骑在马上,张弓搭箭。 “嗖”羽箭擦着驴脸头领的耳朵疾飞而过,让他一阵阵耳鸣。 “唔……”一声惨哼传来,驴脸头领猛地回身,一看之下,全身的力气都泄了个精光。 王该的喉咙上,插着一根颤巍巍的羽箭。 他死了。 官道两侧和后方,同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黑压压一片,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人数竟多达千人,都穿着官兵服饰,但却赤着脚,身形矮小,面貌也不似中原人。 “你们是谁?让我做个明白鬼”驴脸头领断臂上血流越来越快,周身一阵阵发冷发紧,脸颊也苍白起来,用尽力气问出这句话。 那为首将官,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勒转马匹,背对着他们,举起一根手指,利落下令,“领军卫,交趾狼兵营,一队,卸甲,步战,不留活口” “哗啦啦”包围圈最里头的一圈人,滚鞍下马,解下铠甲,齐刷刷抡起了雪亮的宣花板斧。 一炷香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官道旁,密林枝叶簌簌作响,夜枭的鸣叫愈发密集。 为首的将官深吸了口气,亲自下马一一检查,将驴脸头领和黥面汉子的尸首,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又将王该放在他们两人之间,甚至用披风擦了擦王该脸上沾染的鲜血,确认他们三人能够明显识别。 “整队,撤”那将官摆手下令,披风猎猎,向西而行。 急行军大半个时辰,来到西都长安界碑前,有一队官差和百余兵马在等候,他们押解着长长的囚犯队伍,还有几辆马车,上头装着匪徒首级。 “李大将军,下官长安尉王之咸,恭贺大将军,直捣贼巢,将长安匪患一鼓荡平,下官愿具折上奏,为大将军请功”出来个绯袍官员,年岁约莫二十有余,满面春风,连声道喜。 率军归来的,正是右领军卫大将军李笊,他胡乱摆了摆手,喝令兵马归队,“都是长安地方给的讯息准确,杀鸡用了牛刀,此乃地方治安功绩,领军卫只是协助,功劳便不领了” 王之咸还要劝说,李笊抬手制止,“莫要再饶舌,我领军迂回包抄,劳师动众,却未派上用场,算得功过相抵,贵官莫要臊我面皮,堂堂领军卫,哪里只有这点出息” “如此,下官厚颜,便依大将军”王之咸不再多言。 李笊点点头,策马而走,身后兵马蜿蜒如龙,除了马蹄声,别无其他。 王之咸身旁,有个佐吏嘟囔了句,“李大将军迂回,怎的迂回到境外去了?” 王之咸笑了笑,率众押解剿匪战利品返回长安,方才有领军卫的人协助,现下只剩下官差,人手吃紧,队伍拉得老长,王之咸做了分派,令众人各自分段监管,有个佐吏骑术不精,来回巡查之时,不慎中途坠马,不治身亡。 神都,安喜门城楼。 枯坐整夜的李璟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东方破晓的橘黄光晖,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来,那便不会有人来了。 转过身,他又看向西方,那里是渑池的方向,“父王,以一己之名,调动南衙两卫,牵动东西两都,真真好大气魄” “皇族第一人,此言不虚啊” “哈哈哈” 李璟展开双臂,在晨晖中放声大笑。 第598章 南衙南衙(二十九) 万岁通天元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武后设宴通天宫,皇族贵胄、文武公卿、外藩使节雁行有序,佩紫怀黄,携眷燕集。 通天宫左史宗晋卿、右史武延安,于迎仙门外列次迎宾。 佳节欢庆之日,迎宾的,来赴宴的,面上都无喜色,有的面色沉重,有的愁眉不展,也有的战战兢兢。 藉由办理谋害太孙一案,卫尉寺卿张易之、大理寺少卿林一狄,联手掀起神都新一轮****浪潮。 自平恩郡王李重福、太子侧妃董氏、金吾卫主簿董游发端,阵线无限度扩大,右武侯卫大将军王孝杰、左监门卫大将军孟佗相继锒铛入狱。 东宫太子李显的妻儿、相王李旦的死忠铁杆、武三思党羽中的军方重将,都遭了张易之毒手,鹰视狼顾,朝堂悚然。 追查并不会到这些高官重将而止,人际往来盘根错节,如同瓜蔓一般,张易之不只是顺藤摸瓜,瓜蔓上的枝芽花叶,全都不放过,动辄殃及宗族,曾创下一日之间拘系三百余人的恐怖纪录,大理寺狱人满为患,部分囚犯转移看押在殿中省慎刑司内狱。 更有甚者,有为数不少的嫌犯,不问而斩,城北邙山乱葬岗,尸首枕藉,堆积如山,入狱嫌犯的家人,每日都要去邙山看一看,免得家人成了孤魂野鬼,成群结队,哀戚满路。 神都烽烟大作,朝廷人人自危,谣言风传甚嚣尘上,牵涉之人无不肝胆俱裂,惊骇欲死,张易之的毒辣声势,盖过周兴、来俊臣,盛极一时。 借着淋漓鲜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鲜花着锦,节节高升,张易之升任麟台少监,张昌宗为春官侍郎,官位还只是其次,两人一步登天,同时封爵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张昌宗为邺国公,风头无两。 旬日之前,神都郊外出现大型凶杀案,死者包括了昔日庐陵王府的护卫供奉,还有太原王氏的族长王该,洛阳府尹韦汛试图将此事掩盖下来,却为洛阳司马崔澄阻挠,此案公之于众,皇太子李显闻听消息,当众晕厥。 太原王氏新任族长王昱亲赴神都,当朝哀告求恳,将王氏遭遇的变乱一一道来,凄惨处涕泣如雨,语不成声,说到祖祠遭到焚毁,族中头面人物死伤殆尽,双目之中流出两行鲜血,感天动地。 武后亲自将他扶起,好言抚慰,令将作监为太原王氏重立祠堂,为王氏始祖升仙太子姬晋重塑金身,令宰相狄仁杰、秋官尚书宋璟追查此案,务使真相大白于天下,还王氏公道。 张易之大施淫威,刑戮天下,东宫风雨飘摇,士族惨遭血洗,如此时节,便是龙肝凤髓,却少有人能放开心怀。 众人缓步入宫,见到相熟的,也只是抱拳拱手,无人开口,颇为沉闷。 后头突地响起嘈杂声,纷纷顿步,向宫门前看去。 却见五辆四驾马车并排而来,都是一品公主规制,侍从仪仗,服色不一,还有折冲府兵前后护卫,浩浩荡荡。 太平公主、千金公主、义阳公主、高安公主四位皇室近支公主,还有小一辈的天水公主权箩。 骑马随侍在两侧的,为首之人,赫然是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他跻身政事堂之后,反常的安静了下来,颇有些萧规曹随的味道,但他个人,还有他羽翼下的势力,在神都风起云涌之中,安然无恙,足可见功力。 除了他之外,还有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东都千牛卫中郎将王晖、焰火军将军薛崇胤、左羽林卫将军权竺,都是英气勃勃、挺拔俊秀的后生晚辈。 权策翻身下了玉逍遥,宫门前的羽林将士齐齐顿步捶胸,门楼上,奏响庄严肃穆的雅乐,夹杂筚篥之声,显得格外恢弘,这是宰相独有的迎宾礼节。 马车帷幕揭开,四位公主和两位驸马都是长辈,先下车,李璟之妻刘氏、李笳和云曦妯娌三人,照看着年岁稍小的权箩、薛崇简和薛嫘,抱着王晓和权衡,一一下了车驾。 宫门前的朝官如同刀削一般,分往御道两侧,躬身下拜。 “咯咯咯,大郎可威风呢”太平公主以袖掩口,娇笑着打趣,眼中溢满骄傲。 作为武后的掌珠,她享受的尊荣不少,但都在后宫之中,或在府邸之内,颇多逾礼之处,名不正言不顺,朝堂公器当前,她也难能自在,像这般正大堂皇,宫门奏乐、百官俯首避道的待遇,她是没有体验过的。 权策笑了笑,伸手将她挽着的披帛理了理,拍了拍她的香肩,挑挑眉毛,露出些得意模样。 太平公主愣了愣神,旋即霞飞双颊,伸手将他赶开,以往她心里有些抱怨,权策不曾在公开场合与她亲密,而今事到临头,却是她受不住。 女子心思,休说男人,便是她自己,也是难以弄清楚的。 “下官杨再思,见过相爷,见过诸位贵人” 一声浑厚的唱喏响起,御道上有一人侧身施礼。 宰相面前,仍能站稳御道上,不会有下官。 杨再思是新晋不久的宰相,排班在权策之后,一向对权策执下属礼,对其余年资更老的宰相,包括政事堂首席武三思在内,却是趾高气扬得紧。 无他,此老出身弘农杨氏,曾任天官侍郎,在神都政坛巨震当中,迅速站队,趋附二张兄弟,许是咂摸出什么味道,或是得了谁的提点,对权策另眼相待。 世人皆媚上欺下,独杨再思反其道而行之,也是一场异数。 “大兄”又是一声清脆的呼唤。 永泰郡主李仙蕙,抱着个厚厚的襁褓,款款行来,身后跟着笑容满面的南阳王武延基。 “遥遥,永泰姐姐,我要抱遥遥”权箩登时不安稳了,才十岁多点儿的小姑娘,并不是喜爱小儿的年纪,权衡和王晓二人,权箩能陪着玩耍,但却没有多少耐心,唯独对武延基家的小娘子爱不释手。 “咯咯”李仙蕙瞧着她急不可待扑上来的小模样,连声娇笑,冲着义阳公主等人蹲身行了礼,才小心地将女儿放到权箩手上。 权箩抱着遥遥,小心翼翼,脚步也放得极慢,权策便也放慢速度,陪着她。 李仙蕙见状,扭头冲权策笑了笑,快走几步,挽着高安公主的胳膊,说起了体己话。 “你们瞧瞧”千金公主不经意回眸,瞧见了暖心一幕。 权箩在前头,怀中抱着遥遥,薛嫘在旁边逗弄。 小一辈的男儿,连同最小的薛崇简在内,加上武延基,足有七人,长幼有序,身量高低错落,都是双手负后,围成个半圆形,随着她们的节奏悠然漫步。 此时,没有宰相,没有大将军,也没有公侯王爵,只有浓浓的骨肉亲情。 “咱家的小娘子,都是有福气的”义阳公主周身热流涌动,以锦帕掩住口鼻,眼中泪光盈盈。 “唔,这两个小的,大一些,也该有这份气度担当”权毅看着伸胳膊伸腿的王晓和权衡,笑眯了眼睛。 第599章 南衙南衙(三十) 不长的一段路,权策这一大家子,走了许久。 到得通天宫前,宗晋卿和武延安迎上前来,躬身施礼,口称拜见。 这两人,都有些畏缩,头都不敢抬起。 却也无法勉强,这是武后用人的冷酷之处。 宗楚客死,宗晋卿得以出仕,武延秀死,武延安得以出仕,官位竟然雷同,一左一右,都在通天宫,很难不令人联想。 他们两人身上带着家族的原罪,风光不起来,看着彼此,像是照着镜子,愈发难以自容。 “大兄,大嫂”国礼之后才是家礼,武延安轻唤两声,微微抬了抬头。 武延基拍拍他的肩头,与权策交道多了,他也颇为自责,同是做兄长的,权策能管教提携弟弟们,如今成列成行,各自出息,虽不同姓,胜似骨肉,他却是只顾着自己,先是分府,再是别居,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 “好生当差,莫要胡思乱想,晚间下值,记得去父亲院中请安”武延基并不善于说软和话,生硬地吩咐了一句。 “是”武延安微微错愕,很快应下,一时间表情有些纷乱。 通天宫规制浩大,远不是九洲池的瑶光殿所能相比,这等大宴,所有赴宴人等都可在殿内列座,权策一行人进来的时候,大多数席位已经坐满,但却少有人谈笑喧嚷,死气沉沉。 “相爷,各位贵人,这边请”光禄寺卿桓彦范迎上前来,小心引路。 他立身不谨,被东宫拿到了**下属儿媳的罪名,送入了监牢,谋害太孙案发,东宫战略收缩,将他放了出来,权策却有意借此整肃,将他在本衙降级留用,连降三级,以示惩戒。 他也算得一号人物,出狱便去那下属家中负荆请罪,在本衙降职,算是很严厉的惩罚,原本的下属,都变成了上官,桓彦范却能忍了下来,规行矩步,唾面自干,勤勤恳恳,颇展露了些干才,更难得的是,他从未通过旧主李璟和故交张柬之向权策求情。 前不久,顺顺当当官复原职。 席位安排有一定之规,却也不是没有转圜之处,以权策如今的身份,加上太平公主的亲贵,只要不僭越了李显的太子位,放在何处,都是能够说通的。 顺着桓彦范的指引,权策一行人来到了他们的席位,很是宽阔,独占两根巨柱之间的连片坐榻,都是他们的,位在皇太子李显、梁王武三思、相王李旦之下,定王武攸暨之上,排序为第四。 “此处是太平殿下府上坐席,我家席位何在?”高安公主心性烂漫,心直口快,翘首四下里张望。 “殿下误会了,此处是义阳、太平、千金、高安四位公主府上的坐席,臣等奉旨安排,陛下首肯了的”桓彦范刻意多说了几句,安他们的心思。 “高安且快些入座,此地宽敞,正可给两个皮猴儿扑腾”千金公主却是晓得今时不同往日,拉扯着高安公主到坐榻上。 众人也随之入座。 李笳和云曦将王晓和权衡放了下来,王晓快满两岁,权衡也有九个月大,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拱着身子在软塌上爬行翻滚,时不时响亮脆笑,惹得大人们面上也是笑意盎然。 与通天宫中愁云惨淡的其他人等,对比卓然。 未几,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先后来到,权策站起身,礼节性前去问候寒暄。 “右相,张侍郎秉公执法,本王并无疑义,王孝杰有罪无罪,依律判定便是,这拖延日久,恐不利于朝廷声誉”武三思趁这个机会,表达了他的意见。 这个姿态不可谓不低,等同于将王孝杰抛弃了,之所以着急定论,还是放不下右武侯卫大将军的肥缺,现在右武侯卫可是由李璟兼管的,再拖延下去,怕是人缺两失。 “殿下却是找错了人,依照陛下旨意,本相只负责监管案件最终结论,无权干预张侍郎办案过程”权策一推二五六,根本不接招。 武三思面色阴沉,缓缓点了点头。 “大郎,你那太子舅父眼下遭厄,局面摇摇欲坠,你做晚辈的,若时机得宜,可要多多援手”相王李旦言辞恳切,一脸的兄弟情深,“至于我这里,你却不必担忧,至不济,还能做个闲散亲王,只瞧着大郎与张侍郎共同统领朝政便是” 一番话半真半假,尽是挑拨算计,权策自也不会让他痛快,“殿下安心,太子殿下乃陛下所立,自有满天神佛庇佑,必能遇难呈祥,否极泰来” 李旦连连点头,看着有几分欢喜,眼底却阴霾密布。 通天宫外,传来鼓角声,皇太子李显携阖家眷属抵达,只少了安乐郡主李裹儿。 他依礼前往仙居殿,迎候武后,一同摆驾通天宫。 却为武后所拒,只得先行来此等候。 李显与韦氏在坐席上坐定,众人齐齐施礼。 “都请起身,今日佳节,不拘俗礼”李显摆手叫起,即便回音壁就在不远处,他的声音,仍显中气不足。 “永泰,且带着小娘子近前来,本宫可是想念外孙女得紧”韦氏招招手,让李仙蕙抱着遥遥到她跟前去。 李仙蕙微微惊愕,迟疑了片刻,看了看武延基,又看了看权策,自权箩手中接过遥遥,缓步登上丹墀,跪坐在韦氏身旁。 她记得清楚,遥遥洗三之后,她曾携女入宫,拜见母亲和祖母,并未得到一丝一毫的关爱,眼下又做出慈爱外祖母的模样,令她颇感不适。 “乳名唤作遥遥?唔,好名字,与她姨母天水公主的迟迟异曲同工”韦氏将遥遥抱在怀中,百般怜爱,不经意地问道,“可是权策取的?” 李仙蕙察觉到不对,抿了抿嘴,摇摇头,不肯多言。 “永泰啊,东宫火山口,不易维持,裹儿也受了委屈,母亲毕竟女流,难以为继,你虽出嫁,仍须出些力”韦氏话锋一转,径直分派,“且替我带句话给权策,就说裹儿卧病,病情凶险,总在昏睡中呼唤大兄,请他务必入东宫一行” “母亲,裹儿既是病痛难愈,女儿当先去探望才对”李仙蕙低眉垂目,却没有轻易应承。 韦氏面色一冷,反口道,“毕竟一母同胞,你何以如此诅咒裹儿?” 李仙蕙将遥遥抱回怀中,闭口不答。 “东宫要垮了,只不知你的安生日子,还能过多久?”韦氏沉声低喝。 “母亲,若真是生死存亡,些许颜面,又算得什么?”李仙蕙按捺不住,顶了一句。 韦氏一愣,缓缓吐出一口气,摆摆手,“退下吧” 李仙蕙毫不迟疑,屈膝福礼,抱着遥遥便走下了丹墀。 那里很高,却冷。 第600章 南衙南衙(三十一) “陛下驾到” 伴随着一声尖利威严的宣告,一身明黄凤袍的武后举步在通天宫门外迈下步辇。 宗晋卿和武延安跪地恭迎,近身搀扶伺候的,却是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 伴驾而来的,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他们的族房兄弟张昌期、张同休等人,在二张兄弟身处困境的时候,背井离乡来到神都支持他们的族人,鸡犬升天。 上官婉儿和谢瑶环立在御驾之侧,不即不离,静静地瞧着张氏一家男丁鞍前马后献媚,一个淡然面无表情,一个则是笑意盈盈,似是颇为赞赏。 无人注意的细微处,谢瑶环的粉拳,在袖中一张一合,多番核查试探,再加上权策提供的消息,她已然确信,张易之手头的控鹤府,是一支与梅花内卫同出一源的暗人力量,是她重点盯防的敌人。 上官婉儿端庄亲和,没有多余的动作,眼底却飘过一丝幽深,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有二张兄弟得意猖狂,顶在风口最前方,她家的郎君,顺利抵达政治舒适区,只要运作得当,不出昏招,势力底蕴可更上一层楼。 “臣等拜见陛下”宫门前的一团金黄,在萦绕四周的灯光映衬下,光芒四溢。 “都起来吧”武后登上丹墀宝座,坐定身子。 张易之等人在丹墀之下眼巴巴候着,却并未得到宣召侍坐,只得悻悻然返回各自座次,所到之处,或是畏惧,或是嫌恶,多有避让,并未得到谁家欢迎。 “又到中秋节,逝者如斯啊”武后颇有一番感慨,“去岁此时,裹儿起舞瑶光殿,权策谱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犹自历历在目……” “母皇,裹儿虽抱病未至,权策却仍在阶下,若母皇有所追思,可再令权策命笔,以慰心怀”皇太子李显只管俯首帖耳,做恭顺状,相王李旦出面建言,慷他人之慨,大方得紧。 武后侧首,瞟了他一眼,举起酒壶,汩汩斟酒,“朕富有天下,但凡有利百姓,钱帛金玉,挥之如土,丝毫不惜,所珍视顾念者,唯有二物,一者时光,光阴如缕,去者难追,二者才俊,唯恐不能尽得天下之英华,唯恐不能尽用其才具” “权策,虽晚辈,却是宰相,有经略山河之才,若用之如词臣,岂无摧心之痛乎?” 李旦面红耳赤,躬身唯唯而退。 武后擎起白玉杯,团团示意,“良辰吉日,群贤毕集,朕生平之快慰,尽在此时此地此身,愿以此时光之美,与天下才俊,共饮而贺之” “陛下英明,陛下万岁,臣等为陛下贺” 群臣呼啦啦起身离席,俯伏在地,叩拜两次,才回到席位上,一饮而尽。 权策面上满是感恩和激动,一半是应景,一半是真心,武后便是有这等心胸气魄,令人心折,他却不能大喇喇受着,主动出列,“臣蒙陛下恩宠,得有今日,尽心效力,理所应当,并无委屈” “哈哈哈”武后仰头大笑,很是开怀,“勿复多言,朕瞧着皇室近支,家家和乐,开枝散叶,已然心旷神怡,无须诗词点缀” “陛下仁和慈爱,后生晚辈,咸感恩德”权策先是躬身一礼,“权策斗胆,愿与族中诸位尊长,同辈血亲共同把盏,恭祝陛下身如月轮,圆满如恒,皎洁长生,泽被天下” 御座四周的皇族中人,闻言纷纷起身,高举酒杯,善祷善祝。 李显后知后觉,脸色颇为难看,权策打着诗词的借口,攫取了他的权力,引领皇室宗族拜贺,本该是他这个武后长子该有的作为。 “哈哈哈”武后却并不介意,又是一阵爽朗大笑,轻轻颔首,冲权策赞许一笑,举杯饮尽。 其后,武三思率朝臣、倭国使节率领外藩,分别祝酒。 “宣天水公主、寿春王、高阳王、郢国公近前侍坐,卿等且尽兴欢饮,莫拘礼节,不醉无归”礼节已毕,武后点了几个小辈到身边。 权箩脸颊皱巴巴的,步子也不如以往活泼,她本缩在后头,陪着小小一团的遥遥玩耍,听到宣召,便与比她小一岁的郢国公薛崇简一道,随着内侍指引,登上丹墀,上官婉儿将他们安置在武后身边两侧。 另外二人,寿春王李成器、高阳王武崇训是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两人的长子,都已是二十余岁的年纪,在外头稍远处陪坐。 太子妃韦氏的脸色立时阴晦下来,今日夜宴,从头到尾,东宫处处受到钳制打压,向来行事谨慎的权策,也出面践踏皇储尊严,俨然像是有了某种默契。 她猛地想到了什么,转过脸,与李显二人相顾骇然。 莫不是,易储? 他们似是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 李显的脸颊又苍白了几分,沉重地转过脸,看向大殿右侧第二个席位。 权策坐在义阳公主和太平公主之间,正返身逗弄云曦怀抱中的权衡,从容安乐,令人艳羡。 李显被刺痛了双眼,不忍再看,正要转开,目光突地一凝。 “诸位贵人,臣张易之有礼了”张易之来到权策等人的席位前,一手执壶,一手举杯,向四位公主祝酒,笑容可掬,“恭祝诸位贵人朱颜永驻,福寿绵长” “张侍郎有心了”太平公主出面搭话,并不多言,她也知晓,此人眼下非同一般,须谨慎相待。 张易之仍是笑容不减,又将杯中斟满,转向权策,“相爷,承蒙关照教诲,下官感激不尽” “侍郎言重了”权策也是笑脸相迎。 “叮”两只酒杯相撞,两人一饮而尽。 张易之躬下身,殷勤地拿着酒壶为权策的酒杯斟酒,低声道,“局面已成燎原,当如何收场?” 权策双手放在杯子旁边,连声逊谢,“不敢当……自有人比侍郎更急” 张易之不由自主向丹墀旁边的皇太子席位看去,正对上李显阴沉探究的眼神。 他心里一抖,退后两步,向权策做了个长揖,不由分说,转身而去。 这一幕,不只是李显看在眼中,大殿中的有心人,无不关注有加。 权策摇头失笑,不以为意。 大杀四方,张易之看似威风,却心生惧意,骑虎难下,眼前的动作,与杨再思在政事堂的作为并无差别,借着对他毕恭毕敬,试图将他也卷入到漩涡中来,手法幼稚粗糙,但或许有些效果。 他并不拒绝,令人心中嘀咕忌惮,比做个一尘不染的局外人更好。 第601章 南衙南衙(三十二) 太平公主府,长堤水榭,烟波浩淼。 权策带着薛崇胤、薛崇简兄弟二人,并肩垂钓。 薛崇简的脾性,像是往日的权竺和武崇行的结合体,自小在温柔乡长大,未经变故,也无遭际,心性醇厚温和,性情跳脱烂漫,欢实好动,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心。 三人垂钓,薛崇简将丝纶扔进湖中,便左顾右盼,四下张望,不时将鱼钩拉扯出来瞧瞧,总也安稳不下来。 “崇胤,你去了虞山军不少时日,可瞧出些名堂来?”权策开口问话,也将薛崇简的皮猴模样看了个满眼,连连摇头。 薛崇胤坐在权策身侧,神情专注,闻言嗤笑一声,“大兄,相王典兵,并不以军械操演为首务,先就拟定了长篇大论的军规军纪律条,洋洋洒洒数万言,无所不包,严令全军上下都须熟读成诵,每日早间,通背一遍,才能早餐早操,不少军士,包括一些中层将官,都因为难以做到,遭到开革” 权策脸色严肃起来。 薛崇胤继续说道,“我打听了下,相王急功近利,为昭示与以往虞山军的区别,大幅提升操演难度,严苛执行,无法完成便是军棍伺候,有伤兵夜间身亡,还险些闹出了营啸事故,他才有所退让,将标准降低” “照如此整训,虞山军当成劲旅”权策远望着起起伏伏的浮标,目光渐渐空洞,神思缥缈。 “劲旅?”薛崇胤很是怪异地看着他,疑惑道,“大兄怕不是有甚误会?” “军纪严明,战力精强,如何不算劲旅?”权策反问。 “大兄稍待”薛崇胤嘿嘿一笑,露出些调皮模样,翻身站起,衣角却被拉住了。 薛崇简微胖的脸颊上堆满了谄媚笑意,“子曰,有事弟弟服其劳,兄长可是要取甚物事?您且安坐,该弟弟去” 薛崇胤听了他篡改的圣贤教诲,哭笑不得,说了放东西的所在,令他跑腿去了。 “大兄,崇简也九岁了,府中西席都说他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但却不往正处使,整日嬉闹,没个正形,也该管教管教,要不,将他放到崇敏身边历练?”薛崇胤摩挲着下巴,模样不像是为弟弟操心,更像是不怀好意。 “崇敏身边?胡闹”权策轻叱一声,武崇敏在相王府做卧底,刻意经营自己的浪荡子形象,掩饰暗地里的动作,将薛崇简送去他身边,怕是不学坏都难。 薛崇胤撇撇嘴,他当然是在戏谑,却是对权策不满意,“大兄整日闷闷的,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活得像个老翁,枉费了一身文采风流,忒也不值,平康坊里,往日大兄的名头无往不利,眼下都少有人提起了,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我儿却是出息了,晓得去平康坊消遣了,何时便宜了,也带着母亲去见识见识如何?”一声柔和的话语,却吓得薛崇胤亡魂大冒。 “母亲,孩儿,孩儿还有军务,这便要出城,向母亲辞行”薛崇胤一跃窜起身,期期艾艾,想要溜之乎也。 “不许”太平公主席地而坐,拍拍身边,声调转柔,“坐下,要走也要明日,今日母亲安排厨下做了银颗金丝饭和琳琅盖钟,都是你最爱的,用了再走” “是,母亲”薛崇胤乖巧地跪坐在太平公主身边,身上暖意洋洋。 “大兄,兄长,我取来了”薛崇简一阵风般冲了过来,立足不稳,竟冲着湖中冲过去。 权策拧身腾跃而起,探手将薛崇简夹在肋下,转了个圈,将将在长廊边站稳。 薛崇简平稳落地,圆润的脸颊上,竟然没有惊恐,反倒是兴奋之色多一些,仰着脸看着权策,看那模样,似是很愿意再来一回。 “崇简,怎的如此冒失?可是想要挨家法了?”太平公主厉声呵斥,方才一瞬,她惊出了两身冷汗,越说越气,扬声唤人,“香奴……” “无事,无事,你且退下”权策赶忙拦住香奴,温声劝说,“都是我的不是,让崇简为我取卷宗,他也是一时心急,训诫几句便是了” 太平公主余怒未消,冷哼了声,扭过身去。 “崇胤,你带着崇简去书房,罚抄十遍孝经”权策挥挥手,接过薛崇简手头捧着的一摞文牍,打发他们两兄弟离去。 权策走上前,迎面将太平公主拥住,禁锢她的挣扎,双手在她身后,将文牍摊开,却见连篇累牍的所谓军纪条文,写的尽是遇到哪级将官,当如何行礼,如何领命,如何复命,都是细枝末节,对于着装、演训、行军、战阵等重中之重,反倒是一笔带过。 “嘁”权策冷笑,李旦不通军务不假,也不是傻子,他费尽心机弄这个条例,扭扭捏捏,真正想要的,不外乎是这支军队的忠诚。 但他犯了大忌,欲速则不达,一上来就弄这些繁文缛节,想要确保忠诚度一步到位,回过头才想起战力,又盲目提高演训强度,动辄军棍高压,全程高高在上,怕是会适得其反,落得两手空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权策甩手将这无用之物扔开,随即嗷的一声惨叫。 太平公主拿开掐在他腰上的两个手指,愤愤然,“相爷可是有本事得紧,惯会欺负人” 权策揽着她的腰肢,叫起了撞天屈,“我连平康坊都不去,这样的好男儿,哪里找?” 太平公主忍俊不禁,哼哼两声,火气便消散无踪了,“崇简上蹿下跳不安分,可是愁人,你可有法子教导教导?” “活泼一些,男儿天性,有你言传身教,本质不坏,不用太过约束”权策拎起鱼篓瞧了瞧,收获还好,今日晚膳,有胭脂鱼吃了。 太平公主闻言惊诧,戳了戳他,“你不是一向主张严加教训子弟的么?怎的转了性子?” 权策捧着她的脸,拿开秋风吹乱的头发,眸中怜惜万千,轻声道,“我们这一辈,崇简最幼,且让他替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多过些自在日子也好” 太平公主怔怔看了他好半晌,侧过头,投入他怀中,脸颊摩挲着他的胸膛,让他感受自己的柔情,崇胤说的,实在不算错,若说崇胤他们受的约束是一,权策的自制磨砺便是百。 苦了他了。 “权郎君,公主,新安县公府传讯,说是神都苑宫监杨思勖过府拜访” 等到他们分开,牵手行来,香奴见缝插针禀报。 太平公主沉下脸不欢喜,她不仅准备了薛崇胤爱用的餐食,更准备了权策的。 “呵呵,告诉他们,就说我公务缠身,便不见他了”权策刮了刮太平公主的琼鼻,一口回绝。 太平公主登时笑靥如花。 第602章 南衙南衙(三十三)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此地愈发萧瑟,张易之的攻势在中秋节后,丝毫没有停止迹象,东宫属官几乎被抓了个精光。 紧随其后,负责彻查太原王氏血洗惨案的宰相狄仁杰和秋官尚书宋璟,自新安县郊外的命案现场,起获了东宫卫率军官的信物,由此拘传太子卫率所有的上层将官,轮番审讯,一直未曾释放。 狄仁杰以中立着称,宋璟也一向执法森严,公正无私,两人对东宫发难,更加剧了朝野对东宫前途的看衰,树还未倒,已有猢狲远遁,朝官士绅竞相与东宫撇清干系。 正殿,传言卧病在床的安乐郡主李裹儿,坐立不安,来回走动,绮丽如画的面庞上,不时闪过狠厉焦躁之色,掩去了她这个年岁,本该有的稚气和清纯。 在外龙马精神的太子李显,侧卧在床榻上,两个侍女一个给他揉按额头,一个用热棉帕给他热敷,哎哟哎哟不停呻唤,很是不祥。 自谋害太孙案发,他时常梦魇,难以安枕,精神恍惚,张易之发难之后,更是头疼欲裂,在此关节上,李显唯恐消息泄露,雪上加霜,不敢公开病情,也不敢延请御医,只能强撑着。 韦氏稳稳坐在坐榻上,面如平湖,镇定自若。 “太子妃殿下,杨宫监回来了”门外传来侍女欣喜的通传声。 韦氏眉头微动,李裹儿却已经冲了出去,拉扯着杨思勖进门,一迭声追问,“情形怎样?权策怎生答复的?要价几何?” 杨思勖躬着腰背,谦卑地后退了半步,不动声色与李裹儿脱离接触。 虽说因政治立场,他必须与东宫保持一致,甚至不惜做个杀手,去取张放的性命。 但本心里,他对李裹儿的所作所为是不认可的,当初武后惩戒,李显几个嫡出子女孤单在京,凄风苦雨,唯有权策给了他们关照提点。 李显才复位不久,李裹儿便与权策闹翻,连下黑手,甚至阴谋破坏领军卫,致使武崇敏毁弃婚约,东宫因怒大肆攻讦,局面终于不可收拾。 时势演变也罢,另有内情也好,始终都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在。 “殿下,昨日傍晚,老奴奉命前往新安县公府,执事传话,公爷公务缠身,不得相见,据老奴查知,昨夜公爷在太平公主府”杨思勖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来,“今日老奴再去,又未曾遇着公爷,据闻,公爷去了右羽林卫将军武秉德府上探病” “武秉德?”李裹儿咬牙切齿,她记得清楚,这个糊涂蛋,与她会面的时候中毒,令她禁足宫中,双眼逼视着杨思勖,质问道,“权策去见他,是偶然,还是刻意为之?是什么意思?” 杨思勖摇摇头,沉默不语。 野心与能力不匹配,借重于人,又不知尊重于人,这种人,不管如何尊贵,也只会令人敬而远之。 “宫监辛苦了,且去歇息”韦氏站起身来,冲着杨思勖点点头,“东宫板荡之时,偏劳宫监,本宫和太子殿下,都不会忘记” “老奴不敢”杨思勖躬身一礼,看了看帷幕后凄惨呻吟的李显,有些不忍,“恕老奴多嘴,太子殿下身子贵重,就这么拖下去,若是出了意外,怕是更为不利,还须有所权……有所思量” 韦氏若有深意地扫了他一眼,自是知晓他本想说的,是有所权衡,只是因为其中涉及到权策之子,蓝田侯权衡的名讳,他便立时改口,是守规矩,还是生了二心? “宫监拳拳忠心,本宫代太子殿下生受了”韦氏做出动容之状,恳切道,“你说的有理,一味拖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本宫会妥当安排,断不会令太子殿下有闪失” “老奴不敢当,老奴告退”杨思勖诚惶诚恐,连称不敢,躬身退出。 “母妃,连权策的面都见不到,现在怎么办?”李裹儿急躁得走来走去,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李重福那奴才贱命一条,什么都不值,惹出这么大祸患,都是他不自量力觊觎太孙之位的缘故,不如设法处死他,来个釜底抽薪?” “哐当当……”李显挣扎着起身,推翻了床榻上的小几,嗬嗬喘着粗气,看了看李裹儿,狠不下心,转而瞪着韦氏,“虎,呼哧,虎毒,不食子” 韦氏哼了一声,懒得看他,迈着碎步思量,“权策避而不见,连价都不开出,要么是无意出面了结残局,要么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等着咱们更大的诚意……” 李裹儿红艳艳的嘴巴翘的高高的,厌烦道,“哼,他还想要什么诚意,东宫是君,他们是臣,莫非还要让太孙哥哥亲自登门赔礼不成?” “重润不可,他素来敬仰权策,去了一趟,怕是用处没有,底细先就泄了个干净”韦氏摆摆手,眉尖微微蹙起,脑中乱纷纷的,似是想到什么,又急切间难以厘清。 李裹儿张口还要说话,吃她瞪了一眼,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拧身奔出正殿。 “来人,去将韦汛叫来” 韦氏传令后大半个时辰,韦汛才汗流浃背,姗姗来到。 韦氏颇为不悦,冷冷凝视他良久,才开口,“也难为你了,头上定了个韦字,若是不然,也该像旁人一样,攀高枝去了” “殿下,臣冤枉”韦汛身上的热汗登时化作冷汗,连声辩白,“秋官衙门到府衙来,盘查新安县的大宗命案,臣唯恐崔澄那厮从中作梗,便留下坐镇,这才耽搁了时辰” “罢了”韦氏摆摆衣袖,也不欲多作纠缠,“你且告诉我,武秉德现下病情如何?” 东宫元气大伤,耳目不如以往聪敏,只好借助韦汛这个地头蛇探听消息。 “这个臣刚好有所耳闻”韦汛精神一震,忙不迭献宝,“武秉德中毒,得老御医蒯世金调理,现下已经将要痊愈” “痊愈?”韦氏眼前一亮,嘴角勾了起来,“痊愈,痊愈之后,可不是就要复出嘛” 肯开价便好,肯开价就有得商量。 “那蒯世金与新安县公府,来往如何?”韦氏追问。 “蒯世金似是受了权相爷的恩惠,安戎郡主生产前后,每个旬日,都要去新安县公府走一遭,为安戎郡主请脉,现下应当还有走动,请容臣查访一番,再来回禀殿下”韦汛觉察出此事似乎有大用处,不敢轻率。 “好,但要尽快,我要得知他在新安县公府的准确时辰”韦氏沉声道。 这等活计,韦汛还是有把握的,拍了胸脯保证,见韦氏没有别的吩咐,匆匆离去。 韦氏又在外间坐了良久,才起身回到内室。 李显已然昏睡。 韦氏神情有些挣扎,这个求医的名头,可以用在李裹儿身上,也可以用在李显身上。 李裹儿是假,但已经传扬出去,名正言顺。 李显是真,一直秘而不宣,但却是真的需要看诊。 踌躇良久,她面上闪过狠色,双手一握成拳。 终究不能冒险。 第603章 南衙南衙(终) 因尚医局的御医说辞各不相同,一味推搪,无人敢于开出药方,安乐郡主的病情每况愈下,渐露不祥之兆。 太子妃韦氏爱女心切,求得武后恩旨,携女出宫,向号称骨鲠圣手的老御医蒯世金求诊。 一行人感到思恭坊蒯世金的宅邸,却是不巧,老御医不在府中,已然去新安县公府为贵人们请脉去了。 “我可怜的裹儿啊”韦氏扑到躺在车辇上的李裹儿身上,哭嚎有声,似有锥心刺骨之痛,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还愣着作甚,速速前往新安县公府”随从的内侍,操着尖利的嗓音呼喝,一阵兵荒马乱,车驾转向,向着上林坊疾驰。 许是宫中待久了,并不知晓外间规矩,车马冲到义阳公主府门前广场,并不停歇,竟有直冲大门的势头。 “来人驻马”随着一声暴喝,两道人影凌空跃起,各自伸出一条腿横扫。 冲在最前头的东宫卫率校尉头上和胸前,挨了两记暴击,像破败的稻草人一般,打着旋儿脱离马鞍,倒飞回去。 “噗……”轰然摔落在驻马竿前,吐出一口鲜血,令朱红色的驻马竿,更见鲜红刺眼。 “太子妃殿下驾前,谁敢放肆?”一名中郎将上前来,戟指那两人,厉声呵斥。 “臣折冲都尉薛用拜见太子妃殿下” “外臣突厥千户阿史那力拜见太子妃殿下” 两人齐齐躬身拜见,薛用派了人回府传讯,阿史那力令人将那负伤的校尉移到一边,免得有碍观瞻。 两人都没有请罪的意思。 不管是谁,都没有在一品公主府门前横冲直撞的道理,主人们或许有容人之量,他们职责所在,却是认不得谁是太子妃。 “好大狗胆,伤了东宫卫率,还敢妄动,是作死不成……”那中郎将自觉方才呵斥一声奏效,威风凛凛,再度开口给东宫挣面子,右手按着横刀柄,威胁意味浓厚。 “义阳殿下,乃大周一品公主,礼制尊贵,此门此第,无人可以奔马,无人可以动刀兵”薛用眉头深皱起来,不再退让,“除非,你要造反” “呛啷”阿史那力将弯刀拔了出来,振臂一呼,广场前巡弋的公主府护卫云集上前,将一行人包围了起来。 “都退下”一声轻喝传来,权策一袭青衫,轻袍缓带,站在石阶上。 薛用和阿史那力应了声是,率众潮水般退去,拱卫两旁。 那面如土色的中郎将,赶忙下马,率领一众下属,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权策缓步来到车驾前,面沉似水,“臣权策,拜见太子妃殿下” 帘帷两分,韦氏终于露面,面上悲伤不已,“右相快快免礼,裹儿病重,卫率急切,有所冲撞,还望莫怪” “臣不敢,安乐郡主既是病重,当延请名医诊治才是,何以到臣府上来?”权策温文有礼,却暗藏机锋,韦氏尽可以搬出寻蒯世金看诊的理由来,蒯世金仍在义阳公主府,还是已然离去,答案,却在权策一念之间。 一个不字,足可让韦氏的算盘成空,再寻媾和良机,不知何年何月。 韦氏纵容东宫卫率在义阳公主府门前撒野,等同践踏义阳公主的颜面,他为人子,岂肯善罢甘休? 韦氏气息一滞,心头怒涛翻涌,面上却强挤出个笑容,“听闻义阳姐姐爱孙心切,亲自操持针线,为元光缝制衣裳,可皇姐到底不年轻了,伤了眼睛可是不好,东宫有各色宝石五十匣,改日给皇姐送来,做珠绣使” “多谢殿下,殿下来得却是正好,蒯御医正好在府中,或可给安乐郡主瞧瞧”权策不为己甚,顺当带过,展臂延请。 入府之后,蒯世金为李裹儿看诊,义阳公主和云曦等人打了个照面,便各自去了。 权策未在正堂待客,而是将韦氏请到了书房。 “这院子叫琴心,可见大郎不是无情之人,何以待我如此冷酷?”韦氏像条美女蛇一般,缠绕到权策身上,双手四处蠕动。 权策轻声一笑,淡然道,“殿下,蒯御医有骨鲠之名,并不像宫中御医那般畏首畏尾,安乐郡主那边,恐怕瞒不了多久” 韦氏动作一顿,拂拂衣袖,起身在他对面落座,“你我都知晓,眼下局面不可久持,退一万步讲,即便我坐不稳东宫,你权相爷,也落不下什么” 好一招先声夺人。 权策从容依旧,“殿下说的是,只是局面再持续下去,恐怕想要得到些什么的,便不是我了” 韦氏心中一跳,颓然叹气,权策说的,正是她最忧虑的,眼下张易之无差别攻击,相王和梁王也有一脑门官司,忙于应付,但若他们醒过神来,也对摇摇欲坠的东宫下手,那才叫一个不可收拾。 吱呀,门开。 姚佾端着一壶茶,两个茶杯,几样点心进门来,屈膝对着韦氏福礼,将东西摆在桌案上,又退了出去。 款款从容,落落大方,清新淳雅,秀色可餐。 韦氏嘴角动了动,想要奚落权策几句,终是忍住了,正事要紧。 蒯世金不愧骨鲠圣手之名,安乐郡主李裹儿的怪病,经他诊治,竟然一夜之间痊愈,能跑能跳,满面红光,全然不像以往气息奄奄的样子。 朝中局势风起云涌,平恩郡王李重福谋害太孙一案,不再纠缠细枝末节,铺陈抓人,沿着主线飞速推进,渐近尾声。 与惨烈浩大的办案过程相比,收尾却是平淡无波,右武侯卫大将军王孝杰无罪开释,官复原职,太子侧妃董氏得了白绫,令其自缢,董氏全族流放岭南,平恩郡王李重福认罪恳切,写下千言血书悔过,得张易之求情,武后降其封爵为平恩侯,回东宫教养。 唯有左监门卫大将军孟佗和右监门卫大将军柳晟下场惨了些,斩首抄家。 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运作,右羽林卫将军武秉德起复,由北衙转任南衙,任官左监门卫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由邺国公张昌宗兼领。 张易之一番雷动,东宫声望疲软,枝蔓损失惨重,骨干虽仍在,弱势格局已是难以扭转。 梁王武三思损失微小,王孝杰死而复生,未动筋骨。 相王李旦的政治基本盘松动,他做皇嗣八年,苦心而来的南衙铁杆支持势力,左右武侯卫已经落入权策和武三思的手中,左右监门卫又遭权策和张易之分食,牌面上,他是损失最惨的。 权策的党羽根系,已然深深扎入南衙之中。 东宫,明德门。 李显撑着一根杖藜,看着李重福蹒跚走来,噗通一声跪在膝下。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儿切莫消沉”李显抚着他的脑瓜,温言劝慰。 “正是此理,且去梳洗,稍后到后宫,去给张家两位国公请安”韦氏难得和颜悦色,“毕竟,你是恒国公的侄女婿” 李重福脑中嗡的一声,不可置信地望着韦氏,他的杀母仇人,他还要伏低做小,去请安? 强行咽下满口腥咸,李重福深深垂下头颅,挤出了一句干涩的话,“晓得了” 恨意滔天,他却已经不知道该对着谁。 第603章 色即是空(一) 政事堂,坐落在太初宫则天门内,是一座三层楼阁,底层是卷宗库房,中间是属官僚佐,顶层才是宰相们当值会商的地方。 权策和杨再思相继拜相,政事堂的宰相员额已经颇为可观,梁王武三思为首,狄仁杰次之,豆卢钦望和欧阳通再次之,其后还有王方庆,共有七人。 武三思是一方独木,在政事堂并无同党,但是块头足够大,下面又有天官尚书宗秦客为羽翼呼应,稳如泰山,狄仁杰严守中立,极为擅长调和分歧,在政事堂有时能一言九鼎。 豆卢钦望是相王李旦死忠,话语权不重,但地位尚且稳固。 王方庆则是东宫一系,眼下东宫气势大沮,他根基不稳,权策放出鸾台,转任尚书省,他以宰相之尊,与左散骑常侍敬晖争夺控制权,再次败北,敬晖与谏议大夫郑坚、李自采,鸾台舍人王璲等人把持鸾台上下,他仍未能将虚职转实,备受讥嘲。 权策与欧阳通两人同气连枝,但却一改往日强势风格,严守分际,就任以来,分管职司分毫不容干涉,旁的事务,也从不越权置喙,与政事堂诸人总体相安无事,这番做派,倒是博得朝野传颂赞扬,称之为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之风。 权策中规中矩的表现,能够得到交口赞誉,便是因为杨再思的存在。 杨再思虽晋身宰相,本职仍旧是天官侍郎,并无分管,又排行最末,但却最不安分,四处伸手,争权夺利,嚣张跋扈,除了权策之外,政事堂诸位宰相,都见识过他的傲慢无礼,因张易之得宠的缘故,都选择了隐忍退让,不与他计较,这又令他愈发张狂,几乎横行无忌。 “狄相爷,本相堂堂中枢宰相,要过问秋官衙门查案卷宗,真有如此困难?”狄仁杰的签押房,杨再思将茶盏一顿,站起身,高大的身形直驱狄仁杰的桌案边,以指节敲击桌面,气势汹汹。 顺风顺水惯了,头一遭被拒绝,杨再思的表现不只是失态,算得上有些失控了。 狄仁杰稳稳坐着,消瘦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烟火气,慢条斯理地道,“杨相稍安勿躁,此案牵涉甚广,事关重大,乃是钦案,本相与宋尚书奉旨查案,一应卷宗都由宋尚书严密封存,并不在本相这里” “依着章程,在得陛下首肯,定案公布之前,本案卷宗除本相与宋尚书外,无人有权查阅,与杨相官职身份,并不相干” 杨再思脸颊抖了抖,皮笑肉不笑,“狄相爷果真执法如山,本相佩服,佩服,管中窥豹,想必狄相爷家中、族中,都是如此公正端方,无懈可击” 这却是出言威胁了。 张易之办理谋害太孙一案,除了借助大理寺和殿中监的力量,暗地里发动控鹤府大肆为祸,他手中握有神秘力量,已经是朝堂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只是无人宣之于口罢了。 狄仁杰静静看了他良久,沉默片刻,“并非本相有意为难,此案要害关节处,须权右相出面折冲裁定,本相正要前去寻他商讨此事,杨相若是有暇,可随我一同前往” 杨再思心中警铃大作,干笑两声,“既是如此,公务为重,本相便不耽搁狄相爷了,且等着此案的好消息” “承蒙吉言”狄仁杰站起身,送他出门,自己也未曾返回,径直去了权策的签押房。 却是遇上一场尴尬,权策的签押房中,动静并不平和。 “袁尚书,本相要看的,是虞山军军资花费细目,不是相王殿下的签押背书,你用此物来搪塞于我,是要用相王殿下的虎皮压我不成?” “还是说,巨额军资花费不明的罪过,由相王殿下来承担?” “可是尚书位坐得太稳,胆敢不将本相放在眼里?” 权策的叱骂声并不小,不只外间清晰可闻,签押房隔着回廊相对的宰相豆卢钦望,也掀开窗户望了一眼。 “相爷明鉴,下官并无此意,下官,下官……”夏官尚书袁恕己伸手将甩到脸上的纸张取下,面色阵红阵白,张口结舌数次,放弃了辩白。 权策是文昌右相,他的顶头上司,相王是他的恩主,上司要查恩主的账,无论他如何做,都不会有好结果。 平心论,权策主政,并不曾因他的派性立场针对过他,但他却因派性立场,必须完不成他交代的差事。 “袁尚书,本相再次提醒你,你做的是朝廷的官位,拿的是陛下的俸禄,你攀附谁,心向着谁,本相不管,但终归有大周,有朝廷,才有尔等,这个干系,你务必谨记” “你若是尸位素餐,无法履职,坐视朝廷权威蒙污,大周利益受损” “本相,绝饶你不得” 权策又是一通呵斥,掷地有声。 “相爷教诲,下官铭记”袁恕己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道,“下官有意请唐侍郎负责核查此事……” “你官衙内事,无须说与我知”权策挥手打断,“本相再与你一旬时日,将虞山军军资细目带来,退下” 袁恕己面色一僵,躬身将地面上的文牍拾起,迈着沉重的步伐,告退出去。 “狄相爷”见到门口凭栏而立的狄仁杰,赶忙施礼。 狄仁杰点点头,错身而过,面上还挂着微微笑意,倒是谈不上同情,武周朝的所有朝官,无一例外都要经受这样的考验,要么在压力中沉寂,要么能另辟蹊径,突围而出。 此事,便是袁恕己的机缘,他能如何,只能看他自己的应对。 “呵呵,右相,有礼了”狄仁杰进门之后,未语先笑,试图先将签押房中的肃杀氛围清退。 “狄相爷,这边请”权策起身相迎,离开了桌案办公区域,来到外间对坐品茗。 “右相,新安县大宗命案,除却东宫的线索,并无头绪,特来向右相请益,呵呵”狄仁杰笑眯眯,开门见山。 权策颇为意外,推脱道,“此案陛下钦定,相爷与宋尚书商议便好” “却是如此”狄仁杰笑意收起些许,“新安县得不到更进一步的证据,怕是要去另一个案发地并州查探,看看是否另有黑幕,听闻并州大都督来冲与右相有旧,少不得要劳烦右相手书一封,多多支持” 权策换了个坐姿,含着笑为他斟茶,“这是分内之事,只不过暂时不必如此匆忙,太原王氏族长王昱在京,寻他问问,或许能有所得” 狄仁杰捧着茶盏啜饮一口,“如此,便有劳右相了” 一杯茶,两人无声饮尽。 狄仁杰起身告辞,身影缓缓消失在两扇门扉之间。 权策没有送他,起身站起,扭过头,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陡然凌厉。 第604章 色即是空(二) 双曜城,东宫。 李重福双膝跪地,向韦氏禀事。 这与他母亲试图为他夺取太孙之位无关,是在房州时候,早已养成的习惯。 在礼制宽松的盛唐武周,这种大礼,即便是主仆之间,也并不多。 也无怪乎在李裹儿眼中,李重福、李重俊这些庶出兄长,都与奴儿无异。 “国公同意干预此事,安排了杨相前去索要案卷,但狄相爷声称此案进展,须权右相裁断,杨相有所顾忌,未能成事”李重福所说的,赫然是杨再思逼迫狄仁杰的内幕。 他听从了韦氏的安排,去给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请安,并未遭到预料的冷眼,更没有解除婚约,张昌宗不咸不淡,张易之却是颇有些慈和,言语之中,颇有与东宫言和修好之意。 一如韦氏所料。 撕破脸的生死仇敌,血迹未干,尸骨未寒,转瞬便罢兵言和。 韦氏能拉下脸,伸出橄榄枝,张易之也敢于接下。 这些政治生物习以为常,李重福却已然看不清楚这个世道。 “又与权策相干?”韦氏闷哼一声,但却放下了大半的心思,权策虽然诡计多端,但大规矩守得极严,行事总会顾全大局,与他交易是安心的,不外乎让渡一些利益,总好过狄仁杰那老倌儿,认死理。 李重福仍旧跪着,不敢作声,以往听到有人说权策威严可畏,并无直观感受,眼下却是有了切肤之痛。 “你退下吧”韦氏摆摆手,将李重福挥退,默默思忖了良久,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 一个带着浓浓荡意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事不过三,大郎,舅母的第三回,可就要来了” 修业坊,一栋三进大宅,珠英学士王之贲的住处。 他的官位虽不高,但出身望族名门,住处也是颜面,自然不能太过寒酸局促。 太原王氏新任族长王昱进京,没有另外张罗住处,就在长子的宅邸安置。 本意是因为不会久待,告了御状之后,便返回并州,族中百废待兴,事务颇为繁琐,不能没有人牵头主事。 武后指定了宰相狄仁杰和秋官尚书宋璟查案,这两人地位高崇不说,还都是查案好手,公正森严,有口皆碑,算是给足了太原王氏的面子。 但狄仁杰接手查案,传票满天飞,他这个苦主,也是唯一的目击者,也受到约束,暂时不能离开神都。 无奈之下,他只好深入简出,在府中等候消息,每日里,用通信往来与并州联络,遥控处置族中事务,这等情形下,亏得有并州大都督来冲的强力支持,若是不然,他的族长之位,早已不稳当了。 笔走龙蛇,写好一封信件,密封好,放在桌案边,搁下笔,叹息一声。 有人支持固然好,只是世间并无免费午餐,得了好处,自要投桃报李,来往之间,他和太原王氏,额头上的权字,便洗不去了。 形势比人强,他自也知晓自己别无选择,况且,附庸权策的千年世家,不是他太原王氏打头,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在明,博陵崔氏在暗,范阳卢氏也有一支归在权策麾下,清河崔氏栖栖遑遑,族长入京请罪,陇西李氏一蹶不振,他太原王氏与权策合作,又算得什么? 想到此处,王昱心头稍稍开朗了些。 “父亲,权右相来访,孩儿这便出府迎候,父亲也做些预备”王之贲匆匆忙忙奔来,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身上的官服。 王昱愣了愣,站起身,正了正缎面幞头,“权右相大驾光临,为父与你一同去迎候” “是,孩儿侍奉父亲”王之贲面上露出笑意,殷勤上前搀扶。 他刻意来走一遭,便有暗示之意,担心父亲世家风骨发作,对权策失礼,现在王昱能主动放柔身段,他自是乐见。 “哼哼”王昱瞟了他一眼,笑哼了两声,也不与他计较。 父子两人才走出正堂,后院二门边,一群侍女仆妇伺候着个小童子出门来,双臂连连挥舞,口中稚嫩呼叫,“爹爹,大兄” 这边两父子都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三郎,爹爹与你大兄有要务要处置,你要乖巧些,且回后院玩耍” “父亲,三郎聪颖可爱,很是讨人喜欢,与右相府中的蓝田侯年岁相差不大,或许可将他带上,给右相见礼”王之贲蹲下身,逗弄了三弟王之涣几下,转头向着王昱提议。 王昱迟疑片刻,摆摆手,“便依你” 三人在门前等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权策标志性的白马玉逍遥便出现在街口。 大批扈从在宅邸四周警戒,王家三父子迎上前去。 王之贲留意了一下,权策身边的亲随,绝地、占星和花奴三人,朝野闻名,无人不知,这次还多了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之所以能分辨性别,是因为她的长衫是粉色的,显然并没有遮掩的意思。 “草民王昱……” 王昱躬身行礼,权策一把拦住,连声道使不得,“这却是本相的不是,忙于俗务,有些疏忽了,族长身份毕竟不同,在外行走露面,没有官身,总是不便” 王昱头一回近距离打量权策,姿容风采,卓然不凡,神情柔和,双目炯炯,神光湛湛,言谈间显得很是诚挚坦率,丝毫没有居高临下之意。 “多谢相爷记挂,王昱感激不尽”王昱心头最后一点梗阻也顺当退去,言辞恳切。 “下官王之贲,携幼弟之涣拜见相爷”王之贲抱着王之涣躬身行礼,王之涣神色懵懂,也似模似样抱着小拳头比划。 “呵呵,这便是你们府上的小三郎?”权策果然露出了欢喜之色,伸手在王之涣的脸颊上抚了抚,顿了顿,问道,“他唤作之涣?” “正是,小犬王之涣,乃是老来所得,一向娇惯了,不成个样子”王昱嘴上说着不是,脸上却堆满了笑容,显然对这个幼子很是疼爱。 权策奇异的一笑,伸手将王之涣抱在怀中,感觉很是别致,王之涣眨巴眨巴眼,看了他良久,许是觉得可亲,两手一张,搂住了他的脖子。 “哈哈哈,此子与我有缘,我愿结个干亲,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王之贲大喜过望,连忙转脸看向父亲,正要出言相劝,不料王昱也没有犹豫,抚着胡须欢喜道,“相爷青眼,小犬的福分,请相爷宽限两日,备办一番,周全了礼数,再到相爷府上认门” “也好,哈哈哈”权策大喜,抱着王之涣也不撒手,一道进门,一团和乐。 “这却是桩大喜事,奴奴安排人回府报讯”那男装女子是姚佾,她见权策开怀,也是喜上眉梢,张罗着唤人,向各处府邸传递消息。 王昱脚步微微顿了顿。 这个声音,似是有几分熟悉。 第605章 色即是空(三) 定下一桩喜事,王之涣由侍女带走,权策带着姚佾,与王昱和王之贲父子两人在书房坐定。 品茗片刻,话入正题。 “恕我冒昧,族长当日也在祖祠,凶险之际,可还记得些许蛛丝马迹?”权策看似随意的问道。 王昱陷入沉思,回忆着答道,“贼人将王该押走之后,先是有乱箭射来,族老都四处躲避,继而火起,众人蜂拥向门外,却正中贼人下怀,门口羽箭如攒,族老无人逃出祠堂,唯有我毫发无伤,此时,听得一声……” 嗡的一声,他的脑子一阵轰鸣。 “还不快走”并州王氏祖祠,正是这一声呵斥惊醒了他,刻骨铭心。 他艰难地转着身子,看向穿着粉色长衫,束着男子发髻,端庄坐在权策侧后,空谷幽兰一般的姚佾。 权策发觉了他的视线,笑了笑,“她是地官侍郎姚崇的幼女,在我身边执役,前不久,她也才自并州归来” “王族长,久违了,王氏祖祠,乱贼行凶,我曾适逢其会,也是我向来都督请的救兵呢”姚佾明眸善睐,盼了权策一眼,嘴角挂上了嗔怪的笑意,“旁的身份却不重要,我只是主人身边的女奴” 王昱神情一阵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火之夜。 来冲的大军来救援,抢出了王氏的族谱和灵牌,但负伤的族老,却是都留在了烈火之中,任其自毙。 这种动作,本身就意味深长,今日权策又刻意将这个姚娘子带来,其中深意,他不敢想。 但无论如何,就最终结果来看,他是既得利益者,若真揭开其中不忍言之事,不只是他将置身险恶之中,太原王氏,也将有莫测之危。 他在这边神色变幻,内心挣扎,良久无言。 姚佾趋步上前,跪坐在权策桌案侧边,与他促膝,手执精瓷茶壶,埋着头,为权策倒茶,模样专注甜美。 王之贲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奥妙,左看右看,忧形于色。 “咳咳……人老了,记性衰颓,既是姚娘子恰好也在,许是能提醒于我,多补充些细节出来,也好协助狄相爷和宋尚书办案”王昱艰难地醒过神来,双手在腿上握拳,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不敢当”姚佾爽朗一笑,脆声道,“我曾听来都督说起,他领军前来营救,晚了一时半刻,是都督府中长史张瑛作梗,硬说是消息是谎报,声称太平年景,王氏大户,哪里会有人胆敢张狂至此,上门行凶,想必,这其中,当有他的首尾” 王昱认真听着,但却反应不及,听完了之后,沉默良久。 姚佾所言,意图很是明显,太原王氏的血洗惨案,在神都遇到了什么阻力,真正的罪魁讳莫如深,要杀个回马枪,着落在并州本地了结。 张瑛其人,他是熟悉的,出身并州本地大姓,与外来户的来冲一贯尿不到一个壶里,争权夺利,斗得不亦乐乎,张瑛会反对来冲的决定,自是不出奇,怕是他做梦都想不到,习惯性地唱反调,会给他自己,还有他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啪”的一声,王之贲拍案而起,怒吼道,“原来如此,我王氏与他张氏,不过有个百多顷地的争端,下头的庄园,还因抢夺水源,与他们结下些私怨,竟然狠毒至此,不惜买凶杀人” 王昱呆呆地坐着,看了义愤填膺的长子一眼,附和着感叹了一句,“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啊,此事我必上报狄相爷,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权策看了王之贲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二位尽管安心,狄相爷定会秉公处置” 话锋一转,“之贲,你在三教珠英纂修馆待了些时日,可有所体悟?” “右相,纂修馆说起来只是修书,不涉公务,却是极不平静”王之贲颇为敏锐,顺势道,“邺国公急于求成,干预颇多,各方人士不务正业,党同伐异,有识之士无法发挥,求去之人不少,邺国公又大肆引进亲附之人,泥沙俱下,可谓乌烟瘴气” “唔,你新入朝堂,却是不宜在这等所在久待”权策沉吟片刻,“我初任右相,都堂之上,有右司为我使职,现有郎中办差不合我意,过些时日,将你调往右司,也好协助我公干” “下官谢过右相隆恩,必勠力以赴,为右相效犬马之劳”王之贲双膝跪地,行了大礼,格外郑重,算是定下了主从名分。 权策又盘桓片刻,告辞离去。 王昱和王之贲起身相送,王之贲特意令仆从带了王之涣出来,为权策送行,父子三人一直送到道口才停止。 王昱望着那抹粉色渐渐淡去,久久无言,他不敢追问真相,但所谓救命之恩,也拉不下颜面说出口。 “我儿,权右相是富贵中人,烈火油烹,权位虽称稳固,四周却是波涛最汹涌之处,与他交游过甚,缠结一处,可算稳妥?”王昱并不是个强权父亲,权策来此一趟,带来的冲击极大,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沉声问及长子的想法。 “父亲,如此世道,哪里还有善地?”王之贲手中抱着弟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声坚定,“并非孩儿攀龙附凤,为谋官位不要了面皮,在此之前,我太原王氏与世无争,坐看风云,但,又何曾逃脱朝争波及?” 想到注定没有真相的家族惨案,王昱长长叹息,拍拍王之贲的肩头,“你是对的” 另一边,权策侧头看了看姚佾,笑道,“你这身装扮,有飒爽英姿,又有妩媚风情,甚好” 姚佾露出个甜蜜的笑容,“主人喜欢,奴奴便安心了” 顿了顿,又道,“主人特意走这一遭,可是奴奴在并州的处断,留了纰漏?” “与你无干”权策摇头,“你做得很有分寸,只是朝中,有人并不想东宫再遭打击,对我施压,才不得不然” 狄仁杰这群所谓的中立人物,操持大政不偏不倚,博得令名,却是事实上的李氏党羽,虽在李显、李旦之间不做选择,无明确立场,但却对权策愈发构成障碍。 他要挟将查案重心引向并州,来冲的大都督之位势必受到不利影响,即便不至于倒台,对河北道的掌控也会大打折扣,河北道与权泷的安东都护府相接,是权策悉心经营的一条后路。 他不能冒险。 姚佾眉眼一立,愤愤然。 “莫要担忧,让东宫喘口气也好,狗急跳墙,再出什么疯狂之举,得不偿失”权策安抚了一句,他的眼前,闪过在地上爬行,烟视媚行,魅惑万端的韦氏,到底有一丝忌惮。 回到新安县公府,正撞上疯了一般向外奔的权祥。 “主人,大喜,芙蕖夫人有喜了” 第606章 色即是空(四) 太初宫,政事堂。 杨再思再次来到狄仁杰签押房。 他本心里是不愿来的,与狄仁杰放对几次,唇枪舌剑之间,从没有占过上风,已然够他心中发憷,中间还隐约掺杂了权策,更令他心生惧意。 然而,张易之却似是对侄女婿李重福真的上了心思,三天两头动问此事,他也不得不时常来此走动,以表尽心。 这也是他为官多年的经验所得,上峰关注的要事,不管成效如何,姿态必须先摆了出来。 “吱呀”一声,有人自狄仁杰签押房出来。 “见过杨相”秋官尚书宋璟拱了拱手,神色有几分不豫,“先给杨相道喜了” 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拂袖而去。 他作为权策的夹带中人,权策出手影响太原王氏血案的走向,自也没有瞒着他,因为此事,他对狄仁杰的观感大恶。 以往他不是没有经手办理过政治案件,加入权策阵营之后,行事时常有所偏向,但由始至终,他办案针对的都是朝中权斗的局中人,令他们自食恶果,没有无辜之人。 像狄仁杰这般操弄,大鸣大放为最大的罪嫌张目,反倒迫使旁人去寻个清白大族做了替罪羔羊,可鄙至极。 “沆瀣一气,屈膝佞幸,枉自背负大名,呸”宋璟啐了一口唾沫,没有回秋官衙门,转到去了大理寺,父债子偿,他心头一口气难以纾解,且去寻大理寺卿狄光远念叨念叨,买一场醉去。 杨再思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轻哼了声,踏步进门。 “狄相爷……”话刚出口,狄仁杰挥手打断。 “杨相,恒国公的意图,本相尽知,多得权右相支应,此案已然顺利定谳,等过了御前,便公布天下,也不必总劳动你大驾来我这里,请回” 狄仁杰的心气似乎也有些不顺,直接逐客。 费心尽力,不惜名誉遭损,争取来的案件急转弯,他将权策的作用点出,自己却丝毫没有居功的意思,也没有卖好的态度,一副迫于张易之压力,不得不让步的姿态,似是并不指望东宫买他一个人情。 这也是他的中立之术,他可以暗中维持朝堂平衡,却须与各方保持妥当距离,一旦身上留了某种印记,他的中立地位便毁于一旦,弊大于利。 杨再思又遭了一噎,听狄仁杰的口风,似乎是个好消息,不仅能给张易之交差,搞不好还能含含糊糊弄来一桩功劳,哼唧两声,留了句场面话,“狄相爷睿智,自当有明智之举,皆大欢喜,当然最好” 一溜小跑,往仙居殿配殿跑去,但却未能见到张易之,他们兄弟被武后召去宠幸了。 连遭冷遇,杨再思心情大坏,悻悻然打道回府,也不回政事堂办公了,到了宰相位分,早已不在五行中,旷工之类的,自无人敢于多嘴多舌,再说了,旷工最多的,须轮不到他,权策权右相,已经告假数日,缘由也是可笑,竟是因妾室有了身孕。 这等荒唐的借口,陛下竟也准了,真真是偏宠得没边儿了。 新安县公府,琴心小院儿。 权策并没有虚言,伴在芙蕖身边,陪着她说话解闷儿。 芙蕖不易。 早早跟了他,正值他饱经风霜之时,权策扯了个理由,未曾与她圆房,熬到权策十八岁,才得以如愿以偿,做了真正的同命鸳鸯,她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为了避免庶出子女在前,令权策难为,结?两载,小心服药规避,直到云曦进门,权衡诞生,她才开始求孕,到底是伤了身子,一直未得顺遂。 这些苦楚,义阳公主府、新安县公府的管事仆役们,都看在眼中,芙蕖终于称心如意,阖府上下,都为她欢喜。 “来,张口”权策捧着一碗浓浓的鱼汤,坐在床榻边,拿着汤匙,送到芙蕖嘴边。 “夫君,奴奴的月份还小着,可以自己来”芙蕖脸色羞红,小声做着抵抗。 权策大摇其头,“不可不可,最是月份小的时候,才要格外注意,且听话” 芙蕖看了眼他的身后,见没有旁人跟着,才张开红艳艳的双唇,用了几口,便道是喝不下了。 权策也不意外,将汤碗撤下,这几日,他一再说要少吃多餐,花样翻新,隔不了多久,就弄点吃食出来给她,挖空心思回想适合孕妇的吃食,甚至动念要弄猪肉排骨,权祥阻拦不住,便禀报给义阳公主,义阳公主亲自出面镇压,才悻悻作罢。 “你是起身走动走动,还是歇着?我再去厨下瞧瞧”权策将芙蕖扶了起来,唤了侍女进来看顾,自己端着漆盘,转身就要为下一波餐食做预备。 “夫君”芙蕖赶忙伸手拉住他,摆手将侍女又赶了出去,投入到权策怀中,喁喁细语,“夫君疼我爱我,芙蕖都记在心底里,可是,夫君在外头,是朝廷宰相,在府中,还有夫人,还有元光,这般偏疼,芙蕖心中不安呢” 权策呵呵而笑,轻抚她的如云青丝,“云曦虽不善表达,也是心疼你的,咱家丁口简单,相互扶持体谅,也是分所应当,莫要多思多想,万事有我在” 芙蕖还待说什么,却被堵在口中,咿唔两声,满身无力,软成一团。 双曜城,东宫。 韦氏坐在铜镜前,盛装打扮,穿着实在是一门艺术,看似所有该有的衣物都已经上身,但可以严严实实,也可以大片露在外头。 韦氏满头珠翠,身上淡紫锦衣如同云霞,灼灼生辉,更增妩媚颜色,与一身雪白相映生辉。 “母妃,您要去何处?”李裹儿噔噔噔几大步闯了进来,见到韦氏的艳丽模样,若有所思。 韦氏嫣然一笑,风情四溢,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李裹儿的额头,嗔道,“母亲要作甚,还要向你通禀不成?” 李裹儿为这一股艳光笼罩,愣了愣神。 “太子妃殿下,平恩侯求见” “这奴儿来做甚,女儿去打发了……”李裹儿俏脸一虎,当即要发作。 “裹儿”韦氏轻叱一声,“他现在有些用处了,你不可再顽皮,先回去,母亲且听听他有何说辞” 未几,李重福趋步进来,跪下道,“母妃,恒国公传话,狄仁杰将太原王氏血案卷宗上呈陛下,他留意了下,上头没有提及东宫的干系,一应罪责,归于并州大族张氏,人证物证齐全,陛下以传下旨意,令并州大都督来冲籍没张氏全族,并在天下各道各州府张榜布告,以为警示” 意外的,韦氏并没有流露出欢喜之色,反倒有些惋惜模样,深吸一口气,摆摆手,“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重福走后,韦氏在殿内沉静片刻,荡声一笑,“又落空了,却是好事多磨呢,真到了磨好那日,定要折腾你个不眠不休,咯咯咯” 第582章 色即是空(五) 太初宫,少府监。 郑重将武崇行请了来,与他商量公务。 说是公务,其实更是私务。 年初权策以商道外贸钳制外藩,因杨我支不识大体,表现极其拙劣,后突厥默啜部失了与大周外贸行商直接贸易的权利。 武后于心不忍,封了云曦安戎郡主的爵位,由藩邦公主,变成了大周贵人,又特旨新安县公府可独立运筹商道,专供默啜部。 权衡渐大,平日也多由义阳公主照看,云曦闲了下来,权策便将府中商队事宜交给她,亲手运作,支应默啜部的盐茶必需,也好消解她的忧心。 商队人力并不缺,权立早早便将架子搭了起来,管事账房,连同护卫通译,都是一应俱全,货源却是个大问题,云曦初拟的货物清单,不只涉及到大周内部的物资,还颇有一些来自西北、西南的藩属国,却不是等闲之事。 通商府管领天下行商,权策头上的通商府尹头衔,仍旧还在,但随着张易之权势炽烈,张昌宗水涨船高,借着通商府供奉的名头,插手颇多。 原本定下的权限两分,张昌宗负责执照核发,权策负责审查管制和地方分支,权策不常去,代表他实质掌握通商府政务的,是通商府少尹王禄。 他行伍出身,并不是轻易屈服的性子,与张昌宗百般周旋,不涉大节的,可以让步,涉及根本的,寸步不让。 张昌宗嫌弃执照核发一锤子买卖,不能常开利市,有意染指行商管制事务,借此勒索行商,试探性地插手几宗案件,收了巨款贿赂,想要关说一二,王禄却毫不给颜面,耳报神的消息也快,都在张昌宗寻他开口之前,妥妥将涉案行商人头落地。 坊间传闻,张昌宗曾怒骂王禄,说他是犟驴少尹,视之为眼中钉。 也因此,通商府内气氛紧绷,王禄行事格外小心,提防张昌宗黑手,并不能开方便之门,给予云曦多大支持。 倒是无妨,正管衙门受限,还有财神衙门。 少府监为了迅速消耗海量金银,对内、对外漫天采买,手头正经握着不少内外行商的命门,将这些归集整合,分一些给云曦的商队,绰绰有余。 郑重和武崇行拿着簿册比对筛选了一番,选了些规模大,诚信好的行商,单独造册,到时候送去新安县公府,供云曦选定。 办完正事,两人对坐品茗闲聊。 “郑郎君,金银价下跌,铜钱腾贵,那些粟特人最是奸猾可恨,趁机囤积铜钱,不流通物资,专门哄抬铜钱价格,低买高卖,弄得大周百姓士庶都跟着抛售金银,外商惶惶,现在采买,已经不乐意收取金银了”武崇行忧心忡忡。 郑重有滋有味啜饮了口茶水,“崇行郎君莫要担忧,我料想右相定然早有谋划” 武崇行眼睛一亮,郑重是权策心腹中的心腹,多知道些什么,也不出奇,低声问道,“可是大兄透露了甚消息?” 郑重摇头,“却是没有,但杜审言挂着检校冬官尚书的官衔,东渡倭国已经将满两载,所为者何,一直未曾有明确交代,我却不信他是去游山玩水的” “如果真是如此,我等该趁此良机,低价囤积金银才是,岂不是又可以大赚一笔?为何大兄没有安排下来?”武崇行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走动几圈,“不行,我要去面见大兄,与他分说分说” “崇行郎君且慢”郑重赶忙拦住了他,“既是要劝说右相做决断,还是要多做些准备,将金银与铜钱的比价变动整理一番,也好作为参考” 武崇行也不矫情,拱手谢过郑重提醒,急匆匆离去。 他离去没多久,郑重才料理了几桩公务,又有人上门来。 却是个稀客,殿中监李峤。 “下官见过李监令,监令有吩咐,传召一声便是,岂敢劳动玉趾”郑重依礼将他迎进签押房,张罗了茶水伺候,下首陪坐,面上一团和煦,心中却是紧绷起来。 宫中二张,气焰熏天,形似八爪鱼,到处伸手,令人侧目,李峤是二张的早期嫡系,最是得用,不得不提防三分。 李峤面貌清瘦,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他以珠英学士为跳板重新入朝,便一直是这副模样,摆了摆手,“郑监令无须客套,老夫此来,是有事相商,恒国公仰体陛下心意,有意在殿中监新设控鹤府,以为陛下遣怀养心之所,所需钱帛,约莫三百万贯,自少府监开支,细目在此,请郑监令过目” 郑重面色不动,伸手接过一沓文牍,只看了开头,便抬起眼,笑道,“少府监乃陛下内帑,用度唯陛下心意,兹事体大,未经陛下俯允,贸然行事,恐有所不妥?” 郑重看得分明,这份文牍起头签押,只有张易之的春官侍郎印鉴,并无尚宝监玺印,二张门下走狗将他们的意图看得比天大,在郑重眼中,却是丝毫权威都无。 李峤眉头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笑纹,“陛下明君,志在千秋令名,主忧臣辱,这等为陛下献礼之事,自当由臣子分担,岂能出自陛下之口?还望郑监令慎之” 好大一顶帽子。 郑重的笑脸不变,连连点头表示认可,“李监令,论起职权,殿中省大,少府监小,此事又是殿中省起头,李监令自是陛下忠心臣子无疑,那便请李监令履行划拨程序,少府监将钱帛拨到殿中省名下,下官也愿成全李监令一片丹心” 高帽原样扣了回来,李峤脸色沉了下去,“郑监令伶牙俐齿,本官不及” 丢下这么一句,起身要走。 “李监令,此物还请收回”郑重含笑拦在侧面,将文牍递过。 李峤恍若未闻,脚下不停,绕过郑重,自顾自离去。 郑重双手捧着文牍,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冷冷哼了一声,将文牍向桌面上一扔,“三姓家奴,做得兴高采烈,还拿捏身段,真真令人作呕” 窗外有清风吹来,将文牍吹动得哗啦啦响,金玉花石,绫罗锦缎,无不具备,只看文字,便能看出满纸繁华。 郑重生出几分好奇,营建这么个豪奢销金窟出来,陛下坐在其中,真能遣怀养心? 第583章 色即是空(六) 千金公主府的宴会,已经成了块金字招牌。 她与武氏、李氏两家皇族成员,都有不错的交情往来,结了仇怨的魏王武承嗣已经缠绵病榻,在神都上流销声匿迹。 更重要的是,她每次设宴,权策都会前来,随着权策地位稳步攀升,位至宰辅,吸引力愈发强盛,不只是皇族和公卿文武趋之若鹜,外藩使节和神都当地的大族士绅,也都削尖了脑袋钻营,试图挤了进来镀金。 傍晚时分,权策轻车简从,来到千金公主府门前,因此处与新安县公府相隔不远,洛阳府的官差已经沿途设置护卫巡弋,便没有让薛用和阿史那力随扈,除了绝地和占星之外,只有花奴带着绿衣女侍随行。 他的玉逍遥后头,还跟着臊眉耷眼的武崇行。 武崇行兴冲冲跑来,献上新发现的敛财良机,却挨了权策的训斥。 掀起钱帛兑换金银浪潮,腰斩世家门阀的财富,迫使他们吐出良田,同时以行商之利引诱,分散世家门阀置业渠道,延缓土地兼并,是为充盈府库,造福百姓。 相对的,反过来再来一次以金银兑换钱帛,并无如此作用,钱帛价格动荡,只会伤及小民。 再过两个月,杜审言自倭国返回,却不会如前两次那般高调,铜钱也会徐徐放出,平抑金银与铜钱比价,不会大手大脚,大起大落。 权策身边人,几乎都随了他的心意,对待武崇敏、武崇行两人,与权竺一般无二,有时更在薛崇胤之上,见了武崇行低落模样,都是心有不忍。 绝地捏了捏鼻梁,占星挤眉弄眼,都还没有动作,还是花奴女儿家心软,扯了扯权策的衣角,向武崇行方向示意一下,面上露出些央求之色。 权策失笑摇头,轻咳了两声,“崇行” “大兄”武崇行闻声呆了呆,赶忙疾趋两步到他身边。 “你方才提到的粟特人,倒是颇为稀奇,大周做什么生意营生的都有,独独少有人做钱的生意,他们专营此道,想来有其长处”权策揽着他的肩膀,一道上前,温声道,“你留意一下,收拢一些可靠的粟特人,以备后用” 武崇行得了他认可,立时便活泛起来,“这些粟特人一会儿金银,一会儿铜钱,搞些高利贷,惯会捣乱,我都想请王禄少尹办了他们,哪里有正经用处?” 权策呵呵而笑,“你瞧着他们不讨喜,但却颇有些人要借重他们,这才是他们能生存,能获利的根源所在,他们可做,少府监定能做得更好” “勉之,我家崇行,或许可成开天辟地之人” 武崇行胸脯拍得邦邦响,连声答应,急着去张罗,连宴席都不想参加了。 “咯咯,崇行啊,来了姨母这里,可不许这么就走”千金公主的声音远远飘了出来,上前来拉着武崇行的手,笑语嫣然。 武崇行嘿嘿干笑,挠了挠后脑勺,不再提离席的话茬。 “大郎,今夜可比往常热闹呢,你们政事堂里,还来了两位宰相,豆卢相爷和杨相都来了,夏官袁尚书来得也早”千金公主放开武崇行,转而挽着权策的胳膊,口中百灵鸟般说着,神色却有几分不安,“宫中张少监,带着张御史,也是头一回来” 张少监,说的是麟台少监、右武侯卫大将军张昌宗,再算上他的三教珠英总纂官和通商府供奉职位,不知不觉,张昌宗的权势也不比他五兄张易之差多少。 张御史,指的便是监察御史张昌期了,他却也非吴下阿蒙,正经是东宫平恩侯李重福的岳丈。 “来者是客,这都是千金殿下的体面,羡煞旁人”权策渐渐少了避讳,揽着她的腰肢向前,朗声说着好听话,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纤腰,作为安抚。 千金公主的心登时便稳当落了回去,身子微倾,与他肌肤相亲,手臂指点着四处灯火辉煌,如云锦绣,雀跃得像个豆蔻少女。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兴致高昂,有才子即席赋诗,有贵女即兴起舞,文采风流,风姿偏偏,博得满堂喝彩。 “权右相昔日文名震动天下,年来除了一曲水调歌头,再无佳作传世,许是为俗务牵绊,难有逸致,坊间无知之辈甚多,多有妄言,值此良辰,高朋贤达满座,何妨再展雄姿,以正豪杰之名?” 张昌宗列座在权策之下,出言力拱,他开口之后,权策但笑不语,以致无人随声附和,席间陷入沉寂。 “权右相,莫非世间真有江郎才尽?”还是张昌期出来敲边鼓,他到底官场资历不足,没有掌握好力度,令席间冒出了火花,不少人对他侧目以对,沉寂更甚。 “大郎,不如就给我这个体面,在我宴席之上,题写些文字留念?”千金公主心中暗恨,但见局面至此,权策若不有所表示,名声势必受损,出来接过了话茬,努力降低要求。 权策脸颊绷着,千金公主心头惴惴难安,才要开口揭过,那狠心郎君偏又冲她朗朗一笑,点头道,“如此,也好” 一句话出,彷如东方破晓,宴席上重又明亮融洽了起来。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席间轰然,击节赞叹之声、吟哦唱和之声,绵绵不绝。 张昌宗也不得不干笑着捧了一句,“权右相名不虚传,有此一词,怕是平康坊又将躁动许久” 也有那较真的,在暗地里思量,权策念念相思的人,究竟所指为谁? “大郎,真真好本事”千金公主也手持白玉杯,离开主人席,到权策面前,咬着下唇,颇有些忿忿不平,“本宫敬你一杯” “叮”的一声,酒杯相碰,两人相对饮尽。 千金公主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转身大声道,“犹记得,昔日大郎生辰宴会上,本宫曾带大郎起舞,大郎舞姿,令神都朝野津津乐道,难以忘怀……” “哈哈哈” 话未说完,席间已经哄笑一片,那可是权策绝无仅有的当众出丑记录。 女人果真惹不得,权策苦笑摇头,方才逗弄千金公主一下,她的报复便尾随而至了。 “既是千金殿下有雅兴,权策就献丑了” 千金公主见他爽快,更是欢欣,拉着他来到宴会厅中央,令伶人唱奏方才的秋风词曲调,刻意放缓了节拍舞动起来,权策却是有所进境,虽仍有些笨拙模样,但已经颇为优雅。 舞姿停下之时,权策终是露了丑,不慎歪倒,身上染了脏污。 “呵呵呵,你为东道,留下待客便好,我自去更衣”权策也不窘迫,与众人一同笑了一场,拦住千金公主,自去后院更衣。 有侍女在后头伺候,窸窸窣窣,动静不小。 但却没有为权策宽衣,反倒将她自己的衣衫褪去,莞莞娇躯,白璧无瑕。 权策猛然转身,凝神一看,大惊失色。 “裹儿?!” 第584章 色即是空(七) “大兄,裹儿想你” 软玉温香入怀,权策心头却是一阵阵发冷。 他曾倾注心血管教她,言传身教,尽心看顾呵护数载,若说没有情谊在,那是不可能的。 岂料造化弄人,谆谆教诲,敌不过权力的诱惑。 反目成仇之后,他在午夜梦回,也想过李裹儿会从头翻悔,跳出权斗的烂泥塘,清清爽爽做她的富贵美人。 便是在梦中,也会笑醒。 眼下李裹儿真真切切在怀中,却是不着丝缕,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已泥足深陷,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裹儿听话,大兄也想你”权策含笑相应,伸出温暖的大手,将她搂住,制止她乱动,另一只手将她脱落在地的衣服拾了起来,自里衣开始,由内而外,逐一为她穿上。 神情恬淡亲和,动作轻柔,双手所至,未曾刻意避讳,也没有亵渎之意。 李裹儿娇柔地偎在他怀抱中,细细品味着久违的温暖,面上先是平静,又突地闪过一丝恼恨之意。 权策的反应,分明只是将她当做一个孩童,对她渐渐明悟并引以为豪的姿色身段资本不屑一顾,在她看来,这比权策要了她的身子还要刻骨铭心,堪称奇耻大辱。 衣服穿好,两人仍旧交颈而立,颜面相错,拥在一处,都没有说话。 两个亲近人,以亲密的姿态肌肤相亲,却没有丝毫暧昧痕迹,有的只是渐渐蔓延的开裂声音。 “大兄,裹儿会赢你的” “裹儿,别伤着自己就好” 两人的对话,如同以往无数次一样。 李裹儿好胜骄纵,无论差距多大,都要叫嚣一阵,权策却并不像李重润那般,总是容让,既让她看清旁人,也认清自己,只要她不伤了身子,便由她折腾。 反躬自省,权策实也想不明白,他的管教,到底是在哪里出了差错。 “大兄,你不帮着裹儿,裹儿就去找别人了”李裹儿紧了紧双臂,使劲儿在权策怀中拱了拱,娇嫩的嗓音很是美妙动听。 寒天一滴水,点点在心头。 听在权策耳中,却是重逾千斤,权策的胳膊抖了抖,伸手抚着李裹儿的柔顺发丝,半晌无言。 他明白李裹儿所说的找别人是什么意思,但他更明白李裹儿所说的帮她是什么意思,不可能像以往买个活物儿或者撑腰出气那么简单。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的家人出类拔萃,济济一堂,身后的追随者都是精心选拔,弘毅有为,傲骨嶙峋,星罗棋布,占据中枢地方要冲职位,试图以美色将权策和他的势力收归石榴裙下,只是妄想。 更何况,他本心之中,也未曾对李裹儿生出过男女想法。 “裹儿啊,江湖路远,宫门似海,有朝一日,你厌烦了,只须回头,大兄必在岸边”权策给出了自己的承诺,这也已经是他能做的全部。 “哼,大兄,眼光放远,最不稳当的,是你才对”李裹儿一把推开他,高高昂起天鹅般的蝤颈,翩然隐入夜色之中。 权策目送她背影远去,洒然而笑,殊不知,这种肉眼可见的不稳当,乃是整理人心、保持斗争敏感的最佳状态。 岂不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玉奴,你查一下,裹儿是怎生出来,又是怎生混入千金府中的”权策招招手,玉奴自阴影中闪出,她应当看完了整场,“重点查探一下张昌期” “是,主人”玉奴脆声应下,上前为权策宽衣解带,动作娴熟,殷勤问道,“千金殿下给主人预备了素色的蜀锦袍服,絮了些白叠子丝绒进去,很是舒适,没有刺绣,又不打眼,试穿一下可好?” 权策喜好素淡颜色,偏爱棉布衣服和轻便麻衣,自打崭露头角,能自己做主,花花绿绿的绣衣便再也未曾上身。 可是给几家公主府出了大难题,太平公主试图生拉硬扯矫正,高安公主亲自动手裁衣,都没能扭转过来,义阳公主索性放任自流,只有千金公主一直在默默努力,自苏州、益州等地请来大批绣娘,尝试着在权策的古怪偏好和他的尊贵身份之间寻得个契合。 权策点点头,“试试也好” 玉奴欢喜不胜,脚步匆匆,雀跃着捧来一套袍子,为他穿上,扣上白玉钩,打量片刻,一时痴迷,扑到权策身上,腻声道,“主人,奴奴也想你呢” “呵呵”权策轻笑出声,双臂一合。 手上也不知有些什么动作,玉奴双腿一软,娇喘细细,霞飞双颊。 他回到前院宴会厅时,聚宴已经阑珊。 千金公主似是在等他回返露面,说笑了几句,便素手一扬,来客各自分散,寻相熟的亲友饮酒谈笑去了。 “相爷,请恕下官叨扰”夏官尚书袁恕己腋下夹着文书上前来,趁着权策身边人少一些,赶忙插口,“相爷定下一旬之期,眼看将到,特来复命,冒失之处,还请相爷海涵” 他在宴会上办理公务,也是无奈选择,权策给他的时限已到,但又告假在家,登门禀报,有些质疑权策懈怠公务的意思,恰逢千金公主夜宴,他便央了同党的豆卢钦望,一道前来。 袁恕己开口不久,权策身边堆积的人,便都知机散去,只有千金公主还挽着他的手臂,亭亭玉立,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豆卢钦望慢吞吞凑上前来,“右相,依你的指令,相王亲自核定了这份细目,你可查阅一二,看看是否遂心?” 权策将公文接过,装帧精美,有名有款,颇有些分量,面上笑吟吟地,却是仍没有松口。 豆卢钦望出面,提及相王李旦,代表这份细目,并不一定属实,是一个政治姿态的产物,表明相王一系是尊重了权策的权威的。 尤其是豆卢钦望作为排序靠前的宰相,陪同袁恕己到宴席上来交差,可算是颇有诚意。 “大郎,本宫不晓得公务,多嘴几句,豆卢相爷和袁尚书的公务都办到本宫宴会上来了,你可要多顾念几分,若是不然,本宫可不依呢,咯咯咯”千金公主掩嘴娇笑,想着提醒权策,即便要回绝,也要暂时按下,不好当众给他们难堪。 “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转身将公文交给绝地收起,风轻云淡,“千金殿下的颜面,却是要给的,劳烦相王殿下费心,有他把关,想来公帑都能物尽其用,本相也是安心的” “多谢右相” 豆卢钦望和袁恕己相顾之下,面面相觑,颇感难以置信。 权策查账来势汹汹,他们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甚至有所牺牲的准备,竟然因千金公主一句话就轻易便揭了过去? 两人转眼看向笑靥如花的千金公主,这个从不显山露水的皇室贵女,竟也是尊真神不成? 不远处,张昌宗、张昌期两人,还有末位宰相杨再思,也都若有所思。 第585章 色即是空(八) 夜宴仍在继续。 千金公主已然忘记了主人家的身份,一直黏在权策身边,寸步未离。 豆卢钦望和袁恕己两人办理完公务,便匆匆告辞而去,想来还有人在等着他们的消息。 临走前,对着千金公主百般恭维,说笑间,定下下次宴席,他们定然会来捧场。 为官交游,合纵连横,本身就是种模糊的艺术,千金公主是否有魔力左右权策,并不能确实,但宁可信其有,早烧几炷香,总比临时抱佛脚要好得多。 张昌宗、张昌期和杨再思三人,一直留到了最后,月满中天之时,来客陆续动身告辞,他们周围仍旧围了些人,饮酒戏谑,没有动弹的意思。 权策举步要朝张昌宗那边走去,臂弯却有阻力。 千金公主低垂着头,不复方才长袖善舞,笑语嫣然模样,露出些局促模样来。 权策一转念,便已了然,张昌宗曾在千金公主门下伺候,又经她之手献与太平公主,辗转入宫,这个人,是千金公主不堪往事的缩影。 大概也是因此,张昌宗的席位虽然仅次于权策,但她却一直没有主动上前招呼。 权策停下脚步,侧身在她耳边,拍拍她发凉的手背,轻声叮咛,“千金,张少监此来,想必有要事与我商议,你陪我应对,可好?” 不太客气的命令口吻,听在千金公主耳中,如同春风拂过,驱散了噩梦一样的记忆,她也顾不得周围还有少许来客和仆役,扭了扭脸,靠在权策颈边,重重啜了一口,“奴奴自是听从主人吩咐” 两人来到张昌宗等人席前,张昌宗站起身来,先开口,“千金殿下,权右相,昌宗故地重游,颇有如鱼得水之感,若有下次,还盼殿下能再赐邀约,昌宗定召之即来” 这话说得,处处都是暧昧暗示。 千金公主向权策身边靠了靠,举起酒杯,从容道,“张少监,本宫待客不周,敬你一杯” “少监携张御史、杨相同来,本宫颜面生辉,下次少监再有雅兴,本宫自当玉成” 张昌宗才饮尽杯中酒,便听到这句话,酒杯在唇边停顿片刻,掩饰一丝不自然。 他兴师动众而来,自然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下次再有雅兴,可不是指的下次再有事情求到权策头上? 唔,数载不见,那个只知享乐放纵的贵妇不翼而飞,却也成了个满口机锋的风云人物。 “呵呵,本相却忘了给张少监、张御史道喜”权策开口岔开,“听闻张御史的爱女,于归之期不远,可喜可贺” “多谢右相记挂,皇太子殿下请了旨意,宗正寺正在办理,佳期定在下月望日,届时还请右相赏脸……”张昌期一张脸皱成了沙皮,连连哈腰,谄媚之色无疑。 这便是初涉权力场的新丁通病了,无论表达善意,还是有所针对,都是用力过猛。 “却是好日子,皇族大事,本相若府中无大事,自要来凑个热闹”权策并不与他计较,温和回应。 千金公主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搡了权策一把,自是知晓他所谓府中大事,便是照料有了身孕的妾室芙蕖,见张昌宗等人面露疑惑之色,却也并不解释,摆摆手,“夜深天凉,不如换个所在叙话,也好歇息” 后院暖阁,有一条山泉流水潺潺,却是得了天水公主府的水阁启发而修建,错落的绿草山石之间,也移栽了不少铁干虬枝的梅树,在秋色渐深的时候,已经开始发芽吐蕊。 侍从仆役们在暖阁前后悬挂了不少的灯笼,将暖阁照得亮堂起来。 宾主落座,张昌宗和权策东西昭穆而坐,千金公主打横相陪,张昌期和杨再思敬陪末座。 权策抿了口茶水,见张昌宗还在踌躇,轻笑一声,先开口道,“张少监,大理寺的林少卿,勇猛精进,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林一狄追随张易之办了谋害太孙大案,心气高涨,在大理寺,有跟顶头上司大理寺卿狄光远别苗头的迹象,却被狄光远和秋官尚书宋璟联手打压了几次,牢骚满腹,四处散布消息,很是闹了些动静出来。 岂不知,因狄仁杰的形象坍塌,狄光远和宋璟都窝了一肚子气,见林一狄不安分,正好拿他宣泄,小鞋子接二连三飞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过短短几日,林一狄便支撑不住,告病在家。 张昌宗面上闪过一丝郁色,三言两语荡开话题,“林少卿也是太有担当之心,一时失态,休养几日,思虑清楚,便不会再出这种岔子……” “论起勇猛精进,却是远比不得通商府的王少尹” 权策笑了一笑,原话奉还,“都是为朝廷担当罢了” 张昌宗抿了口茶水,顺着话茬说道,“右相说得也是,王少尹有担当之心,也要担当之能,昔日为洛阳府尹,已是叱咤一方,担当此职,实在是屈才了” 权策微微蹙眉,暂时摸不清楚他的意图,闭口不答。 “咯咯”千金公主笑了起来,代为试探道,“听张少监的意思,可是有意给王少尹压压担子呢,大郎,这可是好事,你还不道谢?” 权策呵呵一笑,目视张昌宗,等他揭盅。 张昌宗却是引而不发,话头陡转,“右相,想必郑监令也曾提起过,我与家兄有意为陛下献礼,营造一休闲之所,所需钱帛,只有在少府监开支较为妥当,不知你意下如何?” “为陛下营建宫殿,用陛下钱帛,理所当然,呵呵呵”权策笑了起来,嘲讽之意甚浓,二张兄弟打着为武后献礼的名义,却要少府监出钱,脸皮也是厚实得紧。 权策一口点破,张昌宗面皮有些挂不住,垂首不语。 “右相,两位国公也是一腔忠义,右相若有意,也可共襄盛举”杨再思插言劝说,“恒国公为这处所在命名为控鹤府,右相若另有风雅名头,不妨更易其名,也是一桩妙谭” 权策愣住了。 张昌宗挺直了腰背,再次开口游说,“右相,我来之前,家兄曾有一言,陛下身心康健,福寿康宁,乃是我兄弟二人之福,亦是右相之福……” 权策抬起手,制止了他。 明面上的控鹤府? 却原来是这等事,原本还在诟病二张兄弟抠抠搜搜,到头来竟是大手笔,他们真正要献的礼物,不是控鹤府建筑工程,而是贮藏在控鹤府的美男。 “既是两位国公的忠心盛意,我不便夺人之美,少府监可以宫城营缮名义划拨钱帛给殿中省,至于用途,我等便不得而知了” 此事不能拒绝,但权策也无意掺和。 可以支持,但要保持距离,免得沾染上腥膻。 “如此,便多谢相爷”张昌宗松了口气,笑容满面,“我才兼了右武侯卫军务,无暇分身,通商府这头,便顾不得了,偏劳王少尹” 权策点点头,报之以微笑,“军务却是要紧,我才盘查了虞山军的账务,过段时日,要在南衙十六卫铺开,少监早做准备” 张昌宗的莲花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第616章 色即是空(九) 张昌宗退出通商府,王禄做事便无须畏首畏尾。 有少府监和通商府同时加持,云曦组织的商队,各色物资飞快云集,三日内便成行,出安喜门北上突厥。 云曦还给自家商队取了个名号,叫晨光商队,却是省事儿,直接用的神都外宅的名号,因是头一遭出塞,府中一般的管事下人云曦也不放心,便将长安轮台侯府的大管家权正调了回来,让他先带一带。 清晨时分,安喜门城门才开,人喊马嘶,晨光商队绵延十余里,清一色的高原矮马,负重耐力都是顶好的。 权策抽不出身,权竺护送云曦来为商队送行,权箩和薛嫘两个小姐妹也跟来凑热闹,两人兴冲冲看了不大会儿,就失了兴致,回到车驾中,咬着耳朵嘀嘀咕咕。 将满周岁的权衡就在旁边坐着,把玩着个毛茸茸的玩偶小兔子,这是从姑姑权箩那里继承来的。 权箩和权竺小的时候,权竺喜好活物儿,到处养的都是,权箩嫌弃味道难闻,权策便给她做了玩偶,权箩爱不释手,宝贝得紧,大了些便不能时常抱着,精心收藏了起来,倒是都便宜了小侄子权衡。 “元光,小姑姑给你玩偶玩耍,你给小姑姑抱抱可好?”权箩见权衡一个人安安静静坐着玩,粉团一般,口水滴答,不时挥舞藕节一般的小胳膊,发出清脆笑声,可爱得紧,便凑了过去,伸着双手,与他打商量。 权衡抬起头,瞪着乌溜溜大眼睛,似是听懂了权箩的意思,将小兔子玩偶往怀里拽了拽,扁了扁嘴,委委屈屈抬起胳膊。 权箩咯咯一笑,将他抱起,放在腿上,用拇指肚轻轻抚着他的小脸蛋,喜乐无限,“咱家元光,虽然不喜欢跟人亲近,却是讲道理认账的,最是乖巧了” 薛嫘也挨了过来,在权衡白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亲,眼睛亮了起来,“迟迟姐,你瞧着元光这样蜜罐儿里的孩儿,都抵不住这小玩偶的魅力,不如咱们就做这个营生?” 权箩有些迟疑,她们两个打小就晓得权策经营精瓷、蜡烛、剑南烧春,后头又有了炒茶,日进斗金,方才又亲眼见了嫂嫂云曦的大手笔商队,颇为艳羡,动了心思,也想着操持操持,嘀咕半晌,没能商定行当。 “可是,做这些婴孩的生意,会不会太小了些?咱家这么多年,就得了王晓和元光两个宝贝疙瘩呢” 薛嫘歪了歪脑袋,也有些拿捏不定。 “咯咯咯,迢迢这个主意,也是可行呢”云曦正好回来,款款坐下,听到两姐妹商量的,笑吟吟接口道,“神都城池扩建,数次迁移民户,人丁足有数百万,最是商贸兴盛之地,做些富贵人家的生意,获利应当颇为可观” 权箩闻言,与薛嫘对视一眼,都颇为雀跃,权箩低下头,在权衡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这下可惹恼了权衡,呜哇一声哭了出来,瘪着嘴金豆子不停滚落。 云曦赶忙上前呵护抚慰,姑嫂三人折腾好半晌,才将他哄好。 车马辚辚起行,外头骑马护卫的权竺听着里头忙乱动静,侧头看了看,笑得眯起了眼睛。 神都苑,是一处洛水、谷水环绕的皇家园林,占地面积庞大。 正中央是合璧宫,东侧边缘,是相王府和天水公主府。 西侧原本闲置,郁郁葱葱都是绿植。 现在也破土动工,正在兴建一处殿宇,瞧着规制,颇为恢弘,役使民夫匠人众多,大门已经初具模样,不似规整宫殿,不悬挂门匾,倒有一方巨型太湖石,刻了三个大字,控鹤府。 不远处,相王府的翘角阁楼上。 相王李旦居高临下,看了看控鹤府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又转眼看了看隔壁的天水公主府,天水公主府是武后所赐,在一应公卿赐府之中,是排的上号的,规模相当于两个亲王府邸,新建的控鹤府比之更甚,地基之辽阔,叹为观止。 “啪……” 一个白瓷茶盅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峤,哼,不愧他三姓家奴之名,拿着鸡毛当令箭,挥霍无度,作践民脂民膏” “杜审言不在,将作监的人都得了失心疯了,秋收时节,大肆征发民夫,何曾顾及民生艰难?” “还有少府监,郑重也是胆大妄为,张易之片纸,他就敢拨付三百万贯钱帛,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 李旦怒气冲天,跳脚大骂,将营建这控鹤府的一应人等骂了个狗血淋头。 旁边跟着的,是夏官尚书袁恕己,垂首听着,心中逐一腹诽,少府监的钱可不是民脂民膏,那是倭国搜刮来的,将作监征发民夫,都是有偿的,报酬可算丰厚,神都的壮丁竞相前来,分明是补贴民生,至于郑重那边,想来应是政治交易。 相王反应如此激烈,倒也可以理解,不过是三个字,意难平。 李旦的这处府邸,原本是庐陵王的府邸,郡王规制,居家过日子倒是无妨,开府建牙,却是颇显局促,李旦早有扩建之心,迟迟未寻得良机。 旁人许是不知,袁恕己却是心知肚明,在虞山军整训一事上,李旦是贪墨了不少钱帛的,这也是权策查账,相王一系颇为紧张的缘故所在,冒着偌大风险上下其手,所得不过数十万贯,权策和二张兄弟私相授受,抬手就是三百万贯,深深刺痛了李旦的双眼。 袁恕己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提及正事道,“殿下,权右相当众采纳了呈送过去的虞山军账目,想来此事已然了结……” “哼哼,他若不肯采纳,不妨到虞山武库,一一核对验证”李旦斜了斜眼,反倒拿捏起了高姿态。 袁恕己咂咂嘴,“今日早间,权右相销假入值,颁下手令,将巡察南衙各军卫整训及军需账目” “他要查,便由他查好了,人走账销,放眼南衙,哪里还有几家好人?”李旦挥挥袖子,神情落寞,现在的南衙,忠于他的,确实寥寥无几了。 袁恕己有些不自然,轻声提醒,“殿下,依着建制,虞山军仍在南衙序列” “嗯?”李旦惊愕,“虞山军独立成军,怎的是南衙建制?那焰火军又如何归属?” “焰火军东征契丹,立功归来,划归北衙”袁恕己委婉地道。 虞山军倒是也跟着他李旦出征过一次,落得全军覆灭,自然没有升格北衙的荣耀。 李旦脸颊一阵涨红,默立良久,又是大骂。 “这劳什子营建工程,太也扰人清净,生生要将人逼疯了不成?” “传话给杨思勖,让他严加管束,再有这等烦人事,本王定要弹他一本办事不利” 第617章 色即是空(十)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侧身斜躺着,没有穿外袍,丰腴的身躯在金色襦裙之中荡漾。 凤目微阖,口中絮絮低语。 “呵呵,世间男儿,只管嚷嚷大丈夫功业为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过是凉薄托辞罢了,哪里还有长情的” “你告假之初,朕便有所预料,你定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武后支起胳膊,撑着额角,戏谑地看着跪坐在侧面的权策,“倒也算是不错,以宰相之身,能蜗居在家忙碌七日,你那妾室,是有福之人” “外能定国安邦,内能兼顾恩义,你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权策赶忙垂首逊谢,“臣愧不敢当” 权策面上苦笑不迭,芙蕖实在受不得权策的悉心疼爱,谎报军情,说是小腹坠胀,惊得义阳公主府上下鸡飞狗跳,请了一大堆御医,又将老御医蒯世金请到府中坐镇,诊断结果,除了滋补过甚,并无异常,却成功地让义阳公主对权策的进补理论产生了怀疑,剥夺了他的照料权利。 “抬起头来”武后见他谦冲模样,心中微动,凝神望着他的双眼,嘴角笑容怪异,“朕耳闻,你对千金另眼相待,此事可属实?” 权策看着她的眼睛,里头闪着复杂的妩媚光芒,意蕴悠长,他也没有避开,认真答道,“此事应当属实,臣蒙母亲提点,千金殿下不易,子嗣断绝,孑然一身,若无人关照,不免凄凉,便冒昧僭越,每每千金殿下夜宴,总会前往捧场,聊表心意” 武后的眼睛闪了闪,看了他良久,转了开去,这个答案并不是她想听到的,甚至这个答案令她有些难堪。 她心中,似是盼着权策在太平公主之外,与千金公主也有些异样关系,这却不是为人长辈应有的想法。 武后坐起身,理了理凌乱衣襟,遮掩处处粉腻,嗤笑道,“却是有份菩萨心肠,这世间失意之人不知凡几,你又能渡得几人?” 权策赧然一笑,说得直白,“臣无陛下心胸,所思狭隘,侥幸生于皇室贵胄家,亲眷之中,腾达者众,失意者寥寥,亲近些的,便拉扯拉扯,旁的,也顾不上了” 武后轻哼两声,微微自在了些,肃容提起了政务,“你要查南衙军务,可是察觉了什么?” “陛下,前有右玉钤卫,后有左右领军卫,南衙衰颓,似已成大势,不可不防”权策并不讳言,“臣想着查明南衙各军卫确实底细,汇集成册,供陛下决策参考” 武后微微蹙眉,颇为不耐,“不是从世家门阀手中掏出不少土地来了么?地方上,还不能稳住府兵大局?” 权策尾指一抖,敏锐察觉出武后的又一桩变化,她已然失去了以往的进取心,更没有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耐性,现在的她,想的更多的是粉饰太平,无事便是最好,已无迎难而上的锐气,更别提主动寻求化解尚未爆发出来的问题了。 自己的提议,却是不合时宜了。 权策心念电转之间,另想了一套说辞,“各地折冲府,应当各有差异,臣想着,若是尚能维持的,便设法修补,暂且维持着,若是事态不严重,便亡羊补牢,按平了下去,想些转圜之道,大周治下,风调雨顺有年,当不会有太严重的事态” “唔,你做事,朕是放心的,就是太能折腾了些”武后伸出手,捏了捏权策的脸颊,笑道,“朕还有一桩事要托付你……” “陛下言重了,陛下吩咐便是”权策心提了起来,面上却笑得坦然。 “东宫平恩侯的婚姻之事,正在张罗着,婚宴之地就在宫外修义坊张家宅邸,年来朝局颠簸,喜事不多,算是难得,你去做个司仪可好?”武后笑吟吟地道。 权策连声答应,“如此喜事,便是陛下不提,臣也要去凑个热闹,只是婚宴司仪,臣从未做过,只恐令皇太子殿下和张御史失望” “呵呵,司仪言行,都有一定之规,你能去,便是他们的体面,无须多虑”武后拍拍他的肩头,颇为满意。 权策见她的视线向侧面帷幕之后扫去,心中有数,后头定然是二张兄弟。 张家只是嫁女,却将婚宴之地定在了女方家里,又让自己出面做司仪,这些大概也是他们二人撺掇的,用东宫和自己为他们家面上贴金。 也不怕高帽子太重,压弯了脖子。 “如此,臣便厚颜应下此事”权策随口道,“臣听闻张御史与东宫上下相处融洽,尤其是安乐郡主,对张御史评价颇高,想来能两家并作一家,成就两姓之好” 武后仍旧笑着,眼中却有丝丝异样。 权策的话轻飘飘,却是意味深长。 张昌期是与宫中庶出的李重福联姻,却与嫡支的安乐郡主有往来,尤其是,安乐郡主奉旨禁足宫中,不得外出,这种往来,显然逾越了某些分际。 “你先下去吧,朕令人收拾了些孕妇适合穿用的衣料,你带了回去”武后温声道。 权策谢了恩,倒退出殿,大袖飘飘。 玉奴已经查明,将李裹儿偷运出宫的,带入千金公主府的,都是张昌期的首尾,不管他是自作主张,还是得了张易之授意,都不是他所乐见,趁这个机会挑了出来,隔着帷幕给二张兄弟上一点眼药,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警告。 算计他,无论是否带着恶意,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权策离去不久,张易之也灰溜溜出了仙居殿。 却是脸红脖子粗,鼻息咻咻,显然没少吃了瓜落。 他快步穿过层叠宫殿,在各处宫门,都是如入无人之境,内侍宫女,见了他都是避到一旁,屈膝行礼。 一路畅通无阻,在双曜城外的明德门,也是如此,大步跨入东宫。 “快些带路,我要见平恩侯”揪住一个内侍,厉声喝令。 张昌期为李裹儿做事,却暴露在权策面前,定是东宫有人作祟,他无意提点张昌期注意行止,反倒来东宫兴师问罪。 内侍吓得不轻,却不敢不从,连滚带爬,狼狈在前头带路。 不远处的门廊上,闪出一道人影。 “太孙殿下”瞧热闹的宫女内侍连忙见礼散去。 李重润眯着眼睛,看着张易之横冲直撞,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佞幸竖子,狂妄悖逆,必诛此獠” 第618章 色即是空(十一) 神都以东百里,虞山军军营。 权策故地重游。 这里曾是谢瑶环训练万骑的地方,也是他们二人表明心迹,定情的地方。 “呵呵”权策失声笑了起来。 武后或许别有思量,一直没有对谢瑶环提及控鹤府的存在。 这却是给了谢瑶环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她揣着明白装糊涂,集中梅花内卫精锐力量,专门与控鹤府为难,有玉奴、花奴等人侧翼呼应,将控鹤府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借着在外办差,与权策相聚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前两日,向来人淡如菊、无欲无求的谢瑶环,竟也开口找他讨要东西了。 他送给她的翠玉羽毛,她一直随身佩戴在腰间,时常把玩抚弄,以致羽毛掉落严重,变得光秃秃的了。 权策在晨光苑的湖中摘了许多天鹅羽毛,亲手制作了个新的,原本的那个,是送给谢瑶环做硬笔用的,但她似是当成了饰品,并没有拿来使用,这次索性就不再顾忌羽毛的硬度,只要美观就好了,编成个毛茸茸的雪白心形,将碧绿的翡翠珠串点缀其中,以纤细的银链坠着,珊珊可爱。 月黑风高,铁血杀伐之际,送上这样一份柔情用心之作,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权策揉了揉腰杆,面上的笑意更深。 淡雅的女人,点燃了心底的情火,更让人沉迷难起。 “大郎,似是心情颇佳?”相王李旦迎出辕门外,引着他入营,瞧见了权策嘴角未及收起的笑意,试探着换了个亲近些的称呼。 形势比人强,他再有满心不忿,也不得不降低姿态。 权策主掌举国军务,又得武后信任,只要李旦一日署理虞山军,便要一日受他节制,但若失了虞山军,那他这相王,才叫真的沦落到了朝局边缘,查账才过,又巡察整训,虽说并不只是针对虞山军,但两样都是从虞山军起始,朝野瞩目,众目睽睽,已然令他颇感压力。 “虞山是个好地方,北衙万骑、南衙虞山军,都是在此发端”权策自然接话,“如今,万骑在北庭草原驰骋,以一军之力,钳制铁勒九姓和后突厥,功在社稷,虞山军与万骑同出一源,又得殿下统带,想必能令本相刮目相看” “呵呵,眼见为实,请右相指点”李旦心肝儿悠忽一下提溜了起来,强笑一声,为了应对权策来这一遭,虞山军上下正经做了不少准备,人力已尽,能不能顺利过这一劫,只能听从天命了。 虞山军军营很大,校场和武库尤其大,将几个低矮的山头都圈在里头,毕竟主要是远程军械,威力和体积都是巨大,比焰火军还要夸张几分。 一个多时辰下来,权策几乎走过了虞山军营的各处,营房、武库,甚至包括了后厨,走得全乎,看得认真,还与当值的士兵交流,询问几句细节,但只是走马观花,并不曾寻根究底。 尤其是李旦最忧心的武库,若要认真核对,账目出入,是显而易见的,但权策只过问了铸造和操作问题,没有过问数目。 “右相,儿郎们都备下了,还请你发号施令,演训几轮炮击,你是沙场宿将,也好好生检验一番他们的成色,可别是花架子,重蹈西塞覆辙” 眼看只剩下校场一处,李旦一颗心落地,想起了早就预备下的花活儿,打算弄些动静出来,庆祝一下圆满过关,顺道表达个欢送之意。 “那自然是要的,但却不必直奔主题”权策上前一步,在校场上踩了踩,伸胳膊抖腿,看得李旦和虞山军众将官都是一头雾水。 待权策将手放在玉带上,有要宽衣解带的意思,李旦不能不插言了,“右相,这是作甚?” “本相虽说验看了虞山军的操典,但只凭空想,不过纸上谈兵,并不能察知其真实效果,适宜与否,此事关乎军心士气,不可草率,故而,本相决定,与军中将士一同,依照操典实训全程,再来集议其中优劣” 花奴引着绿衣女侍上前,为权策脱下紫袍金鱼袋,摘下头上软幞头,露出里头的紧身短打。 李旦众人看得嘴角直抖,休说李旦天潢贵胄,朝廷亲王,便是虞山军中直接管军的中郎将和都尉校尉们,都是不曾与士卒一同训练的,真正打头的,是队正什长这些下级军官。 “右相体察军心,末将等代全军将士叩谢,只是右相皇族亲贵,身份贵重,实不宜轻身犯险,还请三思”不待李旦开口,虞山军的将官们纷纷出言劝阻。 他们担忧的是,若是权策都亲自上阵,他们势必不能袖手旁观,若是下了场,能跟上训练节奏尚且罢了,若是露了怯,那可是难以抹去的仕途污点。 “正是这个道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右相有个闪失,本王怕是难以给义阳皇姐交代”李旦缓过劲儿来,从另一个角度反对,“要判断适宜与否,让底下人演训,查看其状态也可” 权策只是摇头,毫不在意,“殿下和诸位尽管放心,本相行伍出身,随军演训,乃是家常便饭,虽说后来从文,打熬身体,并未曾放下,断不会有意外” 说着话,也不搭理那些有些怂的将官,自顾自进入校场。 “整队,预备……” 李旦和身边众将官瞪大眼睛,看着权策单人匹马入了校场,几声口令,便将数千虞山军士兵指挥得如臂使指。 虞山军相较于旁的军卫,对于耐力和速度的要求更高一筹,尤其在负重方面更为明显,毕竟在各种地形运输炮弹和炮架子,也不是等闲之事。 “砰”地一声,权策直挺挺摔在碎石子密布的半山腰,背着两个炮弹包,匍匐爬行。 李旦的双眼就没有离开过他,摔下去的一瞬间,打了个哆嗦,眼睛都闭上了。 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操典上的训练科目,权策与虞山军的士兵们全都走了一轮,包括操纵炮台,发射出去两枚空包。 他没有拔得头筹,但也是在最先完成训练的一批人当中。 事毕,权策就在校场盘膝而坐,与士兵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认真听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感想和建议。 夜色渐深,权策没有到军帐用餐,而是与士卒一道,用了大锅菜。 士兵们人人都自发围在他四周,面上挂着真诚的笑容,相爷,相爷的高呼,此起彼伏。 黢夜之中,李旦和他的将领,成了旁观者。 第619章 色即是空(十二) 虞山吹来的风很冷。 权策巡察之后,动作突如其来。 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将包括虞山军将军在内的中高层将领全数弹劾了一遍,同时大幅度保举了一大群下层军官,最夸张的是一个小小什长,名叫巩石的,因训练表现精强,头脑清晰,颇得权策青睐,连升十级,担任虞山军中郎将。 弹劾与保举,全都在虞山军内部完成,丝毫没有渗透安插之举,显得颇为坦荡。 按照常态来说,这种大动作,即便没有侵袭恶意,但干涉之意明显,势必引发反弹,有没有道理,都会因为政治因素,变成旷日持久的权斗。 然而,这封奏疏一上,首当其冲的相王李旦,保持了诡异的沉默,遭到弹劾的将领们,自行奏疏认罪,也无人反抗辩解。 王之贲奏疏中提及的,都是权策在实践中所得,真的不能再真,满营将士,都看在眼中,而且有理有据,无可辩驳,弹劾的罪名,诸如“不谙实务”、“演训懈怠”、“武勇不及”,都是铁证如山,强行嘴硬,也只会让人看了笑话,自取其辱。 更重要的是,王之贲还在奏疏中提及了虞山军的一个优点,那便是将领团结,这是很有艺术的词汇,将领团结,而不是上下团结,也不是将士团结,既暗示了虞山军上下离心的事实,又挑明这些将领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干犯忌讳。 这是权策认可的优点,但也是引而不发的最大罪名。 让他称心如意便罢,与他硬顶,怕是等待着李旦的,不会是这种越俎代庖的强行干涉,而是经营军队势力,居心叵测的罪过,想必权策只须挑起这个话头,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愿意帮忙将李旦的罪名坐实。 以上御下,都讲究杀鸡儆猴,权策却在巡察南衙的第一站,就将老虎挂了起来,直来直去,以军中硬碰硬的传统风格,将虞山军处置得哑口无言。 南衙军卫,齐齐大震。 各军卫主官无不胆战心惊,南衙各处营地,登时沸腾,神都城内巡弋值守的府兵,军纪为之一肃,居移气养移体的大将军、将军们,无论爵位、年资,都脱下宽袍大袖,穿上盔甲短打,尚武之风,盛于一时,甚至传扬到神都市井,永丰里勾栏,赶时髦的五陵少年,舞蹈只看秦王破阵乐,乐曲只听将军令。 就连老早就放话出去,不信权策能将他如何的右监门卫大将军张昌宗,也坐不住了,不得不忍着羞臊,自打嘴巴,连续多日,一有闲暇就到右监门卫大营巡视,驱赶全军将士从严训练,稍有不及,大肆裁撤将官,提拔下层军官,将权策可能挑的麻烦,提前堵上。 一不做,二不休,既是该丢的脸面都丢了,他也不再顾忌,专程找了左监门卫大将军武秉德,向他取经,打听权策的偏好和动向,铆足了劲准备应对权策的巡察。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权策却忙活起了私事。 修业坊,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的府邸。 车马辐辏,峨冠博带,士人云集。 太原王氏族长王昱遍洒请柬,邀集士族大家和士林文坛头面人物,备办了盛大的仪礼,三子王之涣正式拜权策为义父。 此事可称盛大,文坛之上,稍有名望的才子儒生,济济一堂。 士族顶端的五姓七望全数到齐,还都是族长亲自出面,长安、洛阳两都及左近的士族,来人也颇为不少,像是河东柳氏、茂陵杜氏等,都是出动了多个近支族老来撑场面。 同为士族,又是权策舅家的兰陵萧氏,几乎倾巢而出。 京兆韦氏也来了人,并不是韦氏在官面上的台面人物洛阳府尹韦汛,而是与太子妃韦氏亲缘更厚的同祖堂兄韦淋。 虽说这些人的到来,很有可能因为结亲的另一方是当朝宰相,但毕竟是太原王氏的场子,如此群贤毕至、衣冠云集的盛况,体面非凡。 自并州赶来支应的太原王氏族亲,跑前跑后,更卖力气,原本吹胡子瞪眼的老辈儿,此刻也是和颜悦色,王氏上下,对王昱这个族长,更多了几分敬重。 时辰方到正午,权策准时抵达。 王昱率众在门外恭候,一如往日。 “有劳诸位”权策含笑下马,拱拱手,喜气洋洋。 “不敢,不敢”众人乱糟糟辞谢,王昱上前,“为犬子之事,耽误右相光阴,本就是罪过,岂敢言劳烦” 这话落地,众人都觉得冷飕飕的,权策眼下主抓的公务,可算不得平和,耽误些许光阴,说不得是件大大善事。 “右相,恕我冒昧,且容我引见一二……” 众人在门前盘桓寒暄良久,权策等人才得以进门。 两岁多的王之涣,是今日主角,穿着一身大红吉服,白嫩的额头上贴着一枚金色的焰火花钿,瞧着很是喜庆。 众人入内,分作两行,站立观礼,博陵崔氏族长崔仁师亲自担当司仪唱礼,兰陵萧氏族老,权策的表舅萧敬和王之涣的二兄,长安尉王之咸一同为赞者。 王之涣显然是提前得过教导过的,一路走过大红地毯,稳稳当当,听着唱礼,行祭,跪拜,敬茶,做得一板一眼,分毫不差。 权策依礼先向王氏祖先灵牌上香,又与王昱相对躬身施礼,接过王之涣敬上的茶,饮了一口,就算礼成。 权策却是不搭理抱孙不抱子的古训,蹲身就将注定名垂青史的义子抱了起来。 “明日到我府中,行了家礼,你义母备下了许多礼物,想必你会喜欢” “是,义父”王之涣在他怀中颇为局促,按着先前父兄教导的,这时候当躬身施礼才是,但在权策怀中,足不沾地,他便失了方寸,不知所措。 权策瞧出问题,将他放了下去,王之涣这才恢复了镇定,拱着小手,撅着屁股,将礼节完成。 “哈哈哈”权策仰天大笑。 “相爷父子情深,羡煞旁人,乡野闭塞,来神都才听了相爷大作秋风词,齿颊留香”出来的,是赵郡李氏的族老,侯思止的岳父李自挹。 他的确极少来神都,当初送女儿出嫁,都是李自采出面,他是瞧不上侯思止酷吏出身的,对闹出事端,协助侯思止达成心愿的权策,也是颇有怨言,眼下,自当又是另一番姿态,“今日喜得麟儿,不如再吟诵一首,以为铭记?” 权策笑了笑,信口吟道,“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这首诗出来,包括李自挹在内,席间不少人都讪讪的。 这可以说是对王之涣未来历经大浪淘沙,成就不变本色的期许,也可以说是,对听信流言,人云亦云的嘲弄。 “好诗好诗……” 众人纷纷逢迎。 “张兄,相爷妙句,一字一觞酒,如何?” 有好事的士子,开始起哄,打起了金吾卫主簿张旭的主意,他的狂草,都在酒后而成,不灌醉他,怕是难以成事。 第620章 色即是空(十三) “……天下百姓,俱为陛下子民,世间正道,不离名教仪轨,是故,朝廷化育之重,与士林儒术之兴,殊途同归,相辅相成,盖无有抵牾,亦无分高下……” “……草民太原王昱,值春闱大比之年将至,仰体陛下如天之仁,愿效微力,敢以族中藏书,以馈求学之士,敢辟山林之地,以为学问之所……延请高士大儒,资以钱帛柴米,万人之中,但有一二贤者出,则贤者络绎矣,有兹贤人,华夏之兴,天朝之盛,自不待言……” “……草民眼界狭隘,窃以为,家国相依,有如唇齿,国朝鼎盛,则宗族繁衍,血食不绝……设若各成体系,互不往来,国衰民敝,毡裘南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道何依,衣冠何存?彼时,高墙壁垒,难以庇护祖产家学,反成祸国灭族之肇因……” 朝会之上,春官尚书严善思,将太原王氏族长王昱的奏疏朗朗成诵。 万岁通天元年已过大半,深秋十月,地方秋围解试相继落幕,都是按照博陵崔氏族长崔仁师提议的糊名誊录法施行,春官衙门与翰林院选派翰林学士担任主考官,地方举荐员额大幅度缩减,且获得地方举荐之后,中枢仍须稽核,不得过关者,不能参与贡试,除了极少有把握打通中枢关系的,大多数士子都放弃了举荐的路子。 在崔仁师之后,王昱成了第二个支持科举改良的士族高门。 相比之下,王昱不只是支持科举,还主张世家门阀解除儒学垄断,开办书院,培养贤才。 宰相班里,站在首位的梁王武三思面无表情,偷眼敲了敲御座上武后的神色,便知晓这一把权策又要得逞。 心头不由腹诽,权策此举,是再明白不过的为王昱和太原王氏贴金,但贴到了武后的心缝里,谁也无可奈何。 可笑那些世家大族,吃了这么多的暗亏,犹自不肯醒悟,对权策趋之若鹜,反倒在自己这个礼贤下士的首席宰相面前,拿捏千年世家的清高姿态。 “呸”武三思暗暗唾弃了一口。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权策一手打一手拉的手法,使得很是俊俏,恩义轻轻受落,仇怨也是结在明面上,不仅令五姓七望识得恩威,不敢妄动,也让朝野群臣,对他与五姓七望的关系雾里看花,难以论定。 听说,清河崔氏有个适龄的嫡支待嫁女,正在试探着要打权竺的主意。 “王昱所奏,诸卿以为如何?” 武后停顿了好半晌,瞟了一眼宰相班中最显眼的人影,笑意悠悠流淌。 先是经济打压,辅之以重刑威慑,再是封住门阀世家子弟入仕的便捷通道,现如今,终于将他的魔爪伸向了他们的命根,此事若操持得当,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怕只有不过百年的日落余晖。 百年? 武后突地有些意兴阑珊,挺拔的身姿缓缓松弛下来,眼神收回,又在权策身上停留了一瞬,青春年少,却沉稳有度,光华内敛,可称重剑无锋。 迂腐之人为古人担忧,有识之士为后人操心,殊不知古人后人,自有缘法,干卿底事? 权策再如何出类拔萃,领袖群伦,终究跳不出窠臼。 武后轻轻摇了摇头。 “母皇,儿臣以为,书院攸关教化大事,由大族开设,难免瓜田李下、私相授受之讥,不如效仿国子监,由地方官府开办各级官学,以官家廪禄奖掖学子,庶几可收士林之心,拓贤才之路” 权策微微瞠目,他万万想不到,出来提出反对意见的,竟然是一身明黄袍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李显,他似是觉得自己所言甚有道理,顾盼生威,面上有洋洋之色。 武后吸了口气,一阵阵无力感袭来,令她颇感疲惫,实不想再看李显一眼。 董氏谋害太孙案发后,李显一度失去上朝听政权力,趁着李重福即将婚配的喜气,才得以恢复,却是一鸣惊人。 “呵呵,太子似是不知晓学业维艰,举办官学,并非钱帛即可,书籍珍贵,孤本尤多,大周幅员,何止万里,饱学之士,百里难得一人,或忙碌于科举,或周游于四方,偏僻州府,何处觅得良师?” 武后气极反笑,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径直开口驳斥。 “儿臣无知,儿臣失言”李显登时狼狈跪地。 “陛下,臣以为王族长胸襟博大,悲天悯人,以天下为家,有古仁人之风,所议乃是造福黎民,甚是妥当”梁王武三思淡然目睹了李显的窘迫模样,回身与权策对视一眼,笑眯眯地道,“臣以为朝廷当旌表王昱善行,不吝官身爵位,以收千金马骨之效” “臣等附议”权策等人当即出来支持,人群中,还有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 李显呆呆地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旋即又被一阵阵恐慌掩盖,似是所有人都心如明镜,独独他后知后觉。 是何缘故? “唔,三思所议甚好,着赠王昱检校春官侍郎,封阳泉伯,准袭三代” 武后下达了制令。 其后朝会又处置了不少政务,最引人注目的也颇有几件。 权策辞去通商府尹之职,张昌宗辞去通商府供奉之职,少尹王禄升任通商府尹,这个新兴的衙署得以正常化。 殿中监李峤以翰林学士宋之问督导陇右道荒僻之地学政有功,保举他接替宰相杨再思,升任天官侍郎,武后以宋之问不熟铨政为由不许,转春官侍郎萧敬为天官侍郎,点了宋之问补缺为春官侍郎。 如此天官衙门宗秦客麾下,两个侍郎岑羲和萧敬,俱为权策羽翼。 春官衙门严善思之下,则多了宋之问这个二张人马。 除此之外,担任监察御史不久的张昌期,入了鸾台,为给事中,白衣张同休入仕为冬官衙门营缮郎中。 一时间,朝中衙署各处,遍布二张兄弟爪牙。 李显浑浑噩噩,直到退朝,未曾再开口建言。 朝会之后,送走武后,李显未曾稍作停留,径直离了武成殿,过明德门,返回双曜城。 “裹儿,不可胡闹”一声底气不足的呵斥声传来,却是太孙李重润。 他的面前,蹲着个鼻青脸肿,蓬头垢面的锦衣男儿,正是平恩侯李重福。 “哼,这奴儿无礼,竟敢在母妃面前诋毁于我,不与他些教训,他须认不得此处谁家做主?”李裹儿摆了摆鹅黄色的披帛,羽衣霓裳,飘逸如仙,只是面上的戾气难掩,恨恨骂了一阵,领着一群护卫扬长而去。 “你可还好?”李重润问了声。 李重福连忙站起身,低垂着头,轻声道,“重福无事” 李重润也没有多作安抚,点点头,心事重重,负手而去。 李重福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带着愣气的脸颊渐渐扭曲,李裹儿出宫的事情泄露,牵连到张昌期,张易之打上门来问罪,李重福只得转告韦氏,责骂了李裹儿,却招来一顿当众痛打。 按捺心头无边恶气,李重福身上剧痛,转身要去寻御医,正碰上李显。 “父亲” “混账行子,作甚要死模样?”李显一肚子邪火全都发泄在庶长子身上,骂得畅快淋漓。 殊不知,无声站立的李重福,一颗心,已然凉透。 第621章 色即是空(十四) 新安县公府,正堂花厅。 权策有些不知所措。 他面前坐着刚刚获封阳泉伯的王昱,博陵崔氏族长崔仁师,还有清河崔氏的族长崔珪。 权策的不安,并非因为五姓七望之三,同时坐在面前,而是因为他们所提的事情。 与旁的世家相反,清河崔氏子孙繁茂,成列成行,女儿却少,更见金贵,崔珪长子的唯一嫡女,名唤崔莺,二八年华,业已娉婷初成,到了出阁年岁,崔珪便请了另两家族长一同出面,想着与权策之弟,轮台侯权竺约为婚姻。 “许是崔族长有所误会,舍弟年幼,尚未满十四,我家中有训,年不满十八,男不婚女不嫁,距今尚有四年,恐会耽搁了崔娘子青春韶华”权策字斟句酌,缓缓道来。 有武崇敏的惨痛教训在前,他已然打定主意,日后同辈弟弟们的婚配大事,尽量不再插手干预,实在是他的政治属性太强,总有些枝枝丫丫的牵绊,难以纯粹。 崔珪伸着树枝一样的大巴掌,连拍大腿,啪啪作响,干瘦的身形坐在坐榻上,比前面的桌案高不了几分,满脸都是激动之色,“这不是巧了,莺儿是我家嫡长孙女,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也正想多留在膝下承欢,不欲早嫁,却是天作之合” 权策闻言,再度迟疑了。 王昱看在眼中,颇感稀奇,印象中的权策杀伐决断,强势无比,哪有这般举棋不定的时候,要说他对崔珪有所忌惮,不好回绝,怕是没人会信,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权竺在他心目中,分量很重,他的婚事,他要万分谨慎。 “相爷,轮台侯少年老成,性情醇厚,神都内外,有口皆碑,有佳女思慕,再寻常不过,登门求偶的人家,想必为数不少?呵呵呵”王昱迅速改变了立场,明晃晃地给权策输送拒绝托词。 他这一席话虽有吹捧嫌疑,却也并未出格。 权竺身世不凡,安逸自在长大,顺风顺水,自幼便常陪伴御驾,荣宠人所共知,与人交际,也是宽厚仗义,不只是神都内外,便是在外藩,也是颇有名望的,靺鞨世子大祚荣、吐蕃世子赤德祖赞,这些拧巴性子的外藩少年贵人,都与他颇为亲近。 崔珪看了王昱一眼,颇有些怨恨之意,强笑一声,“相爷,实不相瞒,我家莺儿并非养在深闺的娇娇女,走这一遭,也并非老夫一人起意,事先也是知会了莺儿的,她素知相爷威名,对轮台侯以少年之身,仗剑清理门户的果决,颇为感佩,四年时光,不值一提,想必莺儿乐于守候” 这一席话,却是实心诚意,姿态极低,便是普通民户,作为女方家长,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已到了极点。 崔仁师在旁,也开口劝说了两句,“相爷,恕老朽造次妄言,相爷虽是皇族玉璧,但论及世情,总往一处缠结,并非稳妥,神都富贵繁华地,却也是风波丛生,朝夕有变,相爷友爱轮台侯,世所共知,为之计长远,一安宁大族,远胜于一时显贵,相爷三思” 权策认真点了点头,这三人态度各异,但却都是推心置腹,苦口婆心,算计的味道也有,却不浓。 “崔族长的诚意,本相心照,然而舍弟婚姻大事,并非本相一人可决”权策不再推拒,稳重起见,暂时使出了拖字诀,“若族长不急,本相将禀报双亲,再给相爷答复,总不会令崔娘子空等一场” 话中之意,即便事有不谐,也会有所补偿,崔珪面上露出笑意,也不再追问,摇手道,“不急不急,老夫离家多日,不日起行返回,便在邢州,静候相爷佳音” “如此,本相便以茶代酒,祝族长一路顺遂”权策微微蹙眉,旋即展开,端起茶盅,遥遥相敬。 崔珪朗声一笑,举着茶盅相应,“哈哈,承蒙相爷吉言” 又说笑几句,三人告辞离去,权策亲自送他们出府。 临行前,突地问起一件细小事,“不知崔族长府中,可有西厢别立?” 崔珪有些迷惘,“老夫宅邸,乃是东汉以来祖传,虽历代有所修缮,形制未曾大动,并无厢房之设” 权策似是卸下了个老大的包袱,长舒一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崔珪三人带着一头雾水登车离去。 权策在门前站了站,安步当车,向义阳公主府行去。 “绝地,你立时安排人去邢州,暗访崔家小娘子的风评作派,言行举止,务求细致” “花奴,崔珪才表明结亲之意,等不及回音,便张罗着离京,颇为突兀急促,必有内情,你安排人打探一番,到底是何缘故?”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暖阁中一片寂静。 “啪啦……” 一阵脆响声。 “崔珪好大的狗胆……”尖利阴狠的怒骂声,像是一把剔骨钢刀。 良久,又是一阵咯咯咯的脆笑声。 “五姓七望,莫不是真以为朝中只有权策能收拾他们?”韦氏握掌成拳,长长的指甲几乎刺入肉中。 “堂姐……”韦淋欲言又止。 “说”韦氏白了他一眼。 “那崔珪老儿,一口回绝了联姻之事,没几日,便约了王昱和崔仁师,去了新安县公府”韦淋和盘托出,“据我打探,崔珪正在央求权右相,想要将嫡长孙女许配给轮台侯” “啪啦……” 又是一阵脆响。 “好呀,崔珪瞧不上本宫的女儿,却是巴巴的要将女儿嫁入义阳公主府,高下倒是分得清楚”韦氏额角青筋暴跳,语声平稳,却冒着冰冷寒气。 韦淋战战兢兢陪坐了良久,见韦氏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躬身后退。 “权策,终究还是要拿下权策,有了他,就舒坦了,咯咯咯”韦氏娇笑不停,衣衫和身体一起簌簌抖动。 暖阁后头,一根红漆廊柱旁,闪出一个冷若冰霜的娇美脸蛋。 李裹儿从没有经受过这样的耻辱。 五姓七望因金银兑换,损失惨重,清河崔氏串联,试图针对权策,遭权策辣手,崔珪狼狈入京请罪,自请为子孙迎娶皇家女,武后却予以拒绝,大涨了皇族志气。 却不料,旁人不要的下脚料,竟然又拒绝了她。 李裹儿脸颊惨白一片,晶莹的泪珠扑簌簌滚落。 下意识的,举步向着正殿行去,没走了几步,又戛然而止。 父亲李显朝中遇挫,心灰意懒,沉湎酒色,显然指望不上。 李裹儿举起衣袖,用力擦拭掉眼角泪痕,这等大事,父亲靠不住。 靠自己,靠母妃。 耳边回响着韦氏浪荡疯狂的嘶吼。 “有了他,就舒坦了……” 第622章 色即是空(十五) 神都苑西侧,控鹤府营建工地。 宫监杨思勖背着手,一步一挪走来,身后跟着几个蓝缨军士。 如众人所知,这里是二张兄弟的政绩工程,如非必要,他并不愿意来此走动。 相王李旦发出最后通牒,令他管制工地上的噪声,不得扰了东边儿相王府和天水公主府的清净。 这是做不到的,他挪用了神都苑的修缮专款,在工地四周加上了围挡,效果微乎其微。 无法完成差事的时候,态度便格外重要,杨思勖不得不频频在工地出没。 好在因平恩侯李重福的婚事,东宫与二张兄弟关系处在和缓期,若是不然,怕会惹来风波。 “张郎中安好”杨思勖拱拱手,冲着一个浅啡色官袍的青年人问候。 对方是上任不久的冬官衙门营缮郎中张同休,他上任之后,未曾在冬官衙门点过一天卯,将控鹤府工地当成了事业,有他在此,将作监和冬官衙门的头头脑脑,自觉退避三舍。 “杨宫监”张同休也搭了搭手,神色颇有些不耐,刺了几句,“宫监对这工地,可是上心得紧,不知情的,还以为宫监才是这里的主事人呢” “不敢不敢”杨思勖陪着笑脸,却是计较不起,“张郎中且忙,咱家溜达几圈便走” “哼”张同休冷哼一声,返身去了工地不远处的茶棚,那是他惯常休息的地方。 杨思勖慢悠悠踱步,反正都来了,讨人嫌已成定局,索性不急着走,绕着工地转起了圈。 控鹤府进展飞快,地基夯土已成,泥瓦工匠和木匠正在用绳墨划线,另一边烟尘弥漫,正在搅拌浆土。 杨思勖走上前看了看,自失地笑了笑,他们用的正是三和土,权策和杜审言首创的,初用在神都外城扩建,再用是西峪石谷筑城,继而是北塞驰道,在大城要塞广为使用。 修建一座皇家别业,用上军国利器,是要固若金汤么? 杨思勖摇了摇头。 旁边人影一闪,一个青衣小帽的管事,领着一行人迎面走来,到得他面前,还刻意加快了些许速度,管事停下来请安,后头的人脚步不停,埋着头只管疾行。 “不必多礼,且去”杨思勖摆摆手,漫不经心,眼睛在那队人身上一扫而过。 那管事脸上如释重负,堆起了一朵菊花,点头哈腰,追着那一队人离去。 他没有见到,杨思勖转过身,脸色陡然沉了下去。 有古怪。 这里是工地,连那个管事身上都染上了不少脏污,这一队人却是干干净净? 他方才看似随意的扫了一眼,却见那些人都垂着头,避免他看到他们的面目,但还是有人警惕过头,竟然抬着眼睛偷看他的反应,正正好落在了他的眼里。 他经常出入东宫,自然认得分明,那人是双曜城的洒扫仆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杨思勖按着心中的波涛,继续负手前行,脚步却加快了不少。 来到个隐蔽拐角处,踮起脚偷眼望去,却见那管事到张同休面前报备了一番,其后竟是张同休亲自将这队人带走了,那管事留在茶棚未动。 杨思勖也不再逛悠,快步返回,在茶棚前顿步,故作惊愕,“你,方才不是带人离去了,怎的还在此处?” “宫监好记性”那管事显得从容了许多,张口就道,“给事中府上将有大喜事,少几个得用人手,小的受命挑拣了几个,主人亲自带了送去” “哦,却是大喜”杨思勖作恍然大悟状,连声道喜。 谜团非但解开,反倒更加令人惊心。 张昌期操办嫁女,东宫娶儿媳妇,派人襄助,并无可指摘之处,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走了暗路? 杨思勖走在路上,神思不属,心中纠结,一时忠义之心在上,他应当立时前去禀报太子李显,一时又是自保私心作祟,想着先查个分明,若是涉及东宫秘辛,也好早作回避,以免招祸。 “末将见过杨宫监”一声清亮的见礼声传来。 杨思勖慌张抬头,迎面立着一个少年将军,朝气蓬勃,眉眼清亮,面上一片和煦,令人如坐春风,正是左羽林卫将军权竺,身后还跟着不少的羽林禁卫,想来应当是在巡弋。 “侯爷折煞老奴了”杨思勖连连躬身还礼,一边客套,一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 他不能忘记,上次洛水渡口边上,他受命在上朝前处决将要闯祸的张放,河中的水鬼都备好了,却因权竺一番热情寒暄,功亏一篑,自那以后,他见了权竺,总觉得后脖颈阴风飕飕。 “宫监又去工地了?”权竺仍是笑容满面,朗声劝慰道,“您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多多惜福养身,闲暇了,也去收个干儿子干孙子养着,总是劳碌,何时是个头?” 杨思勖愣住了,若是旁人如此说,他还要怀揣个戒心,想一想对方意图,但权竺说,他却不会多心,同在北衙宫禁当差,权竺的暖心诚挚形象,已然深入人心。 当下释然一笑,“侯爷所言极是,老奴着相了” “哈哈”权竺并没有放在心上,又是开朗一笑,领队阔步而去。 杨思勖一直埋头做事,猛然惊醒,抬头一看路,却发觉自己尽忠倒是尽了,无论是龙椅上的武后,还是有些恩义的太子李显,他都可称竭心尽力报效,但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将来,也从来没有人为他想过。 心中蓦地一阵郁结,他想起了麟趾殿首领内侍高延福,临淄王安排他收了个干儿子高力士,即便为主子尽忠丧命,身后之事也不冷清,高力士在相王府做管领内侍,四时祭拜,香火不绝,这些,他都是亲眼所见。 他呢? 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可会有人在他灵前点上油灯? 回首一想,心思登时淡淡的。 “来人,去双曜城,叫两个自己人来,咱家有事分派” 他选择了自保,不只是心头怨气,更是不得不然,他的主子李显软弱怯懦,不是能庇护的,韦氏一向对他颇有疑忌,他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另一头,东宫。 “母妃安排的人去了张昌期府上?”李裹儿盘膝坐在榻上,面目阴沉。 窗棱外有一束秋日暖阳投射进来,照得她半边脸明媚如春花烂漫,另半边阴沉如乌云滚滚。 “母妃是要在李重福那奴儿的婚宴上下手?咯咯咯,却是好主意,做女儿的,总要给母妃搭把手” 第623章 色即是空(十六) 修义坊,张府。 这处府邸,已经落在了张昌期名下,除他之外,张家族人都在北城寸土寸金之地,立下了府邸,价格都只是象征性的,毕竟能抱上二张兄弟的大腿,区区钱帛阿堵物,不值一提。 张昌期府上小娘子于归之期将近,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二人齐齐出宫来。 今日是走场的时候。 这个婚宴是张氏兄弟跃居台前,成为实权显贵以来的第一宗大事,又是与皇家联姻,说不得还要请了皇帝陛下亲自出来撑场面,必须格外精心。 既是要走场,权策担当的司仪很是要紧,张昌期亲自送了帖子过去,权策并未为难,一口应下。 既是权策给面子,二张兄弟也不好不有所表示,便双双出宫作陪。 权策在门前下马,候在门前的二张兄弟堆着满脸笑容,迎上前去。 身后从人也是呼啦啦一片拜倒,有些胆子小些的,腿肚子转了筋,不免摔个狗啃泥。 倒不是张氏幸进,底蕴浅薄,没有见过世面,实是权策这几日威名和凶名一同大盛。 继虞山军之后,权策又去巡察了左右威卫,这两支军卫却是没有根脚的,两卫大将军又是酒囊饭袋之辈,尸位素餐不说,贪渎冒领,无所不为,美滋滋喝起了兵血。 权策校阅虞山军之后,两人大为惊骇,着急忙慌做表面功夫,上下串联应对,威逼利诱,试图敷衍含混过去,让一些训练强手穿上了中高层将领的盔甲,打算贴贴金。 岂料,权策并没有像虞山军那样的耐心,他早令无字碑将他们查了个底儿掉,径直历数两卫大将军的罪状,一声喝令,自有御史台官差将两人拘捕。 去了领头的,再行各个击破,那些披着将领盔甲的军士立时反水,一应荒唐舞弊之事揭开。 权策震怒,满营上下,有七十余名将领入狱,有不少根本就不曾来营中,而是在永丰里勾栏之中安营扎寨了,醉醺醺上了槛车,犹自不醒。 核查兵额之后,缺数竟达到三分之一,权策穷究罪过,殃及地方数十个折冲府,缁衣官差络绎于道,左右威卫臭名远扬。 “右相,劳动大驾,下官惭愧”张易之目视这位大杀四方的相爷,却不见他有骄矜之色,浓眉紧锁深皱,不开心颜。 “张侍郎客气了,本相奉了旨意来做这司仪,自然要操持妥当”权策牵了牵嘴角,朗声回应。 张易之陪了陪笑,连道不敢,心头拿捏不定,权策将此事公开宣扬,是为他们壮声色,还是在表达不满? “张少监……啊,韦郎君也在”权策对着旁边的张昌宗拱了拱手,他旁边站着的,是韦淋。 权策的神色有几分复杂。 花奴已经查清,清河崔氏族长崔珪在神都待不住,迫不及待返程,缘由就是他,他代表东宫面见崔珪,要与清河崔氏联姻,对象是安乐郡主李裹儿,崔珪吓得不轻,办完了正事,一刻不多停留。 崔珪是怎么想的,权策不得而知,但总免不了受到武崇敏退亲的影响,李裹儿毕竟跟在他身边教养了几年,又以娇媚无双,艳压皇族,如今却落到这个地步,他心中也很不好过。 “见过右相”韦淋长揖到地。 权策走场,女方有二张兄弟亲自出面,东宫也不好冷待,李重福母族董氏已然族灭,李显颓废,李重润倒是跃跃欲试,韦氏却不许,令韦淋来走这一趟。 权策、二张兄弟还有韦淋四人缓步行来,管事仆役雁分两行,从者如云铺开,张昌期微微弓着腰,在前头引路,口中说着已经预备下的布置,有些要过流程的地方,还会停步下来,令侍女仆役现场排演一遍。 却是细致到了极点,连哪一席客人由谁上酒菜,由谁随身伺候,客人起身,由谁引导,都是分得清清楚楚。 张昌期不厌其烦,他是心中不托底,急切需要有主心骨拿主意,四人中有人询问,他都条分缕析,说得明白。 权策心中早已不耐,面上不显,随口夸奖了几句,“如此浩大盛况,巨细靡遗,张给事中爱女之心,跃然可见,想必二位国公和东宫方面,都少不了支应” 二张面上露出矜持之色,姿态颇高,韦淋却是连连摆手,神情严肃,高声道,“右相谬矣,婚宴事宜,都是女方一力操持,东宫方面并无插手,丝毫都无” 听着他刻意强调的丝毫都无,二张兄弟面色微变,张易之露出哂然之色,张昌宗却是隐有怒意。 权策呵呵一笑,举步向前,心头颇觉古怪,两姓婚姻,男方丝毫没有帮手,又不是什么体面之事,何须如此高声? 他脚步微微一顿,除非有何不妥,东宫急于撇清? 这个不妥,说不定还与自己相干。 权策眼角向身后一瞥,绝地点了点头。 走场细节,有既定礼仪可依,所不同的,在于武后,她来与不来,来了之后,停留多久,可有致辞,张昌期洋洋洒洒预设了十余种可能,录在一张洒金笺上,请权策过目。 权策细细看了,点点头,依着最复杂的一个,走了一遍流程,便离了此处纷纷扰扰,告辞而去。 送他出了门,韦淋立时也拱手告辞,片刻不肯多待。 “瞧瞧,二兄,咱家这地界儿,还要多洒扫一番,韦郎君嫌弃不干净呢”韦淋才转过身,张昌宗不阴不阳的声音便追了出来,韦淋登时尴尬在当场。 “六郎”张易之沉声呵斥。 张昌宗哼了一声,拂袖进门。 韦淋张了张嘴,也说不出所以然,叹口气,满腹心事,登车而去。 “五兄,东宫这是什么意思?用了咱家的场子作法,又一推二五六,翻脸不认,欺我张家无人?”张易之才回到书房,张昌宗便快步凑上来,指天画地,颇为恼怒。 “呵呵”张易之笑了,慢悠悠坐下,“那你便甘心一直受权策钳制,难以自立?” 张昌宗为之一噎,闷哼一声,气咻咻坐下,将一杯茶灌入口中,却是滚烫,嗷嗷叫着跳起来,此间密室,却是找不到人出气,只能抓耳挠腮苦忍。 好半晌平静下来,“五兄,权策固然可恶,让他绊一跤,也是乐见,但,与东宫联手,可会向之前一般,又引来陛下猜忌?” “谁说我要与东宫联手?我只是要借东宫之手,整权策一回,让他们两家撕破脸”张易之笑容愈发深沉。 “权策说得对,咱们立身之本,在陛下身上,他无往不利,只因占着先机,事发之前,总有陛下心意在内” “我等,又如何不能?” 第624章 色即是空(十七) 深秋午后,凉意渐重。 新安县公府门房前,候见的朝官文武,排出老长。 权策拜相已久,行事风格渐渐落定,除了政事堂集议的要务,或武后交办的公务,他一般甚少前往宫中当值办差,都在府中料理公务。 也因此,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每日早间点卯之地,便是新安县公府。 一辆马车在门前停驻,下来一个身穿紫袍,神情严肃,威风凛凛的老者。 门房候见的众人,都起身相迎。 王之贲也快步迎上前去,施礼之后,团团拱手,“诸位上官,冬官衙门杜尚书东渡倭国两载,来见相爷复命,便不依列次,还请诸位海涵” “无妨无妨”众人都面上堆笑,打量着杜审言,一如既往方正,棱角分明,但却多了几分强势威风,想来是在扶桑都督府磨砺出来的。 “老夫确有紧急要务,僭越诸位同僚了”杜审言声如洪钟,微微拱手,迈着四方阔步,挺腰拔背,颇有一番重臣风采。 到得书房前,权策降阶相迎。 “杜尚书劳苦,权策有失远迎” 杜审言与他对面而立,愣了愣神。 穿着雪白袍服的权策,芝兰玉树如故,神光湛湛依旧,只变了政治地位。 他离去之时,权策为太子詹事,又为李重润文师傅,虽自成一体,却夹在皇嗣与庐陵王之间,处境极为局促艰辛。 他回来之时,他已登峰造极,位列仙班,手挽重权,与太平公主势力合流,权势熏天。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杜审言吟咏了两句,神色变幻不已,定格在灿烂笑意之上,眼圈微微红润,感情浓重,“右相非常之人,必成非常之事,守得云开,乍见月明,可喜可贺” 权策咧开嘴,仰头而笑,没有志得意满的骄狂,只有筚路蓝缕的坦然,戏谑道,“杜尚书,一别经年,威势不凡,只是文采一途,进境有限,眼下黄花盛放,可没到雨雪霏霏” 杜审言收拾情怀,“自是无法与右相相比,吹尽狂沙始到金,王家小儿却是好福缘,尚在稚龄,已然名扬天下” 权策赋诗,张旭醉书狂草,正经都是世间罕见,万金难求之事,王之涣拜了个义父,便轻易将两件事集齐,士林称羡。 “呵呵,之涣正在我府中,杜尚书若有闲暇,倒是不妨见上一见”权策展臂延请,口中颇为慈爱骄傲,王之涣入府,机灵懂事,彬彬有礼,对小他一岁的权衡很是友爱,得了一家欢心。 “那自然是要见一见的,呵呵”杜审言含笑相应。 步入书房,杜审言神色一敛,“右相,在扶桑都督府铸造的铜钱已经运抵安东都护府,暂时止步,若进了大周境内,许是难能保密,下官特来请示,是化整为零运回神都,还是分散运往各地?” 权策揉了揉额角,沉思片刻,“分散出去,有人察觉,仍是难免,须设法转移视线” 杜审言蹙起了眉头,“右相,既是铜钱事关小民生计,不大宗使用,即便外人察觉,想来也不妨事,何必忌讳?” 权策连连摇头,“不可,金银价暴跌,世家门阀对扶桑都督府的动向,关注极为密切,稍有风吹草动,便有过激反应,后果不可预测,若金银价再度下沉,民间信心极难恢复,局面恐难以收拾,不可冒险” 杜审言无言垂首,“那却是为难……” 权策屈起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嘴角掀起笑意,“说不得,少不得用行军打仗的计谋了” 杜审言抬头看他,有征询之意。 “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权策说得利落。 杜审言缓缓点头。 两人密议了些细节,将此事敲定了下来。 权策思忖片刻,又补充道,“明面的靶子,最好在冬月十二日凌晨运抵神都” 杜审言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点头应承,“算着行程,加紧一些,应当能扣着这个时辰” “杜尚书这几年多有颠簸辛苦,功在社稷,而今年岁也大了,对于前路,可有设想?”权策身子微微前倾,有酬功之意。 杜审言抚了抚颔下白须,眉眼讥诮,冷哼道,“右相却是不必多花心思操持,老夫为官,方正耿介一世,如今朝堂,看不过眼之事有增无减,做个检校官便罢,无意多掺和,免得说出难听话来,误了谁名垂千古” 权策默然,心知他所指的,是朝中二张兄弟恃宠弄权,李家武家的皇族后继人物,萎靡不振,朝中乌烟瘴气,乱象频仍。 “杜尚书心意,我已知晓,世间自有公道,且安心稍待,必不负你” 权策唤来权祥,令他带着杜审言去了后院,见见义子王之涣。 杜审言去后,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右武侯卫大将军王孝杰联袂来拜。 这几日,南衙重将相继到新安县公府求见,大多是拍胸脯表忠心,送心意尽礼节,也有的相对正式,递公文请罪,将自家军卫中的弊端自行揭露出来,洋洋洒洒,阐释因由,目的相差无几,都是试图找个护身符。 权策见是见了,无论如何作态,都是不置可否,军务巡察是他的大政,攸关他梳理南衙的大计,绝不会半途松劲,这些人都打错了主意。 李璟和王孝杰的来意却是不同,他们也递了公文,阐释了军卫基本情况,主动请权策去巡察他们,列出了一些问题,都是与旁的官衙、地方折冲府协调方面的,与其说是自曝其短,还不如说是间接打小报告。 “呵呵”权策哑然失笑,“你们却是将本相当成劳力了” 李璟笑而不语,王孝杰却与他没有那么亲密,欠了欠身子,“末将不敢,都是据实而报” “好,本相晓得了”权策口头上应下,心中却有数,左右武侯卫,定然是放在最后巡察的。 两人告退,权策瞧着时间差不多,暂离书房,想着去后院给杜审言送行。 “主人,修义坊那边,有消息了”才过垂花拱门,没到二门,绝地已然凑了过来。 “说” “东宫派了队人出来,混入了婚宴仆役中,针对主人做了些布置,具体关节尚未查清” 权策顿步,轻轻嘶了一声。 “大郎,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回了” 一个妖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你这第三回,是霸王硬上弓么? 第625章 色即是空(十八) 太初宫,仙居殿。 朝会过后,权策私下请见,为杜审言之事。 “为免引发物议,臣等有意混淆视听,以一路车马走明路,大张旗鼓,往神都来,到神都之后,设法当众开箱,以安人心”权策将与杜审言拟定的计划和盘托出,“旁的车马,化整为零,将巨量铜钱登记造册,运往地方” “唔”武后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揽着他的后背轻拍,笑问道,“这钱帛之事,竟也有如行军打仗一般,惊心动魄” “只是,铜钱可无声息散往地方,到神都后,也自有开箱证伪,但这大张旗鼓,一路行来的物议,又如何控制?” 却是一针见血。 权策肃容道,“陛下,崇行与西域商贾通商,笼络了些粟特人,他们做的营生,就是与钱帛金银有关,放贷汇兑,触角深广,颇有心得,在大周商界,首屈一指,可令他们放出些争议风声,扰乱舆论,令民间有所狐疑……” “到时候,许是不用臣刻意设计,也会有人想方设法弄些意外,查探车队虚实” “粟特人?”武后眉眼一立,似是难以置信,“你是朕朝中骄子,思虑深远,能见微知着,只是寻常,粟特人怎会也有如此能耐?” 权策抿嘴一笑,露出些羞赧模样,“陛下,臣本无长材,得陛下信重,侥幸做些事情,粟特人经商乃是世代传统,也有些天分在内,专长于此,不足为奇,不管他有何能耐,终要落入陛下彀中,为陛下效力” 武后咯咯娇笑,侧身扯了扯他的脸颊,歪头靠在他肩上,“就你嘴甜,那你且说道说道,不装铜钱,那箱子里头,放些什么东西,能糊弄过去?” 权策微微一顿,本想着避讳,又觉得无谓,“陛下,安东都护府成立有年,养民已久,也该有所报效,可密令权泷,进贡一批皮毛山珍入京,安东都护府所在,虽山岭众多,比不得中原肥沃,颇有一些难得山珍,尤以野山参为甚,此物堪称百草之王,些少一片,便可滋补养元,延年益寿” “哦?呵呵,难为你一片孝心”武后并未多在意,阖上双目,在他肩头上偎了良久,“此事首尾,你拿捏酌定便可,不必事事禀奏,朕都依你” “是,陛下”权策轻声应诺,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杜审言此行,有些劳绩,照理,应有所褒奖才合宜,然而……” “不必多言,那老倌儿的性情,朕领教过,不是个好相与的”武后抬起头,柔柔一笑,“且说说看,你想要如何安置他?” “陛下,恕臣僭越,杜审言秉性至刚,不合时宜,陛下临朝,刑赏天下,用人以其长”权策字斟句酌,“杜审言颇有干才,精擅实务,留之在朝,反倒不如放之于外” 武后闻言一怔,侧目瞧着他,缓缓绽开个笑容,牵着他的手站起身,“朕晓得你的维护之心,只是,如此安排,实在不妥,传扬出去,将损及你的声誉,于朝政不利” 权策亦步亦趋,随着武后由仙居殿外出,瞧着方向,是要去瑶光殿。 他思虑片刻,委婉劝说道,“陛下,臣以为,太宗皇帝若能将魏征相机外放,当不会有后来毁碑退婚之憾” 武后长叹一声,站在九州池零零波涛之前,“也罢,都依你,只是,你苦心保全,却不知有几人能懂” 权策垂首,恭声道,“陛下懂得,便已足够” 武后先是咯咯娇笑,继而是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笑声方歇,突地问道,“狄仁杰劝朕,说是控鹤府之设,有损朕的声名,你以为如何?” 控鹤府营建紧锣密鼓,二张兄弟的配套动作,也到了开场的时候。 他们的党羽人马,四下里淘换美男,毕竟是入宫之人,他们筛选的对象,不可能是贫苦百姓,都是低品官吏或庶族地主出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行动多么隐秘,总有蛛丝马迹,控鹤府的真实用处,渐渐浮出水面,流言蜚语遍布神都。 权策不假思索答道,“陛下以女身称帝,亘古皆无,兴国强军,功盖前人,所作所为,俗人不解,不值一哂,千秋百代,后人想必不会如他们这般,不务正业” 他所说的,是事实,后人考究帝王功业,几乎绝不可能受床笫之事影响。 “你支持朕?”武后斜眼看过来,带着戏谑笑意,轻松了许多。 权策微微踌躇,“陛下恕臣造次,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然凡事过犹不及,臣祈愿陛下凤体康宁,万寿无疆” “呵呵”武后轻声一笑,“你所言,无一句巧言令色,朕听了,却很欢喜,大抵发乎于内,人同此心” “你也不必讳言,朕应了你,自会有所节制” “陛下英明”权策轻声说了句,质朴真诚的双眸,望着九州池上波澜,缓缓露出本来锋芒。 权策逗留未久便出宫而去,武后制令随后下达。 检校冬官尚书杜审言出使倭国有功,赐金银各万两,封永济伯,放淮南道观察使,所司公务完结之后,即行出京赴任。 朝野一片哗然,立功之人得的封赏,不似赏赐,反倒像是惩罚,颇有一些为杜审言抱不平的声音传出,还有人攻讦,指称陛下身边有佞臣谗言,矛头直指权策。 任由朝中风吹浪打,朝政中枢高层,安稳如故,无波无澜。 杜审言却是并无受到委屈的模样,行使职权,传令河北道、山南道、河南道各州府,令典派官差衙役,迎接自安东都护府转运而来的贡品财货。 视线登时转移,世家门阀、显贵大户沸腾起来,四处活动,打探消息,疑心又是一大批金银入京。 未几,神都南市粟特人开的钱柜,却开始悄悄回收金银,有人问起,却又矢口否认,大肆造作传言,逢人便说,又有金银入京,金银价又将暴跌,此时不出手,日后当成菘菜卖,都卖不出去。 大周的高门大户却不是好哄骗的,纷纷遣人盯着他们动向,发觉他们确实派了不少人手出去,到神都的民间乡下,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兑换金银,一边兑换,一边散播谣言,甚至登门踏户,主动要帮助大户承销囤积的金银,以减少损失。 无一例外,遭到果断拒绝。 呸,无耻番子,真真不当人子,咱们这双招子岂是白长的? 第626章 色即是空(十九) 长夜漫漫,月黑风高,正好厮杀。 神都南城外,伊水渡头边,贫苦百姓聚居之地,不成坊市街巷,民居横七竖八延展开,间隔宽窄不一,有的宽可通行四驾马车,有的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行,屋后间或有沟渠下水道,气味腌臜,脏污处处,无处下足。 一群黑衣人突兀现身此处,脚下轻盈快捷,如同一阵疾风,倏忽来去,居中一人怀中抱着个方形的盒子,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周围的人将他团团护卫住,如临大敌。 眼看长夏城门在望,这群黑衣人面上都露出狂喜兴奋之色。 似是并没有将这巍峨厚重的城门当做妨碍。 “嗖嗖嗖”两旁民居之中突地箭矢乱发,一蓬蓬的箭雨,拖着点点寒光扎入这群人之中。 “保护药匣” 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黑衣人悍不畏死,迅速从聚成一团的阵型拉成一条长线,以血肉之躯排出一条通道,里头那人不管不顾,猫着腰将盒子抱得更紧,脚下生风。 “哇呀……”惨叫声不停响起,黑衣人像是谷个子一般,连片中箭倒地。 抱着盒子的黑衣人眼看要冲出这条小巷,斜刺里一道黑影冲出,野牛一般,带着巨大力道,与他猛烈相撞,将他撞得两脚离地,横飞起来,像个破败的玩偶一般扔在墙上。 “唰”一道雪亮光芒闪过,带着令人牙碜的利刃透体之声。 “啪” “咕噜噜” 盒子从怀中落下,滚落在地。 一柄长剑透胸而过,将他狠狠楔在了墙壁上。 “哼哼,这帮杂碎,都是废物货色”剑鞘随手扔在地上,来人也是一团漆黑,蒙着面孔,声音粗粝如同破锣,对手下败将百般嘲讽,“哟呵,还有些新东西,以为身上绣一只麻雀,就能飞起来了么?哼哼,且等着,爷爷看你们何时死绝” 他抬了抬手,袖口暗处,一朵殷红的梅花格外醒目,冷声对着夜空喝令,“将盒子带走,尸首埋了,对了,将他们绣麻雀的衣服留一两件在外头” 下完命令,一手负后,转身便走,影子拖出老远,充斥整条巷道。 未几,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侧民居之中,涌出不少人,都是黑衣打扮,背着手弩,拖拉尸体,执行命令。 几件衣袍被留在了原地,上头绣着的,却不是麻雀,而是一只振翅向上的仙鹤。 暗红色的血水在地面上一道道流淌,汇入臭水沟中。 月光下,污秽得五光十色。 太初宫,仙居殿配殿。 夜深人静,“哗啦啦”的脆响格外刺耳。 “是哪方人马?胆敢坏我大事?”张易之如同疯虎,压抑着嗓音咆哮。 “属下,属下不知”来报信的也是一身绣着仙鹤的黑衣,单膝跪地,狼狈不已,“属下奉命,在长夏门城头上安排接应,久等不至,便撒了人手搜寻,发现了两件绣衣,上头有箭孔和血迹,他们,应当已遭了不测” 张易之深吸几口气,强压怒气,“第几回了?” 问得没头没尾,报信的却乖觉,“入秋以来,已是我控鹤府人马第七次遭遇阴险迫害,死伤数百人,精锐行动人马折损两成有余” 听到这个数字,张易之面上又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拿起桌案上的乌木镇纸,当头砸下,跳脚大骂,“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七次遇挫,你们可有一次得手?你们,你们甚至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废物……” 报信的登时头破血流,伏在地上不敢对答。 他很想说,刻意针对他们,又如此明目张胆,应当是梅花内卫无疑,但了无实据,说了也是白说。 张易之的邪火泄去,恢复了冷静,一张脸微微苍白,清冷如水,月辉下恍如谪仙。 “你,退下吧” 靠着椅背,仰起头,张易之思绪翻滚。 与权策起家之时相比,他的起点要高上几筹不止,实力更要雄厚得多,陛下宠信也不少,还没有盘根错节的掣肘牵绊,何以权策能挥手风云动,起居八座,他却举步维艰,几近一事无成? 不用旁人提醒,他早已疑心控鹤府连遭谋算,是谢瑶环的梅花内卫在作梗,当日董氏谋害太孙一案,他暗地里发力挑拨,与梅花内卫结下梁子。 武后本有意让他们两人各自表明身份,化干戈为玉帛,他却一口回绝,只想着借机表现一番,压迫得谢瑶环低头,让武后见见他的手段,岂料,控鹤府三军无能,累死他这一将,落得攻守异势,骑虎难下。 “自家无用,自家去死,我须管不得许多”张易之咬咬牙,并不打算向谢瑶环低头,她再如何逞凶,不过是拿些底下人出气,干他抵事? 只是可惜了那个药匣。 那里头装的是腽肭脐,取自腽肭兽,也就是俗称的海狗身上,是它的肾脏,极为难得的大补之物,据闻,服用后周身如火珠滚动,阳气十足。 正是在亟需的当口儿,真真可惜。 “说不得,控鹤府那边的美男筛选,步子要迈得再快一些了”张易之揉了揉发青的眉心,颓然道。 神都苑,杨思勖如常到控鹤府工地溜达了一圈。 相王李旦因虞山军整肃之事,忙着重新梳拢领军将官,无暇顾及噪声这等鸡毛蒜皮小事,杨思勖的日子便安生了许多。 “宫监,双曜城有人求见” 杨思勖正与张同休闲话,有个小内侍迈着碎步疾趋而来。 “张郎中,咱家有些琐杂事,失陪”杨思勖闻报,哪里还敢耽搁,当即要走。 张同休拱拱手,习惯性地邀约道,“后日冬月十一,府中喜事,宫监可要来饮杯水酒” 杨思勖微微错愕,笑着应道,“承蒙张郎中瞧得起,只是咱家内宫中人,行止不由自主,若是不得其便,也自有厚礼奉上,还请郎中莫怪” 张同休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道无妨。 两人分开,杨思勖的脚步不由加快,心中颇为紧迫。 “宫监,安乐郡主殿中的内侍,出宫与方士会面,淘换了个方子” “安乐郡主?”杨思勖眉头拧起,接过那个方子看了一眼,面色大变。 身子一软,伸手在后头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 慎恤膏?这是东汉成帝年间,赵飞燕献给成帝的助兴之物,药性极其猛烈。 安乐郡主,云英未嫁,要此物作甚?给谁用? 更大的疑团袭来,杨思勖将方子攥成一团,笼在袖中,急躁得走来走去。 第627章 色即是空(二十)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 神都苑宫监杨思勖登门拜访。 在来此之前,他去了相王府,缘由在于神都苑修缮经费盈余较多,重新统计各处所需,以便分派,旁的地方他都可以自行做主,唯有相王府和天水公主府两处,还要咨问主家意见。 相王李旦早已看这原本的庐陵王府,现在的相王府不顺眼,趁机狮子大开口,林林总总,罗列了一大堆,恨不能将整个府邸都翻新一遍。 义阳公主露了个面,便安排人将隔壁新安县公府的大管事权祥唤来,神都三处,长安一处,四处府邸的情况,权祥都清清楚楚。 两人一番对答,权祥拣着平日里主子们不甚满意的地方说了,关注着杨思勖的神色,条理分明,有礼有节,很有分寸,并不使人为难。 杨思勖让人一一记下,心头不由感慨,管中窥豹,新安县公府中一介奴仆,格调都要比相王府的贵人高上许多。 “劳烦执事了,不知新安县公府几位贵人可有闲暇,咱家登门一趟,总要请个安才妥当” 权祥抬眼在他面上扫过,自是不能辨别他方才心不在焉,显然此行另有目的,“宫监稍待,小的这便去禀报主人,宫监往日对二郎君颇有关照,主人常挂在嘴边,应当会拨冗前来,与宫监晤面” 杨思勖神思不属,欠了欠身,“不敢当” 权祥请了义阳公主府的管事出来陪客,自己快步离去。 “有劳宫监久候,本相之过也” 人未至,声先到,权策的声音穿窗而来,杨思勖如同打了鸡血,噌地站起身来,吓了那陪客的管事一跳。 失神的瞬间,杨思勖已经几大步走到门口,弯腰躬身,“老奴拜见相爷” “宫监常来常往,多礼生分,快快请起”权策将他拉了起来,与他执手而行,“此间不是叙话之所,且随我到书房稍坐” 杨思勖满是褶皱的脸上闪过几许激动,随即隐去,亦步亦趋到得书房,捧着茶杯啜饮良久,心绪才得以平静。 权策只是默然相陪,沏茶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并未开口说话。 “相爷,恕老奴僭越无状,平恩侯婚宴司仪之任,可还有转圜,另托旁人?”杨思勖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 “木已成舟”权策唇角勾了勾,将茶杯放到嘴边,阖目吸了口香气,也是直来直去。 走场都已经走过了,还有两日功夫就是正日子,此时撂了挑子,仇怨就结大了。 杨思勖垂首不语,心中天人交战,他毕竟忠心耿耿了大半辈子,此时再多说,形同背主,但若不说,又过不了自己的关卡。 坦白而言,他着实没有确凿证据,东宫的异动是针对权策,是他臆测而来的结论,说出来也难以取信,若是与事实不符,怕是不好交代。 左右为难。 权策也不去催促他,杨思勖来了这里,又提起了话头,说与不说,当有他自己的选择。 “相爷,司仪体面,却是个苦差事,正经劳神费力”杨思勖又开口了,却是不着边际,说起了琐碎事,“婚宴在黄昏时分,最是不好安排,午膳怕是撑不到晚间,当先用些餐食,垫上一垫,以免误事” “多谢宫监提醒”权策含笑道谢。 “宴席之上,饮酒恐是难免之事,不宜过量,进食,还是能免则免”杨思勖放低声音,又强调了一遍。 权策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宫监所言甚是,饮食多了,难免要方便,本相身为司仪,若是总朝外头跑,须不成体统” 杨思勖腮帮抖了抖,权策这个想法,很是朴素实在,但理解出了偏颇,他暗示的是餐食有问题,而不是饮食过度,出恭麻烦。 不过,这样,似乎也很是妥当,只要他整场宴席,闭紧了双唇,不沾染那劳什子的慎恤膏,当不会给人谋算了去。 “相爷心中有数便好”杨思勖将警讯带到,不再多说,一身轻松地告辞。 权策将他送到门口,便返回书房,悠然品茗。 “主人,杨思勖可是也察觉了东宫的异动?”绝地和玉奴两人正在着手应对此事,微有些诧异,“是了,他本就是东宫夹带中人,控鹤府工地又在他的地盘,只要有心,应当是瞒不过他的” 玉奴蹙了蹙眉头,跪坐在他对面,拿起茶壶换水,忧虑道,“主人,依着杨思勖所言,在饮食上,还是要谨慎一些为上” 权策摇了摇头,“宴席之上,作为司仪,水米不进,滴酒不沾,这如何可能?咱们占据先机,就依照先前的计划不变,只要封死了他们后头的操作空间,让他们谋算落空便好,不必太过紧张” “动静大了,怕是会引发一些连锁反应,得不偿失” 那里毕竟是二张兄弟的场子,他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看不分明,动作越大,越容易为人所趁。 “这场婚宴,都说陛下要驾临,东宫在此时作祟,很是不智”绝地有些费解。 “陛下?”权策似笑非笑,“陛下怕是不会来了” 余音悠悠,有无奈,有愤懑,也有嘲讽。 玉奴心疼得紧,撅了撅红艳艳的嘴唇,眼珠子转悠着,盘算着该再多用些手段,让那恶心的所谓贵人付出代价才行。 太初宫,长生殿。 武后弯着腰,凝视着跪在下头的张易之,面无表情。 “有人要谋害权策,你当将他们抓捕了来见朕,为何空着双手?”武后声音渺远,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臣只是拿了些蛛丝马迹,并无确切证据,亦不知背后谁人,向陛下禀报,是想着得陛下授权,以引蛇出洞之法,捉贼拿赃,臣愿以性命担保,权右相人身安全无虞”张易之语声微颤,咬紧了牙关,将早已备下的说辞说了出来。 武后又是盯了他良久,叹了口气,“五郎,你与朕有夫妻之实,朕不妨与你说个分明,朕身边,有猫,也有狗,猫用以消遣,狗用以差遣,若无猫,朕不过几日不开怀,若无狗,朕御座根基不稳,政事无着” “何者轻,何者重,你替朕掂量掂量” 张易之以头触地,接连叩了十几个响头,两股战战,不敢言语。 “婚宴,朕可以不去,记得你的应承,权策但有分毫闪失,朕必取你性命” 香风远去,张易之缓缓抬起头,站起身,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血迹。 “猫,消遣,几日不开怀” 张易之俊美无俦的脸颊扭曲成一团。 他不服。 第628章 色即是空(二十一) 万岁通天元年,冬月十一日夜。 修义坊即是张府,张府便是修义坊。 昔日太平公主再嫁武攸暨,两姓皇族结秦晋之好,政治意涵旷古烁今,举办婚礼的万年县衙四面围墙悉数拆除,供车马通行,火把四立,将行道树烤成焦黑。 却也比不过眼下这般景象。 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潮斗折蛇行,不只是张府内人流汹涌,张府外头也是人头攒动,灯火插遍墙壁屋檐,将整个修义坊照得亮如白昼,人喊马嘶,来往寒暄,声如鼎沸。 武后没来,令不少人意外。 但在神都洛阳、西都长安两地的李氏皇族,却是来了个全乎,皇太子李显夫妇二人领衔,武氏方面,稍有些脸面的,得了二张兄弟的邀请,也都前来捧场,梁王武三思当仁不让是首席,李武两家,颇有些人档次不够,家道不兴,没拿到请柬,便是舍了面皮巧取豪夺,或是撒些钱帛金银出去,也要淘换一张来。 一时间,公主郡主,王爷驸马,济济一堂。 朝堂中枢文武,神都的士绅商贾,有上进诉求,又不怎生讲究节操的,更是削尖了脑袋也要钻进来,仿佛凑上了这个热闹,便是身价和地位的象征。 婚宴在女方府中举行,迎亲的仪式便省却了,李重福前往后院将张家小娘子请出,一路踩着大红地毯,来到正堂,拜堂成礼。 少了武后的环节,司仪的事务,更是轻省,权策应付裕如,操着高声,掐着节奏吆喝几嗓子,也便敷衍了过去。 一对新婚夫妇完成了礼仪,平恩侯李重福牵着手中红色绸缎,引着新娘向洞房行去。 “百年好合,公侯万代” “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 一路行来,两侧贺客善祷善祝,都说着吉利话。 权策回身看了看,皇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是为男方尊亲,衣妆盛大,端正坐着,贵不可言,凛凛然不容侵犯。 权策嘴角一挑,溢出一丝轻笑,这样多好,做个高贵的太子妃,总要想着在床榻上有一番作为,实在是歪了路数。 “陛下圣谕到” 一声尖利的宣告声,进来了长串的宫中内侍。 李重福的脚步戛然而止,懵懂地看着权策,似是还未曾在婚宴礼仪中醒来,等着司仪发号施令。 权策见状,心下摇头,口中却不好怠慢,“圣命为大,平恩侯还是暂缓一步,先接了旨意” 李重福这才有所动作,笼着身上的吉服,几大步蹿了出去,跪在张易之身侧等候宣旨,却将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扔在一边。 权策哑然无语,摆摆手,唤了个侍女,将那张家小娘子也搀扶了过去。 旨意很简单,就是封赏加恩,武后人虽没来,却以这种方式昭示二张兄弟的宠眷非同一般。 李重福恢复平恩郡王爵位,他的新婚娇妻,也因此一跃成了郡王妃。 除此之外,便是赐下宅邸,准许李重福出宫,开府建牙,领了武秉德遗留下的右羽林卫将军职务,此前这个职司是权竺兼领,眼下却是要交卸出去了。 相比之下,赐物却是很简单,只有一条明黄色的同心结。 “臣等叩谢陛下隆恩”张易之将装着同心结的漆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前所未有的高亢。 院墙内外,好大一场骚动。 李重福东宫之子,因罪降了爵位,却因与张氏联姻而复爵。 这还算不得什么,出宫开府,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大恩典。 皇嗣李旦在东宫的时候,他的子女,只有李隆基封了楚王,一度开府,因与权策对垒落败,又圈回东宫,便没了动静。 李显回朝,正位东宫,子女年岁都不小,也是只有李裹儿一度能自由出入宫禁,同样不长久。 圈在深宫,明面上身份尊贵,实则与软禁无异。 “呜呜呜……”李重福捧着黄绫诏旨,伏地痛哭不已。 对他而言,这不只是解除了软禁,实在是脱离了苦海折磨。 “瞧这孩子,旁的都好,就是眼皮子浅了点儿,大喜的日子里,还哭上了”韦氏咯咯娇笑两声,俯下身子,亲自将他拉扯了起来,温声道,“日后便要自成一府,可不能失了体统” 李重福抬起头,不期然见到韦氏眸中的冷光,身子一激灵,啼哭声顿止,只有眼泪还在一串串无声滑落。 权策见状,赶忙招呼着众人恢复秩序,依礼将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仪礼已毕,本宫且去后苑招待女客,诸位贵宾且请尽兴”韦氏用眼角扫了权策一眼,告了声罪,便离开了正堂。 “有劳内侍,传来佳音,还请赏脸入席,饮一杯水酒”张易之人逢喜事,也不再自矜身份,随口相邀。 那内侍年岁颇大,圆滑得紧,“公爷开了金口,老奴敢不从命” 此时仪礼已毕,主家与来客中身份显赫之人,在正堂重开宴席,相对排开两行桌案,每个桌案后头,各有两名侍女伺候。 那内侍落座之后,游目四顾,登时如坐针毡,抬起大半的后臀,不敢坐实在了。 一圈儿桌案前,是皇太子、相王、梁王、新安县公,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还有政事堂诸位宰相,大周朝堂势力精粹,大半壁江山在此。 战战兢兢忝陪末座,敬了一圈儿酒,案前的珍馐佳肴,他一筷子都没入口,便匆匆告退。 “干爹,咱们回宫么?”内侍的干儿子在前头驾车,放慢了车速,转头询问。 “打发他们都回去”内侍满脸兴奋的红晕犹自未散,心绪难平,并不想立时回宫。 这等与天下强权同坐共饮的壮举,在内侍之中,堪称空前绝后,不找个人显摆显摆,岂不是锦衣夜行? “掉个头,去神都苑,找老杨说道说道” “哎,干爹您坐好喽”小内侍打了个响亮的鞭花儿,车轮辚辚,绕路转向神都苑。 神都苑,杨思勖的居所。 两人隔着小几对坐小酌,小几上摆着几样下酒菜。 那内侍唾沫横飞,将自己的高光时刻显摆得淋漓尽致,不时用得意挑衅的眼神瞟着杨思勖,很是不可一世。 杨思勖却不以为忤,顺着道,“如此宴席,你以皇差身份挤了上去,怕是谁都要给你几分颜面” “那是,酒到杯干,没人怠慢咱家”内侍嗓门儿抬高,面上的红晕越发鲜亮。 “权右相也饮了?”杨思勖出其不意,突地单拎出一个人来问。 那内侍闻言,眼角立起,“你还不信?权右相和善人,最是有涵养,哪里会让人坐蜡,自然是饮了” 杨思勖心中一紧,强笑道,“久闻权右相海量,你应当也见识着了?” “权右相何等样人,有节制得很,饮了几口,便用些餐食压上一压,瞧不出海量,咱家出来的时候,都有些脸红,身子还有点摇晃呢,嘿嘿嘿”那内侍压低了声音,分享私密事。 杨思勖似是不胜酒力,举着酒杯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第629章 色即是空(二十二) 酒后迎风,权策有些上头,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还带着粉红的颜色。 起初权策没有在意,但紧接着,身体也有异样的火热反应传来,身旁侍女身上的点点幽香,平素他习以为常的,眼下却是难以把持,他终于警觉起来。 强撑着最后一丝冷静,眼前浮现出杨思勖的警告。 “饮食,还是能免则免” 善泳者溺于水,古人诚不我欺。 失策了。 杨思勖指的,根本就不是有人会借着引路将他带入歧途,而是餐食之中,本就有问题。 除了韦氏,还有谁在阴我? 权策双目泛起赤红,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懊恼,自信过甚,即为自负,他不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了。 咬紧牙关,以绝大的毅力站起身来,微微弓着腰,保持着仪态,冲众人点了点头,缓步向着正堂门口挪去。 东宫安排的引路人已经化成飞灰,取而代之的是无翼鸟的人,只要到了自己人身边,总能觅得机会脱离旁人算计。 权策一起身,时刻注意他动向的无翼鸟立时上前来,搀扶住他。 “离开这里”权策全身滚烫,见了来的是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身体又是一阵躁动,走动极不自然,行走间肌肤相接,愈发难以自控,双手乱动,将这只无翼鸟弄得面红耳赤。 “将我打晕,速速召占星前来”权策喉咙中呼噜噜喘着粗气,总算还有些许清明,下了这道命令后,后脑一阵火烧火燎,饿狼一般盯着自己的下属,彻底迷失了本心。 那无翼鸟本就察觉主人有异常,只以为是酒后起了兴致,服从权策已渗入骨子里,听凭他施为,只是有几分羞臊无力。 听了权策打晕他的指令之后,登时清醒过来,毫不迟疑,挥手便在他后脖颈砍了一记手刀,双臂一沉,将权策横抱在怀中,抄着一条昏暗无光的小径,向前院疾奔而去,绝地和占星等人都在那里等待消息。 “站住,你是何人?要将大兄带到哪里?” 前头突地举起了火把,现出三个精壮护卫的身形,呈品字形将他围了起来。 居中一人,娇美无双,身上的衣装更是华贵到极致,正视旁视,光中影中,各呈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这幅百鸟裙衬得她在俏丽之外,更增成熟艳丽。 正是安乐郡主李裹儿。 “郡主……”那无翼鸟是认得李裹儿的,毕竟曾在权策身边教养数年,叫出声后,又陷入沉默,她眼下的身份是张府侍女,以这种方式带走权策,确实是惹人生疑,但她又不能随意表明身份,一时间进退两难。 “哼,居心不轨,胆敢在东宫的喜事上作祟,谋害我大兄,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李裹儿见她张口结舌,露出得意的笑容,“拿下她” 那三名护卫猱身而上,无翼鸟将权策背在身上,自腰间掣出短匕,奋起迎战。 她的身手是无翼鸟中出类拔萃的,要不然也不会单独近身执行任务,但在三名壮汉围攻之下,还要保护权策不受伤害,还是有些苦难,没几个回合就险象环生,腿上挨了一剑,单膝跪倒在地上。 又有破风声自脑后袭来,攻击的是她的肩头,但权策也在背后,她生怕伤及,顾不得躲闪,先将权策自后背上挪到胸前护住,躲闪不及,硬生生又挨了一剑。 鲜血溅落在权策面上,竟看不到红色,实在是他的脸颊已经红彤彤如同烧熟一般。 无翼鸟心头大急,顾不得再保守机密,嘬起嘴唇,就要长啸召唤同伴。 不巧的是,旁边的李裹儿,也瞧见了权策的状态,再耽搁下去,难免生出意外,挥舞着美轮美奂的袍袖,一声厉喝,“杀了她” 长啸尚未出声,一柄雪亮的利剑已经透胸而过。 剧痛来袭,遍体生凉,无翼鸟眉头都不曾皱,垂首目注如同火烧一般的权策,挣扎了下,试图发出些声响,未能成功,轰然仆倒。 “你们将她料理了”李裹儿摆摆手,亲自动手,和一个侍女一道,搀扶起权策。 绕过正堂,脚步匆匆,快步来到后院东南角的一处阁楼。 伸手推开阁楼顶层的闺阁,李裹儿摆了摆手,“你且下去,就在楼下守着,就说是母妃有恙,不能见外人” 想了想,又叮嘱了几句,“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得上来” 那侍女连连应命,迈着小碎步,快步下楼。 “母妃,你这次可以如愿了” 偌大闺阁,是个套间,外室只有一根红烛摇曳,显得光亮朦胧。 李裹儿唤了一声,却没有听到回应,好奇地推开内室的门,才迈步进去,里头也是光亮微弱,依稀能看清一张雕花大床,上头挂着锥形的粉红色帷帐,室内漂浮着异样的甜香气息。 李裹儿走到近前,看到床边放着一套茶具,边上还有个瓷瓶,显然也是给权策准备的礼物,却是未曾派上用场。 “噗嗤……”李裹儿失笑,“母妃,我们母女俩,却是想到一起,一起去了……” 张口说了几句话,周身上下一阵阵酥麻酸痒,身子一软,倒在榻上,碰到一个同样滚烫的身躯,比她更要丰腴几分。 太初宫,掖庭。 今夜,武后心境不佳,召上官婉儿陪着饮酒,却又一言不发,枯坐闷酒,直到夜深,才睡下。 上官婉儿回到掖庭住处,沐浴更衣,却有个小内侍求见。 他们出宫宣旨,按例要回宫复命,将诏旨用印封存,这是上官婉儿的权限,却并不需要她亲力亲为,有识文断字的女官协助她。 上官婉儿心神不宁,未曾将他支走,唤了几个戎装侍女,亲自见了那小内侍。 小内侍依着规矩将一应文牍手续呈上,又禀报了接旨之人的反应,见上官婉儿点头,便转身退了出去。 “站住”上官婉儿突地叫停,小内侍的背上,有一团脏污,似是酒渍,迷迷糊糊,分明涂抹着一个权字,旁的她可以不理,这个字,却是怠慢不得。 “昭容有何吩咐?”小内侍紧张得身子跳了跳。 “你们酉时出宫,亥时才回,除了修义坊,还去了何处?”上官婉儿眉眼如刀。 小内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昭容恕罪,奴婢干爹在张给事中府上饮了喜酒,感了风寒,去瞧了医生……” “住口,说真话,我可饶了你们”上官婉儿厉声打断他,抽出戎装宫女腰间横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再说鬼话,我便让你们去阴曹地府,说个够” “昭容饶命,饶命,奴婢等又去了神都苑,未见外人,只见了杨宫监,因一时贪杯,误了时辰,昭容饶命”小内侍叩头砰砰作响。 上官婉儿收起横刀,凤目之中闪出几道精光。 第630章 色即是空(二十三) 永乐坊,太平公主府。 长街上马蹄声如雷,无视驻马竿,直冲府门前。 门前戍守的折冲都尉大怒,正要上前呵斥,见到翻身下马之人,立时没了动静。 来人不是锦衣贵胄,也不是紫袍大员,穿着缁衣,束着道士发髻,面容威严,正是权策身边的贴身长随,义阳公主府供奉绝地。 “我要面见公主殿下,十万火急” 绝地一阵风般冲进门没多久,又有两骑快马飞驰而至,折冲都尉谨慎上前察看,再次缄口不言,其中一个他认得,是宫中皇帝陛下的贴身女官谢瑶环,另一人他不认得,但穿着的是高品内侍服饰,公主府门前奔马,必有来由。 “我等要面见公主殿下,速速通传” “谢娘子,杨宫监,请随小的来”门房的人眉眼更要通透几分,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结合方才绝地的急迫,势必是有甚大事发生,二话不说,转头便疾步带人进门。 寝居外室。 太平公主裹着一件裘皮的披帛,披散着一头青丝,素面朝天,她也赴了张府的婚宴,才回来歇下未久,面上有一丝倦色,“你夤夜赶来,所为何事?” “殿下,主人在张府失踪”绝地额头冷汗涔涔,言简意赅。 噌的一声,太平公主几乎是跃起身,倦意尽去,大惊失色,尖声道,“大郎失踪?如何失踪?可有线索?你们便一无所觉?” 绝地满面羞惭,垂下头,将事前察知,东宫韦氏有意借此宴席,误导权策入彀,引诱他床榻行欢之事,和盘托出,“主人面羞,以为此事上不得台面,且碍着二张兄弟的干系,不欲大张旗鼓,只想着令她算计落空,安排了得力人手,替代东宫安排的引路之人,不料,又横生枝节,想必是另有招数,我等未曾全盘掌握” “哼,大郎宽仁,韦氏无耻”太平公主怒声吐出这几个字,面上神色却放松了几分,不干涉性命,一切都有转圜余地,原地打了几转,又问道,“那张府你可曾搜查过?” 绝地摇摇头,见太平公主要发怒,赶忙解释,“殿下,若主人失踪之事传开,怕会引起心怀不轨之人注意,再做些文章,局势将更趋复杂,小的不敢声张,暗地里调动了人手混入张府各处摸排,对外谎称主人已经回府,又对府中谎称主人留宿张府” “若今夜不能查到主人影踪……” “住口”太平公主呵斥一声,眉梢暴跳,更见躁动,“就没有旁的蛛丝马迹?” 绝地又摇了摇头,眼皮一跳,“殿下,小的离去之时,偶遇了邺国公,他特意问起主人行踪,似是意有所指……” “张昌宗?”太平公主不怒反笑,面露狠厉之色,“好得很,本宫正愁找不到人出气呢” 微一沉吟,纤手一指,“香奴,持本宫名刺,即刻去左监门卫,就以大郎的名义,让武秉德找个由头,去右监门卫闹出些动静来” 香奴接了命令,急匆匆离去。 “你再想想,还有谁……” 太平公主满腔戾气无处发泄,催问绝地,找人下手。 “公主殿下,谢女官和杨宫监求见” “让他们进来”太平公主转了个身,衣裙荡漾起一圈曼妙的圆形波纹,回到坐榻前坐定。 “拜见公主殿下”谢瑶环和杨思勖一同躬身行礼。 太平公主挑了挑眼皮,冲谢瑶环微微颔首,她的来意不难猜度,梅花内卫手眼通天,想必也是得了权策失踪的消息,杨思勖这个东宫爪牙,她却是懒得给好脸色,傲然扬起下巴,冷声道,“杨思勖,你家主子带了什么话,快些说来” “殿下误会了”杨思勖面容发苦,“老奴此来,是知晓些细枝末节,愿供殿下参详” “哦?”太平公主身子前倾,急声道,“说来听听” 杨思勖将他所探听到的消息,安乐郡主李裹儿的异动和慎恤膏之事告知,“两相对照,老奴以为,太子妃殿下和安乐郡主分别出手,用的又是这等药物,意图一目了然,右相应还在张府无疑” 太平公主看了谢瑶环一眼,“谢娘子有何打算?” 谢瑶环腮边牙关鼓动,“上官昭容传讯给我,她不便动弹,只说要有人付出惨痛代价” 时不我待,四人飞快议定行止对策,便连夜分头行动。 冬月十二日寅时,天色漆黑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修义坊,张府。 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负手,陪同太子李显,在后苑阁楼下站定。 李显宿醉才醒,睡眼惺忪,有些担忧。 二张兄弟却心怀鬼胎,张易之面有得色,风轻云淡,张昌宗却是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翘着脚张望,有些迫不及待。 “太子妃殿下可曾起身,你上去传个话,就说本宫带她回宫请御医调理,总好过硬捱着”李显摆摆手,打发门口那个摇摇欲坠的宫女上去。 “太子殿下,太子妃说是身子不爽利,不得传召,任何人不得上楼”那宫女见到贵人们前来,插葱一样福礼,但却记得李裹儿的交代,支支吾吾委婉回绝。 李显闻言,便点了点头,似是并不打算逾越韦氏的禁令。 张易之满面讥嘲,微微侧身,丢了个眼色给张昌宗。 “放肆”张昌宗挺身而出,并指如刀,厉声呵斥,“没规矩的东西,你可知你在拦谁的路?还不速速退下” 那宫女打了个哆嗦,双膝跪地,垂着头,不敢多言。 “殿下,请”张易之轻舒猿臂,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温声道,“太子妃玉体抱恙,殿下定是心焦得很,上楼去瞧瞧,也是夫妻应有之义” “也好”李显本无主见,听张易之说得有理,便举步要迈进阁楼。 张昌宗和张易之对视一眼,眉飞色舞。 “皇兄且慢”一声清越的声音破空而来,带着点微微喘息。 两排大红灯笼雁分两行,现出太平公主雍容华贵的身影。 “你们这些大男人,却是不晓事理”太平公主开口就是一声责骂,将在场三人都骂了进去,“女人家的病痛,你们晓得了便是,非要寻根究底是何道理?” “再者说了,便是夫妻之间,总有些避讳在,触了女人家的霉头晦气,若是连累皇家,谁能担待得起?”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太平公主甩甩衣袖,身后跟出数十名劲装壮汉,都是目露精光的勇悍之辈,将登楼通道,牢牢守住。 “我且上楼去瞧瞧,你们在底下守着,还是嫂嫂那句话,不得传召,任何人不得上楼” 众人目送她款款上楼,李显还有些糊涂,“太平怎的在此?莫不是爱妃唤她来的?” 张昌宗气急败坏,眼珠一转,上前揪住那宫女,“你来说,阁楼上,除了太子妃,还有谁人在?” “郡主……唔……”那宫女才说出两个字,身子猛地一颤,嘴角溢出黑血,倒地身亡。 张昌宗连忙将她丢掉,李显惊骇万分,连连后退,酒醒了,睡意也没了,“保护本宫……” 张易之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冷笑一声,“好手段,左右,唤些人来,保护皇太子” 第631章 色即是空(二十四) 阁楼下张易之的叫嚣,声声入耳。 阁楼上三人六目,静静相对。 噔噔噔。 太平公主攀爬楼梯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安静气氛缓缓溶解。 “大郎,却是好本事,还会对舅母下药了?”韦氏慵懒着衣,伸腿下了床榻,眼波如丝,媚意流泻,“舅母这第三回还没来,你却是先下手了……只是,你要我便罢,为何要算计上裹儿?” 话到尾声,却是陡然变得凄厉起来,目光如刀,双手握紧了腰间丝绦,青筋暴跳。 听得她这一声嘶吼,仍在床榻上的李裹儿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拥着锦被,呜呜啼哭,口中不时唤着大兄,犹如一头受伤濒死的小兽,悲戚情状,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权策的衣衫已然整齐,却并没有走远,就在床榻边的胡凳上坐着,面容清冷如水,手中把玩着那个未曾启用的精美瓷瓶,一言不发。 “怎的?无话可说了?可儿还是个闺女,你饮了些酒,便肆意作恶,没个交代不成?”脚步声清晰可闻,韦氏愈发急切,指着床榻上的污秽,几乎跳脚。 她的本意是将权策笼络到裙下,既有本心里贪慕男女之思,更有寻求助力的意思,破个局,稳固东宫储位,怎料事态大变,她虽如愿以偿,却搭上了李裹儿,母女同衾,便是她素来浪荡,也是超出寻常的刺激。 如此荒诞局面,必有外力推波助澜,却是无法再像计划一般,用水磨工夫,与他温情脉脉,用一日夫妻百日恩要求些什么,也顾不得分辨是哪家出的黑手,总要先趁着事证俱在,将权策的愧疚坐实,留作筹码。 “呜呜呜……”李裹儿的哭声更大。 太平公主丰腴绰约的身形迈步进来,无视韦氏李裹儿母女,一个闹,一个哭,径直走到权策身前,将他拉了起来,上下摸索一番,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一颗心才算放下,一头撞进他的怀中,双臂抱得死紧。 感觉到阵阵勒疼,权策渐渐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中重重烦恶和厌倦,低头在太平公主腮边轻轻一吻,“太平,外间情形如何?” 这是他清醒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太平公主感觉到腮边的温热,脸颊上不可遏制绽开灿烂的笑纹,琼鼻微皱,颇觉此间气息不好闻,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却是不搭理他。 松开他,转身绕过斗鸡一样的韦氏,走到拥被呜咽的李裹儿身边,自袖中拿出一个字条,“安乐郡主,本宫不识得这个字,你来教教本宫如何?” 李裹儿抬起头,初经风雨,娇俏与艳丽并存,美艳不可方物,点点泪痕宛然,梨花带雨,更增魅惑,我见犹怜。 抬眼一看之下,满面嫣红褪去,变得惨白,既是被人拿住了,她也不再伪装。 双手松开锦被,露出雪腻肩头,轻轻拭去眼泪,理了理凌乱发丝,也不着衣,就那么大喇喇站起来,“姑母,那三个字,是慎恤膏,东汉流传下来的方子,瞧着大兄昨夜的疯狂模样,效用名不虚传” “大兄,您教了裹儿许多道理,昨夜这一课,却是有些疼痛呢”李裹儿侧身弯腰,坐在了权策怀中,拱了拱,像是一只温驯的小猫。 权策捋了捋她的发丝,将她抱起,回到榻边,一手一脚为她穿衣,痛切之情溢于言表,“只是可惜,大兄教的,甚少见你用,大兄没教的,你施展得都很好” 为她穿好衣衫,权策转身看着眉头深皱的韦氏,从容道,“太子妃殿下,权策赴婚宴,空手而来,您煞费苦心,也注定将空手而去” 韦氏眉眼一立,也猜出权策的异样,与李裹儿脱不得干系,还想着最后的挣扎,“哼哼,休要说些别的,本宫也不瞒你,那瓷瓶是给你预备下的,但本宫最先到此,也中了媚药,又是何缘故?” 权策淡然一笑,此事在他心中也是个疙瘩疑点,但却不能表露出来,伸着手指点了点阁楼下面,“你听,谁在撺掇着太子殿下登楼抓奸?此地又是谁家地盘?” 韦氏心念电转,柳眉微蹙,咬了咬牙,“张易之?他为何这么做?” 权策轻舒一口气,笑意不改,“许是想要示好,助你达成心愿,也许是想要让东宫与我反目,坐收渔人之利” “无论为何,殿下,您应当晓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算计我,张易之提供方便,断无可能有甚好心肠” 韦氏冷笑一声,神情更见阴郁,“说这么许多,你也不过是想要顺当滑过此事,白白占了便宜,饱食远扬罢了” “你若是不满,大可以让张易之遂了心意,将你们母女的丑事公之于众,本宫还少费许多手脚”太平公主见韦氏冥顽不灵,总还惦记着在权策身上割肉,顿时恼怒起来,“至于东宫,哼哼,要是嫌日子过得太平淡,本宫倒是不介意与平恩郡王府上多多来往” “呜呜呜……”韦氏被顶的无言以对,强横模样一收,突地泪水滂沱,将旁边神色阴晴不定的李裹儿揽在怀中,大放悲声,“好哇,你们,一个最受宠的公主,一个实权宰相,就联起手来,欺负我们一对母女女流,真真是没了天理,可怜我的裹儿,白白丢了身子,没了活路……呜呜呜……” 太平公主忍无可忍,面上阴森之色更甚,拍了拍手掌,“好嫂嫂,外头传话说你身子不豫,估摸着是女人家的病痛,不便见外人,带下病虽说常见,却也凶险,你若再敢胡搅蛮缠,我便送你一场血崩,真真断了你的活路” 无声无息,楼下上来了两个人,正是绝地和占星。 两人作为权策亲随,却丢了主人,实在是奇耻大辱,此刻都是面容狰狞。 占星手中拿着药箱,真个动手取出一袋银针。 韦氏身子剧烈哆嗦,李裹儿也是面无人色。 “住手”权策摆手挥退,伸手揽住太平公主的腰肢,温言安抚,“莫要动肝火,伤身不值” 转眼瞧着韦氏和李裹儿母女,“太子妃殿下身子不豫,难以动身,可以担架抬出,前往思恭坊蒯世金御医处调理” “我可许下三个承诺,若不妨碍大节,我可为你们做到” “至于昨夜今日之事,你们要如何处理,如何发挥……” “悉听尊便,我无异议” 强大的自信笼罩着闺阁,空气中异样的气味更加浓烈了些。 第632章 色即是空(终) 东方破晓,第一丝晨光撒向大地,灰蒙蒙一片。 深秋时节,西风凛冽,颇有一些冷意。 张府后院,寒气更重。 张易之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死死盯着面前的控鹤府下属,“你说什么?” 那下属只知道在地上叩头,不敢作答,他的肩头有箭伤,肋下有刀伤,鲜血汩汩而流。 张易之见太平公主带来了一干强手,将阁楼的入口团团围住,手按利器,杀气腾腾,张府自家的护卫,像是一窝小猫崽一般,节节后退,不敢对上。 自觉掉了面子,索性将手中的暗牌揭开,用控鹤监的暗人,来重新掌握局面。 岂料,控鹤府的几个据点,猛虎才出匣,就遭到不明身份武装的强力阻击,被卸去了爪牙,死的死,伤的伤,勉强杀出重围的数十人,来到北城,又被监门卫的府兵以形迹可疑为由拦住,闭门不纳,洛阳府的不良人差役随后赶到,将他们全都拘捕了去。 被梅花内卫残酷打压,又被府兵不良人捕拿,堂堂的皇帝耳目,密谍暗探,沦落到这个地步,控鹤府有成为阿猫阿狗的趋势。 “是谁?是不是梅花内卫?”张易之顾不得忌讳,厉声喝问出口。 “公爷,来敌很是孬种,分成好几波,轮班倒,一波上阵,厮杀不久,便闪身撤退,又一波再来,瞧他们的路数兵器,应当不是同伙,至少有三股势力在祸害我们”那下属捂着肋下伤口,牙齿打颤,面上已无血色,思路倒还清楚。 张易之一怔,心惊不已,他城府极深,心思极重,若是梅花内卫,还可当成常规巧合,但若是梅花内卫与哪一家,或者哪两家联手针对自己,由不得他不胆寒。 “五兄,休要惊慌,我去调派监门卫的兵马来,就不信,在咱们自己家,竟要听旁人立规矩”张昌宗在旁,见状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喝令随身一名小校,“速去宣仁门营房,调派一营人马前来” “对,对对,速速调兵来此,本宫担忧太子妃和太平公主都遭了贼人挟持,调动兵马,以策万全”张府的护卫们节节后退,李显还在更后头龟缩,身边的禁卫片刻不许离身,生怕变起肘腋。 听闻张昌宗要调兵,赶忙跳出来表示支持,还给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张昌宗瞟了他一眼,负手在后,一派高手寂寞。 未久,小校孤零零一人跑了回来,单膝跪地,“大将军,一个时辰之前,武大将军于左监门卫中军聚将,传令全军,封闭营房,不得擅动,值守兵马也全数更换了统带军官,属下……传了大将军命令入营,未得回应” “武秉德?他要做甚?他自去管他的左监门卫,作何到我的右监门卫作威作福?”张昌宗脸颊涨得通红,羞刀难入鞘,双手拽着那小校不停摇晃。 小校不敢回答。 南衙十六卫,以左为尊,相对的关系并无一定之规,左右两翼可完全独立,也有可能是左翼节制右翼,武秉德为左监门卫大将军,虽说突然将手插到右监门卫,有些令人意外,但却也并不违反规矩。 “六郎,北城城门巡守,是右监门卫的职司吧?”张易之突地发问。 张昌宗愣了愣神,看向手中拎着的小校,小校赶忙回应,“依着条例,上阳宫、北城、东城为右监门卫值守诸门,太初宫、南城、西城诸门由左监门卫值守” 张易之神色更见狠厉,盯了张昌宗一眼,北城是右监门卫的人,竟然协助洛阳府抓了他控鹤府的人,可见张昌宗治军,有多不成功,半丝恩威都无。 他也愈发确认,控鹤府遭到血屠,不是孤立的,已然有人发力针对自己。 抬头望了望晨曦中若隐若现的阁楼飞檐,近在咫尺,竟然成了天堑。 “啊……咳咳”李显清咳一声,背着手在东宫卫率的重重护卫下上前,走到阁楼下,笑容可掬,“诸位辛苦,阁楼上是本宫爱妃,尔等还须善加守护,待爱妃病愈康复,本宫重重有赏” 说完场面话,李显指点了几个东宫禁卫,令他们留在阁楼下,一同守卫。 “二位国公,本宫另有要事,要回宫处断,不便久留,爱妃之事,便劳烦你们二人了” 不待张易之和张昌宗有何反应,他掉头就走,显然也是察觉水温不同寻常,再多逗留,怕是要惹来麻烦。 他没有走出多远,东宫内侍便慌慌张张冲了过来,“殿下,殿下,大事不好,大理寺官差突入东宫,将太孙殿下抓走了” 李显一阵天旋地转,身后两名禁卫搀扶,才勉强站稳当,哆哆嗦嗦问道,“何人,以,以何罪状?” “大理寺少卿林一狄带队,罪名是诽谤近臣,大不敬,有几个太孙殿下身边伺候的贼子出首作证,殿下,还请速速回宫坐镇”内侍急得火上房。 “诽谤近臣?林一狄?”李显回身看了二张兄弟一眼,脸皮抖动了好几下,终究强行忍住,没有露出愤恨之色,重重怒哼一声,伸手牵着前襟下摆,疾奔而去。 李重润是他唯一的嫡子,若他有失,即便东宫储位不动,打击也是深远惨痛的。 张易之惊诧莫名,第一时间看向张昌宗,却见他也是一头雾水。 林一狄为何突然背叛?李重润诽谤的近臣可是自己兄弟? 一时毛骨悚然。 正在此时,阁楼上有了动静,护卫们分作两行,太平公主随身带着的两个护卫抬着一个担架,上头罩着纱罩,李裹儿和太平公主在两边伺候,口中不停张罗,“不行了,太子妃病情险恶,速去修义坊,寻老御医瞧瞧” 哼哼,想着就这么偷渡过关,须防着我张易之不死。 “且慢,今夜外间不平静,有贼匪出没,杀伤不少,此地距离宫中比修义坊近得多,还是去宫中寻御医更为妥当?” 张易之话音未落,外头又有人声喧嚷。 却是他的隔房兄弟张同休,“五兄,六兄,大事不好,方才神都苑传讯,控鹤府工地突然起火,几乎烧成白地,工匠民夫死伤惨重” 张易之还想上前迈步,太平公主却挡在了前头,凤目含煞,“张侍郎,公务为重,有这许多死伤,我劝你善良” “控鹤府烧了,本宫要尽些孝心,为母皇修个控鹰府什么的,想必母皇也不会拒绝” 张易之猛地顿住脚步。 第633章 三生三诺(一) 万岁通天元年冬月十二日清晨,安东大都护府进贡方物入京,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亲出安喜门迎接,鸿胪寺卿邓怀玉,地官侍郎、太府寺卿姚崇,少府监两位监令郑重和武崇行陪同在侧。 已经接任外放官职的淮南道观察使杜审言,也随行前来,履行他的最后一道公务程序,这边大张旗鼓的方物入京,那些铜钱也应无声无息到了地方各道的通商府,他的使命宣告完结,到了离开神都的时候。 杜审言回望了一眼巍峨的洛阳城门,一时百感交集,抬眼看看前方腰背挺拔的权策,感恩之心油然而生,本以为只能在神都挂着虚衔,投闲置散,愤懑度过晚年,却不料还有发光发热的机遇,权策的苦心安排,他若不竭忠报效,是无天理。 他这里神情变幻,另外几位脸色也不好看,作为权策的心腹亲信,郑重、姚崇和武崇行三人都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昨夜的消息,对于二张兄弟和东宫联手,刺王杀驾,在宴席上谋算权策,都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倒是只有邓怀玉还算比较正常,他与权策走得很近,但许是因朝局争斗鲜少波及鸿胪寺,一直未曾觅得良久定下主从名分,也因此,曾经是他下属的卢照印已经官至麟台监,他却仍在鸿胪寺卿任上,难以寸进。 “咚咚……”“呜……” 城墙上鼓角争鸣。 不远处,一个长龙一样的车队蜿蜒而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车队的最前方已经到了城门之下,最后方还在清晨的薄雾之中,影影绰绰,弯弯曲曲不知延伸到了何处。 城门口除了权策等人代表朝廷中枢,还有为数众多的百姓,看穿着打扮,有瞧热闹的平民,有穿着锦衣的下人管事,也有亲自来走一遭的士绅商贾,密密层层,将安喜门外的开阔地,围得水泄不通。 “天爷,这要是都装了金银,岂不是拿来盖房子都够了,皇帝家里有那么大仓库么?” “这倭国,真是有矿啊,都说倭国不大,这么挖下去,会不会把倭国挖空了” “你管那么许多,倭国还不是咱大周的藩属,有矿大家挖” “金银多了好哇,金价再跌一些,我也能给家里大娘子,淘换一套金子头面,风光出门子” 这是普通百姓的心声。 那些富商大贾,却不做如此想,都是忧心忡忡看着一望无际的车队。 “瞧这吃重,比金银轻便一些,但也不轻,不好说啊” “哼哼,这么长的车队,十亭里有一亭都足够压死咱们” “要祸事,咱家的金银,可要成沙土了” 人群中另有一小撮人行踪特别,听从一个蓄着大胡子的粟特人指挥,拉成一条长线,沿着长街跟着车队,不时观察着街道对面的临街铺面,似是在比划挑拣着什么。 更意外的是,维持秩序的少府监官差,对这群鲶鱼一样到处游动的人视而不见,旁人若是稍有拥挤流窜动作,那黢黑的铁尺、铁枷可是当头乱砸,丝毫不容情的。 车队中段,行至当街,是个食肆,做些卤菜卤肉生意,两口丈余口径的黑锅里头,正炖着一圈儿羊蹄,灶膛里火苗窜起老高,烧得锅里满满的浓汤嘟嘟冒泡,肉香四溢。 突地一声唿哨,两口大锅突地翻起,里头的滚烫汤汁唰地一声天女散花,泼洒在街道上。 “唏律律” 首当其冲的几匹马骤然遭到灼热袭击,登时失控,四蹄乱踢,将马车侧翻过去,里头装的东西撒了一地。 “咦,竟然不是金银?装的是皮子和山货” “真是安东都护府进宫的土产?” “诸位,且小心,就数这几辆车瞧着分量重,都翻过来给咱们看,提防有诈” “非也,却不必多疑,以旁的车辆吃重情况,当不会装的是金银” “你们看,那粟特人……嘿嘿,跟死了老娘似的,他刻意如此施为,定是想要翻出金银来,好趁机低价收咱们的,你们且随意,我家是不会让这些吸血鬼占了便宜” 街道两旁,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却显然比方才轻松愉悦得多了。 “大兄,这些大胡子粟特人,办事还算可靠”武崇行有几分得意。 权策策马在前,瞟了他一眼,露出赞许的笑容,“做得好,你生性慵懒,只能做个劳心者,我赠你一句话,且听清了,用人以其长,制人以其短,天生万物,各有所长,且放胆用人,不必拘泥一格” “是,大兄教诲,崇行记下了”武崇行整肃面容,在马上倾身领训。 姚崇在后头听着,捋须而笑。 郑重斜昵了他一眼,摇头失笑,这老倌儿将女儿送到权策身边,愈发有自觉,在派系当中,主动担负了些协调交通之类的活计,却是给葛绘分担了不少。 到得洛水边,权策招招手,将他们聚齐,“诸位,听闻太子妃殿下在蒯老御医处看诊,本相为后生晚辈,也当前去探望,方物押运入库,便有劳诸位” 听到太子妃的名号,几人神色都沉了下来,颇有些后怕,若不是太平公主营救及时,尚不知后果如何。 气氛沉凝了片刻,姚崇拱手开言,“右相,太孙在您身边教养有年,光风霁月,当不至于不识得轻重,此番因事入大理寺狱,下官以为,东宫必有妖孽作祟蛊惑,不可不察” 这话说的,极有智慧。 对李重润的罪过不置可否,却因此向东宫中人发动攻击,既宣泄了一口恶气,还不沾因果,无论是东宫方面,还是二张兄弟方面,在明面上,都挑不出不是。 权策看了他们一眼,在邓怀玉身上停顿了片刻,“你们可商议妥当行事,邓寺卿若有志一同,也请襄助一二” 邓怀玉大喜过望,“愿为右相前驱” 权策点点头,调转马头,向修义坊而去。 此行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可架不住时移事易,权策终究不是冷酷之人,心头竟有丝丝情怯。 太初宫,仙居殿。 “引蛇出洞?”武后唇角泛起嘲讽,“蛇在何处?” 张易之叩头触地,强行吞下一口血逆,“臣无能,许是行事不谨,未有收获,万幸,权右相也毫发无伤” “唔,他确是毫发无伤,活蹦乱跳的,清早就去办差了”武后挑了挑眉头,“只是,两处控鹤府,在朕眼皮底下死伤上千,五郎,你将如何交代?” “请陛下宽限些时日,臣必查个水落石出”张易之麻着胆子立下保证,偷眼瞟了一眼武后,“臣听闻,太孙诽谤之事,涉及到臣兄弟二人,臣愿协助查案,求陛下恩准” “哼哼,你却是操得闲心”武后冷笑一声,眼睛眯缝了起来,“朕予你五日,两处控鹤府惨案若查不出结果,朕将令狄仁杰和宋璟助你” “且去刷洗一番,朕今日兴致颇佳” 张易之听令起身,去浴汤殿沐浴,氤氲雾气,前路一片漆黑。 苦心算计,终究又是功亏一篑。 权策,竟是克星不成。 第634章 三生三诺(二) 思恭坊,老御医蒯世金府邸。 权策依照礼节,过府向太子妃韦氏问安。 他下马驻足的时候,有不少朝官、东宫属官、李氏宗亲和韦氏族人在此地。 见他身边除了常备的绿衣女侍和长随,新增了一彪上百人的突厥勇士护卫,浩浩荡荡,前呼后拥,人人都是目露精光,警醒的四下里查看,如临大敌。 “拜见右相” 众人纷纷避道行礼,相互交换着眼色,传言恐怕不是虚妄,昨夜平恩郡王婚宴上,权右相是真的险些遭了哪家毒手。 “权右相,却是巧了”声如黄鹂出谷,带着细微的颤意,一席白裳的上官婉儿缓步而来,此际众人俯首,她也没有收敛满面忧心牵挂。 “见过昭容”权策抱了抱拳,平稳回应,面上绽开温煦的笑容,照得上官婉儿冰凉的心口暖洋洋。 “婉儿今日告假出宫,在外宅休养,听闻太子妃在蒯御医处看诊,便来探望”上官婉儿的外宅也在思恭坊,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权策却是晓得,她这个节骨眼儿出宫,与自己偶遇,是冒了不小的风险的。 这并不理智,却很动人。 “昭容请”权策展臂礼让。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莲步姗姗,虽当先迈步,却步履迟迟,与他并肩而行。 “郎君,莫要急着走,教奴奴后续行止”转过影壁,遮挡住外间目光,上官婉儿立时伸出手拉住他,低声央求。 权策捏了捏她的玉手,轻笑一声,“你不说,我也要寻你商议,昨夜有些事,恐怕不是太平他们能做成的” 上官婉儿抿抿红唇,嫣然一笑,颇有些得意模样。 “右相,昭容”行至半途,蒯世金匆匆忙忙迎了出来,神情有些古怪,不时偷看权策。 权策自是不难猜度,韦氏和李裹儿都曾中了媚药,李裹儿又新瓜初破,瞒得过外人,瞒不过人老成精的老御医。 “又有劳老御医了”权策体内的慎恤膏,早已被占星清除干净,蒯世金自是什么都瞧不出来,他是资历深厚的自己人,为权策做了不少的隐秘事,无须重锤敲打,点到即可,“太子妃和安乐郡主都是皇家贵胄,体面很是要紧,脉案私事,不宜外泄” 蒯世金登时了然,神色一敛,恢复了一派医者仁心模样,“老朽为皇家效力多年,自是省得,太子妃眼下精神尚好,可以见客,二位且自便,老朽去拣药” 说完之后,蒯世金便知机离去,顺手将韦氏母女所在厢房的伺候人等撤了下去。 “郎君,你且稍待,我先走个过场,到蒯老书房里等你”上官婉儿按了按权策的手背,她与权策的合二为一关系,眼下仍是机密,知情之人不多,这种暗地里的勾连,时刻经受考验,颇为惊险刺激,她很是喜欢。 权策也由着她,顿步负手在廊下,抬头看天。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他有意专心治政,造福家国百姓,徐徐拓展势力,收敛起锋芒,将舞台让给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却无人领情,一个两个的,都将他当成了软柿子,争先恐后对他耍阴招,也怪他放松了警惕,险些真落入张易之的连环计中。 若是让他如愿,李显登上阁楼,见到他与太子妃韦氏滚在一处,势必难以善了,传扬出去,他声名狼藉,遭到重创,东宫也颜面扫地,两家还势成水火,互相攻讦。 张易之所图,可谓不小。 若是再像上次那般,讲究政治格调,将他轻轻放过,他须长不了记性。 权策望着头顶的冬日阴云,双目冷冽如刀,心思渐渐凶狠起来。 上官婉儿轻手轻脚迈步出来,看见他的背影,与九天之上的黑云融于一体。 “郎君,去吧,婉儿等着你”默然片刻,上官婉儿出声唤醒了他。 权策应了声,转身过来,已是春风和煦。 “晚辈权策,恭请太子妃殿下大安” 权策以晚辈身份,行了子侄礼。 床榻上久久没有回应,隐约有啜泣声传出,立在一旁的李裹儿沉默无声,也是悲悲切切。 “太子妃安好,权策告退” 权策心中烦躁得紧,实没有耐心再与韦氏矫情周旋,起身拂袖,转身便走。 “你站住” 韦氏突地出声,掀开帷帐,走上前来,面上已是恢复干练坚毅。 显然,她为权策预备了两套方案,一套不行,再换一套。 “殿下有何吩咐?”权策不为己甚,沉声问道。 “重润是我唯一子嗣,素来敬仰与你,我与裹儿做了错事,却莫要牵连到他”韦氏紧紧盯着权策,“你许我三诺,第一诺,便请你放了重润” “此事根由,我暂且不知,他入狱之罪,也并非我有意牵连”权策压抑住心中厌烦,一字一句回道,“于我本心而言,并不乐见重润遭厄,待我查明事态,自会尽力转圜,并不需要太子妃开口相求” “毕竟,东宫之中,有些人情味的,也只有他一人了” 权策放了一句重话,韦氏的试探算计无穷无尽,无处不在,好端端的女儿,给她带歪成这副模样,实在是令人忍无可忍。 权策快步离去,片刻不欲多留。 “人情味儿?能换几个铜板?”韦氏冷哼一声,神色几番变幻,终究定格在阴狠上头,牙关紧咬,难以自拔。 她未曾看到,角落里默默站着的李裹儿,脸色一片惨白。 蒯世金的书房,老御医拿了个捣药的研钵,亲自蹲坐在阶前,认认真真研磨药粉。 在门前立着的占星、花奴和阿史那力三人,相视苦笑,恐怕日后,在权策身边亲信的心眼儿里,他们的可靠可信程度,要大打折扣。 “主人,依着太平殿下的吩咐,无字碑、无翼鸟与梅花内卫联手,屠灭了控鹤府几乎所有的据点” “武秉德大将军连夜在右监门卫控场,斩断张昌宗军权,与洛阳府司马崔澄联手,将侥幸脱逃的控鹤府中人拘捕起来” “神都苑杨宫监安排人在控鹤府工地纵火,大肆杀伤人命,以图绊住张易之手脚” 绝地将一应动向和盘托出,迟疑了一下,双膝跪地,“玉奴已经自囚起来,阁楼里的媚药,是她安排投放,本意是要给韦氏一个教训,不意……属下有罪” 权策闻言,一时哑然,摆摆手,“罢了,终究是我等虑事不周,一步错,步步错,怪不得她” “谢主人宽宏”绝地喜形于色。 权策紧跟着补了句,“休要急着放她出来,让她自己多反省几日也好” 绝地不由讪讪然。 “婉儿,林一狄这边,又是何缘故?” 上官婉儿昂了昂雪白的蝤颈,傲然道,“林一狄?他本就是我的人” 第635章 三生三诺(三) 昔日权策率军东征松漠之地,时任大理寺卿宗楚客在后头百般纠缠,触怒上官婉儿,她便暗中发力,将宗楚客拿掉,因忧心权策过甚,一时失了平常心,试图力推时任大理寺少卿的狄光远接任,一步到位,为太平公主所阻,将自己的党羽敬晖推了上去。 虽运作掌控不成,上官婉儿在大理寺的影响却一直存在,只是大理寺由太平公主和权策相继把持,明面上她与这两人并非同党关系,由明处转到了暗处。 上官婉儿对林一狄也未曾太过上心,一直当做一枚闲棋看待,让他在大理寺晃荡着,没有太过扶持,时机一到,便顺手推一把,好处也不会落下他,顺顺当当,渐渐让他做到了大理寺的二把手少卿。 张易之兄弟起势初始,四处招兵买马,垂涎法司势力,向林一狄伸出了橄榄枝,上官婉儿生性喜好刺激,最爱剑走偏锋,当即同意下来。 林一狄便由一枚闲子,变成了伏棋。 权策乍听这个消息,一惊之下,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疑惑地问道,“既是林一狄是自家人,前不久宋璟和狄光远联手打压他的时候,为何不曾给我打声招呼?” 上官婉儿风情万种瞥了他一眼,故作委屈模样,“你权右相给奴奴脸面,奴奴可不敢泄漏了天机,既是惹得右相着恼,奴奴都要听凭你处置,奴奴的手底下人,也只好退避三舍咯” “呵呵”权策不由失笑,伸出手指在上官婉儿的脸颊上捏了一记。 上官婉儿情难自禁,纵身入怀,不肯出来。 绝地见状,微微尴尬,脚下微动,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权策轻轻拥着她,抚着她的青丝,在她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陶醉地阖上了眼睛。 “郎君,若不是时辰不够,奴奴真要与你共效于飞,好生检查一下,瞧瞧你有没有给人弄坏了去”只有他们两人,上官婉儿也去了羞怯,红着白嫩的鹅蛋脸,在权策胸前深深咬了一口。 权策吃痛,拍拍她的后背,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弄坏,占星诊断过了,好端端的” “唔”上官婉儿喷出一声温热的鼻音,贪恋了片刻,直起身子,眸中闪过一丝慧黠,“郎君,你猜猜,林一狄知晓李重润诽谤二张兄弟,消息何来?” 权策思忖片刻,脑中将李重润身边的人一一琢磨,身上一层凉意浮出,直视着上官婉儿的桃花双眸,“祸起萧墙?” “郎君英明”上官婉儿嘻嘻一笑,丝毫没有惊骇和疑忌,仿佛权势场上,兄弟相残如同饮水吃饭一般寻常,“李重润行事不检,常常将对二张兄弟的厌恶宣之于口,在东宫并不是秘密,平恩郡王李重福潜心收集线索,收买人证,着手时间,比之于他的母亲,太子侧妃董氏联络亲族,向李重润发难,为时更要久远” 权策揉了揉眉心,长长呼出一口气,“上梁不正下梁歪,东宫,哼哼,怕是长久不了,只是可惜了李重润,此子在我身边许久,本性善良热忱,是皇族中难得的赤子,我耳提面命了多次,他却仍是改不了这直性子,也是可恼” “婉儿,我意,可令林一狄定些无关痛痒的罪名,让李重润吃些皮肉苦头便可,将此案含糊过去” 上官婉儿听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与他对视,面色严肃,却没有应承之意。 权策微有些错愕,“婉儿若有高见,不妨道来” 上官婉儿伸手推着他,让他坐下,自己蜷缩在他怀中,“郎君,婉儿宗族俱灭,一介孤女,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侥幸在乱世立足,整颗心,整个人,都是托付与你的” 上官婉儿一番剖白,情真意切,大抵是铺垫,权策的心缓缓提了起来,蹙着眉头,静待下文。 “婉儿先妄自揣摩一下郎君心意,北衙高层有李多祚和野呼利,中间又有权竺和杨思勖,下层军官,大多在东都千牛卫、蓝缨军和宪兵哨队检拔,几乎尽在掌握,南衙十六卫中,左右领军卫、左监门卫、左武侯卫加上右玉钤卫,眼下已有五卫在手,再行军务整改,徐徐渗透,一番梳理调度,南衙亦能控其大略,南北衙在手,若有不可言之事发生,造作乱局,以军权强力,足可定鼎乾坤” “婉儿说的,可对么?” 权策只是笑,闭口不答。 上官婉儿站起身来,将他的头拢在小腹前,坚定说道,“婉儿却以为,纯以强力行事,并不为妥当,且当今陛下,虽不复以往杀伐果决,终究饱经风雨,狠厉成性,眼底难容砂砾,绝不会坐视郎君将南北衙全都控住,若引发疑心,恐有旦夕之祸” “眼下东宫昏悖无能,郎君又与韦氏和安乐郡主有一夕之欢,足可假作因此对东宫稍加扶持,留之以为缓冲过渡,时机成熟,再行取而代之,岂不更见稳妥?” 权策埋首在她身前,口鼻中满是馥郁幽香,心神却激荡不宁,他精心潜藏的野心,第一回被人赤裸裸揭开,血淋淋摊开在他面前。 除了他预备的退路,包括割据西都,退守安东都护府,剑南道、江南道揭竿举旗,几乎并无差池。 上官婉儿能看清,是因为她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也是天生有颗政治玲珑心,武后被他可以经营的忠心形象暂时蒙蔽,大多皇族朝臣,都不会想到他一个皇族外姓旁支,会有如此胆魄,但他若真的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图穷匕见之前,难保不会被旁人也观瞧出异样,看穿行藏。 思忖之间,权策满身冷汗。 “郎君勿忧,此时改弦易辙,再多换上些伪装,为时不晚”上官婉儿搂紧了他,红唇落在他的发髻上,温声安抚,“郎君,若是婉儿所言有理……” 顿了顿,“李重润死,对郎君更为有利” 声音柔情如故,却是灌满了血腥。 权策知道她的意思,李重润死,东宫断嫡,韦氏跋扈,诸多庶子心怀怨愤,处处都是破绽,辗转之间,更能从容。 他的手颤抖了起来。 第636章 三生三诺(四) 洛阳府,正堂。 恒国公、春官侍郎张易之亲自前来,面见洛阳府尹韦汛。 控鹤府工地纵火案,毫无头绪,控鹤府暗探的屠杀惨案,也是一筹莫展,他来此,是为营救那些被监门卫和洛阳府联手拘拿的控鹤府暗人。 若是能得逞,不大不小,也算是一桩进展。 可惜,韦汛似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对张易之极为戒备,听了他是有求而来,当即拿捏起了姿态,推三阻四,操着官腔打太极,并不爽快。 “韦府尹,本官不妨与你说开”张易之蘑菇了许久不见效果,索性扯出了虎皮,“那些人着仙鹤绣衣,乃是宫中办差人手,陛下驾前有数的,除了宫中,无人能对他们行刑,劝你莫要自不量力,妄动手脚,谨防引火烧身” 韦汛脸皮抖了抖,眼珠一转,便施展出了嫁衣神功,皮笑肉不笑道,“张侍郎误会了,此事本官并不知情,乃是崔司马一手办理……” “哼哼,却是稀奇,你这个主官府尹还做不得属官司马的主,本官算是开了眼界”张易之不无嘲讽,话中满是不信。 这话却是戳到了韦汛的痛处,崔澄是博陵崔氏嫡支,身世显赫,朝中又有权策一党为奥援,司马这条线,掌管地方军务和司法治安,对应朝廷中枢,秋官衙门宋璟是他同党,夏官衙门袁恕己虽不对付,架不住袁恕己的顶头上司就是权策本人,绝不敢拿崔澄作筏子。 崔澄路路畅通,将洛阳府的捕快马弁铺兵梳理得密不透风,针插不进,韦汛这个府尹,真真管不到他的一亩三分地。 韦汛脸色变了几遭,眼下将麻烦事丢出去为大,须顾不得体面,“不瞒张侍郎,崔司马的主,本官还真做不得,他有宋尚书扶持,不听调也不听宣,张侍郎所提之事,本官爱莫能助” 张易之闻言,倒也不意外,懒得搭理洛阳府内的权利倾轧,架起了腿,理了理衣襟,上官气势俨然,“那好,烦请韦府尹将崔司马请来,本官与他面谈” 韦汛扯了扯嘴角,“也好,本官这便去安排,失陪了” 不待张易之回应,便站起身,拂袖而去。 张易之孤零零被冷落在当场,强忍一口邪火,默默饮茶。 “下官崔澄拜见张侍郎”未久,崔澄拱手而来,至于韦汛,却是一去不复返,不伺候了。 张易之抬眼一瞧,却是一生得副好皮囊,比崔湜更甚,面如冠玉,青春盛年,身量挺拔,雄姿英发,心下不由得生出嫉妒之意,口气便不太好,“崔司马,前日夜间,洛阳府捕拿的仙鹤绣衣人马,乃是宫中使役,速速开释” “哦?竟有此事?”崔澄大为惊愕,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啊呀,定是哪里出了误会,下官失职,侍郎莫怪,下官这就去狱中放人,侍郎是在此等候,还是一同前往?” 崔澄的爽快令张易之大为意外,惊疑不定看了他许久,才缓缓点头,“本官亲自去瞧瞧” “侍郎请”崔澄笑容堆满俊秀脸颊,侧身延请,礼数备至。 “崔郎君也是大家子,做个浊流地方官,却是屈才了”张易之缓步慢行,换了个称呼,试探着道,“翰林宋学士转任春官侍郎,留下遗缺,崔郎君其有意乎?” 权策力推科举改制,如今的翰林学士水涨船高,不只是皇家词臣,更是学政主官,清流华选,握着地方举试实权,引得士林中人趋之若鹜。 崔澄笑容不减,殷勤引路,语声温润如风,“多谢侍郎提携,下官曾与韦学士同席,得他建议,先多些实务历练,再入中枢,以免阅历不足,贻误国政” 张易之登时一噎,沉下脸来,闭口不言。 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与国子监祭酒明山宾,这两个文坛山头,虽说表面上守着中立,与各方都有交道往来,但在许多要害关口,都是倾向权策。 怪只怪,权策有个舞文弄墨的虚名。 有韦处厚关照,崔澄要入翰林,哪里需要借他张易之的势? 到得监狱,典狱领着属官簇拥两人入内。 才迈过门槛,却听得里头大为喧哗嘈杂,声浪震耳欲聋。 有狱卒惊慌失措跑了出来,“崔司马,大事不好,有罪囚发了疯癫,在狱中群聚斗殴,不可收拾” 崔澄大惊,当即喝令,“左右,锁闭门闸,速速调派铺兵前来,将闹事匪徒镇压下去,若有胆敢抗法者,一律就地格杀” 众下属得了主心骨,狼奔豕突各自执行命令。 张易之冷眼旁观,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拿捏不准,暂且静观其变。 大批铺兵官差很快冲来,崔澄挥手之下,如狼似虎冲进了监狱,厮杀惨叫声顿时响作一片。 “哼哼,崔司马果真是真司马”张易之算是理解了方才韦汛的无奈,调兵遣将,锁狱杀囚,崔澄一手决断,连个请示的姿态都没有,洛阳府这些官吏也是听令即行,毫不迟疑,显然已成习惯。 “侍郎过奖了,愧不敢当”崔澄自是不难听出张易之的讽刺之意,含笑拱手,假作听不懂,只当是褒奖了。 张易之气息一滞,念头都不通达了,瞪了崔澄一眼,“此间狱中出此剧变,也是桩惨事,按律,应当行文上奏,崔司马莫要忘了才好” 崔澄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劳烦张侍郎提点,下官自是省得,侍郎现场目击,若是便宜还请联署,以证情实” 张易之挑了挑眉,嘴角一扯,嗯了声,不再搭理。 说话间,典狱来报,监狱里头已经平复,作乱之人已经处置了,请两位上官移步巡察。 崔澄依礼礼让,张易之一马当先,才迈进门,便猛地止步,一股凉气自后脊梁骨升起。 地面上整整齐齐摞着数百具尸首,衣服上的刺绣仙鹤格外刺眼。 张易之豁然转头,死死盯住崔澄,眼中要喷出火来。 崔澄好整以暇掸了掸衣袖,夷然不惧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张侍郎莫要惊讶,再如何凶神恶煞,也都是死人了,胆敢在森森刑狱之中作乱,想必只能下十八层地狱” 腾腾煞气扑面而来,张易之身子微晃。 他仿佛能看到,权策阴沉的脸。 当他的面,批量处决他的人,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第637章 三生三诺(五) 神都北城,双曜城一街之隔,一处与神都苑相王府规制相同的府邸,挂上了平恩郡王府的门匾。 宗正寺卿赵祥,依照皇室典章,主持平恩郡王李重福开府典仪。 作为李隆基之后,第一个出宫开府的李氏皇族嫡支子弟,又是张易之兄弟的侄女婿,仪礼上来客如云,很是热闹。 普通人家的儿女成家立业,亲戚故交也要过礼,不外乎钱帛人手,帮衬着自立门户,皇族也相差不多,武后内库丰盈,待这个孙子也不吝啬,赐下方物二十车,金银各万两,铜钱十万贯,仆役百户,那方物都是安东都护府所进献,李重福是头一个获赐的,也算是一桩体面。 与以往不同的是,平恩郡王食邑三千户,但却没有实封封地,赏赐之中也没有永业田。 事实上,自权策的新安县公实封登封良田之后,封爵都只有食邑,没有实封。 这是个颇有意涵的信号。 延载年间,倭国金银大批涌入大周,少府监有选择地拨付了一些地方州府,但却是带了要求的,便是赎买良田。 各道州郡官府,由此拉开了以钱帛置换良田的大幕,卷入的地方越来越多,动作也越来越大,尤其以江南道、剑南道和河北道等地最为凶狠,不少家族,因与此抵触,而遭到抄家灭族,有那根脚深厚的,不甘心祖业消散,将官司打到了朝廷中枢,非但未能翻案,反倒被秋官衙门和大理寺翻出了旁的罪过,牵连无数。 武后遏制农田土地兼并集中的意图,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除了武后,东宫皇太子李显作为亲父,也比照这个赏格,降了一等,馈赠大批财物,其他近支宗亲,包括相王李旦、义阳公主、高安公主等人在内,也都在李显的基础上降等,送人送物。 仪礼尾声,来客大多散去,太平公主姗姗来迟,背着一双玉手,也不搭理李重福的延请,径直到后院书房坐定。 “重福,姑母给你道喜了”太平公主下巴一扬,香奴将礼单送上。 “多谢姑母”李重福见她盛气凌人作派,面上的笑意有几分勉强,接过礼单扫了一眼,脸色微变。 这份礼单与旁的并不是一个路数,没有钱帛财物,全都是人,自账房西席,到护院管事,应有尽有,分列得明明白白。 这并不合规矩,一般权贵人家馈赠人丁,都要规避嫌疑,只是送洒扫仆役,或者一户一户的送,做何分派,由主家自定。 踌躇片刻,李重福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姑母一番厚谊,重福本当生受了,但府邸初开,实无法安置这么多贤人,还请姑母收回” “哼哼”太平公主冷哼了声,“重福休要妄自菲薄,你这府邸虽小,却是藏龙卧虎,能为人所不能为,比你的母亲都能干,又怎会装不下一群区区下人” 李重福脸色登时煞白,一直如鲠在喉,忧心忡忡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做了亏心事,谁来敲门他都心生忧惧,他早已料想过张易之和林一狄不会为他保守秘密,但却未曾想到,他会被出卖给太平公主。 毕竟,太平公主和权策两人一系,在东宫内乱当中,并没有太大的利害干系,张易之要谋取最大利益,应当寻相王李旦才对。 “承蒙姑母看得起,重福厚颜,便收下了”李重福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决断,“重福才出宫禁,不谙世事,若姑母不弃,重福愿时常拜访,向姑母请益” 太平公主丰润的红唇弯了弯,放缓了声调,“那倒很是不必,有那功夫,你多与妻族走动还要实惠些” 李重福不明白她的心意,躬着身,茫然不知如何答对。 太平公主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却也是可怜的,血脉至亲,你能依靠的,复有何人?姑母也只会为你好的” 一番话说到了李重福的心坎儿上,泪水潸潸而下,“姑母慈爱,重福铭感在心” 太平公主笑了笑,却也并不劝慰他,“重福啊,姑母这就给你上这第一课,你可要听仔细了……” 李重福抬起头。 太平公主丰腴娇艳的脸颊上,笑容缓缓隐去,肃杀逼人,“一不做,二不休” 窗外有风吹进来,李重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宣仁门,右监门卫大营,节堂。 武秉德高坐主位。 张昌宗憋屈地坐在下首。 “右相校阅南衙,我监门卫也在其列,为保万全,本大将军将先行摸排纠劾,这段时日,便常驻右监门卫,诸位同袍还请发奋忠勇,勠力报效,以图右相满意,朝廷安心”武秉德声如洪钟,面容沉肃,眼睛掠过张昌宗,在两排高层将官面上一一扫过。 “谨遵大将军号令”有几个将领带头,后续有人迟疑跟上,也有人紧闭嘴巴,就是不肯出声。 武秉德看在眼中,并未发作,雷厉风行,查账、典军、整训、演武,一通流程下来,挑出大小错处数十个,极为精确地将那几人军法处置,杖责的杖责,斩首的斩首。 张昌宗曾试图干预,但却未能成功,眼睁睁看着好容易拉来的几个亲信人头落地。 见此情形,右监门卫上下将领哪里还瞧不出风色,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说在外如何,在监门卫军中,张昌宗是斗不过上峰武秉德的,利落地转身向武秉德表忠心,张昌宗的右监门卫大将军,形同虚设。 “五兄,你那控鹤府的人借我几个,我要将武秉德碎尸万段” 张昌宗忍了几日,强撑着维持存在,很快便撑不下去了,这种看着旁人将自己麾下兵马指挥的如臂使指的感觉,恶劣之处,仅次于苦心养大的孩儿唤旁人父亲。 张易之深坐在阴暗之中,并没有搭理他。 控鹤府脊梁已断,除了一堆伤员,哪里还有人手? “武秉德个混账王八羔子,拿着鸡毛当令箭,骑到我头上来了,真真可恼,有朝一日犯在我手中,我要让他受尽人间苦楚而死” 张昌宗兀自跳脚叫嚣,宣泄一通,才察觉张易之状态不对。 “五兄,可是有甚不顺遂?” 张易之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将洛阳府中发生的事情告知了他,“六郎,如今情势不利,你这两日不要再去监门卫,去神都苑,与同休一起,加快控鹤府重修进度” 张昌宗自是听令,挠了挠头,“人倒是无妨,再找一批便是,只是这一把火,烧掉了一百万贯有余,这后头……” 张易之深深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拿咱们自家的填补” 张昌宗很是不愿,但也没有张口反对,起身便要离去,猛地又顿住脚,回头问道,“林一狄那厮,可有来请罪?” 张易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洛阳府中控鹤府暗探被灭,是权策在泄愤,虽然惨烈,但有迹可循,相比之下,林一狄的异常,才是他觉得情势不利的根源,他等了许久,等着林一狄主动上门,问他一句,为何叛我?为何要在节骨眼儿上擅自发动? 数日已过,林一狄踪迹杳然。 他们显然落入了谁人的一盘大棋中。 第638章 三生三诺(六) 万岁通天元年冬月末,御史中丞郑镜思上奏,弹劾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王方庆。 奏疏之中,列名王方庆大小罪责十三条,包括纵容子嗣为祸街坊,致使闾里畏之如虎,懈怠鸾台公事,本官鸾台侍郎,却长期不赴鸾台履职,以权势之便大肆购置田地,违逆朝廷方略,以宰相身份关说司法,为富商大贾护航脱罪。 这份弹章,牵强之处颇多,大多只是风闻奏事,但在政治语境中,却并不讲究人证物证,只要有个由头话柄,紧随郑镜思,权策一系的朝官如同疯虎一般扑了上来,猛攻东宫一系硕果仅存的宰相。 当头炮打出,东宫未及反应,同属东宫党羽的秋官侍郎王同皎、洛阳府尹韦汛、神都苑宫监杨思勖等人,相继落在砧板上。 弹劾杨思勖,倒是刻意为之,保留他东宫人马的身份,做个身在东宫心在权的暗子,不用担上东宫反噬的风险,用处也要更大一些。 朝野上下屏住了呼吸,大多盯着权策党羽的动向,也有些恶趣味的,关注起了寂寂无声的东宫,眼看着婚宴开府连番喜事之后,便是乐极生悲。 岂料局势走向出乎预料。 奏疏经通政司入内侍省,宫中女官上官婉儿逐一翻阅,在掖庭安置了几口大木箱,弹劾每一人的奏疏,都只保留一份,其余跟风而上的,全数就地封存,未曾递到御前。 “臣妾以为,近来朝臣怯于建言,不敢放手施政,大抵是畏惧人言,忧虑因事获罪,此非朝政兴旺之象,王方庆位至宰辅,所奏罪过,大多无伤大体,唯独置办良田一条,不可饶恕,可小惩大诫,王同皎等人之罪,皆是公务之中,偶有疏失,宜加宽免,以约束朝中倾轧之风,彰显陛下仁德” 上官婉儿在仙居殿的奏对飞快传遍朝野,显然,这位巾帼女相在为东宫说话,委婉抨击了权策的报复之举。 朝中像是被人画上了休止符,权策方面停下了罗织罪名,秋官衙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法司的磨刀霍霍也戛然而止,东宫沉默更甚,都在等待武后的反应。 武后的处置,并没有全盘采纳上官婉儿的意见,她已经折腾不起,不想再应付一场夺储之争,过度削弱东宫,非她乐见,但权策的感受,她也必须顾虑。 张府婚宴上的变故,武后基本察知了详情,晓得是东宫和二张兄弟联手布局,算计了权策,倒是未曾联想到床笫之事,只以为权策又经历了一场危及性命的风波,若是如上官婉儿所言,偏袒东宫过甚,怕会令权策寒心。 未久,武后制令下达,罢王方庆鸾台侍郎之职,籍没其族中田地,充入官府,转任内史,仍知政事为相,下诏申饬王同皎等人,俱降三级留任,晋左散骑常侍敬晖为鸾台侍郎,以权策治政有成,功绩斐然,越次超拔为次相,位在狄仁杰上,武三思下。 这是一道很有内涵的旨意,看似有赏有罚,力度颇大,给了当事双方交代,事实上只是将业已形成的朝政格局正式确认下来,未曾触及格局根本。 王方庆彻底失势,挂着宰相名头掌管档案、修史等事,敬晖名正言顺掌控鸾台,权策也得到了与掌握的权势相匹配的政治地位。 遭了上官婉儿突然狙击,权策一方收获仍旧不小,将东宫干将打得灰头土脸,朝野各方更是紧密关注,等着瞧下一个阶段的对垒。 他们失望了。 权策上了奏疏,谢恩之外,保举太子妃韦氏的堂兄韦淋为鸾台舍人,以这种方式,宣告一场骤然发作的攻势,又骤然结束。 权策翩然抽身而去,不再计较,东宫却仍是愁云惨雾。 太孙李重润还看押在大理寺,此事却没有那么容易善了。 “重福那边,可传了话回来?恒国公有何所求?”李显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腮帮子肿的老高,大步走下,连声追问。 底下站着的内侍吓了一跳,偷眼看了看他,低声道,“殿下,平恩郡王亲自去大理寺走动,却为执役所阻,未曾见到太孙殿下” “他去大理寺?”李显有些怒气,“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他去有甚用处?查办此案的是林一狄,只要满足了恒国公要求,重润自可顺当过关,你可将本宫的话带到?” “都已经禀报了平恩郡王,平恩郡王言道,恒国公常在宫中,忙碌清查控鹤府纵火案,轻易不得见,难以递话过去”内侍小心地退后些许。 李显却不理会这许多理由,只当是李重福不肯尽力,暴跳如雷,好一通怒骂,“混账东西,却是忘了本了,才出宫就拿捏起来了……” “你先下去吧”太子妃韦氏款款行来,摆手让那战战兢兢的小内侍退下去,瞥了喘粗气的李显一眼,“气怒伤身,于事无补,此事却也怪不得重福” 李显长叹一声,面色寂寥,“权策冲着东宫发了一通无名火,好在有上官昭容转圜,改日备办些礼品,好生致谢一番” 韦氏眼睛闪了闪,她自然知晓权策发的不是无名火,“朝廷中事,哪是财货俗物所能替代,还是改日寻个机会,还上这个人情妥当” “我得了消息,林一狄龟缩不出,连朝会都告假不上,就窝在大理寺衙门里,死盯着重润,行径颇为异常,为保重润周全,当设法遣人到大理寺狱,提防林一狄暴起逞凶” 李显悚然而惊,“爱妃何处得来消息?” 韦氏抿了抿嘴,这个消息是权策给她的,权策做了营救李重润的努力,未能成功,转而通过狄光远搜集了些情报,递了给她,“我自有渠道,我还晓得,林一狄查这诽谤案,不晓得从哪里来的罪证,搜集了不少了,情形严峻,张易之狡诈奸猾,不可再寄希望与他交易” “那将如何行事妥当?”李显瘫坐在坐榻上,有气无力,像是一滩烂泥。 “你且去仙居殿,跪求母皇,重润是皇太孙,该有的体面不能少,宗正寺那边应当派妥当人去大理寺监察,不可滥用私刑”韦氏移开眼睛,面容坚毅,“我书信给仙蕙,让南阳王去寻梁王说话” “你我只此一子,若是没了他……” 第639章 三生三诺(七) 德业大街,大理寺衙门。 林一狄深坐在签押房中,面如清水,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矫首仰视。 天气甚好,冬日暖阳,寒风也不紧,正是散步晒太阳驱寒的好时节。 林一狄似是得了召唤,信步跨过门槛。 “少卿何往?”一个绯袍官员出现在他面前,长着络腮胡的高大壮汉,大理寺正田让,形容虽粗犷,但却是个文武双全的绣花人物,颇有文采,擅长诗词,书法尤其出彩,也因此得上官婉儿青眼相加。 他曾经是林一狄的同党,都是上官婉儿安插到大理寺的,两人通力合作,才能在寺卿狄光远的铁腕打压之下站稳脚跟,在大理寺谋得一席之地。 眼下,却不好说了。 那个日子,林一狄记得非常清楚,冬月十一日夜,甚少理睬他的恩主上官婉儿,下了久违的指令,他经过一番权衡,断然行动,连夜将李重润拘捕,想着既服从了上官婉儿,又能与明面上的主家二张兄弟的行动相呼应。 毕竟张易之要在李重福婚宴上一石二鸟,同时算计东宫和权策,他是清楚的。 事与愿违,张易之算计落空,他的行动孤零零的,显得无比突兀,反倒给张易之捅了娄子。 窘迫之下,林一狄也曾试图挣扎,将李重润重拿轻放,淡化影响,同时面见张易之请罪,寻求解套。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夜之后,田让便与他寸步不离。 谁也不会想到,朝野盛传专断行事,无人能插手办案的林一狄,事实上,已失去了自由。 “本官去外间散散步,可行么?”林一狄嘴角抖动几下,挤出个苍白的笑容,平静地说道。 田让面上笑容洋溢,阳光下颇为亲和,却是摇头,断然道,“不行” 林一狄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实在按捺不住火气,厉声喝问,“田让,昭容的吩咐,我已经照做了,为何你要软禁我?” “我承认是有左右逢源之心,若昭容不允,一条指令便可,我承昭容栽培提携大恩,又怎会生出异心?” 林一狄伸出双手,按住田让的肩头,双目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告诉我,到底是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田让笑容更加灿烂,肩头微动,将他的手抖开,双手用力一推,将他推倒在门内,居高临下道,“林少卿,您对昭容,若真有如此忠心,又何必汲汲于答案?听凭安排便是” “哼哼,不怪少卿与李监令走动亲近,却原来是兴味相投” 林一狄摔倒在地上,脸色骤变,田让说的李监令,是殿中监李峤,朝野着名的三姓家奴,这等名声,士子文人,无人愿意背负,翻身站起来,掸了掸衣袖,拍打身上脏污,颓然落寞,“罢了,我也不问了,雷霆雨露,我都受着便是” 田让双手一拢,抱着一柄横刀,未曾丝毫动容。 “寺正,平恩郡王来了衙门,送了些信函书籍过来,说是有大用处”有官差将一沓文牍送上。 田让接过,翻看了下,信函是李重润笔迹,内里对二张兄弟颇多诟病,书籍大多是史书,当中批注不少,在帝王内宠诸如夏朝妹喜、商朝妲己、周朝褒姒等人的事迹旁边,都引申到二张兄弟身上,不吝笔墨,大加挞伐。 田让翻检良久,见信件要么是写给相王李旦等近支宗亲的,要么是写给东宫旧人的,与李重润关系良好的南阳王武延基,新安县公权策等人,一封信都没有,不由挑起了嘴角。 狄光远的差事,却是做的精细。 “田让,你大言炎炎,到头来却是真的首鼠两端”林一狄突然出声了,并指如刀,义正词严,“给你送东西的,是狄光远的亲信,让你困住我的,根本不是上官昭容,而是权策,是也不是?” 田让嗤笑一声,“林少卿,耳听为虚,眼见也可能为虚” 摆摆手,唤来林一狄的随身差役,“去,将这些文牍,送到神都苑控鹤府工地上,交予邺国公,若邺国公不在,便交给张郎中……” “若是这两位问起”田让意味深长,“就说是林少卿令你呈送,请他们二位示下” 那差役得了命令,双手抱起文牍,一溜小跑跑远了。 林一狄愣怔住了,有一丝明悟,他一直忽视了,他是少卿,大理寺二把手,田让却能卡在他完成上官婉儿指令的时机,顺顺当当将他软禁起来,大理寺上下都是听他命令,完全不理上下尊卑,若没有狄光远的支持,他是不可能做到的。 权策和上官婉儿联手? 林一狄心潮起伏,后脊梁骨发凉,吞下一口口水,仰面靠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两人沉寂了良久,外头又有人来。 却是大理寺卿狄光远和宗正寺卿赵祥。 “田寺正,赵寺卿奉旨前来查看太孙殿下情形,安排人贴身监察,你且前头带路”狄光远袍袖一拂,神情冲淡,瞧不出丝毫烟火气。 “是”田让当即小跑着前去带路,自有下属官差接替,站在林一狄签押房外。 李重润的牢房略有特异,宽敞了许多,单独一人,与旁的牢房都相隔甚远,还特意在封死的厚墙上,开了个通风通光的方孔,一尺见方,与李重润的身量差不多高,瞧着很是周到安全。 他的精神状态尚好,端坐在一方矮榻上,清瘦了些许。 赵祥依礼问对,留下了个宗人,带着两个官差,与大理寺的狱卒一同看守。 与狄光远拱手作别,赵祥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却又思虑不出,摇头离去。 今日,大理寺却是热闹。 没过多久,梁王武三思又上门了,他倒是没有去监牢探望李重润,只是跟狄光远饮茶论道,云山雾罩地打了一阵机锋,话里话外,大抵是施压,要保证李重润的安全。 “相爷放心,大理寺是法司,都要依律办事,若太孙殿下人身有甚差池,光远愿引咎辞官,担负其责”狄光远索性一口说破。 武三思一噎,不再多言,沉默饮完一杯茶,起身离去。 第640章 三生三诺(八) 万岁通天元年冬月既望,大理寺卿狄光远上奏疏,以履职不力,懈怠职守等自劾,请辞本兼各职,并请朝廷处以刑狱,以儆后来者。 他兑现了自己给梁王武三思许下的承诺。 梁王武三思受了东宫请托,到大理寺施压,狄光远当场承诺,太孙李重润人身安危若有差池,便引咎辞官。 眼下,李重润的人身安危不仅仅是出了差池,而是已然魂归地府。 他的黄泉路上却也不寂寞,他暴毙不久,将他捕拿的大理寺少卿林一狄,也服毒自尽。 狄光远起了头,事发前到大理寺走了一遭,安排了人手扈从的宗正寺卿赵祥,突遭飞来横祸,也只得认下这个无妄之灾,上奏疏请辞。 邺国公、麟台少监张昌宗紧随其后,也上了奏疏,他倒是没有请辞,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言,将那日自己的行踪动向写的巨细靡遗,与其说是自劾,不如说是自辩。 “臣奉旨,重修控鹤府,留驻神都苑,日以继夜,未敢轻离……午后时分,臣自修义坊调度钱帛,运抵神都苑,有大理寺差役来见,呈送太孙诽谤妄议臣等之文牍实证,内中言语,颇多侮辱之辞,不堪入耳……” “臣一时怒火填胸,迷失本心,疾驰前往大理寺,未曾前去狱中,只与少卿林一狄于签押房晤面,对答不及两三句,驻足不及一刻钟,便有大理寺属官来报,言及太孙薨逝,臣万般惊愕痛心,遂与众人一同前往查勘……” “大理寺卿狄光远询问详情,主查此案的林一狄未曾前来,无人应答,便遣人去请,却发现林一狄已然服毒自尽……” “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臣有罪过,非法司断事官,将案件卷宗私相授受,擅自翻阅,愿伏乞陛下明察” 张昌宗说得不可谓不详细,明里暗里表功,包括没日没夜督促修建,从自家运送钱帛填补,至于李重润之死,则是一推二五六,全都推给林一狄,自己的罪过,只有轻飘飘一句,认领了擅自翻阅卷宗证据的过失。 如果林一狄与他毫无瓜葛,他这番辩词,或许还有人相信。 但林一狄本身就是张氏兄弟的铁杆党羽,朝野路人皆知,出手办案,也是因他们兄弟遭到谤讥而报复,连命都搭上了,张昌宗还要将黑锅推给他,却是丧良心得紧。 张昌宗的奏疏在通政司和政事堂流转之时,唾弃之声不绝于耳。 太初宫,仙居殿。 因太孙李重润在大理寺狱中暴毙,武后召集皇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以及政事堂诸位宰相,尚书省六部尚书,集议此事。 地面上跪着一堆尚医局御医,前头还站着各家权贵府上供奉的名医,占星也在其列。 “陛下,诸位贵人、官人,经臣等诊断,太孙殿下后脖颈处有小孔,当是有毒针之类的暗器偷袭,所中之毒,乃是西域乌头,剧毒无比,一旦入体,药石无救……” 太医令战战兢兢禀报他们的诊断结果。 武后环视御医之外的各家名医,见他们都是沉默点头,武后瞟了李显和韦氏夫妇一眼,拂拂袍袖,令他们退下。 “重润之死,既是人为谋害,必有因果,狄卿,可曾查出眉目?”武后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桌案,不见悲喜。 狄仁杰拎着袍裾出列,眉头深皱着,“陛下,老臣勘察了太孙所在的囚室,发现有两处颇有疑点” “囚室内的墙壁上,开了个方孔,据大理寺官差解释,是因太孙要求通光通气,而特意开凿,老臣久在法司,对通气孔并不陌生,监牢之中,为了避免囚犯逃窜,即便要在墙壁开孔,一般也在高处,太孙囚室的通气孔,却比常见的要低许多,正好与太孙殿下的身量平齐,应当是刻意为之,专为施放暗器害人” “如御医所言,太孙身上创伤只有一个小洞,有毒入体,但老臣令官差在囚室中掘地三尺,搜检了数遍,却未见凶器踪影,实在可疑” 武后神思不属,无动于衷,右手支着额头,左手微微摆了摆。 上官婉儿适时上前,追问道,“敢问狄相爷,大理寺狱中可曾彻查过,安排开凿气孔,是谁人下令,又是谁人执行?” “下令开凿气孔之人,乃是少卿林一狄,执行之人,是典狱官,工匠由将作监发出……”狄仁杰顿了顿,“在控鹤府工地上抽调” 武后仍旧没有动静,上官婉儿再度开口,“林一狄服毒前后,可有异常,与他接触的人中,可有嫌疑之人?” “据查,他当日收了下属送上的文牍证据,又将这些文牍转送神都苑,最后接触的……是邺国公”狄仁杰语带犹疑,“若说有异常,宗正寺赵寺卿奉旨前去巡察,大理寺狄寺卿亲自陪同,但林少卿未曾露面……事发当日,除了他的下属,便只有邺国公见过他” “他那下属可有……”上官婉儿还待继续追问。 “罢了”武后突然出声打断,揉着额头,良久无语。 上官婉儿双手叠放在小腹上,躬身后退,丰润的脸颊上,一丝笑意一闪即逝。 武三思察言观色,自是不难知晓武后心意,就目前罪证来看,张氏兄弟嫌疑最大,但武后却不愿处置他们,瞟了身后面如清水的权策一眼,计上心头。 “陛下,臣以为,此案颇多蹊跷,当事之人又已自尽,彻查恐颇需时日,查清真相之前,二位寺卿不宜缺位,可戴罪效力”武三思一张笑脸团团转,与众人一一对视,停在权策这里,“昔日董氏谋害太孙,是恒国公查案,权右相督导,不久便真相大白,臣以为,此案仍可如此操作,庶几可厘清案情,为太孙殿下雪恨” 殿中一阵骚然,武三思和稀泥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让最大的嫌疑人负责查案,让操弄朝局平衡的高手负责督导,查出来的,必然不是真相,而是利益交换和政治妥协。 皇太子李显和太子妃韦氏都是咬紧了牙关,垂首掩饰面上的无限愤恨。 武后似是猛地醒过神来,坐直了身子,眼睛在殿中扫视,落定在权策身上,神情竟颇有几分悲悯,轻声问道,“权策,你可愿接下此案?” 权策神情仍是呆滞,缓步出列,躬身到地,声音干巴巴的,“陛下,臣不愿” 武后却笑了起来,起身离了御座,将他扶起,仰面看着他的眼睛,“呵呵,你办差,朕是放心的” 竟是不由分说,将此案安在了权策身上,侧转身,“显,东宫尚有几子?” 李显强打精神,“儿臣次子重福开府,东宫尚有三子重俊,幼子重茂” 武后点点头,抚了抚权策的脸颊,“吾家麒麟儿,文武双全,可为重俊做师傅” 声音温柔,似有哄逗小儿之意。 李显有几分茫然,直觉不是坏事,“儿臣谢母皇恩典,有劳右相” 权策嘴唇微动,躬身道,“臣遵旨” 武后袍袖飘飘,令众人退下。 公卿权贵重臣满腹心事,都在暗里思忖,武后一番作派,似是权策才是李重润之死的最大输家,何也? 李显也不解,询问韦氏。 韦氏沉默良久,遥遥望着权策凄清背影,视线追随良久,“重润为太孙,与他相善,重润去,他未来无依” 这一刻,她与权策同病相怜。 第641章 三生三诺(九) 太孙薨逝,朝野相疑。 武后下制,令恒国公、春官侍郎张易之彻查太孙遇害一案,由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监督,夷灭大理寺少卿林一狄九族,大理寺狱上下,全数斩首抄家。 以义兴郡王李重俊领洛州牧,以权策为义兴郡王文武师傅。 洛州即是神都洛阳所在,都畿之地的州牧,又有朝中次相为师傅,虽没有明面上册封太孙,但李重俊的地位显然已经与一般的皇孙不同,迅速填补了李重润遗留的空缺。 武后以极其迅速的动作,将李重润死后的政治动荡平息下去,明面上对各方都给出了官方交代,再多的不满和激愤,也只能转入暗潮。 制令发布的次日,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发布行文,通令权策分管的有司衙署和南衙十六卫,南衙军务巡阅暂时告一段落,待时机适宜,另行重启。 这个动作耐人寻味,坊间各种各样的传言说辞四下乱飞。 朝野各方势力,私下走动会商不少,在各个密室黑屋之中,权策的动向,被人掰开揉碎,渐渐理出了脉络来。 权策之所以对李氏皇族的李显、李旦,武氏皇族的武承嗣、武三思,这四大天王不假辞色,甚至颇多抵牾,却是眼光长远,越过皇族二代,直接将视线放到了三代身上。 李显之子李重润,武承嗣之子武延基,都与他亲善无比,武三思之子武崇训,也与他颇多来往,到得武后百年之后,不管哪位登临大位,权策完全可以迅速调整立场,参与到下一代的大位博弈之中,考虑到他的年岁,这也是最为契合的抉择。 如此行事,却是符合权策一贯以来机谋深沉的印象,既不会因党附某一方,而引起另一方敌意,又能赤心中立,得到龙椅上武后的全心信任。 以往权策心有定数,无须过多避忌,但李重润骤然薨逝,他失去长远的政治凭依,不得不考虑避嫌,改变行事方式,不复以往锐意变革,勇猛精进。 “说不得,右相,也是灰心了呢” 有人幽幽出声,四下登时静默。 权策年纪才过弱冠,文治武功,已是一时魁首,为国为民,功绩满身,朝争权斗,步步为营,从未退却,这一次,却是黯然止步。 实不知是何等难堪? “本也怪不得他,皇太孙,国本之贰,都可无辜枉死,便是铁打人心,又如何抵挡得住这时局之灾?” 神都无数双或同情,或遗憾,或可惜的视线,投往权策的新安县公府,不只是权策的党羽亲信,便是狄仁杰、唐休璟这等中立朝臣,也纷至沓来,隐约表达关怀和支持之意。 权策也适时传达了合作愿望,得到狄仁杰的热情回应,他原本就激赏权策,只因看不清楚他的路数而有所忌惮,现下却是了然无碍。 晨光苑,湖心小筑,书房。 权策一身素服,凭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个晶莹的细针,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 没过多久,细针便消失了,只剩下手指上的点点水渍。 那是一枚冰针,李重润后脖颈莫名而来的针孔和毒药,便是此物所赐。 “玉奴,坊间的传言,可以暂且收摄一下,莫要太频密” 凡事过犹不及,渲染自己成为失意者,可以彻底脱开李重润之死与自己的干系,激起同仇敌忾之心,整合凝聚力,但传得太过,哀兵变成败兵,却不是他想看到的。 “是,主人”玉奴乖巧应命,有几分怯生生的。 权策回眸瞧了她一眼,哑然失笑。 因自作主张,对韦氏下了媚药,险些坏了大事,玉奴自囚,权策有意与她教训,过了十多天才放她出来。 “主人,控鹤府工地上,正在征发民夫”玉奴见了权策的笑容,登时活了过来,背着手蹦跳到他面前,脆声说道,“奴奴想着,安排些人手,在民间散播谣言,什么控鹤府冤魂索命,每修到一个阶段,就要用人命祭祀土地神啊,反正怎么惊悚怎么来,让他们招不到人,您看怎么样?” 见她兴致勃勃,小嘴哒哒哒说个不停,权策也无意打消她的积极性,“甚好,你与千金商讨一番,切记要缜密行事,切莫留下痕迹” 这等小手段,充其量能够给二张兄弟添点儿恶心,武后屡次包庇他们二人,甚至亲孙丧命,都不改初衷,显然恩宠已经牢固,不是轻易能够扳倒的。 “是,主人”玉奴响亮应命,兴冲冲跑了出去。 玉奴走后,权策的脸色缓缓垮了下来。 李重润未及冠而死,依礼称作早夭,他未曾婚配,也无子嗣,丧事从简。 宫中避讳,不治丧事,停灵在神都郊外白马寺,三七而葬。 今日是二七,吊祭的大日子,他也将前去祭拜,心中之焦灼,无以复加。 他接受了上官婉儿的建议,改善了进击之路,相比原本的紧锣密鼓,面对武后的小心翼翼,眼下的局面,算是回到了政治舒适区,有充足的辗转余地和腾挪空间。 付出的代价,恐怕就是挥之不去的良心谴责。 “主人,公主殿下已经到了门前,该启程了”姚佾也是一身素白,进来通禀。 义阳公主出城,要经过此地,事前已约好,在晨光苑汇合。 权策一边缓步前行,一边问道,“青春不可蹉跎,你也年过二八,我有意待芙蕖过了产关,便向你父亲求亲,以全礼节,你意下如何?” 姚佾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奴奴不愿,主人若不嫌弃奴奴,奴奴愿伺候枕席,至于名分,只是等闲之事,不必着急” 权策微有些讶异,回身看着她,“你犯傻了?没名没分的,你就真以女奴身份伺候了我不成?你父亲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奴奴不傻”姚佾绽开一个自信狡黠的笑容,颇为炫目,“奴奴的身子早晚都是主人的,随时都可以给了主人,到得将来,总有风风光光,名正言顺的时候,至于父亲那里,奴奴自有话说,定不会给主人增添烦恼就是” 权策看着她,伺候书房许久,姚佾知晓他的一切机密,她等待的将来,是与他一起登峰造极的荣耀。 “许是要等很久” “奴奴愿意等” 第642章 三生三诺(十) 神都南郊,白马寺。 权策勒住玉逍遥,望着这座浮屠宝刹。 大和尚薛怀义时期,这里喧嚣躁动,随着他在万象神宫前飞起一刀,薛怀义人头滚落,这里也复位佛门本真,寂静下来。 想到薛怀义,权策焦灼难安的心,竟然蓦地平静了下来。 薛怀义曾是权策口中的薛师,起家之时,颇有借助,薛怀义火烧万象神宫,权策杀他,是为了自保。 李重润是权策欣赏的表弟,相处亲善,颇有些情谊,在大局转折之时,他默许上官婉儿布下杀局,取走了李重润的性命。 虽说形势异变,他也早已今非昔比,但内里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生存,杀薛怀义,是为了能活下去,杀李重润,则是为了将来能活下去。 大争之世,虎狼环伺,能立身存世,经纶家国,已是不易,府中朝中,多少家人亲友,多少追随者的希望寄托在他肩上,哪来的资格矫情? “母亲,姨母,慢着些”权策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将旁边的侍女赶开,伸手将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搀扶了下来。 义阳公主只是笑了笑,轻声责备他又在作怪。 高安公主却是欢喜得了不得,揽着他在怀中,看着他恢复了从容恬淡的脸颊,总也看不够,动情道,“我的儿,姨母不懂那些朝政,若是姨母能每日见你这般舒心自在,便是折了寿数去,也是乐意的” 权策赶忙拥住了高安公主,温声乞求,“姨母可莫要乱说,朝政都是身外物,姨母可要健康长寿,瞧着元光和王晓他们娶妻生子才好” “咯咯咯,都依我儿,姨母定要活个一百岁”高安公主笑得格外舒畅,搂着他不撒手,竟有些小女儿家模样。 “好了,高安,都做了祖母了,还像个姑娘家,也不怕旁人笑话”义阳公主怀中抱着权衡,看着他们姨甥两人,心头有些泛酸,出言打趣了几句。 高安公主登时不依,转身挽着胞姐,嗔怪撒娇。 两人走在前头,王勖和权毅两个驸马,都是撒手掌柜,背着手跟着。 权策和王晖陪在云曦和李笳身旁,权竺和权箩小兄妹两人窸窸窣窣说着悄悄话。 权箩满脸都是狡黠,权竺却是雷打不动的温煦浅笑,只是眉宇间有些无奈,显然又吃了小妹的哑巴亏,自打权箩的玩偶生意开张,他几乎成了妹妹的专职保护伞,专门平事儿用的。 “给两位殿下请安” 一声唱喏,太平公主款款福礼,迎接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 如今,在她们两个面前执礼,太平公主已经很是自然,本就是异母皇姐,从了权策,又占了辈分,时日久了,心头的窘迫已经去了七七八八。 “太平快些起来”义阳公主拉起她,叙话几句,颇为亲近。 太平公主身后跟着个面色阴郁的青年贵人,正是平恩郡王李重福,他长揖行礼,“侄儿重福,拜见义阳姑母,高安姑母” 义阳公主唤他起来,她虽不清楚外头的事务,也晓得太平公主带着这个东宫才分府出来的郡王,应当是寻她家长子的,寒暄两句,便岔开了话头,“快些免礼,时辰不早,不可耽搁了致祭,且先走一步” 众人纷纷入内,权策留了下来。 “重福见过大兄”太平公主引见,李重福又是长揖,“大兄威名,重福早在房州便如雷贯耳,只是福分不足,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一席话,都是外交辞令,充满了官方气息,听得权策极为尴尬。 太平公主挪到权策身边挨着,以锦帕掩唇,女人味浓浓溢出,眼中只有他的影子,哪里还搭理旁的。 “郡王言重了”权策拱手还礼,“郡王出宫开府,日后多的是机会常来常往” “大兄吩咐得极是”李重福似是有些紧张,全神贯注听着权策的话,“大兄文武才具,满朝皆知,重俊能得大兄为师,令人羡煞” 权策又是一噎,实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重福的心态,他能理解,毕竟作为庶出长子,序齿在嫡出的李重润之后,充作次子,还只能怪出身不好,但李重润死后,同为庶子,老三李重俊又爬到了他的头上,他心头的愤懑不甘,可想而知。 但就这么赤裸裸地当众说出来,旁的不知道,李重福的城府,是不值得信任的。 太平公主仍旧俏生生侧身在权策背后,不肯开口。 权策随意地一个转身,手臂技巧性地在她前胸掠过。 太平公主身上一阵酥麻,咬了咬唇,心知是情郎不满意了,当下出声解围,“重福也不须急切,出了宫来,走动便给,本宫府上还有千金殿下府上,尽可多来往” “大郎为相,公务繁忙,许是闲暇不多,重福可与王家大郎,还有璟儿多邀约玩耍,都是族亲,莫要生分了” 权策在旁淡然点头。 李重福连连拱手,又赖着说了许久,直到实在无话可说,才依依离去。 “他应当没有读过什么书”权策松了口气,李重福的亲善之意,他接收到了,但却用力过猛,上不得台盘。 他有出卖亲弟弟的前科,又是张易之的侄女婿,权策对他有戒心,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两人这道防火墙,却是不可或缺。 “东宫之中,韦氏当家,除了嫡出子女,都只是开蒙而已,哪里会精心教导”太平公主双手抱着权策的胳膊,微微歪着头靠着,神情很是淡漠,“且收拢在手里,当个备用闲棋罢了,能用上固然好,用不上也不妨事” “唔,走吧,进门吊祭”权策无可无不可,他现在的选择空间很大,并不着急。 太平公主温顺点头,一同迈步进了白马寺。 还没到灵堂,迎面走来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正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想也知道,东宫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右相,久违了”张易之拱了拱手,笑得很是勉强,“下官又要多承右相指教了,改日便过府请示” 他手头已经积压了三个案子,明面上两个,控鹤府工地纵火案和李重润遇害案,暗地里还有控鹤府暗探屠杀案,纵火案和屠杀案毫无头绪,李重润遇害案又要受到权策钳制,却是焦头烂额,难受得紧。 “张侍郎这段时日许是繁忙,案件在此,总不会跑,不必着急”权策风轻云淡。 张易之嘴唇抖了抖,总觉权策话里有话,却又想不分明,草草告辞离去。 张昌宗在他身后,着意看了看太平公主紧挽着权策的玉手,神情有几分复杂,停顿下来,似是要生发些议论。。 “张少监,少府监拨款营建控鹤府,三百万贯钱帛拨下已有些时日,本相不日将会同地官衙门,前去查清账目,你还是早做准备为好”权策面色阴沉,不待见之意很是明显。 “下官恭候右相”张昌宗神色一僵,赶忙快步离去,生怕再招惹些什么麻烦出来。 “呵呵”太平公主在权策肩头偎了偎,轻声一笑。 第643章 三生三诺(十一) 三炷清香,英灵已远。 义阳公主一家前来,皇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带着一干子女亲自出来答谢。 “殿下节哀”权策并没有多余的言辞,跟在母亲身后,微微拱手,依礼劝慰一句。 李显待他的态度,又回到了初回神都的时候,双手握着他的手,摇晃了许久,语出挚诚,“大郎国之柱石,也须以苍生为念,切莫沉湎哀痛,舅父日后倚仗你之处,还有许多,重俊也全赖你调教” 李显一腔火热,想要收编儿子的支持力量。 权策却用行动表明,他并不是病急乱投医的孤魂野鬼,而是待价而沽的观风者,“殿下言重了,臣不敢当,义兴郡王聪慧,若有所商讨,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姿态有所软化,界限仍旧分。 他没有认领李显的倚仗,却接下了教导义兴郡王李重俊的话茬。 这也是武后的旨意。 李显微微愣了愣,旋即醒悟,因李重润之死,权策隐晦倾向东宫的立场若隐若现,但在第一位上,他仍旧是帝党,这也是他的宠信和权势源泉。 过度逼迫,有害无益。 念转及此,李显并未失望沮丧,反倒觉得欢喜。 如此坦然,如此定力,自是权策的真实反应,没有藏着掖着,云山雾罩,这本就是一种善意的体现,比以往的表面文章有进展得多了。 “如此便好,舅父承情了,重俊啊,来,见过你权家大兄” 身后闪出个少年,衣袍冠带都是素色,瞧着比权竺大些,约莫有十三四岁,相貌清秀消瘦,进退间还带着一丝畏缩,“见过权家大兄” “郡王请起”权策待他就要亲近几分,双手将他扶起,“除却政事堂当值,御前排班,我每月空出逢三之日,郡王若有咨问之事,可提前遣人到尚书省右司传讯,在尚书省寻处所在晤面……” 话音未落,“啊”的一声尖叫,一团黑影当头压了下来。 权策赶忙伸手托住,一阵香气扑鼻,触手两团温软。 “爱妃” “母妃” 声声呼叫,众人登时大乱,权策定睛一看,怀中双目紧闭,身子觳觫颤抖的,正是太子妃韦氏。 “休要慌乱,来人,将占星唤来”权策连声喝令,惊觉双手放的不是地方,便要抽手出来,将韦氏交给旁边的侍女。 他的手刚刚有所动作,一只手已然抓了上来,仿佛用了绝大的力气,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 电光火石之间,权策便有所明悟,一语双关,“太子妃殿下,莫要惊慌,我随身供奉,颇通医理,定能保你平安” 抓着他的手缓缓松开,权策抬起头,对热锅蚂蚁一般乱窜的李显道,“殿下,此处是灵堂,颇为不便,可寻寺僧安置一个僻静之处,给太子妃静养” 李显连连点头,“大郎说得极是,本宫这便去” 说话间,竟亲自奔了出去。 一番扰攘之后,将韦氏移到山腰的精舍之中,占星前来请脉,面色古怪,看了看权策,谨慎道,“太子妃无大碍,只是哀毁过甚,饮食不调,又吹了迎面风,受了寒气,故而晕厥,静摄调理一番,便可复原” 众人长长松了口气,李显还未开口,韦氏便恰到好处苏醒过来,用虚弱的嗓音哀声说道,“殿下,我儿命苦,少年早夭,灵前不可断了人气,外面都是吊祭的亲友,不可失礼,你们,你们都快些回去,耽搁不得” 李显闻言,念及嫡子丧命,发妻哀痛病倒,酸楚难忍,眼泪花登时冒了出来,左右看了看,“爱妃莫急,我这就出去,留裹儿在此陪你……” 韦氏摇了摇手,眉头一蹙,威严顿生,“重润生前,最是疼爱裹儿,我身子无事,劳烦大郎便可……莫要让我心焦” 李显以袖掩面,更不多言,冲着子女们摆手,自己当先走了出去。 李裹儿落在了最后头,临出门前,回身看了榻上躺着的母亲一眼,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父亲经不得事,方寸大乱,她却是看得清楚,母亲的手,一直死死拉着大兄的手,这所谓的病倒,定有猫腻。 “占星,你先到门外等候”权策看了一场大戏,心生感慨,韦氏不愧是天生的演员,动心动性,令人叹为观止。 “太子妃殿下,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有话请直说”权策微微用力,挣脱了韦氏的手,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了窗边,微有些不耐。 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甚至包括谢瑶环在内,都是负有权谋、心机莫测的女中豪杰,他本身对这个并不排斥,但韦氏的算计,相比之下,格外逼仄下道,很是生硬,令人颇感棘手。 韦氏支起身子,仍旧靠坐在榻上,面无表情,“你要扶持李重俊?” “我只是在执行陛下旨意”权策丝毫不漏口风。 韦氏眉头大皱,胸口急剧起伏,抿了抿嘴,强做淡然,“李重俊可比不得重润,不过一介庶子奴儿,虽说眼下得了陛下青眼,但根底薄弱,母族无人,能有何作为?” 权策心中微动,瞥了她一眼,李裹儿的乖张跋扈,却是都找到了源头,“我只管尽到职责,他能否有作为,非我所能预测,我也并不在意” 见韦氏面上蓦地阴云密布,权策刻意道,“殿下若无他事,请恕权策告辞” “你,别走”韦氏一时慌神,起身下榻,跨步挡在他面前,动作极为敏捷。 权策眸光如清泉,静静地看着她。 韦氏终究败退下来,咬了咬牙,“我也不与你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裹儿都给了你,我承认有要借重你的心思,但总不会无端算计你,你可信么?” 权策露出个笑容,“我信” 韦氏喜出望外,向前走了一步,与权策衣袂相接,“你信?那好,那你与东宫守望扶助,太子登位,保你世代荣华” 多么老套的说辞,权策失声笑了出来,“呵呵,我教导重俊,不就是间接扶助东宫么?何必恁多计较?” “不,那不同”韦氏断然否认,“我不妨与你明言,李重俊是李重俊,东宫是东宫,绝不可混为一谈,尤其在你面前” 权策揉了揉额角,“你心中所想,我晓得,但眼下,我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东宫保持关联,可暗不可明” “好,好好,我就晓得你不是个没良心的”听得权策松口,韦氏大喜,扑上前紧紧抱住他,“只要你有这份心意,一切都可随你,都可随你” 片刻后,韦氏又推开权策,眨着明媚风情的双眸,柔声道,“不过,我另有一事,你须得应下” “何事?” “你授课之地,不宜放在尚书省,便定在东宫内春坊如何?” 权策沉默无语。 第644章 三生三诺(十二) 神都,永丰里。 相王府长史、信阳郡王武崇敏,聚集纨绔好友,在此地宴饮。 自入了相王府,他身上已然没了实职,终日引着狐朋狗友,啸聚温柔乡,酒色财气,无不精通,对这勾栏画舫的熟识程度,不下于家里的太平公主府和定王府。 今夜却是不同,同来的除了一班风月常客,还请了相王府的寿春郡王李成器、巴陵郡王李隆范两人同游,如此盛况,定要折腾出些动静,才配得上两位贵客身份。 “哈哈哈”武崇敏在宴席间兴之所至,剑舞一曲,逸兴横飞,仰头大笑,将轻飘飘的舞剑随手一掷,脚下踉跄歪斜,锦袍飘摇,带翻了桌案上的白玉酒杯,剑南烧春汩汩流淌,酒香四溢。 “郡王舞姿雄健,豪气干云,不愧少年英豪” “郡王身怀杀伐之气,令人宾服,想来是西塞朔风铸就,我等却是羡慕不来” …… 座中都是权贵血胤,公侯冢子,年岁都不及弱冠,放浪形骸,谀词潮涌,逢迎拍马之声,不绝于耳。 武崇敏又是一阵豪迈大笑,伸着手指点了点旁边亲自出面伺候的勾栏掌柜,面上神情阴晴不定,“马掌柜,你这舞剑,吹口气都能飞出去三丈,拿来给我用,定然是瞧我不起了,改日见了葛大夫,定要好生念叨念叨” 这处勾栏正是御史大夫葛绘家中的产业。 那马掌柜惊得连连摆手,点头哈腰,陪着笑,谄媚道,“郡王错怪小的了,您少年武勇,西塞阵前,见过大场面的,托了郡王的福,咱这永丰里,只有富贵安乐,舞刀舞剑的,都是装装样子罢了,哪里见过真正刀兵,寻摸这柄剑出来,已经是最重的了,郡王若嫌弃不称手,改日小的早些预备” “呸,还改日,今日舞剑都是瞧着寿春王和巴陵王的面子,你这夯货,还真拿我当了舞姬不成?改日拿了大兄的湛卢来,挑了你这场子”武崇敏笑眉笑眼的听了,不由出声叱骂。 “嘿嘿,郡王定是舍不得的”马掌柜涎着脸凑上前,亲手伺候斟酒,“权郎君的宝剑,若是真拿了来,许是郡王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这些姐儿,发个疯,怕能将那宝剑都撕碎了去” “哈哈哈”又是笑了一场,武崇敏斜了斜眼,见他上首的李成器和李隆范兄弟二人都是戴着一副假笑的面具,并未融入其中,向着身边人抛了个眼色。 那人是阎立德之孙,名叫阎则先,与武崇敏厮混得烂熟,交情几乎斩鸡头烧黄纸。 得了他的眼色,当即会意,拈着酒杯起身,满面荡漾,“久闻寿春王雅善音律,八音五韵,管弦鼙鼓,无不精通,巴陵王文采斐然,诗词切韵,闻名遐迩,值此良辰,何不双剑合璧,音韵相和,成就一番佳话?” “正是正是,昆仲和鸣,古今皆无,大周文道昌盛,二位郡王正可开风气之先” “是极是极,纵览史书之上,皇族贵胄,有并肩沙场,也有同室操戈,独独没有酬唱应和,岂不可惜……哎哟” 众人纷纷附和,起哄两人。 有个纨绔子口无遮拦,触到了太宗故事,武崇敏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伸手便是后脑勺一巴掌,沉声呵斥,“崇谦,喝醉了乎?” 那人却是梁王武三思的幼子武崇谦,挨了一记,惨叫一声,回过神来,也不敢扎刺,连声道歉,“兄长莫怪,今日饮酒过量,昏了头,一时失言,众家兄弟,莫怪莫怪” 武崇谦拱着手团团作揖,在座的李家人可是不少。 李成器和李隆范两人尴尬对视,颇为局促。 一个好音律,一个好文采,实际上都不过是一层伪装,当时相王在东宫为皇嗣,三郎李隆基阴险强势,他们一个做兄长,一个做弟弟,不得不韬光养晦,假作不务正业,以保全自身。 虽说浸淫已久,有几分手熟,但实在达不到现场创作的层次。 见状,武崇敏赶忙出来缓颊,“呵呵,不如这样,前一阵子,大兄创作的秋风词,颇为风靡,永丰里连唱数月,听得我耳中生茧,就请寿春王吹笛,巴陵王唱词,以为娱乐,不知可否?” “呵呵,崇敏兄台且小心着说话,权郎君乃是永丰里神祗一般的人物,仔细你怀中神女唾你一脸,我等却是救援不及”阎则先不愧是武崇敏的铁杆儿,立时出来插科打诨,给李成器兄弟俩一个缓冲。 众人哄堂大笑,那歌女也是个妙人儿,闻言竟抢过武崇敏手中酒杯,朱唇轻启,含了一口在口中,做了个皮杯儿,扳着武崇敏的脑袋,口对口给他渡了过去,却是唾弃得极为别致。 “哈哈哈,崇敏兄好艳福”阎则先眼睛在李成器兄弟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另外带起节奏话头,少不得闹哄哄一场。 至于方才所言的奏唱之事,李成器兄弟二人没有主动开口,武崇敏等人也就没再提起,不了了之。 座中之人都不是傻子,不免有几分轻视。 李成器颇觉难堪,举杯与武崇敏碰了碰,朗声地道,“本王今日才知,信阳王过得神仙日子,日后再有宴饮,却是不可错过,演奏之事,荒废久矣,颇觉手生,待本王做些准备,也免得在诸位面前丢了丑” 他这番话,却是磊落,众人轰然相应,给足了体面。 待得注意力移开,压低了声调,随意地道,“信阳王,听闻重福贤弟往太平公主府走动颇为勤快,改日聚宴,不妨将他也叫上,说起来,本王与这位堂弟,也是暌违已久了” “寿春王所言极是”武崇敏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拍了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却是不用等太久,腊月初十,千金殿下府上夜宴,皇族后辈都要去的,想来平恩郡王也会前去,要见个面,很是便宜” 李成器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两人对话当口,又有人想出了新的花样,却是裴行俨的幼子裴光庭,“崇敏贤弟,总在一家勾栏,总觉逼仄,不如遣人将街道两旁的堂子都包了下来,令歌姬尽数到房顶屋檐上,将舞女散落在街边,自一方奔至另一方,每到一处,须停顿下来,舞蹈一炷香,与房上歌曲相应,以这条大街为众家兄弟欢乐之所,岂不有趣?” “哈哈哈”武崇敏放声大笑,手舞足蹈,兴奋不已,“妙,妙极,光庭兄,则先贤弟,崇谦贤弟,延晖贤弟,还不速速派了管事下去,今夜钱帛抛费,全都由我承担” “却不可只让那些舞女耍乐,我也要亲自下去舞上一舞,快哉快哉” 他拎着袍裾飞快奔下楼去,身后从者如云,脚步声如雷响起。 李成器和李隆范对视一眼,听着楼下欢呼声震耳欲聋,闹腾得沸反盈天,只觉一片混沌。 这武崇敏,似是真的只是个风月班头。 第645章 三生三诺(十三) 清晨辰时,新安县公府。 今日腊月初三,权策不当值,但仍是要进宫一趟。 义兴郡王李重俊早早传了话,要向右相请教春秋。 授课的地点,不在尚书省,是在东宫春坊。 权策没有拗过太子妃韦氏的哭哭啼啼,终究是从了她的心意。 头一次前去授课,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倒是与授课本身无关,而是忧虑韦氏胡来。 照理来说,韦氏的三波攻势已过,也算是得逞了,总不会一次不过瘾头,要弄成长期奸情? 权策暗暗摇头,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英雌却也逃不出去。 武后这等开天辟地的女子,杀伐果断一世,年岁大了,反受到面首牵绊,晚节难保,又何况同样野心勃勃,谋略本事却都要等而下之的韦氏? 权策心事重重,抬腿跨上玉逍遥,正要甩缰起行,姚佾却匆匆追了出来。 “主人,冬日天寒,伏案运笔,最是伤手,蒯御医送了些药膏到府上,涂抹在手上,可免于皲裂”姚佾穿着一袭粉色衣装,俏生生立在马下,捧着个小小的广口瓷瓶,巧笑嫣然。 权策伸手接过,顺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记,还待开口逗弄两句,手中却是察觉不对,这瓷瓶太轻了,应当别有内情。 “主人记得开盖涂抹”姚佾恰到好处提醒了一句,神色轻松,还有些隐隐地欢喜模样。 “我记下了”权策含笑相应,心下有数,她这般模样,当无碍大事,只是传递消息。 策马徐行,转出街口,权策将那瓷瓶打开,里头空空如也,细看之下,广口的瓶底,写着一圈儿纤细小字,应当是硬笔写就。 “东宫联姻梁王” 区区六个字,却颇有内涵。 笔迹权策很是熟悉,武崇敏的硬笔书法,是他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这大抵是他在相王府或者在勾栏中探听出来的消息。 权策并没有在意。 当日武三思亲自到大理寺给李重润撑场面,必然不可能没有代价,眼看李显的东宫储位摇摇晃晃,就是不倒,善于揣摩上意的武三思,应当也品咂出一些味道,试着结下些善缘。 更何况,梁王府的长子高阳王武崇训,因屡次有桃色丑闻传出,先是在九州池边试图强暴上官婉儿未果,又有**千金公主的恶事,一路追到洛水天津桥上,名声臭不可闻,武三思不使出点手段,他这长子,怕是难得良配。 一路缓行,一路思索,权策的心思很快便飘了开去。 武三思急于向东宫方向偏移,恐怕也有二张兄弟愈发咄咄逼人,令他缺少安全感的缘故。 玉奴在坊间散布谣言,本想着给张昌宗招募民夫工匠设置障碍,恶心恶心他们,不料,张昌宗二话不说,吹了枕边风,径直发了北衙禁军,大开杀戒,拒绝征发的百姓,悉数丧命,躲避徭役的,则当街水火棍伺候,神都郊外,一时间水深火热。 玉奴前去查访,见了惨烈场面,自责歉疚了许久。 “子是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哼” 权策的嘴角冷冷翘起,二张兄弟眼里,毫无规矩和大局,再不给他们当头棒喝,张易之忘记了一明一暗两处控鹤府的痛楚,说不得又要不安分,寻他麻烦了。 转眼功夫,到了宫门前。 权策下马入宫,在明德门右转,进入双曜城,这是他头一回踏足这个潜龙之地。 东宫在双曜城正中央,春坊又在东宫的最里面,其功能事实上类似于书院,是东宫属官讲学经筵的地方,也是东宫子孙就学的地方。 重门叠户,曲折蜿蜒,若不是一路都有殷勤的小内侍通传引路,要找对地方,还要费一番功夫。 “重俊见过权家大兄,重俊来迟,有失远迎”李重俊快步迎了出来,远远地就躬身作揖。 “郡王多礼了”权策伸手虚扶,见他眼窝深陷,微微发青,跑动几步,便气喘吁吁,便开口道,“郡王还是少年人,正是气血精强之时,如此清瘦虚弱,恐不为康健,还须多加在意” “承蒙大兄训导,重俊记下了”李重俊清秀的面孔上浮出感激之色,自生母早逝,他已有太久未曾体会到旁人的关怀了,平复心情,一边引路,一边认真说道,“这几日重俊夜不能寐,精神不佳,无甚胃口,御医已经开了药,有了些好转” 权策耐心听着,面上挂着笑意,心底却是一声叹息。 李重润薨逝,李重福因母亲的罪过而出局,李重俊从一个走路都要挨着墙边走的边缘人物,突然变得炙手可热,有人逢迎攀附,自也有人打压要挟,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如此便好”权策没有多言。 二人到了春坊,却见早有一高一低两个桌案相对布设好。 “你们都退下,到外头去” 李重俊斥退周围的内侍宫女,回身在门外逡巡良久。 回来请权策上座,单膝跪地,见权策要动,连忙伸手按住他,“大兄且受我一礼,依着规矩,重俊本该称呼大兄一声权师,只是父亲当日有令,便委屈大兄,称呼只是称呼,在重俊心中,大兄一日是师长,终身是师长,不敢一日或忘” 权策等他说完,又叩首成礼,才开口道,“郡王诚心,权策晓得了,快快请起” 李重俊颇有分寸,也不多纠缠,转而将自己的功课一一道来。 权策耐心听着,李重俊可称聪颖,也有心向学,但与李重福一样,行事作派和道义理解很是偏颇,显然是平素无人教导所致。 “大兄,重俊听闻您安排兄长读的几本书,昭明文选、齐民要术、永徽律和九章算术,私底下也曾求了来”李重俊神色羞臊,“读昭明文选,不得要领,读齐民要术,总觉像是盲人摸象,永徽律倒是记诵得差不多了,九章算术如同天书,迟迟无法入门,读来昏昏欲睡” 权策喜他坦诚,不由呵呵而笑,李重俊尴尬地陪着笑。 沉吟良久,权策缓缓道,“你与重润情形不同,实用之书,却是不急,涵养性情、应对场面为首要,你先读道德经,每日晨读,以此养心,再读文心雕龙,以增文理见闻,纵然写不出诗词歌赋,总要能审其美感,评点优劣” “是,重俊晓得了”李重俊不假思索,连连点头,又兴致勃勃地道,“大兄,皇祖母点了重俊为洛州牧,重俊有意修习一下地方治理事务,不知妥否?” 权策直视着他清澈的双眸,断然道,“自然不妥” 李重俊登时蔫了下去,犹自不解。 权策摇摇头,隐晦提点道,“百善孝为先,洛阳韦府尹,乃是你舅父长辈,须多加尊重” 李重俊眨了眨眼睛,似是突地想到了什么,身子颤了颤,“大兄教诲的是” 洛阳府尹是韦汛,韦氏的族兄,韦氏本就不待见他,若是他插手洛阳府职权,怕是日子会更难过。 室内沉默了片刻,李重俊突地问了个问题,“大兄,何者可为王?” 权策才要开口。 李重俊却使劲儿摇头,躬身道,“今日有劳大兄” “不妨事” 权策淡淡相应,心中微微紧了紧。 第646章 三生三诺(十四) 何者可为王? 李家武家,皇子皇孙,称王称霸者,车载斗量。 武周革命前后,武后高举屠刀,大手笔血腥清洗李氏玉牒,却仍旧未能阻挡李氏宗族繁衍,只说神都,郡王、嗣王、亲王,加在一起,怕是不下半百之数。 几乎都是凭借着血脉,口中衔着爵位落地。 哪有什么资格和能耐考量? 若说需要考量这些姓氏血缘之外的东西,那就只有异姓王。 唐初立国,为巩固根基,笼络各路反王,唐高祖曾封过不少异姓王,只是权宜之计,大唐国祚稳固之后,又相继平灭,如大燕王罗艺,吴王杜伏威,太宗时期大肆削减封爵,外姓至国公而止,皇族中非嫡系血亲,亦常常贬斥爵禄,爵位不等,死后追封也很是吝啬,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无一人得以死后追封为王。 武后登基,移风易俗,但封爵悭吝,与太宗一脉相承,眼下朝中,封王者,除了外藩之外,全都出自李武两家。 李重俊今日的姿态言行,无不展现出对权策的敬重和热切,显然,政治地位的提升,虽招惹了不少麻烦,吸引力却更大,他有极其强烈的愿望将这个位子坐实,权策的认可和支持,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在这个当口儿,李重俊提及此事,应当是从什么地方得了消息,刻意透露出来,当个见面礼,试图取信权策。 “异姓王?”权策心头默念,他自己是绝不可能的,武后对他的信任和重用不做第二人想,但他的年岁到底太轻,又已经跃居次相高位,若当下便封王,只是害他,他麾下的核心人马,在葛绘和姚崇两人调和下,都顺应权策的大计,调整了步调,节奏骤然放缓,也不会贸然发动劝进。 如此想来,眼下朝中,有这般声势的,便只有二张兄弟了。 “认贼作父,闹剧一场……” 权策眉头舒展开,颇感无聊,李显为了稳固储位,简直不要了脸面。 不远处的长廊边,闪出一条纤细的倩影,身着华贵至极的百鸟裙,外罩雪白狐裘披肩,熠熠生辉,肩头掩在狐皮下,脖颈到前胸,却都在外头,雪腻一片,起伏有致,莹莹如玉。 一对如烟明眸,眼看着他挺拔朗阔的背影渐渐走远。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她身后走出一个中年人,头戴儒冠,身着白裳,他并不是普通士子,而是官身,官居太子少詹事,名唤沈佺期,进士科入仕,以诗文名噪一时,做这身白衣文士装扮,只是他的癖好。 早先,沈佺期曾依附太孙李重润,后来因行事轻浮,建言阴损,遭李重润厌恶驱逐,转而成了李裹儿的心腹智囊,李重福婚宴上,对权策餐食下药,便有他的一分功劳在内。 “郡主,右相已然走远,若是不欲相见,便莫要久等,徒惹一身荒凉” 听他一句话,字字透心,李裹儿眼眶一热,串串热泪,滚滚滑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柔弱问道,“母妃那边可有消息,梁王府中,是哪个混账行子在打我主意?” 沈佺期摇摇头,“尚未明朗,臣冒昧猜度,梁王本心,是要为高阳王武崇训求亲,又忧虑高阳王声名狼藉,惹得东宫生怒,是以举棋不定” “哼哼”李裹儿冷哼一声,修长手指缓缓抹去面上泪痕,艳丽的红唇,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想起韦氏私底下去求亲博陵崔氏,遭了拒绝,让她颜面扫地,自从婚宴上,母女二人中毒,同榻伺候了权策,结下了心结,韦氏待她这往日最钟爱的幼女,愈发冷淡。 “梁王却是多虑了,母妃眼中,我早已没那么金贵了,休要说是高阳王,便是他府中没有封爵的纨绔子,母妃也会应许的” 沈佺期闻言,张了张口,又闭上,疏不间亲,母女之间的矛盾,他再轻浮,也不会掺和。 “母妃安排何人接洽此事?”李裹儿面容刚毅起来。 沈佺期上前一步,“是鸾台舍人韦淋” “哼,狗屁的鸾台舍人,若非大兄保举,不过是条米虫”李裹儿恨屋及乌,对韦家人也看不过眼,“可有法子与他教训?” “鸾台……”沈佺期咂咂嘴,有几分畏怯,“鸾台侍郎敬晖,是太平殿下所属,不好造次” 李裹儿眉头一皱,眼波微微迷离,叹叹气,“那便罢了” “李重俊那奴儿,得了洛州牧的官衔,洛阳府尹韦汛与司马崔澄不睦,你去设法,打着那奴儿的旗号,给韦汛下点绊子” “韦淋在鸾台之外,若有马脚,也一并发作了,只莫要让他们安生” 沈佺期登时眉飞色舞,“郡主高招,臣这便去张罗” 两人都没有考虑李重俊的处境。 沈佺期快步离去,李裹儿独自立在原地,面上有哀戚,有牵念,更有愤恨,美如画的面孔撕扯扭曲,心中纠结难定。 她再不想要承认,也要面对现实,东宫式微,她的力量太过弱小,能做的,只是发火撒气,并不能实质性改变什么,若是武三思和韦氏真达成了协议,她实在无力挣扎,但让她向权策或者太平公主服软求援,她却也拉不下面皮。 “来人,传话给千金殿下,就说我有意将百鸟裙制作工艺相赠,请她设法来见” 这边厢,权策迈开大步,行走如风,眼看将到明德门。 迎面却有一行人挡在前头。 “大郎,来东宫一趟,不来见见本宫和太子,可是失礼了?”韦氏笑吟吟的,脸色却并不好看,有些煞白,两侧有两个宫女搀扶着,娇喘细细。 “见过太子妃”权策躬身行礼,从容立定,“臣不敢扰了二位殿下清净,太子妃既是挑理,臣愿认罚” “咯咯咯,且随我来,瞧着我怎生罚你”韦氏娇笑连连,拉住权策的手,便将他引到了旁边的暖阁中。 “今日你来的不巧,身子不爽利,本宫便换个法子伺候你”韦氏将身边人都赶了出去,双膝跪在地上,春情荡漾,伸手便要去解权策腰间玉带。 权策伸手按住,将她扶了起来,随口道,“这个关节,当小心在意身子,却是不宜想入非非” 韦氏站起身,接过他捧上的热茶,却又转手放回桌案上,像条蛇一样使劲儿缠绕着他,激动索求,鼻息咻咻地道,“想入非非,岂是能自控的?本宫见了你,便与那夜中了媚药无异” 权策一时无语。 良久,韦氏整理了衣襟,漱了好几次口,看似无意地道,“裹儿年岁将满二八,正是出嫁的好年纪,只是寻个如意郎君,却是不易,说起来,还都是你个冤家折腾的,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权策面上阴了阴,缓步与她错身而过,口中却是平稳如故,“裹儿有太子妃和太子疼爱,哪里用得上我?” 听他推辞,韦氏却长吁了一口气,又是媚态毕露地缠了上来,“你个冤家,却是狠心得紧” 权策心有猛虎,面上分毫不显,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第647章 三生三诺(十五) 神都苑,控鹤府工地。 张昌宗大发淫威,在神都郊外,弄了一出血色恐怖,民夫工匠飞快聚齐,工匠上千人,民夫上万,如同蚂蚁一般,在偌大的控鹤府工地上辛勤劳作。 吸取了上次控鹤府纵火案的教训,张昌宗请了旨意,调派了羽林卫禁军,在工地上日夜值守巡弋。 张昌宗很是沾沾自喜,虽说担着个右监门卫大将军的职司,却遭到左监门卫大将军武秉德架空,调派不动监门卫一兵一卒,颜面无光,但他能调动更精锐的北衙禁军,监门卫苦哈哈的府兵,他便不放在眼中了。 殊不知,他所谓的调动,是扯着武后的旨意作虎皮,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捏着鼻子从命,与他自己没有半个铜板的干系,说得通俗一些,便是一条狗,叼着武后的旨意来了,李多祚也得听命。 今日张昌宗很是忙碌,又从修义坊的张府运了大量的钱帛出来,不多不少,刚好三百万贯。 一边运送,一边冷哼。 权策还捏着李重润遇害案的督导之权,暂时招惹不起,他要来稽查控鹤府修建工地的账目,张昌宗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少府监拨付的营缮款项总共才三百万贯,本国公这就给你摆了个全额出来,且瞧瞧你能查出个什么来” 张昌宗瞧着钱帛入库,放下了心思,一身轻松,神气活现,在营缮郎中张同休等人面前,指指点点,不可一世。 张同休奉承了几句,面露难色,“六弟,愚兄接到了千金公主的夜宴请柬,不知,当去否?” 张昌宗眉头一皱,“千金公主的夜宴,不是专请皇族小辈的么?怎的还有你的份儿?” “想来是托了二位贤弟的福,愚兄打听过了,此次宴席破格,除了我之外,还另有一些权贵子弟赴宴”张同休面上泛着红光,想他一个定州乡间缙绅,能有机会参加公主的席面,与凤子龙孙同席,可不是天大的体面? 张昌宗总觉得有些不对,千金公主府的夜宴,开的频率不高,约莫一两个月才有一场,受邀的宾客多是李武皇族小辈,不限男女,除了这个正经的宾客,还会有大批的文士朝官、商贾士绅,蜂拥录名,凑合进去做外围,场面极盛,雷打不动,从无破格,声名远扬,几乎已成皇族小辈聚宴的首选之地。 “六弟?”张同休唤了他一声,察言观色,有几分踌躇,“若是有甚不妥当,可要去寻五弟拿个主意?” “唔?这等小事,哪里需要惊动五兄?”这话听在张昌宗耳中,颇为刺耳,瞟了张同休一眼,哼哼着道,“千金公主与权策过从甚密,五兄曾言及,她身边那贴身侍女,不是个简单人物,你多加些小心便是” “神都可不是定州乡下,既是有同行的权贵中人,你便与他们同游,莫要逾越了规矩,仔细冒犯了哪家皇亲,丢颜面事小,闯祸事大” “是,是,六弟提点得极是”张同休点头不迭,听得很是认真,方才他一直担忧张昌宗不允,现下得了允准,却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没甚底气,倒没有顾得上在意张昌宗话中的刺儿。 张昌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哼唧两声,提了提裘皮衣领,迈步便走。 才走出没几步,便有将作监的一个绿袍官员迎面奔了过来。 “公爷,地官衙门官差通传,地官侍郎张柬之,持权右相钧令,前来工地稽核账目,眼下已经到了神都苑外,宫监杨思勖已经迎了出去” “只有张柬之?权策没来?”张昌宗有些气恼了。 “没,没有”将作监官员侧身让路,不着痕迹后退了一步。 “哼哼,张柬之还不值当得我亲自出迎”张昌宗傲然撂下一句张狂的话,拂袖而去,方向却不是神都苑门口,而是工地前的木棚。 张同休苦笑着站了出来,摇摇头,权势迷人心,这隔房六弟,越发嚣张,礼节上,还比不上他这乡巴佬,“且前头带路,本官前去迎候” 地官侍郎张柬之和神都苑宫监杨思勖并辔策马而来,张同休拱手含笑,迎了上去。 张柬之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神色严肃,“本官奉右相令,前来查账,张郎中可能做主?” 张同休有些怵头,他们张家人在神都横行,无往不利,最怕的是遇上狄仁杰等朝中中立派朝臣,其次便是权策的人了,狄仁杰等人无欲则刚,丝毫不给他们留颜面,权策的人马却是表面功夫做得好,一旦落了把柄,登时翻脸,攻击性十足。 旁人不说,洛阳司马崔澄,手底下的水火棍,就打过不少张家子弟。 “能,能吧……”张同休一时坐蜡,琢磨来去,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了,想来有三百万贯在,也不会有甚纰漏,张昌宗负气而去,他实在不敢再去招惹他。 “甚好”张柬之应了一声,驱马进入控鹤府工地,摆手令手下大批地官衙门的吏目账房前去查账,转身嗔怪,“杨宫监,此处规制宏伟,构造雄奇,既是来了,不一窥全貌,怕是抱憾,宫监作为地主,岂可没有表示?” 杨思勖哑然失笑,张柬之的亲近,令他颇感熨帖,连连拱手告罪,“咱家失礼了,侍郎请” 两人沿着控鹤府的工地策马徐行,恰逢羽林卫轮岗。 左羽林卫将军权竺领队番上,接替了右羽林卫将军李重福的队伍。 “张侍郎,杨宫监”权竺在执行军务,甲胄在身,只在马上欠身拱手,响亮地打了个招呼,便错身而过。 张柬之应了一声,捋须而笑,“轮台侯朝气蓬勃,醇厚宽仁,洁身自好,实乃罕见” 杨思勖颇为赞同,含笑道,“正是,只不晓得,那清河崔氏的小娘子,是不是有这福分了” 张柬之笑了笑,不再这个话题深入,清河崔氏有意将嫡长孙女嫁与轮台侯,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作为权策党羽,自是多晓得一些,权策经过缜密调查,已经确信了崔家小娘子的相貌人品,邀请了她入京,后头就看义阳公主和轮台侯本人的了。 “瞧着时辰,是申时,此时轮值,可是左右羽林分别值守一昼一夜?” 杨思勖详细回应,“正是,左右羽林卫各抽调五百人,由将军亲领,以寅时和申时为界,轮值昼夜,每五日轮转一回” “原来如此,多谢杨宫监解惑”张柬之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两人绕了工地一周,地官衙门的账房却都已经闲了下来,剩余钱帛三百万贯,等同没有开支,工地上的所有物事,等同凭空而来,这账没得查。 “原来如此,张郎中点石成金,却是能干之人”张柬之终于下了马,亲自查看了满屋子的钱帛,难得夸赞了张同休一句。 “左右,清点现有进度和存余物资,估算后续还须钱帛总数” “是”地官衙门众人轰然应命,飞快盘查计算,没多久,便得出了结论,“侍郎,工地进度四成,后续还须钱帛一百九十万贯” 张柬之大手一挥,“甚好,留下二百万贯,确保工程所需,多出的钱帛,清点运走,返还少府监” 地官衙门众人听令即行,又是一阵风风火火。 张同休呆若木鸡。 第647章 三生三诺(十六) 上阳宫,观风殿。 千金公主翘首四顾,许多地方记忆已然模糊。 在独子温常杰暴毙狱中,她废黜公主爵位之前,此地她是时常走动的,进得宫来,在武后驾前丢乖露丑,讨巧取宠,敬献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儿,包括精壮男子,几乎是她的主业,回首想来,满是羞耻难堪。 千金公主摇摇头,甩掉那段不堪记忆,她心头只有感恩的,认了权策为主,得他恩宠,她终日劳碌,颇多惊险,但却有了主心骨,每日都是充实欢悦。 阳光照进,恶灵退散,她有了荡气回肠的事业,也有了身心的归属,许多事情都已不值一提,便是后来复爵,也并没有太多激动。 她收回视线,不再四下里打量,抬了抬手,两只手上都牵着个半大少女,笑意宛然,“迟迟,迢迢,待会儿见了陛下,可莫要调皮,也莫要急着献宝,献礼之事成与不成,都不碍事,只莫要惹得陛下不喜” “嗯,都听姨母吩咐”两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齐齐点了点,乖巧得紧。 千金公主松了口气,点了点她们的脑门儿,轻嗔道,“难得见你们小姐妹这么娴静的,看起来,还是陛下的威严管用” 权箩和薛嫘脸颊红红,扭着身子撒娇不依。 权策关联密切的几家公主府邸,都是男儿多,女儿少,天水公主权箩,万和县主薛嫘,平素都是万千宠爱在身,有几分娇纵任性,薛嫘还好,只是古灵精怪,一会儿一个主意,权箩却不是好打发的,只服道理不服人,凡事都要寻根究底,最是难以摆弄。 见两个如花似玉小姑娘的羞怯模样,千金公主开怀不已,咯咯而笑。 “却是巧了,正碰着几位贵人”上官婉儿笑语嫣然迎上前来,微微蹲身福了福,看她模样,分明在殿门前等了不少时候,“陛下方才还提起几位贵人,见着了,可是会欢喜” 一路走,上官婉儿一路寒暄,殷勤备至。 “千金殿下可是又少兴了,这身衣裙也是迎人,瞧着像是婉儿的妹子呢” “听闻天水殿下在学着打理庶务,婉儿新得了一方冰玉,雕琢成了三足蟾蜍的模样,可是吉利,殿下可要赏脸收下” “万和县主喜好花石,婉儿这里有块金刚石,都说是世间最坚硬之物,县主可要替婉儿好生验证验证” 权箩和薛嫘颇为意动,却也没有急着接受,抬头望着千金公主。 “既是昭容惠赠,你们两个还不快些谢过”千金公主看着上官婉儿费劲巴力的讨好两个小姑子,哪里会拦着,她自己带着她们入宫来,虽说有正事,又何尝不是假公济私,向她们两个卖好? 权箩和薛嫘闻言,欢欢喜喜接过上官婉儿手中的宝贝,甜滋滋笑着道谢,很是喜庆。 “咯咯咯”上官婉儿娇笑两声,眼看到了正殿,脚下莲步姗姗,快步上前了两步,面上的喜意也收敛了些,显得华贵矜持。 权箩和薛嫘颇觉奇怪,千金公主却是心头叹息,权策身边诸女,各自有各自的不容易,上官婉儿,大抵是其中最不容易的一个。 到得殿中,武后正盘膝踞坐,运笔如飞,批阅奏疏。 “女儿拜见母皇”千金公主盈盈下拜,带着些不安,“母皇日理万机,女儿不能分忧,还来搅扰,实在不孝” “哼哼,你这个不给我分忧的,反倒是最孝顺的”武后轻哼两声,也不理她,抬头冲隔辈的权箩和薛嫘露出个笑脸,指了指旁边的坐榻,“都坐下,你们两个小东西,却是稀客,下玉养的儿女都是好孩子,偏就是个闷葫芦,朕不宣召,她便不来,忒是没心肝” 下玉是义阳公主的闺名,作为萧淑妃长女,对宫中颇有阴影,除了宫中大宴,平素绝不踏足。 千金公主赶忙出言解释,“母皇天威凛凛,女儿等做子女的,都是又敬又畏,义阳殿下最是本分安静,休说宫中,便是女儿那府邸,义阳殿下都没去过几遭,都是忙着在府中带孙儿,照料有孕的芙蕖,璟儿的妻子刘氏也有了身孕,都是她在操持,可忙着呢” “璟儿?”武后蹙了蹙眉,似是记不清楚。 千金公主赶忙道,“是豫王殿下的长子,陛下亲封的杞国公李璟,说起来,他比大郎的年岁还要大上几岁,一直子嗣不顺,偏又是痴情的,不肯纳妾,好在老天有眼,刘氏前些日子诊出了喜脉” “唔,却是一桩喜事”武后轻轻点头,随手将桌案上的奏疏推开,“婉儿,剩下的,都是些小事,你且料理了” “臣妾遵旨”上官婉儿早已习惯,将奏疏捧到自己的小案上,便埋头批阅。 武后站起身,摆摆手,“有些气闷了,且去外头转转”示意了下旁边伺候的宫女,“去给她们两个小的,拿个斗篷披着” 芬芳殿,谷水长廊。 这里是武后最喜欢的地方,临水上风,冬日冷风尤其凛冽,武后只是一袭皮裘,发丝迎风飞舞。 宫女们早已看惯了,只在后头跟着。 “陛下,您不冷么?”声如黄鹂出谷,却是权箩,回身从仆役手中接过一个大大的玩偶,通体雪白,是个拂林犬的模样,几乎与她的身量差不多高,吃力地举起,“陛下,这个可以挡风” 武后哑然失笑,伸手接过,端详片刻,“这便是你们小姐妹的营生?” 权箩兴奋地连连点头。 “唔,却是可爱得紧”武后随手将那拂林犬交给身旁宫女,抚了抚权箩的双丫髻,吩咐道,“改日去南市采买一些,赐给皇族有稚龄女儿的人家” “谢陛下”权箩和薛嫘兴奋对视,齐齐谢恩。 武后揽着她们二人一同前行,“莫要叫陛下,唤朕外祖母便好” “是,外祖母” “且说给朕听听,除了这拂林犬,你们可还有旁的玩偶?” “有的,还有兔子,有小马,有小鹿……”两个小的叽叽喳喳,你争我抢,掰着手指头一一数了出来。 武后眯着笑眼听着。 “外祖母,迟迟本来要做些小猫的,大兄却不许”权箩噘着嘴,告起了状。 武后眉头跳了跳,嘴角笑意愈发灿烂,“好孩子,听你大兄话” “哦”权箩没有找着靠山,委委屈屈应下。 千金公主在后头跟着,眼睛闪了闪。 宫中从不养猫,有心之人不难察知,权策这份心意,藉由权箩之口,烂漫说出,效用最佳。 第648章 三生三诺(十七) 武后留千金公主姨甥三人用了午膳,方才乖乖巧巧的权箩和薛嫘算是露出点端倪。 权箩在饮食方面,与权策习惯类似,胃口颇佳,但挑食到了极点,食材烹调,稍差一点的,便一筷子都不动,喜欢用的,便能吃个精光,一餐下来,桌案上有的见底,有的分毫没动,泾渭分明。 薛嫘倒是不挑食,但用膳习惯登峰造极,吃一口,东张西望好一阵子,再吃一口,又玩耍左顾右盼一阵子,武后放下象牙箸的时候,她桌案前还是满满当当。 武后照例用了甜点透花糍,漱了口,教训道,“虽说生在皇家,饮食偏好挑剔些,都无大碍,但养身为重,迟迟用膳,偏爱的,用得太多,适可而止,才是惜福之道,迢迢用得太少太慢,难免亏了身子,还须专注一些,不只是用膳,做旁的事情,也要如此,可记下了?” “记下了,外祖母”权箩和薛嫘都羞红了脸颊,出来领训。 “咯咯”千金公主掩口而笑,“母皇有所不知,这两个小姑娘,平素可是得意,大郎出了名的重女轻男,虽不曾放任,但也时常护着,带得他们的兄长们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招惹呢” “今日她们有福,得了母皇教导,想来也晓得改正,好生用膳,将身子养得圆润些,日后,也好找个如意郎君,咯咯咯” 这话一出,武后仰面大笑。 权箩豆蔻年华,已经省得这些事,脸上如同火烧,红得透亮,薛嫘才只八岁年纪,尽自娇憨,茫然不解,跟着展颜傻笑,更令武后和千金公主笑得止不住。 欢声笑语许久,武后身子乏了,令她们退下。 千金公主趁机提及,安乐郡主李裹儿邀她来参详百鸟裙织造工艺,她有意去东宫一行。 “百鸟裙?便是那条耗钱十万贯的裙子?裹儿天姿国色,皇家财力,自能供她尽展风华” 武后嗤笑一声,不置褒贬,“去便去吧,只是你们两个小的,却不可贪慕奢华,你们既是做了营生,当知聚财不易,要效仿你们大兄,财帛过手如泥沙之数,却能谨守本心,不起贪念” 权箩煞有介事地点头。 薛嫘眼睛雪亮,比划了个夸张的手势,“母亲说,大兄是陶朱公,早年营生,得了好多好多钱帛” “哈哈哈”武后大笑,捏了捏薛嫘的脸颊,“你大兄不是一家一户的陶朱公,他是朕的,是朝廷的陶朱公” 武后裙裾迤逦,转身而去,入了内殿歇息。 “三位贵人,婉儿送你们去东宫”上官婉儿得了空闲,要亲自给她们带路。 “不敢有劳昭容,陛下身边,须臾离不得你,太初宫尚远,可不敢耽搁昭容太久”千金公主有意识地婉拒了。 若是在太初宫的仙居殿还好,与东宫同在一处,相隔不远,但在上阳离宫,若是上官婉儿送去,不只是费时,而且太过引人注目。 上官婉儿也反应了过来,她一心想着讨好小姑子,欠了考虑,当即顺过了话茬,“如此,婉儿便失礼了” 转过身,弯着腰,笑着与权箩对视,一本正经地道,“天水殿下,婉儿颇为喜爱玩偶,可否购置些许?” 权箩甜甜一笑,她能感受到上官婉儿的善意,“昭容喜欢什么,迟迟都送你” 上官婉儿欢喜不已,“婉儿谢过殿下了,每样玩偶送我一只可否?” 权箩连连点头。 目送她们三人走远,上官婉儿垂首,柔柔一笑。 抬起头时,已恢复了精明强干,八面玲珑模样。 三人又在东宫盘桓了许久,虽说是李裹儿的邀约,韦氏闻讯,也来会了一面,赐了不少的东西给权箩和薛嫘二人。 直到薄暮时分,千金公主才完璧归赵,两个小姑娘黏在一起不愿分开,一道回了义阳公主府,遣人去太平公主府传了信。 这倒是寻常事,薛嫘和大她一岁的兄长薛崇简,两人常常在义阳公主府安营扎寨。 千金公主却也没有立时离去,去了一墙之隔的新安县公府。 书房之中,千金公主先将觐见武后的前后过程交代了一遍。 权策稳坐在桌案后听着,笑着点了点头,显得颇为满意。 千金公主芳心化水,站起身到他身后,侧脸贴在他后背上,一对玉手在他身前轻抚,腻声问道,“主人,奴奴可有疏失?” 权策促狭,身子向后一靠,反倒仰面躺在了她怀中,软绵绵,香喷喷,颇为舒坦,“没有错处,妥当得紧” 千金公主换了个坐姿,捧着他的脸摩挲,认真道,“观陛下言行,对主人颇为认可,尤其是主人为朝廷和内库聚财之事,陛下挂在嘴边,唯有教训迟迟和迢迢饮食,提及适可而止,专注当前之事,也不晓得是不是有敲打之意” 权策微阖双目,沉吟片刻,“当不至于,我中止军务巡察之后,在政事堂无为而治,明面上,只有张柬之强征控鹤府工地百万贯钱帛比较打眼,若真是此事,陛下犯不着绕这么大弯子训诫” 千金公主犹豫了下,“安乐郡主与我言谈之间,绕了不少的弯子,却是抱了委屈,提及暂无出嫁于归之心,想要寻长辈撑腰做主,却是无人理解,许是太子妃为难了她,怨怼不少,奴奴听得一头雾水,只能含糊着应付了过去” “对了,那丫头到底在你羽翼下待过许久,总说羡慕迟迟和迢迢两个,有大兄关照,奴奴觉得,她言下之意,似乎是有意求你援手” 权策的眼睛睁开了,却并没有太大惊奇,那日韦氏的试探,他便已经猜出,东宫与梁王武三思联姻,主意打到了李裹儿身上。 “呵呵,小女儿心事,无妨”权策轻飘飘带过,转而问道,“过几日的宴会,你可安排妥当了?” “都预备停当了”千金公主垂下头,盯着权策的脸,皱了皱鼻子,不满地道,“主人有事瞒我” “呵呵,你且放心,只要诸事顺遂,裹儿担忧的事,便不会发生”权策笑了,安抚了她几句,“那百鸟裙的工艺,可是拿到了,你可喜欢?” 千金公主摇了摇头,双手灵巧的为权策揉按身子,“却是奢华绮丽,但太过花哨繁缛,令人眼花缭乱,大郎不喜欢的” 权策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陷入温柔乡中。 第649章 三生三诺(十八) “他张柬之是何角色?有何资格籍没控鹤府工地的钱帛款项?” “你张同休是吃素长大的?可还有一点用处?眼睁睁瞧着旁人运走自家钱帛,你,你连一只守户之犬都不如……” 春官侍郎张易之的签押房中,张昌宗跳脚大骂。 在座的除了此间主人张易之,挨骂的张同休,还有同为春官侍郎的宋之问。 春官尚书严善思的日子颇不好过,麾下的两名佐贰官是同党,还有一个是宫中内宠,施政顾忌颇多,许多差事都不敢放手交办,总要召见经手的郎官督促过问,谨防遭到欺瞒,出了娄子,事务量陡增。 老尚书七十高龄,披星戴月,老而弥坚,相貌愈发清癯,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了。 张昌宗口沫横飞,骂了足有半个时辰,中间饮了几口茶,一直没有停过,张同休的脸色由一开始的羞愧发白,变成了愤懑涨红。 宋之问这个外人也是如坐针毡,好几次都将眼神看向主位上安坐的张易之,想着他出面和缓一下,但张易之却没有张昌宗那么好的中气,眉眼发青,神思缥缈,并没有注意到宋之问的视线。 良久,张同休实在忍无可忍,咬着腮帮子,愤然高声道,“是我没有能耐,也没有福分,不该痴心妄想,到神都来贪图这场富贵,我这便辞官,回定州,恭祝二位能三头六臂,走出这阳关大道,荣华一世,绵延子孙” 撂下满口决绝的话,张同休狠狠一挥袍袖,转过身,大踏步便走。 “你……”张昌宗面上挂不住,神色阴狠。 “站住”张易之总算回过神来,沉声呵斥,“同姓同宗,一损俱损,有这股子火气,有这股子志气,莫要冲着自家人” 一句话,抽了两人的耳刮子,张昌宗和张同休都安静了下来。 张易之站起身,忧心忡忡,“眼下多事之秋,明里暗里,敌对之人不知凡几,团结一致尚且不知前途如何,若是一盘散沙,自乱阵脚,到得异日,想要灰溜溜返回定州老家,都不可得” “五兄,可是纵火案查出了眉目?是哪家王八羔子?”张昌宗的火气一点就燃,噔噔两步冲到他面前追问。 张易之摇摇头,“纵火案和控鹤府暗探屠杀案,都毫无头绪,只有个隐约的方向,跑不出朝堂上那几家人去,我已不抱希望,这两宗案件,与李重润谋杀案有因果干系,我又何必操心,反正上头有权策顶着,他不是朝野公认的调和高人么,且看着他怎么定案?” “哼哼,陛下也不知怎生想的,总要将权策那厮放在咱们头顶上,忒也不爽利,要是他又像上次那般,又要拿着咱们当枪使,该如何是好?”张昌宗怒气咻咻,烦躁的走来走去。 “休要胡言乱语”听到陛下两个字,张易之感觉腰肢都在发酸,这几日张昌宗在控鹤府工地严防死守,他一人在仙居殿侧殿当值,身体都要掏空了去,“上次是他握着咱们把柄,又有陛下雷霆,才不得不从,眼下嘛,哼,须不是那么容易任他拿捏的” “不是案件的原因,那,又是哪里作妖?”张昌宗更加疑惑。 张易之重重叹了口气,“你空挂着右监门卫大将军的虚衔,却调不动一兵一卒,真遇了变故,太也吃亏,我便安排了李峤,与南衙各处军卫联络,岂料受到巨大阻力” “相王府和梁王府握着虞山军和右武侯卫,搞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上不得台面” “权策门下的走狗控制着左武侯卫、左右监门卫、右领军卫和右玉钤卫,严密门户防范我,将领军将领控制得死死的” “这些还则罢了,最可恶的是左领军卫的南阳王武延基,不只拒绝了我的招揽,还到处串联,诋毁于我” “你我兄弟,在南衙里,名声已然臭了街了” 张易之一席话说完,眼角的青色蔓延到整张脸上,喘着粗气,身板都有些晃悠。 张昌宗没了方才的跋扈张狂,脸上阵红阵白,陛下钦封的右监门卫大将军,混成了光杆,真真抬不起头。 张同休和宋之问都是垂着头,不言不语,以免触了张昌宗霉头。 叹了口气,张易之又道,“神都各大势力,都是亲故遍布,盘根错节,枝蔓牵连,我等骤然起势,根基不稳,犹如空中楼阁,方才族兄说得对,我等没有三头六臂,多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 “那我回定州一遭,多招呼些族人乡党”张同休立时请命,他心头也是后怕,由奢入俭难,真让他放下官位,回去做地主老财,怕是熬不住。 张易之抬眼看了看他,摇摇头,“千金殿下的夜宴帖子,是难得机缘,可多交结人脉,还是莫要耽搁,你去传个话,请二兄昌期告假,以探亲之名返回定州,不必大张旗鼓,暗里发动,族人乡党,有意之人都可自行来神都,多多益善” 张昌宗等人都没有意见,是人总有用处,俊俏有力的,可以荐举入宫,有些文采的,可以留在府中为幕,时机合宜,再举荐入朝,厮杀汉子,可以补充控鹤府暗探,便是地痞流氓,也可以用作眼线。 张同休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办” 张易之微微点了点头,目送张同休离去,又对张昌宗道,“六郎,控鹤府工地已经步入正轨,有羽林卫在,当无大事,你今日起,便返回宫中” 张昌宗有几分犹豫,“若是再出祸事……” “休要多言,羽林卫既是奉旨驻守,出了事,也当他们担责”张易之不由分说,扶了扶额,武后的宠幸,他是实在支应不起了,张昌宗再不回宫,他怕是熬不到控鹤府修成。 张昌宗闭口,不再多言。 “宋侍郎,南衙针插不进,文官这边,极为重要,来年春闱的安排,可有进展?”宋之问看了全场的戏,终于被点名了。 “公爷,下官做了些努力,进展不大,下官打探清楚了,贡举郎中蔺谷,与严尚书走动密切,又与葛大夫同年进士,底子深厚,轻易难以动摇”宋之问神色微苦,好容易抱上二张兄弟的大腿,咸鱼翻身,得了实权官位,却是步履维艰,颇费脑水。 “哼,严善思这老顽固,且不去理他,蔺谷不动,便从贡举司下头的人着手,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我却不信,这世道,还有多少大公无私的”张易之嘿然冷笑。 “还有翰林院那边,地方举试都是翰林学士主持,保不齐贡试也有他们的份儿,你且多与往日同僚联络,找些自己人,时机合宜,我会推他们一把” “是” 宋之问嘴上应了下来,心中却是暗暗叫苦,翰林院多是酸腐之人,惯是不识时务,他声名狼藉,哪里还能找到自己人? 第650章 三生三诺(十九) 洛水,天津桥。 由此往北,隔一条宽阔大道,便是太初宫则天门,神都苑又在太初宫西侧。 依着礼制,太初宫门前广场,除三品以上紫袍金鱼袋大员,或爵位在侯爵以上,又或赐乘御马者,不得骑马坐轿,须步行疾趋入宫,不得聚集逗留。 仪礼只是仪礼,执行并不严苛。 骑马坐轿这条,在一些紧急事态之下,常有打破,军报信使、法司官差,身负皇命,便顾不得许多,另有北衙万骑,兵马一体,入宫值守或充当警跸,总不能牵马而行。 疾趋入宫这条,委实难以界定,有些上了年纪的朝官,腿脚不利索,只能缓步慢行,无人纠劾,便不会加罪,渐渐流于形式,以致不少人对这条典章失了敬畏之心。 营缮郎中张同休如往常一样,策马过了天津桥,一时犯了踌躇。 一时想着,应当入宫求见张易之。 他已经将他的安排转达给了张昌期,张昌期已然递了告假帖子给鸾台侍郎敬晖,不日便要起行回定州。 控鹤府工地驻守的羽林卫也出了点小插曲。 右羽林卫将军李重福要与左羽林卫将军权竺换个值守班次,好去参加后日千金公主府的夜宴,作为出宫开府以来的首次亮相,与皇族同辈们多多交道。 一向与人为善的权竺很是为难地拒绝了,千金公主府上的夜宴,他参加了许多次了,多一次少一次并无妨碍,但这次宴会,清河崔氏的小娘子也将参加,意义不同凡响。 李重福无可奈何,只得放弃了参加千金公主府的夜宴。 一时又想着,这些事态都无关痛痒,不值当的进宫一次。 正在踌躇间,没注意,马蹄已然偏离了官道,踏入了宫门广场。 张同休恍惚抬头,正要勒马转向,一团黑影已然迎面撞了过来。 “砰”“咔嚓” “啊呀呀”张同休坠落马下,惨叫出声。 捂着酸痛的鼻子,定睛看去,却见面前站着的,是洛阳府的官差,为首之人品级与他相当,身着绯袍,年岁不大,是个俊美青年人,正横眉立目怒视着他。 “尔等放肆,天子脚下,胆敢袭击朝廷命官?”张同休口鼻处流了血,用手捂着,血腥味激得他愈发愤怒,并指如刀,戟指那绯袍青年,“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本官定要参你一本” “本官洛阳府司马崔澄”那绯袍官丝毫不怵,“张郎中若是要弹劾,悉听尊便,在那之前,本官要将你拘拿入狱” 张同休微微胆怯,很快又挺直了腰杆子,“哼,笑话,无凭无据,红口白牙就可拿人?须防着大周天朝有王法在上?” “甚好,永徽律礼法,宫门前,三品下不得骑马,你且瞧瞧,你到了何处?此乃不敬之罪,本官拿你,服是不服?”崔澄舌绽春雷,吼得很是大声。 旁边不少朝官经过,看到这一幕,听了崔澄的说辞,无人驻足围观,都是匆匆离去,有的进宫,有的出宫,去往何处,便不得而知了。 “本官……本官无心之失,只是御马不慎,涉足广场边缘,何曾犯忌?即便是犯了礼法,自有宫门校尉或监察御史纠劾,哪里轮得到洛阳地方官?”张同休大惊之下,冷汗涔涔,急中生智,飞快找到了借口,反驳崔澄。 “哼哼,犯忌便是犯忌,哪有借口好讲”崔澄得理不饶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路见不法,人人得而举之,何有职司之分?”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拉开了骂架阵势。 张同休拼命找借口,死缠烂打拖延时间,等的便是有人穿了消息到宫中,张易之或者张昌宗随便出来一个,都可以给这绯袍官喝一壶。 耐人寻味的是,崔澄也并不急躁,有来有往地逐句驳斥,声量越来越高,显得义正词严,有恃无恐。 “崔司马,发生何事?”传来一声喝问,两人默契停止对呛,看向来人。 近在咫尺的太初宫门,始终不见二张兄弟的踪影,最先赶来过问此事的,竟是洛阳府尹韦汛。 张同休心中咯噔一下,颇觉不妙,抢先卖惨,摊着一巴掌血,“韦府尹,您瞧瞧,这都是拜贵属所赐” 韦汛得知来龙去脉,双目瞪着崔澄,神情不善。 此事是二张兄弟和权策党羽的龌龊,他是不乐意掺和进来的,但殿中监李峤直接将行文发到他案头,白纸黑字,令洛阳府速速收拾局面,以免妨碍宫禁观瞻,他实在无力抗衡。 “韦府尹,张郎中犯禁,事实俱在,下官所为,合理合法”崔澄并不退让。 “唔,宫门非洛阳府职权,你既是拘了人,便移交给殿中省发落便可”韦汛选了最简洁的解决方案。 崔澄果断予以拒绝,“宫门虽是殿中省职责,但不敬之罪,却不是殿中省管辖,交予殿中省不妥当,便是移交,也应移交御史台” 新仇旧恨,韦汛怒火中烧,大声呵斥,“放肆,你还有没有上下尊卑,本官为一衙之主,既已下令,你照做便是,如此造次,莫不是要抗命犯上不成?” “下官不敢”崔澄拱手,微微施礼,嘴角掀起莫名的笑意,“府衙之中,尚有州牧,韦府尹以一衙之主自居,怕是不妥当” “府尹下令,下官不服,敢请义兴郡王裁断” “你……”韦汛三尸神暴跳,却拿崔澄没有办法,控制住张同休的,都是崔澄的心腹捕快,他堂堂府尹,总不可能亲自挽袖子,下手厮打。 “左右,速去东宫,面禀州牧,请示行止”崔澄却是不搭理他,径直令人拿了官贴,入东宫,请义兴郡王李重俊示下。 韦汛见覆水难收,强行冷静了下来,不再气怒,反倒冷笑了两声,李重俊是东宫中人,他倒是不信,会胳膊肘朝外头拐,灭一灭崔澄的威风,也是他自找。 宫门前,一群人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一半在则天门前广场,一半在天津桥下大道上。 “义兴郡王殿下有令,有法在上,张同休犯忌,照章处置即可,念其无心之失,罪行不彰,宜从轻发落”东宫一个小内侍出来,尖声宣布了义兴郡王李重俊的处置,“殿下训诫韦汛,皇家威严,朝廷法度,休得拿去捣了浆糊,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臣等遵令”韦汛天旋地转,脸色一阵苍白,茫然与崔澄一同躬身下拜。 “左右,将张同休按倒了,以对折行刑,杖责十记” 第651章 三生三诺(二十) 十记杀威棒,掀起轩然大波。 朝野热议,颇有不少朝官对以往几乎透明的义兴郡王李重俊印象颇佳,赞颂不绝,称许他执法如山、不畏权贵,文人士子吟诗作对讴歌,一场酒醉之后,金吾长史张旭草书一幅卷轴,为神都富商巨资购下。 残酷的事实证明,朝中京中,不满二张兄弟的人大有人在,正因为这股子愤懑不满,才会将一件略施薄惩的小事大肆炒作宣扬,面对二张兄弟党徒的遭遇,兴奋得不能自已,口口相传,唯恐有人不知。 李重俊的声望有多高,有多光鲜,二张兄弟就有多尴尬,多难堪。 宫中的张易之倒是没有任何反应,照常履职,提前完成春官衙门的差事,便出宫去了新安县公府。 另一头,名声大振的义兴郡王李重俊,却是跪在东宫正殿,以头抢地,苦苦告罪求饶。 皇太子李显看看李重俊,又看看旁边端坐的韦氏,神色颇为不安,一句话没有说出。 许久,韦氏终于开口了,面无表情,冷声道,“你倒是有本事得紧,学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还冲着自家人耍威风,甚好,好得很” “母妃恕罪,母妃恕罪,孩儿虑事不周,一时草率,未曾思及中间各种关系,愿领母妃责罚”李重俊又是叩头。 一句话落,韦氏旁边站着的李裹儿眉头翘了翘,随即恢复平静。 “嗤”韦氏嗤笑一声,脸色更加难看,冷笑道,“好一个未曾思及各种关系,你不是还传令训诫韦汛了么?怎的?转眼便不承认了?” 李重俊眉头跳了跳,有些惊愕,紧咬牙关,又叩了个响头,“孩儿无状,冒犯舅舅,愿得良机,向舅舅负荆请罪” “哼哼,好一个负荆请罪”韦氏面上闪过危险的怒意,李重俊说来说去,都是用请罪敷衍,愣是没有拿出一个确实交代,却是翅膀硬了,“堂堂义兴郡王请罪,韦汛怕是要折了寿数,你不曾将韦汛放在眼里,那定是也不认本宫这个嫡母了” “也罢,本宫却是伺候不起你了,速速退下” “母妃……”李重俊毕竟才只是个半大少年,再如何坚忍,听到韦氏决绝言辞,也是六神无主,伏地大哭。 韦氏冷哼了声,虽粉面含霜,却没有拂袖而去,方才的做作,当只是逼迫姿态,并非真心。 她也是无奈,东宫四子,亲子李重润已死,李重福包藏祸心,幼子李重茂才只有一岁,短时间内难以指望得上,还真就只有李重俊能够拿出手。 李裹儿眼珠转了转,上前一步,递上了台阶,“母妃,家丑不可外扬,他或许不是有意,东宫中有小人作祟,何不处置了那传令佞人,以此警示内外?” “哼”韦氏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显然在等着李重俊表态。 “母妃,手下人做事,都是衔命而去,奉命而行,若是因此之故获罪,则孩儿实在没有担当,枉为男儿,忤逆舅父的罪过,孩儿愿一身承当,自罚家法三十杖,以赎罪过”李重俊抹了眼泪,咬牙回绝。 他有自己的考虑,他不惜将不是自己做的事情认下,为的就是借题发挥,积累名望,若是经手之人遭了殃,势必落下一个委过于人的恶名,得不偿失。 韦氏的面色冷得吓人,站起身勃然作色,“朝野闻名的义兴郡王,本宫哪里敢家法处置?” “母妃莫怒”李裹儿伸手扯了扯韦氏的衣袖,“母妃,他才得了大兄教导,不识礼义,许是身边有人作祟,何不增派些亲信人手到他身边,也好多加匡扶?” 韦氏闻言,颜色稍霁,瞥了李重俊一眼,“义兴郡王,意下如何?” 李重俊不敢再犹豫,连忙道,“愿听从母妃教导” “哼,看在你初犯的份儿上,此事便罢了,日后行止,须念着些,没有东宫在后头,你这个郡王究竟有几分分量?外头章怀太子名下的郡王,过的是怎生日子,你自己瞧着”韦氏训斥了几句,不愿说轻了,也不能说太重,感觉颇为憋闷,拂袖而去。 韦氏走后,李显才算是活了过来,站起身,打量了李重俊一番,轻轻嗯了一声,颇为满意。 “重俊我儿,性非顽劣,容止端重,所行可见章法,然而,于大局处,颇见支绌,以致今日之失,眼下你有大郎为师,福缘匪浅,也当有几个伴当,与你同学共进,你可自行留心着,有所心仪,告知为父,为父替你安排” “孩儿遵命”李重俊拜谢,面上殊无几丝笑模样,反倒忧心忡忡。 他那殿中,有内侍胆敢拦下求见之人,假传他的命令,给他闯下大祸,现在又要接纳韦氏安插的人手,怕更见千疮百孔,蜗居方寸之间,尚且不由自主,谈何宏图大业? 李显以为他是担心二张兄弟那边的报复,拍拍他的肩头,指点道,“莫要忧虑,上进一些,多向大郎讨教学问,自可诸邪不侵” “是”李重俊强作欢颜。 李显似是颇有教导了儿子的成就感,背着手便离去了。 殿中只剩下李重俊和李裹儿兄妹。 李重俊踌躇了下,上前拱手致谢,“方才,多谢……多谢郡主美言了” 李裹儿高傲的扬起脖颈,琼鼻之中轻哼了一声,仍旧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莫要谢我,若真有心肝,便……好生听大兄的吩咐,相信他,不会害你的……心头有事,直接对他说,万万莫要耍弄小心思……算不过他的……落败了还好,最难过的,是回不去了……” 李裹儿神情有几分凄然,她恳求千金公主的事情,得到了权策应承,但仍是通过千金公主转达,无一言半语,也无只字片纸,令她颇为幽怨。 李重俊一开始认真听着,后头越发不像,骤然间似是接触了什么秘事,心头一阵慌乱,“我都记下了,日后我在春坊求教,郡主若有暇,可一道前来” 李裹儿见他说得小心翼翼,颇有些真心诚意,心中叹息,真真是个傻子。 嘴上嗤笑,“东宫之大,何处我不得去,要你相邀?” 第652章 三生三诺(二十一) 天水公主府,水阁。 流水潺潺,梅花怒放,香气扑鼻。 义阳公主府、高安公主府、太平公主府、千金公主府,还有定王府、南阳王府、杞国公府、武安县公府等亲近家人欢聚一堂,摆了一场家宴,为权箩和薛嫘的玩偶营生正式开张庆贺。 一家名叫“凤栖梧”的店面,在南市那条专卖名贵物品的长街上立下了,占地极广,相邻的商家都以为是个大手笔的货栈,但瞧着装饰,又是精巧婉约,颇费思量。 好容易到了开业,众人相约进去一逛,出来的时候,都是满脸荒唐,不可思议。 偌大店面,靠墙的地方,摆着规规整整的百宝阁架子,都是紫檀木料,散发着幽香,上头摆着毛茸茸的玩偶,式样繁多,做工精细,颇为可爱,相对的,定价也高得离谱,最便宜的小鸭子玩偶,要价都是三十九贯钱。 待客的侍应都是女子,但都着男装,束着道士发髻,瞧着清新亲和又干练。 其他地方,安置了贵客歇脚的茶室和定制玩偶的档口,最占地的地方,竟然与营生无关,是个给稚龄孩童嬉戏的玩乐场所。 经年的商场老鸟被这一幕打得晕头转向,总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又理解不能。 真真贵人行事,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参不透哇。 店面开张当日,做得大多都是亲友生意,家中有稚龄小娘子的,都慷慨解囊购置了些,好一阵熙攘热闹,两个小掌柜的钱囊立时便鼓了起来。 “姨母,迟迟有钱了,给姨母家中也种上梅花”权箩兴冲冲地迈着小步子过来,偎在高安公主身边,清亮的小嗓门听着便惹人欢喜。 “那敢情好,迟迟有心了,这梅树平日里看着枯枝光秃秃的,到了寒冬腊月,却是妖娆得紧”高安公主笑么兮兮,抚了抚权箩的双丫髻,眸中满是怜爱。 “嗯哼,迟迟,嫂嫂的晨光苑也没有梅花呢,该如何是好?”云曦沉着脸,嘟着嘴,做出不欢喜的模样,逗弄权箩。 “哼,嫂嫂比迟迟有钱呢,给娘家组织的商队都得了好些钱帛,也没有给迟迟的府里挖个大大的湖”权箩却是不买账,皱着小鼻子,给她顶了回去,双手尽可能舒展开,比划了个夸张的圆形。 “咯咯咯,你个小机灵鬼”云曦本也是活泼好动的性子,被小姑子反击,闹了个大红脸,也不恼,搂着她就是一通嬉闹。 旁边太平公主又在央磨义阳公主,权衡将满周岁,要将抓周之礼放在太平公主府,这次却不是那般顺遂,义阳公主满面苦笑,不好松口。 高安公主和千金公主早早便透了话,要办这桩喜事,权衡的百日,就是在太平公主府办的,若是周岁又在太平公主府,怕是不好平复人心。 义阳公主又是暖心,又是烦恼,索性将此事推给了权策,转而将话头引到了座中两个孕妇身上,芙蕖和刘氏,芙蕖有孕五个多月,刘氏还不到一个月,听着长辈们殷殷叮嘱,各自抚着肚皮,一般的温柔恬静。 众人中间的软塌上,王晓和权衡穿得圆滚滚,像是两头小熊,翻滚嬉闹,稚嫩童声不时传出,平添许多喜庆。 高安公主抚着权箩的粉嫩脸颊,喜滋滋道,“咱家的小娘子,都有福分,大郎是个疼惜女儿家的,只盼着芙蕖这胎能得个小娘子,也好圆了他的心愿,免得总要抢了永泰家的遥遥” 永泰郡主李仙蕙与李笳坐在一起,闻言抿嘴而笑,“可巴不得呢,那小姑娘可是闹腾得紧,大兄抱了去,我还能偷个懒,缓口气” “小郎君也好,小娘子也罢,都是添丁进口的喜事”义阳公主眼睛看看软榻上翻跟头的权衡,再看看鼓着肚皮的芙蕖,笑意盎然,“偏大郎歪理多,说什么小娘子是贴心小棉袄” 话中虽无意,在座的可都是女人家,都是满脸含笑。 书房,几家男子都在这里品茗闲聊。 “大兄巡察南衙,我可是盼望已久,盼着能震你一震,你却又半途而废了,我与武安县公,可是失意了许久”武延基言笑晏晏,颇为自得。 李笊也矜持而笑,作了些解释,“这却是真的,左右领军卫虽说是多国联军,建军之初,颇多障碍,调理好了,却能激起争雄之心,藩属不明礼仪,野性尚存,各自不服,左领军卫与右领军卫相争,两军中各营相争,营中各队相争,队中不同国度的相争,整训热火朝天,形势喜人呐” “呵呵,甚好,有战斗力便好,你们办事,我是放心的,巡察倒不一定,得了机会去西都,我定要去验看验看的,仔细吹破了牛皮”权策慢条斯理地道,习惯性地念了紧箍咒,免得他们二人生了自满之心。 武延基和李笊胸脯拍得咚咚直响,指天画地立了军令状。 “延基,前段时日,你在南衙放话,朝中传言颇多,还是鲁莽了些”武攸暨难得提及朝政,“今时不同往日,还须谨言慎行,以免惹了是非” 武延基不以为然,亢声道,“堂叔,我所言,句句属实,有名有姓有证据,若是不服,来对质便可” 权策开口了,“世叔不必忧虑,军中不比朝中,他们的手尚且伸不进来,延基也要收敛一些,可一不可再,莫忘了重润前车之鉴” 武延基有些憋闷,点头应下。 权毅在旁,转开了话题,感慨道,“时日过得可真是快,转眼间,二郎都要相看婚配了” 众人纷纷附和,提及清河崔氏那嫡长孙女崔莺,她已然入了神都,颇有一些走动,风评绝佳,都夸赞其面貌姣好,见识高远,待人接物有礼有节,风姿气度都有过人之处。 “说起来,定王殿下府上的崇敏,爵至郡王,年岁还要比二郎大上两岁,也到了说亲的年岁”王勖提起了武崇敏。 武攸暨连连摇手,笑眯眯地道,“不急不急,反正不管早晚,总归都要依着大郎立下的十八岁婚嫁规矩,二郎占不得便宜去,崇敏性情未定,过两年再说也使得” 武攸暨与权策对视了一眼,显然晓得武崇敏性情大变,应当是权策的安排,脱身之前,自不宜论及婚姻,有权策在,他也不须劳心。 众人说话间,外厢传来通禀声。 “主人,恒国公过府,说是有要事相商,眼下在新安县公府候着” “唔,却是来的晚了” 权策早有预料。 第653章 三生三诺(二十二) 新安县公府,书房。 张易之等候已久。 权策才到,他已经大步迎上前来,开口便问,“右相,下官可有得罪之处?” 权策脸色微沉,顿住脚步,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声反问道,“张侍郎,是来兴师问罪的?” 张易之气息一滞,气势陡降,整理了心绪,拱了拱手,“下官不敢” “哼”权策并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哼一声,当先进了书房坐定。 张易之咬了咬腮帮,跟在后头进门,顺着权策的示意,落座在他对面,思忖片刻,重新组织了措辞,“右相,请恕下官造次,张同休有错在先,犯在崔司马手里,罪有应得,下官只恐因此事在右相这里落下不是,特来请罪” 权策良久不曾言语。 吱呀一声,书房门开,姚佾端着个漆盘进来,上头有一壶茶,两只青花瓷杯,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倒上茶水,侍立在权策身边。 水雾升腾,茶香袅袅。 权策端起茶杯,润了润唇,才开口道,“世间之事,空穴不来风,张同休的错,在可有可无之间,以崔澄的洛阳司马之职,在可管可不管之间,现实是,张同休有错,崔澄也管了”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起点,张易之没有品茗的心境,试探着问道,“可是张同休不肖,触了右相虎须?” 权策笑而不答,暗示张易之这个理解是正确的。 自崔澄发难开始,一盘大棋,已经开始排兵布阵。 张易之敢问出可有得罪之处这等恬不知耻的问题,那权策便会用事实告诉他,得罪了他,代价绝不会是区区十记杖责。 张同休是一颗关键的棋子,他很重要,必须保持心绪不稳,必须对张易之怀有怨愤。 至于借着李重俊的手,践踏韦汛的面皮,挑拨东宫内部不稳,只是副车,顺手为之罢了。 “下官代那不成器的废物,向右相告罪了”张易之踌躇一阵,打消了寻根究底的念头,权策为相日久,气象愈发威严,若再触怒了他,殊不划算。 陪着笑为张同休未知的罪名求情,“他只是个乡下人,又没有才学本事,只是办事有几分尽心,下官才提携一二,还望右相宽宏,大人不记小人过” 权策双目微阖,随意摆了摆手,高深莫测。 “右相,下官奉旨查探太孙遇害一案,受命以来,废寝忘食,不辞辛劳”张易之腆着脸,先就给自己贴了一层金,“赖陛下洪福,皇天不负,查出此案并非孤立,与控鹤府工地纵火案有关,且黑手……应当就在东宫萧墙之内” 权策呵呵而笑,张易之倒是报仇不隔夜,赤裸裸地要打击报复,东宫萧墙之内,除了李重俊,复有何人? “张侍郎,你是个聪明人”权策嘴角的笑意有些嘲讽,“依着旨意,本相的职权,只在督查指导,并不插手具体事务,张侍郎做主便可,然而,以眼下形势,矛头所向,过于敏感,难免引起物议,除非有如山铁证,势必难平悠悠众口……故而,本相以为,还是稍微谨慎一些,暂缓些时日,方为妥当” 张易之面色阴沉,索性摊开了说,“右相,您不会护着自己的门生吧?” “哈哈哈”权策大笑,笑得一半恣意,一半悲凉,“本相的门生,并没有那么多” 张易之很快便领会了,权策言外之意,除了已经逝去的太孙李重润,他并不承认旁的门生,李重俊尚未获得他的支持,“好,右相且安心,无论如何,下官定将太孙遇害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为右相复仇” “张侍郎说的话,本相是相信的”权策的情绪飞快调整回来,神情又是缥缈朦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侍郎暂隐雷霆于九天之上,过些时日,风头过去了,准备也周全了,总要办成铁案,才能一壮风色” 张易之思量片刻,权策所言,颇有道理,同是武后心腹,他树敌东宫,权策应当是乐见的,再说了,权策不允,他便是要罗织罪名,陷害李重俊,也是力不从心。 当下站起身,拱手道,“便听右相吩咐,下官告辞” 权策起身相送,在门口作别。 “主人,您不去唱戏,可算是埋没了呢?”姚佾掩口而笑,迎上前偎在他怀中,笑语嫣然,“张易之若真为您那门生复仇,主人您倒是无妨,宫中的上官昭容,怕是要祸事了呢” 权策轻咳两声,手上微动,后头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姚佾登时霞飞双颊,咬着嘴唇委委屈屈,牵着他的衣襟,将螓首埋在他怀中,也不敢牙尖嘴利了。 “主人,玉奴姐姐传了消息过来,给事中张昌期告假探亲,昨日清晨离了神都,返回定州老家” “……权忠管事已经提前到了定州,正在摸排拉拢有用处的人,据他说,定州穷乡僻壤,长得好看的皮囊却是不少,只是都是眼界狭窄的土老帽,引导起来颇费功夫……” “崇敏郎君已经约集了几家亲近的权贵子弟,都是与他厮混惯了的,他却是会借势,拿捏了许久才将千金公主早就给他的请柬散出去……咒日也已经到了崇敏郎君身边……” 姚佾伏在权策胸膛上,熏熏然欲醉,许久才想起正事,将无字碑和无翼鸟的传讯一一禀报。 权策点点头,揽着她走到坐榻旁坐下,沉吟片刻,“二郎那边,如何了?” 提到这个,姚佾来了精神,翻身起来,跪坐在他身侧,“主人,二郎君已经拿到了石漆,也定好了点位,呈六芒星形状,彼此相连,又各自隐蔽,将控鹤府工地围了起来,只要这石漆管用,当可一切顺遂” 权策看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莫要担心” 安平王武攸绪在嵩山闭关,却也闲不住,却与朝政权势无关,总想着重操旧业,做些考工之事,权策便着意搜集了些,给他送去,在一些地方,做了些标记。 《易经》中“泽中有火,上火下泽”,《前汉书》提及“定阳,有淆水可燃”,《北史》中也记载了“如膏者流出成川,状如醍醐,甚臭,可燃,火遇水不灭,百姓奇之” 武攸绪派出大量人手前往定阳采集,在嵩山中秘密做了实验,提炼出了一批可燃的黑水,命名为石漆,送入神都。 石漆么,便是猛火油的前身了。 第654章 三生三诺(二十三) 神都苑,控鹤府工地。 张易之风风火火杀到,一路疾行,方才与权策的晤面一幕幕在脑中闪过。 权策反对,暂缓构陷李重俊的动作,已是不可逆转,同时与东宫和权策为敌,不是他眼下能够承受的。 他需要判断清楚的是,权策对他报复李重俊的真实态度。 迫使他过了风头再动手,是缓兵之计,还是真的为了查案大局? 将权策的言行揉开掰碎,仍旧不得要领,只看出权策态度暧昧,无可无不可,只是拦着他,不准他立即生事,成与不成,并未走心在意。 难道这段时日,他有甚动作要做,不欲受到干扰? “哼,当了个宰相,便不在五行中了不成,装神弄鬼”张易之头昏脑涨,腹诽两句,狠狠勒住缰绳,胯下骏马前蹄立起,唏律律嘶鸣。 他的猜测,却是八九不离十。 这段时间,权策是有动作,只不过动作就是针对他们兄弟二人的,势必要让他们两人大出血一次,以报李重福婚宴上的一箭之仇,如果他拼着一身伤痕累累,仍要构陷李重俊,他也乐见其成。 毕竟,他还欠着韦氏三个承诺。 韦氏再不满意李重俊,也不能见李重俊倒下,他倒下了,东宫血脉除了心怀怨毒的李重福,只剩下一个一岁大的婴孩李重茂,太也危险。 用上一个承诺,求到他身上,他既能还了一份债务,又能换得李重俊的感激,可谓惠而不费。 “五弟,你来了,为兄可是委屈得紧,光天化日之下,给人扒了裤子杖责,真真无颜见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张同休听闻张易之来到工地,撩着袍裾,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出来,拉着马缰,叫起了撞天屈,声如杜鹃啼血,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哼哼,你的主,我可做不起”张易之紧紧握着马鞭,好悬没有给他抽过去。 张同休挨打的只是臀部,他张易之丢的,才是体面,张家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名望,给他抹上了一层污秽。 张同休脸色登时绿了,仰着脸,大惑不解,“五弟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张易之怒气直冲天灵盖,翻身下马,“你且好生思量,可曾得罪了谁家?” 张同休脑子中嗡的一声,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这三九天冷的出奇,张了张嘴,半晌无言,垂下头,犹如行尸走肉。 “哼,就你这副模样,得罪了人还不自知,还想着去千金公主府赴宴?怕是不晓得天高地厚,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张易之更是冲冲大怒,指着鼻子便是一通怒斥。 提到千金公主府上的夜宴,张同休抬起了头,争辩道,“我每日不是在府中,便是在控鹤府工地,最多在修义坊二兄府上走动,连冬官衙门都不曾去,兢兢业业履职,哪里会得罪谁人?便是得罪了人,也是因公事,绝没有私怨可言” 他说的斩钉截铁,却顶得张易之三尸暴跳,忍不住抡起马鞭,在他大腿上狠狠抽了一记,破口大骂,“混账,只有你在公干,旁人都是吃白饭的不成,你倒是好大本事,会挑人,竟敢得罪权右相?” 剧痛来袭,张同休眼睛一片赤红,这已是短时间内,他第二次在众人面前挨打,亢声道,“权右相?他何等人物,我连见都见不上,何谈得罪?” 张易之却不再搭理他,踩着马镫回到马上,“我懒得与你逞口舌之利,你且记仔细了,你的脸面官位,都是我给的,若你不识好歹,我也能收了回去,明晚夜宴,千金公主相邀,不好不去,但你要谨言慎行,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再惹了祸事,便滚回定州” 马蹄声扬起工地上大片烟尘,将张同休的脸遮掩了起来。 张昌宗是个脾气火爆的,上次因张柬之籍没控鹤府的钱帛,令张昌宗的计策弄巧成拙,暴怒之下,他狠狠叱骂了张同休,险些撕破脸皮。 眼下,却连沉稳端重的张易之,也上门来寻他的岔子。 他张同休,竟成了他们兄弟二人共用的出气筒了不成? 才挨了外人的打,又要受自己人的骂,四顾之下,似是人人都在用别样的眼神看他。 张同休仰面看天,阴沉沉黑云压城,赛不过他荒凉心境。 “去,备下酒菜,本官要享用一番” “郎中,待会儿羽林卫要轮值,照着往常规矩,您当全程监看,饮酒可是会误事” “休得多言,规矩?哪来的规矩,羽林卫自家轮值,由他去,反正戍卫之责是他们的,我又何必多事?何必多事啊……” 翊善坊,梁王府。 外管事张弓在外头忙碌整日,风尘仆仆回府。 南阳王府方才报了急信儿过来,说是魏王武承嗣身子不好,恐命在旦夕。 张弓和各家权贵府邸的外管事们,纷纷赶到南阳王府,等待确认消息。 从早上卯时,等到黄昏,宫廷御医、乡间圣手流水一般来去,武承嗣在鬼门关转了个弯,又活转来了,众人虚惊一场,陆续散去。 入冬以来,武承嗣身子便不好,这已经是第三回凶信了,即便天材地宝吊着,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魏王啊,可惜了……”张弓心头暗暗叹息。 与许多人一样,他很是怀念往日武承嗣当朝时候的景象,武氏皇族稳压李氏一头,他们这些武家豪奴,街面上走路都带着风。 夺储之争,功亏一篑,魏王一蹶不振,忧愤成疾,年不过知天命,便熬不住了。 作为梁王府家奴,尽管不愿,还是要承认,魏王倒下后,梁王成了武家的魁首,性情谄谀,惯会见风使舵,猛扯顺风旗,魄力委顿,弄权尚可,成势不足,有他带着头,武家的势头江河日下,与魏王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呸,都是那该死的贼厮鸟权策,若不是他,哼哼……”张弓愤愤然吐了一口唾沫,身形一转,到了自己在府中的独门小院儿。 “管事,定州老家来信了”听差的小厮奉上了几封信,瞧着署名,都是定州老家的故交远亲。 张弓皱了皱眉头,口中嘟囔道,“莫不是来打秋风?” 他却是想错了,信中提及,这些人都是要来神都讨生活的,要投奔的,却也不是他,只是请他介绍门路,要去恒国公、邺国公门下寻个差事。 张弓眼光一闪,他自是知晓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与自己是同乡人,只因顾忌自己的主子梁王,不便拉扯关系,但绕几个圈子,隐匿了身份,托人将亲友送过去,应当无妨。 若有人得了机缘,飞黄腾达了,那也是一份助力。 “管事,提的何事?”那小厮见他神色变幻,出声询问。 “无事,左右是抛费些钱帛罢了”张弓不动声色将信件收入袖中。 第655章 三生三诺(二十四) 万岁登封元年腊月初十,千金公主府夜宴之期。 这个日期并不是千金公主定的,而是权策根据各方面情势定下的,这个日子,直接导致千金公主府在与高安公主府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权衡的生辰是在腊月十二,相府小侯爷的抓周礼,定是要盛大其事的,便是千金公主府上仆从如云,操办宴席熟门熟路,也不可能在区区两日之内,将府邸重新装饰一新,由夜宴风格转到童趣喜庆上头,千金公主自己也担心出纰漏,主动放弃,出人出力协助高安公主。 为着这个,千金公主埋怨了权策许久。 神都苑,控鹤府工地。 左羽林卫将军权竺驱马在工地上巡弋。 不得不说,有钱有势,真的可以使鬼推磨。 经历一场纵火的控鹤府,工程进度飞快,已然不再是平面上的,外墙拔地而起,里头的工程,多头并进,瞧着凌乱得很,有深达数丈的地基土坑,也有星罗棋布的墙面,有些建筑的承重石柱和石梯已经初具雏形,木材花石,堆积如山。 权竺用马镫敲了敲马腹,加快了些许速度,沿着固定的巡查路线绕了一圈,在外墙的拐角处、土坑的外缘、木料石材堆的间隙,下马驻足,确认这几个位置的隐蔽性。 最后一个地点,是工棚后头。 工棚只是最简易的,上头有厚厚的茅草,有几根粗大的槐木支撑着,前头挂着的门帘,是絮了鸭毛的粗布制成,用来扛风,里头凌乱地摆着床单被褥,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都是黑黢黢一片,还闪着莫名的光泽。 这一处工棚,住着六十多个工匠,算得上比较少的,普通的民夫工棚,比这还要多上一倍,他们是石雕工人或者花草园丁,经手的都是世间最名贵的花石,凿下来的石屑,剪掉的花枝,怕是都比他们的食宿还要昂贵。 权竺的马蹄在这里顿了顿,眸中闪过丝丝悲悯,终究掩盖在坚毅之中。 他是皇家血裔,落地显贵,兄长脊梁如山,遮去了所有风雨,人之长成,大抵在于克己,本性醇厚温润,并不妨碍他为了家族义无反顾。 这个觉悟,他曾在长安蓝田觉醒过一次,亲手斩杀了冒牌的三弟和父亲的妾室。 说起蓝田,这个地界儿却是与权家有缘,他在那里脱胎换骨,大侄子权衡的封号也是蓝田侯。 也是有趣。 想到胖乎乎的傲娇大侄子,权竺嘴角溢出一丝温馨笑意,眉头得意地挑了挑。 长到周岁,权衡的偏好愈发凸显,亲近年长的妇人,年轻的男子,在家里,最年轻的男子,自然是他,兄长何等英雄,在权衡这里,仍是要排在他后头。 一路徐行,他心头有了数。 冬日里日头短,才过未时,已经夕照昏黄,天光朦胧,无法继续施工。 将作监有官差前后走动,大声吆喝,工匠民夫们像是一群群蚂蚁,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工地。 工地上的喧嚣停止了,是另外一个开始,今日产生的废料残渣,明日所需的工具和建筑材料,都要趁着夜间运送进来。 “张郎中,到了运送物料的时辰,你怎的还在此处?” 权竺踩着时间点来到监工官员休息的帐篷,这里就要奢华得多了,各种皮毛都有,里头还烧着篝火堆。 张同休在里头,伸展着身躯,展示自己新购置的华服,身上环佩齐全,都是名贵之物。 见权竺进来,笑意微微站在门边,张同休突地有些窘迫,“权将军见笑了,下官小门小户,骤然登上大雅之堂,不得不提前做些预备,有些难以自控行止,见笑见笑” 权竺善意地一笑,上前几步,认真打量了一通,连连点头,“张郎中过谦了,这身行头却是选得好,很是陪衬张郎中的精干气质,这几块玉选得甚好,君子如玉,佩戴在张郎中身上,可谓相得益彰” 权竺的赞美非常认真,真诚无比,听得张同休连连摆手,“权将军过誉了,过誉了” “呵呵”权竺笑了声,又提起正事,“对了,张郎中,我是来提醒你的,运送物料的车队已经进了神都苑,你可要去守着查看一二?” 张同休愣了愣,嘴角一扯,摇摇头,“不必了,物料运送,归杨宫监监管,我何必多事?” 权竺微微疑惑,看了看周遭张同休的属官,他们倒是不敢避开他的视线,尴尬地陪着笑,脚下却是都不动弹。 自从当众挨了张易之的鞭子,张同休的心态骤然转变,不是分内的事务,绝对不操心过问,他的属下当中,有人想着抱张易之的大粗腿,越俎代庖,不过几个时辰,就遭到张同休报复,随意扯了个借口开革。 “确是如此,是我多事了”权竺很快转了口风,看了下桌面上的滴漏,“眼看将到未时,我这便去收拢兵马,准备轮换,张郎中,可要同行?” 张同休有些意动,却又按捺了下来,这方面张昌宗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身份相差如同天堑,即便跟在权竺后头混了进去,也只是落得尴尬,毫无益处,诚恳道,“承蒙将军看得起,只是不太合适,下官位分低些,要稍早一些前去给千金殿下请安……” “也好”权竺也没有强求,意味莫名地笑了笑,“那,公主府上再会” 望着权竺掀开帷帐,阔步离去,张同休突地有些兴致寥寥。 申时已到,平恩郡王、右羽林卫将军李重福引军前来。 “有劳郡王了”权竺整好队列,骑在马上,拱手施礼。 “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预祝轮台侯今夜得偿所愿,觅得佳偶”李重福善祷善祝,却打不起精神,开府的时日已久,他的交际面迟迟打不开,除了张家那边的人,就只有太平公主府一家,也算不上往来,只是他往,太平公主从没有来过。 “承蒙吉言”权竺含笑谢过,见李重福身上衣着有些单薄,便将身上的雪白狐裘脱下,赠给了他,“夜深露重,郡王善保贵体” 李重福捧着狐裘,愣怔了良久。 神都苑外,搬运物料的民夫推车长长一串,碌碌赶来。 杨思勖领着蓝缨军士兵在神都苑门口检查,到了后头,天色已经擦黑,尚有漫长队列,还在外头堆积着。 旁边有蓝缨都尉询问,是否可以改为抽查,杨思勖不允,严令务必依次检查,不得疏漏。 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蓝缨军士兵都已筋疲力尽,眼花缭乱。 几辆大车过来,里头晃晃荡荡,装得是液体。 “里头是什么?” “石漆,涂料” 军士随意揭开盖子,扫了一眼,嘟囔了句,皇家却是不同,这黑乎乎的涂料,也不知涂在哪里,他却懒得深究,后头长龙一样的队列让人绝望。 “快些走,快些走”挥手便放行了。 第656章 三生三诺(二十五) 千金公主府,火树银花不夜天。 如同往常一般,千金公主开了局,在宏大的宴会场随意走动,长袖善舞,打趣几句皇族后辈们,歌舞翩飞,宴会进入了自由模式,来宾各自寻乐子,无拘无束。 张同休来得是最早的,也做好了备受冷落的准备,甚至预先联络了些混入宴会外围的神都士绅商贾,实在不行,便自行降格,与他们为伍。 他却是想错了,宴会上另外几家受邀的权贵后裔,待他很是亲近,主动为他引见各方人物,他本身也是个健谈的人,虽说都是干巴巴没有营养的话题,也能说得天花乱坠,却是如鱼得水。 “这位是书画大家、工艺大匠阎立德之孙,阎则先阎郎君,家学渊源,笔头上很是来得,张兄日后若有捉刀代笔、大兴土木之事,尽可以寻他”裴行俨的幼子裴光庭最是热情,与他把臂同行,一路介绍些相熟的权贵子弟,很是仗义。 “张兄,久仰久仰,来来来,我先敬你一杯”阎则先豪爽,一杯剑南烧春,一仰脖便倒了进去,“莫要听光庭胡言,我自己都承认有辱门风,书画考工,每一样都只是二把刀,你寻我,怕是房子都给你盖成斜的,哈哈哈” “阎郎君过谦了,在下陪饮一杯”张同休被他的朗声大笑感染,也去了拘谨,也饮了一杯酒。 “好,瞧着张兄也是性情中人,千金殿下的宴席,不好造次,光庭啊,改日永丰里的活动,定要记得将张兄叫上,一道乐呵乐呵”阎则先拍着张同休的肩头,大气地要带张同休加入自家圈子。 “哈哈哈,是极是极,同道中人,定要同场竞技,权右相有长缨在手,我等有长枪在手,永丰里风月场上,且看谁家长枪最能杀敌?嘿嘿嘿……”裴光庭配合着发出各种声调的笑声,只是没了爽朗,多了些许暧昧猥琐。 张同休自然听出这两人说的是勾栏里的乐子,他倒也并不排斥,再说了,他是根底最薄的,有人给脸,自然要小心兜着,哪里有清高余地,陪着笑,连连应承,拍着胸脯有约必赴。 “好,张兄,来,我来给你引见”阎则先颇为满意,又带着张同休认人,“这位乃是博陵崔氏的世家子弟,现在洛阳游学,崔液崔郎君” 张同休笑得如同沙皮狗的脸颊抖了抖,他在神都两眼一抹黑,但对于仇人还是要查个清楚的,出身博陵崔氏,又叫崔液,与那当众杖责了他的洛阳司马崔澄,明显是一对兄弟,念及场合,他没有资本作色,勉强拱了拱手,“幸会” “张郎中,幸会”崔液显然也知晓此事,神情尴尬。 “怎的,崔郎君不给哥哥这个薄面?”阎则先察觉崔液态度冷淡,纨绔子的气性发作,当即就掉了脸色,“是了,你堂堂五姓七望嫡系,千年世家,哪里瞧得上咱们这些暴发户?哼哼,张兄,我等且移步,免得碍了崔郎君的眼……” “阎家兄长莫要生恼,实在不是小弟拿捏”崔液连忙伸手拉住了阎则先,苦笑着解释,“家兄办差,过于执拗较真,不知变通,曾在宫门前广场……那个,开罪张郎中,今日乍见,心中怀愧,是以生疏” “哦?竟还有此事,我怎的不知?”阎则先大为惊讶。 “哼哼,除了勾栏里的花魁,你阎大郎君知晓的,还真不多”一声讥诮的戏谑声传来,迎面走过来两位锦衣华服的贵人。 阎则先等人齐齐躬身行礼,来者却是身份不凡,梁王武三思的幼子武崇谦,魏王武承嗣的幼子武延晖,都是平素与武崇敏一道鬼混的永丰里常客。 开口取笑的,是年岁大些的武崇谦,他们二人在王府都是排行最末,尚无封爵。 “诸位兄弟,先说好,我不懂得朝廷上的是是非非”武崇谦摆出了江湖作派,大马金刀坐下,对着众人生发议论,“依着我的想法,张兄才来神都,对礼法规矩有不熟悉,那是免不了的,不应苛责,崔郎君的令兄,崔司马,执掌法纪,尽心尽职,也是挑不出错处来,这是在官面儿上,在咱们交朋友的角度,算起来,却是崔司马不地道,有些事,提点一二便是,无冤无仇的,何至于上纲上线,撕破脸皮?也太不够意思” “小崔郎君,我这纯属就事论事,你以可有道理?” 听了武崇谦的话,崔液面色有几分尴尬,踌躇了片刻,谨慎措辞道,“张兄,我兄长向来行事刚硬,入了官衙,又做的缉盗兵戎差事,愈发一板一眼,眼中不揉沙子,或许行事有,有不近人情之处,还望张兄体谅一二” 张同休已然在众人的热情中昏了头,念及张昌宗、张易之屡次当众折辱,崔液世家子弟,能委婉致歉,实在是难得,当即慨然道,“崔郎君言重了,说到底,还是我行事不谨,有错在先,怪不得崔司马” “哈哈,如此甚好,这便是不打不相识了”武延晖拊掌而笑,拿过酒壶,张罗着一一倒满,“那个,权右相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什么泯恩仇来着……”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阎则先终归书香传家,这方面比他们要强上一大截,摇晃着脑袋脱口而出。 武延晖连忙接上,“对对对,就是这个,权右相大才,我来改上一句,逛尽勾栏烧春在,相逢一杯泯恩仇,来,满饮之” “哈哈哈,延晖口无遮掩,也就是趁着崇敏兄不在,否则,非挨上一记不可”武崇谦却是给面子,笑谈两句,举起酒杯团团示意,众人一同仰脖,一饮而尽。 与旁的圈子一样,这里的气氛变得和乐融融。 满目都是神都权贵,皇家贵人,张同休连饮几杯酒,陶陶然,熏熏然,带着几分真心,放开了心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诸位,千金殿下的宴会,约莫在戌时左右结束,还不到午夜,若诸位兄台到时兴致未尽,在下作东,便去永丰里寻一处所在,聚上一聚如何?”崔液热情相邀,特别关照张同休,“张兄可一定要来,容我聊表寸心” “如此好事,怎能少了我” 一声清亮的声音传来,现出个昂然青年。 “见过信阳王” “见过兄长” …… 众人纷纷行礼。 来的正是武崇敏,他身边还站着个年岁差不多的从人,气质和长相都是温婉可人,还带着几分腼腆,像个小娘子一般。 第657章 三生三诺(二十六) 同一个夜晚,东宫,正殿书房。 皇太子李显召集四名心腹属官会面。 瞧着官袍,很是寒酸。 一个绯袍,一个缁衣,两个绿袍,绯袍官是太子少詹事沈佺期,缁衣内侍是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两个绿袍的,都是从房州带来的文士幕僚,现下做着珠英学士。 密议良久,沈佺期提了不少遣词造句的意见,杨思勖做了应声虫,一路附和。 达成共识之后,两名学士稍加商议,各自运笔如飞,不片刻合稿,一份满纸云霞的请封奏疏便出炉了。 “你们两人瞧瞧,可还有增减纰漏?”李显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大抵意思是清楚的,因张易之功勋卓着,伴驾恩厚,应破格加封王爵,以酬勋绩,看得头疼,难以为继,索性甩给沈佺期和杨思勖。 “殿下,老奴只是一介内宦,勉强识得文字,不通文采,沈詹事大才,由他审读便好”杨思勖一脸爱莫能助,推脱了过去,这种奏疏,看一眼,怕都会折寿,搁在以往,他定会据理力争,拼死劝谏李显。 现在么,却只是保持距离看着,也许怀有一丝悲悯,但并无切肤之痛。 沈佺期接过奏疏,先是一目十行浏览一遍,再是咬文嚼字,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格外专注,不似找茬子,反倒像是在背诵,良久之后,他最后通读一遍,长舒一口气,“殿下,文字已无问题,入情入性,见人见事,孝心拳拳,诚意昭然……” “此事,能成?”李显无意识地开口问道,没有欢喜之色,神色很是复杂。 沈佺期默然,这种奏疏,能不能成,在陛下一念之间,与文采干系不大,谁敢定论? “若是不然,再从长计议?”李显又问,显然内心颇为挣扎。 这下,四人都是无语。 想出为张易之请封这招的,是太子殿下自己,此事牵涉深远,更涉及宫禁和内帷,无人敢于置喙,无人赞同,也无人反对,全程都是太子殿下拿主意,他们负责执行,哪有什么好计议的? 满室寂静,在深冬寒夜,格外瘆人。 李显在四人面上一一扫过,一无所获,长叹一声,“哎……罢了罢了,沈佺期,明日清早,你便将这份奏疏送往通政司” 沈佺期支吾一声,建议道,“殿下,这奏疏以您的名义上呈,其实,可不走通政司,直接递到内侍省,给上官昭容便可,如此,或可对知情之人稍加限制,若事有不谐,也好减少不利影响” “也好,你看着办理即可”李显同意了他的建言,差事却没有换人。 沈佺期领下命令,面色从容,也不管旁边杨思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戳过来,你个阉人不讲道义在先,推卸审读的差事,该当还以颜色。 杨思勖心头暗恨,连声闷哼,沈佺期刻意提到内侍省,明显就是想将这个落人口舌的差事,推到他身上,好在他没有得逞。 手底下两员大将一来一往暗斗了一个回合,李显毫无所觉。 书房中又沉寂了许久,李显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出了明德门,四人分道扬镳。 两名珠英学士在宫中绕了绕,又返了回来,将那奏疏的副本,交给了韦氏身边的亲信宫女。 沈佺期也悄悄返回,去了安乐郡主李裹儿的寝殿。 “郡主,殿下此举,许是有眼前近利,却会遗留长远骂名,并非明智之举”沈佺期在李显面前金口难开,在李裹儿身边,却是言无不尽,“若是陛下允准,尚可挽回,引导舆论以为,此事是陛下属意,若陛下不允,则东宫颜面无存” 李裹儿呆呆坐着,青葱玉指慢条斯理地打理着自己的裙幅,随着她的动作,裙中似有各式各样的禽鸟翱翔,配上她明艳无匹的面容,日渐丰腴的身段,看得沈佺期目眩神迷。 “哼哼,世道可见人心,往日男子,无不趾高气扬,动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女子为玩物,而今皇祖母降临,皇家天潢贵胄,当道衮衮诸公,大言炎炎者,复有几人配称真男儿?” “壮阔之世,却尽是平庸之人,可悲” 李裹儿声如黄鹂出谷,婉转动人,却是句句诛心,将自己的太子父亲都骂了进去。 沈佺期眼皮子直跳,好在他生性轻浮,于脸面并不在意,很快便调整了过来,还有心情拍马屁,“郡主明见万里,豪情壮志,臣万分心折” “你心折的,不仅仅是我的豪情明见,还有我的容貌身子”李裹儿轻声一笑,声调款款,“沈佺期,若有朝一日,你能胜过大兄,或许有机会一亲芳泽” 安乐郡主口中的大兄,那自然是权倾朝野的权右相,沈佺期做梦都不敢与他相提并论,一时间无所适从,深深一揖,掩饰满面羞惭。 “若你不能,便将你那双眼睛管好一点,仔细着,哪一日,我将它们抠了下来”李裹儿猛地拂袖,冷香扑鼻,带着血腥的味道。 “臣不敢,郡主恕罪”沈佺期激灵灵一个哆嗦,他自己也难以捉摸自己的内心,挨了一通冷冽的威胁训斥,反倒对眼前的贵女,更加心悦诚服,请示道,“郡主,殿下令将请封奏疏送至内侍省,交上官昭容,您意下如何?” 李裹儿冷哼一声,眼中鄙夷之色深重,“既是要丢人,何妨丢得更大一些,为保父亲的一腔孝心广为人知,你将奏疏誊录三份,一份递内侍省,一份交通政司,一份直送政事堂,清早便行事,莫要耽搁” 沈佺期大为惊愕,“郡主,这……” “照办就是,退下吧”李裹儿却不再听他多言,喝令退下。 沈佺期却步退出寝殿,擦了擦额头冷汗,快步离开东宫。 李裹儿独自在寝殿站了会儿,素手一抹,披肩滑落,肩头上的冰肌雪肤跃然弹出,莲步轻移,轻轻解开腰间姜黄色的丝绦,随着脚步,名贵的百鸟裙翩然落地。 她站在铜镜前,莞莞娇躯,美不胜收,伸手在姣好的面庞上轻轻抚过,眸光迷离。 “你若是凡夫俗子便罢了,偏是个英雄俊杰” “如此倾城美人,让你受用了去,三个承诺?哼哼,搪塞母妃还差不多,不给我个交代,势必与你纠缠三生三世” 返身侧卧在锦榻上,娇躯如玉,面如海棠。 梦呓呢喃,“大兄,东宫害你,裹儿帮你报仇” 翻了个身,喘息微微,进入黑甜梦乡。 梦中的裹儿,似是忘了,当初在李重福府上设局,她自己也伸出了一只纤纤黑手。 第658章 三生三诺(二十七) 千金公主府,内苑。 前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此处却清幽宁静。 永泰郡主李仙蕙、王晖之妻李笳、李璟之妻刘氏,三个青葱少妇,陪着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闲坐聊天。 李仙蕙怀中,坐着粉雕玉琢的胖娃娃,正是不到周岁大的遥遥。 许是觉察到今夜与往日不同,遥遥毫无睡意,大眼睛圆滚滚地,谁开口说话,便看向谁,说不出的机灵可爱,怀中抱着个棕色的小鹿玩偶,几乎与她的小身子差不多大小。 那小娘子绮年玉貌,轻声细语,带着些书卷气,眼睛不时移到遥遥身上,温柔带笑。 遥遥并不像权衡,还有择人亲近的坏习惯,活泼爱笑,也不怕生,每每与她的视线相触,便咯咯笑一阵。 瞧着她一派淡然安静,李笳心中蓦然生出同情之心,“说起来,也是委屈了你,女儿家本当矜持,却要让你背井离乡的到神都来……” “姐姐莫要如此,莺儿并不委屈”那小娘子,也就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孙女崔莺,闻言只是轻笑摇头,“婚姻不只是二人情爱,更是两姓之好,当得慎重,男女各自相择,结成终身缘法,只有缘深缘浅的差别,并没有谁家轻贱的说头” “你能如此想,自是最好”李仙蕙挪了挪坐榻,坐到她身旁,伸手轻拍她的玉手,这女子善解人意,开朗大气,可人心疼,善意地道,“你这性子,却是与二郎相近,想来定能成就良缘” 崔莺歪了歪头,还了一个羞笑,面上浮起点点红晕,再如何明理通透,终究是女儿家。 “咯咯咯”刘氏掩唇而笑,自打有了身孕,她夙愿得偿,再不复伤春悲秋,“可算是见着你这小女儿模样,方才这么许久,言行都没有烟火气,我都以为,你是哪家误落凡尘的仙子呢” 这么一打趣,几人都笑了起来。 崔莺羞窘更甚,拧了拧身子,躲在李仙蕙身后,显然方才的素淡作派,有一半发自本性,另有一半也是强撑。 “啊呀”遥遥自李仙蕙肩头探头出来,呀呀有声,藕节一般白嫩的手臂向着她挥舞两下。 崔莺登时芳心化水,伸出玉指,用指肚在遥遥脸颊上轻轻抚了抚。 “咯咯咯”遥遥笑得更欢了,小身子在李仙蕙怀中扑腾,平素抱在怀中,须臾不得离的玩偶滚落在地。 崔莺弯腰将小鹿玩偶捡起,用帕子擦拭了下,又放回遥遥怀中。 遥遥并没有要,小手三两下乱挥,又将玩偶丢开,伸着胖乎乎的双手,要抱抱。 崔莺喜不自禁,向李仙蕙讨教了几句,才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中温柔哄着,好奇地问道,“这便是神都凤栖梧的玩偶么?” 李仙蕙笑了笑,“正是,莺儿也晓得此物?” 崔莺点点头,轻轻抚着玩偶,细腻的材质,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便是她这个大姑娘,也很是喜欢,“晓得呢,族中也有幼儿,神都亲友赠送了两个,听闻甚是名贵,可是争抢得紧” 刘氏心直口快,也不卖关子,“呵呵,凤栖梧是迟迟和迢迢两个小姐妹的产业,都是自家人呢,日后多送些回去,便不碍了” “迟迟?”崔莺初有些迷惘。 “迟迟便是义阳公主府的小娘子,迢迢是太平公主府的小娘子”李笳信口回道,打发了个侍女出去,酉时已过,有些晚了,怎的权竺还没来? 崔莺柳叶眉轻轻一蹙,低声呀了一声,已经反应过来,义阳公主府的小娘子,可不就是权竺的幼妹,天水公主权箩,至于太平公主府上的迢迢,她却是并不晓得。 神都皇族权贵盘根错节,很是复杂,来神都之前,崔莺也做了些功课,但是,除了权竺所在的义阳公主府,她只打听了高安公主府、豫王府这两家血亲府上的情形。 旁的,都没有顾及。 “迟迟那丫头,精灵得很,央了千金姨母,到宫中去献宝,皇祖母也是宠她,花了内帑购置了些,赐给有稚龄小娘子的皇族人家,我家遥遥便得了这只小鹿,可是喜爱得紧,迟迟的凤栖梧,打出了名头,日进斗金呢”李笳笑语晏晏,扯起了旁的话头,“说起来,咱家的女人家,没有那许多条条框框,可经营些事业,莺儿在府中是长女,可有操持?” “却是跟迟迟不好相比,莺儿粗通文字,在府中张罗了个小学堂,教导年幼的弟妹,还有好学上进的下人开蒙”崔莺落落大方,从容依旧,并没有因家业有差而作色。 “咦,莺儿还是个女先生呢?”刘氏和李仙蕙都颇为惊异,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赞美。 作为皇族权贵中人,女子虽说有条件就学,但却普遍浅尝辄止,无人有那恒心专注文才,这也是上官婉儿风靡上层文坛的原因之一。 “那,日后,莺儿可有打算?”李笳状若无意地出声问道。 这个日后,自然是出嫁之后。 崔莺脸颊红了红,声音轻柔,却坚定,“新安县公力推士族开放家学,设立书院,在莺儿看来,此举颇合孔圣达则兼济天下之要旨,太原王氏已先行启动,莺儿有意追随,将清河崔氏的书院,设在神都,造福天下士人” 一席话将三人震得目瞪口呆,女人家嫁为人妇,操持的大抵是经营商道或者置办田宅,最多施粥赈灾,博个善名。 岂料,瞧着婉约的崔莺,竟然要呼应权策施政,有心达则兼济天下? 外头响起脚步声,权竺长身玉立,举步进门,他下值之后,未及更衣,身上穿着铠甲。 权竺笑容真挚,拱手作揖,“见过崔先生” 这话有些打趣的意思,却也挑明了,方才他在门外偷听来着。 崔莺咬了咬唇,盈盈起身,款款福礼,“见过权将军” 前堂,众人觥筹交错,欢笑之声直上九霄。 戌时已过,千金公主又现身出来,面上布满红霞,仿佛醉酒,脚步有些发软,若不是身旁的贴身侍女搀扶着,怕是难以行走。 倒是无人猜疑,毕竟宴会主家,多饮几杯也是难免。 也有有心人纳罕,千金公主的筵席,权右相照例参加的,这回只在开场露了一面,后头一直不见人,无法献上些殷勤,太也可惜。 千金公主说了几句场面话,步入宴会厅中,与众人谈笑一场,便散了宴会。 “真真狠心冤家,虎狼一般”千金公主靠着玉奴,檀口微张,愤愤嗔骂,脚下却是不自觉加快了步伐,才离了他这么一小会儿,便觉空虚得紧。 “张兄,诸位兄台,诸位贤弟,长夜漫漫,勾栏已然定好,且同去”裴光庭呼朋唤友,要开始下一场。 “哈哈,甚好,我家大兄也来赴宴,正好一道”武崇谦哈哈大笑,叫上了他的兄长,梁王府长子,高阳王武崇训。 “欢迎,欢迎之至”武崇敏露出个大大笑脸,似是舒了口气。 第659章 三生三诺(二十八) 神都苑,控鹤府工地,杨思勖的寝居。 自东宫出来,杨思勖便盘膝枯坐在胡床上,彻夜未曾阖眼。 “滴答、滴答”滴漏声声,漏壶渐渐淅沥欲断。 亥时已至。 杨思勖浑浊的双目猛地睁开,站起身来,伸胳膊弹腿,他是内侍中少见的有武力在身的人,虽说只是些桌椅板凳,茶杯茶壶,愣是让他弄出了鸡飞狗跳,风起云涌的大动作,发出噼里啪啦一阵阵巨响。 “啊呀……来人,有刺客” 发一声喊,前襟流畅飞舞,抬脚踢飞一只胡凳,朝着窗子猛踢过去。 “咔喇……”一声,两扇木窗拦腰撞断,裂成好几段,有的落在房内,有的落在屋外,发出一连串响声。 “有刺客,保护宫监”外头兵荒马乱,值夜的小宦官不敢进门,在外头伸长了脖子大喊,尖利的嗓音在静谧的午夜格外嘹亮。 “快快,抓刺客”大批蓝缨军宿卫涌了过来,控鹤府工地值守的右羽林卫闻讯,也分出机动兵马赶来。 听着外间脚步纷沓,判断出至少有数百上千人围堵了过来,杨思勖露出一丝笑意,伸手自腰间掣出一柄短匕,冷光幽幽。 等到脚步声到了门外,随着领头军官一脚踢开房门,杨思勖的刀尖突然内向,狠狠刺入腹中。 “啊……”一声惨叫,杨思勖拔地而起,向后头倒飞,力道十足,将领头的军官又砸了出去。 他们七手八脚接住杨思勖,好一番嘘寒问暖献殷勤。 好半天才想起要抓贼,挥舞着刀剑进房,哪里还要人影在。 “去,那边……合璧宫,安国寺方向……贼人一高两矮,三个人,务必,务必要抓住,咱家要将,将他们碎尸万段”杨思勖肚子上鲜血汩汩流出,脸色青白,强撑着最后气息下令,头一歪,不省人事。 底下人登时大乱,伺候的内侍哭声一片,蓝缨军有的主张抓贼,全力出击,有的担心贼人杀了回马枪,防卫为重,争吵成一团,迟迟难以定夺。 “混账,统统住口,休得慌乱”当此之时,右羽林卫将军李重福赶到,无论官职还是身份,都是最高贵的,厉声呵斥,好悬压住了场面。 李重福松了口气,指点着几个小内侍,“你们,速速将杨宫监安顿好,持我令牌,出宫去寻几个医生来,一定要快” “你们,立刻带人去围捕刺客,封闭神都苑,不许进不许出,杨宫监的安全,由本将负责” 李重福终究没有武勇,恪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训,留守后方,让蓝缨军去冲杀。 众人听了分派,蜂拥而出。 搜捕持续了许久,一无所获,内侍以近乎劫持的方式,带来了好几个坐馆的医生,为杨思勖看诊。 好一通烧热水,止血清创包扎的忙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几个医生大出了一口气。 “宫监只是锐器所伤,伤口虽深,未伤及肺腑,也并无中毒迹象,眼下已无大碍” “唔,甚好,你们几位辛苦,且暂留此地”李重福点点头,摆手示意内侍将他们带下去安顿,毕竟是宫中首领大太监遇刺,势必要有个交代,这几个医生,自然不能离开。 没过多久,围捕刺客的蓝缨军宿卫也都回来了。 “郡王,合璧宫安国寺方向,里里外外都搜查过了,未曾发现贼人踪影” 李重福皱了皱眉,“那便罢了,一切等杨宫监醒来之后再说,你们且谨守此地,确保宫监安全,本将身负重任,这便返回控鹤府工地” 李重福率领右羽林卫众人匆匆离去。 杨思勖的内侍们奔波伺候,收拾寝居中的一片狼藉,满屋子稀碎,已然很难找到完整的物件。 “咦,这滴漏竟然没有打碎” 小内侍有些诧异,信手将它挪了个地方。 “滴答”亥时末了,腊月初十,已经到了尾声。 李重福令麾下将士各安本位,便回到帐篷中歇息,眯着眼打盹儿,方才一番折腾,疲惫不堪。 “嗖嗖嗖……”破风声响起。 乱糟糟回到哨位的军士毫无所觉,直到冲天大火自控鹤府工地的六个方向同时燃起,以极快的速度,环绕着整个工地,疯狂蔓延。 “哇呀呀……”凄厉的惨叫声大作。 工棚里的工匠民夫已经陷身在熊熊烈火之中。 “走,走水啦”士兵们亡魂大冒,大声呼喊,满眼都是火红,浓烟滚滚,眼睛都无法睁开。 李重福猛冲出来,揭开帷帐,喉结耸动,定睛看去,目眦欲裂。 控鹤府已经是一片火海,火舌将黢黑的天,都染成了红色。 热浪滚滚来袭,李重福却周身凉透,软倒在地。 永丰里,勾栏。 午夜时分,一众狐朋狗友自千金公主府上离开,便啸聚一同,来此纵情声色。 在座都是神都顶层人物,酒色自然都是最好的,舞伎在场中辗转腾挪,歌姬在台上引吭高歌,更多的红官人在这群五陵少年身边尽情卖弄姿色。 这群人里,论起爵位,高阳王武崇训和信阳王武崇敏平齐,都是郡王,武崇训的年纪还要大些,只不过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武崇敏的死党,尤其是裴光庭和阎则先,这两个搞场面的活跃分子,唯武崇敏马首是瞻。 因此,武崇敏在上座,武崇训在次席。 众人都没有察觉不对,便是武崇训的亲弟弟武崇谦,也是习以为常,只顾着快活,未曾留意。 武崇训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这当中,张同休是唯一的外人。 跟着闹腾了良久,他保持一丝清明,好容易有同席的机会,自然是要敬酒对饮一番,拉拉关系,混个脸熟,日后才好见面说话。 “信阳王,臣……” “咄……”武崇敏脸色红彤彤的,身子有些摇晃,眼睛瞪大如铜铃,并指如刀,吓得张同休一身冷汗,“张兄,酒席之上,都是自家兄弟,休要如此称呼,换,换个” “那同休便托大了,崇敏贤弟”张同休大喜大悲,如释重负,“敬你一杯,同休来神都未久,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叮”的一声脆响,两人都是一饮而尽。 “那是自然,一杯酒,便是一辈子,无论命长命短,都是一辈子”武崇敏与他勾肩搭背,说得义薄云天。 身子一偏,险些摔倒,身后的从人上前搀扶,袍袖有些宽大,在张同休的杯子上拂过。 “高阳王,臣,敬你一杯”张同休又来到武崇训面前,俯身用他桌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上,又给武崇训满上,举杯邀饮。 武崇训冷笑一声,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泄,张同休却是撞在枪口上,拿起白玉瓷杯,“唰”的一声,将酒泼在地上,一双眼冷冷盯着他,似是随时准备发作。 张同休脸色微变,见他不善,强自隐忍,仰起脖子,将杯中酒倒入口中。 “噗……” 一口黑血喷出,淋了武崇训满头满脸。 第660章 三生三诺(二十九) 万岁通天元年,腊月十一。 凛冬夜长,到了卯时,天色仍旧一片灰蒙蒙,不见破晓光亮。 太子少詹事沈佺期早早便整理衣冠出门,怀中揣着三份一模一样的奏疏。 “嘶……今日天寒,换件厚实一些的大氅,快着些” 才出门,一阵刚硬的冷风吹来,冰凉刺骨,灌入口鼻,如同刀割,沈佺期赶忙背了背身,避过风头,跺了跺脚,让仆役去取衣服。 披上大氅,仰头看了看天,皱起了眉头,黑云压城,不是好兆头啊。 甩甩头,抛开莫名其妙的念头,摸了摸胸前,奏疏封皮的厚实和硬度,让他安心。 “最快的速度,一刻钟内,到太初宫” 车把式一声鞭响,马蹄声急促响起。 宫门夜间酉时末落钥锁闭,除非武后有旨,任何人不得进出,早间卯时一刻开闸, 在天津桥下马,沈佺期满面诧异。 他竟然不是第一个到宫门外的。 灰蒙蒙之中,影影绰绰站着好几拨人,壁垒分明,看不清楚面目,只看到有两帮人都是站着的,有一帮是躺在担架上。 沈佺期好奇心发作,迈着脚步靠拢过去。 “咚咚……” 鼓楼上响起擂鼓声,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 沈佺期隐约看出,站着的两拨人,一拨为首的是梁王武三思,面沉似水,脸色青黑,身后还跟着两个垂头丧气的青年贵人。 另一拨为首的,却是东宫分出去开府的平恩郡王李重福,他却是臊眉耷眼,如丧考妣。 躺着的,没有看到面目,只看身上穿着,应当是个高品内侍。 沈佺期没有心思再瞧热闹,绕了个路,没有走重玄门,走了旁边的宣仁门,一路疾趋,以最快的速度将三份奏疏送了出去。 办完差事,顿了顿步,没有去春坊当值,去了安乐郡主李裹儿的寝殿,宫门前的异常,还是要早些禀报给主子才好。 仙居殿,武后慵懒起身,两行宫女低头含胸,迈着小碎步上前伺候。 梳洗插戴,妆容着衣,宫女们如同行云流水,动作麻利,一进一退之间,衔接配合天衣无缝,不过一刻钟,武后已然一扫憔悴松弛模样,变得光鲜亮丽,只是精神头儿仍旧不大好。 昨夜贪欢,到午夜方才歇下,搁在以往,缠绵欢愉之后,她往往令二张兄弟留宿,与她同榻而眠,近来却是越发喜好冷清,快活过后,便将他们逐出。 说不出其中心曲,大抵是一时纵情,事后理智升起,念及宏图大业,千秋名望,往往空虚负疚。 “婉儿可到了?” “陛下,上官昭容在外间候着” 武后轻声唔了一声,举步向外头去,脚下微微有些急,这个时候,以全副心力处置一些政务,最能平复她心中的悔恨之感。 “婉儿给陛下请安”上官婉儿在外头忙活着,指点着尚食局的内侍摆放餐点,见她出来,屈膝行礼,“婉儿伺候陛下用早膳” “早膳不急,昨日可有要紧奏疏递来?”武后在桌案前端正坐好,神情很是认真。 上官婉儿稍稍犹疑,思忖着做了回应。 “昨日奏疏,大多都是平常事,值得一提的,唯有二事” “一者春官侍郎宋之问上奏,以贯彻权右相科举改制意图为由,请旨来年春闱执事官吏僚佐,在中枢官衙一体统筹调度,不再以春官衙门官佐充任” “二者通商府少尹王禄按察地方分支,察知弊端极多,因该司事权极重,涉及朝廷大计,请求朝廷派遣重臣出外巡察,以惩治不法,震慑别有用心之徒” 武后眯着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轻笑。 宋之问痛下杀手,主动削弱春官衙门主持春闱的权利,显然是因为遭到了贡举郎中蔺谷的掣肘,怕是贡举司的下层官吏,也无人服从于他,想着在中枢其他衙署调度人手,以达成操控春闱的目的。 此事与张易之兄弟脱不得干系。 “春闱之事,且由他折腾去,唯有一点,科举改制,旨在力推公平,海纳百川,不拘一格降人才,以此为纲,可进不可退”武后仍是选择了纵容,只要不过分出格,二张兄弟多些羽翼,她并不反感。 “至于王禄所奏……”武后沉吟半晌,委决不下。 王禄说的隐晦,用了事权极重和涉及朝廷大计的语句,所指的,是杜审言自倭国运回的海量钱帛,由各地通商府分支徐徐放出,虽明令钱帛用于民生,平抑金银和钱帛比价,但财帛动人心,如此巨款撒下,自会有不少人利欲熏心,铤而走险。 所谓派遣重臣出外巡察震慑,显然只有权策合适,但武后本心之中,对权策已生依赖,中枢有事,往往是交给权策折冲料理,实在不愿放他出去。 “兹事体大,此事暂且缓议” “是,陛下”上官婉儿飞快拟了条陈,给武后过目,得到认可后,以朱笔批阅在奏疏之上,用了玺印,算是了结。 武后顿了顿,开始用早膳,“以你预料,今日朝会上,可还会有棘手要事?” “陛下,今日早间,东宫送来奏疏”上官婉儿自袖中抽出一封奏疏,捧了过来,却并不说明其中内容。 武后瞥了她一眼,信手拿过,揭开一看,脸色微变。 “哼哼”良久,武后只是轻哼一声,意味不明,奏疏被随手撂在一旁,不置可否。 上官婉儿垂首低眉,鹅蛋脸上掠过一丝阴沉。 若东宫与二张兄弟合流,对权策的超然地位极为不利。 “陛下,陛下,恒国公、邺国公殿外求见”一个小内侍疾趋进殿,身上带着个显眼的脚印,当是挨了一记大脚。 武后微微蹙眉,“唤他们进来” “陛下,陛下啊,你要为臣做主啊”张易之和张昌宗进得门来,扑倒在地上,哭嚎不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武后嚯的站起身,“出了何事?” “陛下,昨日午夜,臣族兄营缮郎中张同休,赴千金公主府夜宴,宴席散后,与高阳王、信阳王等人在永丰里聚宴,猝然中毒,一命呜呼……”张易之显然打了腹稿,三言两语便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 “陛下,同在昨日午夜,控鹤府工地再起滔天烈火,火势反常,遇水不灭,终至片瓦不存,巨额投入,荡然无存……” “死伤几何?”武后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她关心的,却不是钱帛。 张昌宗吞了口唾沫,“工匠民夫,计有数千,死伤殆尽,右羽林卫也有上百人死伤,火势波及神都苑其他建筑……” 武后身子摇晃了下,倒退一步,上官婉儿赶忙搀扶住。 “速召权策入宫见驾” 第661章 三生三诺(三十) 太初宫,武成殿。 朝会,变成了廷鞫。 武后高踞御座之上,以手扶额,双目中冷光幽幽。 一夜之间,杀孽丛生,刀锋所指,还是她的内宠,即便事涉皇族内斗,但她已没了粉饰太平的心思,也顾不得再给谁家留体面。 这已经算得上是阴蓄异志,图谋不轨,她心中沉寂数年之久的煞气,汹涌澎湃。 有一瞬间,她想要将阶下跪着的人统统打入制狱,严刑拷打,罗织瓜蔓,以血腥手段,让朝廷上下晓得,她的逆鳞,是谁都不可以触碰的。 冰冷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平恩王李重福、信阳王武崇敏、高阳王武崇训三个皇族郡王跪在前头,后面便是无爵皇亲,武延晖和武崇谦,再后头,昨夜涉案之人,包括神都苑的一众守将,永丰里的一干纨绔,在大殿之中,跪了满满一地。 遇刺负伤的杨思勖,也趴伏在大殿湛蓝地毯上,额头上冷汗涔涔。 有她的孙子,有她的侄孙,有宫中内侍,也有宿将老臣后裔,还有北衙禁军将领,论起来,这些人,本应当都是她的亲信呵。 牵连出去,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定王武攸暨,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莫不是要将她的血脉传承一网打尽?要将她苦心维系的朝争平衡毁于一旦? 到底是谁家的好算计,周密不透风,竟能令她无处措手?还是说,她的内宠真的已是天怒人怨,惹得皇族朝野群起为敌? 武后身上一层层凉意包裹,按着额头的手,青筋微跳,“权策,到朕身边来” 权策离席出列,缓步上前,踩着丹墀,一步步来到御座之侧,躬身站定。 昂藏英武,儒雅俊秀,并于一身,面貌尚余青涩,气魄却已恢弘。 武后看了他好一会儿,唇边笑意,藏也藏不住,有权策在,她自在了许多,换了个踞坐姿势,俯视阶下。 “武崇训,酒壶中藏毒,你不饮,却迫使张同休饮下,可知罪?” “臣,臣实在冤枉”武崇训叫起了撞天屈,膝行几步,不惜将心中龌龊和盘托出,“昨夜宴饮,信阳王坐席,位在我上,众人前呼后拥,连崇谦也对他逢迎,臣遭遇冷落,心中不忿,故而刁难张郎中,实不知毒药何来,陛下明察……” 武崇训叩头在地,咚咚作响。 武后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武崇敏,你做得好一个相王府长史,却成了啸聚纨绔的风月班头,如此作派,可是相王授意?” “陛下,此事与相王殿下无干,长史闲差,臣无所事事,大兄位列宰相,终日劳碌,臣无人拘管,故而放浪形骸,伏乞陛下恕罪,臣愿痛改前非,重走正道”武崇敏要淡定从容得多了,他只是个组织者,干干净净,一点污秽都不曾沾染,便是沾染了,他那大兄,也绝不会让他有闪失的。 权策闻言,大皱其眉,侧头瞪了他一眼,武崇敏灰溜溜垂头。 武后将他们两人的模样看在眼中,不由想起昔日虞山军初成,测试火炮,武崇敏不顾安危,亲自下场操作,权策怒而脚踢,武崇敏龇牙咧嘴。 一丝笑意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武后仍是没有追问,矛头转向李重福,“你负责守卫控鹤府工地,却擅离职守,致使贼人有机可趁,是何缘故?” “因神都苑宫监杨思勖遇刺受伤,臣率军前往支援抓捕”李重福声音漂浮,胆气很虚,撑着身体的双臂一直发抖。 武后又转向杨思勖,“你遇刺,伤不危及性命,指点宿卫到合璧宫围捕,但最终贼人却在控鹤府工地为祸,如何解释?” “老奴,老奴不知”杨思勖强撑着跪起身,胸腹伤口迸裂,血迹殷红。 武后不再开口讯问,陷入沉吟之中。 殿中朝臣,明眼人如狄仁杰、宋璟之流,渐渐分明,武后显然已不欲追究真相,只是在筹划给张易之兄弟一个交代。 朝中各方,相王李旦和定王武攸暨毫无异色,太子李显眼神飘忽,也不知在想什么,梁王武三思一向逢人三分笑,现下却是阴沉无比,他已然收敛锋芒,与人为善,却还是横遭无妄之灾,这口气如何咽的下? 各大派系,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牵扯,如此看来,所谓的受害者,就很是可疑了。 细细算来,二张兄弟自从跃上台前,大动作小动作,却是从未断过。 武三思的眼神变得幽深。 “传旨,张同休命案,武崇训嫌疑最重,且不能自圆其说,着夺爵圈禁,武崇敏行事不谨,杖责三十,裴光庭、阎则先等人杖责二十” “武延晖、武崇谦二人胡作非为,念其尚幼,免予责罚,点为领军卫中郎将,入长安军前效力” 殿中万马齐喑。 武后对二张兄弟的偏宠已然不加掩饰,太子李显的嫡长子,太孙李重润,因诽谤他们而丧命,武三思的长子,终也逃不过宿命。 点了武崇谦为中郎将,应当算是补偿。 武后常常这样,当初斩了宗楚客,便命宗晋卿出仕作为补偿。 武延秀丧命,便安排了武延安出仕。 在这位天下至尊眼中,她有个补偿姿态,已然是一种恩典。 浑然不顾这是否等价,也不管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多上一些潦草缝补的针孔,是否会更疼痛? 权策心中微微摇头,早年武后锐意精进,操刑赏天下之大柄,陟罚臧否,不拘一格,朝堂血雨腥风,仍旧贤人辈出,现下,这恩威刑赏,却是愈发荒腔走板了。 “神都苑纵火案,李重福玩忽职守,罢去右羽林卫将军之职,杖责五十,杨思勖遇刺存疑,罢去神都苑宫监,贬入飞龙厩为御马使者,念其负伤,免予杖责” “右羽林卫、蓝缨军一应将领,俱有罪责,一体降三级留用,杖责二十” 武后一口气发落了众人,将两件大案,以葫芦案的形式判定,所有人的罪责都是莫须有。 朝中寂寂然,针落可闻,无人反对,也无人支持,一潭死水。 武后叹了口气。 “恒国公查办太孙遇害一案,迁延日久,毫无进展,着罢去春官侍郎之职,停止控鹤府兴建,改合璧宫为奉宸府,以张易之为奉宸令” “邺国公办差不利,着罢去麟台少监之职,出河南道,行安抚采风之事” 武后没有明说,但张昌宗的差事,显然是抚恤无辜死去的民夫工匠。 “权策,重润遇害一案,由你接手彻查,旬日为期,务必尽快结案” “臣遵旨”权策躬身领旨。 大获全胜,他却笑不出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662章 三生三诺(三十一)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太子李显栖栖遑遑返回,面如土色。 “爱妃何在?爱妃何在?” 连声问清楚了太子妃韦氏的所在,疾步跑去,拉着韦氏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堂堂一国储君,年近不惑,却像个诉委屈的孩童一般。 “爱妃,朝中有奸人,宫中也有人蓄意谋害于我呐……我分明令沈佺期将奏疏呈交内侍省,却不知何故,流了出去,到了政事堂……呜呜……东宫太子的体面,真真颜面无存呐……” 韦氏皱着柳眉听他断断续续抱怨,面上的不耐烦和厌弃,几乎难以掩饰,眼见他只顾着哭天抢地,实在难忍,呵斥道,“夫君休要多言,先将事情前后说清楚……” 武成殿朝会上,他遭到武后不留情面的严词训斥。 众目睽睽之下,令他无地自容。 缘由倒是简单。 武后为平息朝中对张易之和张昌宗的不满情绪,将两人双双罢官处置,又将李重润命案移交给权策,意图转移视线。 然而收效不佳,朝中氛围低沉如故,本来有政事上奏朝议的部曹执事官,见状也无人敢冒头。 平日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宰相班第一人,梁王武三思,也低垂着头,不言不动。 武后的眸光如电,渐渐冷冽起来,在朝中重臣身上一一扫视,试图寻个由子,发作一番,给这般昏了头的臣子提神醒脑。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宰相班杀出一人,末位宰相杨再思,作为二张兄弟的忠犬,他自觉有义务为主子排忧解难,恰好早间有人送到政事堂一份奏疏,用来转移焦点,再合适不过了。 “陛下,臣有奏疏上陈,东宫太子殿下清早递来,以恒国公功勋卓着,请旨晋封王爵” 短短一句话,朝中登时哗然一片。 满殿荒谬的眼神落在李显身上,掺杂着不少的鄙夷,狄仁杰等中立派系,面露失望之色,二张兄弟败坏朝纲,势力渐长,正当齐心遏制,李显身为当朝太子,却转而为虎作伥,无论是审时度势,驾驭大局的能力,还是节操骨气,都落了下下乘。 武三思目光探究,思虑李显是否与二张兄弟达成了什么交易,日后还须谨慎提防。 李显的胞弟相王李旦,则是恼怒不已,连声闷哼。 权策诧异了一瞬,便恢复了淡然,甚至还有一丝欢喜,昏庸懦弱,李显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缓冲人物。 殿中气氛诡异,得了当朝太子请封王爵,张易之却并不高兴,反倒阴沉着脸,在他看来,这个四面楚歌之际的请封,与羞辱无异。 李显只用了一封奏疏,便成功赢得满朝侧目,也是个奇迹了。 武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的想法,要更复杂一些。 内侍省递了一份请封奏疏,政事堂又来一封,唯恐不能尽人皆知,而又偏在张易之兄弟遭遇连番挫折的时候,自己这个大儿子的作为,不是真心体谅她,反倒像是在嘲讽。 武后抬起手,按着权策的手臂站起身,来到丹墀之下,独自成行的太子李显面前。 冷声呵斥,“跪下” 李显赶忙双膝跪倒在地,权策侧身避让开。 “好一个太子,好一个储君”武后厉声叱骂,“不思上进,专务蝇营……不念父祖,唯求利禄……不务正业,颟顸昏聩……不修煌煌正道,反行阴险鬼蜮……” 武后的叱骂足足持续了一炷香功夫,李显狗血淋头,威风扫地。 “爱妃,奸人作梗,胆敢用这下作手段,谋陷于我,请封之议,若不是当朝提出,伤了母皇面皮,我何至于遭此无妄之灾?”李显自认为看穿了事情真相,捶胸顿足,少见地发了狠,“若是让我查出是谁作妖,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韦氏斜了他一眼,不屑道,“本该入内侍省的奏疏,到了政事堂,手脚定是出在内侍省,那里头水深似海,便是个洒扫的,都有几十个心眼,戴了不知多少人皮面具,你且去动一个给我瞧瞧?” “哎……”李显长长叹口气,双手捧着脸,垂头丧气。 韦氏实在看不下去,招手唤来宫女,“去,花厅张罗一席酒宴,叫沈佺期、王同皎他们陪着,殿下这心病,醉一场也就好了” “是”宫女盈盈应诺,自去安排。 “终是爱妃疼我”尚未饮酒,李显似是已经醉过了,揽着韦氏的肩头,凑过嘴来,就要与她亲热。 韦氏却是灵巧起身,恰到好处避过,做若有所思状,“今日朝中之事,你在场亲见,可看出是谁在为难二张兄弟?” 李显一个趔趄,身子栽歪,倒在坐榻上,也不气恼,尴尬笑笑,将廷鞫始末一一道来,让他分析,却是为难,“朝中各方,多少都有掺和,论起损失,除了恒国公二人,便是梁王最重,我家也有重福失陷,相王弟和大郎,都是因武崇敏卷入,影响轻微,近乎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李显忍不住抱怨几句,“母皇对大郎也太过偏宠了些,丹墀御座让他登了也罢,竟一直拉着他手,他也不小了” 韦氏凤眸之中闪过一片水波,素来凌厉的眸光微微敛起,又猛地抬起头,光芒大放。 李重福婚宴上的一幕幕在脑中飞快闪过。 她出手暗算,张易之黄雀在后,权策险之又险躲了过去。 今日之事,二张损失惨重,李显也吃了瓜落,像极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 想到此处,韦氏出奇地平静了下来,这其中疑团仍旧很多,比如权策如何得知李显要为张易之请封?又是如何让张同休死在武崇训面前?为何要将武三思算计进来? 但在她眼中,已经不值得深究,他本该有这本事,凡事都能让她看透,她又怎么会稀罕? 只是,李重福罢官,李显挨骂,报复东宫的烈度,不过尔尔。 韦氏嘴角翘起个傲气的弧度,像个小女儿家一般扬了扬脖颈。 “殿下,殿下,谢女官来传旨”内侍气喘吁吁,神情惶急。 谢瑶环大步流星,精神气十足,两人才站起身,她已然来到面前。 “陛下有旨,太子行为不检,屡失朕望,着禁足读书,东宫属官,劝谏不利,玩忽职守,俱着革职下狱,听候勘问” 李显和韦氏两人呆若木鸡。 “两位殿下,请接旨”谢瑶环提醒了一句,朝身后摆了摆手,大批官差涌入,将东宫一应属官全数擒拿。 “这,这是何故?”李显捧着黄绫,失魂落魄,无意识地问了一句。 没料到,谢瑶环竟然回应了,轻声道,“殿下,退朝不久,通政司递来奏疏,有一份,是殿下上呈的请封奏疏” 说完之后,谢瑶环甩了甩身后斗篷,阔步离去。 冷香拂面,韦氏回过神来,眉头深皱,看了一眼烂泥一般的李显,懒得搭理,“左右,将太子送到花厅饮酒” “你却是够狠心,多精巧的三封奏疏” 韦氏不复先前傲娇,惊惶也只有一瞬,反正还有权策许下的承诺在,总不至于伤及根骨。 第663章 三生三诺(三十二) 万岁通天元年腊月十二,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之子,蓝田侯权衡周岁生辰。 抓周之礼定在高安公主府。 有千金公主和太平公主帮衬,原本也算是光鲜体面,带着些温馨闲适,场面并不大,但却精致,花了不少的心思,毕竟小儿抓周,来客多是女眷,男客大多是亲近的亲戚朋友,不必大肆铺张。 抓周礼定在午后,宴席在傍晚,但清早时候,便已经有不少的车马辚辚赶来,都是些位分稍低的,有神都士绅商贾,也有外藩使节,更多的,还是朝中低品官员,或关系不甚熟稔的高官公卿,提前到主家面前打个照面,奉上贺仪,尽到礼数,便打道回府,并不停留下来观礼。 车水马龙,一直延续到午时,高安公主府周边的道路上,密密麻麻的车马才算是少了些,但规制却又高了起来,公主、郡主,郡王、国公,宰相、尚书,尽是高官显爵。 有的车来,有的车往,难免堵塞在路上,行进缓慢。 “哼,还说高安是个没心没肺的,却是早有双慧眼,打小就爱将大郎拢在怀里抱着,可不是押对了宝,现下可是沾了风光” 四驾马车,紫缰黄帷,马车顶上,是七层螺旋铜钉,乃是皇族中身份最高贵的象征。 里头坐着的,除了相王李旦,还有侧妃柳氏,说话的便是她,瞧着相貌平平,颧骨有些高,显得刻薄,但资历却深厚,是最早伺候李旦的宫人,出身也并不薄,乃是河东柳氏族人。 李旦的原配刘氏和德妃窦氏,因巫蛊一案犯了忌讳,双双失踪,尸骨无存,李旦一直没有续娶,正妻缺位,只提了柳氏的位分,让她以侧妃身份主持相王府中馈。 李旦一直在闭目养神,听她一路嘴皮子不停,听得眼皮子直跳,呵斥了声,“休得胡言乱语,他们是血脉至亲,大郎又是最重情意的,高安皇姐照料他比义阳皇姐还多,风光也是理所当然,哪里有这许多说头?” 柳氏撇了撇嘴,翻个白眼儿,嘀咕了几句,很是不忿的模样。 李旦不放心,提醒了几句,“稍后到了府中,莫要拿大,也莫要多言,吉祥日子,多说些好的,应付过场面,便是了” 柳氏瞪圆了眼睛,“殿下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代表您来的,正经是权策的舅母,他便是再如何能耐,还敢给我脸色看不成?” 李旦见她桀骜,一阵头疼,脸色一沉,放出了重话,“你若安分着,他自然也会投桃报李,予你体面尊重,你若是搅扰了今日喜庆,怕是我也护不住你” “也没有霸道成这样的,还要吃人不成,哼”柳氏到底畏惧,缩了缩脖子,降低了调门,兀自嘴硬。 李旦不再理会她,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朝中多事,他一直未曾受到波及,景况比太子李显好得多了,想到李显为张易之请封王爵,李旦又是冷哼,这个兄长,他是无话可说了,无能,又不知羞耻。 与李显比,李旦自然要舒坦一些,但比他更舒坦的,还有权策。 他每每站在风暴眼中,四下风起云涌,他却沾衣不湿,不得因果,还总能得到收尾的差事,坐收渔利。 自己麾下的虞山军,经过他一番巡阅,风向大变,费尽他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维持住局面,但想要培植亲信,恢复原本的掌控力度,已是不可能。 这一次,二张兄弟遭到打击,武三思首当其冲,两方对上已是可以预料之事,权策受命查案,李显惹得母皇厌弃…… 李旦的心中急促跳动,似是着手取利的良机? 看了眼柳氏,她却是个坐不住的,不时掀开车帘向外头看去,看一会,便皱着眉头叨咕好半晌。 “过两日,让你弟弟去一趟高力士的外宅”李旦突兀发声。 柳氏闻言,喜不自禁,连连点头。 “殿下,旁边是东宫太子妃殿下的车驾”马车车辕上,坐着个清秀的小太监,只有十五六岁,却穿着王府首领太监的服饰,正是高力士,李隆基死后,他到李旦身边当差,年岁不大,很懂分寸,行事利落,深得李旦信任。 “唔”李旦微微沉吟,整了整衣冠,“且靠边,停上一停,本王去给皇嫂请安” 车驾平稳停驻,李旦带着柳氏,踩着脚踏下来,快行了几步,“弟相王李旦,请皇嫂大安” 韦氏自车中走出,站在车辕上,微微屈膝还礼,“相王多礼了,此间不是叙话之所,到了高安府上,再好生说话” “是”李旦只是本就是走个形式,闻言便转身返回,惊鸿一瞥,觉得韦氏有些奇怪,不见憔悴难过,反倒有些气势汹汹的亢奋,像是要兴师问罪一般。 “裹儿,你的百鸟裙,送了给谁?”韦氏回到车中,旁敲侧击。 她出宫参加权衡的抓周礼,是早就定下的,得了武后允准,将行之际,李裹儿却赶了过来,百般央磨,非要同来,说是想念长姐李仙蕙,想见见外甥女遥遥。 韦氏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李裹儿越是急切,她便越是探究。 似乎,她找到了答案。 权策修理二张兄弟,顺手将武三思拉下场,害得武崇训夺爵圈禁,根子,应当在她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儿身上。 武三思一脑门官司,武崇训败落,东宫也是惨兮兮的模样,怕是两家都不会再提亲事。 一法通,万法通,韦氏似是找到了所有的答案。 “没有送谁,还在女儿殿中”李裹儿声如黄鹂,笑靥如花,明艳得耀眼。 “那你为何不穿?”韦氏微微意外,追问道。 李裹儿闭口不言,只是笑。 百鸟裙的制作工艺,她送了给千金公主,求她代为向权策递话,以几家公主府的财力,本以为很快便有许多百鸟裙面世,岂料,竟是毫无动静,无人制作,也无人穿着。 李裹儿似是察觉了什么,自那以后,世间唯一的百鸟裙,也束之高阁了。 韦氏索性戳破,很是不悦,“你却是有主意,既是不喜武崇训,不妨直说,自家人都好商量,何必要去求人?三个承诺,白白虚耗一个” 李裹儿抬眼看了看韦氏,垂下头,咬着唇,想了想,不开口解释,趁着母妃的误会,许是可以早些给大兄解套。 以往觉得母妃很威风,现在,却觉得有些可怜。 除了争斗和利益,她像是什么都找不见了。 还好,还好。 我没有变成这般模样。 第664章 三生三诺(三十三) 正午时分,神都下了场快雪,持续不到一刻钟,却是鹅毛满地。 到得午后,天色转晴,融融日光与满地白雪相映,格外亮堂。 高安公主府,午宴方散,至亲好友毕集,围拢在正堂花厅。 一个很大的雕花黑檀木胡床上,堆着许多零碎物件,弓矢、纸笔各一,玉陈,玉扇坠二枚,金匙一件,算筹一套,银盒一圆,犀钟一棒,果筵一席,还有权箩强烈要求加上的,凤栖梧出品的一个玩偶麒麟。 琳琅满目,都是色彩光艳的物事,正对了小儿心思。 义阳公主在众多女眷环绕之中,款步而来,怀中抱着今日的寿星公权衡。 穿着小号的侯爵装饰,紫色衣袍,乌黑皮靴,腰间玉带玉佩一样不缺,脖颈上戴着七宝项圈,额头上还点着一枚观音痣,粉雕玉琢,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四下里观瞧,很是好奇的模样,活像是个年画娃娃。 “元光乖孙儿,你且瞧着,有喜爱的物事,便拿了来”义阳公主口中嘱咐,双手却迟迟不撒开,与身边的云曦对视一眼,都是忧心忡忡。 本来她们婆媳是商量了的,预先教导权衡一番,免得抓周礼上,众目睽睽之下,折了权策的颜面,也不利于权衡往后的声誉。 权策倒是无可无不可,他对这抓周礼,并不如何在意,人之成才,有先天有后天,大器晚成的有,小时了了,长大落得伤仲永的也不少,一岁大的婴孩随手一抓,又岂能定下一生长短? 再说了,权衡是他的嫡长子,日后如何,更多要看他能走到哪一步,而不在权衡自己。 岂料,在府中一直修身养性,自在逍遥,甚少干预家务的权毅,却是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这种作弊是自欺欺人,不在生辰吉日,看到权衡的性情志趣,日后如何因材施教? 权毅说得是正经道理,义阳公主和云曦虽然悬心,也只得作罢,只能在心中默默为权衡祈祷鼓劲。 犹豫了良久,义阳公主才将权衡小心地放在了胡床上,退到了一边,双眼像是长在了权衡身上,认真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只是她,四周的众人都是全神贯注,他们并不像权策那般淡然,只当成是个小儿游戏,在他们眼中,今日的抓周礼,是颇具象征意义的。 权策年纪轻轻,大势已然稳固,宠眷亦是不衰,权竺交游广阔,与人为善,颇得人望,若再后继有人,他们这一皇族旁支,势必分量更重,前途更光明。 权衡坐在胡床上,四下里张望许久,伸手胡乱拨拉一阵,撅着小屁股爬行,从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爬了回来,一路将物件四处刨,好一副披荆斩棘的模样,几乎所有的物件都经过手,但没有任何一样被他拿在手中。 外头的人,情绪都被他胖乎乎的手臂所牵动,时起时伏,权箩和薛嫘两个小姑娘,还不晓得隐藏心事,时而惊呼,时而喝彩,手舞足蹈,担惊受怕,忙碌得不行。 权衡回头看了看她俩,似是以为两个小姑母在与他玩耍,嘴巴一咧,眼睛眯缝起来,露出个坏蛋相,故意向一个物件儿伸手,然后瞧着她们两人的表情取乐,笑得前仰后合。 无论权箩和薛嫘如何挥着粉拳威逼利诱,权衡的手中仍然空无一物,歪着头嘎嘎笑,气人得紧。 云曦脸颊红红的,趋前一步,耐心引导,“元光我儿,母亲想要此间一物,你取了与我可好?” 权衡似懂非懂,见云曦摊着手,以为是要抱他,掉头便爬到一边,四下里望了望,眼睛一亮,选定了目标,连连招手。 权策的义子王之涣身量矮,踮着脚,扒着胡床边沿,朝着里头看,见义弟朝自己招手,并没有立时过去,而是仰起脸看向旁边的权策,“义父……” “呵呵,去吧”权策看得津津有味,冲王之涣点点头。 王之涣跑了过去,权衡拉住他的手,开始了一通神奇的操作,将胡床上的物事一样样拿起来,塞到王之涣手中。 王之涣不明就里,一一接过,双手捧不住,便撩起衣襟下摆兜着,东西越发多了,衣襟都兜不住,脸颊涨的通红,面上很是无辜。 权竺和王之贲、王之咸兄弟赶忙上前,帮忙分担,好一通手忙脚乱。 众人面面相觑。 “给大郎道喜了,却是好兆头”定王武攸暨率先开口,“太宗皇帝曾有言,为政之要,首在得人,元光今日不检凡俗之物,反倒抓了之涣,日后定可铨选庙堂,为国朝栋梁” “是极是极,定王殿下所言甚是”欧阳通捋了捋白须,“由此可见,王小郎君,日后,定也非凡品” “大郎大喜,得一双佳儿,俱怀凌云之志,日后成就,定然不让乃父” “大郎,元光既有天资,还须着意栽培,教导可要经心,可不能耽误了” “右相大喜,右相改革科举,造福天下士人,蓝田侯又有称量人才之志,可谓子承父业,一脉相传,恭贺右相后继有人” …… 武攸暨和欧阳通带起了节奏,众人纷纷善祷善祝,说得煞有介事,像是权衡已然出将入相了一般,李旦和韦氏也凑合了一两句吉祥话,李裹儿抱着长姐李仙蕙的女儿遥遥,面带笑意,却是没有开口。 权毅和义阳公主听得喜笑颜开,云曦则是大大松了口气,出身突厥,她是最怕这些中原礼仪的,生怕有个差错,连累了孩儿。 权策团团拱手,含笑道谢。 天色尚早,高安公主府的晚宴已然罗列开来。 觥筹交错之间,名酒佳肴如同流水,轻歌曼舞如同花蝶,赏心悦目,纸醉金迷。 席间微微有些不够流畅,只因但相王李旦和太子妃韦氏,都一直在宴席间活跃着,没有离去的意思,除了他们二人,在座的大都是权策至亲好友或是心腹党羽,百无禁忌,放浪形骸也罢。 有他们在,却是不好造次。 却是不巧,他们二人都有意借机与权策私下晤面,也在盯着彼此。 为何还不走? 第665章 三生三诺(三十四) 酒酣耳热之际,韦氏和李旦渐渐察觉了对方的意图。 却都没有成人之美的心思,相互盯紧了,谁有些动静要离开视线,便立时冲着权策举杯,或找些由头与他东拉西扯,总归是要将他绊住,不让他离席外出,却是谁都没能得到机会私会权策。 “太子妃殿下,相王殿下,臣不胜酒力,暂且方便一下,稍后再来相陪”权策站起身,晃了晃头,李旦是酒中豪杰,韦氏却也是海量,二人一来一往,矛头都对着权策,再加上席间其他宾朋,菜肴没有用几口,酒是正经喝了不少,腹中坠胀得紧。 “大郎且去,少年人,还要多多历练才是”李旦难得有机会压权策一头,长辈姿态颇高。 “身子要紧,大郎且去,外间寒冷,披上件大氅,左右,预备些解酒汤药来”韦氏关怀有加,看起来很是善解人意,但丰腴的后臀似是在坐榻上生了根,就是不肯离去。 权策拱手谢过,迈步出了花厅。 “岳母大人,小婿敬您一杯”武延基举杯齐眉,到韦氏案前,恭敬邀饮。 “相王殿下,本王也敬你一杯”武攸暨也登场招呼李旦。 既是这两位来者不善,自要有所表示,权策党羽中的朝官,官位虽高,位分不足,他们二人出面,却是正好合适。 权策出了花厅,转过长廊,绝地和占星都在外头候着,“主人,方才小娘子传话,说是让您去一趟后苑阁楼” “阁楼?”迎面冷风,权策侧了侧身,裹了裹大氅,微有些疑惑,“都是谁在那里?” “小娘子,薛小娘子,还有安乐郡主”绝地眼睛闪了闪,心中暗自叹息。 这三位小娘子,以往曾在府中呼风唤雨,呼啸来去,后来安乐郡主入宫,走动渐渐少了,算是拆散了她们,现在又聚在一起,却已是物是人非,至少那安乐郡主,绝不是以往的烂漫贵女了。 阁楼内外,花奴安排了绿衣女侍和无翼鸟或明或暗地伺候,防备重重。 “哦?”权策脚步微微一顿,心中有数,这些公事,却是不必让权箩和薛嫘听到,“你去通报一声,我在后山暖阁等着” 等了没有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权策推开窗子,放眼望去,李裹儿一身素白,一手拎着裙裾,一手提着大红宫灯,踩着崎岖不平的假山路,小心翼翼,缓缓行来,像是个暗夜里的精灵。 李裹儿似是听着了动静,仰起脸看去,正对上权策的目光,嫣然一笑,妩媚不可方物。 权策还她一个笑脸,打开前门,将她迎了进来。 “迟迟和迢迢可是贪玩,一个投壶都能玩得大呼小叫,我只能陪着喊,太渴了”李裹儿盘膝坐下,端起茶盏牛饮了一杯,伸手抹去颔下水渍,孩子气宛然。 权策笑了笑,在她对面坐定,又给她倒上茶水,“你不喜欢的游戏,便莫要勉强,万事难得随心,委屈了自己,很是不必” 李裹儿愣了愣,咬住了下唇,“大兄,你可是对裹儿很失望?” “原是我的不是,总要照着心里的模子,去塑造你,却忘了,你终究有血有肉有个性,不是泥胎木塑的人偶,强行压制得越多,反弹便越甚”权策长叹一声,反倒自责了起来,抬眼看着她,期待殷殷,“你让我失望,倒是无妨,只愿你日后,不会让自己失望” “裹儿不让自己失望,便再像往日,到处煽风点火,争权夺利,给你找些麻烦?”李裹儿晃着螓首,神气活现。 权策呵呵轻笑,温温地看着她,没有开口回应。 他早已想清楚,李裹儿在韦氏身边,耳濡目染,走上这条浑浊血腥的路,在所难免,他已有心理准备,除了请她多多保重,没有其他话好说,上次在千金公主府见面,已经说得清楚,再多说也是没有滋味。 李裹儿面上浮起一层寒霜,权策温柔宠溺的目光和放手纵容的姿态,分明是还将她看成个已经管不了的小妹妹,让她很是气恼,冷哼一声,“大兄却是个绝情人,李重福婚宴上,一夜颠鸾倒凤,你都忘了不成?” 权策蹙起了眉头,笑容微微收敛,“你想说甚?” “武崇敏退婚,我声名狼藉,母妃让清河崔氏子弟娶我,崔珪如同逃避蛇蝎,吓得狼狈逃离神都”李裹儿的杏眼之中,泪水泠泠,“那夜之后,母妃疏远了我,甚至用我的终身事,与武三思做交易,险些让我落入武崇训那变态之手……” 权策本以为她会提及利益要求,却不料,说的都是平实私事,直刺人心,“你怨我也是应当的,世间多的是好男儿……” “大兄,裹儿不要”李裹儿提高了声量,打断了权策,压抑着声音,如泣如诉,“裹儿说这些,也并不是怨你,裹儿有私心,有私欲,我都要承认的,若不是与你争夏官侍郎,挑拨领军卫,武崇敏也不会退婚,若不是我用毒算计你,也不会……终究是裹儿作法自毙,谁都怨不得” 权策听得眼圈微红,李裹儿入神都以来的点点滴滴,一一在眼前浮现。 初见时,张口就要骑他大马,江南案发,庐陵王府风雨飘摇,除夕夜,伏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云曦孕吐,她又引着权箩和薛嫘去爬树,采摘火棘果。 自怀中掏出锦帕,为李裹儿擦拭泪痕,“一个形格势禁,一个阴差阳错,我护不住你,不是个好兄长” “我不听你的话,你便是再好的兄长,又能拿我怎样?”李裹儿的泪水越擦越多,娇柔的身子越过桌案,扑到他怀中,牵着他的前襟,蜷成一团,一如当初。 权策强自压抑,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轻声许诺,“莫要怕,大兄能为你除去武崇训,便能除去旁人,总要让你称心如意” “哼,裹儿还瞧不上他们呢?”李裹儿气咻咻直起身子,眼泪巴汊的叫嚣。 权策无声笑了笑,配合着点头。 他这副宠妹妹的模样,又惹恼了李裹儿,挺起胸膛,“大兄,你可知东宫我父亲,昨日为何一再遭厄?” “因太子少詹事沈佺期将请封奏疏三投,歪曲了太子殿下的善意”这些事情,谢瑶环和上官婉儿早就递了消息出来。 李裹儿微微诧异,下巴抬得高高的,“耳报神倒是灵便,那你知道谁让沈佺期这样做的?” 权策微微凝眉,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李裹儿骄傲地仰着头,与他坚定对视。 “你为何如此行事?”权策忍了忍,终究问了出来。 李裹儿闭上剪水双眸,脸颊贴在权策胸膛。 “大兄,裹儿已经成了妇人了,不是小妹妹了” 第666章 三生三诺(三十五) 深夜,新安县公府,书房。 权策独自一人深坐。 “大兄,母亲冷落,父亲无用,裹儿只有你了” “裹儿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我可以像重润兄长那样有人情味,也可以做得比姑母还好” 李裹儿仰着脸蛋,稚嫩地推销着自己,她口中的姑母,当然是指太平公主。 人情味这个词,是韦氏请求权策营救李重润的时候,权策说出来的。 他的原话是,东宫之中,有人情味的也只有李重润了,他自当尽力协助,无须她出面恳求。 那时,李裹儿也在,显然听到了耳中,记在了心里。 权策一时心酸,一时触动,又平白生出警惕。 他重情义,早已众所周知,李裹儿的两句话,平平无奇,却都攥着他的心牵扯。 她是刻意拿捏他的弱点? 权策心乱如麻,怀中李裹儿软玉温香的身子,像是长出了刺,若有深意地道,“裹儿,你太平姑母与我合作、合流,所经之事,难以尽数,信任肇建,千难万难,但若要破坏,只须轻轻一指之力” 李裹儿仰面看着他,把玩着腰间缎带,若有所思,眼眸像是受惊的小鹿,楚楚可怜。 权策终究心软了,苦笑一声,“来日方长,不必着急,总归有我在,不会坐看你吃亏受窘就是了” 李裹儿展颜而笑,双臂绕过权策的腰背,将他紧紧搂住,喁喁细语,“大兄,你料理了武崇训,母妃以为是我用你许下的承诺求来的,三个承诺,便只欠母妃两个,眼下东宫窘迫,母妃流连不去,极有可能有事相求,你可莫要心软,尽早摆脱了这阎王债最好……” 权策沉默点头,李裹儿站在他的立场考虑问题,他固然欢喜,但这份决绝心性,也令他心惊,还有些莫名的羡慕。 这种决绝割裂,他是从来没有做到过的,一缕魂来千年,权毅只担着父亲之名,倒行逆施,惹祸无数,他百般容让,为了保全权毅一人,不知道填了多少性命进去。 这是真重情,还是真无情,权策自己也迷糊了。 不出李裹儿所料,高安公主府曲终人散,权策一一送行,韦氏总算是得了个说话的机会,诉了一通苦,让权策帮忙缓解一二,见他只表达了同情,并无主动迹象,才搬出了承诺的名头,权策顺当接过话头,算是达成交易。 相比之下,李旦就要云山雾罩得多了,一会儿夸赞武崇敏浪子回头,他日后要予以重用,一会儿又借着寿昌县主与郑镜思订婚礼的话头,问及权策有无远行打算。 权策无法察知他的意图,含混以对,只说他是媒人,时机合宜,定是要来参与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打断了权策的沉思。 “主人,崇敏郎君回了消息,相王府近来仍旧平静,李成器和李隆范曾与李重福联络多次,李重福罢官后,便没了动静” “唯一有动静的,是相王侧妃柳氏,日前,她的胞弟柳镇,自柳氏祖地河东道蒲州,来了神都,崇敏郎君数次邀约他聚宴,都遭到拒绝,行踪异常谨慎,除了与相王府首领太监高力士有往来,其余皆闭门不纳,当有所图” 花奴沉声回禀。 权策点点头,“绝地,让权忠安排些城狐社鼠,不间断设法骚扰柳镇,惹出些事端来,让崔澄将他关押几日,试探相王府的反应” “是,主人”绝地领下差事,提醒道,“权忠才完成定州的差事,过两日才能返回” “唔,我倒是忘了”权策敲了敲脑门,“咒日在崇敏身边,不能立刻抽身,你便多担待些” 绝地肃然点头,有些忧虑,“主人放心,属下定能安排妥帖……太孙遇害案,陛下交给主人彻查,可需要属下,准备些证据?” “呵呵”权策轻声一笑。 他听出了绝地的意思,李重润的死,出自上官婉儿之手,最后一记冰针,也是占星亲自淬毒射出,想要查明案情,势必要拖个替罪羔羊出来。 “不必了,这种手脚容易落人话柄,而且,有人比我们更急……”权策摆摆手,上位者劳心,李重润遇害案,到了他手中,不是个烫手山芋,而是个极好的把柄,足可大做文章。 “是,属下告退”绝地和花奴一同退了下去。 权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瞧着时辰,已经过了夜半子时,此时回卧房,只会惊扰了云曦睡眠,这几日筹办权衡的抓周,她身子和精神都疲惫不堪,难得安枕,便张口唤人,在书房铺设床榻,将就一宿罢了。 “主人,奴奴来侍寝”一个粉色衣衫的侍女进门来,很是单薄,胸前有大半都在外头,走动之间,腰肢扭动夸张,有几分故作妖娆。 “哈哈”权策乐了,摇摇头,忍住笑意,板起脸道,“你先将铺床的活计做好,侍寝之事,要考察之后方可” 姚佾翻了个白眼,也不再卖弄风情,进了内室,躬身弯腰,为权策铺床。 权策瞧着她美好的背影,缓步上前,将她揽在怀中。 姚佾身子一抖,抿嘴而笑,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身子又向后抵了抵。 修义坊,张府。 张同休意外暴毙,张昌期远在定州,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在宫中陪侍,分身乏术,招纳定州乡党的事务,落在了年仅十六岁,叔伯排行第九的张昌仪身上。 “九郎君,这几位都是定州来的,您上上眼?”府上的外管事引着今日的第六波人来到正堂,这批人共有十二人,并不是最多的,但质量却是上乘。 满脸烦躁的张昌仪眼前一亮,也不问话,径直伸着手指点了几个长相好看的男子,“这几个人,去验验身子,要是身体康健,体力也可,便送到奉宸府去当差,这几个魁梧壮实的,到北郊去,剩下的,暂时在府上,到时候自有分派” “多谢九郎君”众人一同跪倒拜谢。 “唔,去吧去吧”总算又找到几个能送去奉宸府的,想来能得了五兄和六兄的褒奖,至于送去北郊的,却是不缺,去那里的,都是训练来做控鹤府暗探的,张昌仪心情大好,摆摆手,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 “快着些,走着,走着”外管事急匆匆将这波人带了下去,心头也松了口气。 这批人是来自定州无疑,但却另有人走了他的门路,足足两千贯钱。 他暗自得意,故意挑了个九郎君不耐的时节送来,可谓无惊无险过了关。 第667章 三生三诺(终) 神都苑,原来的合璧宫,现在的奉宸府。 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在侧殿候着,坐立难安。 旁边的正殿中,欢淫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糜烂之音,如同魔音贯脑,武后同时召幸了四个定州来的新鲜美男,兴致高昂。 听到熟悉的激情浪叫,却不是对着自己,张昌宗不免心浮气躁,站起身,走来走去,脚步也越来越重。 张易之本也有几分躁动,但见了张昌宗的表现,反倒冷静了下来,他们兄弟二人,在深宫求存立足,扩张势力,荣华富贵都系在武后身上,若有冲动行事,惹得武后厌弃,他们的下场,怕是尸骨无存。 “六郎,晚些时候,去将宋之问和李峤唤来,我有事吩咐”眼见张昌宗拳头握紧,双目充血,眼看便要爆发,张易之及时开口,给他安排了差事。 张昌宗分散了注意力,看了张易之一眼,粗声粗气地问道,“叫他们来干嘛?别说长得歪瓜裂枣,那老腰,哼哼,也不济事了” 张易之心中暗探口气,张昌宗的表现,是在怨他,多引入些美男伺候武后,是他的决定,但若不这样,兄弟二人,非得让欲壑难填的武后熬成人干不可。 知道他心气不顺,当下也不辩驳,免得刺激他,转而道,“我昨日去见了权策,移交了李重润遇害案的卷宗,大体顺遂,只是权策另有算盘……” “什么算盘?”张昌宗果然顾不得拈酸吃醋,极是恼怒,跳脚大骂。 “武三思耳光都抽到咱们脸上了,咱们还不能反抗?张同休死得,武崇训就死不得?” “还是说,权策也要趁机踩咱们一脚,要将李重润那短命鬼的死,扣在我头上?” “这些神都皇族权贵,真真个顶个不是东西” 张昌宗这番做作,有小半是色厉内荏,大半是恐慌。 他是最后一个与林一狄会面的,他到了大理寺,李重润就死了,林一狄也服毒自尽,只要有些似是而非的证据,由权策出面发难,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张易之凉凉的笑了,摆手示意张昌宗坐下。 “权策其人,是个讲情义的真男子,也是个冷血的阴谋家,李重润生前,他百般回护教导,李重润已死,真相如何,真凶是谁,瞧他作派,却并不如何在意,咱们要借机报复武三思,他的态度,是不置可否……” 张昌宗稍稍放松下来,又是疑惑,“那他的算盘,又是何物?” 张易之仰起头,苦涩道,“你方才说得对,神都皇族权贵,都不是东西,权策的意思,武崇训还真就死不得,用他的话说,即便咱们制造了罪证,武崇训也死不了,没有收效,便无法结案,终究是无用功” 张昌宗默然无声,武后皇位稳固,反手便将酷吏清扫干净,李显复归东宫,李氏皇族,已然从她称帝的阻碍,变成了她的权力支柱,更何况武氏? 武崇训可是武氏皇族的头面人物,梁王武三思的长子,夺爵圈禁,已经是给他们最大的脸面了。 张易之拍拍他的肩头,眸中狠厉,“权策说的,虽然有他们皇族相护的缘由,但也有几分道理,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要弄,就弄死一个,也做给那些首鼠两端的混账瞧瞧” “权策让弄谁?”张昌宗的情绪仍旧低落。 张易之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右武侯卫大将军,王孝杰” “倒是武三思的一条好狗”张昌宗无意识地念叨了一句,猛地眼前一亮,“权策觊觎右武侯卫?” 张易之知道他为何激动,无非是借着权策鲸吞军权,给他扣一顶心怀不轨的帽子,“且瞧着看吧,依我看,权策不会如此简单” “他认为,我们的证据少了关键一样,李重润以太孙之身入狱,怎可无一言半语留下?” 张昌宗惊诧莫名,一脸荒谬,“权策,让咱们给李重润写遗书?” “仰陛下恩泽,感父母慈爱,怀兄弟孝悌,定要将东宫上下,写成人伦正道,天下楷模”张易之幽幽说道。 “权策是要给东宫保驾?他就不怕触了霉头?”张昌宗脑中一团混乱,懒得深究,站起身,跺跺脚,“五兄,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唤李峤和宋之问来” 临走之时,犹自嘀咕,“权策这厮,也是欺人太甚,他干干净净的,脏的臭的,恶心人的活计,都推给咱们” 张易之又守了一个多时辰,正殿中的狂狼才算告一段落。 他亲自捧着果盘过去伺候,都是长安那边温泉宫进奉来的新鲜瓜果,在冬日里,算得是难得之物。 武后不着片缕,仰躺在榻上,面色潮红一片,爽快已极。 四个美男却是已经直不起腰杆,张易之摆手将他们挥退,上前一步,扑鼻问到一股浓郁的鱼腥气,他面色丝毫不动,将瓜果放在一旁,上前将武后扶起,“陛下,五郎伺候您洗浴?” 武后有些眩晕,与一众美男纠缠放纵过后,剩下的,全都是空虚,侧头一看,看到了桌案上的瓜果,一时怔忡。 “陛下,可要用胡瓜?”张易之何等精细,瞧出武后所看的,是奶白色的胡瓜,最是甘甜,也正对武后嗜甜的胃口。 “传旨给婉儿,取两个胡瓜,送去权策府上”武后移开目光,神情怆然。 “陛下,温泉宫收成颇好,多送一些也无妨的”张易之小心翼翼给她披上绸衣,随口道。 武后斜昵了他一眼,将绸衣一裹,漫步走向浴汤池,“就两个” 张易之茫然不解,挥手令内侍传旨,跟了进去,武后强弩之末,他还是伺候得起的。 万岁通天元年,腊月十五,望日大朝。 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操盘了这次朝会。 他先是禀奏了太孙李重润遇害一案的查探结果,罗列人证物证,真相已然如铁。 武后震怒,当廷将右武侯卫大将军王孝杰及右武侯卫一干将领打入死牢,任他们叫喊着冤枉,却无人敢出面说话。 右武侯卫的前任主子相王李旦、现任主子梁王武三思,都是沉默以对。 李重润的囚室内,搜检出了一封遗书,洋洋洒洒,足有数千言,将太子李显宽仁严整、太子妃韦氏慈爱温和、弟弟李重俊笃学知礼的情状一一描摹,写得入木三分,感人肺腑。 权策亲自诵读,声传大殿,动人心魄。 武后当廷掩面,呜呜有声。 朝廷文武公卿,齐齐拜伏于地,称颂皇帝陛下化育子孙,太子殿下仁德,天下有福。 眼看此事已毕,权策又出来奏事,以杨思勖武勇,保举他担任右武侯卫大将军。 朝中一片哗然,都以为权策得了失心疯。 贬斥杨思勖去飞龙厩养马,是武后的决定,才下了没有几日,他便要来推翻,岂不是明着上眼药? 更出乎意料的,是武后的决断,她虽口头上斥责了权策几句,却同意了他的保举,令杨思勖领右武侯卫大将军,仍以神都苑宫监为本职。 满朝朱紫,都是如坠云里雾里。 张易之在后头,看着权策挨了训斥,退回了朝班,咬了咬牙根。 他与武后时时能有肌肤之亲,真正能明了武后内心的,却是此人。 第668章 天下熙熙(一)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仍旧是谢瑶环来传旨。 仍旧是大队兵马浩浩荡荡。 只不过这次,不是来抓人的,是来发还东宫属官的。 他们关押在殿中省慎刑司牢狱中,那里是李峤的地盘,作为朝野着名的三姓家奴,他底气不足,不是个有胆魄搞事的,二张兄弟忙于报复武三思,暂时也无暇启衅,因而,这些人并未受到严刑拷打,只是吃了旬日牢饭,战战兢兢,精神上受创不小。 “……太子,朕之子也,国之望也,顾重润前事,中心如焚,今闻其手书,涕泣如雨,始知太子齐家教子,卓有其成,朕心甚慰……曩者因事,太子闭门,今令不改,且无须操劳,善加自奉,强健体魄,勤思笃学,涵养性情……朕常怀念子之心,莫忘晨昏定省……” 谢瑶环宣达的旨意,其温柔慈爱,谆谆教诲,堪称绝无先例。 李显听得涕泗横流,暗里却是心惊肉跳,他实在无法弄清母皇的心思,也不奢望能得到如此高的褒奖和教导,只是担心这是又一顿棍棒之前的甜枣。 “儿臣叩谢母皇天恩”李显叩头到地,额头上印上一层尘灰,将虔诚做到了十分。 “太子殿下,瑶环给您道喜了”谢瑶环摆摆手,当场将一众属官释放,屈膝福礼。 “使不得,使不得”李显赶忙虚扶拦住,手不其然碰到了谢瑶环的衣袂,赶忙缩了回去,如遭电击,回到神都,沉沉浮浮数次,唯一的嫡子也死了,李显对武后和她的身边人,那是畏惧到了骨子里。 谢瑶环看在眼里,面色不动,清冷如恒,又向着旁边侍立的太子妃韦氏、义兴郡王李重俊还有安乐郡主李裹儿,一一躬身致意。 唯有在李裹儿面前,微微展颜,笑道,“郡主身段愈发好了,长成了呢” 李裹儿嫣然一笑,“比不得谢女官气色好呢” 谢瑶环面上泛起湿热潮红,她昨夜出宫办差,与权策幽会一场,得了个身心俱爽,气色自然是好。 当然,她也并不只是贪恋欢愉,正事也是要周顾的,梅花内卫查知,张易之在神都北郊,邙山密林之中,秘密训练暗探死士,控鹤府有死灰复燃迹象,她去寻权策拿主意,若有必要,自然是在萌芽期剿灭最好。 想到此处,谢瑶环心中不由暗嗔,权策只顾在她身上使坏,对于正事却是敷衍,只让她严密监视,等等瞧瞧,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已是将人脱个精光,再无追问的机会。 “郡主取笑了”谢瑶环想到昨夜风雨,有些难以自持,匆匆离去。 李裹儿瞧着她慌乱的背影,一头雾水,夸她气色好,怎的是这个反应? “诸位,受苦了,且休沐三日,各自回府,安抚家人,年关将至,祥和为上,本宫必有心意奉上,聊表谢忱”李显勉力安抚噤若寒蝉的东宫属官们。 “臣等谢殿下恩典”众人施礼谢恩,缓缓退去。 “爱妃,这是何故……”李显转头看向韦氏,惊疑不定。 韦氏以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转过身,当先返回正殿大堂,有些事,须不是大庭广众下可以谈论的。 到得大堂,李重俊在门前站定,深施一礼,“孩儿告退” 韦氏回身看了他一眼,“留下听听吧,你兄长,可是提到了你” “兄长?”李重俊错愕,依言迈步进门,站在李裹儿身后。 韦氏将权策处置李重润遇害案的详情因果一一道来,又自袖中取出了他的遗书,给他们传阅。 李显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生来眼皮子浅,将信纸抱在怀中,凄然泪下。 韦氏瞥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膈应,旁人可能不知,她可是有数,这份所谓的遗书,定是权策炮制出来,给东宫恢复声望用的。 “行了,行了”韦氏不耐地轻喝一声,将遗书又递给了李重俊,“你兄长是惦念你的,这份遗书大郎当朝朗诵了出来,对你有莫大好处,日后更要谨言慎行,莫要让你兄长失望” 李重俊一目十行,快速看完,听出了韦氏的拉拢招揽意图,立时道,“兄长为东宫冢子,众望所归,不幸罹难,山河同悲,生前重俊多蒙关照友爱,去后又获提携奖掖,孩儿非草木铁石,只盼能竭尽所能,拱卫东宫,孝敬双亲,当得兄长万中之一” “好,好哇……”韦氏听了只是淡淡点头,李显却又是一番感怀,泪洒衣襟。 李裹儿立在旁边,感觉自己像是在看戏。 “殿下,杨宫监求见”外头有内侍通传。 韦氏趁机连连摆手,打发李显,“夫君,杨思勖得大郎保举,官复原职,又领了右武侯卫大将军,他才遭刺杀贬官,还须好生安抚,你且收拾了心怀,去见见他” “还有此事?甚好,甚好,大郎甚好”李显喜出望外,抹去了眼泪花儿,美滋滋去了外间与杨思勖会面。 “你也下去吧”韦氏看了李重俊一眼,犹自不太放心,“日后大郎来东宫授课,本宫会为你安排,你只管好生读书,外头的事,暂时不要理会” “是,母妃”李重俊躬身退了出去,丝毫没有迟疑,经过韦汛一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值一提,只能蛰伏起来,默默积蓄力量。 大堂中只剩下了韦氏和裹儿两人。 “竟然如此轻易?”韦氏喃喃自语,仿佛只是一阵风来,东宫的冬天就过去了,轻巧地不见一丝痕迹,证据是张易之提交的,干掉的,是武三思的人,权策的身影淡淡的,在后头飘忽着。 李裹儿翻了个白眼儿,说轻易,那要看事情是谁在处理,千难万险都过了,权策眼下掌握的资源,再加上洞察武后的心曲,待时而动,还真就没什么困难的。 “两个了,还有最后一个,不可,定要谋定后动,起到最大功效,不能再轻易动用”韦氏无比珍视权策的三个承诺,那是用她和女儿的身子换来的,“裹儿,你已经浪费了一个,决不可再去寻他做事” 李裹儿听了,冷着脸点点头,心头却涌起阵阵优越感,母妃机关算尽太聪明,只想着攥紧机会,从大兄身上谋取最大利益,却忘了,无论是权力场上,还是床榻上,最珍贵的,分明只有大兄这个人而已啊。 “母妃,望日大朝前,皇祖母送了大兄两个胡瓜,其中意涵……” “莫要问我,我也不知……搞不好,只是阿武故弄些玄虚罢了,哼……” 翊善坊,梁王府。 武三思也在与一众幕僚党羽探讨那两个胡瓜,武后送了胡瓜,权策雷厉风行,这当中是否有关联?又有何深意? 满朝文武公卿,几乎都陷入了苦思。 武三思要格外紧迫一点,因为权策的动作,不只是恢复了东宫的元气,还斩断了他在军方的一只臂膀,若这是武后授意,是否对他不满?他必须有所因应,做些动作,来挽回局面。 讨论许久,众说纷纭,仍是不得要领,便作罢散去。 武三思在书房中闷坐良久,想着夺爵圈禁,形同废人的长子,下狱当日,便身首异处的王孝杰,胸中如同灌铅,憋闷得紧。 终是,幽幽一叹。 “来人,送帖子去新安县公府,就说我有意隔日前往拜访” 第669章 天下熙熙(二)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上官婉儿奉旨送胡瓜到新安县公府,按捺不住好奇心,询问权策,武后此举何解? 权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章怀太子李贤的这首《黄台瓜辞》。 此辞作于李贤封太子之后不久,高宗因风眩之症不理政事,天皇、天后二圣临朝,实则武后一人独掌朝纲,高宗一度试图牵制,任用了一批忠耿朝臣,却反而为武后提供了政治斗争的靶子,眨眼之间,高宗倚重的势力便遭扫荡一空,此后,便一蹶不振。 经由此事,李贤几乎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父皇暗弱,母后强势,他同时有两条最尊贵的血脉,却只是姓李。 《黄台瓜辞》写出来,并非李贤借以自保,而是为了保全自己的两个幼弟,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此辞在后世耳熟能详,无人不知,但见诸史籍,却是在安史之乱后,一度有人怀疑是后人牵强附会,冒名而作。 但武后赐了两个胡瓜下来,权策便知道,此辞确实是李贤所作无疑,只是因为不可名状的原因,在当下,掩盖了起来,不为人所知。 权策站起身,看着桌案上摆放着两个奶白色的鲜果,甜香气扑鼻,伸出手,在两个胡瓜上轻轻抚过。 这两个胡瓜,指代的,应当是武后两个优秀的儿子,李弘英果强干,遭她毒杀,李贤博学温厚,被她迫令自尽。 许是她的不珍惜,令上苍含恨,而今,她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昏庸懦弱,一个刚愎无能,再无能令她不安之人,也再无能令她放心之人。 武后此举,或许只是心血来潮,并无多少期待,权策能理解,固然好,不能理解,也便作罢。 权策接下了李重润案,正愁寻不到合适契机发作,如若生硬构陷王孝杰,不免引发武三思反弹,虽然有二张兄弟在前头顶着,他的面上,也不好看。 武后这两个胡瓜,来得恰逢其时,权策果断拉起来,做了大旗,给朝会上的断然行动罩上了一层神秘。 一切顺遂,无人敢于妄言妄动。 权策抚今追昔,心潮起伏。 “主人,宫中来人传旨”外头传来权祥的通禀声。 权策整了整衣冠,信步出来。 却见来的是熟人,刚刚复起的神都苑宫监杨思勖,外头车马辘辘,似是有个车队随行。 “杨宫监,瞧着气色还好,守得云开见月明,恭喜”权策拱拱手,寒暄道喜。 杨思勖何止是气色好,除了动作还有几分不利落,他的面色,比身后跟着的小内侍还要好上几分,当即一揖到地,“都是托了公爷的福,老奴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他的身份,还是东宫旧人,但他是权策保举,才得以复起,正经恩主,多些走动,热情一些,便都有了说辞。 “宫监言重了”权策连连摆手。 “公爷,还没给您引见,这是老奴才收下的干儿子”杨思勖恍然记起什么来,将他身后的小内侍拉了出来,脸上笑成一朵菊花道,“名唤三顺,本家姓金,从了老奴,就改了姓杨,杨三顺,才七岁大点儿,老奴厚颜,日后还请公爷多多关照” 权策含笑点头,摆手令权祥送上一份表礼。 这个金三顺,他早就见过,权忠自定州带回来的,是个乞儿,权忠见到他时,皮包骨一般,气息奄奄,蜷缩在街边,几乎冻馁丧命,回京之后,将他送入宫中,与杨思勖作伴,也当是个传承。 瞧杨思勖的模样,应当是欢喜的。 一个得以活命,甚至可得富贵,一个可得寄托依靠。 各取所需,这就很好。 说话功夫,义阳公主、权毅和权竺、权箩自隔壁义阳公主府来到,一家人齐齐拜倒接旨。 “……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拜相以来,笃行忠义,深得朕心,卓有功绩,赐温泉宫鲜果菜蔬十车,金银二十车,白叠子千斤,并赐青要山方圆二十里山林……晋封轮台侯权竺为庐陵县公……”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 义阳公主和权毅接旨起身,有些忧心地望着权策,依着武后的秉性,他们家从来没有无功而来的爵禄,赏赐如山,幼子再次晋爵,定是长子又冒了险,立了功才得到的。 “有劳宫监”权策礼送杨思勖离去。 权祥料理这种事已有经验,给来宣旨的内侍都塞了厚厚的喜封,又指挥府中仆役搬运赐物。 权策迎上父母的眼神,笑了笑,转而拍拍权竺的肩头,打趣道,“甚好,吾家二郎晋爵,总算不用与侄儿同一品秩,可喜可贺” 权竺温温一笑,仰脸望着他,说不出的敬慕。 “好了好了,都多大人了你们两个”义阳公主见了自己两个儿子兄友弟恭,心中暖洋洋一片,开口数落两句,将两人赶到一边,拉着云曦,“总算是件喜事,咱们去多张罗些菜肴,请了高安、太平和千金他们几家过来,庆贺一番” “是呢,母亲,赶巧有这许多新鲜蔬果,正好派上用场,备办一席全素宴,清清口”云曦耳濡目染管家,已经颇有心得。 “依你,都依你”义阳公主拍拍她的手背,笑眯眯应下。 婆媳两人挽着手臂相携而去。 上林坊,不远处的长街上。 梁王武三思的车驾中道而停,不远处的义阳公主府鲜红的驻马竿已然在望。 “权竺封了什么爵?”武三思再次出声询问,似是不信。 “殿下,是庐陵县公,确认无误”车旁的外管事张弓躬身回答。 武三思蹙起了眉头,“庐陵县公啊……” 庐陵,不是个普通的地界,李显回神都前,他的封爵,就是庐陵王。 武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权竺的封爵,是因为权策回护东宫有功。 “打压也是你,维护却又成了功劳,何解?”武三思头疼欲裂,用拳头捶打着额头,朝局波谲云诡,武后心意一日三变,委实难以应对。 武三思心中憋屈不已,若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无法及时掉头,迷失了节奏,那还好说,但为何,权策可以把准脉搏?为何二张兄弟能利用这个节奏打击他? “回府”武三思突然觉得,面皮火烧一样,来拜访权策,是一件羞耻之事。 车驾调头,转而向北。 在路上,突地停了一停。 “殿下,前方有洛阳府官差办案,拘捕了一批城狐社鼠,还有个大家郎君” 武三思掀起轿帘,随意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未久,车驾继续前行。 武三思猛地出声,“等等” 他如果没有看错,官差带队的,是洛阳府司马崔澄。 一件小小的地痞流氓寻衅滋事,怎会劳动他这个洛阳府司法最高长官? “张弓,安排人去打探,被抓的那个大家子,是谁” 第670章 天下熙熙(三) 入夜时分,翊善坊,梁王府,书房。 武三思看着面前站着的幼子武崇谦,眉头皱了皱。 一身的酒气和脂粉香气。 “你兄长落得这个下场,你却是过得神仙日子,若是为父不令人唤你,你怕是要在永丰里安家了,你的人心呢?”武三思黑着脸怒声喝骂。 武崇谦努力瞪大惺忪迷离的眼睛,晃了晃身子,舌头打结,“父,父王,孩儿心里也难受,可是,盘问了许多人,现场也查看,看过了,众家兄弟都没有异常,兄长倒酒,也是众目睽睽,都瞧见了,您,您让孩儿怎么做?” “哼”武三思闷哼了一声,却是无法苛责。 千金公主府夜宴之后,聚集在永丰里寻乐子的,都是皇族权贵子弟,张同休中毒身亡后,有目共睹,都有着自保意识,第一时间便各自撇清作证,请来官差医生,将一切都弄得明明白白,首当其冲的武崇训,虽然竭力否认,却难以解释。 私下里,武三思也问过武崇训,此事是否是他所为,他百般叫屈,不似作伪,那定是有人设了陷阱,只是布置得周密,天衣无缝,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子,吃下这惨痛的哑巴亏。 “你这段时日,与崇敏等人,可还有来往交道?”武三思另外问起一事。 武崇谦摇摇头,似是有些失落,“崇敏兄长自打挨了杖责,便转了性子,每日里去相王府坐班,不再去风月场所戏耍,只是偶尔招呼饮宴,素淡出个鸟来,不合我胃口……” “混账”听得儿子在自己面前爆粗,武三思脸黑如锅底,呵斥一声,“那他近日有何动向?” “嗝……就是,办差啊,相王安排了不少差事给他,操持寿昌县主的订婚宴,忙碌得紧”武崇谦打了个气味十足的酒嗝,有些怪异地看着武三思,口无遮拦道,“父王可是要对付崇敏兄长?孩儿以性命担保,崇敏兄长与此事绝无干系……再说了,崇敏兄长可是连着定王叔、太平殿下和权右相,父王可要小心着些……哎哟……” 武三思忍无可忍,拿起案边紫檀镇纸砸了过去,结结实实砸中了武崇谦的肩头,疼得他龇牙咧嘴,转身就要逃跑。 “站住”武三思呵斥一声,不容置疑的命令道,“陛下点你做了领军卫中郎将,明日,为父亲自带你去拜会一下延基,择日前往长安赴任” “父王,孩儿见过延基兄长了”武崇谦捂着肩头小心翼翼站远了一点,“是崇敏兄长引见的” “哦?他怎么说?”武三思有些意外,本以为幼子结交的,只是些狐朋狗友,没料到还有几分用处。 “没说什么,只说录档之事已毕,孩儿是左领军卫中郎将,让孩儿得空了,到领军卫转转”武崇谦眨巴眨巴眼,有些得意,“延晖却惨了,延基兄长为了避嫌,将他安排去了右领军卫李笊大将军麾下,前日便被抓去当值了,听闻领军卫中整训,如狼似虎,那些蛮夷番兵,都不是人来的,可有的他受……” 武崇谦的声音越来越小,脖子一缩,不敢再开口。 武三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你觉得,这是得了好处?可以到处炫耀?” 武崇谦噤若寒蝉。 “滚,明日就给我滚去长安”武三思并指如刀,指着门外,厉声骂道。 武崇谦脸色一苦,本打算再央磨一二,见老父亲眼神要杀人一般,不由悻悻然,肩膀一塌,万念俱灰地走了出去。 武三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信,密封好,扬声道,“来人” “主人,小的张弓伺候”外管事张弓推门进来。 “你安排人将这封信送去南阳王府上”武三思将信笺递给他,犹豫了下,“待会儿,你再回来听令” “哎,小的这就去”张弓是个麻利的,脚不沾地,拧身就出去了。 武三思仰脸靠在座椅上,思绪万千。 给南阳王武延基的信,自然是让他多多磨砺管教武崇谦,也是隐晦地表达不满,武延基区别对待武崇谦和武延晖,理论到哪里去,都是站不住脚的。 至于询问武崇敏的动向,是因为,他已经查清楚了,昨日崔澄当街抓捕的大家子弟,是相王府侧妃柳氏的胞弟柳镇,罪过只是街头斗殴,抓进洛阳府狱没多久,相王府的帖子便到了,前去说项的,是相王府的首领大太监高力士。 崔澄倒没有为难,训诫一番,当即开释。 莫不是权策回护了东宫之后,下一个动作便是打压相王? 武崇敏作为相王府长史,又是权策视如亲弟的人物,若是权策有意打击相王,理应会先将他带出这个漩涡。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武崇敏在相王府待得好好的,毫无异样,李旦还将长女的订婚宴都交给他操持,完全没有剑拔弩张的迹象。 罢了,罢了。 武三思颓然叹息,万变不离其宗,与其煞费苦心琢磨这些,还不如多花些心思讨好皇帝陛下,只要有了陛下的信重,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主人,小的张弓候命”思虑间,张弓已经返回书房。 “张弓,魏王那边,情形如何?”武三思也不遮掩满面愁容,哑声问道。 “魏王,情形不好,即便过得这个年关,怕也熬不过春日”张弓面色悲戚。 武三思愣了愣神,长声一叹,以往武承嗣在朝,为武氏皇族冠冕,处断大是大非,他搭了顺风车,犹自不觉,常有龃龉争斗,眼下武承嗣卧病濒死,他在朝中步履维艰,才晓得掌舵之艰难。 书房中寂静良久。 “张弓啊,本王待你如何?”武三思蓦地出声一问。 张弓心惊肉跳,赶忙道,“主人待小的恩重如山,小的全家老小,都是依附主人谋生,主人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小的在所不辞” 武三思点点头,“赴汤蹈火,倒不至于” “你,带些可靠人手,这几日分散到河南道各地,察访家世清白,美姿容,体格健壮的少年男子,带回神都来,宁缺毋滥” “切记,小心保密,切莫张扬” 武三思眼睛死死盯着张弓,沉声叮嘱。 张弓眉头一跳,立时跪地,“是,小的领命,主人放心,小的晓得轻重” 武三思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摆摆手,“去吧” 张弓倒退出门,面上神色变幻。 可不是巧了,定州老家那边,听说他能安排前程,又有一批远亲旧友来投奔,其中有几个,颇有姿色,他正愁着不好操作,一而再地塞钱走二张兄弟那边的路子,容易惹人猜疑。 现下有武三思的命令,他去外头多找几个,再将那几个定州来的掺和掺和,岂不两全其美? 第671章 天下熙熙(四) 神都苑,腊梅香气渐浓。 清晨时分,相王府长史、信阳王武崇敏骑着马在腊梅丛中走过。 吸了吸鼻子,仰面张望了下,转头吩咐侍从,“待会儿下值,记得提醒我,折上几枝,给两位妹妹带回去” 身后的侍从目瞪口呆。 武崇敏身侧的咒日,也是忍俊不禁。 张同休已死,咒日已经完成了使命,权策却没有让他回归无字碑,而是让他跟在武崇敏身边当差,由暗转明,武崇敏孤身在敌营,安全之事,时常令权策挂心。 武崇敏挂在嘴边的两位妹妹,自然是天水公主权箩和万和县主薛嫘。 因前阵子他纵情声色,章台走马,做了风流阵急先锋,虽说另有内情,却是不好解释,惹得这两位贵女颇为气恼,因张同休命案,挨了三十杖,又遭武后训斥,浪子回头,老实了下来,家中亲友无论知情与否,都是善意包容接纳,唯有这两位,仍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这段时日,他见着什么,都要琢磨着两个妹妹喜不喜欢,挖空心思讨她们两个欢心。 “信阳王,腊梅本就枝干稀疏,若是攀折,还须有所讲究才好,免得光秃秃一片,有碍观瞻”后头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劝说,声音尖细,听来应是内宦。 武崇敏勒马转身,拱了拱手,“原来是杨宫监,瞧着身子大好了?” “承蒙信阳王动问,咱家身板还成,养了多日,已经无妨”杨思勖笑眯眯回道,是步行,身边只带着个童子内侍,漫步悠游,闲适得紧。 武崇敏笑了笑,“那行,待会儿折梅花的时候,我让人找个园丁懂行的来弄,定不让宫监难做” 杨思勖眯着眼背着手,连连摇头,“何须劳动旁人,咱家正闲的发慌,信阳王且忙着,咱家待会儿折好了,打理规整,养在精瓷瓶里头,信阳王拿去送与天水公主和万和县主,想必能得两位贵人欢喜” 武崇敏微有些迟疑,杨思勖话中透着亲近,便试探着道,“如此,便有劳宫监,我正愁着神都苑里头人手不便给,宫监可谓是雪中送炭” “桀桀桀”杨思勖尖声大笑,面上堆着官面上常见的皮笑肉不笑,眼中却是沉凝,“信阳王放心,咱家是神都苑宫监,理应为此间贵人们效劳,若有差遣,信阳王尽管招呼便是” 武崇敏准确接收到了他传递的信息,应当是自己人,却不宜公开。 自从他步入官场仕途,这种事情经历了不少,所到之处,都有大兄安排的人保驾护航,倒是丝毫不以为惊异。 在相王府中,他拉拢了人,大兄也策反了些关节,现下在神都苑也有了外援,日后行事,当能事半功倍。 “呵呵,那我可有得便宜占了,谁都知道,这神都苑里头,好东西可是不少”武崇敏放松了下来,反过来打趣他,“只是,杨宫监,你可还兼任着右武侯卫的大将军,整日里带着你这干儿子闲逛,谨防有人参你一本懈怠公事” 杨思勖浑不在意,背着手迈步就走,“巡视神都苑,那也是公事,带那些软趴趴的南衙府兵,咱家可是没有兴致,反正有杞国公在,左武侯卫大将军本也有兼管右武侯卫的职权,咱家不操闲心” 这是他的既定策略,刻意以这种作派展示自己无意也无法插手南衙军权,免得东宫利用武侯卫做文章,杞国公李璟是权策表兄,经历了重重考验的可靠之人,将右武侯卫让渡给他,一举两得。 武崇敏瞧着他的背影,扯着嘴角笑了笑,拍马进了相王府。 迎面自门内走出一人,身量不高,身着缁衣,大步流星,见了武崇敏,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极有感染力,微微躬身,“奴婢见过信阳王” “见过高太监”武崇敏含笑点头还礼。 此人是相王府首领大太监高力士,年纪不大,颇有些手段,将相王府的内宅调理得清爽。 两人错身而过,笑容几乎同时收了起来。 武崇敏先到正堂,去拜见了相王李旦。 “寿昌的订婚宴,备办得怎样了?”这件事,李旦几乎每日都要过问。 “场地已经定下,在谷水边的一处别业,与上阳宫隔河相望,地域开阔,长廊环绕,便于设置宴席,陈设百戏歌舞,只是建筑风格稍显冷峻,须重新布置……” “宴席酒肉都无问题,唯有冬日天寒,温泉菜蔬除了供奉宫中,市面上的很是少见,怕是难以支应,只能多些肉食花样……” “荥阳郑氏聘礼已备,除了礼仪所需,旁的物件极尽铺陈,府中还应预备相当分量的嫁妆……” 武崇敏有条有理,一一道来,将荥阳郑氏的聘礼清单奉上。 李旦细细看了,点点头,很是满意,荥阳郑氏对郑镜思这个嫡长孙还是很看重的,“甚好,崇敏辛苦了,腊八吉日,定要将订婚宴办了,定要风风光光,有皇家气派” “是”武崇敏应下。 “对了”李旦突地发问,“大郎是大媒,可缺席不得,你可听闻,你大兄有无远行安排?” 武崇敏脑中神经立时绷紧,故作茫然道,“臣已有数日未曾见大兄,并无耳闻” 李旦轻轻唔了一声,若有深意,“年关下的,还是不要乱走得好” 武崇敏留心记下,应和道,“正是,新春佳节,一家团圆,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义阳公主府,也在商讨议亲之事。 清河崔氏族长崔珪与崔莺的父亲母亲,一同来此,与义阳公主、权毅和权策等人见面。 权竺与崔莺有过几次相处,彼此心心相印,眼见是一桩良缘。 双方家长都在座,权竺和崔莺两人相对跪坐在下首,偶尔视线相交,两人都无羞窘,只余下浅笑温和。 “亲家,不知这订婚之事,可有想法?”义阳公主出声探问。 崔珪捋须而笑,“公主殿下,老臣却是做不得主,莺儿是个有主见的,她想着要将书院建了起来,便在书院启幕之时定亲,以书院为聘嫁,不事繁文缛节,我等做长辈的,想着能成全她,若是公主殿下、驸马和右相不介怀,便依着她行事,如何?” 义阳公主回身看权策,权策肃然起敬,“崔娘子有大豁达,大胸襟,赤心一片,非凡俗之人,乃舍弟之福,权家之福,我等自无异议” 两厢达成共识,其乐融融。 崔莺突地出声问了句,“大兄,莺儿听闻,那控鹤府工地起火,水浇不灭,颇感兴趣,不知可否去那里勘察一番,以明究竟?” 权策微微诧异,笑得意味莫名,点头同意,“我明日便行文给冬官衙门李尚书和神都苑杨宫监,二郎陪你一同去” 第672章 天下熙熙(五) 太平公主府,后苑,歌舞台。 歌舞台原本是修建来设置大宴,欣赏戏曲歌舞的,两侧建有莲花花瓣一样的回音壁,占地也极为宽广,可容下数百贵客一同宴饮。 早年,权策教的瑜伽在皇族贵妇当中流行过一时,太平公主在歌舞台设置了个隔间,做了瑜伽房,初时是想着强身健体,后来健身已是田头,这瑜伽是她牵绊权策的一个由头。 后来,太平公主夙愿得偿,权策的人都已经得到了,要么在她身边,要么在她心上,瑜伽彻底失去了宠爱,这处精致奢华的所在,便一度闲置了下来。 薛嫘渐大,八岁的小娘子,性子活泼好动,不爱女红,也不喜读书,整日里四处疯,身边的管事娘子一个不留神,她便去爬山上树,实在不像个样子,与钟灵毓秀、慧黠通明的权箩在一处,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平公主见她安分不住,将这里安排给了她,为她聘了几个舞姬大家做教习,也好让她有个管束。 没成想,却是对了她的喜好,身段柔软,精力旺盛,进境极佳,尤其是水袖舞和剑舞,已然颇有架势。 世间父母,都是以子女为傲,太平公主也不能免俗,每每来了亲近的访客,总要令薛嫘展示一番,像权策这种至亲常客,几乎是眼看着薛嫘的舞蹈自生疏到圆融。 薛嫘却也不厌烦舞蹈给他看,因为他每次看了,都要天花乱坠地大大夸奖她一通,将她哄得美滋滋。 “迢迢?迢迢可在?”武崇敏怀中抱着个青花瓷瓶,里头插着几枝腊梅,兴冲冲赶来,一路走一路吆喝,室内的乐曲声都险些被他盖了过去。 入内一看,立刻窘了,将瓷瓶放在一边,躬身见礼,“母亲,大兄” 里头有个乐班,正在奏响各式乐器,薛嫘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太平公主和权策两人挨着坐在台下,欣赏薛嫘的舞姿。 太平公主横了他一眼,张口要说什么,权策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制止了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冲着武崇敏招手,让他过来。 武崇敏又将瓷瓶抱了起来,屁颠屁颠上前,在权策侧后跪坐。 等到薛嫘一曲舞罢,权策立时站起身,热烈击掌,口中吟哦,“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 “若此间有七彩云彩,咱家迢迢,定当是广寒仙子无疑” 薛嫘听得欢喜,丝毫不晓得矜持,跳下来拽住权策的手,笑得摇头晃脑,招呼着旁边的侍从,“快些,将大兄给我写的诗词录了下来” 太平公主抿抿嘴,眸光荡漾,嗔怪地斜昵了权策一眼。 这坏心小贼,朝野士林,多少人盼着他能写出一句半联的诗句,望眼欲穿而不可得,在薛嫘这里,却是不要钱似的,诗词潮涌,天花乱坠,薛嫘的小本子上,诗词都有七八首了。 “既是你大兄开了金口,这两日便让香奴去南市踅摸,弄些彩绸、彩毯之类的物件回来,布置成云彩形状,成全了你这个广寒仙子” “咯咯咯,谢谢母亲”薛嫘更加欢乐,扑在太平公主怀中撒娇。 太平公主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丝,自打委身权策,她越发温柔似水了。 武崇敏在旁边哼唧了两声,他没有那么好的文采,只能附和两句,“大兄说得对”,然后献宝一样将腊梅瓷瓶捧到薛嫘面前,“迢迢,这是神都苑的,可香了” 薛嫘横了他一眼,伸手接过,琼鼻凑上前,轻轻嗅了嗅,幽香扑鼻,满意地笑了,大喇喇拍拍武崇敏的肩头,似模似样地训话,“兄长,这次算你啦,日后定要洗心革面,好生做人” 武崇敏如蒙大赦,哪里顾得上去挑她话中的语病,忙不迭点头,指天画地下保证,那模样,比在朝廷上对武后还要虔诚几分。 薛嫘甩甩头,将瓷瓶放在侍女手中,一蹦一跳地洗浴去了。 “都怨你,迟迟和迢迢都成了家里的小霸王了,小一辈的小郎君,就没有不被她们欺负的,崇敏他们大些还好,可怜的崇简,年岁最小,见了她们两个就想着逃”太平公主轻轻偎依在权策身边,揽着他的胳膊,宜喜宜嗔。 权策呵呵一笑。 武崇敏站在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太平公主看在眼中,理了理鬓边发丝,松开权策,轻笑道,“崇敏难得回府,今日午膳便在府中用了,你大兄是个挑嘴的,我且去安排安排” 说完,便穿花拂柳,翩然而去。 “大兄,杨思勖可是自己人?”武崇敏迫不及待开口发问。 权策挑了挑眉,迈步向着外头水榭行去,交代得细致,“事态紧急时,可寻他做助力,平日里,可友善一些,但也要注意距离” 武崇敏连连点头,这与他的猜测差不多,杨思勖的身份,怕是跟他差不多,也是个深入敌营的潜伏者。 “大兄,近几日,高力士出府的频率越发高了,行踪也很是诡异,除了去了一次柳镇的住处,另外几次,都是去一些不怎么上档次的茶楼食肆,我安排人盯梢,却见里头进出的,没有神都朝野的熟脸,也不知在张罗些什么” 权策缓缓点头,“他自是不会再去见柳镇,柳镇已经返回蒲州去了” 武崇敏恍然,“原来如此,对了,大兄,相王似是对你的行踪颇为关注,一直在旁敲侧击,探问你是否有远行计划?” “远行?” 权策脑中画面一闪,想起权衡抓周宴上,李旦也曾打着寿昌县主订婚宴的旗号,让他莫要离京,能让他忌惮的远行,所指为何? 权策背着手,搓着手指,缓缓踱步思索,始终不得要领。 正在愁眉不展,薛嫘又跑了来,嘟着嘴儿,气鼓鼓地脆声告状,“大兄,凤栖梧有个账房,黑下了账上的钱帛,昨日里盘账查了出来,我说要将他经官处置,迟迟姐却不同意,只将他开革,你说谁有道理?” 权策眉头一跳,露出个莫名的笑容,“都有道理,你想的是罪有应得,迟迟想的是怀柔感化,你们做得都好,大兄再送你们一家分店” 薛嫘却像是拨浪鼓一般连连摇头,“才不要,我们要自己营生,自己开分店” 说完,蹦跳着离开,像是一头吉祥的小鹿。 的确是吉祥,她这一问,让权策豁然开朗。 通商府少尹王禄曾向他禀报过,地方通商府分支,承担了将杜审言运回的海量铜钱缓缓投放的职责,钱帛动人,颇有一些硕鼠之辈,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他当时并未太过在意,水至清则无鱼,铜钱数目庞大,贪渎之事,在所难免,只让他上奏请旨,请令重臣出京,按察此事。 奏疏上呈,适逢张同休遭到毒杀、控鹤府二度纵火,武后下令缓议。 相王李旦的忧虑昭然若揭,定是他也涉足到通商府分肥贪墨之事中,担心他出京查案。 以他天潢贵胄的身份,断不会少了银钱花用,定然别有所图。 “柳镇,河东柳氏,蒲州,河东道” 权策轻轻念着这几个名词,眼前闪过一道寒光。 弄权作势,道法多多,你,为何偏要对我的大政下黑手? 第673章 天下熙熙(六) 夜色如水,红烛摇曳,纱帐轻颤,浅吟低唱,幽香渐浓。 锦被罗衾中,探出一只莹白玉手,无力地招了招。 “香奴”娇声一唤,带着浓重的鼻音,慵懒腻人。 在外间候着的香奴,宛转悠扬的嗓音听了一整夜,这一声轻唤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身子一抖,咬着嘴唇并了并腿,带了几个侍女,迈步进了内室,脸颊红似火烧。 几个侍女都颇有经验,打了温水,投了帕子,给权策和太平公主擦拭身子,换上干爽的衣物,又将床榻上的物事一并换好,里头的靡靡香气,才算减少了不少。 床榻很大,权策和太平公主并排躺着,空间富富有余。 “权郎君,奴奴给你按按身子”香奴依着过往的惯例,自床尾爬行到里侧,跪坐在权策身边,伸出一双素手,为他拿捏,她也是练过武艺的,手劲儿尚可,在权策的一身肌肉上揉捏几下,权策剧烈运动过的身体松弛了下来,舒坦了不少。 良久,权策抬眼,抛了个疑问的眼色过去,问她是不是疲累,香奴浅笑摇头,埋头继续揉按,小心翼翼避过趴在权策怀中的太平公主。 权策心下叹息,由着香奴,也不劝止。 事实上,最开始太平公主安排香奴为他按身子,他是拒绝了的,然后第二日再见她,魂不守舍,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竟是哭了整夜。 “唔……”浑身瘫软成一团的太平公主总算是缓过劲儿来,一声娇慵的呻吟,带着灵魂深处的满足感,撑起身子,任由轻纱滑落,露出大片白腻,“香奴,你下去吧,我来伺候大郎” “是,殿下”香奴额头上已经浮起一层香汗,听了太平公主的吩咐,仍有几分不情愿,身子向后退去,手却留在权策身上,似是想要尽可能多地与他肌肤相接。 太平公主跪坐起来,并没有揉按,只是在权策身上一寸寸轻轻抚过,在他耳边喁喁细语,“大郎,要不,寻个好日子,你将香奴收用了吧,她那副模样,千肯万肯的,情意都刻在脸上了,还当能瞒得住人呢” 权策将她拥紧了些,埋头在她的颈窝,轻声道,“不急于一时,且等等吧,待芙蕖生产了,再说其他” 太平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她这心爱的男儿,在外头杀伐决断,是个坐断四方的大英雄,在私情家务上,却总是优柔寡断,顾忌重重,说到底不过是受到情意牵绊,不想伤及人心,可这世间,两全之法尚且难求,何况十全十美? 有些事,他不愿做,便设法推着他一把,香奴是她身边得用的贴身女侍,本就是通房丫鬟的位分,收了是常事,不收才是反常。 太平公主阖上水润双眸,在权策额角印下一个长长的吻,侧了侧身,将他揽着,轻轻拍打,像是在哄他入睡。 翌日清晨,权策和太平公主相对而坐用早膳,桌案上都是绿油油的菜蔬,权策胃口大开。 “这冬日的菜蔬,却是金贵,难得你喜欢”太平公主喜不自禁,自己用了没几口,只顾着给权策布菜,“听闻洛阳府宜阳县那边,有座灵山,也有温泉,改日便去将那山林圈了下来,种植一些,自家用” 权策大口大口用膳,吃得很是香甜,“唔,陛下赐我的青要山上,好像也有那东西,太平若是有心,便一并打理” 太平公主自是没有二话。 权策微微沉吟,太平公主近来越来越少掺和朝政,他一如既往,涉及到她的羽翼,便提前咨问她的意见,她却是不耐烦,这样闲着,生生磨去了傲气和烈性,从一只五彩斑斓翱翔九天的金凤凰,变成一只金丝雀,并非好事。 “太平,重润之死,是婉儿的布局,你可有兴致,也为我做些谋划?” 权策也是煞费苦心,将太平公主最为介意的对手摆了出来,聊作激将。 太平公主白了他一眼,移动了坐榻,靠在他的肩上,无限依恋,“你若是想让我做,我就做,不让我做,我就一直守着你” 权策笑了笑,伸手到她后头,微微用力一拍,传出一声脆响,直入主题,“相王侧妃柳氏,她的胞弟柳镇,相王府首领太监高力士,还有河东柳氏,蒲州通商府,这几个方面,有所勾连,崇敏那边,会有消息,你安排香奴的人,撒网下去,查探清楚各方关节” “若是李旦胆敢坏我通商府,败我稳定金银、钱帛汇兑大业,势必让他付出沉痛代价” 太平公主后臀一阵微痛,却是顾不得理会,只是仰头看着权策的脸。 谈到正事,他换了个人一般,从床榻上的温柔郎君,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沉肃坚毅,气势迫人,令她芳心软成一团,促狭心起,拱手抱拳,粗声道,“右相放心,太平定不会让他得逞” 权策哈哈大笑。 侧后方,站着雷打不动的香奴,嘴角也有一抹笑意,眸光却已凌厉如刀。 神都苑,原本的控鹤府工地,已成一片废墟。 庐陵县公、左羽林卫将军权竺,陪着清河崔氏的嫡长孙女崔莺,前来此地现场勘查。 神都苑宫监、右武侯卫大将军杨思勖,冬官尚书李尚隐,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一道陪同。 按理说,权竺此行,并非公务,只是崔莺一时兴起,要研究格物考工之事,但权策手令传下,却也无人敢于怠慢。 权竺与众人见礼,崔莺也不怯场,落落大方,下了车驾,屈膝福礼,“劳烦诸位官人了” 她的打扮也令众人眼前一亮,却是穿着一身短打,简单的头饰星星点点,都是金刚石点缀,衣物也都是名贵皮裘,脚上穿着鹿皮靴,不经意间便将千年世家的底蕴流露了出来。 本以为崔莺此行,只是游逛一遭,却不料,她竟深入到瓦砾之中,挖掘土石,放到鼻子前头嗅,有异味的,都包裹好了,收起来。 权竺和杨思勖两个知情人,若有若无地配合,有意识地引着她到原先放置石漆的地方去,令她常有收获,兴致勃勃。 没多久,捡起一块乌黑的石头,不像是过了火的,取来火石点燃,轰然起火,炽烈无比。 李尚隐等人原先还无所事事,兴致寥寥,见状大为惊愕。 崔莺如获至宝,又捡拾了一些,才算作罢。 临返回前,李尚隐询问道,“权将军,崔娘子,此物颇为奇诡,本官有意具折上奏,不知可妥当?” 权竺和崔莺对视一眼,“李尚书分内之事,自行其是便可,只是此物根底不明,用途未定,不宜大肆宣扬,还请李尚书慎之” “本官晓得了”李尚隐登时领会,看起来,还是先跟恩主上官昭容商议之后再定行止。 回程的车上,崔莺对这些石头爱不释手,却将权竺放在一边不理。 权竺起了逗弄之心,“崔娘子,我家有个兄弟,寻了一批粟特人,在张罗汇兑借贷之事,账目、计算都颇为新奇,可有意一观?” 崔莺眼睛微微一亮,转头看着权竺,犹豫了下,竟然摇摇头,“还是先将这能烧起来的石头参悟清楚了再说” 权竺苦笑无言。 第673章 天下熙熙(七)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将昨夜伺候的三个美男驱赶了出去,披头散发,一身凌乱,也不洗浴梳妆,令上官婉儿和谢瑶环见驾。 “婉儿,朝中地方,近来可有异动?”武后开口便问,口气很是冷硬,显然那三个美男,并不怎么中用。 武后问的异动,自然不会是明面上的奏疏政务,而是掩藏在官面文章下头的隐晦暗流。 既是暗流,大多不好宣之于口,一个不慎,便会惹上因果。 上官婉儿打起十二分精神,心念急转,迅速盘点出了适宜上达天听,又有些影响的几出大戏。 “陛下,春官侍郎宋之问奉旨筹备春闱,遴选朝官执事,名单已初定半月,因选中的朝官大多,大多不能服众,朝中物议沸腾,春官尚书严善思不予通过,令他重拟,宋之问拒绝,两相僵持不下……宋之问点选翰林学士、国子监博士充当各房考官,大多数都不领情,婉拒之人颇多,致使考官至今未曾定下……” 武后听着,光秃秃的眉弓,微微跳动,嘴角讥讽一笑,并没有当回事,春闱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是求财还是要谋势,都要插上一脚,三载一遇,每次不斗上几个回合,是不会消停下来的,且随他去。 “秋官侍郎王同皎保举了三个公卿子弟入右武侯卫为牙门将,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予以接纳,入营不过旬日,因武勇不达标,开革其中一人……” “哼哼”武后轻哼了两声,轻轻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满意。 东宫以为杨思勖当了右武侯卫大将军,想要插手军务,李璟的应对,既展现出对东宫的善意,又站稳了大义和主导,很见功力。 “李璟?他父亲有几年没有回京了吧?”武后神色幽幽。 高宗八子四女,在血腥的政治斗争中渐次凋零,现存的,仅余下三子三女,可笑的是,除了她嫡出的二子一女,剩下的一子二女,都是她的宿敌萧淑妃所出,义阳、高安两位公主就在京中,豫王李素节就藩在渑池。 她最为倚重的孙辈,也是萧淑妃的后人。 真真造化弄人。 “豫王殿下自权右相大婚之后,已有三年未曾来神都”上官婉儿脑子清晰无比,这些事情都是信口道来。 “唔,让他今年回来吧”武后随口吩咐。 “是,陛下”上官婉儿应命,欲言又止。 武后余光一瞟,看在眼底,“有事尽管道来,言者无罪” “陛下,近来,通商府气氛紧绷,据闻,各地通商府分支,都有些躁动,参照王禄前头上的奏疏,想来是有贪渎之事……前日,少府监令武崇行去通商府走了一遭,通商府少尹王禄发了狠,每日里夜以继日办差,传令文牒如同雪片,还派了不少官差下去督促……” 上官婉儿有几分惶恐,她的话,虽说没有明言,但言外之意,已经有上眼药的意思了。 少府监和通商府之间,各自分立,井水不犯河水,武崇行去向王禄施压,王禄立马便配合,这是不合情理的。 武后嗤笑一声,眸光流转,并没有责备她,“此事朕心中有数,你不必多事” “是,陛下”上官婉儿尴尬笑笑,心中却是一片平和,甚至有几分骄傲之意,方才一席话,恰到好处点出通商府的异样景况,为郎君提前铺垫,同时,似是而非的针对,又可以突出她的超然独立,更加取信于武后。 在精明如妖的武后面前卖弄心思,实在刺激得紧。 婉儿,真真是郎君的贤内助呢。 上官婉儿心曲百折千回,面上却是花开灿烂,笑意嫣然,一如往常,她看了看谢瑶环,屈膝一福,“陛下若无吩咐,臣妾便去台阁当值” “不必了”武后站起身,落座在华丽铜镜前,伺候的宫女早已屏退,上官婉儿便亲自上前,轻手轻脚为武后梳妆,“瑶环,内卫那边,可察觉了什么?” “陛下,梁王武三思府上外管事张弓,日前离了神都,在郊外各县出没,察访品貌俱佳之人” “信阳王武崇敏身边,多了不少的护卫,暗地里也有人护着,内卫试探了一下,身手不凡,应当是出自太平公主府或新安县公府” “相王府上首领太监高力士,先后与多人密会,对方不是朝中之人,应当也不是神都知名士绅,相王侧妃柳氏的胞弟柳镇,与高力士见面后,返回蒲州” “太平公主府、义阳公主府和清河崔氏都派了管事去青要山,太平公主府的似是打理温泉,义阳公主府和清河崔氏的,似是有意在青要山动土木,据说,是修筑书院之用” “恒国公招揽了不少丁壮,在神都北郊聚集” …… 谢瑶环说的简洁扼要,三言两语便将大体交代清楚。 当然,有的事情,她是不会说的。 比如张昌期回了神都,与小弟张昌仪一同,大肆收受应试举子贿赂,放话担保金榜题名,张昌宗奉旨出京,安抚控鹤府工地遇难的民夫和工匠家眷,一毛不拔不说,还一路走一路刮地皮。 再比如太平公主府上的人,打着去青要山的幌子,却有一波人半路换了方向去河东道。 武后前面只是听着,没有表示,要么是献媚,要么是勾心斗角,要么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不必过多关注。 听到最后一条,轻笑了一声,“瑶环呐,你这丫头瞧着素淡,却是个性子倔的,朕今日便与你说清楚,五郎所领,也是朕的耳目,名唤控鹤府,日后,你们要和衷共济,莫要再生龃龉” “是,陛下,奴婢知罪”谢瑶环双膝跪倒在地,心中暗道可惜,武后亲口坦诚释疑,梅花内卫便没了光明正大针对控鹤府的由头。 “无妨,起来吧,没有这股子虎气,你也带不好朕的内卫”武后拂拂袍袖,在上官婉儿的巧手之下,又变得明**人。 谢瑶环规规矩矩退到一旁,不多言不多动,像是个隐身人。 “陛下容光焕发,青春洋溢,可是羡煞了婉儿呢”上官婉儿却是不同,舌绽莲花,将武后哄得玉面生辉。 武后瞥了她们两人一眼,一个像春天,一个像秋日,一个烈如牡丹,一个清淡如菊。 “女儿家最好的养身补品,却还是男子,尤其是中用的男子,你们两个跟在朕身边,也难为你们了,得空了多到宫外走走,太过憋屈了,朕瞧着也不落忍” 上官婉儿脸红似火,谢瑶环垂下头去。 武后朗声大笑,带着丝丝荡意。 奉宸府里的男子,虽说都生的好看,知情识趣,在力道方面,却多有欠缺,三思也开了窍,但愿能挑一些能干一些的来。 第674章 天下熙熙(八) 万岁通天元年渐至尾声,武后过得糜烂而又舒心。 虽说糟心事出了不少,明刀暗箭不时发作,朝局总体仍旧平稳。 海清河晏已久,天朝各地风调雨顺,借着少府监金银开道,役使万国百姓为天朝子民效力,物资货物供给丰盈,渐有国大民骄之气,尤其是东西北三都之地,便是贩夫走卒,也是昂首挺胸,嗓门洪亮。 边塞诸藩屡经调理,边患敉平,几个大藩或是犬牙差互,互相掣肘,或是内部分裂,争斗不休,供奉天朝唯恐不足,已经无人敢于造次。 武后耽于享乐,早已不耐烦公务久矣,宣布将于腊月二十三日小年之日,提早封笔,不再处置政务,一应政事,悉数交付予政事堂宰相梁王武三思和新安县公权策,抄送昭容上官婉儿审校存档甲库,接待外藩事宜,仍旧由权策安排,诸事不碍大节,无须奏报。 诏令一下,武三思动如脱兔,趁着武后临朝的最后时日,联名天官尚书宗秦客等人,上奏疏请求为武后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武后凤颜大悦,依着套路,辞让再三,最终还是接受了。 武三思的谄媚攻势并没有到此为止,私底下,以奉宸府人力不足为由,进献了童仆百人入侍,这当中,大多数都按规矩净身做内侍,有十余人却是全须全尾,另有功效。 武后似是试用了,颇为满意,下制褒奖武三思,赏赐了大批财货,赐下了御笔手书的梁王府牌匾,还令武三思府中女眷一并入宫,宴饮游乐,倍加恩宠。 只是这番收获,武三思却并不甚满意,赏赐眷顾看上去眼花缭乱,但都是风中之烛,虚幻且不安稳,想着不久前,权策不过是猜中了武后心思,顺水推舟回护了东宫,他的弟弟权竺便晋升了爵位,有这个比较在,他费心巴力的操持拉皮条的活计,自家可怜的长子武崇训,为何连个复爵都得不到? 武三思想不通,便化悲痛为力量,府中精干管事四出,既是找对了路子,那便不妨质量并举,十个美男解决不了问题,那便二十个。 武三思的急切操作,让朝廷陷入了躁动之中,不少朝臣都将溜须拍马,歌功颂德当成了年终最后一件要务,献祥瑞、万民伞之类的套路,都在紧锣密鼓预备中。 但华夏是礼仪之邦,凡事都讲究论资排辈,首席宰相武三思过了,按顺序就该是次相权策,他也是另一个获授大权的宰相。 权策没有让他们久等,很快便有了动作,他上了奏疏,以外藩无大事为由,安排由鸿胪寺卿邓怀玉,辅佐义兴郡王李重俊接待外藩来客,请旨裁断,同时请旨,择期出京三日,去西都长安,巡阅左右领军卫。 武后下制诏准,赐下狐裘十领,菜蔬五车,一品亲王规制的车驾一辆,加义阳公主府折冲都尉薛用、晨光苑突厥百户阿史那力两人中郎将衔,殷殷叮嘱,令权策自重身份,切莫轻车简从,失了朝廷威仪和皇家体面事小,损及安危事大。 这一来一往的互动,意味深长。 朝中的躁动,也在无声之中消弭无踪。 武后年岁是大了,作派也有变化,更嗜好享乐,但政治智慧,从来都不缺,仍旧是她的猫狗之论,两者都是她喜爱的,对猫,只是时不时逗弄几下,抚弄几下,戏谑轻佻,倡优蓄之,对狗,却是要精心栽培,打理爪牙,待之以国士。 朝野士林议论纷纷,对武三思颇多讥嘲,而对权策褒奖有加。 最为明显的表现,是中立派系的狄仁杰等人,待权策一系的朝官,互动更见频密,狄仁杰和狄光远这对政治立场相左的父子,也总算融洽了起来。 西都留守魏元忠,听闻权策将至长安,也遣长安司马王之咸携亲笔书信到神都,求问确切日期,以便迎迓。 腊月二十三,武后封笔当日,权策在遍地鲜花,满堂喝彩中,动身离京。 太初宫,佳节将至,一片祥和,奢华绮丽,玉树琼枝,彩灯遍布,莺歌燕舞翩飞,各色绸缎扎成花团锦簇,硬生生将隆冬时节,装扮得春意盎然。 双曜城也是如此,满目富贵。 韦氏瞧着,却只觉得刺眼。 东宫并不缺少钱帛花用,但武后大年下的,恩宠了武三思,赏赐了权策,东宫却是什么都没落下,虽说真赏赐了,她可能会嗤之以鼻,道一声不稀罕,但真的被忽视了,却又心中老大不爽。 “孩儿拜见母妃,给母妃请安”李重俊本就生得模样清俊,人逢喜事,更显得气色上佳,英气勃勃。 “呵,可是不敢当,义兴郡王殿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当了洛阳牧,又掌了外藩,要不了多久,怕是宰相也做得,这东宫,怕是装不下你了”韦氏斜昵了他一眼,侧身一坐,口中尖酸,却是将一肚子怨气发泄在李重俊身上。 李重俊赶忙双膝跪倒,“孩儿不敢,孩儿深知,能有今日,全都仰仗东宫出身,母妃关照,还有大兄余荫,若非如此,权家大兄也不会格外关照,孩儿定竭尽所能,实心办差,为东宫增色” “哼,用得着你……”韦氏冷哼一声,正想着再说几句狠话,压制他一遭,却又戛然而止。 猛然想到东宫中,能顶门立户的,还真的只有他,想到早逝的嫡子李重润,心中突地一空,一阵阵凄楚怆然袭来。 李重俊以头触地,不敢稍抬,不敢露出一丝生怕又招惹了韦氏的忌讳。 母子一坐着,一跪着,良久无声。 韦氏眼圈微红,却仍维持着强硬不倒,冷冰冰吐出一个“滚”字。 “孩儿告退,母妃……”李重俊仍旧伏在地上,想着抚慰几句,却终究不敢开口,缓缓退了出去。 “谁稀罕你虚情假意?”韦氏发狠地扭着手中的锦帕,想到已经出宫开府的李重福,心中更是像刀子割一样的疼痛。 他只顾着攀高枝,在太平公主府上走动献殷勤,何曾登过她京兆韦氏的门? “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能指望谁?” 韦氏沉浸在自己的痛楚之中,却去了含泪柔弱之态,脸颊一阵扭曲。 蓦地,眸中闪过一丝亮光。 李显无用,她不是还伺候了个男人么? 第675章 天下熙熙(九) 神都北郊,邙山密林中。 一群群黑衣人分成许多小股队伍,在光秃秃的树木中间飞快奔驰。 他们的手中拿着弓弩、袖箭等各色远程兵器,却不是互相对抗攻防,而是各自追杀放入林中的数百只野兔。 这批人瞧着彼此生疏,能耐更是参差不齐。 有的毫无章法,埋着头一路猛冲,一路吆喝,将野兔吓得四散亡命,便是脚力好,跑在最前头,仍是一无所获,有的兴冲冲将手中的家伙事儿一丢,拿出乡间打猎的手段,挖陷阱,投饵料,很是为自己的把式有了用武之地而沾沾自喜,唯有极少数一些,懂得彼此打招呼配合,更少的人,能耐不小,却是独行侠,兔起鹘落之间,杀气凌厉,弩箭翻飞,便有野兔利落倒地。 丛林高处,有一方巨石,上头站着个俊美的紫衣公子,拄剑而立,青丝迎风,飘舞如瀑,数十名身穿仙鹤绣衣的精锐护卫,星散四周,团团拱卫。 他俯视着密林中各显神通的黑衣人,额角有青筋鼓起,眼皮不时跳动。 正是恒国公、奉宸令张易之。 他很失望,下头训练的黑衣人,都是他的定州乡党。 为了训练他们,张易之舍了面皮,费了不少力气,从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那里,弄来了敢死团的个人训练操典。 赵与欢的敢死团,本就是特殊作战的底子,可整可零,暗杀刺探,潜行夜袭,都是拿手好戏,在草原纵横六合八荒,威慑力绵延向北,连铁勒九姓都闻风丧胆,相比之下,拓跋司余的万骑一路收纳突厥和铁勒族人入伍,马匹也都换成了塞外良种,膨胀了数倍有余,盘踞在突厥两部的缓冲区,是压阵控场的主力,但却远没有敢死团的日子过得精彩,神都坊市勾栏,颇有一些闲散文人,甚至将敢死团的事迹编写成了传奇话本儿。 也就是有敢死团和万骑一正一奇的存在,与各部既得利益者联手,让权策以行商贸易遏制北塞大藩的路线图,得以全盘落地,无人挣扎得动。 张易之拿到操典,奉为金科玉律,迫不及待用在了控鹤府新丁的操练上。 只可惜张昌仪输送来的这批人,都只是外观壮硕武勇,内里只是农家把式,除了几膀子力气,一无是处,整训进展缓慢,照这个进度,怕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派上用场。 “那几个,个人击杀野兔的,给他们一领仙鹤绣衣,那几队配合好的,膳食提升一格,旁的人,只给加餐”张易之强忍着一肚子火苗,还是依着操典上所说,做了分级激励。 心中却是骂翻了天,激励?直娘贼,这帮狗东西,哪里有半点配得上激励的,给他们饭吃都是糟蹋了。 张易之不愿再停留,径直下山,临行之际,盯着留下的控鹤府官差看了好半晌,丢下一句,“严加管束,严加训练,莫怕死伤……莫丢我脸”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俊美的面庞,露出丝丝狰狞。 武后的耐性消磨殆尽,也顾不得他可怜的自尊,向谢瑶环公告了控鹤府的真身,控鹤府解除了存亡危机,少了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梅花内卫不会再明着针对他们,付出的代价,便是谢瑶环若有若无的讥刺,想必,在梅花内卫中人眼里,控鹤府就是一个天大笑话。 张易之染上了心病,宫中人来人往,谁的面色有异,他都会猜上许久,对方可是内卫?可是在嘲讽他? 本想着厉兵秣马,总要后来居上,压梅花内卫一头,一雪前耻,但今日看了实训,登时希望破碎,这等水准,只会给他丢更大的脸。 张易之抑郁难忍,蓦地想起了权策,东都千牛卫、蓝缨军、宪兵哨队、右玉钤卫、万骑、焰火军,权策掌军入朝,屡屡出师,征战四方,一手训出来的精兵猛将不知凡几,仿佛都是信手拈来,也以此筑成他在军方的大势根基。 同样的事情,为何到他手上,便如此困难? “天道不公,人与人相差,无乃太过乎?真真贼……”张易之抬头看天,一声贼厮鸟几乎要出口,好悬忍了回去,他现在不是定州乡绅,而是神都朝局一方魁首,忌讳和讲究也多了起来。 “公爷,邺国公回来了,在里头等你呢” 现下二张兄弟已经不在仙居殿居住,搬到了神都苑奉宸府,武后驾临的时候,他们领着一众俊男,小心伺候着,武后不在,他们便是此间主人,张易之带着一肚子怨天尤人返回,奉宸府的大太监亲自迎了出来,脚步匆忙,过了影壁,又急声催促,“公爷,您可快着些,邺国公,邺国公要鞭打凌郎君……” 张易之大惊,顾不得体面,撩起前襟,脚下生风地跑了起来。 所谓的凌郎君,是武三思送来的美男,武后享用之后,评价颇高。 二张兄弟为武后网罗面首,预先也做了防备,定下了规矩,侍寝不得连续,间隔短则三五日,长则一旬,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持陛下的新鲜感,也为了休养身子,养精蓄锐,以免无法让陛下满意,扫了兴致。 武后对此不置可否,由着二张兄弟折腾,但这位凌郎君入侍之后,武后便打破了这条规矩,曾连续三日召幸,赏赐也多,宠冠奉宸府,不少热衷钻营的美男,都凑上去吹捧逢迎,隐隐有与二张兄弟别苗头的意思。 张易之紧赶慢赶,来到正殿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那凌郎君被几个定州来的美男按在地上,张昌宗抡着一根黄荆条,在他身上疯狂抽打,双目充血,面目可怖。 “住手”张易之呵斥一声,他身边的从人涌上前,将凌郎君救下,这个身体壮硕,眉眼精致的汉子,已然伤痕累累。 “张昌宗,张易之,你们,你们等着,陛下面前,定要与你们论个是非曲直……”凌郎君许是床榻功夫尚可,但眼色还是不足,在眼下局面明显不占优势的情形下,还在狂妄叫嚣。 张易之眉眼眯了眯,摆摆手,“扶凌郎君下去歇着,都退下” “五兄,武三思欺人太甚,侵门踏户,哪里还将咱们放在眼里?”张昌宗怒发如狂,声振屋瓦,“那姓凌的,拉帮结派,出口伤人,还不是武三思撑腰,再不打压一番,咱们,怕是连个立足之地都没了” 张易之默然无语,举步到桌案前坐下,沉思片刻。 “来人,凌郎君染疾,让李峤安排御医来看诊……转告他,凌郎君沉疴极重,应当药石无救” 从人听令而去,许是太过紧张,在门槛处绊了一跤,险些摔个狗啃屎。 “六郎,你安排一下,寻访凌郎君的亲友,还有一道入奉宸府的人,详察来历关联,若有隐患,尽早扼杀” 张昌宗登时亢奋,“五兄安心,我定能将他翻个底儿掉” 第676章 天下熙熙(十) 西都长安,蓝田县,县境界碑。 这个地方,在权策眼中颇为特别。 权竺雏凤初啼,率众围攻蓝田县衙,当街斩了冒牌的权家三郎和权毅那个包藏祸心的妾室。 眼下,这里是他嫡长子的封号之地,又是左右领军卫驻在之地。 左右领军卫,已然与旁的南衙府兵军卫不同。 事实上,领军卫更像是侯思止的右玉钤卫,兵员都不来自地方折冲府,都是募兵,都是装备精良,演训严苛。 差别在于,右玉钤卫募兵来自原折冲府辖地,军饷也是如此,先后以有罪之军和老卒不死闻名天下,兵马年岁普遍偏高,承压耐力精强,极其善打逆风硬仗。 左右领军卫的兵员却是来自于天南海北的外藩,成分复杂,军饷大部分由外藩捐输报效,差额由少府监支应,建制也很特别,以来自的藩属国划分成营。 领军卫成军一年有余,尚未见血战斗,朝野都视之为另类,疑虑颇多,甚至有提议另调南衙军卫到长安协防,显然,疑虑的范围不只是能耐,连忠诚度,也有人不放心。 这也是权策来到长安巡阅的原因之一,短时间内尚可,长久被中枢怀疑,势必对军心士气造成不可挽回的负面影响。 他来了,若是领军卫扶得起,便以他的声誉为之正名,若是确实不行,则趁早改弦更张。 一路行来,权策在御赐的一品亲王车驾中颠簸,心中颇为期待。 毕竟这是一支与他关联千丝万缕的军队,主将武延基和李笊,一个与他莫逆亲近,另一个就是他的党羽,他主掌外藩事务已久,来自外藩的兵员,绝大多数也曾活在他的阴影之下,由上到下,处处都是他的烙印,是他掌控西都的关键一环。 权策车驾抵达之时,县境之上,已经兵马官差层层戒严,站满了人,翎顶辉煌。 长安留守魏元忠、司马王之咸,左领军卫大将军武延基、右领军卫大将军李笊,还有左右领军卫的将军武延晖和武崇谦,带领着长安上下文武官员士绅,齐齐在蓝田县境恭迎。 “下官、末将等拜见右相” 魏元忠和武延基两人打头,众人齐齐躬身长揖施礼。 高大的车驾上,帘帷微动。 脚步声轻响,权策的身形由暗而明,金冠玉带,一袭素淡白袍,袖着双手,长身玉立,眉眼淡漠,紫色的狐裘大氅稳稳压住他的年轻锋锐,却更增磅礴傲岸。 眸光一扫,天地寂寂。 “唏律律” 有随行的领军卫骑兵马匹,似是不适应这等压抑,嘶鸣一声,前蹄昂起,惹得周遭的马匹都开始躁动,马上的骑士手忙脚乱,伏低身形,费了些手脚,很快便将马匹控制住。 他们旁边,另一个方队的骑兵,不曾援手,反倒做出各式各样的奇怪脸色,似是在极力嘲讽,显然是碍于军纪,不能出声动弹,便将力气都用在了脸上。 权策的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放开,踩着脚踏下了车,朗声道,“诸位请起,有劳诸位远来” “无妨无妨,右相一心为公,过长安不入,我等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魏元忠笑眯眯地道,权策的立场渐渐分明,先是栽培李重润,再是回护东宫,如果说原先他是因朝争落败,为求自保,被迫改换门庭,投了权策,现在多了几分真心诚意。 “唔,好”权策点点头,又与武延基寒暄了几句,吩咐道,“时辰不早,既是惊扰了长安地方,今夜便在蓝田县一聚,明日辰时,入营校阅” “诸位将军,可有问题?” 众人对权策的雷厉风行颇有些意外,愕然之后,很快便都反应了过来。 “右相赏脸,下官这便安排,聊尽地主之谊”魏元忠捋须应下,“蓝田地小,比不得神都,怠慢右相了” “末将遵命,明日辰时,入营校阅”武延基身姿笔挺,重复了权策的命令,有点兴奋,似是等不及要一展雄风。 权策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魏元忠张罗着官差先导,仪从煊赫,往蓝田县城而去。 因明日有军务,当晚饮宴颇有节制,权策未曾饮酒,接受了地方敬酒献礼之后,便就近在龙门驿安歇。 翌日,左领军卫大营,校场。 冬日清早,薄雾蒙蒙,旌旗猎猎,刀剑森森,兵马排列开来,遮天蔽日,更远处的兵马在雾中时隐时现,气势颇为宏阔。 左领军卫兵马计有五万余,武延基挑选了五千兵马在校场接受校阅。 “右相,下列乃是军中十一之数,分为三大营,五小营,大营兵员千人左右,小营五百左右,大营来自铁勒、突骑施和靺鞨,小营来自西南各藩……” 校场上临时搭建了校阅台,权策居中而立,武延基在侧后,指点着麾下兵马,为他简单介绍基本情形。 权策听着,面如清水,不见喜怒。 事实上,不用武延基介绍,权策都能看得出下头的营制划分,毕竟相互区隔,间距颇大,服饰武器虽然统一,但很多细节上,比如发式,配饰等,差别颇为明显。 “各营皆已整备完毕,请右相示下” 校场上响起马蹄声,左领军卫将军武延晖策马绕校场一周,到台下请命。 权策嘴巴微动,瞧了一眼武延基,满面都是期待,显然下了不少功夫,做了不少准备,叹了口气,摆手道,“开始吧” 武延晖调转马头,挥舞着令旗,校场上的兵马辚辚开动,却是由校场中央,转到了校场四周,动作整齐,颇有令行禁止的意味。 令旗再挥,一个小营的兵马呐喊着冲入校场,先是挥舞手中陌刀,演示了一番陌刀跳荡大阵,再是分列开来,沿着校场,依次完成演训科目,其疾如风,动作颇为迅猛。 “右相,这是南边儿占城进贡的勇士,虽说身量矮小,但耐力极强,速度也快,冲击力巨大,很是好用”武延基有几分得意。 权策微微点头,未曾开口褒奖。 武延基不由心下惴惴。 花了两个多时辰,八个营依次展示演训完毕,都是精锐之辈,杀气逼人,演训也是游刃有余,单兵作战的能力,令人眼前一亮。 “传令,两大营合攻,四小营防守,攻防作战”权策没有结束,反倒临时下了一道命令。 大半个时辰过去,校场上攻防激烈,但却不成章法,各营各自为战,甚至互相掣肘,乱糟糟一团,现出了原形。 武延基脸色发白,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权策长声一叹,“此军可称狼军,侵略如火,战力不凡,但却各自分散,无法合力,归属愿力不强,非得胜王师之相” 第677章 天下熙熙(十一) 右领军卫的情形,较之左领军卫,要相对好一些。 竞争是有,敌意也有,恶意不浓。 寻根究底,仍是与这些兵马的外藩出身有关。 契丹的兵马,看不起室韦人,因为他们是导致松漠大地落入大周之手的叛徒,突厥人排挤执失部和突骑施部,因为他们一直游离,不肯归附,背叛了祖先的苍狼图腾,铁勒的勇士和墨迹连部突厥交好,对默啜部突厥怀有敌意。 各个大营内部也不平静,铁勒营内部,葛逻禄部也与回纥部势成水火,吐蕃营内部,支持赞普赤都松的、支持苯教大巫师的和支持论钦陵的,更是斗得不亦乐乎,以至于营中的中原军官和募兵,难以掌控局面。 总而言之,这是外藩诸部现实关系的延伸和折射。 右领军卫之所以情形较好,是因为大藩大营不多,而且都是倭国、新罗这等相对温驯的,大多是西南、西域的小国小营, 权策有意在蓝田多停顿些时日,花些心思徐徐调理,编订出锤炼捏合之法,授予武延基和李笊,让这十万大军脱胎换骨,变成大周天朝的王者之师。 可惜,时不我与。 相王李旦对权策滞留在神都之外极度不安,连日入宫求见武后,百般央磨,请她参加长女寿昌县主的订婚礼,顺便求了旨意,令权策在腊月二十八之前,必须返回神都,担当订婚礼司仪。 如此一来,权策便只剩下三日之期。 文火慢炖已然没有了条件,便只有武火猛煎。 权策连夜召集左右领军卫中层以上将官,摸排解析各营实情,整理出了矛盾争斗各方的大体脉络。 同样的校场演训,又重新来了一遍,权策也换了劲装短打,亲自参与其中,紫色的束发和缎带格外显眼,左右领军卫的外藩精锐,并不像中原军卫一样,晓得为尊者讳,礼让上峰,反倒是打了鸡血一般,表现得比往日还要勇猛。 一个多时辰之后,演训结束,权策非但未能拔得头筹,排在中游位置,但也成功赢得了全军上下敬重。 其后,权策打破建制,重组全军,拆裂大营,分为各队,与小营混编为标准营队,不再有大小营之分,将两支军卫组合成四个方阵,发放了颜色不一,写有编号的身份罩衣,分别由他自己、武延基、李笊和魏元忠暂领,排兵布阵,两两捉对对垒。 混编极其刻意,很不友好,同一个标准营内,大多都是相互敌视,有梁子的,对垒的对手,又都是本国或本族人。 因此,颇有一些桀骜不驯,抱持门户之见,看重出身的,以各种方式违抗军令,有的出工不出力,有的干脆袖手旁观,有的趁乱公报私仇,还有的临阵投往敌方。 校场高台上,权策四人居高临下,这些一锅粥般的混乱,尽收眼底。 “都记下了?”权策沉声问道。 “相爷,违逆军令之人,都已记录在案”他们身后,是数十人的军中记室书吏,有的翘首观察,有的运笔如飞,长长的条案上,已经堆了厚厚一摞满是字迹的纸张。 权策轻轻点头,无意再看下去,迈步欲走。 “大兄……”武延基站了出来,没有再以官职称呼,单膝跪地,“整训不力,是延基无能,目光短浅,未曾提早发现军中凝聚力不足,反倒以此作为手段,推波助澜,只顾埋头演训战力,致使各营壁垒四起,积怨深重……” “他们都是大周勇士,出类拔萃,延基愿担罪责,请大兄法外开恩” 权策顿住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朗声道,“你的罪过,我本也不会轻饶,他们,将族人、国人之别,置于我军令之上,不得为我所用,便是虓虎复生,武曲在世,也绝不能容,相反,此等之辈,本领越强,危害便越大,不除,无以肃军纪,无以震军心” “武大将军,可还有话要说?” “末将不敢,愿从相爷钧令” 两人目光相接,权策凌厉肃杀,有如实质,武延基不敢对视,仓皇垂下头去,气息不稳,心惊肉跳。 他与权策私下里交道不少,权策常常抱着他的女儿遥遥,很是温柔,到了军营之中,却像是换了个人,威严冷酷,他毫不怀疑,以他戴罪之身,若是再敢抵触一句,怕是后果难料。 翌日,权策再临领军卫校场。 当众行军法,杖责武延基、李笊五十军棍,武延晖、武崇谦二人各三十军棍,以下将官二十军棍,校场演训时,违抗军令,行迹明显的官兵二百六十余人,则是全数处死,悬首在辕门之外。 全军哗然,之后寂寂然,权策威名在外,魏元忠等人担心的哗变营啸之事,倒是并没有发生。 但权策的怒气并没有到此为止,他做出了对军队而言,最为严厉,也最为羞耻的惩罚。 收缴领军卫熊罴军旗,以玄色三角旗替代,收回领军卫“射声”军号,以长安戍军暂代。 旗帜为魂魄,军号为血肉,权策此举,等同对左右领军卫施加了凌迟之刑。 武延基等军中将领闻言大惊失色,顾不得背臀之上血肉模糊,仆倒在地,“右相开恩,末将等愿以性命担保,假以时日,定能将领军卫锻造成型,绝不会再出有令不行,各自为战的罪过,请右相开恩” “请右相开恩” 校场内站立的官兵,连绵如云,本就在一片血腥中惊骇不已。 见前方将主都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虽不明白缘由,不由自主一阵紧绷,眼见有人拆卸营中军旗,凿平高台上的两个巨大的方块大字,才察觉大事不妙,慌忙跟着一道跪地,祈求之声声震云霄。 “你们竟也晓得敬重军旗?” “你们竟也晓得珍视军号?” “倘真如此,何以不为军旗军号而战,不为荣耀而战,反倒恣意逞凶,藐视军令?” 权策连发诛心三问,冷冷扫视校场,待领军卫将士都安静下来。 “本相有言在此,全军静听,天朝之大,不缺少尔等武勇,尔等藩国,却离不得天朝加恩,来年春日之后,本相再来校阅” “若尔等毫无长进,仍是懈怠蛮狠,目无法纪,本相便将尔等全数发付回国,问罪及于尔等国主,亡国灭家,皆是等闲,届时,尔等皆是家国罪人” 一阵冬日罡风吹过,寒气凛冽刺骨。 权策将领军卫军旗卷起,声调放缓,“若尔等幡然醒悟,忠心精武,以万千之人,成于一军之势,本相,亲手将军旗还与尔等” 权策登上车驾,东行返回神都。 领军卫校场,将军们趴着,士兵们跪着,良久无人动弹,也无人言语。 魏元忠看在眼底,暗自叹息,权策此举,是亲自出马扮了黑脸,助武延基等人凝聚人心,后头收效如何,就要看武延基的领悟和手段了。 第678章 天下熙熙(十二) 河东道,蒲州。 蒲州是河东道的治所,别称河东府,是河东柳氏的郡望所在。 作为一道首府,又是西联神都洛阳和河南道,东邻河北道,南接淮南道,北通突厥草原的交通要道,通衢之地,蒲州设有通商府分支,其主官以郎中为名,位分品级较高,为从四品,与蒲州刺史平级,比起事实上的通商府中枢主官,通商府少尹王禄,也只低半级。 “齐郎中,下官已是第三次来官署,下官官职低微,本不足道,却有王少尹手书指令在,不好违逆,蒲州分支的铜钱支领细目,不知何时能拿出?”通商府稽核司主事施珈弘,肥胖的身躯瘫在坐榻上,厚重一团,皮笑肉不笑,在蒲州耽搁太久,他的耐心已然耗尽。 作为通商府中枢下派的官员,到了地方上,本就该见官大一级,还从没有受过这等鸟气,这蒲州郎中齐冲竟是将他当成了打秋风的一般,先是门房上推三阻四,迟迟不见面,好容易见了面,又是大打太极拳,东拉西扯找些借口,就是不肯利落办事。 他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回到神都,定要恶狠狠告他刁状,一泄心头之恨。 齐冲是个高瘦的中年汉子,相貌颇有特点,脸颊容长而蜡黄,面色时常严肃阴沉,眼睛很小,眼珠子却灵动,游移不定,难以捉摸。 他出身鸿胪寺系统,负责外商接待和监管,诸多涉及商贸的机构合并成通商府之后,他当了这蒲州分支的郎中,名义上职权扩大了,实质上油水却大为减少,只因通商府不再干预具体,只负责行商执照核发和商贸行为稽查,大权都收归中枢,富商大贾,也不是他地方分支能拿捏得住的。 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直到天降横财。 齐冲永远都不会忘记,安东都护府的丘八大爷护送着整整一百零九辆厚实的厢车来到蒲州,眼神冷冰冰的,态度也极为恶劣,甚至因为他追问了几句来由,还险些遭了刀柄抽打,令他在下属面前好大没脸。 但这一切,都在他看到马车里闪着青铜光泽的铜钱的下一刻,烟消云散。 问世间,最能温暖人心者何物,唯有钱帛。 他寻了些亲信,细细清点了,足足三百万贯。 彼时心中的颤抖和悸动,想要不敢要,想留不能留,滋味终身难忘。 没过多久,神都通商府的加急密件公文来到,却原来,他只能做个过路财神。 公文中严令保守机密,不得将铜钱的消息外泄,同时,列明了这些铜钱的用处,采买哪些物资,转运到何处,规定了应当以怎样的频率释放出去,更令人厌恶的是,还有一张前所未见的表格,各种条目眼花缭乱,真按着这个表格填下去,休说贪墨,便是有一枚铜钱滚到了地上,都要有人自掏腰包贴补回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素了这许久,好容易见着荤腥,却让他只能看不能吃,齐冲不甘心。 他以各种方式拖延,拒不执行中枢指令,铜钱他一枚都没有释放出去,反倒通过各种渠道,将蒲州通商府掌握巨量铜钱的消息释放得到处都是,只为了心中的一份执念。 财帛动人心,他底子薄,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他这里的血腥味,只要引来鲨鱼的注意,总有办法将面前这块肥肉撕咬一口下来,不会落得两手空空。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等到了机会。 “施主事,本官也想早些办完差事,只是此事分属机密,经手之人不宜太多,盘点起来,旷日持久,还请稍安勿躁”齐冲的黄脸上一丝波动都无,眼珠在施珈弘面上一触即转开,口中仍是敷衍搪塞之词。 “年关将至,齐郎中不会让我无法完成差事,回神都受罚吧,呵呵呵”施珈弘脸皮子抖了抖,语带威胁,他完不成差事回京,要受到惩罚,齐冲这个始作俑者,付出的代价只会更惨重。 “施主事若是等不及,本官也只好择日赴京述职,面见少尹请罪”齐冲却是丝毫不惧,一口点破,并不将施珈弘的杀手锏放在眼中。 “齐冲,你放肆” 施珈弘出离愤怒,愤而起身,戟指齐冲,与他冷眼对视良久,出奇地平静了下来,缓缓坐回原位,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小口。 “齐郎中,你久离神都,看不清风色,我不怪你,只盼你还能记得,这通商府,是在谁家手中所成?王少尹,又是谁家羽翼?” “你许是仗了哪家的势,才敢不将中枢当回事,且掂量掂量,触怒了那位,如今朝野,你能凭谁?” 施珈弘声调舒缓,但效用显然极好,齐冲眼神仍旧飘忽,但却垂下头去,不敢开口。 一盏茶饮尽,施珈弘站起身,“山水有相逢,齐郎中,神都再会” 齐冲一动不动,仍旧呆呆坐着,良久,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长长的黄脸拧了拧,眼珠不再飘忽,脖子神经质地扭了几下,“你家主子权倾天下,我能凭谁?我只相信,火中取栗,富贵险中求” 齐冲走到施珈弘方才的桌案前,为他的茶盏倒满了茶水,缓缓撒在地上。 “施主事,神都会不了,还是来生再会吧” “嗤啦……” 茶水落地,过了没多久,泛起一阵泡沫,飘起一缕白烟。 神都,相王府谷水别业。 相王府长女寿昌县主与御史中丞郑镜思订婚礼,锦绣金银,铺开十里红妆。 权策作为司仪,早早便到场,才下了玉逍遥,四周来客,纷纷避道行礼。 这固然是礼节所需,但所有人眼中的敬畏,却是掩藏不住。 喜庆日子,一身大红吉服,满面含笑,却掩盖不住随身而至的威严。 长安一行,权策辣手处置左右领军卫,挥手间数百人头落地,褫夺军旗军号,典章虽有明文,却几乎从未施行,权策开了先河。 “大郎来得却巧,母皇将至,与我一道迎候”相王李旦在里头匆匆出来,神色颇为复杂,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这外甥儿已得其中三味,诚不可与争锋。 “听殿下吩咐”权策微微躬身。 未久,武后的銮驾驾临,李旦当先,众人一道行礼。 “你何以对领军卫如此苛责?”武后招招手,拉着权策的手,缓步进门。 “此军拱卫长安旧都,又多有宗室皇族在内,臣爱之弥深,责之愈切”权策从容对答,“此军有失,臣责无旁贷,正有意开衙之后,向陛下请罪” 武后顿住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伸手抚着他的后背,“朕素知你典军有方,管教同辈子弟,也是应当,只是,十指尚有长短,何况外藩成军,何必自责,莫要多事” “臣,谢陛下恩典”权策连忙谢恩。 “呵呵呵”武后轻轻一笑,拉起他,沿着长长地毯前行。 旁观众人,包括李旦在内,目睹眼前君臣祖孙相得,各有滋味在心头。 第679章 天下熙熙(十三) 武周革命之后,武后龙椅坐稳,除了出郊祭祀武氏七庙,甚少出宫。 近年以降,二张入宫,奉宸府创立,武后渐渐耽于享乐,慵懒尤甚。 也因此,相王府上的这桩定亲喜事,请了武后驾临,惹得皇族权贵们侧目以对,纷纷赶来参与盛会,场面隆重已极。 如此阵仗,相王李旦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从堂堂九五之尊的睿宗皇帝,变成一人之下的皇嗣,再到皇兄李显复位东宫,他又遭贬为相王,黜出宫禁,入驻郡王府,可称人生荒诞,节节败退。 眼前的景象,许久未曾见了。 订婚之礼只是约为婚姻,程序也并不复杂,相比之下,双方长辈的戏份,要比一对新人还要更多,郑镜思和寿昌县主,更像是两个盛装打扮的吉祥物,站在高台之侧,让来宾观瞻。 权策在中央缓缓推进繁文缛节,三媒六证、过礼单,到互认门第、叙亲论辈,再到交换婚书,每一项都颇为冗杂,有武后在场,诸多流程都多了拜请恩旨,宣达敕命的环节,更是漫长。 权策偶有走神,看向旁边的两个吉祥物,这一对佳偶,是他牵线走到一起,但愿,能琴瑟和鸣,善始善终,莫要再出意外之事。 自打武崇敏退亲李裹儿,他对这等拉媒保纤之事,颇为抵触,再也不愿做大包大揽,一言而决的事情,便是权竺与崔莺的婚事,也只是做些探查,给些参考,大多决断,都是权竺自己和义阳公主所作。 郑镜思和寿昌县主两人,大红吉服,金丝银线灼灼生辉,一个沉稳有度,一个婉约柔顺,恰似一对璧人。 念及往昔,初见郑镜思的时候,他还是个礼数周全、别别扭扭的世家少年,带自己去渡口画画,先是对出身低微的族兄郑重不屑一顾,又对拜自己为师的堂舅卢照印大放厥词。 眼下,历经摔打,却已是百炼成钢,御史台内,御史大夫葛绘地位超然,更多精力放在权策麾下大派系的运转协调,甚少插手庶务,一应查案鞫问处刑,都是郑镜思一人作主,久掌大权的浩然气魄,染上世家子弟的雍容华贵,可称公子如玉。 某种程度上,郑镜思与权策很像。 权策视线微移,落在寿昌县主身上,与旁的皇族女儿不同,她要安静许多,性子温婉和善,除了舞蹈之时,能见到她欢腾激越,平常都是稳稳当当的,此时静静站着,落落大方,脸上恬淡之余,偶有几丝红霞。 权策神思遐飞,想到当初西凉殿上,寿昌县主与李裹儿相对起舞,惊艳了时光。 礼仪很快到了尾声,得了武后祝福,两位新人吉祥物,到了退场的时候。 “皇祖母,寿昌有话要说”寿昌县主拜在地上不起来,郑镜思不知她意欲何为,也陪着她跪在一旁。 武后按着权策的胳膊站起身,端详了下寿昌县主,笑了笑,她家的男儿不甚争气,女儿家却是个顶个的出众,寿昌县主不似安乐郡主美得张扬大气,五官娇小,与内敛气质相和,恰似一朵空谷幽兰。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有话尽管说来” “谢皇祖母”寿昌县主笑容绽开,面上红晕片片飞起,带着些许羞窘,幼嫩清纯,我见犹怜,“寿昌只是想着,大兄为寿昌劳碌许久,还未曾谢礼,心下难安呢……” 武后闻言,哪里分辨不出她的心意,瞟了权策一眼,戏谑地笑了,“原来如此,朕准了,权策,你寿昌妹妹要谢大媒呢,还不上前去” 武后话音一落,四周围着的众多达官贵人,都很是捧场的发出轻笑声,气氛很是欢快。 寿昌得了允准,却没有立时便行,而是仰头望着身边的郑镜思。 郑镜思与她含笑对视了下,点了点头,两人牵着手来到权策面前。 看着袖手而立的权策,郑镜思蓦地有万千心绪浮上心头,恩怨得失,都已过眼成云烟,眼前这位恩主,是他富贵前途所依,也让他心服口服。 拱手的动作戛然而止,郑镜思撩起衣襟,像一朵莲蓬,洋洋撒开,双膝跪地,双手张开放在身侧,深深叩头下去,“镜思,谢过大兄” 寿昌县主愕然一瞬,也跟着双膝跪下,“寿昌,谢过大兄” 四周一阵骚然,武后也挑了挑眉头。 权策赶忙迈步上前,弯腰将他们一一扶起,躬身还礼,朗声道,“佳偶乃天成,权策本无功,寿昌妹妹与郑中丞如此大礼,权策受之有愧……” “咯咯咯”一串清脆的笑声打断了权策的谦辞,却是太子妃韦氏站了出来,“大郎,难为寿昌在这大喜的日子还惦记着你,你若是过意不去,不如留下一联半句,聊以祝福,也算是应了寿昌的情分” 权策心念急转,顿时觉得这是个转移焦点的好机会,当下也不推辞,退后半步,到武后身侧,“陛下,容臣造次” “呵呵”武后轻笑几声,视线在韦氏身上打了个转,却是转了话头,“朕说过,你为大兄,提携管教弟妹,本是应当应分之事,受他们礼节,也无不妥,吟诗作词,可锦上添花,玉成今日佳话,朕且听着,若是不好,休说寿昌不依,朕也饶不过你” “是,陛下”权策垂首应命。 旁边侍立的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和太子李显等人都有些不自在,这是武后今日第二遭提及,权策可以管教皇族同辈子弟,长安行,杖责武延基、武延晖和武崇谦三人,今日寿昌县主又对他行跪拜礼,如此之事多了,权策的辈分,愈来愈淡,以公认的皇族大兄身份,几乎是与他们这一辈人并驾齐驱。 李旦作为此间主人,风头转眼被人拿了去,心头最是乱糟糟,权策的诗作总是极快,众人轰然赞颂,他只隐约听到一句“天生才子佳人配,只羡鸳鸯不羡仙”,便随着一道喝彩,叫了几句好。 “哈哈哈,不愧是吾家麒麟儿,此诗却是应景,寿昌孩儿,你这个跪拜,拜出了个青史留名,可是不亏呢”武后朗声大笑,抚着寿昌县主的发髻,颇为怜爱。 众人齐齐向寿昌县主道贺,她团团屈膝称谢。 热闹良久,李旦凑上前,“母皇,筵席已备,还请母皇移步” “唔,好”武后迈步下阶,又突地停住,四下里看了看,嗔道,“太平,怎的躲在一边?今日筵席,你与权策,便陪在朕身边” 一句话落,两处尴尬。 李旦默默向后头挪了挪脚步,让位给太平公主。 韦氏也是脚步微顿,她方才帮着权策解围,正要挨过去,与他勾兑些交易,现下,却是泡了汤。 第680章 天下熙熙(十四) 相王府谷水别业,筵席渐至尾声。 武后今夜兴致颇高,权策与太平公主左右陪侍,眼见着神都权贵,成列成行,上前来敬酒拜礼,武后为尊,本可少饮,或者不饮,但她却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太平公主出言劝阻,武后却不领情,只顾开怀痛饮。 饶是酒量甚宏,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没多久,酒意上涌,武后脸颊红透,形态也放浪了起来。 “权策,莫要羞臊,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为,岂可畏畏缩缩,到朕这边来” 武后面如桃花,身子摇摇晃晃,一身丰腴毫不避讳地抖来抖去,口中说着,伸手拉扯权策,硬要他挨着太平公主坐下,还不许太平公主挪动,两人挤在同一个坐榻上,并肩叠股,很是暧昧。 宴席之上,武后高踞上座,比大堂中的其他坐席都高出一大截,两人肌肤相接,几乎落在了所有人的眼中,有的人晓事,自动避开,只做未见,也有不少人目光诡异,窸窸窣窣,窃窃私语。 有些事,叫做公开的秘密,人人心头有数,却也有噤声的默契,外人不会宣之于口,自己人也不会大鸣大放,展现在人前,眼下,武后的酒后之举,却是打破了这份默契。 太平公主咬了咬下唇,不知该如何应对,抬起一双会说话的杏眼,巴巴地望着权策,祈求他拿个主意。 权策深深望着她,摇了摇头,他自知永世没有机会为太平公主正名分,既是有了这个机会,武后出面做后盾,谁也不敢拿来说嘴,当众亲密一些,偷偷做些私房秘事,也能稍作慰藉。 “呕……”权策在桌案下拉住太平公主的手,上头不停地低头干呕,做酒醉之状,“太平,水,我要喝水” 太平公主呆了呆,方才权策明明清醒得紧,转眼就变得醉眼惺忪,手心一痒痒,却是权策在挠她,太平公主登时明白过来,这坏心小贼分明在与她使坏调情,脸上登时如同火烧一般,四下里望了望,座下有皇族的同辈和晚辈,还有朝臣官员,心中一时忧惧,一时兴奋,刺激得难以自拔。 太平公主默默享受了一会儿,终究拒绝不了权策的摆弄,哆里哆嗦伸出手,揽着权策的头,另一只手拿起茶壶,倒了一盏茶,捧到权策嘴边,“大郎,来,喝水,慢着些” 权策仰起头,抛了个坏坏的笑容给她,身子很是不稳当,喝一口,要撒出大半,弄得两人衣衫都是水渍,“太平,身子湿了,要更衣” 他有所不忍,想着见好就收,不再撩拨太平公主,借机离席,摆脱眼前的尴尬,若是武后借着酒意,再做出什么难堪之事,怕是难以收场。 太平公主晓得他所说的身子湿了是衣服上溅了水,但此情此景,忍不住就要想歪,身子发软,双手没了力气,搀扶不住他,好在权策是假醉,若是真醉,怕要一头撞在桌案上,非见了红不可。 “母皇,大郎不胜酒力,方才干呕不停,眼下身上又染了污渍,儿臣告个罪,带他下去更衣歇息……”太平公主低声请示。 话还没有说完,武后已然摇起了头,连声道,“不可,不可” 她的声量不小,周围的人纷纷注目过来。 “朕为君,权策为臣,且是朕心腹之臣,朕尚在此,他岂可逃席?” 武后站起身,上官婉儿和谢瑶环慌忙上前搀扶住,走上前,来到趴在桌案上的权策面前,伸手在他脸上啪啪拍着,口中唤道,“权策,起来,起来陪朕饮酒,饮一杯,朕赐你一座山如何?” 眼见武后双目迷离,半醉半醒,恰是最难以应对的状态,手上没有轻重,太平公主唯恐伤了权策,赶忙道,“儿臣失言了,母皇恕罪,儿臣扶您回去” 武后坐回原位,继续邀饮,渐渐地坐着都不稳当,东摇西晃,武三思见状,狗腿上前,请求侍奉凤驾回宫。 不料,这回却是拍到了马腿上,挨了武后夹枪带棒,好一通训斥,灰溜溜退下。 权策一计不成,只得将装醉进行到底,靠在太平公主身上,轻轻哼哼着。 太平公主初时还没在意,为他擦拭水渍,揉按额头,伺候着他,也当他真的酒醉,乐此不疲,听着听着,动作猛地停顿下来,水润迷了双眼。 权策哼哼的,分明是她今生今世最刻骨铭心的乐律,没有词,太平公主自己在脑中为他补了上去,“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借着转而为权策揉按脖颈,太平公主按捺不住心头柔情,丰润红唇在他的鼻梁上,印下一个火烫的吻。 “姑母,给大兄的薄毯,莫要着了凉”寿昌县主莲步姗姗,走了过来,自侍女手中拿过一方驼色的羊毛毯,轻轻盖在权策身上。 太平公主吓得不轻,像是偷吃了鸡崽的狐狸,掩着嘴唇,惊慌的点头,“寿昌有心了” 待寿昌县主离去,太平公主砰砰直跳的心才安顿下来。 “噗嗤……”怀中响起一声轻笑。 太平公主低头看去,却见那坏心小贼睁着一双明亮星眸看她,满是调笑戏谑。 “你……最是没良心”太平公主受不住,嗔怪一句,将他向身上揽了揽,扭过头,不搭理他。 “河东道情形如何?”好一个急转弯,权策突地轻声问起了正事。 太平公主举杯应付了个贵妇,谈笑风生。 “消息有三,王禄派出去的通商府主事,因中毒,暴毙在蒲州城门外,临走之前,他见了蒲州通商府郎中齐冲,这人应当脱不了干系” “柳镇回蒲州后,见的人,不只是通商府系统,还有漕运、地方府库、河工等处,甚至连少府监的济民院也关照到了,所图甚大” “蒲州至神都沿途,并无大宗运输迹象,铜钱去向,暂时不明” 权策轻轻点头,习惯性地发号施令,“相王所图,绝非钱帛,且盯紧了齐冲和柳镇两人,弄清意图之前,莫要妄动” 太平公主静静看着他,笑得格外温柔,垂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是,主人,奴奴遵命呢” 第681章 天下熙熙(十五) 作为天下至尊,自可万事由心,百无禁忌。 但是看着眼前的武后,权策心头却泛起丝丝怜悯。 他是假醉,武后却是真醉。 他安稳躺在太平公主怀中,享尽温柔,她却是众目所瞩,无人敢靠近。 不知武后在后宫放浪形骸之时,如何收尾,但在谷水之侧,这位醉意深重,却拒绝承认的女皇陛下,一人站在高台之上,双臂大张,身躯踉跄摇晃,不言不语,任衣袂随风鼓荡,除了冬日夜晚的清风明月,空无一人。 武后没有离席,来宾贺客,都留下来相陪,散落在大堂阶下,都不知如何是好。 相王李旦并不想在此时出头,毕竟有武三思挨骂的前车之鉴,但他是此间主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还是硬着头皮站起身,“母皇,夜色已深,若是已经尽兴,不如就由太子兄长和儿臣侍奉您回宫安歇?” 太子李显今夜也喝了不少,东宫声望止损,渐有起色,武后一力求稳,无意易储的姿态也愈发清晰,逢迎之人众多,他又是贪杯之人,以往太子妃韦氏还会在旁阻止,今日不知为何,不再搭理他,他自然是放开了肚皮,酒到杯干,畅快欢饮。 此刻正在享受醉醺醺飘飘然的美妙,乍听到自家相王弟弟将自己拱了出来,顶在了前头,登时酒醒了大半,茫然无措地转头看着太子妃韦氏,却只得到一声冷哼和白眼,尴尬一笑,艰难地抬起屁股,站到李旦旁边,只管躬身行礼,却是不开口。 “安歇……”武后面色神情朦胧,俯身按着桌案,稳住身形,眼睛却异常的明亮,目光徐徐游动,阶下躬身的李显、李旦兄弟,桌案旁置身事外的武三思,还有拥着权策的太平公主,她的至亲,子侄女儿,“你们呐……真有那份,真心,让朕安歇吗?” 武三思也坐不住了,灰溜溜起身来,躬身站在李显之侧。 太平公主犹豫了下,回头向四周张望,上官婉儿适时上前,接手了权策,她并不能像太平公主那样不避嫌疑,瞧着权策平静的脸颊,两只青葱玉指在他的腰间打转转,柔声一哼,终是没有拧了下来,方才太平公主与权策的亲密,可是让她心头酸了许久。 转念想到了什么,微微俯身,声音低如蚊蚋。 “陛下心乱,许是有奉宸府内斗的缘故,陛下偏宠的凌郎君无故暴毙,有人无故失踪,又有数人因故遭到囚禁” “昨日陛下在奉宸府召幸内宠,有一男子当众撞柱而死,揭发张易之暴行,陛下回宫,辗转整夜,难以安枕” 权策眉头皱了皱,本以为武后今日失态,是敲打李武皇族,维持朝局安稳,却不料,到头来,根源竟然只是因内帷不宁,面首争风吃醋。 胸口蓦地有一团恶心欲呕,很是难受,上官婉儿忙不迭喂他饮水,抹胸口,闭口不再言语。 说话间,太平公主也站在了下头。 武后瞧着下面的四人,有一瞬间想要让他们盟誓,李武皇族不再互相攻讦,而携手共进,守天下皇权富贵,有违者,则并起共诛之。 然而,这等事,似乎并非没有人做过,刘邦刑白马与天下立誓,非刘氏而王者,共击之,尸骨未寒,吕后便大封吕氏子弟为王,满朝朱紫贵,并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再近一些,权策也曾做过努力,在太平公主宴席上,邀了诸人共饮,吟出“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佳句,而今又是如何? “权策?”武后意兴阑珊,疲惫感和眩晕感同时而来,扶了伏额头,身子晃动,谢瑶环连忙带着宫女上前扶住,“陛下,奴婢安排了醒酒汤,可要服用?” 武后摆摆手,指了指安静装醉的权策,“朕不用,给他,趁着酒意,正好入眠,晚间之事,由他安排” 谢瑶环愣了愣神,武后已然人事不省。 一口浓汤灌下去,不过盏茶功夫,权策就已经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底下的神都权贵,都是惊愕,有不少心思复杂的,不免犯起了嘀咕,也有那不明就里的,暗地里感慨,不愧是宫中的醒酒汤呐,功效立竿见影。 权策却懒得理他们的百折千回,四下里一看,朗声道,“诸位同僚,此地虽离上阳宫颇近,然细察陛下心意,却是无意宫禁,我意,请陛下今夜纡尊降贵,于太平公主府下榻,诸位可有异议?” “我无异议,右相安排便好”武三思抢先一步应承,他虽是首相,却还有太子李显在,此举明显僭越了。 李显只是尴尬笑笑,“母皇吩咐了,大郎做主便是” 李旦沉默不语,既是不回宫,自然是留宿在他的谷水别业是最便给的,完全不用出动仪仗銮驾,奈何权策视而不见,他也不敢多言。 “恒国公、邺国公,有劳二位,安排内侍省、殿中省有司,将陛下起居之用安排妥当,今夜,便请二位国公值夜守更” “秉德,你调派监门卫,严密设防,上林坊周遭坊市,连同洛水各桥在内,全数戒严” “二郎,你领羽林卫精锐,入太平公主府接防,务求万无一失” 张易之和张昌宗自然没有异议,近身伺候,本也是他们兄弟得天独厚的优势。 “是”武秉德和权竺铿然领命,大步而出,很快,外头便是人喊马嘶。 分派已定,权策缓步下来,拱了拱手,“四位殿下,今夜良辰吉日,不妨移步,一道往太平公主府安置,也好明日清早,向陛下定省问安” 四周微微骚动,权策一番措置,可算是将神都各方大势一网打尽了。 李显和李旦都是应了下来。 武三思是有心反对的,里外里都是李家人,他去了,若是有个风吹草动,大大不利,但又担心权策如此行事,是得了武后的授意,一时犹疑不定。 “梁王殿下,何故犹豫?”张易之在旁边阴测测出声,“若是不放心权右相,大可将你府上管事叫来,早就听说了,您府上的外管事,可是个网罗人才的好手” 张易之话中敌意昭昭,武三思只以为他是对自己进献美男不满,未曾深想,反唇相讥,“有德者,自有远人来,恒国公若是羡慕,不妨多修些功德,少犯些杀孽” 张易之怒气上涌,咬了咬牙,“承蒙梁王关照了,易之不会让您失望的” 从那短命死鬼凌郎君入手,他查出的真相触目惊心,武三思的门下管事张弓,也是定州人,借着他们大肆搜罗乡党,钻了空子,塞了不少人到他们麾下,不只是美男,北郊训练的人,街面上撒出去的人,都有不少是走的张弓的门路,可笑他们还将这批乡党视为忠诚倚仗,却不料,早已为人渗透,千疮百孔。 武三思还要还嘴,权策却不容了,冷声道,“梁王殿下信不过,我令崇谦自长安连夜赶回,如何?” “右相言重了,便依右相分派”武三思不好再推脱,连忙应下。 这话似轻实重,若是应下了,权策颜面上过不去,等同树敌,他已与二张交恶,再得罪权策,殊为不智,再说了,武崇谦若因此调了回来,怕是再也回不去领军卫了,岂不是白白挨了三十军棍? 第682章 天下熙熙(十六) 太平公主府,寝居。 武后已摆驾回宫,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李显、李旦、武三思等人,都是伴驾,权策和太平公主本也要随行,武后阻止了,取笑了一番权策的酒量,令他回去好生歇息,又令太平公主留下照料。 众人面面相觑,权策尴尬,太平公主局促不安,武后瞧着已经醒酒了,作派竟然与昨夜宿醉之后并无二致,看权策仍是如同看女婿一般。 “哈哈哈”见了两人模样,武后大笑连声,板起脸来,“瞧着你昨夜措置得力,立下了功劳,朕才令太平关照于你,莫要恃宠生娇,也不可对太平无礼,否则,朕饶你不得” “是,臣不敢”权策一脸苦涩,这话听着像是解释,但越描越黑,有欲盖弥彰之嫌,绝不是武后的正常水准,除非她是刻意为之。 送走大队客人,太平公主府恢复了以往形态,倍感亲切,太平公主挽着权策的手臂同行,英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大郎,母皇一再如此,有何深意?” 权策皱了皱鼻子,微微摇头,“我也难以索解,但此事出于陛下,即便有闲言碎语的物议,也上不得台面,影响有限,我应付得来,你莫要担忧” 太平公主抬眼看着他,颇为新奇,见惯他智珠在握,突然见到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竟然别有味道,伸手按着他的眉头,向两边捋了捋,让他的眉头展开,背着手,冷哼道“我才不担忧,以往泼我污水,辱骂我逆伦,我不能容,那是因为还没有坐实,自不可任宵小凭空污我清白,但现在么,哼哼……我已经得到你了,他们要骂,便去骂好了” 久违的霸气啊。 权策呵呵而笑,心下感动,自身后将她拥住,也不说话。 太平公主靠在他怀中,眯着眼享受了会儿,半晌后,眼睛缓缓睁开,抿了抿丰厚的唇,抬起脚,对准权策的脚,用力踩了下去。 “嘶……”权策闷哼一声,紧了紧双臂,威胁道,“太平,若我应声倒地,除了你,不让外人背,你怕是有的罪受了” “噗嗤……”太平公主想象了那个画面,权策赖在地上撒泼耍赖,忍俊不禁,方才的点点怨怼,顷刻间烟消云散,只有嘴上还不服输,“哼,想得美,谁要管你?你自去让那太子妃来背你便是” 权策这才明白太平公主的怒气何来,拉着她的手,缓步向书房行去,“说起那太子妃,我有了个想法,我们商议一下” 太平公主撅着红唇,仍旧做不开心模样,脚下却是乖巧,顺从地跟着权策去了书房。 “柳镇接触的人,覆盖了河东道方方面面,我预测,下一步,他会与河东道各州联络,定不能让他成功串联起来,要在此之前,揭了这个盖子,以免夜长梦多”权策大喇喇坐了主位,若有所思。 太平公主张罗了茶水和点心,跪坐在侧面,疑惑道,“你不是说了,不查明李旦的意图,不好妄动么?” “正是如此”权策双目灼灼,“李旦敢在河东道放手图谋,根源便是那是无主之地,蒲州刺史没有根底,弱势已极,各州一盘散沙,自行其是,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剑南道或江南道,李旦怕是早就遭了反噬” 太平公主沉思片刻,仍旧不得其解,她知晓剑南道是在益州刺史鲜于士简掌控中,江南道也大半受到苏州刺史卢炯节制,这两道都是权策囊中之物,但这又与李旦的动作,有何关联? 伸手推搡了权策一把,“然后呢,你要如何?盖子如何揭开?” 权策拉着她的手,“你忘了太子妃殿下了么?襄州刺史韦玄挺,是太子妃的从叔父,经营山南道已久,我有意替太子妃考验一下山南道的忠诚……无论结果如何,太子妃都当回报于我,替我揭开李旦的盖子” “如此一来,东宫便会与相王府对上,我们坐收渔利?”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有些兴奋起来。 权策笑了笑,“不止如此,李旦受惊,在河东道的动作便会加快,他的意图便会浮出水面,弄清真相之后,便可寻机出手,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我只盼他的动作快着些,在有限的时间内,将河东道尽可能多的卷入此事之中,届时,我便有机会将整个河东道连根拔起” “哼,你个坏心小贼,最是凶狠贪心”太平公主美目之中异彩涟涟,声调柔得不成个样子,本是斥责之词,硬是让她说出了靡靡之音的味道,“且提防着,东宫和相王府捉对,还有二张兄弟和武三思那边,若是谁家临时起意入场,还要有所预备才好” “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伸手捏着太平公主圆润丰腴的脸颊,嫩嫩的,如同一团滑腻的豆腐,手感极佳,意味深长地道,“放心好了,他们呐,只会比我们更忙碌” 昨夜上官婉儿告诉他,奉宸府开始血腥倾轧,他便知道,权忠在定州给武三思闯下的祸事,似乎也到了该发作的时节。 权策一番谋划,转移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力,韦氏寻他,所为何来,他自始至终没有交代,韦氏要与他合作,生个姓李的东宫之子,这等事,实在也无法启齿。 洛阳府,监狱。 “谢过典狱了,改日崔某设宴招待诸位兄弟,还望典狱莫要推辞”崔液说话的同时,塞了个沉重的钱囊过去,尽管这典狱是他兄长崔澄的属下,但该有的心意,还是不能免的。 “崔郎君美意,小的不敢辞”那典狱也是知情识趣,一张脸笑成菊花,将钱囊收入袖中,没口子答应。 崔液应酬完毕,将狱中走出的一个枯槁青年带上马车,转道去了南市悦来客栈。 包间内,有三人在等候,一个青年穿着锦绣,头戴金冠,身份不凡,悠闲地品茗,另一人则在旁献殷勤,穿着绿袍,当是下属之流,还有个中年人,穿着玄色衣衫,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父亲”那青年进门来,嗷的一声,抱着那玄色衣衫的中年人大腿,痛哭出声。 中年人俯身按着儿子的肩膀,也是涕泗横流。 “刘执事,父子团圆,是喜事,莫要伤感,快快入座”锦袍青年出声招呼。 “长史见笑,下官教子无方,劳动诸位,先干为敬”那刘执事拉着儿子坐下,连饮三杯酒。 “老刘莫要多喝,你那酒量,也就半斤的量,喝多了,别耽搁了长史的正事”旁边穿着绿袍的,是相王府参军,早就归顺了相王府长史武崇敏。 刘执事愣住,自知逃不过去,苦笑一声,“蒙长史大恩,下官没齿不忘,长史有吩咐,请尽管直言” 武崇敏和崔液对视一眼,露出个笑意,为了今日,他们谋划了许久,刘执事的儿子,便是他们扔进洛阳府狱的,怪只怪刘执事是相王府得用之人。 “刘执事言重了”武崇敏拿起酒壶,亲自为他倒上,“听闻刘执事不日将远行,大年下的,也是不易” “应当的,只是陇右道风沙大,要预备防范,有些烦心”刘执事也答对的颇有技巧。 “唔,陇右道的确不是善地,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武崇敏含笑点头。 第683章 天下熙熙(十七) 神都,长夏门。 今年朝贺正旦,各方藩属国使节,已然来得齐齐整整,大多都是酋首国君亲至。 西南、正南的小国小部不说,便是大藩,也来的格外隆重,新罗国王金理恭亲至,铁勒九部的酋长一齐来到,突厥部落中,无论是脑后长了反骨的默棘连,还是自命铁骨铮铮的默啜,都底下头颅,亲自来神都朝贺,游离在突厥边缘的突骑施部、执失部,头领已经老态龙钟,仍是驱驰千里赶来。 因来者都是一方豪雄,即便国小,也当得敬重,义兴郡王李重俊每日里在神都长夏门、安喜门两处来回,忙得不可开交。 眼下,吐蕃使节和倭国使节也将来到,这两家接待完毕,迎迓外藩的差事,便可告一段落。 “邓寺卿,倭国使节远跨山海,受节气天候影响,来得迟缓也就罢了,吐蕃使节近在剑南道之侧,下了高原,比六诏等藩要近便些,何故来迟?”李重俊摇了摇脖颈,很是酸痛,对即将到来的吐蕃使节颇有微词。 “回禀义兴王,吐蕃使节上路时辰甚早,但因国内争拗,两次更换使节人选,中道将人撤回,重又在逻些城出发,因此延迟”邓怀玉微微欠身,公事公办,姿态不远不近。 眼前的郡王,是极有可能成为太孙,或者太子的,但他并没有巴结之意,数年以来,他早已看清,武后当朝,朝局大势,与爵位、地位全无关联,谁能上位,都在未定之天,能踩准踩稳节奏,才是王道,恰好,他的恩主权右相,在这方面从无失手。 再者说了,即便是李重俊本人,仍要唤权策一声师傅或者大兄,多仰仗他提携,才能稳住脚跟,只须跟紧了权右相,便天然占据先手,又何必舍近求远折腾? “撤换两次?吐蕃可是有甚大事?来使何人?”李重俊脱口询问,鸿胪寺预先提供的参考卷宗,只简介了吐蕃基本情形,并未提及其他。 邓怀玉傲然一笑,淡淡道,“吐蕃国主赤都松与大相论钦陵不和,选派使节,未成共识,便各自选人来神都,论钦陵一开始派了自己的长子过来,后又决定亲来,赤都松原本派了重臣,后又改了主意,派了自己的王后和上次的没庐氏协尔一同来” “王后做使节?”李重俊目瞪口呆,神都不缺国王,甚至女王也有不少,但让王后来的,还真是开天辟地独一份。 “哼哼”邓怀玉仰着头哼了声,高傲不可一世,“去年,因论钦陵才与大周鏖战,逻些城方面掉以轻心,只派了宗室贵女前来,恰逢权右相大动干戈,以商道调理外藩忠诚,没庐氏协尔一人,虽有赤德祖赞世子襄助,仍旧遭了论钦陵算计,没能巩固优势,给了论钦陵喘息之机,这次怕是痛定思痛,担忧论钦陵再出阴招,才换了王后亲自来” 李重俊下意识地挺直了肩背,不须邓怀玉多言,这几日他体悟颇深,外藩如云,上至国主,下至护卫民夫,无不闻权策之名而色变,但又按捺不住时常将权策挂在嘴边,旁敲侧击打问行踪,敬畏有加,爱恨交织的情态,令他真正了解了权策在外藩领域独一无二的地位。 口中问道,“既是如此重视,赤都松为何不亲自来?” 邓怀玉笑了,“义兴王有所不知,赤都松赞普能坐稳逻些城,全都仰仗母族没庐氏、妻族尼雅氏,现在吐蕃朝中掌权的,大多出自这两大氏族,太后没庐氏赤玛伦,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委派尼雅氏王后和没庐氏贵女来朝,才是逻些城的权势真相” 李重俊似懂非懂,但看出了邓怀玉无处不在的傲气,大周的清水衙门鸿胪寺,不只对外藩内情了如指掌,还能让外藩各自相争,竞相讨好,心怀激荡,长声一叹,“祖宗基业,我等手中光大,真天朝也” 邓怀玉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一抹讥诮,腹诽一句,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与权策的党羽圈子接触多了,朝中风高浪急,愈发看得清晰,受了些氛围影响,对这些凭着血脉出身,碌碌无为,坐享其成之辈,不大看得起,哪怕他是权策的学生也是一样。 未久,吐蕃使团大队人马出现在天际,鼓角争鸣,礼乐翻飞,李重俊率队迎上前去。 一辆金银包裹,亮闪闪的宽大厚毡车来到最前头,走出个年过三旬的少妇,身上穿着白袍,珠珠串串挂得到处都是,额头正中,一枚蓝色的宝石,格外显眼。 她肤色微黑,脸颊微圆,眼睛明亮,挂着开朗的笑容,顾盼之间,野性十足。 “大周义兴郡王、洛阳牧李重俊,恭迎吐蕃王后殿下” 李重俊甩镫下马,躬身行礼。 “贵人请起,有劳贵人远迎”尼雅氏扯了个灿烂的笑脸,颇有感染力道,只是李重俊弯着腰埋头,并无缘欣赏到。 简短寒暄之后,尼雅氏回到马车上,邓怀玉先导,李重俊伴行。 “协尔,依着他们的规矩,我要如何才能见到赤德祖赞?”帘幕放下,尼雅氏笑容收起,沉声问道,显得很是谨慎。 没庐氏协尔在马车中,叉腿而坐,显得很是随意,歪着头想了想,“依着天朝的规矩,王后要先上奏请旨,皇帝陛下恩准之后,由鸿胪寺转达国子监,赤德祖赞世子方可前来探望,或者在天朝大宴的时候,陛下如果令赤德祖赞世子一同出席,也可成事” 尼雅氏微微皱了皱眉,“如此复杂的么?那你待会儿便去准备上奏,莫要耽搁了” 没庐氏协尔没有动弹,耸了耸肩膀,“王后,依着天朝的规矩,现下一直到正月末,皇帝陛下是不处理政务的” 尼雅氏愕然,本就大的眼睛瞪起来,黑白分明,“这么长时间不理政事,国政如何运作?” 没庐氏协尔面上的轻松缓缓敛去,眸中说不清是追忆,还是怨恨,“一般说来,皇帝陛下会指定摄政大臣处置政务……” “摄政大臣?”尼雅氏只疑惑了一瞬,便脱口而出,“还是要走通那个权侍郎?” “他不是侍郎了,他是宰相”没庐氏协尔声音低沉,她上次离京,没有见到权策,心中不托底,空荡荡,一直到现在。 她已分不清,是为了逻些城的利益,还是为了自己。 尼雅氏似有所感,动动柔韧微宽的嘴唇,想要劝说几句,天朝的皇孙权臣,实不是眼下的吐蕃能图谋的,犹豫半晌,终究没有说出来。 马车内一时静默。 到得洛阳城内,没庐氏协尔掀起窗帷,向外头张望,一年不见,神都大变,更加繁华,人也更多了,但她,仍觉得亲切。 行经一处大道,前头车马突地一顿,没庐氏协尔翘首望去,一长串缁衣官差,簇拥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进入了一处高门府邸。 那处府邸的朱漆大门上,高悬着门匾。 梁王府。 第684章 天下熙熙(十八) 新春佳节,外藩入京,神都内外张灯结彩,人流浩瀚,如同川海。 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中,暗潮涌动,越是身居高位,耳目聪敏,越是惴惴难安。 梁王武三思府上外管事张弓,和一干数十人的随行仆役,在洛阳府郊外公干返回,夜间遭到不明身份的匪徒突袭,全数死于非命。 未久,血腥蔓延到神都洛阳城内,洛水南北,长街小巷,有形形色色、身份不同的百姓当街遇害,两日之内,已有近百人丧命。 这并不是终点,神都北郊的山林之中,也发生纵火杀人案,一处连片宅邸起火,官差抵达之时,火势已经渐渐熄灭,几乎绕山的宅邸,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查访之下,残垣断壁中,能分辨形状的尸首便有二百余具,还不算已经烧成灰烬的死尸,更蹊跷的是,所有死者,都是精壮男子。 洛阳府担待不起,韦汛和崔澄两人连夜奔马,求见受命主持政务的梁王武三思和新安县公权策,武三思倒是见到了,听了禀报,状态立时不对,言语之间压抑着熊熊愤怒,只说了几句场面话,让严加查探,若有支应不及,可向秋官衙门求援。 到了新安县公府,却是吃了个闭门羹,权策以偶感风寒,力乏不兴为由,拒不见人。 太初宫,长生殿。 “陛下,北郊起火,里头计有四百余人,全数葬身火海,无人逃出,据内卫查探,起火之前,这批人都已经中毒而死,纵火只是毁尸灭迹之举”谢瑶环声调如常,隐晦地向武后禀报。 谁也不知道,她的心中,有怎样的惊涛骇浪。 张易之在北郊山林密训控鹤府暗人,她第一时间便察知情形,本有意将这股人马消灭在萌芽状态,询问权策的意见,他却不同意,只让她等等瞧瞧,后来武后直接掀开牌面,明说控鹤府也是她的眼线,她便更没有机会下手。 岂料,事不过旬日,便峰回路转,张易之苦心经营的那处基地,已经毁于一旦。 只不知,是张易之自断臂膀,还是遭了哪家暗算?张易之自断臂膀所为何来,暗算他的,又与郎君有无干系?可需要消弭证据? 谢瑶环满脑子都是疑问,只恨时机不对,年节时候,宫中忙碌,不能轻易外出,想要偎在郎君怀中,听他解惑,都没有可能。 “北郊山林中四百余人,神都大街上还有近百人”武后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而行,走得是一条直线,风姿优雅,却又漫无目的,哑声道,“是谁,又长了本事?” 谢瑶环闭口不答,她在武后身边十余年,从一个总角小姑娘,长成现在的风情小妇人,对武后的了解,不在上官婉儿之下,只是从没有像上官婉儿那样显露出来罢了。 武后现在看似在发问,其实并不需要答案,她才在寿昌县主订婚宴上敲打了一番,警示他们不得内斗,后脚就发生这等恶性屠杀案,又是在万邦来朝的春节,明面上不见喜怒,暗地里早已怒火填胸。 “三思府上,死了一批管事仆役?”武后随口问道。 “正是,梁王府上,外管事张弓为首,一行三十余人,在洛阳郊外办差,返程途中遇害”谢瑶环一语带过。 武后嘴角微微牵动,捋着衣袂上凤凰刺绣,反常的温柔了下来,“都会挑时候,都是硬茬子,却当朕是泥捏的不成?” 谢瑶环向后退了半步,垂首阖目,只作未见未闻,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武后,已经没了大袖一挥,屠刀高举,清空朝堂,六亲不认的魄力和煞气,一方是渐渐离不得的内宠,一方是至亲子侄,她的愤怒终究只会是愤怒,会有人受苦受罪,但不至于伤筋动骨。 武后阴着脸思虑良久,昂起头,“传旨……” “陛下,恒国公、邺国公来了……”通传的内侍欲言又止。 武后挑了挑眉头,呵斥道,“有话直言,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是,陛下”内侍利落地跪倒在地上,“恒国公和邺国公,赤着上身,在殿前负荆请罪” “嗤”武后嗤笑一声,顿了顿,挥手一指,“你,去代朕问话,既是请罪,便自行将罪状说清,朕自会酌情宽宥” 角落里站着的谢瑶环,眼睛闪了闪,面色古井无波。 那小内侍没多久便去而复返,“陛下,恒国公说,他罪过有二,一是失了平常心,犯了善妒之罪,因奉宸府内部不靖,迁怒于梁王,捕杀了梁王府上的管事,二是办差不利,孱弱无能,不能为陛下效力分忧” 武后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双手按在额头两侧,只觉脑子里阵阵绞痛。 张易之大张旗鼓,弄出负荆请罪的戏码,与其说是在认罪,不如说是在鸣冤告状,他认了杀害梁王府管事的罪过,却又暗示,街面上、山林中,控鹤府的人马死伤,都是梁王反击所为。 “瑶环,传旨给……”武后话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随手拿过案边一摞奏疏,却见朱批阅办,副署的都是武三思,没有权策的踪影。 “权策在作甚?” 谢瑶环恭声回应道,“回陛下,陛下封笔之后,权右相便去了长安校阅领军卫,梁王殿下主理政务,权右相回返之后,因已约定俗成,便也未曾插手,近日多在府中,或带了权将军和崔家娘子,到定王殿下府中议事,据闻是在原控鹤府工地纵火现场,发现了一种名为石漆的物事” “正事不上心,却总对些许奇技淫巧念念不忘”武后闷哼一声,“传旨给他,令他代朕前往梁王府,惩戒梁王” “恒国公和邺国公,虽坦诚出首,自认其罪,不可不惩处,着张易之杖责三十,张昌宗禁足奉宸府” “啪啪啪……” 谢瑶环心事重重出外,为权策忧心,惩戒梁王,这处置也太宽泛了,看似赋权给了权策,实则颇为考验功力。 杖责声已经响起,张易之却是硬气,不吭一声。 谢瑶环瞟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张易之的脸上满是疯狂笑意,像是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第685章 天下熙熙(十九) 翊善坊,长街。 鸿胪寺一个绿袍主事在前,大批官差护卫在后,簇拥着中间一辆少见的纯白马车。 此时已是正旦大飨之后,武后不负众望,将折腾的精髓发挥到极致,改元神功。 697年,便是神功元年。 今年的正旦大飨,总体平稳,没有外藩闹事,也没有皇族内斗。 若说有牵引了眼球,成为朝野坊间谈资的,倒也有一桩事。 大飨献祭之时,武后为初献,令皇太子李显为亚献,以新安县公权策为终献。 事实上,权策登上大飨祭坛,早已不是稀罕事,自天授年间往后,祭坛上每年都有他的身影,但以往要么是充当中间转交祭品的礼官,要么与太平公主绑在一起,两人一道赞礼,像这般独自上坛,又是正经八百担当终献,却是头一遭。 要说脸色最难看的,自然是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他们都以为终献会是自己,期待地四下里望了望,盼着能有人出面仗义执言,权策不姓李,也不姓武,只是皇族旁支,有何资格终献祭礼? 然而,他们失望了,满朝文武公卿,目送权策徐徐拾阶而上,敬献牺牲社稷,虽颇受冲击,但又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早了一点。 这与武后时常的暗示是分不开的,一直将吾家麒麟儿挂在嘴边,以至于朝野都几乎忘记,权策是武后宿敌萧淑妃的外孙,而不是她自己的,寿昌县主订婚宴,将武后的心意外露得淋漓尽致,在相王府醉酒,四个儿女侄子都在,受命主持大局的,竟然是权策。 事实上,权策的措置,也对得起武后的信任和钟爱。 那个夜晚,太子、相王、梁王、太平公主,包括二张兄弟,都受邀下榻在太平公主府,事实上,那就是半强制的软禁,武后清醒之前,任何人都动弹不得半分。 马车上的吐蕃王后尼雅氏和没庐氏协尔两人,见证了那位权右相位极人臣,风光无限,试图通过他,与赤德祖赞见面的想法,更加迫切,只是连续多次投贴拜见,却不得其门而入,门房管事只有一句话打发,主人不在府中。 “王后,梁王府似是不甚安泰,我们前去搅扰,可有所不妥?”没庐氏协尔蹙着眉头,仍有几分不赞同。 尼雅氏昂起头,瞥了她一眼,“协尔啊,路要越走越宽才好,一条路只会走到黑,那权右相虽势大,但据我耳闻,原本摄政的两个宰相,现在只有梁王在主事,他又对我们避而不见,去拜会梁王,有何不妥?” 没庐氏协尔露出个勉强的笑容,出言为权策辩解,“权右相不见外客,并不是针对吐蕃一家,也不是针对外藩,大飨前后,权右相兄弟便时常外出,此事乃众所周知,协尔仍旧觉得,等一等,才更见诚意” 尼雅氏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厚唇一咧,露出个大大的笑意,转开头去,不再开口争辩,但也不采纳她的意见,有私情因素作祟,指望她个大姑娘家冷静,那是不现实的。 掀开窗帷,向外头张望,深宅大院的梁王府已经在不远处。 “止步”前方突地有人喝令。 “本官鸿胪寺主客司主事,尔等何故封锁道路?”为他们带路的绿袍官员驱马上前,瞧着带队的只是个果毅都尉,言语间便有些不客气。 “右相王驾在前,还不速速避道”那果毅都尉却更不客气,说话间挥了一鞭子,鞭梢在这绿袍官面上扫过,抽出一道殷红的血檩子。 “嗷……”绿袍官惨呼一声,却又强忍住,也不敢再叫唤,一手按着面上创口,滚鞍下马,令护卫官差靠边静默,自己去了马车边,“王后殿下,右相驾临梁王府,还须稍待,才能行进” 尼雅氏有种不妙的感觉,“右相不是县公么,为何宿卫称之王驾?” “陛下对右相素日轻车简从颇为不满,赐下一品亲王车辇,出行仪制与亲王相同,自然是王驾”绿袍官随口解释。 尼雅氏不再多言,翘首向着远处望去。 权策的车驾很快便到了,护卫重重,仪仗森森,才到梁王府门前,梁王武三思便亲自迎出门来,礼数周全,甚至有几分低声下气。 只是,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宫中向来是筛子,没有消息能够保密,他已经知道权策的来意。 惩戒他。 “右相,下官等告退”权策来的时候,梁王府的属官还有前来议事的朝官都在,是个高峰期,见权策有要事,纷纷提出告辞。 “倒不必走,本相奉旨而来,事无不可对人言”权策制止了他们,他挑这个时候来,是刻意的。 进门之后,在正堂前的台阶上面南背北站定,武三思本来跟在后头,想着先礼节性品茗应酬一番,再操持正事,见了权策的作派,便停留在庭院中,低眉顺眼站定,等着权策的惩戒。 梁王府属官和议事的朝官见状,也极快整队排班,躬身站在阶下,横跨朝中各个衙署,约莫四五十人,瞧着也是嶙嶙一片。 权策停顿了一会儿,待四下里都安静下来,清朗的嗓音在梁王府上空盘旋。 “梁王殿下,入朝有年,拜相数载,操持国政,厥有功勋,凡诸士民,有目共睹”权策开口一句,便让众人骚动了起来,来惩戒的,怎的都是褒义词?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行差总有踏错,或事出无心,或积重难返,以致雷霆,权策后生晚辈,多年仰望之处,见功与赏,而今迷惘之行,成罪与罚,奉旨惩戒,唯心唯义,一饮一啄,必有天定,有损有补,乃和天道” 一席话入情入性,表明了权策自己的立场,武三思有罪,是必须的,但权策并不清楚他犯了什么事,至于惩戒,更是了无依据,只能模糊其事,以对等原则处理。 至于跟谁对等,旁人或许不知,武三思自己,应当心中有数。 “着梁王府上下属官,长史以下,记室以上,俱杖责二十,罚没梁王府壮年童仆劳役五成,尔后不得增补” “梁王武三思,暂停视事,幽闭府中,至腊月十五乃止” 话音落,自有随行的法司官差拉人出去,或者当街杖责,或者装入马车中,籍没为官奴。 “梁王殿下,得罪了”权策降阶下来,拱了拱手。 武三思勉强地笑了笑,“权右相苦心,本王心照” 武后打了张易之,权策便杖责他的属官,控鹤府死了大批人马,权策便罚没他的奴仆,张昌宗禁足奉宸府,他便也被幽闭。 权策真的是对照施刑,颇有节制,怪他不得。 那张易之,为了泼他脏水,不惜自断臂膀,杀人如麻,可恶可恨,又可怕。 武三思想到张易之,便直冒冷汗,拉住权策,“右相且慢走,天官衙门那边,宗秦客身体大不如前,恐怕须岑羲、萧敬两位侍郎多出些力” 权策点点头,笑了笑,“分所应当” 武三思露出招牌笑容,拉着权策说了一堆掏心窝子话,只是这临时抱佛脚,效用终究有限,权策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若即若离。 外头大街上,马车边的吐蕃王后尼雅氏,也弄清楚了梁王府突发的变故,不免心惊肉跳。 “回四方馆” 第686章 天下熙熙(二十) 新安县公府,琴心小院儿,书房。 权策在待客。 客人是恒国公、奉宸令张易之,却是个不速之客。 武三思幽闭,主持政务的大臣只余下权策一人,新安县公府外候见的朝官排出了长龙,比武三思掌权时,要多了两倍有余,张易之是硬生生插了进来的。 权策端着茶盏品茗,靠坐在座椅上,颇有微词,“恒国公,本相才奉旨惩戒过梁王,你便登门,恐怕容易引起物议,对你我的声誉不利” “右相多虑了,您消息灵通,看得透彻,朝中能理清事态全貌的,并没有多少”张易之面上挂着笑容,吹捧了几句,视线在旁边侍立的姚佾身上一扫而过。 姚佾自是察觉了,却没有动作,能支使她的,只有权策一人,权策不发话,旁人眼睛便是闪瞎了,又与她何干? “恒国公有话直说便是,此间没有外人”权策见张易之仍未放下戒备,开口催促了一句。 “唔,下官无状,右相恕罪”张易之欠了欠身,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右相,武三思咄咄逼人,对下官痛下杀手,此番尚有陛下做主,右相明断,稍稍挫止他的戾气,往后如何,下官实在不敢预料” “呵呵”权策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坐姿,玩味地轻笑,“恒国公,你是陛下近臣,万事自有陛下做主,有了这遭惩戒,梁王也会谨言慎行,哪里又会如何?如果你要说的,只是这些,本相公务繁忙,恕不接待” 姚佾闻言,登时上前迈步,素手向前微微伸出,做出逐客的姿态。 张易之愣了愣神,没有起身,他无法确定权策掌握多少讯息,但用明面上的所谓真相来蒙骗过关,显然是行不通了,忍气吞声地解释道,“右相,下官无意隐瞒,出于激愤,下官也有出格的动作,都是迫不得已,武三思杀我堂弟,又插手奉宸府,惑乱我定州乡党,实在是欺人太甚,若非下官有几分手段,要如何自保?” 权策仰起头,扭了扭脖颈,一双微凉的玉手便跟了上来,力道适中地为他拿捏,“这些事,恩恩怨怨,解不开,也去不掉,本相本来无意掺和,奈何……” 权策一声轻叹,张易之却立时活泛了起来,在他念想中,除了宫中的皇帝陛下,当无人能勉强权策行事,定是陛下见了自己的颓势,令权策为他谋划一二。 念转及此,张易之的腰杆不自觉又挺直了,面上谨小慎微的讨好也不见了,恢复了原本的自信阴沉。 他的神色变化,都落在权策眼中,权策虽有意拉扯他一把,又岂能让他得意起来,反客为主? “恒国公的手段,本相是见识到了,快意恩仇,斩草除根,顺便栽赃嫁祸,真真不同凡响,只是,你可考虑过,如此酷烈之后,手上筹码,尚余下几分?还是说,你来神都,入朝局,只为了一时舒爽?” 权策的口吻极不客气,隐隐然带着训斥的意味在里头。 但张易之却是不敢还口,心中阵阵惊悚,身上发凉,脸上却是一阵阵发烧,重新躬下身,毕恭毕敬。 听权策的话中之意,他自以为隐秘,苦心运筹操作的七伤局,分明全都落在权策眼中,他的卖弄遮掩,反倒显得可笑。 “且记着一条,攻防兼顾,亢龙有悔”权策又训斥了一句,显得颇为不耐烦。 “右相教训得极是,下官思虑不周,贻笑大方”张易之面红耳赤,反应却是不慢,打蛇随棍上,“诚如右相所言,眼下形势,却是险恶,若武三思回过神来反击,怕是难以招架,不知右相可有以教我?” 权策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拍了拍姚佾的手,让她停下歇息,他有意帮忙不假,但不代表这世上会有免费的午餐,散漫道,“且不必急,梁王幽闭,正月十五之前,不会出府视事,你还有时间运筹” 张易之眼神闪了闪,“承蒙右相关照,只是旬日功夫,怕是难以回天……” 权策站起身,双手按着桌案,呈俯视姿态,“依我之见,你既是已经强硬针对,便不可示弱,只能示强,否则,只会让人窥破虚实,趁势而上,则局面不可挽回” 张易之默然思索片刻,颓然道,“右相说得有理,只是一味攻杀对局,又该如何收场?” 权策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朝中近来要务,以春闱为重,朝野各方,无不觊觎,梁王自也不例外” 张易之登时了然,权策说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争斗不休,暗地里设个局,拿捏武三思的罪证,一举将他掀翻。 果真不愧城府深沉,算无遗策,张易之心悦诚服,露出久违的笑脸,连连抱拳拱手称谢。 权策摇摇头,却是高兴得太早了,直言道,“恒国公,眼下春闱,由春官侍郎宋之问一人把持,此公风评不好,且行事冥顽,春闱进展缓慢,至今春闱考官和执事官都未定下,且他与你过从甚密,势必引来武三思防备,难以诱敌,且让他病休一阵,将春闱筹备之事,暂时交给铨选郎中蔺谷承当” “你放心,该你的份额,不会少” 张易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扩充势力的谋划,一个靠乡党,一个靠春闱,眼下乡党已经被武三思祸害,敌我难辨,春闱已经是他唯一的稻草,权策又要抢走大半? 权策仍旧俯视着他,双目犹如鹰隼,不言不动,压迫感铺天盖地来袭。 张易之很想知道,若是武后瞧见眼前权策的阴谋家模样,她还会不会对他如此信赖重用。 没有答案。 张易之踉踉跄跄,开门而出,口中念叨着,“洪洞县里无好人” 书房内,姚佾扑到权策身上,扯了扯他的面皮,“主人方才模样,真真诱人得紧呢” 诱人? 权策失笑,怕应当是吓人才对。 “武三思乃是朝中首席宰相,又是皇族,主人为何拒不与他合作,而要扶持张易之?”姚佾心中疑惑不解。 “宰相,皇族”权策轻声念叨,“有我便足够,何须与旁人合作?” 张易之狠辣无情,睚眦必报,是一柄最好的快刀,出身内宠,天然不容于士林,谤满天下,也是一面最厚实的盾牌。 武后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 第687章 天下熙熙(二十一) 神功元年正月初三,权策奉旨惩戒武三思之后,天官尚书宗秦客、春官侍郎宋之问,相继称病,告假在家。 权策旋即下令,以天官侍郎萧敬主持天官衙门事务,天官侍郎岑羲为辅,以铨选郎中蔺谷暂代宋之问,主持春闱筹办,拟定考官和执事官名录。 此事之后,朝堂静寂了一日,随后张易之率先发难,殿中监李峤、给事中张昌期等人领头,向武三思的党羽发起猛烈的弹劾攻击,武三思怒发如狂,他是受害之人,还无动静,张易之却得寸进尺,打上门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方势力悍然对攻,弹劾奏疏连篇累牍,上至图谋不轨,密谋造反,下至贪墨公帑,治家无方,各种掩盖在政治大局之下的丑闻丑事,一一掀开真面目,花团锦簇,安定祥和,登时变成了尔虞我诈,恶臭难闻。 两虎相争,一人主政,如此大好良机之下,权策的政治地位格外险要,也令相王李旦、太子妃韦氏这等人垂涎三尺。 然而,权策的反应却令神都朝野大跌眼镜。 他以公务过多,案牍劳形,不符合新春佳节基调为由,提出封笔期间的奏疏上呈临时制度。 朝官议政诸事,所在衙署主官先行确认,签押之后,以该司名义,上呈通政司和凤阁,若所议事务涉及其他衙署,再由凤阁召集相关衙署会商,形成刍议之后,上呈到尚书省右司,由凤阁、鸾台及尚书省主官联席裁断执行。 朝官弹劾举发诸事,奏疏直赴御史台按察,确认初步证据线索之后,由御史中丞及以上主官签押,上呈鸾台,由鸾台召集三法司会商,同样在形成刍议之后,上呈到尚书省右司,由凤阁、鸾台和尚书省主官联席裁断执行。 凤阁、鸾台以五日为期,每隔五日召集一次会商,凤阁、鸾台和尚书省主官也五日进行一次联席裁断。 权策的提议,只是武后封笔期间的临时制度,不涉大体,他自己便可做主施行,但他仍是入宫求见了武后,将临时制度请示武后意见。 “朕见过争权夺利的,没见过将权力让给外人的”许是得了休养,武后精神甚好,不着脂粉,面上闪着浮光,除了眼角鱼尾,不见丝毫老态,言辞却依旧犀利,“五日一断,你是要偷懒,还是想着避开麻烦?” “陛下明鉴,臣自入朝为官,从不敢避事,只是朝中党争剧烈,不以制度限制,稍稍集中,恐难以收束”权策挺胸抬头,并不因武后诛心之言而动摇。 “集中?是了,议事以衙署名义而行,无主官首肯,难以动作,弹劾也有御史台初核,无证据自然湮没,让文武百官的争斗,沉在水面之下,只有获胜者才能出闸,你只管居中裁断,省心省力”武后似笑非笑,似是一眼看穿了权策,声调高扬,呵斥道,“还说不是偷懒?” 权策脸颊拧了拧,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臣从不避事,然而偷懒,臣,臣不敢辩……” “噗嗤……”武后失声笑出来,看着权策有些尴尬的脸庞,越发亲切,见惯了他沉稳有谋,猛然滑稽吃瘪一次,不期然牵动了她的慈爱之心,细细想来,他还不到二十四岁,只因位高权重,又能担军国重事,才总是下意识忽略了他的岁数。 武后伸手摸了摸权策的脸颊,在他的下巴上流连不去,昵声道,“你个小东西,却是不晓得臊皮” “罢了,都依你心意便是,对了,朕新春封笔,许是要顺延到正月末,你做些准备”武后似是有意,挑了挑眉头,眼看着权策露出愕然失算的神色,脆声大笑,“咯咯咯,你可是后悔将裁断之日定为五日,若是十日该有多好?” 权策面羞,不敢抬头。 武后心境大开,很是惬意地侧躺在榻上,令权策跪坐在身边,唤了两个宫女上前,一人为武后揉按全身,一人伺候权策品茗。 “断事三主官,你可有定下的人选?” “有,臣有意请凤阁侍郎豆卢钦望,前鸾台侍郎王方庆……” “行了……”权策话音未落,便被武后抬手打断。 豆卢钦望是相王的死党,王方庆是东宫一脉,他们两人加上权策,正好是除了武三思和二张兄弟这对垒的双方之外,朝堂的三大势力代表,权策如此行事,可谓用心良苦。 武后转眼,看着垂首在侧的权策,芝兰玉树少年郎,行止却像是个面面俱到的老翁,屈指算来,权策入朝,已有十年,十年如一日,自忍辱负重起步,荆棘满路,从未有过少年恣意模样,他真就不觉得苦么? 武后眼中柔意更浓,还有些许愧疚涌动,坐起身将权策揽在怀中,轻轻拍打着,“权策啊,朕是你的外祖母,在朕面前,放松一些,犯些小错,不妨事的” 权策嘴唇动了动,侧过头,将脸埋在她的小腹前,没有说话。 武后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玉手在权策身上轻轻抚过。 视线却飘忽远扬,沿着巍峨大殿,望向冰冷的天空。 真的像高宗皇帝啊,遥想当年,已经登基称帝的高宗,常遇挫折,回后宫之后,便像眼前这个小儿一般,埋头在她怀中,由昼及夜。 “权策,朕处置梁王与五郎他们的纠葛,可有不妥当?” “陛下仁心慈怀,以和为贵,朝野共仰” “共仰?呵,还会斗得不亦乐乎?” “陛下,臣以为,梁王与恒国公龃龉,与陛下处置无关,天下熙熙,有人便有争斗,有利便有争斗,古今难免” “你说得对” 翌日,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行文布告朝野,以权策临时制度治政,最终断事的三人,权策为主,另两人是凤阁侍郎、宰相狄仁杰和鸾台侍郎敬晖。 与原先权策出于平衡引入的豆卢钦望和王方庆相比,狄仁杰和敬晖,一个是关系愈发融洽的友军,一个是太平公主的嫡系,与权策的自己人无异,基本上,原样维持了他的主政大权。 同一日,神都上下见识了权策的恩宠。 武后下诏,赐权策食亲王俸禄,以有孕为由,加恩权策妾室芙蕖,封为嵩阳郡夫人,自少府监赐下各色赐物数百车,络绎于道,神都为之侧目。 第688章 天下熙熙(二十二) 陇右道,渭州,襄武县。 此城地处陇右道与关内道交界处,襟带三秦,但因道路崎岖,土地贫瘠,又有秦岭余脉遮蔽,是个注定结不了果子的背阴坡,不利于商道转运,甚少有商队来此,以农桑为主,商事不兴,来往行人稀少。 没有富商大户,城内少有娱乐,更别说歌舞锦绣了,整座城池都是灰头土脸模样,即便是新春佳节,也只有城门口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瞧着有些破烂,露出了里头的竹篾骨架,也不知沿用了多少年头。 今日却是新鲜,襄武县来了一行不大的商队,只有十几匹骡马的财货,有三十多人护着。 在城门守正眼中,却是了不得的大商队,像是撞了大运一般,忙不迭自城门楼上冲了下来。 “可是通商府委派,来送扶助物资的?”那守正眼巴巴地望着商队领头的骑士,笑得满脸都是褶子,一口黄板牙暴露在外头。 那为首的骑士,是个中年人,穿着绸缎的青色衣衫,这身衣服,在神都可能只是下等人物,但在这灰扑扑的地方小县城,却是格外鲜亮显眼,嘬唇呵斥,“咄,休得胡言,我等乃是外贸商队,有通商府的牌子,却是往西域贸易的,不是送你们的,你们这些腌臜穷汉,休要打错了主意,咱们供着的可是神都的相王殿下,仔细你们的脑袋” 守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满身的力气一瞬间全没了,气势一沮,瓮声瓮气地道,“相王什么的,咱认不得,大年下的,通什么商,还走这条道,可疑,全都开箱检查” 那领头的中年人丝毫不惧,冷声道,“检查随意,货物都是丝绸精瓷,若是损伤了,怕是卖了你们这破县城,都赔偿不起” 听到这话,守正愁苦的脸上更是黯淡,也没有心劲跟他顶撞,喝令手下穿着破棉袄的铺兵,“随意翻翻,莫要动他的物事,咱惹他不起” 有个年轻些的铺兵,一边翻看,一边口中嘟囔,“好容易盼着个商队,还以为是通商府给送财货的呢……县令官人的话,也不晓得做不做得准数……” “少放屁,干完活儿就滚蛋”守正似是听到了三言两语,连声喝骂。 那中年骑士嘴角溢出一丝怪异的笑容,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自鼻孔中喷出一口浊气。 “没有问题,进城吧,咱这穷乡僻壤,没有好地方住,下街有两家大点的客栈,讲究一宿吧”那守正是个老实巴交的性子,见货物没有问题,便挥手放行,还好心提点了几句。 “哼”那领头中年人却是不领情,策马便走,三十多人前呼后拥,在路中间横行,吆五喝六,明明是行商,却走出了王府豪奴的风采。 “呸”方才那年轻铺兵吐出好大一口浓痰,他嘴皮子倒是比守正利索,“狗仗人势的玩意儿,商贾,无情无义的下贱人,揣着几贯钱,充他娘的大个儿,算个什么阿物儿……” “闭上你的鸟嘴,仔细惹了祸事上身”守正呵斥一句,也不上城门楼,双手踹在袖笼子里头,靠着城墙根,弯腰蹲下,抬头看着冬日有些刺眼的太阳,脸上的黝黑和脏污,更加显眼。 “守正,县令不是说了,秦州那边有消息,秦州的通商府要集中采买一批物资,送到贫苦县城么?这陇右道,哪里还有比咱们更穷的?怎的没动静?年前说的,现在都过了年了,连根毛都没见着”年轻铺兵到底稳不住性子,又挨了过来,打问消息。 那守正褶皱遍布的脸上,皱纹又深了几分,“官家的事,谁知道呢?不要指望就对了” 年轻铺兵闻言,面庞一拧,要说几句不好听的,但看着守正满脸的灰暗,没有说出口,跺了跺脚,将横刀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仰面躺在沙土地上,又气又闷。 城内,领头的中年人本不打算听那土鳖守正的,另找个地方住,可惜绕着小县城转了两圈,要装下十几辆骡马车,三十几号人,除了那两家挨在一起的客栈,还真没别的地方。 “真他娘的鸟不拉屎”安顿下来之后,领头的青衣中年人和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中年人共享一个最好的上房,青衣中年人很是愤懑,“我说,老刘,咱们走河州那边多好,滋滋润润的,你非要绕道,受这份罪” 玄色衣衫的中年人,也是相王府中的刘执事,有武崇敏相助,他的儿子救出了牢狱,他将他安顿到了乡下,此刻了无挂碍,自顾自斟茶啜饮,闻言摇了摇头,“我等行私密事,太招摇不好,忍一忍便是,此地到秦州,也没几日脚程” 青衣中年人神色有几分不屑,碍于相王李旦看重这姓刘的,也不好多说,转了话题,“说起来,殿下却是英明,选了陇右道这里,虽是偏僻边塞,但也容易钳制,传了话下来,他们便收住了,也不敢再将那批铜钱花用了出去……” “到了秦州,咱们可要摆出架势,有巨量财帛可以分润,又有相王府的靠山,拉拢控制他们,当没有困难,这趟差事,难度不大” 青衣中年人自说自话,眼前仿佛看到了一条闪着金光的通天大道,这回立下功劳回去,升官发财,总能占上一样。 他没有注意到,旁边那刘执事眼睛闪了闪,他是第一回听到他们外出的真正目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意图,有些事,便不必再拖,淡淡的看着那青衣中年人,脸上有几分怜悯,“今晚我挑几个人,在楼下值夜,你今日辛苦,且安歇吧” 青衣中年人美梦被搅扰,很是不悦,胡乱点点头。 深夜时分,襄武县城一片静谧,鸡犬之声相闻。 “汪汪……”几声凄厉的狗叫声响起。 下街的客栈,突地响起几声惨叫。 待刘执事领着众人逐一查看,却见自家队伍的首领,青衣中年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六人丧命,都是他平日的心腹。 刘执事在众人中地位最高,开口问道,“此地不宜久留,我意转道向南,去山南道,行同样的差事,你们意下如何?” “似是不妥,殿下给的差事,可是点明了陇右道,擅自改道,怕是……”有人反对,杂七杂八有四个人附和,其余的都是默然。 刘执事看了那人一眼,点了点头,“也好,那不改路线,我们连夜启程” 一行人连夜赶路,行至一处山林。 “啊呀……” 惨叫声连续响起,待得众人聚拢来,发现方才反对改道的五人,都已经死了。 刘执事环视一周,笑容带着血腥气,“去山南道,可还有异议?” 他的亲近人虎视眈眈,旁的人噤若寒蝉,连声赞同。 第689章 天下熙熙(二十三)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新春佳节,各方权贵亲眷,前来拜望的不少,不能亲至,走礼单尽心意更多。 高朋亲友满座,自然要设下宴席欢庆,太子李显小心试探了几番,很快便得出了结论,太子妃韦氏是真的不再限制他饮酒。 于是乎,李显便如同脱缰野马,每日里纵情欢饮,通宵达旦,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常有的形态便是醉醺醺,东摇西晃,满面红光,如在仙境。 每每与来客言谈寒暄,宴席酬答,也总是词不达意,张冠李戴,令对方陷入难堪尴尬之中,若非李重俊一直在旁陪侍,竭力协助打圆场,维持住场面过个春节,东宫怕是要落得个颜面无存。 “吱呀”一声。 殿门大开,炽烈的阳光照射进来,让幽暗的寝殿一片大白,门口站立着两道人影,一道稍显妇人丰腴,一道纤细绮丽。 殿内酒气浓烈,有一些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 床榻上,鼾声如雷,李显拥被高卧,旁边还有两个宫女,赤条条的,显然是前来伺候他,却落入魔爪,被酒后的李显糟蹋了。 “太子妃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呜呜呜……”宫女始终是奴仆,无法像李显那样睡得深沉,听到动静,便忍着刺痛,翻身起来,扯着凌乱的衣衫遮挡身子,忙不迭跪下,又惊又俱,到后头,忍不住哭出声来。 “哭什么?殿下收用了你们,是你们的福分,下去便梳了头,在侧殿找地方住着,本宫不会亏待你们,稍后给你们册了奉仪名位,日后若伺候殿下有功,或生下一男半女,本宫自有升赏”太子妃韦氏脚步慢悠悠的,说话也是从容温和,没有半点烟火气。 “谢殿下,谢殿下”两个宫女喜出望外,顾不得遮掩,双手伏地,连连叩头,一身上下,闪闪发光。 韦氏轻哼了声,意味莫名地道,“别谢了,本宫倒是要谢你们,替本宫伺候太子” “奴婢不敢,奴婢告退”两个宫女抱着衣物,溜着墙角,疾步退出了李显的寝殿。 韦氏侧了侧头,对自己的心腹宫女吩咐道,“月儿,多安排些宫女伺候殿下,挑些颜色好的,午后还有宴席要张罗,正午时分,将太子唤醒,他若要去,便由他去,他若不去,便让重俊去” “是,殿下”那宫女屈了屈膝,转身去办差。 “等等”韦氏叫住她,“以后,改个名字,叫你月奴吧” “月奴谢殿下赐名”月奴是个稳重性子,知晓的事情也多,领下自己的新名字,并无异样。 韦氏旁边站着的,是安乐郡主李裹儿,听到韦氏为贴身女侍改名,微微愣了愣神。 神都耳聪目明之人,无人不知,权策身边有统领宫中绿衣女侍的花奴,千金公主身边有两个贴身侍女,唤作玉奴和绿奴,后来,绿奴再不露面,只余下玉奴,太平公主身边则有个精干的外管事香奴,坊间多有牵强附会的传言,说这些奴字辈,都是宫中所赐的大内高手,护卫周全的,也是一份谈资。 李裹儿却晓得,这些奴字辈,除了花奴之外,与宫中半点干系都无,在神都诸多变故当中,魅影隐现,当都出自权策麾下,并非简单人物。 李裹儿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曾可怜韦氏纠结利益最大化,对权策最后一个承诺举棋不定,而不晓得抓住权策本人的心,但当韦氏真有这个动向的时候,心头涌起酸意,并不乐意。 “裹儿,裹儿”韦氏连唤了两声,才唤回李裹儿的魂,皱了皱眉头,一边举步走出李显寝殿,一边问道,“本宫让你收检各方礼单,情形如何?” “回禀母妃,与往年相比,大多都丰厚了不少,皇族近支都另赠了李重俊的礼单,也有几家另赠了女儿的礼单,大兄亲近的几家皇族府邸,都是给了三份”李裹儿刻意点出权策,看着韦氏的神色。 韦氏只是淡然点了点头,嘴角有一丝讥诮,“家大业大,赏赐如山一般,钱帛死物,自是没人吝啬,要是到权势上,哼哼,哪里有谁会认情分?” 李裹儿视线在她面上一扫而过,略略放心,接着说了两处异常,“山南道那边,襄州刺史韦玄挺,在礼单之外,另外送了十车铜钱,来路恐怕不清白……梁王武三思那边,礼物数量未曾增多,成色却高了不少,多是名贵之物,价值要翻上十倍不止” 韦氏柳眉挑了挑,轻哼一声,“山南道那边,本宫心里有数,你休得在外头多言……武三思嘛,许是吃不住劲儿了,要拉扯个帮手” 李裹儿试探着道,“武三思与张易之兄弟势同水火,兵凶战危,斗得不亦乐乎,用些钱帛,便想着拉拢帮手,也太天真了些……” “你懂个甚?”韦氏抬手打断她,“这些事本宫自会料理,若无他事,且退下吧” 李裹儿将眸中愕然隐去,脚下却并不动弹,“母妃,大兄主政,蔺谷主持春闱,裹儿有些人选要荐举,不知可否用那承诺……” “想也休想,退下”韦氏怒喝一声,脸上怒气之外,还有一点羞愤。 第三个承诺,她早已拿去跟权策换了个媾和生子的协议,春闱的蛋糕,她也有意分一杯羹,传信给权策,想着安插几个自己人,却遭回绝,只说可以给一些贡试名额,想要参与其中,却是绝无可能,真真是个饱食远扬的饿狼,枉费她那般不要体面伺候他,一点枕边情分也不念。 形势比人强,她尽可以在腹中痛骂,面上却仍是只能百般讨好,连心腹宫女的名号,都向他靠拢。 只盼着有朝一日,她能翻过身,骑到他身上去,哼哼,且看她怎生翻江倒海,一泄火气。 韦氏神色变幻,李裹儿却松了口气,放下了心事。 母妃对武三思的示好态度暧昧,极有可能与他结盟,又对这个承诺冲冲大怒,显然并没有更改初衷,仍旧不是和大兄一条心。 “裹儿告退”李裹儿拂袖而走,你且去玩弄你的权谋,我自抓紧我的情郎,且看咱们娘俩儿,谁胜谁负。 返回自己的寝殿,李裹儿招手唤来亲信侍女,打量她好半晌,“云儿,日后你便叫云奴了” “传讯出宫,让沈佺期去拜见大兄” 第690章 天下熙熙(二十四) 太平公主府,中庭。 李武皇族两辈人聚集了不少在这里,很是热闹。 定王武攸暨、信阳王武崇敏、济阳郡公武崇行父子三人,太平公主、卫国公薛崇胤、郢国公薛崇简、万和县主薛嫘母子、母女四人,新安县公权策、庐陵县公权竺、天水公主权箩还有清河崔氏嫡长孙女崔莺,加上独身一人的千金公主。 一群人要么身份尊贵,要么权重一方,此时却散落在庭院四周,瞧着院中用条石垒砌而成的一方水池,里头蓄满了清水。 崔莺摆了摆手,两个精壮大汉赤着上身,抬着一个不大的箱子向水池边行去,那箱子是灰白色的,看不出材质,两人身上的肌肉鼓胀起来,黝黑的脊背上汗水一道道流淌,嘿呦嘿呦喊着号子,脚下极是沉重。 “大兄,他们怎的这么慢?”权箩蹙着秀气的眉头,拉了拉权策的衣角,很是不解。 权策笑了笑,把手搭在权箩的肩头,“那箱子,是石头镂空成的,石漆易燃,自定阳运输回京,路途遥远,为免出意外,便用一块整石,雕镂成箱子,辗转运回” “哦”权箩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眨巴眨巴小鹿一般的眼睛,对那石头里的石漆,更加好奇了。 “汩汩”石箱打开,一股刺鼻的黑水流淌出来,注入水池中,石漆黑乎乎的,漂在水面上,很快将整个水池染黑。 “唔,这个油好臭”薛嫘捏着琼鼻,抱着太平公主的大腿,躲到了她身后。 崔莺拿着个火折子,引燃火,垫着脚,凌空将火折子抛出。 “轰……”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迅速蔓延,方形的水池,满满当当全都是炽热的火焰。 “咳咳咳”千金公主不小心站在了下风口,火焰燃烧带出来的黑烟呛人刺鼻,恶臭难闻,用锦帕掩了口鼻,快步跑到权策身边,连声轻咳。 “呵呵”权策轻笑,用手指将她脸蛋上的一块黑灰抹去,原始状态的石漆,用起来代价沉重,黑烟黑灰,污染太大。 火势凶猛,持续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悠忽寂灭,一点火苗都没有留,再看之时,不只是水池四周全都烧成了黑色,连左近的绿植和围栏,也染上了不少黏糊糊的污迹。 太平公主当即打发了薛崇胤去唤仆役来洒扫,又带着众人转移到水榭那边的暖阁中,一番更衣洗浴,再聚在一起饮宴闲聊。 “石中有水,水上有火,如此神迹,先贤诚不我欺,此物或有大用,大郎,采集之事,你无须忧虑,交予我便是,如何使用,你可有想法?”武攸暨滋溜一声,抿了一口酒,又夹了两筷子青菜吞下,压下心头震撼,权策曾登门对他提起过石漆,他却不尽信,而今目见耳闻,权策所言,却是还保守了。 “我有两个想法,世叔以商队采集石漆,送到两处,一处是嵩山安平王那里,一处则是崔娘子肇建的青要山书院,两处并行,尝试将这石漆提纯凝练,也摸索些可用之处”权策早已有了腹案,“有所成果,可用以济民,则全赖世叔推行天下” “哈哈哈”武攸暨大笑,拱了拱手,“甚好,承蒙大郎提携,日后,说不得,这石漆大行于世,我能凭此富甲天下” 他说得戏谑,显然并不当真,权策却是认真,举杯恭贺,“为世叔贺” “为定王殿下贺”千金公主带着小字辈的众人,一道上前凑趣。 武攸暨酒量甚宏,来者不拒,就连才满十岁的薛崇简,似模似样地冲他举杯敬酒,他也乐呵呵应了一杯。 “大郎,这东西脏兮兮的,污秽不堪,便是有用,也不讨人喜欢”太平公主翻了个白眼儿,显然对这石漆弄脏了她的庭院很是不满,“你将千金姐姐请来,可还有旁的盘算?” “呵呵,若无事,怎敢劳动两位公主殿下玉趾?”权策陪了个笑脸,转头看向武崇行,“崇行,你操持此事已久,便由你来说个清楚” “是,大兄”武崇行神色有几分激动,他与那般粟特人一同钻研数月之久,总算弄清了点眉目,“大兄有意,待杜尚书带回的巨量铜钱入市之后,徐徐将金银与钱帛的比价相对稳定下来” “以此为基础,设立钱庄,承当功效有三,一则钱帛、金银存取兑换,异地通行,以印鉴、密语和凭证三者相结合,免除行商携带巨款风险,钱庄收取调转费用,二则调控金银与钱帛比价,定期公告,避免小民因消息闭塞而受损,此事可与地官衙门联手作为,三则用以借贷,以财产为抵押,放贷钱帛,钱庄视放贷数额,以月或以年计利” 一席话,说得众人多有懵懂,各自陷入思索之中。 “大郎,此事关乎国计民生,当以朝廷为主,似是并不能私相授受操持?”武攸暨眉头深皱。 “确是如此,此事急不来,崇行只是提前做好预备,待陛下解除封笔之后,恐怕要在正月之后,还要得个适当契机,才方便提出”权策点点头,又摇摇头,“然而,此事如何运转,并不一定,要么地官衙门为主,少府监为辅,私股补充一二,要么以地官衙门监管,钱庄以少府监为主,以私股为辅” “世叔,你以为,陛下会如何选择?” 武攸暨沉默不语,论起洞察武后心意,十个他,也不是权策一人的对手。 “呵呵呵,不管如何,反正这什么钱庄,都有私股一席之地,千金姐姐,可要早些预备,到时候,我们姐妹,拿出家底来,吓大郎一跳”太平公主转开了话题。 千金公主笑了笑,抿嘴道,“总归都是他的,我却不信能吓到他呢” 众人又饮宴热闹了一场,便各自散去。 太平公主找了个由子,将权策留了下来。 “明日便是断事之期,二张兄弟和武三思撕咬甚急,你可有把握调理?”太平公主将权策引到一处房间,全都是大红色调,喜气甚浓。 权策没有在意,只以为是太平公主的情调,“秉公行事便可,有证据的,便都处置了,他们斗,是好事,不是坏事” “你有把握便好”太平公主拿起茶盏,喂他饮了下去。 权策的眼前,粉色氤氲,甜香扑鼻,仿佛有魔女靡靡之音萦绕,绮念横生,心意不由自主,一个虎扑,便将太平公主压住。 “进,进来吧”太平公主气喘吁吁,好悬维持清明,拍了拍手掌。 第691章 天下熙熙(二十五) 太初宫,宣仁门内,政事堂。 狄仁杰大腹便便,快步疾趋而来,气喘吁吁。 他虽说也颇得武后倚重,但待遇与皇族权贵还是没法比的,并没有宫中骑马的权利,爵位不到,也没有慢悠悠踱步的威风,只能依着规矩,撩着前襟,一溜小跑。 想当初,张同休因一只马蹄踏入宫门前广场,僭越礼法,先是遭到崔澄当众杖责,后又命丧夜宴之上,虽说他的死与僭越隔了许多时日,但坊间都将两者关联起来,认定是皇族后辈看不惯张同休冒犯,设宴取命。 且不说真假,反正自那以后,上至宰相,下至绯袍执事官,有资格入宫的,再也无人敢忽视这礼法,都是规规矩矩,该跑就跑,该快步就快步,像狄仁杰这种身材胖大的,便吃了大亏。 “见过狄相爷”作为断事三主官中,唯一不是宰相的人选,鸾台侍郎敬晖早早就到了政事堂,在门边迎候。 “唔,咳咳,敬侍郎多礼了”狄仁杰喘匀了气,搭了搭手,还了半礼,多看了他两眼。 敬晖是太平公主一系的后起之秀,但却攀升至高位,眼下格局,俨然半步进了政事堂,他能后发先至,与天官侍郎岑羲共同担当领头羊角色,缘由显然是有的,他看懂了太平公主与权策联合关系的实质,敬着太平公主,听权策的话,自可官运亨通。 岑羲反应得慢一些,但终究搭上了末班车,得以坐稳天官衙门的肥缺。 比他们资格老一些的刘幽求、萧至忠等人,一个始终想着太平公主一系的独立,不期然遭到太平公主亲手抛弃,从夏官尚书一贬再贬,贬到长安做长史,一个看不清风色,不敢作为,便一直在冬官侍郎任上蹉跎,尔来,已有五载,一日不开悟,怕是一日难有进境。 狄仁杰也没有先进去,就在门口与敬晖叙话,不几番便说到了狄光远身上,狄光远是狄仁杰的长子,一度因政见不合疏远,眼下又慢慢亲近起来,朝野称赞干才,狄仁杰引以为傲,狄光远现下是大理寺卿,敬晖恰好是他的前任,正好是个共同话题。 “狄寺卿家学渊源,有探案之能,也有秉公之心,可称虎父无犬子”敬晖夸赞了几句,话锋一转,透了口风,“依着右相的规矩,鸾台主持初议弹劾举发奏疏,大理寺判洛阳府内弹劾讼狱,事证清楚明白,不偏不倚,颇得精髓” “哪里哪里,敬侍郎过誉了,犬子……”狄仁杰笑呵呵地逊谢,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他突地反应过来,敬晖言下之意,今日要裁断的奏疏中,有不少的弹劾,出自洛阳府内部? 洛阳府尹是韦汛,东宫人马,这是在暗示东宫卷入了二张与武三思的争斗之中,提醒他要“不偏不倚”? 狄仁杰有刹那的悲凉,他实在搞不懂,形势如此明朗,只须坐山观虎斗,便可捡漏取利,为何非要卷了进来,上阵冲杀?上阵便罢了,为何又要选择与二张为敌? 是迫切想要拉拢武三思?还是想着能充当仲裁,拉起声势? 要么急功近利,要么不自量力,两者都非明知决断。 “……犬子心明眼亮,看人自是极准的”狄仁杰苦笑着道,“本相此来,与敬侍郎一样,只是参赞,大主意,还是右相来拿” 敬晖笑了,躬了躬身,很是谦卑,口风却带着硬骨,“狄相明鉴,本当如此” 狄仁杰冲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不再言语。 后生可畏,他小看了天下英雄。 敬晖不仅是能在犬牙差互的权斗中,看清权势真相的人,还是个善于为恩主化解疑虑的人,权策人还未到,狄仁杰就已经被捆住了手脚,不可能再就权策的决断做出任何异议,有东宫搅和在乱局中,敬晖可以“不偏不倚”,自然也可以报复式的偏向二张兄弟,让东宫付出代价。 恰好,在事实上,偏向二张,才是政治正确,不偏不倚,已经给足了东宫情面。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啊。 狄仁杰眯着眼仰面,看向渐渐高企的日头,胸膛中像是堆了铅块,令他几乎难以喘息。 “狄相爷,右相到了”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在旁提醒,却见权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啊呵呵……老夫失礼了,见过右相”狄仁杰乍然见到权策,有一瞬间地惊惶,手足无措。 权策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狄相多礼了,是本相来迟,该向二位告罪” “不敢,不敢”狄仁杰连忙躬身辞让。 “右相受命主政,日理万机,所行之事,千头万绪,自当有轻重缓急,下官等一等,不妨事的”敬晖趋步迎上前,为权策找了台阶。 “唔”权策却没有借机下台,含糊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扔给他们一个背影。 “定是那药物的残留作用作祟”权策为自己的荒唐找了个理由。 三位宰相坐定,王之贲安排属官,将有关各衙门的朝官安排在值庐备询。 议政奏疏不多,且无大事,只有春官衙门贡举郎中蔺谷的奏疏,有几分含金量,他的效率奇高,有士林和文坛支持,极快将考官和执事官名录拟定了出来,春官尚书严善思二话不说,便放行定案。 “这份名录,朝中可有争议?可有名录中人拒绝出任?”权策象征性问了一句。 “回右相,并无”蔺谷回禀。 权策又分别看了看敬晖和狄仁杰,“二位可有不同看法?” 自然是没有的,权策点了点头,将这份奏疏放在一边,算做通过。 可怜宋之问折腾了数月之久,没能拿出一份草拟名录,在蔺谷这里,却是轻松愉快。 二张兄弟看似权势炽烈,在朝中和神都几可横行,但在文坛之中,尤其是清流华选的士林中人看来,终归是在内宠佞幸之列,难以得到认可。 “右相,接下去,便是弹劾举发奏章……”王之贲的话,让政事堂中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哦?”权策扫了一眼,高高一摞,经过御史台和鸾台两次筛选,仍旧有这么多的弹章幸存,便能瞧出二张兄弟与武三思恶斗的激烈,也不对,还有中途插入的东宫,三方缠斗,煞是好看。 权策挑了挑眉,东宫入局的消息,上官婉儿早已给他递了消息,毕竟通政司长久都把持在她手中,其后,李裹儿又让沈佺期传信,虽说起不到什么用处,但这个举动的善意,权策是要领受的。 “都拿上来……” 第692章 天下熙熙(二十六) 神功元年正月初七,权策主导政事堂首次断事,核查罪证之后,下令三法司捕人。 其后,神都大街小巷,缁衣官差四出,御史台拘押朝官十六人,大理寺拘捕洛阳府、南北衙各级僚佐官八十九人,秋官衙门拘捕神都士绅、各家权贵府上的管事奴仆百二十人。 以醉酒后狂草闻名于世的金吾长史张旭,也在这一波凶猛对攻之中,受到牵连,锒铛入狱。 一时间,神都乱成一锅粥。 明面上,对垒三方的攻势不减反增,继续互相弹劾撕咬,杀人放火这一类的极端手段也频频冒出,暗地里,三法司主官和有能力影响三法司的权贵,成了各路掮客攻略求告的重点,酒色财气,各种花活儿无所不用其极,竭尽全力将己方损失降到最低。 旁的还好,本就是政治常态,水至清则无鱼,堆积过多的情绪和恐惧,总要有个出口。 但杀人放火案件急剧增多,神都几乎成了冒险乐园,权策断不能容,立时做出了反应,下令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洛阳府司马崔澄,穷究杀人放火重案,牵扯到的朝官,一旦查实,就地正法,不得容情。 有个武氏皇族远支的侯爵,为武三思助威,指使下人在二张兄弟的别业纵火,查出之后,洛阳府将他拘押,其人狂妄,认了罪过,兀自颐指气使,他家的老夫人也是不晓得道理的,聚了一群人,拿着龙头拐杖在洛阳府衙外头撒泼闹事。 崔澄却是强项,自狱中将那侯爷拎出来,在府衙门前,宣读了他的罪行和证据,验明正身,亲手挥刀,当众将他枭首。 咕噜噜的人头落地,滚出去老远,一腔子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那老夫人一脸,也溅了崔澄一身。 “相爷钧令,神都不可乱,谁愿以身试法,本官定当成全”崔澄手中拿着带血的横刀,站在高台上,四顾自雄。 那老夫人当即吓晕过去,府衙前堆积的众人也惊恐四散。 经此一事,神都激斗犹酣,但却被限制在官场攻讦范畴内,无人再敢动辄喊打喊杀。 神都苑,奉宸府。 “哗啦啦” 满屋子的精瓷器物,全都遭了殃,偌大的花厅内堂,铺了一地的碎片。 张易之背着手,缓步进门来,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立在门外,一言不发。 张昌宗转眼看到他,将手中的大瓷瓶放下,快步走了过来,激动地道,“五兄,那东宫,东宫欺人太甚,我们不曾招惹他,人情往来也不少他的,他们偏这个时候打上门来,落井下石,卑鄙至极……还当韦汛是个好东西,却没料到,也是个包藏祸心的,若不是平日里捏着咱们手下人的把柄,哪能那么快找到这么多证据?让他这么一弄,咱们在京畿之地,都成了睁眼的瞎子……” “他们有没有罪?”张易之弯下腰,就坐在门槛上,靠着门廊,出声问道。 “有……有吧,权策这人虽然好故弄玄虚,但办案论罪,还是信得过的”张昌宗有些犹疑。 “既是有罪,又有人弹劾,他们入狱,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有什么好动怒的?”张易之淡然道。 “可是……”张昌宗愤愤然,双手在桌案上拍得啪啪响,“可是他们是针对咱们?” “他们针对咱们,你便针对回来便是了,又不是过了今日,朝廷便关张,这个回合打输了,是咱们料敌不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个回合,多做些准备,也就是了”张易之仍旧慢吞吞地,淡定得很。 “哼,走着瞧,五日后,我定要给东宫颜色看看”张昌宗咬牙切齿。 张易之摇摇头,随手捡起一块瓷器碎片打量着,“你错了,咱们的大敌是武三思,东宫那边,要有反应,但不能牵扯太多的精力” “为何?”张昌宗迷惑不解,稀里哗啦趟着一地的碎片走了过来。 “他们皇族的根基,是血统,咱们的根基,只在陛下的宠爱身上”张易之一开口,离题万里,张昌宗待要追问,张易之抬手制止,平淡如水的面上泛起一股子戾气,“谁若是与咱们争宠?像武三思那般进献美男,那才是要断咱们的命根子” “东宫的攻讦,不过伤及表层,可恶固然可恶,挑个足够让他疼的,一举打掉便可,却不必太过上心” 张昌宗默默点点头,又突地抬起头,“论及宠爱,权策更在咱们之上……” 张易之站起身,似是不愿面对,踱了几步,又不得不为鲁莽的弟弟解释,面上的笑容带着些追忆和不甘,“六郎啊,权策与我们,都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但他与我们路数不同” “他是当朝用事的皇族权贵,也是名满天下的文人士大夫,他取宠,凭的是政绩,凭的是远略,陛下对他的宠爱,大多来自他的文治武功,或许不纯,夹杂一些旁人不懂的东西,但平心而言,他近乎无可替代” 张昌宗一身躁动不翼而飞,有些怜惜,有些不忍,“五兄,都怪弟弟,将你拉到这沼泽中来,若是清清白白入朝,你定能比权策做得更好” 张易之失声笑出来,拍拍张昌宗的肩头,“呵呵,休要胡言,这哪是沼泽,分明是我定州张氏一族的福田,人贵自知,我没有权策那般本事,你也莫要为我担忧,时也命也,形格势禁至此,做个士大夫卿相,匡扶天下的大梦,早就醒了” “五兄放心,我晓得了,这就去安排,咬死武三思,打疼东宫”张昌宗信誓旦旦。 “不必,这些琐杂事,我来做”张易之抬手拦住他,神色一肃,“你禁足奉宸府,大大不利,陛下明日移驾上阳宫,我请个恩典,令你陪侍,你且好生歇息,明日定要好生表现,莫要令我失望” 张昌宗连声应命。 山南道,襄州,刺史府。 襄州刺史韦玄挺正在院中,对着衣着纤薄的妾室,写意作画。 毕竟是隆冬初春,小妾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言语。 韦玄挺五缕长髯,面皮白净,眉眼方正,温文尔雅,只顾面前画作,并不理小妾的死活。 “刺史,外头通商府郎中求见” 韦玄挺手上顿了顿,颇为不耐,“让他进来,有话快说,莫要扰了本官雅兴” “是” 襄州通商府郎中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刺史,大事不好,神都有人来,来人微服,没有亮明身份,暗地里与下官的家人和属下联络,似是冲着那笔铜钱来的” 韦玄挺手上一顿,画是仕女图,留下两个漆黑的斑点。 第693章 天下熙熙(二十七) 神都苑,杨思勖带着干儿子杨三顺和一干小内侍,在这处庞大的皇家内苑中巡游。 杨三顺的脸色非常难看,一片青,走一步,便吸溜一口鼻涕,好容易经了些历练,变得开朗外向了些,眼下又是双臂夹紧,很是畏缩,与杨思勖也不敢像以往亲近,离得远远的。 “三顺呐,你是咱家的干儿子,也做了掖庭局丞,七品的官身,瞧瞧你这个模样,是能见人的么?”杨思勖转头见着,很是不满,开口呵斥。 哪里料到,杨三顺的反应比他更大,双腿一屈,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头,“干爹,孩儿没用,上不得台盘,给干爹丢了脸面,惹了麻烦,只求干爹看在三顺儿孝敬的份儿上,大发慈悲,将三顺儿赶了出去,送了回定州最好,莫要,莫要让三顺儿在神都做了那孤魂野鬼,呜呜呜……” 杨思勖的眉头越皱越紧,厉声道,“休要哭哭啼啼,给咱家站起来,咱家倒是不晓得,你一个垂髫童子,平素就在咱家眼皮下,惹了谁家的麻烦,能让你做孤魂野鬼?” “说,今日非要说个子丑寅卯,咱家就算是将官司打到右相面前,也要给你讨个公道” 杨三顺身子抖动哆嗦不停,“干爹息怒,干爹息怒,都是孩儿妄想的,跟孩儿一同自定州来神都的叔伯,这段时日,相继失去联络,昨日孩儿出宫去,见着个同乡,他已经烧成鬼脸,腿也残了,也不与孩儿叙话,只不停让孩儿快些逃命……孩儿受干爹活命大恩,不敢背着干爹,自己就走……” 涕泗横流,能见赤子之心。 杨思勖笑了,嘎嘎放声大笑,伸手拍了拍杨三顺的头顶,“你有孝心,咱家知道了,你那些定州同乡,许是遭了些不幸之事,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投对门庭,主家倒了,或者主家信不过了,自是没有好下场,你无须担心,但教咱家有一口气在,不说保你荣华富贵,安稳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 杨三顺哭声停了下来,眼泪却流淌得更急,膝行两步,抱住杨思勖的大腿,仰面哀求,“干爹,孩儿想着,神都怕人得紧,若不然,咱爷儿俩辞了官身,到乡下去,孩儿人小,还有膀子力气,种地奉养干爹” “傻孩子,起来”杨思勖拍拍杨三顺的大脑门,手上用了些力气,直接将他拎了起来,“你且安生待着,外头的事情,都有咱家担待,休得胡思乱想” 杨三顺用衣袖抹了眼泪,连连点头。 干父子两人收拾心怀,继续漫步向前。 杨思勖默默叹了口气,本想着让杨三顺安安稳稳过一生,看来是不行,没有一技之长傍身,这孩子总是缺了点安全感,“三顺儿,明日开始,你随我练武,身体硬朗些” “哎,干爹”杨三顺仰着脸应下,欢喜不迭,少年男子,极少有对舞枪弄棒不感兴趣的。 “那好,且先说好,练武可不是朝夕之功,打熬筋骨,可不许叫苦”杨思勖含笑温声提点。 杨三顺清脆地嗓音赌咒发誓,扬言要继承了干爹的衣钵。 杨思勖哑然而笑,他毕生遗憾,便是一身武艺,虽曾领过北衙兵马,现在也挂着右武侯卫大将军的职衔,但从未有机会征战沙场。 迎面来了一行人,却是相王的仪仗,居中一人,骑着匹矫健的纯白马,身子肥胖,正是相王李旦。 “拜见相王殿下”杨思勖避道一边,躬身行礼。 “宫监有礼了”李旦也勒停了马匹,“说起来,与宫监近在咫尺,一向少了亲近,未出正月,都在节庆之中,宫监若有闲暇,不妨多来府中盘桓,地方上进献了不少的斗鸡,都是上好的品相,还请宫监来品鉴品鉴” “殿下雅兴,老奴当得凑趣,改日便也寻了些斗鸡,进献到府上,还望殿下赏脸”杨思勖回应得颇有分寸,既有善意,却也没有上门的意思,保持了距离。 李旦出手拉拢他,算不得稀奇。 东宫出人意料掺和在二张兄弟与梁王武三思的缠斗之中,抽冷子给了二张兄弟一个出其不意,占了上风,但二张兄弟回过神来,东宫不免变成攻击目标,朝野中人,包括东宫一系的众人在内,都对孱弱的东宫没有信心,不少心思活泛的,已经筹划着改换门庭,赖以自保。 “唔,也好”李旦只是随意施为,并不急迫,见杨思勖有婉拒的意思,当即拉下了脸,应付了句场面,驱马便走。 他这段时日,春风得意,在河东道的布局进展,颇为顺遂,接近大成,神都这边,二张兄弟和武三思启衅,争斗不休,随后东宫也掺和了进去,可谓三喜临门,要是权策也被牵连,那便是天大的喜讯。 “本王毕竟是坐过龙椅的,有天命紫气庇佑,哼,让你们利令智昏”李旦一路笑吟吟的,回到相王府书房坐下,喝了一口茶,犹自得意洋洋。 “殿下,奴婢高力士求见”门外传来求见声,不经通传直接到书房外,是高力士的特权。 “进来吧” 高力士推门进来,面上还有沉痛之色。 李旦收起了笑意,颇感有几分不耐,“行了,年节上的,休要做这副模样,老高地下晓得你这份孝心,也会含笑九泉” “奴婢失礼了”高力士赶忙收拾了心情,挤出一丝笑意,他今日是去邙山祭扫干爹高延福了,“奴婢方才得了快报,陇右道的一行,仍是没有消息,不知去向” 当头就是一个噩耗,没得晦气,李旦的脸色更加难看,连连摆手,“许是遭了剪径蟊贼,且打听着,不行便另派一行人过去,左右不急,先将河东道梳理清爽了再说” “怎的,可拿到河东道上下官员的亲笔书信了?” 高力士摇头,“他们都是胆小谨慎之人,尤其是那通商府的郎中齐冲,最是油滑,有他在中间串着,那批人都只肯收下好处,口头许诺效忠殿下,不愿留下痕迹” “啪”李旦重重一拍桌案,气愤道,“都是些贪得无厌,没有风骨的败类” 高力士抬了抬眼皮,神色颇为怪异,要是河东道官员不贪,又有风骨,这计划哪有可能顺利推行? “罢了,欲速不达,你且加紧力道,终要蘑菇出把柄在手,才好放心使唤,设法给他们些教训也可,眼下朝中风高浪急,咱们,有的是余地” 李旦压住火气,自信满满。 高力士默然点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第694章 天下熙熙(二十八) 清晨,太初宫,则天门前。 权策一大早便来到宫门,等待到了宫门开启的时辰,随侍武后移驾上阳宫。 按制,皇帝移驾,京中五品以上朝官,侯爵以上公卿勋贵,都要随驾,以示政治中心迁移。 武后践祚之后,制度流变,且常驻东都,移驾距离并不远,伴君移驾,渐渐去了常规,而成了特加恩典,只有得到武后钦点的朝官公卿,才有资格随行,视之为圣眷殊荣。 这次移驾,除了宫中女官内侍,武后就只点了权策,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义兴郡王李重俊、安乐郡主李裹儿,邺国公张昌宗寥寥数人伴驾。 武后也是用心良苦,此行将东宫的头面人物都叫上了,还有张昌宗在,意图昭然若揭,那就是不想见到自己定下的储君,与心腹内宠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 意图如此,收效却难定,至少权策并无期待。 东宫主事的,是太子妃韦氏,或许是受了独子李重润惨死的刺激,近来性情愈发乖戾不稳,好心善意,未必领情,稍有不称心,便要发作,而发作的人或事,又是无迹可循,比如此次她突然卷入二张兄弟与武三思的乱斗,权策便难以理解。 想到两人之间的生子之约,权策有些头疼。 这出冤孽,却不是能轻易了断的,且牵绊着,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拜见右相”思虑之间,张昌宗也到了,说起来,他所居的神都苑,比上林坊要近得多了,比权策晚到,只说明局势至此,他的骄横之心还是没改。 “邺国公有礼了”权策微微颔首还礼,不再看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与眼前的张昌宗和东宫中的韦氏相比,他更乐意与稳重的张易之和渐渐理性起来的李裹儿打交道。 未久,宫门洞开,武后的銮驾与东宫诸人的车辇,迤逦而出。 权策和张昌宗两人趋步上前行礼,武后宣召张昌宗登辇骖乘。 “臣遵旨”张昌宗得意地看了权策一眼,一甩袍裾,跳了上去。 很快地,上官婉儿自里头出来,内侍牵来一匹胭脂马,此地没有脚踏,上官婉儿踩着内侍的后背,才跨上马去。 等她在马背上坐定,身前的衣襟簌簌抖动,旬日不见,瞧着又丰腴了不少。 “贼眉鼠眼”上官婉儿催马到权策身边,与他并肩,脸颊微红,白了他一眼,细语轻嗔。 权策笑了笑,双眼仍是肆无忌惮在她珠圆玉润的身子上绕圈,渐渐带上了些许灼热。 上官婉儿似有所感,偏头到一边,咬着下唇,宜喜宜嗔。 不片刻,东宫诸人的车驾来到,两人一同见礼。 韦氏与李旦同车,只是盯着权策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开口说话。 李重俊却是自车上下来,先给他们二人见礼,“权师,重俊听闻,春日之末,权师将再巡领军卫,不知可否允准重俊同行,以少长见识,领略军威?” 他刻意换了称呼,武后一再说权策有管教同辈子弟之责,旁人不说,他可是名正言顺。 “时候还早,此事我记下了,有了准信儿,再说与你知”权策没有回绝,时间很是充裕,足可从容安排。 说起领军卫,不得不提南阳王武延基,为了练兵,他连春节都没有回神都,连带着李笊、武延晖和武崇谦等人,都在军营中安了家。 却是惹得永泰郡主李仙蕙老大不满。 新春时节,丈夫和小叔子都不在,南阳王府中只剩下缠绵病榻的武承嗣和官职低微的通天宫左史武延安,永泰郡主李仙蕙妇人家的,不得不顶门立户,应付亲友往来,这两日才松快了些,便抱着女儿遥遥,登门到义阳公主府叫苦诉委屈,阖家妇人异口同声声讨,权策也是无法可想,只得连连赔不是。 武延基这般认真,只盼着真能成就一支真正的精兵劲旅。 “大兄”李裹儿也跳下车来,像一只彩蝶翩然飞至,却不行礼,只是拎着裙摆转了一圈,“裹儿的新裙子,美么?” 权策连连点头,含笑拍起了巴掌,“自然是美的,裹儿娇美俏丽,可称皇族无双” 李裹儿满意了,笑声清脆,如同莺啭鸟鸣,上官婉儿却是不爱听,“上官昭容,裹儿有悄悄话要与大兄说,还请借一步” 上官婉儿心中不爽,面上却满是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如此,婉儿便先行,二位贵人可快着些,不好耽搁了时辰” 待上官婉儿去远,李裹儿摆手令旁边内侍散开,“大兄,母妃趁着皇祖母移驾,不在宫中,似要有大动作” 权策先是一惊,想了想如今军权分配,东宫只有皮毛,放下心来,含笑问道,“大动作?可是要兵变?” “大兄,你莫要逗弄我”李裹儿翻了个俏生生的白眼,脸颊涨红,挺着胸脯道,“裹儿的消息,都是第一手的,也都是准确的,上回给你说的,不是应验了么?” “是是是,裹儿有功,大兄不会忘记了你的”权策收起笑容,认真问道,“太子妃殿下,要作何大动干戈,针对二张兄弟么?” “嘁”李裹儿不屑地瘪了瘪嘴,上前一步,与权策紧挨着,飞快说道,“母妃安排人秘密设法,有意密会武三思” 一道亮光闪过,权策算是明白了韦氏的如意算盘,先用一波危难之时的助攻,回应武三思的示好,再用肉体关系,强化两人的同盟,真就是她一个人的同盟,与东宫,与李显都没有干系,算计得不可谓不精致。 权策面上闪过一丝阴云,旋即摇摇头,韦氏这等女人,大抵就是一匹野马,放纵不驯,唯利是图,几无底线,与她羁绊过深,绝非良策。 电光火石之间,权策已然做出了决断,与韦氏的交易,到此为止,至于第三个承诺,他更愿意还在李裹儿身上。 “裹儿……”权策一开口,便被李裹儿制止,她仰着头,娇美的脸颊上布满认真,“大兄,东宫里头,只有裹儿,才是真心向着你,也只向着你” 权策露出个笑容,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到车驾上,柔声问道,“裹儿,你有想要的么?” 李裹儿露出个灿若春花的笑脸,甜甜地道,“大兄给的,裹儿便要” 帘帷放下,将权策隔在了外头。 李裹儿的笑脸缓缓收了起来,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她相信,权策给她的,一定比她开口要的,还要多。 第695章 天下熙熙(二十九)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又是一日清晨。 一顶四人抬的绿昵小轿自外头来,沿途门户的岗哨,穿梭忙碌的内侍宫娥,都只做未见,任其长驱直入。 只因外头快步随行的,是太子妃韦氏的亲信宫女,月奴。 里头的空间不算小,能有一丈见方,但与太子车辇相比,就显得逼仄得很了。 韦氏身上穿着普通的宫装,做宫娥打扮,一手支着额头,时不时转着圈揉按两下额角,闭着双眼,红润厚唇紧紧抿着,银盘满月一样白皙丰盈的面孔上,带着讥诮和不满。 “梁王,哼,呸”韦氏恨恨地轻声咕哝了几句,真真无用之辈,枉为男儿。 绿昵小轿入了东宫,几番折转,到了一处僻静小院,韦氏下了轿子,到房间内洗浴更衣。 许久之后,门户再开,雍容华贵,金玉满身,明艳高傲的太子妃便回来了。 韦氏才回到东宫正殿,迈步上阶,却见侧边有人来,是她曾经最宠爱的幼女,安乐郡主李裹儿。 韦氏顿住脚步,颇感有几分刺痛。 李裹儿张扬外放,艳压万物的娇美,刺痛了她的眼睛,李裹儿已经失了身子,但却仅有过一个男人,对那个男人来说,她便是冰清玉洁了,而自己呢,这,又刺痛了她的心。 “裹儿给母妃请安”李裹儿屈膝福礼,玲珑婀娜的身段,在晨曦中,妩媚横生。 韦氏阴着脸,良久才出声叫起,冷声道,“起来吧,你也大了,到了嫁人的年岁,无事莫要到处走动,留在内苑静心,免得惹人闲话” 夹枪带棒一席话,李裹儿却是没有放在心上,含笑躬身,“是,母妃,裹儿告退” 韦氏的反应,可称得上是过激,又是拿她的婚嫁事宜来威胁,又是要限制她的行动。 显然,有些事情,她已然做下了。 世间男子,再是襟怀广博,或可容忍之前的关系混乱,但若是之后的,怕是无人能忍。 更何况,是大兄那样,少年宏图,宰执天下的伟男子? 对于韦氏的威胁,李裹儿嗤之以鼻,得了心心念念的大兄认可支持,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安排前程婚姻的乖女儿了,连武崇训都落得夺爵圈禁,随你安排谁,只要我不欢喜,都不会有好下场。 随手攀过道旁一根绿枝,轻轻地笑了笑,枝上有鹅黄的嫩蕊,在徐徐吐芳,柔美万般,在她的脸颊旁,却是黯然失色。 “母妃,多福” 正殿,韦氏在主位坐定,听着东宫的管领太监奏报宫中事宜,左右不过是太子李显又喝了多少剑南烧春,又借酒收用了多少伺候的宫娥。 “伺候了太子的,都给奉仪位分,再多挑十六个颜色好的,送去太子身边”韦氏分派的时候,脸上有冷笑,李显的能耐,连武三思都不如,这些想着攀龙附凤的,愿意扑上来,她也乐得成全,以后有的是她们的苦头吃。 “是,老奴这便去安排,只是,太子妃殿下,委屈了”管领太监弯腰领命,不无唏嘘,以往太子妃管着,太子不敢纵情饮酒,也不敢肆意女色,现在太子妃稍一放松,太子便成了酒色饿鬼,他这个做奴才的,都有些看不过眼。 “呵,不必多言,下去吧”韦氏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只是懒得管,也瞧不上,可不是那种深宫怨妇。 “殿下,襄州那边有消息传来”管领太监退下去不久,月奴便进门来,压低了声音禀报,“韦刺史派的亲信记室,就在外头候见” “哦?速速让他进来”韦氏闻言,皱了皱眉头,她不知襄州出了什么事,但东宫式微,韦玄挺作为她旗下难得的一方诸侯,万万不能有失,小事也要当做大事来看。 “拜见太子妃殿下”那记室风尘仆仆,身上还有不少露水湿意,脏污处处,脸色也是苍白,扑倒在地上急声道,“殿下,相王府派人去了襄州,似是针对通商府那批铜钱的” “什么?”韦氏拍案而起,满面怒容,“到底是怎么回事,铜钱不是通商府该管的么?怎的又与相王扯上了干系,细细说来” 那记室喘匀了气,“殿下,前段时日,襄州通商府郎中察觉,有居心叵测之人动作,联络他手下的僚佐官差,打探那批铜钱的去向,行踪颇为诡秘,刺史指派人手盯防追踪,却都是有去无回,损失颇重” “刺史正有意放弃追查,转而自襄州通商府入手,将知情人控制一批,灭口一批,避免不利消息散播,却偶然发现,那帮人在转移客栈的时候,遗落了一份文书,上头记载着他们这几日的行动片段,用笺抬头,分明标注清楚,是相王府” “相王?”韦氏轻轻念叨,相王李旦在西塞打了场败仗,又遭权策梳理了虞山军之后,甚少有动静,“相王如何得知襄州的手脚,他又为何要蹚浑水?” 记室听到这种高端的疑问,自是无法解答,叩首在地,沉默以对。 “此事太过明显,有栽赃嫁祸之虞,暂且按兵不动,先封锁了消息便是”韦氏也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件蠢事,思虑了片刻,摆摆手,东宫卷入二张兄弟与武三思的斗争中,再与相王李旦起纠纷对垒,殊为不智。 这话一出,那记室却哇的一声嚎啕了出来,“太子妃殿下,刺史派了五拨人马入京,只有小的一人活了下来,杀手暗人围追堵截,小的死里逃生,听的真真的,确系相王府人马无疑” 听着他说一路入京的艰难险阻,韦氏的脸,渐渐冰冷下来,她不欲再起纷争,但若李旦欺上门来,她也不得不应付着。 “你先下去,到秋官侍郎王同皎府上暂住,将襄州情形,告知于他” 太初宫,武成殿侧殿,鸾台。 鸾台侍郎敬晖主持奏疏初议。 御史台大夫、中丞,秋官尚书、侍郎,大理寺寺卿、少卿等三法司堂上官列席。 秋官侍郎王同皎脸色很难看,二张兄弟反击东宫,覆盖面并不广,或者直接戳破,只集中在一人身上,鸾台舍人韦淋。 说起来,他这个官位,还是权策保举的,平恩郡王李重福婚宴上,东宫对权策有敌对行动,权策一党愤然猛攻,权策的这个保举,是一份善意,也是双方止戈息兵的信号。 “事证俱在,韦舍人阴私用事,指使恶棍殴打同僚,致其重伤不起”朝官是御史台的职权范围,御史中丞郑镜思平淡说来,毫无感情色彩。 敬晖环视一圈,在王同皎这里顿了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伸手在奏疏上拍了拍,“就此定案,上呈右相裁决” 眼见不可挽回,王同皎另辟蹊径,“敬侍郎,今日初议,至右相断事,尚有明日,可还能接纳上奏,以求公平?” “若都像韦淋一案,清楚明白,不须耗费时日查探,自然可以” 敬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撕咬去好了。 第696章 天下熙熙(三十) 太初宫,宣仁门,政事堂。 权策第二次集议断事。 他对自己的设计很是满意,每五日只有一日忙碌,旁的时候,坐看神都各方各展神通。 议政之事,仍旧乏善可陈,鸿胪寺上了一份奏疏颇有新意,吐蕃王后尼雅氏,思念儿子赤德祖赞,上奏请求朝廷开恩准许见面。 权策面上的笑容很是诡异,尼雅氏这番操作,也算得是奇正结合了,眼下规规矩矩具折请令,私底下的动作也不少。 短短十几日,到新安县公府求见的次数,怕是不下五次,过礼也是一次赛过一次的重,前两次权策是真的有事在身,不便见她,如此这般之后,却起了促狭之心,故意避而不见,且瞧着这吐蕃王后能将礼物刷到何等程度? “这份奏疏,且搁着吧”权策板着脸,将这份奏疏放在旁边,搁置不议。 外藩事务,本就是权策职掌中事,自是无人有异议,列席的鸿胪寺卿邓怀玉着意打量了权策的神色,见他郁郁不乐,心中便有了定见,吐蕃或者逻些城,要么就是尼雅氏本人,不知何故得罪了右相,心中暗自盘算,当适度拿捏他们一手。 到了弹劾举发奏疏,权策脸色反而好了起来,照章办理,一一发落,总归是三法司和鸾台梳理过两遭的,真有漏洞,也到不了他的面前。 “鸾台侍郎韦淋一案,敬侍郎初议之时,可有异议?”狄仁杰刻意发问,这是善意,毕竟韦淋是太子妃韦氏的堂弟,干系甚大,将争议放在明面上,可以减轻敬晖的压力。 “并没有”敬晖摇摇头,神色并不轻松。 说真心话,他也有些意外,鸾台初议之时,王同皎没有当堂争执,要了加塞递弹章的权利,本以为他送来的奏疏,要将二张兄弟一党的某位要人构陷进去,拿到奏疏了才晓得,竟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是彻底弄不清楚东宫的路数,只盼着右相能有把握料理。 断事的效率是极高的,厚厚一摞奏疏,很快见底,敬晖刻意放在最底下的一份奏疏,也露出了原形。 “秋官侍郎王同皎,弹劾相王阴使家奴,侵扰地方,干预地方政务,草菅人命折” 敬晖神色紧张起来,脑子里飞快转动,想着右相万一没有定见,他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将这份奏疏的处置暂时按了下去。 “有物证,相王府的公文信笺,记载了在襄州的前后动向,有人证,襄州刺史府的记室”权策一边翻阅着奏疏,一边道,“倒是周全严谨” 权策抬起头,似笑非笑,“王侍郎,不愧是法司堂官,办差很是得力” “不敢当,右相谬赞,同皎只是据实以报”王同皎笑得也很勉强。 如同敬晖所料,他本意,讨要了临时加塞弹劾的特权,是要对二张兄弟还以颜色,至少也要对等操作,将张家人也扳倒一个。 但回府之后,便见到了东宫打发来的襄州刺史府的记室,听了他所说的事件,颇感形势严峻,硬生生转了个弯,将枪口转到了相王头上。 他不求能对相王造成什么杀伤,只要能收警告之效,让他不再打襄州通商府那边的主意,便是最好。 “唔,王侍郎不畏权贵,仗义敢言,颇有古风”权策褒扬了两句,微一思忖,下了定论,“本相以为,虽是相王府门下在襄州作祟,然相王殿下本人,未必知晓其事,极有可能是下人奴仆擅作威福,故而应先自相王府内外管事下手,我意,先将相王府中首领太监、外管事诸人拿办,讯问详情,以明究竟,诸位以为如何?” 王同皎大惊失色,一跃而起,失声道,“相爷,下官以为,不至于此……” “本官以为,相爷所言极是”敬晖的嗓门很是宏亮,稳稳将王同皎的声音压了下去,呵斥道,“王侍郎,你在此地,只是列席备询,莫要僭越了身份” 权策笑了笑,转身看向狄仁杰,“狄相以为呢?” 狄仁杰苦苦一笑,东宫行事愈发诡异,他已是无法可想,“全凭右相发落” “唔,如此便好”权策点点头,朝着大理寺卿狄光远吩咐,“那便如此,稍后狄寺卿便去办理此事,因事涉宗室藩王,还须请了宗正寺赵寺卿一起” “是,右相”狄光远与父亲同在一堂,目不斜视,领了命令。 王同皎脸色灰败,如丧考妣,全程都是神情恍惚。 众所周知,相王府中管领太监高力士,最得相王信重,视若亲人,此番一纸弹章上去,将高力士抓了,别说警告的意图能否达到,这个死结是解不开了。 待到断事完毕,已接近午时,权策下令法司即行拿捕涉案人等,不得迁延,可以预见,包括韦淋和高力士在内,又将有上百人锒铛入狱。 散场之际,狄仁杰没有急着离去,跟在权策身边。 “狄相似是有话要说?换个时间可好,本相有要事,将赴上阳宫,求见陛下”权策似是看穿了狄仁杰的意图,笑吟吟地问道。 “呵呵呵,右相少年英果,是老夫多事了,告辞告辞”狄仁杰温厚一笑,拱拱手,便离去了。 上阳宫,观风殿。 武后面带戏谑,看着下头躬身而立的权策,打趣道,“怎的,朕的权右相,才断了两次事,便觉得手麻了?” “陛下,臣奉旨主政,忠心秉公,千万人,亦往矣,有陛下眷顾,便是芝兰挡路,亦不会手软”权策直言正色,沉声道,“然而,恒国公与梁王双方,不顾大局,各逞意气,聚众相争,不知体察陛下仁心慈怀,在外藩万邦之前,败坏天朝体统,此风断不可长,当予以惩戒” 武后深深看着他,收起了面上的轻佻笑意,站起身来,环绕着权策游走,不停颔首,“五郎与三思不晓事,东宫也不争气,总归是你,还算有几分良心,还念着朕,还念着朝廷大局” “陛下,臣不敢当,臣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权策弓腰更深,并不自居。 武后饶有兴味,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眼睛在他腰肢上打转,良久不开声。 权策便一直深深弓腰站着,稳如青松。 约莫半个时辰,武后满意了,笑眯眯地道,“五郎那边,朕自会告诫,你去三思府上走一遭,让他晓得利害” “臣遵旨”权策心中叹了口气,武后到底柔软了太多,放在以往,要惩戒他们,势必要让他们感觉到痛才可,眼下,却是轻飘飘的几句训斥便了事。 “太平,有福之人,空了,叫她多进宫来”武后莫名地吩咐了一句,摆手叫权策退下。 第697章 天下熙熙(三十一) 政事堂第二次断事,神都风雨大作,一如所有人预料。 年节下的,作奸犯科之人本就为数不少,加上批量的犯官,三法司监狱人满为患,不得不占用了洛阳府的监狱,用以拘禁犯案之人。 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的罪囚,多了不少有些分量的,五、六品的绯袍官占据了主流,还有个身份响当当的东宫外戚,京兆韦氏的嫡支子弟,鸾台舍人韦淋。 朝野当中,颇有些感慨传出,这就是横插一脚的下场。 作为对垒双方,二张兄弟和武三思激斗两个回合,虽说伤痕累累,损失都不小,展露出撕破脸皮的决裂态势,但又都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暂时没有触动彼此的核心层,毕竟都不想闹到鱼死网破。 张家的九郎张昌仪在神都南市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街坊闾里,人人唾弃,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武三思却视而不见。 同样的,武氏皇族的旁支,天官尚书宗秦客的幼弟宗晋卿,在通天宫右史的官位上做得不耐烦了,又不敢找长兄求官,便没头苍蝇一般处处钻营,只要有门路,又乐意收纳财物的,他都会捧着财货送上,人称善财右史,虽然没有武三思点头,他的官位任谁也动不得,但行贿买官的勾当是坐实了的,张易之却也只是冷笑置之而已。 二虎相争的结果,却是作为第三方卷入进来的东宫挨了最沉痛的一击。 更令朝臣躁动的是,大理寺同时拘捕了相王府的管领太监高力士和外管事等人,大理寺狱已满,狄光远转移了无伤大雅的几名犯官出去,将高力士等人留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东宫的外戚和相王府的心腹同时下狱被囚,牵动了朝中李氏老臣的敏感神经。 无数朝臣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纷纷活泛起来,张开触角,无孔不入,查探政事堂的内幕情形,弄清这个动向只是巧合,还是武后假手权策,打压李氏皇族的新一轮动作。 权策本就没有想着保密,消息很快流传出去,将相王府心腹弄进大牢,是东宫的手笔。 李氏老臣们的激情倏忽寂灭,无语对苍天,外人不打,便自己打自己,高宗留下的这两条嫡系血脉,真真令他们无话可说。 这却是权策乐意看到的,附庸武氏的,大多趋利之徒,而死忠李氏的朝臣,才是他未来最大的绊脚石,将他们的热心热血徐徐消磨,变得齿冷心寒,所谓道统,也就不值一提。 在局势扑朔迷离,人心惶惶之际,阴谋家们自然乐见越乱越好,弹冠相庆,忧国忧民的,则叹息连连,不知乱局何时是个尽头。 有意无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权策身上,权策入上阳宫,万众瞩目。 未久,武后召见恒国公张易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出宫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权策再度去了梁王武三思的府上,武三思礼数周到,迎送都在中门外,神情也很复杂。 其后,局势陡然翻转。 张易之令人捆绑了几个精壮汉子,扣了个误杀忠良的帽子,将他们送去了武三思府上。 武三思则将手头上的定州来人和搜罗来的美男,都送到奉宸府,由张易之发落。 一个交出了杀害武三思府上外管事张弓的凶手,一个则收回了在定州和美男上头的黑手,不管诚意和真实性如何,至少表面上,双方已然和解。 趁着这股和解气息,权策又做了件事,在数百名犯官之中,将金吾卫长史张旭,那位狂草名家给保了出来,官复原职。 经了这两个动作,平息纷争,保全斯文,权策在朝中的威望和风评,更上一层楼,本就对权策推崇备至的清流翰林和少壮派臣僚,无不大加赞誉,开口闭口都是右相如何如何,颇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味道,便是最为别扭的老资格朝臣,也不得不赞上两声。 在这安乐祥和,举朝上下拍右相马屁的良好氛围中,却也有人并不快乐。 神都苑,相王府。 “噼里啪啦” 相王李旦在书房中疯狂打砸,状如疯虎。 他不是用的双手,手中抡着一根丈许长的哨棒,先将前来奏事的下人打了出去,火气未消,书房中的物事,便倒了霉。 “姓刘的他们是要造反了么?让他们去陇右,为何去了山南?” “是谁安排的杀手?是谁,到底是谁要害本王?” “你坐了东宫,便了不起么?招呼不打一声,便掀了本王的牌面,欺人太甚” …… “呼哧呼哧” 书房内一片狼藉,李旦的力气也已经耗尽,撑着哨棒,无力地靠在桌案上喘气,眼睛像是充了血一样,红成一片,咬牙切齿,挤出夜枭一般的狞笑声,“嘿嘿,侵扰地方,草菅人命,好大的两顶帽子” “笃笃笃”门外响起轻柔地敲击门扉的声音。 “殿下,臣妾和寿昌过来了,气怒伤身,莫要与那些混账人争短长”相王侧妃柳氏小心翼翼进门来,手中紧紧牵着李旦的长女寿昌县主,显得很是底气不足,若不是担心劝不住李旦,她可不会与寿昌县主这般亲近。 李旦站起身,将哨棒一扔,故作从容,摆手道,“来此作甚,到外间去,本王许久没有喝到寿昌泡的茶了” 柳氏和寿昌县主愣了愣,面面相觑。 “殿下无事便好” “寿昌这就去给父王泡茶” 一家三口在凉亭中闲坐,柳氏有意无意地道,“殿下,高力士知晓的事情可是不少,他入了狱中,有些事,还要早做防备才好……” “这些事,本王自会安排”李旦抬手打断柳氏,阴着脸道,“本王稍后写一封信,你加急给柳镇送去,令他依言行事” 柳氏吃了个瓜落,脸皮子扯了扯,她与高力士争夺后院大权,有些不对付,在相王府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臣妾并无他意,只是觉得,府中不可无人主事,臣妾那奶兄……” “休得多言,本王自有安排,家务事,让成器先担着,也历练历练”李旦再次打断柳氏,将她堵了回去,本就心中烦躁,又给柳氏惹得火起,一口饮尽茶盏中的茶水,拂袖而去。 “寿昌,你瞧瞧,我这个侧妃枕边人,竟比不得个阉人……”柳氏拿着锦帕掩面啼哭,说不出的委屈。 寿昌县主只是在旁看着,口中劝了几句,眼底却是温凉一片,并无丝毫触动。 李旦返回书房,早已有人将里头的狼藉打理干净,摆手唤了人来。 “传信给豆卢相爷和袁尚书,就说,韦淋入狱之事,本王颇不以为然” 第698章 天下熙熙(三十二) 两次断事,法司罪案卷宗堆积如山,监狱中犯官人满为患,此情此景,定然不可持续太久。 权策上阳宫之行,纷争止息,已现曙光,当务之急,只是清理积压,三法司渐渐有了默契,加快了检控审理进度,各司其职,从快从速判刑结案,能判处肉刑的,则不判监禁,能以流放或苦役替代的,也不用监禁,罪大恶极,监禁年头甚长的,则从重判处绞刑。 风头已过,罪状证物都是静态的,没有额外叠加的变动,依律判刑,进展也是飞快。 唯一的例外,出在韦淋的身上。 因口角私怨,指使亡命之徒,殴打同僚,致其重伤,本就是一桩重罪,真要罪成,即便从轻论罪,也要远窜岭南或者判监三年,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不能承受之重,真要是背上了这个恶名,前途势必尽毁。 大理寺在审理此案期间,洛阳府尹韦汛、秋官侍郎王同皎各施手段干预,拖延判决,时而质疑那受到韦淋指使的市井恶棍做了伪证,时而又查出与韦淋结怨的鸾台同僚,另有案底,受伤之事,并不必然与韦淋相干。 因为受到这些重臣干扰施压,那名与韦淋结怨遭到殴打的鸾台同僚,三不五时便有人凶神恶煞,上门问话,过往经历以及家眷情形,都被挖了个底朝天,全家人行走坐卧,动辄得咎,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承受了巨大压力。 直到有一日,秋官衙门官差例行上门滋扰,黑漆门才打开,便是血腥气扑鼻,满目都是刺眼的鲜红颜色,阖家上下十六口,都倒毙在血泊中,唯有韦淋的那名同僚,是悬梁自缢而死,脚边有一柄长刀,上头血水滴答。 情形再明显不过,是那同僚承受不住,杀尽家里人,再自我了断,以此寻个解脱。 这批官差是王同皎指派的,他最先得到消息,惊悸之下,做出了本能反应,伙同洛阳府尹韦汛,封锁了这家门第,试图将消息掩盖下去。 岂料,第二日,便有一个老苍头,在大理寺鸣冤告状,状纸是一封血书,痛陈韦淋种种罪恶情状,以及事发之后,秋官衙门和洛阳府的逼迫,件件桩桩,全都写得清清楚楚,可称字字含冤,句句泣血。 大理寺卿狄光远阅览之后,泪洒当堂,红着眼睛,连声大喝,“天日昭昭,邪不压正” 狄光远将这份血状,张贴在大理寺所在的劝业坊坊门上,公之于众。 血状上头,明明白白,韦淋除了指使恶棍殴打同僚,还有**良家,勒索商贾,污言秽语诽谤重臣一系列的罪过。 他诽谤的重臣,却不是几乎每个朝臣都要腹诽两句的佞幸二张兄弟,而是美名远扬,威望高企的文昌右相权策,所谓的污言秽语,竟也无关权策与太平公主之间的逆伦之事,而是对权策设置的鸾台制度有怨言,私下里口无遮拦,骂爹骂娘。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一片。 王同皎和韦汛两人登时陷入泥潭,众怒难犯,弹劾两人的奏疏如同雪片乱飞,朝野物议汹汹然。 与韦汛同衙为官的洛阳司马崔澄,联名洛阳府众多佐贰属官,以上官失格为由,拒不向韦汛禀事,亦不为韦汛执役,致使韦汛无法履职,以官身闭门在家,创下官场奇景,秋官尚书宋璟,当面指斥王同皎黑心,极为厌恶,令他停职待勘。 事发之后,东宫方面动作不少,多番试图向权策解释,权策却始终未曾表态松口。 大理寺卿狄光远当即意会,大张旗鼓,搜集了韦淋的大批证据,同样逐一公布在坊门,有意蓄积民怨,当他从重判了韦淋绞刑之时,坊间百姓无不敲锣打鼓,拍手称快。 韦淋行刑授首当日,有那耆老乡绅,聚集坊间民众,将明镜高悬、审阴断阳之类的牌匾,流水般送入大理寺正堂。 劝业坊,大理寺衙门。 狄光远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百姓簇拥,将后头的琐杂事交予下属,自己抽身离去。 他去了监狱,那里有个特殊人物。 相王府首领太监高力士。 虽然一起被捕的,还有相王府的三个外管事,但他们从来没有进入狄光远眼中。 由始至终,狄光远严防死守的,只有高力士。 “高太监,给你道喜了”狄光远隔着木栅坐定,朝着高力士拱了拱手。 高力士毕竟是个少年,心性尚未养成,闻言眼中泛起希冀,只有嘴上还稳着,“不知寺卿所言,喜从何来?” “相王殿下对你颇为重视,因你失陷,发动报复,取了韦淋的性命为你献祭”狄光远淡然说道,没有隐瞒细节,将相王党羽杀人嫁祸,又裹挟利用了权策的名望,最终将韦淋送上断头台,一一道来。 高力士听得心惊肉跳,这等手段老辣凶狠,算计周密,显然不是自家殿下能有的,怕是出自豆卢老相爷之手,干笑了两声,“寺卿说笑了,此事怕与相王没有干系,再说了,以寺卿耳聪目明,若是洞悉了真相,又岂会任他们算计得逞?” “无他,右相近来心境不豫,也想杀个韦家人,顺水推舟而已”狄光远笑容灿烂,露出了满嘴白牙,说得风轻云淡。 高力士腿一软,瘫坐在了干草堆上,狄光远的坦诚,令他惧怕万分,“寺卿定是在说笑,定是在说笑” 狄光远笑了笑,并不与他分辩,摆手令狱卒奉上茶水,端起一杯,咕噜噜牛饮,浑然没有世家子弟风采。 “相王殿下有意多找几个地方援手,右相不以为怪,但是,为何偏要动通商府的铜钱?”狄光远茶水饮尽,面色猛然变得森然,“铜钱虽多,价值能有多少,怕是还抵不过相王府在剑南道的盐井收益,但对于小民而言,却是生计凭依,于心何忍?” 高力士手臂抖了抖,险些趴了下去,面上沁出细密汗珠,在鼻头上晶莹悬挂着,口中只是不停重复,“寺卿说笑,寺卿说笑……” 狄光远将茶盏放过一边,继续问道,“相王选了河东道,是因为那是河东柳氏的大本营,蒲州刺史又是孱弱之辈,易于控制,选择陇右道边塞之地,又是何故?” 听到河东道和陇右道,高力士的面色一片惨白,毕竟相王府暴露出来的在外人手,只在山南道,他颓然放弃硬挺,反倒坦然起来,反问道,“寺卿所言,自己可信么?既是一切都知晓了,又何必再问奴婢?” “我所说的,我自然信,我相信,你也是信了的”狄光远并不气怒,站起身,摆手道,“明日我还会再来,与你聊一聊,莫要再说我说笑了” “奴婢是因山南道一案获罪,旁的,一概不知”高力士脸色冷硬,冲着狄光远的背影喊道。 “说与不说,随你便”狄光远顿了顿步,“我劝你还是多说一些,兴许,对相王有好处” 狄光远阔步离去,看着牢狱里阴晴不定的高力士,又多说了一句。 “你可以放心,你的前途,只有生,或死,不会遍体鳞伤” 第699章 天下熙熙(三十三) 神都苑,相王府外。 “哈哈哈” 相王李旦屡次向宗正寺抱怨,言及这处府邸太小,不仅不符合亲王规制,连郡王规制也差着。 却是不假,府邸深处有洪亮恣意的大笑声传出,响遏行云,在外头,竟然也隐约可闻。 阖府上下人等,都放了不少赏钱,喜气洋洋。 “嘿嘿嘿”相王府长史武崇敏带着嬉皮笑意,一摇三晃出了府门,手中拿着两个锦缎钱囊,在手中一抛起,一落下,垫着玩耍。 出府之后,行走不远,在路边见着一群小内侍,围成一圈,屏气凝神,盯着中间的什么东西。 武崇敏眼睛飞快扫了一眼,见着最里边有个年岁最小的,当是神都苑宫监杨思勖的干儿子杨三顺,眼珠一转,迈步走上前去。 “嗯,咳”武崇敏重重咳嗽了一声。 小内侍们受到惊吓,纷纷转身,有识得他的,带头躬身行礼,“拜见信阳王” 武崇敏嗯了一声,揉了揉下巴,几大步跨上前,低头一看,却见一个不大的瓷钵里,两只黑头蟋蟀正在奋勇厮杀,不由呵呵一笑。 这便是上行下效,皇家贵人们,喜好玩弄斗鸡,相王李旦便是其中佼佼者,有地方进贡,专人驯养,相王府内苑的斗鸡几乎可以食肉,野性十足,底下的人,并没有这些便利,只得另辟蹊径,就地取材,鸟雀鱼虫,无不拿来赌斗,这群小内侍,当就是在神都苑的园林中捉了蟋蟀,拿来赌彩头。 “唔,不错,你们赌的什么?”武崇敏似是颇感兴趣,转身询问。 脚下似是不小心,乌黑的皮靴踢到了瓷钵上,踢翻了瓷钵。 两只蟋蟀原本将要分出胜负,有个体格稍弱的,已然只有招架之力,趁着变故,飞快自倾斜的瓷钵边缘翻了出去,寻了个花坛边的孔洞钻进去,逃之夭夭,另一个要获胜的,反而慢了一拍,在瓷钵里头横行了片刻,才晓得去追逐更广阔的天空。 片刻功夫,两只蟋蟀便都不见了。 那群小内侍不敢乱动,也不敢出声,眼中却都流露出心疼之色,杨三顺眼圈微红,已经有些哭鼻子的征兆,那只获胜的蟋蟀是他的,寻摸一只能斗的蟋蟀,可是不容易。 武崇敏尴尬在了当场,将手中的两个钱囊塞在杨三顺手中,“唔,我似是见过你,这钱囊是相王赏的,送了给你,拿去让你干爹杨宫监与你买更好的蟋蟀” 丢下一句话,有些狼狈地快步离去。 杨三顺捧着两个华丽的钱囊,眼睛闪了闪,挥手拒绝身旁众人的挽留,一阵风般跑远了。 未久,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乘着暖轿,向东宫行去。 此时的东宫,笼罩在低气压中,难以喘息。 尤其是东宫中心地带的正殿花厅。 太子妃韦氏、太子李显、义兴郡王李重俊、安乐郡主李裹儿,都在这里,李显和韦氏并肩坐着,李裹儿和李重俊站着。 坐着的李显,很是不安,努力缩起肩膀,避着韦氏,短短时辰,他已经想出了好几个借口,想着离开这是非之地,却都给韦氏驳了,韦氏也没有叱骂他,但她板着张冷脸,眼中含煞,只坐着不出声,令李显心惊肉跳。 反倒是站在一边的李重俊和李裹儿两兄妹,要从容一些。 李重俊垂着头,低眉顺眼,毫无表情,双眼没有焦距,双耳也似在扇风,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李裹儿镇定自若,把玩着修长的纤纤玉指,指甲上才涂抹了凤仙花油,不是以往喜爱的少女粉嫩颜色,而是大红色,红得透亮,红得发光,显露出诱人的成熟风情。 见了李重俊和李裹儿的情态,念起已逝的嫡子李重润,韦氏心中痛煞。 “李旦,李旦,他怎么敢?” 尖利的嗓音在花厅回荡,韦氏疯了一般将桌案上的茶盏器物一股脑挥落在地,抄起后头装饰的仪刀,乱劈乱砍,左近侍立的内侍和宫女有几人被砍中,鲜血淋漓,又是痛,又是怕,尖叫声,哭啼声不绝于耳。 花厅中乱成一团。 云奴等人第一时间涌了进来,挡在了李裹儿前头,李重俊身边也有两个内侍奋不顾身护着,反倒是东宫名义上的主人,太子李显,孤零零一人,龟缩在一个百宝阁后头,瑟瑟发抖。 韦氏发泄了怒气,袍袖一摆,“滚,都给我滚下去” 花厅里的内侍宫女,小命得保,忙不迭向外跑,只有韦氏的贴身宫女月奴,仍旧守在旁边。 “母妃,且息怒吧”李裹儿淡定如恒,缓步走上前,“此事也不一定就是相王叔所为……” “不是他,还会有谁?”韦氏咬牙切齿。 李裹儿盈盈一笑,“也说不准,并没有谁下黑手,真就是那朝官承受不住了呢?” “嗤……”韦氏嗤之以鼻,她得了武三思的暗中传信,早已发现了豆卢钦望那条老狗的异动,只可惜没有真凭实据,若是不然…… “砰”又是重重一拳锤在桌案上,悔意和恨意同时浮上心头。 与李旦因山南道通商府之事结怨,揭露了李旦在地方上的暴行,李旦会有所反弹,在她预料中,但没有料到,那厮竟然如此阴毒狠辣。 营救韦淋,实在不该用力过猛,若不是她的命令,王同皎和韦汛也不会穷尽手段施压,给人可乘之机。 一出栽赃嫁祸、借题发挥的连环计下来,韦淋没保住,两个得力臂膀,同时落得停职待勘的下场,还让她平白得罪了权策,真真可恶至极。 “裹儿,休要多言,你母妃说的,便是对的,你听着便是”李显见韦氏又有暴怒的征兆,赶忙出来安抚,陪着笑脸,“爱妃,莫要动气,待我修书一封,训斥相王弟” 韦氏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个男人竟是有几分滑稽,没好气地转过头,看着李裹儿,“裹儿,你这段时日,设法多与权策往来,定要与他解释分明,韦淋混账无行,与韦家,与我,都没有干系” “是,女儿遵命”李裹儿躬身应下,有这个旗号,与大兄联络,是极好的,至于帮韦氏解释,干她底事? 李重俊在下首,面上闪过一片阴霾,他是权策的学生,这等与权策往来的事情,他来做,更是名正言顺,这是刻意排挤他,还是因为他是庶出奴儿? “太子殿下,杨宫监求见”一个内侍在门槛处站着,远远禀报。 “让他进来”韦氏越过李显,发号施令。 杨思勖趋步进了花厅,见里头东宫的四个头面主子都在,一时有些踌躇。 “怎的,还有甚是本宫听不得的?”韦氏冷哼一声。 李显脸颊一抽,连连摆手,“有事便说,休要遮遮掩掩” “是”杨思勖垂下头,嘴角掀起一抹隐晦的笑意。 “老奴在神都苑,近水楼台,听了些相王府的闲言碎语,听闻相王不只派了人去山南道,还派了人去河东道,比山南道的那一拨,还要早些” “老奴寻思着,山南道韦刺史果敢,当机立断,反抗暴行,将此事报与朝堂,那河东道却一直没有动静,似是有些,不寻常” “此话当真?” 韦氏豁然站起,脸颊激动得扭曲成一团,渐至狰狞。 第700章 天下熙熙(三十四) “权策做了什么?” 张易之与武三思的矛盾强行按了下去,东宫和相王府又对上了,此起彼伏,令武后心力交瘁。 自从权策拜相以来,除了与东宫的短暂交手,他似乎一直在扮演着隔岸观火的角色,白衣飘飘,坐看各方势力红着眼睛,打生打死。 武后不愿意,却又不能不怀疑他。 “陛下,权右相近段时日,去了一趟青要山,主持了清河崔氏青要山书院的奠基仪式……接见了吐蕃王后尼雅氏,准许在国子监就学的吐蕃世子赤德祖赞,前往四方馆探望母亲,尼雅氏以厚礼馈赠,权右相未曾拒绝,因此之故,吐蕃大相论钦陵不甘落后,也送了厚礼,引得外藩使团纷纷效仿,这段时日,新安县公府收下的礼物有上百车之多……” “权右相夫人,安戎郡主云曦往定王府去了一遭,回府之后,聘用了几个粟特人当账房……” “庐陵县公权将军这段日子在国子监走动,似是因赤德祖赞见了母亲,同样在神都为质的靺鞨世子大祚荣心绪不稳,他前去安抚……” 谢瑶环呈上厚厚一摞卷宗,拣着其中要紧的,一一禀报。 “他有没有见过郑重?”武后突地发问,双眼精光四射。 “见过,郑监令隔不几日便会到新安县公府拜访,常带着妻子甄氏和长子郑冀,是通家之好的模样”谢瑶环丝毫不乱,翻着卷宗,指点给武后看,里头记录详实。 “那郑重又在作甚?”武后侧躺下,屈起一只手臂撑着,姿态慵懒。 “不知是否权右相下令,郑监令与济阳郡公分管的少府监差事,有所变动,原本郑监令主内,济阳郡公主外,近来似是在调换,郑监令主外,济阳郡公主内,郑监令趁着外藩使团在京,忙着与外藩豪商接触”谢瑶环谨慎对答,犹疑道,“郑监令除了造访新安县公府有记录,旁的私下动向,并不详尽,奴婢失职” 武后阖上双目,摆了摆手,“怨不得你,退下吧” “权右相什么都没做” 武后耳边响起张易之的回禀,控鹤府虽元气大伤,却限于暗探行动人手,对朝中重臣的盯梢眼线,损伤不大,但控鹤府新立不久,毕竟粗疏,不像内卫这般,有据可依,有案可查,张易之所说的权策什么都没做,指的是权策没有异常动静。 “书院,外藩,粟特人”武后轻声呢喃,都是熟悉的字眼,权策在她面前提过的。 武后强打精神,脑中急转,复盘了东宫和相王府对上的经过。 李旦派人去山南道,山南道是韦玄挺所领,也是东宫的势力范围,许是发生冲突,东宫愤而捅到朝廷,权策裁断,将李旦心腹高力士等人羁押讯问,李旦反击,布下杀局,将韦淋置于死地,断了东宫两条臂膀。 更俊俏的是,李旦的局,还利用了权策。 “旦,早果敢至此……”武后念叨了半句,又戛然而止,李旦若是早先便有如此能耐,他许是,并不能活到现在。 “呼……应不与他相干”本心便倾向信任权策,又有了梅花内卫和控鹤府的佐证,武后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额头,冷哼道,“两个孽子,一个毒妇,且看你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扔掉烦心事,武后颇感疲惫,转念想到了什么,摇摇头,露出一丝笑意,“收外藩重礼,哼哼,小东西,是在自污么?都是跟他母亲学的,忒小家子气” “陛下”外间传来一声轻唤。 “婉儿么?进来吧”武后瞄了她一眼,“瞧你美滋滋的,可是有甚喜事?” 上官婉儿笑靥如花,“咯咯咯,陛下,春闱将至,神都聚了不少的贡举举子,往臣妾这里送行卷的不少,臣妾翻了翻,有才气的没见着多少,倒是瞧着个滑稽可笑的,您要不听听?” “哼哼”武后先就轻哼了两声,点了点上官婉儿的眉心,“多大的人了,孩童也似,你当晓得,科举改制,荐举名额锐减,以笔试为重,可仔细着,莫要坏了朕的大政” “臣妾晓得轻重呢,陛下”上官婉儿晃了晃腰肢,跺了跺脚,有些小女儿家娇羞之态,只可惜她的身子早已长成,动作之间,玲珑娇躯随之波动,瞧着颇为违和。 武后见状,不由笑出声来,看着在眼跟前长起来的上官婉儿,再想着外朝领袖一方的权策,心底暗暗叹息,莫不是因她是女流,紫微中宫出了逆变,若不然,如何解释,她的得力臂助,竟都是仇人之后? “行了行了,说来听听,到底有多滑稽?” 提到这个,上官婉儿又忍俊不禁,“臣妾收到一份干谒诗,是这般……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咯咯咯,臣妾是女儿家,却有大男人充了新嫁娘口吻,在臣妾面前忸怩作态,又是拜舅姑,又是画眉的,岂不引人发噱?咯咯咯” “哈哈哈”武后开怀大笑,却是松了口风,“此人却是个有趣的,用人不拘一格,你手头若得了名额,可荐举他一番,也不枉他挖空了心思,哈哈哈” 上官婉儿连连点头,“臣妾也正有此意呢” 君臣二人笑了一场,武后看似无心地问道,“婉儿,说起荐举,近年来,你援引有才之士虽多,却大抵绯袍之士,少有大任者,是何缘故?” “陛下,臣妾……”上官婉儿一惊,伏于地上,“臣妾为陛下近身之臣,多掌诰敕,奉旨朱批,假以私心,引用私人,则恐权欲不能自制,不敢僭妄,窥伺大权,愿保微贱之躯,为陛下效力” “你呀……”武后长叹一声,眼前战战兢兢的上官婉儿,与凡事思前想后,缜密到极致,唯恐有错漏的权策,何其相似,“怕权欲是假,保性命是真” “陛下恕罪,臣妾小人之心,陛下恕罪”上官婉儿叩头到地,默认了。 “起来”武后清冷一喝,“心思也太重了些,荐举在你,用人在朕,何必自苦?” 上官婉儿依言起身,咬了咬唇,思虑片刻,“臣妾知有一人,名乔知之,乃扶风人士,年逾四旬,在朝十余年,仍为郎中,其人英才内敛,性行淑均,当可堪大任……” 第701章 天下熙熙(三十五) 太平公主府,水榭长廊。 太平公主靠坐在美人靠上,俯视着湖中粼粼波光,有风习习,素色衣衫翩飞,逸致闲情,平添一股出尘之气。 长廊尽头,香奴闪过身来,抬头一望,见着了她的身影,垂首抿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青丝飞舞,雪白的蝤颈香肩若隐若现,风情四溢。 趋步走到太平公主身后,香奴屈了屈膝,细细道,“殿下,新安县公府传了消息,权郎君,暂时不得其便来府上,要隔两日才来……奴婢试着与降龙罗汉、权忠等人联络,未曾得到回音,千金殿下那边的玉奴和崇敏郎君身边的咒日,也都没有人手出现在惯常联络的地方……” “唔?”太平公主面上爬满了疑惑,回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香奴,打趣道,“香奴的亲亲郎君断开了联络,岂不是天塌了一般,当急火攻心,忧形于色才对么?你怎的如此从容?可是得到了便不珍惜?香奴可是薄情得紧呢……” “唰”地一声,香奴的脸颊陡然红透,腿一软,靠在廊柱上,双手捧心,受不住太平公主如此调侃,方才的利落劲头儿一扫而空,声如蚊蚋,带着些怨气,“殿下……奴奴,奴奴说着正事呢” “哼哼”太平公主仰着头哼哼了两声,理了理裙裾,站起身来,自顾自沿着长廊漫步,将自己心爱的郎君分了出去,虽说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也是心头泛酸,也就是怕权策难为,才强自按捺,不显露在外头,这般调笑两下,羞她一羞,连收点利息都算不得,自不会去劝慰她。 香奴咬了咬下唇,挪着步子跟在后头,纤腰款摆,身姿已与往常大为不同,浓浓的妇人味道,飘来荡去。 “殿下,奴奴是想着,权郎君这般暂且抽身,恰是表明局面在他掌控之中,一切如常,只是有所妨碍,不便出面,许是有谁家盯着,暗地里的关联也须谨慎,若是真有所不妥,想必顾忌不了这么许多,早就派人冒险紧急联络了……” 香奴絮絮地解释,太平公主在前头听着,挑了挑眉头,蓦地顿住脚步,斜眼道,“哟,香奴,到底是不同了,还能揣度大郎心思了呢” 香奴脸颊又是烫了烫,有方才的言语突袭,承受能力要大些了,赶忙将话头向太平公主身上引,“殿下,奴奴可不敢当,权郎君这般放心撒手,显然是信任殿下,相信殿下能将此事处置得好呢” “哼,嘴皮子却是利索”太平公主轻哼一声,心下却是受用的,面上浮起些自矜傲然之色,眼眸中更多了几分郑重,香奴说得没错,权策受到某种限制,她便要独当一面,将此事按照计划执行下去。 “说说吧,河东道那边,柳镇他们又有什么动静?” 香奴暗暗吁出一口气,靠近了些,娓娓道来。 “殿下,想来应是受到山南道有变的影响,柳镇这段时日似是有些急躁,原本最是爱惜宗族羽毛,眼下却是不惜动用河东柳氏的力量,行阴私之事,暗杀,绑架,胁迫,几乎可称无恶不作,针对的,都是河东道各级官员……” “蒲州通商府齐冲,也有了动静,趁着夜里,将通商府的铜钱车运送了一大批出去,分头送到了河东道官员府邸” “都送了?”太平公主蹙起了眉头。 “不是,有的送了,有的没有,送的数量,也有不同,奴奴以为,这与柳镇的进展有所关联,许是柳镇得手的,才会拿到钱车,多少的区别,当又与官衔级别有关”香奴水润双眸亮闪闪的,很是精明。 太平公主点点头,眉宇间闪过一丝讥诮,冷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混账行子,拿着朝廷的俸禄,为了分肥贪墨朝廷公帑,脸面都不要了” “殿下,奴奴监视柳镇和齐冲两人许久,有绝对信心和把握,他们的行踪动向都在奴奴掌控中”香奴面上飘过阴云,皱着眉头,“柳镇又是下黑手,又是分派钱车,威逼利诱,大抵是要拿捏住河东道官场,为相王府外围,但他下一步将如何行动,奴奴难以猜度” “你呀,着相了”太平公主瞟了她一眼,摇头道,“有些事,须提前做打算,有些事,却需要耐心,高力士绊在狱中,柳镇便是唯一中心人物,只要盯死了他,他自己便会告知我们答案” 香奴一时恍然,眼睛转了转,思虑片刻,“殿下英明,柳镇眼下躁动,怕是大动作为期不远,而权郎君如今避嫌,显然朝中水温有了变化,到时候,河东道揭盅,查案之人,大概率不是权郎君本人或权郎君羽翼,不得,不防……” 香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垂着头,不敢多说。 太平公主目光灼灼看着她,意味莫名,断然道,“你说得对,两件事,你传令下去,再向河东道派遣一批人手,以备不时之需,设法给柳镇找些额外麻烦,就从河东柳氏族中下手,这些大族中,总有些糟老头子,擅长坏事,不惜代价,绊住他的进展” “是,奴奴遵命”香奴躬身领命,风风火火离去。 湖边烟波浩淼,她的身影很快掩映在雾气中,看不分明。 “哼,果然是女生外向,以往却没见你这般灵醒用心”太平公主像个豆蔻初开的小女儿家一般,念叨了一句,很快又想到,将自家大郎说成是外人,似是不太对,掩着红唇,四下里瞧了瞧,似是担心给权策听了去。 “噗嗤……”自己也觉得自己好笑,太平公主娇笑出声。 太初宫,宣仁门,政事堂。 第三次断事,议政奏疏和弹劾举发奏疏,都没有多少。 朝野揣测的东宫和相王府对垒,弹劾奏疏满天飞,再一次兴起大狱,并没有发生,吃了大亏的东宫,似是并没有大动干戈反击的意思。 直到权策看到这样一封奏疏。 “尚书省左司郎中张昉,弹劾通商府蒲州郎中齐冲贪渎折” 尚书省左右司,对应左右相,右司郎中王之贲,是为右相权策效力的,左司郎中,是为首相武三思服务的。 东宫没有明着大打出手,选择了来阴的。 权策嘴角微微扯出个笑纹,随即隐去,肃然道,“兹事体大,狄相,与我同往上阳宫,面禀陛下” 第702章 天下熙熙(三十六) 上阳宫,观风殿。 “一个中枢的郎中,弹劾地方上的另一个郎中,怎会让朕的两个宰相风声鹤唳?” 武后似是才经风雨,大喇喇地一边整理衣裙,打理乱发,一边随手翻了翻奏疏,很是不以为然。 权策躬了躬身,也不避讳,径直点破,“陛下,有山南道襄州通商府之事在前,臣等不得不谨慎行事” 武后一愣,也回过神来。 出面弹劾相王侵扰山南道,为祸地方,草菅人命的,是秋官侍郎王同皎,但事实上将此事捅出来的,是襄州刺史韦玄挺,根源便是相王府的人滋扰襄州通商府。 这是东宫与相王府对上的根子。 武后摆手令左右退下,当着权策和狄仁杰,两个都是她信任的臣子,无须遮掩,长声一叹,“通商府,竟成了是非渊薮之地” 权策面上也是苦涩,屈膝欲跪,“臣有罪” 武后摆摆手,在他膝盖没有落地前,便将他拉扯了起来,“朕还没有老眼昏花,通商府虽是你倡议肇建,却是羁縻利器,建功不少,眼下引人觊觎,无非是因为那笔巨量铜钱,迷失了不少人的心智” “天下熙熙呀” 武后这里感慨,权策和狄仁杰都保持了沉默,他们都心里有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东宫和相王府看中的利,虽与铜钱有关,却不是铜钱本身。 武后拿起奏疏,又细细阅读了一遍,看到末尾,才留意到,这个中枢的郎中,竟然是尚书省左司郎中。 再具有标志性不过的朝官了。 旁的衙署,即便是有从属关系,也不尽然是一党,甚至可能是敌对关系,故意掣肘的安排,唯独尚书省的左右司,从郎官到司官,上上下下,极大程度上是左、右相自行做主遴选委任,充当官身幕僚,必然是得用的自己人。 武后缓缓将奏疏合起,看了看权策,他极少委过于人,也极少敷衍塞责,他也有那份能耐,大多的政务差事,也都能在他手中迎刃而解。 这份奏疏,疑似是东宫和相王府暗战的延伸,还有武三思的首尾在其中若隐若现,难怪他也吃不住劲,来了一出矛盾上交。 “却是难为你了” 武后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转向狄仁杰,“狄卿,这份奏疏,是走的何等程序?” “回禀陛下,依着右相厘定的章程,左司郎中张昉将此奏疏递交御史台,经鸾台……”狄仁杰话说了一半,就被武后打断了。 “罢了,是朕侥幸了”武后自失地摇摇头,她还想着若是奏疏流传范围有限,便将此事秘而不宣,既是走了流程,那便与昭告神都朝野没有区别了,明里暗里关注此事的,绝不在少数。 狄仁杰默然不语,武后不欲朝堂再起纷争,他能理解,但却并不赞同,他心向李氏不假,但他更在意朝廷正气和世间公道。 权策抬着头,清澈的目光看着武后,武后这个下意识地尝试,愈发暴露了她的优柔,壮年子侄层出不穷的纠葛,她已经疲于应对。 “陛下,臣以为,既是通商府各道分支,屡屡惹得朝野疑虑,不妨对通商府进行自上而下的整饬,令各道通商府郎中集体返回中枢述职,察其德能,重新任用,并调换驻在之地,以遏制不良风气” 狄仁杰闻言,脸上郁色更浓。 “哼哼,哈哈哈”武后轻哼两声,哼着哼着,便笑了出来,“权策啊权策,吾家麒麟儿,脑筋歪着动,却还是非同凡响” 他们都不难领会权策言下之意,这是一出转移视线的大戏,以雷厉风行的大动作,整饬通商府,将东宫和相王府之间的交锋掩盖下去,最多丢出几个地方上的通商府郎中,当做替死羔羊,杜天下悠悠众口。 “你的孝心,朕领下了,然而……”武后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动了两步,“避事,非解决之法,避得一时,避不得一世,公卿士民,有所举,便有所查,是朕当年建立铜匦之时,所倡导的啊” “你说呢,狄卿?” 狄仁杰屈膝跪地,宏声道,“陛下英明,正当如此” 武后冷眸扫了他一眼,鼻中轻哼了一声,再看权策,便格外喜欢,若不是又臭又硬,让她又爱又恨的狄仁杰在此,她许是会接受权策的建议也说不定。 糟老头之类的物事,果真最是惹人生厌,不如少年郎顺眼。 “权策,蒲州通商府一案,既是有朝臣举发在此,该如何处置?” 权策垂下头,将狄仁杰拉了来,他也不是临时起意,微一思忖,“陛下,臣以为,此事彻查,贵在神速,可委派重臣,以快马驰驿赶往蒲州,让贼子措手不及,狄相法司出身,严明公正,世所公认,当可担此重任” 狄仁杰挺胸昂首,似是无声请命。 武后眉头微皱,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一隅之事,就要惊动朕的宰相?委派一法司要员过去,不行么?” 权策赶忙道,“陛下,法司职权单一,应变不足,若事态有变,涉及地方政务,难以置喙,不免被动,且,事涉皇家宗亲,法司的分量也差着,狄相前去,或更周全” 法司,岂不是玩笑? 三法司主官,尽数都是他的人,眼下他在嫌疑之地,自然不能在明面上掺和进去。 听到权策急切地推辞,武后似有所感,又见狄仁杰踌躇满志,点头应允,“朕令瑶环与你同去,尽管放开手脚” “臣遵旨,臣告退”狄仁杰雷厉风行,立时便要告辞出发,权策也不好独留,与他一同出了上阳宫。 劝业坊,大理寺,牢狱。 大理寺卿狄光远尚且不知老父亲将要远行,照例抽了时间,捧着茶壶,到监牢与相王府管领太监高力士闲聊。 这种闲聊已经持续了好几日了。 狄光远絮叨得多了,渐渐有了技巧,每每夹枪带棒,极尽嘲讽,高力士有时忍不住了,也会开了尊口,说道个一两句。 “相王昔日为皇嗣,由着三子临淄王李隆基擅权跋扈,应是清净之人,为何眼下离了东宫,临淄王已死,反倒看不破,想着插手地方?” “休要胡言,临淄王怎能叫擅权?还不都是相王有意放任所致?” “河东道,好地方,沃野千里,膏腴之地,陇右道么,就差着些,穷乡僻壤的,莫不是要打商队的主意?啧啧,做马匪,倒是个好营生” “呸,你懂个甚,陇右道,可是有安西都护府,有边军……” “呵呵呵” 狄光远也不贪心,每日问出个一两句,便乐呵呵离去,李旦的模样,渐渐具体起来,有心机,刚愎,有野心,觊觎军权,不是个有心胸格局的。 该如何利用,或者如何处置,那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了。 第703章 天下熙熙(三十七) 河东道,蒲州,桑泉县。 蒲州古称蒲坂,为后土所都,有天下之中的美誉。 桑泉为蒲州治所,土地平坦肥沃,农桑商贸兴盛,车马辐辏,人丁繁茂,蔚然大城,为河东道第一。 与旁的城池总是建在平坦地带不同,桑泉反其道而行之,整个城池地势呈现高低倾斜之状,城中有一条长坂坡道,绵延十余里,东西两端高差约百余米,起于普救寺东侧的峨眉岭,经寺坡向西,直下黄河边的蒲津桥,桥边筑有镇河宝塔,名曰鹳雀楼。 河东柳氏传承已久,但并非千年世家,在南北朝时期,经历了五胡乱华,宗族中人有的殁于战乱,有的背井离乡,菁华大多衣冠南渡,散落各地,虽然柳姓士人皆以河东为堂号,但族谱散佚,难以接续,终难定下归属。 此时聚居在桑泉的河东柳氏,族亲约莫数千人,族中田连阡陌,呼奴使婢,钟鸣鼎食,为河东第一望族,族人为官的不多,官位也普遍不高,却家学渊源,多出才子雅士,文字往来,诗词酬唱,以风雅着称。 柳氏族长为柳从裕,其人年过花甲,常年卧病,早已不理事,长子柳察躬主理族中庶务,他便是相王侧妃柳氏和柳镇两人的父亲。 世家大族,众口难调,人心莫测,柳察躬代父理事,又出身嫡支,虽说名正言顺,但仍架不住有心之人时常明里暗里掣肘,族老之辈,都是柳从裕同辈之人,是柳察躬的长辈,常以身份相压,令他左支右绌,族中各类争议杂音,不绝于耳,数年来,熬得盛年早衰,华发丛生,也只是勉力支持而已。 眼下的河东柳氏,有诗词,而无簪缨,有财货,而无威名,徒具空壳,难与五姓七望比肩,再遇灾变,只能如同以往,任人宰割,嫡支一脉早有心改弦更张,顺应时势,以俊秀子弟出仕入朝,以远支庶出经营商贸,以丰宗族羽翼,以厚家业底蕴。 也就是因为这个远略,柳察躬力排众议,一力将女儿柳氏送入宫中,成为当时的睿宗妃嫔,可惜朝局风云变幻,睿宗李旦从皇帝而皇嗣,再到相王,节节败退,又饱受挤压,令柳察躬的绸缪落在了空处,有志难伸,更在宗族中,受到守旧族老的沉重压力。 然而,他将柳氏带入神都的野心,仍旧未死。 前不久,他又得到了个契机,偶然听闻通商府蒲州郎中齐冲散布的消息,言及他手中掌握巨量铜钱,思前想后,与心腹几番密议,派了长子柳镇入京,试探相王心意。 一切如他所想,柳镇带回了好消息,相王有鸿鹄之志,有意梳拢河东道为己所用,承诺河东柳氏襄助他如愿,他便助力柳氏在今科春闱大展拳脚。 柳察躬相信了女婿的承诺,在他的理解中,相王李旦作为女皇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之一,当朝亲王,要摆弄一下春官衙门,安插几个进士名额,岂不是探囊取物? 柳镇返回蒲州,便得到了他的全力支持,策动宗族力量,有序进取,逐步瓦解腐蚀河东道官场。 前日,神都来信,朝廷动向有变,时日紧迫,可舍小取大,不必贪多,务必从速捏住河东道主要官员的把柄。 柳察躬一急之下,加大了力度,竭力运筹,只争朝夕。 也不知怎的,风声走露,引来族老们的剧烈反弹,闹将起来,两厢争执不下,官司打到了柳从裕的病榻前。 “族长,我河东柳氏,清清白白,百年令名,以文雅折服天下,从不做谁家鹰犬狗腿,也不为五斗米折腰,柳察躬倒行逆施,为一己私利,违背耕读传家祖训,决计不可再任他胡作非为下去” 声如洪钟,义正词严的,是族老柳从厚,河东柳氏按部就班的既得利益者,也是嫡支主张改革最铁杆的反对派,他子孙繁茂,大多交游广阔,在文学辞藻上头,颇有建树,撑起了柳氏在外的名望,在宗族中话语权很重。 柳从裕靠坐在床榻上,微阖双目,不开口。 柳察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强忍着道,“堂叔,你便不想着,有朝一日,你的儿孙能佩紫怀黄,闻达天下?” “即便是要,也要自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各凭本事罢了”柳从厚针锋相对,冷哼一声,“你一身并非自有,干系宗族,若是做了谁家的犬马,全族蒙羞,族人苦心挣来的名望,毁于一旦,为叔劝你一句,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听得这番倚老卖老的说辞,柳察躬气得三尸神暴跳,这是赤裸裸地打脸,谁人不知,宗族的名望,是他柳从厚的子孙在撑着。 “我也做如此想,神都风大,小门小户,掺和不起” “你若是担忧自家女儿,尽可教她做好女德、女诫,行的端,做的正,又怕得甚来?何苦赌上宗族命数?” “正是此理,大家小家,还须有个轻重,掂量不轻,还应多集思广益,不可贸然独断” …… 族老们一声接着一声,皮里阳秋,将柳察躬数落得一无是处。 “咳咳……”柳从裕轻咳两声,众人纷纷住口,看着他,看他如何处断? “你们呐,家务事,家中了,攀扯那许多作甚”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柳察躬和柳镇,“你们两个,禁足三日,好生抄写祖训,往后族中事务,都要依着祖训来,不可任性……你们几个,多帮衬着,别让他们犯糊涂” 柳从裕说得云淡风轻,指派的人却尽是嫡支强干之人。 “哼……”柳从厚哼了一声,也不敢再多纠缠,毕竟嫡支势大,胳膊拧不过大腿。 柳察躬与柳镇对视了一眼,咬了咬腮帮,眉眼之中焦虑之色甚浓。 蒲津桥,鹳雀楼。 一行人自黄河边漫步行来,登上鹳雀楼,俯视大河滔滔。 “风调雨顺,物华天宝,好地界”一行人中,有个大腹便便的老者,捋须感慨。 旁边有个俊秀的玉面郎君,身量有些矮,身段也有些瘦弱,与那老者并肩,闻言只是颔首,矫首远望,深吸一口气,很是享受。 久在宫禁,她这种自由清新的味道,阔别太久了。 要是身边的人,不是这个老年胖子,而是自家郎君,便更好了。 “谢娘子,右相吩咐,兵贵神速,令我等驰驿查案,怕是不宜迁延,当前往蒲州刺史府公干为上”老年胖子,也就是狄仁杰,终于忍不住了,他们昨日便到了蒲州,先去了峨嵋岭,又来了鹳雀楼,像是游山玩水一般,哪有半点急迫在? 谢瑶环面上竟是溢出一丝笑意,强行板起脸,冷声道,“狄相,你过界了,你自去查你的案子,莫非要指挥我行事不成?” 狄仁杰一口气噎住,难受得紧,随行而来的查案人手,有三法司的,也有宫中的,洋洋近百人,但他除了随身护卫,又能指使得动谁? “呵呵,不敢,敢请与谢娘子一明一暗,各自行事”狄仁杰给足了谢瑶环颜面,带着自己的护卫离去。 谢瑶环目送他的背影,不由咯咯笑出声来。 权策勒令,急于星火,太平公主却忧心权策受限,设法绊住了河东柳氏的进度。 他们一路上风风火火的,竟是来早了。 “你却也有失算的时候,更可心了呢”谢瑶环轻笑着呢喃。 第704章 天下熙熙(三十八) 神都,天水公主府。 来了个暌违已久的客人,安乐郡主李裹儿。 她此次出宫,是得了武后诏旨的,正经的传旨钦差。 武后在上阳宫游玩,在谷水长廊,想起当初权策曾在此地喋血,又经三清观,权策曾在此地养伤,也曾托词在此地抄经,实际上去西塞打仗。 往事并不如烟,尤其对上了年岁的人,格外珍贵。 武后在谷水之侧,划出一角皇家园林,命名为碧血坞,赐予权策,明旨令嵩阳郡夫人在碧血坞安养待产。 所谓的一角,知晓实情的人,都只有掩面遁去,相王李旦恐怕更是五味杂陈,这处碧血坞,与他的谷水别业比邻,因是园林别苑,并无一定规制,内里构造陈设,各有千秋,也无从比较,但仅是占地面积,就稳稳压了他一头。 权策接了旨意,自有权祥去办理一应后续事宜,他瞧着面前钟灵毓秀的李裹儿,却并无欢喜之心。 以东宫爱女传旨,赐下的别苑又比相王华美浩大,加恩及于妾室庶子,武后对权策的恩宠殊遇之隆重,可谓冠绝古今。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畏惧所谓的捧杀,他本身也已经位极人臣,拜相封阁,权势可称熏天,唯独爵位,仍是县公,不提李武皇族中同辈人的一应王爵,便是同为外戚的薛崇胤、薛崇简兄弟,也已经早早封了国公,其余郡公之流,比比皆是。 武后一而再的破格加恩,财货山宅如山如海,毫不吝惜,却从不提及晋升他的爵位,不能不说,君心如海,微妙莫测。 许是真心垂爱,也许是以此将他绑定在身,以武后对他的恩宠,设若他对武后生出点滴异心逆反,良心谴责且不说,恐怕世间再也无人敢信他,青史昭昭,也定是千古骂名。 真就是如此阳谋? 权策无法论定,他也无须谁来给他解答。 武后恩赏愈重,他便愈发谨慎小心,他所图不在武后当下,而在她身后,他不只需要维系武后的信任和重用,还要见缝插针,梳理下一局的牌面和筹码。 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是武后得以安然始终的最大倚仗臂助,也算报了武后的恩遇。 “云曦啊,安排放赏” 义阳公主喜气洋洋,才周岁的长孙权衡,已经获封蓝田侯,以陛下对芙蕖的封赏,权策的第二个孩儿,想来也是富贵无碍,只要儿孙有福,她便舒心,以往宫禁中的噩梦,她已不愿意想起。 “唔,你且去忙,将元光给我”权毅趁机伸出手。 云曦将权衡递给侍女,再由侍女送到权毅怀中,他哈哈一乐,抱着长孙自顾自去了。 “裹儿,到姑母跟前来,咱家裹儿,许久不见,可是又娇美了许多呢”义阳公主将李裹儿拉在怀中,端详着她如画的面庞,打量着她绰约有致的身段,“也不知谁家儿郎有福气” “裹儿给姑母请安”李裹儿脸颊蓦地通红,声音低如蚊蚋。 “呵呵”义阳公主轻笑两声,逗弄道,“可见是大了,晓得臊呢” 李裹儿垂首不答,她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那有福气的儿郎,不是旁的谁家的,就是眼前这姑母家的。 眼波流转,向权策身上盼去,午夜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常常冒失闯来。 “母亲,孩儿还有些公务要处置,裹儿便劳烦您陪着了”权策转身的当口,脸上的忧思已经敛去,笑容灿烂。 话音才落,李裹儿先就不干了,搂着义阳公主蘑菇了起来,“姑母,姑母,裹儿还没见过宰相处置公务呢,裹儿要跟着大兄去瞧瞧” “呵呵呵”义阳公主这才找到熟悉的感觉,李裹儿就该是这样不管不顾,任性俏皮才对,方才羞羞怯怯的,让她都陌生,亲昵地点了点她的眉心,“去便去吧,只不许扰了你大兄,莫要吵闹” 权策张了张嘴,眼睛闪了闪,应下了。 书房中,权策居中坐在桌案前,李裹儿站在一角,一手按着水袖,一手轻轻画着圈研墨,姚佾被抢了差事,翻了个白眼,站在另一侧。 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站在门廊,见右相准备停当,便开始唱名叫人。 因为有五日断事的规矩,需要单独处置的公务,并不多,都是权策着意关注,特别过问的。 最先进来的,是领军卫的行军长史。 权策过问了武延基和李笊的训练详情,格外关注了武崇谦的动向,武三思这段时日活跃过甚,与二张兄弟的争斗才过去,又与韦氏搅在一起,对付李旦,他可不想让欣欣向荣的领军卫卷入这些政治斗争中。 “……南阳王重组了建制,撤销了左右领军卫的分野,将武将军调派到了中军,担当军令官……” 听到这里,权策便放下心来,武延基想来心头有数。 紧随其后进来的,是春官衙门的两个郎官,贡举郎中蔺谷,仪制郎中乔知之。 他们两人进门之后,规规矩矩躬身行礼。 蔺谷心中有数,面色不动,乔知之年过四旬,处事沉稳,虽说心中疑窦丛生,但也能稳住阵脚。 权策的视线,在乔知之身上扫了一圈,这人是上官婉儿在武后面前举荐过的,暗地里传了消息出来,让他相机看看,若是可用,更易于得到武后认可。 蔺谷先说了今科春闱的筹备进展,尤其是考官,都是韦处厚和明山宾两人举荐的博学之人,颇利于掌控。 “科举改制,运转至今,二位有何看法?”权策这个问题,既切了题,也与他们的职掌相通。 蔺谷三言两语便带过,他知道,今日,自己不是主角。 乔知之似是品咂出了些许滋味,沉思良久之后,才沉沉开声,“科举改制,乃造福士林之德政,亦是光大名教之善业……与书院之设相合,更生如虎添翼之效……若是能严控门荫,削弱荐举,唯才是举,倡科举为官路正途,则士民之心归附,江山永固亦非幻梦……” 权策听了,缓缓点头,摆手令他们退下,向后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他在朝中布局,已经颇为可观,他的派系色彩浓厚的人,已经太多,像乔知之这样的人,正逢其时。 李裹儿眼睛忽闪两下,“大兄,那个乔知之,可答对了么?” 权策笑了,“这道题目,没有对错” 乔知之反应机敏,对他的大政赞誉有加,表达了亲附态度。 这才是关键。 李裹儿似懂非懂。 权策突地发问,“沈佺期,可信么?” 第705章 天下熙熙(三十九) 河东道,蒲州,刺史府。 宰相狄仁杰,领着随身的数十名护卫,策马而至,一身紫袍,手持官印名刺,直入官廨,在正堂明镜高悬匾额之下坐定,喝令无所适从的衙署仆役,速传蒲州刺史赵芬来见。 刺史府前衙后府,赵芬的家居之处就在几重门户之后,来得很快。 因为未曾提前收到消息,闻讯又惊又俱,方寸大乱,匆忙之下,连官袍都未曾更换,穿着燕居常服便奔了出来。 “下官蒲州刺史赵芬,拜见狄相爷”赵芬平复了喘息,恭恭敬敬行礼。 狄仁杰老眼一轮,将他的情态收在眼底。 赵芬身量很高,却干瘦,身上的便服都撑不起来,显得空荡荡,容长脸颊清癯,常带着干瘪笑意,唇边有髭须,稍显凌乱,不大的绿豆眼四处扫着,没有焦点,整个人都显得飘忽不定,不是个可靠有担当的模样。 电光火石之间,狄仁杰连出言试探一番赵芬深浅的想法都没有了,径直做出了决断,蒲州通商府的案子,动用官府力量明察,已然不可取,只能明暗结合,以明察辅助,以暗访为主。 狄仁杰心中不喜,面上却是笑呵呵的,“呵呵呵,赵刺史免礼,本相奉旨来此,是奉了陛下口谕,来此督导黄河河工的,少府监累年以来,投入内库金银钱帛巨万,总要看看收效如何,顺路也瞧瞧各地民生” 赵芬忙也陪着笑,扯了扯身上衣衫,羞惭道,“相爷一路辛苦,蒲州偏远,甚少有中枢重臣莅临,相爷亲至,下官衣着不整,失礼了,还望相爷莫怪” “无妨无妨”狄仁杰挺胸腆肚,站起身离了正堂上座,“本相来之不速,做了恶客,又怎能苛责刺史?” “不敢,不敢”狄仁杰春风化雨,赵芬紧张之情缓缓退去,稍加思索,恭声道,“相爷远来,下官当得尽地主之谊,蒲州驿馆偏远,若相爷不弃,不如就在刺史府别院下榻,晚些时候,下官召集州郡官员及地方士绅头面,为相爷接风洗尘” “唔,客随主便,本相叨扰了”狄仁杰也不推辞,随口提点了两句,“河工之事,赵刺史且紧着些安排,夏日汛期将至,且仔细着,马虎不得” “是是是,相爷放心,下官这便安排下去,明日早间,向相爷禀报行程,河工民生大计,陛下以内帑支应,下官若怠慢了,岂不是禽兽不如?”赵芬没口子答应,拍着干巴瘦的胸脯,满脸义正词严。 狄仁杰含笑点头,“如此甚好” “下官为相爷引路”赵芬亲自鞍前马后,将狄仁杰护送到相隔不远的刺史府别院,倍加殷勤,为狄仁杰介绍蒲州的风土人情,“相爷心系河工,过两日,可去蒲津桥,看看鹳雀楼,专为镇河而设,可俯瞰大河,回望峨嵋岭,颇有一番景象” 狄仁杰笑了笑,没有搭理他,鹳雀楼,他已经去过了。 赵芬将狄仁杰安顿好,又着急忙慌地点派了一批铺兵在别院守卫,调了一些颜色好的侍女过来,亲自分派,“尔等好生伺候,务必有求必应,切莫怠慢……速速派了请柬出去,今日夜宴,务必盛大其事,一应所需,自府中账上走,休要耽搁……” 回到刺史府,他唤来心腹幕僚,两人嘀嘀咕咕揣测良久,无法确定狄仁杰的来意,真的只是河工,还是对着通商府的巨量铜钱来的。 想到那用马车拉的铜钱山,赵芬心头一阵酥软,定下了心计。 “如此,我修书一封……” “不,你亲自去一趟柳氏大宅,将此间情形,告知柳察躬,他在神都有相王府的路子,消息灵通,若有所妨碍,早作防备” 在此关头,赵芬仍旧谨慎地避免了留下把柄,书信之类,乃是大忌。 “是,主人”那幕僚自是没有二话,“齐郎中那里,该当如何?” 赵芬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这等豺狼,不必理他” 幕僚急匆匆离去,赵芬靠在椅背上,神色变幻,自言自语,“打你那里起,在你那里终,这是最好的了局啊” 当夜,刺史府别院,高朋满座,歌舞翻飞,珍馐佳酿,为狄仁杰接风。 席间觥筹交错,狄仁杰颇为亲和,也不拿捏宰相架子,与来宾交谈甚欢。 他酒量甚宏,喜好剑南烧春的名声,官场中人都是晓得的,赵芬自也不会犯错误,席间供应的,都是剑南烧春,此物确实是好,饮在喉中,香气辛辣并存,全身畅快,只是这价格,也太令人肉疼了些。 “你便是齐郎中?”狄仁杰见到了通商府蒲州郎中齐冲,笑眯眯地与他碰了一杯,“金盔金甲金罩袍,黄脸黄锏黄骠马,胡国公风采,今日竟能再见,足慰平生” “下官天生黄脸,愧疚不敢与胡国公比肩,久闻相爷明察秋毫,执法严明,下官敬相爷”齐冲黄脸泛红,也不知是饮酒过量,还是晓得羞臊。 狄仁杰仰头一饮而尽,目送齐冲离去,他自是不指望这黄脸儿是忠肝义胆的秦叔宝,只盼着他不是狼子野心的侯君集。 “相爷,这位是本地望族,河东柳氏族老,柳从厚老先生”赵芬亲自引着柳从厚,与狄仁杰见礼,细心观察之下,却见狄仁杰的神色,丝毫没有异样,还饶有兴致与柳从厚论了论文,对河东柳氏诗书传家赞不绝口。 赵芬垂下头,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他哪里知晓,狄仁杰并不在阴私之事上头落力,奉旨来查的,是蒲州通商府贪墨重案,暂时不清楚河东柳氏也牵绊其中,自不会有什么痕迹流露出来。 宴席终了,狄仁杰一边泡脚,一边思索,吩咐道,“狄春,你设法从别院离开,探查一番通商府,弄出些动静来,打草惊蛇” “是,主人” 一道黑影在高墙上翻腾而过,轻盈落地,四下里张望,见没有动静,侧着身子,贴着墙角,快步跑远。 他跑出去不久,拐角处,又现出两道影子,伏低身形,远远缀在后头。 第706章 天下熙熙(四十) 河东道,蒲州,柳氏大宅。 老族长柳从裕病榻之前。 长子柳察躬、长孙柳镇,齐齐立在旁边,看着侍女伺候着柳从裕服用汤药。 他们才受了罚,在各自的院子里静心抄写祖训,眼下突然被老爷子唤了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又不敢追问,有些焦虑,忧形于色。 那侍女是柳从裕身边伺候已久的,并不受旁边两位未来主子的躁动影响,依着往常节奏,拿着银汤匙,在瓷碗中搅动,一匙一匙地给柳从裕喂了下去。 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时日,那碗棕黑色的汤药,总算是见了底。 侍女又取来饴糖,给柳从裕含着,缓步退了下去。 “说说,你们给相王操持的事情,到了哪一步?”柳从裕口中有饴糖,声音又低沉,含混不清。 “父亲,蒲州城中,驻在各司以及各周边州府主官,除了个别老顽固和一根筋的愣头青,几乎都有积极意向,通过孩儿与齐冲确认其诚意的,才赠予通商府的铜钱,纳为一家……”柳察躬回应得颇为谨慎,心中有些奇怪,柳从裕已经许久不曾过问这些具体事务了。 “积极意向?纳为一家?”柳从裕重复了柳察躬的两个词,面上却是闪过一丝嘲讽,“你的铜钱已经送出不少,相王要的投名状,你收到几份了?” “时日紧迫,孩儿尚且不及逐一劝服”柳察躬有些窘迫,“目前,已有八人呈上书信,包括四州刺史,愿奉相王号令,旁的,大抵是有些疑虑,抱持观望态度……毕竟,瓜蔓罗织,殷鉴不远” “唔,那倒还不错”柳从裕有几分意外,这个数字超出了他的预估,“收取信物,手书是最便宜的,显然河东道的官员也不傻,不会轻易交出,你后续,作何打算呢?” 柳察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眼柳镇,有意让他表现一二。 “祖父,相王言称,朝中局势有变,似是有心之人已然关注到了河东道,这是坏事,也是好事”柳镇声调朗朗,绷着脸肃然回禀,“人心唯贪,没有收铜钱的,且不必去管,收了的,让他们吐出来,不亚于从他们身上割肉,朝中形势,或可为我等利用,传导压力与他们” “紧急时,可以齐冲的名义,用串联应对朝中调查的说辞,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径直将他们聚集一堂,形成彼此目击人证,即便想要抽身否认,也有众人压力在,此法过于强势,有可能引来反感,当谨慎使用” “若不紧急,则可精致一些,与那七位有识之士联手,以同一衙署,或同一州府为数,借故聚宴或会文,旁敲侧击,确认同党,徐徐施压,让他们认清形势,有所信心,呈上归附手书” “呵呵,紧急,是紧急的了……”柳从裕听了孙儿的策略,锐气四溢,不由轻笑一声,自枕边拿出一份大红色的请柬,递了过来。 柳察躬赶忙接过,翻开一看,是蒲州刺史府的夜宴请柬,日期是昨晚,由头是,为前来河东道巡视河工的宰相狄仁杰接风洗尘。 “嗡”的一声,柳察躬脑子一懵,耳中各种巨响声不停轰鸣,身子打起了晃晃。 柳镇赶忙伸手扶住,将那请柬拿过来翻看,惊声道,“宰相狄仁杰?巡视河工?” 柳从裕老神在在,靠着雕花床,并不言语,静静等着自己的儿孙在震惊中清醒过来。 “父,父亲,狄仁杰该不是,来查咱们的?”柳察躬满面惊悚,冷汗涔涔,“不对啊,相王就在京中,没道理狄仁杰到了,相王却还没有消息传到……许是狄仁杰此来,与咱们无干,相王未予理睬?” 柳从裕嘴角动了动,阖上了眼睛。 “不会的”柳镇出奇地最先冷静下来,“相王至今没有传讯,只有两个可能,要么狄仁杰出京之时,并未提及要来河东道,要么……” 柳镇身上有些凉意,“要么是相王已经传了消息出来,只是,未曾到我们手中” 柳镇手臂上一重,却是父亲柳察躬腿软,要倚靠在儿子身上才能站稳。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惊惧不安。 “呵呵呵”柳从裕轻声笑了起来,“昨日,我安排了从厚去赴宴,并未带回什么消息,所以,才将你们叫来,事已至此,胡乱猜测,徒乱心神,并无益处” “你们方才说的,都是进路,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们的,河东柳氏的,退路在哪儿?” 柳察躬讷讷不能言。 仍旧是柳镇,思绪急转,将他们卷入此事之后的举动梳理了一遍,“我们只是穿针引线,并无直接罪证,有罪证的,是收受了内帑铜钱的官员,是胆大妄为的齐冲” 柳镇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齐冲,就是他,他的命,便是我们的退路” 柳察躬惊愕地看着柳镇,似是才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前不久,他们父子二人,还在与齐冲推杯换盏。 “呵呵,好,甚好,进路,退路,都有了”柳从裕笑眯眯地,抬起遍布老人斑的手,拍了拍柳镇的胳膊,“祖父身边,有几个人手,待会儿,去找柳沉,他会交给你的” “谢过祖父”柳镇躬身为礼。 柳从裕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走出正房,柳察躬深深看着柳镇,“我儿聪敏,胜过为父,便依着你的想法,去施为便是” 柳镇摇摇头,“父亲,此事花费我二人无数心血,消耗宗族无数资源,就此功败垂成,父亲可甘心么?” 柳察躬苦涩一笑,无声胜有声。 柳镇上前一步,他的身量已经比父亲还要高,探身到他耳边,“既有进路,也有退路,进路可收成效,退路可保身,若进退并举,则何如?” 柳察躬眼中,光芒大放。 蒲州城外,峨嵋岭上,普救寺。 这座寺庙,是佛家十方丛林,供奉佛陀、菩萨、罗汉和天王护法,寺前广场,有座舍利塔,结构奇特,有回声效应,善信在塔西以下拊掌相击,塔上便能听到蛙鸣声,极为别致,名曰普救蟾声。 谢瑶环起了童心,令手下在塔下不停击掌,听着蛙鸣声取乐。 “统领,神都无字碑传讯,又有三人自神都来,属下等接到了他们,已然悉数处决” 谢瑶环淡然点头,“做得好” 切断神都来信,蒲州就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茶壶,茶壶中人,只能去猜疑,去侥幸,去自相残杀。 “呱呱呱……” 蟾声一片,谢瑶环露出欢喜笑意,纯净无瑕。 第707章 天下熙熙(四十一) 蒲州城内,暗流涌动。 各方人士各怀心机,彼此猜疑提防,气氛渐至紧绷。 当此之时,蒲州通商府突地燃起一把大火,牵动各方神经。 巡查河工的宰相狄仁杰,清早闻讯,中断了前往河堤上的行程,与蒲州刺史赵芬等人一同,转道蒲州通商府衙门,现场勘查。 狄仁杰在门前下轿,快步入内,身后众人呼啦啦一片,翎顶辉煌,声势壮观,齐冲在门前迎着,一时间有些心惊,一边亲自引领着众人入内,一边使个眼色,令下属众人各自散去,不像是遭了火灾等待勘验,反倒像是做了什么功德,等待上峰认可一般。 “相爷,赵刺史,诸位同僚,此处乃是本衙档案库房,资格稽核、行商记档、账目周转都在这里,怎料付之一炬,期年之功,毁于一旦,下官,实在愧对中枢,愧对王少尹”齐冲长声一叹,悲悲切切,不胜哀婉。 狄仁杰脸颊抖了抖,幽深的目光在齐冲的黄脸上一扫而过,沉声道,“齐郎中,且暂止悲声,祸福无常,水火无情,谁也无法预料,当务之急,是查出黑手元凶,绳之以法” “下官无状,相爷恕罪,下官愿与赵刺史通力合作,尽早查明真相”齐冲收拾了心情,技巧性地转移话题,“因下官失职,耽搁了相爷行程,下官惭愧无地,定将竭尽所能,尽早将结果上呈相爷” “哼哼”齐冲言下之意,分明是不想让狄仁杰参与进来,狄仁杰却不是任人摆布的,冷哼了一声,径直开口问道,“府衙中火情,仅此一处?” 齐冲犹豫了下,摇摇头,“并非如此,还有一处,在后院更夫值房,贼子当是随意纵火,意图不明,值房那处火势太猛,已然烧成白地,什么都没剩下……” “带路”狄仁杰起了戒心,对他说的,那是一个字都不再信,眼见为实,迈步便走。 齐冲脸色一阴,向一旁的赵芬看去,却见他鞍前马后,只顾着献殷勤,哪里还记得他齐冲何许人也? 狄仁杰在化为一片灰烬的更夫值房前走动,胖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黑影,笼罩着门槛前的两方石梯,有一抹暗红映入眼帘。 狄仁杰眼睛一眯,伸出脚去,不着痕迹地将黑灰向后头推了推,见到暗红不只是一小块,而是一大片。 他不动声色,又将黑灰掩盖了回来,背着手,漫无目的游走,口中问道,“衙中两处起火,可有人伤亡?” 齐冲神情悚然,连连摇头,“并无伤亡,都是托了相爷洪福,起火之时,更夫不在值房,去了外间巡弋……来人,将更夫唤来……就是此人” 狄仁杰视线在那更夫身上一扫而过,随意地点点头,“火势在何时发现?” “大约在寅时前后,将火势平息下来,方当天明”齐冲思忖着回禀,翻着眼皮偷偷打量狄仁杰的脸色。 他什么都没有发现,狄仁杰拂袖转身,“诸位,毕竟是朝廷官衙,攸关朝廷威严体统,并非宵小横行之所,务必将凶手缉拿,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言下之意,竟如了齐冲所愿,不再具体干预此事。 齐冲登时大喜,强自按捺,再度向赵芬看去,这次,他瞧见了这位父母官的正脸,只是淡淡的,并不像他这般欢喜。 鸣锣开道,狄仁杰的官轿再度启程上路,前往河堤巡视。 他眯上眼,昨夜狄春向他禀报的画面闪现出来。 “主人,小的在蒲州通商府二门墙上俯伏良久,书房经夜通明,子时末刻,有一文士出来,小的施放袖箭,射中他大腿,在内苑月亮门处仆倒,惨叫声惊动不少人……小的趁乱离去,再回首时,通商府内仆役居所方向起火” 狄春伤了个与齐冲夜会的文士,齐冲却矢口否认,更夫值房处,却有大片血迹。 府衙中两处起火,档案库房建筑过火轻微,只是内里档案焚毁,更夫值房却已经烧成白地,如果真是同一人所为,都是子时末刻纵火,差异不应如此之大。 “烧档案,或许是湮灭证据,当是齐冲自己所为……那么,烧更夫值房的,又是谁?为的什么?” “齐冲为何不敢承认有人受伤?那文士身份为何?” 狄仁杰脑中画面纷呈,定格在齐冲和赵芬最后的对视上,齐冲难掩喜色,赵芬却讳莫如深。 局面之复杂,超出狄仁杰的预想,也令他感到一阵阵兴奋,离开法司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简单,不简单,有大问题” “找到那个文士,是关键……”狄仁杰在心头默念。 蒲州城西郊,有一处院落,临河修建,背山面水,是柳氏别院,以往是宗族嫡支和头面人物观赏河景用的,后因鹳雀楼建成,登高望远,风色更佳,便一直闲置,甚少有人再来,只余下些年老的苍头仆妇在这里洒扫。 柳镇作为嫡支长孙,未来的族长,他突然来到这里,上上下下都是小心伺候。 “你们,都有子侄家人在府中办差么?”柳镇亲口过问了一句,姿态很是亲切。 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柳镇笑了笑,转身去了书房,未久,管事来传令,没有家人在府中的,全都开革发卖。 当夜,别院中又来了数十个劲装汉子,都是壮硕有力,目露精光的勇武之辈。 其中,有两人,抬着个柳条筐,这种容器,书生用来装书,乡间妇人用来装菘菜。 他们似是得了吩咐,直入正堂书房,无人拦阻。 柳镇蹲下身,将柳条筐揭开,里头是个黑匣子,装着一些发黑的灰。 “齐冲,够狠呐” 柳镇喃喃了一句,这是他派去齐冲身边的心腹,一贯负责两人之间的走动联络。 齐冲没有隐瞒他的死因,被人盯上,遭人刺杀,行非常事,不能留半丝风险,齐冲当即将他刺死,拖拽着丢入起火的值房中,毁尸灭迹。 由杀人灭口得了启发,齐冲自己又在通商府放了一把火,将档案文牍付之一炬。 “天真,以为这就死无对证了?却忘了送出去的铜钱,无一不是证据”柳镇冷哼两声,回到座椅前坐定,陷入沉思。 他得了蒲州刺史赵芬的传讯,最先放火烧了通商府更夫值房的,是他,此人阴鸷奸猾,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去,想弄出些动静,将朝廷的视线引到齐冲身上,让他做替死鬼了局。 赵芬的人,是尾随狄仁杰的人,去的通商府,那射伤自己这心腹的,便是狄仁杰的人了。 “巡视河工?呸” 柳镇啐了一口浓痰,轻轻拍着柳条筐,“齐冲呐,我也不与你计较,你杀我一人,我再杀了你,一命换一命,咱们扯平了” 平复了心绪,柳镇摆手令人将柳条筐拿下去,掏出一份名单,“你们,即刻分头,通告这上头的人” “我要在鹳雀楼旁与他饮宴,记下了,是单独设宴,没有旁人” 第708章 天下熙熙(四十二) 山南道,襄州。 四门密闭,全城戒备。 街面上铺满了官差和地方铺兵,如狼似虎,闯门入户,搜捕所谓的奸细。 他们手中只有几张似是而非的人面画像,极其抽象写意,不似人形,只能半猜半蒙,行人民户,但凡有任何一丝相似之处,便枷锁捕拿。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只要给足了心意,这些官差也是乐于高抬贵手的。 毕竟画像缥缈,相似只有一丝,不像却有九成,怎么说,怎么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城中颇有不少人,不欲招惹官非,给钱免灾了事,倒是让官差铺兵们大发了一笔利市。 尝到了甜头,办差办得更加凶狠野蛮,挨家挨户搜查,上至耄耋,下至黄口,一个都不放过,弄得襄州城中风骤雨急,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就在襄州刺史府附近,有一深宅大户,乃是本地行商大贾,走的是剑南道安戎城的商道,与吐蕃贸易,家资丰厚,此事一出,便早早将孝敬送到了襄州司马和铺兵都尉的案头上,将商贾怕事展现得淋漓尽致。 由始至终,这里没有受到丝毫波及,也没有不长眼的官差敢上门来。 宅分三进,后院还有花园,后罩楼和阁楼,器物花石,琳琅满目,虽有些格调,却算不得精致名贵,在这襄州地方,仍是首屈一指。 “哗哗哗” 侍女端上点心,倒上茶水,还点了一支熏香,伺候得无微不至。 “刘执事,这,也耽搁了不少日子了,咱们,何时才能回京?”一个青年男子点头哈腰询问,他身上穿着锦衣,神态模样却很是猥琐,显然是豪奴之流。 才问出口,又生怕惹了对方误会,连忙解释,“小的没有旁的意思,定是听执事分派的,只是这襄州通商府的事儿,咱们已经查出了眉目,拿了不少证据,该回京向殿下讨个赏了,嘿,嘿嘿” 刘执事端起茶盏,长长地饮了一口,将茶盏喝得见了底,连茶叶一起灌进了喉咙,答非所问,“还以为出了神都,便难以喝到炒茶,不料襄州的茶叶,滋味不下于神都” 那豪奴是个机灵的,在侍女之前,抢过茶壶,又给刘执事倒满,“执事慢用,执事若是喜欢,咱们回神都的时候,带上一些,也好走动些人情” 一番话,满满的,都是心机,刘执事听了,却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那豪奴没了招数,满脸颓丧,一步一挪地出门而去,跨过门槛,便有两个壮汉闪身出来,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回了住处。 “炒茶出自剑南道川主寺,董员外是走吐蕃商道的,这里有炒茶,不稀罕”一个病恹恹的高瘦男子进门来,他的眉毛很长,垂落到腮边,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双眼似开似闭。 刘执事见到他,却是失了方才的淡定,噌地站起身来,“贵主人手眼通天,什么神都权贵,什么吐蕃剑南,都操弄于股掌,在下领教得多了,不必阁下再来赘言,在下只问一句,差事已经办完,襄州通商府和襄州刺史韦玄挺的把柄,都在你们手中,我等是生是死,何不给个明白?” 长眉男子斜了斜眼睛,淡然道,“你们如何处置,要等神都决断,我也做不得主,刘执事阖家都已安顿好,一早一晚的事情,又何必心急?” 刘执事暴怒,一个名字在口中翻滚,几乎要吐出来,终是强行咽了回去,忍气吞声道,“贵主人,谋算精深,怎会有悬而未决之事?” 长眉男子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了两步,“主人确实甚少犹豫,惟其如此,更显慎重,许是,直接干系你家殿下的成败……” 他突地起了些恶趣味,俯视着刘执事,“你们死了,他会受创轻一些,你们活着,他会受创极重,你将作何选择?” 刘执事大惊,那个名字又几乎脱口而出,“何,何至于此?” 长眉男子笑了,“你不懂,我也不懂,但我相信,主人所行,定是天下大义” 刘执事看到了长眉男子眼中跃动的火焰,那是疯狂,也是崇拜,世间最不可解之物,腰背一软,瘫在座椅中。 长眉男子背着手,转身离去,脚步迟缓,间隔清晰,一下一下,像是死亡的鼓点在敲打,蓦地回头,“对了,我叫长眉罗汉” 刘执事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目送他出去,门重又关上,百思不解,“相王不过是试图以通商府银钱拉拢地方,权右相何以震怒至此?” 如他所言,能在神都指使武崇敏、崔液等人给他下套,能在襄州刺史韦玄挺眼皮子底下,找到个走剑南道、吐蕃的行商做掩护,又敢直言惩戒相王,除了那威风赫赫的权右相,他实也想不到别人。 神都,谷水,碧血坞。 这里与北塞风光的晨光苑是两个极端,占地虽大,处处匠心,精巧别致,处处绿水环绕,各式桥梁烟雨蒙蒙,显得玲珑易碎,路都没有能容下两人并行的,有一把油纸伞,便有了整个碧血坞。 云曦来过一回,深感别扭,对碧血坞里的正堂,更是不喜,四水归堂的布局,总感觉局促逼仄,一不留神便会落入水中一般。 芙蕖倒是颇为喜爱,她本就是江南出身,到了这里,就像回到了故乡,反正是武后赐给她的,她喜欢,便是最好。 四水归堂,权策在照壁前的天井坐着,此地恬淡水润,最是养人。 他的对面,是大理寺卿狄光远。 狄光远与羁押在监狱的高力士聊天,自觉收获颇多。 “……相王对军权孜孜以求……颇有心机,在家务中也常耍弄,调理妻妾子女,李隆基在时,便放任李隆基欺压庶兄,李隆基去后,又在李成器和李隆范之间有意埋下不平……为人刚愎,很难听进去外人意见……” 权策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摇了摇头,问道,“高力士说得越来越多了?” 狄光远听到这一问,脸色微变。 “他说得多了,价值便小了,可信度也低了”权策轻笑,“高力士,倒是个忠心的,将相王愈发贬低,便给他减少了几分危险” “下官无能”狄光远有些难堪,本以为是自己诱导得力,自高力士口中掏出了许多有用的东西,却没有想到,他才是那个被诱导的人。 “你的角色本就难为,非战之罪”权策摆摆手,“高力士那里,你可如常去与他闲聊,我另有安排” “是”狄光远领命。 权策又提起另一个话头,“令尊远赴河东,可有写家书问安?” 狄光远眼睛一闪,“并未,却是下官失了孝道,回去便写信给父亲” 权策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头,“唔,多与他提提朝中人事变动,令尊为宰相,许是有用” 狄光远沉声应下,心念急转,朝中人事变动,自狄仁杰走后,只有一桩。 春官衙门仪制郎中乔知之,晋升春官侍郎。 第709章 天下熙熙(四十三) 河东道,蒲州,刺史府别院。 狄仁杰结束一日巡查,返回别院。 虽说河工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名义,但他也不敢马虎,毕竟是干系数以万计生民的存亡大计,既是来了,总要目见耳闻,严加督促,夏日汛期一至,滔滔黄河水,可不会管你狄相爷来走一遭的真实意图,该决堤仍是会决堤,该溃坝也是要溃坝,他高居庙堂,不怕官声蒙污,洪水面前,小民却毫无反抗之力。 一日奔波,马不停蹄,狄仁杰走了不少地方,用双脚丈量了几处堤坝,他能看出地方官府的突击作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然而情形仍旧不容乐观。 不少地方的工事只是夯土,随着河流侵蚀,脆弱肉眼可见,高度也比现在的水面线高出有限,能否经住雨季考验,尚在两可之间。 在州府交界处,他所看到的,更是骇人听闻,上游州府刻意加固两岸,而不做任何疏浚,也不设置堤坝,似是有意识将洪水引导向下游,下游州府也不甘示弱,沿着边境,修筑疏导渠,河渠修到自己这边地势更高处为止,显然是要反将上游淹成汪洋泽国,简直就是以邻为壑的生动写照。 一路行来,一开始他还会喝令提点,到后头怒气填胸,破口大骂,再往后,已是木然无言。 河东道吏治涣散,蒲州刺史赵芬统御协衷无能,州府各行其是,俨然已成大害。 侍女奉上一盆热水,狄仁杰将满是水泡的双脚放了进去。 “嘶哈……” 热烫来袭,狄仁杰整张脸皱成一团,闷哼一声,才适应了水中的温度,心绪也被烫平下去。 调整地方要员,干系朝中大局,非他所能独断,再如何气怒,都是于事无补。 当务之急,还是将蒲州通商府的案件查清,早些回朝交代,再谋其他。 “狄春,晚些时候,你带上些人,再去蒲州通商府探上一探,找找那个负伤文士的踪迹”狄仁杰沉声吩咐,“若是找不到,便在附近找地方潜伏下来,监视通商府的一举一动” “是,主人”狄春应命而去。 狄仁杰龇牙咧嘴泡完脚,起身去了书房,有幕僚呈上一封家书,是他长子狄光远快马兼程送来。 “唔,你下去吧”狄仁杰伸手接过,端详着封皮上长子的笔迹,思量了良久,才撕开漆封。 信件篇幅不长,问了安好,又简略说了些家务,到了末尾,用数百字的笔墨,长篇大论,说起了朝中新近得到重用的一员朝官。 “……乔知之博学广才,沉稳厚重,仕途蹉跎,为春官衙门仪制郎中,后经上官昭容援引,拔擢侍郎……受命未久,协理贡举之事,处事精干,为人练达,朝野称之……” 狄仁杰眉头深深蹙起,这封信,诡异之处颇多。 他与长子一度因政治立场而彼此疏离,才修复不久,甚少有书信往来,更不会在信中提及朝中官员这等敏感之事,又何况,长子作为权右相心腹,何以对上官昭容线上的人满口溢美之词? 思来想去,仍旧不得要领,狄仁杰揉了揉额头,奔波整日,精力有些不济,叹息一声,“老了” 将信件看了又看,放在烛火边引燃,火苗飞舞,很快便化为飞灰。 枯坐良久,才返回卧房安歇。 蒲州通商府衙门,原是鸿胪寺下属的外藩会馆,供客商歇脚集散,四周聚集了不少的货栈和车马行。 来往有穿金戴银的富商大贾,有奇形怪状的外藩,也有衣衫褴褛的苦力,最是鱼龙混杂。 时近正午,通商府门房守卫撤掉一半,轮流用膳午休,衙门中的绿袍属官和缁衣吏目们,三三两两走了出来,下值回府。 人丛中,有一个绿袍官,年过不惑,面色严肃,瞪眼抿嘴,行走间挺胸抬头,迈着四方步,一摇三晃,颇有威势。 旁边众人,缁衣吏目都是让到两边,让他的四方步得以充分施展,品级差不多的绿袍官,也都给他三分颜面,主动避开,要么快上几步,先行离去,要么便站下了,逮着个属下靠到边上,故作严肃地谈论公务,将正中央的表演场地,都留了出来。 无他,此人乃是通商府郎中齐冲的内兄,顺着裙带得来的官职,虽没有什么本事,但也不曾招惹麻烦,只有装腔作势这么一个恶习,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那绿袍官对自己的震场效果是很满意的,紧绷的脸上忍不住飘过一丝笑意,兴致愈发高涨,扭着腰,抬着鞋底,一步步走得扎实,眼看着前头就走出了门房,有五级台阶向下,他加上了小心,这等地形,走官步难度颇高,一不留神,扭伤脚踝倒是其次,坏了本官的官人体统,可是大大不妙。 “嗖”一声破空声响起。 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子落在台阶上,刚好送到了那绿袍官脚底下,一脚踩上去,嘎贝儿一声脆响,脚腕几乎对折。 “嗷嗷” 那绿袍官扑街倒地,引颈嚎叫起来,尖利可怖,扯出的声音已经不像是人声。 众人登时慌乱作一团,一窝蜂围拢上去嘘寒问暖,还有几人快步跑了出去,去延医问药。 “莫停,往前走” 两个扛着麻包货物的苦力在这里走过,前头那个脚步才只一顿,后头的喝令便传了过来,他的脚步登时又接上了趟,不格外注意,都不会发现他曾经停顿过。 两人将麻包扛到不远处的货栈,擦了擦脸上的热汗,跟工头招呼了一声,扯着麻布腰带去了茅房。 “春哥,方才分明有人在暗处作祟,为何不让我去将他揪出来?”茅房中,淅淅沥沥,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很是不满。 “手段如此明显,只要不是瞎子,谁看不出来?”另一人要沉稳一些,带着些训斥意味,“有人一直在盯着咱们,咱们前脚去揪人,后脚就暴露了,还如何潜伏下来办差?” “有人盯着?”瓮声瓮气的声音有些惊慌。 “莫怕,不算高明,待会儿你和三儿协助我,将他们甩掉”沉稳的声音主意很正,“事态有变,我要回去禀报主人” “好,春哥放心” 第710章 天下熙熙(四十四) “啪” 狄仁杰重重一拍桌案,双目精光大放。 一手拳一手掌,相互敲击,脚下来回转圈拉磨,口中快速念叨着,“通商府大大小小,事端不停……还有人盯着狄春你们的梢……哼哼,好一个祸水东引,是本相失算了” 狄春仍旧一身苦力打扮,眨眨眼,“主人神算无双,宵小狡猾一时,终难逃脱天罚,以主人之见,那祸根在何处?” “祸根?”狄仁杰嘴角怪异一笑,眼眸深邃,“你可记得,通商府起火那日,本相撒了手,不亲自追究纵火元凶,齐冲喜气洋洋,但那蒲州刺史赵芬,可是不见多少欢喜呀,哼哼……古人说祸起萧墙,诚不我欺,赵芬的刺史府,与咱们不就只隔着一堵墙么?” 狄春不明白怎么推理出来的,但听明白了狄仁杰的言下之意,连声附和,“小的懂了,小的这便安排下去,留几个零星人手,吊着他们,将主力人手,放在咱们的邻居身上” 狄仁杰满意地点点头,摆手让狄春下去张罗了。 “赵芬,蒲州刺史,乔知之……莫非竟是此意?”联想到狄光远的家书,大抵出自权策授意,虽不知权策远在神都,如何能断定赵芬将要落马,也不知他为何要将这个肥缺让与上官婉儿,但有他的伏笔暗示,狄仁杰的底气便足了几分,愈发笃定赵芬才是祸首,齐冲只是个扰乱视听的幌子。 一墙之隔,蒲州刺史府。 赵芬面沉似水,盯着面前一身劲装的柳家仆役,“三日后,鹳雀楼旁,柳氏别院?狄仁杰就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这一关过不过得还在两说,你家郎君,竟有闲心设宴?” “郎君说了,他与刺史英雄所见略同,只要齐郎中铁肩担道义,自可令狄仁杰得个他想要的真相回去,还请刺史安心”那仆役说得干巴巴,很是生硬,显然是硬背下来的。 “宾客只有本官一人?”赵芬在请柬上扫了一眼,翻着眼皮问道。 “郎君说,还有齐郎中,只是,他应当是无法来赴宴的了”那仆役仍旧在背书。 赵芬嗤笑一声,玩味地笑道,“数日以来,极其郁闷,排遣一二,也无不可” “你回去转告柳镇,本官会赴宴,但是设宴的账,挂在本官名下,时机合适了,自有清偿的时候,本官不占你柳家的便宜” 这番若有深意的话,显然超出了仆役的理解能力,他念念有词几遍,硬生生记下,也不多说,拱手施礼,转身便走,带着莫名的郁闷情绪。 他们同一批派出来送请柬,旁人的词只有寥寥几句,他的是最长的,又拗口得紧,本想着念完了可以交差,没料到,竟然还有回赠,真真不是人干的活计。 “哼,这笔营生,划不来,做不得”赵芬冷哼连声,已是下定决心,不再与河东柳氏掺和,也离那所谓的相王远一点,吹嘘在神都只手可遮天,却分明是罩不住的,若不然,哪里会有狄仁杰来明察暗访? 几车铜钱,退还了也罢,保得性命官身在,多少银钱聚不来? 他便是如此性情,浅尝辄止,一触即溃,没有韧性,也没有冲劲,更不会有担当,一切以明哲保身为上。 靠着这个,他缓缓爬升到刺史之位,也因为这个,他无力统御河东道各个州府。 转眼间,三日时光匆匆而逝。 到了宴会之期。 申时才过,傍晚时分,明朗天边卷起一角灰暗。 赵芬令府中管事打点准备车马,脱下官袍,换上一身玄色员外服,在正堂上悠闲品茗。 约定的时间渐渐迫近,他却丝毫不着急。 他这府邸四周,狄仁杰的人还在盯着,这说明,通商府那边,还没有发动,柳镇不履行诺言,他是不会动身犯险的。 “咚咚咚” “唏律律” “快,快点” 隔壁的动静传入耳中,赵芬面上,露出个笑容。 有个巡街的差役飞奔到正堂,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刺史,大事,大事不好,齐郎中,齐郎中遇刺……” 赵芬站起身,饶有兴趣问了句,“怎生死法?” 那差役懵了懵,无意识地答道,“齐郎中要外出,马车中藏有刺客,人上了马车,人头滚落了下来,继而马车起火,沿街狂奔,刺客趁乱逃窜” “啧啧,可怜黄脸儿一颗贪心”赵芬摇头咂舌,慢条斯理出了刺史府,登上马车,“去鹳雀楼,柳氏别院” 蒲州通商府门前。 一颗狰狞的黄脸人头,在堆积如山的货物麻包前静静躺着,血迹斑斑。 一辆马车烧得七零八落,仍有火焰迎风飘摇,看那正燃烧的,是一双乌黑官靴,驾车的马,受惊奔逃,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狄仁杰踉跄几步,也顾不得腌臜,将那头颅翻了个面,细细看去,确认是齐冲无误。 “连环计”“调虎离山计” 狄仁杰脑中闪过这两个词,望着空荡的长街,还有木然的官差,一阵羞愤难言。 “先将齐郎中装殓了,传令四门……” “罢了,齐郎中此次外出,是往哪里去?”狄仁杰放弃了搜捕,贼人敢于在衙门口当街行凶,自然早就预想好了退路,搜捕之举,徒耗人力,毫无用处。 通商府的属官们推来搡去,还是齐冲的内兄被推出来答话,“相爷,妹夫,齐郎中是去赴约的,去鹳雀楼旁的柳氏别院,赴柳家小郎君的晚宴” “唔?赴宴?”狄仁杰顿了顿,通商府多事之秋,齐冲应当是焦头烂额才对,还有心思赴宴?杀手预先潜伏在马车中,想来是得知了齐冲的动向,那设宴的柳小郎君…… 按下心头重重疑虑,狄仁杰摆了摆手,“前头带路,本相去齐郎中书房瞧瞧,许是有些蛛丝马迹” “哎,相爷您请”齐冲的内兄也不摆官架子了,拎着袍裾,点头哈腰引路。 狄仁杰方要迈步,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狄相爷,谢娘子已查清蒲州通商府贪墨一案,人赃俱获,请您速去鹳雀楼柳氏别院”马上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朗朗。 “此话当真?”狄仁杰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大小,“速速带路,速速带路” 狄仁杰一行,尚未到柳氏别院,先经过了柳氏大宅。 这处望族宝地,已经在大批人马的重重包围之中,只有为首一人是穿着法司官袍,其余的人都穿着褐色衣衫,桀骜精干,草莽气颇浓。 “此事,与柳氏相干?”狄仁杰脱口问道。 “据谢娘子所言,正是如此” 狄仁杰沉默下来,河东柳氏,与相王侧妃柳氏,是同一个柳,他这个查案的,终究敌不过权右相这个搞政治的。 长声一叹,“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 第711章 天下熙熙(四十五) 神都苑,相王府。 太平公主仿佛还是第一遭踏入这处宅邸,灵动的杏眼四下里打量,撇了撇嘴。 相王府规制小得令人惊讶,但真正让她不屑的原因,是其中的陈设布局,格调低下,大富大贵是有了,但却流于冗滥,堆砌过甚,没有风骨品味在当中,活像是个暴发户。 “姑母请”寿春王李成器和寿昌县主一同在前头引路。 寿昌县主女儿家心思敏感,觉察到太平公主的脸色有异,向她靠了靠,轻声道,“姑母,父亲忙于公务,柳姨娘主持府中中馈,因性子恬淡,不耐烦出府应酬,许多事都交付下人操持,总有些不尽如人意” 当初寿昌县主与郑镜思订婚礼,权策佯装酒醉,寿昌县主送了条薄毯上来,太平公主对她印象颇佳,听她一席话,也是个心思玲珑的,既顾及了她的观感,又不出恶言,算得周全。 “呵呵,柳氏近来甚少外出走动,我是有所耳闻的,还以为是哪里不好,原来是性子恬淡了”太平公主却不会给相王侧妃柳氏留脸面,径直揭了开来,不无嘲讽。 往日,相王府无正妃,侧妃柳氏可是上蹿下跳,活跃得紧,也就在新春前后,才安分下来。 寿昌县主垂下头,孝道所在,为人子女,哪怕是庶母,也不宜听这些。 相王李旦在正堂降阶相迎,脸颊仍旧胖胖的,有些松弛,尤其是眼窝处,甚至可见凹陷,派去陇右的一队人平地消失,留在河东的柳镇等人又音讯全无,狄仁杰和谢瑶环去了河东查案,他的心理压力,日甚一日。 见太平公主走近,按下心头芜杂,招手笑着道,“太平啊,旬日不见,你这威仪更甚,你来了,皇兄这儿,可是平白多了几分贵气” “哼哼,见过皇兄了”太平公主屈了屈膝,左右看了看,“怎得不见皇嫂?” 李旦面上笑容一僵,摆摆手,“不去说她,皇兄晓得你不喜束缚,且随我到后院漫步,早春时节,紫荆花开得正好” 太平公主却拒绝了,“不了,皇兄,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不耐烦多动弹,找个迎风的地方,喝茶闲聊几句便是了” “也好”李旦察觉太平公主有私下交谈的意思,挥手让李成器和寿昌县主退下,令管事在花厅外的长廊上,安置了桌案坐榻,兄妹两人,对坐品茗。 “定王不愧有陶朱公的美誉,经营炒茶也经营出了花样,弄出了不少的种类,有的价格贵的离谱,年节下的,走礼正好用上”李旦将脸颊埋在茶水的袅袅香气中,闭着眼感慨万千,“皇族中人,财源广进,又无言官御史鸹噪,只有他这独一份儿了,真真羡煞旁人” “世人各有缘法,强求不得,有些事情,落地便定下了,强争短长,不过是自取烦恼”太平公主轻轻晃着白玉茶杯,放到红唇边,轻轻啜饮一小口,齿颊生香,茶水由口入心,暖人肺腑,令她没来由念起了那坏心小贼,心思荡了荡,又很快拉扯回来,笑着道,“皇兄,让你去经商,说不定,会血本无归呢” “太平说的是,比得多了,不如人的也多了,日子便难过了”李旦苦苦一笑,摇头道,“经商一途,敢与定王相较的,怕是只有大郎了,只不过他志不在此,每每半途而废,白白让定王捡了好大便宜去” 太平公主挑了挑嘴角,淡然道,“皇兄若是真有此意,太平愿做个中人,大郎定是不敢推拒的,这商道,还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呵呵呵”李旦干巴巴笑了一阵,无奈地虚点了太平公主几下,“太平啊,多大的人了,还是促狭小娘子的模样,我要真去做了商贾,怕是母皇饶我不得” 李旦说得温情款款,太平公主心下却沉了沉。 皇族中人经商,几乎是普遍之事,以前还有的买田置地,现在朝廷风紧,地方也都在赎买良田,没人敢顶风作案,聚财的手段,大抵只余下营商一途。 这些天潢贵胄经商,往往绕了许多道弯子,隐在幕后,又有谁会去亲自做账房掌柜?只是有个上心不上心的区别,不上心的,便等同于干干净净,不沾染铜臭,上心的,便是汲汲于财货,像以前的义阳公主,还有现在的定王武攸暨,便是其中佼佼者。 最多只是名声不好听,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负面影响,武攸暨财神爷之名驰名朝野,还不是照样做他的地官尚书?武后非但没有责难,反倒更多了几分放心和信重。 太平公主强笑一声,理了理风吹乱的发丝,李旦这托词,一点都不高明,反倒更将他心中的不安分暴露了出来。 “皇兄,成器年岁也不小了,婚姻之事,可有了打算?”太平公主转开了话头。 李旦眼睛亮了亮,流露出些喜意,急切道,“尚未提起过这个,大郎以身作则,带起晚婚之风,引得皇族贵胄子弟争相效仿,人人以晚婚为风尚,成器至今尚无此心意,太平提起此事,可是有意做个媒人?”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皇兄可莫要说笑,你瞧着,太平可是会做媒人的性子么?” “呵呵,你是没有那份耐心的”李旦不以为忤,笑呵呵道,“万事有大郎在,哪里需要你劳心?” 太平公主脸色微沉,李旦的意思,却是将主意打到了权策头上,让权策出面给李成器议亲。 “他呀,忙着公事,又有芙蕖待产,哪有闲暇搭理这些”太平公主给了个硬邦邦的钉子,“皇嫂那头,也是名门望族,找上哪家大家闺秀,应当不难吧” 李旦脸色又是难看,干笑两声,“左右不急,日后再说……咳咳,听说你府上置办了不少温泉庄子,专在冬日寒天种植菜蔬,皇兄府中,可是馋那东西的紧,若是有多的,且匀上一些来” 太平公主眉头悄悄皱了皱,这已是第二次,话头到了柳氏这里,李旦便强行转开。 河东道监控柳镇,是她亲手操持的,不难想见,李旦这是预备着,事态不可收拾,便将柳氏丢了出来,当做替罪羊。 念转及此,太平公主反倒松了口气,眸中甚至带着丝丝怜悯,龙子凤孙,有野心只是寻常,但连庇护枕边人的担当胆识都没有,岂不令人叹息? “菜蔬是有的,要不是大郎爱用,太平也想不起摆弄这东西,改日,给皇兄送一些来” 第712章 天下熙熙(四十六) 河东道,蒲州,鹳雀楼旁,柳氏别院。 狄仁杰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这里,左右四顾,脸色很是难看。 他和谢瑶环一路同行,带出来的人手虽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大致有数,他自己的护卫三十余人,谢瑶环的禁卫五十余人,法司官差百余人,总数不过二百之数。 但眼前,他看到了什么。 柳氏别院里三层外三层,围困得水泄不通,加上柳氏大宅的大队人马,这蒲州城中,竟凭空多了不下三百强人,作为奉旨钦差,当朝宰相,竟然蒙在鼓里,懵然不知。 狄仁杰在一个头领模样的灰衣大汉身边站定,这身打扮,与围困柳氏大宅的人马倒是一个模样,肃声问道,“敢问,足下等人,是何方神圣?” 那灰衣大汉笑了,丝毫不怯场,“狄相爷,同为皇家效力,您不会想知道我们身份的” 这人的应答颇有些技巧,为皇家效力,意头宽泛,似是而非,可能是皇帝陛下的人,也可能出自哪位王爷公主门下。 狄仁杰无声一笑,心知寻根究底毫无益处,转身迈步,进了院门。 才走了几步,里头迎出来一人,身着绿色官袍,殷勤招呼,“相爷,一干罪嫌都在正堂旁的书房里,捉贼拿赃,一网成擒,谢娘子特意交代,相爷是查案高人,严令不得扰动,一切都保持原样,就候着您呢” “不了,先带本相去见见谢娘子”狄仁杰摆手拒绝,飞鸟入笼,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哪里还有什么案子好查? “是,相爷这边走”绿袍官应得飞快,转了个弯,沿着一条鹅卵小径,向着后院行去。 后院里,没有多少人工斧凿的痕迹,依着地势,辟了一条蜿蜒小谷,种满了水红色的紫荆花,眼下开得正盛,灼灼照人。 谢瑶环做男子打扮,穿着一袭银色锦袍,束着道士发髻,英姿笔挺,周身上下,除了头顶一支束发碧玉簪,腰间一支翠玉羽毛,别无饰物,干净利落。 此时躬着身,双臂撑在回廊的红漆栏杆上,一手托着腮帮,俯视着花开烂漫的紫荆花谷,有几分百无聊赖。 狄仁杰在回廊旁站立良久,见谢瑶环始终没有回头的意思,便迈步上前,与她并排站立,若有深意地道,“此间风物,远逊神都,更别提宫中风景,自是不入谢娘子的眼,好在谢娘子办案神速,想必不日便可启程回返” “狄相不去见那帮罪嫌,却先来见我,可是有话要问?”谢瑶环翻了个眼皮,并不接他的话茬。 蒲州这边,鹳雀楼、峨嵋岭、普救寺、后土祠,她都已经游玩了一遍,风土人情也领略了不少,确实起了归心,但这与肩上担负的使命相比,不值一提。 “且不说本相要问什么,谢娘子如何得知,我没有见过那批罪嫌?”狄仁杰眯着眼,反问了一句。 “你若是见过了,便不会再有闲心,顾及我的兴致”谢瑶环站直身子,言辞犀利。 狄仁杰眉头深皱,预感不祥,沉默了片刻,问出了心头郁结的疑问,“谢娘子出京之前,可是已经掌握蒲州虚实?” 谢瑶环仰面朝天,神情冲淡,并不言语。 狄仁杰再度发问,“谢娘子既是知晓内情,为何不抵达蒲州,便立时发作,反倒游山玩水,耽搁时日?” 谢瑶环轻笑一声,“谁都知道纸鸢会飞,只有它自己知道,要等风来” “风?呵呵,谢娘子到蒲州,游山玩水,虚耗时日,迫使本相单独出马查案,在明里吸引注意,便是风么?”狄仁杰眸光幽深,有些严厉。 谢瑶环蹙了蹙眉头,她不喜欢狄仁杰的审讯口吻,掸掸衣袖,转过身,单手负后,缓步离去。 她这无视的态度,令狄仁杰更是无名火起,又放出了一句重话,“谢娘子,奉旨办差,所用的,也当是朝廷官家的人,外头那些灰衣人,来历不明,若是匪类之流,怕是有伤朝廷体统” 谢瑶环顿住脚步,箭袖下的莹白手掌,缓缓握成拳头,又徐徐松开。 还有事情要这老倌儿配合,不是撕破脸的时节。 谢瑶环转过身,“狄相,我若是告诉你,这些人,是梅花内卫,你,敢信么?” 狄仁杰身子一震,与谢瑶环对视不片刻,即转过脸去,面色发青,喉结动了动,似是佯装没有听到。 “咯咯”谢瑶环眼珠一转,直觉这是个机会,突地笑了出来,一向淡然如水的脸颊,明媚灿烂起来,“狄相,你可听说过乔知之么?” 乔知之? 狄仁杰呆若木鸡,这是上官婉儿的人,权策通过狄光远已经暗示过一遭,现在谢瑶环也点到此人。 重重压力如同泰山压顶。 待他回过神,只看到回廊转角处,谢瑶环飘然而去的一角衣袂。 狄仁杰使劲儿晃了晃头,双目迷离恍惚,朝着远处的岗哨招了招手,人到近前,他才看清,来的竟是个灰衣人,清了清嗓子,“咳咳,带路,本相去瞧瞧那帮贪得无厌之辈” 别院本就是用来休憩赏景,正堂修筑得美轮美奂,此时,却已经成了一座华丽的监狱。 看守这座监狱的,是个绯袍朝官,出身刑部,一路指点,“相爷,这处关押的,是河东道犯官” “都,都是何身份?”狄仁杰嘴皮子有些哆嗦,起眼一看,这些人的数量,怕不有个三五十人?若身份可观,河东道,河东道还能剩下什么? “回相爷,其中,蒲州刺史赵芬在内,共计州府主官六人,长史、司马等州府佐贰官十七人,河道、漕运、折冲府等处主官四人,诸曹属官二十一人……” 狄仁杰一阵天旋地转,风,谢瑶环等的风,是将这群人一网打尽,是将河东道官场连根拔起。 “狄相爷,下官冤枉,都是柳氏族人上下构陷谋害,是齐冲擅自贪赃分肥,与下官等人无关呐……”瘦麻杆一样的赵芬,嚎叫的嗓门最大。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木然转身,去了下一处囚室。 “相爷,这里头都是河东柳氏族长、族老和头面人物,躺着那人,是族长柳从裕,旁边趴着的,是他的儿子柳察躬……” 狄仁杰凝目一看,却见这两人,一个气若游丝,一个鼻青脸肿,“你们,用刑了?” “没有,柳察躬的伤,是他的族人群殴所为”那绯袍官有些嫌弃。 “官人,我等无辜,我等冤枉,罪不在我柳氏,在神都相王,我等都只是爪牙之辈,奉命行事而已,府中有证据,有证据啊……” 狄仁杰听得脑仁一阵阵剧痛,转身便走。 那绯袍官躬身道,“相爷,还有处囚牢,您不看了么?” “还有?关押的何人?”狄仁杰扶着旁边的廊柱,转头问。 “单独关押,是柳察躬之子,也是设下晚宴的主人,破案的大功臣,柳镇” 狄仁杰示意了一下,随着绯袍官,来到最后一处囚室,只听了里头的一声喊,他便明白了谢瑶环的深意。 “休要攀扯旁人,柳家敢作敢当,河东柳氏没有孬种,此事是我一人做下,与任何人无关” 狄仁杰看了看癫狂的柳镇,再看看不远处的一群柳家人,垂头摇了摇,苦涩难言。 尔等,谁生谁死? 还要等,等神都风来。 第713章 天下熙熙(四十七) 上阳宫,观风殿。 正月已到尾声,封笔之期将过,权策拿着旬月来主政的政务节略,前来面见武后。 殿内,莺歌燕舞,酒色靡靡。 武后似是饮了酒,躺在张易之怀中,擎着犀角杯向他口中灌酒,酒浆吞咽不及,在张易之嘴边洒落,顺着脸颊脖颈流淌。 武后哈哈大笑,竟令张昌宗在下头接着,再喂给自己。 三人形成个奇妙的循环,场面之冶艳狂浪,令殿中侍女宦官侧目。 “陛下,权右相在外候见” 小内侍迈着碎步进殿,低垂着头,不敢高声。 武后动作一顿,将酒杯收了回来,面上的轻浮放荡缓缓收起,挥手令殿中歌女舞姬退去,站起身来,“五郎,六郎,你们且退下……你,传话给权策,令他到侧殿浴日楼稍待,朕即刻便来” “是,陛下”张易之和张昌宗两人,与那小内侍一道领命,恭送武后入内殿更衣。 小内侍机灵地避让一边,让二张兄弟走在前头。 张易之用衣袖擦干净脸上的酒渍,理了理着装,从容出殿。 张昌宗跟在后头,使劲儿搓了搓鼻子,有几分愤愤不平。 他们在上阳宫,在武后身边,几乎可以横行,唯二的例外,一个是武后最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一个就是权策了。 好在这两人都极少进宫,若是不然,他们怕不是整日里都要装孙子伏低做小,哪里还有帝王面首,当朝佞幸的威风? 尽管心中不忿,见到殿外长身玉立的权策,张昌宗还是换上了一副灿烂笑脸,与张易之一起躬身行礼。 从太平公主府开始,他与权策争斗次数不少,从没有赢过,后来加上了五兄张易之,有了些还手之力,仍旧输多胜少,屡次被被迫随他起舞,与东宫为敌、与武三思为敌,恶斗连场,泥足深陷,难以摆脱。 形势比人强,论及宠信,论及本事,再论权势地位,全方位被权策碾压在身下,盲目示强,才是愚蠢。 “右相,下官耳闻,梁王曾多番与韦氏族人联络,窃以为并非善事”张易之出乎意料地坦诚直白,隐隐有递上橄榄枝,与权策结盟应对的想法。 “呵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以利而合者,亦会因利而散,不足为怪”权策淡然浅笑,笑容和煦,暗含着的意思,却不只是不看好武三思和东宫的结盟,也直截了当回绝了张易之释放的善意。 利益结盟,还是与二张兄弟这等声名狼藉的人结盟,他不屑,也不能,他身后的庞大势力和众多党羽,也不会接受。 张易之脸色微变,强笑一声,“右相看得透彻” “失陪了”权策点头为礼,举步向观风殿深处行去。 张易之在原地停留片刻,苦涩、无奈都是一闪而过,洒然一笑,“走吧,六郎,听闻倭国使团,带了些房中物事入京,颇有特异之处,且设法寻了来,以娱陛下凤体” 张昌宗听了方才权策与他五兄的言语交锋,虽不甚明了其中深意,但五兄的失落他是瞧出来了的,见他突然放开了心怀,也不多想,凑趣道,“我也听说了,这倭国人摆弄女子的伎俩,却是登峰造极……对了,那吐蕃使团,也尚未离京,他们高原上有一种固精术,也该弄来参详参详……” 观风殿是个大型殿宇楼阁组团,坐西向东,其内有丽春台、耀掌亭,前有观风门,向东直达提象门,临雒水,南有浴日楼,北有七宝阁。 浴日楼,在观风殿内里,以晨曦初露时,日光始照此地得名。 权策于上阳宫很是熟悉,尤其是三清观和芬芳殿,他曾暂居,观风殿是上阳宫正殿,拜谒武后,禀奏政务,来的次数也不少,浴日楼深处内殿,较少涉足。 他好奇地打量了下四周,便收回了目光,在楼阁正门前的汉白玉阶梯前止步,侧身站着,等候武后到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武后仍旧杳无踪迹,只见着宫女内侍一行一行地来去。 权策微微蹙了蹙眉头,倒是并不急躁,放空了思绪,双眸凝视着地砖缝中,冒出来的一根根绿草,旁边是精心打理的花枝,那上头的杜鹃花,到了花期,十个花苞,却未必有一朵能绽放。 春回大地的魔法,对万物都是一样的,只是有的生而倔强,逆境奋进,有的却是惯于安乐,见风就死。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生动了起来,皱了皱鼻子,露出个骄傲的笑意。 他却不知道,他这番神色变幻,全都落在了武后眼中。 浴日楼的二楼回廊上,武后早已更衣洗浴好,没有走正门,自与观风殿正殿相通的侧门进来,凭着栏杆,看了他好一会儿了。 权策的自制和规矩,她固然欣赏,此刻他孩子气的笑容,才更令她心头暖化,不自觉也牵出一丝笑意,拂袖转身,“叫他上来” 权策随着宫女拾阶而上,在门口顿了顿步,瞧着陈设装饰,这里明显是一处寝居。 停顿只有片刻,旁人几乎难以察觉,权策迈步进门,在几重浅紫薄纱掩映的内室前站定,“臣……” “进来吧”武后打断了他的见礼,声音有些慵懒。 权策迈步入闱,微微松了口气,武后并未在床榻上,还是在坐榻上斜靠着,冠带整齐,用一只手揉着额角,面上有丝丝酒红。 “陛下,臣此来,有二事奏报,一者,封笔之期将尽,臣将近一月的国务大事拟成节略,奏呈陛下御览”权策将奏疏递给侍女,转呈武后。 “搁在那儿吧”武后摆摆手,没有接过的意思。 权策犹豫了下,接着道,“陛下,第二件事,吐蕃王后尼雅氏以钦慕天朝风华为由,乞求延缓离京” “准了”武后随口允准,“你上前来,朕头疼得紧,给朕按按” “是”权策应下,来到武后侧后跪坐,伸手按了按,触手一片细腻,姿势太过难受,便上前挪动了些许,武后向后头一靠,枕在他的身上。 “可惜,朕生子不丰,现下,更只余下两个,若多生几个,说不定,也能生出与你相类的子嗣来”武后声调幽幽,竟有几分不服气,也不知是对着谁的。 权策无法回应,大着胆子,将武后的上身,向自己怀中挪了挪,武后双手伸展,环抱着他的腰杆。 未久,武后酣然入睡。 权策将她抱起,放回了床榻上,缓步退了出去。 人老多情,果不其然。 罢了,李旦虽有些碍手碍脚,倒不足以影响大局。 放一放,也好。 第714章 天下熙熙(四十八) 山南道,襄州。 相王府的刘执事等人,眼睁睁数着日升月落。 其他的人倒是没有再来滋扰刘执事,十多天过去,他们也已经渐渐看清,真正说了算数的,不是他,而是外头那群明火执仗的精干强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有听天由命。 时间越来越长,众人渐感坐困穷城,这种伸长了脖子,等待未知命运的感觉,委实不美妙。 暴躁气息越来越浓,有个年轻气盛的,终于忍耐不住,要闯出一条生路。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上茅房的机会,翻越高墙,想着逃窜,才翻到外头,双脚还没落地。 嗖的一声,伴随着凄厉的破空声,凌空飞来一支白蜡杆的长枪,将他的身躯洞穿,钉死在墙壁上,枪杆的末端,嗡鸣颤抖不休,长枪的尖端,穿墙而过,将淋漓鲜血,送入茅房中。 刘执事一行人登时噤若寒蝉,再也无人敢于轻举妄动,只是私底下郁愤,纷纷叫嚣,到头来一死,那便万事休提,要是不杀他们,势必有所求,宁死也不配合,让那伙强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执事一直冷眼旁观,未曾参与其中,却也深感解气。 这一日,他在房中闷坐,拿着全套的精瓷茶具,慢条斯理洗茶、泡茶,却不饮茶,泡好之后的茶水,他都倒在一边的木桶里,亮红色的茶水,已经装满了大半桶。 只是消磨光阴罢了。 “吱呀”一声,门扉洞开。 一道人影缓慢进门来。 “噼里啪啦” 刘执事见到这人,当即失了冷静,将茶具一股脑摔在地面上,一跃站起身,怒声道,“长眉罗汉,你倒是还敢现形?” 长眉罗汉看着他,慢悠悠地道,“我为何不敢?应当是你怕我出现才对,不是么?” 刘执事气息一滞,恍然才想起,他,还有他的一众手下,都还是砧板上的鱼肉,并没有耍脾气的资格。 “一语成谶呐”长眉罗汉满面悲悯之色,仰头叹息。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令刘执事立时紧张了起来,似是他们等待的未知命运,即将揭晓,眼珠子乱转,脑中快速想着长眉罗汉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脸色蓦地发青。 “你们死了,他会受创轻一些,你们活着,他会受创极重,你将作何选择?” 长眉罗汉曾说过的预言,在耳边回响,彼时,他惊慌失措,想不通何至于此,眼下,他却没了争辩探究的心劲,带着丝侥幸,“是轻,是重?” 长眉罗汉转过身,露出个笑意,抬起手,用食指指着外头,“你听” “唰唰唰” “啊呀呀……” 利刃加身的声音和痛苦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他的同行人,已经去了黄泉路等他。 显然,相王得到了较轻的处罚,他们这些棋子,便要付出性命代价。 刘执事委顿在地,脸色惨白,经了暗无天日的圈禁,本以为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事到临头,却还是抱着一丝希冀,“贵主人做的大事,我等不过是蝼蚁之辈,不值一哂……蒙贵主人恩惠,小的眷属都已回归山林,若能开恩,让一家团圆,愿供奉生祠,日日祈祷,公侯万代” 长眉罗汉的笑意缓缓消失,眼中厉光无法直视,语速都意外地快了起来,“你是觉得,主人会因你求情而更改大略,还是觉得,我会听了你几句软话,便违逆主人的命令?” 刘执事惨然一笑,既是难逃一死,索性放开了所有的枷锁,朗声道,“是刘某妄想了,请代为转告权右相,我虽亡命在他算中,却要承认,他不愧人中之龙,以仲谋之名为姓,以伯符之名为名,兼具开拓守成之能,非只是皇族第一,实乃华夏骄子也” “我会上复主人,刘执事,一路走好”长眉罗汉肃容敛衽,向刘执事躬了躬身。 仿佛有一道残影闪过,习惯了长眉罗汉慢吞吞的刘执事,还没回过神来,脖颈上一条血线喷出,直挺挺仆倒在地,一命呜呼。 “速将襄州一应罪证送回神都,交到大理寺狄寺卿手中” 河东道,蒲州。 谢瑶环换回了女装,一身天蓝襦裙,淡紫披帛,款款行来,仪态万方。 “谢娘子,谋逆串联首恶,罪大恶极,当诛无疑,胁从之人,只是蒙受池鱼之殃,另有一些受到蒙蔽,对此事一无所知,许是不必用此重典?”狄仁杰与他并肩,大腹便便,两条短腿,要紧上几步,才能跟上谢瑶环。 神都风来,他说不出是悲是喜,作为李氏拥趸,从轻惩戒相王,他是乐见的,但是,要因此株连如此之广,却也让他于心难忍。 谢瑶环斜昵了他一眼,意有所指,“狄相以为,瑶环就那么喜欢杀人?” “朝廷有法度……”狄仁杰试图劝说。 谢瑶环伸手拦住,“朝廷法度,自去审判这些犯官,河东柳氏,以士族平民,插手朝廷之事,此风断不可长” “尤其是,裹挟地方,胡作非为,滋扰朝廷大政,不施严刑,无以震威怒” 狄仁杰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也不知神都的风,是谁吹来的,让谢瑶环的身段,转得如此之快,将所有证据视如无物,径直将罪责扣死在了河东柳氏身上。 “行刑”谢瑶环已是不耐,扬手便是一声断喝。 大批灰衣人手持明晃晃的横刀,蜂拥而上,冲进了关押河东柳氏嫡支和一干头面人物的囚室,一蓬蓬鲜血,飞溅在了窗棱上。 狄仁杰以袖掩面,不忍直视。 谢瑶环一拂袍袖,缓步走到柳镇的囚室前,露出个动人的笑意,“给你道喜了,你是胜利者,相王,脱身了” 柳镇听着隔壁的刀刃声和惨叫声,眼光四散无神,满面彷徨,不时啼哭一声,陷入错乱之中。 谢瑶环摇了摇头,回到狄仁杰面前。 “狄相,眼下,尚有蒲州通商府的一干犯官,尚未拘押到案,瑶环这就去办” “弹压河东道官场,将此间情形具折上奏,还须狄相出面” 狄仁杰缓缓点头。 谢瑶环迈步走了两步,提点道,“狄相,河东道糜烂,蒲州刺史,非干员能吏,恐难担大任” 狄仁杰不由苦笑,“不劳谢娘子再三叮嘱,本相在朝已久,何者当为,心中自然有数” 第715章 天下熙熙(终) 神都,大理寺,监牢。 大理寺卿狄光远又来到高力士的囚牢前。 高力士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言语,狄光远每日都来,风雨无阻,不足为怪,脑中飞快转动起来,想着今日该如何应对他的盘问,为相王殿下争取余地,总用不慎说露嘴的套路,怕是会惹人生疑。 狄光远照例在门栅外坐定,但没有要茶水,也没有如往常笑吟吟的,而是板着脸。 高力士眼中浮起一片阴霾,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盛,“山南道,还是河东道?” 狄光远仰面,摇了摇头,“河东道贪渎案,自有狄相和谢女官亲往蒲州彻查,高太监,怕是连自己入狱的缘由都忘了吧?” 高力士哑然,他怎会忘记,派往陇右道的相王府人马,莫名转道去了山南道,捅了襄州刺史韦玄挺的马蜂窝,引来东宫敌视,与相王府的外管事等人,一道入狱。 “那,向寺卿道喜,山南道的案子,查出眉目,还了相王清白,定是大功一件”高力士转弯抹角打探内幕。 “啧啧”狄光远咂舌赞叹,“高太监,果真忠义无双,相王虽算不得清白,但罪责不过御下不严,纵容刁奴,胡作非为,以他身份,当无关痛痒” 高力士面上浮起一抹红潮,兴奋得有些失态,仰头大笑,“哈哈哈,天日昭昭,可为证人,相王清净自持,安守本分,绝非祸乱地方,野心勃勃之人,都是有心之人恶意诬告构陷,居心叵测……” “虎父无犬子,狄寺卿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理刑本领,不让令尊狄相爷,可喜可贺” 高力士喜翻了心,扑上前来,双手捧着狄光远的手,谀词潮涌,将他夸得天花乱坠。 狄光远任他在那里唱念坐打地表演,冷眼旁观,待他兴奋劲头儿稍微过去,才怜悯地看着他,幽幽出声,“高太监,你就不想知道,那被相王纵容的刁奴,是何许人也?” 高力士自幼行走宫禁,早已练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听到狄光远的暗示,哪里还猜不出答案,脑中轰的一声炸开,遍体冰凉。 双膝一屈,跪在稻草垫上,身体团成不大的一团,一串串泪水,泠泠落下。 狄光远站了片刻,心下叹息,再精明奸猾,再忠心耿耿,不过还是个少年人,因白檀木案,阖家满门抄斩,净身入宫为奴,眼下,又因主子贪心不足,落得以身替死的下场,一再落入朝局江湖中,只能怨你命太薄。 “拿去,画个押吧”狄光远整理好心情,目光冷酷起来,自袖中掏出一沓供词,扔在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面上惊惧密布,泪流更急,整个人笼罩在灰暗之中,惶恐无地,却不妨碍手上的动作,拿过供词,连看都不看一眼,一页一页翻过,抖着手,捏着笔杆,游走不停,都签署上自己的大名。 如此反差,显得分外诡异,又决绝。 狄光远将供词收回,后退半步,向高力士微微躬身,“阁下今世坎坷,丹心热血,求仁得仁,愿来世,投生平民百姓家,粗茶淡饭,终老林泉” 高力士双手掩面,痛哭出声。 狄光远转过身,迈开大步,囚牢中的一丝光亮,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无踪,黢黑不见五指。 神功元年二月初,武后还朝视事,大理寺卿狄光远上奏相王滋扰山南道地方,草菅人命一案。 “经核查勘验,此事或与相王李旦无关,系相王府管领太监高力士假冒上意,擅自指使王府豪奴所为……高力士业已具结认罪,赴山南道为祸一行,相王府刘执事等人,负隅顽抗,皆当场伏诛……臣等于刘执事等人藏身之所,查获山南道襄州刺史韦玄挺、襄州通商府及各州官员等人共计三十六人,沆瀣一气,贪渎通商府银钱,坐地分赃,罪证确凿,伏乞陛下圣裁” 武后朱批下诏,令御史台派员,前往山南道,将韦玄挺等人拘拿回京,从严治罪。 东宫太子妃韦氏,登时紧张起来,动作连连,策动东宫党羽和梁王武三思等人上奏求情,声称韦玄挺治理地方有功,颇有民望,可追回赃款,易科罚金,以赎罪过。 相王李旦却是大松一口气,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悬着的心,可以稍稍落下一点,排除了头顶的一柄利剑。 然而,这两方的悲喜剧,都没有持续太久。 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上奏,保举太子少詹事沈佺期为襄州刺史,收拾山南道残局。 同时奏请,以悔过诚恳为由,将秋官侍郎王同皎、洛阳府尹韦汛两人起复原职。 武后旋即诏准。 地方上的势力失而复得,继任的仍旧是东宫属官,两员肱骨大将又得以复起,东宫众人弹冠相庆,局面大好,为免节外生枝,东宫方面立时便偃旗息鼓,为韦玄挺求情的声浪迅速减弱,微不可闻。 哪怕他是韦氏的族房长辈,在政治利益面前,也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太初宫,武成殿。 宰相狄仁杰和女官谢瑶环联名的奏疏入朝,河东道的黑幕一一揭开,归结到底,是河东柳氏的狼子野心。 笑得开心的相王李旦,跪伏在殿中地毯上,涕泗横流,“母皇恕罪,母皇恕罪,儿臣实不知柳氏胆敢包藏如此祸心,胆大妄为啊……” 武后阖上了双目,实在不想看他,她很想问自己的幼子一句,若是没有把握做成,不能扫清首尾,为何偏要蠢蠢欲动尝试? 连通商府的银钱用途为何,有何干系都不清楚,便敢伸出黑手,该说他自信过了头,还是无知无畏? 事情一发,又无力抵抗,只能委过于人,哭哭啼啼,哪里有半分男子气概? 武后睁开眼,却是转头,望向朝班最前头的权策。 她不知这两处的高拿轻放,与他有几分关系,但她相信,能将事情处置得如此合她心思,必有他的苦心运筹在其中。 “河东道一干犯官,由狄相押解回京处置便是,旦,你自己家务事,你自行料理干净,莫要再丢人现眼”武后不知怎的,心头冒气一股无名火,对李旦的口吻,也是空前严厉,呵斥道,“速速退下,朕见不得你这副模样” 李旦狼狈倒退出殿,颜面全无。 “狄相保举春官侍郎乔知之为蒲州刺史,诸卿以为如何?”武后声调转柔,侧身看了看上官婉儿,不出意外,上官婉儿面色有些不豫,武后不由轻笑,上官婉儿才提拔起个重臣,转眼又要放去地方,她有微词,是正常的,只不过,武后没有看见,她转头之后,上官婉儿的面上立时便春风化雨。 “臣附议,蒲州正需能员,乔侍郎才干超凡,得此用武之地,正可大展宏图,为朝廷建功”殿中监李峤第一个出来赞同,带起大批朝臣支持。 他的意图也不难猜度,同为二张兄弟的爪牙,春官侍郎宋之问作为让渡给权策利益的一部分,不得不活蹦乱跳的病休,让贡举郎中蔺谷主持春闱,本想着休息一段,过了春闱,便可回归,岂料半路杀出了个乔知之,将春官侍郎的位子给占了,令局面十分尴尬,病休有变成病退的可能。 现在,有机会将乔知之弄出中枢,不强力支持,更待何时? “嗯,既如此,朕准了”武后也看穿了其中关节,摆手准奏。 “臣,领旨”乔知之出朝班,躬身领旨,上官婉儿提携,狄仁杰保举,二张兄弟力挺,他身上的政治光谱五光十色,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对此事不发一言的权右相,才是自己真正的恩主。 当夜,神都苑突地传来一声凄厉叫声。 相王侧妃柳氏,悬梁自缢。 第716章 花谢花飞(一) 神都,谷水,碧血坞。 春和景明,天暖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芙蕖怀胎已有七月余,大腹便便。 武后大抵不会想到,她一时动念,爱屋及乌,加恩赐给芙蕖养胎的这处皇家庄园,会成为权策的烦恼。 作为芙蕖腹中孩儿的,他自是要善尽责任,悉心陪伴呵护,但作为云曦的丈夫、权衡的父亲,他也是责无旁贷,要抚慰要教养,他有名有份的一妻一妾,定是要分身兼顾的,一时间,每日里跨越谷水和洛水两条神都内河,奔波两地,便成了权策生活的主流。 若是白日里在碧血坞照料芙蕖,晚间便返回新安县公府或晨光苑陪伴云曦,若是白日里在新安县公府或晨光苑,晚间便到碧血坞就寝,竭尽全力不让她们两人感受到冷落。 平日里,还要抽着时间,去太平公主府、千金公主府、思恭坊上官婉儿和谢瑶环的居所走动往来,也是颇为忙碌。 好在眼下朝局运转,一如预期,政务都是琐屑小节,大可丢给下属党羽去完成,他只须动动嘴皮子,做甩手掌柜便可。 权策如今手挽重权,经春节期间的一系列变故,他不动声色,威势地位稳稳攀升,已然跃居梁王武三思之上,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渐渐地,宫中朝中,都察觉出了其中规律。 权策的政治大管家,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府中书房掌事的姚佾,还有管领近身护卫事宜的花奴,这三人,便是权策所在的风向标。 王之贲所在,便是权策处置公务所在,朝官可前往面见,姚佾所在,便较为隐秘,非亲信中人不宜搅扰,而花奴所在,大抵便是权策下榻之处。 经由有心人一番杂七杂八的观察分析,权策对自家妻妾的良苦用心,在神都朝野坊间传扬开来,赢得盛赞,尤其是永丰里的勾栏画舫,纷纷以如意郎君相称,出身于此的芙蕖,更是人人称羡。 时近春闱,神都遍地都是斓衫大头巾的赶考士子,有个吹捧权贵的机会,哪里能容得放过,纷纷挥动如椽巨笔,吟诗作赋称颂,同乡也好,同好也罢,文会雅集之上,若是不吟哦两句权右相伉俪,那便无颜见人,落了下乘。 值得一提的是,写成俗讲话本儿的更多,权策正妻是突厥贵女,妾室是勾栏清官人出身,家国之敌,身份鸿沟,结合成缘,各有曲折,这等素材,正满足了文人的猎奇之心,面世之后,惹得争相传抄,很是成就了不少有歪才的不良文人。 “夫君,芙蕖搬回府中去,可好?” 后院一处八角亭中,天高云淡,流水潺潺,小桥曲径环绕,花香扑鼻,安置一席软榻,一方矮几,一个金兽香炉,心爱的夫君陪坐在旁,为自己揉按酸胀的大腿,腹中还有将面世的孩儿,芙蕖斜靠在两重软枕上,幸福得几乎要窒息了去,她本不是骄纵的性子,没有争宠之心,更不舍权策奔波劳苦,伸出胖乎乎的玉手,牵着权策的衣袖晃了晃,有几分可怜。 “呵呵”权策没有抬头,轻笑两声,手上的动作也不停,“莫要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此处乃是陛下所赐,你又喜欢,便安生养着便是,不必折腾” “可是,夫君公务辛劳,还要操心家务,奴奴,心疼呢”芙蕖声调中带上了哭腔,双手捧着权策的脸颊,珠泪盈盈。 “不哭不哭”权策并不慌乱,芙蕖有孕以来,情绪敏感了许多,时不时就会掉眼泪,他已经有了经验,盘膝坐上了软榻,将芙蕖小心地抱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柔声道,“芙蕖,做母亲很难,怀胎十月,哀哀劬劳,你都能默默承受,做得很好,夫君是做父亲的,也有做父亲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们都尽职尽责,孩儿才能平安,茁壮” 芙蕖用力地点点头,眼泪花依旧在眼眶中闪着,脸上却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权策低头附耳,像是分享秘密一般,轻声道,“夫君告诉你,所谓的治政公务,一点都不辛劳,只是指手画脚,支使人做事,偶尔打打官腔就行了,呵呵呵” “咯咯咯……”芙蕖双臂用力,抱着权策,将头埋在他怀中,笑声闷闷的,却难掩清脆。 假山重重,不远处的小径上,义阳公主眼圈一红,用锦帕擦拭了下,没有上去,转头去了后厨,不光是权策在几处府邸来回奔波,她这个做婆母的,也是牵肠挂肚,颇为劳累。 听得长子一席话,触动不已,骨肉天伦,付出和疼爱,从来都不当有计较的,长子幼时,她尽责尚不如高安,此时能多弥补些,也是福缘。 日头西斜,到了黄昏,权策陪着义阳公主和芙蕖用晚膳,芙蕖胃口大好,义阳公主也是开怀,一餐饭食,没有肉味,尽是欢声笑语。 “母亲,夫君,慢着些”芙蕖摇着手,送别两人,突地想着明晚夫君在自己这里就寝,她似是当做些准备。 耳边回响着蒯老御医的交代,说是到了这个月份,可不禁房事,但要多加温存小心,脸颊如同火烧,红艳艳一片。 权策回到府中,先逗弄了会儿权衡,一岁多的男娃,膳**心,白嫩敦实得紧,脸颊肉乎乎的,某个角度上看,竟是方形的,惹得权策一度担心他营养过剩,请了御医来瞧,却说蓝田侯身子健壮,小儿胖些,大了便不显,却是一场虚惊。 他已然认人了,往日那般偏爱年长妇人,年轻男子的坏毛病,也减轻了许多,识得的人,都可以抱着他四处转悠,是个欢脱爱笑的性子,甚少啼哭,他的祖父权毅,每每抱上了,便整日整日不撒手。 洗浴更衣之后,权策去了书房。 “主人,崇行郎君和王少尹传了话来,派遣往各地巡察的人都已经备好,请示您可有交代”姚佾团身缩在权策腿上,喁喁私语。 “原则夺职,留任例外”权策冷声道,趁着山南道和河东道两处官场地震的余威,定要将通商府梳理一遍,将整合之时妥协留用的一批地方主官,秋风扫落叶,全数更换掉。 这一次大清洗,武崇行的少府监也参与进来,便是借机考察一番,若是可行,便将通商府的分支,同时作为未来钱庄的分支。 “是,主人”姚佾在权策脖颈间嗅了一口,身子微抖,有些动情,权策已经应承了她,芙蕖产后,便登门提亲,予她名分,但耳鬓厮磨,她似是已经等不及了。 “主人,今日还有两封信笺送来”姚佾的声音,几乎能腻死人。 第717章 花谢花飞(二)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春坊后院,小校场。 应义兴郡王李重俊所请,权策来东宫为他授课,这回却不是文课,而是武课。 在校场内安置上一些障碍,便是个小型的演训场。 权策身着玄色劲装,带着李重俊简单做了热身,状似轻巧的问道,“可准备妥当了?” 李重俊有些兴奋,立时应声道,“准备妥当了” “跟在我身后,做相同的动作”权策一声令下,便率先奔了出去。 摸爬滚打,都是权策惯熟的,他刻意放慢了节奏,李重俊却仍旧动得荒腔走板,跟得气喘吁吁,没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 权策没有停留的意思,按照既定的规划,硬是练完了五个来回。 “噗通……”到了后两圈,李重俊已经做不了任何动作,只是跟在后面跑,见到权策终于停下,身子向前一扑,趴在地上哼哼,不愿再起来。 伺候他的宫女内侍,早已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见状蜂拥而上,将他搀扶起来,喂水的喂水,揉捏的揉捏,嘘寒问暖,乱成一团。 好在李重俊并没有犯傻,稍微回了神,便不顾一身狼狈,来到权策身边,“权师,重俊见识短浅,体力羸弱,让权师失望了” 权策一脸淡然,面上有热汗流过,但气息沉稳,不痛不痒,径直呵斥道,“义兴王,你今日的武课,等级为劣等,旁的军卫不说,在右玉钤卫军中,是要裁汰开革的” “是”李重俊脸色难看,挨权策训斥并不丢脸,但被拿来跟南衙的丘八比较,而且还不如那些丘八,让他无法接受。 权策却不理他的心思,转身便走,边走边道,“一者预判不足,不知敌情,便盲目迎上,二者准备不足,不知己方能耐,不做充分准备,便敢仓促上阵,三者自律不足,动作障碍是死的,你不做,他不会说你,但你上了战场,尸山血海,自会教你后悔” 李重俊踉踉跄跄跟着,面上有悔恨,有羞惭,渐渐归于木然。 “你的好处,在于韧性,在于羞耻心,你懂得坚持到最后,难能可贵” 权策夸赞的这一句,像是甘霖普降,让李重俊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眉眼肃穆,“权师教训得是,重俊定知耻后勇,严加磨砺,早日能做个合格的府兵” “呵呵”权策轻笑了声,对他却是有几分刮目相看,摆手道,“并不是每个府兵,都像右玉钤卫的老兵那样,奋战不死的,我今日带你领教一番,日后如何,由你自决,你生于帝王家,倒也不必强求” “多谢权师开解,权师也是生于帝王家,能文武兼修,降服四方凶蛮,重俊侥幸,得追随权师,不敢懈怠,让权师英名蒙羞”李重俊却是认上了死理。 “尽力便好”权策拍拍他的肩头,留下个漆黑的巴掌印,尴尬一笑,“且寻个地方,给我沐浴更衣” 李重俊方才被打击得头昏脑涨,恍然才想起这桩事,“是重俊失礼了,春坊这边也有浴汤,较为简陋,我殿中也有,权师……” “不必折腾,就在这里便可”权策自不会挑拣计较这些。 “是”李重俊应下,招手唤来两个宫女,令他们伺候着权策去浴汤梳洗,告了声罪,“权师可稍慢着些,重俊回殿中洗漱,很快便来候着” “唔,我晓得了,你自去吧”权策嘴角挑了挑,他就知道,李重俊书信给他,绝不会仅仅是要上武课那么简单。 春坊中的浴汤,有两丈见方,热气氤氲,四壁都是翠玉镶嵌,颇为精致,美中不足,便是汤池下头,并没有暖玉,也不是香檀木,而是普通的鹅卵石,这也是李重俊说简陋的由来。 但权策却很喜欢。 足底的凹凸感,有助于剧烈运动的身体放松下来,可惜这些鹅卵石都精心打磨过,弧度很是平缓,效用有限。 两个宫女在池边撒下花瓣,备好酒水点心,宽衣解带,要下来伺候,权策摆手拒绝了。 “呼……”权策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池边,阖上双目,琢磨起了昨晚的两封信。 东宫的信,名义上是给李重俊上课,实质上,大概是韦氏或者李显有话要说,他保举沈佺期,起复王同皎和韦汛,算得对东宫有恩,他们大抵是致谢,要提防的,是韦氏旧事重提,再提起搭伙生子的话头,该如何应对?武三思或许是个不错的道具。 另一封信,来自平恩郡王李重福,这位赋闲在家的郡王,要在府中设宴,宴请皇族中人,请权策赏脸,信中特意提及,太平公主已经应承了赴宴。 权策并不太明白太平公主的意图,论及皇族夜宴,他已经有了千金公主府的招牌,她在李武皇族中人缘极好,足可徐徐聚拢人心,尤其是皇族年轻一辈,几乎无人不服膺,两相对比,李重福的宴会,便显得鸡肋多余了些。 “莫不是,要与千金别苗头?” 权策摇摇头,仍旧不得其解,按理,太平公主当不会如此浅薄,但涉及情爱之事,女人,大抵都是变幻莫测的。 “哗啦啦……” 水声琅琅,水气中的香气更浓郁了几分。 权策没有睁眼,蹙眉道,“都下去吧,此间不用留人伺候” 水声消失,一股淡雅清晰的香气却缓缓袭来,权策才张开双目,眼前却是一黑,身体上下,都陷入软玉之中。 “大兄,裹儿来伺候你了” 甜腻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也让权策一身绷紧的肌肉瞬间松弛了下来。 “胡闹,此间岂是善地……” “大兄放心,在东宫,裹儿要想做点什么,还没人拦得住” “哗啦啦……” 水声渐急。 李重俊赶回春坊,在外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权策衣冠齐整出来,也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方才龙精虎猛,叱咤校场的权师,竟是有些许疲惫模样。 “权师,母妃得知权师来了东宫,请权师到正殿用茶”李重俊上前来,吸了吸鼻子,这股子幽香气息,似是有些熟悉,顾不得多想,开门见山,代韦氏发出了邀约。 “也好,正该拜见太子妃殿下”权策没有推辞。 第720章 花谢花飞(三) 东宫,正殿,内室。 在上阳宫,权策才入了武后的寝居内室不久,今日又来到了太子妃韦氏的床榻边。 韦氏身着春衫,很是轻薄,她斜躺着,丝滑襟带顺着香肩雪肌滑落,她却浑不在意。 “大郎,你倒是个有良心的,晓得帮着奴家找补场面,只是那沈佺期,与奴家一向并不亲近,还须费些手脚笼络” 权策淡淡点头,自顾自找了个坐榻坐下,不远不近,“他既是出身东宫,以殿下手腕,当不难收拢,因韦玄挺的干系,保举继任,颇受局限,不得已而为之” 韦氏支起身子,缓步走到他身边,紧挨着坐下,权策所谓的局限,她自是懂的,韦玄挺是她娘家人,才犯下罪过,总要避讳着些,不好再弄个姓韦的过去,当下媚眼如丝,“大郎的心意,奴家领了,奴家自会不枉大郎一片心意……” 韦氏向前一扑,权策却闪身避开,起身坐到了对面去,面色淡然如水,“殿下,臣保举一人,起复两人,送你三员大将,有些事,也当适可而止……” 韦氏面上的春意收敛了起来,愣了愣,有些莫名的紧张,可怜巴巴地问道,“大郎,这是何意?重润是我子,也是你的门生,他去了,奴家哪里还有依靠?” 口中说着,四肢着地,又是爬行...... 权策没有再躲避,自顾自斟了一杯茶饮下。 权策由着她,毫无动作,轻飘飘地道,“太子妃殿下,有梁王殿下怜惜,想来已足,臣不便再插入其中,伤了朝堂和气……” 韦氏猛地听到这一句,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绮念散了个干净。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韦氏惊惶之下,结结巴巴问出一句,话音落地,立时便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这种情形下,无论如何都胡搅蛮缠、抵死不认才是最好的应对,能让利益最大化,这般脱口认下,却是没了腾挪余地。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还知道,你将贴身宫女改名为月奴,可见,尚有几分真心眷念,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并不一定会出手助你”权策笑了笑,说得半真半假,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衣袍中,有两处隆起,是韦氏渐渐冰凉的手。 韦氏将手缩了回来,面色渐渐平复,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只能试探着争取最后一点甜头了,如此一想,韦氏浪荡枕席,早已铜墙铁壁的心头,竟然有几分空落落,权策虽说此时决绝,但重情义并非虚名,她时常能有所感,只是日后,再与她无干了。 “也罢,你既是受用够了,再瞧不上我这残花败柳,生子之事,可以作罢,那你欠下的第三个承诺,又当如何?”韦氏抢先占据了道义制高点,将权策数落成了饱食远扬的负心贼,念念不忘她的算计。 权策深吸了口气,庆幸自己当机立断,与这等人牵绊久了,实在不是幸事,站起身,拉开了距离,一身释然地道,“第三个承诺无法继续执行,错不在我,口舌争论,已然没有意义,若殿下没有其他吩咐,臣告退” 权策拂袖转身,英挺的背影渐行渐远。 “等等”韦氏突然开口叫住他,咬着牙根道,“权策,此事,就算是本宫的不是,本宫也已承担了后果,本宫希望,看在重润和重俊两人的面上,莫要因此事影响到你与东宫的善意互动” 权策险些笑了出来,她所说的承担后果,大概是指没能用第三个承诺交换利益成功,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身,“殿下言重了,臣心中有杆秤,能分清大是大非,自会择善而行,不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韦氏总觉话中有深意,但又难以理清,只从字面上看,又无懈可击,沉默下来,无话可说。 权策稍停片刻,阔步前行,很快便离开了东宫。 “母妃,女儿有事求见,可以进来么?” 韦氏寝居中一片寂寂,她习惯性地盘算着得失,与武三思联手,从哪个方面算起来,都比不得与权策融合,吃了大亏,做了笔大大亏本的交易,想到武三思花样百出,但却有气无力的床榻手段,韦氏的心情蓦地烦躁了起来。 听到李裹儿的求见声,韦氏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进来吧,本宫不是说了,无事不要到正殿来” “拜见母妃”李裹儿蹲身屈膝,福了一福,平日里常做的动作,这时候却出了岔子,腿脚一软,竟是向后踉跄了两步,幸好有云奴在后头,搀扶住了她,若不然,怕是要坐倒在地上。 韦氏皱了皱眉头,脸色稍松,“女儿家身子娇贵,身子不好,便在殿中将养着,稍后传个御医给你瞧瞧” 李裹儿脸颊上通红一片,艳光四射,低垂螓首,异常乖巧柔顺,“谢母妃,女儿来此,是有事禀告母妃,重福兄长要设晚宴,女儿有意前往,请母妃示下” 韦氏见她这般花开娇艳的模样,心中酸意涌动,转过头不看她,一个庶子奴儿的宴会,又有什么好参加的,有心一口回绝,眉毛挑了挑,似是想到了什么,放柔了口气,问道,“赴宴倒无不可,只是,你这身子骨儿可受得住?” “女儿没有大碍,受得住的”李裹儿听出韦氏言语松动,有些欢喜,她与韦氏一样,未曾将李重福那奴儿放在眼中,但方才缱绻之时,权策提及要去赴宴,她自要争取一番。 世人都说,男欢女爱,消磨心性,才与权策共效于飞,分开不到一个时辰,余味仍在,她竟已颇多思念。 “也好,去便去吧”韦氏答应了,若无其事地道,“新任的襄州刺史沈佺期,似是与你交道不少,提点他一下,山南道多有东宫旧部,若有疑难,可书信于我,助他一臂之力” 李裹儿满是少女绮梦的心思猛然冰封,脸色沉了沉,山南道封疆大吏,是大兄送给她的,岂能任由旁人染指谋夺了去? “是,母妃,若是沈佺期没有本事弹压地方,自该向母妃求助” 韦氏听得她应下,微微点头,至于李裹儿话中的骨头,她却是没有想到的。 第721章 花谢花飞(四) 新安县公府,琴心小院儿。 权策回到府中,无心再处置公务,便让王之贲早早下值。 耳闻后苑传来清脆的女子嬉闹声,便信步而去。 “崔姐姐,春节前后,一个月的时日,凤栖梧账面上,便得了六十万贯钱帛,最大的客商,便是外藩使团的官员贵族,批量批量的采买,这样子,算是铜钱输入么?可会对民生不利?” “是呀,崔姐姐,那些外藩使团,都来拜访母亲和大兄,送了不少的金银,这算是金银输入么?” …… 清脆的小嗓门,正是权箩和薛嫘两人,缠着来做客的崔莺,问的话题却不是闺房女儿的针头线脑,正经是民生大计。 权箩和薛嫘两人都穿着粉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玲珑可爱,崔莺穿着一身鹅黄,身段婀娜,风韵初成。 三人面前摆着三副算筹,崔莺面前是象牙的,莹白皎洁,权箩面前的是翠玉的,温凉剔透,薛嫘面前的,是檀木的,幽香扑鼻。 崔莺今日是云曦请了来,给两位小姑子教导算筹使用的,毕竟经营着不小的生意,两眼一抹黑可不成。 见她们两人学了片刻,便叽叽喳喳问起了钱庄金融之事,崔莺便将算筹收起,思索片刻,缓缓道,“两位小娘子晓得心系百姓,是大大好事,莺儿也只与那群粟特人见过两三回,所知不多” “以莺儿所见,天朝商贸强势,总体格局而言,金银和铜钱,都是输入的多,输出的少,但并不是都输入进来,便是好的,钱帛金银,终究是死物,朝廷许是要在其中操作,拿出一部分参与商贸,将行商不肯采买,但百姓有需要的物资引入进来,造福黎民,拿出一部分储备起来,以备急需,同时呢,还要保证一定规模在市面流通,以稳定比价” “既是比价厘定,掌握在天朝手中,应当会让天朝子民得利,而无形压制外藩,假以时日,必成克制外藩的一大利器,权右相和武监令操持此事,兵不血刃,功莫大焉” 权箩和薛嫘两人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听得很是认真,听到她赞扬权策和武崇行,默契地摆头相视,笑靥如花。 “嫂嫂,还是崔姐姐说得清楚,迢迢听了就懂了一些了,崇行兄长说得不明不白,还冲迢迢发脾气,坏死了”薛嫘跑到云曦面前,絮絮叨叨地告状。 云曦正在看着晨光商队的账目,一串串数字,看得她头昏脑涨,见薛嫘到跟前,便将账册搁在一边,捏了捏她的琼鼻,打趣道,“迢迢,你要告状呢,也要找个好一些的理由,嫂嫂才好给你撑腰,你说崇行冲你发脾气,嫂嫂便是想信,也信不了呢” “嫂嫂……”薛嫘脸颊一红,扭了扭腰肢,埋头在她怀中,撒娇不依。 “咯咯咯”云曦不由大笑。 “咳咳”权策轻咳了两声,迈步进门,看着满屋的娇花美玉,心境大开。 众人团团见礼完毕,权策坐在云曦旁边,出言逗趣,“迟迟,迢迢,方才我听说,你们得了不少钱帛,大兄这段时日,手头正紧,可否接济一二?” “咯咯咯”权箩笑得像是一只偷到了鸡崽的狐狸,叉着腰肢,昂着小脸儿,得意道,“大兄,接济倒是可以,但是你要给我们的凤栖梧画些新的玩偶出来,要五个,不,要十个” “对对对”薛嫘并不敢在权策面前太造次,只是做了应声虫,脑袋点个不停。 “呵呵,好啊,那两位掌柜,先报个价,十个新玩偶,作价几何?”权策笑呵呵应下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姐妹两人。 “唔?”权箩有点卡壳了,虽说名下有凤栖梧日进斗金,也让家中兄长们带的,颇为关心民间疾苦,晓得粟米价格,但对于权策的素描作品,坊间都说是万金难求,让权策用素描设计她们的玩偶,想来价值该更大,迷糊地觉得,她应当是支付不起的,索性耍起了小性子,故作老练地道,“大兄,十幅玩偶,嗯,一百贯钱,不还价” 薛嫘也跟着伸出一只青葱玉指,强烈附和。 崔莺看得掩唇而笑。 权策哑然失笑,试图为自己的文坛地位正名,想着涨涨身价,身旁的云曦却看不下去了,轻轻拍了他一巴掌,让他赶紧去作画。 “罢了,罢了,我这就去”权策放弃了挣扎,他倒不用走远,云曦安排了侍女,就在左近的桌案上,给他铺好了硬笔画纸。 他略一思忖,挥笔动作,画出一个个憨态可掬的玩偶,权箩和薛嫘都趴在他身上,不时出声赞叹,很是爱不释手的模样。 一心二用,向崔莺问道,“崔娘子,青要山书院眼下进展如何了?” “眼下建筑工地进展颇为迅速,书籍也转运了一批过来,族中乐意到神都来充教席的,人数也颇多,大抵能应付首批学子入读,只是,莺儿有志将引入一些大匠,开设考工格物学科,阻力极大……”崔莺神色有些郁郁,自打亲手挖出了石漆,她便对此念念不忘,有权竺牵线,她往嵩山也去了几趟,听了安平王武攸绪的一些教导,对考工格物之事,愈发看重。 “可有了因应之法?” “右相,莺儿想着,与将作监、军器监和冬官衙门的官人们联络,若取得朝廷支持,再适当缩小些规模,将考工格物苑与书院分立,莺儿有把握将此事做成”崔莺信誓旦旦。 权策微微诧异,他本以为崔莺会暂退一步,等到关注度不高的时候,再徐徐图之,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心志如此坚硬,策略也算得可行。 “也好,若需协助,你让二郎去寻王之贲说话便是” “多谢右相”崔莺屈膝谢过,更见踌躇满志。 说话的功夫,权策手头的画作也完成了,权箩和薛嫘两人欢呼一声,便要扑上来拿。 权策大惊失色,赶忙高高举起,急声道,“慢来,慢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咯咯咯”这下,不只是云曦,连崔莺也绷不住,笑出声来。 一番热闹,付出百贯巨款,拿到十幅画作的权箩和薛嫘,心满意足,蹦跳了出去,崔莺也打道回府。 只剩下权策和云曦夫妻二人。 云曦面色不好,似是有难言之隐,权策追问之下,她才开口,“夫君,妾身是长嫂呢,崔娘子如此能干,她说的甚金融,还有书院,妾身都不明就里,便是查账,都颇觉吃力……” 权策恍然,将她拥紧,“莫要忧愁,上位者劳心,不必事事明了,我明日安排崇行,挑拣几个粟特人,给你使唤” “不,夫君,外人妾身信不过”云曦拒绝了,试探着道,“书房中的姚佾娘子,瞧着聪明伶俐,若是差事不忙,让她来协助妾身,可否?” 权策深深看了看云曦,与她交颈相拥,“你是家中主母,有事用到她,她应当也是乐意的” 云曦闭上眼,脸颊上绽开小小得意。 第722章 花谢花飞(五) 神都苑,相王府。 相王侧妃柳氏丧期才过,府中白色幛幔都已取下,瞧不出这是丧家。 皇家礼制宽松,服丧之制更不甚严格,毕竟皇族开枝散叶,宗族庞大,若是都按照大功小功、齐衰斩衰的礼制成服,那恐怕皇族后辈一整年没有几日可以不穿白。 权策来访,动静不小,神都苑宫监杨思勖在神都苑门前迎候。 “杨宫监,久违了,一向可好?”权策自车驾上下来,这套仪仗,是可以进入神都苑的,但他无意如此铺陈,没得授人口实,让李旦心头憋屈。 “拜见公爷,承蒙公爷挂怀,老奴身上伤势才好,就窝在神都苑打理庶务,一向少了走动请安,是老奴的罪过,公爷恕罪”杨思勖脸上笑出一脸的褶子,连连躬身告罪。 权策伸手将他扶起,指着天水公主府前的一方地砖,叹息道,“宫监不必如此见外,犹记得,数年前,恰逢年关,宫监在此等候,为在京的已故太孙重润和安乐郡主等人张罗,问及一句,佳节将至,皇孙稚龄在京,可否多加关照?一腔忠义,上感动天,常入我梦萦” “如今,逝者已去,生者犹在,还须善加匡扶,以全忠义之节,宫监切不可生懈怠之心” 杨思勖在宫中沉浮数十年,何等敏锐,权策点出的,只有李重润和安乐郡主两人,逝去的是李重润,那么需要他悉心匡扶的,自然是犹在的安乐郡主李裹儿。 “老奴一具残躯,生老病死,都仰赖皇家,自是有令必行,不敢玩忽职守”杨思勖脊背挺直,双眼中跃动着火星,本以为东宫羸弱,韦氏当道,相王府又有信阳王在,权策能用上自己的地方,已然不多,未料到,又有新的差事出现,他一身勇力,岂是甘于沉寂蛰伏之人? “甚好”权策笑着点点头,“如果我没有记错,宫监还兼着右监门卫大将军的差事?” “正是”杨思勖双眼中的光芒更亮了。 “虽说左右武侯卫一体受左监门卫大将军节制,论理是没有问题的,然而秉德那边,早有振奋军心,从严整训之心,可惜受制于庶务太多,分身乏术,难以施行,杨大将军若是得空,还要多去军营协助一二才好”权策说得婉转,但让杨思勖担起军权的意思,表达得很是清楚。 “公爷放心,老奴愿效死力,助武大将军整训,让监门卫也像右玉钤卫和领军卫一般,脱胎换骨”杨思勖挺胸昂头,露出些行伍风采。 “宫监勇武之名远播,惜乎一向不得机缘,未曾见宫监戎装之时,想来日后,当有机会了”权策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杨思勖一直将权策送到相王府前,才告辞离去,大步流星,行走带风。 李裹儿总想着弄权,便如她所愿,加强她手中的能量,让她在可控范围内折腾,也让南衙军权,看上去更花哨一点,免去不必要的疑忌。 若有朝一日,李裹儿生出异心,那他能给的,自然也能夺走。 想到此处,权策心中有些许不舒服,除了倾心归附,历经考验的,他向来不惮于以恶意揣摩朝局漩涡中的任何人,但此刻对李裹儿的小心防范,令他自己很不愉悦,似是不愿面对李裹儿变节的可能。 这个变化,当是在东宫春坊同浴之后才有的。 日久生情,果真是个神奇的词汇。 “拜见相王”权策散去芜杂心思,躬身行礼。 数日不见,李旦像是老了十岁,声音如同磨砂,也不寒暄,“大郎多礼了,无事不登三宝殿,随我到书房吧” 权策应了一声,随同在后,颇觉奇怪。 李旦河东道谋算破产,山南道又遭一击,死了高力士和柳氏两人,但对他本人的损伤不大,朝中势力也还完好,何故做如此憔悴模样? 权策自是不会知道,因河东道查案的钦差是宰相狄仁杰,中立朝臣,同情李氏,对李旦也曾有不少照拂,如此痛下杀手,李旦难以接受,气愤之下,修书质问,狄仁杰却将信笺原样退回,口头上传了句话,下次再有书信来,将出现在御史台,令他羞愤交加,几乎病倒。 两人宾主坐定,李旦径直开口,“大郎,此来有何见教?” “殿下,臣此来,是公私兼顾,为了崇敏……”权策才提起个话头,就被李旦打断了。 “嘿嘿嘿,是了,本王这缩水的相王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无权无势,自是装不下信阳王这尊大佛”李旦似是堆积了许久的郁气宣泄而出,语声之尖酸讥诮,叹为观止,“公私兼顾?哼哼,权右相又何须拿出这宰相威风来压我,只须一纸传令,这小小相王府内,何求不得?” 权策何曾受过这等数落,眉头大皱,拂袖起身,“殿下言重了,臣担当不起,今日冒昧来访,是臣的过失,殿下千金之体,若是不豫,还须延请御医,好生将养,莫要耽搁了,臣告退” 简单一句,有病,要治。 诚如李旦所言,调动武崇敏的官位,完全不需要经过李旦,权策此番亲自前来知会,纯粹是出于礼节和尊重,李旦自己给脸不要脸,他却没有那份唾面自干的涵养。 草草施了一礼,返身便走。 “噼里啪啦” 后头是一阵摔打声,夹杂着不可名状的嘶吼声。 权策的眉头反倒舒展开了,看起来,太平公主的判断,是准确的,这样的李旦,便是捉放十回,又能如何? 南市,悦来客栈,二楼。 武崇敏和武崇行兄弟二人,邀约了一众小辈儿子弟,一道聚餐。 裴光庭和阎则先这两个武崇敏的铁杆儿,自然不会缺席,这两人在风流阵里打滚儿惯了,武崇敏转为吃素,他们也跟着淡出了鸟儿来。 觥筹交错间,武崇敏打着酒嗝,对武崇行颇为羡慕,官位不高,做得净是大事,唯一遗憾的是,与钱帛打交道,少了男儿热血。 旁边的人只晓得武崇行管着少府监,并不知武崇敏所指的大事,但不妨碍他们纷纷附和,举杯向武崇行敬酒。 热闹一场,悦来客栈下头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众人都静了下来。 “且说契丹李尽忠作乱,当朝权右相,奉旨北征,在那云州城,布下天罡地煞阵……” 一分真九分假,众权贵子弟听得入迷。 武崇敏和武崇行兄弟两人相视嘿然而笑,这一出俗讲,他们都是听过了的。 武崇行向后一靠,眼睛望着房顶,嘴角掀起一抹狠厉,兄长啊,我的差事,少了男儿热血,此话当真? 武崇敏醉眼惺忪,也不好扰乱了众家兄弟的兴致,无聊地四下里打望。 楼下大堂中,有一女子,穿着素蓝胡服,戴着金簪,肤色微黑,一手托着香腮,听着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双眸明亮如星辰,如痴如醉。 武崇敏看了她许久,渐渐地,也痴了。 第723章 花谢花飞(六) 黄昏,太平公主府,正殿。 太平公主在寝居试妆,衣着是已经定下的,上襦下裳、抹胸诃子、腰封蔽膝,都是权策偏爱的素淡色调,广袖飘飘,披帛飞舞,有云霓翻涌之感。 玉钗金钿,珠佩银环,附着在太平公主身上,更增她天生雍容贵气,慑人心魄,莫敢仰视。 “如何?”太平公主扭动腰肢,前前后后,在落地铜镜中看了又看,玉手在傲人身段滑过,面露笑容,颇为满意。 “殿下风姿绰约,美艳无双,定是无人能比的”香奴真心赞叹。 太平公主听了,反倒撇了撇嘴,伸手戳了香奴额头一记,“哼哼,你是见过裹儿那丫头的,本宫便是与她同样年岁,也没有她这般容颜体态,她今夜也要去赴宴,才是真正的无人能比” 香奴眼珠转了转,安乐郡主李裹儿为皇室第一美人,世所公认,那边另辟蹊径,“殿下,女为悦己者容,安乐郡主再如何貌美,权郎君眼中,也只有殿下风采” “呵呵,到底是成了妇人了,嘴巴甜的紧”太平公主笑了出来,“他眼下,恐怕还蒙在鼓里,不知本宫扶持李重福的用意,若是问起,你可不许告诉他” 香奴面露苦色,弱声道,“殿下,您定是有法子,让权郎君不垂问奴奴?” 言下之意,只要权策问起,她便只有和盘托出一途。 心下也有丝丝怨怼,公主殿下和权郎君的小把戏情调,却让她难做,太平公主固然是主人不假,但权郎君不仅是她的主人,还是她的情郎,非要两相取舍,太难了。 “瞧你没出息的”太平公主白了她一眼,虽不再苛责,但还是数落了几句,“本宫养了你这许多年,却比不得在大郎床榻上滚上几滚,真是女生外向” 香奴到底才经风雨,脸颊登时红透,火烧火燎,小声嘟囔着反抗,“殿下还不是,千依百顺,还帮着权郎君,摆弄些羞人的招数欺负奴奴” “嗯哼”太平公主清咳一声,瞪了她一眼,微微有些不自然,“没有旁的事,你便去安排车马,时辰差不多了,本宫便早些起行” 香奴应了声,迈步走了两步,又停顿下来,“殿下,奴奴最近收得些风声,崇行郎君身边,交结突地频繁起来,调动了不少暗人,动向颇为可疑” 太平公主柳眉微蹙,“崇行?许是与少府监张罗的差事相干?来往的,可都是粟特人?” “应当有干系,有粟特人,但也有另外的人,而且……”香奴犹豫了下,抬头道,“而且另外的人手,似乎是有意识针对粟特人安排的” 太平公主神色一凝,呵呵笑了笑,“如此看来,少府监要做的事情,许是不简单,崇行这是要先扫清干扰呢” 香奴仍有不解,“粟特人有经商长材,崇行郎君有大用处,若是派人监视,在情理之中,但奴奴瞧出点蛛丝马迹,那些人手出没的所在,与崇行郎君身边得用的粟特人并不相同……” “不相同,那便对了,粟特人有为我所用的,自然也有长了反骨的,不清理一番,迟早为祸”太平公主幽幽说道,“皇族男儿,不见血,不算长成,崇敏和崇胤,都在沙场上搏杀过,崇行,经了这一遭,也该长大了……” “后头,本宫倒要瞧瞧,大郎要怎生安排崇简” 香奴先是咂了咂舌,又偷偷翻了个白眼儿。 自家主子太平公主和定王武攸暨两人,当父母的,也实在太省心了些,四个儿郎,竟都交给权郎君看顾提携,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是权郎君当做的,毕竟,公主殿下整个人都已经给了他。 郢国公薛崇简,太平公主府的幼子,与天水公主权箩同龄,自幼锦衣玉食,前头排着好些兄长,几乎没有事情能压到他的肩头上,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人虽聪敏,但却不用在正经地方,养成了小滑头的性子,整日里无所事事,与府中的侍女厮混在一处,生就一双甜嘴,惯会怜香惜玉哄人,浑然没有兄长们的担当气派。 马车上,香奴陪坐在太平公主身边。 “殿下,奴奴想着,权郎君说不准会将崇简郎君送去军中呢,南阳王府上的武延晖,在领军卫历练,年前回来,像是换了个人,就怕殿下舍不得呢” 香奴一边动作柔柔,为太平公主涂着唇脂,一边小心翼翼地道。 太平公主哪里听不出来,香奴是对自己随口一提的事情上了心,提前给权策铺垫来了,横眉微愠道,“你个死丫头,若是心向着大郎,本宫将你送了给他可好?” “殿下莫恼,奴奴错了,奴奴可离不开您呢”香奴赶忙赔情讨好,她的确心向着权策,但自记事起,她便在太平公主府,主仆形影不离十几年,哪里又能轻易割舍。 “哼,若是大郎要送崇简从军,本宫绝不阻拦”太平公主瞥了她一眼,便也轻轻放过,顺嘴许下了诺言,在铜镜中瞧了瞧自己花朵一般丰腴白嫩的脸颊,“似是艳了些,大郎不喜的,再弄浅着些……” 香奴无奈地开始了也不知是第几次的返工,给太平公主修饰妆容。 入夜之初,华灯初上,平恩郡王府。 太平公主来到的时候,权策的车驾也同时抵达。 平恩郡王李重福丝毫没有犹豫,快步迎到了太平公主车辇前。 “大郎,来”太平公主没有当先进门,冲着权策招招手,又对李重福说道,“今夜该你忙碌,不必理会本宫,且去迎客” 李重福告罪离去,太平公主与权策联袂进府。 “大郎,崇简都快成了纨绔子弟了,你可有法子调教一二”行走间,太平公主便开了口,幼子失教,已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调教他作甚,快快乐乐,身子健壮,晓得是非,岂不正好?”权策大手一挥,声音坚定,甚至还有丝丝训斥之意,“纨绔子弟又怎了?我家男儿,都是栋梁,就缺一个富贵逍遥人,当初本想让二郎担当,可惜终还是卷入朝局,崇行也按捺不住,非要做事为官,如此,这个使命,便只好落在崇简肩上了” 太平公主闻言,和香奴面面相觑,却兴不起反驳的心思,管教子女,本也是男人家的职责。 两人前行没几步,太平公主偷眼打量了权策好几回,只见他昂首阔步,从容淡然,令人心醉,没有疑虑的苗头,没有要询问她来此意图的模样。 太平公主忍不住了,牵了牵权策的衣角,指了指在门口迎宾的李重福,骄傲道,“大郎,你瞧,像不像是艳帜高招的勾栏头牌?可能引得狂蜂浪蝶?” 权策眉头微蹙,望了望灯火通明的门房,依稀可见,来客是相王府的寿春王李成器和巴陵王李隆范兄弟,后头不远处,车驾如云,颇为浩大,最近处,是张昌期、张昌仪两兄弟,旁边舔脸伺候的,正是春官侍郎宋之问。 “像,像极了” 权策立时便明了太平公主的意图,让李重福在神都翻起水来,别树一帜,与当初他将李璟放出,独立门户一样,能检测忠心,也能借此成一分支,可收奇兵之效。 太平公主仰面看着他,见他面露赞许,笑得山花烂漫。 香奴在旁边,也心生欢喜,悄悄皱了皱鼻梁,太平公主先前的叮嘱,可不是白费,没等权郎君开口问,她自己已然忙不迭献宝了。 第724章 花谢花飞(七) 粟特人,聚居于西域康国、石国,本是这两个城邦的少数派,但却极善经商,尤其长于理财,利用财富攫取了康国的主导地位,渐成统治阶层。 贞观年间,大唐铁骑先后与突厥、薛延陀等草原部落血战取胜,建立了安西四镇,康国作为西域众多小国之一,随风归附,穿行丝绸之路,往来长安东西两市,不少粟特人逐利而来,迁居大唐,以曹姓、康姓、石姓为汉姓。 粟特人风俗重利轻义,利之所在,无处不至,无所不为,家族中追溯亲情,止于父辈,祖辈以上,则六亲不认,家庭单元极小,世代以从商为业,“男年五岁,则令学书,少解,则遣学贾,以得利多为善”,男子成年后就须脱离家庭,自去经商谋生,兄弟、父子之间财产分得清清楚楚,父子之间借贷银钱,要计算利息,兄弟争夺产业,也常常兴讼于官府,不以为耻。 武周革命之后,原本聚居在长安西市的粟特人,大部分迁移到了神都南市,因嗅觉灵敏,搬来的早,大都在神都扩建之前的内城购置了房产,数年之间,价值比起当初上涨了数十倍不止。 作为商人,他们大抵会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和投资眼光而骄傲。 少府监令、济阳郡公武崇行,也为他们的选择而高兴,内城城防严密,坊市屋舍密集,这些粟特人聚居一处,施行抓捕,无须惊扰太大。 黢黑夜中,万籁俱寂,独有一处临街茶楼烛光微微。 武崇行坐在桌案边,无心品茗,呆呆坐着,脑中盘算前后来去,唯恐有所疏漏。 “呵呵,崇行呐,此事策划已有月余,又得大郎首肯,按部就班施行,都是顺利的,眼下只是收网,无须忧虑过甚”武崇行的对面,坐着个英挺青年,穿着武将常服,神完气足,他是杞国公、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 “国公说的是,万事俱备,量那些粟特人摆弄不出什么花样,右相今日未曾亲至,本也说明,他对崇行郎君是放心的”旁边还坐着一人,气质华贵矜持,是清河崔氏嫡孙、洛阳司马崔澄。 “多谢二位宽解,此事牵涉甚大,后续许是还有朝堂角力,崇行担忧有所不谨,累及大兄宏图”武崇行勉强笑了笑,饮了一口茶,倒也不隐瞒心事。 他与武崇敏,在权策面前,身份极其特殊,说是视若亲弟,都已经不足,更像是培养看顾亲子,因此之故,权策身边人,对他们从不以官位、爵位相称,亲近有加。 “崇行郎君这般,已经算得沉稳了,想当初,我初次履职,只是缉拿个采花贼,连坐都坐不安稳”崔澄自嘲给武崇行解围。 三人说话间,下面的长街上,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大批官差与武侯卫官兵擎着火把,将这处坊市的数十家府邸,团团包围了起来。 “哐哐哐”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粟特人。 “快些,都滚出来,你们的案子发了” “呔,休要歪缠,仔细爷爷手上的铁尺” “我呸,狗贼,当谁没见过银钱,拿十文钱来恶心人” …… 武侯卫的官兵在四周布防设卡,严防有人遁逃,洛阳府官差则闯门入户,挥舞着铁尺,将里头的人,无论主仆,都拘押出来,用枷锁锁了,在街上排成长长的队列,衣衫不整。 “诸位官人,诸位军爷,敢问何故拘捕老朽族人?”有比邻而居的粟特人,也被这般大动静惊醒,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像是个头面人物的样子,出来打问。 “天朝律法在上,他们定是犯了事,本官才会拘拿他们,此事与尔等无关,休要多言,仔细祸从口出”带队的官员很是不客气。 那老者面色不变,甚至有些笑呵呵的,他是典型的粟特人,只要不动他的钱囊,万事好说,“官人切莫动怒,老朽曹令中,非是外人,在少府监有个微末的官职,跟着武监令做事,若是方便,还请透露一二,若是有所妨碍,便当老朽没有问过” 带队官员犹疑片刻,那么大动静,也不是什么隐秘事,便开口道,“好叫足下知晓,你这些族人,可是黑了心肝,竟敢在神都天子脚下,诱拐贩卖天朝良家女子……” “要不是我天朝礼仪上邦,我又穿着这身官袍,恨不能将他们挫骨扬灰” 带队官员说到后头,怒不可遏。 听到这话,老者面色严峻,拱了拱手,急匆匆回府去,今夜却是睡不成了,抓了这许多家人,保不齐有借贷往来的,还须盘点一二,早些止损。 “官人,我们冤枉……” “闭嘴” 披枷带锁的粟特人,听到了官员的指责,登时嚎叫起来,叫起了撞天屈,旁边看守的官差毫不留情,铁尺哨棒劈头盖脸砸下。 “哒哒哒” 夜空中突地响起脚步声,有不少人影在黑暗中四处奔跑,状极惶恐。 “来人,速速通报武侯卫,有贼人潜逃,速速追捕” 武侯卫的官兵呛啷啷拔出刀剑,如狼似虎,黑影闯进哪里,他们便追到哪里,这些官兵没有铁尺枷锁,看他们的作态,似乎也没有打算用这些娘们儿物事,闯进门户之后,便是刀剑说话,大开杀戒。 一夜之间,遭到屠杀的粟特人,足有上百户,街面上,鲜血为之横流。 茶楼上,武崇行、李璟和崔澄三人居高临下,静静看着眼前的血色。 “逆者杀,从者用,阖族驱,得用者赦” 武崇行闭上眼,脑中浮现出一张纸笺,上头写着这一行字,那是大兄写给他的,他不会让大兄失望,颤抖的心,缓缓坚硬起来。 平恩郡王府,夜宴正酣。 与千金公主府的夜宴相比,人数少了些,分量也差了些,好处在于兼收并蓄。 李重福是东宫庶子,又是二张兄弟的侄女婿,太平公主青眼相加,与朝中各方几乎都千丝万缕,是个节点人物。 政事堂就是朝堂格局的缩影,上得台盘的各方势力,都在政事堂有代表人物。 今夜,政事堂宰相们,权策、王方庆和末位宰相杨再思都到了,武三思、豆卢钦望、狄仁杰、欧阳通四人也都派了子侄代为前来,可见朝中各方,至少是不反感李重福冒头。 权策本不打算停留太久,却身不由己。 太平公主一直与权策坐在一起,安乐郡主李裹儿便一直偎在太平公主旁边,借着话茬儿撩拨权策,很快便让太平公主抓住了其中异样。 太平公主并非拈酸吃醋的性子,香奴还是她送到权策榻上的,但她吃软不吃硬,李裹儿表现得明显,带着点挑衅意味,她岂会容忍,当即针锋相对了起来,甚至波及了宴席上前来敬酒的来宾。 没过几个回合,捷足先登,又已经得了朝野舆论认可的太平公主,便稳稳占了上风。 李裹儿却不气馁,不再正面相接,借着太平公主应酬的时候,悄悄挪到了权策另一边坐着,伏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央求权策改日入宫,给她作肖像画。 权策点头应下,顺带斥责了她几句,让她不准胡闹。 “姑母,大兄要给裹儿作画呢,您可曾得着过?” 太平公主一愣,脸色有些难看,眼神中的幽怨几乎要烧了起来,权策为她作诗词,作俗曲,偏就没给她作过画。 权策登时坐立不安。 第725章 花谢花飞(八) 平恩郡王府,宴会渐至尾声,曲终人散。 李重福红光满面,礼送贵客回府。 李裹儿要在宫禁落钥之前返回,云奴再三提醒,她不得不放弃了纠缠权策,刺激太平公主的小心思,委委屈屈起身。 她本就未曾将李重福放在眼里,心头不爽利之下,对他更是没有好脸色,呼来喝去。 因门前车马如簇,平恩郡王府门前只有长街,没有广场,运转便不顺畅,早有管事招呼让行,李裹儿的车驾还是掉头得困顿,一个不慎,骑轧到了门前石梯上,大大的颠簸了一下,李裹儿在车中气愤难消,未曾留意,身子趔趄,一头撞在了马车栏杆上,虽不算疼痛,但却很是狼狈。 “混账行子,都做得好差事”李裹儿一怒之下,厉声大骂,“奴儿便是奴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便是强充体面人,骨子里还不是奴才秧子” 马车掉过头,辘辘远去。 门前来往如梭的宾客,脸色很是精彩,好半晌才各自装作未闻未见,各自拱手散去,便是想要上前与李重福当面辞行的,也硬生生转了方向,遥遥拱手为礼,快步离去。 李重福红光满面的脸上,铁青一片。 “主人,太平殿下和权右相也要离去了,还须送行才好……”身后的管事麻着胆子提醒。 李重福鼻子里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转身入内。 “今夜得姑母凤驾光临,重福之大幸,右相捧场,多谢了”李重福心绪已乱,干巴巴的寒暄两声,躬身束手,请太平公主和权策先行。 “哼……”太平公主冷哼一声,迈步便走,权策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赶了上去。 李重福心中大惊,满心不忿登时忘却,趋步快行,跟在后头,备极殷勤。 可惜,太平公主登上马车,招呼都不打,连权策也不理,立时便招呼起行。 权策略微尴尬,也顾不得理会李重福,也登车便走。 李重福望着两辆车驾绝尘而去,恨恨地挥了挥胳膊,侧头望向太初宫方向,面目狰狞。 “花奴,你去晨光苑,禀报云曦一声,今晚我另有要事,不过去就寝”权策一路尾行,想起了什么,掀起帘帷嘱咐。 “主母要是问起……”花奴微有些迟疑。 “如实说与她知便是”权策摆摆手,他在外头的事情,云曦心知肚明,也从不干涉,她在意的,大抵只是正室大房地位,与太平公主相比,提防姚佾更多一些。 “是,主人”花奴应命,领着绿衣女侍分道而去。 不远处的前方,太平公主满面寒霜,眼睑微阖,同乘的香奴探头在外,听着护卫小声禀报。 她听了,掩唇抿嘴一笑,但她很快收敛了起来,做起了锯嘴葫芦。 太平公主没有睁眼,却是冷声道,“死丫头,你信不信我真将你送了给大郎?” 香奴又是无声一笑,挪了挪身子,靠近了些,“殿下,权郎君可是痴心呢,一直跟在后头,将花奴遣走了” “痴心?呸,坏心小贼”太平公主睁开眼,愤愤喝骂,“有那皇家第一美人伺候着,还找我这人老珠黄的作甚?” 香奴听得不像,小心地劝解道,“殿下,权郎君似是给殿下画过一幅……” “那是他画的么,明明是我讨来的”太平公主非但没有息怒,反倒更是恼火,与权策的往事,无不历历在目,她又岂会忘记? 那日,她在宫中见了权策给武后画的像,着金色凤袍,雍容大气,睥睨天下,那时候她也不知较得什么真,非要令他给自己也画一幅。 然而,那等画作,却全无男女情意在,她虽一直留存着,却委实算不得稀罕。 香奴咬着下唇,不敢再作声。 “待会儿,你留在府门前,不许他进门”太平公主火气再来,却是骇得香奴大惊失色。 “殿下,奴奴,奴奴不敢……”香奴脸色发白,梗着脖颈道,“殿下若要泄愤,可亲自驱逐权郎君,奴奴愿站脚助威” 太平公主眉头一立,正待发火,见香奴倔强模样,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回嗔作喜,一时未曾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香奴迷茫不已,扯了扯脸颊陪着笑。 “你猜我方才想到了什么?”太平公主面上勾起一丝奇特的绯红。 这般模样,定是与床笫之事有关了,香奴回响片刻,登时脸颊红透,连耳尖都发烫了。 三人同榻嬉闹,“不许他进门”的说辞,太平公主却是也说过的,只是此门非彼门罢了。 权策到底是进了太平公主府,各路门户也都进了的,他还像个土匪霸王一般,将太平公主酥软娇躯摆成羞人模样,强行作画。 这一回,香奴却是做了他的小小帮凶。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与洛阳司马崔澄联名上奏,因神都左近,有民女失踪,追查之下,解救一批女子,发现此事乃是粟特人所为,缉捕罪囚中,遇粟特人负隅顽抗,形同悍匪,不得已,就地正法三百余人。 “陛下,粟特奸商,为满足外藩贵族畸形偏好,攫取高价利润,在大周国土之上,肆行诱拐掳掠之事……汉女贩卖,似是已成商路,常年络绎不绝,且已有价目,大周各地女子,标价不一,以京畿神都左近,价位最高……臣等调阅秋官衙门案卷,近年来失踪之官宦女子、民间女子,不下数千之众,当都与粟特人相干……” “诸卿,以为如何?”武后随口问道,身子向后靠了靠,毫无波动。 “陛下,臣弹劾李大将军和崔司马,信口雌黄,虚言矫饰,蒙蔽圣聪,暴虐行事,为祸外藩,有损天朝仁德之名”出来反对的,并不是旁人,是国子监祭酒明山宾,“臣亲眼所见,被他们当做悍匪处死的粟特人中,竟有无辜稚子,敢问二位,此事何解?” 明山宾中气十足,跳脚质问,极为愤慨。 李璟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崔澄微微蹙眉,有些意外,武崇行身子一震,双手微抖。 明山宾倾向权策,但并非党羽核心,其人嗜好诗词成痴,以文名入仕,与经了些风波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相比,更加天真。 有他开了头,反对之声不绝于耳,渐渐有大鳄浮出水面。 宰相班的首位,梁王武三思出列,“陛下,臣以为,粟特人经商,照章完税,颇有益处,行商遍及天下,影响更大,天朝慑服万邦,不唯武力,礼制诗书,亦不可短少,无故屠戮,构陷入罪,势必伤及人心” “臣等附议”宰相王方庆、秋官侍郎王同皎等人一同出班,黑压压一片,声势颇为壮观。 权策看着迫不及待跳出来附议的重臣们,一目了然,真正力保粟特人的强梁,不是武三思,而是东宫。 他心头轻笑,东宫却真不是个简单所在。 李裹儿看似争风吃醋,实则挑拨他与太平公主的关系,真正想要挑战的,未必是太平公主的情场地位,更是她的权力场地位。 韦氏才将武三思笼在石榴裙下,又与粟特人缠杂不清,牙口未免太好了些。 心头翻江倒海,面上古井无波。 武后拂袖起身,“此事押后再议” 第726章 花谢花飞(九) 太初宫,仙居殿。 “逆者杀,从者用,阖族驱,得用者赦” 武后幽幽念着,目光下澈,看着躬身站着的权策,“你且告诉朕,除了获得赦免,留在少府监供职的,粟特族人驱逐回西域之后,可还有后续?” 权策回道,“臣会勒令西域诸小国,起兵围攻康国、石国,将粟特人能灭则灭,侥幸生还者,贬为贱民,永世不得翻身” “如何令西域诸小国甘为前驱?”听权策满嘴杀伐,武后起了些兴致。 “粟特人聚财有道,钱帛财货多多,颇能动人心,有天朝大义,又有钱财地盘可得,西域城主,定会争先恐后”权策早有考量,对答如流。 武后轻轻点了点头,“你上前来” 权策信步来到御座旁,跪坐下来。 “朕想知道,你对粟特人狠辣无情,殃及全族,只是因为天朝钱帛大政出于他们之手,他们有可能走露风声?还是另有因素,他们得罪了你?”武后拉着他的手,柔声问道,口吻并不像是皇帝在质问大臣,更像是祖孙私下谈话,只帮亲不帮理。 “陛下,确实另有缘由,粟特人是天生的高利贷者,玩弄货币,出神入化”权策却不是骄纵性子,会公报私仇。 “于朝廷而言,臣有几分见识,又一心忠于陛下,尚且能多方牵制,驱使粟特人为朝廷效力,若有朝一日,臣不在了,或是掌握财政之人心有旁骛,粟特人势必为祸” “于大周商贾而言,他们操持商道尚可,以钱生钱,以利牟利,不是粟特人的对手,大有遭到兼并操控之虞,行商外贸,攸关民生,也是大周威慑制裁藩邦的法门所在,决不可操之在旁人” 武后脸色一沉,盯着权策,冷声道,“你不在了?呵呵,朕还不知道,朕的权右相,竟然还有遁世之心?怎的,还要去与武攸绪那混账作伴不成?” “陛下,臣……”权策待要解释。 “休得狡辩,朕不想听”武后呵斥一声,气得不轻,胸前急剧起伏,“不是这个,莫不是还打着让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主意?不孝的东西” “陛下,臣知罪”权策低垂下头,不再辩解。 武后余怒未消,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许久,长叹口气,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你想得长远,子孙后代的事,你都想盘算清了,哪里又是容易的?” “后人,自有后人的福缘,他们若是无德能统御天下,那便不配享用朕留下的江山” “粟特人,灭了便灭了罢” “多思少眠,非长寿养身之道,你是个招惹桃花的,房事上头,也当节制着些,休要仗着年轻逞强放纵,尤其是太平那里,岁数到了,自是与年轻女儿不同,她也当晓得心疼你” 武后絮絮地说了许多,从公事说到私事,又说到房事,权策听得脸皮臊红。 见他如此模样,武后却越发觉得有趣味,偏着头打趣道,“瞧你模样,定是给朕说中了,朕这里有吐蕃使团进奉的药油,可固本培元,强壮根基,并非虎狼之药,你可带些回去” 权策心头无比别扭,但又不好推拒武后的好意,胡乱点点头。 “咯咯咯”武后却以为是说中了他心事,不由大笑起来。 “陛下,吐蕃王后尼雅氏殿外求见”上官婉儿步履匆匆,亲自前来通禀。 武后笑得更欢快,“她倒是来的巧了” “陛下,臣告退”权策见机,就要先避上一避。 “不必了,外藩事务,你也在掌理,与朕一道听听,这吐蕃王后滞留神都,到底所为何来?”武后将他留下,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袍裾,“宣” “宣吐蕃王后尼雅氏上殿” 内侍尖利的声音传了出去,尼雅氏一身盛装,白色皮袍,脖颈间一串彩色的宝石项链,熠熠生光,映衬得她微黑的面庞也亮堂了几分。 “臣妾尼雅氏,拜见天朝皇帝陛下”尼雅氏迈步上前,屈膝福礼,干脆利落,抬眼见权策也在,又躬了躬身,“见过权右相” “王后请起”武后抬起手,广袖微摆。 “陛下,臣妾冒昧请见,有下情禀奏”尼雅氏显见是个爽利性情,开门见山。 “直说无妨” “蒙陛下恩典,犬子赤德祖赞在神都就学,沐浴天朝教化,而今年已十五,到了娶妻的年纪,特来请旨,或御赐指婚,或放回逻些城完婚,臣妾与赞普,并吐蕃百万百姓,俱感天朝恩德,必齐心效忠,永为陛下西南屏藩”尼雅氏一席话说得恳切。 “原来如此,呵呵”武后轻笑一声,“说起来,吐蕃世子,与朕的庐陵县公,还是同龄人,不怪他们如此投缘” 蓦地转头问权策,“权竺也议亲了?” 权策眸光一闪,立时便回道,“回禀陛下,二郎年前与清河崔氏女定下婚约,因年岁尚小,心性未成,定在三年后成亲” “哦?原来如此”武后作恍然状,权竺议亲之事,她早便晓得,这是故意拿来打消尼雅氏算盘的,“王后,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赤德祖赞世子到了神都,朕便是地主,总要让他领略神都风色,不如这样,世子从庐陵县公之例,先依他心意,与神都高门,定下一门亲事,待三年后,与庐陵县公一道迎亲,朕将亲自主婚,成就一段佳话,如何?” 武后目光灼灼,尼雅氏却出乎意料地爽快,“能得陛下主婚,与庐陵县公一道成家立室,是赤德祖赞的福分,臣妾谢陛下隆恩” 武后微微一怔,上官婉儿见状,忙插言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王后延了行程,只为了世子的婚事,陛下金口玉言,应承了喜事,王后可以安心了” “陛下,请恕臣妾得陇望蜀,另有一事,求陛下做主”尼雅氏微微躬身,神情恭谨有加,丝毫不见算计得逞的得意。 “呵呵,说吧”武后向前挺了挺身子,熟悉她的权策和上官婉儿都知道,这是她重视和提防的表现。 显然,尼雅氏的欲扬先抑,成功引来了武后的兴趣。 “陛下,臣妾随行,有逻些城贵族之女没庐氏协尔,年已十七,到了婚假之龄,天朝多才俊,神都荟萃天下菁华,赞普和王太后都有意让协尔嫁入天朝,敢请陛下作主” 听闻此言,上官婉儿和权策交换了个错愕的眼神。 武后也有些哭笑不得,本以为尼雅氏在世子婚假上退让一步,便会在下一个议题狮子开口,没料到,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嫁贵女入中原,于天朝而言,是礼敬。 “这个协尔,朕仿佛是见过的,改日,朕将设宴,遍邀神都才俊,届时,请王后将协尔带了来,瞧瞧眼缘” 第728章 花谢花飞(十) 神功元年二月中,武后采纳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洛阳司马崔澄建言,以粟特人掳掠汉女,贩卖藩邦,狼心兽行,玷辱天朝威仪,违逆天朝恩化,有罪之人,严加惩处,告慰罹难子民,无罪之人,即行驱逐,所持资财,准其原封持有,有司不得侵占,粟特人中,效力天朝,功在社稷之士,准暂留神都,戴罪立功。 诏旨一下,掀起轩然大波。 明山宾等人群聚宫门前,叩阍为粟特人请命,指称李璟和崔澄等人性情暴戾,滥施淫威,大失仁恕之道,不配为朝廷官员。 在有心人点拨之下,武后散朝后曾单独召见权策的消息,也在朝臣中间流传,武后本来游移不定的押后再议,到气势汹汹痛下杀手,显然,在朝会上一言不发的权右相,在背后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明山宾等人群情激奋,虽无凭无据,不敢将颜面揭开,当面指摘权策,但却迂回行事,玩弄起了人海战术,权策的尚书省右司值房,求见之人排出的队伍转弯抹角,几乎将尚书省环绕了起来,书信行文也连篇累牍,在桌案上堆起了厚厚几摞。 权策不见,无人敢于擅闯,王之贲却是避无可避。 “王郎中,下官素知右相正道直行,秉公持正,还请转达同僚心声,请右相领着下官等人,一道匡扶正义,还粟特人公道” “王郎中,下官这里有诗词一阙,用以讴歌右相正人君子之风,还望转达一二” …… 秋官衙门和洛阳府执行武后诏令,有罪的粟特人从严重判,首恶大多得了枭首之刑,胁从也得了一百水火棍或枷号示众百日的酷烈肉刑。 明山宾等人已经为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闯入刑场,以身躯护着粟特人,令官差投鼠忌器,难以行刑,他们还擅自为罪囚松绑,鼓动囚犯逃离,与秋官衙门监刑官员大打出手,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许久之后,宰相狄仁杰赶来,严词弹压,令秋官衙门暂停行刑,将明山宾等人训斥了一番,喝令离去。 明山宾等人跪伏在地,痛哭流涕,“请狄相爷面禀陛下,下官等并非胆敢忤逆,实在是目见耳闻,真相历历在目,不敢蒙昧良知,坐视天朝盛名蒙污,陛下千秋令名受损,下官等惟愿陛下另择贤人,重审此案,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狄仁杰一阵阵心冷,深深看了明山宾一眼,不予理会,拂袖而去。 这些人,一身幼稚书生气,标榜正道,行径却奇蠢无比,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一定是真的么,君不见,同是在朝堂上反对严惩粟特人的,梁王武三思还有东宫一系的重臣们,从头到尾,连个音节都没有发出过。 狄仁杰抬眼望着天边的大片黑云,叹息一声,“树欲静风不止,连这些清流文士都要卷入了进来,良心可会痛么?” 刑场上的变故之后,宫中没有动静,权右相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这出奇的静默,很是吓到了不少人,打退堂鼓的不在少数,但没过多久,斗志重新昂扬了起来。 有一条光禄寺传出的私密消息,广为流传,据闻消息的源头是光禄寺卿袁眺,说是陛下设置大宴,遍邀神都青年才俊、权贵子弟,新安县公权策、庐陵县公权竺两人,都不在受邀名录上,有那消息灵通人士,摇唇鼓舌,明里暗里诱导,俨然将此事说成大厦将倾的先兆。 三日后,秋官衙门再度行刑,秋官尚书宋璟和秋官侍郎王同皎,同赴法场,亲自监斩。 明山宾等人不出意外,再度聚众而来。 不待他们故技重施,便有御史台官差涌来,将他们按倒在地,全数拿捕。 “老夫一死不足惜,郑中丞,且拿出条罪证来”明山宾昂首挺胸,将身上五花大绑视若无物,中气十足。 郑镜思笑了,“本官没有罪证,但有一道弹章,可告诉尔等知道,平恩郡王上奏,弹劾太子中庶子刘义省,收受粟特人巨额贿赂,行鬼蜮之事,流毒朝堂” “老夫不知刘义省何人?左武侯卫官兵,袭杀粟特人,灭人满门,老夫亲眼所见,可会差了?”明山宾仍旧不服。 “混账,老糊涂,粟特人死个稚子,你便哭天抢地,如同没了祖宗,那我天朝汉女,不知多少骨肉生离,也不知多少客死他乡,你怎的心如铁石?”郑镜思破口大骂,“识人不明,为人利用,为异族驱使,是无能,身为朝廷命官,干扰法司,为逆贼请命,毫无同族手足之情,是无德,无德无能之辈,你若有分毫羞耻之心,何不一头撞死在阶下,去阴曹地府,向惨死的民女长跪请罪?” 明山宾老脸涨红,张口结舌,恰在此时,宋璟火签投下,刑场上登时有上百颗粟特人头,滚滚落地。 “尔等……”气怒攻心,眼前一片血色,明山宾双眼翻白,喘着大气委顿在地。 “拿下他们”郑镜思毫不留情。 “老夫不知刘义省何人,老夫不知……”明山宾在官差擒拿之中,犹自念叨不停。 很快地,满朝文武,便都知道刘义省是何人了。 粟特人正法次日,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上奏,请辞义兴郡王文武师傅之职。 朝堂上下,登时巨震。 真相影影绰绰,刘义省是东宫属官,一向亲附义兴郡王李重俊,而那光禄寺卿袁眺,更是李重俊的母族堂舅。 结合李重福弹劾刘义省收纳粟特人贿赂,操控明山宾等人,强保粟特人,攻讦权策的幕后黑手,呼之欲出。 却也不必感激李重福,其人亲自出手,弹劾李重俊的亲近人,为的,怕还是那太孙之位。 朝中都是人尖子,雾里看花,到若隐若现,连蒙带猜,加上些联想,却不难理解权策不想再做李重俊文武师傅的决定。 试问,徒儿背后向你捅刀子,谁还有心教导? 御史台牢狱之中,明山宾听闻了这一重重粘稠又黑暗的内幕,哇的一声,喷出一口心头血,捶胸顿足,嘶嚎声日夜可闻,“愧对权郎君,愧对权郎君” 一墙之隔,刘义省和袁眺也已经深陷囹圄。 “咚、咚、咚”刘义省用头撞着木栅,额头血迹干了又湿,他实在不知道,他府中起获的巨量银钱,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呵呵,呵呵”袁眺坐在干草上,靠着腌臜的墙壁,不时发出几声无奈苦笑。 权策和权竺不在宫中大宴名单上,消息是他传出去的没错,但那并不全,鬼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又是谁删减了他的话,让意涵截然不同。 不只是他们,武延基不在、狄光远不在、豆卢从昶也不在。 大宴是为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而设,邀请的青年才俊、权贵子弟,都是未婚,也未曾定亲的。 没有新安县公和庐陵县公,很奇怪么? “很奇怪么?” 袁眺的嚎叫声传出去老远。 第729章 花谢花飞(十一) 太平公主府,水榭长廊。 烟波笼罩的廊桥上,武崇行躬身站着,他的对面,是一条桌案,桌案后头,太平公主和权策盘膝坐着。 “大兄,崇行无能,没有做好差事”武崇行面色羞愧,语声甚至有些哽咽。 “谁说你没有做好?”权策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头,“大兄给你的人脉和人手,到粟特人定罪驱逐之后,便已经结束,你完成得很好,无须自责” “至于后续,朝堂斗争,本就不在你应对范围之内” “可是,大兄,粟特人定罪驱逐,也不是崇行的功劳……”武崇行神色稍松,仰着脸看着权策,仍有些自责内疚,讷讷出声,“若是崇行利落一些,先做些铺垫,早些将粟特人的罪证公之于众,占得舆论先机,当能缓解朝堂疑虑,不至于陷于被动……” “害得大兄动用如许多的资源,才将局面翻转回来,都是崇行的过失” “哈哈哈”权策双臂大展,朗声大笑,意气风发,“你晓得反躬自省,又能自查缺漏,可见自律严谨,晓得上进,那这次历练,就更值得了” “吾家崇行,成人矣” 权策满面欣慰欢悦,发自内心,长笑声经久不息。 武崇行呆了呆,一时百感交集,眼圈蓦地通红,上前一步,一头撞在权策怀中,哭道,“大兄……” 权策有些错愕,旋即露出一丝笑意,抬眼远望湖面,追忆起西塞漫天雪花中,在他怀里香消玉殒的芮莱,“崇行啊,改日,叫上你兄长,随我一道去趟邙山,吊祭一下你的千牛姐姐” “是,大兄”武崇行响亮应命,毫不迟疑。 “去吧,你手下的粟特人,也多安抚安抚,若有需要,可领他们来见我”权策含笑摆手。 武崇行连连点头,向着静静坐着的太平公主躬身一礼,“母亲,孩儿告退” “去吧”太平公主站起身,目送武崇行阔步而去,纤手挽着权策的胳膊,娇躯倚靠着他,故作阴阳怪气,“可不是个傻小子,还以为你费了多大力气,他哪里知道,他大兄的力气,只须在床榻上用用,朝中还有什么事不能手到擒来?” 权策一笑置之,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 太平公主所言,倒是没有太大谬误,出手陷害刘义省,是安乐郡主李裹儿所为,她在东宫,谁与谁走动得近,身上有什么漏洞,一清二楚,至于光禄寺卿袁眺,传言遭到曲解,那是他的副手,光禄寺少卿桓彦范的手笔。 李重福出面做了打手,有太平公主的策动,也有他自己对东宫刻骨的怨毒。 对权策来说,只须找准个时机,将各方助力协调捏合,便取得奇效,并不算困难。 得意了没多久,权策的笑容缓缓收了起来,肃容问道,“太平,我每年清明,都会带着崇敏、崇行去邙山祭扫艾薇,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为母尽孝,有何奇怪的?”太平公主一双慧黠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权策。 “呵呵,我早该知道,此事瞒不过你”权策叹了口气。 太平公主腰肢款款一拧,和身揉入他的怀中,“那是你没有想着隐瞒,当初你给艾薇治丧,我便已经猜到一二” 权策无声点头,气氛有些沉重。 太平公主扭了扭身子,“明山宾那老倌儿,听说在狱中天天说对不起你,你要如何处置他?” “这等人,方正,但认死理,有才,还不知变通,用来教书育人,是恰如其分的,只是国子监本身便已不单纯,涉足朝堂,不合时宜”权策已经有所思量,“阳泉伯那边,太原王氏的书院,已经建成,便让明山宾去主持王氏书院罢了” “嗯,这下权右相又会有以德报怨的美名了”太平公主笑吟吟瞥了他一眼,“裹儿那头,帮了忙,怎生回报?” “哪里还须我回报,刘义省落马,空出的东宫太子中庶子之位,她已经拿到手头了”权策摊摊手。 李裹儿在东宫如此顺手,倒也不算意外。 东宫中,太子李显沉湎酒色,沉寂已久,太子妃韦氏更看重外向伸展势力,对东宫属官配置,不甚上心。 至于李重俊,这次最无辜,受创最惨重的,便是他了,人在东宫坐,祸从天上来,无端端成了众矢之的,稚嫩的势力遭到打击尚且不说,权策表明姿态的请辞,才是他的最大危机。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母妃,请准孩儿出宫,求见权师,禀明详情,还孩儿清白,求得权师谅解”李重俊匍匐在地,再三恳求。 太子妃韦氏高居上座,悠然捧杯品茗,俯视着他,“刘义省、袁眺,都是你的奴才,罪证确凿,你要如何解释?” “母妃,孩儿,孩儿冤枉呐……”李重俊脸色青白交替,以头触地,悲愤莫可名状。 韦氏冷笑,她当然知道李重俊是冤枉的,眼前的李重俊,是她的替死鬼,真正意图收揽粟特人为自己所用的,是她,也只有她,才能使唤得动武三思出面,为粟特人求情。 “本宫自是愿意相信你冤枉,但旁人可会信你?权策可会信你?陛下可会信你?” 逼问接踵而来,李重俊登时方寸大乱,声泪俱下,这才意识到,这不只是失去臂助倚仗的问题,弄得不好,朝廷追究起来,他是要承担罪责的。 “母妃,母妃救我” 李重俊膝行上前,抱住韦氏的腿,嚎哭不止。 韦氏任他折腾,眼中一道精光闪过,慢悠悠地道,“此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母妃,还请念在孩儿一向恭顺,从不曾造次逾矩的份上,救孩儿一救,孩儿愿立下血誓,鞍前马后,孝敬母妃,不敢有违”李重俊听到了希望,登时赌咒发誓。 韦氏不屑地笑了声,“刘义省和袁眺,谁忠心一些?” “当,当属袁眺” “让他认罪,就说刘义省也是他串谋的,此事尘埃落定,我自会寻权策说话,为你找些余地”韦氏目光灼灼,盯着李重俊。 李重俊魂不守舍,似是想要挣扎着说什么,但又明了说什么都无用,失魂落魄,踉踉跄跄离去。 “哼……”韦氏冷哼一声,誓言什么的,她是半个字不肯信的。 卖了个人情给李重俊,袁眺认了罪,她也能从粟特人的泥潭中跳出来了,一举两得。 “不,是三得”韦氏的笑容冶荡了起来,袁眺认罪,权策应当也是乐见的。 她早就受够了武三思的无用,就算不能凭此换得什么利益,换个重温鸳梦,一夕之欢,不过分吧。 “咯咯咯” 第730章 花谢花飞(十二)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御史大夫葛绘,奏报李重福弹劾一案。 光禄寺卿袁眺招供,因垂涎粟特人财富,心生贪念,鼓动太子中庶子刘义省收受粟特人贿赂,约定事后二人分肥,为掩人耳目,刻意利用职权,散播谣言,试图将文昌右相权策裹挟进来,转移焦点,祸水东引,以期瞒天过海。 “袁眺知罪认罪,幡然悔悟,可见良知未泯”武后颇有触动,叹息道,“朕念及群臣百僚,未必都是出身富贵,也未必都是家有余财,袁眺为皇亲国戚,位至九卿,钱帛当前,尚且迷失本心,苦心谋算,闹出偌大动静,河东道、山南道众多命官,因银钱而结党营私,糜烂地方,当属寻常之事” “朕治天下,独断乾纲,操刑赏天下之大柄,从无旁落,并非摒弃公卿百官,实则以公卿百官为朕一体也,既是君臣一体,共治大周天下,则少府监银钱如海,锦缎如云,而百官生计局促之事,当不为合理” “传朕旨意,即日起,公卿百官,俸禄之外,另设体恤银,自少府监支应,有司拟定章程,奏报于朕” “陛下圣明,谢陛下天恩”朝臣齐刷刷出班,在大殿中跪了一地。 武后拂拂袍袖,“都起来吧,朕希望,你们能念着朕的体恤,休要再做那贪渎之事,堂堂朝官,偷鸡摸狗,朕听着都臊得慌” 朝臣又是一齐请罪,表了一番忠心,各自退回。 “葛爱卿,你以为,涉案之人,当如何处置为好?”武后又问葛绘。 葛绘自然听出弦外之音,武后年前大杀河东道、山南道地方官员,却不愿朝中再因贪污而生出波澜,一句话,朝廷体面,面皮上过不去。 “臣以为,袁眺首恶,为私欲祸乱朝政,当行罢官夺职,黜出朝堂,刘义省乃是胁从,恶行不彰,当降官三级,外放山南道为下州刺史,义兴郡王李重俊,当有管教不严之罪,宜加申饬” 对于一场波澜壮阔的朝争而言,这个处置,算得是和风细雨了。 “甚好,葛爱卿议罪妥当,便照此施行”武后连过场都没有走,径直一锤定音,“重俊那里,也该有些教训,申饬之外,夺去所领洛阳牧官缺” “权策,你以为呢?” 这一问,却是相当有针对性。 “陛下英明”权策自然不敢有异议,但也没有进一步的表态,比如撤回那封辞去李重俊文武师傅职位的奏疏。 “你呀”武后轻哼了两声,“朕多次说过,皇族子弟,有不肖者,可多加管教,重俊有疏失,你便要辞职,若权竺有过失,你莫非要不认兄弟了不成?” 权策脸色僵住,一时间无言。 武后用的,是很强盗的逻辑,他给李重俊制造的疏失,不是一般,是对他自己下黑手,这种情况下,他莫非还要因为是李重俊的老师,跟着承担责任? “陛下”宰相班里,站出了王方庆,笑眯眯地道,“臣以为,权右相本意,应当是政务繁忙,难以兼顾义兴郡王文武师傅两职,听闻东宫春坊,特意设置了校场,以供义兴郡王演武,权右相武勋卓着,教导义兴郡王武事,应当更为合宜” 好一手曲意逢迎,王方庆满面善意,对着权策不停笑着点头。 权策扯了扯嘴角,李重俊本人也是遭了无妄之灾,他倒也不便太过强硬。 “如此,那便依王相所言,文师傅一职,便由韦处厚接任”武后应对极为迅速,嘴角垮了垮,似是想起了什么,“平恩郡王李重福,卓有功劳,赐食郡王双俸” 朝臣一阵骚动。 韦处厚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翰林院的权势日重,既是武后亲近的词臣,文坛清流,又在科举中充当地方主考官和中枢贡试同考官,实权在握,韦处厚作为扛鼎人物,已然今非昔比。 为李重俊留下了权策,又附赠一个韦处厚放在李重俊身边,这可比洛阳牧的虚职要划算得多了。 反倒是揭破此事的李重福,看似得了好处,却是虚而不实。 武后先抑后扬,扶植李重俊,再次表明了求稳之心,不欲东宫再生变故。 “陛下,国子监祭酒明山宾等闹事臣僚,拘押有日,当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圣裁”葛绘再度禀奏。 “明山宾等人不识大体,败坏朝纲,着一体杖责三十,罢官流放”武后有几分不耐。 不少朝臣交换起了眼色,有罪的袁眺等人,高拿轻放,不明真相,群起闹事的明山宾等人,却遭了严惩。 武后的宽严之间,态度一览无遗,她不喜欢给她惹麻烦的人。 “陛下,臣以为,明山宾虽有过错,但操守可嘉,且其人在士林威望颇高,太原王氏书院落成,正需士林名望坐镇,臣请陛下开恩,从轻发落”权策赶忙上前求情。 武后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权策,呵呵一笑,“也罢,既是朕的权右相开了口,朕便送你个人情,让明山宾去并州做个山长,也好生反省为臣之道” “谢陛下”权策谢恩。 君臣和乐融融,武后展现了帝王恩威,权策也尽力周顾了文坛宿老,博得清流雅望。 各得其所。 至于跟着明山宾闹事的人,却无人提起,只能自认倒霉。 案件尘埃落定,朝政重回正轨。 武后却已然兴致缺缺,治政便是治人,方才她强打精神,恩威并举,耗费不少心神,就是为了拾掇人心,至于朝政庶务,繁琐之事,她并不在意。 天官衙门奏报了一批朝官调动,她稍微注意了一下,信阳王武崇敏由相王府长史任上,转任为太子左卫率,不由轻笑,瞥了一眼阶下沉默的权策。 此儿虽偶有气性发作,但最知她心思,将武崇敏放入东宫,则东宫声势更壮,能一举扭转羸弱局面,也未可知。 因案件耽搁了时辰,散朝之时,已经过了午时。 权策没有再去宣仁门当值,直接要走出宫门。 途中有一小内侍在前头候着,似是等了许久,满脸焦灼,见了权策,直扑过来,“右相,太子妃殿下有请” “太子妃殿下可有说明,是何事?”权策蹙眉。 “殿下说东宫新进了一批菜品,请权右相用午膳”小内侍显然是鹦鹉学舌。 权策抬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头,哑然失笑。 第731章 花谢花飞(十二) 东宫,一处偏殿。 韦氏的午宴很是简单,两张桌案相对,除了月奴在旁贴身伺候,别无旁人。 桌案上摆着的,也不是什么珍馐美味,都是常见的菜蔬牛鱼,但做法却颇有匠心,用料、烹饪,包括调料,都似曾相识。 “殿下费心了,臣铭感在心”权策躬了躬身致谢。 他饮食偏好古怪,不挑拣名贵食材,甚至一度连猪肉也要吃,但却极为挑拣口味,太平公主曾责备他没有贵人风范,试图矫正,却是未能成功,浑羊殁忽再如何精细烹饪,他仍是不肯动箸分毫,普通的莲子鱼丁,调味好了,有咸鲜之味,清香可口,他便用得香甜。 太平公主无奈之下,找了高安公主请教,募集了南来北往的名厨,依着权策的口味,弄出了不少的新鲜菜式,胡椒孜然等厚味香料用得少,姜葱蒜也多以丝、条少量添加,转而以盐、酱、蜂蜜等为调料主打,滋味适口,而又余味悠长。 许是太平公主心中仍对食材太过寻常怀有芥蒂,调制出的菜式,大多工艺繁复,造价高昂,非名厨大师难以驾驭,权策面前的桌案上,六菜二汤,一钵白绿相间的什锦米饭,没有百贯银钱,是见不到的。 韦氏半真半假瞪了他一眼,一边为他布菜盛汤,一边絮叨,“倒是不劳你谢,快些用了便好,朝政虽重要,总要身子壮健了,才能办差不是” “殿下教训得是,臣恭敬不如从命”权策也不客套,既是韦氏不急着出招,那他不妨吃饱喝足,再慢慢应付。 权策昨夜宿在碧血坞,照料芙蕖至夜深才睡,早间起身,连早膳的时辰都误了,当朝站班至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当下甩开了腮帮子,汤匙与筷箸齐飞,好一通风卷残云。 韦氏见他一个人便驾驭了整张桌案,便没有再插手伺候,以手支颐,静静看着他,这副吃相,快而不乱,带着点节奏感,少了些平常的昂扬神气,多了些烟火味道,红唇白齿,开合之间,狼吞虎咽的凶狠模样。 不过一炷香左右的时间,权策用餐完毕,漱了漱口,擦着嘴道,“殿下召见,定是有吩咐的了,臣愿洗耳恭听” 韦氏抿嘴笑了笑,摆手令月奴撤去桌案,随口道,“袁眺认罪,本宫可是出手帮忙了的,君子有恩必报,你将如何回报我?” 权策凝眉看了看她,有些意外,韦氏争取利益的面目,他看过许多次,眼中闪着金光,发自内心的贪婪和饥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但眼前的韦氏,却是随意淡然,笑意微微,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并不在意他的回报。 事有反常必有妖,权策反倒更谨慎了,打起了机锋,“殿下,袁眺造谣生事,居心叵测,他虽是东宫属官,臣却愿相信,他的行径,与殿下毫无干系” 韦氏咯咯娇笑起来,权策话中之意,她自是明了,她若是能让袁眺认罪,那么袁眺生事,必然也与她脱不得干系,恰是一贯的口舌如刀,犀利无比。 “你且放宽心,经了这许多事,本宫也瞧清楚一点,陛下不欲朝局横起波澜,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有谁要针对东宫,陛下先就饶他不得,相反,东宫保持安静,陛下也会一步步将东宫扶植起来,只要不危及她的帝位,东宫便是安稳的” 韦氏说得通透又直白,“呵呵,其实呢,你权大右相,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你在,东宫永远不可能危及到帝位,你也不会坐视东宫滑落,毕竟,李旦不像太子那般暗弱优柔,他更没有一个,跪在你膝下伺候你的王妃……” “殿下”权策听得不像,赶忙出声打断她,“往事已矣,殿下金枝玉叶,雍容华贵,臣不记得您所提之事” 权策对她这个路数太熟悉了,立即站起身,“殿下若无他事,臣告退” “莫急”韦氏没有站起身,加快了爬行速度,抱住了他的腿,仰头道,“武崇敏退了裹儿的婚事,你又将他放到东宫做左卫率,就不怕裹儿为难他?” 权策心中嗤笑,武崇敏入东宫,是李裹儿的助力,她又岂会因往日的不愉快而介怀,即便是韦氏本人,对武崇敏也只能以怀柔笼络为主。 武崇敏的太子左卫率,掌东宫兵仗、仪卫政令,总管诸兵曹及亲勋翊三府事。 虽说东宫十卫率早已废弛,但三府仍存,季度番上,府兵也有两千之数,且都是京畿之地折冲府的精锐,其中军官,大多由宗室、公卿和神都官绅世家子弟充当,若用心经营,正经可以串联起不小势力。 武崇敏在相王府长史任上,当了一阵浪荡子弟,在权贵子弟中闯出了不小名头,人脉初成,再放到左卫率任上,正可将他的人脉化虚为实,这是权策思量许久的精心安排。 “崇敏轻佻,来宫中当值,便是为了立规矩,约束性子,有郡主督促着,想必更好”权策不便用力挣扎,双腿一前一后微微分开,隔开一定距离,仍旧不接她的招数。 韦氏却发现了机会,直取中宫,咯咯荡笑,笑声中似是按了什么开关,偏殿的门缓缓阖上,里头昏暗了起来。 “大郎,我便直说了也罢,此间不是权力场,也没有想要谋算你的东宫太子妃,只有一个……” 权策蹲下身,仔细看着她脸上的妖冶红晕,眼中几乎有荡漾水光流出,拉开她的手,温声道,“殿下,草原上有雄狮,或大或小,圈地自雄,领地之上,除了雌性,旁的同类皆不可入……” 说完之后,便将韦氏扶起,安顿在坐榻上,躬身一礼,转身阔步而出。 一声门响,一道光在韦氏脸上掠过。 一开始的风轻云淡,全都不见了,满脸都是青筋,扭曲狰狞。 她有一瞬间想过,为权策守身,情感上,并不难接受,但顾虑到利益,还是不得不放弃。 李显她倒是能打发,但武三思,却不是好摆弄的,他们的合作之基,在于抱团取暖,某种程度上,韦氏占了主导,但彼此取信的方式,却是男女之间那点儿事,一旦断绝,合作势必不如以往顺畅,非她乐见。 “权策”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腥的欲念,“你是雄狮,本宫还是母虎呢,且看谁能降得住谁” 第732章 花谢花飞(十四) 太初宫,陶光园。 入夜时分,武崇敏与一些权贵子弟好友,约好了一道同来赴宴。 举目四望,所见之处,光影绚烂,彩灯遍布,珊珊妩媚,酒香四溢。 宫女们捧着时鲜果品来回穿梭,高台之上,舞女衣袂翻舞,带来阵阵暖香风,熏人欲醉,长廊上,阁楼间,乐师歌姬衣着统一,在灯光映衬下,瑰丽莫可名状。 管弦次第和鸣,歌姬清丽的歌喉此起彼伏,渐次邈远,显然精心编排过,丝毫不显得杂乱,和着奇异的韵律,让人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 武崇敏咂舌好半晌,吟出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哈哈,信阳王,权右相此词,描摹华丽富贵,可谓登峰造极,只是如此良辰美景,拾人牙慧终究不美,信阳王何不追附右相,别作一词,一书胸臆?”来人是淮南道观察使杜审言长子,名叫杜闲,年岁比武崇敏大些,其人不好风月,但颇好戏谑,性子豪爽,与武崇敏往来,虽不如裴光庭、阎则先等人密切,但也常是坐上嘉宾。 这番话,却是有些挤兑的意思。 武崇敏闻言,却也不恼,大笑三声,朗声道,“杜兄所言极是,但今日却是不成,我未做准备,改日,改日我请大兄另作一首,将署名落成我,便是我作的了,到时,再念诵给杜兄雅正,定与大兄此词不相上下” 旁边众人听了,都是哈哈大笑,裴光庭在旁,手指点着杜闲,打趣道,“杜兄,我若未曾记错,你可是太子中卫功曹,正是信阳王属下,如此对上峰不敬,仔细信阳王不悦,给你双小鞋穿” 杜闲听了,摇头晃脑道,“左卫率统领左右前后中五卫率,公务繁忙,官属成群,有道是贵人多忘事,还望左卫率操持公务时,将下官忘了,夜间有饮宴之时,再记起下官来便好” 众人听了,又是一通大笑。 “呵呵,能将剽窃之事,说得光明正大,崇敏真是出息了,为兄佩服”一道冷声传来,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转眼望去,却是夺爵圈禁在家的武崇训。 今夜武后布置大宴会,光禄寺操办,鸿胪寺协理,来客除了京中适龄未婚的权贵子弟,便只有吐蕃王后尼雅氏、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还有吐蕃世子赤德祖赞,这种搭配,很是吊诡,免不得四下里有人打听,宴会的真正意图,便也瞒不住。 为吐蕃太后的娘家孙女没庐氏协尔牵红线,通婚姻。 权策迎娶突厥公主云曦,他的族兄权泷也迎娶了契丹贵女,两人一个当朝右相,宠信冠绝朝野,一个稳坐安东大都护之位,为东北屏藩,影响非同小可,汉胡联姻,渐渐不再惹人侧目,而成了一时风尚。 故此,武后今夜设宴,受邀的权贵子弟,无一人推辞,反倒兴致勃勃,武三思颇费了一些功夫,才让武崇训得以暂时解禁,参与宴会,想着大小也是个机会,若是能得到没庐氏协尔青眼,应当是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却是崇训兄长当面,小弟失礼了”武崇敏拱了拱手,一脸淡然,并没有将武崇训的夹枪带棒放在心上。 但他这副模样,却令武崇训大受刺激。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晚的酒宴,要不是武崇敏太过耀眼,众星捧月,连他的胞弟武崇谦都围在他身边逢迎,夺去了所有的光彩,他也不会失态,为难张同休来发泄怨气,张同休中毒身亡,他的异样,也成了无法解释的话柄罪证。 更何况,那晚的酒宴,名义上是裴光庭等人张罗的,但谁都知道,他们不过是武崇敏的狗腿子,说不定,暗中陷害他的,正是眼前这个光风霁月的信阳王。 “可不敢当信阳王的大礼,我只有一言相赠,人在做,天在看,行鬼蜮伎俩,且看你这高官显爵,能守得住多久”武崇训厉声呵斥,引得不少人围拢旁观。 稍远一些,有一行人,在宫女内侍的引导下,绕过九洲池廊桥,款款而来,锦衣华服,盛装打扮,见状,驻足停留。 武崇敏面色严肃起来,走到武崇训面前,不知不觉间,他的身量竟比大几岁的武崇训还要高,义正词严,“崇敏不似崇训兄长,无鸢飞戾天之志,也无领袖群伦之心,曾有侥幸立功,也曾有浪荡无行,而今幡然悔悟,竭力正道直行,效忠朝廷,只盼能令父母安心,令大兄满意,大兄曾经教我,有愧于人无妨,无愧于心至重,崇敏深以为然” “崇训兄长所言,万万不敢拜领,若有证据,崇敏愿认罪,若无,还请崇训兄长谨言慎行” 一席逼问,武崇训有些狼狈,丢下一句“不知所谓”,仓皇而去。 武崇敏挥挥袍袖,顾盼左右,眉飞色舞,朗声道,“诸君,我适才风采,可是与大兄相差仿佛?” 四周登时一静,众人都觉得身上凉丝丝的。 “信阳王,右相大人教导,为人做事,不可有愧于心,你这番说辞,心中岂无愧乎?” 杜闲幽幽说了一句,四周哄堂大笑。 武崇敏面上挂不住,慢条斯理将衣摆塞到玉带中,深呼了一口气,摆了个起手式,“杜兄,我始终觉得,你我二人,只适合在悦来客栈的擂台上相会,罢了,心中有擂台,无处不是擂台,杜兄,请接招” 杜闲见势不妙,拔腿便走,武崇敏在后头穷追不舍,宫中不准奔跑,两人都是疾行趋步,一摇一摆,模样引人发噱,少不得又是一阵笑声。 那边的一行人也传出两声脆笑,缓步起行。 她们正是今日夜宴主宾,吐蕃王后尼雅氏一行。 没庐氏协尔扯了身边的赤德祖赞一把,轻声道,“方才那信阳王所说的大兄,便是权右相?” “正是”赤德祖赞面有得意之色,“权右相提携教导弟弟,有口皆碑,表弟、胞弟,无不是出类拔萃之人” 想到权策已然妻妾俱全,没庐氏协尔心中有些郁结,瞪了赤德祖赞一眼,“你又不是权右相的弟弟,有何得意的?” 赤德祖赞却未曾受到打击,“嘿嘿,我自然不是,但我那挚友,庐陵县公权竺权二郎可是呀,而且是一母同胞的胞弟,除了方才那个信阳王武崇敏,还有他的胞弟济阳郡公武崇行,权右相视若亲弟之外,无人可与二郎媲美” 赤德祖赞说得杂七杂八,胞弟来胞弟去的,但没庐氏协尔听懂了。 “视若亲弟么?” 没庐氏协尔的目光往远处飘去。 灯火阑珊之中,方才一时从容淡定,一时穆穆皇皇,一时又孩童般赤子烂漫的信阳王武崇敏,又换了一副面孔,在众多权贵子弟拱卫之下,温文有礼,谈笑风生。 “果真是他教导的人,天生的焦点啊” 没庐氏协尔轻声呢喃。 第733章 花谢花飞(十五) 陶光园大宴,武后驾临。 原光禄寺卿袁眺,在宴会前夕轰然倒台,主持政务的是光禄少卿桓彦范,卯足了劲儿要挣个表现,求到了恩主李璟头上,辗转得到了将作监和焰火军的支持。 自从焰火军成军以来,便在世间绝迹的焰火表演,再度光耀九洲池之上,万朵银花在陶光园四下里此起彼伏,绚烂夺目。 最惊人的是,有一条焰火,贴着九洲池的两侧白玉长堤,紧随着武后的脚步,绵延向前,像是两条蜿蜒的火龙,在护驾前行。 武后登上丹墀,九洲池中央喷出一大丛焰火,呈一个巨大的圆形,火花有长有短,不断跃动,仿佛在积蓄着磅礴力量。 待武后丰硕的尊臀安坐下来,圆形中大团大团的焰火陡然冲天而起,高达数十丈,前一波还未落下,后一波又已经冲起,绵延不绝,以这个圆形为中心,有焰火以不同的斜角向四周放射,如同花瓣层层叠叠铺展。 九洲池中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焰火芙蓉花,凌空许久,才缓缓消散。 “哇嗷……” 宴席众人,看得如痴如醉,直到九洲池上只有哗哗水声,再无一丝烟火痕迹,才算合拢了嘴巴。 “陛下,这景象,可是许久不得见了”上官婉儿像是个小姑娘家,双手捧心,眼中放着光。 武后面上带着片片喜色,但凡女子,大都抵抗不了这些亮晶晶闪光物事的诱惑,与年龄地位都无关,更何况,这焰火随她的动作而进退盘旋,升腾寂灭,这份风光得意,只有她这人间至尊,才能享有。 只不过,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毫无喜意,诛心至极。“哼哼,国之重器,用来饮宴享乐,朕,像是个昏庸之君么?” “臣,自作主张,臣万死”旁边伺候的桓彦范,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跪地请罪,两股战战。 “嗤……你还没那么大本事,崇胤不可能买你的账,说说看,你求到谁身上,才弄来这焰火的?”武后嗤之以鼻,眼神却渐渐幽深起来,焰火军和虞山军,是她手上两支神兵,有人擅动,不是好兆头。 “臣初膺大任,立功心切,失了平常心,求告到杞国公面前,辗转引见了卫国公,卫国公初时不应,不久,又应承了,请了平恩郡王和张给事中,一道往将作监,联署作保,才匀得了火药出来,约定事后报个回销,将用途一一陈述分明” 桓彦范身心冰凉,索性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听天由命罢了。 武后眉头微蹙,桓彦范扯了一长串的人出来,杞国公是李璟,卫国公便是薛崇胤,平恩郡王李重福,那张给事中,自然是张昌期。 稍一思量,不难理清,这是她心腹的权策和二张兄弟,难得联手一次,给她弄出的惊喜。 “哼哼,都是不务正业的”武后神色放松了下来,嗔怪一声便揭过不提,涉事之人特殊,又都谨慎,守着规矩,这便很好,“罢了,你也辛苦,先将光禄寺的差事署理起来,多用些心思在朝政上头” “是,臣叩谢陛下隆恩”峰回路转,大起大落,桓彦范口中谢恩,脸上神色却未曾跟上,仍是木然一片。 旁边的上官婉儿见状,咯咯一笑,插言道,“陛下,说起来,卫国公等人在军中,却是可怜见的,如此盛宴,也无缘参与” “哼哼,军中自有军纪如山,皇族子孙,当率先垂范,自不可随意违反”武后神色有些傲然,权策掌军务,先是查账南衙,再是校阅领军卫,动作并不多,影响却是深远,尤其是褫夺领军卫军号的严厉处置,震动巨大,全军上下无不凛然。 “陛下英明”园中众人纷纷称颂。 “天朝人才济济,军威远扬,皇室骄子,都是一时俊彦,臣妾为陛下贺”左边上首列席的尼雅氏,也跟着捧场。 “王后过誉,这些后生晚辈,日后少不得都要入朝效力,王后慧眼如炬,今夜便偏劳你,替朕把把关”武后很是自然地将话题引入正轨,戏谑道,“王后带来了吐蕃歌舞,或可共享,然而吐蕃名器、美酒和佳肴,却非人人可得,尔等,还不奋勇” 话音落,殿中舞蹈曲风大变,率先登场的,便是吐蕃的十二相舞。 伴着歌舞,神都权贵少年各展神通,武崇训最是急切,迈步到尼雅氏案前,敬了杯酒,扬言对十二相舞颇有研究,也能舞上一曲,将酒盏放在地上,打了赤膊,上场舞蹈。 武崇训的舞姿是可以的,与那些舞者不相上下,只可惜,舞者身上都是古铜色的硬邦邦肌肉,他身上却是肥肉乱甩,令美感大跌。 武崇训卖力舞动之余,眼睛总向着没庐氏协尔望去。 只可惜,明珠投暗,没庐氏协尔没有看他,神情呆呆的,望着某个方向。 而那个方向,坐着的,是武崇敏。 最先发呆的,不是没庐氏协尔,也是武崇敏。 武崇敏想起了悦来客栈的午后,场中的说书先生,讲述着大兄北征的事迹,同席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他听过多次,便游目四顾,看到个纤瘦的男装女子,肤色有些深,容貌清丽精致,最令他难忘的,是那双眼睛,闪着彩色的光,涟涟似水,蒙蒙如雨,似有柔情,似有哀戚,让他一时成痴。 “啪” 惊堂木再响,说书告终,他清醒转来,再一看,佳人芳踪杳然。 岂料,在大宴之上,他又看到了这双眼。 深深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崇训斗胆,敢请王后惠赐”武崇训自信满满整理好衣襟,露出自以为优雅的笑容,向着尼雅氏拱手一揖。 武崇敏目光一凝,振衣而起,他身边坐着的,是南阳王武延基的二弟,通天宫左史武延安,他是个没有主意的性子,但兄长武延基与权策走动密切,三弟武延晖又常跟着武崇敏厮混,自然摆正了自己的屁股。 先一步站起来,打着哈哈来到武崇训身边,似笑非笑,“崇训兄长,听说剽窃之事,见不得人,这强行索礼,又是如何啊?” “哼,延安贤弟,若是不服,自也可上场献舞”武崇训不怀好意,此时场中,早已不是阳刚的十二相舞,而是谐钦舞,舞者是十六个吐蕃女子,柔媚至极。 武延安脸色一僵,反问道,“小弟却是不知,何时崇训兄长能代王后定下规矩?” “我自是不能,但若是一舞都不肯献,我却不知,延安贤弟的诚意何在?”武崇训面露得色,讥讽之意甚浓。 武延安无言以对。 后头,武崇敏却已经挽起衣袖,到舞台中,随着舞女的动作扭曲身子,模样十足可笑。 但却没有人笑得出声,权贵子弟,天生敏感,武崇训这般为难武崇敏,怕是权右相,要回报在武三思身上,少不得,又将预见一场明枪暗箭。 “咯咯咯”脆笑声传出,没庐氏协尔笑得前仰后合。 武崇训眉飞色舞,眼光一动,渐渐黑成锅底。 没庐氏协尔离席,走到场中,牵着武崇敏的手,翩翩起舞。 第734章 花谢花飞(十六) 神都,安喜门。 原国子监祭酒明山宾,出狱起行,远赴并州,担任王氏书院山长。 国子监虽说也是学府,却不只是为就学的学子而设,也有政务职能,总掌举国教化,深度参与科举会试,同修国史,教职都是大儒才子担当,菁英荟萃,又是文坛喉舌,历来是清流重镇。 由国子监祭酒,变成私家书院的山长,不亚于从九天之上打落凡尘。 明山宾这一跤,跌得可谓不轻。 来送行的人很多,官员大抵来自科道清流,国子监的,翰林院的,御史台的,鸾台的,还有大批神都文人士绅和各地赴京赶考的举子。 在安喜门外,黑压压站了一片。 毕竟是贬谪,还是得罪了朝中要人的贬谪,起复遥遥无期,难免愁云惨雾。 “明兄,一时失机,为人所算,不必介怀”韦处厚也来了,拱手安慰,“举头三尺有神明,明兄才学满身,正道直行,终究会有光明前路等着,老夫深信不疑” “承蒙韦兄吉言”明山宾勉强笑了笑,眼底有些复杂。 同样是清流冠冕,与他对比,韦处厚的境遇截然相反。 白檀木案因祸得福,与权策搭上关系,立时成为权策党羽骨干,一路顺遂,白捡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又碰上科举改制,翰林院炙手可热,眼下又当上了义兴郡王李重俊的文师傅,这个位子,弄得好了,极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帝师。 生当太傅,死谥文正,这是文人的终极梦想,真正的光明前路。 与众人寒暄话别良久,到无话可说,明山宾仍旧站在原处,面南背北,看着安喜门城门楼,面上带着不甘和期待。 四周渐渐沉寂,谁都知道,他在等谁。 日头渐高,春日天光,暖意融融,安喜门中,始终没有人影出现,明山宾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哎……自作孽,不可活”明山宾长叹一声,摇摇头,颇觉自己可笑,那人网开一面,饶了他的罪过,还给了他一个前程,他却还得陇望蜀,妄想着那人亲自来送行? “诸君,我去矣”明山宾团团施礼,抬起腿来,就要跨上车辕。 “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明山宾上半身已在车上,后一只脚还在地下,听到这个动静,猛地拧身张望,肢体不谐,老腰已经硬如磐石,不再灵巧,无法支撑这等高难度动作,整个人从车上摔了下来,砰的一声,脸先着地。 “嗷嗷” 明山宾惨呼出声,又戛然而止。 他只看到了走到面前的素锦衣摆,已然认出了来人,面上喜不自禁,却忍不住眼皮子浅,老泪纵横。 这素锦袍服,丝锦与白叠子混纺而成,质地绵柔华贵,而且一素到底,没有任何刺绣纹理,在京中几乎只有权策一人如此穿着。 神都能穿锦缎的公卿权贵,唯恐色泽不艳,刺绣不够华丽,不能自高身份,权策反其道而行,大抵是已经不须外物衬托,便是某一日穿一身麻衣,那也仍是闺阁梦中如意郎君,仍是天子堂前重权卿相。 权策赶忙俯身将明山宾扶起,见他并无大碍,只是面上灰尘与泪水夹杂,一片脏污,递过锦帕,和声道,“先生斑斑大才,桃李满园,乃文坛之望,此次去国远行,所行,乃是追随往圣,广布德政之大事,重任在肩,万万不可轻率视之……” 果然,旁人的千言万语劝慰,敌不过权策一句托付,明山宾几把擦干净脸上泥污,双眼明亮起来,“右相以德报怨,老夫羞惭无地,王氏书院之设,乃世家开放家学之先声,老夫愚钝,唯恐不能体察右相真意,还请右相明示,老夫力所能及,定遵行无误” 权策仰头,无声而笑,太原王氏,已在如来佛掌中,族长阳泉伯王昱的三个儿子,王之贲是他的政治大管家,王之咸在长安做司马,王之涣直接就是他的义子,他倡导的事,太原王氏都走在五姓七望最先,比荥阳郑氏更积极几分,绝不会在他看重的书院大政上头,阳奉阴违。 “先生只需记下,书院育人,纯以德才论英雄,达者为先,化育英才之际,若能理出一套运转心得,规矩章程,刊印付梓,则于朝政大有裨益” 明山宾眼中精光大放,立身立言立功,文人梦寐以求,能借此良机,着书立说,那真真是死而无憾了,“右相安心,老夫便舍了这一把老骨头,也必将朝廷和右相造福士林的善政,发扬光大” 权策点了点头,“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先生珍重,权策静候佳音” “哈哈哈,必不让右相失望”明山宾豪迈大笑,向权策躬身一礼,又转身团团拱手,“诸位,就此别过” 抬脚踏上车辕,身轻如燕。 旁边众人,越发多了,权策站在垓心,目送明山宾远去,转过身,迈步前行,与他们当中相熟的,打打招呼,谈笑一番。 能与他接触到的内圈人士,大都颇有些地位,虽一向对他亲和,但也有些矜持,外表更是严整,一丝不苟,唯有一人,有些邋遢,身子摇摇摆摆,许是有自知之明,总是试图向后头躲,但他名头摆在那,并无人敢侵占他的位置。 权策蹙了蹙眉头,走到他跟前,“张长史,我曾闻,有一作画技巧,以身体浸入墨池,裸身翻滚作画,其意自然,每成佳作,然此法颇为凶险,极易溺毙人命,三五人命,未必能成一作,可取否?” 此人正是金吾卫长史张旭,闻言有所感,脸皮臊红,“此法偏邪,不可取” “酒是穿肠毒药,过量则伤身,以损身而得狂草,可取否?”权策又问。 “不可取”张旭长揖到地,“下官知错,定改前非” “饮酒取乐,兴尽乃止,多加自制,量力而行,长史一身书法绝学,若成遗憾,则是我文坛之恸”权策又叮咛了两句,才在韦处厚陪同下,策马离去。 身后,又是一出浮世绘,不少人都将张旭围住,寻由子搭话,尤其是赶考士子,更是热情。 他们以为,权策对张旭青眼有加,则这位长史飞黄腾达之日不远。 殊不知,权策只是想起了自己,用身体作画致死,可谓悲凉,推己及人,不忍见张旭一身才气,屡屡宿醉,自残身体,才多嘴提点几句,毫无他意。 第735章 花谢花飞(十七) 新安县公府,琴心小院儿。 权策在书房接待客人。 说是待客,实际上能算得客人的,只有两个粟特人,另外三人,是定王武攸暨、信阳王武崇敏和济阳郡公武崇行父子三人。 “小的曹令忠、小的康令感,拜见右相”两个粟特人穿着绿袍官服,双膝跪地,但却不敢以下官自称,只因粟特人都已贬入奴籍。 不只是在大周,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域,他们被驱逐回去的族人,也失去了财产,故国康国和石国,在西域诸国虎视眈眈之下,朝不保夕。 权策打量了下,这些粟特人,与中原人差别很大,彼此之间,却颇为相似,高鼻深目,没有发髻,头发应当是修剪打理过的,溜光水滑,发尾稍稍上卷,披在肩上,倒是不显得突兀。 那个自称曹令忠的,年纪颇大,须发已然花白,康令感年纪轻些,还在盛年,有一头棕黑色的头发,他的官帽应当改动过,尾翼下垂,将头发尽可能多地覆盖起来,只留下脖颈间的短短一截,露在外头。 “二位请起,既是官身,又为朝廷效力,尽可光明正大,不必奴仆自居”权策开了口,两个粟特人登时泪落如雨,才站起身,又跪了下去,痛哭出声。 “多谢右相体恤,下官感恩不尽” 短短旬月之间,从天堂到了地狱,原本他们广有钱财,锦衣玉食,日子过得滋润舒坦,又得到大周贵人赏识,春风得意,眼看天朝的银钱货币即将操持在他们之手,却在一夜之间,变成阶下囚,族人或死或逐,侥幸留下的,只剩下几十家人,家财散尽,地位一落千丈,这段时间,他们在少府监办差,进出都尽量避人,颇为狼狈。 权策又温言安抚几句,许诺差事办好了,立下功劳,必将面陈陛下驾前,为他们脱了奴籍。 曹令忠两人好一番感恩戴德。 权策与武崇行相视而笑,这些粟特人仍是少府监得用之人,钱庄筹备的各个技术环节,也都把持在他们手中,太过局促,缺了心劲,也不好使唤,给他们点甜头和动力才好。 反正,他们已经没有胆气和资源,借着钱庄的东风翻云覆雨,未来,也只能坐看大周天朝的商贾,笨拙地菜鸡互啄。 “右相远见卓识,朝廷开办钱庄,可谓开天辟地”曹立忠擦干了眼泪,认真说道。 “以官府威信担保,立下信用,下官等正在紧锣密鼓完善签押、凭证和密语,安全体系建成,则汇兑、存储业务当疑难不大” “厘定金银与铜钱比价,是恩惠天朝小民之善政,然须格外注重风纪和保密,富商大贾消息灵通,若风声走漏,难免有人投机,反而贻害,可立下机制,比价调整前夕,惯例释放假消息……” “借贷业务,关键在于抵押,钱庄之设,乃是朝堂工具,却并非善堂……”曹立忠偷眼瞥了旁边的武崇行一眼,这些话,他都没有在武崇行面前提过,“下官以为,抵押价值与借贷额度,当为一三之数,惟其如此,才可鞭策借方,尽速牟利还款,不能者,收回抵押物,则钱庄获利更丰……” 曹令忠眼泛精光,口若悬河,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之久,康令感随后又补充了些,都是鞭辟入里,颇为深刻。 座中武攸暨有当朝陶朱公的雅号,经营商道颇有心得,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权策的见识超越这个时代,听他这番说辞,并没有什么新鲜感,但也颇为认同。 “甚好,曹先生和康先生都是熟谙此道,还望尽力襄助崇行,本相必不亏待二位”权策鼓励了两句,并没有就他们提及的细务进行点评,那是武崇行的事务,在他的属下面前,要给足他体面。 曹令忠和康令感二人千恩万谢而去。 “这二人心思缜密,熟稔方方面面,但手法却有些冷酷阴损,唯利是图,非朝堂正道,崇行,可用其技艺,用其理念,不可用其手段”武攸暨摇摇头,出言提点。 “正是如此,兼听则明,可多听他们的意见,有些要害,是要防范,硬规矩也要立起来,但不一定要用让百姓破家的方式,还贷周期可以适度长一些,钱庄不是善堂,但也不能弄成刑场,照他们的弄法,朝廷的钱庄与高利贷者有何分别?”权策也是一样的态度。 “父亲,大兄,崇行记下了”武崇行连连点头。 “呵呵,甚好”权策轻笑一声,眼睛看向了一言不发,神思不属的武崇敏,“咱们的信阳王,这是怎的了,魂儿被勾走了么?” 武崇敏面皮蓦地涨红,却昂着头,坦然道,“大兄,崇敏的魂儿飞了,去了四方馆,吐蕃使团” 看着兄长一副不知羞的样子,武崇行咭儿的笑出声来,成功引来武崇敏的怒视,找了个借口,拍拍屁股走掉了。 “哈哈哈”兄弟二人的互动,逗得武攸暨和权策哈哈大笑。 “没庐氏,乃是吐蕃世代簪缨贵族,开枝散叶,有不少的领地部落,大多分布在逻些城周边和象雄、阿里地区,大的有农奴数十万,小的也有数万,论钦陵被逐出逻些城后,没庐氏势力更盛,只有尼雅氏和苯教大巫师可与其抗衡” “协尔是吐蕃王太后最喜爱的侄孙女,祖父为王太后胞兄,父亲为拉如都护,统领吐蕃四分之一的兵马,镇守逻些城,自幼读佛经,颇知义理,有干略,性爽朗,慕豪杰,常在王宫行走,协助王太后和赤都松理政,宫中朝中,多有赞誉” 权策将他辗转查探得到的情况一一道来,肃容道,“此女恐非闺阁中人,崇敏可深思熟虑” “大兄,我已经想得清楚了”武崇敏昂首挺胸,“若是日后迟迟、迢迢出嫁,我定是不愿有人将她们圈在内苑,不许向外踏足,将心比心,如此强求旁的女儿家,也是不妥,再说了,大兄身边,有两个嫂嫂,也都是各有操持,女中豪杰,崇敏愿效仿大兄,与她做恩爱夫妻,也做事业同道” 权策笑了笑,不再言语,他只管将所知的情形告知,最终决断,仍在武崇敏自己手中。 “崇敏呐,那协尔,长相如何?”武攸暨有些担心,问了个入门级的问题。 武崇敏嘿嘿傲然,“协尔在孩儿眼中,是世间最美” 得了这么个意识流回复,武攸暨不由语塞。 满腹狐疑地看了眼长子,终是不放心,想着暗里托人瞧瞧,若是像论钦陵那般,黑成碳一般,满脸褶子,他怕是不得不棒打鸳鸯。 第736章 花谢花飞(十八) 夜,思恭坊,上官婉儿外宅。 这里已是美女如云,燕瘦环肥,应有尽有。 原因很简单,自打张昌宗误会上官婉儿不爱男色,却好女风之后,张易之便发动了和风细雨的攻势,三不五时便找借口向上官婉儿赠送美女。 渐渐地,有心人有所察觉,消息在神都朝野,缓缓传开。 倒是不难理解,上官昭容为巾帼宰相,称量天下才子,见惯天下英雄,能入眼的自然是少之又少。 倒也不是没人能在才华上头压过她,但那位权右相,也是骨鲠棱角俱全的人物,两个才华横溢的男女,只在权策入仕之初,相处融洽了一阵,其后便急转直下,一度互相敌对,斗争不少,朝中坊间,提及此事,无不摇头,尤其是文坛士林,多是扼腕叹息。 虽在武后亲自斡旋下,两人捐弃前嫌,不再兵戎相见,但也只是维持个表面过得去,私底下仍是互别苗头,王不见王。 于是乎,神都权贵向上官昭容府上过礼,礼单上必有各地搜罗的美女,天南地北,无所不包,便是地方封疆大吏和外藩使节,也都晓得这个关节,今年正旦朝贺,心意最足的,还是倭国使团,他们送到府上的女子,都是身怀绝技,专攻女风的。 寝居内室,雕花胡床的外沿,悬着粉色的帘帷和鹅黄的流苏,动静大些,便像是海浪临风,一波一波交替翻动,煞是好看。 里头,好女风的上官昭容,万般柔弱,婉转而就。 “狠心小贼,你竟是铜浇铁铸的不成,那许多莺莺燕燕候着,还这般狼吞虎咽?”上官婉儿一张丰腴的鹅蛋脸火红一片,翻着白眼儿,似有不忿之意。 权策笑了笑,也不应她,俯下身,揽着她的脖颈和腿弯,将她抱起,去了绣着仕女图的蜀锦屏风后头,那里早备好了浴桶。 半晌,两人携手出来的时候,都已更换了雪白的中衣,上官婉儿贝齿咬着下唇,黑白分明的杏眼,圆溜溜的,瞪着权策,显然吃了不少暗亏。 权策倒是志得意满,笑得开心,不顾她的微弱挣扎,将她揽在怀中,阖上双眼,软玉温香在怀,正好睡眠。 上官婉儿在他怀中偎依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眼角立了起来,“大郎,听闻太平殿下将她的贴身侍女给了你?怪不得你总爱往太平公主府跑,我这边却是望眼欲穿,才等来一回” 权策不由苦笑,方才他就听出,上官婉儿的话茬不对,机智地用行动躲过了,却没料到,她的记性如此之好,伸手戳了戳她的心脏所在,严肃道,“上官昭容,凡事要讲良心,你出宫次数本就不多,我即便是要来,也不得其门而入,岂能怪到我头上?” “哼”上官婉儿轻哼一声,蜷了蜷身子,却并不认同,翘着鼻梁不满,“没有真心实意,那自是没有机会,若是有那份心,世间还有你权右相开不得的门?” 权策闻言,呵呵失笑,“也好,这一遭是我的不是,日后想念你了,便安排人手,趁着夜黑风高,将你从掖庭掳了出来” “呸……”上官婉儿啐了一口,也不再为难他,正色道,“郎君,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你虽年轻力壮,但还须善加保养,婉儿眼中,郎君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伟男子,万不可逞强,更不可贪图一时之乐,唔唔……” 权策伸手将她的嘴巴捂住,这话,他才在安喜门外教训过张旭,岂料,转过身,上官婉儿又赠送给自己。 附在上官婉儿耳边,轻言细语,将武后赐下了吐蕃进奉的药油之事交代了,也让上官婉儿安心,他没有逞强,都只是常规表现。 “原来如此,此药可伤身?”上官婉儿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欢喜,而是担忧。 权策摇摇头,“使用之前,我请蒯老御医验证过,补了些药材进去中和,不会伤身” 上官婉儿放下心思,埋着头,闷闷地笑了起来,郎君能干,她自是只有欢喜的,突地抬头起来,挑着绣眉道,“哎,我这府上,可是快要成女儿国了,你若是还有余力,我再叫几个进来?” 她语声戏谑,似在玩笑,权策却没有笑意,深深看着她,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想也能知,好女风之名,应当是上官婉儿刻意弄出来的,只有如此,她才能在武后身边的污浊漩涡里,干干净净,守身如玉。 但这毕竟不是好名声,虽不至于离经叛道,但也难登大雅,对她在士林文坛的声誉,极为不利,至少那些吹毛求疵、迂腐古板的卫道士,便容她不得。 “莫要这么说,你是晓得我的,最是不耐平淡,那些糟老头子吹捧,我才不稀罕”上官婉儿皱了皱琼鼻,说得极为洒脱,也不知几分是真心,几分是为了缓解权策的愧疚。 权策闻言,闭上了眼睛,略一思量,轻声道,“那眼下,有一桩刺激事,你可愿谋划谋划?” 上官婉儿噌地支起身子,眼睛里的亮光,令权策无法直视,“你且说来听听” 权策笑吟吟地,却是不开口,卖起了关子。 上官婉儿瘪了瘪嘴,自是晓得郎君故意逗弄自己,好一番撒娇痴缠,讨好卖乖,待她无计可施,恶向胆边生,魔爪伸向权策的要害。 权策打了个激灵,赶忙拦住,开口道,“崇敏与没庐氏协尔之事,你可知道?” “我自然知道,两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共舞呢”上官婉儿连连点头,“信阳王不顾体面,学着舞姬跳舞,将陛下都逗笑了,好在那没庐氏协尔后头上前与他同舞,若不然,颜面就丢大发了” “正是如此,若非武崇训言语逼迫,崇敏却也不至于如此”权策幽幽道。 上官婉儿怔了怔,当即反应过来,“你要对付武三思?” “对付他只是捎带”权策搂紧了上官婉儿,“京中觊觎没庐氏协尔的,当不只是武崇训,崇敏的这门亲事,难免横生波澜,与其坐待旁人发招,不如先发制人,将他们都引了出来” “而且,尼雅氏提议为没庐氏协尔寻夫家,却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上官婉儿缓缓点头,尼雅氏所求的婚事,还有一桩,是为吐蕃世子赤德祖赞求亲,没庐氏协尔嫁入神都,皇族中人,总要有人嫁女出门。 “婉儿明白了” 第737章 花谢花飞(十九) 冬官衙门,尚书签押房。 冬官尚书李尚隐向椅背上一靠,长出了口气。 河东道蒲州刺史乔知之新官上任,大刀阔斧料理了河东道官场之后,第二把火便烧向了黄河河工,罗列了河道疏浚、河堤加固等一系列的工程项目,禀奏上来,令冬官衙门措手不及。 乔知之何等人,那是得朝中多方势力保举的强人,眼下又在风口上,万万得罪不起,李尚隐浸淫朝堂已久,自是晓得轻重缓急,亲自督促属下官吏,力图尽快将此事办妥。 “好了,这河东道河工的账目清单,便暂时定下,送去少府监和地官衙门,会签之后,报杨相爷审定” “等等” 下属是个着绯袍的,冬官衙门本堂郎中,李尚隐的心腹。 听了命令,正要捧着一沓案牍离去,又生生转了个圈,脚底下碾起一阵尘土。 “给右相送一份……唔,给梁王和狄相爷也都送一份……”李尚隐思量半晌,还是决定给武三思、权策和狄仁杰三人分送呈文。 杨再思是分管河工赈灾事宜的正牌宰相,送他理所当然,但此事由狄相爷揭开,分管财政事务的,又是权右相,绕过他们,不仅事情难以办成,也会留下不恭敬的印象,但若是送了这么多位宰相,不送给首席宰相武三思,那也说不过去。 “是,尚书”本堂郎中犹豫了片刻,没有开口多言,低下头匆匆而去。 李尚隐苦笑一声,他当然知道那本堂郎中为什么犹豫,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恩主是上官昭容。 众所周知,上官昭容与权右相面和心不和,若是自己对权右相示好的消息传开,上官昭容不在意还则罢了,若是上了心,他怕是会有大麻烦。 “做媳妇不易,舅姑太多的媳妇,尤其如此,行路难啊”李尚隐自嘲一声,满面愁苦,形格势禁,不得不为,若是上官昭容计较,大不了便挂冠求去,落个一身轻松。 他如此心理,是怨气积累所致,他与刘幽求等人一同入京,担任冬官尚书已有五年之久,刘幽求眼下在长安留守府做长史,固然算不得顺遂,但他至少在地官侍郎、夏官尚书、洛阳府尹等要职上走了一圈,好过他,在冬官衙门窝着,纹丝不动。 李尚隐也做过努力,上官婉儿外宅的成群美女,也有他的贡献,也曾试着察言观色,为上官婉儿办些长脸的差事。 无奈,上官昭容势力不减,宫中朝中的绯袍官,出自上官昭容门下的,成片成群,但对于经营高层大员,却并不如何上心,涉及到冬官衙门的分派,大多直接交给下头的郎中或员外郎,鲜少吩咐他经手办理。 “李尚书,下官求见”门外响起通禀声。 “萧侍郎,请进”李尚隐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脸色,恢复了威严端方模样。 “尚书,下官此来,是有件事要请尚书定夺”萧至忠踏步进来,开门见山,“青要山那边,有温泉修葺和书院建设,正需大批工匠民夫,虞衡司郎中刘缇却以时令为由,怠慢征发,更将有限民夫拆分各处离宫使用,避重就轻,玩忽职守,行径可恶” 李尚隐听了一半,便已经明了,所谓青要山的温泉和书院,温泉是太平公主府的,书院名义上是清河崔氏的,实质上是义阳公主府的。 萧至忠和他自己的处境极为相似,因在太平公主与权策势力融合之际,表现不佳,不得恩主太平公主重用,在冬官衙门也蹲了五年,眼下如此卖力,显然是抓住了太平公主和权右相的利益契合点,想着一炮双响,谋求转机。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却绕不过该管的郎官,那虞衡司郎中刘缇,是上官昭容的人,岂会让萧至忠称心如意,再说了春日农忙播种,不宜大肆征发,理由光明正大。 有那么一瞬间,李尚隐想要追问萧至忠两句,民夫征发,本来就应以宫禁使用为先,刘缇的操作,几乎无懈可击,何谓避重就轻? “萧侍郎,刘缇那边,本官自会去知会提点一声,你也莫要急躁,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左右已经过了五年,再多上一时半会儿,又有何妨?”李尚隐忍了下去,说出的话,仍有几分阴阳怪气。 同是倒霉蛋,我是你上官,尚且没有找到破局之法,你急个甚? 萧至忠碰了个酸不拉几的软钉子,眉眼蹙紧,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尚书教诲,下官承情了,哼……” 萧至忠拂袖转身,才要出门,迎面碰上个绯袍官,不是方才说到的虞衡郎中刘缇是谁?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萧至忠占了道路中间,迈开了官步,像是横行的螃蟹。 官大一级压死人,私下使绊子是一回事,官场体统是另一回事,刘缇贴着墙根站定,笑脸相迎,“拜见萧侍郎” “唔”萧至忠鼻孔里哼了一声,傲然而去。 两人错身而过,刘缇不屑哂笑,萧至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刘郎中,何事来访?”李尚隐看他不是很顺眼,就是因为这些绯袍执事官的存在,才让自己在上官婉儿眼中的地位下降。 刘缇有些鬼祟地跑到签押房门边,四下里看了看,又将门关上,快步来到李尚隐桌案前。 “尚书,昭容有吩咐” 李尚隐猛地站起身,双目如同鹰隼,盯紧了刘缇,“什么吩咐?” “昭容以为,权右相执掌外藩事权日久,突厥与权右相联姻,权大都护与契丹联姻,若信阳王与吐蕃贵女联姻事成,则大周四塞大藩,无不与权右相联结,非保全功臣之道” 刘缇的话,石破天惊。 李尚隐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此话当真?破坏信阳王婚事,非同小可,昭容,昭容要与权右相开战不成?” 刘缇摇摇头,“并非如此,昭容意思是,私下散播消息便可,无须奏疏朝堂” 李尚隐心下稍松,缓缓点头,摆摆手,“我晓得了,你退下吧” “是”刘缇转身一半,又侧头,“听闻尚书在操持河东道河工之事,此事体大,耗费财力人力巨大,当与当道诸公有一番交道才能定案,正是大好良机……” “本官行事,还无须你教”李尚隐声音平淡,隐隐带着怒气。 刘缇不敢多言,迈步而出。 李尚隐闭上眼睛,沉思良久,渐渐分明,上官婉儿启用他的缘故,在于他的位分高,影响大,也更能取信于人。 但相应的,他也要承担风险,作为出头的椽子,权右相一旦回过神反击,最先倒霉的,也是他。 “行路难呐……” 第738章 花谢花飞(二十) 太初宫,宣仁门,政事堂。 为河东道河工之事,冬官尚书李尚隐在诸位宰相的签押房游走。 积年的朝堂老鸟,总有些特殊的技巧,闻所未闻。 怕是极少有人想到,李尚隐会在拜访之前,为自己化妆,将面上的褶皱加深一些,脸色涂暗一些,鬓边白发留一些乱发在两侧,嘴唇上弄得干燥一些,若是能说几句话,便皲裂开来,便是最好。 这等机密事,不宜由外人知晓,女儿已然远嫁,府中又无成年孙女,便只好请了年纪最长的长子媳妇帮忙,惹出些腌臜难听的闲话,也是顾不得了。 除了权策,政事堂的宰相们大多年岁已高,总有儿孙之辈在婚龄,公事之外,闲聊几句,便极容易牵扯到场面盛大,为吐蕃贵女相亲的陶光园夜宴,话题转到信阳王武崇敏与没庐氏协尔的婚事,便是顺理成章。 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话,不必避着人,相爷们身边得用的属下,在一旁伺候茶水,也是不妨事的。 恰在人多耳杂之时,便是发动的最好良机。 “相爷,下官老迈,才学有限,不堪大用,早已不求仕途进境,家资还算丰裕,衣食无忧,也不求银钱,然而,蒙陛下恩典,享朝廷高官厚禄有年,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李尚隐做忧国忧民状,满面的皱纹起起伏伏,让他的忧愁生动无比,声音低沉,显得百般为难,“权右相,国之干城,陛下宠信,恩荣备至,遍观前史,以外戚而仪同亲王,子嗣落地便为侯爵,妾室得赠郡夫人的,复有几人?而今,安戎郡主为权右相正妻,契丹公主为权大都护正妻,若吐蕃贵女再为信阳王正妻,则……” “李尚书,扯得远了”话到此处,已然听出李尚隐的本意,对面坐着的宰相豆卢钦望,摆手打断,不再往下听,“河东道河工之事,乃杨相该管,贵官特意前来知会,本相承情,日后却不必大费周章,利国利民之举,本相必全力赞成” 豆卢钦望的姿态摆得格外明朗,不掺和,他的主子相王李旦,才遭重创,正是沉寂回血之时,冒然轻启战端,还是与权策放对,除非他得了失心疯。 “相爷恕罪,是下官聒噪了”李尚隐躬身行礼,捧着案牍退出了豆卢钦望的签押房。 他并不失望,与前面的两人相比,豆卢钦望已经算是给脸了。 即便承担的是放出风声的任务,他也不会随便找人乱放,比如,在欧阳通面前说权策的不是,那岂不是找不自在? 前头两个,他拜访的是内史宰相王方庆和宰相班第三席的狄仁杰。 王方庆听出话风不对,先就将手下人赶了下去,待听他提及武崇敏的婚事,立时面冷如冰,夹枪带棒好一通训斥,激愤之下,还说了一句恨不符合宰相身份的话,“本相与你无冤无仇,你却要来害我,本相不管你是谁指使,且让他仔细着,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李尚隐吃了瓜落,才猛地想起,那武崇敏如今是太子左卫率,算是东宫中人,与王方庆分属同党,他自然不愿接招,怕成这个样子,怕是早先与权策的鸾台争斗,阴影未消。 至于狄仁杰,不愧神探之名,他张口未久,便似是有所察觉,插言三两句,将话题带到了九霄云外,直到离开狄仁杰的签押房,他都没有机会将风声放出来。 狄仁杰劝诫得语重心长,“贵官忧心国事,乃人臣本分,本相不便多言,然而冬官衙门事务繁忙,除了河东道河工,宫禁修缮,还有青要山的差使,窃以为应以公务为重,切勿本末倒置,引火烧身” “呼……”李尚隐深吸一口气,不管他们态度如何,他代表上官婉儿放出风声的目的已经达到,不须太久,这筛子一般的朝堂,势必传得沸沸扬扬。 至于这风声能得到多少响应,能掀起多大波澜,还得看后头剩下的两个宰相。 “……若吐蕃贵女再为信阳王正妻,则大周四塞强藩,联结于一人”李尚隐说到这里,翻起眼皮看了看面沉如水的杨再思,见他没有阻拦,便将话说到了要害上,“如此局面,非但不利于外藩羁縻稳定,也不合陛下钟爱保全权右相的心意,不为妥当” 杨再思沉吟半晌,微微点头,“李尚书处置公务得力,更兼忧心国事,为陛下分忧,可为百官楷模,李尚书形容憔悴,可见用心之深……” 杨再思没有正面回应他,却将他夸了个天花乱坠。 “下官愧不敢当”李尚隐笑了笑,嘴唇恰到好处裂了开来,浅一些的只看到里头的肉,深一些的,有丝丝鲜血流淌下来。 “李尚书如此呕心沥血,天道好还,必得善果”杨再思动容,站起身拱了拱手,情真意切地道,“朝堂有忠义之士如此,何愁大业不兴,本相定将广而告之,为李尚书博取应得之名” 李尚隐笑得有些勉强,果真不愧是那对佞幸兄弟的狗腿子,玩儿的都是阴的。 所谓的为他邀名,怕是个毒丸,广而告之的,不只有他的忠义之名,还有他不满权策只手遮天外藩事务,也不满武崇敏与没庐氏协尔的婚事。 “多谢相爷,下官告退”李尚隐不在乎,他出头放风声,本就首当其冲,杨再思扩散一番,是助力,至于后果,不是他能想,更不是他能决定的。 最后一个宰相,是武三思。 全程古井无波,听完之后,说了句,“知道了” 当晚,梁王府向思恭坊上官婉儿府邸送了批礼物,十二个自金陵府搜罗来的绝色女子,以供上官昭容欢愉取乐之用。 长乐坊,太平公主府。 冬官侍郎萧至忠跪在阶下,将李尚隐的种种言行,细细禀报,“其人包藏祸心,大作舆论,或有人指使……冬官衙门虞衡郎中刘缇与其狼狈为奸,刻意怠慢殿下要务,陷臣于不忠……”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太平公主理了理广袖,面上表情发冷。 “是”萧至忠张了张嘴,还想多说两句,为自己多辩白几分,但见太平公主满面寒霜,又吞了回去,躬身离去。 不片刻,外头响起衣袂声。 “怎样,那小贼可有说辞?”太平公主急声追问。 “殿下,权忠亲自传的话,权郎君说,让您随心所欲”香奴说得支支吾吾,担心太平公主生怒。 “随心所欲?”太平公主念叨两声,“哼,这可是你说的,本宫瞧那上官婉儿,不顺眼很久了” “殿下,奴奴这便去安排人”香奴精神大振,她也不喜上官婉儿。 “莫要急躁”太平公主瞪了她一眼。 说是随心所欲,又怎能真的随心所欲。 上官婉儿的动作,保不齐就是那小贼串谋出来的,她还须避忌着些。 “正面对打,忒落下乘,本宫不取” “你且盯紧了各方动向,不打上官婉儿,谁帮着她,我便打谁” 第739章 花谢花飞(二十一) 宁静了没几天,神都的熔炉再度火舌飞舞,暗流激荡。 朝野传言,武后身边第一得用的巾帼宰相上官婉儿,对皇族中最受重用的后生宰相权策有所不满,指斥他在外藩事务中专权过甚,多与大藩联姻,居心叵测。 消息传出,激起了朝野坊间极大的热情,一传十,十传百,议论纷纷,连猜带蒙,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武后猜忌权策的,有说上官婉儿投了二张兄弟的,也有说相王府与东宫联手,收买上官婉儿出面,打压权策的,不一而足。 真假且不论,此事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朝野的热情,也是有来由的。 武后践祚八年来,朝中动荡从未休止,在李氏皇族、武氏皇族的扛鼎人物中,有数个相互为敌的排列组合,掀起不少波澜,后来又有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渐渐坐大,卷入朝局中,让场面更趋复杂。 但这些争斗厮杀,起起伏伏,你方唱罢我登场,主角却几乎万年不变,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人,除了魏王武承嗣掉队,太平公主神隐,并没有太大变化。 现在,八面玲珑、与人为善的巾帼宰相,突地露出獠牙,主动出击,成了朝争牌局的崭新玩家,对象还是势头迅猛,鲜血满手,少有败绩的右相权策。 花样翻新,岂不令人兴奋? 不只是官场上,民间同样兴奋。 怀胎待产的人家,出现了奇观,恭祝早生贵子,未必能得到好脸,家人亲友,颇有一股不盼生儿盼生女的阵势,乡间私塾,也多了不少换穿男装,前来就学的女儿家。 北市有一家赌坊,名字俗气,叫满堂彩,东家竟是个胆子大不怕死的,为此专门开设了暗盘赌局,赌的也是稀罕,不是上官婉儿和权策谁输谁赢,而是双方各有几家助力,东家也是聪颖,定下了苛刻的条件,双方援手必须有头面人物公开支持才算数,最大不超过五,而且可以区间投注,只是赔率要低上许多,赔率每日更新,买定离手,不予更改。 即便条件苛刻,前来凑热闹,想着搏一把的客商仍旧趋之若鹜,短短几日,便有数以百万贯的银钱押注,里头不乏一些大户,十万贯十万贯的往上押。 今日,又来了两个青衫男女,长得好相貌,男的剑眉星目,身量挺拔,女子面庞柔媚,肤色白嫩,身段玲珑,瞧着岁数比那男子稍大一些,但却在一边小鸟依人,两人气度雍容,气势不凡,恍如神仙中人。 迎客的老掌柜加了小心,凑上去作了个揖,还未开口,后头便有个锦衣豪奴冲了进来,桌子拍得咚咚响,很不耐烦,“一百贯,上官昭容那边,一到三家助力,快着些” 掌柜的脸色剧变,小心地看了看,见那对青衫男女只是面泛轻笑,心下微松,陪着笑脸,“小老儿这便为您录下” 那锦衣豪奴来去匆匆,拿了赌票,向怀中一塞,返身便走,一边走一边嘿嘿奸笑,得意得很。 “二位,敢问有何见教?”掌柜的腾出空来,招呼那对青衫男女。 “押注”男子微微一笑,声如金石,女子在后头拉扯了他一把,见他不为所动,便伸着两根青葱玉指,左掐掐右掐掐。 掌柜的看到这一幕,瞬间觉得这对男女多了些烟火气,含笑道,“客官押谁,押多少?恕小老儿多嘴,夫人提醒得也是,这赌戏,总是个没谱儿的事情,客官还是稳重些的好” “押权策吧,一百贯”男子摆摆手,手臂微微用力,将那女子揽入怀中,将她的脸按在胸膛上,女子挣扎了两下,便安分下来,双手环住男子的腰肢,乖巧地偎在他怀中。 “呵呵”老掌柜见状,笑了起来,“不知客观怎么押?” “押权策,有一家援手”男子轻飘飘说了句,揽着女子的肩头,飘然而去。 “绝地,你吩咐下去,查一查方才那锦衣豪奴的行踪”青衫男子,正是权策,他牵着太平公主的手,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随口吩咐。 他们这一对儿,穿着同样的青衫,姿容俊逸,吸引了不少的视线,权策昂着头,无动于衷,太平公主倒是有几分羞意,在权策身后跟着,微微侧身,闪避视线,活脱脱是个怕生的小媳妇。 “是,主人”仿佛一缕清风吹过,绝地已经闪身不见。 “为何要查他?”太平公主有些不解。 “原因有二,其一,他口中称呼婉儿为昭容,说的太顺嘴了些,其二,他只是个奴仆,却投注百贯,丝毫没有患得患失模样,反倒一路在笑,似乎稳赚不赔,太过自信”权策轻声为她解惑,在路边的货郎摊上,取了个水蓝色的银钗,在太平公主发髻上比划。 “哼哼,可不是么,堂堂权大右相都不敢笃定的事,他一介奴仆,竟然大言不惭,岂不是给自己招祸么?”太平公主口中嘲弄权策,螓首却一动不动,由着权策摆弄。 权策轻笑一声,似是对那银钗不甚满意,取下来,放了回去,“谁说我不能笃定,我不是笃定有一家会助我了么?” 太平公主杏眼眨巴着,“是哪家?” 权策笑得温柔万分,理了理她鬓边的乱发,情深款款,“不就是你咯” 太平公主满眼的专注登时破功,脸颊红了一瞬,一拧腰肢,“呸,坏心小贼,惯会说些好听话哄人” “呵呵呵”权策温声一笑,不顾她的微弱挣扎,搂着她的腰肢向前行去,“本想给你买些首饰的,只是外头这些东西,都不可心,还是得南市的东西,才配得上你”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却并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径直拖着权策去南市,他们身份毕竟特殊,关系也须有所隐晦,南市是权贵富豪云集之地,指不定就让谁认了出来。 “大郎,你为何要让上官婉儿阻击自己?”太平公主嘟着嘴问道,她曾经想着自己猜度,但却始终费解,还是开口了。 “因为我太顺了,顺得太久了”权策咧了咧嘴,神情冷冽,“而今,东宫羸弱,与武三思暗通款曲,相王遭厄,舔舐伤口,二张兄弟四面树敌,唯有我,立在不败之地,几无损伤,独大之势将成” “木秀于林,陛下虽宠信我,但难免不会有人作祟,与其坐待,不如主动出击” “我手中,军权、财权,万不可动,唯独外藩之事,可拿来周旋” 太平公主迷醉地望着他,微微蹙眉,“那崇敏可知晓……” “他不知晓”权策摆摆手,“即便我落败,失去外藩实权,也会全力以赴,让崇敏得偿心愿” 太平公主怔怔望了望他,轻声应了一声,靠在他肩头,青丝如瀑垂落,柔柔环住他,心头柔情和热血一齐涌动。 她的大郎守护家人,那她便守护大郎。 “大郎,咱们回府吧” 第740章 花谢花飞(二十二) 东宫,正殿花厅。 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安乐郡主李裹儿,义兴郡王李重俊,东宫中的头面人物齐聚一堂。 “倒是新鲜”韦氏眼中亮晶晶的,闪着耀眼火光,“真不愧是称量天下的巾帼宰相” 她口中的新鲜,自是与市井小民、朝中官宦有所不同。 权策上一次遭到正面的朝堂弹劾,还是因为金银钱帛兑换,侵蚀了五姓七望和世家大族的利益,遭到反弹,当时的声势虽然浩大,但根子上便是歪的,这兑换之事,分明就是冲着他们去的,他们弹劾攻击,更像是给权策表功,有御座上的阿武支持,权策只是灰头土脸一时,最终稳操胜券。 自那以后,暗地里耍弄阴谋诡计,与权策短兵相接的,也不少,却难敌他的手下精锐,每每以落败收场。 “怎就没想到,权策仗着陛下信任,手中事权比任何人都多,便宜之权比任何人都大,春节封笔期间,更是一个人独掌朝政” “专擅,这个罪过可是严丝合缝,最合适他不过了,事实俱在,连上官婉儿都看不下去了,权策这是犯了众怒啊,咯咯咯” 韦氏笑得很是开怀。 旁边李显萎靡不振,李重俊和李裹儿不像她那么开心。 “母妃,大兄一向对东宫支应有加,武崇敏又是东宫左卫率,上官婉儿指使走狗,大造舆论,诽谤大兄,令人义愤,您何故发笑?”东宫之中,敢如此与韦氏唱反调的,也只有李裹儿了,她一张俏丽面庞上,笼着一层寒霜。 “是么?”韦氏收起了笑脸,凝眉深深看着李裹儿,意蕴悠悠。 也是她一时疏忽,以往忠于李显的人马,没有善加梳拢,却给了李裹儿可乘之机,有杨思勖那个下贱阉人为她奔走串联,大部分都转投了李裹儿名下,她的势力膨胀,几乎肉眼可见。 李裹儿挺直了身板,玲珑的曲线浮凸而起,伴着馥郁幽香,风情诱人,“母妃,上官婉儿突袭大兄,所图谋的,不过是外藩事权,即便她得逞,对东宫又有何益处?冒然卷入,只会离间大兄与东宫的关系,徒然令亲者痛仇者快,还望母妃三思” “东宫的益处?”韦氏轻哼一声,眸光冷冽,“益处便是警告权策,打压他的势头气焰,切莫以为东宫是他床榻上的物事,可以随取随用,随意拿捏” “在本宫眼中,这益处,比外藩事权,更为重要” “母妃,朝局险恶,切莫意气用事”李裹儿仍旧不同意,“东宫不是大兄床榻上的物事,难不成是……是上官婉儿的?” 李裹儿顿了顿,缓和了下口风,给韦氏留下了颜面,没有将武三思说出来,她耳聪目明,韦氏私下与武三思的会面,没有哪一次瞒得过她,见面之后,立时便要对权策采取行动,显然与武三思脱不得干系。 岂料,她善意的停顿,在韦氏眼中,却是挑衅,想着她有权策那等男人伺候着,艳光四射,自己却只能跟武三思鬼混,怒气勃发。 “哐啷……” “住口,你放肆……” 韦氏一怒之下,将茶盏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精瓷碎屑乱飞,有一片,打在了李裹儿的裙子上,留下个潮湿的印迹。 李重俊赶紧指挥着内侍宫女,将碎瓷片打扫干净,随即将人都赶了下去。 “咳咳”在一旁昏沉沉做吉祥物的李显这个时候不能不说话了,一张脸笑成了沙皮狗,两面讨好,“裹儿,听你母妃的,休要顶嘴,待会儿为父将收藏的顾恺之名画给你……爱妃,裹儿忧虑的也有道理,大郎的支持极为重要,我看,若爱妃执意,可行,但不宜张扬” 韦氏听了,冷哼一声,“不宜张扬,这东宫太子,当得便是如此窝囊?那样,即便事成,又如何树立东宫威信?” “好,好好好,都依你”李显犹豫了片刻,终究硬气不起来,连和事佬也不做了,随便找了个由子,便晃悠出门去了。 韦氏的目光在李重俊和李裹儿两人身上扫视,面沉似水,“你们两个,都长大了,都有小心思,小算盘,我也用不着你们什么,要去通风报信,也由得你们……” “母妃言重了,孩儿无知,也晓得无根之木难为,愿竭尽所能,听母妃分派”电光火石之间,李重俊便做出了决定。 因为粟特人一案,他与权策本就生了嫌隙,权策虽还挂着他的武师傅,但两人之间的关系,生分了许多,再说了,袁眺和刘义省都被排挤出了朝堂,他的势力大大衰减,除了依附韦氏,别无选择。 “母妃,你且忙着,女儿改日再来请安”李裹儿就要独立许多,并不受韦氏这番做作影响,她迈出几步,微微回眸,丢下一句,“这几日,女儿身子不爽利,不耐烦见人,母妃多担待” “唔,如此,你便好生养着,我安排尚食局送些补气血的药膳过来”韦氏眉头微挑,喜动颜色,温言以对。 事实上,她要与武三思联手,找权策的不自在,本无须大张旗鼓,聚集起东宫诸人,打的主意,便是凝聚力量,最差也要让他们封口保密,毕竟在东宫之内,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行事,几乎是不可能。 结果尚好,凝聚了李重俊的力量,封住了李裹儿的口。 “月奴,设法出宫,去梁王府传讯,让他放手而为,我自会相机助他” 翊善坊,梁王府。 武三思亲自送了月奴出了书房,招手将随身小厮唤来,“长生,送送这位姑娘,走侧门” 长生是个晓得眉眼高低的,当下只是拱着手伸手带路,也不抬头,更不开口。 一路默默带路到侧门,先出去打望了一番,叫来了马车。 月奴登车之后,似是对长生的晓事颇为满意,随手丢下一个钱囊。 马车辘辘而去,长生捻了捻钱囊,眼光大亮,里头装的,竟然都是金豆子。 转了转眼睛,长生疾步走了回去,在窗外站定,听到武三思的长笑声。 长生舒了口气,他虽不言不语,但认得月奴,每次武三思和韦氏幽会,都能看到她,她连夜而来,去后武三思又如此开怀,显然事情颇有进展。 “明儿个再去投一注,就投会有两家援手上官昭容”长生攥紧了钱囊,双眼放光,今日投的区间注,赔率太低,他瞧不上了。 外间长生盘算着生财大计,里头,武三思深坐蹙眉。 对付权策,非同小可,赤裸裸冲上去,绝不可取,还须周密安排,寻个妥当契机。 “契机呀,在哪里呢……” 第741章 花谢花飞(二十三) 神功元年,烟花三月。 南阳王武延基、左领军卫将军武延晖,自长安领军卫军营疾驰返回神都。 曾叱咤朝堂、一度问鼎储位的魏王武承嗣,艰难熬过新春佳节,春暖花开时节,原本状况还有些好转,能用些流质食物,岂料一夜之间急转直下,眼下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武延基兄弟二人风尘仆仆赶回,抬头一望府邸,没有看到挂丧白布,大松一口气。 “主人回来了,快着些,都让开路”大管家在门房守着,见到他,一个弹跳起身,双臂像是风火轮一般,到处挥舞,将旁边众人都推了开去。 “现下情形如何?”武延基大步流星,口中询问。 话音才落地,便听得后院有呜哇哇的孩儿啼哭声响起,“郡主何在?遥遥何故哭闹?” “老殿下一口长气吊着,用参汤续命,医生都不知能坚持到几时?郡主……”大管家顿了顿,终不忍心瞒着他,“郡主这段时日劳累过度,瘦得都脱了相,眼下卧床不起,担忧过了病气给小娘子,不敢见她,小娘子想念母亲,便时常啼哭不停……” 武延基顿住脚步,黝黑的脸颊上掠过愧疚,嘴唇微抖,眼圈红红,“都是我的不是,连累了妻女” “主人休要这般说,郡主特意交代,不让传讯告诉主人,就是想着主人做大事,不想误了您,若是您因此生愧,郡主的苦心,可就白费了”大管家闪着眼泪花,拎起衣袖擦拭,“郡主要体面,府中困厄,从不在外头提起,都是自己一肩扛了,主人是有福之人” “是,我有福”武延基轻声道,侧头深深忘了正堂寝居一眼,复又迈开大步,想着旁边一处独门院落而去。 “大兄”武延安闻讯,自武承嗣卧房中快步迎了出来,“父王,父王一直叫您……” 武延基点点头,迈步进门,双膝跪地,拜倒在床榻前,“延基拜见父王,给父王请安” 魏王武承嗣形容枯槁,脸色一片灰青色,一口长气在喉中,呼呼作响,如同拉扯风箱,艰难而又迟钝,闻声眼睛亮了亮,试图侧头,未能成功,眼珠一轮,斜着看他。 半晌,武承嗣举起遍布黑斑的胳膊,艰难地道,“呵……延基我儿……子不类父……家业在你……” 武延基膝行上前,额头与他枯干的手臂相触,百感交集,鼻头一酸,泪水泠泠落下。 “感念父王生恩,将延基生于富贵帝王家……” “延基长成,性由自主,自以正道而行,恪守礼义,不以子不类父为憾……” “延基无大德能,生就方正之心,苦干之体,无心计策略,更遑论深谋远虑,定当竭忠尽智,为朝廷效力,家业中兴与否,不在延基,而在这世道如何……若世道蒙昧,则家业败落,若世道清明,则家业兴旺……” “呵……呵呵……”武承嗣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发出一阵磨砂一般刺耳的笑声,“也好……换个活法,随波逐流……也许,别有天地……” “是,延基叩谢父王教诲”武延基跪拜下去,头磕在地上,如是再三。 父子二人,相对沉默,只有武承嗣艰难地喘气声。 即便是最后一面,仍旧如同以往,话不投机,半句多,宝贵的相处时间,此时,却显得格外漫长。 “大兄,定王叔、梁王叔等宗亲都来了,赵寺卿带着大队,在外头立等”武延安不敢高声,在武延基耳边,轻声通禀。 武延基点点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外头林林总总,有不少人站着,都是面容哀戚,至于有几分真诚,怕只有上苍才晓得。 “拜见各位叔伯长辈,见过赵寺卿,延基蓬头垢面,失礼了”武延基团团拱手为礼。 “魏王殿下还好?”旁人都只是前来见一面,礼节性送上一程,唯有宗正寺卿赵祥不同,他是担着差事来的,若有三长两短,立时就要张罗起来。 其他人也都跟着七嘴八舌追问,都是一副关切模样。 “父王尚且清醒,诸位叔伯盛情,延基心领,只是眼下情形,怕不宜太多人入内,敢请梁王叔安排”武延基躬身为礼,让地位最高、血缘也最近的梁王武三思选几个代表,一道入内作别。 “唔,也好”武三思点头应下,捋了捋黑须,眼角瞥到了一边侍立的武延安身上,灵光一闪,他似是也参加了为没庐氏协尔相亲的夜宴。 武三思手上微抖,捻下了几根胡须,稳了稳心神,牙关一咬,下定了决心。 “九江王武攸归、临川王武嗣宗、河间王武尚宝,三位贤弟,且随我一同入内,探视魏王兄” 听了这番分派,旁边的定王武攸暨眉头微皱。 武攸归、武嗣宗和武尚宝分别代表了武氏从堂兄弟中最大的三支,论起来无可指摘,但他武攸暨在兄弟中地位最高,武三思的刻意忽视,便有些味道了。 他本不是计较的人,但这三人,武攸归是挥霍无度的破落户,武尚宝更是以老糊涂着称,不掺和朝政,唯一像样子的武嗣宗,却是死在权策手中的河内王武懿宗的弟弟,他不得不怀有疑虑。 “梁王兄,攸归才病好不久,怕是不宜探视沉疴病人,本王毛遂自荐,如何?” 武三思连连摇头,莫名其妙地连使眼色,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不待解释,又转身对武延基道,“延基,你牵念父亲,孝道可嘉,然而大事当前,体统体面,却是少不得的,你先带着延晖,将衣装换了,再来守着不迟,免得惹人嘲笑,说我武家没有规矩” 这顶帽子却是太大了,武延基无话可说,连连拱手道谢,与武延晖一道去更衣。 “嗯,三位贤弟,随我入内”武三思摆手叫上方才指点的三人,竟是含含糊糊,无视了武攸暨的反对意见。 武攸暨呵呵一笑,也不再争执,抬眼冲着门边懵懂的武延安道,“延安,梁王兄等人探视你父亲,还不快些去陪着” “是,延安遵命”武延安如梦初醒,赶忙应下。 第742章 花谢花飞(二十四) 神功元年三月十二,魏王武承嗣薨逝。 见他最后一面的,是梁王武三思和代表武氏宗亲三个支系的三家郡王,武承嗣三子武延安在旁伺候。 武承嗣对武三思心结未消,见他上前来,死鱼眼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并不理睬。 若不是武三思只顾打小算盘,不肯全力助他夺储,他绝不至于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魏王兄,小弟过往或有不敬之处,或有千万般不是,在此一并认下,向您请罪”武三思单膝跪地,将头放在床榻边上,情真意切,“身子至重,只盼您心念畅达,情绪安稳,莫要怀有怨愤,以免兴起肝火,不利康泰” 一番话,说得温情满满,两人曾虎踞龙盘,在朝中卷起腥风血雨,如今不过是两颗花白头颅比邻,身后的三个郡王都是心有所感,一声叹息,武延安眼皮子浅,以袖掩面,不忍卒睹。 “呵……呵……”武承嗣却是情绪不稳,喘息声更重了些,手臂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在床榻边拍了拍。 武延安赶忙看去,却见父亲眼睛瞪大,如同铜铃一般,手指颤巍巍指着武三思,趋前一步,急声道,“父王,您要梁王叔如何?” “呵……呵……”回应他的,只有粗粝的呼吸声,还有武承嗣愈发瞪大的眼睛。 “父王可是要请梁王叔先出去?”武延安隐约觉得父亲不甚欢迎武三思。 “咳咳,这怎么话说的,魏王兄定是提醒你们兄弟记得梁王兄的探视之情,同宗同族,还是要晓得感恩才好”九江王武攸归才病好,闻不得药味,咳嗽了两声,将武延安数落一通。 “嗯,嗯,是这个话”河间王武尚宝含含糊糊附和。 “呵呵,我以为,魏王兄的意思,保不齐是托付之意,也是,你们兄弟年岁都不大,却须有人管束,魏王兄将你们托付给梁王兄,也是一番苦心”临川王武嗣宗阴测测的,竟是暗绰绰帮着武三思收编势力来了。 在皇族中长大,武延安并不是好哄骗的,一步迈到床榻边,问道,“父王,孩儿方才说的,可对?” “呵……呵……”武承嗣方才拍床榻,已然用尽了力气,现在却是连点头摇头都做不到,只有眼珠勉力转了两圈,无人能理解意思。 武延安还待说什么,武三思却容他不得,挥挥手,“我晓得了,你们暂且后退一步,魏王兄定是有隐秘的紧要事吩咐” 武延安犹疑了一瞬,却被武嗣宗拉扯着往后退,挨了两句呵斥,“就在这屋子里,你也长着眼睛,什么看不到,这般模样,是防着谁呢?” “小侄不敢”武延安不得已,跟着他们退了两步。 武三思俯身下来,侧耳在武承嗣嘴前,似是认真听着什么,还不时点点头,口中念念有词,“魏王兄放心……魏王兄慈父心肠……小弟记下了,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定当助魏王兄达成所愿……” 浑然没看见,下头躺着的武承嗣,见他这般做作模样,青白的眼睛里蓦地充血,放射出仇恨的光芒,怒气填胸,一口气没有上来,身子剧烈抖动两下。 “噗……”一口热血喷得武三思满头满脸,打断了他的装模作样。 武三思赶忙站直身子,惊惶道,“魏王兄,魏王兄……” 待众人一窝蜂冲上前,武承嗣身躯已然僵直,双眼大睁着,死不瞑目。 “父王,父王……”武延安大放悲声,门外脚步声纷沓,众人纷纷涌了进来。 “贵人且请节哀,若贵人没有旁的吩咐,本官这就去安排治丧”宗正寺卿赵祥环顾四周,只有武延安一个当家人,便对他说了几句,见他只顾哭泣,并不回应,当下无奈。 另一边,武三思自己拿了个手巾,擦拭了面上血污,慢条斯理地道,“赵寺卿,你且照着常规路数将大面儿布置下了,细节不必急,待会儿延基回来,由他具白折上奏报丧,听候陛下旨意” “是,殿下”赵祥有了主心骨,当即风一般冲出去照办。 又是一阵脚步响起,武延基和武延晖更衣完毕,奔了回来,见此情形,跪倒在武承嗣榻前,伏地大哭。 “好了,好了,三位贤侄,暂且节哀片刻”武三思漫步走了过来,对着武延基三人道,伸手在武延安肩头上按了按,“方才你父有临终遗言……” 武延基抬起头,“父亲有何交代?” 武三思眉眼中闪过一丝深沉,“魏王兄念念不忘的,是延安的婚事,遗命他身故之后,不许延安守孝,尽速与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成亲” 如同一道惊雷凌空劈过,武延安面上不见丝毫欢喜,反倒是惊恐万端,心胆俱颤。 武延基尚且不明就里,侧过头来,询问道,“这吐蕃贵女是何人?为何与你扯上干系?” 武延安身子有些抽搐,他没有回答武延基的问题,直奔要害,答道,“兄长,没庐氏协尔,当与崇敏兄长结为连理” “崇敏?”武延基周身上下布满凉意,蓦地转头,死死盯着一身肃穆的武三思,“梁王叔,父亲尸骨未寒,敢问,此言可属实?可有人旁证?” “本王亲耳听见,魏王兄亲口所言,嗣宗等人,许是听得一鳞半爪也不一定”武三思很是笃定,眼神扫过,跟他进来探视的三家郡王齐齐矮了一截。 “正是,正是”武嗣宗强自附和,另外二人却是不敢开口。 只因旁边还站着一脸阴沉的定王武攸暨,那可也不是吃素的人物,更何况,此事极有可能牵扯了那凶名赫赫的权策过来,武懿宗、武攸宜、武攸宁、宗楚客,犯在他手上的武氏宗亲,可不是一个两个。 “延安呐,你所说,怕是有差,我怎的不曾听闻,崇敏与吐蕃贵女定下了婚事?”武三思说着,还斜眼瞥了一眼武攸暨。 武攸暨扯扯嘴角,负手到一旁,未曾言语。 武延基深吸口气,只觉身心俱疲,“多谢梁王叔了,延安确实到了成家的年岁,治丧之后,我自会为他觅得良配,不劳梁王叔费心” “哼哼……”武三思的声音像是个梦魇,笼罩在武承嗣谢世的病房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王可不会乱打折扣” “延基呀,你父尸骨未寒,可莫要做那不孝之人” 武三思将武延基方才的话原样奉还,不孝的帽子扣了下来,让武延基一阵阵喉咙发紧,难以喘息。 第743章 花谢花飞(二十五) 太初宫,仙居殿。 “陛下,通政司加急,南阳王递上报丧奏疏” 武后手中的朱砂笔,悭然落地,在天蓝的地毯上,留下一串血红的痕迹。 她自上官婉儿手中取过白封奏折,这种折子,都有一定之规,只有逝者的姓名,故去的日期时辰会有不同。 这样一份奏疏,武后怔怔看了一炷香之久。 “陛下节哀,故魏王的身后事,还须陛下定下大略……”上官婉儿轻声提醒。 武后转脸看了上官婉儿一眼,毫无表情,声音也是干巴巴的。 “拟旨,着延基袭爵为魏王,以太子礼为承嗣安葬,号墓为陵,着春官衙门与翰林院为承嗣择定美谥,神都中枢三品及以下举哀服丧,令内侍省遣内侍、宫娥出宫,取七庙冥器,协助宗正寺治丧,以表哀荣” “是,陛下”上官婉儿凝神细听,挥笔立就,唤来内侍,令他去各处传旨。 “取铜镜来”除了先前乍听消息时失手落笔,武后的心绪一直保持着怪异的平稳。 上官婉儿趋步拿来一方梅花铜镜。 武后接过,拿到眼前,昏黄的镜面上,显出一张熟透的面庞,绮丽芳华,风韵犹存,唯独双颊微微松弛,眉梢眼角,也爬上了些密密的细纹。 她没有精心保养过,嗜吃甜食,损伤牙齿,积习不改,男女欲情方面,旺盛胜过壮年,有时甚至旦旦而伐,不加节制,许是这两者当中的某一样,误打误撞产生了好的效用,她的身子,衰老得很是缓慢,在这老妪年纪,活得像是个熟年妇人。 武后特意看了看自己的头发,茂盛浓密,里头只有几点银色,大多都还是苍青一片。 “白发人送黑发人?名不副实啊”武后将铜镜弃置一边,轻哼了两声,心情莫名好转了起来。 上官婉儿微松口气,回避了丧气事,“陛下得天独厚,青春永驻,凡俗之人,自是不可与陛下相提并论” “哼哼”武后站起身来,傲然而立,“朕又不是妖精,哪来青春永驻?朕也不稀罕,旁人是活到什么年岁,就有什么年岁的活法,身体未老,心先老了,朕不然,朕是身体力行,只要还能动弹,便将每一日都活到极致” 这却是不好评论,上官婉儿踌躇片刻,垂首默然不语。 “又是一年春光将尽,待月底春闱过后,朕将移驾大明宫,巡幸骊山,你可预先准备着”武后负手走出殿外,春风习习吹拂,薄薄的春衫在空中飞舞交缠。 “是,陛下”上官婉儿愣了会儿,才恭声领命,心下已经在盘算各样事体,自武周革命以来,武后迁都洛阳,巡游都是向东、向北,止于洛水、嵩山,再没有返回过西都长安。 “陛下,梁王殿下殿外求见”内侍迈着小碎步,前来通禀。 “这时节,他来作甚?”武后微微蹙眉,袍袖一拂,“宣” 武三思趋步进门,他满面都是悲戚,身着素白衣裳,腰间系着缌麻,缎面展角帽的尾翼,也由紫带,换成了素淡蓝色,翡翠帽正,换成了莹白的珍珠。 “小侄三思,拜见姑母” 武后从容斜靠在桌案后,神情慵懒,见了他的装束,听了他的称呼,轻描淡写的生离死别,蓦地无比具象在眼前。 就在一瞬间,坚如铁石的心,登时失守,眼圈一热,有一颗珠泪滚落,她迅疾抬手,借着揉按额角,将眼泪拭去,嘴唇抖了抖,“他去的,可安?” “魏王兄去时,三子皆在,从堂兄弟聚集一堂,遥祝姑母千秋万岁,怡然而去”武三思深埋着头,勉力平稳语声,不曾断续,这般强自压抑克制,反倒令哀婉之情显得更为浓烈。 武后的角度,却与众不同,武三思说的,是无人会计较的场面假话,却将武后的片刻感性击散,恢复了善变多疑的帝王本能,眉眼一片冷肃,不无讥诮地道,“倒是兄弟情深,你不为他守烛火,跑来朕殿中,又是作何?” 武三思伏在地上,如芒在背,硬撑着道,“姑母,小侄斗胆,为魏王兄遗愿而来” “遗愿?说来听听”武后稍微坐直身子,瞟了武三思一眼。 武三思如同针刺一般,仍是将早已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魏王兄遗愿,忧虑延安贤侄婚姻之事,有意请得姑母恩典,令延安与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成婚,只是身染沉疴,不良于行,无法当面向姑母陈情,盼姑母慈恩允准” “朕的侄孙,会有婚姻之忧,却是滑天下之大稽”武后骤然发怒,“朕亲自主持大宴,言明为没庐氏协尔寻亲,宴会之上,她芳心归属为谁,再明了不过,是谁家混账,想要朕失信于外藩?” “三思啊,这,到底是承嗣忧心延安的婚事,还是你,在忧虑崇训的婚事?” “陛下,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武三思双臂一软,五体投地,称呼也改了回来,“陛下,崇训技不如人,臣无话可说,然而,没庐氏协尔可在神都择俊才成婚,延安可,崇训可,唯独崇敏不可” “哦?却是新鲜,这又是为何?”武后话语轻松,甚至带着丝丝笑意,武三思却感觉到了如山海一般的压力。 武三思微微抬头,看到了一角裙幅,天蓝色的,就在武后桌案边,轻轻飘荡,给了他无边的力量,声如洪钟。 “陛下,权右相总掌外藩政事,放眼四塞,突厥、契丹无不是指掌中物,小藩如室韦、靺鞨,仰赖鼻息,为其走狗,言听计从,粟特人,西域显赫之族,不知何处违逆了权右相心意,顷刻间身死族灭,永世为奴,其状,何其惨烈?” “试问六合外藩,谁家入京,敢不问权右相颜色?谁家行事,敢不看权右相动静?” “如今,世人周知,崇敏虽为武家儿郎,却几乎与权右相亲爱一体,若将吐蕃贵女许之,则大周外藩,更将生何观感?” “天下万邦,尽在阙下,这,到底是天朝的外藩,还是权右相一人的外藩?” 一席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却只换得武后一声嗤笑,“权策主掌外藩,朕之分身使者也,代朕办差,深孚众望,若朕以此责难,岂非昏君?” 武三思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上官婉儿深深看了眼武三思,她能料到武三思会附和她,趁势攻讦权策,却未料到,他找到的契机,竟然无耻无情到如此地步。 武承嗣也算纵横一世,未料到,魂归地府,却不得安宁,被堂弟拿来朝堂作法。 武后的话,看似大义凛然,驳斥了武三思,但上官婉儿跟在她身边已久,哪里听不出冷峻言语中,暗含着不安和无奈。 该她登场了。 “陛下,臣妾以为,陛下钟爱重用权右相,君臣祖孙,相知相得,可谓人间佳话,然最难得的,是善始善终,古人云,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权右相在外藩权势影响太盛,恐非保全功臣之道,陛下用心如此,权右相也当能体谅” 武三思连连点头,“臣附议,臣附议” 武后轻哼一声,状极不悦,拂袖道,“罢了,且由你们去折腾” 武三思满面欢喜,与上官婉儿相视。 上官婉儿也在笑,眼底却有忧虑,武三思出招阴损下作,郎君怕是转圜余地不多。 第744章 花谢花飞(二十六) 南阳王府,换上了魏王府的牌匾。 太子礼治丧,不仅是内侍省和宗正寺要操持,春官衙门也要参与安排礼制。 仪仗礼官,宦官宫娥,管事仆役,往来穿梭,加上赶来吊祭致哀的宗亲旧友,魏王府治丧场面盛大至极,武承嗣备极哀荣,引得来宾看客,啧啧赞叹。 美中不足的是,魏王府因此变得拥挤不堪。 这才有人注意到,这处府邸的规制,却非一品亲王,连从一品的郡王也够不上,只是个另辟了两处院落的三进大宅罢了,神都的豪商大贾,居所都比这里宽敞。 若是传闻不假,这处宅邸,应当是武延基与胞弟武延秀关系恶化,愤然自魏王府出走之时,权策馈赠的。 想到这里,来宾看客们,不自觉降低了声调。 这段时日,朝中风雷大作。 天官尚书宗秦客、临川王武嗣宗等人打头,秋官侍郎王同皎、洛阳府尹韦汛等人为侧翼,加上大批的绯袍郎官司官,蜂拥而上,矛头直指权策。 有的弹劾权策擅作威福,滥权无度,以外藩归于自家,有的弹劾权策笼络结亲外藩,居心不轨,还有的干脆就搬出了阴谋论,直言没庐氏协尔在宴会上选择武崇敏共舞,是受到胁迫威逼的结果,有失公正。 风暴之中,上官婉儿的处置显示出高超的艺术,将浩如烟海的弹劾奏本整理出来,以题名记档方式,登记造册,不分巨细,形成题本,每日在武后处置完旁的政务之后,再上呈御览,奏本原件,则不予上呈。 武后每每只是阅览,并没有只言片语流出。 如此处置,却是意味深长,各有解读。 在武三思等人眼中,是上官婉儿为他们保驾护航,将所有弹章都一一传达,武后阅览完政务,正是疲惫匮乏之事,听了这些弹劾的糟心事,定对权策不利。 在权策身边重臣看来,上官婉儿将奏本变成题本,是有意识地大事化小,毕竟从体量上看,一纸题本比连篇累牍的奏疏冲击力要小得多,而且在武后疲惫之际上呈,定也无心顾及细节,只能观其大略,对权策是有利的。 朝野议论纷纷,奏疏花样翻新,各方暗流涌动,庞大的政治压力盘旋在神都上空,哪怕置身事外的权贵和臣僚,也不敢掉以轻心,每日里过的战战兢兢,能不言则不言,能不动便不动,家中的贵公子和豪奴,都严厉约束,不得在外张扬,生怕一个不慎,遭了谁家算计。 如此一来,神都的治安倒是好了许多,顷刻间变得乾坤朗朗。 另外一边,被弹劾成筛子的权策,毫无动静,不仅是他,他身边森森党羽,只有太平公主第一时间发作,天官侍郎岑羲出面,炮制了个当街行凶,致人死命的罪过,将武崇训弄进了洛阳府大狱。 武三思等人如临大敌,奔走串联,严防死守,却不料,太平公主随后便偃旗息鼓,连洛阳府尹韦汛,强行将武崇训释放,也没有理会。 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权策一方,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不懂行的,关注着新安县公府和太平公主府,只看到门庭冷落,鞍马稀疏,便觉得这一局权右相怕是要祸事,支应不住梁王府和东宫,还有上官婉儿的破天荒联手。 懂行一些的,晓得早早关注少府监令郑重、御史大夫葛绘,还有两位地官侍郎,张柬之和姚崇的府邸,事发之时,人流如织,灯火经夜不息,两日之后,便归于沉寂。 有人一头雾水,觉得这般作派实在诡异,也有人暗暗心惊,不论此役战果如何,权右相麾下人马,能飞速聚合,又能紧密团结一致,这般掌控力度,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须知,这是在波谲云诡的朝堂,而非令行禁止的战阵,朝臣更不是冲锋陷阵的大头兵,而是九曲十八弯,各怀机心,朝秦暮楚,趋炎附势,三姓家奴如李峤,无耻忘恩如宋之问之流,并不鲜见。 权策在风雨飘摇之际,他的党羽无人观望,无人避事,反倒竞相踊跃,几个亲信的中心人物,折冲樽俎也是极为熟稔,偌大声势,说按下就按下,无一人擅动。 “根基已然稳固,起伏都在弹指间,谁能奈何?” 有人看得透彻,不免晦涩地感慨几句。 “右相到” 唱名的门房,声音都有些发抖,喊到高处,不期然破了音。 闹哄哄的魏王府,像是有人按了休止符,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了下来。 “放肆”薛用拎着马鞭厉声呵斥。 权策下了他的亲王车驾,门前一群人堵在前头,无法前行,摆手止住薛用要抽人的动作,微微一笑,和声打着商量,“诸位,本相来吊祭举哀,还请行个方便如何?” 众人瞬间活了过来,避道的避道,跪拜的跪拜,惊呼声不绝于耳,权策前行之路上,登时空无一人。 权策呵呵轻笑,团团拱手致谢,迈步前行。 君子温润如玉,背影挺拔如松,玉韫珠藏,从容安稳,令人心折,谁能想到,他的头顶,正悬着一柄利剑? “拜见大兄” “大兄” 入府没片刻,武延基三兄弟便齐齐赶了出来迎接,武延基跟着妻子永泰郡主李仙蕙的称呼,唤权策大兄,武延安和武延晖则是跟着武崇敏,总之,三人前后开口,称呼却是相同的。 “有劳诸位,且请节哀”权策淡淡地拱了拱手。 武延基三兄弟各有滋味在心头。 权策入得灵堂,手捻三柱清香,插在香炉中,依礼叩首。 完成一应礼节,又冲着武延基三人点点头,迈步而出,便要离去。 “大兄”一声女子轻唤传来,却是李仙蕙闻讯,自后院赶了出来,怀中还抱着女儿遥遥。 权策顿步,绽开个细微的笑容,将遥遥接过,抱了抱,又还了回去。 “大兄……”李仙蕙有几分惶急,要说些什么,权策抬手制止,单手负后,自顾自离去。 魏王府的众人都瞩目在他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权策车驾离去未久,宫中便有消息传来。 权策上了奏疏,请辞外藩事权,以权泷在安东大都护府日久为由,请解任回京。 同一时间,鸿胪寺卿邓怀玉上奏请辞,鸿胪寺中有五司郎中、七位主事一并请辞,这些人,都与权策千丝万缕。 如此一来,权策等同于一枪未开,便已弃械而降。 震撼过去,众人的眼光变得异样。 权策在重压之下,宁愿割舍重权,也不在武崇敏婚事上让步分毫,显然心意已定,不会让武承嗣的所谓遗愿得逞。 重情重义之名,并不虚传。 相比之下,在权策送的府邸中举哀的新科魏王武延基一家人,却显得狼心狗肺了起来。 第745章 花谢花飞(二十七) 太平公主府,歌舞大堂。 此处荒废已久。 太平公主没有定情权策的时候,这里曾很是热闹,美男俊彦,往来如梭,她与千金公主联名举办的画眉宴,便是在此处。 委身权策之后,太平公主视此地为过往羞耻,从不踏足,府中上下,也无人提起,俨然成了禁忌。 权策牵着太平公主的手,穿过花团锦簇的后花苑,越过烟波淼淼的人工湖,沿着鹅卵小径,漫步来到歌舞大堂前。 这是一座三层楼阁,二楼上有宽阔的露台,白玉石铺地,波斯毛毯,檀木栏杆,触目都是高贵的紫色,依稀诉说着它曾有的辉煌岁月。 权策驻足仰望,神色莫名。 太平公主的双眸烟雨蒙蒙,眼中只有他丰神如玉的脸颊,心中纷乱,有些忐忑惧怕,也有些幽怨委屈,无以言表。 她有过放浪形骸,她不愿去提起,更不愿展露在权策面前,但若是他想要看到,将她的过往撕扯开来,她也并不会遮掩什么。 权策举步欲上楼,太平公主却紧紧拉着他的手,脚下分毫不动,无论他要如何,总要给她个说辞,这般悬在半空,她受不得。 权策手上用力,将她拉到自己前面,他在后头将她拥住,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她腰间的丝绦,轻笑道,“呵呵,不过是一处楼宇,哪里值得在意?” 权策突然的温情,让太平公主玉体如酥,娇娇的翘起了红艳艳的丰唇,弱弱反抗道,“哼,权大右相来此,是一着不慎,引火烧身,想要纵情声色么?” “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倒是也不讳饰,一边在她耳边絮语,一边抱着她前行,“此事,我有两个意外,一者,武三思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连地下人都不肯放过,二者,东宫韦氏,竟然无智荒诞至此,以为吃定了我一般,咄咄逼人,真真令人齿冷” “那母皇呢?上官婉儿传出的消息,母皇对武三思的鼓动态度暧昧,你意外么?”两人拥抱成一体,像是一只四脚兽,一步一挪,太平公主身子靠在他怀中,感受他温热的吐息,动作不由自主,随着他的节奏,缓缓迈着步子,微微侧首询问,嘴巴又嘟了起来,若不是上官婉儿这条消息,权策也不会改变策略,由针锋相对改为全面妥协。 “意外,也不意外” 权策幽幽一叹,帝王之心,诡秘善变,武后这个女皇,更是将此发挥到极致。 他本想做一出戏给武后看,显示他并不是一家独大,却不料,武后亲自涂了粉墨,下场演了出挥泪斩马谡,那么,他不妨将这出失控的折子戏,演成一出连续剧,给武后的疑心病,下一剂猛药。 “你让出了外藩事权,朝中和母皇,都尚未表态,后续,该何以为继?” 太平公主抬起玉手,向后抚摸着权策的脸颊,局势不如心意,她的情郎,一开局便不得不将底牌掀开,她相信他的承诺,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会力保武崇敏的心愿得偿。 她不会再像当初,怨他是个傻子,她只是心疼。 权策一路行来,由微末校尉,到位极人臣,阴谋诡计用了不少,杀伤人命更是无算,相位之下,白骨皑皑,但在太平公主眼中,权策却是一身洁净,宛如当初,他在朝中搏杀,要么为了自保,要么为了家人,要么为了家国大政,时刻不忘自制克己,几乎从未敞开心怀,放纵心意,午夜梦回,她都会为之心酸难眠。 “呵呵,后续,我还会让,就看他们,有没有福分吞下去了”权策轻笑出声,眼中寒光星星点点。 太平公主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心安神宁,不再言语。 权策站在露台上,环顾四周,此处已是太平公主府最边缘,隔着十余丈的空地,有一道黛瓦白墙,墙外便是坊市街道,如此距离,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外间都不得闻。 “将这里修整一下吧”年久失修,阁楼上处处可见斑驳痕迹,权策摇头,“若你心境有碍,重换个色调也可,紫色太过艳俗,换成金黄色好了” “咯咯咯”太平公主听了,笑弯了纤细的蛮腰,“你这小贼,最是讨人嫌,紫色艳俗,金黄色便不俗了么?” “金黄色很好啊”权策面带笑意,摇头晃脑,“金黄色,秋天的颜色,收获的颜色” 太平公主翻了个白眼儿,不与他拌嘴,四处打量,已经开始思索该如何改装,才能让金色调的阁楼,稍稍有格调一些。 “噔噔噔”爬楼梯的脚步声急促响起。 香奴快步上前来,“殿下,权郎君,方才收到千金殿下传来的消息,陛下在长生殿召集重臣议事,宰相、九卿等人皆在列,太子、相王和梁王都奉诏前去……” “却没有宣召我”权策打断香奴的话,矫首望天,“要商议的,便是如何处置我,不审而判,并不稀奇” “大郎,母皇,也太过分了些……”太平公主高耸的酥胸急剧起伏,脸色铁青,最后的结果不重要,武后这般做法,已经算得是羞辱。 权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拈起太平公主一缕青丝,“太平,莫要生气,去备下笔墨,我要涂鸦几句,聊以遣怀” 太平公主眼圈微红,拦下了打算代劳的香奴,快步下楼而去,亲自为权策张罗笔墨纸砚。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太平公主颇解诗文,未曾读罢,已然埋首权策怀中,抽噎不止。 香奴并不通翰墨,却与权策连心,只觉柔肠百转,心绪跌宕,不能自已,默默靠近权策,想着用自己的馨香温柔,予他些许慰藉。 “噔噔噔”楼梯上,脚步声再起。 却是绝地。 “主人,属下奉命查探那在满堂彩赌坊以一百贯押注之人,其人名唤长生,乃是梁王武三思身边的随身小厮,押注次日,他又去押注,押了一千贯,押的是有两家会援手上官昭容” “属下觉察那赌坊有古怪,便安排人手跟踪,发现那背后操盘的,是崇行郎君手下得用的粟特人,曹令忠” “吧嗒” 权策将手中笔丢落在地。 第747章 花谢花飞(二十八) 太初宫,长生院。 内史宰相王方庆缓步而来。 朝会站班,他排在欧阳通之后,杨再思之前,为宰相班第六位。 然而论起实权,却不好如此排列,杨再思是二张兄弟的爪牙,掌管的都是肥的流油的差事,不像他,只能管些修史、编书之类的案头杂事,别说是杨再思,便是政务类型相近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也稳稳压他一头。 事实上,像是尚书省左、右司郎中这等实权郎官,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是等闲事。 这些,他都能隐忍下来,屡败于权策,又不敌于敬晖,技不如人,复有何言? 令他惴惴不安的,是这朝中局面,他越发看不懂了。 冬官尚书李尚隐在政事堂行走,散布传言,攻讦权策之初,他严词拒绝,因为武崇敏才进了是东宫为左卫率,权策也是东宫的支持力量,理由不可谓不强大。 然而,他以为自己做对了,结果却是他做错了。 东宫不仅参与了进来,而且是大张旗鼓的参与了进来,东宫所剩不多的党羽,矛头锋芒毕露,直指权策,卖力攻击。 韦汛还费尽心机,将武三思的废物长子武崇训从洛阳府大狱里捞了出来,显然两方不只是凑巧目标一致,而是有预谋的结盟。 “老了”王方庆摇了摇花白的头颅,易地而处,若是他有权策这种游离在外的助力,自当是笼络为上,动不动就刀剑相向,是何等路数?莫不是权右相有甚隐秘癖好,越打越亲? 王方庆在进入长生殿之前,整了整衣冠,闭紧了嘴巴,打定主意,三缄其口,做个泥胎木塑,一言不发。 “诸卿,权策请辞外藩事权,邓怀玉请辞鸿胪寺卿,尔等如何看待?” 武后抛出一问,殿中鸦雀无声,王方庆惊奇地左顾右盼,实在没想到,他也会有同道这么多的一天。 武后见状,目光扫视群臣,略过独立一排,站在丹墀第二层上的太子李显,定在下头第一位的梁王武三思身上。 “陛下,权右相请辞,虽说是被迫无奈,也当得是顺应朝局时势,然而,如此举动,却有敷衍卸责之嫌”武三思脸色颇不好看,权策干净利落地决断,抵消了他最大的筹码,但是,解去权策的外藩之权,绝不是武三思的最终目的,总要狠狠咬上一口,动摇他的根基才行。 “陛下,臣闻,近日坊间士林物议沸腾,颇多谣传,以讹传讹,对权右相大唱赞歌,提及重情义,知进退,忍辱负重云云,而对朝廷不满,颇多指斥,其中或有权右相操作痕迹,臣请陛下责令彻查,以免朝政为居心不良之人所误” 武三思的立场鲜明,俨然要穷追猛打。 上官婉儿在侧听着,纤纤玉手握掌成拳,又缓缓松开,深深吸气,维持住情绪平稳,她没有接到更新的指令,也只能继续虚与委蛇,维持与武三思和韦氏等人一致的立场,好在权策果断请辞之后,他们肆意攻击的靶子,已然消失。 “重情义,知进退,忍辱负重”武后一个词一个词地念了一遍,话锋陡转,“三思,你且告诉朕,这些议论,哪个词有差?” 上官婉儿眼波一闪,将武后的心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权策声望高企,行事有度,文治武功,建树如林,朝堂文武、公卿皇族、文坛清流、士林外藩,众口一词,赞誉有加,武后有所忌惮,但也无奈,如她所言,她不可能因手下重臣差事办得太好而责难他,武三思等人,送上了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大加挞伐,武后乐见其成。 但她想看到的,只是敲打权策,让他跌上一跤,却并不愿动摇朝中格局。 归根到底,仍旧是一颗求稳之心。 武后的问话,武三思讷讷半晌,离题应对,“陛下,坊间传言,损伤朝廷威信,既是权右相识得大体,主动请辞,臣以为,不妨加恩允准,成全他一番苦心” “唔,你们以为呢?”武后点了点头,目光移了开去。 权策不在,狄仁杰在第二位,他的眼神很空洞,东宫的作为,再次击穿了他的底线,与武三思联手,打压李氏的外戚和最大支持力量,倒行逆施,莫此为甚,心累已极,模糊应道,“臣无异议” “臣等无异议”后头一干重臣,都采取了与狄仁杰相同的模糊言辞。 其中,权策的铁杆同党,宰相欧阳通的声音,格外刺耳。 “儿臣无异议”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同时躬身,回应如出一辙。 “呵,你们倒是心齐”武后脸色却沉了下来,视线在李显、武三思两人身上扫过,又瞥了李旦一眼,眉头一跳,看了看侧后的上官婉儿,眸光幽深,“婉儿,邓怀玉请辞鸿胪寺卿,你以为如何?” 上官婉儿敏锐捕捉到了武后的情绪变化,电光火石之间,定下心计,既是同道中人,自当相互提携。 心头冷冷一笑,娉娉婷婷,蹲身福礼,“陛下,臣妾以为,邓寺卿主理鸿胪寺已久,早当有所迁转,可请天官衙门部议擢升,遗留的大鸿胪一职,臣妾以为,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甘元柬,堪当重任” 尚书省左司,那是武三思的执事衙门,里头的上上下下,皆为武三思一人办差,几乎都是他的亲信之人,这位甘元柬,也是如此。 武后听了,轻哼一声,“诸卿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又是欧阳通,最先迈步出列,赞同上官婉儿的举荐,当然,用的还是方才的含糊辞令。 “臣等无异议”一连串的朝臣,都跟着猛扯顺风旗,上官昭容举荐,人是武三思的人,权策的中坚党羽不反对,还有谁扳得动? 武三思一句稍稍反对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他擅长察言观色,也瞧出武后神色有些不豫,没来得及挽回,已然被欧阳通坏了事。 武后意兴阑珊,摆手道,“也罢,便如此定下,由甘元柬接任鸿胪寺卿,邓怀玉的措置,倒也不必部议,该员功劳不显,苦劳不少,诚恳勤勉,可堪垂范,擢升太常寺卿,加金紫光禄大夫” “至于权策请辞之事,暂且不议” 武后轻描淡写,以搁置方式,不予处理,隐晦表明了态度,更换了鸿胪寺卿,权策的权利势必受到掣肘,那便没有必要将事情做得太过,给他留下体面。 “陛下,故魏王武承嗣将于七日后发引,死者为大,臣请全其遗愿,为其子武延安、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赐婚”武三思感觉今日朝议处处不顺,愤而出列,直抵要害。 “陛下,此事老臣坚决反对,故魏王身死,再大大不过朝廷体统,大不过陛下威信,若此遗愿属实,则其在临终之时,竟念念不忘败坏陛下声誉,其心可诛,百死莫赎” 方才的好好先生,宰相欧阳通,突然变成须发皆张的雄狮,声色俱厉,煞气四溢。 殿中温度,登时降到了冰点。 “噗嗤……”欧阳通前后变化,过于突兀,武后忍俊不禁。 第748章 花谢花飞(二十九) “陛下旨意未出,没庐氏协尔的婚事尘埃未定,何人能说陛下失信?” “陛下曾有明旨,许没庐氏协尔在神都俊彦中自择夫婿,夜宴之上,众目睽睽,莫非梁王殿下以为,天下人都像你一般,猪油蒙了心,是瞎子不成?” “混账,欧阳相爷,都说你是权右相手中恶犬,权右相位列朝班,尚且不显,权右相仅一日缺位,你便原形毕露,含血喷人,没庐氏协尔只不过与信阳王共舞一曲,崇训也曾殿上献舞,信阳王有何特异之处?” “我呸……武崇训区区一介无爵废人,当廷觍颜献舞,贻笑大方,丑恶不忍卒睹,丢尽天朝脸面,信阳王与没庐氏贵女携手翩跹,男才女貌,如诗如画,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 梁王武三思咄咄逼人,一再否定武崇敏与没庐氏协尔的深情互动,欧阳通寸步不让,反唇相讥,两位宰相撕破了脸皮,唇枪舌剑,也不顾御前体统,口出污言秽语,都朝着对方痛处抡刀子。 听得欧阳通当众将武崇训贬损得一无是处,武三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这个屡遭磨难的长子,是他最大的软肋和禁忌,当即一跃而起,并指如刀,大骂一场。 “你……哼哼,没庐氏协尔许给信阳王,是不是铁勒贵女要许给卫国公,新罗郡主要许给济阳郡公?外藩贵女,竟丝毫不得落入旁人家?如此,不是野心昭昭,是什么?不是擅作威福,是什么?不是欺君罔上,又是什么?” 武三思骂的酣畅淋漓,暗呼痛快。 奇怪的是,欧阳通非但没有为之气愤暴怒,反倒露出个奇异的笑容。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这个荡气回肠的威逼质问,来何迟也? “一派胡言”欧阳通拂袖呵斥,迎着武三思的手指欺身上前,与他面面相对,“和亲外藩,怀柔远夷,乃是皇族子弟,分所当为,梁王殿下如此义愤,想来也有满腔报国之心,只是你已一身老朽,不堪入目,然而子女尚且能尽其用” “陛下,吐蕃王后除为没庐氏贵女求取婚姻,更为吐蕃世子赤德祖赞请求赐婚,既是梁王殿下踊跃,迫不及待与外藩联姻,臣请陛下,择梁王府中一女,敕封郡主,下嫁赤德祖赞,以全梁王忠心,以成盟好佳话” 武三思登时瞠目结舌。 六部九卿班中,站在首位的天官尚书宗秦客,才要迈步,却遭地官尚书、定王武攸暨抢了先,“陛下,梁王兄喋喋不休,指摘大周天朝子弟与外藩联姻,尽在权右相亲近人之手,排斥外人,如今良机当前,也可一见梁王兄真实肺腑……” “是言行如一,还是别有用心?” 武攸暨在朝,向来和为贵,与世无争,但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武三思屡屡拿武崇敏的婚事作法,虽然目标对准的是权策,他这个做父亲的,须不会作壁上观,更何况,欧阳通与武三思对攻出来的节奏,万分有利,正适合落井下石。 “臣等附议”不少朝臣出列附和。 春官尚书严善思、秋官尚书宋璟不意外,都是权策羽翼,支持欧阳通和武攸暨,是理所当然之事。 然而,却还有个暗戳戳冒出来的,夏官尚书袁恕己。 武三思目眦欲裂,猛地转头,眼神刀子一样刺向相王李旦。 李旦却是无动于衷。 此时水已浑,正好摸鱼,有资格代表皇家与吐蕃世子联姻的,自然都是近支,碍于天朝威仪,太子李显一支是未来帝系,不可能用以联姻,那么相王李旦、豫王李素节、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这四家亲王府邸,是最有可能的,眼见武三思猛攻权策,却不慎引火烧身,李旦不介意踩上一脚,先将自己捞上岸,再说其他。 太子李显面色讪讪,东宫诸人虽不必看他脸色,但也晓得,在这个话题中,他们不适合掺和。 王方庆偷眼看了欧阳通一眼,这老儿在政事堂,向来跟着权策亦步亦趋,应声虫一般,却不料,对景时候,完全能撑得起场面,不动声色之间,带得局面大变,已经不是各方合力打压权策,而是在朝的三家亲王在暗战交锋。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饶有兴味,“三思,你意下如何?” 武三思孤立无援,此时反口,必将前功尽弃,在政治利益面前,父女亲情,又要等而下之,咬了咬牙根,毅然道,“臣以血胤,蒙陛下隆恩,坐享高官显爵,效忠陛下,向来心口如一,言行一致,既是有此良机,不敢推搪,愿以小女方城,为吐蕃世子婚配” 他所说的方城,是他的庶出次女,方城县主。 “甚好,传谕有司备办此事”武后当即诏准,宗室嫁女,在她手中,也颇为棘手,竟然误打误撞轻松解决,她也乐见。 武三思吞下了一枚苦果,万般不甘心,再度出言攀扯,试图找补回损失,“陛下,权右相奏疏之中,提及安东大都护权泷解任回京,臣以为此议妥当……” 武后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皱紧了眉头,安东大都护府职权重大,镇守东疆,羁縻契丹、靺鞨,向北威慑新罗,向西弹压突厥和铁勒,还掌控扶桑都督府,事关大量金银铜矿,以及金银比价和钱庄之事,干系匪浅,动了权泷,势必有大串的后患冒出。 “此事,不议”武后沉声道,脑中千头万绪,一阵阵烦闷。 武三思为之一噎,犹自不肯罢休,“陛下,延安婚事……” “罢了”武后再度打断他,这次却没有搁置,不了了之,而是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悬念,“男女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成佳偶良配,总要两情相悦,各自心仪,才可长久,朕乃开明之君,无意强行婚配,种下孽因” “朕旨意未改,没庐氏协尔芳心归属,由她自择自定,延安也好,崇敏也罢,有能者得之” 武后话音落,殿中群臣寂寂然。 武三思固然没有如愿,欧阳通等人,也并不敢笃定稳操胜券。 两人目光不期然相遇,火光四溅。 有能者得之?怕是得势者得之,更为恰当。 第749章 花谢花飞(三十) 太初宫,长生殿。 朝议已散。 衮衮当道诸公,翎顶辉煌,佩紫怀黄,离去之时,脚步纷沓,步伐急促,显然预示着,这场朝争风波,并没有在朝议之后休止,只是进入了新的阶段。 朝臣党同伐异,盘外厮杀,在旁的帝王眼中,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武后当朝以来,却屡屡以此解决争议,以养蛊的方式驱使朝臣,刀兵相向,自相夷戮,她只须高踞上座,素手挥舞间,便可拨弄仲裁,独断乾坤。 恰是惠而不费。 “婉儿,你诗文俱佳,为文坛所慕,权策也是诗词圣手,朕践祚以来,你一向安静着,却屡次为难他,是政见不合,还是文人相轻?” “亦或者,两者都不是,你瞧上了朕的哪个子侄?” 武后翻阅了新一轮弹劾题本,一目十行,并不上心,口中随意发问,却是问得上官婉儿脊梁骨发寒。 她绷紧了神经,心念急转,微微福礼,从容道,“陛下,臣妾不敢为难权右相,臣妾为陛下附庸,本无政见,自无不合之处,臣妾虽好舞文弄墨,却也自认不如权右相斑斑大才,不敢相轻,臣妾侥幸,此生得逢陛下,苟且偷生至今,异日太子登位,臣妾愿效仿安平王,结庐深山,重返自然” “臣妾注意到权右相所作所为,大抵是因这春来时分,权右相周旋在红颜知己之间,还得了如意郎君的名头,太过醒目罢了” 武后看了看她,见她平日总是笑脸迎人的面上,格外肃穆,眼底深埋的恨意挥之不去,思忖片刻,幽幽吐息,“说起来,也怨朕,若非朕严令你不得许身于他,想来,不至于此” 武后自以为了然,上官婉儿对权策索求不得,因爱生恨,此恨有多深,看她连性情都扭曲了,风华正茂的年岁,却爱上了女风,便不难窥见。 “你是朕身边人,朕本该偏着你,但权策,朕还是要用的”武后索性直截了当,将话说穿,“你若是心中块垒难消,朕可设法,在这宫禁之中,留下权策过夜,让你一偿夙愿” 武后神色幽深,似是不觉得自己的提议荒唐。 “婉儿叩谢陛下隆恩,只是……”上官婉儿凄美而笑,“人物皆非,已不值得” 武后目光敛起,微微点头,“朕相信,你识得轻重” 上官婉儿心下稍松,伏地跪拜,武后亲手将她扶起。 如同饮水吃饭一般,应付了武后的猜疑,上官婉儿退后到一侧,默默思量着心事。 今日朝议,权策的取舍一目了然,在官场之上,官职、权力都可退让,在武崇敏的婚事上,却是分毫不让,一硬一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但下一步,她将何去何从,她门下的党羽若是不及时招呼住,怕是仍会与武三思等人合流,对权策一方出手,这可是权策所需要的? 疑问重重,举棋不定,丝丝忧虑爬上她柔媚的眉心。 “陛下,瑶环求见” “进来吧” 谢瑶环清冷如故,神色与上官婉儿截然相反,布满了踏实和笃定,一步一个脚印,行走间都带着风。 “陛下,神都突发两件诡异之事,奴婢特来禀报” 武后摆摆手,“但说无妨” “梁王殿下出宫之时,贴身小厮长生在天津桥上,意外坠入洛水,众人合力入水打捞,却不见影踪” “左武侯卫大将军武秉德,突袭了北市一家名叫满堂彩的赌坊,以欺诈民财,暴力伤人的罪名,将赌坊上下数十人拘押入狱,并将该赌坊查封……” 武后显得颇感兴趣,打断了谢瑶环,追问道,“左武侯卫维持治安,查封赌坊,不过是等闲事,何处诡异?” 谢瑶环静静等武后说完,才开口续道,“陛下,武大将军查封满堂彩之后,便将案卷移交给洛阳府,司马崔澄引官差到少府监,将济阳郡公得用的粟特人曹令忠拘捕,同时,还将曹令忠名下财产悉数封禁籍没” 武后一怔,济阳郡公武崇行,那是权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崔澄抓了他的得力人手,确实算得上诡异。 “他总是动作最快的” 武后轻轻念叨了一句,不难猜想,权策在等她,等她拉开盘外斗的闸门,便立时采取断然行动,后续的动作,想来还会绵延不绝,武三思和韦氏,包括她身边这位上官婉儿,都将在算计之中。 “由他去吧”武后并没有多少忧心,她最欣赏权策的,不是他的重情义,也不是他的才华实干,而是知进退,识大体,无论多复杂的局面,交了给他,总会有个体面的收束,无论输赢,都不会难看。 唯一有些难为情的,是这个局面,本就是针对他而设的,有种当面殴人,还要他收拾官司的羞耻感。 “咳咳”武后轻咳一声,飞快将这些不属于帝王的情绪甩开,“权策在作甚?” “权右相这两日行踪如常,在新安县公府、晨光苑和碧血坞几处行走,并无异常”谢瑶环淡然以对,“方才不久,在太平公主府,曾有一阙词传出,据说,太平公主因此词痛哭许久” “哦?惹哭了太平?可有全作”武后来了点兴致。 谢瑶环自袖中抽出一张纸笺,双手奉上。 “……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 武后轻轻吟诵出声。 上官婉儿身子猛地一颤,恍如中箭一般,闭了闭眼,咬着丰润的红唇,她对情郎的这种文字,最是没有抵抗力,大气豁达,轻描淡写之后,隐匿着浓厚的失意情绪,让她感同身受,如同溺水,心潮起落不由自主,恨不能人在当面,用尽一身温柔,融化了他。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不怒反喜,“人心终究是肉长的,朕还以为权策超凡入圣,没了烟火气,终还是有血气的,这不,朕一次朝议漏了他,便写诗词发牢骚,若是日后,朕多晾他几回,文坛那些等他动笔等得望眼欲穿的,怕是要多谢朕才是” 这话,上官婉儿和谢瑶环,都不敢接。 又将这阙词从头细细看了一遍,叹息道,“苍天生此男儿,便是女子之劫” 未久,谢瑶环退出长生殿,习惯性地抚了抚腰间翠玉羽毛,清冷的脸颊向东转去,眉眼森寒。 那里,是东宫。 “利欲熏心之徒,污秽满身,还敢作祟,真真不知羞耻” 第750章 花谢花飞(三十一) 青要山,太平公主府庄园。 此地位于新安县内,新安县是权策的封号之地,但因在都畿之内,不予实封,他的封地远在登封县。 万岁通天年间,权策揣摩圣意,在纷乱飘摇中保下了东宫,武后加恩,权竺由轮台侯晋封庐陵县公,权策的封爵晋升,仍是艰难,敕封了有孕的芙蕖为嵩阳郡夫人,同时将青要山赐给权策,以为补偿。 青要山是权策的,自然也就是太平公主的。 这处庄园新修成不久,占地极广,横跨三个山头,将山中的五眼温泉都圈了起来,紧邻温泉的地方,已经削平成田地,整理成了菜畦,只是天候已然暮春,田连阡陌的大片菜畦,都才播下种子,怕要等到入冬之后,才能派上用场。 别业中有菜畦,格调便不可能如神都宅院那般,豪奢华丽,而是以田园风格为主,尽量维持了山间的自然原始风貌。 亭台楼阁,依照山势而建,山中野生的绿植花草,都未曾破坏,只是分了远近景观,远处的,便修一处观景台或翘角亭,近处的,便用蜿蜒的石梯和小径圈了起来。 庄园中的建筑,分散坐落在偌大的庄园各处,与山林色调相融,多以明快色调为主,瓦当特意选用的姜黄色,路面和墙面,都是暗绿色的松石,栏杆木材,选用的都是纹理亮堂鲜明的沉香木,横看纵看,触目所及,都是一幅精致的画卷。 “你这右相,我这公主,眼看都过了气了,指使不动冬官衙门,一个小小的虞衡郎中,都敢拿乔了”太平公主挽着权策的手臂,一同在松石小径上漫步,见他沉浸其中,很是满意的样子,皱了皱琼鼻,故意寻他的麻烦。 “修建这处庄园,还有崔莺那边修书院,用的民夫,都是自家雇佣的,泼天的银钱撒出去,才换来眼前的模样,宫中那上官昭容,可是有手段得紧” 权策伸手揽着她的细腰,轻抚她的后背,俯身在她额角触了触,柔声道,“待这阵恶风吹过,便不会了” 上官婉儿与自己不睦,一直在传闻中,现在她亲自下场,领衔了对自己的攻势,武后想必会意识到其中风险,一旦她有所暗示,上官婉儿改变姿态,也就顺理成章。 权策心中思量着,手上的动作情态,像是个成熟郎君在温言哄劝闹别扭的小娘子。 念及自己与权策的岁数,甚至是辈分差别,太平公主的脸颊不由烧红,却偏偏喜爱这滋味,割舍不得,微微扭了扭身子,转开了话题,“哼,我却不信,抓了个武三思身边的小虾米,能有甚用处” “呵呵,我现在便要去让那小虾米发挥功效,你要不要跟着去瞧瞧”权策的爪子下滑,在她背后高耸处拧了一把,坏坏地一笑。 太平公主身子一软,白了他一眼,“才不去,我要去菜园看看” 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已然令她生厌,有权策张罗,自不用她劳心,菜园可干系着权策冬日里的膳食,是眼下顶顶要紧的事。 目送太平公主迈着轻盈的步伐远去,权策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 庄园中,有一处依山开凿的山窟,门楣不大,仅容一人通行,开在茂密的草丛和铁线蕨之后,极为隐蔽。 “主人,他很老实,是个贪生怕死的”绝地在山窟外头迎候。 权策微微点头,迈步而入。 山窟里头,火把猎猎,里头陈设简单,四白落地,光秃秃的,一张桌案,一方胡凳,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和一盏昏黄的风灯,两边的两条长凳上,坐着四个彪形大汉,地上,躺着个五花大绑的锦衣豪奴,正是武三思那落水失踪的贴身小厮,长生。 “我是权策”权策施施然坐下。 “拜见权右相,小的……起不来身”长生在地上滚动几下,声音颤抖。 落水之后,有水鬼在水下将他飞快掳走,水路陆路,转了几趟,才到了这个陌生的地界,恍如一场梦魇。 权策点点头,也不绕弯子,“你的生死,现在由你自行决定,选择生,我可以兑现你押对注的赏格,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选择死,明日你便会在洛水中漂起” 那长生笑得苦涩凄楚,“权右相,长生蝼蚁一般,自然是贪生的,只是,我选了生,真就能生么?” 他是武三思随身之人,知晓的机密很是不少,要是吐露出来,权策放了他生,武三思却势必不惜代价,要他死。 “满堂彩已在掌控中,明日,你在满堂彩的押注,会变成百倍,这些钱帛,会有人栽在武三思头上,你的失踪,也会一并算在武三思头上”权策慢条斯理地道。 “只是如此?”长生满面疑虑,这些事,似乎并无用到他的地方。 权策笑了,“自然不是,听闻东宫的宫女月奴,常与你有隐秘联络……” 长生脸色骤变,他明白了权策的意思。 抓了他,却虚晃一枪,将重点放在满堂彩赌坊,只用押注之事打击武三思,做出因他意外失踪,才注意到他的假象,会极大减轻武三思的戒备心理,不会采取极端防范措施,相反,为商议应对,武三思势必会与东宫有所联络,以做预防。 他们的联络,才是权策想要的。 长生眼睛转了转,清明退去,只余下一片金光,“相爷,您适才所言兑现押注赏格,也是百倍之后的么?” “呵呵”权策轻笑一声,深深看他一眼,点点头,“自然” 长生用肩膀撑着身子,在地上匍匐,亢奋道,“我说,我都说……月奴与我联络,都在丑时二刻,会面地方在城南牡丹苑……会面之时,若无异常,梁王和太子妃会设法潜行出府,会面中议定他们见面的地点……一般都是梁王先到,半个时辰左右,太子妃便会到……” 权策没有在青要山庄园久留,用了晚膳之后,连夜赶回神都,亲自到洛阳府衙,带上了狄光远、宋璟和葛绘等法司巨头,合力提审满堂彩赌坊东家曹令忠,以及账房、掌柜等一干人等,洛阳府司马崔澄,亲自做了书记官,外人都不得入。 审讯从深夜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东方破晓,才告结束。 崔澄抱出了厚厚一沓卷宗,内容如何,无人知晓。 洛阳府尹韦汛也在衙署中待了一整夜,未曾阖眼。 不只是他,神都朝野,都紧张地注视着洛阳府大狱,焦灼等待着新一轮的交锋。 第751章 花谢花飞(三十二) 神功元年三月底,故魏王武承嗣丧葬发引之期。 天色尚好,无风无雨。 神都公卿文武,鳞鳞荟萃,恭送这位纵横风云一时的武氏宗王,入土为安。 武承嗣的陵寝,在神都西北郊外,白马寺旁百里,有一绝佳的风水龙穴,坐山望水,半山有小瀑布,两侧有山岭环抱拱卫,自成阴阳,气象万千。 神道自半山腰的瀑布起,一直绵延到山顶,神道碑屹立在苍松翠柏之间,碑铭由春官侍郎崔融题写,宰相欧阳通手书,洋洋洒洒数千言,将武承嗣生平履历陈述一遍,依着风俗,为逝者讳饰,颇多溢美之词。 神道碑两侧,各有文武石像四尊,匹配武承嗣的太子规格。 送葬队伍像一条蜿蜒长龙,一片素白,白幡乱飞,纸钱遮天蔽日,长明灯遍插山峦各处,唢呐声凄厉,混杂着丧家的哭嚎声,令人心生恻隐,压抑无比。 权策目送灵柩入土,绕墓室三周辞灵,礼节已毕,与众人一道,避开神道,另行寻路下山。 “大兄且留步”武延基一身重孝,从后头追了出来。 他这一声高呼,引得众人纷纷回身侧目。 权策转身,见他形容憔悴,拱手道,“魏王殿下,逝者已矣,令尊英灵已远,生者还须珍重才好” “多谢大兄关爱,延基仍是延基,大兄称呼,尽可自便,万勿生分”武延基伸出双手,捧住权策的手,“皇家礼制,先国后家,并无丁忧,延基守孝七日后,便会返回长安军营履职,恭候大兄再度莅临校阅” 大唐立国之初,胡风浓郁,礼制宽松,皇家更是如此,武周革命以来,流变更甚,屡屡突破下限,许多礼教德行,已然乏人问津。 说起来,权策自己,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他与太平公主姨甥孽恋,并未因此影响他高官显位,甚至他的名望声誉也受损有限,多的是士林中人,引经据典,寻章摘句,为他强行洗白。 权策微微躬身,“殿下练兵,有的放矢,身先士卒,数月不辍不休,臣早有耳闻,还望再接再厉,早日博回军号军旗,使领军卫不只为长安戍军,更能成神都西大门屏障” “至于校阅……”权策摇摇头,苦苦一笑,“臣眼下,难以信口厘定,还须,等待天时” 武延基眉头大皱,眼中闪过惊惶之色。 他相信权策不会在军务大事上虚言相欺,但堂堂主张军政的尚书省右相,不能确定校阅军卫的事宜,唯一的解释便是,因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的婚事而起的争斗,尚在如火如荼,胜负不明的阶段,权策为了让武崇敏如愿,若后续局势不利,很可能将手中的重权作为筹码,以作腾挪。 武延基望着神色淡淡的权策,一时无言,心潮起伏,也不知是妒是羡,武崇敏有权策做大兄,真真几辈子修来的福缘。 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武三思等人用武延安做筏子打击权策,他完全可以釜底抽薪,“大兄,延安一人在京,我不放心,有意将他投入右玉钤卫历练,不知……” 权策抬抬手,制止了他,微微垂首,附耳轻声道,“莫要轻举妄动,你作壁上观,便是助我” “是”武延基坚定应声,心头迷雾重重,或许他猜错了? 他当然猜错了。 权策将军政重权做筹码,不是为了局面不利准备的,而是为了向武后政治表态而准备的。 武延基若是不顾一切,襄助于他,反倒会落人口实,魏王一系的武氏子孙,也成了权策的拥趸,武三思等人完全会借机鼓噪,让他擅权势大的非议沉渣泛起,得不偿失。 武承嗣的葬礼之后,神都朝野还没有喘息,权策的反击就到了。 大理寺卿狄光远联名数十名朝官一同上奏,弹劾梁王武三思,以朝政为儿戏,在市井赌坊押注政务,牟取暴利,荒唐无形,贪得无厌,败坏朝纲,不配为朝廷宰辅。 随同奏疏上呈的,还有赌坊押注的牌票,上头的签押显示,赌注共计十一万贯,都是武三思的贴身小厮长生的,这与他的身份绝不相符,定是背后另有其人,赌坊的掌柜和东家都有供词,人证物证齐全。 武三思等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洛阳司马崔澄便联合左武侯卫大将军武秉德,领着大批官兵官差,侵门踏户,包围了梁王府,要求武三思交出长生落水时,在场的长随、护卫,以及下水施救的一应人等,以备查问,明言长生之死,情形诡异蹊跷,极有可能是遭人灭口。 “殿下,武秉德和崔澄两人又传话进来,说是……”管事进门来,有些慌乱。 “说什么?原话说来听听”武三思老神在在,安然阖目,靠在座椅靠背上。 “说,再不将人交出,便要强行进府捕人”管事小心翼翼向旁边移动了一小步。 长生失踪的时候,这间书房里的瓷器摆件,全都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当时来回事的管事,脸上被飞屑击中,血肉模糊。 “那便交,只是,不要交那日在场的人,老弱病残,先交几个出去”武三思并没有动怒,轻飘飘的,语声中还带着丝丝戏谑。 “呃……”管事微惊,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殿下,若是他们不慎露馅,恐怕会予人口实,对殿下更为不利” “哼哼,休要多言,他们在此事上多纠缠几轮,本王求之不得”武三思猛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退下,今日除了甘元柬,本王谁都不见” “是,殿下”管事讷讷而退,一头雾水。 四方馆,吐蕃使团驻地。 这处所在,也是眼下四方馆中,人数最多的了。 但却很冷清,无人来走动拜访。 神都的朝争权斗波涛汹涌,漩涡的起源,便是吐蕃使团的贵女,没庐氏协尔。 少不得会有人念叨两句,红颜祸水,避之唯恐不及。 今日吐蕃使团迎来了访客。 新任鸿胪寺卿甘元柬,其人身材五短,面黑无须,身躯肥胖,行走间如同一个圆球滚动。 吐蕃王后尼雅氏亲自与他会见。 “陛下仁爱开明,许没庐氏贵女自择如意郎君,此乃天大恩典,还须慎之又慎,三思而行,一时冲动,并不可取”甘元柬开门见山,来意一览无余。 “多谢寺卿关照,使团中有不少土产,不知寺卿可有兴趣?”尼雅氏打了太极,并不表态。 甘元柬收起了笑容,绵里藏针,“土产?呵呵,这倒不必了,贵国大相论钦陵,已经送了不少到梁王府,却是不必劳烦王后” “这却是我等疏忽了,眼下想必梁王殿下公务繁忙,改日自当亲自前往,拜访梁王请罪”尼雅氏丝毫不怯场。 甘元柬听懂了弦外之音,尼雅氏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在大周天朝内斗出个上下胜负之前,绝不会轻易卷入进去。 “梁王殿下定是欢迎的,下官另有要事,告辞”甘元柬也是个利落的,试探出吐蕃王后胸有丘壑,难以压服,便立即拂袖而去。 第752章 花谢花飞(三十三) 神都苑,相王府。 荥阳郑氏宗子,御史中丞郑镜思来访。 他是相王长女寿昌县主定了亲的夫婿,到老泰山府上走动,最是寻常不过。 “小的给姑爷请安” 门房的下人蜂拥而上伺候着,连通传都免了,径直将他请了进门,早有人撒开了脚丫子,向正堂后院递消息。 郑镜思走到二门的时候,相王长子、寿春王李成器已然迎了出来,拱了拱手,笑得并不如何诚心,“郑贤弟,却是久违了,此来,是公,还是私?” 郑镜思瞧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很是无语。 皇室第三代,权策是公认的第一人,但他是外戚,将他排除在外,剩下的嫡支近亲,还是不难看出高下深浅。 武家这边,梁王武三思府中的长子武崇训,眼看成了废物,武崇谦在领军卫中,稍微混出点儿模样,远不如魏王武承嗣一脉的武延基、武延安和武延晖兄弟,便是早死的武延义、武延秀两人,虽说阴毒跋扈,但也是有心计丘壑的人物,并非凡品。 定王武攸暨膝下的两个儿子,武崇敏和武崇行,是权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德行能力,都是出类拔萃,便是武崇敏放浪形骸的一段时日,也颇能服众,啸聚了不少的权贵子弟,自有一股气魄魅力在。 李家这边,东宫之中,有儒雅仁爱盛名的李重润早逝,平恩王李重福存有心结,性情乖张,义兴王李重俊暂且瞧不出深浅,但从他时至今日,仍然龟缩在东宫一隅之地,在外头几乎毫无建树,便可看出,他不是嫡母韦氏的对手。 相王府的,他这几位舅兄,更要等而下之,寿春王李成器,巴陵王李隆范,一向拿腔拿调,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赚得些礼贤下士的文坛名声,舍此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两人的城府实在不成样子,一眼便能看穿,偏还自以为是,常会令他尴尬。 相比之下,反倒是豫王李素节的长子,杞国公李璟更胜一筹,爵位最低微,行事更是低调,少有在外抛头露面,但行事稳健,立场坚定,私德也是方正,府中只有一妻,不纳妾室,与他的风流父王截然相反。 郑镜思脑中的念头闪过,自也没有兴致与李成器饶舌,依礼躬身,“寿春王言重了,臣此来,公私兼顾” 李成器扯了扯嘴角,对这个答复很是意外,愣了好一会儿,才挺了挺腰,“如此,我先带你去见见寿昌,她昨日里还在念叨你” 郑镜思清浅一笑,伸了伸手臂,示意他先行引路,不再搭话。 李成器的那点小九九,并不难猜度,无非是以为,他此时上门,是来求援的,想要拿捏一手,这种心思无可厚非,毕竟政治场上,利益为上,但这操作手法,实在粗陋了些。 再说了,他是相王府的女婿,本可以成为相王府与权策利益交换的桥梁,以亲情演化,适当时候援手一二,也未尝不可,这般模样,却摆明将他当了外人,格局之局促底下,令他都忍不住想笑。 “兄长,郑郎君”寿昌县主下了绣楼,娉娉婷婷立在门前,屈膝福礼。 “呵呵,寿昌啊,莫要一直闷在闺阁中,眼下暮春,牡丹花开得正好,你便带着郑郎君去赏玩一番”李成器在寿昌县主面前,倒是颇有长兄风范。 “是”寿昌县主脸颊微红,垂首应下。 李成器点点头,唔了一声,拂袖转身便走了,没有搭理郑镜思。 寿昌县主柳眉微蹙,上前一步,仰面问道,“郑郎君,兄长这是怎的了?如此失礼?” “不妨事的,寿春王许是有旁的事要忙”郑镜思一笑而过,面色温柔,伸手牵住寿昌县主,迈步徐行。 寿昌县主轻咬着唇,默默地跟着,眼中却有阴霾闪过,皇族深似海,她自幼经风见雨,哪会是一般娇憨女子,方才一幕,她能瞧出兄长是刻意为之,她并不知端的,但郑镜思的大度担当,令她心头暖暖。 前头有个岔路口,郑镜思径直向左,寿昌县主顿住脚步,拉着他的手,向右边指了指,“郑郎君,牡丹花圃在这边” “哦?呵呵,我以为牡丹花圃在后花园,竟然不是?”郑镜思有些尴尬,转身回返。 “咯咯”寿昌县主娇声一笑,挽着郑镜思的手臂,喁喁细语,“郑郎君,我昨日去梁王府,探望了方城县主,她可是凄惨呢,一直在哭……都说吐蕃那边的人用,用很恶心的物事涂在脸上,还要生吃肉食,动不动就烧人,也太可怕了些……” “以讹传讹罢了,逻些城中的贵族,多仰慕汉化,虽有些风俗难改,但已不至于那般吓人”郑镜思轻笑着道,“吐蕃世子赤德祖赞,我是见过的,与权将军交好,性情爽直,颇通礼仪,你可多劝慰方城县主,外嫁已成定局,心胸开朗些,不必恐惧” “嗯,我就是说,权家二郎,自小蜜罐子里长大的,每逢宴席,都在皇祖母身边陪侍,为人最是醇厚友善,与他交好的,定不是茹毛饮血的粗人”寿昌县主笑吟吟应下。 郑镜思吸了吸鼻子,没有回应,寿昌县主若是知道,他口中醇厚友善的权家二郎,曾一把烈火烧死成千上万人,直接摧毁了二张兄弟新建控鹤府的计划,不知会作何感想? 两人在花海之中流连,说说笑笑,分外融洽美好。 寿昌县主时常关注着郑镜思的脸色,见他一直从容淡然,沉浸在春光秀丽中,没有丝毫地不耐,抿了抿嘴春,主动道,“郑郎君,我有些累了,咱们去亭子里歇息片刻,可好?” 郑镜思自无异议,两人在凉亭里坐定,早有侍女奉上了凉茶果盘。 “啊呀,郑郎君,我突地想起,昨日说好了,要亲手为父王准备蔗浆浇樱桃,你可有话要带去?” 郑镜思望着她小鹿一般明亮纯净的双眼,由衷的笑了,“代我向相王殿下请安,若他忙着,无暇分身,我稍后便离去,去拜访平恩王” 寿昌县主认真听着,点了点头,袅娜而去。 郑镜思望着她的背影,双手合十,“权右相,真真是我福星” 第753章 花谢花飞(三十四) “有话且快些说,本王还要外出” 相王李旦终究还是见了郑镜思。 他穿着外出的锦缎披风,一身袍服都是紫红色,两边肩头,白色的明纹刺绣,绣的是祥云图案,很是显眼,站在桌案边,手中拎着马鞭,一副一言不合,便要外出打猎的模样。 郑镜思深吸了口气,再好的脾气,也让相王和寿春王父子消磨殆尽,冷声道,“殿下,臣听闻,府上的谷水别业,又有管事走失?” 李旦神色一阴,手上微动,笃笃地敲打着桌案,“唔,竟有此事?家大业大,人手也多,出些意外都只是寻常,本王并未留意” “原来如此”郑镜思轻笑一声,“不过,臣还是要犯颜劝谏殿下一句,府中这些豪奴,还是要严加看管的,像是梁王殿下,不过是有个随身小厮失踪,便被左武侯卫和洛阳府堵了门,三天两头来提人,颜面扫地” 李旦眉宇一紧,梁王武三思的遭遇,他自是门儿清,狄光远领着一众朝臣猛烈攻讦,弹劾武三思借着朝中政务赌博,荒唐贪财,武秉德和崔澄则将武三思随身小厮长生的死弄成了杀人灭口,死咬着梁王府要抓人提审。 武三思的反应也是吊诡,每日里都会交几个人出来,却都不是正主儿,迫使武秉德和崔澄两人不得不三天两头登门,你来我往地吊着,显然是有意为之,目的为何,却是难以猜度。 李旦冷哼一声,随手将马鞭丢开,绕过桌案,坐在坐榻上,“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本王行得端做得正,不怕谁来泼脏水构陷” “殿下,你可知曹令忠?”郑镜思笑了,不用李旦邀请,自顾自坐在了他对面的坐榻上。 李旦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殿下府上走失的那管事,似乎,也是姓曹的,无家无业,孤身一人,保不齐,也是个粟特人,您说是么?” 李旦嚯地站起身来,满面狰狞,“郑镜思,你竟敢当面构陷,威胁本王?” 郑镜思夷然不惧,安安稳稳坐着,无奈摇头,一脸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殿下,臣原本可以不用说这些的,事态一发,如山石崩落,您又能如何?” “哼哼,本王还要多谢你了”李旦缓缓坐下,鼻息咻咻,“说吧,你,算了,你不过是个跑腿的,大郎要怎样?” 话中带着讥刺之意,郑镜思笑了笑,并不在意,“东宫与梁王府勾连,想必殿下也不乐见,有些事,掩藏在暗地里,窸窸窣窣,扰人得紧,殿下不妨将那层窗户纸捅开,让他们见一见光” 李旦眼睛闪了闪,飞快反应过来,晓得郑镜思暗示的所谓见不得人之事,应当是武三思和韦氏之间的不清不楚,思量片刻,他的面上泛起浓浓的嘲讽。 “就这么简单?哼哼,皇族中事,事关朝廷和母皇体面,拿此事作法,你们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打错了主意,大郎若真敢冒此大不韪,怕是此事传不到朝堂,他自己就先跌了跟头……” 郑镜思任他夹枪带棒,笑而不语。 李旦停止喋喋不休,脸色渐渐变得极为难看,他所说的,权策定是心中有数,要不然,也不会找到他头上,让他来做这个顶缸的。 “却是好算计,那本王倒是没了选择,就算是在神都私开赌坊,以朝政开盘,罪过最多不过是圈禁,若是触怒母皇凤颜,后果却是难以逆料,忒不划算,你走吧,我等着崔澄上门来” 李旦品咂出滋味,反倒坦然了。 “殿下误会了,既是做交易,自然要一手拿酒,一手持刀,两手都是刀,那如何做得交易?”郑镜思坐直了身子,眉眼如同鹰隼,聚焦在李旦脸上,“殿下生为人上人,自在上位,劳心不劳力,如此难堪之事,自然是假手于人最好” “假手于人?”李旦陷入沉思。 良久,见他仍没有从思绪中出来的意思,郑镜思轻咳了两声,“殿下,臣尝闻,君子可欺之以方” 李旦眼中光芒大放,众多人影在脑海中一掠而过,定格在一个老臣身上。 此老嫉恶如仇,方正耿介,眼中从不揉沙子,边塞镇守起家,行事颇有行伍气,更妙的是,他正好在自己的心腹手下,是个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唔,咳咳,兹事体大,本王再思量思量,你传话给大郎,让他记得,他这番,可是欠了本王一个人情”李旦虽没有给出断然回应,但意思却是到了,甚至有丝丝急切。 毕竟,东宫出丑闻,对他而言,大大有利。 郑镜思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之情,淡然起身拱手,“是,殿下,臣告退” “等等”李旦叫住了他,犹疑着问道,“你还要去平恩王府么?” 郑镜思顿住脚步,回转身,含笑摇了摇头。 李旦微微点头,似是有些挂不住脸面,挥着衣袖,连连摆手挥退。 郑镜思躬了躬身,转身迈步,身影一转,消失在长廊拐角。 一声复杂的叹息,留在身后空气中。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太子妃韦氏与安乐郡主李裹儿相对而坐。 两人中间的桌案上,摆着一些精致的绣样,颜色都是大红色,上头绣着鲤鱼、莲花等吉祥物事,这是韦氏给永泰郡主李仙蕙的女儿遥遥备办的,式样繁多,特意叫了李裹儿一起挑选。 “做母亲的,总是为着你们好,千辛万苦生的女儿,又精心娇养长大,到了嫁人年岁,还要操心嫁的儿郎可不可靠”韦氏埋首理着手中绣样,口中絮絮的念叨,面上一片温情。 李裹儿始终平淡,她不是个有耐心的,象征性地挑拣了几样,便停下了手。 若不是武延基袭封魏王,若不是朝野风传,武延基整训的八万领军卫,精锐不下右玉钤卫,堂堂太子妃,哪里会有为遥遥选绣样的闲工夫? “那武崇敏有眼无珠,胆敢退婚,即便他入了东宫,母妃也要为你出了这口气……”韦氏总算切入到了正题。 李裹儿默默翻了个白眼儿,仍旧没有开口,武崇敏退婚,她得以许身权策,这是因祸得福,没甚好抱怨的,再说了,武崇敏担任左卫率,飞快整合东宫五卫率,正经是她的助力,哪里又有气在? “……权策阴狠奸猾,诡计多端,眼下局面不顺遂,若不击溃他的不败金身,那么吐蕃的蛮夷也不会松口,权策势必更趋气焰嚣张,难以掌控……” 李裹儿没了耐心听下去,打断她,直接问道,“母妃,你要裹儿作甚?” 韦氏缓缓抬起头,“裹儿,权策坏了你的身子,却不能迎娶你,你不恨么?” 李裹儿瞬间明了,韦氏是要用这件事做文章,打击权策,戏谑着问道,“您,还想演一出捉奸在床不成?” “若是可以,自然最好”韦氏眼中的光芒,刺痛了李裹儿。 李裹儿飞快平抑了不该有的心凉,政治动物,不都是如此么,情义千金,比不得利益,她自己也是,比如,她做出的回复,“母妃,我可以答应,但是,我要看到你们稳操胜券才成” “好,母妃会让你看到的” 第754章 花谢花飞(三十五) 冬官衙门,正堂。 冬官尚书李尚隐亲自主持着一场欢送会。 经鸾台复核,天官衙门发下任职公文,虞衡司郎中刘缇得到晋升,离开了油水多,但权力小的冬官衙门。 遗憾的是,他的下一站,实权也不大,是太常寺。 依照官制,太常寺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在尊崇礼乐儒术的环境下,地位品秩,比名为监、寺的一众执事衙署要高一级,与六部等同,太常寺卿为正三品,少卿为正四品上。 刘缇晋升的职位,便是太常少卿。 “恭贺刘少卿,太常乃礼乐之地,纲常宗法之门,天下清流之首府也,刘少卿文采风流,诗词唱和,大名鼎鼎,履新之后,定能再造辉煌”李尚隐善祷善祝,一席话说得热情洋溢。 冬官衙门的朝官也都随声附和,恭喜刘缇高升。 刘缇满面红光,喜形于色。 他的年纪并不大,才过而立,投入上官婉儿门下才不到两年,穿上绯袍也是去年底的事情,眨眼功夫,便能更上层楼,显见是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前途大好,正该志得意满,“多谢尚书,多谢诸位同僚” “刘少卿,恭喜了”冬官侍郎萧至忠草草拱手,言不由衷。 在他看来,刘缇在这个时候去太常寺,绝非善意,邓怀玉才从鸿胪寺卿任上升任太常寺卿,刘缇紧跟着就过去,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给邓怀玉使绊子去的。 邓怀玉虽才投入权右相麾下不久,但随着权右相办差,已经有好几年,与他这个太平公主羽翼是同党,彼此熟识,他在冬官衙门做侍郎,堂堂的二把手,却眼睁睁瞧着上官婉儿一方,向太常寺掺了块大个头的沙子。 萧至忠心头滋味很是难受,经此一事,想必在太平公主和权右相眼中,他更显得无用了。 “萧侍郎,同僚一场,您是上官,下官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海涵”刘缇的临别致歉,也没有多少诚意。 “难为刘少卿,还记得上下之分,本官心性清淡,不耐烦计较,换个人,尤其是一衙主官,怕是不会如此轻易,刘少卿好自为之”萧至忠勉力劝诫,不管有没有效用,人事终究是要尽到的。 “承蒙萧侍郎提点,本官为官做人,向来遵纪守法,便是有争拗,也只对事,不对人,这与谁是上官,上官是何位分,毫无关联”刘缇傲然回应,不再以下官自称,现在,他与萧至忠是平级了。 萧至忠脸色立时阴沉下来,他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刘缇去太常寺,果真不怀好意,只对事不对人?他的风格,怕是应当反过来说才对。 “嗯哼”李尚隐清咳一声,打断了这两人的交锋,拂袖道,“时辰不早了,刘少卿还要去天官衙门领取告身官凭,我等便不耽搁了” 刘缇自以为得胜,含笑点头,团团拱手,阔步而去,颇有一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气魄。 萧至忠颓然叹气,跟着众人散去,身躯有些佝偻,活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人都走光了,李尚隐也站起身,背着手,缓缓朝着冬官衙门的正门走去。 暮春暖风拂面,他的身子一阵阵发冷。 方才刘缇和萧至忠皮里阳秋的斗法,他都看在眼中,刘缇的得意洋洋,不可一世,萧至忠的疲软颓败,无可奈何。 刘缇去太常寺,是上官昭容攻击权右相的延伸,针对新任太常寺卿邓怀玉,这几乎是所有人的看法,他也一样。 直到他接到了上官昭容的手书指令。 他仰头看了看冬官衙门的黑漆牌匾,又看了看身后这条大街,此地紧邻皇城,位于太初宫存储物资的含嘉仓城以东,行人稀少。 “曹令忠将获释,与奴仆,并遭追杀,撞柱死于冬官衙门之前,怀中有信,据此,劾王方庆” 这是他收到的命令。 曹令忠何人?武崇行的粟特属官,得力臂膀,犯事之后,看押在洛阳府崔澄手中,都是权策党羽。 然而,他获得释放,遭到追杀,甚至是怀中书信,上官婉儿都了如指掌,能预先指令他行事。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率先点燃战火的上官婉儿,又最先与她的对手达成了妥协交易。 朝着盟友同伴反戈一击,一举干掉一个东宫阵营之中,最不起眼,但明面上的分量最重的宰相,以此作为交代。 “呵呵呵”李尚隐失态的笑了,笑得有些悲凉。 他犹自记得,他奉命去政事堂散步攻讦权策消息的时候,王方庆的反应,声色俱厉怒斥,并不愿卷入震荡中,后续战端拉开,他作为东宫党羽,避无可避,多是随大流,动作很是温和克制。 他能料到,战局未结,自己已是必死之人么? 而方才雄赳赳气昂昂、斗志冲天的新任太常少卿刘缇,哪里是加官进爵,去太常寺大展威风,分明也是送死去的。 上官昭容不愧是上官昭容,选的人物都是妙到毫巅。 王方庆地位尊崇,而无实权,干掉他,能与权策交代,也不至于伤到东宫筋骨,至于刘缇,因征发民夫之事,早已触怒太平公主,将他作为筹码,送到虎口之中,可消弭怒火,也可释放善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兔死狐悲,李尚隐垂首敛裳,沉吟默念。 “尚书,权将军率羽林卫来衙署例行督察关防”身旁有属官禀奏。 李尚隐猛地抖了抖,脸色骤然煞白,“权……权将军啊” 心下稍松,有个疑问,他不愿去触及,也不敢多想,权策能迫使上官婉儿自断臂膀,倒戈投降,背后定然另有一番刀光剑影。 “李尚书,怎的见了末将像是见了鬼?莫不是做了甚亏心事不成?”权竺笑吟吟地道,他醇厚之名远播,广结善缘,百无禁忌,并不受朝中格局限制,与李尚隐年岁差了三四十岁,也能时常谈笑风生。 “呵呵呵,将军说笑了”李尚隐连连摆手,整理好了表情,方才满身心的阴郁,难得瞧见一缕阳光,开口相邀,“将军若是军务不忙,到老夫签押房品茗手谈如何?” “求之不得”权竺乐呵呵应下,又挠了挠头,“你那签押房太过逼仄,我知晓一处所在,在南城牡丹园旁,最是清雅,正适合做些风雅之事,我可先说下,这手谈,可是有赌注的,李尚书可莫要叫穷” “哈哈哈”李尚隐仰头大笑。 “依你,都依你” 第755章 花谢花飞(三十六) 武周年间,国强民骄,丰亨豫大,盛世之象初现,权贵富户,市井小民,无不喜好赏花,花开绚烂,花瓣丰盈硕大的,尤其受到欢迎。 西都长安曲江之畔,有芙蓉园,武后迁都洛阳,在李昭德扩建外城之际,在城南伊水边,辟地数顷,修建了牡丹园。 牡丹园为皇家阆苑,因时常有加恩,神都士庶都得以入园赏花,还有些民俗节气,也常在此张罗些应景儿的节目,四周人流熙熙,正是做营生的好地界,酒楼茶楼云集,颇为繁华。 牡丹园虽安排了官差值守,但关防并不严格,大抵只是用来威慑平民百姓。 近年来,常有一些富商大贾,上供些银钱财货,将各方关节奉承好了,便能得以入内悠游一番,权贵府邸更是不用说,正经的主子,大多自矜身份,不喜与平头百姓为伍,嫌弃烂俗,不大瞧得起这里,大多便宜了门下的爪牙豪奴,有那胆子大些的,打着主子的名号,就敢将大盆大盆的牡丹抱了走。 负责典掌此间事务的,是担着上阳宫监衔头的内侍,深居宫禁,懒得搭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真触了皇族哪家爷们儿的霉头,他也是担待不起,反正真有这狗胆的也不多,抛费有限,索性定下了规矩,牡丹花期的两个月,每隔三日,便安排一次巡查,及时更换补种,不让残花占地方,以免扫了贵人们的兴致,实际上,是将丢失的牡丹花株补充上去。 如此一来,守卫的官差更是不上心,总归有上头兜底,他们正好划水度日,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得过且过,有那心思活泛的,甚至干起了监守自盗的活计,糜烂一团。 天色黑透,万籁俱寂,春日暖风徐徐吹拂,正好睡眠。 牡丹园西侧门,高达三丈有余的乌头门,对立耸峙,守门的两个官差,怀中抱着横刀,各自倚靠着一根门柱,背对着背,睡得正香。 “呼……呼呼……” 鼾声此起彼伏,响得抑扬顿挫。 破风声响起,一个黑衣劲装女子,飞快闪身闯入乌头门,落地之后,伏在石梯旁,隐匿了身形,等待了片刻,见那两个官差没有察觉,兀自睡得像两头猪,不屑冷哼一声。 她用力一按身下石阶,身子向上轻盈一跃,身形连续翻滚闪躲,灵巧得像一只狸猫,隐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她没有注意到,在方才她掠过的乌头门顶上,负手站着个黑衣人,他像是一截枯木,不动不摇,只是眉头皱了皱。 实在费解,既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自当以隐藏为至高要务,穿一身黑色劲装便罢了,为何头顶上,非要用紫色的缎带束发?为何身上还要涂抹那么浓的水粉? 生怕旁人不知你来历富贵,至少是三品人家起步? 黑衣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动弹,嘬起双唇,发出夜枭一样的声音。 “呜咕咕……呜咕咕……” 戴着紫色发带的黑衣女子已经潜行到了正门右侧,隐身在影壁之后,听到夜枭的声音,很是不吉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听声辨位,似乎是她方才进来的方向,狠声道,“待会儿出去,定要打死了你” 她站了没多久,正门传来一阵喧哗声。 “黑灯瞎火的,来此作甚?” “我梁王府的,爱来便来,你管我作甚” “……兄弟,梁王府的也得给个交代,大夜里的,你要是想要花,咱们弟兄给你挪几盆出来?” “用不着,都给我起开,少给爷们儿添堵,小心你的差事” “行,那劳烦您,给个时点儿,弟兄们也好给您把着,免得有人搅了您的雅兴” “哼,这倒像句人话,心放在肚子里,爷们儿只是来逛逛,要不了一时三刻,就回去了” …… 黑衣女子微微松了口气,心下恼怒不已,“也就会拉虎皮做大旗,仗势欺人,一个赛一个的没用” 搁在以往,长生的应对要灵便多了,给个三瓜俩枣,外头的苦哈哈官差,哪里还会有这许多废话。 瞧着个油头粉面的锦衣豪奴进门,小心翼翼避开门外官差的视线,做贼一般踅到影壁前,颤声道,“还,还请尊驾告知小的地点” “你是梁王府的?” “是,我替长生来的” 黑衣女子点点头,凝目望着他,“地点就在这牡丹园中” 那豪奴目露惊异之色,“此地不是只用来接头的?” 黑衣女子鼻孔里哼了一声,“用来作甚,自然是我们说了算,休得啰唣” “呃……是是是,那小的这便回去传信”豪奴显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噎了一口气,反倒更老实了,打躬作揖,一脸谄媚。 “等等,时日也改了,改在后日此时”黑衣女子矜持的伸出手指,点了点后头一处偏僻的罩楼,“就在那里” 豪奴很是呆滞,他脑子不怎生好使,殿下交代的,竟然都变了,他有些消化不了。 那这副模样,黑衣女子反倒放心了,“速滚,休要误事” “哎,哎哎,小的这就滚”豪奴回过神,转了个圈,溜溜的跑了出去。 “嘁,手底下尽是这种货色,难怪自己也是个不中用的镴枪头”黑衣女子撇了撇嘴,脚下生风,飞快奔了出去。 “阿嚏,阿嚏……”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个黑衣人弓着腰起身,才要嘬唇发声,冷不防鼻中痒痒得忍不住,死命捂住口鼻,闷闷的打了两个喷嚏,恢复后立时发声报讯,却不再是夜枭的声音,而是两声急促的黄鹂叫。 “入她老娘的,这小婊子是滚了香粉缸么?险些坏了洒家的大事”黑衣人心有余悸,一世英名,险些断送在女子香粉上,真真见了个鬼。 夏官衙门,尚书签押房。 夏官尚书袁恕己亲自执壶,为夏官侍郎唐休璟斟茶。 “哗啦啦……” 茶水很快满杯,袁恕己也开口了,“唐侍郎,你我都是名教中人,受往圣教诲,当认同礼仪之大,高于万事,有那乱了礼数,悖逆纲常的,怕都是一般切肤之痛” 唐休璟将茶杯端起,小口啜饮,没有搭话。 他自然恪守礼仪,要不然,他应当早已是权策党羽中人,他与权策西塞两度同袍血战,更是得他举荐入朝,于情于理,都该守望相助,但权策与太平公主之事,令他如鲠在喉,始终无法释怀,并不与权策亲近。 袁恕己不以为意,慢慢道,“本官以为,世间最难得,在于允执厥中,恪守道统,在此事上,唐侍郎与狄相爷,当为朝中砥柱中流” “而世间最难忍,在于与狼共舞,而使亲者痛,仇者快,若是共舞之时,淫乱苟合,丧尽节操,秽乱帝胤血统,则不只切肤之痛,而是锥心之痛” “生逢此时,若我等名教弟子,无动于衷,势必无颜见祖师于地下” “啪” 唐休璟面黑如铁,掷杯在地。 第756章 花谢花飞(三十七) 宣仁门,监门卫驻地。 申时已到,军卫的政务衙门,开始喧嚷起来,陆续有人起身收拾案牍,准备下值。 “诸位,且慢着些,各安其位,杨大将军稍后便来,有事务分派”右监门卫值房中,有人来传了口信。 众将领僚佐都依言坐回,等着杨思勖到来,并没有怨言。 与前任右监门卫大将军、邺国公张昌宗不同,杨思勖虽是内侍宦官,又不是出身行伍,但勇武过人,敢于亲下校场。 左监门卫大将军、杞国公李璟,意图变革强军,以循序渐进的方式,逐步加大监门卫左右两军的演训强度,并视演训表现,将军卫重新编伍,分成甲乙丙三类,以示区隔,待遇也同样区分。 起初军中颇有抵触牢骚,杨思勖率先响应,身先士卒,亲自下场,摸爬滚打,极大的支持了李璟的强军主张,也博得右监门卫上下将士的宾服。 杨思勖行事,作风硬朗,干脆利落,不搞花花绿绿的歪门邪道,办差尽心,自有奖赏,办差捅了娄子,必然惩戒,平日里的提携恩惠,也是不少,在外头也能担当起来,对军中下属,能护着便护着,颇得人望。 “劳诸位久等,是咱家的过失”杨思勖匆匆赶来,穿着武官常服,团团拱手表了歉意,直入主题,“领军卫武大将军练兵有成,八万外藩杂牌,练得声势雄壮,李大将军有意选派一批军官和吏员前往观摩,以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日程紧急,诸位今日,怕要熬个通宵……” “大将军放心,强军大事,我等责无旁贷,万万没有外藩的蛮夷,强过我天朝正朔的道理” “大将军放心,我等定会选拔一批强干之士出来” …… 众人纷纷应和,干劲十足。 “哈哈,甚好,甚好”杨思勖大笑,“公务紧要,饭食也不能耽搁,咱家这便安排人,去弄些牛羊鸡鸭的盒子菜过来,诸位饱食一顿,再办公差,只是公务在身,饮不得酒……待差事办完,咱家再请诸位去牡丹园,寻家酒楼,痛饮一番,不醉无归” “多谢大将军”值房中登时鼎沸。 杨思勖又与众人谈笑几句,盒子菜送了来,与众人一道,敞开肚皮,大快朵颐。 其后,值房中的将领和幕僚开始如火如荼地办差,杨思勖走出门去,在宽广的天井大院中漫步闲逛。 夜色渐浓,天上仅剩下的一丝明亮也被黑暗掩盖住,院子四周的屋檐下,都悬挂着气死风灯,发出幽微昏黄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阴晴不定。 同一时间,庐陵县公、羽林卫将军权竺也出门了。 他是赴约的,与冬官尚书李尚隐的品茗手谈之约。 他翻身上马,勒了勒马缰,并未急着催马向前,似是在等待什么。 旁边的长随侍从在马上微微躬身,轻声道,“二郎君,地点没有改变” 权竺眉头挑了挑,他与李尚隐约在牡丹园的茶楼,只是临时定的地方,本想着会有变动,也好提前通知李尚隐,当然了,没有变动,不落丝毫痕迹,自然是更好的。 “好,起行”权竺点了点头,双腿磕了磕马腹,立时便走。 与武崇敏、武崇行兄弟一样,他已然习惯了对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情不求甚解,有大兄撑在上头,他们只需做好本分,按部就班便好,风波险恶,自有人平,该他们的,也没人动得了。 一路向南行去,刚过洛水,后头有一行人,风驰电掣,纵马狂奔,冲到了前头。 权竺向路边避让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当街纵马,定然又是哪家权贵子弟,如此张狂妄为,势必不能富贵长久。 没片刻,便有侍从上前禀报,方才的一行人,成分还有些复杂,为首的,是在国子监求学的靺鞨世子大祚荣,以及恒国公张易之的族房九弟张昌仪,这两人也不知是怎么勾搭上的。 权竺眼睛一眯,回身看了侍从一眼,“他们,与我们是同一个目的地么?” 那侍从沉默下来,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权竺摇头一笑,心中泛起几分怜悯,想那东宫和梁王武三思,两人浑身都是破绽,四处都树下了敌人,偏还要不安分,与大兄为敌,也许,是那率先发难的上官昭容,给了他们勇气吧。 华灯初上,牡丹园旁的酒楼茶楼,渐次人流如织。 最大的一处茶楼,名叫清风轩,占地颇大,是一整座三层建筑,正好卡在闹中取静的好地段,是洛阳本地的土着所经营,东家在洛阳房价暴涨、外城营建两桩商机中,都获得暴利,经营此处,只是当做消遣,获利之心不强。 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清风轩,与熙攘嘈杂,酒肉味道浓郁的酒楼形成鲜明对比,是一等一的清淡所在,颇得一些风雅中人请来,来客颇为不少,竟也能日进斗金。 “李尚书,今日可带好了筹码?今夜,我可是打算秉烛达旦,将您的钱囊掏空的”权竺来到预留的雅间,李尚隐已经先到了,穿着一身员外服,正饶有兴致地摆弄棋坪。 “呵呵,老夫家资虽不如你,奈何有棋艺在身,权家二郎休要胡吹大气,老夫可是也不理赊欠的”李尚隐不甘示弱,还了一嘴,此间非公务场合,权家二郎无须以官职称呼,你我也算是忘年交,若蒙不弃,唤我一声世叔便好” 权竺自是从善如流。 李尚隐捋了捋须,念着权竺可能没用晚膳,摆手令人张罗茶点,“咱们是先战几局,再用晚膳,还是先用了晚膳,再开棋局?” 权竺哈哈一乐,“太晚用膳,不利克化,还是先用了晚膳,再开战不迟” 李尚隐怡然而笑,权竺为他考虑,他自是没有二话。 黑白子间无日月,一老一少的两人,茶足饭饱,便拉开了阵势,权竺毕竟年轻,虽天资聪颖,终究棋力不济,略逊一筹,几局下来,胜少负多。 天色渐渐黑透,两人沉浸在你来我往的厮杀之中,不闻窗外事。 “将此地团团围住,休要跑了贼人” “夏官衙门公干,闲人莫要在此逗留” …… “啊呀呀……尔等胆敢抗法,速速围拢了,放箭还击” “速速上报唐侍郎,请他前来做主” …… 不远处的牡丹园,突地火把四起。 呼喊声,惨叫声,刀剑相击声,羽箭破空声,沸反盈天。 第757章 花谢花飞(三十八) 城南,伊水边,牡丹园,后罩楼。 火把猎猎,照亮了这座依附在赏花阁之后的建筑。 背靠着后罩楼,是十余个护卫侍女模样的男女,衣着统一,手中拿着横刀,聚集成一团,守着唯一的门户,紧张地与面前的官兵对。 双方之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的尸首,有的身上插着一丛一簇的羽箭,有的则带着刀剑伤痕,鲜血汩汩流淌,画出一道道血河。 “本官奉劝尔等,休要负隅顽抗,速速弃械投降,只要尔等与贼人无关,本官可许诺,不追究眼前误会,休要自误”一个绿袍主事躲在官兵人丛之后,声色俱厉地呵斥,此人面白无须,双目坚毅,瞧着年过不惑,却颇有几分愣头青风采。 “我,我奉劝你们才对,休要强争一时短长,神都是首善之地,乾坤朗朗,哪有那许多贼人?此间之事,谅你区区一芝麻绿豆官,担待不起,速速散去还则罢了,若是胆敢再三为难,仔细吃不了兜着走”那群男女却丝毫不肯领情,大言不惭,竟然还针锋相对威胁了起来。 “混账,只听说贼怕官兵,还没听过官兵怕贼的,本官堂堂正正履行公务巡夜,追捕行径可疑的潜逃贼人,尔等无故聚众,私闯皇家阆苑在先,暴力抗法在后,还敢嘴硬?是当本官麾下羽箭不利么?左右,再与本官放箭一轮,给他们点苦头尝尝”绿袍主事出离了愤怒,跳脚大骂。 “吱呀……” 身后众多官兵领命,张弓拉箭之声响起。 “且慢”后罩楼门缝飞快开合,款款走出个身着淡蓝色绸缎襦裙,戴着雪白面纱的女子,身上气息驳杂,依稀有些靡靡味道,只见她排众而出,蹲身福了福,“这位官爷,下人无状,奴奴代敝主人告罪了……敝主人身份贵重,不宜抛头露面,敢请官爷借步入内,敝主人当面陈说,一切自不难真相大白” “哈哈哈”那绿袍主事仰头大笑,声振屋瓦,眉宇一轩,神情更趋坚定不移,笃定其中藏有猫腻,昂首断然道,“尊驾之礼,本官不敢领受,本官不过芝麻绿豆大小,也不敢与贵人私下相见,此间情形,只有从公论断,要么,请贵主人现身一见,当众说明利害,交出杀伤官兵的罪嫌,要不然……本官胆子小,不敢贸然挥兵,将一直围困此处,待唐侍郎来了,由他裁处” “唐侍郎,是唐休璟么?”那蒙面女子双眼阴沉一片,冷声问道。 不待绿袍主事回答,后头脚步声纷沓,有不少人循着火把的指引上前来,蒙面女子脸色铁青一片。 敢在这个时候,凑官家的热闹,来人自也不会是贩夫走卒。 “哟呵,这,这是哪家,哪家私奔的小娘子,嗝……竟还晓得唐侍郎身份?”为首一人戏谑开声,其人一摇三晃,打了一个酒嗝,恶臭酒气飘出数丈之遥,不是张昌仪是谁? “啊哈哈,她这模样,当不会是私奔的小娘子,瞧着打扮,应是床榻上推屁股伺候的,瞧身段还过得眼,只不知长相如何?” “是极是极,推屁股的现身了,里头藏着的,定是哪家的风流少妇,在此偷人寻欢,哈哈哈,妙也,不知那绿王八是何等样人,竟能出动夏官衙门的官兵抓奸” …… 张昌仪左近的富贵闲人们,一个个有恃无恐,口中污言秽语,如潮涌出,极是不堪。 那蒙面女子青筋暴跳,却没有应声,强忍着口气,观望那又臭又硬的绿袍小官儿,他与张昌仪一旦冲突起来,那便是个脱身的好机会。 果不其然,绿袍主事听不得这些腌臜,横眉立目道,“官家办差,尔等闲杂,速速让开一边,休要满嘴胡吣,仔细本官办尔等一个扰乱公务之罪” 张昌仪身子晃了晃,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怪异,“哦吼吼,本郎君真的好生害怕,求官爷饶我一命,我将府中钱帛女子,都赠了给你可好?” 他旁边的众人都亢奋起来,跟着恶形恶状作态,浑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放肆,左右……”那绿袍官果然受不得这等屈辱,当即便要下令官兵发难。 “统统肃静,此间发生何事?”一声厉喝破空而来。 又是一阵脚步声,来人约莫数十人,也有些栽歪,晕红上脸,显然喝了不少酒,但举止仪态尚且规矩有度,即便穿着常服,也难掩一身肃杀气息。 “这是咱们右监门卫杨大将军,贵官这是在作何公差?”为首一人,干瘦魁梧,正是带着右监门卫众将官通宵宴饮的杨思勖,双目一轮,脚下踉跄,佯作人事不省,让两旁的属下搀扶着,也由属下出声问话。 双目阖上之前,轻蔑地扫了一眼那蒙面女子,他曾在东宫常来常往走动,自不难认出,她是太子妃韦氏的贴身宫女,月奴。 “见过杨大将军,此间事……”绿袍官规规矩矩禀报。 月奴却是忍不住了,眼看人越来越多,迟则生变,“杨大将军也好,张郎君也罢,敝主人都是识得的,今日敢请二位作保,请这位官人暂且收兵,敝主人日后,必有份人心送上” 这话说完,绿袍官冷哼一声。 “大将军……”杨思勖旁边的将官轻声呼唤,他却醉眼迷离,眼睛都睁不开。 张昌仪摇摇晃晃,兴致勃勃谈起了价钱,“作保?人心?嘿嘿嘿,可是将你那风流主人送到本郎君床榻上伺候,你来与本郎君推屁股……” “嗯咳……”一声轻咳,打断了张昌仪的龌龊。 张昌仪拧眉,满面怒气,“哪家的小崽子,唔唔……” 他旁边的,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惯会观望风色,逢高踩低,此刻都伸手捂住张昌仪的嘴巴,不让他胡言乱语。 权竺与李尚隐两人联袂而来,他们没有饮酒,精神头也好得很。 “见过权将军” “拜见庐陵县公” …… 在场众人,要么拱手,要么躬身,齐齐施礼,反倒是官位更高的冬官尚书李尚隐,并无人理会。 此间各方势力犬牙差互,鱼龙混杂,本已是难解,权竺又现身,面对他,无论软的硬的,都不是她能做得主张,怕是里头逍遥快活的人,也不见得能奈他何。 月奴脸色终于出现了惨白灰败,不再饶舌,快步返身,逃回了此刻形同炼狱的后罩楼。 马蹄声哒哒,夏官侍郎唐休璟终于赶到。 听了绿袍官的禀告,唐休璟洪声大笑,声如奔雷,须发皆张,怒发如狂。 “倒不知,神都宵小,竟也晓得扯起了虎皮,都畿之地,果真不同凡响” “传令下去,此间事,本官一人作主,堂堂朝廷,岂能任由贼人要挟?本官不与对面做任何谈判交易,有人胆敢靠近本官一丈之内,立时乱箭射杀,本官倒要瞧瞧,里头,是何方神圣?又做的,是何等惊天大事?” “苍天在上,权将军、杨大将军、李尚书、张郎君、大祚荣世子,诸位,且请拭目以待” “看我守护朝廷威严,看我伸张法纪天条” 一席话落,气温骤降,夜风来袭,落叶簌簌,一片肃杀。 第758章 花谢花飞(三十九) 太初宫,仙居殿。 谢瑶环夤夜求见,打断了武后的旖旎享乐。 “何事惊惶?” 武后身上只披着一袭轻纱,赤着足,披散着头发,迈步出来,立在殿中问话。 在寝殿中伺候的张易之等人并没有跟出来,很显然,武后兴致仍旧高昂,打算料理了事务,再回去搏斗一番。 “陛下,夏官侍郎唐休璟,在牡丹园后罩楼,围困了一行数十人,据奴婢手下的暗探辨认,这些人应当出自梁王府和东宫,眼下,里头的正主尚未现身,唐休璟不依不饶,局面僵持住了” “嗯?”武后眉头大皱,眼中厉光闪烁,摆了摆手,自有宫女捧上一袭金色外袍,武后随手披在身上,裹了裹,盘膝坐下,冷声问道,“据你所知,里头是何人?” 谢瑶环迟疑了下,委婉地道,“据梁王府外传来的探报,梁王殿下,当不在府中,东宫太子妃殿下的贴身宫女月奴,也因故出宫去了” 武后见她模样,哪里还猜想不出实情,咬了咬腮帮,怒声叱骂,“孽障,**” 谢瑶环赶忙垂下头,只做未闻,自武后口中说出**,总觉违和。 “牡丹园那里,只有唐休璟一人在?” “陛下,并非如此,牡丹园消遣之处颇多,人流密集,庐陵县公,李尚隐尚书,杨思勖大将军,还有张家九郎都适逢其会,前往询问端的,不慎给唐休璟拿话框住,暂时无法抽身,外头起初还有不少神都士绅围观瞧热闹,后都被庐陵县公劝退” “朕的庐陵县公,倒是长大了”武后意味不明地念叨了一声,轻声问道,“这两个混账被人拿了现形,可是权策的反击么?” 谢瑶环沉默不语,她相信武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除了方正耿介的独行侠唐休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方势力,如此巧合地凑在一起,说是偶然,自然没人会信,但若说是某一方摆布了所有人,那也不大可能。 只能说,在联手对付东宫和梁王府方面,各方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杨思勖,李尚隐?”武后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这两人的出现,是非常诡异的。 杨思勖是公认的东宫党羽,看东宫恩主的笑话,不应该如此兴高采烈,李尚隐则是上官婉儿提携的唯一部堂高官,她亲自挑起的这场斗争,还未分出胜负,她的人马为何去为敌方站台? “你可知,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据报,杨大将军与属官聚宴,饮酒过量,并不清醒,而李尚书,是早在两日前,便在冬官衙门外,与庐陵县公定下了品茗手谈之约,当时约的,便是牡丹园的清风轩茶楼”谢瑶环平平禀报,不带烟火气。 武后用力蹙了蹙眉头,罕见地抬起手,锤了锤额头,本就欲求不满,不得不中断床榻乐事,偏又碰上这一团乱麻,缠来缠去,理不出个头绪,令她脑中沸腾了一般,烦躁不堪。 “权策何在?” “权右相一直在谷水碧血坞,陪伴芙蕖郡夫人”谢瑶环似是早料到了武后会有此一问。 “哼哼,他倒是逍遥悠闲”武后轻哼一声,分辨不出喜怒。 谢瑶环垂首做木桩,心中却是暗笑。 上官婉儿等人来势汹汹,喊杀喊打,权策狼狈败退,只守不攻。 但揭开虚假繁荣的表面,权策一方,看似失血颇重,丢了鸿胪寺卿的职位,外藩事权受到掣肘,但名望却愈发高企,重情义,不恋栈权位,英果善断,美名远扬。 相对的,武三思一方,只有长生失踪的案子,零敲碎打,不痛不痒地骚扰,没有实质损失,但名誉声望上的伤害,却要惨重许多,以朝政大事,牟钱帛之利,还是用赌博的方式,明面上没人敢说,背后的唾弃之声,不绝于耳。 “传旨给他……”武后话已出口,却又停顿了下来,眼下之事,与以往不同,权策本身便是局中人,让他去料理,固然会有个称心如意的结果,但却难免招致物议,敲打他的意图也将功亏一篑。 “罢了”武后拂拂衣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搓了搓手指,下定了决心,沉声道,“立即传旨袁恕己,令他将唐休璟带回,后续也由袁恕己妥善料理” “奴婢遵旨”谢瑶环垂首领命,又刻意停顿了一会儿,见武后没有额外的吩咐,看了眼旁边的滴漏,出声提醒道,“陛下,只余下不到两个时辰便要破晓天明了,万一袁尚书有所不利……可需要额外准备些手段,以备周全?” “你照朕旨意办事便可,休得多嘴多舌”武后呵斥两声,面上阴云密布。 “奴婢知罪”谢瑶环赶忙请罪,见武后不耐烦,快步退了出去。 武后缓缓裹紧了身上外袍,神情变幻,归于一声冷笑,“你倒是青出于蓝了,朕还得谢你才是” 牡丹园外,奉命而来的袁恕己,与火光中一脸冷硬的唐休璟相对。 “袁尚书,同为名教子弟,您何以教我?”唐休璟嘴角掀起一抹讥诮,将袁恕己当初激他的话,原样奉还。 袁恕己深深躬身,施了重礼,“先生节操凛凛,我实敬重万分,不敢以妄言有污先生之耳,只敢问一句,情势延续,前路恐将难行,可有所托付,我必将竭尽所能,以偿先生之愿” “呵呵,哈哈哈”唐休璟大笑三声,一眼便可看穿袁恕己的意图,哪里是来劝退的,分明是怕自己不能坚持到底,端的可笑,平淡一笑,“尚书一番好意,下官心领了,下官为人,坦坦荡荡,无憾无悔,并没有可托付的” 袁恕己又是一揖,朝四周的各方势力代表人物们点了点头,匆忙离去。 “喔喔……” 鸡鸣三声,东方破晓。 后罩楼唯一的门户,似是被人一脚踢开。 当先走出的,仍是月奴,与昨夜不同,她没有再蒙面。 紧随其后,是一身材丰盈,身量高挑的贵妇,月奴的蒙面纱巾,在她的脸上。 唐休璟还要说什么,月奴高声道,“太子妃殿下起驾回宫” 众人鸦雀无声。 眼睁睁看着韦氏大步迈开,登上门外放着的绿昵小轿,迤逦而去。 没过多久,梁王武三思也出来了,随便拱了拱手,翻身上了一匹枣红马,哒哒而去。 “入他娘亲的……这,这这这……”张昌仪的酒意全都化作冷汗出了,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 唐休璟冷哼一声,团团拱手,“本官要奏疏弹劾,诸位作为见证,也将在我奏疏中提及,还望莫怪” 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经迈开大步走远,却不是预先歉意招呼,只是通报一声。 权竺朝着李尚隐拱拱手,含笑道,“今夜不巧,遇到些是非,算李尚书赢了,改日再战” 李尚隐苦笑摇头,“老夫输了” 第759章 花谢花飞(四十) 唐休璟还是太天真了。 他的奏疏根本就没有机会递上去。 清晨时分,宫中传出诏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昨夜之事盖棺论定。 “……神都不靖,盗匪横行,以致皇家嫡裔血亲惨遭不幸,遭困在外……幸有夏官衙门巡夜官兵前往营救,未曾铸成大错……夏官侍郎唐休璟,救驾有功,升任岭南道观察使,封巩昌侯,听旨之时,即行出京,不得迁延……” “……梁王武三思荒唐无形,大失体统,博戏朝政在先,无故夜游在后,乃为贼人所趁,惊扰神都,着令黜退相位,闭门思过……” “……洛阳府尹韦汛,治理都畿之地不利,即行罢黜,下御史台狱鞫问……洛阳府尹一职,由冬官侍郎萧至忠暂摄” 旨意之外,宫中另有消息不胫而走,太子妃韦氏也受到了禁足的处分。 唐休璟怀揣着笔笔如刀的奏疏,才迈步出府门,便被宫中内侍挟持,宣达了旨意,径直带出神都长夏门,令他即刻赶赴岭南赴任。 “唐公且慢行”后头传来呼喊声。 传旨的内侍眉毛一拧,才要出声呵斥,看清了来人,又偃旗息鼓,堆起为难的苦笑,打躬作揖,“狄相爷,还请长话短说,耽搁不起” “本相自有分寸”狄仁杰摆摆手,翻身下马,上前拉住唐休璟的手,将他拉到路边的垂柳树旁。 “唐公,遍数朝中,同僚上百千,知己无二三,唐公便是其中之一”狄仁杰语气沉重,“你且告诉老夫,是谁算计了你,我须不会轻饶了他” 唐休璟摇摇头,凄然而笑,“狄相,无人算计我,就算有算计,用的也是阳谋,一切都摊开在我面前,昨夜之事,都是我自己的决断” 唐休璟将袁恕己旁敲侧击游说,以名教大义诱导,以及自己昨夜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一一据实道来。 狄仁杰听得心惊肉跳,本能地觉得这是个极大的局,有这份本事的幕后之人,屈指算来,不过寥寥数人,却都不是他能抗衡的,无奈叹息道,“如此说来,那袁恕己也不过是一牵线木偶罢了……只是,可惜了唐公,朝中妖氛横行,正气颓败,正需唐公这等君子坐镇……” “无妨,由边塞入朝,我也是一腔冷风热血,神都一游,万念俱灰,有的人能做实事,却不得不逞机心以自保,夹缝求生,狼狈不堪,有的人专长耍弄手段,不识大体,不顾苍生,却总能搅动朝局,还有的人,恃宠生娇,窥伺内帷,窃权弄势……” “还有些人,徒然占着血脉法统,却,却一无是处” “我去岭南,天高地远,也得个眼不见为净” 狄仁杰在朝中浸淫有年,自是不难听出唐休璟意有所指,长长叹息一声,却是无言。 唐休璟转过脸,索性放开了说,“不管背后有多少重阴谋,直接出手的,是袁恕己,也就是相王,我虽追随大义,甘愿做了马前卒,但相王对兄嫂出手,又何尝不是阴毒可恨?” “再加上,东宫大权旁落,行事荒诞不经,屡屡做出亲痛仇快之举,眼下,更是,更是连那等龌龊下作之事都做了出来,高宗皇帝两条嫡系血脉,竟是堕落如斯,夫复何言?” “唐公,且请慎言”狄仁杰闭上眼睛,打断了唐休璟,平心论,东宫的作为,也将他伤得千疮百孔,但用唐休璟方才的话说,血脉,法统,有这两样在,他迟迟过不得心里的那道坎儿。 “君君臣臣,自古皆然,你可莫要迷了心” 唐休璟连连摇头,“狄相,我没有迷了心,我很清醒,昨夜,我亲手逼出了太子妃,已然心志如磐石……” 狄仁杰目中流出询问之意。 “我这封奏疏,有劳狄相,转交与权右相”唐休璟将注定无法面世的黄封弹劾奏疏拿出来,送到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听出了唐休璟的弦外之音,“唐公,休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失足,为的是苍生黎民,为的是天朝国运,问心无愧”唐休璟神情严厉起来,“狄相,恕我直言,神器更迭,可无血脉蠹虫,却不可无权右相,有权右相在,则神器在谁手,都无关紧要,若无权右相在,则这天朝神器,又能存续多久?” 狄仁杰静默无言。 唐休璟步步紧逼,额头几乎触到了狄仁杰脸上,“狄相,你是在等又一次牝鸡司鸣?在等同室操戈?还是在等天朝法统在床帏之中易主?” 狄仁杰无言以对,更无力反驳,唐休璟说的几个前景,几乎都可以预见。 他伸出手,将唐休璟的奏疏接过,揣在袖中,声音沙哑,“山高水长,珍重” 唐休璟呵呵一笑,大步流星,翻身上马,转头冲着长夏门楼冷哼一声,马鞭狠抽,扬尘而去。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信马由缰,脑中将这一连串事件复盘,猛地转念一想,悚然大惊。 若是唐休璟事后的反应也在算计中,那么,幕后黑手,几乎呼之欲出。 权策。 狄仁杰狠狠甩了甩头,苦笑道,“心机之深,无可匹敌,罢了,若再不改弦更张,怕是下一轮谋算,便轮到我了” 他实也没有坚持的心劲了。 谷水,碧血坞。 权策在亲手喂芙蕖喝汤。 武崇敏快步进门来,先向芙蕖告了罪,直言道,“大兄,崇敏有一事相求” 权策将手中的汤碗交给旁边的侍女,饶有兴致,“求?呵呵,说说看,是何等大事,值当得你说一个求字” 武崇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大兄为崇敏的婚事陷身漩涡之中,崇敏蒙大兄恩情已然太多,言语太轻,总在日后,能以诚心热血相报,然而,有一事,崇敏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权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武崇敏膝行向前,仰面看着他,“在此风波始终,吐蕃使团作壁上观,崇敏想要知道,没庐氏贵女究竟作何反应?” 权策深深看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大兄这便安排,你的婚事,已有一次不顺,只盼着没庐氏贵女能与你心心相印,莫要再横生波折” “大兄说的是,但若是不如意,也无妨的,大丈夫何患无妻”武崇敏豪迈得紧,涎着脸讨好芙蕖,“若是不行,便请芙蕖嫂嫂引介,寻个与嫂嫂一样性情的,也好省心” “咯咯咯”芙蕖大腹便便,掩唇娇笑。 权策瞪了他一眼,“休得胡言乱语,我这里有个差事要你去办” 武崇敏噌地窜了起来,眼睛瞪得铜铃大小。 有芙蕖在,权策说得委婉,“新任太常少卿刘缇,做了不少孽事,你设法料理一下” 武崇敏拱手应下,一阵风冲了出去。 第760章 花谢花飞(四十一) 唐休璟明升暗降,去了天涯海角之地做观察使。 太子妃韦氏和梁王武三思鬼混在一起,离奇出现在牡丹园后罩楼的消息,却在神都朝野市井间,投下了震撼弹,口耳相传,沸沸扬扬。 武后一道诏旨,给这出皇室丑闻,强行蒙上了一层遮羞布,但后续的处置并没有手软,武三思和韦氏相继遭到禁足处分,武三思被废掉了宰相之位,韦氏一方也丢掉了神都洛阳的掌控权,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这番巨大变故,内情复杂,相关人等都是三缄其口,无丝毫信息流出,但最大的获利者,却是分明,正是一直处在被动挨打状态,反击也绵软无力的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 不少人突地联想到,宰相班首席的梁王武三思罢了相位,位居次席的权策,岂不是就成了当朝首辅? 醒过神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探究,有的艳羡,有的急迫,有的谄媚,更有的畏惧,无数双眼睛,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权策却没有丝毫异常,每日里在政事堂、碧血坞和新安县公府三点一线,处置政务也极为谨慎低调,让一干好事人等很是失望。 事发次日,因以朝政事务开设赌局被捕的粟特人曹令忠,在付出了巨额财产赎罪之后,得以出狱。 出狱之后,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午后时分,不知发生了何事,府中突地惊叫四起,他在两个下人的护持下逃出,一路仓皇逃窜,在含嘉仓城外,悲鸣一声,一头撞在冬官衙门的正门石柱上,当场身亡。 冬官衙门一干官差大惊失色,狼奔豕突,莫衷一是,冬官尚书李尚隐亲自出面,将曹令忠的两个下人拿下盘问,又在曹令忠身上搜检一番,得了一封信件,详阅之后,连声怒喝,“大奸若忠,真国贼也” 李尚隐返回签押房,伏案疾书,写下一封奏疏,亲自出马,紧赶着将奏疏递交通政司。 不过一时三刻,奏疏的内容便在神都朝野官场流散开来。 李尚隐弹劾内史宰相王方庆,言称粟特人曹令忠是王方庆爪牙,受他指使,开了满堂彩赌坊,且曹令忠名下财产,大半都在王方庆名下,除此之外,王方庆还有周密计划,打算在大周钱庄开设之后,徐徐发力,一手侵蚀钱庄的掌控权,一手借着内应先机牟利。 曹令忠为谋得自由,擅自做主,以巨资没入官中赎罪,侵夺了王方庆的财产,因此遭他手下强人追杀。 “……王方庆,朝中之宰执也,平素以冲淡示人,却竟是奸狡伪孽,欺诈无度……隐匿之深,骇人听闻,屡次图谋大政在先,意图杀人灭口在后,实乃猖狂国贼,人神共愤……” “……臣心神激荡,词不达意……昨日梁王获罪罢相,不过是以资财参与赌博,岂料赌坊东主,竟又是宰相班中人……朝堂之上,殿陛之间,昔日无不穆穆皇皇,道貌岸然,如今事泄,俱是蝇营狗苟,狼心兽行,岂不令人痛煞……” 朝野登时一片哗然。 通政司递交凤阁,凤阁舍人不敢怠慢,送往主掌刑狱吏治之事的宰相狄仁杰案头。 狄仁杰翻开这本奏疏,看了足有两个多时辰,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他能猜到,梁王武三思和太子妃韦氏抱成一团,脏兮兮滚落尘埃,上官婉儿独木难支,势必要酝酿抽身。 他也能理解,既是要罢手言和,势必要有个政治姿态,交个投名状出来,反戈一击也是寻常。 他费解的是,曹令忠这手棋,到底是谁埋下的?弹章当中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思量良久,他渐渐有了倾向性的猜想。 权策一方先捏住了曹令忠,但只是从长生那边牵扯出来的,并不知晓他的深层身份,没有派上用场,而上官婉儿却早已掌握了他与王方庆的联系,在他获得释放的第一时间便作了布局,将真相送到了李尚隐手中,大白于天下。 “老了,老了”狄仁杰摇了摇花白的头,权策布局深远,他已是自叹不如,却还有个上官婉儿,丝毫不逊于他,即便折戟退场,也退得令人恐惧,“日后朝堂,怕会是这两人的角逐场” 唯一转念,想到权策和上官婉儿两人,都是武后身边得宠得用之人,不由叹息,“陛下,果真识人” “当即刻下狱按察,搜集佐证,以备陛下参详决断” 狄仁杰在奏疏上签押大名,吩咐凤阁舍人,加急转呈内侍省。 黄昏时分,武后的旨意便到了,省去了搜证审判的所有环节,“勿复奏,枭首之” 杀气四溢的六个字,将武后的不耐烦表露得淋漓尽致。 朝中文武公卿为之一肃。 王方庆堂堂当朝宰相,死得轻如草芥,投向权策这边的目光,旁的意味渐渐都淡去不见,只剩下浓重的畏惧。 他赢了。 上官婉儿起头,梁王武三思和东宫并肩子齐上,正面交锋中,权策节节败退,但武后宠眷不衰,根基难以动摇,进入水面下的盘外厮杀,局面却翻转了,不动声色,不染痕迹,一击击中了要命处。 二十四岁的皇族第一人,无伤大雅,只是皇族后辈青出于蓝罢了,但二十四岁的朝臣第一人,却是令人咂舌。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权策一路行来,宫中行走的朝官禁卫也好,宫女内侍也罢,无不是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 “噗通”一声。 有个胆子小的东宫属官,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权策顿住脚步,看着他额头涔涔冒出的冷汗,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右相恕罪,下官失礼”那属官索性在地上叩起头来。 权策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轻轻点了点头,拂袖而去,行止一如往常,并没有故作谦和,他对武后的心思,最是熟稔不过,进退行止,也早已有了成算,不会因这些潮起潮落而变动。 他今日来东宫,是应邀而来,义兴郡王李重俊通过韦处厚延请,说是要上武课。 虽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但权策还是来了,向春坊行去,走一走过场。 “大郎”却不料,过场都走不得,太子李显应当是听了通禀,径直冲过来,拉着他到了正殿花厅。 里头还坐着太子妃韦氏。 暌违已久,形容枯槁,披头散发,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将此时的她与武后放在一起,谁是婆,谁是媳,怕是任谁都会猜错。 “大郎”太子李显深施一礼,“大郎救我” 权策吓了一跳,退后半步避开,“殿下莫要如此,臣受不起” 李显直起身子,面上竟已是鼻涕眼泪纵横,五官皱在一起,脸颊清瘦,青黑的眼眶很是显眼,哽咽道,“大郎,母皇,母皇有令,让,让爱妃暴毙” 权策大惊,旋即平静下来。 这是武后的风格。 第761章 花谢花飞(四十二)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浮上权策心头。 事到如今,这东宫竟仍将他当做救命稻草,被吃定的感觉充满了不愉悦。 “殿下,臣此来,为义兴王上武课,陛下的旨意,非臣所能置喙”权策一脸淡漠,斜眼看了看凄惨可怜的太子妃韦氏,“再者,太子妃殿下手眼通天,一呼百应,追随着众,想必用不着臣横插一手” 权策的话夹枪带棒,有意帮着他们回想,就在前日,东宫的心腹王方庆才喋血授首,彼此之间是敌非友, “大郎……”李显一声悲鸣,声调九曲十八弯,哀婉至极,听得权策全身发冷。 “夫君”韦氏声如磨砂,打断了李显的缠磨,“你先出去,我自有话与大郎说” 李显听她话习惯了,虽放不下心,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殿外。 “权策,你果真狠辣,无所不用其极,发人阴私,不怕我依样葫芦,将你与裹儿的事,也抖落出去?”事关命运的交锋,韦氏奇迹般地回春了,脸颊上泛起晕红,双目灼灼生辉。 权策咧嘴一笑,“若是能抖落,臣相信,太子妃殿下下手不会比我慢” 听到这话,韦氏不爽利了,权策仿佛对李裹儿很是信任放心的样子,“若是我占了上风,你才我能不能抖落?” “自然是能的”权策丝毫没有拖沓,很是断然。 李裹儿与他,虽有复杂情分,有表兄妹之情,也有男女欲情,但归根结底,她是个利益至上的女子,与最开始的太平公主,颇有几分相似,权策在这等事上,向来只有保守谨慎的,绝不会盲目自大。 韦氏一愣,似是颇为意外,无意识地哼了一声,移开了目光,意味莫名,“你倒是看得透彻” “为政者,识人乃是入门,若是不能将人分层设色,有再好的善政,也会给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有再多的机谋,也会功亏一篑”权策矜持一笑,也不谦虚。 “这有何得意?你不过是心扉紧闭,除非诚心感人,不轻易接纳罢了”韦氏不屑地哼了声,眼角有不易察觉地一丝幽怨,话锋一转,换了话题,“权策,在你看来,东宫之位,是维持现状的好,还是有所更易的好?” 权策笑了,韦氏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东宫要是换了李旦来坐,对他会更加不利,一句话戳破,“东宫之位如何,似是与殿下关联不大” 韦氏脸色一僵,良久没有顺过这口气,她艰难地承认,她再是在东宫作威作福,呼风唤雨,终究改变不了残酷现实,她只是个附着物,有她,李显是太子储君,没有她,李显仍旧是东宫之主,相反,没了李显,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权策,一日夫妻百日恩……”韦氏软下声调,仰着脸相求,“我只求一条生路” 权策叹口气,摇摇头,并不相信她,“殿下,夫妻恩义,权策不记得,你也莫要再提起,对你不会有好处……至于说,你想要的,真的只是一条生路么?” 韦氏面上阴晴不定,手握重权,威风凛凛了这许多年,让她活成个无人问津的平凡妇人,实不如死了的干净。 韦氏默然许久,缓缓举起右手,一字一顿地道,“苍天厚土,我今立下毒誓,此生此身,愿受权策号令,绝不生二心,如违此誓,天人共戮” 权策失笑,脸色突地变得凌厉霸道,“忠诚不是靠毒誓得来的,你不值得信任,我不会再打击你,但也不会帮你,后续当如何,太子许是束手无策,但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应对,不妨试一试,若能打动陛下,也是你的造化” 权策冷酷拒绝,韦氏脸颊扭曲,狰狞可怖,嘶声道,“权策,你就在东宫,与我独处一室,若我闹将起来,你这一身腥臊,怕也抹不去” “呵呵,你不会的,因为你怕死,现在你还有一线生机,若再闹出动静,必死无疑”权策嗤之以鼻,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道,“我能收拾你一次,便能收拾你第二次,你有什么招数,尽可放了出来,我都接着” 权策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留下的话音,却带给韦氏挥之不去的恐惧,她艰难咽下一口唾液,使劲儿稳住自己的心绪,惨然道,“出来吧,你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 裙裾摇曳,檀木雕镂的屏风后,走出个倾国倾城的身影,安乐郡主李裹儿。 “听到了,也看到了” 韦氏死死咬着下唇,满口血腥气,“我不值得信任,他会信任你么?” 李裹儿阖上了灵动的双眸,突地绽开一个如花笑靥,声如莺啭,“我本来也不值得他信任” 韦氏低垂下头,乱发遮住了脸颊,也掩盖住了她脸上诡异的笑容。 另一边,权策按部就班去春坊校场,负手在一边,指点着李重俊摸爬滚打,他已经没有心情与他一同演训了,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权策便叫停,“义兴王,今日便到此为止,演训不宜过量,你且洗浴更衣,臣先行告退” “有劳权师”李重俊也是心神不宁,看着神色淡淡的权策,有几分惶恐,“权师,重俊无德才,却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奈何身不由己,敢请权师宽宥” “呵呵”权策轻笑,摆手无言。 出宫之时,巧遇在东宫当值的信阳王、太子左卫率武崇敏,他的身边,跟着个亲随,咒日。 武崇敏上前,低声禀报了处置刘缇的进展,这人恃才傲物,自视甚高,受不得激将法,现在已经落入文会圈套中,只须一首反诗夹带其中,便可了账。 权策胡乱点头,与咒日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个复杂的神色。 转过天来,韦氏的自救行动轰轰烈烈开始了。 东宫幼子李重茂年过五岁,到了开蒙年纪,韦氏大张旗鼓,书信给山东士马大儒徐彦伯,礼聘他为李重茂的蒙师。 同时,皇太子李显犯了宿疾,太子妃韦氏衣不解带,病榻伺候,几度晕厥。 因此之故,韦氏以主持中馈不力,未能善尽人妻之责为由,上了告表,自请废太子妃名位,降为奉仪,又请武后典派宫中女官,到东宫主持内务。 一番动静下来,朝野为之侧目,韦氏的心性,不可谓不坚忍,太子妃是太子正妻,尊贵不下一品亲王,而奉仪,是太子妻妾之末,待遇只有正五品,人数则多达二十四人。 韦氏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想要求生,也不想离开东宫。 武后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第762章 花谢花飞(四十三)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斜躺在坐榻上,双目微阖,眼角细纹如缕,银盘满月一般的脸颊上,皮肤微微松弛,闪着养尊处优的光泽,一身金黄裙袍服帖在舒展的身躯上,起伏有致,前后两处,都很是肥腴撩人,周身萦绕着馥郁幽香,沁人心脾。 岁月如霜,在这位千古女帝这里,未曾敢摧枯拉朽,却乖巧沉淀出了旁人难有的韵致,浓滋厚味,常令人心旌摇曳。 此刻,她的鲜红丰唇紧抿着,黛眉微皱,似是有拿捏不定之事。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上官婉儿缓步靠近,她作男装打扮,通体深蓝,束着发髻,像是个英武俊俏的少年郎。 “陛下,又有十三份奏疏上呈,言及太子妃废立之事,其中,六份支持废黜太子妃,七份认为储君为国本,废立中宫于国不祥” 武后睁开双眼,神光湛湛,冷声道,“废立?她却是打的如意算盘” 上官婉儿垂首不语,以她洞烛朝堂的火眼金睛,自是不难瞧出,韦氏这是在搅混水,偷梁换柱,用废立之争,掩盖她造成的皇室丑闻,也将自己的杀身危机转移出去。 只是这般操作,太容易看穿,并无多少人跟着她的节奏起舞,毕竟这是皇室家事。 来来去去,打嘴仗吵架,试图大作舆论的,只是她的夹带中人,一开始还有几十上百的奏疏,波涛汹涌,到如今,已经只剩下一些小水花了。 “私底下如何放浪,朕不管,闹到明面上,朕不能容”武后声音邈远,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对那韦氏,竟然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的同情。 叹了口气,站起身,踱步两周,轻声道,“礼教不公,世间女子,大抵不易,同是欲念所驱,男子谓为风流,女子则斥为冶荡,满朝非议,汹汹指向韦氏,间或讥嘲太子,何有伤于梁王?” “婉儿,安排下去,赐韦氏甘露羹,另加佐料,生与死,听凭韦氏造化” 上官婉儿自然明了武后的心意,加了料的羹汤,若是直达韦氏面前,则代表她已人心尽失,死则死矣,若是中途有人冒死为她更换,则代表恩威犹存,可苟延残喘,恭谨对答道,“陛下已尽人间之事,神灵有知,定会垂鉴,无论太子妃用羹后如何,都是苍天神佛意旨” 武后听了她的说辞,满意地笑了,“婉儿有大慧根,日后东宫方面,你可多加垂顾过问,安稳为上,莫要再生事端” “是,陛下”上官婉儿蹲身福礼,面上仍旧春风洋溢,玲珑可亲。 武后的笑意更深,突地问道,“婉儿,明日朝会,你说,权策会坐在哪里?” 上官婉儿的脸颊明显沉了沉,干涩道,“臣妾不知” “呵呵呵”武后轻笑,挺了挺伟岸的前胸,傲然道,“莫要气馁,权策那小贼,虽行事诡异莫测,但一向谨守规矩,若朕不允许他们自行争斗,他是不会擅自妄为的” “陛下英明天纵,自能驾驭世间万事万物”上官婉儿脸上仍旧有些发苦,仿佛还没能从败在权策手下的阴影中缓过劲儿来,口中连连称颂。 心中却又是一番乾坤。 她想起了以往,武后为压制权策上升势头,权策一次出西塞,对阵吐蕃和西突厥,一次北伐,对阵契丹和后突厥,都没有得到相应的统兵官衔,以白衣统兵,那时候,她便在想,如此长久下去,权策日后领兵,怕只凭姓名便可,根本就不需要朝廷认可。 眼下仍是如此,权策谨守大规矩,在武后指定的框框之中纵横捭阖,一再重伤政敌,在朝中也将要闯出在军中那样的威望,日后他不守规矩,跳出框框,其势又磅礴,那还有谁敢与他为敌? 或许,有人认为她上官婉儿敢。 上官婉儿偷偷笑了,笑得有些狡黠,有些痞坏,念及她与郎君之间唯一可能的战斗,一抹晕红爬上脸颊。 离了仙居殿,上官婉儿前往内侍省,料理宫廷庶务。 手上破天荒拿着个大红绸缎为底的绣样,笨拙地刺绣,听面前来禀事的内侍、女官们回报差事。 “昭容,这是鸾台进行稽核后,送来存档的公文,请您过目”有个小内侍抱着一摞案牍进门来,只要上官婉儿首肯,这些文牍将存入内库,以备调阅。 上官婉儿随口问道,“哪处衙署,是何公务?” “回禀昭容,是通商府的,题封上注明,是通商府和少府监联合巡察各道分支,进行主官轮换的” 上官婉儿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皱眉问道,“通商府和少府监外派的朝官才回京不过两日,鸾台就完成了稽核?” 内侍战战兢兢,“据闻,鸾台敬侍郎认为,少府监为皇家内库,通商府新设,职司单一,政务较为独立,无须鸾台插手,只须履行手续,认定存档便可” 上官婉儿眼波一闪,默念道,“敬晖?” 敬晖不是个简单人物,作为太平公主一系的后起之秀,强势碾压刘幽求、萧至忠等老一辈,担当起话事人角色,半只脚踏入政事堂,朝野风传,武三思罢相,王方庆授首,政事堂势必要增补新鲜血液,敬晖的呼声是最高的。 这个关口上,敬晖怎么会如此大意懈怠? 众所周知,通商府和少府监的这次巡察,事关即将铺开的中枢钱庄事宜,敬晖怎会对此事玩忽职守? 鸾台稽核审查之权,乃是权策主导立下,敬晖作为太平公主羽翼,天然的权策一党,怎会公然软化权策的既定方针?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在上官婉儿脑中闪过,她决定谨慎从事,留下转圜余地,“此项公务,与少府监后续事务息息相关,暂时搁置,不予入档,待我审阅后再定……通告鸾台,日后再有成体系的事务,务必归总之后,一并存档,不得分散,徒耗人力” “是,昭容”内侍听令,退了出去。 上官婉儿松了口气,她的暗示已经很明显,若敬晖只是一时疏忽,回过神来,便应当用公务尚未了结为理由,撤回这些案牍,善加履行稽核之责,弥补过失。 若她如此警告,敬晖无动于衷,那便是刻意为之,她便会立时将卷宗归档,将此事坐实。 只不知,这背后,又有什么意图? “呼……”上官婉儿缓缓呼出一大口气,权策作恶,总是绵长持久,她便是最喜欢刺激波折,也颇觉应付起来有些吃力。 垂首瞧了一眼手上的小肚兜,上头胖乎乎的鲤鱼初现雏形,这是她给权策的第二个血脉预备的表礼。 第763章 花谢花飞(终) 太初宫,尚膳监。 厨灶之间传出一个漆盒,送到武后身边的两个内侍大爷面前。 漆盒打开,里头是一碗甘露羹,热气腾腾,是由何首乌、鹿血、鹿筋等滋补之物烹调而成,材料名贵,制作更是复杂,制成之后,奶白色的色泽,闻之香气扑鼻,带着点酒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两人避入内室,遮遮掩掩,自怀中掏出一个锡纸包,将一些姜黄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加入了甘露羹中,用调羹搅拌几周,粉末溶解在内,仍旧是奶白的色泽,酒香的气息,只是他们二人连闻都不敢多闻了。 出来之后,两人指使了尚膳监的三个宫女,带着她们将这赐羹给太子妃殿下送去。 三个宫女自不敢有二话,听令接过,跟在两个内侍身后,袅娜而行。 五人一出尚膳监的大门,便落在有心人的监视之中。 “啊呀……” 行至明德门,突地有一行小内侍自斜刺里冲过来,正好撞在端漆盒的宫女身上,宫女吃痛,惊叫一声,手中漆盒摔落在地。 漆盒倒是完好,只是里头的甘露羹已经撒了大多半出来,在黑色的漆盒中,只听见嗤嗤的声音,没有旁的异样。 两个内侍当即横眉立目,戟指叱骂道,“尔等何人,横冲直撞,不想要脑袋了?” 来人见他们身上的华丽刺绣,便不敢招惹,噗通一声跪地,“太监恕罪,小的们奉了杨宫监的差遣,着急赶路,一时没有收住腿脚,冲撞了太监,太监恕罪……” 两人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看了看他们身上内侍省的标牌,怒道,“杨宫监?你们是神都苑的?当你爷爷眼瞎?” “小的们不是,小的们只是听了杨宫监指派,往含嘉仓城领取物料的”那一行小内侍都在地上磕头,飞快圆出了个理由。 “哼哼”两个内侍冷哼连声,他们得了上官婉儿暗示,途中发生的事,可顺其自然,无须苛责,只是一口气下不去,飞起一脚,在一行小内侍身上猛踹,踹得气喘吁吁,“让爷爷们饶了你们,倒是可以,只不过爷爷也是有差事在身的,这甘露羹……” “太监放心,杨宫监也从尚膳监取用了一份甘露羹,一模一样的,足可给太监交差”那一行小内侍一边说着,一边四下张望,有两个宫女捧着个银盘,上头有个白瓷盅,自明德门内走了出来,瞧这方向,应当是从双曜城出来的。 安排得倒是周全,只是将黑锅都扣在了神都苑宫监、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身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哼哼,那行,走着”那两个仙居殿内侍看了那银盘、白瓷盅一眼,又是两声闷哼,这两样,显然是防着他们再下毒来的,挥手令自己带来的三个宫女接过银盘,自顾自走了。 留下身后众多内侍和宫女,望着地面上犹自嗤嗤作响的漆盒,本就暗黑的颜色已经不均匀了,有的深,有的浅,后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进了双曜城,将入东宫,在长春门前,遇到大批东宫宿卫集结,拦住了去路。 两个内侍正要前去搭话,却见一行戎装齐整的东宫卫率将官迈步出来,显然是要整顿训话,当先一人,正是太子左卫率武崇敏。 “奴婢拜见信阳王”内侍趋步上前,深施一礼,“陛下赐羹与太子妃,须早些送到,不宜耽搁,还请信阳王行个方便” 武崇敏在军前,一张脸板得像锅底,带着随从上前,站在端着银盘的宫女面前,揭开白瓷盅,看了一眼,倒是没有留难,摆摆手,宿卫分出一条道,供内侍和宫女们通行。 没有人注意到,他身后的贴身随从,在他揭开白瓷盅盖子的一瞬间,弹了弹手指。 “太子妃殿下,陛下赐羹” 韦氏在看了眼宫女捧着的银盘和白瓷盅,挑了挑眉毛,嘴角冷冷翘起,用银汤匙搅了搅,盛了不多的一点,送到口中。 “代本宫谢过母皇恩典,这个滋味,本宫很是喜……噗……” 黑血漫天飞舞。 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武后在御座上坐定,嘴角噙着浅笑。 权策的坐在原本的宰相班次席位置上,没有僭越,也没有故作谦让,只是,他前头的位置上,已经是空空如也。 “诸卿可有奏议,速速奏来” 宗正寺卿赵祥、鸿胪寺卿甘元柬联名上奏,请为信阳王武崇敏、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赐婚。 “呵呵,喜事一桩,朕准了”武后当廷诏准,在朝中掀起偌大风浪的没庐氏贵女赐婚之事,以回到原点告终。 权策微微一笑,赵祥和甘元柬的上奏,本应当更早便提出,是他拦了下来,因为武崇敏有心结,要了解没庐氏协尔是否与他同心,不欲再给他大兄添乱。 好在无字碑暗查之后,得到的是好消息。 天朝内斗,吐蕃王后尼雅氏选择作壁上观,不偏不倚,静待天朝内斗出了结果,再顺风抉择,并没有将儿女私情当做政治考量的因素,强行压制了没庐氏协尔的意见。 而没庐氏协尔也没有停止抗争,强行要闯出四方馆,暗自派心腹递书信给权策,甚至曾绝食抗议,没有一日消停。 只不过,在尼雅氏铁腕之下,无一成功。 得知此中内情,武崇敏羞愧难当,当即到四方馆,诚恳向没庐氏协尔道歉,将自己的私心和盘托出,没庐氏协尔没有怪罪,反倒对他感恩图报深表欢喜。 于是,一对璧人,得以成双。 “陛下,太常少卿刘缇,身居礼教要害之位,行为不检,当众酬唱反诗,罪证确凿……”秋官侍郎王同皎出列,矛头直指刘缇。 这些情报都是旁人给他的,他之所以愿意出面,也是代表东宫一系,对上官婉儿的反击,上官婉儿退场抽身,将王方庆的尸身当做踏脚垫,东宫岂能没有表示? “哼,得志便猖狂,不值一哂,罢官夺职,以谋反论处”武后随意地挥挥手,像是碾死了一只臭虫。 “臣遵旨”王同皎阴沉了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复仇的笑意。 但这笑意,并没有维系多久。 “陛,陛下,陛下……”门外有宫中内侍连滚带爬闯进殿来,狼狈地翻了好几个滚,才跪好,牙齿和双股一起战战发抖,良久说不出囫囵话。 “放肆,何事造次?”上官婉儿怒喝一声。 “陛下,安乐郡主,在外候见,说是,说是,太子妃殿下,突发恶疾,吐血三升,眼看不好……” “让她进来”武后猛地站起身,眉眼阴沉。 与所有人预料的不同,李裹儿没有哭天喊地,甚至没有惶急,从容缓慢迈步,蹲下身,行礼如仪,漠然道,“皇祖母,母妃身子不好,生了怪病,快不行了” 她的视线在殿中扫视,有人如遭雷击,有人如丧考妣,也有人如释重负,更有人如同未闻。 权策迎上了她的视线,那里头很复杂,有无助,有惧怕,也有冷漠,还有淡淡的敌意。 他深吸一口气,眉眼低垂,坦然宁静。 一对尊贵的母女花,在他手中,一谢一飞。 第764章 瓜熟蒂落(一) 神功元年的暮春时节,如果有人查看了大周的舆图,就会发现一个心惊肉跳的事实。 天下划分,贞观十道,安东、安西两大都护府,大部分都已染上了颜色。 安东大都护权泷,河北道并州大都督来冲,河东道蒲州刺史乔知之,淮南道观察使杜审言,江南道扬州刺史卢炯,剑南道益州刺史鲜于士简,加上才去岭南道就任观察使的唐休璟。 除了安西都护府、陇右道两处,以及拱手送与安乐郡主李裹儿的山南道,便只有关内道和河南道两处京畿之地,权策党羽未曾深入染指。 但关内道重镇,西都长安,自留守魏元忠、长史刘幽求,至司马王之咸,几乎已是清一色的格局,河南道重镇,神都洛阳,才就任的府尹萧至忠、司马崔澄,也都是权策一系人马。 权策披着忠心耿耿的外衣,总以委屈忍让、顾全大局形象示人,却在不动声色之间,将权势爪牙铺满天下。 中枢之中,朝官起伏跌宕,各方势力犬牙交互,权策与太平公主、定王武攸暨完成合流,在政事堂和尚书省台阁部寺之中,高层大员占据优势,尤其是法司,三法司主官,都是权策的心腹要人,但在宫中,却是二张兄弟势大,在中层绯袍官中,上官婉儿援引提拔的朝官,多如繁星。 相比之下,本应当站在舞台中央的东宫李显、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等皇族嫡支,却是处于下风,尤其是东宫,太子妃韦氏这棵大树一倒,难免又会上演一场猢狲散。 这也是必然,他们都是有资格问鼎天下的,受到的关注最为强烈,彼此之间又有防备戒心,几乎每一场朝政风雷,他们都会被卷入,而又难以取胜,龙椅之上的武后,也容不得他们势大。 诸多因由下来,这些亲近、尊贵都是第一等的贵人们,反倒沦为弱势。 轰轰烈烈的围猎权策行动,以狼狈落败告终,梁王府和东宫,污名远扬,一方丢掉了首辅相位,一方失去了实际上的领袖,损失惨重,连接纽带韦氏暴毙丧命,双方失去合作基础,种下了刺,面对愈发狰狞莫测的前路,只能各自踽踽独行。 相反的,作为猎物,权策隐忍妥协,结果却是里子面子都占了个齐全,重情义、守大节的名声大噪一时,有口皆碑,武崇敏如愿拿下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依着政事堂论资排辈的传统,武三思去位,他的屁股,还应当向前挪一挪,列位首辅。 朝野士民,都在猜想权策会以何许事由,或何等功勋正位,众说纷纭,呼声最高的,莫过于紧锣密鼓筹办的钱庄,不少人以为,这项政绩落地之日,便是权策登临首辅宝座之时。 恰逢春闱前夜,参与贡试的诸生举子,正是躁动的时候,纷纷写文作诗,投书干谒新安县公府,一时间,权策府上,斓衫乱飞,字纸狂舞。 城北官道上,一架马车辘辘前行,四下里扈从如云,仪仗煊赫,只是朱轮华毂,都掩在一片素白之下。 宫中例不治丧,太子妃韦氏又有罪在身,身亡后,武后追废其太子妃封号,不入皇家陵寝,令京兆韦氏迎回灵柩,停厝于白马寺,设下灵堂,以外命妇国夫人名义安葬,坟茔地在神都城北虞山。 前往吊唁拜祭之人,络绎于道。 马车中,众望所归的首辅宰相权策,并没有人前的优雅从容,横卧在马车上,将头枕在太平公主腿上,心境低沉,帘帷外,有亮光透入,惹他不悦,索性侧过身,将脸埋在太平公主小腹前。 太平公主抿嘴浅笑,伸出双手,轻轻将他头顶的金冠除下,在他头脸上,柔柔摩挲,眼中只有这个孩子气的情郎,芳心化水。 她见过雄姿英发的权策,见过挥手间风云起的权策,也见过忍辱负重的权策,似眼前这般,软弱消沉,还是头一遭。 虽心疼他此时不好受,但又格外享受他的依恋和毫无保留,感受着他起伏的喘息,两人仿佛已成一体。 “大郎,你不杀她,日后她便会杀我,你要她,还是要我?”太平公主垂下头,在权策耳边轻声细语。 权策微微一震,直起身来,扭了扭脖子,斜着眼挑剔道,“太平,你腿上不舒服,日后要在车中备个丝玉枕,也好养养神” 太平公主闻言,登时气结,翻了个白眼儿,捏着腔调道,“当然呢,奴奴蒲柳之姿,怎能入得宰相官人法眼,您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呢” 权策失笑,拉过她的手,十指相扣,撑在下巴上,幽幽道,“强扭的瓜,不甜,此时晋位,是在陛下心上扎刺,何苦来哉?” 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你呀,就会让,到手的都要让出去” 权策呵呵一笑,侧头到她颈窝间,深吸一口清甜香气,“反正不会把太平让出去” “咯咯”太平公主一阵麻痒,娇笑连声,素手用力一带。 权策扑下身去,良久没有起来。 河南道,汴州。 汴州通商府郎中孙枚在大堂上来回踱步,面色阴晴不定。 “主,主人,小的……回来了”一个青衣小帽,很是机灵的小厮快步跑进来,一脸的惊怖,语不成声。 “如何?怎的这副鬼样子,舅兄怎么说?”孙枚连连喝问。 “主人,舅爷镖局中,没人了,连个活物都没了,呜呜呜”那小厮终于忍耐不住,哭出声来。 孙枚踉跄几步,眼睛望向了桌案上摆着的两份案卷。 一封调令,是洛阳通商府下发的,令他等到新任郎中来之后,返回洛阳中枢任职。 另外一封,是密信,这信没有落款具名,不知是哪里来的,里头只有寥寥一句。 “贪墨事发,速逃,新官到时,丢命之日” 孙枚有贪墨之事,但他胆子小,做局周全,是与他那开镖局的舅兄合伙,用的是官贼勾结的路数,他负责削弱解运的护卫,透露解运路线,他舅兄纠集强人拦路,事后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分赃,至于罪过,自然是负责解运的官差背了起来,顺顺当当抹平。 他起初并不相信事情败露,派人去问舅兄,若是没有旁的知情人,便可以不用理睬这封恐吓信,大摇大摆继续做他的官。 眼下,舅兄家也遭了不测,显然,这封信所言,并不虚假。 “耽搁不得,耽搁不得,速逃,速逃……”孙枚亡魂大冒,奔回后院,收拾了细软,令府中管事将衙门里的公帑财货席卷一空,当夜便逃出了汴州城。 两日后,新任汴州通商府郎中来就任,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财也空。 第765章 瓜熟蒂落(二) 新任汴州通商府郎中呈文上报中枢通商府,言及前任郎中孙枚贪墨案发、卷款私逃之事。 通商府尹王禄没有按着常规套路行事,制止了属下官员试图掩盖真相、另寻替罪羊背锅的计划,主动上疏揭露此事前因后果,自劾履职不严,有亏职守,请有司彻查处置,请求陛下降罪。 奏疏上呈,政事堂诸位宰相,包括权策在内,都未曾置喙,白本转呈内侍省。 上官婉儿的差事,最大的方便,便是能在武后之前看到除了密奏之外的所有奏疏,她阅览了王禄的自劾奏疏,愣了好一会儿。 鸾台侍郎敬晖,胆敢在通商府政务上懈怠轻慢,未经稽核查验,便径直通过,送来存档,已经是反常。 她传话提醒之后,敬晖仍旧毫无反应,是另一桩反常。 眼下,通商府尹王禄这般大张旗鼓,自曝其短,也是一桩反常。 反常多了,便不是反常,成了按部就班的预谋。 那她,自不能好心办了坏事,耽搁了郎君未知意图的大计。 她在搁置在案的文牍中翻检了片刻,找出了鸾台送来存档的卷宗,轻轻一叩桌案,扬声道,“来人,速速将此卷宗存档……等等,入档日期提早,就定在鸾台送来之日,切莫耽搁” “是,昭容”旁边伺候的女官捧过卷宗,匆匆而去。 上官婉儿沉下脸,又快速翻阅了剩余的奏疏,嘴角渐渐泛起了笑意,这当中,有不少的奏疏,暗含着些不起眼的蛛丝马迹,是对鸾台不利的。 一双素手将这些奏疏挑拣出来,与王禄的自劾奏疏放在一摞,旁的奏疏比照着这一摞,分成高度差不多的几摞,摆放在掐金丝的漆盘里,由两个宫女分别捧着,缓步前往仙居殿。 “陛下,婉儿求见” “进来吧” 仙居殿中,谢瑶环迎了出来,微微屈膝躬身,垂首道,“见过婉儿姐姐” “瑶环妹妹免礼,都是常见的,不必恁多客套”上官婉儿笑容洋溢,伸手将她扶起,也不多热络,她们两人是武后的明暗两只手,身上的职司加在一起,足可撼动朝野,太过亲近了,不是好事。 “今日可有值得关注之事?”也不知方才谢瑶环禀报了什么阴私之事,武后的心情颇佳,兴致勃勃地问道。 “今日较为清净,并无高官显贵上奏,奏议之中,除常规政务之外,有弹劾三,自劾一”上官婉儿梳理得清清爽爽,“三份弹劾都是因春闱而起,似是对春官衙门以贡举郎中蔺谷出面主掌春闱不满,言之无物,只是空发牢骚罢了,自劾奏疏,是通商府尹王禄呈上” “春闱之事,乃是朝堂既定,毋庸再议,弹劾奏疏,留中不发”武后摆摆手。 上官婉儿便迅速将三份奏疏精准取走,不必再让武后过目。 “自劾?倒是新鲜,朕的朝臣,还是有些知廉耻的嘛”武后意味莫名地讥诮了一句。 上官婉儿将一摞奏疏放在了武后面前,又将王禄的自劾奏疏放在最上头。 武后信手翻开,不几时,脸色变晴转多云,拍案大怒,“河东道,山南道,杀得人头滚滚,竟还挡不住这些混账的贪婪之心?” “王禄无能,还有脸自劾?为何不上个辞呈干净?治理个通商府,屡屡出差错,将钱庄大事与通商府分支融合,朕怎能放心?” 武后站起身来,袍袖挥舞,怒气冲冲。 上官婉儿待她稍微平静了些,赶忙递上话去,“陛下息怒,依臣妾之见,通商府由数个衙署整合而成,虽调治有年,难免泥沙俱在,若是趁着这次契机,以雷霆立威,配合已然在进行中的主官大调换,当可刹住歪风,震慑不法” 武后眯眼沉思,眼中有厉光闪过,片刻后,又沉沉地出了一口长气,“立威?通商府千头万绪,钱庄之事,酝酿许久,箭在弦上,杀了王禄,谁可接任?” 上官婉儿沉默下去,不接这话,提供参谋意见可以,教皇帝做事,却是取死之道。 武后瞟了她一眼,以为她并没有放弃明枪暗箭打击权策,微微点头,若在以往,她许是会焦虑,但是眼下,局势嬗变,她却觉得正好。 将王禄的自劾奏疏扔到一边,信手翻开下头的奏疏,翻看了几份,眼中突地有精光闪过,“通商府和少府监联合调查各地主官,并行轮换,这项政务,可曾经过鸾台稽核” 上官婉儿垂首答道,“鸾台几日前就已将相关文牍入档” “哼哼,拟旨,申饬王禄,革职留任,将通商府、少府监前往汴州调查的一干人等,悉数以渎职、妄为论罪,斩首抄家,一个不留”武后冷酷下令,将那一叠奏疏抛洒在地,“令御史台派干员前往鸾台,按察通商府相关政务的稽核,查清一干有责之人,具本上奏” “臣妾遵旨”上官婉儿领命,面上恬淡如故。 料理政务已毕,上官婉儿款款而出,打发了内侍去通商府和御史台两处传旨,自己回到掖庭,点了两个宫女陪侍小憩,粉红的帐幕之后,却并无女风旖旎,两个宫女絮絮禀报外间消息。 “太府寺卿韦巨源到已故太子妃灵堂吊祭,以五旬高龄,自居本家晚辈,连行大礼,以姑母称之,京兆韦氏族中,韦汛等人不便在灵前争拗,推辞不成,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安乐郡主守孝,东宫属官环绕,秋官侍郎王同皎等人待之分外恭敬,如对大宾,而视义兴王如同无物……” …… 上官婉儿仰起了脸,武后的欢喜,大抵是因为李裹儿颇有能耐,竟能收拾了韦氏的残局,继承下了她的残余势力,而武后讥讽的不知廉耻,应当就是这灵前认亲的韦巨源了,此人的操作也是神乎其技,旁人赶火堆,他偏要烧冷灶。 另一边,接到旨意的御史台,立时便做出了反应,御史大夫葛绘,指派御史中丞郑镜思,前往鸾台按察。 郑镜思的效率更高,到鸾台不过一时三刻,便将奏疏送到了通政司。 依着传统,送入通政司的奏疏,也就等同送入了朝臣们的眼前耳中。 题封上明晃晃的一排字样,令所有人都陷入了迷惘之中。 “御史中丞,臣郑镜思,弹劾鸾台侍郎敬晖放纵属下、玩忽职守事” 第766章 瓜熟蒂落(三) 鸾台侍郎敬晖象征性地做了挣扎。 他派右散骑常侍郑坚走了趟内侍省,试图将已经入档的通商府卷宗取回,自然是碰了钉子,上官婉儿严词拒绝。 朝野上下,又一次屏住了呼吸,似乎上官昭容与权右相的争斗,还有续集? 敬晖无奈,上了奏疏认罪,引咎自请贬官。 武后正要为中枢钱庄之事立威,震慑乱伸手的不法之徒,通商府尹王禄还有用处,得以高举轻放,处置敬晖便没有那许多顾忌,径直下令,将敬晖连降四级,贬黜出京,为陇右道狄道郡守,即行出京,不许迁延。 敬晖出京之日,恰逢在神都耽搁了两个多月的吐蕃使团,也启程返回逻些城。 权策便一并送了。 “你此次遭遇贬谪,实属代我受屈,我必不忘”权策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说道,“鸾台制度,初设在我,或有不完整畅达之处,通商府行事,也多有我令谕,你与王禄,各自获罪,我心不忍” “哈哈哈”敬晖很是豁达地仰头大笑,他心头很清楚,权策所言的代他受屈,并非口中明言的原因,而是王禄和自己两人接力犯错,挥刀内向,刻意自伤,甘心做了权策政治让步的踏脚石。 “相爷言重了,敬晖为人臣子,得主上重用,敢不精忠以报?当差履职,有思虑不周,行差踏错,自当担当其责,万没有推诿的道理,敬晖此去西塞边陲之地,为亲民官,当晨昏三叩首,遥望紫宸,为主上祈福” 敬晖一语双关,极其大胆。 权策笑了笑,没有回应,转而去往吐蕃使团一边。 旁人听不出来,与权策同来的葛绘和郑重两人,却是将其中意涵听得真切分明,两人眉头齐齐一跳,交换了个视线,苦笑摇头。 敬晖此人,却是敢拼敢赌的性子,当初作为太平公主党羽,判断出太平公主与权策合流势不可挡,且权策将位居主导,便断然向权策靠拢,换得青云直上,如今又品咂出了旁的滋味,竟敢隐晦地以臣下自居,他口中的主上究竟是谁人,一目了然。 郑重不善言辞,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葛绘做了同样的动作,与敬晖执手话别,给了敬晖积极回应,评价颇高。 “敬兄台此去,驱驰万里,寂寞之时,可举杯邀月,我等虽相隔异域,当有会于心,敬兄台忠诚尽职,置一己荣辱于不顾,你我同在,可知吾道不孤” 郑重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敬晖此举,算得首开先河的先行者,更难得之处,在于时机,他才受了委屈,权策又将大踏步让步,寻求政治妥协,他在此时表态,显见赤胆忠心,当得给他应有的敬重。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敬晖扬鞭策马,口中高声吟唱着权策的诗作,潇洒而去。 另一边的送行,却没有这般志同道合,水乳交融。 吐蕃王后尼雅氏采取了不少的动作补救,然而裂痕已然铸成,她的作壁上观,看似聪明,实则愚蠢,以一外藩身份,首鼠两端,观风望色,属于没有自知之明的狂妄之举,无论权策和武三思谁人获胜,都不会有好果子给她吃。 而权策获胜,是令她最为尴尬难堪的结局,毕竟没庐氏协尔也不是泥捏的,她为武崇敏抗争,最终也归属武崇敏,尼雅氏在当中作梗,不显得睿智谨慎,只显得枉做小人,面目可憎。 “右相,吐蕃弱小外藩,夹缝求生,不得不谨慎从事,还请您海量汪涵,理解一二”尼雅氏姿态摆得很低,卑躬屈膝,请求原谅,在她本心之中,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吐蕃利益为上,重来一遍,局势明朗之前,她依然不可能听凭没庐氏协尔感情用事。 权策笑容可掬,对尼雅氏拱了拱手,无意搭理她,转头对鸿胪寺卿甘元柬道,“甘寺卿送送王后,本相身体不适,不便远行” “是,相爷”甘元柬俯身受命,越次上前,将还要说什么的尼雅氏请上了车驾。 “你不送送她?”身后没庐氏协尔没有动弹,权策转头问了句。 “她没有人味儿,协尔不喜欢”没庐氏协尔摇摇头,脸绷得紧紧的。 权策饶有兴致地问道,“没庐氏太后会替你惩戒王后么?” 没庐氏协尔很是怪异地看了权策一眼,垂首抿嘴,“自然不会,她没有做错事情,何须惩戒?” 权策落了个好大没趣儿,呵呵一笑,这位没庐氏贵女,年岁不大,却是个精明人,把私人情绪和国家大事分得很是清楚。 返程的路上,众人错落而行,气氛有些沉闷。 武崇敏年轻气盛,又有大兄在侧,口中便没了把门的,嘟囔道,“人都是当官越当越大,大兄功勋卓着,爵位低便罢了,官也越当越小了,哪有这个道理?” 没庐氏协尔眨着眼睛,很是迷惘,驱马靠近了武崇敏,与他并辔而行,轻声问道,“右相不是将要成为首辅宰相么?怎的会越来越小?” 武崇敏撇了撇嘴,叹气道,“哪里有首辅,通商府出了事端,大兄引咎,次相都快要没了呢” 没庐氏协尔看了看前头的挺拔背影,声音低如蚊蚋,“右相做得对,他这么年轻,若是当了首辅,日后可怎么办呢?还是躲在后头,低调养望最好” “呃……”武崇敏闻言,半晌无语。 太初宫,仙居殿。 武后看着御案上摆放着的奏疏,面上有几分不豫。 “朕大杀通商府轻慢之人,惩处王禄,贬黜敬晖,都是为着严明法度,力保中枢钱庄大政顺利施行,权策这奏疏,似是在抱不平?” 上官婉儿默默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她已然明白了郎君的全套布局,从鸾台存档,到汴州通商府事发,再到王禄自劾,敬晖认罪,都在为眼前这封奏疏做铺垫。 “新安县公、文昌右相,臣权策,请还任鸾台侍郎,整饬该司制度事” 武后方才的言语,虽有些诛心,但上官婉儿无意多言解释,武后不可能意识不到权策的真实意图。 果不其然,武后深吸了一口气,又叹息道,“抑或者,你在避让这宰相班首席之位……” “下玉养儿,谨慎太过,好好个皇族贵胄儿郎,偏弄得畏畏缩缩,实在不成个样子” 武后一边斥责,一边挥笔,在奏疏上,朱批了准奏二字。 上官婉儿两边的嘴角翘起个美妙的弧度。 第767章 瓜熟蒂落(四) 神功元年三月底,武后下诏,重定政事堂。 以狄仁杰为文昌左相,以权策为鸾台侍郎,以豆卢钦望为凤阁侍郎,以欧阳通为文昌右相,以杨再思为纳言,五人均拜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增补天官尚书宗秦客为内史,升太府寺卿韦巨源为文昌左丞,俱入政事堂为相。 依着排序,狄仁杰由第三位跃升第一位,继任宰相班首席,众望所归的次相权策,仍旧原地不动,差遣也改了,由尚书省转任鸾台,分派主理的差事,为外藩、财政与监察吏治,不再主掌军政事务,军权转入了首辅宰相狄仁杰的名下。 当日在武承嗣葬礼上,权策对武延基所言,一语成谶,领军卫的二次校阅,果真难以成行。 武三思罢相,王方庆枭首,两人空出的宰相缺,由分属同党的另外两人补上。 天官尚书宗秦客拜相,代表武三思一系,只是他的职掌并不理想,内史宰相,是公认的弱势宰相,实权寥寥,怕是还不如他原本的天官尚书职位。 太府寺卿韦巨源代表东宫太子一系,这位不知廉耻、灵堂认亲的朝官,走了狗屎运,得了京兆韦氏和安乐郡主李裹儿支持,活动能力行情看涨,插到老牌东宫党羽秋官侍郎王同皎前头,在政事堂中,扛起了派系大旗。 宗秦客留下的天官尚书一职,由地官尚书、定王武攸暨转任,地官尚书一职,由秋官侍郎王同皎升任,而地官侍郎姚崇,兼任韦巨源留下的太府寺卿一职。 总体而言,武后用了最小的调整幅度,完成了朝堂重组,勉力维持朝局平衡,求稳的意图很是鲜明,春官尚书严善思,日前以年老力衰为由请辞,武后顾及时机不妥,为免引发猜疑,加以慰留,令他主持完今科春闱之后,再定行止。 纯以得失而论,权策本人有所贬抑,而派系反倒有所壮大,也算是微妙平衡,狄仁杰代表的中立派系抬头,想必能得以扩张,东宫李显一方得了些便宜,但根底仍弱,相王李旦不动不摇,毫发无损,也毫无所得,梁王武三思事实上损失最大,丢了首辅相位,失了天官尚书的重权官位,换来个冰凉的内史宰相,实在不能说划算。 朝中这番风云变幻,在朝中文武公卿眼中,各有解读,众说纷纭,影响浩大,朝臣中,向上官婉儿靠拢的,明显多了起来,而通商府和少府监两处,从中枢到地方,不间断有官员自首认罪,请求朝廷从轻发落。 显然,朝野公认,权策遭遇了挫折,而上官昭容占据了上风,两人交手两回,互有胜负,上官婉儿因此声望大振,至于自首的官员,也容易理解,因为汴州的一个芝麻官贪渎,死了不下百人不说,牵连了通商府尹、鸾台侍郎,直至文昌右相,影响浩大,再也无人敢于心怀侥幸。 对于权策而言,这些余波,都在预料之中,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好,比如,他面前坐着的狄光远,他就没有料到。 “右相……” “咳咳,光远呐,叫错了”权策笑着摆手。 狄光远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知他向来谨慎,倒是没有反驳,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疏,“相爷,这是父亲命我转交与您的……” 权策迟疑了下,如果是狄仁杰的奏章,他翻看,并不合规矩,但此间无外人,不必太过拘泥,伸手接过,一看题封,更觉得诧异,“唐观察使的奏疏?” “正是”狄光远应道,“父亲提及,唐观察使洞察时局,对过往所坚持,已然弃掷一空,君子有始有终,这封奏疏当中,尽是他的真情实感,请相爷体察” 权策淡淡地笑了,唐休璟赴任岭南,已有十余日,狄仁杰拖延至今,才开始办理唐休璟的托付,恐怕也代表着一种态度。 如果说韦氏与武三思私通,李旦拿他当枪使,摧毁了唐休璟对李氏的执念,那么眼下东宫当中,并没有因为韦氏之死而正本清源,安乐郡主李裹儿异军突起,接管了韦氏的势力,声名狼藉的韦巨源代表东宫入阁拜相,又将狄仁杰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碾的粉碎。 “光远呐,稍后,千金公主府会有人登门,给你一份春闱举子名录,你可转呈给狄相”权策缓缓动手,将这份奏疏撕得粉碎。 狄光远看得惊讶,听了权策的吩咐,更是踌躇不安,“相爷,光远以为,还是谨慎为上,父亲与我等道不同已久,虽有转变迹象,还应循序渐进才好” 权策摆摆手,“你无须多心,我等为相,提携后进,分所当为,一份名录而已,若是狄相看上其中的好苗子,本相乐见其成” “是,相爷胸襟如海,光远佩服”狄光远听命而去。 权策目送他远去,双手交叠,撑在口鼻处,闭上了双眼。 身后的姚佾缓步上前来,张开双臂,从后头将他拥住,喜气洋洋,“郎君,若是狄仁杰受到感召,那,局面就再好不过了,啊呀……” 权策收回作怪的手,揉了揉额角,“唐休璟,嫉恶如仇,性情中人,以反间之法煎迫,不难动摇心志,狄仁杰却不然,他是心性坚忍之人,或许会立场微调松动,但不会轻易急转陡弯” 姚佾脸色登时煞白,“那他是别有用心,那名录……” 权策好笑地站起身,转过身,抱着胸上下打量。 女子若是受到私情牵绊,智力和思辨便会下降大半,这一定律,在权策身边的女人身上,应验的不多,无论是上官婉儿、谢瑶环,还是太平公主、千金公主,都是精明睿智如故。 却不料,应在了姚佾身上。 “他此番做作,并非要与我合流,但也并无恶意,至少,应当能在一些事情上,守望相助,协调合作,这就足够了” 权策把玩着姚佾的秀发,双手不期然与她上身的圆润弧度相触,她受惊了,本能要躲,但又不想躲,又小心地挺了起来,权策呵呵而笑,也不过分,就这样若即若离地逗弄着她,她的脸渐渐红了,喘息有些粗重,身子也轻轻颤抖。 “你终究是我的,不急于一时”权策轻轻在她耳边道。 姚佾双眼闭紧,用力点头。 权策笑了,姚佾如此,狄仁杰,也是如此。 既入了我这彀中,只会越沉越深,绝没有容你全身而退的道理。 第768章 瓜熟蒂落(五) 太初宫,仙居殿。 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两人,分列在武后两侧,一个失去了往常的言笑晏晏,一个不复清冷自持,都有几分紧张。 只因阶下对面,站着的是义阳公主。 她是权策的母亲,对她们而言,那就是婆母了,自有看顾之责,再加上义阳公主向来畏惧宫禁,绝少到宫中走动,一年到头,与武后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单独见面,更是绝无仅有,她们不免提心吊胆,唯恐义阳公主应对上有个不对,惹得武后生怒。 “又要做祖母了,你瞧着还算少兴”武后盘膝在上座,俯视着殿中的义阳公主,见她身着一身暗紫色的裙袍,全套的红珊瑚头面首饰,雍容端庄而又贵气逼人,低眉顺眼地站着,不敢抬头,“果然呐,子女有出息,才是当娘的不老药,你是有福之人” “母皇过誉了,女儿当不得”义阳公主弯了弯腰,陪着笑谦逊一句,便没了下文。 武后失笑,见她恭谨的模样,念及她往昔在宫中的遭际,不免心下一软,“你这副模样,是怕朕吃人不成?权策在朕身边行走将满十年,还不是好端端的?” 武后摆出闲话家常的姿态,义阳公主反倒更加悬心,本不想开口,又怕武后提及权策,有旁的意思,勉力说了几句奉承话,“都是母皇圣明,朝廷海清河晏,才有大郎今日,女儿谢母皇恩典” 武后听了她这番歌功颂德,只觉得违和得紧,索性站起身,来到义阳公主面前,将意图直接说破,“权策,是朕臂膀,朕加恩于他,他也对得起朕,几乎从来没有让朕失望过,赏赐虽多,委屈也受了不少,朕让你来,是安抚于他,也是叙叙母女之情,你不必战战兢兢” 武后如此掏心窝子,可是将义阳公主吓得不轻,抬起头急切道,“母皇言重了,大郎常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常自在家中感喟,道是时局如何如何,当不合陛下心意云云,女儿不通政务,不明大郎所说是否有理,但却敢以性命担保,我儿断不会有委屈怨望之处” “哼哼”驴唇不对马嘴,武后微有些气恼,细细一想,却又笑了,“难为你,肯一口气说这许多话,旁人这么说,朕是不信的,你说出来,朕没有怀疑的道理,这满朝文武公卿,都是杀红了眼的,恨不能你死我活,记挂着朕的心意,肯退让的,也只有他了” “你且放心,他为朝廷做事,为朕效力,朕自会庇护于他” 义阳公主露出了个真挚的笑容,双膝跪地,一头磕在地上,“女儿叩谢母皇天恩,爵禄不敢贪求,平安便是最好” 武后能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感激,嘴角有一抹讥诮的笑意,到底少了见识,朝局暴风眼,风雷莫测,她所谓的庇护,有几多效力,她自己都不晓得,权策的身家前程,更多还是得看他自己的经营绸缪。 义阳公主不管这些,虔诚地跪着,武后望着她柔美的身影,笑意缓缓收起,仰起脸,望向殿外的湛蓝晴空。 同为女子,义阳公主与她,当属两极,她位居九五,权势滔天,恣肆欲望,为所欲为,义阳公主有子孙绕膝,天伦之乐,相夫教子,安分守己。 眼前的义阳公主,仿佛是自己的另一面。 “起来吧”武后亲自伸手,将义阳公主扶起,“春闱过后,朕将移驾长安,巡幸骊山,你和驸马,伴驾同行” 义阳公主茫然,想张口问,又有些不敢,局促不安。 “呵呵呵,哈哈哈”武后朗声大笑起来,失态地前仰后合,“罢了,罢了,你虽不中用,却也有些皇家风范,眼里心头只有你那宝贝孩儿,驸马却是不在意的了” “权策的妾室待产,以他的性子,想必会偷懒不来,朕也不强他,安戎郡主和蓝田侯,庐陵县公和那崔氏女,都可随驾” “说起来,你家的蓝田侯,朕许久未曾见了,朕记得他出生时在下雪,有一岁多了吧,正是可人疼的时候,记得到时带他来见朕” 义阳公主唯唯应是,她其实很想说,儿媳要生产,与随驾比起来,她也更想留在神都照看,等待第二个孙辈的降生。 但是她不敢。 “你退下吧” 武后何等精明,自然察觉义阳公主欲言又止,可有一股类似嫉妒的东西在心头孳生,无意成全于她。 天道有缺,世间好事,岂能都让她占了去? 义阳公主轻咬红唇,讷讷而退。 “受气包的样子,哪有半分皇家贵气?”武后轻哼两声,又蓦地顿住,这句话似是颇为熟悉,却是太平公主爱说的,总用来叱骂初出茅庐的权策。 那时的权策,比现在,更要听话,可爱得多了。 旁边的上官婉儿和谢瑶环,见义阳公主有惊无险离去,如释重负。 听了武后的话,一同翻了个白眼儿,腹诽不已,义阳公主只是武后宿敌所生的庶出女儿,试问武后亲生的儿女,又有谁敢在武后面前展露皇家贵气? 武后啜饮一口茶水,将浮想联翩抛之脑后,随后问道,“据你们所知,今科春闱贡举,有哪些人家插了手的?” 仿佛一阵冷风吹过,殿中的轻松气息,倏地冰封。 谢瑶环深吸口气,回禀道,“陛下,奴婢所知,正旦过后,数月以来,接纳干谒,以翰林院诸位学士与权相爷为最多,但都未曾给予回应,宴请士子,举办文会,以千金公主府和京兆韦氏为最盛,狄相爷起先没有动静,近来动作频频,他和亲近的朝官,都在小范围内,与士子进行了会面……” “哼哼,都不安分”武后轻哼一声,深深吸了口气,“随他们去吧,朕改制科举,是为检拔贤能,打破门阀和官宦世家隔断,给天下士子一条青云路,只要有真材实料,钻营与否,朕并不在意” “然而,朕不能容者,乃是舞弊,瑶环,你可明白?” “奴婢遵命”谢瑶环蹲身领命。 “但愿,那几个孽障,能识得轻重”武后语声中,充满了无可奈何。 沉吟良久,武后招了招手。 “婉儿,拟旨,唐休璟去职,所遗夏官侍郎,由原尚书省右司郎中王之贲升补” 第769章 瓜熟蒂落(六) 三年一度的春闱,朝廷抡才大典。 科举改制未久,各方权贵的黑手踪影,习惯性跃跃欲试。 相对传统的套路,便是设宴、办文会,其中肯亲附,或有人脉利益的,以各种方式保驾护航,助其登榜,援引入朝,至于有无才学,是等而下之的问题。 改制之初,将世家门阀的优先权一刀斩断,逐步限缩权贵推举和荐举的权力。 到如今,科举制度已然完备,考官和事务官分野,且成功排除了权贵世家的干扰,从地方举试开始,选拔范围便限定在清流朝官和文坛名望手中,考官大多集中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事务官则多由春官衙门检拔选任。 新制度带来的利益一旦生成,便会形成新的既得利益的圈子,自发扞卫这个制度,在圈子内分配利益,排挤局外人伸手干预,在建制初期,这股子抵制的力道,最为强劲。 当初,春官侍郎宋之问执掌春闱,因声名狼藉,阿附内帷佞幸,便遭到了清流朝官的集体抵制,令他一度无法供职,而官位比他低的贡举郎中蔺谷,本身便是进士出身,身家清白,又与御史大夫葛绘是同年,又有权策在士林文坛的名望加持,履职便顺顺当当。 因此之故,今年的春闱科考,令照着往常套路操作的权贵们,处处碰壁,颇感棘手。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已经是白身的韦汛,找了个禀报已故太子妃韦氏坟茔地事宜的理由,入宫求见。 依着礼节,要先去见太子李显。 韦氏已死,死因还是如此不堪,对李显打击极重,愈发消沉,再加上少了韦氏的管束,索性醉生梦死,纵情声色,大肆挑选美女入东宫,将太子名下,奉仪、宝林之类的嫔妃侧位全都补了个齐全。 他已不耐烦见外人,将东宫属官政务和内务都交给了义兴王李重俊和安乐郡主李裹儿一双儿女负责,不闻不问。 听闻韦汛求见,毕竟是舅兄,李显破例见了见。 韦汛抬眼看了看他,便垂下头,口中干巴巴禀报相关事宜,未曾再抬起头。 双目无神,脸色惨白,精神萎靡,坐了不一会儿,便侧躺在了坐榻上,显然身子已经被掏空。 韦汛莫名的有些悲凉,就是为了眼前这位一身明黄的皇族贵人,他曾经装疯卖傻,曾经下狱,曾经受辱,眼下又丢了官位,堂妹贵为太子妃,也在权斗漩涡中丧命,京兆韦氏,可谓抛头颅,洒热血。 “殿下,还请节哀顺变,善保贵体,您乃是国之储贰,众目所瞩,四海仰望,万不能有所损伤”韦汛诚恳劝告。 买定离手,既是绑在了东宫,便没有第二个选择,无论李裹儿等人多么能折腾,终究还是要用李显的旗号,才能聚集人心,李显有个三长两短,争斗得再热火朝天,都只是一场空。 李显瞥了他一眼,笑了一声,牵出一连串咳嗽,摆摆手,“你下去吧,告诉裹儿,她这些庶母的家族,可多加留意关照,许是有用” 韦汛眉头跳了跳,想说什么,却只看到李显负手在后的背影,向着黢黑的内室缓缓行远。 “哎……”韦汛一声叹息。 才走出李显的寝殿,李裹儿的贴身宫女云奴,已经在外头候着。 “郡主,腐儒不可理喻,进展颇为不顺,我日前拉拢一人,今日早间便遭同僚揭发,蔺谷极快将那人开革出去,近乎身败名裂”韦汛来通报的,并不是好消息,他们京兆韦氏四面出击,大摆宴席,招待待考举子,目的便是冲着笼络人心去的,但人心笼着了,他们却登不上皇榜,岂不是大大笑话? 李裹儿梳着妇人堕马髻,甜美的面容上,笼着一层寒霜,“只是我们如此?千金公主呢?他们的进展如何?” 韦汛面露难色,“千金公主并未与贡举考官联系,入闱日期定下之后,便停下了与举子们的接触,文坛有不少人赞许,说是晓得规矩,识得大体” “我呸”李裹儿愤愤然唾弃一口,“她滚上了权策的床榻,谁人不知?清流士林,多的是权策的狗腿子,应声虫,恨不能将他吹到天上去,她又何须费力私下联络?占了大便宜,倒是还不忘立一手好牌坊,真真无耻之尤” 韦汛垂首,不敢接话。 李裹儿宣泄了怒气,平复下来,问道,“你可曾与宋之问联络?可有进展?” 对于这方面的进展,李裹儿是有信心的,自打蔺谷主持春闱,宋之问的小动作一直没有停下过,各种胡搅蛮缠,吹毛求疵,招呼了不少的狐朋狗友弹劾,利用他的不甘心,必然能有所进展。 然而,韦汛的脸色并没有丝毫好转,小心翼翼地道,“宋之问倒是颇为积极,但他影响极为有限,并不能左右考官,他主动将此事转达给了恒国公,据说……被骂得狗血淋头,以我分析,当初恒国公牺牲宋之问,让渡春闱主事权,应当与权相爷达成了协议,上榜之人,当有他们的份额,故而,无意横生枝节” 李裹儿额角青筋暴跳,尖利发笑,“哈哈哈,好,洪洞县里无好人” “既是没有了便捷通道可走,便只有走走泥泞路了,总之,今科春闱,必须有所斩获” 韦汛有会于心,不得已之下,歪门邪道,总是免不得的。 “舅父,韦巨源和王同皎,都才履任新职,立足未稳,杨思勖在军中,沈佺期又在地方上,你起复之事,暂且急不得,甥女儿不会忘了你的”李裹儿换了称呼,温言安抚几句。 韦汛连连摆手,苦笑道,“起复之事,实在不急,说句没出息的,我也实在是怕了这朝堂,吃人不吐骨头,在朝外助力,也是无妨的……另外,不知信阳王那边……” 李裹儿抬起手臂,制止了他的询问,武崇敏担任东宫左卫率,原本是权策送给他的助力,斗转星移,她与权策渐行渐远,竟然成了她收拢东宫武力的最大掣肘。 “方才太子殿下提及,那些嫔妾的族人,或可借力一二……” 两人密议良久,韦汛才告辞而出。 他们没有留意,在殿门前伺候的小内侍,有一个眼神躲闪,神情仓皇。 到了轮值的时候,他绕来绕去,去了春坊。 李显放权,名义上是给李重俊和李裹儿两人,事实上,李重俊却是一根毛都没捞着,索性移居春坊,摆出不争不抢的架势,留下个纯良好学的名声。 “春闱?泥泞路?”李重俊念叨着这个词汇,英挺的五官渐渐狰狞了起来。 第770章 瓜熟蒂落(七) 谷水,碧血坞,精巧的小桥旁。 花团锦簇,流水潺潺,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权策陪着芙蕖,一起歪躺在胡床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 芙蕖仰面,他侧着身子,一只手臂习惯性地搭在芙蕖滚圆的肚皮上。 不片刻,芙蕖的双眸仍旧灵动如水,他却已经酣然入睡。 芙蕖默默看着他,双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十指交扣,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肚皮,那里头,他们的孩儿,孕育初成,她去年七月有孕,怀胎已满八月,分娩的日子已经不远。 总听过来人的仆妇们说,女人家怀胎十月,如同炼狱,产关便是鬼门关。 产关未至,她还不知,但怀胎之时,她并没有感觉到炼狱为何物,相反,她每日都要在心中感念满天神佛,庆幸自己得了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还将为他生儿育女,即便身子上有些不适,也不觉得难熬,甘之如饴。 外头花奴的身影闪了闪,芙蕖瞧见了,抛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 花奴轻手轻脚过来,在芙蕖耳边轻声道,“千金殿下和玉奴姐姐来了” 芙蕖点了点头,也不避讳花奴在侧,侧身歪头,双唇在权策鼻梁、脸颊和额头上印下轻吻,柔声唤道,“夫君,夫君醒醒” 花奴一羞,赶忙转开视线,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同样是奴字辈的,她晓得有个绿奴为主人捐躯而死,千金公主身边的玉奴,是无翼鸟现存资历最老的元从,与千金公主形同姐妹,备受信重,主持一方事务,太平公主身边的香奴最是幸运,听说主人已经收用了她。 也不晓得自己日后将会如何? 花奴一时间痴了。 权策醒来,芙蕖取过湿帕,为他擦脸提神,口中念叨,“千金殿下赶来,想必有事要与你商议,我便不去前头待客,你替我赔个情” “唔……”权策含混应下,站起身来,见面前花奴发呆的模样,不由心生不良,屈指一弹,发出清脆的响声。 “哎哟”花奴一痛之下,回过神来,赶忙蹲身行礼,“主人” 权策呵呵一笑,阔步离去。 碧血坞并非传统的建筑规制,内里建筑都是依着山水桥廊错落修建,并无所谓的三进三出、正房厢房的格调,前院的书房,其实是一处竹丛掩映中的独栋建筑,白墙青瓦,很是素淡,因其幽静隐秘,正适合商议机密。 权策还没进门,千金公主便扑了出来,紧紧挂在他身上,碎碎念地抱怨,隐约带着哭腔,“没良心的主人,喜新厌旧的狠心郎,得了香奴,便忘了我么?” “咳咳”权策脸一红,将她拦腰抱起,快步进门,玉奴将门阖上。 千金公主抱怨得倒是不假,自打芙蕖搬入碧血坞,他分身乏术,除了雷打不动的皇族夜宴,他甚少到千金公主府,有事务消息,也多是通过绝地和权忠等人转达,却是对不住她了。 “莫要哭,莫要哭,待春闱过去,陛下移驾长安,我便能清闲下来,得了空便去陪你,可好?”权策将她放在腿上抱着,用衣袖给她擦拭泪水,温言哄劝,像是对个小娘子一般。 千金公主受不住了,她辈分年纪都比权策大,摆摆头挣开,肃容道,“我正是为陛下移驾之事来的,我得了消息,内侍省和宗正寺拟下的随驾名录,没有你,但是有义阳殿下和驸马,云曦、二郎和崔莺儿也在名录上,这当中,可是有不妥之处?” 权策摇摇头,“无须在意,陛下昨日召见了母亲,说了其中缘由,芙蕖将要临盆,才没有令我随驾” 千金公主放下了些心思,站起身,坐到他的对面,犹豫着道,“却是不巧,陛下离京,想必魑魅魍魉都会冒头横行,神都变成烂泥塘,已然可以预见,留在这里,你又是次相,难免会溅上些脏东西,算不得好事” 权策蹙了蹙眉头,思量到了什么,神情有几分严肃,“你说的有理,溅上脏东西还只是寻常,若是还要我擦屁股,才更是恶心” 千金公主悚然,“你的意思是,让你做留守?” “嗯,此事不可不防”权策一边应道,一边拿起镇纸铺开宣纸。 玉奴见机得早,到了桌案角落处,一手牵着衣角,一手轻柔研墨。 千金公主探过头,问道,“你要作甚?” “呵呵,陛下既是体谅我,免了我的随驾,我也当顺势而为,有所表示,告个产假,避开这留守之职,谁要折腾,便去折腾好了”权策挥毫如飞,口中戏谑轻松。 “咯咯咯”千金公主让他逗笑了,白了他一眼,“生产都是女儿家遭罪,你休得哪门子产假,也不知羞” 权策笑而不语,也不争辩,飞快将奏疏写好,唤人进来,呈递通政司。 玉奴又提起另一桩事,“主人,传给狄仁杰的春闱举子名册,他和他身边人接触了其中十几人,都是学术专精,品行方正的,只是他并无逾矩的动作,见了见,拉近了关系,便了事,并没有为这些人铺路” 权策点点头,表示晓得了。 狄仁杰接下了他的橄榄枝,虽扭捏着架子,放不下身段去露骨操作,终究还是开始培植羽翼了,如此便已足够,是个不错的开端,一来可以进一步分散武后的注意力,二来也为双方加深瓜葛埋下了契机。 千金公主瞧见玉奴的脸色有些垮,用锦帕掩了掩红唇边的笑意,扯开了话题,“说到这贡举,今日早间,有个皇族远支的后辈来见我,曾参加过我府上夜宴的,绕来绕去,似是替义兴王李重俊传话的,当是手中握着什么要害,想着跟咱们合作一手” “李重俊?”权策摇头轻笑,他能掌握的所谓要害,定是东宫自家的,只是又一轮自相残杀罢了。 自相残杀? 权策的眼睛亮了亮,“千金,你回话过去,说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之类的话,暗示他去找李重福,我会让太平打好招呼,让这两个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去抱团取暖也好” “嗯,即便他们两兄弟联手,对上现在掌握东宫实权的李裹儿,怕是闹不出什么动静来”千金公主有些犹疑。 “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无妨的,春闱上闹不出动静来,陛下移驾之后,还有的是机会嘛” 玉奴瞧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双眸如星盯着他,眼睛一瞬不瞬。 千金公主收在眼底,迈步上前,趴在权策肩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快些找个时间,到我府中来,我将玉奴送了给你” 权策方才的狂放恣肆登时收敛,动作都僵硬了。 第771章 瓜熟蒂落(八) 春官衙门,贡院。 贡试进行中,此处层层封闭,守卫森严。 春闱的路上,考官和事务官们,相当于可以通天的光明大道,高效便捷,且副作用很小,是举子们攻略的首选,无奈眼下变成了铜墙铁壁,无懈可击,摆明了此路不通。 大道不能走,要穿过春闱雷区,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这条路要泥泞一些,腌臜一些。 贡院中,这些官人老爷,都是十指不沾泥的,维持秩序、搜检,还有来回巡察考房,发放、收集试卷,准备阅判试卷一应所需,一应公务人等吃喝拉撒所需物资采买转运,自然不可能由他们亲手来做,自有各处抽调的差役皂隶来卖力气。 而这些地位低微的下等差役,便是春闱的泥泞路。 与那些迂腐的考官相比,这些人没有那么多原则,也不讲究立场相不相合,名声好不好听,只要银钱给到位,露出来的靠山够硬扎,能唬住人,他们便乐于下手做些小动作,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那便是这些人操持的事情,相对单一,一两个人难以成事,人多了又嘴杂,他们的节操也很难值得信任,一有风吹草动,便难保消息走露,料理起来,颇费手脚。 开考后第二日,日头当空,中正午时分,两辆手推车在大街尽头出现,向贡院中行去。 “站下了”门外把守的官差伸手拦下。 “军爷,是我,熟脸儿,里头当差的,采买膳食回来”推车的旁边,走出个中年的皂衣差役,点头哈腰,脸都快笑烂了,露出一口黄板牙,左脸颊上有个显眼的大黑痣,伸出一根长长的黑毛,很是好辨认,他自怀中掏出钱囊,飞快塞到为首的官差怀中,“都是操持公务,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若是耽搁了时辰,兄弟可就难做了” 那官差扫了他一眼,按了按怀中,硬邦邦的,至少有个三五贯,当下笑脸迎人,“官人们可有交代,进出都要搜查,今儿个念在你不容易,便不多事,记准了,可没下回” “那是那是,多谢军爷,多谢军爷”大黑痣乐呵呵道谢,转身变了张脸,跳脚呵斥手下的差役,“还不赶紧的,你们这些懒驴懒马,都是你们这帮混球磨蹭,还牵累了军爷” 手下的褐衣差役,都是下力的,不敢跟他顶嘴,埋着头推着车,吱吱呀呀地过了关卡。 “贼他娘的厮鸟,这差事真真不是人干的”大黑痣抹了抹额头上的油汗,心有余悸,“这些贵人瞧上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还举子,我呸” 不怪大黑痣唾弃,出钱的贵人交代了要关照十一个考生,分给他的有三个,完成得可谓艰辛无比。 他到处活动,打通了一个负责搜检的差役,放了这三人夹带小抄进了贡院,岂料有夹带在手,这三人竟还是面对题目束手无策。 一计不成,又生一记,他在收集试卷的时候,隐蔽地塞了两份试卷给他们,先去收旁人的试卷,考场何其大,足有两炷香的工夫,才最后收到他们面前,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们的卷面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字迹,还歪歪扭扭的,大黑痣一个老粗,都觉得丑陋得不堪入目。 大黑痣以为自己运道不好,分配了最不成样子的关系户,便去打听了另外两个同行的进展,这才晓得,实在与他不相干,另外的八人,虽要好些,但也有限,想必他们身上的举子功名,都是一路钻营作弊得来的。 眼看到了考试第二日,若再不另行设法,怕就来不及成事了,想到那贵人许诺的银钱,大黑痣再如何咒骂,也只能得个嘴上舒坦,该冒的险还得冒。 “这等人也能释褐入朝,当大官人,老天真真是瞎了眼睛”大黑痣骂骂咧咧,亲自推着一辆车来到贡院最角落的茅房里头,这里很是偏僻,离考房有些远,几乎没有人会到这里出恭,一直荒废着。 大黑痣动手将上头的一个大木桶搬了下来,累得气喘吁吁。 “笃笃笃”他屈指敲了敲木桶,低声道,“快出来” 盖子被一颗戴着破破烂烂大头巾的头颅顶开,一个瘦弱的竹竿一样的青年爬了出来,他面有菜色,瞧着像是皮包骨,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烂,补丁一重叠着一重,然而依稀可以看出,是件文士书生才有的斓衫。 “尊驾不是吩咐,要小生属文,此地是何等所在?为何偷偷摸摸?子曰,正道直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小生穷困潦倒,宁愿身死证道,也不做那鬼祟无德之事,使名教声名蒙污”那青年张口就是之乎者也,中气不足,声音很小,唯有双眼清明,炯炯有神。 “哼,君子,爷们儿晓得你们是君子”大黑痣嗤之以鼻,以往还对读书人有些许敬畏之心,而今见了那三个斯文败类,却是一扫而空,手头拿出一贯钱,在青年面前晃来晃去,“你尽可耍你的书生脾气,死不死爷们儿不晓得,你那重病的老娘,指定是活不成了” 青年显眼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双目中的神光渐渐隐去,偏过脸,抱拳拱手,“小生只下笔属文,旁的一概不知,一概不做” “得了吧你,就你这身板,说得你能做什么似的”大黑痣推搡了他几把,又从车上弄下来个方凳,“你就跟这儿呆着,不许乱动,等会儿我拿题目进来,你快些写,用三种笔迹,写三篇不同文章,记清楚了,若是误了事,分文没有,爷们儿须饶你不得” 说完,大黑痣拔腿就要走。 “尊驾且慢,笔迹文章之事,都是区区小事,不过拈花飞叶”那青年周身似乎萦绕着光环,挺胸抬头,傲然不可一世,“只不过,属文乃是圣洁之事,在此腌臜之地,怕是不妥,可能换个干净些的所在” 大黑痣翻了个白眼儿,懒得跟他废话,手中的一贯钱又开始晃悠。 “罢了,罢了,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小生便忍了”那青年终究气短,不敢再多言。 “读书人,啊呸”大黑痣吐出一口浓痰。 第772章 瓜熟蒂落(九) 京兆韦氏是老牌世家大族,在北朝时期发迹崛起,累世高官显爵,为官宦世家,在隋朝时便有郡公爵位传承,族中子弟遍布中枢,为刺史、为将军者,不知凡几,可谓根深叶茂。 入唐以来,势头不减,稳步扩张,韦氏嫁入宫中,成为当时的皇子李显正妻,并诞下嫡子重润后,更见兴盛,煊赫一时。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因李显执意任命岳父韦玄贞为相,与武后的心腹裴炎发生冲突,甚至说出将天下赠予韦家的话,被武后废黜皇位,降为庐陵王,京兆韦氏作为导火索,遭到牵连,损失惨重,大批嫡支族人罢官除爵,流放岭南,葬身异地。 前不久,韦氏更因私通武三思,横遭暴毙,太子妃名位遭到追废,京兆韦氏的顶梁柱韦汛,也被革去洛阳府尹之职,贬为庶民。 一时间,官宦世家的京兆韦氏,竟然出现子弟无人在朝的尴尬景况,隐隐然,有些大厦将倾的味道。 京兆韦氏的府门前,也渐渐门可罗雀。 韦汛站在宗祠中,抬头望着前排最新的灵牌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韦濬、韦洵、韦泚、韦温、韦淋,本应壮年的族房堂兄弟们,寂寂在上。 有的人,死因他记得,韦濬是在河北道事件中,权策在羽林卫军中下令杖毙,用以警告庐陵王府,韦温是在江南道案中,忧心在京的李重润兄妹,急火攻心,先疯癫,后病死,韦淋才死不久,因山南道通商府案,遭到相王李旦报复,锒铛入狱,王同皎等人强力施压营救,反倒授人以柄,葬送了韦淋的性命。 韦洵是怎生死的?韦泚又是何缘故?他记不清了,总归不外乎党争倾轧。 除了他们,还有族叔韦玄挺,在山南道襄州刺史任上,远离中枢,封疆一方,本以为是保险的,却也难逃争斗波及,与韦淋前后脚的功夫,一命呜呼。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韦汛悠悠然念诵这五柳先生的诗句,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苦笑连连,篡改了下一句,“无官也无权” “主人,外管事回来了,带了个人回来,说是您让寻摸的……”有随身下人入内通禀,吞吞吐吐的,“那人有些不讲理,不耐烦得很,等了会儿,便说要离去……外管事自账上支了一百贯钱,才安抚住他” 韦汛听了,并没有生气,摇头轻笑,“市井之人,最是会观风望色,捧高踩低,何况是神都地面响当当的头面人物,我韦氏一族虎落平阳,这些恶犬敢撕咬,不过是寻常事……落魄了,便有落魄的过法,这回,我也开开眼,见见这街面豪雄” 韦汛说得洒脱,脸上的苦涩之意,却是难以掩去,京兆韦氏,虽不比那些千年世家诗书礼仪,但世代簪缨,谈笑往来的,也都是佩紫怀黄,大有身份之人,这般折节,与城狐社鼠交道,别人还给他甩脸子,说不失落,那是不可能的。 书房中,坐着个中年人,不像他想的那样,满脸横肉,络腮胡子,此人五官明朗,衣着齐整,草莽气息不浓,但眼睛中厉光闪闪,像是鹰隼一般。 “这位,便是降龙大哥?” 对面的中年人嘴角一撇,双目一凝,脸庞瞬间变化,凶残嗜血,“你找的是谁,自己不知道么?” 见此情状,韦汛反倒放下心来,拱了拱手,“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少弄这些花活儿,我知道你当过大官儿,跟皇家有什么亲戚,但你将我找来,若只是摆谱儿,让我干耗功夫,我一定会让你后悔”降龙大哥果然不是好相与的,这种吹来捧去的场面道道儿,一点儿都不感冒,直接出口威胁。 “不敢不敢”韦汛笑容可掬,伸手相邀,宾主落座,自觉去了云山雾罩兜圈子,直言道,“我有一桩事,想要请降龙大哥出手相助……” “且住”降龙突地伸手打断,“要做什么先不提,价码儿说来听听,看可不可心,仨瓜俩枣的,休要拿出来恶心我” “自是晓得降龙大哥做的大事”三番两次被打断挤兑,韦汛再好的涵养,也有些绷不住,冷哼一声,反唇相讥,“我倒是想先说说我的事,要是降龙大哥做不到,我也好再请高明” “哈哈哈”降龙大哥大笑着站起来,“我虽不敢打包票,一定能做成你的买卖,但是,坏了你的买卖,我保证,一定没有问题” 扔下一句满是威胁的话,降龙大哥掉头就走。 “且慢,降龙大哥请留步”韦汛赶忙拦下,挤出个无奈的笑脸。 这位降龙大哥的身份,他早在洛阳府尹任上便有所耳闻,差不离是洛阳地下帮派中最强力的一股,与旁的城狐社鼠大多巴结权贵,甘为犬马不同,他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从不对权贵假以辞色,任跟谁做阴私交易,都是交易一完,联络就清,丝毫不粘粘连连。 因此之故,洛阳地下的强人们,都敬他三分,而有事要办的权贵,反倒更乐于请他出手,不着痕迹,不留后患。 “降龙大哥莫急”韦汛没了招数,赶忙怂了下来,“南市有一处货栈,在我小妾名下,向来营生不好,入不敷出,愿以两贯钱,折给降龙大哥,不知可否?” 降龙大哥挑了挑眉,南市寸土寸金,门面都昂贵得离谱,更别提货栈这等大场面,脸皮也松弛了下来,“还算有诚意,说来听听……” 一番密议,降龙大哥离开韦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他很有经验,手底下硬扎人手也不少,出门之后,闪了几闪,便有一群与他身量差不多,穿着打扮相同的人出现,一阵蜂拥,挤来挤去,转了几个弯,便不见了踪影。 “没用的东西,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能上天入地不成?”韦家的外管事脸色挂不住,怒声呵斥。 派出去跟踪的护院人手灰头土脸,将方才的事都交代了。 “你管他有多少人,只盯个人都盯不住,月前统统减半,滚下去”外管事给了处分,转头看向上座,面沉似水的韦汛。 “有本事,有本事就好啊,没本事,也不敢这般拿捏,罢了,不必再盯着他,能成事便好,这等人,养再多,都不嫌多……”韦汛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有心在朝外,为安乐郡主李裹儿铺设眼线人手,这降龙大哥,是个不错的拉拢人选。 第773章 瓜熟蒂落(十) 夜,神都东南隅,一处低矮民宅,灯光熹微。 香奴穿着藕色的罩衣,头发利落地梳了个抓髻,一根银钗斜斜插过,别无饰物,她坐在最上首。 降龙大哥,也就是降龙罗汉,仍旧是下午的一身简单素袍,坐在下首。 自打沙吒术殒命之后,洛阳和长安两地的街面儿事务,都是由降龙罗汉主理,聚集一批泼皮闲汉,充当眼线,补充无字碑,做些不便之事。 降龙罗汉不愿花费太多心思,改变了沙吒术精心梳拢的策略,转而采取了较为粗犷的方法,手下有不少无字碑高手助阵压场,不缺钱帛流水,又用不着攀附哪家权贵,对利益地盘看得较为淡漠,对权贵则很是疏离,姿态很是超然。 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反倒混出了偌大名头,各方豪雄慕名前来投奔,找上门的买卖,也越发多了起来,俨然是洛阳地下首屈一指的人物。 屋子里站着的四个精壮强人,都作黑衣劲装打扮,他们是无字碑中人,也是洛阳地下的一方豪强,名号放了出去,洛阳的城狐社鼠,任谁听了,都要抖上几抖。 “香奴娘子,韦汛交代要做的事情,是料理十来个贡院的差役,用什么法子,做成什么样子,他都不管,只求他们不敢乱说话”降龙罗汉将韦汛的要求和盘托出,又在怀中掏出两张字纸,一张上头是目标名单,另一张是南市货栈的地契。 香奴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看到那张地契,不由抿嘴一笑,“你这名声倒是值钱得紧,事情还没办,报酬倒是先拿到手了” 降龙罗汉扭了扭脖颈,跟着笑了,有点苦,“主人神目如电,只盼着早日察觉形势不对,将我调换个地方效力,这地痞再干下去,我怕不得不跳出两京,向地方伸黑手了,近来,从外地来投奔的,可是不少” “适当时候,我会转达,只不过,眼下形势,是好事还是坏事,还要看主人的想法”香奴瞟了他一眼,接下了话茬,转而看了旁边一眼,“你们在韦汛府邸盯着,可有发现?” “降龙供奉出来后,韦汛府上有人追踪,但他们能耐稀松,在鱼目混珠阶段,便跟丢了人,无功而返,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拨人,要高明许多,要不是殿后的兄弟出手袭击他们,将他们惊走,可能会一直跟到这里”有个黑衣人躬身作答。 “唔……”香奴点点头,面容一肃,语声沉重,不无告诫,“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是控鹤府的人马,在梅花内卫手中,他们一路吃瘪,几乎从没赢过,险些被打散,可知梅花内卫的能耐……强中自有强中手,无字碑是主人手中的王牌,你们要时刻砥砺上进,取长补短,切不可骄傲自大,误了主人大事” “是”包括降龙罗汉在内,众人都收了轻视得意,抱拳应命。 香奴摆摆手,让那几人下去,留下降龙罗汉一起商议。 东宫小一辈的低烈度自相残杀,几乎都在眼皮子底下,并不足以惊动正经主子操心,交给了香奴全权处置。 “张易之对李重福这个侄女婿还是挺好的,竟然动用控鹤府给他掠阵”降龙罗汉沉吟着道,“后续当如何行事?直接给李重福通风报信,将名单上的差役送了给他?” 香奴斜昵他一眼,“你就不怕砸了你的牌子?” 降龙罗汉连连拱手求放过,“香奴娘子莫要取笑,这劳什子名声,真真上不得台面,不值当的珍惜” 香奴摇摇头,“那倒不一定,你这名声,有益无害,还是留着比较好,保不齐主人另有他用……” “再说了,李重福、李重俊兄弟,头一次参与这种阴私行动,总不好让他们的体验太差,你明白了么?” 降龙罗汉眼睛闪了闪,无声点头,神情严肃起来,既要让李重福得逞,又要表现出他们尽心尽力,还得找个妥帖的契机才行。 春官衙门,贡院。 春闱五日,很快便过去。 考生几家欢喜几家愁,各自离去,返回住处,总要昏天黑地睡上几日,才能缓过劲儿来。 考官们移师宫中,在鸾台弘文馆阅判试卷,鸾台将派出四名给事中,在各房考官阅卷过程中,充当监督。 喧嚷森严了五日的贡院,恢复了往常的静谧空旷,一片冷清。 贡院主事的官员,身娇肉贵,跟着忙碌了五日,便累得了不得,自是要返回府邸好生休养,山中无老虎,差役们便放了羊,分了班次,轮流当值,有人在便好。 脸上长了大黑痣的差役,主动要第一天当值。 毕竟,贡院角落的茅房里,还藏着个瘟书生呢。 趁着四下无人,三两下将他拎出来,赶了出去。 “尊驾且慢,君子一诺千金,不知报酬何在?”在贡院里享用了三天的伙食,竹竿书生的面色竟然有些红润了。 “入你娘的,这是个什么时节,消息走露,你哪里还有命在?赶紧给爷们儿走人,报酬改日我自会送到你家去”大黑痣翻脸不认人,拳打脚踢将竹竿书生赶走了。 算起来,他算得是有办法的,这单营生,十一个书生,他分到三个算多的,还都做成了,三百贯钱,稳稳当当落袋,刨除上下打点的花费,能剩下半数有余,另外几波,便没有这么幸运,都只有个把个办成,怕要反倒折本。 第二日,到了轮班时候,他却迟迟没有等到人来。 后来有消息灵通的差役过来,说是出了怪事,他们同一班的差役,有四五个辞了差使回乡下去了,还有三个生了重病,起不来身,今天要当值的那个,居然溺死了,还是溺死在自家的水缸里。 大黑痣听得脊背发凉,离了贡院,拔腿便奔回家中,打发了家中老小,让他们各自出城,到郊外汇合,他自己收拾了家中值钱的物事,打包了个大包袱,便要出门。 “砰……” “啊呀……” 迎面一脚踹在脸上,他凌空倒飞回小院儿中,院门紧紧关上,两个蒙面强人手执钢刀,步步紧逼。 “咚咚咚”有人敲门。 “尊驾,子曰,仁义礼智信,你既已下值,为何不来履行承诺,送了报酬来?小生来取,已是有失君子风度,若仍旧闭门不纳,却是丧了人性也” 听着之乎者也,是个书生的样子,那强人逼问,“你欠了钱?” “是是是”大黑痣连连应声,生怕答得慢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速速去还了,莫要想着逃”强人竟然颇有侠义之心。 大黑痣小鸡啄米点头,自包袱中取了一贯钱,打开了院门。 “嗖……” “哐当”一声,一道人影撞入门来,喉咙处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汩汩,正是那书生,手中还攥着血红的一贯钱。 两个强人快步冲出,哪里还有大黑痣的影子在? 两人对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气。 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书生,将那一贯钱捡起,阖上了他大张的双目。 这一贯钱,染了血,可当百贯,有这笔钱,他的老母幼弟,当能有条活路。 第774章 瓜熟蒂落(十一) “堂堂宰辅,告产假?没出息”武后横眉立目,鸠占鹊巢坐在主位上,沉声呵斥。 “臣无状,陛下恕罪”权策躬身请罪,有些不安。 他的一封告假奏疏,本意只是打打马虎眼,避开洛阳留守的差事,以往他类似的偷懒举动,也并不少,却不料,这次竟然将武后自太初宫中引了出来,亲自到碧血坞来兴师问罪,出乎他的预料。 “哼哼,好一个无状……说说吧,此时告假,打的,是什么主意?”武后瞪他一眼,目光有些阴沉。 权策已经平复了心绪,念头电转,渐渐明白武后反应如此之大的缘由。 用个不恰当的词汇,大抵这就是做贼心虚。 武后放任上官婉儿、武三思和东宫韦氏等人借没庐氏协尔的婚事攻讦权策,意图敲打他,让他受些挫折,权策不躲不避,主动放权,处处妥协退让,她不好逼迫太甚,开启盘外厮杀,给了权策反击机会,却不料,权策的反击犀利无比,一击致命,打得韦氏一命呜呼,武三思罢相。 武后的目的,未竟全功,权策的权势有所削弱,但声望却是节节高升,首辅相位唾手可得,满朝文武公卿,有人咂舌,竟无人反对。 在此关节上,通商府突然生出事端,敬晖、王禄等人纷纷遭到牵连,权策自己也引咎还任鸾台侍郎,巧妙地避开了首辅宰相之位。 起初,武后并没有深想,事后却越发觉得蹊跷,如同义阳公主所说,权策定是察觉了自己的心思,才主动安排了通商府的事变,硬生生将局面变得合乎自己的心意。 想通这一节,权策便从容了很多。 武后此来,是来看他是不是心生怨望,灰心丧气的。 “陛下,臣告假,是有缘由的,陛下移驾长安,洛阳势必要有重臣留守,臣想着,若是担了留守重任,怕就不能全心照料芙蕖待产,枉费了陛下一番眷顾美意,索性便告个假,待洛阳留守定下来之后,再回朝襄助”权策巧舌如簧,振振有词。 武后看他眼神游离,一副没有底气的模样,虽不老实,却也生动活泛,心病便消去了,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轻哼了两声,“哼哼,说得倒是好听,不过是要偷懒罢了,朕说的可对?” “呃……所有的话,由陛下口中说出,都是对的”权策气息一滞,用万金油的方式给自己解围,脸上有些尴尬。 “哈哈哈”武后哈哈大笑,伸手玉手,捏住他的脸颊,微微用力拧了一记,“小东西,当宰相当久了,脸皮愈发厚实了” 眸光渐渐转柔,脚步又向前一步,与他交颈而立,手上动作转为轻抚,轻声道,“你志虑忠纯,处处为朕,朕心中有数” 权策眉头微动,低声以应,“臣不敢” 两人沉默良久,气氛微微有变,才缓缓脱开接触。 “不用你偷懒,这洛阳留守,也轮不到你,朕早有安排,待芙蕖生产了,你便到长安来伴驾”武后拂拂袍袖,脚步轻盈,转到一边,“领军卫的军号军旗,都是你褫夺的,总要你校阅了,再还回去,才叫有始有终” “臣谢陛下恩典”权策躬身谢恩。 武后一席话,至少表明了三层意思,她此去长安,不是短期游玩,要常驻一段时日,她剥夺了权策的军权,但又将权策的心腹王之贲派去做夏官侍郎,让他继续校阅领军卫,补偿之意颇为明显,芙蕖产后便召他到长安伴驾,重回权力中心,显然表明宠信和重用不减。 这校阅领军卫之事,一波三折,峰回路转,倒是颇为有趣。 “权策,芙蕖在哪儿,朕去看看,可没有到了人家,不见见主人的道理”武后一身轻松,要去探望芙蕖。 上官婉儿本要跟着过去,却被武后留下了,说是要在碧血坞料理政务,晚膳也在碧血坞用,让她去安排准备。 武后牵着权策的手,沿着精巧小径前行,兴致颇佳,不时有笑声传出。 她这一趟来,不只是亲眼看看权策是否有怨气,还为了平息朝中的物议,更是为了笼络权策的心,毕竟是她一手栽培的心腹重臣,人才难得,倚重之处还多着,自然不能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该做的姿态,要做得足足的。 在芙蕖那里盘桓了片刻,见她受宠若惊,很是不安,武后便没有久留。 回到前堂,上官婉儿已经准备停当,因大量奏疏出宫,殿中监李峤随同前来,没过多久,恒国公张易之也赶来伺候。 只是不巧,他一来,便撞在了枪口上。 “你来的正好”武后沉声道,将一封奏疏丢到他的面前。 张易之看了看旁边的权策和上官婉儿,面皮抖了抖,将奏疏捡起,只看了一眼题封,心中便有了数。 “给事中,臣张昌期弹劾原洛阳府尹韦汛春闱舞弊折” “陛下,臣不知此事详情,然而,据此奏疏而言……”张易之随意翻阅了下,恭声道,“有人证,有赃款,且有舞弊举子姓名,还有坊间书生丧命,显然,当属言之有物,并非空穴来风,臣以为,可令有司详查,以正视听” “不知详情,有司详查”武后重复了他所说的两个词汇,声音阴冷。 前一个词,她半分都不相信,出面弹劾的是张家的张昌期,有这许多硬扎证据,必然下了不少阴私功夫,这份能耐,却不是张昌期能有的。 至于后一个词,更是听得她鬼火乱冒,科举改制,是她的文治善政,才头一遭落地实施,又正逢她要移驾长安,此时闹出舞弊丑闻,岂不是给她脸上抹黑? “陛下,臣愿请缨,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张易之浑然没有意识到武后的深层想法,又加了一把火,东宫正在孱弱,趁势打压,正当其时,要是将李重福送入东宫,则张家的富贵根基,便更稳了。 “不必了,此事由张昌期揭发,你来查,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武后声调平平,淡然拒绝,转而道,“权策,此事交给你来处置……一应人证物证,也都转交给他,五郎,你听明白了么?” 张易之心中微跳,赶忙应命。 上官婉儿本还有些忧心,视线游移,敏锐察觉了权策唇边一丝笑意,芳心驿动,暗啐一口,“坏人……” 第775章 瓜熟蒂落(十二) 武后驾临碧血坞一遭,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她用了晚膳,尚未起驾离去,消息已然传得沸沸扬扬。 武后亲自榻前探视嵩阳郡夫人芙蕖,与权相爷共同理政问事,共用晚膳,交办春闱重案,件件桩桩,都为众人津津乐道。 临行之际,武后赐下名贵滋补药品数十车,给芙蕖养身,赐下皇庄十顷,为其汤沐之资。 在碧血坞门前,当众宣告,旬日后起驾,前往西都长安,驻跸骊山北麓华清宫,以文昌左相狄仁杰为洛阳留守,主持神都政务,嵩阳郡夫人产前,准权策无须点卯当值,可在府中处置公务,嵩阳郡夫人产后,着权策即行前往长安伴驾,校阅领军卫。 荣宠一而再,再而三,恩宠唯恐不及,竟因权相爷一介妾室生产,而更易朝堂宰辅调度,可称空前绝后,令朝野文武公卿,各自目眩神迷,稳稳地将所谓武后凉薄,待臣下苛刻,权策心生怨尤,君臣离心之类的传言物议盖了下去。 朝官还有所矜持,擅长袖里乾坤,有想法,大多也只敢闷在肚皮里,不敢宣之于口,士林文坛便没有这等顾虑,不期然开始了新一轮鼓吹,君臣相得,明君贤臣之类的诗文唱和,层出不穷,还有的攀扯到了权策与武后几乎略等于零的血缘关系,称皇家慈孝,为人伦楷模,可为天下法。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有人不以为然。 “皇家慈孝,人伦楷模……这些酸丁腐儒,到底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安乐郡主李裹儿愤愤然,用力拍打桌案,上头的时令瓜果,滚落一地。 这话,韦汛不敢接。 他初闻士林这帮人的吹捧,也是大摇其头的,这两人,无论是武后,还是权策,旁的都还好,慈孝也能接受,至于这人伦楷模,实在不好说,一个服侍了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一个姨甥逆伦,还逆了两个。 这些读书人,竟然能昧着良心,腆着大脸,骈四俪六地歌颂,真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当然,韦汛不知道,李裹儿之所以如此愤懑,还有个原因,那便是她和已故的母妃韦氏,也曾同榻服侍权策,人伦的耳光,打了权策,她自己也逃不掉,像是吃了哑巴亏,有口难言。 “皇祖母将此案交给了权策,还须从速应对,省得夜长梦多”李裹儿生了阵闷气,回到正题上来。 “是,郡主”韦汛有些脸红,“眼下那唯一的活口差役,在张昌期府中,守卫森严,不好硬闯,我联络了街面上的降龙大哥,在他转交给权相爷的时候出手,将他料理了,自然就死无对证了” 李裹儿嗤之以鼻,“还降龙,你当初找的不就是他,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换个人吧,要不就多安排一路人马,这次再出了差错,后患无穷” 韦汛却少有地反驳了李裹儿的意见,“郡主,降龙大哥是洛阳街面儿上的一号清奇人物,像是个独行侠,但又能一呼百应,本领高强,行事方正有原则,更难得的是,从不攀附权贵……这次失手,也是有原因的,是有个书生不巧插了进来……” “哦?”细听了韦汛所言的原因,得知降龙大哥是为了让那差役还钱,给了贼子可乘之机,李裹儿也有些动容,“仗义每多屠狗辈,古人说的侠义之风,倒是还真有其事” “确实如此,因此事未成,降龙大哥将报酬全数还了给我”韦汛对降龙大哥很是推崇,认真地道,“郡主,我不图起复,想着在官场之外,为郡主侧翼,省得每到用人之时,总要现去找寻,难保可靠,这降龙大哥,便是个极好的人选” 李裹儿蹙起了秀气的眉头,“你方才不是说,他不攀附权贵么?” “是,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想着将后头的差事,继续交给他,示之以诚,想必他会勠力以赴,事成之后,我再以庆贺之名,与他饮宴一番,推心置腹,即便不能将他纳入帐下,也结下善缘,日后固定找他办事,积累下香火情分,徐徐图之” 韦汛显然已经有了成熟腹案。 李裹儿却是兴趣并不大,“你便放手去做吧,但是,我要提醒你,转交途中袭击,务必要在交给权策之前,切莫迟延” 韦汛犹豫片刻,“此事或与恒国公相干,在张昌期一方动手,难度颇大……” “哼哼,你言下之意,在权策一方动手,难度要小一些?”李裹儿挥手喝止,“照我说的做” 韦汛无言以对,他对权策,也是有心理阴影的,顿了顿,又问道,“春闱得手的三人,可要保了下来?” “哼,保他们?能保住你自己就不错了”李裹儿站起身,面上一片阴云,有些不耐烦,“先将当务之急处置了,再说其他” “是”韦汛应命,退出了大殿。 李裹儿在大殿中漫步两圈,愁绪挥之不去,她掌事以来,与二张兄弟没有任何过节,他们为何要出手阻击她? 双手环胸,靠在廊柱上,闭上双眸,灵秀的脑中,闪过一道道朝局相干系的人影,试图抓住其中的蛛丝马迹。 “他?”脑中的影像,定格在一个人影身上,她的剪水双瞳,也猛地睁开。 平恩郡王李重福。 也只有他,才能借上二张兄弟的力气,也只有他,出身东宫,但却一直念念不忘对东宫的怨恨。 “这些下贱奴儿,最是不可信赖,养大成仇,反口咬人,比豺狼恶犬还要凶狠”李裹儿咬牙切齿,想起宫中还有两个孽障,登时心火狂烧,“云奴,安排下去,将李重俊那奴儿身边的宫女内侍,统统更换一遭,现有的,驱逐发遣,宫女送去浣衣局,内侍送去皇庄菜园” “李重茂那边,限制他的生母与他见面,每旬由三次减为一次” “是,郡主”云奴听命,袅娜而去。 李裹儿坐下身,揉了揉额角,声音如同在九幽地狱冒出,“父亲身边的庶妃,有个宝林,姓赵的,听闻家族世代书香?” 旁边的贴身宫女俯首回答,“是的,郡主” “传话给宗正寺,赵宝林恪守妇道,贤良淑德,我要给她晋升位分,让她做良媛,再给家中写封信……” 韦汛行事,无论成与不成,她都必须事先防备,修一堵防火墙,不能让任何一丁点火星烧到自己身上。 “大兄,裹儿的亲亲郎君,让裹儿瞧瞧你的心,到底有多狠” 第776章 瓜熟蒂落(十三) “嘶……” 降龙罗汉一阵牙疼,看着面前的韦汛,像是看一个疯子。 韦汛不以为忤,笑容可掬,亲手为他斟茶,“降龙大哥,说起来,是我冒昧了,三番两次找上你,只是,我实在心仪阁下的行事作风,也深信阁下人品,是以唐突,还望莫怪” “咳咳”降龙罗汉调整好了心境,摆出清冷模样,冷峻道,“无妨,我本就是干这个营生的,没有嫌弃买卖多的道理,只是,韦官人,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也当知我的规矩,不会跟官家有甚瓜葛,不该说的事情,还请免开尊口” “呵呵呵”韦汛轻笑连声,摇头不止,“降龙大哥误会了,我算是哪门子官人,不过是罢官在家的废物米虫罢了” “哼哼”降龙罗汉不置可否,用鼻音表示不屑。 韦汛想来也知道这种说辞有些欺人,索性略过这一节,“降龙大哥,你也不必为难,你我相交,贵在知心,我以事相托,以金银为酬,想必不会损及降龙大哥的规矩?” 降龙罗汉轻轻点头,又摇了摇头,“官人应当晓得,我虽有些薄名,毕竟见不得光,做些阴私事尚可,与官家的官差兵马正面冲突,无异于自掘坟墓,后果,非我所能承受” “不,不不不”韦汛连连摇头,心中暗道侥幸,幸好李裹儿要求在移交之前动手,那时候,对手只是二张兄弟的爪牙,不是权相爷手中的经制人马,“我自是不会让降龙大哥冒此大险,那祸种现在还在私家,只要动手及时,不会惊动官家” 降龙罗汉低头扶了扶额,笑得有些莫名,“这事儿,有点儿意思……” 韦汛不明就里,只当他应下了,陪着笑,端起茶盏,“来,饮茶,这是市面上最好的炒茶,价格虽昂贵,滋味也悠长……” 降龙罗汉含着笑,啜饮了一口,皱起了眉头,心头不以为然,他是权策府上的供奉,平素饮用的茶水,那都是武攸暨特别预留出来的,等同特供,比这些所谓的市面上最贵的茶叶,要好到哪里去了。 “主人,劝善坊的赵先生来访”两人品茗闲聊,韦汛卖力的拉近关系,正聊得入巷,却有下人在外头搅扰。 韦汛眉头大皱,为了表示亲近,也不避着降龙罗汉,问道,“哪个赵先生?” 下人犹豫了一番,在韦汛严厉的目光下,才脱口道,“是东宫赵良媛的叔父,世居洛阳,为知名大儒” 降龙罗汉似笑非笑,韦汛有些尴尬,但又推脱不得,强自解释道,“许是已故的国夫人旧交,我当去见上一见,降龙大哥,失礼了” “无妨,在下告辞”降龙罗汉拱拱手,闪身利落离去。 韦汛愣了愣神,才去见那赵先生。 对方并没有多说,只是给了他一封信,拆开一看,也不知该哭该笑。 信上的内容,拐弯抹角,极尽文采华丽之能事,想来应当是这赵先生的职业病,而意思也很是隐晦,介绍了三个年轻俊彦,今科春闱,请他设法提携云云。 笑,是笑有了替罪羊,东宫仍旧可保无恙。 哭,是哭他那外甥女儿果断决绝,若事态不可收拾,幕后主使的罪过扔了出去,他这胁从操作的罪过,却是避无可避。 太平公主府,修葺一新的歌舞大堂。 如了权策的心意,原本的紫色基调,全都撤去不见,自高穹藻井到地面毛毯,通体黄澄澄一片,家具桌椅选用黄花梨木,陈设的摆件,摆放的用具,都是黄色主打,不是黄色的,也镶嵌着金饰。 为中和这股子扎眼的艳俗之气,太平公主在细节上煞费苦心,立柱栏杆,都改涂成了天蓝色,层层叠叠的帐幕,则选用了有浅绿滚边儿的素白色,又在一应陈设用具旁边,放置了大量的绿植,张贴了不少的翰墨字画。 原本的汉白玉石阶,也全部刨除,用绿松石替代,这倒不是为了颜色呼应,而是太平公主自己的想法,权策只说整修,但太平公主却觉得,还是全部翻新,更合心意,顺便将过往的记忆,一道扫入垃圾堆。 此刻,权策大喇喇地踞坐在主位,太平公主在旁边瞧着四周焕然一新,心情很好,哼唱着权策新写的那曲蝶恋花,靠在他的肩头,用象牙签插着杨梅,送到他的口中,看他大口咀嚼吞下,乐在其中。 “殿下,权郎君,香奴携降龙罗汉求见” 太平公主直起身子,扬声道,“进来吧” 香奴两人进殿,躬身行礼,许是被地面上的纯色金黄的地毯炫了目,两人起身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权策见了,颇为不悦,这是对他配色审美的嘲讽么,“你们办理的,都是艰难差事,要适应各种恶劣环境,日后还应多加锤炼,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香奴和降龙罗汉两人是下属,只能默默受训,脸色复杂。 “噗嗤……”太平公主按捺不住笑出声来,见权策脸色发黑,用锦帕掩了掩唇,扯回了正经事,“你们一道前来,定是春闱的案子,出了岔子,快些道来” 香奴抬了抬手,示意降龙罗汉禀报,降龙罗汉将韦汛要求接茬做营生,甚至还有延揽之意的情况,一一交代分明。 “对了,主人,殿下,属下临离去时,有人拜访韦汛,是东宫哪个赵良媛的叔父,尚且不知意图为何,可需要细究?” “不必了”权策摆摆手,他才得了宫中的消息,那赵良媛,才晋位不过几个时辰,他的叔父就拜访韦汛,前后一合,真相再明显不过。 “她,想得太严重了,何至于此?”权策轻笑两声,风轻云淡,心头对李裹儿的警惕,却默默提高了,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不只是床笫恩物,心性之坚忍决绝,也是不凡,手头有了资源和势力,必能做个风云儿。 “降龙,你不妨接了差事,但不必切实出手,我自有安排,至于韦汛的招揽,你可以适度接受,还有你在地下的名头,要低调下去,免得树大招风,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各地来投奔的人马,让权忠加以甄别,取其精华,吸收进入无字碑,无用的,敷衍了场面便是,无须过多搭理” “是,主人”降龙罗汉自无二话,香奴又问了句,“据闻,韦汛他们安排的春闱舞弊,有三人得手,是否要做处置?” “处置,是要处置的”权策慵懒下来,笑意深深。 “但不必用硬的,和谐为上” 第777章 瓜熟蒂落(十四) 南市,悦来客栈,桃花岛包厢。 悦来客栈的说书先生驰名神都,他们说的传奇话本儿、武侠演绎,脍炙人口,耳熟能详,不只是悦来客栈的招牌,甚至成了神都南市的一大特色,不到悦来客栈听一场书,便是白来神都一场。 渐渐地,这一风潮向周边州县蔓延开去,有不少的食肆酒楼效仿照搬,口口相传,便是乡间小儿,都能冒出一两个侠客招式。 神都闾里坊间的本地人,但凡到悦来客栈就餐,总要挑拣一番。 大堂里的餐桌,都要挑武当、昆仑之类的名门大派,包厢也要选终南山、天龙寺之类的正派古刹,像是白驼山、星宿海、黑木崖之类邪魔歪道盘踞的地点,除非迫不得已,几乎没人会选,而桃花岛、光明顶、燕子坞这一类亦正亦邪的包厢,要撞运气,碰到喜欢的,高朋满座,碰到厌恶的,便无人问津。 信阳王、东宫左卫率武崇敏,便喜欢这类包厢,尤其钟爱桃花岛,只要在悦来客栈设宴,包厢一定是桃花岛。 除了名头合口味,桃花岛包厢还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大,是整个悦来客栈最大的,更像是个宴会厅的格局,足可以容纳数十上百人。 “崇敏兄,你可是该跟嵩阳郡夫人提上一提,这悦来客栈,偌大名头,客流如织,就南市这一家,不晓得多少人望洋兴叹,不得其门而入,可不是浪费了,正经地该多开几家分号才是”武崇敏张罗的筵席,定然少不得阎则先和裴光庭两个哼哈二将,再加上最近入伙的杜闲,几人是焦不离孟。 “且少说这些,芙蕖嫂嫂待产,那是一等一的大事,陛下都亲自关照的,这等时候,我帮不上忙便罢了,又怎能添麻烦?”武崇敏连连摇头。 “是我失言了,崇敏兄莫怪”方才开口的阎则先连连告罪。 “阎兄,此事能否善了,却不在崇敏兄,今日若不将我等伺候满意,嵩阳郡夫人那边,怕是少不得有些闲言碎语”杜闲却是不依不饶。 “伺候?你要怎生伺候?”阎则先眼神怪异,用手掩着后臀,模样惹人发噱。 众人少不得哈哈大笑一场,阔步迈入包厢。 包厢中已然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斓衫举子,天南海北都有,分成几堆,热络攀谈,见他们一行人进来,便都停下,迎了上来。 “拜见信阳王” “拜见韦郎君” “拜见欧阳郎君” …… 武崇敏自然是众星捧月,他身旁几个权贵子弟,待遇却都给人比了下去,所谓的韦郎君,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的长子韦离,欧阳郎君,是宰相欧阳通的长孙欧阳雩。 韦离不去说他,幼年丧母,跟着父亲韦处厚吃了不少苦,彬彬有礼,身材清瘦,不大应付得来大场面,有几分腼腆,欧阳雩则不同,出身大家,落落大方,神完气足,年岁比武崇敏还要大几岁,颇有才名,在欧阳家祖传的书法一道上,尤为精深,他的父执一辈,大多在外地为官,欧阳通老夫妻膝下荒凉,晚景孤寂,年前才将欧阳雩派到神都尽孝。 欧阳雩身边,还站着个贵气洋溢的襦裙少女,娇俏动人,正是早先权策身边伺候书房的双鲤,她的出身也有段秘辛,是褚遂良后人,欧阳通收她为徒,教她书法,对她颇为疼惜,本有意收为养女,欧阳雩回来之后,两人似是对上了眼儿,亲密无间,欧阳通便换了念头,得个孙媳也不错,左右都是他欧阳家的人。 双鲤灵动的大眼睛在包厢中扫了扫,见到有三个举子散坐在角落,冲着武崇敏点点头。 “诸位,我生而有幸,有个诗词书画,无不精通的大兄,却并非风雅之人,吟诗作对,都是不成的”武崇敏坐了主位,笑吟吟开场白,“邀请了诸位来聚聚,也是借了韦郎君和欧阳郎君的体面……” “意思嘛,也很简单,考试之前,诸位要会文对韵,要静心切磋学问,我是外行,不好掺和,搅扰了诸位,现在嘛,考试已过,到了放榜前夜,诸位怕是都静不下心,睡不好觉,我正好请了诸位,一起躁动一番,也沾沾你们这些文曲星君的仙气,哈哈哈” “信阳王一番善心美意,我等愧领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信阳王也” “信阳王过谦了” …… 下头众人一番闹哄哄,吹捧溜须,这些预备进入朝堂的举子,身上的文人士子属性正在飞快蜕化。 “哈哈哈,诸位,此间有个贵客,我要隆重引介一番”武崇敏站起身来,向着双鲤的方向微微一揖,“双鲤娘子,乃是我大兄待若亲妹的人物,是个不凡才女,眼下跟在欧阳相爷身边,潜心文学,今日,来见诸位大才,我也是有些怯场,特意请了双鲤娘子为我压阵” “见过双鲤娘子,得见才女,幸何如之” 众多举子听到这个女子背景如此硬扎,哪管所谓的才女是真是假,先拍上一记再说。 双鲤含笑还礼,落落大方站了起来,接过了控场大旗,“双鲤观诸位,都是一方人杰……” 这话倒是不假,他们邀请的都是各地举子当中的头面人物,听了双鲤的说辞,都是矜持一笑,只有角落里的三人战战兢兢,不敢抬起头来。 他们是有自知之明的,到场之后,便自觉离群索居,抱在了一起,虽有些怀疑请柬发错了人,但又实在不想放弃这大好的巴结权贵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硬撑着。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诸位自科考艰难中涉险而过,经历之时,许是痛苦不堪,回首一望,却又感慨颇多,敢请诸位,以此为题,依座次而行,成就锦绣华章” 双鲤命了题,早有才思敏捷的,立时便吟哦出声。 角落里的三位,庆幸自己的座位在后排,面面相觑片刻,相继离席出恭。 在悦来客栈大堂中,找了随身的西席,藏身在茅房中,令他们尽快写就诗词句子,六个人便挤在一起,那三位西席先生绞尽脑汁,倒是不绝,三位作弊举子却是让腌臜恶臭折磨得头晕脑胀,欲仙欲死。 等到各自拿了小抄,回到桃花岛包厢,众人的目光一齐扫了过来,说是只剩他们没有赋诗,让他们速速补上。 三人大惊,脑中一片空白,居中的一位,惊惧之下,声音反倒洪亮多了,大声道,“呼呼一梦……三场过,到乡翻似……厕中人” “哈哈哈” 席间众人狂笑出声,三人脸上阵红阵白,颜面扫地。 “也罢,三位厕中人,还请入席,小女子这里,还有一道题目……” 三人才放下心来,便听得双鲤声如黄莺出谷,冷汗又出了一层。 强自忍着撑了片刻,交换了眼色,果断放弃攀附权贵,还是逃席保下颜面为上。 才下了楼梯,要往外行去,迎面却碰上不知谁家管事,显然是认得他们的,很是热情,殷勤招呼,“几位举子是要出恭么,这边行……” 三人本就心虚,浑浑噩噩跟着去了,入了茅房,脚下不知何故,齐齐一滑,跌落茅坑中。 于是乎,悦来客栈响起了大呼小叫声。 “快来人呐,厕中人逃席,掉入厕中啦……” 第778章 瓜熟蒂落(十五) 南市大街上,顶风臭十里。 三位“厕中人”,被人打捞上来,臭烘烘三团,呼在地面上,形同烂泥。 桃花岛包厢里,神都权贵子弟和举子头面人物上百号人,倾巢而出,围拢在他们四周,如果不是异样刺眼的眼神,这个场景,将会是他们做梦都未曾想过的人生巅峰。 人要脸,树要皮,三人终究还是忍受不住,将腥臊扑鼻,黄水滴答的衣袖盖在脸面上,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悦来客栈,沿着大街狂奔,逃回了寓居的会馆。 可惜,会馆中并没有他们想要的温暖,他们胸无点墨,无法应对文会而逃席,最终掉入茅坑的臭名事迹,比恶臭的身体更早传遍整个会馆。 原本因为他们出手阔绰而有些来往的同年,纷纷远远避开,形同见了瘟疫。 三人的名句,“呼呼一梦三场过,到乡翻似厕中人”,几乎成了不学无术的草包代名词。 举子们彼此打趣,总要来上一两句,兄台要做厕中人乎? 洛阳文坛士林,人人喊打,所谓的文人相轻,此时展露得登峰造极,不少尖酸刻薄的讥刺诗词流传开来,大街小巷传得满城风雨,口舌可杀人,三人的名声顷刻间千疮百孔,臭不可闻,搬离了会馆,隐匿了行踪,不敢见人。 他们其实不想走,起初还想着坚持,毕竟花了大价钱,要是如愿逆袭,登了科,自然就一俊遮百丑。 黄昏时分,他们避开人群,鬼鬼祟祟到街边的小食摊上吃饭,那苦哈哈的掌柜认出了他们,竟然冲他们吐了两口唾沫,不做他们的生意,跑出去老远,还听着掌柜戳着他们脊梁骨教训小儿。 “直娘贼,这是何其狗娘养的运道” 三人终于崩溃了,连夜逃离了神都。 他们该庆幸自己走得早,后头,武崇敏还准备了许多的阴损招式等着,待得越久,名头便臭得越凶。 而且,他们的等待,也没有任何意义,弘文馆的阅卷场,早早便收到了权策的手令,将他们三人的试卷,以舞弊嫌疑试卷的名义抽了出去,然后,没有走任何程序,径直付之一炬。 劝善坊,张昌期的府门前,春闱舞弊人证的移交,如期进行。 权策没有亲自前来,代表他来的,是太平公主府的小不点,郢国公薛崇简。 陪同的是义阳公主护卫府兵中郎将薛用,领着百余官兵。 差事是薛崇简软磨硬泡讨来的,一开始任凭他撒娇打滚儿,权策坚决拒绝。 他们豫王府、太平公主府、义阳公主府和高安公主府四家人,在京表兄弟八人,已有七人相继入了官场,各自管着一摊,在朝政漩涡中殴斗,升迁最慢的王晖,都已经升任了左豹韬卫将军,还能做逍遥富贵闲人,惬意享受人生的,只有薛崇简这个老幺了。 奈何薛崇简并不领情,他似是闲得太久了,九岁大的年纪,男儿的躁动作祟,竟是闹出了偌大动静,求了高安公主,又去求义阳公主,连迟迟和迢迢都没放过,至于他的母亲太平公主,他是不敢去惹的。 无奈之下,权策只得应允。 “下官拜见郢国公”张昌期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半大小子,咋了咋牙花子,还是老老实实躬身行礼。 “给事中免礼,人证何在?还不速速带来”薛崇简扬着小下巴,似模似样地问道,周遭兄弟都是高官大将,耳濡目染,发号施令起来,很有几分派头。 张昌期虽感觉不适,但架不住人家来头大,招招手,喝令带上来。 数十个褐衣护卫,将一个脸上大黑痣的皂隶围在垓心,护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给事中这是何意?”看到眼前一幕,薛崇简皱起了眉头,伸着手指指着那一团人堆,他还不晓得掩饰怒气,气愤的意思很明显。 “国公莫怒,下官也是不得已,近来春闱举子有人遭了算计,且与舞弊之事相干,不得不多加小心,将人证完好无损交到国公手中,下官便功成身退了”张昌期并不怯场,义正词严,说得委婉,意思却是明白,人在我手中交出,活蹦乱跳,若是过去之后出了岔子,那责任就在你们一边。 薛崇简只觉得有些刺耳,但并没有弄清楚其中的弯弯绕,摆摆手,“薛中郎,去验明正身,将人接了过来” 薛用带队向前,倒是没有遇到阻碍,但验明正身的时候,张家的护院仍旧在大黑痣周围环绕着,没有离去。 “请薛中郎典派精锐将人证接走吧”张昌期主动开口,意思是让义阳公主府的官兵到张家护卫的包围圈中,将人带出来,出了张家的圈儿,便不再承担责任。 薛崇简出离愤怒,恨声道,“张昌期,你是欺我年幼,刻意消遣我么?” “下官不敢”张昌期礼数周到,拱手赔礼,“只是非常时期,不得不然” 薛崇简没了主意,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薛用的大黑脸上,也难看得很,摆手让手下进了包围圈,他的身后走出了四名官兵,他没有留意,其中一人,从容淡定得有些诡异。 官兵将大黑痣半包围起来,与张家的护院一人一半,呈对峙之势,才交接了一只胳膊。 异变突生。 “噗……”一股血箭飚射而出,喷了密切注视着交接的张昌期满头满脸,喷血的地方,正是那人证脸上的那颗大黑痣。 义阳公主府的官兵和张府的护卫同时撒手后撤,砰的一声,大黑痣扑倒在地,抽搐几下,一命呜呼。 “保护国公”薛用冷厉一喝,官兵们将薛崇简团团围住。 “这,这这……”张昌期失魂落魄,张着手无所适从,不能理解眼前一幕,不早不晚的,在双方一边一条胳膊的时候毙命,该是谁家的罪责? “张昌期,你欺国公年幼,多方刁难,行迹可疑,当街杀人,定是你刻意所为……”薛用怒不可遏,“将他们全都拿下” 义阳公主府官兵早憋了一肚子气,听令即行,一阵风般将张昌期和一干护院全都绑缚了起来,押送到洛阳府衙,交给萧至忠和崔澄。 张昌期并没有再洛阳府监狱里待太久,很快便开释了,毕竟他是弹劾揭发春闱舞弊的,不可能亲手湮灭人证,但他的一系列反常操作,又难以解释,更没有证据证明人证是薛崇简一行弄死的,硬生生吞了个死苍蝇。 人证死得不明不白,陷入罗生门,成了无头公案,舞弊的三个举子也已身败名裂,逃出神都,一出暗藏杀机的舞弊弹劾案,在无形大手的调理下,以一种荒诞不经的方式,烟消云散。 太平公主府,权策饶有兴致地看着垂头丧气的薛崇简。 “崇简,世道艰辛,朝中尤甚,波谲云诡,血污肮脏,无处不在,并不是好玩耍的……” 话到一半,薛崇简突地抬起头,眼圈有些红,眸光却更多是倔强,“大兄,那张昌期敢如此行事,当我面杀证人,是因我平素游手好闲,不曾办差理事,瞧我不起么?” 片刻后,又自问自答,“换成崇行兄长,或是权竺兄长去,他定是不敢的” “大兄,我要当差,我去给崔司马当捕头,抓了这些阴险小人”薛崇简挺着胸膛,信誓旦旦。 权策扶额,头疼得紧,“罢了,倒不必去当捕头,你既是有志理刑,便去秋官衙门宋尚书身边,当个随身佐吏,历练一番也好” 薛崇简大喜过望,响亮应是。 太平公主在旁看着,嘴角噙着淡淡浅笑,并不插言。 第779章 瓜熟蒂落(十六) 神功元年四月初九,吉利之日,春闱皇榜如期张贴,布告天下,定于三日后洛城殿殿试。 中了的欢天喜地,没有中的哭天抢地,不过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虽有几个自视甚高的士子,对于名落孙山不服,嚷嚷了一通,却没有闹出动静来,自有同年同乡的将他带了走,一通酒色财气伺候,吼上几声三年之后再战,便接受了现实。 毕竟,榜上有名的,颇有一些深孚众望,才名远播之士,还有一些虽不太知名,但或有名师传承,或有家学渊源,有这些人出面做招牌,总体上还是能服众的。 科举改制之后的初次春闱,波澜不惊,顺当落幕。 举子们各自忙碌,中了的,预备殿试,没有中的,打道回府,神都四门和举子会馆,大头巾斓衫成群结队,再各奔东西,也是一番热闹。 局外人看热闹,局中人看的是门道。 首先是舞弊案。 张昌期弹劾韦汛春闱舞弊,这动向各有理解,有的认为是二张兄弟痛打东宫死老虎,有的认为是他为女婿李重福张目撑腰,觊觎东宫太孙之位,众说纷纭。 权策接手此案,连面都没露,武崇敏和薛崇简两个小字辈,半路上搅和几下,一手搞臭,一手搞死,张昌期丢了人证,韦汛丢了苦心保送的三个应试举子,都吃了暗亏,却又不敢声张,偃旗息鼓,没了动静。 其次是春闱的金榜。 上头确乎囊括了所有风头正盛的英才,很是精密地均匀分布在榜单之上,隔上几人,必有一个名气很大的,再隔上几人,又是个大才子,高低错落,有些才子名人的排名还意外的靠后,还有些素来势均力敌,别苗头的对头,也在榜单上分出了高下,生出不少类似既生瑜何生亮的叹息感慨。 然而,这些拔尖人物毕竟只是少数,那些搁在中间的,才是大多数,来自天南海北,才学是有不少,但落榜之人,与他们同等水平,势均力敌,或比他们高出一筹的,也不在少数,这一部分人的沉浮起落,才是朝政博弈的显现。 有不少心明眼亮,又好事的,少不得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分析,这批朝堂活水,有哪些是哪家的人,另外一些,又是谁家的人,哪位举子在弘文馆的阅卷房引起了争执,哪位举子又是哪位翰林学士保下来的。 宫禁朝堂,素来就是个大筛子,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令人无所适从,所谓的分析,依靠来源各异的小道消息,结果自然是五花八门,可信度不大。 然而,无论是哪种分析,都有个大致趋同的风向。 大获全胜的,是朝中清流一脉,科举改制的大赢家,当属他们无疑,二张兄弟位居次席,定州籍的登榜举子,无不是他们的人,狄仁杰异军突起,网罗了不少强干之人,千金公主这位春闱常客意外败北,门下只有寥寥十余人登科。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气压很低,在最需要输血的节骨眼儿上,今科春闱,冒着风险,苦心绸缪,终是落得个颗粒无收。 李裹儿脸色阴晴不定,语出讥诮,“清流一脉?千金公主败北?这些话真是好听啊,是哪家放出来的风声?” 坐在她对面的,不是韦汛,是个叫赵壬的清癯中年人,新近增补了东宫太子中庶子,从五品的官职,也是才晋升位分的赵良媛的族叔。 他作为李裹儿预备下的防火墙,写下书信,交给韦汛,自认春闱舞弊的黑手,却并没有派上用场,权策以一种大事化小的方式,将舞弊之事消弭无形,并没有穷根究底。 “郡主,据臣所知,最先放出消息的,是太平公主府上,随后,梁王府上也出了大力扩散”赵壬说话,有个很特别的习惯,声音不大,但咬得字字清晰,颇有味道。 “梁王?武三思是得了失心疯了吧”李裹儿眉头一皱,很快便弄懂了武三思的意图,嗤笑一声,“大造舆论,给权策遮掩行迹,定是想着结个善缘,对景时候,让权策提携他复出” “也不想想,权策胆子再大,手段再高,却是个守规矩的,擅长揣摩陛下心意,在条条框框中拿捏局势,论起改变陛下心意么,哼哼……” “反正都是舍了脸皮,巴结原来的敌人,我要是武三思,宁愿去巴结张易之,还更容易见效一些” 赵壬低垂着头,不做回应。 他是个读书人,虽不得已成了皇家外戚,但骨子里仍旧是礼乐为大,他与所有士林中人一样,更认可权策,而不是内帷佞幸的二张兄弟。 “罢了,罢了,今科春闱,便到此为止了”李裹儿用力挥了挥手,似是要抹去这段不愉快的记忆,“韦汛那边,拉拢那个降龙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臣听韦官人提过,那降龙很是谨慎,那个差役人证死后,便离开神都暂避风头,已有几日联络不上”赵壬脸色有些难看,他是个读书人,还未曾适应这些腌臜龌龊,买凶杀证人这等恶事,暂时还做不到心思坦然。 “暂避风头?”李裹儿眼睛亮了亮,莫不是,那人证之死真是降龙所为?真有如此手段,倒能派上用场,“告诉韦汛,既是个有本事的,不妨多费些力气,我正有用人之处,莫要小家子气” “是,郡主”赵壬起身领命。 “你难得入宫来一趟,去瞧瞧赵良媛吧”李裹儿招手唤来个小内侍,让他引着赵壬,去了李显的寝殿。 “谢郡主体恤”赵壬的脸色终于鲜活了起来。 目送他走远,李裹儿眼中厉光闪了闪,“云奴,父亲宿在赵良媛那里的次数不少,你多做些妥当安排……不要再给我添堵” 李裹儿说得风轻云淡,云奴身子却抖了抖,“郡主放心,奴婢晓得怎么做,定不会有意外发生” “这些庶出的奴儿,真真不当人子,李重福倒还罢了,贼心不死,想着重回东宫,飞黄腾达罢了”李裹儿站起身来,咬紧了腮帮,眉眼俏丽的面庞上,一片森冷,“李重俊这混账,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竟也吃里扒外,与我为难” “是嫌自己没病没灾的,过得太舒坦了么?” 云奴听得遍体生寒。 第780章 瓜熟蒂落(十七-修改-不要重复订阅) 神功元年四月十五,望日,武后御驾,浩浩荡荡,自太初宫则天门起驾,过天津桥,经安喜门,向西北方向行进,前往西都长安,驻跸骊山华清宫。 此时,洛城殿殿试已过,新科进士已然释褐,穿上了绿袍,成为官人,等待天官衙门铨选派任。 春官衙门的差事已然办妥,春官尚书严善思以老迈为由,再度请辞,武后下诏准许,并予以优容赏赐。 最有希望继任的两位春官侍郎,宋之问和崔融,都没有得到晋升的机会,武后将冬官尚书李尚隐,调任春官尚书,品级没变,实权却大增。 以地官侍郎张柬之,继任为冬官尚书。 张柬之留下的地官侍郎职位,武后没有急着增补,而是悬了个官缺鱼饵在原处,等着朝堂各方势力各展神通。 武后移驾,皇族亲贵,颇有一些随驾的,但却并不多,以远支小辈为主,显然经过挑选,都是安静的小辈,像是武秉德、宗晋卿等人,都在列。 朝堂重臣方面,政事堂宰相,除了首辅宰相狄仁杰担任留守,次相权策休产假,另外五人,都随驾去了长安。 翰林院、弘文馆两处的清流学士词臣,全数随驾而去。 尚书省六部,反倒是随驾最少的,天官尚书、定王武攸暨要主持新科进士铨选,未曾随驾,春官尚书李尚隐,初到春官衙门,总要有个缓冲磨合,秋官尚书宋璟,主持刑狱,因差事所限,这等吉利事情,大多不予考虑,冬官尚书张柬之,与李尚隐一样,才履新职,不便离去。 六部之中,只有地官尚书王同皎,夏官尚书袁恕己两人随驾前往长安。 令人瞩目的是,随驾名册中,武后特意带上了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少府监令郑重、武崇行三人,少府监的队伍,也是最为庞大的,足有数百号人,还有大批运载物资的车队随行,硕果仅存的粟特人康令感,也在队伍中。 千金公主府,权策如约来陪伴她。 “大郎,陛下这个意思,可是要将设立中枢钱庄的事务,在长安办理?”千金公主偎在权策胸前,一双纤纤玉手无意识四处游动,疑惑发问。 “人手、储备、分支和章程,都已齐备,中枢钱庄事宜,筹备已经太久,只差临门一脚,在任何一个地方办理,应当都不会出岔子”权策揽着她的腰肢,在柳绿桃红的景致中,缓步慢行,就事论事,很是洒脱。 千金公主悄悄仰起头,看了看权策的面色,却是瞧不出丝毫的低落之意,不由紧了紧手臂,将他拥紧了些,不加掩饰地愤愤道,“陛下如此作为,只是换地方么?还是说,想着换人?财政本是大郎手中职权,她将财政主官都带了走……中枢钱庄之事,你花费不少苦心,她却要趁你不在的时候,在长安推行,这……岂不是欺人太甚?” 权策看着她红唇急剧开合,气鼓鼓的模样,不由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琼鼻,她便无法再开口了,气怒也不见了,意识中只余下甜蜜与顺从。 “你能想到的,旁人自然也想得到,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才对我和芙蕖施恩,努力洗刷凉薄多疑之名,当不会在此时做这等浅薄之事,致使前功尽毁” 千金公主脸颊红彤彤一片,他说什么,她都是相信的,但偏要与他作对,斜着春波横流的媚眼,“那将崇行他们大队人马带去长安,是让他们观风景的么?” “陛下践祚,迁都洛阳,已有八年时光”权策双手拥着她,轻轻安抚,幽幽道,“本意之中,除了有别于李唐,还要脱离长安盘根错节的桎梏,到如今,洛阳,怕是变成了另一座长安城” “你的意思,是陛下怕受到掣肘么?”千金公主陶醉在他怀中,脑子不是很灵光,顺着话茬问道。 权策笑了,摇摇头,“倒不是掣肘,有我在,即便有人动念,也能令他铩羽而归……只是,钱帛动人心,开设中枢钱庄和各地钱庄分支,乃是利民善政,干系深远,却不能变成权贵牟利盘剥的工具” 千金公主已经没有心思听这些了,闪着水光的眼睛,诉说着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风情。 两人纠缠着离开了花园,来到寝居。 “这是……”权策发觉不对,床榻上显然有埋伏。 预先打埋伏的婀娜倩影,却不理他,扑了上来,让他说不出话。 “咯咯咯”千金公主掩着唇,眯着眼睛笑话好姐妹玉奴。 翊善坊,梁王府。 赋闲在家的梁王武三思脸色很难看。 他想要争取随驾去长安的机会,多一些在御前表现的机会,若能早日起复,定是极好的,结果没有成功,听内侍省那边的口风,陛下倾向于小一辈的儿郎。 于是,他转而发力,试着将同样赋闲,而且被夺爵的长子武崇训塞进去,毕竟这个长子命途多舛,废物的帽子戴了太久,再不设法扭转,怕是就真诚废物了,但他仍然没有如愿,上官婉儿给了个顺水人情,透话出来,陛下要带的,都是远支宗室。 “远支宗室?睁眼说瞎话……咳咳”武三思咳嗽了两声,脸色黑如锅底,愤懑不已,“武秉德是远支不假,义阳公主、权竺,还有武崇行,他们也是远支宗室么?” “书信送出去了没有?” “殿下,已经送到宗相爷和宗右史手上”面前的管事赶忙应声。 所谓的宗相爷和宗右史,指的就是内史宰相宗秦客和通天宫右史宗晋卿兄弟二人,他们都去了长安,必须密切联系,多在武后面前使点劲。 “唔,今日可有什么消息?狄仁杰那老倌儿和权策,都在作甚?” “狄相爷在政事堂理事,府上有不少今科进士拜访……权相爷去了千金公主府……”管事打了个停顿,接着道,“宫中传出消息,陛下起驾不久,义兴王李重俊便突发急病,卧病不起” “李重俊?”武三思的双眼放出逼人光芒。 第781章 瓜熟蒂落(十八)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洛阳留守,首辅宰相狄仁杰,在明德门外求见。 按理说,作为留守重臣,在武后銮驾离去不久,就前往东宫,是一件干犯大忌的事情。 奈何,狄仁杰不得不来。 他在政事堂处置了一天的公务,正在头昏脑涨的当口儿,有内侍来通禀,义兴王李重俊突发重病,形势凶险。 “狄相,请”安乐郡主李裹儿给足了体面,亲自迎了出来。 “多谢郡主”狄仁杰垂首道谢,笑容收得很紧致,对这份体面并不怎生欢喜。 若是韦氏去后,接班掌权的,是李重俊,而不是李裹儿,东宫的声势,定不会恢复得如此绵软乏力。 波澜壮阔这许多年,对动荡血腥心生厌倦,万事求稳的,不只是武后一人,这也是朝堂主流的渴盼,东宫之中,可能成为第二个牝鸡司晨的人死了,又来了个野心勃勃要做皇太女的,实在不得人心。 有些时候,狄仁杰会按捺不住揣度,武后坚持不易储,到底是出于长幼有序,出于求稳,还是另有他念,至少李显在东宫,她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不用考虑储君对她的帝位造成威胁,没有她保驾护航,李显根本就立不住。 春坊,李重俊的寝居。 一大群御医聚在外室,颇有争执。 “诸位,义兴王情形如何?”狄仁杰强势镇压,询问病情。 “相爷,义兴王眼下有意识,精神健旺,饮食无碍,身子上也没有外伤,望闻问切,舌苔瞳孔,都没有不对的地方”一个白胡子御医出来答话,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然而,却四肢绵软,力乏不兴,极为古怪” “哦?”狄仁杰的心立即提起来老高,宫中富贵乡,也是埋骨地,所谓的暴毙急病,多半都不是意外,而是有黑手,追问道,“可有性命之虞?” 白胡子御医苦着脸,与旁边的同僚交换了眼神,咬紧了牙关,不肯再多说。 狄仁杰眉眼登时阴沉。 “相爷,下官等才疏学浅,许是民间另有高人,不妨张贴皇榜,广邀国医圣手,为义兴王会诊”尚医局的官员出面提议,他自是明了自己属下的套路,凡事不肯说满,有个五六分便是最多,谁也不知道背后有什么秘辛,谁也不肯多走半步,出风头事小,丢命事大。 狄仁杰深吸了口气,怒声道,“混账话,民间寻医,要等到猴年马月?病态如此紧急,岂能拖延?” “若是凡事都张榜到民间寻医,陛下尊荣厚禄,养你们何用?义兴王病情,本相要具折上奏,半个时辰之内,尔等务必诊出个子丑寅卯,给出实在话,否则,休怪本相不留情面” 话到后头,狄仁杰已是凶相毕露。 “是,是”众御医不敢再有所保留,匆匆返回内室会诊。 李裹儿摆摆手,招呼宫女端来茶水,亲自给狄仁杰倒上,“狄相莫急,且安心饮茶,重俊兄长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狄仁杰站起身,连道不敢,“不敢劳烦郡主,不知太子殿下何在?容老臣前去请安” 李裹儿面露为难之色,“不瞒相爷,父亲操劳过度,身子疲乏,早前来探望了重俊兄长,听了御医方才的答复,气怒攻心,回寝殿歇息了” 狄仁杰沉默点头,端起茶盏啜饮了口茶,满嘴苦涩,挺拔跪坐的腰背,不期然佝偻了下去。 其后李裹儿又几次三番挑起话头,狄仁杰却是心头纷乱忧虑,只是敷衍,并不走心。 过了不片刻,御医们总算有了准确的结论,李重俊的病情,虽说诡异,但并无恶性表现,让他瘫软在床,不能动弹,但却不会损伤血脉内腑,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调治起来,要旷费时日。 “如此便好”狄仁杰松了口气,却没有立时便走,“郡主,义兴王安危,颇为紧要,当此时节,还应多加防备,信阳王为东宫左卫率,此番未曾随驾长安,怕要多提点一番才好” 李裹儿本就不多的耐心,屡遭狄仁杰冷遇,此刻已然见了底,冷哼一声,“狄相,您的一片好意,裹儿领下了,东宫内事,自有一定之规,不宜任意妄动,却不劳狄相操心” “重俊兄长的安危,当无人比东宫更在意” 狄仁杰落了个好大没趣儿,望着李裹儿如画眉眼,其间的坚毅、果决和冷冽,仿佛似曾相识,嘴唇抖了抖,实在无法再多说什么。 “如此便好,老臣告辞” 狄仁杰起身离去,一路走,一路叹息,老天若是有眼,这般性情,这般魄力,为何不能落在李氏的男丁身上? 李裹儿就没有他这般儒雅,破口大骂,“迂腐的老东西,有眼无珠” 太平公主府,水榭长廊。 太平公主盘膝坐在廊桥上,手边摆放着许多花篮,里头姹紫嫣红,有各色花朵,都是她亲手采下的,她手中有一条浅蓝色的锦带,双手灵巧摆弄,便将花朵编了进去,而不损锦带原本形状。 微风吹拂,水汽氤氲,她的一头青丝飘逸远扬,恍如凌波仙子。 “侄儿重福拜见姑母”平恩王李重福,来到身前三步远立住,躬身行礼。 “重福啊,府中近来可好?”太平公主没有叫他起身,漫不经心发问。 “回禀姑母,府中颇不宁静,前段时日,有下人不晓事,侄儿行了家法,处置了些下人”李重福眼皮上翻,偷眼看了她一眼,如实说道,“昨日,相王叔遣人存问,送了不少的人手过来,岳父担忧侄儿遭人报复,送了一批精干护院” 太平公主抿嘴而笑,红唇扯出个迷人的弧度,温声道,“长辈慈心关爱,你的名字却是取得好,是个有福的……姑母送你的人,眼下,还剩了多少?” 李重福抖了抖,含混道,“府中上下,大多都是姑母馈赠” “呵呵”太平公主轻笑一声,“罢了,你也大了,姑母的青要山别院,颇需要些人手,就将他们都撤了回来,如何?” “砰”的一声,李重福双膝跪地,抽泣道,“姑母恕罪,侄儿无状,不该打杀了姑母赠的下人……侄儿知错了,姑母恕罪,还请姑母万万莫要不管侄儿” 太平公主站起身,凭栏而立,“起来吧,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如何治家,自然是你这一家之主的权力,他们要么是洒扫之辈,要么是舞文弄墨的,在这时候,不中用,让他们回来,姑母另外赠你一队护院便是” 李重福天人交战,时而喜时而忧,犹豫良久,终究叩头,“侄儿谢过姑母恩典” 太平公主嘴角扯出个笑意,“你已是今非昔比,要有些体面才行,回头带些喜欢的物件儿回去,也好装点门面” 姑侄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李重福心满意足离去。 “今非昔比……” 太平公主口中念着这几个字,把玩着手中花朵缠绕的锦带,无悲无喜。 第782章 瓜熟蒂落(十九) 翌日早晨,天光大亮。 已经过了辰时,狄仁杰才出门动身,登上车驾,前往宫中。 这个时日,应当是晚了,狄仁杰自己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按着他的想法,应当提早前往宫中,处理政事,毕竟眼下政事堂只有他一人撑着,案牍堆积如山,没料到,因义兴王李重俊的怪病,昨夜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早间便没能早些起身,不仅提早的想法落了空,连往日正常点卯的时辰都误了。 狄仁杰满心烦躁抑郁,身为首辅宰相,又在陛下离去时担任京都留守,权倾天下,这是天大的荣耀,也是最大的难为,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看着,一不留神,便会被人各种解读,各种非议。 就说他晚起当值这件无意的小事儿,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很快便会有流言传出,说他恃宠生娇,怠慢公务,自高自大,罔顾朝堂法度云云。 狄仁杰强自平复突突乱跳的心绪,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身在其位,除了要谋其政,还要承受其带来的副作用,除了忍受,还能如何? 他这一行车马前,突地有长长两串男女,排着队伍,在长街上缓缓通过,瞧着男子都是褐衣或青衣,女子都穿着浅色襦裙,头上戴着宫花,想必是哪家权贵的下人仆婢,只是如此招摇过市,所为何来? “他们是哪家下人?缘何在街上行走?”狄仁杰忍不住出声询问。 “小的这就去打探”车驾旁的贴身长随,闻声便机灵的小跑离去。 不片刻,便回返了来,“主人,那是平恩王府的下人,不不,是太平公主府上的……原先是太平公主府上的,后来送给了平恩郡王,成了平恩王府的,但现在,又要返回太平公主府,就又是太平公主府的下人了” 长随的车轱辘话绕来绕去,如同一团乱麻,含混不清,狄仁杰却不是个性急的,稍一思索,便明了其中真意。 “这个时候,太平公主撤回人手,是要撒开手,放任平恩王了么?恒国公和邺国公随驾,平恩王却还有张昌期撑腰,可会不安分?”狄仁杰放在车帘,闭上眼睛思索,面上的苦意很是浓重。 “山雨欲来啊……” 车驾迤逦,通过天津桥,洛水上的河风吹了进来,带来些许寒意。 狄仁杰打了个激灵,掀开车帘,望向洛水的西南方向。 那里是洛水支流,谷水,谷水岸边,最大的两个连片宅邸,掩映在郁郁葱葱之中,只能依稀瞧见华贵的雕梁画栋和重叠如云的翘角飞檐。 那里,属于相王和嵩阳郡夫人。 想到相王李旦,狄仁杰的头又有些疼,武后不在,神都成了野心家的游乐场,这位怨气深重的贵人,注定也不会安分。 转而想到权策,仿佛能见到他袖着双手,智珠在握,衣袂飘飘,坐看潮起潮落的悠然模样。 狄仁杰无奈苦笑,“权郎君,真,大智者也” 来到政事堂坐定,早有属官送来今日的政务节略,上头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相爷,不如,效仿昔日权相爷主政,以周期断事,琐杂事务,下沉有司主官负责”属官有些不忍,提出了建议。 “不必了,你将公文都运来,本相按轻重缓急处置”狄仁杰微有些心动,旋即摇头拒绝。 权策有武后信任,是皇家血裔,势力根深蒂固,又有文坛士林追捧,行事只要占着理,并无太多顾忌。 想当初,他初转文职,在做鸿胪寺少卿的时候,就敢改动制度,勒令属官不得长篇大论,堆砌辞藻,只准就事论事,他眼前摆放的政务节略,就是权策那时候改制的恩惠,要是不然,他恐怕要被骈四俪六的官样文章所湮没。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权策的文治功绩,由浅入深,一发不可收拾。 重理鸾台,改制科举,调理外藩,设通商府,还有即将进行的中枢钱庄,比起他征战四方,推行募兵改训,重振军威的武功,虽没有那般显赫夺目,但影响却是更为深远绵长。 狄仁杰遐想了片刻,不免又想起唐休璟前往岭南道之前说的一番话,轻叹无语。 伏案料理了几份加急公文,终是烦躁不安。 一拍桌案,“来人,去秋官衙门,将宋尚书请来,本相有要事与他商议” 属官领命而去,狄仁杰吁出一口气,心气终于顺了下来。 到底只将义兴王李重俊的病情当做突发意外,还是将此事视为刑事罪案,狄仁杰始终纠结不下,心神不宁。 下定了决心,才算念头通达。 不管真相如何,终是要查上一查,即便不能揪出真凶,也要产生威吓效果,让心存不轨之人,不敢再任意胡为。 宋璟很快就到了,身边只带着一个身着绿袍的本堂主事,身量很是短小,面色很稚嫩,正是新鲜出炉的七品芝麻官薛崇简。 “见过狄相” “宋尚书免礼,来,请坐”狄仁杰自桌案后起身,将宋璟邀到外室,相对落座。 “这位是……”狄仁杰见那绿袍主事乖巧地坐在宋璟的侧后,不由好奇,这么个小小人儿就出仕,显然不是简单人物。 “哦,是下官失礼了”宋璟乐呵呵地伸手示意,“这位是太平殿下的幼子,郢国公薛崇简,眼下在秋官衙门本堂行走” “崇简拜见狄相”薛崇简起身施礼,他年岁不大,但对这些迎来送往的礼节很是熟稔,他要入仕,权策没有旁的提点,只有四个字,守口,守礼。 “郢国公有礼了”狄仁杰微微躬了躬身还礼,随口道,“秋官衙门公务繁忙,所涉多为不法之事,难免不吉,郢国公可能适应?” “崇简能适应”薛崇简粉团一般白嫩的脸颊涨得通红,眉头拧起,有些倔强。 几乎所有权策和太平公主一系的重臣,见到他,第一反应都是给他换个位子,比如尚宝监、光禄寺,这些清贵衙门,才符合薛崇简的尊贵身份,太常寺卿邓怀玉,甚至亲自到秋官衙门要人,令一心抓坏人的薛崇简好生着恼。 “呵呵,如此便好,郢国公胸有大志,历练一番,异日当成朝堂栋梁”狄仁杰笑了起来,赞扬几声,转入正题。 “宋尚书,昨日,东宫义兴王突发怪病,本相以为,此事并不单纯,请你安排一下,从速查探,厘清真相,以释朝野之疑” “下官遵命”宋璟毫无二话,当即应命。 第783章 瓜熟蒂落(二十)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武后移驾长安,明面上自然没有人敢欢天喜地,大放厥词,也没人敢公然挑战法度律条,但在暗地里,却有很多无形的尺度和束缚,都在松弛崩坏之中。 每月例行举行一次的千金公主府皇族后辈的聚宴,便是一个最新的例证。 随驾前去长安的,大多是远支小辈儿,权势显赫、影响浩大的近支宗室,包括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这些朝堂中心的巨擘玩家,都留在了京中。 此次夜宴,请柬便破天荒打破了辈分桎梏,发到了这些人的手中,而且,还得到了正面的参与许诺,除了太子李显没有兴趣出宫交游,让女儿安乐郡主李裹儿代替之外,另外四家的大人物,都将亲自前来。 权策自然也是要去的,事实上,义阳公主府上下的主子,除了他和芙蕖,全都让武后带走了,义阳公主也是随驾宗亲当中,唯一的既是近支,又是长辈的人物,府中唱起了空城计,他又告了假,不理公事,除了在碧血坞陪伴芙蕖,便是在太平公主府、千金公主府还有高安公主府几处亲近人家的府邸流浪。 这种状况,倒是颇得不少人欢喜,从小到大最疼爱权策的高安公主尤甚。 在高安公主府小住两日,饮食服饰,都是亲手照料,无微不至,连平素抱在怀中不舍得撒手的长孙王晓都要排到第二位去了,再加上一向对权策怀有感激之心的表嫂李笳,高安公主府两代女主人,都对他疼惜到骨子里,有求必应,只要权策到了高安公主府,便将他宠成了皇帝一般。 “我的儿,你这假可是最好不过,日后啊,可要多讨几房妾室,多多生养子女,也好多得些机会将养着,但凡你身子康健,姨母便什么都不求了” 高安公主揽着权策在怀中,丰腴的脸颊如同银盘满月,双目中的慈爱几乎满溢了出来,说出的话,让权策俊脸通红,旁边的儿媳妇李笳更是忍俊不禁。 高安公主不以为意,她打小便是娇憨,长成后可称得上顺风顺水,养成了恬淡雍容、与世无争的性情。 早年在宫中,有姐姐义阳公主护着,出宫嫁人,驸马王勖虽无才能,但也算知冷知热,颇为省心,生育了王晖,她母性不显,扔给乳母侍女照料,自己操心有限,还是权策降生之后,她母爱爆棚,花了不少心思照料,但换来的舒心,显然更多,近年来,权策渐成参天大树,庇护一家大小,她几乎没有碰到过烦心事。 只看眼下,高安公主面上几乎一丝皱纹都没有,撇开气度风范不提,只看容貌,与儿媳妇李笳难分高下。 “姨母,孩儿若是不曾长到十五岁便好了”权策被高安公主的真挚疼爱打动,蜷了蜷身子,少见地说出了句孩子气的话。 权策十五岁,他以公主之子出仕,只当了个七品校尉。 权策十五岁,以往软弱爱哭,空有一副高壮身板,模样长得像小娘子,性情也像小娘子,外人瞧他不起,只有高安公主疼得如宝似玉,一变千年,他换了个人,性情迥异于往常,高安公主的疼爱却分毫没变。 轻轻一句话,深深触动高安公主柔肠,搂紧了权策的头,呜呜哭泣,热泪滂沱。 李笳用锦帕擦拭了眼角,膝行上前劝慰,“母亲,莫要哭,大郎有出息,是咱们面上的光彩,他就是个麒麟儿,咱们疼他爱他,自是盼着他大展宏图,岂能平白拘了他?” 高安公主连连点头,捧着权策的脸颊,笑中带泪,“我的儿,你表嫂说的对,大了,出息了,都好,姨母没用,帮不得你,给你做些吃食,缝补些衣裳,还是可以的” “姨母做的吃食,孩儿最是喜欢”权策腆着脸撒起了娇,心下有些羞惭,他半是忙于公务,半是周旋在情人之间,来高安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反倒是高安公主常去看他,将他爱吃的吃食和做好的衣裳送来。 “咯咯咯”高安公主笑得开怀,“我儿喜欢,姨母便给你做” 旁边的李笳出言取笑打趣,“你自是喜欢了,母亲兴致来时,在府中下厨,做出的,却都是合你口味的吃食,夫君可是念叨好几回了” “姨母疼我,却是对不住表兄了”权策得意洋洋。 王晖自门外阔步进来,正巧听到权策的话,当下轻笑两声,戏谑道,“呵呵呵,这些话却是要多说几次才好” “你是做表兄的,怎可与大郎计较,没个兄长样子”高安公主却是护短,嗔怪道。 王晖性情质朴纯良,对母亲偏心,打小也习惯了,赔笑两声不多说,李笳站起身来,伺候他解下身上的衣甲。 他眼下担当的是左豹韬卫将军,虽说慢了些,也算迈入了高级将官行列,倒不是权策对他不上心,实在是他心软单纯,极容易遭人利用,不得不谨慎一些。 他去左豹韬卫,也是因为权策当初校阅南衙的余波,各军卫大将相继换血,新任左豹韬卫大将军是裴行俭的长子裴延休,也就是武崇敏身边死党裴光庭的亲兄长,算得自己人,当能关照王晖周全。 “对了,大郎,你将崇简安排去秋官衙门,是何考虑?军中颇有些议论”王晖换了燕居常服,坐下之后问道。 “没有考虑,崇简自己的兴趣使然,我的本意,是不想他入朝的,只是拗不过他,才由得他去”权策如实道,许是他机谋深沉的形象深入人心,一个小动作,引来的猜疑层出不穷。 “如此简单?可笑军中那些参军,百般议论,各说各的道理,吵闹成一锅粥”对权策的话,王晖向来没有疑义,当即摇头哂笑。 表兄弟二人谈笑一阵,日头渐渐西斜。 两人收拾停当,向高安公主辞行,一道前往千金公主府,参加盛况空前的夜宴。 高安公主一路将两人送到府门外,目送两人策马而去,举手长劳劳。 “表兄,可曾后悔生在帝王家?” “不曾,我无大志,也无大能,帝王家于我如浮云,来生,我还是愿做母亲的孩儿” 权策望了他一眼,眼中有一丝羡慕闪过,没有说话,笑意悠然。 第784章 瓜熟蒂落(二十一) 千金公主府,火树银花不夜天。 作为李武皇族的交汇点,千金公主素来长袖善舞,加上权策从不间断的亲身参与和强力支持,千金公主府的夜宴已经经营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不只是宴会主宾的皇族后辈趋之若鹜,以能得到邀请为荣,宴会外围的朝臣文人、神都的世家乡绅和富商大贾,对宴会的热情也一直高涨,越是靠近宴会前夕,争抢与会资格的攀附钻营,便会愈演愈烈。 今夜,皇族中最鼎盛的几家贵人,都要亲自参与盛宴,宴会的规模,却并没有扩大,仍与以往持平,因此,抢夺与会资格的战斗,更是激烈无比,以往珍惜官声,不肯折节攀附,或者家大业大,比较矜持淡然的人家,此番也按捺不住,出手下场,六亲不认,甚至闹出了不少恩怨情仇。 千金公主府的宴会,权策照例是要早到的。 但他和王晖一同抵达的时候,千金公主府周围的几条街,已经熙熙攘攘,车马如簇,各色锦衣绣袍络绎于道,彩衣翩飞,异香满路,拥堵得满满当当,都在等候进门。 “小的们拜见权郎君,拜见王郎君” 他的身份到底不同,才到了片刻,便让人认了出来,纷纷上前拜见,寸步不得前行。 千金公主府的门房见状,倾巢而出,数十名穿着彩色锦衣的豪奴排成两排,将他和王晖护持在中间,牵马的牵马,前头疏通道路的去疏通道路,备极殷勤。 到公主府门前的时候,千金公主的贴身侍女玉奴也小跑着迎来。 “权郎君,王郎君,殿下在后苑待客,今儿个早来的,可是不少呢”玉奴口中叫着两人,一双水眸却只将权策柔柔罩定,多年夙愿得偿,她只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有情郎。 权策微微挑眉,状似无意地问道,“是么?要是有长辈,我二人还当前去请安” “有呢,相王殿下和梁王殿下都到了”玉奴也轻轻巧巧回应。 权策有会于心,神色微动,轻笑道,“这却是我等晚辈的不是,怎的是长辈们来在前头?平恩王向来热衷聚宴,当不至于落后才是?” 玉奴娇靥笑得灿烂,“权郎君猜的准呢,平恩王的确最先到,眼下正与两位殿下亲近,公主殿下亲自陪着” 亲近?这个词用得可称神来之笔,权策呵呵而笑,“如此还好,有平恩王在前头,我等倒也不算失礼” 权策见自己预料不差,便无意过去掺和,按了按腹部,悄然转变了口风,“玉奴啊,我自姨母府中来,吃食用得多了,有些腻歪,找个安静些的地方,让我清清口,再去给梁王殿下和相王殿下请安” 王晖有些诧异,习惯性地跟着他说道,“正是如此,我兄弟二人,要向玉奴娘子讨一杯清茶喝” “两位郎君说笑了,请随奴婢来”玉奴掩口而笑,自然地折转了方向,就近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地势颇高的水阁中稍坐。 说起来,这处建筑,还是千金公主模仿天水公主府的红梅水阁修建起来的。 “大郎,树大招风,你如今身份不同,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眼中,到了门前,不给长辈问安,怕是会引来不少闲言碎语”王晖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心。 权策接过玉奴奉上的茶盏,埋头啜饮了一口,“表兄,礼仪也要有所分寸,有些时候,适当的曲意折冲,会有意想不到的益处” 王晖面上闪过迷惘,摇摇头,也不再深想,见玉奴在权策身边忙前忙后,脱口道,“玉奴娘子,今夜你事情多,且去忙着,不用管我们” 一句话出,玉奴脸上浮现不自然的潮红,屈膝一礼,尴尬道,“多谢王郎君体恤,那奴婢就失礼了” 权策轻笑两声,揉了揉额角,转开话题,与王晖讨论起了茶叶的价位和品相。 后苑,正堂。 此地窗明几亮,千金公主却只觉灰蒙蒙,暗沉沉,不见光彩。 “听闻狄相安排了,宋尚书亲自查探重俊突患恶疾之事,说起来,也太凑巧了,母皇前脚才移驾,后脚重俊便卧床,真真是……相煎何太急?” 相王李旦慢条斯理地说道,一双不大的绿豆眼很是忙碌,将在座诸人的脸色都看在眼里。 只可惜,在座的三人,有两个是久经沙场的,千金公主笑语盈盈,满面春光,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梁王武三思眉眼阴沉,像是个冰疙瘩,瞧不出个三六九。 只有李重福,到底年轻,脸色时而快意,时而愤恨,时而忧惧,走马灯一般切换,再明显不过。 李旦眼珠一转,嘴角微微一扯,快意,是因为李重俊是他的强敌,他乐见李重俊受创,愤恨,自然是愤恨李裹儿心黑手辣,忧惧嘛,两人联手对李裹儿发难,李重俊在东宫,尚且如此下场,他在街面上,只会更加凶险。 “重福啊,我赠你的二十名护卫,可要随身带着才好,母皇远在长安,做晚辈的,不宜让长辈牵挂”李旦很是顺手地又添了一把柴火。 “侄儿遵命,多谢皇叔教诲”李重福强做矜持,拱手致意。 “唔,本王琢磨着,有千日做贼的,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武三思也开口了,他拉着李重福的手,恳切道,“依本王之见,眼下却是协助宋尚书查案为首要,免得有心人插手,再给搅和成了葫芦案,呵呵,真相怕就遥遥无期了……幕后黑手一日逍遥在外,龙子皇孙,尤其是重福这等大任在肩的,怕是一日不得安宁” “梁王兄所言,在理”李旦捋着胡须,肥胖的身躯在坐榻上挪了挪,沉沉地叹了口气,望着李重福的眼神,有说不出的郑重和怜惜。 千金公主听到这里,面色不好看了,武三思话中带刺,所谓的有心人插手,显然是有意识地敲打权策,心头闷哼,面上却是笑意依旧,“的确如此,相王殿下和梁王殿下说的,都是紧要事,大郎而今休假,朝中的幺蛾子多了一些,相信有二位殿下护持,重福定能安然无恙,那幕后黑手,也指定是能绳之以法的” 春风化雨一句话,善祷善祝,无懈可击,却将权策轻轻巧巧摘了出去,她心尖上的情郎,可无意沾染这些腌臜。 “公主,权郎君和王郎君来了”门外侍女通传。 千金公主顿觉拨云见日,室内亮堂了许多。 第785章 瓜熟蒂落(二十二) 重量级的来客,总要最后才会到来。 安乐郡主李裹儿的抵达,踩着宴会时间点的最后一刻。 她不是单枪匹马,神都苑宫监、右武侯卫大将军杨思勖引兵护卫,包括中庶子赵壬在内,东宫中有些头面的众多属官,齐刷刷陪同着她一道前来,仪仗齐备,前呼后拥,阵仗声势颇为隆重浩大。 宴席上的众人都是皇族亲贵,见识过大场面的,见状先是不解,再是侧目,接着又恍然释怀。 千金公主府的夜宴,李裹儿不是头一回参加,但这一次却与众不同,这是韦氏暴毙,李裹儿接掌东宫之后,头一次在公开场合亮相。 自然要隆重其事,粉墨登场,以宣示赫赫威权。 “裹儿乃是我家倾城国色,正该坐享世间富贵,倒是可惜了,韦巨源和王同皎都随驾去了长安,若是加上这两位,才能与裹儿相配”李旦乐呵呵,笑眯眯,看表情,活生生就是个为侄女儿骄傲的叔父,仿佛方才在暗室之中煽风点火的不是他一样,只是话语间,残留有尖酸味道,并未将场面姿态,做得到位。 武三思面上的笑容比李旦更真挚几分,毕竟这是他的看家本领,他甚至不顾辈分,趋步上前两步,以示欢迎,和声道,“相王所言极是,安乐郡主一至,此间百花灯火,俱失色矣” “不敢当两位殿下赞誉”李裹儿借着与两人搭茬,轻轻巧巧,便将礼数带了过去,转而牵住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的手,亲热地喊了两声姑母。 这番造作,归根结底,便是四个字,不肯屈膝。 李裹儿言笑晏晏,与长辈们攀谈欢笑,脑中有一根弦紧紧绷着,眉眼也是格外机警专注。 以往她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皇族第一美人儿,辈分年岁都小,礼节有失,无人计较,眼下,她一身牵动东宫一脉势力,与当面诸位都是平起平坐,若是卑躬屈膝,或不慎行差踏错,必会损伤士气。 “大兄,久违了”李裹儿轻声问候,努力维持着声线平稳。 权策站在太平公主侧后的位置上,他亲眼看着一朵娇艳花朵,在自己身上插满了尖锐的刺,强势有了,鲜活却没了。 他无意去判断对与错,只能接受她的选择,会用她想要的平等尊重对待她,不会给她廉价的同情。 即便出于利益角度,李裹儿代表东宫登上权势角斗场,对他,也是有利的。 日后,相逢江湖夜雨中,只余刀剑不留情。 “裹儿安好?”权策念头通达,含笑回应,眼神直视着她,严谨而慎重。 简短一句话,却险些令李裹儿强撑出来的气势破功,侧开了脸,平复了心绪,笑盈盈地道,“有大兄惦念,裹儿当然好得很” 权策与她对视,看着她格外勉强难看的笑脸,听着硬邦邦带刺儿的言辞,只是轻轻点头,不多言语。 贵宾到齐,千金公主素手轻挥,庭院中各处灯光落落,暗了下去,假山亭台高处,灯光大亮,里头或站立着击鼓壮汉,或侧坐着琴铮乐伎,相继奏响恢弘的将军令。 踏着乐曲,千金公主府的仆役侍女迅速铺散开来,天女散花一般落入人群,引导着众多贵人各自升座。 “平恩王缘何坐在此处?” 一声突兀地质疑声,令众人都是脚步一顿。 权策回身望去,却见平恩王已然找到坐席,旁边却站着一人,做万般惊愕之状。 “临川王武嗣宗,河内王武懿宗之弟”太平公主在权策旁边,轻声言道。 武嗣宗?权策的脸色登时阴沉下去,他听武攸暨提过这个人,当日魏王武承嗣临终,帮助武三思控制场面,让武承嗣的所谓的遗言铸成,给了武三思攻讦权策的话柄和契机。 “临川王,你关心旁人的坐席,是对自己的位子不满么?” 方才李裹儿亮相,权策本就窝了不少的抑郁之气,武嗣宗又不识轻重跳出来作妖,当即发作,居高临下,厉声逼问。 武嗣宗没料到他拱火的小动作会引出权策来,登时便矮了一大截,咽下一大口唾沫,赶忙缓和,“权相爷,千金殿下府上的安排,定是不会有差错……我的意思,是安乐郡主难得出宫一趟,与平恩王兄妹也许久未见,让他们联席而坐,许是更妥当?” “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宽袖一拂,自顾自在席间坐定,拿起酒壶斟酒,“临川王所言,倒是颇合孝悌人伦之道,河内王也许久未见你了,本相将你送去与他见见,如何?” 河内王武懿宗,早已魂归地府,若武嗣宗见到他,除非也不在人世。 “哗啦啦……” 权策话音落,宴会厅登时冰封,只有他斟酒的声音清脆地响着。 若是旁人,武嗣宗大可置之不理,或者反唇相讥,但这话是权策说的,他却不敢不信,李武皇族,死在他手中的,正经不少了。 武嗣宗孤立当场,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武三思,他试图将李重福和李裹儿弄到一起,是为了呼应武三思,挑拨李重福和李裹儿的矛盾。 “呵呵呵……权相爷,嗣宗只是无心之失,你大人大量,还请莫要与他计较,今日是千金殿下的宴会,我等来者皆是客,还是,祥和为上,祥和为上”打圆场的功夫,武三思是不缺的,迈步到权策桌案前,笑容可掬,躬了躬身,话中软硬皆有。 权策站起身,虚扶了他一把,背着手,环顾四周,笑吟吟地道,“梁王所言极是,宾与主,朝与野,都须分分明明,各安其位,喧宾夺主也好,觊觎正位也罢,最好都潜藏在水下,若是暴露在面上,必为世道所同声唾弃,亦必为大势所不能容” 这一句话,狠狠挖苦了罢相赋闲的武三思,话锋的尾巴,顺路将隔岸观火的李重福和李旦,都扫了进去。 权策目光缓缓扫视,与会的权贵王公,都报之以善意,连李旦也不例外。 按平了场子,场子却冷了,暖场的事情,还须有人来做。 信阳王武崇敏当即冒了出来,团团拱手,自信满身,极有感染力,“诸位长辈,兄弟姐妹,崇敏有幸,得陛下赐婚,与吐蕃没庐氏贵女结?,旁的没有,舞蹈倒是学了不少,愿献舞一曲,为此夜宴贺” “妙极妙极,延安也愿献丑,伴舞一场”武延安第一个出来鼎力支持。 “那,我便吹奏助兴”李璟素来矜持自制,眼下为了缓和冷场,也亲自上阵。 有三人带头,李武皇族的年轻一辈,千金公主府夜宴的常客们,蜂拥而上,将歌姬乐伎的乐器抢了来,奉上了一曲荒腔走板的歌舞。 “哈哈哈” 伴舞的武延安,不慎摔了个马趴,武崇敏为免踩着他,生硬转变姿态,也跟着摔倒,兄弟两人滚成一团,换得众人哄堂大笑。 权策也站起身来,“今日欢聚一堂,权策偶有所感,吟唱几句,以馈诸君” 他要作诗词,比圣旨还要难得,满场立时针落可闻。 权贵宴会的吉祥物,金吾长史张旭,又被拎上来做了书记官。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临高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言故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笔落惊风雨。 张旭掷笔在地,哭声大作,也不知,他读出了什么。 宴席中人,各动衷肠。 有人听到了烟雨暗千家,有人听到了故人言故事,有人听到了诗酒趁年华。 “诸君,良辰易逝,美景难留,此刻两者兼具,切莫辜负了,且狂歌痛饮” 权策悠悠举杯,宴会厅所有人齐齐相和。 这怕是这些天潢贵胄们,唯一能齐心的地方了。 第786章 瓜熟蒂落(二十三) 太初宫,政事堂。 狄仁杰坐在桌案后头,一动不动,像是一截枯木桩。 面前的奏疏已经摊开许久,他没有再翻下一篇。 他发呆,倒不是因为这份奏疏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事实上,与奏疏完全无关。 他是在听到属官的禀报后,便一直发呆的。 “试上临高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休对故人言故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方才,属官向他禀报了千金公主府的盛况。 珠玑罗绮,如何豪奢,烛光彩影,如何动人,歌舞曲乐,如何繁华,觥筹交错,如何热闹,他半个字都没有往心里去。 唯独权策的一阙词,让他心神呆滞,难以自拔。 “字字句句,何其锥心刺骨,满目欢喜盛景,独有一句烟雨暗千家”狄仁杰喃喃自语,作为此时掌握神都洛阳的最高权力的人,山雨欲来,他的感受实在太过明显。 平恩王李重福府上,来自各处的护卫,已经多达六百余人,他那郡王府邸,已经像是一座兵营。 秋官尚书宋璟,传唤御医和东宫内侍,调查李重俊恶疾之事,屡有不顺,却又屡有新线索,显然落在了两种势力的夹缝中。 相王李旦跃跃欲试,梁王武三思暧昧难明,安乐郡主李裹儿姿态强横,平恩王李重福仇恨迷眼,义兴王李重俊缠绵病榻。 “果真是烟雨暗千家”狄仁杰无力地叹息一声,在他看来,千金公主府的皇族夜宴,像是一张锦上绣花的大幕,而今,大幕缓缓拉开,后头,是数之不尽的阴谋诡计,明枪暗箭。 “相爷,相爷,大事不好”属官大失体统,撞门而入,“给事中张昌期府上突发命案,张给事中的贴身小厮坠马而亡……” “坠马?张昌期?不是平恩王?”狄仁杰噌地站起,连声追问。 “是张给事中府上的小厮,不是平恩王”属官有些愕然。 狄仁杰缓了缓气息,坐下来,摆手道,“既然只是个小厮不慎身亡,有何大惊小怪?” 属官急得连连跺脚,“相爷,死的虽是小厮,但那小厮骑乘的,却是张给事中的坐骑,而且马匹受惊,据说是有人下药……张给事中很是惊怒,眼下已经将死了的小厮和那匹惊马运到洛阳府衙门前,要洛阳府给个说法” “噌”的一声,狄仁杰再度一跃而起,惊出一头冷汗,“声东击西?” “速速预备车驾,本相亲自去现场查勘” 洛阳府门前,已经站了二三十人,大都是穿着绯袍、绿袍的朝官,穿紫袍的也有,但却单薄,只有春官侍郎宋之问一人。 二张兄弟的根基在宫闱之中,尤其是李峤控制下的殿中省,还有内侍省,除了上官婉儿掌握的政务权力,旁的诸如采买、慎刑、宫室等事,都在二张兄弟掌握中,此时都随武后移驾长安,无法来为张昌期站脚助威。 “狄相,你来得可是正好,看到他了没?躺地上这个?”张昌期不要了朝官体面,披散着头发,官帽丢在地上,拉扯着狄仁杰的衣袖,指着地面上血肉模糊,脑瓜碎裂的尸首,口水狂喷,声嘶力竭,“要不是我运道好,现在这副模样的,就该是我,是我” “怎的?我定州老张家效忠陛下,死了个张同休还不算,还要我的命?要我家断子绝孙不成?” 狄仁杰没有搭理他,转着圈儿细细看了那尸身一遍,又去看了看捆绑在一块门板上的马。 马匹是枣红色,身上血管暴烈,鲜血乱流,在身上看不出来,在地面上,已经流成一条小河。 可以确认,马匹是中了烈性毒药,突然狂躁,将小厮抛下马背,碗口大小的马蹄踩中了他的脑袋,当场毙命。 “狄相,你若是存心包庇,不给我个交代,本官必将奏疏长安,请陛下主持公道” 狄仁杰无视,张昌期出离了愤怒,跳着脚大声威胁。 “张给事中稍安勿躁,朝廷自有法度体统,本相也要依律办事,查明案情之后,自会将宵小绳之以法,若是张给事中信不过本相,要上奏疏给陛下也好,要书信给恒国公也罢,悉听尊便”狄仁杰闷哼一声,并不受他的威胁影响。 “崔司马,张给事中府上,管理马厩的仆役,伺候出行的长随,还有这小厮的仇家,都有嫌疑,可都拘提在案?” 崔澄在洛阳府尹萧至忠身后出来,韦汛在位的时候,他跋扈无以复加,而今换了萧至忠,是自己人,自然要谨守分际规矩。 “狄相,下官已经拘拿了张府管理马厩的下人,旁的,暂时思虑不及,下官这便去安排” 狄仁杰轻轻点头,那边厢却恶了跟着张昌期来闹腾的张家小九郎张昌仪。 他是个愣头青性格,又在兄弟中排行最末,一向骄纵,蹦起来老高,变声期的公鸭嗓难听得紧,“狄仁杰,这是哪家规矩?贼人不去抓,先将苦主家里人抓了个全乎?莫不是你与那贼人一党,故意与我家为难?” “你们是苦主,若是有证人证物,也可拿了出来指证,若查明属实,贼人自然跑不掉”狄仁杰努力保持冷静。 “这还用查,分明就是东宫因春闱舞弊案打击报复……”张昌仪脖子一梗,当众大喊出来,惹得众多朝官一阵阵骚动,议论纷纷。 狄仁杰腮帮子抖了抖,凝视着他,一字一顿,“查案讲究证据,不是信口雌黄……本相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下次,滋扰朝堂,妖言惑众,决不轻饶” 张昌仪还待嚷嚷,被张昌期拉到了身后。 “哼,好自为之”狄仁杰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走,脚步很是沉重。 他方才说得大义凛然,心中却是有数,张昌仪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 崔澄招招手,立时便行动起来,将张府中不少的下人管事当场拿捕。 张昌期和张昌仪兄弟眼睁睁地瞧着,憋了一肚子火。 张昌仪到底年轻,嘴上没有把门儿的,环顾前来站脚助威的朝官,冷哼一声,“穿着朝服,人五人六的,真遇到事,却连个屁都不会放,五兄、六兄养的,都是猪么?” 宋之问官位最高,首当其冲,他以没脸没皮着称,但这般当面遭人辱骂,还是让他脸皮火辣辣的。 第787章 瓜熟蒂落(二十四) 张昌期遇险,侥幸不死,贴身小厮做了替死鬼。 案件由洛阳府接手,抓了张府不少人,查探却一筹莫展,进展缓慢,迟迟不见贼人踪迹。 然而,张昌期等人,却显然不会坐着干等。 神都的乱斗暗流由此发端,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事发不久,太子中庶子、东宫赵良媛的族叔赵壬府中失火,没有伤及人命,街坊和官府齐心协力救火,却意外烧出了一桩隐秘,赵壬府中的家祠,居然藏有巫蛊术士。 这却是朝堂、皇家最最忌讳之事,狄仁杰不敢怠慢,下令将赵壬满门拘捕下狱,严刑讯问,查获蛛丝马迹,那巫蛊术士,似是以游方道士名义,前来化缘的,进入赵家才两日。 眼看将要真相大白,那巫蛊术士,却在狱中撞柱而死,登时没了对证。 无奈之下,狄仁杰将情形具本上奏,请武后决断。 但不料,比狄仁杰更为果断的,是东宫的安乐郡主李裹儿,赵壬案发没有多久,她便极为精巧地给赵良媛安上了心怀怨望,对太子不敬的罪名,将赵良媛打入冷宫,不久便传出其人暴毙的消息。 李裹儿的果决狠辣,令朝野大受震动。 朝野只当是李裹儿在迅速出手,消弭巫蛊这个禁忌物事带来的冲击,为了避免东宫受到波及,从一开始便放弃了为赵家洗刷罪名的努力,反手便将莫须有的罪过扣在赵良媛身上,而东宫太子,则摇身一变,成了巫蛊诅咒的苦主,以断尾求生、丢车保帅之法,最大限度消弭此事对东宫的负面影响。 震动归震动,朝官公卿,都对李裹儿的举动抱以理解,毕竟关乎生死存亡,若是任由事态演变,巫蛊术士弄成东宫豢养的,怕是顷刻就有灭顶之灾。 然而,只有李裹儿贴身的宫女云奴晓得,真正让李裹儿动了杀心的缘由,是赵良媛竟然避开重重阴暗设计,怀了身孕,打入冷宫时,怀胎已有两个月之久,李裹儿对此大为光火,不只立即毒杀了赵良媛,连同她随身伺候的宫女内侍数十人,也统统杖毙。 经此一事,李裹儿转祸为福,展示出了不亚于韦氏的手腕,在东宫的掌控地位,愈发不可动摇,朝中东宫一系的朝臣,也无人再持观望态度,凝聚力大增。 平恩王李重福府上,严阵以待,护卫森严,却偏偏波澜不惊,连只野猫都不曾登门,没能派上用场。 这两日,却生出怪事,李重福的郡王妃,张昌期的女儿,连日来失眠梦魇,惊叫恐惧,李重福不来稍好,李重福一旦与她同榻,必定噩梦连连,白日里精神脆弱,情绪失控,形同疯癫了一般。 张昌期的夫人怜惜女儿,前去照料,陪着女儿一同宿在正房寝居,也就是原本李重福夫妇二人的卧房,而李重福则搬到了书房暂住。 原本,这只是一桩家务小事,再正常不过。 却偏偏出了意外,张昌期的夫人去书房给李重福送茶汤,李重福饮用之后,狂性大发,竟将岳母扑倒在地,意图行淫,好在门外有张府的侍女在,凄厉呼喊,唤来不少人,七手八脚将李重福控制住,将张昌期的夫人救了下来。 事后有御医看诊,发现李重福竟然服了烈性春药。 那名御医调治好李重福的身子,便再没有走出平恩王府,事实上,平恩王府用来防御外敌的六百余护卫,全都刀口内向,用来禁锢府中大大小小的知情人士,包括张昌期的夫人,李重福的岳母。 其间,张昌期也亲自来过一遭,并没有对女婿的处置提出异议。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神都坊间闾里,突地流言四起,百姓总是最具想象力的,将平恩王府发生的事情做了各种生动演绎,有声有色。 有的声称李重福罔顾人伦,觊觎岳母美色,威逼妻子诈病,借机侵犯,有的说是李重福的妻子因婚后无所出,便生出了借腹产子的想法,将主意打到了亲生母亲的身上,有的更说是张昌期为笼络有意献妻取宠。 口口相传,渐成风潮,引起了文人士子的注意,纷纷挥毫泼墨,加以润色,话本儿小说四处传抄,境界登时不同凡响,母女同榻,翁婿连襟,四人联床之类的,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污浊处,简直不堪入耳。 李重福怒发如狂,目眦欲裂,找准了个着作最多的无良秀才,单枪匹马,要冲上门去,打杀了祸害。 却不料,李重福出府未久,便遭人暗箭偷袭,所幸他见机得早,发觉不妙便转身往回逃窜,暗箭射中了他的腰腹,并未伤及性命。 经历了惊魂一刻,李重福反倒冷静下来,什么名望声誉,统统抛之脑后,只一门心思龟缩在府中,不敢迈出府门半步。 太初宫,政事堂。 狄仁杰的签押房,四位朝官济济一堂。 留在神都的两位法司主官,秋官尚书宋璟和大理寺卿狄光远,洛阳府的两位主官,洛阳府尹萧至忠和洛阳府司马崔澄。 狄仁杰扫了一圈,不由心下苦笑,都是权策一党的人物,他已然能预知自己会得个什么结果。 “神都罪案频仍,两位父母官,可有甚主意?” 萧至忠清咳一声,“狄相言重了,罪案只有两宗,一宗是给事中张昌期府上小厮坠马而死,目前正在勘察,另一宗是平恩王李重福遇刺,刺客形貌,已然侦破,发下了海捕文书” 意思很明显,所谓的失火、巫蛊术士、东宫妃嫔之死、李重福府中的怪相,还有坊间谣言,统统不在洛阳府管辖内。 狄仁杰转头看向宋璟,他的嘴也快,“狄相,下官正在查探义兴王一案,暂时无暇分身” 只剩下狄光远了。 “狄相,您若认为合适,敢请分派下来,下官定会照章办理”朝堂无父子,狄光远姿态摆的端正,但言下之意,却也清楚,这些案子,都是鬼影幢幢,照章办理,不过是空耗时日罢了。 要破局,须有人下大决心。 狄仁杰呆滞许久,张口吩咐,“洛阳府,安排官差铺兵,在平恩王府、张府巡弋,震慑不法宵小” “秋官衙门和大理寺,抽调精锐,协助洛阳府查案” “是”四人齐齐起身领命,鱼贯而出。 他们各有随员佐吏随行,都是亲信之人,里头的声音,能听个七七八八。 薛崇简跟在宋璟后头,紧锁着眉头,很是困惑。 “尚书,法司不就是要抓坏人么?为何这些案子,无人接下?” 宋璟笑了,伸手搭着他的肩头,缓步前行,与他讲起了故事,“我以往,与你想的一样……” 薛崇简认真听着,时而糊涂,时而清明。 第788章 瓜熟蒂落(二十五) 太平公主府,歌舞大堂。 权策喜欢上了这个金灿灿的地方,与它的颜色没有丝毫关系。 只是因为有一天清晨,他一觉醒来,偶然看到,太平公主正在亲自清扫房间,两人昨夜的癫狂痕迹,遍布在各个角落,在她一双玉手中,渐渐恢复原貌。 恍然间,权策后知后觉,自打这处阁楼重新修整完成,里头的洒扫打理,除了繁重的体力活,太平公主都不曾假手他人,他们的正寝房间,除了香奴,更是从未让人进来。 权策纵横朝野士林,统领千军万马,服膺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名望冠绝当世,原因除了笃行大义,行事站在道义最高点,文采武功非凡,机谋无双之外,便是一向重情重义,待家人亲友,麾下部属,都是有来有往,有所呼,必有所应。 朝争时取之尽锱铢,寸步不让,在亲友面前,却又能用之如泥沙,丝毫不惜,其间剧烈反差,尽显人格魅力,在朝中也是股清流,自然能令人忠贞影从,蹈死不顾。 太平公主对这歌舞大堂如此用心,在往昔放浪形骸之地,悉心经营,为他别开洞天,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世间最宝贵的物事,并非钱帛,而是心意。 “太平,我觉得,这处所在,当改个名字才好,歌舞大堂,名不副实”权策轻抚着太平公主的满头青丝,踩着厚厚的金黄地毯,缓步下楼来。 “那你说,该叫个什么名儿好?”太平公主一早就得他轻怜密爱,心情如同正午阳光一般灿烂,仰着脸儿,让他给取名。 权策笑而不语。 两人此时已迈出这座恢弘的楼宇,香奴早在外间候着,趋步上前,手中捧着个精致的漆盒,咬着唇,笑容甜腻。 权策拥着太平公主上前,将漆盒盖翻开,里头是一对手镯,非金非玉,而是琥珀。 “琥珀,历经风尘,千年而成,玲珑剔透,初心可见,姿态既定,万古不改,这里,便叫琥珀楼吧” 权策将手镯拿起,放在日光下,里头各有一只蓝蝶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太平公主和香奴两人静静听着,权策美妙的词汇一一直达心底,和熠熠生辉的琥珀手镯一样,令她们迷醉不已。 权策拿起太平公主的皓腕,为她戴上,端详片刻,含笑问道,“像不像我们?” 太平公主任由他摆弄自己的手臂,大气雍容的脸颊皱巴巴的,瘪成一团,珠泪盈盈,听到权策的问题,忙不迭摇头,抽抽搭搭地道,“化,化蝶……不吉利” 权策怔了怔,失声大笑,将她抱在怀中,坏笑道,“两只蝴蝶,可不只有梁祝化蝶,可还有共效于飞呢……” 太平公主脸颊浮起红晕,眼波流转,见旁边香奴掩唇偷笑,更见羞窘,埋头在权策怀中,不肯出来,瓮声瓮气地吩咐,“香奴,你快些去安排,给这里换个牌匾,换成琥珀楼” “咯咯,是,殿下”香奴脆笑两声,应命而去,脚步快了些,衣裙翻舞,露出了腰间的一块琥珀佩饰,她今日笑得格外多,为太平公主欢喜,也为了自己。 权策和太平公主两人才用了早膳,享受了片刻的甜蜜时光,便有人来通传,信阳王武崇敏前来拜见。 权策沉吟片刻,对香奴吩咐道,“让他去水榭稍待,将降龙罗汉也叫来” 太平公主仰起头,娇声道,“他们斗得正热闹,你是要泼冷水,还是添柴火?” 权策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神气活现道,“他们不需要我添柴火,我也没有兴致泼冷水,你可别忘了,我还在休产假呢” 太平公主皱了皱琼鼻,眸中满是不信。 “呵呵,我只是帮他们保持均势,任何一方太早落败,都不符合我的利益”权策说得赤裸裸。 太平公主白了他一眼,“嘁,要去给你那皇族第一美人儿帮手,便去帮好了,偏这许多理由” 故作拈酸吃醋的模样,瞧着分外可爱。 权策仰头哈哈一乐,也不辩解,拉了她起来,向水榭行去。 李裹儿的处境确实不易,张昌期代表二张兄弟支持李重福,还有唯恐东宫不乱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矛头都指向她,若是不给她些支持,情势难料。 “母亲,大兄”武崇敏趴在水榭栏杆上看湖中游鱼,见二人过来,一个鹞子翻身,便窜到了两人面前,躬身见礼。 权策倒是无妨,太平公主却唬了一跳,娇斥道,“多大人了,都要结亲了,还像个皮猴子似的乱跳,你也是领军大将,须稳重着些,才能服人” “嘿嘿,母亲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武崇敏皮实,笑么兮兮的认了错,开门见山问道,“大兄,安乐郡主多番拉拢,我当如何行止?” “你是东宫属官,听上头调遣,尽心办差即可,分内事,莫要打折扣,旁的,只做未见未闻便是”权策早有定见,“你安排下去,在东宫五卫率中,选择几个可靠的中层将领,以沈佺期的名义,暗中向安乐郡主输诚……” 听着自相矛盾的分派,武崇敏却懂了,大方向是协助李裹儿,对冲外头的攻势,但他须保持中立,不能亲自露头。 “传话给杨思勖,他虽是内侍,也是勇武任侠之辈,该到了精忠护主的时候了” 武崇敏有了主心骨儿,又恢复了跳脱模样。 不片刻,香奴和降龙罗汉也到了。 “你刺杀李重福失手,韦汛那边可曾生疑?”权策问道,张昌期的惊马,李重福府上的怪事,都是降龙罗汉操持,但主意却不是出自韦汛,而是东宫直接授意,李裹儿身边,阴损诡诈之士,也是不少。 “主人,韦汛不曾生疑,反倒更加信赖属下,前头诸事顺遂,他反倒有几分防备”降龙罗汉苦笑,他对韦汛的想法,很是费解。 “呵呵,疑心生暗鬼,不必理会,你照常助他办事,但莫要表露出依附之心,无伤大局的事情,拒绝一两桩也可,总之,要若即若离”权策摆摆手,提点了几句。 降龙罗汉连声应是。 权策又问,“外头可还有别的动向?” 香奴和降龙罗汉对视一眼,仍是降龙罗汉先开口,“属下探听韦汛口风,东宫,似是……似是在查郢国公的消息” “崇简?”太平公主失声喊出来,转头看向权策,有些慌张。 权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莫要惊慌,此时东宫绝对不敢再树强敌,想必是要利用崇简阅历不足,做些小动作……” “那该如何防备?可要提点崇简多加小心?” “不必”权策站起身,声音笃定,“此事无伤身之忧,便当是个坎儿,也让崇简经经事,见见风雨,无论他表现如何,后果,自有我来收拾” 太平公主点点头,望着他高大宽厚的背影,缓缓安心下来。 第789章 瓜熟蒂落(二十六) 太平公主府,水榭边。 香奴眉头紧皱。 “主人,还有桩异样……秋官衙门宋尚书查义兴王怪病,梁王那边,曾多番插手,干扰宋尚书视听,令他难有线索……近日,奴奴却发现,他私底下,竟派了快马出京,去了个御医的老家,似是也在追查怪病的因由……” 太平公主听了,也颇感怪异,双手交叉紧握,时松时紧,这是她思索复杂问题的小习惯,“他这动向,倒是稀奇,像是在帮着裹儿掩盖真相,但却又在暗中抓裹儿的罪证,如此反复,所为何来?” 权策神情淡然,幽幽道,“你们错了,武三思并无异样,与相王李旦相比,他的表现,才是正常的” 众人齐齐看向他,等着他的解释。 “武三思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样诉求,那便是起复回朝”权策说得轻飘飘,“要起复回朝,任何人的帮助,都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根本上,还要得了陛下首肯,才有可能,看穿这一点,便可以明了,他明着帮助李裹儿,不过是个幌子,他的真正目的,一直是两个字……” “护驾” “武三思是个聪明人,陛下不欲易储,态度昭然,东宫诸子,唯一的嫡支正宗李重润已死……”权策顿了顿,吸了口气。 李重润的死,是上官婉儿矫正他的战略,而采取的必须举动,他虽有不忍,至今怀愧,却也只能深藏心底,从大局上来说,上官婉儿无疑是正确的。 “李重福居长,却已出宫开府,又与二张兄弟缠结,重返正位,道阻且长,李重茂又年幼,难以支撑危局,只剩下李重俊,有文武师傅,居春坊,陛下对他颇有栽培之意,一度为洛阳牧……” “只要暗中查明李重俊怪病成因,要么抓住黑手,要么找到治疗药方,这护驾之功,稳稳落在手中,足可以让他顺利起复,同时,还可交好李重俊,打下长远基础,可谓一箭双雕” 众人都听得入迷,只觉豁然开朗。 太平公主眨巴眨巴眼睛,傲娇一哼,“这人不要脸皮,却是在偷师大郎,当初大郎扶保东宫,得了母皇恩赏,他也要来个依样葫芦” “大兄,你方才说,梁王比相王表现正常,何解?”武崇敏求知欲旺盛。 权策拍了拍栏杆,迎着湖风,神清气爽,“李旦一直在煽风点火,挑拨东宫内斗,闹腾得起劲,却没有章法,未曾将目的想得通透,即便李裹儿败北,李重福正位,他能得到什么?他这些作为,不加掩饰,落在陛下和朝野眼中,他又能得到什么?” “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他却是变了,以往在皇位上,都还是个软和性子,以皇位为苦,眼下退了下来,却又孜孜以求,尽做些恶心事,这一回,该给他些教训才好”太平公主面带追忆之色,有些无奈。 权策笑了笑,没有回应她。 有武后在,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武后不在,他没了顾忌,收拾他们不过反掌之间,但这一局,他要做个沉默的棋手,稳坐钓鱼台,掌控大势,并不打算下场对付谁,包括李旦在内。 李旦和李裹儿都很重要,两人一个名不正,一个言不顺,却又偏偏心不甘,情不愿,两人反复搅和,反复争斗,行径屡屡打破朝臣底线。 李家的道统名誉就这样一分分消磨下去,而权策的声望势力,也一点点漫过道统的长堤,直到蔓延成海,摧枯拉朽。 “对了,香奴,武三思派人去追踪的,是哪位御医的老家?”权策突地回想起这一节,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孟州御医司马怙”香奴回道。 “孟州?姓司马?”太平公主一阵惊异,“他与已故的道宗司马承祯可有干系?” “奴奴尚未查知,这司马怙十分低调,除了籍贯姓名,绝少有消息在外”香奴有些羞愧。 低调神秘,符合阴私人物的特征,权策追问了句,“这人现在何处?” “关押在秋官衙门大狱” “唔?”权策眉毛挑了挑,看了太平公主一眼,不忍她担心,没有说什么。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李裹儿看着面前跪地请罪的韦汛,愈发艳丽的脸颊上没有一丝波动,轻启朱唇,淡漠道,“你不必请罪,事实上,你用一帮仓促招揽的杂牌,做到眼下这个地步,已经超出我的预料太多” 韦汛迟迟没有抬起头。 “啪……”有水珠滴落的声音,落在青玉地砖上,摔碎成很多片。 李裹儿神情微动,双眸一斜,终究化作一抹冷傲不屑。 她知道那是什么,是韦汛的眼泪,是她堂舅父的眼泪,为她已经逝去的母亲也好,为她自己也罢,她都不稀罕,也不会有丝毫触动。 她是天之骄女,身上有最尊贵的血脉,是艳压天下的皇族第一美人,是翱翔九天的凤凰,卑微下贱如韦汛,哪里有资格怜惜她? 眼前蓦地闪过权策的脸庞,让李裹儿心烦气躁,“我再问你一次,降龙确定可靠么?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会为了区区钱帛,任由我等驱使?” 韦汛抬手拭去眼泪,李裹儿没有叫起,他便仍旧趴在地上,“郡主,降龙并非言听计从,您之后下令的几项行动,他都明言,拒绝再予支持……” “呵呵,你说他疏远权贵,我信了”李裹儿并不介怀,轻笑一声,“他这是避免绑定在我们身上,你要更有耐心,定要将他笼络住,任何手段皆可动用” “是”韦汛应命,满面踌躇,“郡主,我等暗人单薄,比不得张昌期,降龙此时撂了挑子,该如何应对他们的攻势?” “李重福名声已经狼藉,成了惊弓之鸟,惩戒目的已达,再在泥潭乱斗,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欲”李裹儿站起身,窈窕的身姿,惊心动魄的曲线,惊鸿一现。 韦汛恰巧瞧见,以他此时沉郁忧虑,心都不免漏跳了好几拍,赶忙垂首下去,不敢再看。 “司马怙还在秋官衙门牢狱中?” “啊……是,武三思搅和了一手,干扰了宋璟的线索,他似也不急,慢条斯理查案,司马怙便丢在一边,交给了郢国公薛崇简练手”韦汛有些跟不上李裹儿的节奏。 李裹儿双眸闪光,殷红丰润的双唇,缓缓绽开一个柔媚妖冶的弧度,美艳不可方物。 “你下去吧,让秋官衙门的自己人传话给他,令他依计行事” 韦汛不敢久待,匆忙而去。 “大兄,裹儿的亲亲情郎,安闲日子,怕要到头了呢”李裹儿轻声呢喃。 “当啷……” 一个偌大的青瓷花瓶,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芙蕖,不过一风尘贱婢,便是生产,生出的,也不过是卑贱奴儿,哪里值得你亲自伺候?” 第790章 瓜熟蒂落(二十七) 秋官衙门,大狱。 牢房闸门洞开,照进来一束阳光。 随着阳光一同进来的,是一个矮小的身影,身上穿着绿色的小号官袍。 绿袍官,充其量不过是六品,然而他的周遭,却环绕着不少的绯袍官,鞍前马后,殷勤伺候着。 监牢中的人蓬头垢面,乱发低垂,遮住了他的视线,用眼角余光,在发丝空隙间,看到了那个小小的人儿,身量未足,面如敷粉,唇红齿白,举止间雍容大气。 他熟悉这个人,也晓得他的身份,太平公主府的幼子,权策格外宠爱纵容的表弟,郢国公薛崇简,如果说,权策对武崇敏和武崇行兄弟的关照如同亲弟,那么对薛崇简,则是犹如亲子。 虽说薛崇简不止一次提审过他,但一名单纯的囚徒,要知道这些,也是不可能的,他有内线,向他传递这些消息,这些人是王同皎担任秋官侍郎时,深埋下来的。 囚犯阖上了双目,双拳握紧,静静的等待着。 果然,不出所料,薛崇简的规矩,一如往常,他踏下囚牢前的石阶,身后的从人,便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司马怙,你不肯告诉我的事,我也查到了”薛崇简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监牢中回荡,“你祖籍孟州,是第十二代道宗司马承祯的族子,司马承祯卷入朝争,为乱马践踏而死……你脱离道门,孤身一人赴京,开了医馆谋生,因医术精湛,入尚医局为御医,直至今日” “嘿嘿嘿”司马怙笑得桀骜,脸孔扭曲,通红眼圈,流下两条泪痕,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皙,其声孤愤,如杜鹃啼血,“贵人到底不同,想知道的,便能无所不知,只是你们高高在上,可曾想知道,乱离之世,乱离之人,身与名俱灭,是何等滋味?” 薛崇简生在帝族富贵乡,何曾听过如此苦痛之音,一时间神为之夺,不知如何表情,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背过身去,静了静心,再回过身,已是恢复了平静,“司马怙,你宗族有罪,与你无关,你若是好人,我不会因此将你入罪,你若是坏人,我也不会因此法外开恩……” 司马怙听他轻轻巧巧,便将自家的血海深仇一笔带过,无声一笑,伸手抹了一把两鬓边的乱发,将脸颊全部遮盖了起来,这些权贵,无论大小,都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再多的凄惨也换不来同情,索性不如藏了起来,自家品味也罢,不必露出来让人笑话。 他能做的,便是用一己残躯,总要搅得这些凤子龙孙不得安宁。 “你在尚医局,差事是看管药房,你印象中,这份存货清单,可是属实?”薛崇简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放在了司马怙面前。 “自然不属实,多了三钱党参、巴戟和肉苁蓉,少了半两使君子、雷公藤和金樱根”司马怙扫了一眼,不假思索地答道。 薛崇简皱起了眉头,小肩膀也塌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问道,“多的都是滋补药品,替换的,都是毒性和药性并存的,药物相差,并不明显,你为何不含糊下来,为同僚做个掩饰?” “我负责看药材,职责所在,药物增减,自然分毫不能有差,官人若是需要,我可默记出这些药材分别是谁提领的……”司马怙声音清冷,“他们若是坦荡清白,自然不需要我帮忙掩饰,他们若是包藏祸心,早些揪出来,更是干净” 薛崇简的肩头又重新抬了起来,扬起脸,面上都是挫败,有差错的小册子,还有方才的失落,都是刻意为之,用以攻破司马怙心防,诱导他间接认罪。 正面难以突破,他冥思苦想,翻阅了不少宋璟的判案卷宗,想出了这侧面迂回之法。 然而,他失败了。 “目前来看,你没有犯案的嫌疑,无论制毒还有投毒,都没有证据”薛崇简没有掩饰什么,直接道,“你应当是个好人,稍后,我禀告过尚书,便会将你无罪开释” “呜呜呜……”司马怙竟然嚎哭了起来,跪倒在地,响头磕得咚咚作响,“多谢小官人,小官人再造之恩,在下没齿不忘” 薛崇简见他激动反应,脸皮抖了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伸手搔了搔后脑勺,带着些许疑惑,转身离去。 监牢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一角绯色官袍,在司马怙的监牢门前飘舞。 他是秋官衙门都官郎中游赣。 “嘿嘿嘿,呜呜呜……这贼世道,便是如此混账,只盼着这条残命,真能生出效用来”司马怙像是没看到他,自顾自时哭时笑,说了句意味莫名的话,转过身,双足猛然发力,一头撞在监牢斑驳的墙壁上。 鲜血四溅,有几滴血迹溅到了绯色官袍上,有些刺目。 游赣蹲下身,拿出纸笔,蘸饱了司马怙的鲜血,挥笔疾书。 “来人,御医司马怙狱中自尽,留下血书,速速呈递通政司,报与狄相知道” 早有秋官衙门官差预备停当,接了这所谓的血书,风一般冲出了秋官衙门。 所有的文字言语,只要进了通政司,便等同于公告天下,这是朝中颠扑不破的定律。 狄仁杰看到这份血书的时候,朝官公卿,也已然通晓其中内容。 “……下官司马怙死不足惜,然而日月昭昭,自有公道在天……秋官衙门本堂主事薛崇简,年岁非高,而得信重,屡次提审,下官都以实情告知,义兴王李重俊之病,乃是安乐郡主授意,三名御医阴私调制,意欲以此将义兴王圈禁于病榻,以成其卑鄙弄权之心……” “然而,薛崇简却只审不信,无一言半语记录在案,包庇同党之心,昭然若揭……” “薛崇简年幼,幕后必有黑手,司马怙愿血荐轩辕,以命举发,惟愿朝堂邪不压正,早还义兴王公道……” 司马怙一纸血书,秋官衙门登时陷入风口浪尖。 宋璟阴沉着脸,看着面前挺胸拔背站着,恍若无事的都官郎中游赣。 “好手段,打得好一记七伤拳” 第791章 瓜熟蒂落(二十八) 司马怙血书入禀政事堂的消息传到碧血坞,权策安抚了芙蕖几句,立时便匆忙出府,跨上玉逍遥,只带着绝地和占星两人护卫。 目的地却并不是秋官衙门,而是太平公主府。 当此之时,首要之事,是安抚住太平公主,令她不至于忧惧之下,失去理智妄动,后方稳固了,他便能从容收拾残局。 随着他的动作,死水一般僵持的朝局,风向陡然大变。 秋官尚书宋璟,以目无尊长,擅自越级行事为由,将游赣拿捕下狱,当天夜里,他便与司马怙落下了同一样的死法,一头撞死在监牢的石墙上,连死状都与司马怙一模一样。 宋璟拿出数十件人证物证,抽丝剥茧,明证义兴王李重俊所中之毒,乃是司马怙所调制,派出大队官差,连夜杀出神都,前往孟州,势要将孟州司马家连根拔起,并取得东宫左卫率武崇敏支持,直入深宫,将安乐郡主李裹儿的贴身宫女云奴捕拿下狱。 调查张昌期贴身小厮命案,像是蜗牛一般,迟迟难有进展的洛阳府衙,骤然间动如脱兔,与武侯卫官兵联手,将韦汛府邸团团包围,严禁出入。 同时发出精锐,猛攻降龙罗汉在神都城内盘踞的据点,扑杀与降龙罗汉关联甚密的城狐社鼠,杀伤百余人,萧至忠亲临前线督战,当街签押,发下海捕文书,全城通缉降龙罗汉,誓言必将铲除洛阳之毒瘤,还百姓朗朗青天。 除此之外,洛阳司马崔澄以当街行凶,殴伤人命的罪名,将二张兄弟和张昌期的堂弟小九郎张昌仪扣押起来。 转过天来,御史台和大理寺也有了动作,御史中丞郑镜思,以擅自誊抄宫闱密件,诽谤圣躬,泄露禁中言语的罪名,将宰相豆卢钦望之子,尚宝丞豆卢从昶解送长安,请武后裁断。 大理寺卿狄光远移文宗正寺,质询临川王武嗣宗违背武后诏令,大肆侵占良田,扰乱税制大政之事,要求宗正寺卿赵祥,在三日内给出书面呈文。 稍加分析,不难了然,权策党羽的反应,主要针对的是东宫和安乐郡主,动作还处在克制状态,没有一股脑掀翻牌桌。 揭开李重俊怪病真相,抓云奴,围韦汛,剿降龙罗汉,都是目的性极强的动作,各自出于维护权策,自发做出,其中,围剿降龙罗汉,甚至有几分自相残杀的嫌疑。 可见,朝堂法司并不是虚置无用,有些真相他们可知可不知,只看他们肯不肯发力而已。 至于张昌仪、豆卢从昶和武嗣宗三人,都只是人质罢了,用以威慑相王和梁王,警告二张兄弟,让他们保持安静,不要横生枝节,给权策添乱。 短短两日之内,风雷大作,原本仿佛盘踞在神都上空,卑飞敛翼,慈眉善目的苍龙,猛地睁开了灯笼大小的双目,将一切是非罪恶,都笼罩在如电目光之中。 冰封千里,朝野噤若寒蝉。 “哒哒哒” 玉逍遥的马蹄声,离开太平公主府,再次出现在神都,响在德业大街上。 早已换了人间。 此时,他策马在上,已不是单枪匹马,也没了急切之态,薛用和花奴各领兵马护持在侧,翼翼如城。 权策在秋官衙门前驻马。 宋璟亲自迎上前来牵住辔头,他眼眶乌黑发青,连续两日两夜,没有安寝所致。 见权策下马站在自己身前,宋璟垂首转脸,羞愧无地,“下官无能,有负重托,未能掌控大局,让相爷不得不亲身出面,亦未能照拂好郢国公,让他横遭无妄之灾……” 权策哈哈一笑,将他扶起,面上竟无一丝忧虑之色,“世间正大,莫过于武王伐纣,彼时,尚有天雨洗兵,何况我等?只需稳住一心,敦行正道,些许挫折,不足为虑……” “至于崇简么,呵呵,自古英雄多磨难,要害在于,任遭际纷纷,总能屡仆屡起,吾家幼麟儿初成,遇着第一遭逆风,且待我瞧瞧,他能爬起来做个英雄,还是就在原地委顿,做个小狗熊,哈哈哈” 权策朗声长笑,恣情纵意,豪气干云,将秋官衙门数日以来的阴霾,吹散一空。 “相爷说得是,下官,下官矫情了”宋璟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整理了面目,重又恢复了坚毅干练模样。 “大兄,崇简当然要做大英雄,比大兄还大的大英雄……呜呜……”薛崇简早便藏在门后偷听,此刻冲了出来,大声为自己正名。 只是说着说着,新鲜出炉的大英雄,眼圈腾地红遍,瘪着嘴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撞进了权策的怀中,嚎哭不停。 他眼中认定了的好人,竟然在将要释放之际,反口咬了他一口,深可见骨,让他帮好人抓坏人的朴素心念,碎裂成灰。 每念及此,他总觉得难以索解,委屈难言,哭声又大了一些。 权策伸手轻抚他的后脑勺,只是含笑看着他,任由他哭泣。 秋官衙门周遭,朝臣官差,还有不少行人,都静静看着这一幕,皇帝之胄,神明之种,凤子龙孙,高高在上,从没有像眼前这般真实亲切。 良久,薛崇简哭声渐歇。 “大兄,崇简给你惹祸了么?”薛崇简在权策腰间蹭了蹭,鼻涕眼泪一并抹在他雪白的袍服上,仰着脸小心翼翼地问,眉眼中多了从未有过的抑郁之气。 “哈哈哈”权策再度大笑出声,朗朗之声,传布四野,“你没有惹祸,你只是又长大了一点” 薛崇简白嫩的脸颊上,泪珠扑簌簌滑落,只是这次,他抿住了嘴唇,没有发出哭声。 他仰面看着巍峨如山的大兄,重重的点着头,眼泪珠甚至甩到了权策的脸上,在日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权策拉起薛崇简的手,转身就要离去。 宋璟一时沉浸在方才的景象中,没有反应过来,待两人走远,权策将薛崇简抱上马背,才快步赶上来,“相爷,后续……” 权策摆摆手,面上挂着莫名的笑意,“稍安勿躁,我自有安排” 他本打算旁观乱局,任各方厮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戴上假面,亲自下场,了此残局。 只是,他一旦出场,获胜者的彩头,便不会简单,打出七伤拳,拖他下水的李裹儿,念念不忘重返东宫的李重福,还有眼巴巴盯着那把椅子的相王李旦,真的都准备好了么? 第792章 瓜熟蒂落(二十九) 河北道,孟州。 官道上烟尘四起,一行缁衣官差,约莫百余人,在一名绯袍郎中,两名绿袍主事的统带之下,风驰电掣。 他们是秋官衙门的人,奉了秋官尚书宋璟的命令,到孟州追查司马怙的身世,将他的家人,曾经在道门显赫一时的孟州司马家,斩草除根。 暗地里,还有一桩差事,那便是将司马怙调制怪毒的解药方子弄到手中,治好义兴王李重俊。 “黄郎中,前方便是孟州地界了”有个绿袍官打了前站,策马返回。 “唔……”秋官衙门督捕郎中黄选随口应了一声,胯下马奔驰如风,动静剧烈,他的精神却难以集中,抬头看了看日头,摆了摆手,“全速前进,到城外找个庄子,更换装束,日落之前,进入孟州城” “是”众官差响亮地应了一声。 黄选眉头皱了皱,似是因为属下的叫喊收到了惊吓。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勉力振奋精神,挥动马鞭,狠抽了两记马屁股,扬尘而去。 他是老资格的权策一党,宋璟还是秋官侍郎的时候,他便投身追随,彼时,权策羽翼未丰,宋璟因罪发遣,去边疆涿州、云州两地筑路,他一度成为了权策一党在秋官衙门唯一的代表人物。 时至今日,权策党羽蔚然朝堂,紫袍大员多如过江之鲫,尤其是在法司,几可只手遮天。 局面如此大好,他这个微末小官,都觉得与有荣焉,满心振奋,像他的上官,秋官尚书宋璟,更应当立场坚定,干劲十足才对,如何会心有旁骛? 许是,自己误会了他? 属下官差寻了处乡下茅草房,轮班更衣。 黄选一边窸窸窣窣换衣服,一边凝神苦思。 他之所以神思不属,还是因为那桩暗差,宋璟私底下吩咐,要为李重俊寻找解药方子,说的理由是掌握化解东宫危局的主动,李重俊缠绵病榻,李裹儿在东宫独大,难以控制,不符合相爷利益。 宋璟给出的理由,并没有说服黄选,他本能地有所抵触,在他眼中,李重俊并不可亲,当初韦氏和武三思借着吐蕃贵女的婚事,联手攻讦相爷,李重俊作为相爷的弟子,没有一举一动、只言片语声援,形同叛徒。 这不只是黄选本人的想法,许多权策党羽的中层绯袍朝官,对李重俊都颇为厌恶。 让他这个铁杆儿的相爷死忠,去为东宫敌人求医问药,不只是令他为难,更让他有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 于是,他在临行之前,辗转求见了大理寺卿狄光远,将宋璟的吩咐和盘托出。 狄光远沉吟良久,并未给出定论,只是承诺将转达此事到相爷面前,若有异常消息,将以最快速度通知他。 黄选换好衣服,翻身回到马上,回首来时的路,并没有看到有追来的人。 “吁……”黄选长出一口气,反倒释然了,他所作所为,无愧本心,无愧忠义,已经尽了人事,后头如何,就看天命了。 “各自分散,依序进城,到既定地点投宿,听令行事” 众官差有的装扮成菜农,挑着担子,有的装扮成猎户,手中拿着弯弓和猎刀,有的则是樵夫,扛着大捆大捆的柴火。 络绎向前,入城而去。 他们住宿的地点,是预先设计好的,就在孟州司马家周围,若是没有暗地里的差事,他们大可以明火执仗冲将进去,拿人问罪,便了结差事,现在嘛,要获取药方,不可打草惊蛇,便只好隐匿身份,做些阴区区的勾当。 三更时分,弯月高悬,时有犬吠,空旷的长街上,黄选亲自引着人马倾巢而出。 “你们,到四面城门口盯防……你们,封锁附近的街道……你们几个,身手好的,潜入进去,以最快速度控制这处宅邸……完成之后,以驴叫为号,外头的人,各自分散进去……注意行踪隐蔽,切莫急于杀伤” 众人纷纷点头应命,才待要行动,街道上突地有马蹄声响起。 黄选等人大惊失色,离巷口近的,转过身藏入黑黢黢的巷子中,远一些的,便原地转身,紧贴墙壁站立,藏在墙壁阴影之中。 “驾……快”对方似是也见不得人,赶着时间离去,有人发现了不对劲,也只是转过头快马加鞭,加快速度离去,并不下马弄清究竟。 数十人的马队,顷刻间便飞快离去。 “地方上治安堪忧,大半夜的,竟有麻匪出没” 有个嘴碎的属下念叨了两句,黄选皱了皱眉头,吸了吸鼻子,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脸色大变,失声叫道,“不好” 他亲自带着众人冲进司马家,却只见一片狼藉,尸横遍野,庭院中倒毙的,都是些仆役侍女之流,衣衫和身子,都是凌乱腌臜不堪,浓黑鲜血在庭院中的铁树下,蓄起了血池,如同森罗地狱,死状极其凄惨可怖。 正房当中,不少男女,穿着锦绣,衣冠齐整,各自列座在坐榻上。 只是,都已脸色青黑,双目翻白,脖子上缠着勒得死紧的白绫,去了另一个世界。 显然,他们用什么东西,换的了体面的全尸死法。 “混账,王八蛋,倒是有点信用”黄选乱七八糟地怒骂两声,连声大吼,“快,快追,遇到阻拦,便亮明身份” 沿着方才麻匪逃走的方向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城外三十里。 “唏律律” 黄选勒住马匹,前蹄腾空,转了个急弯,才将将避过马蹄下黑乎乎的一团物事。 “火把” 黄选喝令一声,早有手下人举着火把冲上前来。 横七竖八,官道上躺满了尸首,都穿着黑衣劲装,足有数十具。 身上密密麻麻扎满了羽箭,最前头的路面上,有铁蒺藜,也有绊马绳,显然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猎杀。 火把的燃烧声烈烈,不远处传来渺远的夜枭叫声,一夜之间,前后间隔不过大半个时辰,见证了两场大规模凶杀案,让这些法司老手们,也感觉一阵阵瘆得慌。 “呵呵” 黄选苦笑一声,明的暗的,差事一事无成。 他不知道死在地上的一拨人是谁,更不知道杀死他们的又是谁? 事实证明,他该如何处置解毒方子的纠结,只是想太多了。 第793章 瓜熟蒂落(三十) 太初宫,政事堂。 首辅宰相狄仁杰在迎接一位特别的客人。 相王李旦。 狄仁杰静静听着他的长篇大论,面上挂着谦逊和煦的微笑。 心头却是叹息万分,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看到任何姓李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狄相为神都留守,又是当朝首辅宰相,稳定朝局有责,弹压不法有责,怎可任由事态滑落,以至于神都朝堂街面,处处烽火,乱成一团,几乎不可收拾?” 李旦并指如刀,义正辞严,指着狄仁杰的鼻子痛骂。 “东宫何等所在?储贰潜龙之地,皇家核心禁苑,却有秋官衙门卑贱差役长驱直入,捕拿东宫执事,皇族威严何在?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莫不是在狄相眼中,这天下已然不姓李,反倒姓了别人的姓氏?” 听他道貌岸然,为东宫讨要公道,狄仁杰咋了咋干燥的嘴唇,一阵阵荒谬袭来,连站起身行礼的力气都流失掉了,稳稳坐着,涩然道,“相王殿下,还请暂息雷霆之怒,谨慎措辞,回归本分论事,声嘶力竭,并不能改变什么……本相履职不力,稍后,自会上奏陛下请罪,不劳相王殿下教训” “至于东宫云奴娘子被捕,秋官衙门宋尚书或有过激逾越之嫌,本相会亲自前往探视,弄清其中机理,若并无实据,自当开释” 李旦听了他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怫然不悦,阴声道,“狄相言下之意,若有证据,秋官衙门入宫抓捕内侍,便是理所应当的了?这种行为本身,便不需要调查?是何人指使,居心何在?就此轻飘飘过去了不成?” 狄仁杰面上的从容谦和维系不住了,阴沉着一张脸,双手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双目囧囧,“若宋尚书有证据在手,云奴娘子确系罪有应得,本相自会强力支持……世间之大,莫过于法理,宋尚书依律行事,背后指使者,自然便是律法” “舍此之外,相王殿下,还想要查出什么来?” 李旦吃了他的反问,愣住了,有个名字在嘴边转了一圈,嘴巴张了张,到底忌惮,又吞了回去,没有说出话来。 “若殿下无事,请便吧”狄仁杰拱手送客,心头的失望更深了一分。 色厉内荏,窝里穷横,欺软怕硬,胆小怕事,爱叫的狗不咬人,这些下里巴人的词汇,用在尊贵无极的相王殿下身上,竟然无比契合。 “且慢”李旦伸出手,并不肯就此罢手,“狄相以为,你一人前去,能释朝野之疑否?” 狄仁杰气笑了,“若本相不能,莫非相王殿下能?” 李旦噎了一口气,“哼,本王也不与你争执,当此非常时期,本王不妨直言,兹事体大,本王有意遣人随狄相一同探视云奴娘子,若是宋尚书与狄相,真如方才所言,心底无私,当没有什么怕被人瞧见才对” 狄仁杰看着他胖脸上绿豆大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轻声一叹,“臣遵命” 李旦脸颊绷紧,似是还要说些什么,没料到狄仁杰竟然一口应下,运足了的气息做了无用功,闷哼一声,拂袖而去。 狄仁杰缓缓坐了回去,自嘲一笑,“还好,至少没有说算你识相,与市井泼皮,总算还有些距离” 默然良久,心头淤积的怨愤之气,终究爆发,蹭的站起身,将桌案上的案牍乱丢乱扔,抛洒得满天飞,一边扔,一边怒声咒骂,“不是你煽风点火,李重福怎敢明目张胆挑衅东宫?不是你撺掇,李重福哪来的胆子用巫蛊术士陷害人?不是你,不是你,东宫血脉怎会自相残杀,渐至凋零?” “李旦,你是李氏罪人,为祸流毒,甚至大过武三思……你,怎么有脸,做出道学模样,为东宫要公道?” 狄仁杰委顿在地上,满腔仇恨,无处宣泄,心如刀割,满面泪水零落,蔓延成河。 “狄相,你是在等又一次牝鸡司鸣,在等同室操戈,还是在等天朝法统在床帏之中易主?” 唐休璟贬黜出京时,愤懑的质问声又在耳边回响,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狄仁杰满心仓皇,无所适从。 狄仁杰在签押房枯坐了整日,属官送上午膳,他举着象牙箸,在盘碟之间逡巡,最终,只是勉强咽下了几根青菜,便再难张口。 黄昏时分,狄仁杰起行,前往德业大街,秋官衙门大狱。 相王府显然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他才出了重玄门,李旦派来的随行人员便到了。 却是个生面孔,叫做时晴,据闻是相王李旦的贴身侍女。 应当是护卫之流,她是骑着马来的,还穿着紫色劲装,长发上利落地绾了个发髻,以紫色缎带束起,颇为利落。 狄仁杰已经收拾好了情怀,没有在意,轻轻点了点头,便让她加入了队列。 两人来到秋官衙门大狱不久,宋璟便赶了来。 “狄相,下官以为,义兴王的病情不宜久拖……” 宋璟开口第一句,便令狄仁杰侧目,念及身后有相王府的人,摆手打断了他,“宋尚书,云奴娘子何在?你拘捕于她,罪证何在?” “咳咳,人证物证都在,云奴娘子应当是义兴王怪病的直接罪嫌……”宋璟会意,借机岔开了话题,将案情经过一一详细道来。 “人证可是司马怙所言的三个御医?”时晴插口问道。 宋璟笑了笑,这等程度的诱导话术,岂能骗过他,双目如同鹰隼,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司马怙是调制怪病毒药的罪魁祸首,他血书所言,没有一个字属实” 时晴轻哼一声,转过头,不再言语,似是遭遇了挫败,面上挂不住。 狄仁杰和宋璟相视一笑,心怀稍松。 云奴在监牢中,待遇尚好,单门独户,尚且干净,有案有几,还有一壶茶水。 狄仁杰问了她几句,她却只是自顾自斟茶饮水,高傲地冷笑,半个字都不肯说。 时晴站在他们身后侧方,在囚牢的拐角处,直线距离却比他们还要近上一些,她没有开口问话,也没有听,只是望着那个茶壶,嘴角诡异地翘了翘。 狄仁杰盘桓未久,确认了罪证,动身离去。 “时晴娘子,义兴王怪病案告破,可有见教?”秋官衙门门前,狄仁杰问了句。 时晴扯了扯嘴角,翻身上马,笑得意味深长,“我会向相王禀报这个喜讯”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时晴不片刻已然消失在长街尽头。 “不好了,不好了……犯人死了……” “东宫的云奴死了……” 秋官衙门大牢中,响起凄厉的呼喊声,一片混乱。 狄仁杰本就有些犹疑,听得这个消息,如遭雷击。 喜讯,真真是天大的喜讯。 他眼前闪过李旦一早的义正辞严,逼迫他释放云奴,闪过时晴方才插言问话,遭遇挫折。 竟都是障眼法,他们的真实目的,一开始就是弄死云奴,斩断李裹儿一臂,让权策一党百口莫辩。 而自己,则做了这个不光彩的见证者,做了这个愚蠢的帮凶。 “竟然还在斗啊” “噗……” 狄仁杰一口心头血喷出,血溅在衙门两侧的汉白玉石狮子上。 殷红刺眼。 “噗通”一声,狄仁杰扑倒在长街之上。 第794章 瓜熟蒂落(三十一) 西都长安,骊山,华清宫,飞霜殿。 武后才在温泉汤沐浴出来,身上只披着两层轻纱,行走间,春光若隐若现,回到殿中处置政务。 “陛下,这是狄相的加急奏疏”上官婉儿单独将狄仁杰的奏疏奉上,面上是忧心忡忡,眉眼之间隐蔽处,却似有欢喜之意。 武后随手翻阅狄仁杰的请罪奏疏,他在奏疏中将神都的种种异状,详述分明,自李重俊得了怪病开始,到云奴猝然死于秋官衙门狱中结束,证据罗列,严整缜密,但大多用了春秋笔法,不涉及细节。 然而,虽然没有点名具体涉案的皇族权贵,有许多嫌疑暗示,每件案子,背后是谁人指使,呼之欲出,言语用词,更是反常的尖锐,近乎跳脚骂街。 “……义兴王之病,执事之人,乃是云奴无疑,制毒罪魁,乃是御医孟州司马怙,两名罪人均已遭天谴,罪有应得……观此事前后,行径毒辣下作,祸起萧墙之内,骇人听闻……再有东宫赵良媛薨逝,奇诡之事颇多,更有刻意断绝东宫血脉传闻流出,丧尽人伦,泯灭天良,实非吉祥……” “……太子中庶子赵壬府上起火,蹊跷查出有巫蛊术士出没,隐然与虞山军相干,茂亲之列,荼毒残害至此,至于极矣,令人齿冷……” “……张昌期府中豪奴坠马而死,李重福府上险些酿成伦理惨剧,街头巷尾谣传纷仍,均是神都城狐社鼠所为,其首领与原洛阳府尹韦汛过从甚密……” “臣膺大任,留守神都,而衡平朝局,受命以来,夙夜在公,然才能不济,屡失其位,威望不足,离心者众,德行不堪,诡案多发,皇族王公,深涉其中,神都士庶,并受滋扰,朝中民间,一日三惊……臣不欲贪恋权位,徒令朝廷蒙羞,猥自尸位素餐,而阻贤者之路,愿退位避席,协理阴阳……” 武后认认真真将这封非同寻常的奏疏看了一遍,字句之中,虽有恼火,但仅限于嫉恶如仇,丝毫不见怨尤愤懑,也没有灰心丧气,反倒保持了凌厉干练的风格,干劲气血犹在。 “百折不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狄仁杰,算得忠贞之士”武后自是以为狄仁杰扶保李氏的初心不改,红唇微翘,吐出一句,难以分辩其中意味是褒是贬。 狄仁杰所奏的内容,她倒并不新奇,谢瑶环和张易之都曾经向她禀报过,张易之有所偏向,所奏大多对安乐郡主李裹儿不利,谢瑶环相对持正,对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各自插手,搅乱东宫,固然颇有微词,但对于李裹儿的阴损,也并没有好感。 武后却不以为意。 李裹儿所为,在她眼中,都并无大错。 李重俊和李重福曾因春闱舞弊案对付她,她缓过劲儿来,反手报复还击,再正常不过,庶出的兄弟,相继反目成仇,她出阴手断绝李显的庶出子嗣,也不难理解。 相反的,在如此恶劣形势之下,李裹儿一直咬紧牙关,独自应对,她面临的局面,可称险恶,李旦和二张兄弟在暗,张昌期和李重福在明,还有个态度暧昧,意图不明的武三思在,群狼环伺之下,反击得有声有色,并不落下风,连巫蛊这等触之即死的禁忌事件,都能让她操作得转祸为福。 最令武后欣赏的,便是她打出的那记七伤拳。 迫令真正的制毒凶手司马怙自尽,找到薛崇简这个弱点,以血书供出自己,同时攀诬权策,将两者捆绑起来,逼迫权策出面料理此事,一石三鸟。 虽然宋璟动作神速,将云奴抓获,破了李重俊中毒一案,令她这一招的效果打了折扣,但只要权策出面,神都乱斗的局面必然走向克制,她难以为继的窘迫局面,也随之解除,等同拉来了一柄保护伞。 至于李裹儿倒行逆施引发的一系列死伤和混乱,并不放在武后心上,皇族骄女,自可以天下为棋局,以万物为刍狗,隔辈子孙,难得出了个像她的,纵容一二,也不是坏事。 武后修长的玉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轻笑两声,转而问道,“这几日,还有哪些奏疏?” “陛下,这些都是因云奴之死,弹劾秋官尚书宋璟的……这些,都是弹劾虞山军蓄养巫蛊术士,图谋不轨的……还有这些,是禀奏虞山军中骚乱,持械殴斗的……陛下,夏官尚书袁恕己,侍郎王之贲,都在殿外候命” 上官婉儿绣口一吐,都是大政要事,她的语气却很是平淡,甚至有些神思不属。 只因她察觉了一桩异常,弹劾宋璟的奏疏足有数十份之多,为他辩解的也有,包括宋璟自己的自辩奏疏在内,只有寥寥三五份,这与权策党羽一向紧密团结,动作迅捷的作风,很不相符。 当中,必有内情。 “呵呵,这些,都搁在一边儿吧,让袁恕己和王之贲回去,朕不见他们” 武后胸中是大局,早已不计较这些进退细节。 虞山军掺和进朝争之中,摆弄巫蛊术士,当然是李旦唆使,营中发生殴斗骚乱,则是未能控制全局,遭了反噬。 至于这个时候突然爆发出来,是因为李旦看不清形势,一味只想着争一时短长,在权策出面之后,仍旧对云奴痛下毒手,破坏了朝野默契,自然有人看他不惯,抓住他的痛脚不放。 “瑶环,权策这几日做了什么?” “陛下,权相爷这几日都在碧血坞,没有出门,大理寺卿狄光远曾登门拜访,离去后,狄光远似是得了喜事,欢悦得很,其后,自孟州返回的督捕郎中黄选也去了碧血坞一趟” “孟州?”武后蹙起了眉头,摆摆手,“罢了,便交给权策去处置” “传旨下去,将御史台解送来的尚宝丞豆卢从昶罢官夺职,流放岭南道” 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不经意对视一眼,心下晓得,这是武后在承认权策的威权,但她显然又不想直接处置李旦,也不想动他名下的虞山军,便只好旁敲侧击,拿豆卢从昶作法,亮明姿态。 “将崇行和郑重叫来,中枢钱庄开办在即,朕听听他们的筹备进展” “是,陛下”谢瑶环转身欲走,忽听得武后又补上了一句,“将五郎也叫来,他整日无所事事,也该闷着了” 谢瑶环脚步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阴霾。 这等平衡心术,武后似是永远也不会腻,可不是所有人,都像那狄仁杰,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第796章 瓜熟蒂落(三十二) 世间真有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忠诚么? 也许是有的,但那有个前提条件,除了忠诚,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眼下的狄仁杰,确乎是有的。 他可以选择追随权策,只要权策不倒,这煌煌天朝帝统,总能生机勃勃,愈来愈好。 至于权策要做什么,他不愿去多想,即便是权策做了最坏的决定,也总比唐休璟所言的三种后果,要好得太多了。 病榻之上,狄仁杰满面焦黄憔悴,仰面朝天,双目直勾勾盯着惨白的帷帐,德业大街上喋血扑街之殇,让他痛定思痛,不怪乎神都百姓管那条街叫做业报大街,他的凄惨可怜,大抵是他大半辈子的愚忠,换来的报应。 每每思及他对一群除了血统一无是处的阴险之辈,百般回护,绞尽脑汁,竭尽心力,却落得被人利用,贻笑朝野的下场,他都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 “孩儿拜见父亲,父亲身子可好些了?”狄光远来到狄仁杰榻前问安,见到老父黯淡模样,心头的欢喜也退了下去。 “无妨的,不过是折了颜面,羞于见人而已”狄仁杰苦笑自嘲,眼睛一轮,认真看着狄光远,“怎的?你将为父的书信送去,权相爷作何回应?” “父亲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权相爷自是乐于接纳的”狄光远面上又浮起一丝清浅笑意,严谨道,“只是相爷以为,父亲的政治声誉价值连城,朝堂的平衡至关重要,有些事,大可心照不宣,无须拘泥于形式细节,父亲仍可自行其是,父亲的属官门人,也一体照旧,日后,视父亲需要,多加沟通便可” 狄仁杰听了,沉默良久,终归一声叹息,权策的这个姿态,与其说是接纳,不如说是达成了一种合作,他心下松口气的同时,又有沉重的失落感来袭。 权策的权势根基已然稳固,并不缺少追随者,所谓的政治声誉,是婉转的好听措辞,说得透彻一些,不如说经年以来,他在朝中的形象和圈子已然固化,要想转圜,并非朝夕之功。 他们这些名为中立,实则归于李氏的朝臣,向来是权策拉拢的重点,有时甚至不择手段,远的有欧阳通、魏元忠,近的还有唐休璟,权策都收归帐下,用人以其长,毫无心结。 到他这里,时机已过,吸收了他,倒不如放生了他,让朝局更好看一些,免得颜色太过统一,招来武后猜忌。 一言以蔽之,他来得太晚了。 想到这里,狄仁杰悚然而惊。 遍观此时朝中,除了李旦、武三思和李裹儿这些皇族权贵,便只有上官婉儿和二张兄弟这些内宫之人,勉强自成体系,与权策抗衡,这当中,说不得有和他一样,明面上独立,实质上早已是夹带中人的。 “权相爷思虑周全,我自当照办,你可转告权相爷,因张柬之调任冬官尚书,缺额的地官侍郎,我举荐凤阁舍人李昌鹤,此人通经济实务,素来行事低调,无派系色彩,是一员难得干才,不下于乔知之,可堪一用” 谈及正事,狄光远严肃了起来,“是,孩儿自会转告权相爷” 顿了顿,见狄仁杰愁眉不展,心肠一软,开口道,“父亲,还请安心养病,外间事,权相爷已有通盘计较,朝中乱局,不日便可消弭,父亲无须担忧” 狄仁杰转过脸,看了看英气勃勃的长子,仿佛就在昨日,他还在听自己分析权策的作为,将自己奉若神明,转眼间,他已是立场坚定的权策党羽,而与自己分道长达数年之久,矢志不渝。 “光远我儿,有志向上,慧眼如炬,不为外物所扰,不为私情所动,为父引以为傲” 狄光远站起来,深深躬身下去,摇着头,并不赞同,“孩儿懵懂,全赖父亲教诲,乃有今日,孩儿所思所行,大抵发端于父亲言传身教,孩儿的抉择,亦是父亲的抉择,兜兜转转,终究殊途同归” “哈哈哈,咳咳咳”狄仁杰大笑,继而咳嗽,咳出了眼泪花,他自负聪明,善思善断,理刑查案,绝不服人,怎料会有一天,他竟然受到儿子的教训,偏偏,还颇有道理,以至于他自己都哑口无言,难以反驳。 “罢了,罢了,你是真的长大了,日后多到我书房中去”狄仁杰欣喜莫名,拉着狄光远的手,郑重交代了一番。 “是,父亲”狄光远含笑应下,只是眼底,仍旧保留了星星点点的距离,权策没有拒绝狄仁杰,他是欢喜的,但权策也并未全心接纳狄仁杰,两相融合,尚不知何年何日,他必须与权策保持一致。 “唔”狄仁杰看在眼中,轻轻点了点头,谈论起了正事,“为父在信中,向权相爷禀报了宋璟的异常,权相爷可有吩咐?” 狄光远挺直腰背,认真道,“权相爷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世间总无尽善尽美,大盈若缺才是真道” “宋尚书同情东宫,已非一日,权相爷以其仅有心,而未付诸行动,不予计较,然而,眼下,他在父亲身边提起李重俊之事,又擅自指使秋官衙门中人为李重俊寻觅解药方子,知行两面,并告脱轨……宋璟其人,已不能信任” “还有此事?”狄仁杰微惊,他只是因为宋璟对他提及李重俊不可久病,提醒权策一下,没料到,宋璟竟然已经走出如此之远,心中猛的一揪,忧虑道,“那,该当如何?” 狄光远面沉似水,“去留随意,来往从心,宋璟虽行差踏错,但本真未失,照料郢国公,也算得尽心,权相爷不欲撕破脸皮,两相难看,然而,秋官衙门乃是法司,权相爷肇兴之地,秋官尚书位在要冲,外人盘踞,于情理所不能容” 狄仁杰放下心来,一只胳膊支着身子,在床榻上翻身而起,“权相爷如何安排?我当全力配合” 狄光远笑着摇摇头,扶着狄仁杰,让他躺了回去,“父亲安心歇息,此事孩儿已经与长安葛大夫联络,他自会协调处置,总归有份香火情分在,会让宋尚书,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 狄光远离去已久,狄仁杰躺在枕头上,眼珠子不停转动。 在他看来,权策此时发作,清理门户,处理宋璟,不排除有警告他的意味。 权策已不是起势初期,为争取支持,可藏污纳垢,泥沙俱下,而是格外注重纯洁性,三心二意,心有旁骛,或忠贞程度不够的,渐渐清扫出去,连宋璟这等紫袍大员,也是说不要,便不要。 他仿佛看见权策翩飞在蓝天白云之间,目光如电,很是探究地注视着他。 狄仁杰连连摆头,将这些幻想抹去。 “云从龙,风从虎……” 第797章 瓜熟蒂落(三十三) 神都,翊善坊,梁王府。 秋官衙门督捕郎中黄选登门拜访。 日出辰时,他便到了,直到午时前,才得以入内拜访。 这还是因为他身份特殊,是权策的人,武三思特意关注,让他提早入见,若依着他的官职,要进入此门,怕是难了。 武三思大马金刀盘膝坐在坐榻上,斜着眼扫了黄选一眼,不屑道,“本王等的人有许多,却没有贵官在内,曾闻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不意权相爷也到了如此地步?” “殿下所言差矣,臣奉相爷钧令前来拜见,并非因无人可用,而是因为,臣曾前往孟州,最为通晓详情,自然能转告殿下,您要等的人,不会来了”黄选经狄光远引荐,面见了权策,此番受命,晓得权策的一应安排,心头底气很足,听得武三思语带讥诮,一笑而过,不骄不躁,一句话,直接指向武三思的腹心要害。 果然,听到孟州,武三思的神色便阴沉下来,“本王等的人,会不会来,不劳贵官操心,贵官若无要事,还请好走” 黄选笑容如故,不动不摇,“臣坐在殿下对面,代表的便是权相爷,若殿下逐客,臣自然从命,然而,臣若是走了,殿下等的东西,恐怕与人一样,也不会来了” 武三思眉头深深蹙起,挥了挥手,衣袖将桌案上的茶盏带翻,滚烫的茶水溅在他身上,跳起身来,一阵手舞足蹈,让黄选瞧了好大一场笑话,不由恼羞成怒道,“本王没有时间与你装神弄鬼打哑谜,本王要等的人也好,要等的东西也罢,还轮不到你来置喙,速速退下,让你们宋尚书来见本王” 黄选仍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在武三思眼中显得格外可恶。 “臣告退”黄选站起身,全了礼节,脚下更不迟疑,迈步便走。 他这番笃定作态,却令武三思泛起了狐疑,张口便叫住了他,“且慢……本相再给你一次机会,速速将方才所言交代清楚” 黄选站定了身子,从容道,“臣自孟州来,奉命前往追查司马怙家族之人,并入刑罚,抵达之时,却见有贼人出没,来处正是孟州司马家宅邸,蒙面骑马,仓促离去,行迹可疑……” “臣一时忧心,率众前往司马家宅中,却见宅邸已成人间地狱,百鬼横行,已无可供追查之人,亦无可以施加之刑……” 武三思阴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意,嘲讽道,“如此说来,贵官的差事,没有完成喽?” 黄选讨厌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出来,往前迈了两步,轻声道,“殿下,臣没有完成差事,都已回返神都,殿下所等的人,直到今日,都并未回来,殿下不觉得意外么?” 武三思腮帮子鼓了鼓,运了运气,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的坐榻,牙缝里溢出一句话,“黄选,本王相信,权相爷派你来,不会是瞧本王笑话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黄选施施然坐下,肃容道,“殿下,相爷以为,殿下为武氏宗亲之中,亲贵最重者,长久赋闲,并不合常理,殿下谋求起复,也是人之常情,相爷向来仁厚,不乐见殿下困窘,愿予以支持……” 话到此处,武三思哪里还咂摸不出滋味来,很显然,他拿来做敲门砖的解药方子,定然是落在了权策手中,要想权策真的仁厚起来支持他,他势必要拿出东西来作为交换。 武三思咬了咬牙,心头不由大恨,大骂不迭,老天不长眼,生出权策这等祸害,奸猾如狐,诡诈如妖,几乎无处不在,与他交手,屡屡受制,总在节骨眼儿上截断他的念想,就没有占到过先机。 一切都已分明,武三思也放下了较劲的心思,直言道,“哼哼,本王谢过权相爷好意了,只不过,无功不受禄,权相爷若有分派,尽可交代下来,本王尽力而为” 黄选挺直腰背,深深一揖,“殿下明见万里,洞察是非,铁肩担道义,扫清朝中妖氛,拨乱反正,匡正国本,功盖天下,臣为殿下贺……” 黄选说的词儿,武三思听一个,眼皮子便跳上两下,听到匡正国本这里,眼中才算亮堂了些许,他费劲巴力地,为的就是扶保东宫的功劳,权策没有在这个要害上头打折扣,他却是要承情的。 “旁的休提,本王自会依着权相爷的节奏行事,你且说分明了,本王此番,要出手得罪谁?” 黄选向后倚靠了一下,自顾自倒茶,哗啦啦的水声格外刺耳。 武三思一直死盯着他,毫不放松。 黄选啜饮了一口茶水,“相爷认为,义兴王受难,他作为武师傅,有失职之嫌,请梁王殿下弹劾,罢去相爷的这个差事……” 武三思蹙了蹙眉头,“相爷自律严明,以身作则,为世人典范,本王万分钦佩……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其他的,都是好事”黄选笑得很灿****如,相爷认为,秋官尚书宋璟,方正不阿,识得大体,与东宫互动良好,可专任义兴王武师傅之职” “嗯,嗯?”武三思先是随意点了点头,继而惊愕万分,他听到了专任这个词,这个意思是宋璟的秋官尚书,要罢去了,“那,秋官尚书之职?” 黄选整了整身上绯袍,抿嘴微笑,无声胜有声。 “却是要给贵官道喜了,权相爷用人不拘一格,名不虚传”武三思登时明了,拱了拱手,笑得有些勉强,他对面前这个与自己风格雷同的笑面虎,实在没有好感,这些佞幸之徒,攀上个高枝粗大腿,便青云直上,比他这个根正苗红的皇族子弟还高姿态,真真可耻。 “多谢殿下,臣也给殿下道喜,起复之后,当履新何职,还请殿下早作打算才是”黄选含笑以对,提醒道,“殿下为东宫出力不少,政事堂急切间不得安排,不妨在东宫寻个周转……” 武三思抬眼看他,眼神有些异样。 黄选连忙收住,笑容可掬,“呵呵,一家之言,臣多嘴了,殿下睿智天纵,自有谋划” 武三思也露出个笑容,“贵官好意,本王心领了” 黄选完成差事,拱手作别,望着他的背影,武三思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他不相信黄选刚才是真的失言,也不相信那真的是黄选个人的想法。 如果是权策的意见,他又当如何应对? 从,还是不从呢? 第798章 瓜熟蒂落(三十四) 神都,谷水,碧血坞。 权策穿着轻便的圆领常服,戴着一顶缎面的展角幞头,活像个乡间的俊秀员外,手中捧着一个漆盘,上头放着一盅滋补药汤。 他脚步轻快,在碧血坞幽径回廊、花萼相辉的美景之间,来回穿梭,面上挂着柔柔笑意。 他身边跟着花奴,穿花拂柳,袅娜相随,面上也挂着甜美笑意,见他兴冲冲献宝的模样,不时用锦帕掩唇浅笑。 谢瑶环若是见此情状,不知会作何感想,好不容易在宫中去了花奴的女子娇气,调教成颇有勇力的戎装宫女头目,本以为在权策身边,历经风霜,只会更显峥嵘,却不料,竟然重新变成女人味十足的模样,可谓前功尽弃。 当然,谢瑶环若是在此,怕是也无暇顾及花奴是怎生模样,眼中只会有权策一人,毕竟,她作为武后身边的暗探头领之一,又有张易之的控鹤监明争暗斗,虎视眈眈,行止不得自由,每一次相会,都是弥足珍贵的。 “大郎……”一声轻唤,打破了这幅美妙闲适的画卷。 太平公主雍容华贵的身姿现身在花枝柳叶丛中,若是她的身后,没有跟着一个突兀的人影,这幅画卷,许是还能继续下去。 “呵呵,太平,宋尚书,你二人怎的一道来了?”权策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日光下闪着光。 “我是来瞧瞧芙蕖,正巧在门口碰上宋尚书,门房的人许是怕搅扰了你这神仙日子,拦着宋尚书不让进门呢”太平公主三言两语便将前因后果交代分明,轻轻巧巧上前,接过权策手中的漆盘,“你且去与宋尚书谈公事,我给芙蕖送去” 权策应了一声,目送太平公主远去,花奴也重新觉醒了护卫本能,退后了两步,环顾四周,摆手叫来不远处的几个绿衣女侍,以为警戒。 “宋尚书,门房怠慢,失礼了”权策对宋璟拱了拱手,伸了伸手,沿着鹅卵石小径,来到一处重檐藻井,造型如同一只展翅雄鹰的八角凉亭下,早有仆役奉上香茗。 “相爷言重了,下官不敢当”宋璟欠了欠身,神思有些不安,“昨日,黄郎中传了相爷的指令,说是赵壬府中查出巫蛊术士、平恩王府上有人投毒造谣两件案子,以了无头绪,常自扰民为由,并告结案,以防代查,增强相关府邸戒备,下官有些不解,特来请益” “查下去,不会有结果,也不会有真相,徒然旷费人力,滋扰百姓生计,得不偿失”权策声如金玉,虽淡漠,却坚定,不容置疑。 宋璟抿了抿嘴,试探着道,“巫蛊术士一案,似是已查到虞山军,不妨再深入一二?” 权策轻笑了两声,没有理会他。 巫蛊术士为何会牵连到虞山军,他心中再明白不过,那是对李旦在他入场之后,还敢使阴招,毒杀云奴的惩戒,眼下遭了弹劾,虞山军也分裂为两派,作为主官的李旦,竟然落在下风,转眼便有可能失控,两巴掌抽的他晕头转向,自然不敢再冒头胡为。 他老实安分下来,权策也不为己甚,不会再为难于他。 宋璟端起茶盏,遮掩面上的恐慌,权策的反应,令他生出畏惧之意,咽下温热茶水,找回了些许勇气,“相爷,下官行事不谨,导致云奴死在狱中,如今朝中物议纷纷,弹劾颇多,下官有意避位,敢请相爷指教” “这些弹劾,都是散兵游勇,无关痛痒,未曾形成气候,不必理会”权策闻了闻茶香,啜饮了一小口,没有正面回应,反倒提起了旁的事情,“本相在东宫,曾辅导重润文武之事,又先后奉命担任义兴王文师傅和武师傅,颇有所得……义兴王治学,有毅力,也有恒心,于武事上,却并无多少真心,按部就班而已,不矫正本心意识,事倍功半……” 权策侃侃而谈,越说越是深入,宋璟听得惴惴不安,顾不得礼仪,趁着权策喝茶,见缝插针道,“相爷文武全才,为人师表,教化东宫后嗣,朝野服膺,只是可惜,眼见东宫栋梁将成,义兴王却一病不起,令人扼腕……” “呵呵”权策失声笑了起来,抬了抬手,不想再听他旁敲侧击,“宋尚书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义兴王既是国朝栋梁,自然不会有事的……” “有句话,不知宋尚书可曾听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凡事只要持之以恒,终会拨云见日,宋尚书,本相与你相交,时日不短,化敌为友,渐成同道,一路行来,经历颇为传奇……” “来来来,以茶代酒,本相祝有心人,天不负,宋尚书心愿,都能如意得偿” 宋璟战战兢兢捧起茶盏,遥遥应和。 他本以为方才在碧血坞门房遇阻,只是一桩意外,此刻,却由不得他不多想,包括昨日权策的指令由黄选转达在内,这些都不是意外。 喝下一大口茶水,宋璟稳了稳心神,他早知权策手下能人异士无数,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平心论,他并无作奸犯科之事,唯独权策提及的东宫,他是亏了心的。 “相爷……” 宋璟还要说些什么,权策却已经站起身来,“宋尚书,府中有待产妇,诸事繁杂,便不多留你了” “……是,下官告退”宋璟鼓起的一点勇气,消散殆尽,退步离去。 权策身旁,有暗香来袭,背上有一具温软丰满的身躯贴上,柔声一问,“他做错事了么?” 权策思量片刻,答道,“他没有做错事,只是生错了年代” “都说你是个重情义的,却也是心狠,他应当不是叛逆之辈,方才踉跄了一跤,不知该有多难受”太平公主翘了翘红唇,嘟囔道。 权策长长叹息一声,“所以我说,他没有做错事,眼下诸事绸缪待举,非常之时,我不能用两心之人” “他会不会后悔呢?” “后悔是一定的” 权策回答的很是肯定,不出意外的话,武三思也会以李重俊的支持者身份,在东宫复活,李重俊在武三思和宋璟之间作何选择,再明显不过,宋璟的一腔忠诚,换来的下场,绝不会好过狄仁杰。 宋璟没有返回府邸,而是回到秋官衙门,枯木一般坐在尚书签押房,彻夜一动未动。 与此同时,东宫的安乐郡主李裹儿,赤身躺在宽广的锦榻上,翻来覆去,连唤了好几声云奴,进门的,却是新近得用的女官,改了名字,叫影奴。 李裹儿才省起,云奴已经去了,一时意兴阑珊,摆手让她下去。 神都苑的相王府,李旦安置了通宵夜宴,不少宾朋载歌载舞,他却仍感到寂寥,醉眼惺忪,眼前浮现出母皇的身姿,他的双目放出异样光彩,猛然又想起遭到流放的豆卢从昶,愤懑填胸,他不懂,为何母皇宁肯疼爱权策,而不是他这个亲生子? “咕嘟嘟”又是一大杯剑南烧春,灌入喉中。 等待裁决的时日,果真非同一般的难熬。 第799章 瓜熟蒂落(三十五) 神功元年五月中,梁王武三思进奉药方,义兴王李重俊服用后,病症立时便痊愈。 因由此事,内史宰相宗秦客牵头,串联上百朝臣,联名上奏,以义兴王转危为安,遇难成祥,实乃苍天庇佑,大吉之兆,请立义兴王为皇太孙, 奏疏送到通政司,消息风传,洛阳、长安两地,一齐为之哗然。 长安作为武后驻跸之地,震动尤为剧烈,上下朝官都在四处钻营打探,想要看清这波风潮的风色,确定自己的行止,趁势谋取利益,串联走动,如同鼎沸。 热度正在高峰上头,疯狂的猜谜和押注游戏还没有真正开始,御史大夫葛绘、少府监令郑重和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三人联名上奏,附议宗秦客等人的奏疏,请立义兴王李重俊为皇太孙。 这三人都是权策心腹中的心腹,在党羽中各领一方,协调派系立场,威望素着,他们一齐附和宗秦客,显然是在神都的权相爷,与梁王武三思,在请立皇太孙方面,达成了一致。 这哪里还需要猜谜,分明已经揭盅了。 细细思量,这一出请立皇太孙,看似突兀,实则在情理之中,东宫太子李显暗弱,先后被妻子和女儿钳制,立了皇太孙,也是为国本增加一道保障,东宫在世诸子,都是庶出,李重福为二张侄女婿,先天不足,李重茂年岁尚幼,难免主少国疑,只有李重俊,恰逢其时。 没过多久,请立皇太孙的奏章便堆满了通政司和内侍省,俨然已成大势。 “咯咯咯”武后偎依在张易之的怀中,娇笑连连,像个烂漫少女,然而身姿已熟透丰肥,随着她的大笑颤动,很是惹眼。 张易之信手抚弄上去,亲密狎昵。 武后由得他折腾,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反应,毕竟见识过大风大浪,若是简单几下便有感觉,也无须养着奉宸府那许多壮年男儿。 “五郎啊,瞧见没有,什么叫提纲挈领,纲举目张?”武后笑吟吟地道,“立了李重俊为皇太孙,任你们死去活来厮杀折腾,又有何意义?” “五郎德能不及,唯有做好本分,好生服侍陛下,权相爷雄才大略,若是没有陛下扶持栽培,哪会有今日?”张易之埋头在武后怀中,拱来拱去。 入朝弄权这许多年,他渐渐看清现实,他与权策的差距,并不只是单纯的际遇和出身,而是全方位的,与权策这个纵横朝野,文武兼修,晋升之路波澜壮阔的天之骄子相比,他更像是个有点学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酸秀才,挫败感无以言说。 再加上满朝士大夫同声唾弃,他干脆放弃了要做治世能臣的幻梦,安心做他的内帷佞幸。 “只要陛下垂怜五郎,权相爷再精妙的算计,终究是镜花水月” 武后仰着脸,任他在身上跋山涉水,伸手在张易之面上细细抚摸,笑意莫名,“朕自是要垂怜于你,然而,朕更离不得权策” 张易之面色一僵,干巴巴地道,“陛下英明” “去吧,将婉儿唤来,朕有旨意”武后将他推开,理了理衣襟,“对了,中枢钱庄的要义,你跟进了不少时日,可曾通透?” “臣,臣已然明了其主要业务的运转流程和一些典章制度……”张易之没有多少底气,钱帛金银他都爱,并不理解兑换比率的不同,会有什么影响。 武后自是不难看出他的勉强之意,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看到他有些仓皇的背影,武后自失的一笑,张易之只能体悟到皮毛,而不懂其中机理,她并不意外。 她早就有过的感觉,此时越发强烈,张易之、张昌宗之流,时常与她肌肤相亲,然而能直抵她内心深处,在远略宏图上头有共鸣的,仍是只有权策一人而已。 “哎……”武后轻叹一声,有些寂寥,也有些无奈,她无意以强令迫使张易之深学细究,但目前空缺的地官侍郎位子,仍旧会是他的。 不只是回报床笫恩情,还是维持平衡的需要,权策向来忠梗谨慎,处处以她的政治需求为先,几乎无可指摘,但他权势已然太盛,若此时再进一步,单凭上官婉儿,怕是不足以抗衡,重新将二张兄弟放出,已是必然。 “陛下,婉儿候旨”上官婉儿来的很快。 “拟旨,晋封安乐郡主李裹儿为安乐公主,出宫开府,立义兴王李重俊为皇太孙,一应仪礼规制,着宗正寺、春官衙门并太常、光禄等寺监议定,条陈上奏” “是,陛下”上官婉儿低眉顺眼,红唇微翘,眼中闪过丝丝笑意。 神都风雨,她在长安遥望旁观,眼下尘埃落定。 她的情郎因薛崇简而被动卷入,仍是后发而先至,稳操主动,遍观朝野,已无敌手。 此刻,她心生促狭,很想瞧瞧,上蹿下跳的李旦,含恨出手的李重福,还有不安于室的李裹儿,是怎生表情? 随着武后的诏令下达,原本亢奋的朝臣,都以为这一波风潮告一段落,进入了贤者时间。 然而,幕后的大手们,却并没有停止,相反的,新的动向如同狂风骤雨,紧随而来,让人窒息。 梁王武三思亲自上奏,弹劾次相权策和秋官尚书宋璟,以懈怠公务,未尽职守为由,请革去权策太孙武师傅一职,以治政不严,纵容宵小行凶为由,请罢宋璟秋官尚书之职。 朝野大为惊愕,以为东宫内斗才结束,权策和梁王短暂的联盟便告破裂,反目成仇,不少文武公卿错失了请立太孙的风口,当即见猎心喜,迫不及待加入战团,奏疏满天飞,有的跟风弹劾权策,有的为权策辩解,还有的反向操作,弹劾武三思。 岂料,转过天来,权策便亲自上奏,顺应武三思所奏,辞任太孙武师傅,保举武三思为太子太保,同时保举宋璟接替自己,担任太孙武师傅之职。 这份奏疏一上,神都洛阳、西都长安的官场,陷入了尴尬的静默之中。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弄了半天,这两人竟是唱了一出双簧,各取所需? 第800章 瓜熟蒂落(终)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安乐公主李裹儿在寝殿默坐。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份条陈,上头是宗正寺拟定的公主府规制,以及属官配备,依着规矩,有许多地方,是留白的,由公主本人做主安置。 由郡主晋封公主,没有和亲,也不是出嫁,凭空而来,似是难得的恩典。 她们小一辈的姐妹,大多还是县主,迄今为止,只有天水公主权箩,最先达成了这个成就。 出宫开府,也是一桩好事,毕竟身在宫禁,耳目众多,许多事情并不便给,有所动作还要绕上九曲十八弯,代价高昂,出宫得了自由身,便可凤翔九天,自在行事。 然而,这一切好事换来的喜悦,在后头册立李重俊为皇太孙的旨意宣达之后,全都烟消云散。 如此看来,她这个尊贵的嫡支女儿,不像是风风光光开衙建府,更像是斗败的公鸡,与李重福一样,被驱逐了出去。 而这东宫,日后便是庶出奴儿的地盘儿了。 “啪嗒,啪嗒” 泪水微凉,落在面前的字纸上,将“开府牡丹苑以北”七个字晕开,难以看清。 牡丹苑在洛阳东南隅,伊水边,与西北角洛水边的太初宫,几乎是对角相隔,距离不能更远。 “大兄,好狠的心” 李裹儿低声呢喃,神情怔忡,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权策入局,是她使的计策,借着他的势,缓解危局,权策倒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一出手,便遏制了敌方的攻势,只是连带的后果,却让她追悔莫及。 白嫩的脸颊上珠泪滑过,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殿下,太……那人来了”影奴轻声细语,眼睛直愣愣的,带着浓重的恨意。 东宫之中,能让影奴用那人指代的,只有皇太孙李重俊了。 “呵呵,黄鼠狼,来给鸡拜年了”李裹儿的神色陡然凌厉起来,泪痕未去,烟眸中已经满是戒备,“呸呸,就凭他,也配做黄鼠狼?充其量是只腌臜的土拨鼠,得志便猖狂,掂量不清几斤几两……” 影奴深知她的性情,待她宣泄完怒气,顺着她道,“他在外头苦等,怪恶心人的,殿下大人大量,不妨见他一见,看他有什么话好说,若是说了不中听的,轰了出去便是” 李裹儿轻哼一声,没有出声。 影奴会意,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未几,李重俊的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的姿态虽不似以往那般瑟缩,但也没有趾高气扬,面色久卧病榻导致的苍白还没有完全褪去,看向主位上肃穆端坐的李裹儿,眼神中的复杂一闪而逝。 他不会忘记,眼前这个艳若桃李的妹妹,险些要了他的命去。 “裹儿,武三思传了消息给我,又说了些朝局变动,你耳目灵敏,许是更早得了消息,我来,也是啰嗦几句”李重俊没有提及道喜之类的话,措辞也很谨慎,避免刺激到李裹儿。 “哼哼,我区区一品公主,哪里敌得过你堂堂皇太孙,自然要请您指教一二,到底又出了哪些变故?”李裹儿并不如何领情,晶莹的耳朵却竖了起来。 “皇祖母令恒国公、奉宸令张易之为地官侍郎,补齐缺额……应梁王武三思之请,罢去权策武师傅之职,应权策所请,以宋璟接任此职,同时,以梁王武三思为太子太师……” “哼哼,倒要恭喜你了”李裹儿听到这里,嘴角抖了抖,说得有些尖酸,权策去职,由宋璟接上,表明权策的支持仍在,作为拥立太孙的首倡之人,武三思入东宫,自然也是李重俊的助力。 李重俊苦笑摇头,接着道,“因云奴之死,宋璟办差不力,罢去秋官尚书之职……” 李裹儿愣了愣,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继而有些许凝重,宋璟丢了秋官尚书的位子,专任太孙武师傅,形同丢了实权,滋味不大对,她相信,权策与武三思的联合,一定是权策占据主导的,他怎会吃这么大的亏? 李重俊精力有些不济,揉了揉额头,疲惫地接着道,“晋升秋官衙门督捕郎中黄选为秋官侍郎,暂摄秋官尚书事” 一个郎中,青云直上,升了侍郎不说,还主掌一衙,在法司之中,具有这种能量的,除了权策,别无外人,李裹儿有些怜悯地瞥了李重俊一眼,显然是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原因,宋璟失去权策信任,被踢出局,发配到东宫来了。 李重俊叹息一场,有些头晕脑胀,他才康复,又有这许多事纷至沓来,繁荣复杂,千头万绪,别说驾驭,便是领会起来,都颇费心力。 “说起来,我已有大半月未曾见到父亲,他眼下状况还好?” 李裹儿不在意地轻哼了一声,“你若想要探望,自去便是,何必来问我?” 李重俊正有此意,只是出于尊重李裹儿先前在东宫的管制权,开口一问,尽到心意,李裹儿搬离东宫进入倒计时,他也不信李裹儿会做无谓的阻拦。 李裹儿妙目流转,波光闪烁了几番,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大兄,你是想念裹儿的好处了么?将裹儿弄出宫,又与李重俊割席,咯咯咯,定是这样的,真是裹儿的好大兄呢……” 偏执疯狂的笑声,回荡在花团锦簇的寝殿中。 谷水,碧血坞。 传旨的内侍破例在内堂宣旨。 此时嵩阳郡夫人芙蕖已经临盆,稳婆仆妇都在产房中忙碌,不时传来芙蕖喑哑的痛呼声,权策不愿远离,无法分身,内侍是最会趋炎附势的,自是不敢为难,寻了个变通的法子,站在二门的门槛上,面南背北,充了场面。 “……卿为贵胄,而起于微末,年资非厚,而屡有殊勋,以家国兼顾,而能义节同显……文武并举,成朝堂士林之冠冕,宽严相济,为海内四夷之仰望……兴文教于州郡,建武功于行伍,忠顺谨严,善始克终……而今,天朝之威遍布于八荒,大周之恩普降于六合……鸿基肇建,功臣合该受赏,大业既成,忠良理应归位……敕命新安县公、鸾台侍郎、通凤阁鸾台平章事权策,转文昌左相,领班参政,加开府仪同三司……” “权相爷,奴婢给您道喜了”权策站直了身子,内侍一骨碌跪了下去,连声道贺。 “诸位太监多礼了”权策伸手虚扶,面上有欢喜之意,但也有限得很。 权祥等人早安排了打点,丰厚的喜封红包人人有份。 “哇……” 恰在此时,产房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啼。 “恭喜主人,芙蕖夫人诞下小娘子,母女平安” “哈哈哈,我有女矣” 权策喜出望外,纵声长笑,气冲霄汉。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有微风拂面,权相爷便已经使出八步赶蝉的绝妙轻身功夫,出现在了产房门前。 第801章 手可摘星辰(一) 碧血坞里里外外,喜气洋洋。 前来道贺祝福的人流,几乎能环绕碧血坞两圈儿,车马辐辏,冠盖云集,神都有几分体面的人物,都要到碧血坞外头,送上份儿重礼,给嵩阳郡夫人和权相爷道声喜。 盛唐武周时节,胡风深入,风俗杂糅,本就礼教松弛,风气开放,包容度极高,社会上层尤甚,重男轻女的想法,并未形成风潮,子女轻重,更多取决于家人父母的想法。 得了个千金闺女,嵩阳郡夫人在安养生息,外人尚且见不着,不晓得欢喜与否,但权相爷这个当父亲的,却是一副喜翻了心的模样,自打小娘子落地,欣喜欲狂,一直失态至今。 先是亲自骑着马在大街上狂奔,到亲近的人家报喜,不管到了哪一家,都要将家人全都通知到位,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一岁多的幼儿,一个都不放过,高安公主府里两岁大点儿的小郎君王晓,魏王府一岁大的小娘子遥遥,都郑重其事地接了他发的喜帖。 “我儿这是真欢喜,多少年没见过了……”高安公主最是疼爱他,见他这副模样,抹起了眼泪花儿。 报完喜,权策意犹未尽,秉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孔夫子精神,沿着坊市大街,挨家挨户散发喜钱,只为了听一句旁人夸赞小娘子或是祝福小娘子的话,说到他的心眼儿上,还会有额外打赏。 再之后,他又成了挥金如土的败家子,带着绝地和花奴等人,拉着马车,沿着南市大街行走,但凡是婴儿能用、能吃的,全都扫荡一空,豪阔手笔,震惊整个南市,惹得周围坊市的商贾掌柜,云集过来,强势围观。 南市的货物,大都是奢侈品,花费巨大,钱帛携带交易不便,权策便与商家自行约定兑换比率,以金银替代,每到一家便要重新议定,商家磨破了嘴皮子,权策也是疲惫不堪。 “这位掌柜,钱帛与银两对价几何?”进了一家店面,权策眼睛亮了,眼前的物事,自家的乖女儿定是会喜欢的。 那掌柜面色尴尬,还未曾言语,便有一声清脆的少女娇声传了过来,“一两银子五十文钱” 众人闻言,瞠目结舌,惊愕万分,按照常规,一两银子与铜钱的比价,在一千文上下浮动,也就是所谓的一贯钱,这个五十文钱,实在是骇人听闻,也不知哪家奸商,敲竹杠敲到了权相爷头上。 循声望去,众人又都挂上了笑意。 “迢迢?你怎的在此?”权策换上灿烂的笑脸,蹦蹦跳跳出来的小娘子,正是太平公主府唯一的女儿,万和县主薛嫘。 薛嫘翻了个白眼儿,不予理会。 权策后退几步,瞧了瞧门上的牌匾,大大的凤栖梧三个字,恍然省起,这里是自家两个妹子的产业,怪不得眼前的毛绒玩偶如此熟悉。 “呵呵,迢迢莫怪,大兄公务繁忙,一时忘了,就照你说的,一两银子,五十文钱”权策上前,揽着她的小肩头,好一番赔礼。 “哼,大兄真真是欢喜得傻了,谁要你的钱帛,改日迢迢自会去探望芙蕖嫂嫂,给侄女儿带玩偶过去”薛嫘勉强消了气,拉着他的手,皱着鼻子,大眼睛巴巴的望着他,“大兄,迟迟姐姐还要多久才回来,迢迢想她了” 权策呵呵一笑,摸了摸她漂亮的发髻,温声抚慰道,“迟迟可能短时间不会回神都……迢迢勿忧,再过段时日,待芙蕖状况安稳一些,我便会启程前往长安,到时候,将你带上如何?” “好”薛嫘破涕为笑,一跃而起,跳到权策身上,笑声如同银铃般美妙。 两人闹了一场,权策转头四顾,他停步不过一会儿,身边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甚至阻塞了宽广的街面。 而原本占据大多数的闲人已然退到了外围,都是一些穿着绫罗绸缎,气度俨然的,显然都是豪商大贾。 当朝首辅宰相,鼎鼎大名的皇族第一人出现在坊市中购物,怎能不现身陪同一番,以尽地主之谊?就算是捞不着近身机会,远距离沾沾仙气,也是好的嘛。 权策见此情状,心念微动,牵着薛嫘的手,缓步站上凤栖梧门前的一个高台。 “诸位,小女降世,本相喜不自禁,扰了南市营商安宁,实在是罪过……” 当即有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上前拱手,激动地回应道,“相爷言重了,南市同业,素来仰慕相爷令名,如同久旱之盼云霓,今日得见相爷尊范,幸何如之” “老人家过誉了”权策微微躬身,朗声道,“大周商贾,行走天下,货物转运交通,自产处至市场,以营资财之利,远的,跋涉万里,近的,亦要穿州过府,本相未曾经商,却曾领军出征,其间栉风沐雨,披星戴月,苦楚大抵相同……” “本相以为,天下四民,士所以治国理政,恢弘文教,农所以耕耘五谷,蓄养生民,此二者,历来为朝廷所重,而工商之属,则要等而下之,可有可无,更有甚者,视之为贱业” 权策这句话,可算是说到了在场商人们的心肝儿上,掬一把辛酸泪,他们有钱,但却没有地位。 有个不上大雅之堂的例子,永丰里和平康坊两处勾栏,老鸨接客,自然是钱帛多多益善,但那红官人们,却最不耐烦应酬商贾,完事儿就逐客,甚少愿意与商贾同榻过夜,宁肯服侍才从田地里出来的泥腿子,任你如何砸钱,神女们也都不屑一顾。 “然而,本相以为,工商两业,亘古便有,绵延何止千年,青史板荡,未曾泯灭,其价值毋庸置疑……是故,无士不兴,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四民俱繁,则天下共荣” “相爷英明”满大街的豪商大贾呼啦啦跪下,黑压压一片,颇为壮观。 权策伸出双臂,弯腰虚扶,“诸位快快请起,兴商之道,本相浅见有二,一者为道路,道路通达,则商道顺遂,二者……” 权策掏了掏荷包,空空如也,面色有些尴尬,向薛嫘伸手,要了一文铜钱,一个银锭,“二者,便是这货币……诸位,本相在南市购物,方圆不过数里,背负钱帛的仆役多达数十人,而本相为小女采买之兴未尽半数……以金银抵用,则各家商铺,金银与铜钱比价,处处不同,高的有千二百文,少的则,则只有五十文……” “咯咯”薛嫘掩着小嘴笑了。 “如此行商,障碍累累,而又风险重重,实非朝廷所乐见”权策声调提了提,“而今,陛下心系黎民,念及民生多艰,于长安开设中枢钱庄,厘定金银铜钱比价,以朝廷信誉担保,通存通兑,效力及于四海万邦,外藩有不服者,自有朝廷出面平定,而民间,也就是诸位,也必须遵照而行,万勿以身试法” 四周寂寂然,仰望着权策,消化其中的讯息。 “除此之外,钱庄还可存取和借贷钱帛,这类业务,旨在便利行商,用或不用,归于诸位自愿……本相盼诸位勉力,善用钱庄之利,以营商报国,共创盛世荣景,造福天下百姓” “我等,叩谢陛下天恩,愿听相爷教诲,协衷一心,全力全心,支持钱庄善政”商贾都是精明的,很快便明白权策的真意,当即果断表态,他们都是功成名就,家业金山银海的,大不了就是折损些钱财,不足挂齿,与朝廷结下善缘,好处无穷。 权策呵呵而笑,“唔,诸位有此心,陛下圣心定然开怀,本相还要回府瞧瞧我那闺女,便不多留,失陪了” “恭送相爷” 权策此番即兴宣讲,由神都飞快扩散,朝野地方,文武公卿,纷纷出言附和,造成了极大的声势,对商人阶层引起轰动影响。 因这番宣讲在南市进行,时人称之为南市劝商令。 第802章 手可摘星辰(二) “亲亲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权策抱着小小的女儿,在房中漫步转圈,口中哼着不知名的俗曲,眼中的宠爱,几乎流溢出来。 “瞧瞧,咱家大郎得了女儿,可不是魔怔了一样,以往就爱抱着魏王府的遥遥,还当他只是一时新奇,不料,这疼女儿的模样,却是再真心不过了” 高安公主侧身坐在床榻上,轻轻拍打着芙蕖有些胖乎乎的手,“你呀,是个有福分的,可要好生将养身子,日后啊,多生几个女儿,给大郎稀罕,咯咯咯” “殿下……”芙蕖正看得甜蜜,听得高安公主打趣,羞窘不已,丰腴的脸颊像是一块大红布。 “休要再叫殿下,就叫姨母”高安公主见权策真心欢喜,难得露出赤子心怀,对芙蕖这个功臣也另眼相待。 转过身,从儿媳李笳手中拿过一个檀木盒,打开来,里头是一对碧玉手镯,绿意森森,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这个啊,是你们外祖母的首饰妆奁,本来深藏在宫中,难见天日,还是大郎出息,立下了功劳,陛下赐了出来,我拿了一些做念想,这个玉镯子,就赠了给你,作为贺礼” 芙蕖还待推拒,高安公主却不让,塞到她手中,“莫要多言,好生伺候大郎,让他康泰喜乐,姨母还要谢你,这点子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 “是,姨母”芙蕖转头看了看抱着女儿一边唱,一边上蹿下跳的夫君,绽开了个如花的笑靥。 “大郎,你这哼哼的俗曲,煞是好听,声量大着些,我也学学,回去对付家里的小魔头”李笳细细听了权策的音调,很是喜欢。 权策自无不允,动人的歌谣唱响,此间没有外人,他也不怕笑,伸长双臂,抱着怀中的女儿,当个舞伴儿,衣摆翩飞,舞之蹈之。 高安公主三人都是笑吟吟看着,轻拍手掌,和着节拍。 “哇哇……” 正在和乐融融的当口儿,女儿却不乐意了,呜哇大哭。 权策登时晃了手脚,几大步窜到床榻边,急声问道,“才吃过奶啊,这是怎的了?” 芙蕖伸手将孩儿接过,悠了两下,却见她咂吧了两下红艳艳的小嘴儿,向母亲香软的怀抱拱了拱,小手小脚舞动了两下,阖上眼睛,不片刻,便憨憨入睡。 权策摆手唤来乳母,将睡熟了的宝贝女儿抱了下去。 “大郎,不怪咱们小娘子不搭理你,你可还没有给她取名字呢”高安公主伸手将权策拉到身边坐下,心头满是骄傲。 “唔?”权策猛地一击掌,站起身来,他只顾着高兴,将取名字的事情,忘得瓷实,“对,若非姨母提醒,我都忘了此事,她兄长叫权衡,她便从了她兄长的字部,该叫什么呢?” 权策原地打转转,口中念念有词,“她是个女儿家,只盼一生顺遂,所愿都能得偿,心性纯良,多修私德,而有立身本领,古语有云,徽猷克阐,有自来矣……她便叫权徽,乳名如意,你看如何?” 权策注目芙蕖,征询意见,却只看到一双深情款款,全心依靠信赖的眼眸。 “嗯,那便就此定下”权策一锤定音。 为女儿取名字的时候,他心有旁骛,想到了另外一个女子,若她早些到他身边,言传身教,也能有美善之道,当不至于卷入朝堂污浊之中。 她将出宫开府,没了东宫依凭,失了正当名分,她又将如何? 是继续不甘寂寞,在朝堂风波之中奋楫弄潮,还是安分下来,做个安静的皇族第一美人,等待本应有的福报?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们两人并不只一日。 权策盼望她选择第二种,但他自己也分明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长安,西市。 中枢钱庄已然开业,这是一座三层高楼,巍峨雄伟,将周边的建筑都压了下去,矗立在西市寸土寸金之地,占据一处十字路口,四方通达,门前有两座巨大的石狮子,气象威严,门额上的牌匾,金光闪闪,“中枢钱庄”四个大字,乃是武后御笔亲题。 门前有通商府和少府监的官差,都是千挑万选,形象气质都是上佳,身上的袍服也与别人不同,锦衣绣袍,犀皮腰带鹿皮靴,腰间的横刀闪着银光,富贵气扑面而来。 里头的格局类似当铺,大堂很是宽阔,设有不少坐榻,地面光可鉴人,柜台高高,有木栅隔离,不少捧着账簿和算筹的胥吏在大堂中来去匆匆,柜台后头,坐着的却是一排白衣文士,依着次序,为来客详解业务,开出票据。 往来的客商并不少,熙熙攘攘,甚至有些嘈杂,瞧着颇有些热闹兴隆模样。 三楼顶层上,俯视着下头景象的几人,却都是面色凝重。 “存入钱帛的,眼下有多少?”武崇行脸颊绷得紧,出声问身边的绯袍郎中。 这郎中名叫芮芗,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武崇行提拔起来的,他母亲芮莱的族人,眼下负责这处钱庄,若是打好了长安的当头炮,日后渐渐将分支铺下去,他可以顺理成章升上一级,加上少监的衔头,全盘掌握了钱庄事务。 “眼下共计有三十八笔,总额为六十万贯”芮芗记得很清楚。 “吁……”武崇行对面,坐着通商府尹王禄,听了这个数字,脸色一垮,长吁一口气,他主掌天下外贸商贾,旁敲侧击,暗示一批商贾支持,并不费力,这三十八家商贾,倒有半数是他安排的。 郑重也在座,直勾勾望着空荡荡的二楼,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二楼是贵宾区域,专门为大批量存储、借贷或兑换钱帛的商贾预备的。 “这,这是失败了么?”武崇行讷讷出声,大兄说过,钱庄信用最明显的指标,便是存储钱帛的数量。 “郡公莫要灰心,稍后老夫便行文洛阳,向相爷问计”另一边的姚崇思虑半晌,没有好主意,只得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向权策求救。 武崇行木木点头,心头满是挫败阴霾。 姚崇方才站起身,门外突然一阵喧哗。 “唏律律” 车马声不绝于耳。 随着都城迁到洛阳,洛阳南市接替长安西市,成了大周第一坊市,长安西市的商贾,一向不肯服气,今日午后,却是生受了一番震撼教训。 押运钱帛的车辆,迤逦蔓延,堵塞了坊市大街的道路。 “这位执事,有礼了,你们这是哪儿来的,来中枢钱庄作甚?”有个西市的坐商,拉住了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声打问。 “咱是洛阳来的,来作甚?来存钱帛,再依着比价,兑换上一些,抵押些产业,借贷一些”那管事说得粗豪,但却将中枢钱庄的三大业务全都包了进去。 那坐商登时刮目相看,长安开的钱庄,洛阳的居然门儿清,确实了不起,压低了声音,“你们,就不怕……” “怕?怕甚?权相爷亲口说了,这是朝廷信誉担保,只要朝廷在,权相爷在,有甚好怕的?”那管事瞧他不起,两巴掌推搡开,挤到人丛中,吆喝着要钱庄派人出来接待。 一直折腾到半夜,共计有三百余家洛阳商贾,存储钱帛近三千万贯,借贷少些,只有百万贯的规模,兑换了约合六百万贯的金银出去。 长安商贾木然围观,原本还是看热闹,指指点点,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现不安和恐慌。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破裂,又有什么东西,在萌芽疯长。 “嘿嘿”武崇行望着人来人往的二楼,摸了摸后脑勺,笑得露出了后槽牙。 “呵呵呵”姚崇捋须而笑。 郑重用力拍了拍座椅扶手,郁结尽去。 王禄最淡定,端起茶盏饮茶,只是喝了好一会儿,茶水溅出来不少,却一口都没有喂到口中。 第803章 手可摘星辰(三) 华清宫,飞霜殿,温泉汤。 武后绾着高高的发髻,舒展着身躯,浸泡在氤氲热气中,素手轻挥,搅动得池水哗啦啦作响,岸边上官婉儿的声音变得缥缈,像是来自远方。 “……无士不兴,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上官婉儿念诵这权策南市劝商令的全文,气势雄浑,而又匠心精巧,每个字都让她钦慕赞叹,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这些文字缓缓征服的感觉。 哗啦啦的水声停了下来,武后抚摸着自己丰盈光滑的手臂,幽幽一笑,“他终归是个有心人,女儿降生,狂喜之际,还想着因势利导,劝导商贾,扶持朝廷大政,不怪乎他总能成功,相比之下……”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来,相比之下,她的入幕之宾,五郎张易之,就没有这份用心,不求甚解,即便将他放在了地官衙门,恐怕也效用有限,加上地官尚书王同皎,能不能与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抗衡,还在两可之间。 “中枢钱庄,眼下进展如何了?”武后拾阶而上,早有两旁侍女牵着轻纱为她笼上。 “洛阳商贾带起风潮,长安商贾紧随其后,客流如织,门庭若市,短短两旬时光,钱帛存储量已达数万万贯,借贷逾千万贯,兑换金银都有数万两之多” “呵呵,盛世聚财,民间藏富,颇为惊人,只是天下财富,都聚拢在这些巨商大贾手中,小民辛劳一生,只得温饱,生计何其艰难?”武后有感而发,喟叹一声。 “陛下,姚崇曾在地官衙门讲授财赋之道,臣妾曾听得一鳞半爪,以为颇有道理,商贾所得,大抵皆是浮财,而有利滋补民用,裨益民生,尽可大加鼓舞,将闲置资财引入商道,繁荣市井,有利无害……要害在于土地,只要土地兼并得以遏制,百姓有安身立命之基,则天下安稳可期,商贾之辈,便是富可敌国,也不过俎上鱼肉,不足为惧” 上官婉儿轻言细语。 武后瞥了她一眼,缓步前行,出了温泉汤,“他这番道理,也不过拾权策牙慧罢了,早在扶桑都督府第一批金银运抵之时,权策便在各道着手赎买田地……朕的天下,说是铁桶江山,也不过分,并无治乱之忧,怎会畏惧区区商贾?” “朕所感慨,不过是天道损补,常不如人意” 上官婉儿听出她是在感叹世道不公,不由有些腹诽矫情,她称量天下文人才子,最不喜的,便是一边高高在上,一边悲天悯人,一旦遇着,定是要给点苦头吃的,然而武后驾前,还是只能顺着,“陛下心系黎民,体念疾苦,乃苍生之福” 武后似是自己也觉得没有滋味,便改换了个话题,“权策得了个小娘子,欢喜过了,也该到朕驾前来履职,朕听闻,他整日在府中忙前忙后照料女儿,神都的政事,也还是推给狄仁杰料理,实在没个首辅的样子……许久不见他,朕也想念得紧” 武后话语中虽有不满,但其中的亲近宠信之意,难以掩饰,权策三番两次表现得胸无大志,休产假在前,照看女儿不理朝政在后,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总归是晓得分寸的谨慎之举,她有感在心。 “是,陛下,婉儿稍后便差人回神都传话,就打着在长安给小娘子办满月酒的旗号,权相爷定是不会再推辞的了”上官婉儿说得凑趣,话中也带着小心机,给权策上了眼药。 武后习以为常,并不在意,“依你所言,权策得了小娘子,比得了蓝田侯还要欢天喜地,朕也给他个体面,便在这华清宫中,为她操办满月礼,对了,权策可曾给那孩儿去了名字?” “取了,婉儿也是才听说,闺名一个徽字,乳名唤作如意” “行善得道,称心如意,好名字”武后沉吟了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轻叹道,“下玉一脉,已有两个公主、一个郡主、一个郡夫人,两个县公,还有个侯爵,权策更是高居庙堂之首,一门太盛,并非好事,这个新生的小娘子,朕不便再行封赏,也让她得个自在” “陛下一片慈心,想必权相爷定能体谅”上官婉儿逢迎了一句,心头一冷,本能地觉得此事或许对权策不利。 以他爱女成痴,若是按捺不住请求恩典,怕是等同于自请敲打,武后非但不会同意,还会申饬,少不得将他历来蒙受的恩典列举一番,至于功劳,定是一个字都不会提的。 事态虽不严重,但却会大大损伤颜面名声,无端落得个不识大体、贪得无厌的恶名。 上官婉儿没来由有些烦恶,眼前烟视媚行的至尊女人,一言一行,都带着目的和算计,台面上求稳,台面下却尽是小动作,令人疲于应对。 “……此事,不必张扬出去,朕瞧瞧,权策对他这个如意小娘子,到底有多宠……” 武后的紧箍咒如约而至。 上官婉儿轻笑着应命,似乎也只是当成一桩说笑,不当回事儿,心中却早有定数,消息,她自是会传出去的,至于如何行止,便不是该她考虑的了。 神都,太平公主府,琥珀楼。 太平公主挽着权策的手臂,在石梯下站住,为他理了理衣襟,轻声叮嘱,“她在上头候着呢,你上去吧……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也莫要心软” 权策伸出手指,挑着她的下巴,轻轻在唇边一触,笑得坦然,“我如今已非一身,自会慎之又慎” 权策踩着金黄的地毯上楼,绿色滚边的纱帐前,站着魅惑天生的安乐公主李裹儿,一手抬起,似在将纱帐卷起,衣袖下垂,露出莹白玉臂,听到脚步声,蓦然回头,面若桃李,身前大片雪肌,明媚夺人。 惊鸿一瞥,权策竟有几分怦然心动,委实是世间难得的尤物。 “裹儿见过大兄” “权策见过公主” 两人打了招呼,便陷入了静谧之中。 “大兄,裹儿听了你在南市的劝商令,给裹儿讲讲,那钱庄是个怎生物事,好么?”李裹儿烟眸如月,朦胧梦幻,软语相求。 “好”权策应了一声,将钱庄的业务、功能和日后的效用,一一道来,并无隐瞒。 李裹儿听得也极是认真,有疑问也不插言,只是抬起手臂搔头,可爱至极。 这也是她数年前,在他身边时,遇到疑惑常用的小动作。 权策的心软了只有一瞬,却又更硬了。 这个小妖精,始终不肯安分。 第804章 手可摘星辰(四) 太初宫,宣仁门,政事堂。 权策总算想起了他的宰相职责,迈出了碧血坞的大门,来宫中理政视事。 这是他第一遭以首辅宰相的身份公干,也是他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明日,他就要拖家带口,启程前往长安。 武后御驾不在,朝中大半朝臣随行,议政便省了许多程序,留守的紫袍大员齐聚一堂,将各自手头的要务各自交代梳理一番,有委决不下之事,或者需要协调的,大多当堂议定施行,事体较大的,便合议拟定奏疏上呈武后。 “权相爷,请上座”狄仁杰拱了拱手,引着他登上大堂主位。 权策微微点头还礼,信步登阶,坐了上去。 “诸位同僚,且请落座” 众人躬身为礼,各自寻坐席坐下,议政已久,坐席大多固定,除了狄仁杰的主位挪到次席,旁人都没有什么变动。 权策环视堂中诸人,除了次相狄仁杰,还有天官尚书武攸暨、春官尚书李尚隐、秋官侍郎黄选、冬官尚书张柬之等人,这些朝中骨干大员,或明或暗,要么是他的党羽,要么是他的政治盟友。 他的嘴唇咧了咧,露出个矜持的笑容。 “本相连日来,为府中私事困扰,难以抽身……”权策场面上解释了两句,“近一个月来,朝廷运转如常,诸事顺遂,狄相和诸位都辛苦了” “权相爷言重了,大周风调雨顺,海清河晏,有权相爷提纲挈领,我等不过照章办事,萧规曹随,不敢居功”狄仁杰代为逊谢,用词格外恭敬谨慎,以下属自居。 他如此作态,是非常必要的,既是用实际行动维护权策领班宰辅的权威,也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并不会因为相位排班与权策对调而心生怨尤,安抚住他领衔的中立派系,避免有人妄自揣摩,做出伤和气的事,生出波折。 堂下众朝官纷纷附和。 他们都明知权相爷是在府中偷懒带女儿,并没有什么困扰,但权策和狄仁杰一唱一和,那么此事就论定了。 “唔,不知今日,有何要事商议?”权策翻过这一节,开口询问政事。 天官尚书武攸暨先开口,“新科进士释褐试、铨选之后,委派任官已经初成,名册在此,现呈报给相爷阅览” 权策伸手接过,眉头微皱,春闱科举,铨选派官,历来都是朝野派系兵家必争之地,且二者有密切关联。 春闱之中,除了他和二张兄弟,其他派系纷纷折戟,收获寥寥,既然榜上没有自己人,势必要在派官上头伸手搅局,有所压制,最好将这帮新进士全都踢去天涯海角的岭南道。 与办成一件事相比,要将一件事搅黄,那可是要容易得多了。 “权相爷,下官以为,此事关乎二百余进士的任用,兹事体大,由我等私议,怕是不妥,应当上奏长安,请陛下宸衷独断”李尚隐最先跳出来唱反调。 他深度参与了攻讦权策在外藩事务一手遮天的事件,虽说结局有些离奇,上官婉儿作为发起者,又干净利落地最先甩手离场,但作为上官婉儿在朝堂高层中的代表人物,他必须扛起大旗,为自己的派系争取利益,毕竟上官婉儿近在武后身侧,近水楼台,要想对这份名录做点儿什么,再容易不过。 权策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上官婉儿与他的敌对,是大势所需,但这种友军下绊子的情形,还是令人哭笑不得。 “下官附议,权相爷与狄相留守神都,权责在于维持神都运转,不应逾越界限,裁断大政,以免招来物议”鸿胪寺卿甘元柬与李尚隐站到了一起。 武攸暨正要开口,权策抬手制止了他,似笑非笑地道,“二位顾虑的甚有道理,本相后日将前往长安,便将这份名录一同带去,面呈陛下” 李尚隐大为错愕,眼皮子抖了抖,“相爷英明” 甘元柬也随之躬身,闹了个好大没趣儿。 “太原王氏与荥阳郑氏,听从朝廷召唤,将家学贡献,开办书院,前国子监祭酒明山宾更在太原王氏为山长,本相得信,不日便将启幕,如此善举,朝廷也当多加鼓励,本相有意派大员前往主持,李尚书,你以为何人最为合适?”权策的敲打随手便来。 “下官,下官合适”李尚隐作为春官衙门主官,责无旁贷。 “唔,教化世人乃我辈士大夫之大任,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胡汉,有教无类,太原已靠近东北边塞,李尚书出巡,不妨沿途募集有志之士,一路前往安东都护府,宣扬天朝教化”权策满面圣光,说得严肃正义无比。 “下官遵命”李尚隐垂头丧气,新科进士去不去天涯海角还不确定,他自己却是要先去万里之遥的蛮荒之地了。 大堂中登时气氛压抑无比,方才附议了李尚隐的甘元柬,垂着头,缩着身子,努力不引起注意。 “唔,还有旁的政务么?”权策面无表情,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甘寺卿,你不是提及吐蕃方面又有动静,为何不报?”狄仁杰清了清嗓子,点了名。 甘元柬打了个激灵,一溜小跑出来,“相爷,盘踞吐蕃以北的大相论钦陵,上了折子,请求和亲内附” “他的条件呢?”权策自然不信论钦陵这等枭雄人物,会甘居臣下。 “他请求朝廷撤离西峪石谷城的驻军,并暂借吐谷浑之地牧马”甘元柬说得很没底气。 权策笑了,笑得非常灿烂,“甘寺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下官,下官以为,论钦陵内附,乃是天朝仁德、陛下怀柔远夷的功绩,虽条件苛刻,但可以遣使谈判,细说分明……”甘元柬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权策的脸越来越黑,他赶忙补救,“相爷,下官愿为使前往谈判” “住口”权策勃然大怒,舌绽春雷,“枉为朝堂大员,满口都是荒唐话,这到底是论钦陵要内附,还是大周天朝要求和?撤兵,割地,丧权辱国,还要亲自去谈,甘元柬,你要做个卖国贼不成?” 甘元柬如同五雷轰顶,心胆俱裂,噗通跪倒在地上,“下官失言,相爷恕罪” “退下”权策一拂袍袖,将甘元柬逐出大堂。 “狄相,论钦陵既是动念内附,必定是吐蕃国内形势,对他不利,却还敢口出狂言,正是缺了教训,我有意调派安西都护府官兵,由西州、沙州两地,向吐谷浑和西峪石谷城两地增兵,给论钦陵施压,也好让他晓得,挑衅天朝的后果”权策余怒未消。 “相爷,意图为何?”狄仁杰皱起了眉头。 “哼哼,他既是提出了内附,本相,定要让他言出必行”权策冷声道,论钦陵的条件,一个都不会同意,但他的内附,是定要坐实笑纳的。 狄仁杰缓缓点头。 第805章 手可摘星辰(五) 权策处理完政事,并没有立时离开。 他与狄仁杰单独会了一面。 “权相爷,若论钦陵狗急跳墙,闹将起来,怕是边塞又将生出事端”狄仁杰有传统的士大夫思维,总是厌恶战乱,倾向于稳定和妥协,虽然在议事的时候,支持了权策,当心中仍是有所保留。 “呵呵,而今,大周四塞,一片清平,契丹已然夷灭,靺鞨已在羁縻,突厥一盘散沙,铁勒内斗正酣,都难成气候,唯有吐蕃,乃是中原大敌”权策凝望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吐蕃高原,依着原本的历史,吐蕃一度攻破长安,给辉煌的大唐王朝,添了一笔抹不去的难堪。 “论钦陵使出内附这一招,甚至不顾及父祖威名和吐蕃士民的观感,显然形势已经恶化到一定地步,提出的所谓条件,不过是遮羞布罢了……逻些城的攻势,他已经支应不及,大周在这时候施加压力,正当其时”权策目光坚定,“依我看来,论钦陵不是可能会狗急跳墙,是一定会……他的反应,就像是个地痞,他跪地求饶了,但你还不饶过他,他一定会拼命” “这……”狄仁杰听得惊疑不定,面上很是复杂。 权策的这番作为,说轻一点是行为失当,挑起边衅,说重一点,便是擅作威福,刻意点燃战火,这两者,都超出了一个臣子的行事界限,像他,便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干预过朝政。 “呵呵呵,狄相勿忧,长安左右领军卫,荟萃藩邦勇士,千锤百炼而成,上一次校阅,我褫夺了他们的军号和军旗,儿郎们知耻后勇,在校场挥汗如雨,从道义上讲,我又岂能不给他们寻个施展一身本领的机会?论钦陵,便是我送给他们的磨刀石”权策轻笑道,云淡风轻,仿佛沙场血火,只是掌中玩物。 狄仁杰垂下头,努力适应权策的行事方式,这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治政风格,他没有将自己置身于庞大复杂的朝廷棋坪之内,而是施施然坐在了旁边,熏香净手,坐了下来,做了个排兵布阵的棋手,他没有屈从于大势,而是在制造大势。 这是决断力,也是魄力,带着掌控全局、兴风带雨的自信霸气。 或许是已有的依附之心在作怪,狄仁杰不得不承认,面对强势迫人的权策,他为之心折。 心底不无叹息,大概这便是他无往不利,扶摇直上,身边聚拢大批干将贤才的原因。 “如相爷安排,则领军卫儿郎有福,相爷善作善成,虑事周全,下官望尘莫及”狄仁杰调整了心态,深深一揖,诚恳地说道。 权策虚扶了他一把,转而道,“狄相不必如此,我行将离开神都,有几桩事,要请狄相多多费心” “相爷吩咐便是”狄仁杰神色严肃起来。 “其一,安乐公主即将出宫开府,蛇鼠之辈,必然会有所动作,还须多加防备,不怕出事,但莫要闹大” 权策一边交待,一边叹息,安乐公主李裹儿造访太平公主府,与他晤面,两人没有达成任何共识,事实上,他们都没有提起朝局之事,默然看着彼此半晌,便已经知道了答案,权策看到了她的倔强和不服,她看到了权策的坚定和威严,一个尝到了权势的甘甜滋味,不想放弃弄权,一个已经到了布局收官阶段,不会再纵容一个不受控制的势力膨胀起来。 狄仁杰听出了权策的弦外之音,李裹儿晋爵出宫,是一场败退,武后以这种较为体面的方式,给她最钟爱的孙女儿安排了退场,清理李重俊作为皇太孙的绊脚石。 但是,这种方式,也给了不少人错觉,并不认为李裹儿失势,反而更加凑拢上去,李裹儿的权势根基,并未有太大摇动。 所谓的蛇鼠之辈,自然是有人不会放弃李裹儿这个现成的工具,要用她打击东宫,毋庸讳言,已经陷入魔怔的相王李旦,新仇旧恨,不共戴天的平恩王李重福,还有个暧昧摇摆,意图不明的梁王武三思,都在蛇鼠的范畴之内。 “相爷放心,此事我会全力关注,不给……不给奸恶之徒可趁之机”狄仁杰皱着眉头,生平第一次,用很贬义的词汇来形容李氏皇族中人。 “其二,中枢钱庄在长安进展顺遂,将在洛阳开设分号,狄相可多加留意”权策对狄仁杰的能力还是信任的,语气稍微轻松了些。 “呵呵,有相爷南市劝商令在,神都商贾,对此事,定会热忱以赴……”狄仁杰对这件事,并没有太过上心,他也并不能理解所谓的汇兑比价有何用处。 “非也,我所忧心的,不是商贾,而是朝堂,长安有陛下亲自坐镇,并无人敢于胡乱插手,神都权贵公卿众多,难保会有人打歪主意,想着在钱庄上下其手,以图私利”权策抬手打断了他,点出了他的担心。 狄仁杰挺直了腰背,沉重地点了点头,没了方才的自信满满,沉声道,“我自当尽力而为” “其三嘛,算是一桩私事,我有意调任凤阁舍人李昌鹤为尚书省左司郎中,不知狄相以为如何?”权策带着征询之意。 他的前任政治大秘书王之贲被武后委任,去做了夏官侍郎,作为去了他军权的平衡,而李昌鹤是狄仁杰保举的,本意想让他担任地官侍郎,但武后却委派了张易之,未能达成,将他调到身边,既是个补偿,也表明了对狄仁杰的信任之意。 “得相爷青眼,是李舍人的福分,下官乐见其成”狄仁杰读出了他的善意,也没有推辞,爽利接下。 两人又商谈了许久,一个不掩本色,一个有意靠拢,倒是颇为相得。 回到碧血坞,权策先去瞧了瞧小如意,奈何时机不巧,人家正吐着泡泡睡得香甜,不曾搭理他。 来到书房,降龙罗汉和玉奴都在等着他。 “你可以与韦汛进一步密切联系,暂时不要急着与安乐公主见面,表现得清高一些,他们暂时应当不会有大动作,防御为主,你都可以接下” “是”降龙罗汉领命而去。 书房中,只剩下权策和玉奴,玉奴上前偎在他怀中,轻声道,“主人,奴奴去了” 权策沉默了许久,点点头,“去吧” 又痴缠了片刻,玉奴一阵风般离去。 她要去的地方,是剑南道,鹿堂山,剑胆山庄。 第806章 手可摘星辰(六) 神功元年六月,权策携眷起行,前往长安。 将义阳公主府、天水公主府、新安县公府三处府邸,还有晨光苑、碧血坞两处别院,都委托给了高安公主照料。 随行的,除了芙蕖和如意母女俩,还有薛嫘和薛崇简两人。 带上薛嫘是兑现承诺,她打着想念权箩的旗号,权策无从拒绝。 而薛崇简,便有些曲折了,自从在秋官衙门铩羽而归,他便沉寂下来,不久,秋官尚书宋璟遭到罢官,他很是惊愕,找权策央磨了许久,口中却还是他那套朴素的理论,宋尚书是好人,不应该落得不好的下场。 权策没有给他解释,自然更不会改变主意,只是将桌案边的墨水,缓缓倒了一些到水杯中,“崇简,墨水是黑的,水是白的,然而现实当中,你见过从不与好人打交道的坏人么?还是有从不与坏人接触的好人?” 薛崇简愣了好半晌,摇摇头,“没有” “所以,黑的,白的,坏的,好的,事实上都并不真实存在,真实存在的,是这个” 权策指了指面前的水杯。 薛崇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入目是一片混沌不明的灰色。 “你认为他是好人,因为你看到了他好的一面,而我惩戒他,是因为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有不好的一面,我们都没有错误,但你,必须学会用更复杂的方式,去认识别人,去判断自己的处境,否则,我将永远不会允许你再穿上官袍” 权策少有的疾言厉色之后,薛崇简再度沉寂下去,缩回自己的小院儿,整日在书房里枯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食俭省,像是个苦行僧。 太平公主忧心忡忡,哄着劝着让他出门戏耍,总不见效。 这回权策前往长安,太平公主提议将薛崇简带上,权策与薛崇简私下交谈了几句,薛崇简登时便活泛起来。 太平公主又是欢喜,又是不解,偏偏权策作坏,不肯立时便说,花样百出,将她折腾得面红耳赤,才肯开口。 “我答应他,去长安之后,中枢钱庄或者领军卫,他可以自择一处当差” “你不是说,不准他穿官袍么?” “中枢钱庄是操持商事,领军卫是从军,哪里是入朝为官?” 权策狡辩的模样十足可恶,太平公主想起自己顾及权策的禁令,不好给薛崇简安排门路,可是担足了心思,自也不会轻饶了他,愤怒地娇叱一声,扑上去便是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嘶嘶……”权策咧了咧嘴,过去了两日,伤口犹自隐隐作痛。 马车里,还坐着芙蕖和薛嫘。 芙蕖抱着如意,笑容温柔甜美,她才出月子,脸颊白皙丰腴了不少,以往纤瘦的体态,变得珠圆玉润。 薛嫘攀在她的肩头上,探出俏丽的面庞,口中叽哩哇啦,做着古灵精怪的怪表情,逗弄精神好得出奇的小如意。 “咯咯咯” 如意清脆的笑声一直没停,停在权策耳中,如同仙音。 外头,薛崇简涨红着脸,汗水淋漓,努力策马跟上队伍的节奏。 六月奔马,没有硬风,但有日头,晒人得很。 但他还是咬牙坚持,在商事和从军之间,他自然倾向于选择从军,领军卫有大兄多番提点校阅,听闻整训强度甚至超过右玉钤卫和蓝缨军,成军不过两年,已经是天下强军。 如果这点苦头都吞不下去,大兄给的第二次机会,怕是又要化为泡影。 旁的事情,大兄许是会纵着他,但涉及正事,向来说一不二,母亲都不敢违拗,这次开口子,定然已是终章。 他生在贵胄家,落地显贵,爵位比大兄还高,挥金如土,锦衣玉食,做个富贵公子,也没人说什么,大兄甚至还有些鼓励他安心享乐,但他不想,身边兄弟,个个都是独当一面,为世人所仰,口口称颂,风光体面,影从者如云,他又怎会甘心浑浑噩噩做个米虫? “驾……” 薛崇简重重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双腿之间的疼痛,一瞬间全都没了。 权策缓缓放下了马车厢的窗帘,露出个会心的笑容。 太初宫,春坊。 宋璟与皇太孙李重俊相对而坐。 “太孙殿下,安乐殿下不日将出宫开府,分属兄妹,血脉至亲,有些事情,还须做在头里,以免为奸邪所趁,离间天家骨肉恩情”宋璟苦口婆心地劝说。 李重俊温文尔雅,耐心听着,面上一片和煦,“宋师教导得极是,重俊不才,却饱经风霜摧残,久病成良医,定当认真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 李重俊说得诚恳沉痛,却没有一个字是实质性的,也完全没有要与宋璟交心的意思。 如他所言,他确实久病成良医,宋璟这种派系抛弃的人,形同丧家犬,而且,与宋璟走得太近,容易引来权策党羽的敌视,得不偿失,再加上,还有个新到东宫任官的,才是真正够分量的,也是他拉拢的重中之重。 梁王武三思。 “太孙殿下明见”宋璟捋了捋胡须,似是并未察觉李重俊的官腔疏离,沉声道,“臣以为,东宫属官,缺额颇多,如太子宾客、太子中庶子等职,官阶颇高,正可用以延揽有志之士,以充盈国本根基,臣以为,方正君子如明山宾等人,最是合适……” 李重俊蹙了蹙眉头,忍住不打断了他,“宋师建言,重俊会认真考虑,而今形势不同,清谈论道之士,怕是有所不宜” “太孙殿下谬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要殿下以千金买马骨,黄金台自成,只须推行善政,立下功勋名号,正道之士蜂拥齐聚,则大势可期……”宋璟自顾自说得亢奋,浑然不觉他说的正是权策发迹的路数,而对面的李重俊脸色越来越黑。 “宋师,我有意援引梁王府的武崇训和裴府的裴光庭为太子宾客,你意下如何?”李重俊再次打断了他,索性将自己的倾向揭开。 他不是权策,做不了权策做的事情,再说了,形格势禁,群狼环伺,他没有那许多时间来养望成名,只能用最快捷的方法,拉拢权贵,以为己用。 兜头一盆凉水泼下,宋璟愣在当场,良久一动不动。 第807章 手可摘星辰(七) 剑南道,汉州。 鹿堂山,玉妃泉。 泉水清冽甘甜,奔腾不息,白色的浪花,如同串串珍珠乱洒。 “我叫玉奴,你叫玉妃,倒是有缘得紧”玉奴宽衣解带,下泉水沐浴,虽在夏日,山泉仍是有些冷冽,玉奴有武艺傍身,身子健壮,并不畏惧,从容下水,向深处行去,直到水面没至胸前才停。 四周路口,站了不少侍女,都穿着劲装,手持刀剑,利落精干。 “哗啦啦”的水声不断,玉奴尽情享受着山泉包裹着身子的感觉,阖着双目,努力去想那个人的影像,却太模糊了,她入权策麾下,先在芮莱夫人身边,又在千金公主身边,甚少直接跟着权策,对他府上的隐秘事,知之不详。 “那,主人命我来料理这件事,可是将我看得,比香奴更重?”玉奴心头,涌上来一丝丝甜蜜,无字碑重心在市井,无翼鸟重心在官府,她对权策的党羽最是熟稔,那姚崇便是到剑南道走了一遭,回来之后,便跃居显位,成为权策心腹助手。 想到这里,没来由又有几分不开心,姚崇的女儿姚佾,将要嫁与权策为妾室,这是定下了许久的事情,因芙蕖夫人有孕,一直没有成行,眼下芙蕖夫人已经生产,姚佾又跟在云曦夫人身边,就在长安,想必两人相会,佳期不远。 转念又一想,即便算上姚佾,权策在明面上也不过仅有一妻二妾,算得是顶顶有节制的了。 士林文坛中人,多有因此赞颂权策的,说他不慕女色,清心寡欲,恭谨克己,有高古之风。 “呸呸呸”玉奴默默啐了几口,文人无行,一旦要吹捧谁,便是朝死里吹捧,她那主人,虽体贴暖心,是个如意郎君,但要说清心寡欲,她是不信的,折腾人,把戏多得很。 玉奴心头一热,玉手不自觉向水中滑去,出来不过五日,昼夜加急赶路,没有心思想别的,这才静下来一会儿,她已经想他想得紧了。 待她微微喘息着恢复清明,脸颊不由烧红,扬声娇喝,“取我劲装来,天蓝色的那件” 到底是做了妇人,往常的鹅黄、粉红的衣衫,已然不是最爱。 这边收拾停当,山路上有一行人影出现。 “小的权宥,敢问,可是玉奴娘子当面?”权宥迎了上来,抱拳拱手。 他是剑胆山庄的大管事,同时负责玉妃泉酿酒作坊的护卫职责。 其实,剑南道经过上官婉儿和姚崇两次深耕梳理,益州刺史鲜于士简已经基本掌控了全局,汉州自刺史往下,多的是自己人,这里已经没有护卫的必要。 “是我,我是来,带你们回去的”玉奴含笑应声,迈步下山,脚步轻快如风。 权宥避让道旁,惊鸿一瞥,见到她眼眸深处藏着的寒星。 他是天水权家的家生子,世代奴仆,自然晓得自己是哪个牌位上的,哪里会轮得到神都公主府派人来迎接自己? 这处山庄,明面上地位最高的,是自己,暗地里,整个山庄,都是为了一个少年而存在的。 祝平安,当然,这是假身份,他是越王李贞的幼子。 权宥兢兢业业,驻守剑胆山庄已有八年之久,权策带着上官婉儿来过,姚崇也一个人来过,都曾与祝平安打过交道,他不知道祝平安的表现,到底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想过很多的可能,要么是大家一起返回神都,要么祝平安返回神都,他们仍然留守剑胆山庄,要么是他们返回,祝平安…… 祝平安是不会留守的。 “有劳玉奴娘子,小的为主人大业贺”权宥露出了奇异地笑容,祝平安失去作用,那代表着,主人权策已经无须一个傀儡。 玉奴顿住了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启檀口,悠然道,“同贺” 剑胆山庄门前,管事仆妇下人,都出来迎接。 人群当中,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很是惹眼,他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很是华贵,还仰面朝天,四下里乱动,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不只是他,他的父母,祝三夫妇两人,也没了以往的淳朴,养的白白胖胖,挺胸腆肚,很有些主家派头,身边聚了不少的人。 神都主家对祝三一家大加优容,年节下的,都会有恩赏下来,更专门为祝平安延请名师作为西席,即便是权宥,也要让他们三分,渐渐地,便有人逢迎追捧,做些小动作,贪墨些钱帛,甚至与权宥别苗头。 权宥重任在肩,忍字当头,才勉力维持局面。 瞧着玉奴一行人渐行渐近,许是瞧着她身穿劲装,不是贵人装束,顿时有些轻视,祝三嫂受了旁边人撺掇,尖酸开口,“大管事,这是哪里来的管事娘子,好大的气派,竟然要你亲自去接,还折腾得山庄鸡飞狗跳,都出来迎,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公主府的贵人大驾光临呢” 玉奴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怜悯掠过,“劳烦你们了,请回吧” “哼,还算是识相,都是下人要饭的,装什么大尾巴狼”祝三嫂又咧咧了一句。 “大管事,山庄里头的财货,可都有数,是咱们大家的用度……没来由没名堂的,手太松,可不好交代”祝三哥歪着头,看着玉奴,总觉得这女人路数不对劲,生怕有人占了他的便宜去。 权宥笑而不语。 玉奴仰头看了看天,山中夏日,清爽宜人,有蓝天白云,有绿树浓荫,在这等仙境之中锦衣玉食了七八年,与在穷苦山村之中粗茶淡饭一生相比,许是值了? “呸”有唾沫星子溅到她的箭袖上,不远处,那少年带着一群半大小子嘻嘻哈哈狂奔而去,一路上的妙龄侍女可都遭了殃,被人偷袭了身上羞处,惊叫着逃开。 “名师教导,就教成这个模样么?”玉奴取出锦帕,将身上污渍擦拭了去。 “本性顽劣,得寸进尺,不服管教,油滑可厌,非大奸大恶,却当得起朽木不可雕”权宥司空见惯。 “哼,如此,也好”玉奴看了看剑胆山庄的门匾,想着方才那一家三口的作派,突然不想进去,“此处可还有别院?” 权宥肃手引路,“玉奴娘子请随我来” 当夜,祝平安在山庄后花园与一众伙伴撵着个侍女追逐的时候,脚下一软,落了单,之后便再无踪迹,经过细细寻找,在后花园的水井中发现了他的尸身。 其父祝三哥,带着几个壮汉,夜间去库房偷运财货,烛火不慎引燃了干草,大火熊熊,将几人全都烧死在库房中。 其母祝三嫂,悲痛过甚,晕厥在灵堂中,一病不起,终至病故。 第808章 手可摘星辰(八) 神都,定王府。 信阳王武崇敏在正堂待客。 来人是原尚书省左司郎中张昉,武三思担任文昌左相时提任的,狄仁杰担任文昌左相的时日尚短,并没有动他,直到权策正位,他的职位便保不住了。 权策给他留了一旬的转圜时间,他四处奔走,钻营下一个官位,奈何他的恩主梁王武三思才起复不久,援手力度有限,暂时顾不得他,一旬期满后,权策径直将他去职,保留原品,待天官衙门铨选委任,将凤阁舍人李昌鹤调到左司履职。 从实权赫赫的天字第一号绯袍官,陡然坠落,成了赋闲寄禄的虚职官,几乎等同于从云端一跤跌到了臭泥沟里,张昉品尝了切肤之痛,苦不堪言,更加大了活动力度,每日里都要在梁王府走动几遭,鞍前马后,不像个朝廷命官,反倒像是个管事仆役。 他也等来了回应,武三思将一桩有些为难的差事分派了给他,虽这差事说不好是机会还是陷阱,但他无从选择。 “张郎中,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不妨直言”武崇敏大马金刀在主位坐定,说起来他也是在朝沉浮许多年了,但仍是学不会打官腔,弄机锋,与自己人交流,自然百无禁忌,与外人谈话,索性扬长避短,都是直来直去,不绕弯子。 “信阳王,臣冒昧来搅扰,的确有下情禀报,失礼之处,还请信阳王多加担待,莫要与臣一般见识……”张昉好话说尽,将铺垫做得足足的,见武崇敏露出不耐之色,赶忙打住,转而道,“安乐公主殿下出宫开府,府邸在牡丹苑以北,伊水河畔,风景秀丽,足见陛下对安乐公主殿下的一片爱护慈心……” “张郎中,这些我都知道,你若是闲得没有事情做,要找个地方磨嘴皮子,尽可以去永丰里找个说书的差事,那里头的掌柜鸨母我都熟悉,或可为你介绍一二”武崇敏失了耐性,话也说得难听。 这话正捅到张昉的肺管子上,他现在无官无职,正是闲得发慌,七情上脸,面皮登时涨红,双目也要喷出火来。 武崇敏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小口,安闲自在,并没有将他的勃然作色放在眼中。 运了许久的气,张昉终究还是只能咽了下去,强行弄出个难看的笑脸,“信阳王说笑了,陛下下旨开府,安乐公主府的防护,却并未言明,宗正寺的章程里头,也只提及招募丁壮百余人,为公主府护卫,东宫的卫率,按照典章制度,历来没有外派当差的道理” “哈哈哈”武崇敏站起身来,笑弯了腰,“你就是说这个来的?此事何须你多嘴多舌,从平恩王开府之例便是,东宫卫率依礼护送,送至府邸便折返东宫,不承担公主府宿卫职责” “呃,咳咳”张昉吞了口唾沫,尴尬地笑着,“信阳王误会了,臣以为,东宫卫率不应当参与开府,自然也包括,不宜护送出宫” 武崇敏神情阴沉下来,“这是梁王的意思?” 张昉默然不敢作答,眼珠子急剧转了几圈儿,似是豁了出去,直起腰身,恳切道,“信阳王,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还请信阳王姑妄听之,若是有些用处,是臣的福分,若是荒谬无用,只当臣在为您说书解闷儿” 武崇敏将后靠了靠,面色转和,好整以暇,笑嘻嘻道,“倒是新鲜,且说说看” “信阳王,陛下千秋万代之后,以当下局势,谁人可继大统?” 一句话出,武崇敏便收起了轻佻,坐直了身子,双目鹰隼一样锁定了他。 “臣以为,而今陛下属意东宫,太子殿下却暗弱不堪,太孙新立,群狼环伺,休说作为,能站稳已是不易,相王殿下屡次动作,屡次铩羽,行事愈发荒诞偏激,虽根基仍在,人心却已流失” “纵观朝中,皇族茂亲之辈,陛下血胤之后,复有谁人?储君之位,昔日魏王殿下几乎问鼎,惜乎功败垂成,梁王殿下,继承遗志,有何不可?” 武崇敏屈起右臂,支着额头,遮掩了面上神情。 张昉以为他被说动,赶忙又加了把火,“信阳王与梁王同宗同族,定王殿下更是武氏一脉中爵位最高者,若能抛却过往心结,襄助匡扶,则不只是建功于当世,更是谋利于后人,还望信阳王深思” 武崇敏沉默一阵,蓦地嘿嘿笑了起来,“险些被你诳了过去,你空口白牙,拿着些一鳞半爪,在我这里大言炎炎,我若信了你,照你说的办了,你便好回去交差,真真是好算计,不当人子啊……” 张昉闻听他开骂,登时大急,一跃而起,辩解道,“这并非是臣一人的想法,宗相爷和李侍御多持此见,以鼓舞朝野人心,虽未成定见,却已是大势所趋,信阳王明见万里,可知臣所言不虚” 宗相爷自然是宗秦客,李侍御指的是侍御史李承嘉,这两人却是武三思党羽的中流砥柱。 武崇敏伸出手揉按额头,再一次遮掩了脸色,瓮声问道,“前次行事,不利于安乐殿下,却意外成全了太孙殿下,梁王殿下此番,再度出手,不怕后果难料?” “信阳王安心,只须您寻个妥当由头,卫率不扈从出宫,旁的事,自与您无关”张昉眼睛放光,万分期待地看着武崇敏,脸颊笑开,成了一朵花,这桩差事办好,梁王殿下定是另眼相待,前途一片光明。 武崇敏双手拿开,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容我三思” 张昉大感意外,瞠目结舌良久,看着眼前的武崇敏,心中不由有些后悔,传言误人,十六七的年岁,浪子的名声,却只有此刻的高深莫测,才是真相。 武崇敏敛了笑容,埋头笔走龙蛇,“来人,将这封信加急送往长安,务必亲手交予大兄” 自有个精壮干练的汉子进来受命,一阵风般远去。 “纵观朝中,皇族茂亲之辈,陛下血胤之后,复有谁人?” 武崇敏念叨着重复了张昉的话,冷哼一声,“若是没人,便换了旁人,又有何不可?” 第809章 手可摘星辰(九) 长安,骊山,华清宫外。 伴驾随行的朝官都在宫外联排的别院安顿。 权策抵达,武后为表彰权策在顺利推行中枢钱庄方面的功劳,命昭容上官婉儿和宰相韦巨源率群臣吏民,在骊山下的官道两旁,大张旗鼓,排列仪仗迎迓。 绵延数十里,高处的旗幡和銮仪使身上的吉服,连成一片五彩缤纷的彩色,在长安城中,都能看到,呼号恭迎之声,响遏行云。 “恭迎权相爷” 上官婉儿和韦巨源快步迎上来,一个蹲身福礼,一个弯腰躬身。 “快快请起,有劳二位了,陛下隆恩,权策愧不敢当”权策伸出双手,右边虚扶韦巨源,左边却是扎扎实实在上官婉儿玉手上揉捏了一把。 饶是上官婉儿见惯风雨,也被他突如其来的脱线吓得不轻,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他早已把手收了回去,与韦巨源打着官腔客套,笑意矜持,仪态庄重,好一派重臣风范。 上官婉儿悄悄翻了个白眼儿,咯咯笑了两声,上前道,“权相爷,陛下本有意立即召见,但念及您长途跋涉,又携带了家眷随行,特准您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入宫议政” 权策抬起手臂,向骊山方向拱了拱手,“既是陛下恩典,本相却之不恭” 上官婉儿瞥见韦巨源一直欲言又止,定是有话要与权策说,但有她在,又不方便,笑吟吟地避了开去,“听闻嵩阳郡夫人和如意小娘子一道来了长安,要是相爷准许,婉儿冒昧,想着去瞧瞧,只是劳烦韦相爷,将这收尾的差事担当起来” “昭容尽管放心去,下官分所当为”韦巨源面带感激之色,上官婉儿不愧长袖善舞,广结善缘之名,这察言观色,善解人意的功力,却是不凡。 上官婉儿掩口一笑,穿花拂柳,袅娜离去。 “相爷,长安有奸佞”韦巨源开口就是一记重炮。 权策缓缓迈步,踩着山路负手徐行,骊山历来是帝王家的园囿,风景恢弘气派,别具一格。 “自古忠奸不两立,却又总是相伴而生,有忠臣,一定有奸臣,长安有,洛阳也有,这不奇怪” “相爷,成王李千里,在长安串联宗亲,意图对相爷不利,相爷千万要多加小心”韦巨源匆忙说完这一句,拱了拱手,拔腿便走,“下官不便多言,告辞” 权策望着他煞有介事,一副冒险传递消息的忠良模样,不由失笑,“呵呵呵,这戏,有些浮夸了” 李千里是太宗皇帝三子,吴王李恪的嫡长子,一度为武后所喜,晋封成王,原名叫李仁,李千里的名号,也是因为武后曾褒奖他为吾家千里马而改名,只不过,武周革命之后,武后便只记得吾家麒麟儿权策,将这匹千里马遗忘在长安。 武后移驾巡幸长安,驻跸骊山,近在咫尺,也不曾召见他。 李千里在长安的阴私作为,魏元忠和王之咸两人一直都密切监控,确实有些不轨迹象,但针对的,却不只是权策,他是铁杆儿的太子李显支持者,除了李显之外,所有人都在他的敌视范围内,包括韦巨源的恩主安乐公主李裹儿。 这一手祸水东引,算不得高明,甚至有几分拙劣,不像是李裹儿的手笔。 权策蹙起了眉头,意图何在? 身旁一阵幽香传来,上官婉儿走到近前,裙裾飘扬,山风吹拂,缠绕在权策的身上。 “长安近段时日,没有大事,这里没有大块头,尽是些小鱼小虾米的,偏生爱折腾,闹人得紧,你来了便好,逮着机会,敲打敲打他们,瞧着他们还有什么把戏好耍”上官婉儿轻声细语,有这一句话,便将韦巨源方才处心积虑弄出的些许恐慌全都吹散了。 长安无事,李裹儿的盘算,应当还在神都方寸之间。 权策笑了笑,眼睛不太规矩,视线将上官婉儿凹凸有致的身子,捋了一遍,“我住的地方,离华清宫有多远?” 上官婉儿明眸善睐,飘了一个带着湿意的眼波给他,话音也变得妖娆,“贼眉鼠眼的,你要作甚?这里可是奴奴的地头,奴奴用得着你,自会去寻你,哼” 权策仰头,无声而笑,戏谑道,“那我便等着上官昭容宠幸了” 上官婉儿到底是女儿家,说了一两句,便脸颊晕红,受不得了,扭了扭丰润的身子,娇声道,“我见了小如意了,却是不巧,她正睡着呢,小鼻子小眼睛的,标致得紧,日后大了,定是个大美人” “那是当然,那可是我的女儿”权策得意洋洋,笑得见牙不见眼,傻乎乎的。 上官婉儿何曾见过他这副脸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脑海里不由憧憬,不晓得大业落定后,他们的孩儿会是怎生模样? 想着想着,一时痴了。 “昭容,该启程回宫了”有个小内侍奔了过来。 “啊?嗯,我晓得了,这便来”上官婉儿受惊回过神来,瞪了那内侍一眼,转过身,福了一福,状似在与权策告别,放低了声音,“我传给你的信,收到了?” “你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权策回了一句,朗声一笑,“上官昭容慢行,本相不远送” “相爷留步”上官婉儿放下心来,登上步辇,迤逦而去。 权策负手迎风,轻轻掸着雪白的衣袂,“旁的污名,你要盖在我身上,便也罢了,这贪婪之名,我却是不能成全你” 上官婉儿所传的信,就是武后有意利用权策为小如意请封的机会,申饬他贪得无厌,以收贬抑之效。 权策若是平白无故,不为钟爱的新生女儿请封,上官婉儿私泄禁中语的罪过昭然若揭,两人苦心经营出来的明面为敌,实则一党的有利局面,也将难以为继。 他的应对之法并不复杂,而且很巧合的,也着落在方才韦巨源提及的成王李千里身上。 “主人,崇敏郎君密信” 权策信手接过,一目十行。 皇太孙李重俊保举武崇训和裴光庭为太子宾客。 梁王武三思逼迫武崇敏不为李裹儿出宫提供护卫。 韦巨源透露李千里异动。 三者关联起来,结合当下局势,真相呼之欲出。 李裹儿和武三思都在下棋。 李裹儿要在出宫的时候,唱一出苦肉计,卖惨一遭,保持朝堂的关注度。 武三思左右逢源,帮手张罗,既成全了李裹儿,又向李重俊卖好,包藏祸心,意图玩弄这两人,图谋储位。 至于韦巨源方才故弄玄虚,只是想要牵扯他的注意力,不让他插手神都的乱局。 “呵呵呵,祝你们闹得开心” 权策乐得看热闹,只是苦了狄仁杰。 他临行前的托付,恐怕会成为这位老相爷的沉重负担。 第810章 手可摘星辰(十) 神功元年六月中,安乐公主李裹儿出宫开府前夜,双曜城有处偏殿,突然起火。 东宫左卫率、信阳王武崇敏大为紧张,一面奏疏长安请罪,一面下令东宫五卫率数千人全员戒备,严防死守,昼夜不停巡弋,除东宫中人,严控进出。 因此之故,李裹儿出宫,东宫卫率未曾派出兵马随行护卫,武崇敏指派了右卫率长史杜闲,作为他的个人代表,陪同李裹儿出宫,表明不得已的善意姿态。 李裹儿也没有刁难,她重新穿上了束之高阁许久的百鸟裙,清冷着面庞,扫了一眼面前顶盔掼甲的杜闲,“你父是淮南道观察使杜审言?” “回禀殿下,正是”杜闲朗声答对。 “你父是文官,你也是文官,穿这套衣甲,糟蹋了”李裹儿说得颇有深意,一时之间也理不清她的意思,到底是杜闲糟蹋了这套盔甲,还是这套盔甲糟蹋了杜闲这个人。 杜闲不明所以,只能默认成好的一面,欠身施礼,“臣谢殿下抬爱” 李裹儿不再搭理他,站在车辕上,回眸一望。 清晨薄雾冥冥,宫禁重檐叠厦,气象森森,今日格外肃杀,似是在与她冷峻作别。 “哼”李裹儿冷笑一声,迈步进入金碧辉煌的一品公主车驾,端正做好,一声娇叱喝令,大队人马辚辚起行。 杜闲翻身上马,他是单人独马而来,一个兵都没有带,也没有佩戴兵器。 “杜长史,有礼了”杜闲前面,是右监门卫大将军、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他回身与杜闲打了个招呼。 “下官见过大将军”杜闲微微愕然,赶忙躬身施礼。 “长史乃是文人学士,虽在行伍中当值,却也不宜犯险,咱家托个大,便请杜长史在咱家身旁随行如何?”鼓乐声四起,车马队伍嘈杂了起来,杨思勖偏过头,悄声对杜闲说道,说完之后,便自顾策马前行,恍若无事。 一而再的异常,令杜闲不敢等闲视之,本能地判断杨思勖应当是好意,赶忙拍马快行几步,跟在杨思勖马后。 车驾沿神都中轴,穿城而过,两侧有大批士庶百姓,人头攒动,夹道围观。 先过天津桥,度过洛水,再一路向南,在通津渠折转向东,一路到建春门内侧的怀仁坊,安乐公主府便坐落在此地,横跨两个街区。 通津渠旁的街道,有一段不是主干道,是条巷子,急剧变窄,并排只能同行三五人,骑马更是只能容下两人并辔,队伍折转的过程中,无形中拉扯得很长,前队已经进入坊市,后队还在巷口堵塞,原本的护卫阵容难以如常维持,首尾难以相顾,队列很是混乱。 “驾”眼见前头的三人已经拐进巷口,身旁又是两个低阶都尉,不敢当先,杜闲很是自觉地拍马便要跟上。 “杜长史且慢,咱家有事交代,你们先去”杨思勖的声音在后头传来,在队列调整的时候,他便退到了后面。 杜闲赶忙勒马,摆手吩咐旁边两人先行,自己避让一边,让出了巷口的位子。 又有几排护卫人马过去,杨思勖才来到他近前。 “大将军有何吩咐?” 杨思勖摇摇头,勒转马头,也让到一边,没有言声。 “轰隆隆……” “快跑,快跑,地龙翻身了” “啊呀呀……” “唏律律” 蓦地传来连串巨响,队列中人喊马嘶,惨叫声,哭嚎声,响成一片。 堆在小巷子里的数百人马心胆俱裂,各自奔逃亡命,自相拥挤踩踏,乱成一团。 杜闲目瞪口呆,他在外头,看得清楚,哪里是地动,只是巷子的一面围墙,轰然倒地,将 中间的人马就地掩埋,尘土飞扬,两边的人不明就里,只听到巨响和尘土,便惊慌恐惧,只顾逃窜,更加剧了人命死伤,有些甚至冲出了队列,殃及围观百姓。 “来人,传咱家军法,一应人等,原地莫动,再有乱动乱窜者,就地处斩” “尔等官差,休得坐视,速速去墙壁倒塌出搜寻,必有奸人作祟” 杨思勖尖利的嘶吼声穿透力极强,右监门卫的兵马呛啷啷拔出刀剑,当场砍杀了十数人,才算是稳住了阵脚。 四周维持秩序的缁衣官差也如梦初醒,呼啦啦扑向巷子深处,不远处,正巧有几道身影在夺路而逃。 “贼人在那边,抓住他们”呼喝声四起,四下里围拢,那伙贼人负隅顽抗,与官差搏命殴斗起来,身手颇为矫健,暴起杀伤数人,终究寡不敌众,倒毙两人,余下三人都被生擒。 “避道,避道”有人高声呼喊。 人群中走出个身影,正是神都留守,次相狄仁杰。 他阴沉着脸,骑马上前来,见杨思勖指挥若定,控制住了场面,上前急声问道,“公主殿下如何?” “相爷勿忧,殿下安好”杨思勖笃定回答。 他身后不远处,杜闲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赶忙垂头下去掩饰。 在墙壁倒塌前后,他一直跟在杨思勖身边,确信杨思勖从头到尾没有过问安乐公主的安全问题,这本就有些反常,眼下又在狄仁杰面前如此斩钉截铁,看起来,这场意外,并不是意外,至少杨思勖是知情的。 “如此便好,可擒下了作乱贼子?”狄仁杰大大松了口气,眉眼泛起厉色。 杨思勖摆摆手,缁衣官差将三个活口带了上来。 狄仁杰雷厉风行,令从人接收人证,怒声道,“本相这便亲自审理查办,掘地三尺也要揪出黑手,安乐殿下这边,偏劳大将军” “相爷放心”杨思勖拱手应命。 狄仁杰点点头,策马远去。 “走吧”人手众多,这会儿功夫,道路已经被重新清理了出来,杨思勖冲着杜闲招招手,叮嘱道,“莫要在外人面前多言,你若不自在,可自由行动” “是,谢过大将军”杜闲恭敬道谢,感觉这杨大将军颇为神秘,为何几次三番暗助自己? 杨思勖露出个笑容,透了点口风,“要谢咱家,让信阳王来便可” 杜闲面上一阵恍然,“是,下官定当转达” 走出这段小巷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杜闲明显觉得队列散漫了许多,没有方才那般紧绷,仿佛做了某种体力活,事后那种懒洋洋的状态。 杜闲策马赶上,在安乐公主的车驾后头跟着,他觉得,这里应当是最安全的。 然而,他错了。 安乐公主府门口。 宗正寺卿赵祥、春官尚书李尚隐等相关大员迎候,恭送李裹儿入府。 她才踩上汉白玉石阶,迈出第三步的时候。 门廊上的金漆牌匾轰然坠落,直直砸在李裹儿的身上。 “呀……” 李裹儿发出一声尖利的痛呼。 众朝臣亲眼目睹,脸色齐齐剧变。 第811章 手可摘星辰(十一) 长安,成王府。 成王李千里年过四旬,有一部美髯,已然花白,身量高,骨架大,颇有威势,可惜的是双目无神,常年都有嫉恨仇怨盘踞,面容也是愁苦郁闷,皱纹密布,老态横生,活像个花甲老翁,令他的形象,打了个折扣。 “哼,我呸……无耻小儿,奴颜媚骨,邀名卖直,侥幸取宠,竟敢得寸进尺,恣意妄为,丑陋,丑陋至极”李千里连声怒骂,将面前的桌案拍得哐哐响。 “叔父息怒,权策不过是黄口小儿,佞幸之辈,必不得好下场,为他气坏了身子,委实不值得”对面有个白面青年,满面忧色,连声安抚。 他与李千里关系亲近,绕过桌案,凑上前捧上一杯清茶。 “景荣,华清宫中传言,是殿中省传的,还是内侍省?”李千里抿了口茶水,心绪平静下来,问起了细节。 “叔父,传言来自内侍省,侄儿是与采买处的太监饮宴之时,偶然听闻,便吩咐人着意搜集相关消息,足可佐证,陛下令权策携眷来骊山伴驾,意图是在宫中亲自为小娘子权徽办满月礼,届时,当有封爵之赏” 那青年,也就是李千里的亲侄子,郁林侯李景荣,说得有鼻子有眼,悄悄翻着眼皮,看了看李千里的神色,不动声色加了把火,“传言有云,以陛下对权策的恩宠,权衡降世便封了蓝田侯,权徽当是郡主起步” “郡主?”李千里面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晕红,“我呸……何谓郡主,太子之女,才得封郡主,权策不过是皇族旁支,犬豕一般的阿物儿,他庶出的贱种女儿,竟也想贪图皇家富贵?” 李千里骂得极为难听,那李景荣却面色丝毫不动,早就见惯了他私底下失态之时,口不择言,满口污言秽语。 至于他这次失态的原因,李景荣心中也是明镜一般,李千里自己的嫡长女,请旨依照典章封县主,十七年下来,由大唐到大周,一直未果,至今仍是无爵庶民之身,婚姻之事,都因此颇为不顺。 堂堂亲王之女,名正言顺求封县主而不得,旁支后辈的庶女,却要破格封郡主,李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腌臜气。 “早便看出,此獠狼心兽行,不是善类,当初仗着辅佐重润,尚有天良未泯,到后头,却是阴狠本性毕露,毫无尊亲敬长之心,也无扶助国本之意,太子妃聪慧明断,不幸遭谋算仙逝,定然与他脱不得干系,若无此劫,太子殿下何至于消沉至今?”李千里恶狠狠地批判,唾沫星子四溅横飞。 李景荣默默听着他发泄,温声劝慰,“叔父息怒,是侄儿的不是,不当说这些来给叔父添堵,权策眼下受宠,盛极一时,我等奈何不得他,只盼着天道好还,总有一日,他会自食业报” 李千里阴沉沉的脸上闪过浓浓狠色,狞笑一声,“哼哼,我是奈何不得他,但搅和了他的如意算盘,还是可以的……还要办满月礼,不是喜庆么,我也来给你送上份贺礼,嘿嘿” 李景荣眼中喜色一闪而过,换上了忧心忡忡,婉言相劝,“叔父,这……权策势大,不是等闲可比,还应慎重,因小失大,可就不值当了” “呵呵,景荣贤侄,尽管放心”李千里悲悲切切,自嘲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晓得的,我自然不会跟他硬顶……” 说完之后,伏案开始写奏疏。 李景荣沉默下来,不再多言,为李千里的茶壶中续上了热水,轻手轻脚退出了书房。 抬头看了看天,时值正午,日头方当毒辣,光亮得有些怕人。 他的心头却是冰凉依旧。 他记不起来自己的叔父,成王李千里,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愤世嫉俗,尖酸刻薄,仿佛是李显被废黜,贬为庐陵王开始,也仿佛是武后将他自地方召回,日渐疏远开始,他也不知道李千里处心积虑,铁杆拥戴太子李显,仇视权策,是发自本心,还是为了夺回失去的恩宠。 但他看得清楚,被排除在权力中心太久,叔父已经影响不了什么了,除了愈发偏执激进,苦心经营,毫无进境,甚至连长安留守府都渗透不进去。 他今日的行事,是得了长安留守府司马王之咸的授意,迷雾重重,他看不懂这步棋的意义所在,但太原王氏是权策的死党,王之咸的亲弟王之涣,是权策的义子,说他会背叛权策,怕是没人会信。 叔父年岁不大,但已经老了,一条破船,四处孔洞漏水,眼看要沉没,他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跳帮换船,换个活法儿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翌日,成王李千里的一封奏疏,送入华清宫。 随即掀起轩然大波。 这是一份破天荒的奏疏,酸气冲天、阴阳怪气,古今皆无。 “……宗亲名爵,用以敦亲,用以睦族,用以酬恩宠,用以报私情,新安县公明德茂亲,总兹朝政,当朝用事,四海仰赖……其女降生,普天同庆,合该有山河之封……臣女无福,婚姻尚不得济,何堪县主之累……与新安县公相比,在爵位、在血脉、在亲疏,臣无处能比,自惭形秽……臣不胜犬马,愿朝乾夕惕,称颂朝廷公义,传扬皇族家声……” 一封奏疏不过数百字,没有一点否定抗拒的意思,但愤懑之意,浸透纸背。 只差没有明着说,朝廷封爵,没有按照典章制度,只是用恩宠私情说话,谁的权位高,便紧着谁,丝毫没有公义可言,李千里爵位比权策高,血统比权策贵,他却说不能与权策比,将反讽发挥到了极致。 这封奏疏流传开来,物议纷纷,李千里的情绪虽然不对劲,但所言的,也有一番道理在,都是按照皇家典章说的,颇有一些人议论支持,尤其是长安的李氏皇族。 武后何等样人,岂能受得住这番挤兑,当即大怒,令内侍前往成王府,当众训诫申饬,将李千里禁足在府中,无诏旨,不得离开长安城半步。 权策也卷入风波中,为平息朝野疑忌,同时也为武后解围,被迫上了奏疏,却不是为刚落地的闺女请封,而是辞让长子权衡的蓝田侯爵位。 与权策的奏疏同时抵达华清宫的,还有狄仁杰的奏疏。 他是来请罪的。 这是一个月来,狄仁杰上的第二封请罪奏疏。 “为安乐公主开府遇刺事告罪折” 狄老相爷也是倒霉。 第812章 手可摘星辰(十二) 骊山,华清宫,温泉汤。 权策在外头候见,仰面瞧了瞧日头,有些费解。 六月伏天,正当炽热,这个时节,洗温泉浴,实在不合时宜。 据上官婉儿所言,武后移驾到骊山之后,几乎每日,都要在温泉汤沐浴。 女子畏寒怕冷,不出奇,但大热天洗温泉,还如此频繁热衷,武后的身子,应当有些阴虚,怕是与她过于糜烂的私生活有关。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天行有缺,武后英明天纵,世所罕有,在这贤才熠熠的盛唐武周,仍能开天辟地,与天下为敌而致胜,无论是前期锐意精进,大开大阖,还是后期绵密求稳,春风化雨,手段都是颇为不服是不行的,奈何独独堪不破欲望二字。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的当口儿,谢瑶环引着一行人在门前巡视,在他面前驻足施礼,红唇翕张,语速极快,“见过权相爷……” “……请封的陷阱安然度过,婉儿姐姐好似有些生气,你自己去解决……安乐公主遇到袭击,通津渠巷道墙壁倒塌,至今不知究竟,后一次牌匾坠落,伤了安乐公主后背,是将作监中人作祟,李旦嫌疑最大,此事我已禀奏了陛下……” “见过谢女官”权策还了一礼,神色平稳不动,李裹儿打的如意算盘,终究漏算了李旦,这位相王殿下却是长了本事,不屈不挠。 “通津渠巷道墙壁倒塌,是李裹儿自行安排,无须深究,便与牌匾坠落一起,栽给李旦便是……婉儿那边,我无须解决什么,迟早她会晓得,是你使唤了她在内侍省的人,应当是瑶环你要快些寻她解释,莫要让她误会了” 谢瑶环先是恍然,再是娇怒,咬了咬下唇,“没良心的贼郎君,瑶环便不该帮你” 权策给她个贼忒兮兮的笑容,不再说话。 谢瑶环芳心登时被他的笑容揉了揉,软得一塌糊涂,轻哼一声,翩跹而去。 她是晓得权策的用意的。 她与上官婉儿同在武后身侧,一文一武,手中各有重权,共事日久,两人关系却只是淡淡的,只因性情各异,行事风格大相径庭,虽不说互看不顺眼,也是话不投机。 后来有了共同的郎君,碰面更是尴尬无比,有些表面文章都难以维持,尽量王不见王,好在也有理由,她们都算是权策埋在武后卧榻之侧的暗线,接触多了,有暴露之虞。 现在,权策是有意识给她们解了这道紧箍咒,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呼……”谢瑶环长长吐出一口气,在她心目中,实在是欣赏不来上官婉儿八面玲珑,处处卖好的作派,但她能如何呢?还不是只有顺着那冤家。 “权相爷,陛下有请”张易之松松垮垮穿着宽松的袍服,出现在殿门口,乌黑青丝披散着,脚下踩着木屐,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嗒嗒作响,配上他俊秀超群的相貌,很有些浊世佳公子的派头。 “有劳恒国公”权策道了谢,跟在他后头入殿。 穿过重门叠户,层层帐幕,温热之气越发浓重,两层粉色轻纱笼着,温泉汤中热气氤氲,缥缈如同仙境,只能隐约瞧出人影。 “五郎,你退下吧,权策进来” 张易之才要揭开帐幕,闻声愣在当场,回首看了权策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臣告退” 权策面无表情,他从张易之的异常当中察觉出,里头若隐若现的场景,应当不是他该看到的,他此时入幕,想必一时三刻便会有不堪流言传扬出去。 走到这一步,利益得失已经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羽毛,也就是名声。 贪婪的名声他尚且不愿意背负,要将他归类到内帷面首,他岂能甘心? 权策心念急转,悠然一笑,“陛下,重回圣驾前,臣心头雀跃,偶得两句,吟给陛下听听?” 里头沉默了一会儿,武后悠然出声,“依你” 权策清了清嗓门,朗声吟诵道,“晨出扶桑路,遥升若木枝。云间五色满,霞际九光披。东陆苍龙驾,南郊赤羽驰。倾心比葵藿,朝暮奉光曦。” “咯咯咯”武后的娇笑声渐行渐近,帷幕两分,她的身形缓缓显露出来。 青丝如瀑,随意绾了个发髻,松松垂下,一直到臀后,身上穿着一袭粉色的纱衣,略微有些紧致,将前后的丰腴陡峭展露无疑,赤足拖着水迹,踩在地板上,面上有热气熏染出的桃红色,笑意微微。 单看这副风情模样,实在瞧不出她的真实年岁,已近古稀。 “难得你主动吟了首完整的诗,朕便出来瞧瞧,要是日头不像你吟诵的那般,可仔细朕责打于你” “臣戏弄文字,陛下赏光,臣的福分,陛下请”权策呵呵赔笑,后退半步,让到一边,躬身相请。 天光大白,日头耀眼,武后出来的时候,眯了眯双眼。 权策招呼来一个内侍太监,交代了几句,便陪在武后身侧缓步徐行。 “成王,也曾出息,只是眼界狭隘,心胸不广,渐成这副模样,若不是顾念过往,他如此造次,朕绝不会轻饶”武后面带追忆之色。 “都是臣的过错,臣沐浴隆恩深重,绵延至子女,恩出逾格,不怪成王殿下抱屈”权策的姿态摆得很低,将奏疏里的意思重复了一遍,“臣子权衡,年不满两岁,蒙恩封爵,而食朝廷俸禄,不为妥当,还请陛下收回” “哼哼”武后斜了他一眼,“朕不忍心处置李千里,却也不会纵了他,他不是挂念长女的封爵么,那他便一直挂念着吧,连同其他子女一起,多挂念一些,他便晓得轻重利害了……” “权衡的爵位稳当着,你不必多心,只是,这新生的小如意,朕不便再加恩” “多谢陛下体谅”权策面上很是明显地闪过一丝遗憾,强笑着谢恩。 武后嘴角翘了翘,回身伸手,拉住了权策的手,叹息道,“神都那边的孽障,却是不肯安分,狄仁杰上表请罪,你如何看?” “陛下,臣以为,自东宫起火,到通津渠墙壁倒塌,再到公主府牌匾坠落,这几件事,应当有其关联,保不齐同出一源,不宜孤立看待,揪住一处线索,抽丝剥茧,应能有所得”权策回答得很是利落,不动声色地为谢瑶环做了铺垫,“至于狄相,防贼难于抓贼,百密终有一疏,当属时运不济,非战之罪” 武后轻轻点了点头,眉头微动,她本来还疑心,李裹儿出宫前夜东宫起火,武崇敏借故拒不发兵护卫,会有权策的影子在,眼下他提议将东宫起火也纳入调查,足见坦荡。 “呵呵,狄仁杰时运不济,你的运道却是好着” 权策赧然一笑,“臣有陛下天恩庇佑,自是诸邪辟易” “哈哈哈”武后仰头大笑。 “陛下,您瞧”权策见她心情好,上前两步,指引着武后看向不远处。 一处凉亭,上头水柱喷涌,水流顺着琉璃瓦倾泻而下,水汽四散,在日光下,渐成一道道七彩之光。 “妙,妙矣”武后抓着权策的胳膊,笑得更加开怀。 下头,大批内侍踩水车的,挑水的,用竹筒引流的,忙得人仰马翻。 第813章 手可摘星辰(十三) 彩虹终究是短暂的,水汽散尽,它也便无影无踪。 武后怔怔在原地立了好半晌,叹息道,“天也善妒,芳华总是易逝” 竟有几分神伤,几分柔弱。 “天只管天道,陛下主宰人间,您若要盛景重现,也只是反掌而已”权策缓步靠近了些,伸手扶住她的脊背,轻声劝慰。 武后露出个灿烂无比的笑意,向他靠了靠,释然吐息,从容道,“朕可以,朕不愿,逆天行事,太累了” 话中有话,说的恐怕也不只是彩虹。 权策没有接话,谨慎地保持了分际。 “这日头,虽没有你诗中那般绮丽,也算你过关了,朕不打你”武后的感慨软弱也只有一瞬,转过身,便恢复了原本的傲岸强势,对他笑了笑,仍是牵住他的手,向飞霜殿行去,“朕要理政,你这个首辅宰相,给朕做个咨问学士吧” “臣荣幸之至”权策自无二话,自怀中掏出一份奏疏奉上,“陛下,臣此来,还有一桩公务,是天官衙门今科春闱的铨选任官……” “此事不急,先说别的”武后摆摆手,背着手,脚步加快了一些。 权策缓缓将奏疏收了回去。 武后不可能对这份铨选一无所知,搁置不议,显然是对其中的任用不尽赞同,也不便全盘否定,选了个委婉的方式,以拖待变。 天官尚书武攸暨主持此事,自是有所偏向。 对倾向权策的清流进士,还有走千金公主门路登榜的进士,都是刻意关照,大多在中枢部寺行走,有的还检拔进了翰林院。 而狄仁杰和二张兄弟网罗的进士,则大多派官在地方州县。 那些没有根脚的,则是二者兼有,完全凭实力能耐说话,颇有一些人的分派,比狄仁杰和二张兄弟的门下还要好。 武后这个态度,也不知是受了张易之的撺掇,为他鸣不平,还是有所戒意,对中枢一股脑塞大批权策党羽不甚赞同。 “陛下,眼下朝中官缺不多,勉强差遣任官,反倒不美,这些新科进士,都是初入仕途,难免不识轻重,不如令他们分散到中枢各部寺监观政,以待实缺候补” 权策向后退让了小半步,一句话,便将武攸暨和天官衙门月余的苦功心血,废于一旦。 “呵呵,对了,你家如意小娘子没几日就要满月,朕先前答允过,要在华清宫为她举行满月礼,一应事宜,都交给了婉儿打点,你这个做父亲的,也要多上心,过问一二” 武后的反应很是难拿,仍然避而不谈。 “陛下天恩,臣铭感五内,陛下便是不交代,臣也要厚着面皮去搅扰上官昭容的”权策也暂时抛开这件梗阻的政事,心头打定主意另行设法,面上乐呵呵的。 “哼哼”武后轻哼了两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世间多重男子,你却喜爱女儿,倒是个特立独行的” 权策笑笑不说话,他在当下是显得有些另类,但在另一个时代,他才是主流。 武后伸开双手,在他脸颊上抚过,停在她最喜欢的下巴上,面无表情,没头没脑地道,“你呀你,若是入了帐幕之内,哪有这许多麻烦?” 权策愣怔在了当场,这是说,他若是进了温泉汤的帐幕,新进士铨选之事,武后便不会留难? 有三个大字在他脑中横冲直撞。 潜规则? 权策不禁想起一桩史料公案,武后生平最看重的臣子,便是狄仁杰,同样的劝说,旁人无用,而狄仁杰有用,狄仁杰举荐的人,无一例外得到重用,关于他们两人之间是否有韵事,众说纷纭。 “许是我的到来,挡了狄老相爷的路?”权策有些无语,望着武后丰盈的身姿飘摇进了飞霜殿,摆了摆头。 与武后对他有垂涎欲望相比,他更愿意相信,他入了帐幕,污了名声,武后便可以像二张兄弟那样,对他完全放心。 然而,他并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武后淡淡的胁迫,或许能挡住一时,这批新进士,他终究是要派上用场的。 神都,定王府。 信阳王武崇敏在府门前迎候,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传了书信,要来造访。 两人虽已定下婚约,但武崇敏顺从权策的规矩,执意要在一年后,满了十八岁再成婚。 没庐氏协尔眼下仍旧居住在四方馆的吐蕃使团。 因此之故,她耳目聪敏,尤其对外藩对象了如指掌,自也听闻了论钦陵上奏请求内附的事,她虽行将出嫁,家族根底却都在吐蕃高原上,自是不愿吐蕃彻底分裂。 她眼下身份不同,不能再像以往一样,代表吐蕃奔走游说朝廷大员,只能来寻武崇敏商议。 “郎君”下马伊始,没庐氏协尔便是一脸的急切紧张,抓着武崇敏的胳膊,“协尔的家乡出了奸贼……” 武崇敏竖起食指在唇边,吁了一声,“莫要急,无甚大事,此间不是叙话之所,先进府再说” 没庐氏协尔心神稍定,跟着武崇敏入府,都快要到武崇敏的院子,才想起礼数来,要去向武攸暨请安。 “不必了,父王这两日都在衙署公干,新进士委任的差事,似是有些不顺当,正在设法补救”武崇敏摇摇头,牵着她去了院儿里的书房。 两厢坐定,武崇敏耐心分说,“我打听过了,大兄对论钦陵并无好感,他请求内附,还提了条件,要天朝兵马撤出西峪石谷城,还要将吐谷浑之地割让给他牧马,大兄反其道而行之,已经传令给安西都护府,增兵西峪石谷城,自吐谷浑叩关,给他点教训” “啊……”没庐氏协尔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更加紧张,像一只花蝴蝶一般,飞到了武崇敏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摇晃,“权相爷只是教训论钦陵,还是,还是要顺手拿下论钦陵盘踞的吐蕃土地?协尔的家人会很愤怒的……” 武崇敏笑了笑,伸手将没庐氏协尔拥在怀中,“协尔,你的家人,是我,不管吐蕃如何,我待你,始终都不会变,你瞧见大兄和云曦嫂嫂了么?我们也会和他们一样……愤怒都是没有用的,大兄要做的事,都会做到” 没庐氏协尔温顺地趴在他怀中,凄然点头,“协尔知道的,权相爷是个大英雄……他会攻打吐蕃么?” “若那一天真的来临,我会求大兄,保全他们”武崇敏说得极为认真,面对着她道,“这也是我能做的全部” 没庐氏协尔偏开头,偎着他的胸膛,望向了窗外。 晴空万里,湛蓝如洗。 她却感觉阴沉沉透不过气,这种感觉她经历过,那一年的正旦朝贺,在商道分配的谈判桌上,她笼罩在同样的压迫之中,毫无还手之力。 没庐氏协尔露出个凄美的笑容,抓紧了武崇敏胸前的衣襟。 那是注定不会属于协尔的英雄。 第814章 手可摘星辰(十四) 神都,安乐公主府,正寝。 新的牌匾已经重新高悬,安乐公主李裹儿却仍是卧床不起。 她从未体会过人生如此之痛。 正门前的牌匾全实木打造,用的是整块金丝楠木,这种木料坚实细密,耐腐防虫,不易变形,千金难得,重量也颇为可观,加上上头的涂漆和镂刻金字,足有百余斤,好在下落的过程中倾斜了一些,砸在了肩背上,要是直接拍在她头顶上,怕是性命堪忧。 李裹儿咬着牙齿坐起身,牵动伤处,以她的坚忍心性,仍旧忍耐不住地嘶嘶倒吸凉气,连声呻吟,痛不欲生。 “殿下……”影奴在旁边,只敢虚虚牵引着她的玉手,不敢触碰,垂首嘤嘤饮泣,心疼得泪眼迷离。 “嗯……查出了是谁么?”李裹儿闷哼一声,脊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额头上沁出涔涔汗珠,眸中狠厉之色,将绮丽如画的面孔,都带得扭曲了。 “狄仁杰抓了将作监的工匠和冬官衙门的事务官,奴婢无法接触到他们本人,便盘查了这些人的底细和人脉,发现有个线索指向原麟趾殿的一个内侍,不出意外的话,相王李旦应当脱不得干系”影奴咬牙切齿,恨不能咬下李旦一块肉。 “是他?倒是执着,死咬着不放呢……呵呵,罢了罢了,这一遭是我漏算了,愿赌服输,这身伤,也怪不得谁”李裹儿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也是突然遭到发遣出宫,扰了她心神,只顾着谋划苦肉计,博取眼球,避免被边缘化,却忘了提防身旁的饿狼。 “殿下,李旦的长子寿春王李成器,近来也跟李重福往来得热络,还张罗了些酸丁,在街头巷尾给李重福洗刷污名,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们为敌,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为殿下报仇” “李旦名下的虞山军,自打权相爷校阅后,分裂态势加剧,敌对情绪浓重,向着他的还在下风,沾点儿火星子就会爆,不如设计一番,也让他尝尝切肤之痛” 影奴恨意滔天,恨不能将虞山军的炮弹全都引燃,将李旦炸个尸骨无存。 “是啊,他毕竟当了皇帝又当皇嗣,一直在京城,根底比我们埋得深……他名下有虞山军,南衙军卫,也残余了不少的死忠将士,朝中的豆卢钦望和袁恕己等人,都位居冲要……”李裹儿的方向却像是有些偏了,给李旦长起了威风,眼中泛起异样的亮光。 影奴不解地眨了眨还带着泪花的眼睛,撅着嘴巴不服气,“殿下,李旦再怎么厉害,咱们也不用怕他,再说了,朝中有权相爷在,李旦也翻不起大浪来” “要是我和李旦联手呢?”李裹儿一问西来,震得影奴大惊失色,张口结舌。 “殿下,咱们,咱们不是和梁王殿下结盟了么?他们两家,能相容?” 李裹儿冷笑一声,使劲儿拍了拍床榻,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剧痛,咬着牙,脸颊扭曲了许久,才抖着嘴唇缓过劲儿来。 “武三思,不足恃,首鼠两端,居心叵测,说是结盟,转过身便去找李重俊那奴儿讨官,将武崇训弄进东宫做了太子宾客,想的不外乎是左右逢源,占尽东宫的便宜,他三心二意,我又岂会任他玩弄于股掌” 影奴听了,虽也恼怒武三思,但对李旦的戒心更强,小心地道,“可是,可是李旦也不是善类,且近来行事,很是偏激,与他联手,难保不为所累,到时候,怕是后果难料” “呵呵”李裹儿轻笑一声,眼中异彩连连,“我要的,正是他这股子疯劲儿,要是都风平浪静,按部就班了,就该李重俊得意了,还有谁会记得我呢?” “殿下……”影奴还待劝说。 李裹儿却不听了,“休要多言,我自有分寸,你且说说,这两日,长安和洛阳,都有什么消息传出?” “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去了定王府,与信阳王相会” “狄仁杰请罪,获陛下宽慰,不予责罚,这老倌儿也不知哪里投了陛下缘法,查案也不尽心,中枢钱庄洛阳分号成立,他还有脸亲自前去撑场,三不五时就要过问,本末倒置,真真老糊涂” “呵呵”李裹儿听了影奴夹带着私货点评的消息,津津有味,笑出声来。 影奴红了脸,不敢再造次,老实禀报道,“鸿胪寺卿甘元柬对权相爷处置论钦陵内附的方略有所不满,朝野也有不少议论,说是权相爷怀有私心,有意拦阻甘元柬立功,将好好的内附,变成了逼反” “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甘元柬也配”李裹儿嗤之以鼻,再是与权策道不同,她对他的胸襟气度和为国之心,从未有过丝毫怀疑,“还有么?” 影奴点点头,“天官衙门新科进士铨选任官之事,似是有所反复,定王殿下一直在衙署斟酌此事,数日未归” “郢国公薛崇简随权相爷到了长安,便入了领军卫军营,权相爷对他期望不大,在营地左近,留了亲信管事带人候着,似是预备着随时将他接回府” “咯咯咯”李裹儿笑声清脆,又牵动了伤处,“嘶嘶……大兄这哪里是期望不大,这是鞭策崇简呢,崇简最是要脸面,见了这布置,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死也不会做逃兵的” 影奴垂首不语,她甚少见公主笑得这般烂漫,她脱口而出的大兄,也极能说明问题,心下忧虑,若公主真与李旦缠结在一处,行事失了分寸节制,怕是芥蒂日深,再难与权相爷相见。 李裹儿笑过之后,猛地想起了什么,“等等,你方才说,武攸暨在重新斟酌铨选任官之事?” 影奴的思绪没有她转得快,愣了愣,才点头道,“正是,听闻定王这段时日一筹莫展” 李裹儿的面上飞上了一丝兴奋,“哼哼,无往不利的权相爷,这一遭也吃瘪了” 影奴不解,“权相爷在华清宫张罗如意小娘子的满月礼,此事与他何干?” 李裹儿不答,权策携天官衙门的铨选任官奏疏入长安,却落得无声无息,没了下文,显然这份奏疏没有被武后认可,这一批新进士,大多属于权策一党,他们的前途陷入混沌,正是报复春闱一箭之仇的良机。 李裹儿闭着眼思虑半晌,终于将眼前的几缕线索,整理清爽。 “影奴,你安排府中管事,去拜会相王,传话给他,要是不想被狄仁杰纠缠,就将线索,尽可能留在将作监和冬官衙门,牵连越广越好” “派人去唤狄仁杰,我要见他” 第815章 手可摘星辰(十五) 权策临走,分派了狄仁杰三件差事。 李昌鹤已经入职尚书省左司郎中,算是完成了一件。 安乐公主李裹儿离宫开府,遭遇两次刺杀,重伤入府,引发朝野哗然,这件差事没有完成,虽武后未曾降罪,但他心头那道坎儿却过意不去,连着旬日,都没有笑模样。 因此,仅剩下的最后一件,中枢钱庄洛阳分号的事宜,狄仁杰格外在意,隔三差五便要亲自去南市的钱庄现场逛悠,少府监中总责钱庄事务的郎中芮芗,也是狄仁杰府上的常客,每每来拜,定是要第一时间召见的。 “哈哈哈,甚好,甚好,钱庄有条不紊,商贾齐心协力,听从朝廷号令,不枉权相爷南市一番苦口婆心”狄仁杰听了芮芗的最新禀报,洛阳分号形势一片大好,各项业务规模都稳压了长安总号一头,笑声很是洪亮,面上也泛着红光。 芮芗陪着笑了笑,并未忘形,坐在坐榻上,微微躬着身子,礼数备至,“狄相大力扶持,功不可没,下官定将此事回禀权相爷,厚报狄相援手之恩” 狄仁杰哑然失笑,看起来,他和权策之间的密切关系,仅限于权策本人和中间人狄光远知晓,权策派系中人一无所知,当下板起了脸,“芮郎中言重了,此事于小民有利,我辈食君之禄,自然责无旁贷,倒不必扰了权相爷” “是”芮芗低眉顺眼,心意表达到位便好,接不接受,并无所谓。 “还没有给芮郎中道喜,官升少监,名副其实”狄仁杰端起茶盏,没营养地祝贺了一声。 “多谢狄相,下官做的本职,蒙朝廷拔擢,惶恐无地”芮芗逊谢了几句,便站起身来,“叨扰狄相多时,是下官的罪过,要是相爷没有别的吩咐,下官便告退了” 狄仁杰点了点头,芮芗站起身,从容揖礼,缓缓却步出门去。 “有干才,有礼数,宠辱不惊,稍显温吞,少了激情,可用之人”狄仁杰目送他走远,轻声自语。 “主人,安乐公主府上来人,说是请你过府,有要事相商”书房外,有仆役通禀。 狄仁杰蹙了蹙眉头,“知道了,让他先回去,我晚些时候前往拜见安乐殿下” 仆役听令而去,狄仁杰深吸了口气,方才的喜意,消散无踪。 安乐公主府是由原本牡丹苑附近的几处园林,按照规制营缮重修而成,武后的诏令紧急,将作监和冬官衙门营缮司征发大批劳役,昼夜赶工,才在安乐公主离宫之前完工。 因为工程仓促,许多手续规程缺漏甚多,相互协作指派的官吏、差役、工匠,难以衔接互认,追究门匾的安放,与哪些人相关,排查起来,甚是浩繁,至今没有确切结果。 相比之下,通津渠的墙壁倒塌,倒是有了些进展,因为有案犯被抓了现行,顺藤摸瓜,挖出了幕后主使者。 但这个真相也令人难堪,竟然是混迹市井的城狐社鼠,挖墙根的意图,也不是针对安乐公主,而是受了坊间传言的蛊惑,说是墙根下埋着前朝王世充埋藏的宝藏金银。 狄仁杰理了理思绪,生平第一遭,对自己热爱的查案理刑之事,产生了厌烦的情绪。 他宁愿做个捕头追捕杀人凶手采花贼,也实不愿再掺和这鬼影重重、水深千丈的权贵案件。 他起身出府,先去了秋官衙门,询问了一下审讯的最新进展。 暂代秋官尚书的黄选眼神闪烁,将厚厚一沓供状呈上,“下官驽钝,目前并无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狄相是理刑圣手,或许能有所发现” 狄仁杰眉头深皱,一目十行,飞快翻完,确信黄选所言不虚,的确没有有用处的口供。 “本相不日请旨,请陛下准许扩大刑讯范围,将这些官差和匠人头目的家眷人等,一体下狱讯问,总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狄相所言极是,下官也正有此意”黄选很是认同。 狄仁杰匆匆来,又匆匆去了。 黄选自袖中取出几份供状,抖了抖,咋了咋嘴,突兀地笑了,“狄相啊狄相,就算你真是神探复生,连证据都只能拿到二手的,就算是刑讯了全天下的人,又如何破的了这案?” 将供状塞入信封中密封好,厉声一喝,“来人,速速将这封信送往长安,交到权相爷手上” 怀仁坊,安乐公主府。 李裹儿伤势未愈,不便见人,与狄仁杰隔着帷幕相见。 开口一句话,便将狄仁杰听得天雷滚滚。 “公主府门匾坠落,将作监作祟之人,是右校署典事宇文惺,此人的内兄,与麟趾殿原首领太监高延福关系密切,与高延福的义子高力士也颇有来往,狄相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狄仁杰才坐定,又猛地站起,向前扑了一步,凝眉道,“殿下此言,可有证据?” “哼哼”李裹儿冷哼一声,旁边站着的影奴将一份整理得清爽的案牍送上。 狄仁杰极快地翻阅了一番,掩卷思量片刻,里头各项证据缜密,虽没有看到实物,也基本可以断定李裹儿没有虚言。 不由苦笑摇头,这便是神都,皇族权贵私下的调查,不受框框条条拘束,百无禁忌,效率比官家衙门要高了一倍不止。 “殿下明察秋毫,若是方便,还请将罪证移交有司,以官法穷究,让奸恶之徒,自食恶果” “狄相,你以为,有了这些,便真的可以穷根究底,将奸恶之徒绳之以法?”李裹儿冷笑连连,“我是不信的” “殿下若有指教,但请直言”狄仁杰听出了话中有话,谨慎地问道,此事牵涉到相王李旦,也由不得他不谨慎。 “狄相要给我一个交代,若你不愿求深,便要求广,我丢下的颜面,受下的苦楚,决不可无声无息便揭过去” 狄仁杰良久无声,他明白了李裹儿的意思,要隐瞒下相王李旦的罪过,就要在将作监和冬官衙门大开杀戒,牵连无数,以平息李裹儿的愤懑,全了她的体面。 她早早确信,狄仁杰不会愿意追究李旦,还是先入为主,认定狄仁杰是扶保李氏皇族的。 却不知,眼前的狄仁杰被李氏皇族伤心伤得千疮百孔,早已改换了门庭。 狄仁杰自不会声张,沉沉开声,“殿下,容我三思” 李裹儿得意地翘起了嘴角,自以为拿捏住了狄仁杰,说起了便宜话,“随你,你要是真有那份本事,将幕后黑手连根拔起,才是最好” 狄仁杰默然不答,面容沉重,告辞而出。 “咯咯咯”李裹儿笑个停不住,“太妙了,大兄,你处心积虑培植的新进士,要去将作监和冬官衙门做泥瓦匠啦,哈哈哈” 第816章 手可摘星辰(十六) 长安,骊山,华清宫。 仿佛一夜之间,整个宫殿,蓦地落尽森严庄重,布满了喜意和童趣。 御道上原本的凤凰展翅石雕,暂时覆盖了起来,代之以鹅黄的纯色毛毯,上头绣着胖乎乎的莲花玉女,姿态各异,有的怀抱鲤鱼,有的载歌载舞,珊珊可爱,宫中各处道路,也都多了些精巧布置,有的在道边放置了谐趣的说唱陶俑,有的在树上挂满了水晶风铃和拨浪鼓,更多的,则是在层层石梯上,摆放了一人高的毛绒玩偶,小一些的,则进入殿阁楼宇之中,陈列在各处百宝阁和桌案上。 迟迟和迢迢两个小姐妹,做了笔大买卖,上官婉儿大手一挥,采买了数以百计的大型玩偶和成千上万的小型玩偶。 上官婉儿的手笔不止于此,华清宫中,除了武后所在的主殿飞霜殿之外,所有的栏杆窗格之上,都增设了萱草的意象,有的是贴纸,有的是雕刻,不一而足,帘帷和屏风,也都改换了风格,去掉了华贵的金紫之色,替换成了活泼的嫩绿鹅黄,角落细节处,还绣着琴瑟、玉兔和飞花等女子意象。 天空中,飘舞着各种形态的彩色纸鸢,更有成群结队的蝴蝶和蜜蜂,在半空中飞舞。 为了引来它们,给权徽的满月礼增色,上官婉儿煞费苦心,令人在各处花圃中,喷洒香粉。 权徽入宫,阵仗也是很大的。 祖父母义阳公主和权毅,父母权策、云曦和芙蕖,叔父权竺,姑母权箩,还有牙牙学语的兄长权衡,全家齐上阵。 还有在长安的亲近长辈,太平公主府的薛崇简和薛嫘,高安公主府的王晖和李笊,魏王府的武延基、武延辉、武延安和永泰郡主李仙蕙一家,定王府的武崇行,豫王府的李璟,朝臣这边,仍是只有与权策相识于微末,通家之好的郑重、葛绘两人在列。 仍是依着他们的习惯,义阳公主抱着权徽在最前头,云曦抱着权衡,和芙蕖陪侍在婆母两侧,再往后便是李仙蕙带着薛嫘和权箩,男人们都落在后头。 权毅的辈分高,又没有同辈人,便背了手,独自前行。 后头的都是平辈兄弟,雁翅排开,权策理所当然居中,王晖和武延基在两侧,缓步徐行,笑容洋溢。 薛崇简年岁最小,乖乖走在最边上,没有像以往那样闹腾耍宝,只是沉默地跟着兄长们的脚步,脚下沉稳持重,神色也多了些坚毅,像是个有所背负的男子汉模样了。 权策留意了他一下,轻声问了句,“崇简在领军卫表现如何?” “我将他的身份通告全军,说了他是你派来的,全军将士都盯着他,夜里我去他帐中探看,发现他睡眠中都在喊号子”武延基露出个蔫坏的笑容,感慨万千,“他基本适应了强度之后,我又提拔他做了果毅都尉,一营之长,是个整体表现最差的营,这段时日,一直在较劲呢” “他能适应强度?”权策有些疑惑,薛崇简意志力再强,也是个半大少年,哪里能与领军卫的蕃邦勇士同场训练。 “大兄放心,我与李笊商议过了,他一入营,便是比照高级将官的演训标准来的,与将官一同演训,下了营之后,多了指挥督导任务,演训更轻,不会伤了他的身子骨”武延基含笑解释。 权策点点头,“我夺了领军卫的军旗军号,崇简又搞特殊,军中可有议论?” 武延基转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大兄这却是低估了自个儿的威望,军中将领,言必称权相爷如何如何,便是士卒,也都将你的名号挂在嘴边,各营相争,动辄要请权相爷做主,休说崇简只是个都尉,便是让他取代了我,只须搬出你的招牌,怕是也无人有异议” 权策微微意外,旋即释然,军中不比朝中,尤其是蕃邦兵马组成的领军卫,并不认恩惠,却敬畏强者,他初次校阅领军卫,大为不满,气怒之下,下重手又是杀人,又是诛心,正好收了军心。 “话说回来,大兄你可定下了日程,何时再来校阅?我这中军大帐,老是光秃秃的,瞧着可是辛酸”武延基吐起了苦水,没有军号军旗,他现在的官方标准称呼是长安戍军大将军,听着像是个大号的折冲府都尉,实在委屈。 “呵呵,不急,不急”权策意味深长,“一年以来,你和领军卫官兵,枕戈待旦,我自然不会让你们的心血白费,归还军旗军号,都是你们应得的,我也该赠送你们一份大礼,聊表心意” 武延基眼睛亮了亮,思忖半晌,未得其解,但也没有深问,赶忙拿话将大礼敲死,“那好,那我就代表领军卫八万将士等着权相爷的厚礼” “呵呵呵”权策笑了,军中待久了,武延基这个方正醇厚的性子,也变得有些鸡贼了,好事情,转身冲着薛崇简招手,“崇简来,听说你练得可以,待会儿大兄与你掰掰手腕” 薛崇简快步上前,也不答话,抿嘴只是笑。 今日里,权徽是主角。 他们一行人抵达举办仪礼的九龙殿时,不只是伴驾来长安的中枢文武朝臣,还有长安本地的公卿皇族,已经环列聚齐,齐齐瞩目义阳公主怀中伸胳膊伸腿的权徽,目送她直到御阶之下。 武后降阶相迎,自义阳公主手中将权徽抱了过去,含笑逗弄了两下,将她平举到胸前,“此女的满月之礼,朕亲为主持,迎子之礼已毕,朕再为告上、告祖之礼” 春官尚书李尚隐不在,便由分掌礼仪事务的宰相杨再思奉上表文,出自翰林院手笔,骈四俪六,花团锦簇。 礼仪之大谓之夏,满月礼是人生初礼,并不简单,武后宣读表文之后,再由父亲权策上前,为权徽佩戴玉佩,是为佩章之礼。 其后怀抱权徽,在大殿内指认赞礼亲属,又出殿,站在漫长的石阶顶端,牵着她稚嫩的小手,一同指认天与地,东西南北四方。 权徽懵懂,自不知父亲在说些什么,只顾着奋力举起另一只手,似是要将自己的小手抢回来。 权策却在这恢弘的仪式感之中触动衷肠,看着粉粉一团的女儿,仰望青天白日,心头柔情涌动,只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乖乖如意,今日有满目富贵,有无上风光,那暂时缺了的,父亲日后定会给你补上” 他站在万人中央,轻拥着女儿,絮絮低语。 殊不知,在旁边,也有人瞧着这对光芒万丈的父女,死活不顺眼。 不知武后出于什么考虑,将成王李千里召了来,参与这场满月礼。 “佞幸之徒,我呸……” 第817章 手可摘星辰(十七) 权策的桌案上,摆着三份文牍。 分别来自狄仁杰、黄选和无字碑,都是关于安乐公主遇刺一案。 “主人,她想做什么?”姚佾皱着秀气的眉头,觉得很是费解,令她纠结的,自然不会是无字碑的探报,也不是黄选提供的线索证据,而是狄仁杰的选择题。 权策端起茶杯,却没有饮下,氤氲茶香之中,闭目思索。 李裹儿笃定狄仁杰会力保相王李旦,避免李氏皇族再度内斗,才给出了不求深便求广的选项,要大规模牵连处置将作监和冬官衙门的绿袍执事官。 如此来看,后者便是她的真实目的,前者只是她胁迫狄仁杰就范的筹码。 问题来了,将作监和冬官衙门的绿袍官,是众所周知的苦差事,仅次于都水监和司农寺,他们如何得罪了李裹儿,值得她大张旗鼓地出手收拾? 狄仁杰密信上说的平息愤怒,维护体面之类的说辞,太过肤浅,并不能让权策相信。 看狄仁杰的口气,拿捏不定之余,也有进退维谷的尴尬。 他如果顺应了李裹儿,则有枉法之嫌,而且罗织罪名,构陷官员,与酷吏无异,势必引人诟病,但若是不顺着李裹儿,他表面中立实则倾向李氏的立场,便会遭到质疑,身边聚集的一批中立派系清流官员,难保不会离心。 在权策这里,还有另外一层制约。 明面上的查案不去说它,谢瑶环的梅花内卫已经向武后禀报了李裹儿遇刺案的内幕,将罪过线索都引向了相王李旦,狄仁杰能不能查出真相,武后并不在意,但如果他的查案方向大转弯,与武后掌握的消息严重相悖,那么势必引来她的强烈关注,狄仁杰也将陷入险境。 “不知道”权策深皱着眉头,长长吐出一口气,颇感李裹儿这莫名其妙的一着,难以揣度,更难以应付。 姚佾上前来,将他的头搂在怀中,为他揉按,轻声建议道,“既是不晓得她的意图,不妨就设法改变一下局势,让李裹儿的谋算,失去条件” 权策睁开眼睛,抿了抿嘴,“不弄清楚她的意图,贸然行事,极有可能起到反作用,而且……” “……狄仁杰才归心未久,若不能妥当处置此事,难免产生动摇,甚至却步,不利于日后梳拢人心,虽只是小小一案,政治代价,可能会极为高昂” 姚佾将细嫩的脸颊贴在他的头上,蹭了蹭,“那要不,便用个拖字诀,暂时不对狄仁杰的请示表态,静观其变,查探清楚李裹儿的意图后,再后发制人?” 权策沉吟下来,举棋不定。 姚佾见状,将这三份信件都收了起来,提起另外一桩消息,“鸿胪寺卿甘元柬很不安分,在神都朝官中间散播谣言……” “哦?呵呵,除了我嫉贤妒能,不想看他立功之外,有新鲜的么?”权策索性将方才的为难事丢在一边,随意地问道。 “他说你是刻意逼反论钦陵,是为了让南衙军卫中的嫡系,李璟和武秉德等人出战立功,为了私利,不惜牺牲边民平静生活,置大周天朝利益于不顾”姚佾噘着嘴巴说,对甘元柬很是愤恨。 “哼哼,他想得太天真了,即便论钦陵真的反叛,我在南衙军卫的嫡系,也不会得到出征的机会,陛下可还盯着我呢,我的新进士都还……”权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似是摸到了点什么。 “主人,虽然谣言止于智者,但甘元柬这样传播无耻谰言,对主人的声名,大大有碍,不能不加以防范……”姚佾对甘元柬苍蝇一般嗡嗡乱叫深恶痛绝。 “呵呵”权策伸手到背后,将姚佾揽到身前,抱在怀中,重重的亲了一口,“哈哈,甘元柬嘛,以牙还牙便是,不值当的动气……听话,将方才黄选和无字碑的信件拿出来” 姚佾被他突然而来的欢喜和热情闹了个大红脸,听得他的吩咐,更是不明所以,手脚麻利的将方才收起的信件又摆了出来。 权策细细看了,眯起了眼睛,黄选的讯问供状,无字碑的暗中探查,都趋于一致,将安乐公主府门匾坠落的线索引向李旦的,有个共同的关键节点人物。 将作监右校署典事宇文惺。 权策伸出手指,用指甲在这个名字下头,刻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就是你了” 长安,成王府。 李千里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奸佞小儿,封爵上头贪得无厌,若不是本王洞烛其奸,亲自上阵,豁出老命将他拦下,怕是也让他得逞了去……现在,竟然又觊觎南衙,甘元柬也是个好样的,虽不像本王光明正大,但能在市井私下揭露权策的真面目,也是难能可贵” 下首站着郁林侯李景荣,听得极为刺耳,小心地劝说道,“叔父,那甘元柬是武三思的门下走狗,恶行累累,此番散布消息,也是因为遭了权相爷训斥驱逐,采取的报复之举,居心叵测,不能与叔父仗义执言相提并论” “哎……景荣啊,莫要狭隘”李千里却不以为然,信心满满地训诫道,“武三思那厮以往固然不安好心,是我李氏大敌,但眼下他已然入了东宫,还将长子也引入了东宫,浪子回头金不换嘛,眼下,聚力为重,切莫再口无遮拦,伤了友军之心” 李景荣哑口无言。 “唔,这却是个天赐良机,只要坐实了权策小儿私心作祟,逼反蕃邦的罪行,定能将他拉下相位……呸,只是个外姓旁支,黄口小儿,有何能耐,高居庙堂?”李千里想到昨日满月礼,义阳公主一家风光无限,便恨得牙痒痒。 华清宫几乎为权策那庶出女焕然一新,收取的礼物都是价值连城的,他自己只随大流,都不得不割了肉,赠送了一个金镶玉麒麟送福吊坠,心疼得紧。 心疼过了,李千里又想到一事,满含期盼地问道,“景荣啊,你说陛下令我参与满月礼,可是有意鼓舞,让我与权策为敌?” “侄儿不知”李景荣心累不堪,难以答对。 “唔,要不然,我便再上一本,将甘元柬私底下议论的,摆到明面上去?”李千里思忖着道,“以我如椽巨笔,想必能让权策喝上一壶……” “叔父,侄儿以为,稳妥起见,此时不宜妄动”李景荣隐晦地提醒他,你此时还是戴罪禁足之身。 李千里眉眼一阴,不爱听这刺耳的话,“也罢,那便在暗中,助那甘元柬一臂之力” “景荣,你且去安排,在长安大造舆论,与神都的甘元柬相呼应” 李景荣无奈应命而出。 当晚,李景荣将消息透露给王之咸,征询行止意见。 令他意外的是,他收到的指令竟然与李千里相差不多,甚至用词更严重。 “大张旗鼓,官场民间并进,大肆宣扬,以李千里的名义进行,莫要沾染痕迹” 第818章 手可摘星辰(十八) 继神都洛阳之后,长安也有传言甚嚣尘上。 矛头所指,都是权策。 长安表现出了赳赳老秦很是合拍的风格,洛阳还要含沙射影,有几分婉约,那么长安便是大鸣大放,无论是幕后之人,还是散布传言的意图,都是光明磊落,一眼可望穿,再透明不过。 如此行事,大大不合常理。 起初还颇有些人议论,笃定是有宵小之辈,冒用了成王李千里的名号,试图一箭双雕,抹黑了权策的同时,也将李千里陷进去,甚至还影影绰绰,有了怀疑对象。 却不料,当事人很快便有了新的动作,两京朝野,瞠目结舌,这个猜测没有人再提。 李千里在圈禁中,不便外出行走,听闻有人怀疑作俑者不是自己,大为光火,以为是有人抢功劳摘果子,一蹦三尺高,嗷嗷叫着要挥动如椽巨笔,写了一封酸气冲天的揭帖,张贴在府邸外的墙壁上,强烈声明自己的丰功伟绩,并奉劝某些无耻之人自重节操,莫要吃相难看,贻笑大方。 李千里以莫名其妙的自信和高调入局之后,神都的鸿胪寺卿甘元柬,不知何故,动静渐渐消停下去。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前头大肆散播谣言,已经引来足够的关注,想要脱身,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神都官场突然冒出不少人,各方派系都有,有意无意间炒冷饭,翻来覆去散播车轱辘话,言必称甘大鸿胪如何如何,不只将热度仍旧维持得高高的,还强行将甘元柬顶在前头。 一时间,两都之地,一边是甘元柬,一边是李千里,扛起了浩荡的舆论大旗,攻讦权策阻塞贤路,逼反蕃邦,意图扩大军方势力,居心叵测。 吊诡的是,无论是李千里嚣张狂妄,荒腔走板,还是甘元柬中途缩卵,挣扎着想要上岸,两都攻势日甚一日,几乎白热化,权策一方却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不只是他本人,还是他的盟友和党羽,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意外的镇定和淡然,在朝野文坛有不同的解读声音。 有的认为是宰辅气度,肚中能撑船,不以些少流言为困扰,只要没有进入官面程序,自然不必予以理会,士林这边一如既往吹嘘得厉害,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之类的溢美之词连篇累牍,说起来,文坛一直有一股将权策神话的冲动,若不是有韦处厚、明山宾等人引导压制,说不定权策没有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之中失手,却死在了自己的党徒手中。 另一边,则认为权策要么是傲慢,仗恃武后宠信,目中无人,要么是心虚,难以正面消解李千里和甘元柬的诘难,侧面印证这些还停留在街谈巷议的攻讦,不是空穴来风。 攻讦在继续,各方的分析议论也在继续,权策的沉默也还在继续。 神都,却有人开始坐不住了。 “直娘贼,权策的人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为何狄仁杰的人、上官婉儿的人,还有狗日的李重福的人,都来咬我?”甘元柬像是一头困兽,粗劣的咒骂在口中连串涌出。 是的,在甘元柬看来,现在这些打着他的旗号推波助澜的朝官,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咬他。 他是个按部就班爬升起来的官僚,对朝争运作的大规矩和潜规则,极其讲究,李千里野兽一般横冲直撞的作派,他不只是欣赏不来,还嗅到了危险气息。 奈何为时已晚。 下首站着他的心腹清客,此时不敢触霉头,轻声顺着他道,“狄仁杰的人确实比较意外,但他的支持力量相对松散,他对这些人的约束力,应当是有限的,动机可能比较复杂……上官婉儿与权策有嫌隙,大抵不愿放弃这个折腾权策的机会,李重福的人么,可能与梁王殿下反水有关……” 甘元柬眉眼一立,旋即醒过神来,所谓的梁王武三思反水,指的是在千金公主府夜宴上,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一同撺掇李重福对东宫出手,结成了隐晦的同盟,然而,在尾声阶段,武三思暴露出了真实面目,骤然倒戈,拿出解药,救下了李重俊,并借着这个功劳,顺利谋得复出,而将李重福和李旦扔在了一地鸡毛之中。 李重福和他背后的二张兄弟趁机煽风点火,无论烧着的是权策,还是武三思,他们都乐见其成。 “狗娘养的,这些混账,太过阴损可恶”甘元柬弄清了缘由,仍旧骂骂咧咧,但心气却顺了,他们的招数不光彩,但没有出圈儿,怪就怪他自己,行事不慎,为人所趁。 不,甘元柬不承认,要怪,就怪那半路杀出的怪物李千里,活生生将他的文火慢炖大餐,给弄得糊臭难闻。 “我呸……”甘元柬愤愤然啐了一口,“下去预备,我要面见梁王殿下” “东主,以学生之见,殿下怕是,怕是不会见你”那清客小心翼翼地道。 甘元柬愣了愣,他如今是非之身,以武三思极为擅长趋利避害、灵巧有余而坚定不足的政治秉性,这个说法,确乎是成立的。 “为之奈何?” 那清客沉吟半晌,谨慎道,“学生有一计,然而实施起来,怕会伤了些和气” “什么时候了,要和气作甚?尽管直言”甘元柬带着些气怒。 “东主,要让梁王殿下冒险见你,只能让他不见你,要冒更大的风险”清客双目灼灼,“梁王殿下的掌珠,方城县主,许给了吐蕃世子赤德祖赞,东主为鸿胪寺卿,大可先召见赤德祖赞,再做出姿态,要求见方城县主,则梁王殿下,势必会加以阻拦,主动召见……” “嘶……”甘元柬倒吸一口凉气,“果然伤和气” 他主张接受论钦陵的条件,撤兵、让出吐谷浑,以完成论钦陵内附,也是因此,与权策政见不合,才对上的,要是他私下与赤德祖赞有勾连,还牵扯上方城县主,那么他就有里通藩国的嫌疑,他指责权策逼反论钦陵,那么反过来讲,他便是协助吐蕃逻些城方面,达成将论钦陵从高原驱逐出去的目的。 方城县主在其中,武三思也跑不掉。 “咚” 甘元柬沉思良久,终究是自保的欲念占据了上风,重重一拍桌案。 “干了” 第819章 手可摘星辰(十九) “咔嚓……” 甘元柬出门前往鸿胪寺的时候,天公似有所感应,旱地惊雷,暴雨如注。 “贼老天,凑得甚热闹”甘元柬心绪不佳,低声咒骂了一句,踏步上了马车,夏日里雷雨都是常见,甘元柬没有当回事儿。 抵达鸿胪寺之后,便令人去国子监,将吐蕃世子赤德祖赞召来。 国子监没有留难,只是派了个司业随行。 赤德祖赞本人,也没有抵触,只是面上,一直挂着诡异的笑意。 昨日夜里,他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信来自他在天朝最亲密的挚友,庐陵县公、羽林卫将军权竺。 权竺给他描述了两种前景,一种是论钦陵内附成功,高原北部的领地不变,势力扩张到吐谷浑和西峪石谷城,实力更强,成吐蕃心腹大患,另一种是论钦陵与天朝兵戎相见,不只高原北部的领地会吐出来,天朝还可以代为出手,将他彻底剪除。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世上无不变之事物,亦无不变之立场……今妖孽横行,我兄步履维艰,论钦陵除与不除,在两可之间……若不得不放弃初衷,长论钦陵志气,实乃情非得已……彼时,为消耗羁縻论钦陵,则天朝不得不兵锋南向,裹挟论钦陵征伐高原之南,此天朝利益所需,万勿因此生怨……” “形格势禁,风水流转,唯有一事,可称不变,大周之天兵必将有事于高原,论钦陵耶?逻些城耶?请君自择” 权竺的信,与他的人一样,醇厚真诚,娓娓道来,推心置腹,说得很透彻。 赤德祖赞不怀疑他所说的后果,是否有危言耸听的成分,他对权策在天朝朝廷的地位有清晰的认知,权策主掌外藩大政,他如果被迫在论钦陵一事上让步,那么后续的事宜,任何人都要向他寻求妥协,以全规制体面,包括天朝皇帝陛下在内。 他的压力如同山峦一般巨大,他从未想过,作为一个在千里之外求学的质子,竟然有决定逻些城命运的一天。 他知道要做出最符合吐蕃利益的选择,但那个选择,又对自己的未婚妻子太过残酷。 他不是没有想过联合岳父梁王武三思,与权策对抗,但可惜,武三思以嫁女给蛮荒胡种引以为耻,何况他被迫嫁女,也是与权策政治斗争落败的产物,从来不曾对赤德祖赞假以辞色,梁王府更是对他紧闭门户。 第二封信,来自他的表姐,没庐氏协尔。 这是一封混乱的信。 没庐氏协尔认为,吐蕃的土地和族人,都应当归于逻些城,外人不应当插手。 话锋一转,却又说,万不得已之下,维护逻些城免遭天朝战马的铁蹄践踏,是他们这些在天朝腹心之地的族人,最最优先的责任。 最后,她恶狠狠痛斥了论钦陵的分裂行径,正是他为了家族利益的背叛,才让吐蕃人成为了天朝掌中的玩物,生死不由自主,是吐蕃的耻辱,他的灵魂应当承受雪域神山最残酷的刑罚。 出奇的,赤德祖赞完全理解了没庐氏协尔的纷乱内心。 她与自己一样纠结,因为她也有个天朝的未婚夫君,那位是权策一手拉扯起来的,他的立场可想而知。 心头水深火热,赤德祖赞的笑容却愈发灿烂了。 下车的时候,雨势仍旧很大,侍从高举着雨伞为他遮挡,他推开了侍从的伞盖,空气中燥热,雨滴冰凉,拍打在脸上,竟有几分快意。 仿佛一夜之间,他便长大了,他懂得了使命,懂得了世道国运的艰辛,更甚于个人沉浮。 “赤德祖赞,见过大鸿胪”面前的人,是他岳父武三思的人,他不知道甘元柬这次召见,是要对自己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是要对他做点儿什么的。 “世子免礼”甘元柬欠了欠身,坐直了身子,肃容严整,扫了一眼他身上的雨水,蹙起了眉头,“可是执役有所疏忽?让世子淋了雨” “并非如此,是赤德祖赞走得急了,不妨事的,天朝有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淋淋雨,也是沐浴天朝恩化”赤德祖赞说得很周全,滴水不漏。 甘元柬挑了挑眉头,似是有些意外,轻咳一声,随意道,“世子在京求学,本官一向少了关照,是本官的过失,世子在天朝也有两年余了,所得最深为何?” 赤德祖赞沉默了一会儿,沉声答道,“所得最深,是权相爷的一首诗” “哦?哪首?”甘元柬饶有兴趣。 “我记不太完全,只有两句印象深一些,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赤德祖赞缓缓道,眼中闪着莫名的光。 甘元柬仰靠在椅背上,“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才海内空……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权相爷,不愧诗词圣手,士人冠冕,才具令人心折,此等文字,晨昏三叩首,都不为过” “说起来,你与方城县主结亲,还有权相爷的手腕在其中,不知眼下如何,可议定了婚期?” 赤德祖赞苦笑以对,一言不发。 “毕竟定下了亲事,还是陛下赐婚,总这么没头没尾的拖着,并非人臣之道,若是你见不到梁王殿下和方城县主,本官或可做个红娘,为世子递信”甘元柬状似随意,眼睛却盯紧了赤德祖赞。 赤德祖赞笑得极其怪异,“即便大鸿胪不开口,我也是要求大鸿胪援手的” 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封得好好的,递给了甘元柬。 “世子恕罪,本官可能要察看内容,可介意?”甘元柬捏着信,手感有些沉,似笑非笑。 赤德祖赞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甘元柬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扫过,呵呵一笑,又装了回去,看着赤德祖赞有些怜悯,竟然连未婚妻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只求见个面,真是可怜。 有了见方城县主的由头,甘元柬便不再多留赤德祖赞,将他打发了回去。 雨还在下。 甘元柬的车马在翊善坊街口,被人拦下了。 梁王府的红漆驻马竿,就在前头不远处。 甘元柬下了马,瞧见一行人,守着街道路口,都穿着斗笠蓑衣,全都湿透了,雨水顺着蓑衣滴落。 “前方何人?” 为首的人抬了抬头,宽大的斗笠下,露出狄光远的面庞。 “狄寺卿,不知有何贵干?”甘元柬拱了拱手,面目阴沉。 狄光远缓步上前,走到近前,笑了笑,二话不说,扬起手中铁尺,兜头就是凌厉一抽。 “啊呀”甘元柬惨呼一声,啪的一声,翻倒在泥地中,满头满脸鲜血淋漓,混杂着泥浆,模样可怖。 狄光远在他胸前一阵翻检,将信件拿在手中。 “呜呜,呸……狄光远,你竟敢当街行凶,我定要弹劾你一本……”甘元柬满口鲜血的叫嚣戛然而止,他瞧见狄光远在信封中剔开了一个夹层,抽出了他没有看过的信纸。 “你这是要去梁王府么?”狄光远笑吟吟地问。 甘元柬嘴唇失了血色,吞下一口唾沫,不敢回答。 “哼哼”狄光远冷哼两声,又是一记窝心脚踹在甘元柬身上,将他踹了好几个跟头,浑身上下,裹满了泥浆。 这口气,窝囊得够久了。 “来人,将甘元柬拿下……围了梁王府,我这就去面见狄相” 第820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 神功元年七月,大理寺卿狄光远以里通外藩,图谋不轨为由,于暴雨之日,将鸿胪寺卿甘元柬拘捕。 当场搜检出吐蕃世子赤德祖赞写给梁王府方城县主的密信,信中将他们相互勾连,促成论钦陵内附,逐出吐蕃高原的事实,说得清晰明了,甘元柬可立下功劳,逻些城方面可重新一统高原,祛除心腹大患,各取所需。 至于方城县主,或者说梁王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暂时不明。 但既然这封信是写给方城县主的,自也脱不了干系,狄光远当街痛殴甘元柬,并派遣官差,围困了梁王府,禁止出入。 眼看上峰即将倒台,他的副手鸿胪少卿表现可称精彩,立即便顺着大理寺的节奏,下令将国子监中的藩属国求学质子,包括赤德祖赞和大祚荣等人在内,全都撤回四方馆,严加拘管。 同时,生怕甘元柬死得不透,组织鸿胪寺官吏佐属,大肆揭批甘元柬的罪行,有的没的罪证搜罗了一大堆,送到大理寺。 武三思并不是好相与的,大理寺围了他的府邸,他亲自出面,跳脚大骂,当众指派手下管事快马去长安报信。 大理寺的官差严令在身,自是不放人走,掣出横刀,两相对峙了起来。 武三思出离愤怒,“混账东西,便是狄光远在此,也不敢对本王如此无礼” 几个大踏步,走到带队的官差面前,一步一摇,迎着刀锋上前,逼得官差步步后退。 眼看大理寺官差的阵线便要在武三思的淫威之下土崩瓦解,马蹄飒沓,大批骑士转瞬而至。 “梁王兄,你是要当街与官差斗殴么?”打头一人,赫然是身穿深紫色胡服劲装的太平公主,她把玩着手中的马鞭,居高临下,嘴角的讥诮之色甚是浓重。 武三思停下了逼迫官差的动作,扯了扯嘴角,“太平殿下久违了,本王的府邸,无故遭奸猾之辈围堵,寻不到地方讨公道,便只能身体力行,让太平殿下见笑了” “笑你?”太平公主扬了扬脸,翻着眼皮道,“本宫却是没有这份闲心,只是皇家体统终究是要的,你是皇家亲王,没有铁证如山,也不会有人敢这般为难于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哼哼,太平殿下的意思,本王便要任由这些下贱小卒欺凌不成?还说不得理了?”武三思冷哼连声,针锋相对。 “梁王兄,他们只是封府,又没有怎么着你,用得着说到如此地步么?”太平公主神情严厉了起来,“他日真相大白,母皇驾前,你有的是说话讲道理的机会,与执事差役纠缠闹腾,实在有失身份” “怎么着本王?他们倒是敢”武三思挺直了腰背,神气活现。 “就是,这些狗腿子渣滓,敢碰殿下一个指头,定让他们九族抵罪……呃……”武三思指派去长安的管事也跟着来劲,拽兮兮地吆喝,只不过,他没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太平公主不会对武三思做什么,不代表她会容忍一个下人对她狂吠。 话音未落,便听嗖的一声,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洞穿了他的咽喉,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噗通一声,瞪大了眼睛仰头倒地。 鲜血四溅,武三思的脸上也溅了不少,热乎乎的,脸皮和眼皮,都抖了抖,但没有开口的意思。 “梁王兄,有件事本宫还没告诉你,鸿胪寺卿甘元柬入大理寺狱不久,便在狱中自缢而死,想必是有心人杀人灭口,梁王兄以为呢?”太平公主眼神如刀,扎在武三思身上生疼生疼。 “呵,太平殿下怎么说,自然便怎么是” 武三思渐渐察觉,自己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 说是杀人灭口他信,但绝不是他,事实上,这段时日,他忙着在东宫跑马圈地,赢取太孙李重俊的信任,无暇分心旁骛,甘元柬攻讦权策名声之事,他全程一丝一毫都没有参与,闹到现在,事态诡异发作,还牵连到他和女儿方城县主,他都尚未真正理清头绪,又怎么可能去杀什么人,灭什么口?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真的安排了杀人灭口,以狄光远的手段,更可能是选择布下口袋阵,抓个现行,敲定了他的罪过,而不可能让他轻易得逞。 甘元柬在大理寺狱不隔夜便突兀而死,不明不白,只有一个解释,是死在狄光远手里的。 处死甘元柬的目的,是为了给权策出一口恶气,是为了杀鸡给猴看,震慑朝堂杂音,还是为了敲山震虎,警告于他? 他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狄光远敢于用如此酷烈的手法操作,定然是有所仗恃,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不怕追查穷究。 电光火石之间,武三思脑中闪过复杂的念头,心头将那无事生非的甘元柬骂翻了天,面色一片灰败,真真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太平公主冷冽的声音传来,“梁王兄,且在府中待上几日,可行否?” “呵呵,太平殿下吩咐,本王从命便是”武三思身段迅速放柔,思忖了一瞬,拿定了主意,“本王有一封信,要递给长安权相爷,不知太平殿下可方便转呈?” “哈哈哈”太平公主莫名地大笑了起来,随即挥鞭策马,扬长而去。 武三思莫名其妙,只当是她不肯帮忙,闷哼一声,返回府中。 太平公主的笑,只有她自己知道。 武三思请她转呈书信,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与权策勾兑,寻求脱身。 在她来压制武三思之前,曾与权策有过联络,按照他一贯的作风,一切的冲突和罪恶,最终都是以政治解决,特意问他要武三思付出什么代价。 权策的回答令她意外。 “武三思有什么罪过,就承担什么惩罚” 太平公主又问,武三思是什么罪过呢。 权策回复,“管不好自己的狗,就是他的罪” 以往,有罪之人可以利益交换而免责,现在,却是无罪之人可以莫须有攀扯而得咎。 “我的小夫君,开始露出獠牙了呢” 太平公主想着这些阴暗之事,却是满心甜蜜,连日头都灿烂了许多。 第821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一) 太初宫,政事堂。 狄仁杰和狄光远父子相对。 “你实话告诉我,甘元柬是怎么死的?”狄仁杰面沉似水,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的长子,狄光远现在身上的气息,让他觉得熟悉,又有些惶恐。 “您现在是以父亲的身份,还是以宰相的身份问话?”狄光远笑了,笑得有些怪异,还歪了歪头,显得格外笃定,甚至有几分桀骜。 狄仁杰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闭上眼睛,仰面轻声道,“不管我的官位是什么,我都是你的父亲” “父亲,甘元柬是我亲手缢死的”狄光远说得轻飘飘的。 狄仁杰双手无意识地抖了抖,面上勉力维持着平静,希冀地问道,“他暴力抗法,还是意图越狱?” 狄光远摇摇头,“都没有”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那是罪证确凿,人神共愤?” “他的罪证,可有可无,现在关键的视线,都盯在武三思那边,他死了,只不过会增添一些谈资和疑云罢了,无足轻重”狄光远说得坦荡,“重要的是,他必须死” 狄仁杰深深看着他,嘴角微微抽搐,“他为何必须死?” “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堂文武林林总总,所需不过敬畏二字,相爷名望盛于内外,敬之一字,无须操心,欲令朝臣生畏,则威严至重”狄光远声音不高,如同私下呓语,但眼睛亮闪闪的,“甘元柬不识时务,宵小跳踉,兴风作浪,恶意中伤,正合拿来祭旗,他若不死,则无以树典型,无以儆效尤” 狄仁杰呆愣住了,“你亲手杀他,只是因为,因为权策需要他死?” 狄光远迎着他黯淡的目光,露出个明朗的笑容,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砰……” 狄仁杰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震得上头的文牍都跳了几跳,“你如此作为,就不觉得熟悉?这是周兴、来俊臣之流的行事方法,你,莫不是要做个酷吏不成?” 狄光远并未受到惊吓,反倒意外地看了老父亲一眼,淡然道,“酷吏?总要有人做的,为了相爷大业,些许名声,不值一提” 狄仁杰心头一阵绞痛,眼角酸酸热热,“那你,可知道酷吏的下场么?殷鉴不远呐……” 狄光远的笑容更灿烂了,摇了摇头,“父亲,你多虑了……以相爷的行事风格,我以辣手料理了这桩差事,要不了多久,便会调离法司,我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也待得够久了” 狄仁杰愣了愣,满腔的痛心疾首顿时梗住,随口问了句,“会将你调到哪里?” “哈哈哈,这却不是我该操心的,该相爷抠头皮”狄光远洒脱回应,一脸的漫不经心,“地方也好,军伍也罢,或者让我赋闲一段也行” 狄仁杰抬起手臂,搓了搓额头,感觉一身无力,儿大不由爷,又将话头扯了回来,“甘元柬已死,梁王府也封了,下一步,你将如何行动?” “我已行文长安司马王之咸,令他擒拿成王李千里,解送到神都来”狄光远行动章法严密,显然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甘元柬和李千里这两个闹事魁首去的。 “成王?”狄仁杰眉头大皱,“毕竟是亲王之尊,你可有罪证?” 狄光远笑吟吟的,轻轻触了触鼻梁,“有,鸿胪寺少卿潘介,早就对甘元柬觊觎已久,极擅临摹甘元柬的笔迹,写了封函件,是以甘元柬的口吻写给李千里的,赞扬了他在长安的呼应,表示事先约定的南衙官缺,会尽快运作给他” “南衙?”狄仁杰敏锐注意到这个词,甘元柬等人私底下散播的消息中,就有权策图谋扩大南衙嫡系的势力,可谓针对性极强了,他是理刑高手,对这种栽赃嫁祸,听得很是痛苦,“就只凭一封信?” “当然不是”狄光远犹豫了下,摇摇头,“还是不说了,徒增烦恼……终归人证物证都会有的,李千里一定会到狱中走一遭,或许死不了,但我会扒下他一层皮,让他晓得什么叫官法如炉” 狄仁杰已然麻木,他已然分不清自己的长子是出息了,能独当一面,杀伐果断,还是走上了邪路,“你下去吧……等等,潘介此人,为图官位,不择手段,不忠不义,当入不得权相爷法眼,你用了他的伪证,可要妥善料理,免得遗留祸端” 狄光远已经起身了,停下脚步听完,又是笑了,“父亲,水至清则无鱼,权相爷爱惜羽毛,自然要纤尘不染,我等在外围,做脏活的,自然要兼收并蓄,和光同尘,光谱太白净,并非兴旺之兆,对相爷不利” “孩儿告退” 狄光远说完之后,许久没有得到父亲的回应,见他思绪沉沉,似在发呆,便不再打扰,告退出去。 许久,狄仁杰才回过神来。 他想到了自己手头在处置的差事,安乐公主李裹儿遇刺一案,李裹儿施压,要大肆牵连将作监和冬官衙门营缮司,他行文长安请示权策,却未曾得到回复,举棋不定至今。 眼下,却是豁然开朗,一切从权相爷的利益出发,处置这许多人,没有任何好处,要么回绝,要么拖延,回绝了影响自己手下人的凝聚力,间接不利于权相爷,自然只有拖延一条路。 “呵呵,竟然有这么一天”狄仁杰摇头叹息。 在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自负聪明绝顶,他仿佛才弄懂所谓的派系,所谓的政治,而点化他的,竟然是他的儿子。 怀仁坊,安乐公主府。 影奴将长安的事端禀报给李裹儿。 “……因甘元柬书信牵连到成王李千里,长安司马王之咸率官差突袭成王李千里府上,他家有三个管事出首揭发他,在庭院中,起获了大批违禁之物……” “同日,成王李千里的姻亲,南衙的一名将领突然失踪……罪证确凿,王之咸请旨获准,将李千里拘捕,解送神都受审” 李裹儿上身精赤着,深红的伤痕仍是刺眼,听了甘元柬和李千里相继遭遇不测,心头有些烦躁,毕竟,她在做的,与他们两人相同,都是算计权策。 “狄仁杰那老倌儿,还没有动静?” 影奴咬咬下唇,摇了摇头。 “你,快些派个得力人手,去通告相王,让他给狄仁杰施压,此事不宜久拖” “是,殿下”影奴快步退了出去。 出门后,便招了招手,唤来个小厮,“你,速速去将赵大供奉请来,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第822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二) 夜色,黢黑如墨。 神都华宅大厦鳞次栉比,高墙巷道密布,打更守夜的梆子声,不时传来,巡夜宿卫的官差府兵,左一道右一道。 瞧着固若金汤,防卫严密,却是艺高胆大之人的最爱,纵横来去其中,惊险刺激,快感妙不可言。 安乐公主府赵大供奉,便是其中佼佼者。 他受命前往相王府密商,自要隐匿行迹,他穿着劲装,一身黑色,通体上下,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睛四周的皮肤皱巴巴的,眼角下垂得厉害,显然,年纪已经不小。 他身量高大,动作矫捷,飞檐走壁的时候,都是蜷缩着身子,四肢并用,如同一只狸猫,在夜色中旋转跳跃。 一路上他谨慎避过六处坊市钟鼓楼的灯光,绕过三十多队巡夜官差,眼看前方,神都苑遥遥在望。 神都苑乃是皇家禁苑,有蓝缨军戍卫,防卫非等闲坊市可比。 赵大供奉却大大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避开正门,一路爬行,绕到竹丛掩映的一处墙根下,小心翼翼地将一堆枯枝落叶移开。 没有意外地,有一个黑漆漆的孔洞,呈现出向下凹陷的形状,在墙壁上只有一个不大的拱形窟窿,并不能容人穿行,而在墙根下,还有一个更大的坑,自坑中匍匐,倒弓着身子,便可爬到对面。 这个设计,虽然对要通行的人不甚便利,但胜在隐蔽,不易被人察觉。 “直娘贼” 赵大供奉毕竟是有些身份的,不管是江湖上的草莽地位,还是安乐公主府的大供奉差事,都是大摇大摆,受人礼敬的,眼下却要钻狗洞,有些接受不能,忍不住唾骂一句。 骂完之后,有身份的大供奉还是扑下身子,从头部开始,先钻进坑里,过了墙壁,再折转向上,先将头钻了出去,看到了神都苑的宫殿庙宇恢弘的剪影。 “呸呸,呼……”赵大供奉口鼻都是泥沙,连吐几口口水,长出一口气,双肩用力,交替向前拱,慢慢向外爬。 赵大供奉正在吭哧吭哧爬得起劲儿,一抹黑影在他脸上滑过。 他惊惶抬头,却见两个壮硕的人影,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虽然对方也蒙着面,但赵大供奉能品咂出他们的戏谑和嘲讽。 “二位兄弟是哪条道上的?神都的降龙大哥你们可识得?”赵大供奉定了定神,开始攀扯江湖关系。 对方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那便好,都是江湖同道,咱是山东响马出身,到神都投了降龙大哥,现下在一等一的权贵府邸当差,混出点儿名堂,二位兄弟若是手头紧,可随时上门来,钱帛金银,都不在话下,就是那中枢钱庄的存票,咱也有几张,分给二位兄弟,咱有福一起享”赵大供奉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诱之以利,动作却没停,努力向外拱,眼看两只手臂都能出来了。 那两人相视一笑,齐齐踢出一脚,着落在他肩膀上,力道很是精巧,正好将他踹回去一点,退不回去,又拔不出来。 “二位兄弟这是怎生话说?莫不是要与降龙大哥为难?”赵大供奉恼羞成怒,有扯起了降龙大哥的旗号。 “降龙大哥的面子,我们是要给的,带你去个地方,你若能将里头的人击杀,则留你一条活命”对方终于出声说话了。 赵大供奉眼珠子急转,谨慎地问道,“是道上好汉?” 对方笑了,摇摇头。 “我能用家伙事儿?” “当然可以”对方很宽容,“但是,有家伙事儿,就不能要眼睛……” “那我……”赵大供奉毛骨悚然,大惊失色,才要反悔,却觉眼前一道利光闪过,双眼传来剧痛。 “啊……” 惨叫声才发出,便戛然而止,对方刺瞎了赵大供奉的双目,旋即将他打晕,自墙洞中拉扯出来,扛在肩上,发足狂奔。 他们的出入,比赵大供奉要体面得多了,在神都苑内翻腾不久,便绕到了天水公主府的后苑,那里,有一道侧门,专门为他们所设。 清晨时分,晨曦初露,霞光万道,又是个艳阳天。 太初宫宫门大开,到了群臣当值点卯的时候。 神都留守,次相狄仁杰还没迈入重玄门,便见秋官侍郎,暂摄尚书事的黄选前来求见。 狄仁杰蹙眉止步,有些不喜,“黄侍郎,何事如此匆忙?” 黄选笑呵呵的,“狄相,下官今日将复审将作监右校署典事宇文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草率,狄相以神目如电着称,下官冒昧,敢请移步,同下官一道审理” “哦?”狄仁杰一惊,宇文惺是安乐公主遇刺案的要害人物,他的供状极可能会将李旦牵扯出来,黄选此时复审,可是有了应变的把握? “此事乃黄侍郎该管,只要预备妥当,自能将此案审理清楚,本相去与不去,当无大碍” 这话狄仁杰说得缓慢,将预备妥当和当无大碍八个字,咬得格外重,看似平平无奇,实质上却是在严词质问。 黄选却是心头有底,并无异样,摆手道,“非也非也,若无狄相坐镇,下官无论如何预备,都不算妥当” 谄媚的话,听得旁边走动的朝臣都是侧目以对,只有狄仁杰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他前去听审,本身就是黄选预备的内容之一,不能不去。 狄仁杰飞快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也罢,本相便去瞧瞧,唔,昨日里春官衙门宋侍郎约了本相会见,此番却是耽搁了,便将他也叫上如何?” “宋之问?呵呵,都依狄相安排”黄选诧异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 狄仁杰见状,心里也有了谱,自己这番听审,大致只是做个见证者,戏份并不多。 没多久,狄仁杰的随身郎官将宋之问请了来,一行人向德业大街出发。 “有贼子劫狱,有贼子劫狱” 才到秋官衙门大狱,便听到一阵喧嚷,还有兵刃相交的声音。 “却是不巧啊”宋之问抄着袖子,说起了风凉话。 黄选脸色黑成锅底,大步流星向大狱中行去,“哼,本官倒要悄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谁敢到秋官衙门大狱造次” 进门之后,只见到几个黑影狼狈逃窜,大批狱卒官差在后头穷追不舍。 “啊……” 狱中突然传来惨叫声。 黄选登时暴跳,“调虎离山,速速返回,狱中有贼” 众人蜂拥而回,冲到监牢中,却见有个牢房被破坏,一个双眼流血的黑衣大汉,正挥舞着一柄短刀,在一个犯人身上又砍又刺,状若疯狂。 “拿下他”黄选中气十足。 第823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三) 神功元年七月中,神都留守、次相狄仁杰第三次上奏疏请罪。 这一次却是不同以往,他以看管不严,致使关键证人遭人灭口为由,请求辞官归故里。 “……臣非但履职不严,且力有不逮……经查,潜入秋官衙门狱中之人,先后有两拨,一路大张旗鼓,将看守狱卒引出,另一路单人匹马,趁机入狱中扑杀将作监右校署典事宇文惺,而行事之人,竟是安乐公主府供奉……” “……皇族贵人,一品公主,尊荣已极,缘何不能行正道,而要走偏锋,不能信公审,而要处私刑,臣不能解一也……” “……宇文惺所指证,安乐公主府门匾无故坠落一案,或与相王相干,无论确切与否,都将有蛛丝马迹,裨益于查案,缘何身陷嫌疑之相王分毫未动,受害之安乐公主却出手杀人,臣不能解二也……” “……经臣查,将作监及冬官衙门营缮司诸官,与此案无涉,臣已下令开释,并竭诚安抚,聊补歉疚……” 狄仁杰的奏疏可称杜鹃啼血,悲痛忧愤,无以复加,连续两个缘何,两个不能解,质问痛切,读来令人压抑沉重。 上官婉儿黄鹂出谷的美妙声音,也掩盖不了这股子郁气。 飞霜殿中,随行的朝官重臣都在,一片沉寂。 “哼哼,没出息,一个奴仆,杀死了个绿袍官,不过小事一桩,这就张罗着辞官,朕的宰相有那么不值钱么?”武后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眼皮,“黄选也跟在后头请罪,倒像是天塌地陷了一般,胡闹……婉儿,将这两份奏疏留中不发,朕懒得骂他们” “是,陛下仁和,狄相和黄侍郎都是忠臣干员,当能仰体圣心,勠力效忠”上官婉儿应命,话说得很是圆乎。 群臣寂寂,无人开口,权策人臣第一,避无可避,上前一步,沉吟着道,“陛下,神都的事态变故,皆因安乐公主遇袭一案而起,眼下来看,此案不宜再拖延下去,早想定明罪与罚,免得……徒增是非扰攘” “依你看来,当如何定罪,又当如何定罚?”武后撑起了身子,轻叹口气,有些无奈。 李裹儿为李旦杀人证灭口的事情一出,无论是李旦对李裹儿出手,还是李裹儿自己搭台唱戏,都已经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任谁来看,都是两人串通一气,趁机搅风搅雨,让整个案件,成了一出闹剧,非但不能再借此做文章,还会招来朝野汹汹恶评。 羊肉没吃到,反招惹了一身腥臊,要么是他们手段太过稚嫩,要么是两人挑选的对手太过强横。 武后眼眸如水,柔柔地看着权策,等待着他的决断。 “陛下恕罪,彼时臣已离了神都,对此案一无所知,毫无头绪,不便置喙”权策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得光风霁月,一派真诚。 武后失笑摇头,转过脸,“你们呢?”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合情理之处颇多,正如狄相所说,宇文惺是破案关键证人,安乐公主却派人灭口,此中是否另有勾连?是否另有阴谋算计?是否会危及朝政?是否会危及百姓?应当大力彻查,廓清真相,以释朝野之疑,将藏奸之辈绳之以法” 权策打了太极,置身事外,率先蹦出来的,是内史宰相宗秦客,却是喊打喊杀,毫不避讳地针对李裹儿和李旦。 这倒不难理解,李裹儿原本是武三思的盟友,不管结盟关系多么脆弱,终归是有互动有合作的,但李裹儿不声不响跟李旦勾搭了起来,意图不明,严重脱离了控制,武三思自然也不会惯着她,趁机踩上一脚,是应有之义。 再者说了,武三思眼下落入泥潭中,有李裹儿和李旦分担火力,也能稍稍松快一些。 “臣坚决附议”人群中又迈出个獬豸冠的御史,侍御史李承嘉,声援同党,“陛下,所谓上行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安乐公主与相王两位殿下,名爵至高,而罔顾法纪,侵踏朝廷官衙,肆行杀戮,若不严加惩治,则恐朝廷法纪,形同虚设,官府威严,扫地无存” 李承嘉说得慷慨激昂,一脸的国将不国。 “一派胡言”不出意外,豆卢钦望跳出来反驳,老头儿老当益壮,中气十足,“陛下都说了,此事小事一桩,奴仆之辈肆意妄为,与安乐殿下和相王殿下何干?若是李侍御府上有奴仆行通奸媾和之事,老夫莫非可以说李侍御私德不修?” “正是如此”地官尚书王同皎果断选择与豆卢钦望站在一个战壕里,“陛下,臣曾为秋官尚书,深知秋官衙门大狱护卫森森,飞鸟难度,断不是一个匹夫能闯入的,臣以为,此间必有奸人作祟,刻意布局,陷害两位殿下” “呵呵,王尚书的高论倒是新颖”权策突然发声了,笑吟吟地问道,“不知王尚书以为,谁是那奸人呢?” 王同皎愣了愣,犹豫了下,终究不敢在此非常之秋,树立权策这个强敌,俯首道,“下官只是姑妄揣度之言,并不能确实” 权策撇了撇嘴,转过头,却迎上武后似笑非笑的双眸,想要退回朝班的腿不得不半途停下。 “陛下,两位殿下,或有管教不严,或有交结不慎,或有僭越法度,或有私心用事,损及朝堂威望,殃及皇族清誉,臣请陛下,以家法处置训诫,或可使二位殿下幡然悔悟,谨言慎行” “家法处置?”武后咯咯轻笑两声,意味深长地道,“都依你便是” 神色陡然一厉,“传旨宗正寺,责相王李旦二十脊杖,罚俸十年,安乐公主负伤在身,朕不施刑,令其前往狄仁杰府上致歉,没其封地” “陛下英明”权策朗声称颂,丝毫不顾忌朝中李裹儿和李旦党羽的感受。 “陛下英明”山呼之声四起,豆卢钦望和王同皎等人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跟着拜贺。 武后站起身,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都退下吧,婉儿也退下,权策随朕来” 武后牵着权策的手,沿着长廊水榭,指指点点,不时谈笑,好一派游山玩水的兴致,两人走出老远,群臣才缓缓散去。 上官婉儿返回内侍省,亲信迎上前来,“昭容,李尚书有密信到” 李尚隐? 给郎君发配到千里之外,写密信作何? 第824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四) 华清宫,九龙殿前,武后驻足仰望。 这座殿宇依山梁而建,规制恢弘,殿前石梯高达数百级,纵横数百步,偏殿配殿沿着山势盘绕,虎扑而下,极是雄伟壮观。 作为标志,九龙殿主殿和侧殿的屋脊上,各有巨龙腾空雕像,总计六条龙,殿前广场则放置了一尊太阳神乘车,羲和赶车的雕像,呈现六龙回日的图景,通体深黄色,以稀有玉石雕镂而成,在耀眼日光下,熠熠生辉,绚烂夺目。 “此景在此看只是平平,若在山巅俯瞰,则六龙回日之胜景,更显气象万千,天工鬼斧,人力有时而穷,若天人相和,则世事无忧矣” 武后显然对此处颇为满意,叹息赞叹连连。 手上一松,放开了权策的手,不待权策收回,又抓了上来,却只是换个姿势,与他十指交扣。 权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从容地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陛下心鹜八极,意骋四方,执掌乾坤,经纬天地,也只有这六龙回日之殿,骊山帝王之乡,可堪匹配一二” “哈哈哈,朕身边,口甜舌滑之辈,不胜枚举,出口锦绣,堆砌辞藻之辈,也为数不少,唯有你,说得出这股子意气豪情”武后朗声大笑,侧转身,面对着权策,笑意温婉,“朕没有白疼你,你算得是朕唯一的知己了” 权策与她对视了眼,露出个纯净的笑容,没有言语,也没有推辞谦逊。 武后静静望着他,半晌才转过身,“六龙回日,你可知,此地为何叫做九龙殿?” “臣不知原本,但就臣看来,九为数之极也,此地有六龙,天有天龙,地有地龙,人间亦有真龙天子,合为九龙,不知臣说的可对?”权策思忖着道,说完后,带着些疑问看向武后,有求证之意。 武后垂首轻笑,拉着他登上一处观景台,指点着山川形胜,口中轻言慢语,为他解释,“他们的三条龙,说得是骊山山脉地理,你瞧,左近有三山三壑,形似三条龙,比起你那天地人的境界,差出太远,不值一提” “臣不敢当,所谓术业专攻,工匠专注地势,有此解乃是理所当然,无分高下”权策兴致勃勃地看着山腰下的景色,极目远眺,却并没有顺着武后的指引寻找那三条龙的意思。 武后抿了抿嘴,白了他一眼,不以为忤,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手背,开口道,“权策,甘元柬无事生非,干犯口舌,死有余辜,长安这头,也有人虚骄自大,不识大体,罪有应得,然而,此事可速断,不可牵连过甚,时日久了,难免夜长梦多,并非好事” “你以为呢?” 武后轻声细气,甚至带着极少有的温柔,但权策虽面上自在从容,心底却从没有放松警觉,听她这一问,敏锐察觉,方才议事之时,武后全盘采纳他的主张,或许就是为眼下之时预留伏笔。 李旦和李裹儿缠斗也好,联合做戏也罢,尚未见第三方插足,总归肉烂在锅里,一句话便可按下,武后并不太在意。 但武三思和李千里的事态却有不同,他们是明明白白招惹了权策,却又斗他不过,才落到这步田地,尽管武后不愿承认,但这桩事的局势后果,并不完全在她掌控之中。 因此,将李旦和李裹儿的案子当做人情送了给他,交换武三思和李千里的事态可控,是划得来的。 权策心念电转,面上堆起了笑容,武后如此谨慎周全,他自然不可能再得寸进尺,“陛下说得极是,反正梁王和成王两位殿下也都不是外人,不妨就像相王和安乐公主一般,只劳烦陛下家法处置了便是” 武后呵呵一笑,瞧着权策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些恍惚。 权策的口吻,带着几分随和,还有一些自信的男儿气魄,让她想起了太宗皇帝殡天不久,才继位的高宗皇帝将她纳入宫中,对她承诺,要让她凤仪天下,只是遗憾,高宗皇帝的男儿气魄,维持得也太短暂了些,没能长久压制住她勃勃的野心。 她一步步走到如今,春风得意时,感恩他,无助彷徨时,又怨恨他,终归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也许没有自己,高宗皇帝的男儿气魄,也不会如此短暂,相生相克,再没有比这更恰如其分的了。 归根到底,一场相逢,一场宿命。 “陛下,日头有些毒了,怕会伤了身子”权策见她出神太久,不得不出声,但却微微垂首,没有与她视线相交,避免她尴尬。 “唔?嗯,也好”武后回过神,理了理鬓角的发丝,缓步前行,神情清冷淡漠,“对了,攸暨上了好几回奏疏,都是说的新进士铨选任官之事,朕留中不发,你可提点于他,莫要反复聒噪,时机得宜之时,朕自有明断” “是,陛下”权策应命,笑意微微,从容不迫。 李裹儿试图让他的新鲜血液去做泥瓦匠,他反手便送了她和李旦一顿家法,武后尽可以拖延下去,只要谁家生出不良企图,他一一击破便是,这是科举改制后的第一批进士,武后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们的功名废掉,总归有入朝派上用场的一天。 总而言之一句话,水磨工夫,耗上了。 两人漫步回到飞霜殿,上官婉儿已经在外头恭迎,见到两人,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咯咯咯,权相爷,婉儿有些私房话要与陛下说,您要是没有要紧事,可不留您了”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 权策脸色难看了一瞬,旋即反唇相讥,“天下安危治乱,系于陛下一身,上官昭容的私房话,却是重于天下九鼎,本相当得回避……” “好了好了,朕有些乏了,权策,你且退下吧”武后打断他们的争拗,摆手让权策退下。 “臣告退”权策视线在上官婉儿脸上扫过,如同刀锋一般,退出了大殿。 上官婉儿面带得色,急切地道,“陛下,臣妾有一建言,可为陛下分忧,安置今科新进士” 武后眉头一动,看向上官婉儿,“你且道来” “陛下,受权相爷指派,春官尚书李尚隐前往太原主持王氏书院典礼,沿途收纳有志士人,送往安东都护府弘扬教化,却发现,地方学政废弛,河南道天子脚下,读书明理之人也为数不多……” “地方主官庶政缠身,无暇兼顾,以为朝廷当特遣朝官,赴地方担任学政,主持科举院试,化育百姓的同时,也能裨补完善科举制度” “臣妾以为,新进士都是科举得益之人,担当学政,激励后来人,再合适不过” 武后眼中一亮,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上官婉儿丰腴白嫩的脸颊,“呵呵,你也是个懂朕的” 上官婉儿陪着笑了笑,眼底深处,却隐藏着点点星芒。 兴奋,激动,又紧张。 这是她自作主张,得了李尚隐的书信,便与郎君手头新进士安置的难题联系在一起。 李尚隐建议她将学政官用来培植羽翼,她也认为这是攫取天下人心的妙招,但用在权策身上,更为适宜,可收人心,可解权策疑难,更能取信于武后,一箭三雕。 上官婉儿努力压抑着心头的激越滚烫。 若天下士子文人,都像神都文坛士林一般,将权策奉若神明…… 当那一天真的来临,他们便是权策座下的莲台。 第825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五) 神功元年八月初,武后下诏,继安乐公主和相王之后,再度家法处置皇族亲贵。 以梁王武三思交接匪类,是非不明,有悖家训,责脊杖二十,斩其府中西席幕僚十人,以成王李千里行事癫狂,人云亦云,目无尊长,不孝不敬,着杖责三十,罚没封地,遣散府中童仆管事半数。 诏旨之中另有明言,“旨下之日,宗正寺接管二王不法事,不复涉刑名”。 短时间内,两度接到这种差事,宗正寺卿赵祥已经驾轻就熟,秉承先易后难的原则,手持旨意,先到了梁王府,宣达了旨意,令围困府邸的大理寺官差退下,又派出宗正寺理事郎中,带着膀大腰圆的行刑皂隶,入府行刑。 毕竟是皇族亲王,又上了年岁,将要花甲,脊杖二十,说起来轻易,真打下去,也不是件小事,一个不慎,便能要了半条老命去。 那行刑的皂隶是有本事的老手,上回给相王李旦行刑,也是他操的棍棒。 二十脊杖,打得劈啪作响,武三思闷哼惨叫连连,龇牙咧嘴,脊背血肉模糊,不忍卒睹。 但却只是瞧着怕人,不伤筋骨元气,只伤皮肉,都是硬伤,温补调养十天半月,便可复原。 行刑完毕,梁王府的主子下人蜂拥而上,将武三思搀扶下来。 只不过,他还不能走。 “梁王殿下,得罪了”赵祥拱了拱手,一丝不苟,“依着旨意,府上西席幕僚匡正不力,误导殿下,罪在不赦,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还请殿下明示” 武三思养尊处优,打得再有分寸,也是受不住的,此刻面色煞白,冷汗涔涔,阴沉的眼睛向旁边一群穿着白衣、戴着大头巾的清客望去,这可是死亡之瞪,无人敢接招,众人纷纷避开,两股战战,缩起身子,唯恐引起武三思的注意。 “罢了,赵寺卿奉旨办差,随意便是”武三思在人群里来回逡巡,看了好半天,却并不是在思量着谁该死,还是在想要将谁保下来,最终却是一个让他看重的可心人都没有,随便谁死了,他都无所谓。 “谢过殿下”赵祥躬身道谢,索性他也不看,摆手让手下的郎官去选人开宰。 选中之人哭天抢地,凄厉求饶,拖出府门外,也不走远,就在外头广场上,鬼头刀手起刀落,一声咔嚓之后,呼喊声戛然而止,留下一地污血,身首异处。 “府中纷乱,本王就不留赵寺卿了”武三思一向满面春风的脸上,挂满了掩饰不住的刻毒和愤恨,趔趄着走人,不再搭理赵祥,显然将他也记恨上了。 赵祥苦笑一声,摇头离去,他向来没有主见,一切唯武后马首是瞻,从不多言多动,无欲无求,并不怕武三思记恨,只是明明手下留了情,却没人领,这种滋味,也是难堪。 到得大理寺狱,同样以诏旨开路,狄光远亲自迎了出来。 “赵寺卿有礼了,本官这便将成王殿下开释,只是……”狄光远有些赧然,“成王殿下在狱中不甚安分,狱卒维持秩序有责,手下没个分寸,成王殿下颇受了些伤,虽无大碍,但赵寺卿要行刑,怕是不妥” 赵祥蹙了蹙眉头,“先瞧瞧人再说吧” “哗啦啦……” 锁链拖地的声音传来,两个狱卒架着,成王李千里自牢狱中出来。 短短数日,这位天潢贵胄已然瘦得脱像了,手脚上都拴着沉重的锁链,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中没有一丝光彩,身上的白色囚衣,伤痕一道一道,血迹斑斑,身上怕是没有一块好肉。 来到阳光下,看到光亮,他竟然下意识地躲在了差人背后,身子不停发抖,口中呜呜有声,畏怯的模样,令人心生恻隐。 “狄寺卿,这……”赵祥眼神严厉了起来,“这便是你说的没有大碍?” “呵呵,本官已经具折上奏,将此间情形与成王殿下的异状说明清楚,不会连累赵寺卿的”狄光远摇晃着脑袋,满不在乎,笑容灿烂,雪白的牙齿闪着光。 赵祥心念一闪,想到李千里入狱的缘由,身上一阵阵发寒,也不敢再多言,干巴巴地道,“如此便好,本官接了成王殿下到宗正寺,也会上奏请示陛下” 狄光远笑而不语,背着手便走了。 赵祥看着他的背影,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说不出感觉,只觉得狄光远这等人,不只是狠毒,还狠毒得理直气壮,狠毒出了信念,他理解不来,也得罪不起。 回到宗正寺,赵祥立刻张罗了御医前来看诊,结果令赵祥心胆俱颤。 狄光远可不是他赵祥,李千里的精神头,饱睡了两日便恢复了一些,只是受不得惊吓,心神很是衰弱。 而身上的伤势,却无不伤筋动骨,没有个大半年的卧床,根本无法起身,右腿上的伤势,已经矫正不过来,李千里日后,怕要一辈子高低脚了。 武后的旨意很快下达,申饬了狄光远,降二品留用,罚俸一年,免去李千里的肉刑,罚没封地与遣散家奴如故。 紧跟着这道旨意的,是对今科春闱新进士的安置。 武后以地方文教不兴,州县官员分身乏术,在各州设置学政官,专责劝学,试办地方官学,典掌院试,首批在河南道、关内道、陇右道、江南道、淮南道及山南道五道施行,学政官由今科新进士充任,着天官衙门拟定条陈,分派任所,尽速到任。 旨意下达,朝野哗然。 都认为是权相爷在长安和洛阳大杀四方,先后折辱三位亲王和一位公主,锋芒太过,终于吃了一瘪。 有那好事者,专等着权策的动静,眼下木已成舟,看他如何应对。 他们却是失望了。 权策没有任何动静,他下了骊山,到长安城中的义阳公主府,正式操办了仪式,纳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之女姚佾为侧室。 场面盛大,由昼及夜,前往道贺的朝臣士绅,多如过江之鲫,上林坊周遭,都是密密麻麻的车马人头。 喜气洋洋,全然没有喜闻乐见的吃瘪之相,令不少人扼腕遗憾。 第826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六) 喜宴热热闹闹,却在送入洞房的最后阶段出了幺蛾子。 他的长子,不到两岁的权衡侯爷,吧嗒吧嗒,歪歪斜斜跑来,扑上前,抱着新嫁娘姚佾的大腿不肯放开,仰着脸,张着流着口涎的小嘴儿,啊啊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任是怎么哄,都不肯撒手,祖母义阳公主、母亲云曦、庶母芙蕖,连同两个小姑母权箩和薛嫘在内,都一一试过了,权衡却是谁的账都不买。 众人无奈,依着权衡喜爱年长妇人和年轻男儿的习性,寻了座中年岁最大的宰相欧阳通的夫人,前来哄劝,又让王晖的儿子王晓和权策的义子王之涣来拉扯,都是没有成功。 权衡只管抱着姚佾的大腿,粉嫩脸蛋上满是急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却没有哭出来,但他这副委屈巴巴模样,也没人敢对他用强,都是团团转干着急。 “大郎,这……”义阳公主看向自己的主心骨,众人也随着看过来,想着瞧瞧这治国平天下的权相爷,会怎么对付自己使性子的侯爷儿子。 权策静静在旁瞧着,摸了摸鼻梁,看了身旁一身火红、娇羞不可方物的姚佾一眼,若有所思,摆摆手,将花奴唤来,“你且去后苑,将小娘子抱了来” 花奴应命,一阵风般跑远,没多久便在一众丫鬟仆妇的拱卫之下,将小娘子权徽抱了过来。 权衡瞧见了权徽,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小小的妹妹,又看看大大的姚佾,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呵呵傻乐了两下,立时撒开了胖乎乎的手臂,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向权徽跑来。 “啊啊……”权衡踮着脚叫唤了两声,花奴会意,赶忙蹲下身,让他们兄妹相见。 在她怀抱中,权徽身上穿着的,也是一身红衣,想必是为了应景,喜庆喜庆,此时正含着手指头,翘着小脚丫,一晃一晃的,惬意得紧,斜眼瞥了满面笑容的兄长一眼,噘着嘴巴,歪了歪头,懒得搭理。 “嘿嘿嘿”权衡跺了两下脚,乐得了不得,脸颊笑开了花,伸着手想去摸妹妹,又不敢,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十足惹人发噱。 毕竟血脉相连,权徽似是也受到些感染,伸出嫩嫩的两只小手,将权衡的一只手抱着,也是咯咯脆笑,眉眼弯弯,美不胜收。 众人团团围观一对小儿女互动,哪里还不晓得权衡方才见了同样一身红的姚佾,以为妹妹突然变大了,才异常焦虑急切,现下见了妹妹,哪里还顾得上拦新娘子。 “元光啊,随了他父亲,是个心疼女儿家的,日后,定是个好兄长,如意,有福气呢”义阳公主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心头热乎乎一片,蹲下身,先将权徽抱过,亲了亲,又抱起权衡,有这两个宝贝疙瘩,只觉此生圆满。 “呵呵,蓝田侯年幼而知友爱,不负权相爷过庭之训,有长兄之风,日后定能继承乃父宏图大志,心怀仁善,济度苍生”欧阳通捋须长笑,赞颂连连。 他说得好听话,义阳公主本还含笑听着,但是听到后头,却是有些心惊,这用词,未免太重了些,她的胆子本来就小,又很是敏感,抬头有些慌乱地看向权策。 却见他笑吟吟的,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权策不开口,旁边的人却是紧随其后,谀词潮涌,比欧阳通更要奔放,权衡不大点儿个小郎君,让他们吹得天上难寻,世间少有,感天动地,惊才绝艳,总之,未来的江山百姓,就指望他了。 “诸位诸位,今日良辰吉日,相爷纳星之喜,蓝田侯良才美玉,光华灿烂,今夜初显,日后更会昭彰,还是先将相爷的喜事料理了,免得一双新人,面上含笑,心中骂人”到底是金兰兄弟,葛绘挺身而出,嘴皮子利索,将失控的场面拉回正轨。 “正是正是,眼下咱这侄儿也疲乏了,正好趁机送入洞房,若是待会儿又来了精神头儿,再来拦路,怕是要大事不妙”郑重紧随其后,话说得诙谐。 “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注意力从权衡、权徽小兄妹两人身上移开,乐曲高奏,欢腾起来,将权策和姚佾送入了洞房。 四开重门一阖,外间熙攘嘈杂隔绝在外,粉色帐幕层层落,龙凤红烛,照得满室通明,熏香冉冉,室内香艳融融。 夏日深长,花儿正值娇艳,花瓣密密层层,护着娇嫩花蕊,偏生天候不解风情,雨浓风也骤,一夜风雨洗礼过后,总有花瓣落得满地,留下残红点点。 “主人,奴奴好生快活”姚佾偎依在权策怀中,满头青丝汗湿,粘在肩头额角,一身热气未散,筋疲力尽,轻声呢喃,声音如蜜般甜美。 “都这时候了,还叫主人?该叫夫君了”权策轻轻拥着她,打趣道。 “我不,我就叫主人……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奴奴的主人,只要在主人身边,伺候主人,做一辈子女奴都甘愿”姚佾难得任性了一回,在权策耳边絮絮低语,深情如火,并不将位分放在眼中。 “好,女奴便女奴”权策轻笑,依着她。 他本不是风流之人,在府中,加上姚佾在内,有名分的,只有一妻二妾,外头情债虽说不少,却都是与他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来的,共同经历过无数风波险恶,人心肉长,再是男儿薄幸,他也不会负了她们。 “呀,时辰不早,还要去给义阳殿下请安呢”姚佾突地轻叫了一声,便要起身。 才撑起上半身,锦被滑落,闹了个大红脸,赶忙又拉了起来,俏生生地道,“主人,你,你先闭上眼睛” 权策岂是个老实人,先是阖上了双目,没一会儿便睁开,枕着手臂,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美景。 姚佾瞧见了,娇羞地白了他一眼,怯生生,又骄傲地展示自己的身段之美。 姚佾收拾好自己,又服侍权策着衣,两人相携着前往正堂,姚佾行走不便,走得缓慢。 两人来到正堂的时候,一家老小,都已齐齐在列,等着他们。 一杯香茗,先敬义阳公主和权毅,再是云曦和芙蕖,都是笑脸相迎,倒没人留难她。 一屋子和乐融融,姚佾身上的酸痛疲惫也似消散不见,明眸满含真诚,笑语盈盈。 这都是她的家人了。 夙愿得偿。 第827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七) 神都,长夏门。 聚了一群人,有老有少,瞧着作派,身份不一般,穿着官服,紫袍绯袍都有,但又没有排出仪仗,尤其是一大帮子百余名年轻人,都穿着白色儒衫,神情肃穆。 百姓士绅们困惑不已,不晓得这是个怎生情景。 天朝百姓,总是好凑个热闹,长夏门左近的路口门前,挤满了围观的,看着这出西洋景。 “这是哪位大官人又流放了不成?朝廷上也不清净啊,才拾掇了几个公主王爷,现在又有大官摔跤,啧啧,大人物也不容易”有个油头粉面的闲人,光着膀子,拍打着蚊虫,悲天悯人,声量放得极大,显然是个爱出风头的,“话说这大官儿的后辈可不少啊,定是神都本地的大家族出身” “蠢得跟头猪一样,还敢大放厥词,真真不嫌丢人”不远处,有个穿着锦衣的公子哥儿嗤之以鼻,“这是新进士出外任职,狄相等人前来相送,哪有什么劳什子流放,嘁……” 方才那闲人被扫了颜面,登时挂不住,面红耳赤,侧脸一看,先是上下打量,确信不是硬茬子,梗着脖子反驳,“堂堂的新进士,大把大把的出外,不是流放是甚?” 公子哥儿懒得搭理,却有个老夫子出来道,“小哥此言差矣,新进士到地方州郡,担任学政官,大兴教化,乃是陛下施行的仁政,新进士们躬逢其盛,身膺大任,虽不能在京都坐掌功名利禄,却能在地方化育桃李,培育门生,也是一番造化” 他一开口,公子哥儿和那闲汉都失了开口的兴致,齐齐翻了个白眼儿。 “诸位,都门帐饮,总有惆怅,本相在此恭送诸位,盼诸位含英咀华,为朝廷再立新功”狄仁杰举起酒杯,冲着一众白衣进士,遥遥示意,一饮而尽。 “多谢狄相”众人举杯相应,除了少数人很是激动,大部分新进士情绪并不太高昂,目光都朝站在狄仁杰后头的冬官尚书张柬之和麟台监卢照印等人看去。 然而,这两人并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在后排,有个不起眼的年轻绯袍官走上前来,来到新进士们面前,团团拱手致意。 新进士们并不识得此人,见他只是绯袍,不由有几分轻视。 “诸位进士,本官乃是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奉相爷之命,特来相送诸位……”话未说完,新进士群中,如同投下了一枚火药包,嗡嗡沸腾起来。 尚书省左司郎中,鼎鼎大名的绯袍第一官,当朝首辅宰相权策的心腹人物。 落在李昌鹤身上的目光,开始炽烈起来,他双手交叠,放在腹前,面带笑意,耐心等着他们安静下来,不骄不馁,平静如初。 “相爷牵挂诸位,文教乃天下大事,诸位各掌一方学政,便是一方师承,还须潜心笃学,诲人不倦,以成盛世文华”李昌鹤不疾不徐开口,字字清晰,“为助诸位劝学,相爷亲自命笔,写了两首五言小诗,以供诸位参考” “嗡……” 兴高采烈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新进士们弹冠相庆,交头接耳,兴奋难以自抑。 李昌鹤不急不躁,仍是淡然等候。 “诸位同年,且肃静下来,先听了相爷金玉良言,再乘着欢喜赴任不迟,莫要误了李郎中的差事”有进士中的领袖人物,自发出来维持秩序,言语之间,对权策固然追捧,对李昌鹤也多了敬重。 “呵呵,多谢诸位”李昌鹤拱手道谢,也不卖关子,开口便吟诵。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新进士们大多是权策拥趸,在李昌鹤开口之时,便有人自行囊中取出笔墨纸砚,将这两首小诗抄录了下来。 “文字通俗易懂,意涵深远入理,有朝堂之义,亦有功名之利,正合小民心思,相爷果真不愧诗词圣手,斑斑大才” “义与利,常比作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而相爷将此二事并作一处,用以劝学,地方百姓,稍通人事者,必能愤而启,悱而发,应相爷之召,而皈依名教,光大儒学” …… 众人摇头晃脑,吟哦再三,各自拍马赞叹,将长夏门前的送行,硬生生变成了文会。 “诸位,相爷曾言,人生在世,总有私心,主掌学政,成就学子,固然责无旁贷,诸位也不可自甘沉溺,沦于下僚,还须砥砺奋进,有所作为,早成栋梁”李昌鹤仍是等着他们表演完,才稳稳开口,“相爷有一语相赠诸位……”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言一出,并未像方才那两首小诗一般,引发轰动,新进士们都是静默沉思,神情沉肃坚毅,眼中似是跃动着火焰。 权策的话和一句诗,戳中了他们的心窝子,十年寒窗,一朝功成名就,官袍加身,都有满腔的经国济世宏愿,谁愿到地方上当个劝学夫子? 新进士们躬身向着送行众人施礼,或驱车,或策马,昂然而去。 城中,安乐公主府。 李裹儿的伤势已经痊愈,但心头的伤势,只有更重。 她算计权策,被他挫败,遭他反手惩戒,这几乎是许久以来固定的模式,她并不难以接受。 让她躁郁不爽的,是权策又纳妾了,还在她如此难堪的时候纳妾,真真,狠心至极。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嘁,倒是会吹捧那帮大头巾”李裹儿翻着白眼儿不以为然,“再高能高过皇家血脉?哼……” “正是,权策一手培植的新进士,全都发配到了地方,定是打击得失了理智,才说出这颠三倒四的浑话来……”影奴顺着李裹儿,将权策贬得一文不值,不小心迎上李裹儿的眼神,当即止住。 李裹儿目光阴沉,“他若是这点儿打击都受不得,怎配得上做我大兄?日后,这等混账话,莫要再出你口” “是,奴婢知罪”影奴跪地请罪,很是迷茫,在主子身边待得越久,她越发搞不懂主子的想法了,有时恨不得他死,有时却又护着得紧。 “咚咚咚”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却是韦汛的声音,直接撞开门闯了进来。 “何事惊慌?”李裹儿眉头大皱。 “殿下,属下听了降龙大哥的消息,沙州有军报到骊山,吐蕃论钦陵反了……与进逼的天朝大军开战了,打起来了”韦汛上气不接下气,很是亢奋。 李裹儿噌地站起身,咯咯脆笑两声,笑容一放即收,厉声道,“你,速速安排,我要与相王叔会面,权策惹出的祸端,且看他这回如何脱身?” “是,属下这就去”韦汛脚不沾地,便要转身。 “等等,记得多多打赏降龙”李裹儿叮嘱了句。 “哎,属下省得”韦汛应下,飞叉叉跑远。 影奴挠了挠脸颊,不懂。 第828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八) 骊山,华清宫,飞霜殿。 “下去,厚赏” 武后摆摆手,令风尘仆仆、飞马报信的边军校尉退下,垂下眼皮,把玩着手指。 殿内一片肃杀之气。 宰相班前两位都不在,狄仁杰在神都留守,权策才纳妾,又请了虚头巴脑的婚假,其他人全员在朝。 宰辅们面上神色各异,但总体上,情绪都颇为稳定,显然在这个校尉入宫之前,他们都从旁的渠道提前获知了消息。 豆卢钦望和韦巨源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他们两人,分别是相王李旦和安乐公主李裹儿在朝中的扛鼎人物,自然晓得两家主子达成了合作默契,不再是孤军奋战。 即便如此,两人的神色仍然紧绷着,不见轻松,只因对手是穷凶极恶、声势浩大的权策党羽,依着斗争历史的经验,若不能出其不意将他们一股脑打趴下,待他们反应过来,发起反击,后果定然是惨痛的。 两人的神色不住地往欧阳通身上飘,此老虽不是权策得用的心腹,但名列宰相,当知晓的,定是都不会落下,只见他捋着白须,神情淡定漠然,瞧不出个子丑寅卯。 相比之下,杨再思和宗秦客两人老神在在,摆出了隔岸观火的架势,二张兄弟和武三思这一回不打算下场参与乱斗,但若是谁家露了破绽,现出了颓势,他们定也是不介意落井下石,在落败者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的。 殿内的沉默气息几乎要结冰,压得人无法喘息,武后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了,“诸卿,论钦陵悍然作乱,兵锋直指吐谷浑和安西四镇,尔等有何见解?” “陛下,臣以为,论钦陵在高原本就处于狼狈手势,贸然开启战端,不过是强弩之末,平息此祸害,并不为难,然而他才奏疏内附未久,为何骤然反叛,乃至于蹈死不顾?却是要深查究竟” 不待宰相们开口,夏官尚书袁恕己率先开口发难,利落地将主题带歪了,由应对论钦陵兵锋,变成了追究责任。 “因此,臣以为,此事之要害,不在于边塞,而在萧墙之内” “袁尚书不愧是夏官尚书,总揽军务,想必破敌之策,已然成竹在胸”地官侍郎岑羲越众而出,针锋相对,阴测测地道,“萧墙之内,都在大周王土之上,满殿朱紫,亦都是大周率土之臣,生死荣辱,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不妨待袁尚书出塞远征,凯旋而归,再行问罪,袁尚书以为如何?” 这言下之意,却是直接将袁恕己顶在了领军出征的位子上。 袁恕己登时满面涨红,一口气险些吊不上来,愤然道,“此次出征,虽在必胜,然而军务庙谟,仍须陛下主张,本官自认没有那份本事……” “陛下,当初论钦陵内附,鸿胪寺卿甘元柬主张怀柔接纳,而权相爷一力示强,终至逼反,正如甘寺卿所预料,而此时,甘寺卿已然含冤丧命,魂归地府,臣想来,痛断肝肠,呜呜……” 袁恕己唱念做打,连说带哭,涕泗横流,颇引得一些人附和动容。 “甘元柬之死,是因勾连吐蕃逻些城方面,事发之后,无颜见人,畏罪自尽,诸位同僚,对甘元柬同情心如此泛滥,显然与他一样,也是心向逻些城,不妨随军西行,大周军队灭敌之后,将你们送上高原,了却心愿,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左监门卫大将军武秉德,拎着袍裾出列,指着袁恕己等人,开了极其尖酸刻薄的地图炮。 “哼哼,就是,一帮懦夫,毫无血性,可耻至极”武延基紧随其后,在军营中打滚儿久了,出言不免有几分粗鄙,“世间尊荣,都是铁血而来,论钦陵谎称内附,得寸进尺,贪婪无度,莫不是怕他造反,便要一再让步惯着……哪一日,他要纳了你袁恕己的夫人作妾,你也要笑脸奉上不成?” “魏王殿下,你虽位高,却也不能含血喷人,辱我尊严体面……”袁恕己立时便哭不出来了,哆嗦着手指指着武延基,怒不可遏。 武延基一把将他的手指打掉,厉声道,“你便有尊严,我大周天朝,便没有尊严不成?论钦陵吐蕃亡命,丧家之犬,到了天朝,难道还要供起来做大爷?” 袁恕己哑口无言。 豆卢钦望当即迈腿出列,直截了当,“陛下,争拗无益,事实俱在,权相爷处置不当,致使论钦陵作乱,边民生灵涂炭,当负其责” “陛下,臣以为,人有人格,国,亦有国格,大周为天朝,万邦之主,国格尤甚”欧阳通这才拱手出来,语声铿锵,“原则之事,绝不容玷污,断没有为招纳一乱臣贼子,而屈辱行事的道理,倘若甘元柬奸谋得逞,为论钦陵撤兵割地,则外藩众多,当如何看待?我大周又将如何号令天下?” 韦巨源笑呵呵地也出来了,“论钦陵既已内附,便是大周臣子,哪有割地之说?无须大言欺人,臣以为,边塞生战,由权相爷铸成,殆无疑问” “却是新鲜,本官只听过内附之臣,带来丁口土地,未曾听闻,要天朝供养藩臣的”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矢口反驳。 “陛下,天朝怀柔远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与外藩托名父子,岂有儿子有难,而父亲旁观之理?权相爷小肚鸡肠,凉薄主政,吝于小利,而失于大节,致使外藩离心离德,兵戎相见,臣未见其可”地官尚书王同皎火力全开。 攻势一波一波,极有节奏,显然是有备而来,欧阳通蹙了蹙眉头,眼前一闪,却见御史大夫葛绘站在了前头,“陛下,论钦陵豺狼心性,鹰视狼顾,不甘蛰伏,吐蕃生养之地,尚且悖逆,又遑论尽忠于大周?” “论钦陵此时作乱,是自寻死路,臣以为当与逻些城合力,一举剪除此獠,臣请解除对吐蕃世子赤德祖赞的看押,保举为长安戍军将军,从军效力,以收逻些城之心……” “臣闻郁林侯李景荣为一时英杰,长于武事,愿保举为长安戍军将军”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饶有兴味,“葛爱卿此时,保举长安戍军将领,意在何处?” “陛下,长安戍军百炼成钢,正合一用,以验成色”葛绘说得很轻巧。 武延基几乎一跃而起,“陛下,臣愿往” 武后揉了揉额角,不语。 “陛下,臣等愿往”殿中的将领都不甘示弱,纷纷请战,杀声震天。 眼见葛绘再度带歪了节奏,转到了哪家出兵上头,还趁机保举了两个将军,豆卢钦望悲愤而出,“陛下,臣请严惩权策,以正法纪” 欧阳通这时候缓过劲儿来,慢腾腾地建言道,“陛下,臣以为,既是有人以防范论钦陵为罪过,不妨以权相爷领军北征,平灭论钦陵叛贼,功成,便功过相抵,事败,则数罪并罚” “咯咯咯”武后脆声大笑。 殿中一片静默。 豆卢钦望等人张口结舌,深感作茧自缚,不知该如何应对。 让他去,明摆着又将立功,在军中威望更将大盛,不能忍。 不让他去,似是并无硬扎的理由拦阻。 李旦和李裹儿精细盘算的联合行动,以坐蜡告终。 第829章 手可摘星辰(二十九) 欧阳通请命权策领兵北征论钦陵。 将了豆卢钦望和韦巨源等人一军,让他们进退维谷,方才的猖狂攻势,为之一泄千里。 但同时,也将了武后一军。 她是皇帝,朝中谁对谁错的争执,半分不入她的耳中,她对权策的信重宠爱如故,但宠爱的姿势,有所不同,往日是扶植,眼下却是限制。 “哼哼,出征啊,他这员福将,却是合适的,只不过,新婚燕尔的,朕若派了他远征差事,保不齐还要埋怨朕,朕这首辅宰相,可还在休婚假呢”武后似是有些不满,语气却又很是亲昵,刚好中和,情绪起伏中,轻轻巧巧,将权策出征的可能否定了。 “罢了,朕临朝以来,操刑赏天下之大柄,赏功罚过,从无食言,权策许是出于公心,然边民血泪,朝廷仍需体恤,着下诏申饬,降两品原职留用,收回嵩山封地,转赐予嵩阳郡夫人” “嗡” 朝中登时大为骚动,文武两班,都有些凌乱。 武后居高临下,看在眼中,慧眼如炬,自是能分清哪些人是觉得处罚太轻,哪些人是为权策不平,但无论是哪种,都能叫做影响力,权策人不在,朝中绝大多数朝臣,却都是将他放在心上的。 “准方才葛爱卿保举,令郁林侯李景荣、吐蕃世子赤德祖赞,为长安戍军将军” “权策虽不出征,却也不能让他躲了清闲,传旨给他,在旬日之内,完成长安戍军校阅,早日复了领军卫军号,这长安戍军,朕念得拗口” “出征之事,人财物调度委任,从长计议,散了吧” 武后拂拂袍袖,站起身,施施然向偏殿的温泉浴汤行去。 群臣恭送,各自散去。 豆卢钦望等人取得了一些战果,但并不轻松。 武后的处罚,形同挠痒痒,休说伤筋动骨,连边角都舍不得敲掉,罚没权策的封地,转手就交给芙蕖,左手拿出,右手拿入,忒也没有滋味。 更郁闷的是,葛绘趁乱的突袭保举,得到武后追认,这两个人,一个是武三思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认的女婿,一个是长安李氏皇族勋贵的后起之秀,保举他们,定是出自权策授意,这是拉拢这两方势力,还是说与这两家有什么默契? 豆卢钦望和韦巨源对视一眼,看宗秦客的眼神,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你们两个,随朕一起泡一泡”武后宽衣解带,不着片缕,赤足走向热泉涌动的浴汤。 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两人有些诧异,交换了个眼色,娇声应是,褪去衣衫入水,以浴巾遮掩着身子,下水后贴在了浴池边上,两人彼此保持了距离,与武后也保持了一段距离。 “此次北征,何人适合挂帅?”水声哗啦,武后一边撩水向身上浇,一边幽幽问道。 谢瑶环淡然垂首,不言不语。 上官婉儿见武后兴致不高,也没有像往常未语先笑,抿着嘴轻声道,“陛下明见万里,婉儿卓见,天朝安享富贵已有数年,除了北塞万骑拓跋司余和右玉钤卫敢死团赵与欢两部还有刀兵,旁的地方,承平已久,朝中知兵老臣,渐次凋零,婉儿说句不当说的,连夏官尚书袁恕己,料理军卫庶务尚可,却不通军略,无法用之于疆场” “挂帅人选,陛下或可自行伍中检拔,或可自皇族中破格,唯朝中文臣不宜重用” 上官婉儿说了一大通,却是只否定了文臣领军,暗绰绰地给袁恕己穿了小鞋,但却没有给出明确意见。 “呵呵”武后轻声一笑,上官婉儿说的都是正确的废话,叹息道,“拓跋司余和赵与欢,领着不足三万人出塞,在草原纵横驰骋,让突厥和铁勒难以安枕,军报上说,兵员反倒扩充了一倍有余,连粮秣都无须中枢支应了,论起军略和调教将领,权策的本事,罕有人能及” 谢瑶环仍旧沉默,上官婉儿隐蔽瞪了她一眼,似是怨怼她躲懒。 因权策安排,谢瑶环用内侍省上官婉儿的人手,化解了武后的封爵陷阱,两人也都顺着权策的心意,交往比以往多了些,关系也不再生硬。 谢瑶环领会了上官婉儿的意思,撇了撇嘴,论起机警和敏捷,她不如上官婉儿,自是让她表演。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权相爷可是陛下您最钟爱的孙辈,派了出去,要是受点伤什么的,可是受不得呢”上官婉儿借鉴了武后在朝堂上的招数,以私带公,恰到好处表达了反对之意,站稳了与权策对立的立场。 “那个小东西啊……”武后长长吐息,有些宠溺,又带着丝丝无奈,“瑶环,他这几日,都在府中作甚?” “权相爷多半都陪着三位夫人,照看如意小娘子,担心如意小娘子没有玩伴,便将魏王府的遥遥小娘子接了去……”谢瑶环说的冷清,心头却是酸溜溜的。 “出府两次,一次是与姚佾娘子一道拜见姚侍郎夫妇,一次陪着云曦夫人去了中枢钱庄,存了两百万贯钱,兑了一百万贯的金子,有趣的是,开的户头,是云曦夫人的,据说这些钱帛,都是云曦夫人经营突厥商道所获之利” “唔,却是过的逍遥日子,都夸他重情重义,他却是越发婆婆妈妈了起来”有热气蒸腾,瞧不见武后的神情,只听话音,不见喜怒,“你们说,朕要是令他安顿北征人事,他会作何安排?” 上官婉儿眼睛蓦地一亮,又强自按捺下去,不得不又给了权策一刀子,“陛下圣明,可传下诏旨,令诸位相爷各自琢磨,拟定人选条陈上奏,陛下择其善者而从之,或取长补短,最是妥当” 武后挑了挑眉,上官婉儿刻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但也不失周全,随意道,“就这么办吧,稍后你去拟旨” “是,陛下”上官婉儿躬身应命。 “朕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朕有预感,不管怎样折腾,最终,得朕心的,仍是权策,只有权策……” 武后的声音越来越小,形同自语呢喃。 上官婉儿和谢瑶环听得清楚,眼中有笑意飘过,装作没有听到。 第830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 战争的硝烟在骊山飘摇而起,最先地动山摇的,却是神都洛阳。 驻扎在新安县的焰火军薛崇胤部,最先接到调令,立时动作起来,整军开拔西行,焰火军是功勋之军,屡有战功,在北衙帝王禁军序列,连年都有扩充,到虞山军设立之后才停止,兵马不过八千之数,仅有满编军威四分之一,但倾巢而动,却是斗志昂扬,军威震天,扬尘数十里。 焰火军行军紧迫,过长安安喜门而不入,长安留守、次相狄仁杰领着一众留守朝官,在城门之外,沿路设下凉棚,为官兵休憩饮水之用。 一番盛意,却是明珠暗投,焰火军全军一路奔行向前,像是异常沉厚而又激昂的风,带着汹涌热浪,呼啸而过,没有人向他这位神都最高军政长官行礼问安,也无人停顿片刻,喝一口凉茶。 “末将薛崇胤,拜见狄相” 中军处,薛崇胤身边,将领环绕,顶盔掼甲,英气勃然,下马拱手,甲片铿锵作响。 “卫国公多礼了”狄仁杰也曾经历过战阵,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大军之中,老大年岁,热血犹自沸腾,大声赞叹道,“国公典军有方,天兵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庄严如山,严整沉肃,军容浩然,真,王师之相也” “狄相谬赞了”薛崇胤谦逊了句,神色并不如何激动,甚至有些郁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刚柔并济,与手下儿郎一同操练,等的便是这驰骋疆场的一刻,可惜,他未到长安骊山脚下,便已知晓,这一回,他只是个送兵的,去不了边塞。 狄仁杰心下有些纳罕,口中道,“国公率军远来,本相聊备粗茶,国公可令将士暂且停顿片刻,歇歇脚” “多谢狄相,很是不必,军有军法,饮食自有节度,不宜涣散,末将军务在身,不敢久留,就此告辞” 薛崇胤一点面子都没有给,微微躬身,朗声道别,直起身,在朝臣群中扫视,找到了自家兄弟关切的眼神,信阳王、东宫左卫率武崇敏,露出一丝笑意,挥了挥马鞭,转身大踏步而去。 “驾……” 薛崇胤率领众将风驰而去。 “唔,真虎将也,哈哈哈,焰火军上下,不愧”狄仁杰不以为忤,捋须长笑。 转过身,一时面沉似水,厉声道,“诸位,论钦陵悖逆犯边,万事以军务为重,当和衷共济,勠力同心,神都屯兵重镇,陆续将有大军开拔,尔等还须做好万全准备,胆敢懈怠贻误、乱发杂音者,本相决不轻饶” “是,下官遵命”众人齐齐俯首领命。 不少人眼皮子抖了抖,狄仁杰的警告如此直白,意思是战端一开,便不容再相互弹劾争拗,眼下在漩涡中争拗最大的是谁呢? 权策。 话不妨说穿,那就是不许再议论开战的罪魁缘由,不许再弹劾权策,先打了仗再说。 “呸”有人悄悄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打了仗再说?那时候该论功行赏了,保不齐权策还是有功之人,哪还有机会议罪? 武崇敏信马由缰,在洛阳长街上徐行,身边跟着个戎装小校,眉清目秀,却不是别人,正是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 她特意扮了男装,来瞧瞧大周的精锐大军,震撼不已。 她印象最深的,不是焰火军的新奇武器,也不是他们的队列威武,而是那股子发自内心的骄傲,宰相当面,不得军令,也不过当做土鸡瓦狗。 这种骄傲气质,她从不曾在吐蕃的军队中感觉到。 “又要打仗了,啧啧,怕又有大把官军的爷们儿要升官发财了” “休要浑说,要我说,咱们该去打听打听,这许多大军开拔,定是要募兵填补缺额的,要是入了行伍,吃了官粮,那该多神气,怎的也比在市井混迹得强” “是极是极,运气好些,还能去北塞,打那劳什子的论钦陵,混个封妻荫子” “走走,快些去打听打听” “同去,同去” …… 没庐氏协尔听得心浮气躁,见前头的郎君正在出神,不由催了催马,上前揪着他的袖口拉了拉,低声道,“郎君,大周,都是这样的么?” “什么样?”武崇敏强作欢颜。 “自宰相朝官,到军中将士,市井小民,无人想过战争败绩,都是信心满满,以为必胜”没庐氏协尔对这种战争阴云下,欢乐轻松的氛围,难以理解。 武崇敏微微错愕,轻笑一声,“这便是大兄说的,国大民骄” 没庐氏协尔听了,虽仍有不解,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很清楚,在武崇敏心目中,权策的地位独一无二,凡是大兄说的,便一定是对的。 “郎君今日见了行军,似是心境不佳,可有缘由?” 武崇敏轻叹口气,回身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脸,“也不是心境不佳,只是遗憾,我一路追随大兄,也去过边疆,却只是修路筑城,并未上过战阵,比不得崇胤兄长,吐蕃、突厥、契丹都打过了……” 没庐氏协尔瞟了他一眼,皱了皱粉嫩的鼻梁,“吐蕃还将打第二次” 武崇敏摇摇头,笑得有些蔫儿坏,“这回,他也是去不成的” “为何?”没庐氏协尔不解。 “呵呵,因为,崇简要去”武崇敏胸有成竹,他相信,薛崇胤也已想到这一点,才闷闷不乐,大兄想来周全,断不会让他们兄弟一同去兵凶战危之地。 “唔?你们都是真兄弟,比骨肉兄弟还要好……那郎君也是为了给郢国公让路,才不得出征么?”没庐氏协尔很是欣赏他们一班人的兄弟情,追问道。 岂料,武崇敏又是摇头,深深看着她的眼睛,“不是,我留下,是为了替大兄看好东宫” 没庐氏协尔悚然,她没有想到,武崇敏会这么突然地与她说这些涉及大周朝堂核心的隐秘事。 “大兄照拂我们长大,从不曾要求我们如何,但该做什么,我是知道的”武崇敏面上闪过与年龄不相符的老练,眼中精光四溢,“外头的人,再怎么花花绿绿,东宫再怎么沉寂,他们没有大义,没有道统,论实力,不值一哂,只有东宫,才是要害所在” “他们沉寂,我也得沉寂,他们想要冒头的时候,才会发现,东宫的墙,是铁铸的” 没庐氏协尔抓紧了他的手,仰面看着他,诉说无声地支持,眼前的郎君,与倾心仰慕的那个人,此刻合二为一,真好。 “呵呵,杜闲在右卫率,裴光庭当了太子宾客,还要想想办法,将阎则先也弄进东宫……”武崇敏牵着她的手,两人并辔而行。 方才还是一片艳阳,突然就有乌云来袭,天色骤然阴沉下来。 两块乌云相逢,“咔喇”一声,电闪雷鸣。 暴雨如注。 第831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一) 神都,怀仁坊,安乐公主府。 “狄仁杰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与本宫作对?”李裹儿怒气冲冲,在正堂中来回走动,身上的百鸟裙波来荡去,如同百鸟飞翔,炫目得紧。 下头站着的,除了韦汛,还有个熟悉的面孔,原尚书省左司郎中张昉。 前次李裹儿与武三思合谋,在出宫开府一事上做戏,恰逢张昉赋闲,武三思受不住张昉的缠磨,给他安排了游说武崇敏的差事,不知何故,竟然成功了,东宫宿卫没有出现在李裹儿开府的路上。 张昉兴冲冲地等着,本以为立下了功劳,武三思总该有所表示,给他安排个好官缺。 他失望了,武三思首鼠两端,与李裹儿决裂,又受到死鬼甘元柬的牵连,挨了杖责,自顾不暇,哪里有心思给他谋官缺? 一而再,再而三,张昉一咬牙一跺脚,果断背离了武三思的阵营,投入了李裹儿的怀抱。 李裹儿还记得他这点香火情分,又正是用人之际,与李旦做了交易,给他安上了夏官衙门职方郎中的实缺。 张昉眼观鼻鼻观心,初来乍到,不敢多言,心中却是腹诽,狄仁杰早有警告,不得再扰乱朝中大局,李裹儿不信邪,更不甘心,权策好容易露出个破绽,岂可轻轻放过? 她倒也不蛮干,派了个给事中去趟雷,试图挑战狄仁杰的禁令。 不出意料,狄仁杰下了重手,将那可怜的给事中扒了官服开革,一撸到底。 这下非但趟雷不成,反倒被狄仁杰当了鸡,杀得干净利索,猴子们更不敢妄动了。 “殿下息怒”韦汛温声规劝,给李裹儿铺了台阶,“狄仁杰拉了虎皮做大旗,眼下不宜与他硬顶,不妨用些市井手段,给他些教训” “哼,说来听听,是什么手段?”李裹儿自也心中有数,胳膊拧不过大腿,眼下神都城中,是狄仁杰说了算,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韦汛来了精神,自打与降龙罗汉搅和在一起,他对于这种阴私之事,是越发的熟稔了,“狄仁杰极少在外走动,身边护卫森严,不便下手,不妨对他的家人出手,绑架勒索,放火失踪,总能让他府中鸡犬不宁” 李裹儿听了,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韦汛心领神会,垂首退了半步,开始琢磨具体操作事宜。 张昉在旁边瞧着,心头不免有些不屑,朝堂争斗,哪里是这些小动作能左右的,有失格调,白白落了下乘,上不得台盘,“殿下,韦相爷传来的讯息,陛下令宰辅重臣各自推举北征人选,臣以为,当善加利用此天赐良机,以广收军心,壮大己身” “此事,本宫也在思虑”李裹儿缓缓道,神情有些阴郁,“韦巨源认为,我方只有杨思勖一人在军中高层,偏又是个内宦,极为不利,如果贸然举荐杨思勖,极有可能遭驳回,且遭人讥笑,与友善各方联手,则容易沦为从属,难以获利,建议自军中寻觅根底清白之人,加以举荐,事成固然好,事不成,也好结下善缘,徐图拉拢” “你们,怎么看?” 韦汛皱眉片刻,还是想出了剑走偏锋,“陛下排除了权相爷亲自出征,想必也不会让权相爷亲近的将领领军出塞,如此一来,剩余的领军大将屈指可数,要是他们相继遭了些意外不测,想必杨大将军领军的几率便会大增……” “住口”李裹儿听得不耐,厉声呵斥,“你是走火入魔了么?要真想快意恩仇,本宫送你去街面上做个大哥如何?” 韦汛赶忙闭口,不敢再多言。 张昉心中冷笑,队友其蠢如猪,固然难受,但他出人头地的机会也大增,出言道,“殿下,臣觉得,形势比人强,韦相的顾虑,并不都存在,与相王殿下合作,固然主导地位难保,但可获得宝贵机会,培养一批我方的中层将领,得胜归来之时,便可叙功升迁,与统帅的大将军,立功归来,往往封爵闲置相比,更为划算……” “面上不显山露水,不引人注目,而得实利,何乐而不为?” “你的意思是,让韦巨源和豆卢钦望联名保举?”李裹儿心下微动。 张昉连连摇头,“殿下,联名保举,行迹太过明显,容易招致物议,且合流之事,宜暗不宜明……可与相王殿下商议,弄出两份似是而非的名单,各自保举,以增成功可能” 李裹儿缓缓点头,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便依你,你写封信给韦巨源送去,让他依计行事……秋官衙门那里,黄选以侍郎摄尚书事,也太辛劳了些,此次保举若得以顺遂,这秋官侍郎之位,本宫便许给你了” “臣,叩谢殿下”张昉登时失了从容,双膝跪地,连连叩首道谢。 李裹儿丰润红唇扯了扯,眼中闪过复杂光彩。 这人有点本事,见识也尚可,更难得的是,有所求,不掩饰欲望,升官发财嘛,人之常情,好用,但也要提防,毕竟利欲熏心,难免会忘了节操为何物,更何况,他是有前科的。 “殿下,杨大将军前来求见”外头,影奴亲自来通传。 李裹儿揉了揉额角,蹙眉片刻,下定了决心,“你去告诉他,就说本宫旧伤复发,身子不爽,不便见客,让他有闲暇,去相王叔那里走动走动” “是”影奴有些迷惘,看了看韦汛和张昉,也没有多少好奇心,转身去传话。 夜,骊山。 华清宫墙外三里,山林掩映中,有一处精巧小楼。 建筑的选址极为讲究,绿植环绕,将小楼团团围住,无论在山顶还是山脚,都瞧不见,无论是走官道,还是走山路,也都找不到。 这里是上官婉儿暗中张罗的住处,也是与权策幽会的所在。 “郎君,那新嫁娘,可是床榻表现不甚好,将你憋着了,怎的才纳了新人,还像饿狼似的?”上官婉儿喘息不定,斜昵着他,很是挑衅。 “啪……”一声脆响。 上官婉儿登时便像只小猫咪,老实了。 “见到你,不管何时,我都像饿狼”权策镇压了她,洋洋得意。 上官婉儿却被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打动了,团着身子,整个偎进权策怀中,带着丝丝哭音,“嗯,那我便随时等着饿狼来吃婉儿,怎么吃都行” 权策心有所感,将她拥紧,不再开口。 绯色气息沉凝良久,愈发浓烈痴缠。 “郎君,出征之事,可有成算?”上官婉儿突地开口问了句。 “呵呵,你给你男人挖的坑,不管怎样,我都要填上”权策又是随口一句,带着滔天的气势和自信。 上官婉儿心头和身上一齐发软,表情似笑似哭,千言万语,一个字都说不出。 自己没得救了。 第832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二) 骊山,华清宫,飞霜殿。 武后盘膝而坐,面前摆着五份奏疏,分别来自首辅宰相权策,宰相豆卢钦望、杨再思、韦巨源和宗秦客。 宰相欧阳通,放弃了军议权力,毕竟众所周知,他与权策是一个鼻孔出气,他也无比信任权策,有能力一锤定音,无须自己多此一举。 留守神都洛阳的宰相狄仁杰倒是上了奏疏,但却与军议无关,而是禀报了他强力弹压神都官场和舆论场的作为,先后开革了绯袍官两名,入刑了绿袍官四名,同时,还在神都苑宫监、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的协助下,打击了作恶多端,骚扰他家人的神都地下黑恶势力。 这份奏疏走的是标准程序,经过通政司,早就流传开来,颇让一些人错愕,尤其是许多知情人,晓得杨思勖是安乐公主在军中的擎天柱,而那些骚扰狄仁杰家人的地痞流氓,极大可能是受到韦汛指使,杨思勖和韦汛分属同党,怎会出手协助狄仁杰,打击韦汛? 包括欧阳通等人在内,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权策,对此一清二楚,因为实质上,他才是真正的幕后大佬,杨思勖和降龙大哥的真正主人。 降龙大哥骚扰狄仁杰家人,杨思勖并没有出手相助,相反是降龙大哥本人将手下人的动向泄露给了狄仁杰,让狄仁杰一网成擒。 而狄仁杰之所以在奏疏中将杨思勖带上,是隐晦的表达观点,侧翼支持杨思勖出征。 因此,狄仁杰剑走偏锋,没有提及军议之事,但却拔了头筹,成了第一个亮明态度的宰相。 武后看着最上面的一份奏疏,伸手过去,在奏疏上摩挲了下,将第一份奏疏拿开。 上官婉儿的条理性极其严苛,不用想,第一份奏疏定然是权策的。 最好的,自然要留在最后。 其后是豆卢钦望,他保举了三名大将军,来自左豹韬卫、左玉钤卫和金吾卫,清一色都是支持相王李旦的军方重将,南衙诸军卫,原本都是李唐皇室,尤其是曾经的睿宗皇帝李旦的铁杆中坚,因李旦上次出征惨惨败,加上权策的搅局,已然七零八落,这三名大将军,也是他最后的家底了。 他还提议虞山军出征,保举了大批中层将领随军。 “呼……”武后长出一口气,发了会儿呆,没有细看,随手抛在一边。 其后的是杨再思,二张兄弟在军队中势力弱小,只是象征性保举了几名将领,名不见经传,重点放在了粮道官身上,举荐族兄张昌期出任粮道官,为大军后勤。 接下去,是韦巨源,看了一会儿,她拧身将豆卢钦望的奏疏捡了回来,两相对照,大同小异,显然是达成了默契的。 “嘁……”武后眉眼一沉,贪得无厌,吃相丑陋,恨不能自己一家吃干抹净,竟然还在她眼皮底下勾连一气,耍弄小心机,委实面目可憎。 最后一份,宗秦客的奏疏,无波无澜,武三思在军中也是脆弱,武懿宗、王孝杰等人相继在朝争中丧命,说了一通废话,倒是有几分眼色,提了提长安戍军可堪一用,还点了左监门卫大将军武秉德的名字。 武后阖上双目沉思了片刻,她在预想,权策的奏疏会是什么样的格局,权策培植起来,或亲近他的将领很多,宿将也不少,像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等人,都是百战黄沙,在军中威望极高。 武后正举棋不定,突地眉头跳了跳,想起了狄仁杰隐晦的奏疏,整个人阴沉了不少,狄仁杰不会无的放矢,目前为止,无人与他呼应,那么,仅剩下的权策奏疏,便十足可疑。 权策与狄仁杰已经合流? 武后心烦意燥,也顾不得酝酿情绪,径直将权策的奏疏翻开。 只有两折,简短为所有奏疏之最。 “咯咯咯”只扫了一眼,武后便笑出声来。 里头有杨思勖不假,却并非统帅,权策保举的北征主将,是魏王武延基和临川王武嗣宗,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和右豹韬卫大将军裴延休为副,统带南衙长安戍军、右监门卫和右豹韬卫三军将士,加上北衙焰火军,一同出征。 另外,因自古兄弟不同军,遑论亲贵,提议以焰火军将军薛崇胤为大理寺卿,避让长安戍军中担任营都尉的弟弟薛崇简,以大理寺卿狄光远为北征安抚使,负责全军备御、粮道诸事,焰火军主将之职,建议由长安戍军将军、郁林侯李景荣接替。 同样的道理,魏王武延基的幼弟、长安戍军将军武延晖调任东宫前卫率,避让主帅兄长。 李家、武家两姓皇族为底色,武延基和李景荣作为代表,旁的,杨思勖是李裹儿的人,武嗣宗是武三思的人,裴延休的弟弟裴光庭是太子宾客,他勉强算是东宫的人,各方都有所涉及,可谓平衡之道炉火纯青。 权策的私心也隐约可见,右豹韬卫将军王晖,是高安公主之子,他的表兄,出征一趟,也好镀金,狄光远在大理寺卿任上已久,有泥足深陷、满身业障的危机,借此机会将他拉扯出来,占了个肥缺,但权策交出了焰火军,算是一笔有来有往的交易。 更令武后触动的是,出征将领中的郁林侯李景荣、临川王武嗣宗,这两人是权策的仇人,权策杀了武嗣宗的兄长武懿宗,李景荣的叔父李千里也被权策党羽折磨得不人不鬼。 对比豆卢钦望和韦巨源等人,权策格局眼界之宽广,心思之坦荡,襟怀之博大,不可同日而语。 伟男子傲岸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神激荡,难以自已。 武后怔怔良久,帝王之要,在制衡二字,然而,有臣子自己制衡自己,她复有何言? 长安,义阳公主府。 凉亭中的格局非常独特。 薛崇简一人坐在一方黑檀矮凳上,昂首挺胸,面上坚毅,却有几分可怜巴巴的。 在长安的兄长们,权策、王晖、李璟、薛崇胤、权竺、武崇行,除了武崇敏,都已凑齐了,团团环绕着他站着,呈半圆弧形。 “崇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权策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他借雷电处死了太平公主驸马薛绍,前去吊唁时,薛崇简还是个怀抱中咿呀学语的小儿,他记得清楚,他用指肚逗弄了下薛崇简粉嫩脸颊,薛崇简浑不知事,在灵堂上险些放声笑了出来。 转眼间,他竟然要出征打仗了。 权策竟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大兄,我要去”薛崇简眼眶微红,坚定不移。 权策点了点头,负手望天,缓缓开口,“既是选了这条路,便没有轻省的,我交予你一个任务” “大兄请说”薛崇简要起身,被权策伸手按住了,在他肩头拍了拍。 “不出意外,临川王武嗣宗会出征”权策直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这般单纯,可不是生存之道,“我要你寻个妥当机会,处死他” 薛崇简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仰面看着向来友爱慈和的大兄,脸颊煞白一片。 “大郎……”王晖有些不忍,开口要接下差事,反正他要出征,何苦为难这个最小的弟弟。 “表兄,崇简总要长大的”权策打断了王晖,直视着薛崇简。 “是,大兄”薛崇简使劲儿抿着嘴唇,皱着鼻头,应下了命令。 权策笑了,招手唤来了占星,他虽要历练薛崇简,但绝不会让他置身险地的。 不远处的阁楼上,魏王武延基怀中抱着自己的女儿遥遥,妻子永泰郡主李仙蕙抱着权策的女儿权徽,遥遥望着凉亭,眼中都闪过一丝艳羡。 第833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三) 神功元年八月,武后下诏,以魏王武延基为神武道行军大总管,以临川王武嗣宗为副大总管,统领长安戍军、右豹韬卫、右监门卫、焰火军,计十二万大军出征,以狄光远为神武道安抚使,调集粮草,支应前线,收拢陇右道、关内道折冲府府兵,以作备御。 旨下之日,夏官衙门、地官衙门等有司,出征各军卫依例筹备,以半月为期,月中出兵。 诏旨全盘采纳了权策的奏疏主张。 朝臣为之大哗,但声量不大,也没有翻起浪花,因为势力影响最大的各方,几乎都有利益在其中,当然,除了相王李旦,他在南衙的根底不薄,本以为好处手拿把攥,怎么也能摘下几颗果子,结果却大为意外,被排除在蛋糕之外,颗粒无收。 吵嚷了不久,朝臣万马齐喑,沉默无声。 因为武后又下了一道旨意给权策。 名义上是申饬,但遣词用语,令人无言。 “……朕几次三番,提点于你,早日校阅长安戍军,复了该军军号,你却懒散成性,到长安已有月余,上朝当值不足十日,世间可有如此宰辅……速速校阅长安戍军,朕日后绝不愿再念这拗口军号……若再迁延,朕便令嵩阳郡夫人将权徽带进宫中养育,且看你这做父亲的又该如何……上朝公务倦怠,情有可原,但也该常进宫中来,以尽孝心,朕身前人来人往,可心的委实不多,此事上头,再敢躲懒,朕定不饶你……” “……你穿着喜好颇怪,带起了歪风,宫中也进奉不少白叠子纺的锦衣,朕心血来潮,缝制了几件衣袍,赐了给你,若是合身,可时常穿用,勿负朕意……” 旨意之中,武后对权策的偏宠疼爱不加掩饰,无论公私,君臣抑或祖孙,都是登峰造极。 平素朝野坊间也多有流传,说是权策有盛宠在身,但他运作得法,总是暗绰绰在背后获利,不显山露水,明面上一副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形象,更绝少在人前骄横,是以传言只是传言,没有实证。 眼下武后公开下旨,亲自落槌,铁证不能更铁了。 内侍是世间最会逢高踩低的,给权策传旨的这位,更是其中佼佼者,传完旨意,噗通就跪在了权策面前,将手中漆盘高举,尖声道,“恭喜相爷,贺喜相爷” 上头摆放着三套衣裳,却不只是衣袍,连里衣和中衣都有,大模大样摆在漆盘最上头,也不知道是内侍自己的主意,还是武后特意的安排。 “唔,有劳太监了”权策摆摆手,花奴立时将漆盘接了过去,转了个身,不着痕迹将外袍翻到上面,展示给阖府上下瞻仰。 “不敢当,不敢当”内侍连声逊谢,权祥依着规矩,上前塞喜封,内侍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死活不干领受,点头哈腰的离去了。 府中上下,只晓得主子又得了赏赐,还是陛下亲手制的衣裳,这份荣宠,可是头一份儿,自是欢天喜地,奔走相告,走在大街上,腰板都挺得更直了。 权策却是淡然处之,武后弄出这一出,固然有褒奖他一心为公、志虑忠纯的意思,也不排除是烈火油烹,将他架在火上,引来所有人的忌惮,注意得人多了,他自是只有更加谨慎小心。 “花奴,传令下去,告知李景荣,我行程紧张,便不见他了,叮嘱他安心领军,该他的,我不会亏待” “是,主人”花奴屈膝领命,仰头看了权策一眼,咬了咬唇,没有立时离去。 她的眼睛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权策明白了她的担忧,笑了笑,“莫要担心,分寸尺度,我心中有数,不当做的,不会做,也没人能勉强于我” 花奴脸颊羞红,低声嗯了一声,提着裙裾,垂着头,匆匆离去,有些狼狈模样。 “哈哈哈”权策仰天大笑,花奴身子抖了抖,跺了跺脚,跑得更快了。 花奴是见了武后亲手为他缝制中衣,显然超出了君臣分际,便忧心权策逾越边界,自古伴君如伴虎,有了那种关系更是凶险万端,权策哪里会接这口黑锅,果断地否认。 这当然是不够的,他还有一出大戏要演。 于是乎,没过多久,长安上林坊的百姓便见到了瞠目结舌的一幕。 堂堂首辅宰相,新安县公权策,竟然披头散发,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扣着腰带,跨上了玉逍遥,身上衣衫是簇新的,不晓得是不是新得的赐物,但有些凌乱,衣扣扣错了位置,没有穿戴周正,脚上只有一只皮靴,后头有仆役狂奔着追上来,当街给他套上。 “快些,快些传令到蓝田县,本相立时要校阅长安戍军,胆敢贻误者,以军法论处”权策一边穿衣穿靴,乱成一团,一边连声喝令,身后自有官兵风驰电掣奔了出去。 这一出很快传遍了长安和骊山,顺顺当当扭转了节奏。 朝中官场,本就是最不信眼见耳闻的,无事也要生出是非,何况有权策的表现做注脚,立时便有别样的解读流传开来,武后的旨意,保不齐另有深意,看着亲近温柔,实则是另有乾坤,威慑告警,才令权策惊惧如同惊弓之鸟,仓皇出郊校阅。 权策回望长安城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与武后过招,就要心思玲珑才行,要有大手笔,还要有小手段,不然,还真难以应付。 神都洛阳,安乐公主府。 李裹儿召见了杨思勖。 “本宫也晓得,你这时节是最忙碌的,叫你来,也没有旁的意思,出征之后,可有甚放不下心的,可说来听听,有本宫在,总不能叫你有后顾之忧” 李裹儿上下打量着眼前高大精瘦的宦官,似是极少正眼瞧过,孔武有力,挺拔如松,面上的褶子很多,每一道都溢满了坚毅和从容,颇见气度不凡。 “多谢殿下垂顾,老奴无牵无挂,倒没有甚需要劳烦殿下的”杨思勖躬了躬身,委婉地回绝了李裹儿的好意。 李裹儿皱了皱眉头,扯了扯嘴角,“是么?本宫听闻,你收了个干儿子?” 杨思勖从容如故,回应道,“啊,正是,那孩子叫三顺,在神都苑执役,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颇能吃苦,老奴有意带他随军,也好见见世面” “唔,不妥,兵凶战危的,岂能冒险?”李裹儿摆手否决,“本宫这府上,也该有个管事太监,不知你可能割爱?” 杨思勖面上堆起笑意,褶子更深,“殿下瞧得起他,是他的福分” 心下却更是死得透彻,得势了才上门,明面施恩,实则钳制,两项都是负分。 杨思勖枯井一般的心头也涌起一阵热血,真想冲着李裹儿那张美绝人寰的面孔,道一声,滚。 第834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四) 权策站在阅兵台上,校阅下头的长安戍军,仍旧龙精虎猛,军纪森森,却已经看不出各藩邦将士各自为战的印记。 原本分的左右平行两军,已经被武延基强势裁撤,全军八万余人,统编为二十四营,不分邦国,加以混编,分为上下两军,上军由他执掌,由整训优胜的八个营组成,剩余十六个营为下军,由武安县公李笊统领,上军与下军,并无实质区别,只是加入上军,都可在脖颈上,系上一条紫色丝带,以示尊荣。 上下两军的营,动态不定,每两个月轮转重定一次,各营为了上军名额,卯足了劲儿张牙舞爪地较劲,谁也不肯服输,武延基本有意在一年后,将上下两军固定下来,但出乎他的意料,各营战力并没有拉开距离,反倒紧咬着,相差已经不大,索性举行了一次大比武,以上军战力为基准,下军之中,达到标准的营,便授予紫丝带,编制仍在下军。 这却是无心插柳之举,反倒又激发了下军之中各营的胜负欲,较劲较得热火朝天。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人同此心。 薛崇简便是在此时加入了进来,统领了一个下军当中没有紫丝带的营,为了手下来自东南西北的弟兄们,都能系上那条紫丝带,摸爬滚打,永无尽头。 他的咬牙努力,终是有收获的,面对阅兵台上拄着湛泸剑,如同神祗一般俯视他们,决定全军命运的大兄,他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一条紫丝带迎风飘摇。 权策也瞧见了他,露出一丝笑意,着意看了看他麾下的兵马。 这个营混编得更厉害,有新罗的,有倭国的,有岭南狼兵,也有西南六诏土兵,肤色都能瞧出不同,共同点是身量都不高,有些矮,但狠劲儿十足。 权策亲眼看见一个岭南狼兵手持陌刀,劈砍障碍木板,许是陌刀用久了,有些磨损,锋刃掉下一截,立在校场上,紧随而来的一个倭国士卒,正好踩了上去。 “啊呀……”那士卒声调抑扬顿挫,脸颊扭曲着,将惨叫转为了爆吼,继续操练后头的翻越科目,口中发泄式的怒吼,一直不停,颇为可怖。 身后,留下一长串殷红的血脚印。 “倭国士卒,勇武耐劳,血性可嘉,然根底凶残,奸猾忘恩,得志猖狂,极为凶残,要善用,也要提防,用其长,制其短,可使其尽力,勿使其得势” 权策看在眼底,唤醒了些不愉悦的记忆,提点了武延基两句。 “大兄放心,我定会照办” 武延基有些奇怪,军中倭国人不少,鞍前马后地很是狗腿,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但想到权策耳目众多,又多与倭国上层交道,定是不会错的,认真听从了他的吩咐。 “大兄,延基虽在并州见识过战阵,然而并无多少经验,今当远征,大兄可有教诲?”武延基是行军大总管,是北征主帅,责任重大,很有些彷徨。 尤其是,这次出征,虽权策的意见占据主导,但没有使用派系色彩很明显的自己人,唯一的狄光远,也只是坐镇后方。 说句脸红的,除了自己名下的这支军队,旁的,谁可依靠,谁要防备,他都是一头雾水。 “呵呵”权策轻笑一声,淡然道,“杨思勖可以完全信赖,李景荣可以加意扶持,裴延休可以适当笼络” 饶是武延基有所准备,还是大吃一惊,在他想来,权策主导的北征人事,定会有自己人呼应,以掌控局面,但却没料到,四支军队,连他在内,主将竟都是自己人? 加上后方的狄光远,此次出征,权策本人不在,但他的意志,无处不在。 “咳咳……大兄,好雄才”武延基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虚心求教,“论钦陵,曾几度败在大兄手下,敢请大兄赐下方略,教我御敌” “无他,用好赤德祖赞,不必急于决战,到冬日雪落之时,你们定能全胜而归”权策说得轻飘飘,武延基却将这两句话刻在了心底。 用好赤德祖赞,便是与吐蕃逻些城方面联动合击,不必急于决战,便是拉长战线,周旋杀伤,拖死论钦陵。 “多谢大兄”武延基顿时底气足了,视线转向台下,密密麻麻地精兵猛将,在校场中风驰电掣,傲然道,“大兄,这回,可还要对抗演习?” “哈哈哈,哈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在校场上空回荡。 “长安戍军,复军号射声,称领军卫,执军旗熊罴”权策的话很是简短,却在下头八万将士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欢声雷动。 “射声,射声”将士们高举手中兵器,齐声高呼,甲胄金铁,锵然之声,不绝于耳。 吼着吼着,不少人已是泪流满面。 以往天然属于他们,他们不曾珍惜,一朝骤然失去,才明白得来委实不易,一支没有军号没有军旗的军卫,是没有灵魂的,也是抬不起头的。 权策注视着他们欢腾雀跃,咧嘴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缓步走下阅兵台,跨上玉逍遥,绝尘而去。 留给领军卫一个威严冷酷的背影。 武延基目送那个背影远去,轻抚阔别经年的黑色熊罴军旗,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了个军营之中最隆重的礼节。 权策还没回到长安城,迎面有一名骑士飞马迎了上来,送上了一条紧急消息。 “成王李千里,府中后院失足,落入枯井,头破血流,不治而亡” 权策挑了挑眉头,嘿然失笑。 李千里早不死晚不死,在李景荣将要出征的时候,偏偏死了。 朝争权斗之上,所有的巧合,都是早有预谋。 李景荣是等不及了,也不想有后顾之忧,将碍手碍脚的叔父铲除,他便可以趁势而起,成为长安李氏皇族的代言人。 权策脸色不算好,李景荣自作主张,做下如此大事,却不与自己通气,是翅膀硬了,要自立门户? 思量间,迎面又有一骑呼啸而至。 带来了李景荣的信。 “景荣愿以王爵领军,勠力平抑奸佞之辈” 信虽短,有所求,又是投名状。 权策心下稍松,摇摇头,李景荣不晓得他埋下的线有多深,所谓平抑奸佞,自然是在北征军中对付临川王武嗣宗。 李家的小辈儿,性子都有些急啊。 第835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五) 神都,闻喜县公府。 闻喜县公是裴行俭的封爵,因其功勋,长子裴延休不降等袭爵,仍为县公。 裴行俭在军中卓有威信,提拔了不少名将,像程务挺、李多祚、黑齿常之等功勋宿将,都是裴行俭一手拔擢,裴延休蒙受父亲余荫,在军中稳步攀升,坐上了右豹韬卫大将军之职。 诏令下达,裴延休将领军出征,阖府上下,欢喜不已,尤其是裴府中的家将护卫,多有沙场老兵,早就在神都繁华地闷得淡出鸟来,能再上沙场,让他们夭寿十年都干。 远行之前,府中安排了家宴,裴延休一家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弟弟,裴庆远和裴光庭。 宴席气氛,并不太热络,主子们都不言不语,好在堂上有歌舞伎助兴佐餐,让这场家宴,不至于冷清。 根子还在裴行俭身上,三个儿子,有三个不同的母亲,各有心结。 裴延休的母亲是原配陆氏,享寿不长而早丧,裴庆远是庶出,裴光庭的母亲便是赫赫有名的华阳夫人库狄氏,他是裴行俭的继室夫人,是个西域胡人,曾一度在宫中行走,得武后青睐。 “光庭,你为太子宾客,在东宫行走,可有所长进?”裴延休食欲不振,简单用了些,便停杯投箸,接过侍女地上的手巾擦了擦嘴,开口问道。 他面容白净狭长,鼻梁很长,唇边留着一字髭须,虽称不上俊秀,但有几分儒雅。 旁边的管事见机,挥挥手,堂中的下人和歌舞伎,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只留下一些亲近的侍女长随伺候。 “尚好,有武崇训在前头,凡事轮不到小弟出头,少言少动便可,只盼着兄长此番出征,凯旋而归,中兴家业,小弟便可安心做个纨绔米虫”裴光庭没了在武崇敏身边时候的浪荡随性模样,绷得很紧,面容冷峻,话语之中,有些夹枪带棒。 裴延休听了,神情丝毫不动,只是轻轻点头,叹息道,“我此次得以随魏王出征,许是还沾了你的光,若不是你与信阳王走动密切,权相爷许是也想不到我这里……其实,我早该想到,权相爷将九曲侯塞到我麾下,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裴光庭轻哼了一声,丝毫不领情,“小弟可不敢当,权相爷也娶了个胡人做正妻,想必也入不得兄长的眼” 裴延休尴尬无比,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茶水,他父亲裴行俭续弦的时候,他才七八岁大,正是叛逆的年岁,受了母族众人的撺掇,借着库狄氏的胡人身份,很是给了她一些难堪,两厢关系冰凉。 裴光庭降生之后,库狄氏受到武后宠爱,又有传言说,裴行俭要废长立幼,让裴光庭继承家业,裴延休少不得使了些手段,维护自身继承人地位,矛盾日积月累,日益尖锐。 裴延休放下茶盏,很想像往常一样,起身走人,但他知道这次不行,朝局险恶,他既是已经卷了进来,就不能不弄清形势,没着没落做个睁眼瞎,太危险了。 沉默片刻,沉声道,“光庭,对母亲不敬,说到哪里,都是兄长的过错,然而,逝者已矣,你我都是河东裴氏嫡传子孙,关键时刻,总要勠力同心,才能光大家声” “呵,过错,你是一家之主,哪里会有过错……”裴光庭摇了摇头,嗤之以鼻,严肃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也不必拿大帽子压我,有什么吩咐,道来便是,只要不有违朋友之义,我可以考虑帮你” 裴延休深吸一口气,“近段时日,权相爷或者信阳王可对你有所暗示?” 裴光庭思索了片刻,摇头,正色道,“并没有,兄长许是误会了,此事当与我没有干系” 裴延休勉强扯了扯嘴角,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很清楚,若不是父亲荫蔽,绝不可能有现在的高位,即便靠着父荫,他的官位也差不多到头了,说有人惜才,有人认为他奇货可居,他是不信的。 “罢了,听天由命吧”裴延休无奈,也没了谈兴,拂袖起身。 袍袖挥舞,却正好打到身后侍女捧着的漆盘。 “咣当” “嗤嗤……” 漆盘上的一盅鹿血羹打翻在地,血红色的羹汤洒落在地板上,像是突然倒入沸腾的滚油一样,剧烈反应起来,灰白的泡沫四下蔓延,发出嗤嗤的响声。 像是催命一般。 裴延休蓦地拧身回头,盯着地面上的异变,脸色又是狰狞,又是恐惧。 他每日餐后,都会服食一盅鹿血羹,雷打不动,要不是今日心事重重,他怕是已经死硬了。 管事大骇,厉声唤来了护卫家丁,将那侍女拖下去盘查。 “谁?谁要我死?”裴延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裴庆远是个胆小怕事的,一直沉默不开口,见此异状,忙不迭告辞离去。 裴光庭坐在原位不动,突兀开言,“要你死的,定是不想你出征立功的,你好生想想,可得罪了谁家?” 裴延休沉思良久,突地双目圆睁,他的上司,左豹韬卫大将军,日前曾向他炫耀,说要出征,他也好生恭贺了一番,诏旨下达,出征的却是他自己,左豹韬卫大将军颜面扫地,这两日筹备出征事宜,没少皮里阳秋,与他为难。 再想深一层,左豹韬卫大将军,那可是众所周知的相王党羽。 “主人,那贱婢不知详情,只供出个外管事,那贼厮鸟已经潜逃” “哪个外管事?” “替府中打理神都苑人情往来的,还卷了不少的钱帛……” “不必多说了,退下” 裴延休双手蒙脸,声音阴冷,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光庭啊,兄长求你了,为我约见信阳王” 裴光庭嗯了一声。 定王府,武崇敏的院落。 武崇敏听了咒日的回报,含笑点头,“如此一来,就看这裴延休识不识趣了” 咒日迟疑片刻,问道,“主人只说让您暗示裴光庭,笼络裴延休,如此行事,可妥当?” “大兄多虑了,裴延休比咱们更着急,与其笼络他,不如让他来求咱们,还能省下不少功夫”武崇敏说得坚定,颇有主见。 咒日不再多言,缓步退了出去,站在门前,抬头看了看天,露出个笑脸,不枉了主人的教导,独当一面,长大了。 室内,武崇敏抱着茶盏,凝眉思索,大兄那边,轻轻巧巧便将武延晖塞入了东宫,他这里,将阎则先弄进来的筹划,可还没有眉目。 第836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六) 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再一次拉着权策来到这里,六龙回日盛景依旧,心绪却截然不同。 羲和袒胸露乳,高举着黢黑的霸王鞭,在熊熊火焰中,驱赶着太阳神的车辇,神采飞扬,太阳神峨冠博带,目视前方,端正坐着,一丝不苟,八风不动。 “权策啊,羲和与太阳神,谁活得更值,谁更快活?” 武后沉凝半晌,突地出声问。 羲和是奴,但可汪洋恣肆,快意恩仇,太阳神是主,但却饱受规则禁锢,像是泥胎木塑,不得自由。 武后看似不走寻常路,行事百无禁忌,但身为帝王,她一样要向体统礼节俯首,挣不脱强大的礼法枷锁,这一点,在选立继承人方面,显露的淋漓尽致。 武后不敢动念立一个女继承人,也未能成功立下武氏亲族,终究只有还政李唐一条路。 在政坛喧嚣叱咤近半个世纪,一切又回到起点,她身后要享有李氏道统血食香火,只能以皇后身份,不可能是皇帝。 这个问题,每个答案都是错的,权策没有正面回答,以一句佛偈相应,“佛曰,众生皆苦” “咯咯咯” 武后沉郁的心境瞬间被破开,转身瞪了他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眼中满是对她突然发笑的迷惘,更是忍俊不禁,笑弯了腰,靠在权策的肩头,便不再离开。 “你呀,越来越滑头”武后叹息着道,“这也是苦,越是到高位,便越不会说真心话了……不必急着辩解,你是如此,朕又何尝不是?” 权策微微笑,并没有开口辩解的意思,武后的叹息,他感同身受。 身在高位,牵扯关联千丝万缕,庞大的党羽网络,固然是权势根基,但有些时候,也会让你身不由己,身上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标签,要协调各种各样的诉求,言行举止,总要与追随者们的预期相符合,才能赢得真心拥戴。 这也是权策受到士林文坛顶礼膜拜,却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的原因,他甚至暗示韦处厚和明山宾等人,不时出手弹压,有些人,有些流派,可以侧翼利用,不可以吸纳,否则,裹挟其中,稍有不慎,便会遭到反噬。 像他当初教导薛崇简一样,为政之道,太黑太白都不是正路,唯有灰色,才是长久之道。 十载颠仆,饱经风霜,他精心运筹,身边聚集了大批李武皇族的菁英干将,其余多以精干务实的能臣为主,空谈迂阔之辈,只适合高高捧起,在外围摇旗呐喊。 “朕册封李景荣,乃是不得已”武后在权策脖颈边吐气如兰,面上泛起追忆之色,“吴王李恪罪不至死,却又不得不死,忆及往昔,太宗皇帝最钟爱的子嗣,非他莫属,血胤不可断绝,李千里子不类父,李景荣颇多可取……” “朕晋他郡王爵,只是时机凑巧,并无他意” 这话,却是向权策解释了,李景荣是权策的仇人,在他出征之际,突然从侯爵三级跳到郡王,朝中议论不少,平淡一些的,说是此事不合时宜,激烈一些的,说是居心叵测。 权策却一直保持安静,他旗下的人马也在动作,却不是兴风作浪,而是竭力弹压朝臣,成功将此事控制在水面之下,未曾闹到明面上。 在大战之前,勉强维持住了大周朝局的稳定团结。 一而再,再而三,权策以家国百姓为重,谨守分际,维持大局,始终未改。 再是帝王之心,终究也是肉长的,武后终于有所触动,偎在权策肩头,瞧着他的侧脸,眼神柔软到了极致。 权策牵着她的手,一手揽在她的后背,触手幽凉滑腻,缓步向前,“陛下,臣有今日,全赖陛下隆恩,臣之名望,十之八九,系在陛下一身,若无陛下,则必无臣,是故,臣比陛下,更在意您玉体康宁,享祚绵长” 权策仍然没有正面回应武后,但武后听懂了他的意思,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权策重情忠耿的美名,是他最耀眼的政治光谱之一,若一日崩塌,则根基势必不稳。 武后轻声一笑,放松了身体,靠在他身上,顺着他的力道迈步缓行,不问西东。 “你为朕操持这许多年,功勋早已难赏,朕不会亏待你的,若真到了那一日……” “陛下,你看……”权策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武后的话,遥遥指向远方。 武后抿嘴一笑,瞧着逃避话题的权策,竟生出几分小女儿心境,顺着他的手臂远望。 不知何时,两人来到了九龙殿最高的阁楼上,遥遥远处,官道上,旌旗猎猎,万马奔腾,铁甲洪流,向西涌去。 那是北征的军队。 “延基,能取胜么?”武后看了好一会儿,那条粗黑的游龙,犹自看不到边际,喃喃地问。 “一定能”权策斩钉截铁,坚毅而又自信。 武后面上绽开深深的笑纹,阖上了双目,竟似有些陶醉。 这种感觉,她在翻阅权策军议奏疏的时候,便曾有过,眼下权策在身边,感觉更浓。 活了一甲子有余,她反倒有些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要做个参天古树,笑傲苍穹,还是想做一株凌霄花,在最魁伟的铁干虬枝上,柔情缠绕。 这个念头一出,武后登时凛然,直起身来,将权策推开些许,“若无他事,你先退下吧” “是”权策对武后的善变已经很是习惯,不惊不躁,垂首应命,转身欲行。 “改日,让你母亲带着云曦、芙蕖,还有两个小的,到宫中来,朕许久没见他们了”身后传来武后有些缥缈的叮嘱。 “谢陛下” 武后一直目送他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日光下澈,照在他的身上,变成一团光芒,灿烂胜过殿阁顶上,盘旋的六条龙。 “众生皆苦,求不得最苦” “百因必有果,你,是朕的善缘,大概也是朕的报应” 武后怔忡良久,拢了拢肩上的紫色披帛,方才的暖意消融而去。 “来人,召五郎、六郎入侍” 第837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七) 神都,安乐公主府。 有个意外的客人到访。 信阳王武崇敏。 “无事不登三宝殿,信阳王此来,有何贵干?”李裹儿好整以暇,随意地盘膝而坐,唇边有一抹讥诮挥之不去,“对了,我听闻李景荣被皇祖母册封了郁林郡王,你家那大兄,现在该是着急上火吧?” 武崇敏正在躬身施礼,闻言顿了顿,装作没听到,不接这话茬。 李裹儿却是鬼火乱冒,收不住劲头儿,拂袖而起,绮丽红唇急速开合,如同连珠炮。 “还当他是个英雄豪杰,却是个愚忠之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却去讲什么大局,发扬什么风格,好端端的焰火军,拱手就送了出去,眼下养虎成患,北征军中,李景荣的爵位仅次于武延基,又掌握着焰火军重器,谁人能制?” “要是他再与临川王武嗣宗沆瀣一气,裴延休又是个没骨头的,武延基该如何控制大军局面?如此乱军,岂能取胜?他那一世英名,还要是不要?” “忧国忧民,四处妥协,只晓得和稀泥,到头来,却是误国误民” 武崇敏皱着眉头听着,按捺胸中怒气,等她说完,才冷声道,“安乐殿下,我此来,与北征事宜无关……” “哼哼,无关?那定是无关的”李裹儿理了理身上衣裙,坐定下来,嘲讽之色更浓,“一封诏旨,将他吓得像个丧家犬,校阅了领军卫,到了大军出动,却是豆卢钦望和欧阳通出面,他这个当朝首辅只能落得靠边儿站,这等丢尽体面的事情,你们这些忠犬,又岂会宣之于口?” “殿下,请慎言……”武崇敏站起身,直视着李裹儿,神情冷峻,说他们是忠犬尚且罢了,说大兄是丧家犬,断不能容。 李裹儿冷笑连连,深吸了几口气,自嘲道,“倒也是,权相爷当朝主政,大权在握,我这东宫放逐之人,又算得什么,哪有资格为他操心担忧,反正他自己不嫌劳神费力,总有办法圆过场面便是……” 慵懒靠在桌案上,意兴阑珊,“说吧,什么事?” “殿下,我听闻,东宫春坊,尚有左庶子官缺,我有一友人,名阎则先,出自书画考工世家,家学渊源,颇有才具,多有援引建言,奈何梁王殿下从中作梗,屡屡不能如愿,特来请殿下指点迷津”武崇敏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他走这一趟,是深思熟虑的。 东宫五卫率中,他为主帅,还有杜闲和武延晖,属官之中,又有裴光庭做太子宾客,太孙李重俊,平素起居都在春坊,在春坊安插个人手,至关重要。 他曾迂回表露了这个意向,李重俊对官宦世家子弟向来是欢迎的,本有意应下,却遭武三思横插一手,也不知对李重俊说了什么,总之李重俊态度变得暧昧,不甚积极,武三思倒是透过话来,要春坊左庶子不是不成,要以卫率要职交换。 武崇敏自是不应,两厢陷入了僵局,阎则先入东宫的事宜,便一直久拖不决。 武崇敏不得不另辟蹊径,武三思在东宫插手日深,与李重俊缠杂不清,定然不是李裹儿乐见的,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也是他敢大鸣大放找上李裹儿,直言来意的底气。 “春坊左庶子?你倒是还不死心?”李裹儿的眼神很是怪异,似是早已知晓武崇敏的动作,有些怒其不争的味道,“东宫的官缺,都是表面光鲜,实权分毫都无,哪里值得你费这么大力气?莫非是要让阎则先去东宫陪你戏耍?” 武崇敏气息一滞,闷哼一声,内伤委实不轻,“安乐殿下,你我都已是成年人,莫要再说些小儿女笑话,我素知殿下在东宫伏脉深远,又深得太子殿下钟爱,若殿下开口,此事当属不难” 李裹儿凝眉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是认真的,略一思索,冷声道,“我助你成事,你何以报我?” 听到李裹儿松口,武崇敏微微松了口气,朗声道,“安乐殿下还请直言,我本事有限,能为殿下办成事固然好,若是办不成,我也承您一个人情” 瞧着他果断豪气的模样,李裹儿颇有些意外,开始正视这个在大兄荫蔽下长成的同龄人,将歪歪扭扭坐着的身子坐直,肃容道,“好,此事虽费些手脚,但却不只是合我的心意,为阎则先之事,你前后奔忙两个月,想必也憋了一肚子火气吧……” 武崇敏猛地抬起头,看着李裹儿,没有开口。 “不错,正如你猜想的”李裹儿眼睛亮晶晶闪着光,“武三思包藏祸心,不怀好意,偏生油滑得紧,各方争斗,他多在当中左右逢源,占尽便宜,虽吃了大兄不少教训,但仍是冥顽不灵,四处作梗,不如你我联手,给他点颜色瞧瞧” 武崇敏静静地看着他,谨慎问道,“此事在阎则先入职之前,抑或之后?” 李裹儿笑了笑,“你信不过我?” 武崇敏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咯咯咯”李裹儿禁不住脆笑出声,“你倒是直白,罢了,你我过往毕竟有过不愉快,虽说各自解脱,并无芥蒂,但要说彼此信任,也是无稽之谈……” 武崇敏颇为认同地继续点头。 李裹儿翻翻白眼儿,“不妨这样,便多花些心思,将这两件事,一同进行如何?” 武崇敏有些犹豫。 “你若是做不得主,便书信给你家大兄,让他决断,左右我也不急”李裹儿斜着眼睛,很是不屑地看着他。 武崇敏却并不受激,从容道,“殿下所言极是,此事我比您更急,我会尽早请示大兄,定论之后,再来拜会殿下回话” “呵”李裹儿瞧着他,呵了一声,剪水明眸闪了闪,今日她意外了好几次了,士别三日,还真要刮目相待,到底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殿下,我有一言,您姑妄听之”武崇敏临走前,又给了她一个意外,“大兄行事,走的是脚下一步,眼睛却常在十步之外,他的作为,总有莫测之机,早已应验无数次,等闲之人,并无资格评判” 武崇敏说完之后,拔腿便走。 “呵”李裹儿又呵了一声,环顾左右,失笑道,“真真是世道变了,是谁求着谁来着?” 第838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八)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正殿。 被翻红浪,高吟深唱,靡靡之音四散,空气中弥漫着腥臊的味道。 对于伺候的宫女内侍而言,这里已经没有了昼夜,太子李显停顿歇息时,入内洒扫收拾,奉上膳食和滋补汤药,他迫不及待开始行云布雨时,便仓皇退去,在外头候着。 堂堂皇储正衙,与他的主人一样,像是一条泡在海水之中的咸鱼,除了制造恶臭,别无他用。 正殿的管领太监,每日两次,向太孙李重俊禀报此间情形。 说来也是可怜,李显做庐陵王也好,做太子也罢,他从来都不是庐陵王府或者东宫真正的主人,以前是太子妃韦氏,后来是安乐公主李裹儿,到现在,轮到了太孙李重俊。 太子妃韦氏不安于室,放浪纵欲,但却对李显管束极严,李重润死后,庶子当道,韦氏心态大变,后来又与权策一夜风流,一心想与权策再生个嫡子,对鼻涕虫一般暗弱无用的李显,撒手不管。 韦氏死后,李裹儿更不可能理会他的床笫之事,还推波助澜,让李显沉溺在女色之中,她好独掌东宫大权,只是严控进御的妃嫔,不许珠胎暗结。 李裹儿开府,李重俊几乎全盘继承了她的手段,浑然忘了自己的庶出出身,甚至放纵内侍猥亵李显的妃嫔,以确认不曾有孕。 李显到底年岁不小,旦旦而伐,伤及根本,渐渐抱病,李重俊不报内侍省,令内侍寻摸了民间医生,装扮成内侍,在东宫伺候。 李显到底有了新鲜活计,在床榻翻滚、饮酒用膳之外,还要接受医生请脉调理,民间医生不晓得宫禁忌讳,用药不复中正平和,为了谋取赏赐,奇门偏方,虎狼之药,无所不用。 起初效果极佳,李显的身子不仅顺利康复,床榻本事也是飙涨,面色红润,秋日风紧时节,门窗大开,御女做剧烈运动,不觉寒冷,头顶反倒冒着热气。 好景不长,李显的快活日子没有过太久,恰是最后的疯狂,回光返照一般,如果说前头的放纵,将他的气血耗尽,后头这一波,却是稳稳的,将他的骨髓也榨干了。 李显再度卧床,却是给李重俊出了个难题。 他获封太孙未久,正在紧锣密鼓整合东宫内外势力的重要关头,正适合低调发育,不适宜引人注目,若是李显重病的消息传出,神都还有骊山方面,无数双眼睛将会转到东宫来,再想要做点儿什么,绝不如现在方便。 但若是秘而不宣,李显有个三长两短,他也难辞其咎。 委决不下,召来那几个民间医生,仔细询问病情。 “太子殿下的病情,可会招致性命之忧?”李重俊单刀直入,意图毫不掩饰,治好不在选项中,只要不死就行,“尔等须从实道来,只要能尽力维持住,不致大崩大坏,高官厚禄,金银财货,我都不会吝惜” 有个年老的民间医生,白胡子簌簌抖动,与左近几人交换了眼色,上前一步,“殿下,太子殿下的症状,病在内腑脏器,实在难以控制……当然,治疗之法,许是有的,草民等人,要会商斟酌一二” 众人都是面色严峻沉重,所谓药医不死病,病情演变如何,没有人能打包票,但面对阴沉冷漠的年轻贵人,他们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起初获选入宫的兴奋激情,早已荡然无存,陷入了皇族深宫的明争暗斗漩涡,顷刻间便会让他们粉身碎骨,眼下,他们的言行坐卧,都有专人监视,外头的家人亲眷,也音讯全无,要么遭了不测,要么成了人质。 草民草民,真真是草芥一样啊。 “商议,可以,我等着”李重俊斜靠在坐榻上,一手捏了捏高挺的鹰钩鼻,身后的宫女上前为他揉按肩头,凌厉的双目缓缓阖了起来。 医生们先是对望无语,沉闷良久,才有人开口,“病从口入,既是我等担负重责,膳食饮水、日常作息,须由我等监管” 有人起头,后头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却与治病本身没有关系。 “百家药方,治不了人,还须各分其责,术业专攻,黄公和刘公师承名医,家学丰厚,是我等佼佼者,由二位拟定药方,陈公以药材行起价,不妨就担当配药之事……” “此事干系重大,我等一介草民,说话没有分量,更没有资格指使人手,须请内侍太监协助管领……” …… 嘤嘤嗡嗡的声音,良久才沉寂下去。 宫女在李重俊肩头轻轻拍了拍,李重俊的眼睛睁开,“说吧” 仍是那白胡子老医生开口,将他们的要求林林总总说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小心翼翼看了李重俊一眼,落下保证,“殿下,草民等浸淫岐黄已久,如果以上所言都能如愿,有六成把握维持住太子殿下的病情,不至于恶化” 李重俊听得昏昏欲睡,“早便如此,哪有这许多烦心” 伸手指了指,一个内侍应声跪倒在地,“他叫鱼铉,日后就跟着你们,东宫正殿,一切都你们说了算” “是,多谢殿下成全”医生们齐齐拜倒,白胡子老医生更进一步,“草民等每日申时请了脉案,进奉殿下驾前……” 李重俊翻了翻眼皮,嘴角翘了翘,漫不经心地挥了挥袖子,“也好,一并交给鱼铉便是,退下吧” 医生们不敢再多言,战战兢兢倒退出殿,良久难以平复。 人对于陌生的事物,总是有几分畏惧,这些民间医生,哪里见过父亲重病,儿子如此处置的?侯门深似海,何况宫廷? 权力的魔方,一旦闪光,亲情又算得何物?其中的残忍狠毒和冷酷无情,令人不寒而栗。 “这两日,裹儿留下的余孽有什么动静么?”李重俊吃了定心丸,便不再理会,问起真正在意的事情,双目精光湛湛。 “没有动静,夹着尾巴,老实得很,奴奴原还盘算着挖个陷阱,借机处置了干净,他们却是规行矩步,一点儿错处都逮不住”身后的宫女低声回应,“若殿下不爽利,奴奴再设法……” “不必了,晓得风色便好,留着他们,也好警钟长鸣”李重俊得意地翘了翘下巴,仰面一倒,躺在了宫女丰盈的胸怀中。 李裹儿的哈巴狗,以往不可一世,曾狗仗人势,多番欺凌他,留着他们,让他们跪在脚下,他很爽利。 宫女似是习惯了他的作派,不仅不闪躲,还挺了挺胸,细声道,“太子病重,殿下是不是多到正殿走动一些,东宫中知情的不少,颇有些议论呢” 李重俊用后脑勺在她怀中滚来滚去,嗤之以鼻,“奴婢贱类,不值得在意,多嘴多舌,打死便是,这个时候,首要是保密,若是反常多去正殿,反倒容易引来外界留意,导致功亏一篑,如常便好” 那宫女面皮僵了一僵,本还要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荆棘遍布,说不出来。 第839章 手可摘星辰(三十九) 神都,定王府。 没庐氏协尔再度来访,定王武攸暨这回在府中,特意与她见了一面。 “近来风波迭起,朝中和边塞都生出一些是非”武攸暨沉声说道。 他年岁渐高,面貌清癯,身躯精瘦,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俊逸风采。 他以往经营商道钱帛,与世无争,专心惜福养身,底子很厚,先后经历了地官尚书和天官尚书两个磨人的差事,却只是沉淀出了稳重少言的性情,身体并无大碍,精神头儿反倒比以往更健旺。 “你深明大义,功绩不显于明面,但我和大郎都不会忘记”武攸暨语速很慢,字字清晰,说得极为认真,他所谓的功绩,指的是协助说服赤德祖赞,设计弄死甘元柬一事,“崇敏与你相知相亲,多经波澜,情比金坚,婚约又是陛下亲口赐下,定不会受这些变故影响,你大可安心” 武攸暨是好意,大周与论钦陵开战在即,后续发展难以预料,想着给这位吐蕃贵女一颗定心丸,却不料,没庐氏协尔面上更增凄然,“殿下厚谊,协尔铭感五内,协尔得信阳王垂青,三生有福,只是,协尔忧心表弟赤德祖赞,他与方城县主的婚事,本就成得有些勉强,后头又生出事来,怕是难以……” 武攸暨默然,甘元柬身上一封方城县主的密信,巧之又巧地在梁王府外被狄光远一抓一个准,而甘元柬在此之前,只见了赤德祖赞一人,谁在其中作妖,几乎一目了然,方城县主遭到禁锢,武三思挨了杖责,体面扫地,新仇加旧恨,想要顺顺当当成婚,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此番随军,有魏王殿下在,只要立下功勋,此事当无大碍”武攸暨只能给出个泛泛的答复。 “是,谢殿下”没庐氏协尔垂首再拜,她是个聪慧女子,哪里不晓得这只是客套托词。 赤德祖赞在领军卫为将军,同为将军的,是梁王武三思的幼子武崇谦,这人虽然是自家郎君武崇敏的死党,但与赤德祖赞却没有交情,不使绊子都是好的,哪里还能指望他将立功机会让与他? 赤德祖赞唯一不可替代的立功机会,便是与逻些城联络,两军联手,夹攻论钦陵。 没庐氏协尔对自己的姑祖母,吐蕃的王太后没庐氏,再了解不过,论钦陵虎扑下高原,正是收复失地的良机,吐蕃定然会趁机而起,衔尾追击,将论钦陵彻底逐出高原,抢回论钦陵名下所有的地盘。 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吐蕃会坐山观虎斗,等着论钦陵与大周战罢之后,收渔翁之利,至于出兵流血,不惜死伤,与论钦陵军队开战,那是不可能的。 “你去吧,崇敏还在候着你,我本还斥责他,身为男儿,总让女儿家登门,未免失了担当,却才得知,鸿胪寺潘寺卿,已下了严令,禁止朝官前往四方馆驿交结藩邦使节,这也是亡羊补牢之举,还要你多多谅解” 武攸暨姿态做到,更多的事,也非他能决断,他所言的潘寺卿,指的是原鸿胪寺少卿潘介,这个阴狠之辈,输送弹药,成功掀翻了顶头上司甘元柬,抱上了狄光远的大腿,如愿官升一级,正位鸿胪寺。 “殿下言重了,我与郎君一体,倒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协尔告退” 没庐氏协尔袅娜离去,武攸暨满怀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是有福气的,两个儿子,一个爵封郡王,为东宫左卫率,又定了个聪颖通透的贵女做未婚妻,一个执掌内库,开中枢钱庄,两月之内,已然覆盖了大周商道活跃的六个道,定价钱帛金银,海内四方,塞外万里,无不以财神爷相称。 然而,这份福气,让他惴惴难安。 他接任天官尚书,第一项事务便是新进士铨选任官,到头来,却是一败涂地,新进士史无前例地大批量发配到地方,做那所谓的学政官,令权策一脉千金公主、韦处厚等人的苦心培植努力付诸东流,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咔吧” 武攸暨阴沉着脸,狠狠一握拳,手指节发出清脆响声,“上官婉儿,我够不着,也惹不起,李尚隐老贼,却不能轻饶了你” 另一边,武崇敏的院落里,一对年青的有情人相依相偎,深秋风紧,两人却在花园中欣赏怒放的菊花。 “这一株,是你栽种的”武崇敏指着一朵菊花道,花盘盛大,花瓣肥硕,绽放得很是绚丽,更特异的,是它的管瓣为红色,先端为黄色,有个雅致的名号,叫赤线金珠。 没庐氏协尔抿嘴浅笑,看了看左近,都是同一品类的菊花,并不能分辨差别,“郎君可莫要诓我才好,同是赤线金珠,怎就这一株是我栽种的?” 有一阵冷风来袭,武崇敏拢了拢手臂,将她搂紧在怀里,侧过后背挡着,轻声道,“因为在我眼中,它开得最美,定然是你栽种下的” 没庐氏协尔的下巴,放在他的肩头,露出个灿烂的笑意,口中嗔怪,“这束花只是颜色鲜亮些罢了,哪就最美?” “在你眼里,哪一朵最美,便是我种下的了”武崇敏深深吸了一口气,满鼻冷香,有菊花的,也有没庐氏协尔的。 “咯咯咯”没庐氏协尔笑声如同银铃,飘出去老远。 两人相处了大半个时辰,没庐氏协尔才离去,由始至终,她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赤德祖赞婚事的忧虑。 武崇敏送了她离去,在门前默默站了许久。 抖了抖身上的大氅,转身进门,脚步很是沉重。 李裹儿行事,效率是极高的,大兄的指示还没有回来,她便给出了方略谋算,这个谋算,让武崇敏哭笑不得。 算不得高明,却显然会有效。 策划一出周密的狗血情爱戏码,将方城县主牵扯进来,迫使武三思避嫌,从而达到目的。 然而,此事一旦发动,后续变故便难以操控,旁的不提,方城县主一而再卷入稀奇古怪的诡秘事件中,名节定然有亏,武三思若是借题发挥,对赤德祖赞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哎……”没庐氏协尔没有说,武崇敏也能察觉,她对这个吐蕃世子的婚事,是很在意的。 前头现出咒日的身影。 武崇敏快走两步,“骊山可有回音传来?” 咒日摇了摇头,“许是有旁的事情绊住了,无暇顾及这头,崇敏郎君可稍待一二” 武崇敏没精打采,转身要走。 “崇敏郎君,我有些事,要夜里到东宫去办,需要些卫率行头……”咒日在后头追了一句。 武崇敏顿步,没有多问,“你自去寻杜闲,他可为你安排” “是”咒日应命。 他的袖子中,有骊山的回音,却并不是关于联手李裹儿,送阎则先入东宫的。 而是一道命令,在东宫中的无翼鸟暗人,察觉东宫有异状,主人令他查探核实,尽速掌握内情。 第840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 夜,东宫,正殿旁的一处阁楼。 “吱呀……” 一处偏门打开,闪出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衣衫不整,寻了个隐蔽的小径,贴着墙根走动,发出嘿嘿嘿的狞笑声。 背后房内,有女子低声饮泣,在正殿单门独户居住的,都是太子李显收房受用的宫女。 李裹儿主事之时,会选择其中几个,授予妃嫔媵嫱,品阶不等的名位,以便笼络东宫内外的人心,收服一些家族势力。 她出宫开府之后,李重俊上位,怀着满腔阴毒愤恨,外宽内忌,对东宫上下都极为刻薄,动辄便是肉刑加身,至于封赏这等好事,且等着去吧。 因此之故,李显宠幸过的宫女,除了换了地方居住,衣食用度,竟与普通宫女无异。 东宫中稍有权势的内侍宦官,常常借着搜检、进御、检验有孕等机会,对这些宫女大肆猥亵,更嚣张一些的,便侵门踏户,到宫女们的住处,滥施淫威,他们都是宦官阉人,不能人道,往往有些凶残怪癖,被他们盯上的宫女,往往遍体鳞伤,不敢为外人所知,更助长这些阉人的气焰。 “鱼太监,可快活了?” 一声阴测测的声音,在黢夜里猛不丁响起,令那正打理衣裳的身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谁?谁在那里?”此人正是正殿的管领太监鱼铉,脸色煞白,本就尖利的声音更尖更细,偏又不敢大声,哆里哆嗦,听起来像是闷在铁匣子里的响鞭,刺耳得紧。 夜间光亮熹微,宫墙轮廓高低起伏,绵延转折,像是迷宫一般,一个拐角处,闪出个魁梧人影,身上穿着卫率的袍服,但却蒙着面,怀中抱着一柄长剑,剑鞘过肩,凭空带来一股子寒意。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是此时出一点声响,而你又不巧崴了脚脖子,你猜,这哭声会不会暴露些什么?”蒙面人踩着高墙,信步走近,如履平地。 鱼铉冷哼一声,梗着脖子道,“咱家可是太孙殿下的人……” “你是,也许太孙殿下也不在意你睡了他的庶母”蒙面人的声音平稳,口气却很大,“但那只局限于东宫之内,一旦内侍秽乱宫闱的消息,传到了外边儿,你再猜,太孙殿下会不会护你?” “藏头露尾的胆小鬼,少吓唬咱家,你有多大本事,连太孙殿下都敢威胁?你有几颗脑袋?”蒙面人话说得太多了,鱼铉是个宦官,最擅长看人眉眼高低,本能就觉得这厮没有底气,挺直了腰背,反客为主。 “嗖……”蒙面人却失去了和他斗嘴的兴致,手指一弹,一道白线流星一般滑过,准确击打在他的脚踝处。 瞧着飘忽,落在身上才晓得重逾千斤,咔嚓一声闷响,鱼铉干脆地摔倒在地,紧咬着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额头上冷汗涔涔,面上惊惶一片,方才的骄狂自大不翼而飞。 蒙面人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地小事,手中有火光冒气,一明一灭,显然准备用火折子放火,将事情闹大。 “壮士饶命”鱼铉亡魂大冒,叩头梆梆作响,嘶声求饶,“壮士饶命,做牛做马,您只须开口吩咐,奴婢绝不敢有二话” “呵呵,拿出来吧”蒙面人轻轻一笑,沉沉出声。 “拿?拿什么……壮士求财?”鱼铉揣着一丝侥幸,怯生生求证,他自己也不相信的。 轻易混入东宫,绝不可能是一般蟊贼,这般大费周章,若只是图财,随便拿两个摆件就足够几辈子花用,又何必为难他? “嗖……” “咔嚓”另一边的脚踝也断裂开来。 “唔……”鱼铉忍不住惨呼出来,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连连求饶,“壮士饶命……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 口中说知道了,只是争取点儿时间,少受一点苦楚,心头却是乱哄哄一片,将自己经手的机密要事迅速盘点一番,想着可能引人觊觎的东西。 “壮士,东宫营缮的细目账单不曾带在身上……啊,不是,东宫卫率的坐探人手……啊,也不是,太子殿下的脉案倒是在身上,想必壮士没有兴趣……”鱼铉越说越是心虚,声音带上了哭腔。 东宫安排的那批民间医生,每日都会将脉案给他,但他察言观色,晓得李重俊对此并无兴趣,自然不会去讨人嫌,一直放在他身上,不曾递上去。 鱼铉绞尽脑汁,实在没了别的答案,一个头磕在地上,呜咽着道,“奴婢无能驽钝,还请壮士明示,奴婢定当照办” 一阵冷风拂面,鱼铉脖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胸前伸进一只手,将几份脉案取走了。 那蒙面人顺利完成了任务,心情颇佳,开口多言了几句,“你不慎崴伤了脚,正殿差事繁忙,你应当是担当不起的” “哎,是,是,壮士说的是”鱼铉身子一紧,点头不迭。 破风声响起,鱼铉抬起头,已经没了人影,他颓然跌坐,摸了摸脖子,眼珠子连转。 他可以像那蒙面人交代的一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崴脚搪塞,后头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干。 也可以将此事禀报李重俊,预先防备异变,但如此一来,他泄露机密的罪过也掩盖不住,以李重俊的性情,他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且,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强人,也不会饶过他。 “算球算球,咱老子犯不着” 长安,义阳公主府。 姚佾哼着舒缓的歌谣,将整理好的密件放在权策面前,上头群魔乱舞的消息,丝毫影响不了她的好心情。 权策起身要翻看,却被姚佾一双素手按回了坐榻上,拧身坐在了他大腿上,一一道来。 “李显得了重病,死不了,也好不了,就躺着调养,活死人一般” “李裹儿已经等不及,预先动作,安排了东宫中的人手,意图着手散布方城县主与阎则先的风流韵事,污秽的话本儿画册,图文并茂,备了不少,这位公主殿下,也是够恶心的” “崇敏在催促你的消息,咒日快要含糊不过去了” “呵呵,还当他是长大了”权策摇摇头,武崇敏降服裴延休,令他刮目相看,没想到,换个大点儿的场面,还是麻了爪子。 “当如何应付?”姚佾觉得纷乱如麻,难以措手。 权策嘿然一笑,嗅了嗅她的发香,“再简单不过了,李显不行,东宫必要有一人能立住才好,不然平白便宜了李旦和武三思” “李旦离得远,暂时不理他”权策把玩着姚佾发髻上的簪花,动作温柔,所言,却杀伐决断,荡人心魄,“陷武三思,挟李重俊,李显嘛,该去就去了吧” “那李裹儿那里呢?”姚佾眼中闪着星星,温驯地伏在他怀中。 “小儿女把戏,由她去玩耍好了” 第841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一) 神都,翊善坊,梁王府,后苑绣楼。 “叮叮咚咚” 琴声悠扬。 武三思端正坐在桌案后,听得极为陶醉,一手捋着胡须,一手和着节拍拍打桌面,不时发出慈爱的笑声。 因为弹琴的,是他的最心爱的女儿,方城县主,也就是吐蕃世子赤德祖赞的未婚妻。 每每想到这一节,武三思都心情烦恶。 当初他附随上官婉儿,借着武承嗣之死,对权策发难,攻讦他为武崇敏铺路,与吐蕃没庐氏贵女结亲,是专断擅权,将外藩纳为私有,权策党羽趁势反击,迫使他将女儿许给了赤德祖赞,更可恶的是,上官婉儿察觉风向不对,竟然倒戈,使他失去了首辅宰相的权位,更丢掉了东宫韦氏的强援,蹉跎至今。 他出仕入朝,足有三十余年,给薛怀义牵马坠蹬,给武承嗣溜须拍马,给韦团儿卑躬屈膝,也给二张兄弟阿谀奉承。 在他眼中,不过是等闲事。 唯有此事,被他视作毕生奇耻大辱。 “父王,你走神了” 琴声停止,方城县主站起身来,一身素淡浅蓝色,不是时兴的裸露襦裙,而是源自汉朝的广袖留仙裙,显得端庄雅致。 此刻伸着青葱一般的玉指,指着武三思,嘟着嘴,跺着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愤愤不已。 瞧着娇俏可人的女儿,武三思心头更增郁闷,强笑着道,“呵呵,是父王的错,方城的琴弹得愈发好了,可称余音绕梁,不让大家” 方城县主斜昵了他一眼,皱了皱黛眉,并不信任,微微屈膝福了福,“方城先谢过父王的赞誉,不过,父王可知,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呃……”武三思登时尴尬愣住了,他本就不长于乐理,起初听出些滋味,后头心绪纷乱,哪里能分辨出是什么曲子? “哼,就晓得父王……”方城县主扭了扭腰肢,娇憨地翻了个白眼儿,想要数落武三思几句,但碍于礼仪,没有说得出来。 武三思搓了搓手,面皮微红,陪着小心哄劝道,“方城莫要生气,父王知错了,不如这样,方城再弹奏一曲,父王定将它猜了出来,可好?” 方城县主摇了摇头,体贴地道,“父王公务繁忙,方城不好多搅扰呢,方才方城弹的,是权郎君谱写的三生石上,方城平日最爱的曲子,除了这一曲,便是梅花三弄了,父王日后若是再猜不着,便在这两首里选一个,总能有个七八分成算” 方城县主掰着手指头,教老父亲作弊。 “是是是”武三思心中一片怡然,女儿乖巧懂事,老怀大慰,只是听了这两首曲子,忍不住嘟哝两句,“怎的都是权策的曲子?” “权郎君的太平乐谱,世所罕见,风行天下,奏乐识器之人,无不如获至宝,不学权郎君的曲子,如何出得手,入得耳?”方城县主却是不服,歪着脑袋反驳,一片烂漫。 武三思面上的笑意忍不住,实在不愿以外头的腌臜之事,污了乖女儿的耳朵,连连点头,温声道,“好好好,方城喜欢便好,权策嘛,的确不是凡品,若安心治学,诗词礼乐,想必成就不止于此” 方城县主不熟悉这些,只晓得权策现在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大官人,无法分辨武三思所言是对是错,懵懂地点点头,不多言语。 武三思站起身,拍拍她的肩头,“方城,你且休息一下,父王到书房料理些杂事” 方城县主眉眼弯弯,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屈膝道,“送父王” 武三思呵呵笑着,捋须而去。 方城县主目送武三思走远,回到琴台旁,指尖轻抹琴弦。 铮,一声清亮的乐音。 方城县主以手支颐,小小地叹了口气,剪水双瞳烟水朦胧,陷入了某种憧憬中。 “那个叫赤德祖赞的,是什么样呢?” “大抵没有权郎君的才华,定也没有他生得好看” “女儿家终究是要出嫁的,父王也是不得已,我享了皇族尊荣富贵,自也该回报血统,这有什么呢?” 琴声再起,正是梅花三弄,哀婉悱恻,幽怨缠绵,却并没有方才的豁达释然。 前院书房。 武三思才坐定不久,长子武崇训便冒冒失失,一头撞进门来。 “父王,出大事了”武崇训直扑到桌案前,喘息不定,牛眼瞪得老大。 武三思大皱其眉,他对长子颇多期许,即便武崇训两度圈禁一度夺爵,他仍旧不曾放弃,苦心盘算,给他弄了太子宾客的职司,指望着历练一二,能有所出息。 眼下这副不稳重的样子,令他极为失望,厉声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你瞧你这言行举止,可还有半分章法在?爵位失了,不可怕,气度身段,万万不能弯下去,你在东宫行走,往来皆是富贵中人,更要记住,休要让人看轻了去” 武崇训挨了当头棒喝,耐着性子听完,“是,孩儿遵命……父王,此事真的事关重大……” “上位者劳心,识人用人才是成事之道,毛毛躁躁的,能有何出息……”武三思仍旧喋喋不休地教训,双眼突地瞪大,“此事当真?” 却是武崇训不想再听,索性将手中的两份文牍拿了出来,摆在武三思面前,正是太子李显的脉案。 武三思不通医理,但上头写的,“内腑钝涩,损补不及,力乏不兴,经络壅滞,起搏无力,气血两虚”这些字样他还是识得的,往常有其中一项,都是不小的病症。 “这些,你从何处得来?”武三思只惊讶了一瞬,立时恢复了冷静,冷声问道。 武崇训面露得色,“正殿管领太监鱼铉身边,有个内侍,似是萌生退意,不欲在宫中当差,想着出宫回老家,求到我这里,这东西,便是他从鱼铉那里弄来的” 武三思凝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东宫虽不算是热门肥差,但也是前途无量的,毕竟是龙潜之地,竟然会有内侍想走?一个内侍,出宫了又能作甚? 苦思良久,目光落在两纸脉案上头,摆了摆头,伸出两只手指,将脉案拈起,抖了抖,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些小鱼小虾,而是核实此事真假。 要是假的,还则罢了,若是真的,哼哼,拿捏李重俊,又多一重把握。 “行了,此事做得甚好,你也算长进了”武三思将脉案拢在袖中,夸赞了武崇训两句。 武崇训登时神气活现,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对了,方城的婚事,定是不成的,那赤德祖赞,蛮夷之种,配不上你妹妹,我会设法,将此事摆脱,你且留意,神都官宦世家,豪门望族,有合适的良才美玉,报与我知道” “父王,您瞧好便是”武崇训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第842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二) 神都,安喜门。 尘土飞扬,一行官家队伍徐徐靠拢。 城门前,有个紫袍侍郎和一个绯袍郎中率众人迎候。 被权策一脚踹去安东都护府的春官尚书李尚隐,历经三个多月的风雨尘灰,完成了差事,返回神都。 他清瘦了些,脸颊也黝黑,但精神尚好,自马车上下来,笑着拱了拱手,“宋侍郎、蔺郎中久违了” “尚书远行辛苦,访查民生,施行善政,设立学政官,引中原士子前往安东都护府讲学,可称一路德声遍布,造福黎民苍生”春官侍郎宋之问上前逢迎,语出真挚。 他是真的感激李尚隐,想当初,他以侍郎官职执掌春闱,竟遭到迂腐之辈抵制,举步维艰,而蔺谷以贡举郎中身份主持春闱,一路顺遂,令他颜面无存。 好在风水轮流转,转过身来,宫中上官昭容出手,金榜题名的今科进士,都被撵到了地方当学政官,结结实实给他出了一口恶气。 “唔,宋侍郎言重了,本官不过是奉命办差,学政官的善政,当归功于陛下,归功于上官昭容,泽被苍生,当然了,还有今科的新进士们,舍弃一身荣辱,自愿前往地方,为化育天下尽力,高风亮节” 李尚隐听得很是愉悦,微阖双目,胡须都不自然地抖动着起来,口中很没诚意地谦逊,眼睛一轮,瞧见了笑吟吟站在后头的蔺谷。 “啊,蔺郎中也来了”李尚隐迈着四方步到蔺谷面前,抬起了头,准备迎接下一轮的吹捧疾风。 然而,他错了。 蔺谷官位不及宋之问,但后台却比宋之问要硬扎得多了,本身又是正统科班出身,无所畏惧,躬身施礼,温言道,“见过尚书,尚书一路辛劳,成就可圈可点,朝野赞许一片,听闻岭南道唐观察使对治下教化颇多不满,想来还须尚书这等能臣走一遭,才能凝聚岭南士林,重振名教威风……” “化育英才,有教无类,圣人教导煌煌在上,想必尚书不会厚此薄彼?”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将他的得意抹杀得干干净净,前后堵得瓷瓷实实,李尚隐面上登时阴云密布,北上安东都护府,一路颠簸,让他受了十几斤,要是去了天涯海角的岭南道,他怕是要将这把老骨头都扔了出去。 当下按捺不住,气急败坏地厉声训斥,“哼哼,不劳蔺郎中操心,陛下神目如电,上官昭容持正秉衡,朝政大事,自有法度章程,你区区一介绯袍官,岂能胡乱议论?还请蔺郎中多多自重才好” “尚书教训得极是”蔺谷面如平湖,仿佛挨训斥的不是他,从容应对,“下官失言了,岭南道之事,下官自会具折上奏,请陛下和权相爷明断” “哼哼”李尚隐听出了他别苗头的意思,用权策的大帽子压迫他,冷哼一声,嘲讽道,“权相爷若不曾请假,在朝理事,自是可发表高论” 蔺谷点到即止,不逞口舌之利,笑而不语,避让到一边。 反倒是李尚隐,觉得回京当日,便让个属下给添了堵,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台,狠狠盯了蔺谷一眼,拂袖而去。 旁边,宋之问挑了挑扫帚眉,嘴角溢出得意之色,李尚隐和蔺谷对上,代表着上官婉儿一系和权策一系的角力,无论对他个人来讲,还是对他所属的二张兄弟派系而言,都是一桩大大好事。 李尚隐尽自憋了一肚子火气,该履行的官场礼节还是少不得的,回府沐浴更衣之后,便入太初宫政事堂,拜会神都留守、次相狄仁杰。 “下官李尚隐,拜见狄相”李尚隐深深躬身。 狄仁杰抬起头,看着衣冠齐整,神完气足的李尚隐,神情有几分复杂。 以客观来看,李尚隐算得颇有干略,被权策排挤出外,仍能擘画学政,但从政治立场来看,此人却不是善类,上官婉儿的帮凶,给她提供了武器攻击权策,致使同党后进,悉数发配地方。 “李尚书免礼,一路辛劳,若无他事,便可早些回府歇着”狄仁杰无意与他多做盘桓,权策虽将他们的关系定位在合作上头,但他却自有操守,许多事不方便做得太露骨,姿态却是必须要有的。 李尚隐对朝中的中立势力领袖狄仁杰是向来敬重的,本要多说几句,交流些塞外的人文风情,却不料狄仁杰开口便是逐客,打好的腹稿登时堵在了嗓子眼儿里,难受得紧。 “是,下官便不搅扰狄相,改日再登门拜望”李尚隐心念电转,以为是有行事不谨之处,得罪了狄仁杰,留下个扣子,以便日后借机转圜。 “唔”狄仁杰含混应了声,埋头案牍,不再理他。 李尚隐步出政事堂,蹙了蹙眉头,侧身回头,不远处的廊柱后,有人影鬼鬼祟祟似在跟踪他。 他心中微微一提,颇感不妙,今日蔺谷当众出言相逼,狄仁杰又爱答不理,还有小人监视,稳妥起见,他放弃了转道去春官衙门官署的打算,先回府去,将神都的风向,弄清楚了再说。 他加快了脚步,不到半柱香便来到了明德门,此门分野,以左为宫禁,以右是双曜城。 “李尚书?”前头传来一声唤。 埋头赶路的李尚隐抬起头来,却见是太子太师、梁王武三思。 李尚隐心头更是警铃大作,微微却步,保持了距离,躬身施礼,“见过梁王殿下,臣有要事在身,失礼了” 他拧身要走,武三思却不给他机会,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显得非常亲近,“李尚书办完差事回京了?瞧瞧,可是黝黑了不少,怕是受了不少苦楚,想想也是,这驱驰塞外哪里是我等上了年岁的人能担待的,权相爷,也是太过心狠……” “多谢殿下挂怀,臣……”李尚隐浑身紧绷起来,打断了武三思的殷勤,急于摆脱。 “啊,对了,陛下巡幸长安,神都只有太子殿下坐镇,李尚书既是回京,也当拜见太子殿下,以尽人臣本分,不如随我一同前往东宫,向殿下请安?”武三思只是不理,另外提起了话头,人臣本分的大帽子压下,却是不容拒绝。 李尚隐惊惶无地,却无可奈何,“本当如此,愿从殿下之命” 武三思点点头,转身当先而行,眼中精光闪过,抓了个挡箭牌,他却要探探,李显病情的真相。 第843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三)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春坊。 “拜见太孙殿下”武三思和李尚隐一同躬身行礼。 李重俊高踞上座,迟迟没有开口叫起。 眼前的一幕超出他的理解。 李尚隐是上官婉儿手底下,为数不多的紫袍高官,怎会与武三思搅和到一起? 他是个较真认死理的性子,沉吟良久,始终不得其解,便紧锁着眉头,反复苦思,还是身旁宫女轻咳一声,唤醒了他,“啊,咳咳,太师、李尚书,二位免礼,二位相携而来,可是有甚要事?” 李重俊话中的探究之意,深深刺痛了李尚隐,他几乎一跃而起,勉力维持着声线平稳,“殿下,臣才在宫中拜会了狄相,在明德门,偶遇梁王殿下,一同来拜见太子殿下” 李尚隐将偶遇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努力撇清他与武三思的干系。 殊不知,他这句话一出,却令在场两人齐齐色变。 李重俊脸色阴沉,双目盯着李尚隐,腮帮子微微鼓起,一言不发。 武三思却是得意地笑了,李尚隐是上官婉儿的看家犬,与他保持距离不足为奇,他主动提出拜见太子李显的话头,真是再好不过了,赶忙接上话茬,将此事敲死,“正是如此,太孙殿下,臣与李尚书只是偶遇,李尚书回京,要拜见太子殿下请安,臣要入宫公干,恰巧同行” 李尚隐听得武三思如此善解人意为他解围,不免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奈何他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如何应对,面上尴尬一笑,默认下来,心中哀嚎惨叫不已。 两人衔接得如此娴熟,相互背书,令李重俊疑心病又犯了,目光在两人面上来回逡巡,淡漠地拒绝道,“却是不巧,太子殿下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不便见客,李尚书的恭谨之心,我会代为转达” “既如此,多谢太孙殿下,臣告退”李尚隐有一阵莫名的轻松,行云流水一般,将礼节做完,转身欲走。 却不料,武三思仍是不放过他,跨过一步,正好拦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关心道,“太孙殿下,太子殿下既是抱病,可曾传了御医前来看诊?病情如何?” 李重俊用手指敲打着座椅扶手,发出清脆的响声,玩味地看着武三思,他虽年轻,少有跟人过招,比不得积年的老鸟,一眼能望穿心肝脾肺肾,但生在王府,长在宫中,他不可能是傻的,武三思的小动作,显然暴露了什么。 呆头呆脑,一时半刻不愿多停留的李尚隐,只是个幌子,真正想要见太子李显的,是武三思,目的嘛,便是他已经成功问出口的话。 “病情并无大碍,太子殿下兴致仍旧颇高,李尚书有事忙,先去便是,太师方才说,入宫公干,所指为何?”李重俊简单一句敷衍了过去,径直打发了李尚隐,留下了武三思。 李尚隐如蒙大赦,乐不颠的转身便走。 殊不知,李重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森寒如冰,即便他知道主使者是武三思,李尚隐只是适逢其会,但两人的分量不可同日而语,武三思不是他能对付的,只有用李尚隐这个可耻的倒霉蛋,来泄火撒气了。 “呃……臣此来,是为阎则先入职春坊之事”武三思心念电转,在李重俊走神儿的片刻,想出了个借口,“殿下,武崇敏为左卫率,总掌东宫武库和兵马,不久前,武延晖也已避嫌之名,调任前卫率,要是阎则先再来春坊占据要职,则愈发不可制,东宫命脉危矣” 李重俊耐着性子听完,抬了抬手,“关于此事,太师曾屡次反对,我也都依了你,然而,我另有见解,愿与太师商榷,信阳王武崇敏和武延晖,都是李武皇族中人,虽不至于可信,也绝不至于悖逆……” 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武三思一眼,笑了笑,“至少,有皇祖母在,他们不敢” 武三思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得志猖狂的小兔崽子,不过是得了个太孙名位,就张狂成这样,待他日我正位了东宫,须让你尝尝苦头。 “阎则先出身世代簪缨之家,先祖累世在朝,卓有功勋,可称与国同休,入东宫春坊,再合适不过” “太孙殿下,臣不以为然,阎则先与武崇敏过从甚密,同属一党……”武三思本是随口扯了个话头,怎料竟惹出了翻盘的危机,赶忙坚持反对。 “打住吧”李重俊轻叱了一声,站起身来,“谁与谁过从甚密,何必看得太重?裴光庭以往也与信阳王过从甚密,眼下与太师长子崇训同为太子宾客,两人时常去永丰里冶游?照太师方才所言,崇训这便是在私结党羽?” 武三思愣住了,被他咄咄逼问,哑口无言,瞧着俯身虎视,一身精明强干的李重俊,深觉过往,小看了此人。 “臣坚持此见,请太孙殿下三思”讲道理讲不赢,那边摆立场好了。 “我知道了,太师若无他事,好走不送”李重俊露出个诚意缺缺的笑脸,摆了摆手。 武三思的身影才消失,李重俊的笑脸就垮了下来,冒着冷气。 “将那几个民间医生,还有管领他们的太监都拘了,带到我面前来” “是”宫女听命,转身便走。 “等等,鱼铉说他崴了脚是么?”李重俊越想,越发觉事情并不简单,冷笑连连,“却是崴得精巧,将他也逮来” 没过多久,两个太监,还有他们的随身内侍,一群老中青俱全的民间医生,瑟瑟缩缩,五花大绑,跪在了李重俊的面前。 李重俊冲他们怪异地笑了一下,“太子殿下的脉案呢?给我瞧瞧?” 医生们众口一词,都道是已经交给了两个管领太监。 新近当值的太监自怀中掏出一沓纸张,对应他当值的日期,分毫不差。 李重俊缓缓转过头,看向鱼铉,笑容渗人,“瘸子,你的呢?” 鱼铉脑门子上冷汗一层一层,连连叩头,“殿下,奴婢办差不力,脉案掉了一些,仅剩下两份,在奴婢的干儿子小签子身上……快,小签子,拿出来交予殿下” 鱼铉冲着个年轻的小内侍,使劲儿摆手,这可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可惜,小签子只要满面迷惘,焦急的一会儿看看李重俊,一会儿看看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噎着道,“干,干爹,您,您什么时候给了我脉案?” 鱼铉五雷轰顶,双目呆滞,万念俱灰。 李重俊狞笑一声,双目喷火,“嘿嘿嘿,我却不晓得,眼皮底下,竟还有这等能人” 他身旁的贴身宫女招了招手,外头有两个壮硕的大汉,拿着水火棍上前来,将鱼铉叉倒在地,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拉开架势就待行刑。 “等等,我亲自来” 李重俊解开披风系带,活动了下手腕,接过水火棍。 “我最信任的人,死,也该死在我手里” 第844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四) 清晨时分,定王府大门早早洞开。 门前长随护卫已然成行成列,骏马鞍鞯也都备妥。 信阳王、东宫左卫率武崇敏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心境不佳,脸色也是阴沉沉的,斜眼看了看门前的两尊巨大石狮,鼻孔中徐徐喷出两股白气。 他已经知道东宫的异变,大兄越过他,指令咒日查清太子李显重病卧床不起,又指派东宫中的无翼鸟暗人绕了几个弯,将这消息隐秘透露给梁王武三思。 武三思心怀二志,对这个消息,定然会慎重对待,势必有所动作,如此一来,他与李重俊短暂的蜜月期,就将宣告终结。 正是煽风点火裹挟李重俊的可乘之机。 武崇敏自诩在东宫扎根颇深,亲信之人遍布里外,东宫风吹草动,定是瞒不过他的,却不料,最大目标重病卧床,他却一无所知,反倒是远在长安的大兄洞若观火,早早布局,不动声色拿到了主动权。 武崇敏的脸颊一阵阵火烧,好在大兄并没有在意他的疏失,仍将主导后续局面的差事,交了给他。 “嗯咳,起行”武崇敏垫步拧腰,跨上枣红色的坐骑,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神情严肃坚毅,伸手捋了捋溜光水滑的马鬃,双腿一夹马腹,马蹄声响起,踏碎一地静谧。 他要证明自己,他可以在局面单纯且有利的情况下,扯着顺风旗,驯服裴延休,也能在顶风的时候,穿梭复杂各方,达成大兄交待的任务。 一行人穿过天津桥,太初宫的暗红色宫墙遥遥在望。 宫门守正看清了来人模样,一溜小跑奔上前来,殷勤帮着牵马坠蹬,给武崇敏整理衣冠,谄媚得一塌糊涂。 身后的禁卫投来或是鄙夷,或是艳羡的神情,却都没有弄清要领。 那守正压低了声音,“鱼铉和小签子,都死了,凌晨宫门才开,便有人拉了尸首出去,扔到了邙山乱葬岗” “谁去过东宫”武崇敏心下悸动,哑声追问。 “梁王和李尚隐尚书”守正迅速回答。 “同行,还是分头?” “分头入的宫,一道去的东宫”守正条理极其清晰,这些小细节虽不起眼,有时却能改变事情的性质。 武崇敏轻轻点头,心头大定。 他来不及为小签子,也就是那个无翼鸟豢养的暗探可惜,武三思昨日便动作,与李重俊会面,揭开真正的牌局,变得紧迫了起来。 他迈开大步,走了两步,又顿住,返过身来,直视着这个宫门守正的眼睛,整了整冠带,郑重其事地道了一声,“辛苦” 说完之后,武崇敏便离去了。 身后,那守正随着他地身影转着方向,脑袋电闪雷鸣,嗡嗡作响,热血直冲头顶,活像是得到了天官的赐福,恨不能得个指令,赴汤蹈火,与敌人同归于尽。 “小签子,死得其所,值了……生而下贱,得贵人正眼相待,还求个什么呢?” 春坊,像是冰封住的龙潭虎穴,宫女内侍,人人战战兢兢。 “信阳王,殿下有请”李重俊身边最得用的宫女亲自出来迎接。 “多谢”武崇敏点头为礼,顺着她的引导缓行。 在书房外,那宫女停步,做了个延请的动作。 武崇敏嘴角翘了翘,这是个不错的兆头。 以往他与李重俊会面,这个宫女都是全程在侧,这个小变动,显然表明,李重俊也有些紧要的事情,要与他谈。 “殿下,可曾识得此物?”武崇敏坐定,从袖中取出两份脉案,放在李重俊面前,单刀直入。 李重俊身子向前一倾,打眼一瞧,登时大惊,手一挥,将两份脉案薅在手中,确认是李显的脉案无误,“此物,左卫率从何处得来?” 武崇敏好整以暇,换了个舒适的坐姿,简略回答道,“此物出自梁王府” 李重俊摇了摇头,凝视着他,“单单凭这一句,不足取信” “罢了,太孙殿下,我也不想再与你打哑谜”武崇敏笑得懒懒散散,“太子宾客裴光庭,与梁王长子武崇训交游,是出自我的授意,武崇训骄狂自大,有人逢迎吹捧,便不知东南西北,还以为虎躯一震,便会有四方豪杰纳头便拜,得了这等隐秘,拿在外头炫耀,裴光庭却之不恭,设法将此物取出,交到我手上” “至于梁王殿下如何得到此物,我便不晓得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却没有半个字是真。 李重俊听得嘴皮直哆嗦,武崇敏言语之中,承认了裴光庭是他的人,直接打了李重俊的脸,昨日里李重俊还在与武三思争辩,将裴光庭归类为随风倒的墙头草,哪方强势,便与哪方玩耍,与派系无干。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武崇训,拿着此物,在外头炫耀?”李重俊胸前急剧起伏,喉头一阵阵腥咸,他苦心保守的机密,保不齐此刻已经满城风雨,眼前金星乱冒。 不孝弑父、图谋不轨、毒辣、僭妄,这些字眼在他脑子中横冲直撞,如果局势控制不住,这些罪名,都会落在他的头顶上。 “殿下,此事若是假,可请太子殿下露面,以释朝野之疑……”武崇敏的话戛然而止,笑吟吟看着李重俊。 眼前这人,已经没了退路。 “若此事是真呢?”李重俊努力挺直了腰背,即便要争取合作和支持,他也不会卑躬屈膝,失了李氏皇族的体面尊严。 “殿下,恕我不敬,太子殿下有三长两短,以目前局势,获益之人,不会是殿下”武崇敏说得很实在,却不吉利。 “那便只有改变局势了”李重俊似是领悟了些什么,心绪反倒稳定了下来,“说出你的条件,或者说,权相爷的条件” 武崇敏呵呵连笑,不置可否,“陛下便是世道,这世道青睐强者,殿下要变成强者,只有站在许多人的鲜血和生命之上……” “我在问你们的条件”李重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其他的,我自会面对” 武崇敏看了他好半晌,仰面笑道,“殿下,兹事体大,你以为,会有一次性的交易么?当前的事,只在初级,取信而已” 李重俊愣了愣,咬了咬腮帮子,确实,别人扶持他,自是奇货可居,相当长的时日内,利益都是绑定在一起的,掩饰的摸了摸鼻头,“那你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才能取信?” “你要先排除合作的障碍”武崇敏咧开嘴,露出满口白牙,森冷可怖,“障碍有两个,一个是太子殿下,一个是梁王殿下” 李重俊胳膊使劲用力下压,稳住身子不颤抖失控,“该如何行事?” “放轻松”武崇敏笑了,“太子殿下之事,要你亲自安排,梁王那边,我或可帮你一二,而且,会有你想不到的帮手” 李重俊沉默良久,开口问了个诛心的问题,“信阳王,你真的姓武么?” 武崇敏哈哈大笑。 第845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五) 武崇训神情严峻,快马加鞭,奔回梁王府。 “父王何在?” “在书房……”门房话没说完,武崇训已然一阵风冲了进去。 他脑子虽不算太灵光,但也识得轻重。 父亲武三思交代他寻摸少年俊彦,能配得上妹妹方城县主的,自要到累世宦门,或者高官显爵的府邸里头找。 他一人人脉有限,少不得呼朋唤友,同宗同族,七大姑八大姨,像是临川王武嗣宗家的同辈,表叔宗秦客府上的弟兄,还有东宫中交往密切的同僚裴光庭等人,都动员了起来。 此事关乎妹子的名节,他少不得千叮咛万嘱咐,要众人务必谨慎行事,万不可泄露行藏,更不可大肆宣扬。 不料,短短两天之后,他便听到许多耳报,神都豪门子弟,私下聚宴游猎,多有议论梁王府掌上明珠在寻觅如意郎君,虽不至于街头巷尾尽人皆知,也成了个不能公开的秘密。 所谓话传三遍,面目全变。 以讹传讹之下,渐渐有些不堪言辞,说是方城县主年少慕艾,动了凡心,顾不得云英未嫁之身,也不理会未婚夫吐蕃世子赤德祖赞,要寻可心人入幕,携手共赴巫山。 皇族之中,放浪贵女本就多有,蓄养面首不胜枚举,也有不少人顺着石榴裙带,成名成家,跻身庙堂,窃权弄势,享尽风光,方城县主寻如意郎君的流言像是一点火星,掉落在大捆大捆的干柴上,一日风行千里,越传越是下流。 武崇训今日出门,本是与裴光庭约好了,与河东裴氏的几个儿郎会面。 才出坊门不久,便遇到好几波类型各异的青年男子,拦在他的马头前,毛遂自荐。 壮硕美男卖弄一身腱子肉,文才美男卖弄诗词歌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足足拦了他大半个时辰,他一时错愕,后头渐渐弄清楚缘由,暴怒不已,喝令护卫暴力驱赶,将这些骚浪的男子暴打一顿,驱散了开去。 出了这种咄咄怪事,武崇训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哪里还顾得上裴光庭的邀约,赶忙打道回府,向父亲武三思禀报,商议破解之法。 “谁在里头?”书房前,有个西席幕僚守着,门户紧闭,武崇训急得冒烟,还是不敢硬闯,扬声询问。 “太孙殿下武师傅宋璟” “宋璟?”武崇训听到这个名字,放下了心思,这人没有实职,不值一提,“速速通禀,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求见父亲” 那幕僚面露为难之色,“殿下交代了,不可搅扰……” “滚开”武崇训哪里还有耐心,一把将他推开,来到门前,啪啪敲了两下门,“父王,孩儿崇训求见” 里头静了片刻,传来武三思的声音,竟有几分解脱之意,“进来吧” 武崇训推门而入。 宋璟站起身来,微微躬身施礼。 武崇训随意瞥了他一眼,这人不过几日不见,又苍老了几分,满脸都是忧国忧民,四十许的年岁,正该年富力强,瞧着竟是头发花白,像个老翁。 “宋师傅的金玉良言,本王自会转达到太孙殿下驾前,以尽匡扶之责,今日小犬无状,搅扰了谈兴,本王便不多留宋师傅”武三思很是客气,温言软语,很是诚挚。 “多谢殿下,臣,哎……”宋璟嘴唇动了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终究化为一声叹息,“臣告退” 宋璟缓步离去,一路摇头叹息。 武三思指了指窗户,吩咐道,“将窗户打开,透透气” 武崇训才要开口,被父亲堵住,也不敢分辨,快步去开窗。 武三思揉着额角,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要成大业,自要礼贤下士,延揽人才,所以他花了些心思与宋璟往来,与他会面,从来都是单独在密室,以示敬重。 但宋璟此人,行事愈发偏执刚直,稍有不合礼法,便喋喋不休,又一味愚忠东宫的李显和李重俊父子,连权策都容他不得,他自己怕也是无福消受,只可惜了一番功夫。 摇摇头,武三思萌生悔意,心境颇为郁闷,抬眼一瞧,长子欲言又止,畏畏缩缩,更是不悦,“慌慌张张的,有何要事?” 武崇训见武三思脸色阴晴不定,想到自己捅的篓子,心生畏惧,不敢大咧咧说出,正在犹豫的当口儿,听到武三思开口问,不由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父亲,孩儿无能,办差出了岔子” 武三思心下一紧,旋即放松,漫不经心,“东宫的差事,出了什么岔子?” “不,不是”武崇训咬咬牙,索性和盘托出,给妹妹寻觅如意郎君不顺遂,反倒污了妹妹的名声。 “混账”武三思闻言暴跳如雷,再也坐不稳当,拿起桌案上的砚台,奋力一掷,重重砸在武崇训的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啊呀……”武崇训痛呼一声,跌坐在地,赶忙跪好求饶,“父亲息怒,孩儿知错” “呼哧呼哧……”武三思仍旧怒气难消,大步上前,狠狠踹了武崇训一脚,将他踢成个滚地葫芦,“说,你都找了哪些混账帮忙,谁的嫌疑最大?” 武崇训哆里哆嗦,将自己的狐朋狗友都供了出来。 “有裴光庭?”武三思眉眼一厉,本能地对这个武崇敏的跟班起了疑心。 “应当不是他”武崇训思量再三,却是开口否定。 “为何?”武三思追问。 “光庭曾多番规劝,说是此事关乎闺誉,不宜寻太多人襄助,人多耳杂,有第三人知,便有无数人知……孩儿,没听他的”武崇训满脸追悔。 “哼”武三思冷声一哼,眼睛闪了闪,此事既已流滥,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追究,“你,持我帖子,速速前去洛阳府面见萧至忠,就说,府中有逃奴在外为祸,散布谣言,污秽王府清誉,让他看着办” “是”武崇训得了主心骨,匆忙离去。 武三思定了定神,站起身来,缓步向后院行去,他要安抚住女儿方城县主,也要严厉约束家人奴仆,绝不能让外头的污言秽语,传到她的耳中。 与此同时,怀仁坊,安乐公主府。 “哈哈哈,天助我也” 安乐公主李裹儿仰天大笑,豪迈无比。 第846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六) 一日之计在于晨。 仍是晨光熹微时候,宫门才开,东宫便有一串车辆到达重玄门,要出宫去。 宫门守卫睡眼惺忪,眼睛努力睁开一线缝隙,瞧见了押运车队的人,登时精神大振。 此人是太孙殿下身边得用的宫女,日后保不齐是个妃嫔娘娘,要么就是谢女官、上官昭容一路的女官大人物,委实得罪不起。 “开门,车中都是些书册画轴,诸位要点检还请从速,莫要耽搁时辰” 那宫女倒没有恃宠而骄,淡然站在原地,都依着规矩走。 “哎,是是”守正一巴掌将一个愣头愣脑冲上前点检的属下拍开,亲自上前。 他在车队面前缓步走过,一路察言观色,见宫女始终表情如一,没有表现出什么倾向性,当下更是为难。 随机选了一辆车,上手打开,拿出一本书册和一卷画轴,打算例行公事检查一下了事。 书册上有醒目的标题,《王府贵女:方城县主与阎大匠嫡孙二三韵事》。 翻了翻内页,守正先是臊得满脸通红,继而浑身爬满凉意。 飞快扔了书册,使劲儿闭了闭眼,佯装没有瞧见,拿起画轴,扯开外头的绳索,信手打开,打眼一瞧,脸颊更是如同火烧,竟是一幅春宫画,里头各样景致都有,河边、亭中、船上,不一而足,姿势也是摆弄得千奇百怪,一对男女,相互纠缠,舍生忘死,惟妙惟肖。 守正不敢继续看,扫了一眼题跋,名字也是清新脱俗,《方城县主与阎大匠嫡孙十八手》。 守正手心里满是冷汗,这些东西,虽说不能算做违禁品,不能当场查扣,但事关皇族县主,他们是有职责要通报宗正寺的。 站起身来,腿肚子都在转筋,东宫与梁王府,典型的神仙打架,“崔娘子,此事何时可报与宗正寺知晓,还请您示下” “噗嗤”李重俊身边的贴身宫女,名唤崔弦,是新罗进贡来的高等官婢,也就是通常只有皇族才能受用的新罗婢,笑得山花烂漫,并不理会他的善意,拂袖白眼,冷声道,“这是你的职责,与我何干?我只问你,车队能放行了么?” “能,自然能”守正一脸灰败,摆手让手下人散开,左思右想,吆喝了一声,“小四,你去宗正寺传消息,就说,有方城县主的不良文牍流传,旁的,什么都不要说” 点到的禁卫立时应命,拔腿要走。 “等等”守正皱着脸颊,咽了口唾沫,患得患失,焦灼不已,“半个时辰之后再去……路上,崴个脚什么的” 在神都达官贵人遍地的宫门当差,小四也是有经验的,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另一边,崔弦坐在马车前辕上,眉头也是皱得紧巴巴的,心头一阵阵野火乱冒。 她自幼跟在李重俊身边当差,好容易熬死了韦氏,熬走了李裹儿,翻身做了东宫的正经主人,在东宫的各派宫女内侍当中扬眉吐气,却不料,一着不慎,给人拿了把柄,一夜之间优势荡然无存,竟又要屈从在李裹儿遗留在东宫的那批狗腿子爪牙下头,还是干这等腌臜丧良心的差事。 “呸,坏人名节,迟早天打雷劈”崔弦恶狠狠咒骂一声,无力地拊膺长叹。 武三思居心叵测,阴险至极,李裹儿阴魂不散,武崇敏暧昧飘忽,敌友转换,都在旦夕之间,让崔弦头晕脑胀,难以应付。 清晨,大街上很清静,车队长驱行走,很快便到了南市,要将车中的东西分派下去,在这市井繁华之地,达成扩散流言的最大效果。 才拐进南市的门口,崔弦便心惊不已。 南市商铺密集,百业俱全,此时每个店面门口,都安排了人站着等候,笼着袖子跺着脚,见车队进来,眼前一片大亮。 崔弦没有料想到,无利不起早的商贾,会对这没名堂的浑水如此上心,齐刷刷地当做自家事操持。 悄无声息,不以强力逼迫,便能让商贾自觉自愿,李裹儿没这本事,应当是武崇敏出手了,他甚至不须搬出权相爷的牌子,只须用他弟弟济阳郡公武崇行的名头,或者请动通商府尹王禄,发一句话,这些商贾谁敢说半个不字。 崔弦突地有些恐惧,李重俊固然在东宫作威作福,也努力向朝中施加影响,猛回头一看,这些所谓的经营,显得格外孱弱。 想那金光闪闪的权相爷,朝中拥趸成列成行,自东都千牛卫起,在军中声望无二,自鸿胪少卿起,在外藩和商贾中独树一帜,自一鳞半爪的诗词起,享誉士林文坛,长安、洛阳两都百姓,无不引以为傲。 试问苍穹之下,谁能与他匹敌? 还好,还好,他只是李氏皇族的旁支外姓。 崔弦使劲甩了甩脑袋,不敢多想,命人将车队驱赶到街道中央,便迅速离去。 不经意回首,她瞧见,各家商铺的人,都上前去领取了书册和画轴,摆放在商铺的显眼位置。 如同烈火之中,扔进了干柴,本就跃跃欲试的流言,在这些书册画轴的推波助澜之下,顿时风行四方,满城风雨,无可遏制,由南市,传遍神都坊市,甚至神都周边的州县乡野,也津津乐道。 尚未出阁的方城县主,艳帜高招,成了桃色话题的中心人物。 梁王武三思怒发如狂,萧至忠那边指使不动,洛阳府的衙役官差只管例行公事磨洋工,他便亲自指派子弟管事,带着府中豪奴护院,到处搜检,逼问来历,又发动宫中的耳目追查,得知这些污秽文字图画,竟然都是出自东宫。 再联想到书画的主人公都是阎则先,幕后黑手,几乎跃然而出。 武三思一口逆血回流,喷涌而出,当场晕厥。 清醒来之后,武三思第一个动作便是前往东宫,当着武崇敏的面,向李重俊保举阎则先为春坊左庶子,事关最疼爱女儿的名节,他无意在这上头争强好胜,利落地服了软。 李重俊和武崇敏的神情,都是极为微妙,但接下了他的橄榄枝,武崇敏心心念念的人事异动,终于得以成功。 第二个动作,便是前往政事堂,拉下了老脸,央求狄仁杰出面弹压市井荒诞。 狄仁杰为神都留守,本就有治理神都的职责,并没有拿捏,行文给萧至忠,令他迅速平息事态。 萧至忠一认真,街面上的污秽杂物,便以极快的速度清理干净。 然而,不待武三思松一口气,又有新的流言蔓延开来,说是方城县主已经珠胎暗结,怀了阎则先的孩子,梁王也是因为这个,才松了口,不再阻碍阎则先加官。 哪天请了医生看诊,开了什么药方,有鼻子有眼。 这还了得,这一次萧至忠不待武三思催促,便迅速破案,查获散布流言的,是春官尚书李尚隐家人,萧至忠丝毫不顾忌体面,亲自带领官差搜查李尚隐府邸,查出大量方城县主的污秽书册和画轴,更要命的是,竟然搜出了印制书册的母版。 李尚隐惊愕无比,“这,这是栽赃,本官清清白白……啊呀” 武三思目眦欲裂,双眼充血,冲将上去,按住李尚隐,便是一阵好打。 萧至忠静静地看着,眼中冷芒遍布。 他的袖中,有一封密信,来自天官尚书武攸暨,也是这新一波风潮的始作俑者。 他额外征询了太平公主和武崇敏的意见,都是不置可否。 既是将诸位强梁得罪了个遍,李尚隐,不死何为? 第847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七) 东宫,正殿。 皇太孙李重俊照例前来拜见父亲,太子李显。 他一路神思不属,脚步飘忽,如同梦游。 武崇敏要助他,有两个障碍,要预先排除,梁王武三思,因阎则先之事,他已经得罪死了,算是排除了,剩下的,就是即将见到的那个人。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脑子里如同浆糊,咕嘟嘟冒着泡。 心头盘算着不晓得盘算了多少遍的利弊得失。 李显不死,他隐瞒病情的罪过就掩盖不住,旁人不说,武三思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把柄,那他离死就不远了。 李显死了,他若是没有权策的支持,那么得利的,会是那一直贼心不死,觊觎储位的相王叔李旦,李旦上位,定是不能容忍他这个背着太孙名号的壮年侄子,仍是死路一条。 还有恨他入骨的李裹儿,她就是武崇敏口中意想不到的助力,两人短暂联手,羞辱了武三思,并不代表她就会停止她的勃勃野心。 相比之下,李重福的威胁还要小一些,他的靠山二张兄弟,在朝中的巅峰时刻,一闪而过,权策一连串有节奏的打压之下,只能把着宫禁,采取守势。 还有那个小东西李重茂,看似无关痛痒,但却是所有势力看好的备胎,随时可以立起来取代他,而没有任何副作用。 李重俊身子晃了晃,头有些发晕,站立不稳,靠在边上的廊柱上缓缓神。 他的敌人太多了。 没有一个强大的支持力量,绝对守不住这东宫,守不住东宫,他便没有活路。 论起强大,朝中还有人能与权策相比么? 留了个武崇敏在神都,就让他左支右绌,就让武三思灰头土脸。 不成友,便为敌,他深知,在他皇祖母的朝堂之中,只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从没有中间路线可走。 将权策树立成敌人,他只会死得更快。 他,还有的选择么? “殿下……”他的身后,崔弦轻轻唤了一声。 李重俊猛地打了个哆嗦,清咳一声,努力维持着太孙殿下的从容体面,哑声问道,“都备下了么?” “备下了”崔弦像个泥胎木塑,要是往常,她会殷勤上前搀扶李重俊,现在却只是木木地回复,没有一丝感情。 李重俊不以为忤,事实上,他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确定管用么?” “奴婢让那几个民间医生检验了药性,都说是有奇效,奴婢保险起见,便分了一些,用在他们自己身上,效用与他们所言一致”崔弦轻飘飘地说着,仿佛用几条人命做试验,再普通不过。 “唔?也好,还省了手脚”李重俊诧异了一瞬,旋即苦笑,不只是这几个民间一声,正殿中知晓李显病情虚实的,他都不会放过。 “走吧”经了这个小插曲,李重俊抖擞精神,阔步向前。 正殿中一股刺鼻的药味,还有浓郁的老人味儿,很是难闻。 以李显的年岁,是不至于出现这种味道的,却是纵欲过度,身体机能迅速老化的后遗症。 “孩儿重俊,拜见父亲,给父亲请安” 李重俊来到榻前,虔诚拜倒,温声问候。 “呵……呵……”李显的喉咙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喘着粗气,艰难吐字,“孽子,让裹儿,裹儿来见我……” “是,父亲,孩儿稍后便安排人传讯给裹儿”李重俊一口应下。 李显浑浊的眼睛微微一亮,“呵……让春坊陆廷来见我……” “陆廷?”李重俊疑惑地想了想,“父亲怕是记差了,春坊左庶子陆廷,早已外放陇右道为官,官缺一直虚悬,昨日里,才定下人选,由阎立德大匠的嫡孙阎则先接任” 李显眯了眯眼,脑中一阵阵疲惫,疼痛欲裂。 “父亲可还有要召见的人,孩儿为您召来?若是父亲记不清人,孩儿念给你听,太子太师是梁王武三思,太子宾客是武崇训和裴光庭,太子左卫率是武崇敏,前卫率是武延晖……”李重俊面上关切,心头却是冷笑,口中连珠炮一般数着东宫一干要职归属,几乎全都换过了一茬。 李显像是听到了紧箍咒的猴子,头颅剧痛难忍,在榻上来回翻滚,啊啊痛呼不已。 良久,李重俊停了下来,李显慢慢平静下来,闭着眼不看他,无力地摆手,“滚,呵……速滚……” “父亲还须按时用药用膳,多多保重身体,以待裹儿来见您”看着床榻上的李显,李重俊没了负罪感,反倒有一种复仇的快意,亮着雪白的门牙,叮嘱了两句,又是深深一跪,额头触地才停止,“孩儿告退” 他出了正殿,没有走,在外室饮茶。 不片刻,有宫女入内奉上药汤,李显一饮而尽,双目很快变得通红,一把将那宫女拽到榻上,哧啦哧啦的裂帛之声响起,宫女一声痛呼,其后,声音变不堪入耳。 李重俊笑了,默默赞叹,这药物,药效实在贴心,让李显最后快活两三日,死在征伐床笫上,能让他少受良心谴责,还能给个理由,将东宫正殿伺候的宫女内侍,绞杀一空。 李重俊掩着耳朵,缓步走出正殿。 才回到春坊,想着要见见武崇敏强力保荐的左庶子阎则先,忽听得外头通传,他的武师傅宋璟求见。 “这老倌儿来做甚?”李重俊眉头大皱,他的文师傅韦处厚随驾在长安骊山,武师傅宋璟立时便转换成了文师傅角色,对他各种诗词礼仪的教导,又枯燥又严苛,令人厌恶,他受了两回折磨,便受够了,找了些托词,不再召他来上课。 “请进来” 李重俊犹豫了下,还是召见了这个一窍不通的武师傅,毕竟也曾是重臣,现下每一分助力,对他都是重要的。 “殿下,老臣此来,是为殿下讲解尊尊亲亲之义”宋璟张口就来,他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总觉得这东宫似乎在向歪处走,要尽快扶直。 李重俊按住性子,点了点头。 “尊尊,从血统,使血脉尊者得其尊位……” “亲亲,从血缘,使茂亲之辈得其奉养……” 宋璟口若悬河,将这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的宗法制,讲得透彻清晰。 李重俊面上带着莫名的笑意,他竟为眼前这老倌儿感到可怜。 本就礼崩乐坏至极,男女天堑都顾不得,君臣大势也已倒挂,这些嫡庶长幼,复有何用? 宋璟啊,活着不易,像个巨大的反讽。 第848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八) 怀仁坊,安乐公主府。 针对方城县主的攻势,以超出预料的效率迅速达成,报了武三思首鼠两端、临阵倒戈的一箭之仇,李裹儿委实快活了一阵子。 令她不愉悦的是,武崇敏那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合作事成之后,便无影无踪,表现得很是无良。 深秋风紧,李裹儿披着一件雪白的披风,站在公主府高处,一览南城风景。 不远处的牡丹园,依稀可见,只是奈不过冷风寒霜,只余下枯枝败叶,不堪入目。 再远一些,是伊水渡头,她入宫之前,很喜欢朝那里去,缘由很是孩子气,她曾瞧见权箩有两张肖像画,大兄权策亲手画的,取景地都在那里,她盼望着大兄能发现她的小心思,也给她画上一张,可惜,大兄一直未曾察觉。 后来,画作她拿到了,只不过,景变了,心变了,情也变了。 她在大兄曼妙的笔触里,再看不到幼时渴盼的温柔与怜爱。 李裹儿突地心烦意乱,喝问一声,“武崇敏在作甚?” 影奴鬼魅般现出身形,“殿下,信阳王和他的手下人,似是在监控相王府” “监控相王府?”李裹儿柔美的黛眉款款皱起,眉心处聚起个秀气的疙瘩,“才得罪了武三思,尘埃未定,他又去招惹相王叔作甚?” “不对”李裹儿面色大变,娇叱一声,烟雨一般的双眸泛起厉色,“神都苑到处都是杨思勖的人,杨思勖出征了,便没了规矩章法不成,为何本宫没提早见到详报?” “殿下,这也是奴婢要禀报的”影奴忧心忡忡,“神都苑的奴才,不仅没有预先上报,信阳王的人进出神都苑,如入无人之境,随处都是方便之门,配合得比咱们自家人还要顺当,奴婢担心,担心事机有变……” 李裹儿阴沉着脸思虑良久,杨思勖的种种异状浮现出来,这人,怕是早在母妃还在世的时候,便已经另投明主了,她双手用力握住白玉栏杆,白皙如玉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冷声道,“哼,哼哼,怪不得,怪不得本宫什么都没做,那阉人还能领军出征……” “大兄,你欺负得裹儿好狠呐……” 到了后头半句,坚毅肃杀尽随秋风而去,剩下的是满心惆怅和一身无力。 目光下移,看着牡丹园中的残花落蕊,与自己何其相似,努力绽开炫目芳华,尽显真我国色,但却始终逃不出四时节令,到了凋落时节,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甚至,连仅有的绚烂繁华,也是拜那节气所赐。 “殿下,上一回军议,咱们给足了相王殿下颜面,结下了善缘,何不再联手一次,收拾了神都苑的悖逆狂徒,让武崇敏摔一个大马趴?”影奴愤愤然,恼怒不已,但却仍是不敢将权策的名讳宣之于口,碰壁碰得多了,她渐渐清楚,公主殿下的这位大兄,只有她自己能抱怨。 李裹儿凄然回首,看了看她,眼圈渐渐通红,露出了极少见的软弱,轻轻吟道,“云破月来花弄影……月奴与母妃一道香消玉殒,云奴死在大理寺狱中,花奴是大兄的侍婢,所以,你叫影奴” “从夏天,缠斗到冬日,再从冬日,乱战到秋天,总觉得少了个节气,其实是少了个人” “如果本宫能打败他,哪怕打败一次,本宫都不会再将他放在眼里……” “他从没有给本宫机会……” “咯咯,这并没有错处,就因为这样,他才是大兄啊” 李裹儿的脸颊上,明眸闪动,晶莹泪滴,顺着面庞,泠泠落下,娇弱无助之态,揉碎几多心扉。 侧头回望,在雪白的披风映衬下,更显冰肌玉骨,红唇艳艳一点,美艳不可方物,诱人到了极致。 影奴看在眼中,目眩神迷,几乎难以自拔,听到李裹儿的一句话,才猛然惊醒。 “你说,我若是自废武功,大兄会接纳我么?”李裹儿面上的泪痕已经杳然无踪,恢复了清冷。 “殿下,殿下三思……”影奴轻声一唤,百般怜惜体贴,却都无从出口。 “咯咯咯,瞧你那样子”李裹儿娇笑连声,伸出柔荑,调皮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与相王叔合作,且莫要提了,既是武崇敏盯上了他,便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等着瞧热闹便是” “眼下,方城县主一事,尚没有令武三思真正感觉到疼痛滋味,本宫有意,再助他一臂之力” 影奴捂着额头,眨了眨眼,肃容道,“殿下吩咐” “方城县主想必还不晓得,她在市井坊间,是何等模样,你设法,送一些给她瞧瞧”李裹儿的声音飘飞在冷冽的秋风中,冰凉刺骨。 “是”影奴应命,暗自为那素未谋面的方城县主默哀。 “噔噔噔”影奴的脚步声还没走远,又有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冲了上来。 “混账”李裹儿心绪凌乱,自是不能容,厉声喝骂,“还有没有规矩?” “殿下,殿下啊……”冲上来的是公主府的管领太监,年岁一大把,此时匍匐在地,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宫中传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薨了” 话音落,神都四门,钟楼鼓楼,沉重的哀乐齐鸣。 李裹儿身子一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双膝一软,仰面倒地。 “公主,公主”有那动作灵便的侍女,慌忙上前搀扶住她,掐住了人中,连连呼唤。 公主府的医官赶来,以银针调理,李裹儿才恢复了意识清醒。 只不过,她用力阖着眼睛,不愿睁开。 她曾私结官属钳制父亲,曾放任女色引诱父亲,更曾痛下辣手断父亲子嗣。 记忆闸门一开,在房州庐陵王府时,父亲对她的百般宠溺娇惯,回神都后,对她的呵护怜爱,入东宫后,对她的纵容宽厚,令她泪如决堤,无地自容。 为着虚无缥缈的权势,为着莫名勃发的野心欲望,她疏远了母亲,背离了父亲,如今,两手空空一握,她并没有真正得到什么,双亲却已齐齐归于地府。 独留她一人,已成天涯孤女。 “父亲,因何故去的?”李裹儿终于开口。 “殿下节哀,太子殿下,是马上风”太监声音压得很低。 李裹儿心中刺痛,如同遭利箭贯穿,李显纵情女色,有母妃的缘故,也有她的推波助澜。 此刻,她的脑中无比清澈,她恍然明白,武崇敏为何急于监控相王府,定是权策不想要李旦上位得利,要控制神都局面,给李旦沉重一击。 “摆驾,入宫” “影奴,方才我的命令,从速执行,务必要让武三思无法抽身” 李裹儿站起身,一身灵气散尽,如同行尸走肉。 “大兄,裹儿帮你收拾武三思,但你弹压各方可莫要遗漏了裹儿” “你可千万别忘了啊” 从未有过的孤寂铺天盖地,李裹儿惨白嘴角怪异扯开,似哭未哭。 第849章 手可摘星辰(四十九) 储君丧,山陵崩。 狄仁杰立即召集神都留守朝官,齐聚东宫举哀,由宗正寺会同春官衙门、太常寺及内侍省着手料理丧仪典事。 另一面,飞马将哀讯禀报骊山。 神都内外,数个时辰之内,便一片素白。 永丰里的勾栏闭门歇业,富商大贾的灯红酒绿,也都告一段落。 除了哀乐,不闻丝竹之声。 无论皇族公卿,还是文武群臣,坊市百姓,同声哀悼。 传令之下,神都周边文臣武将,士绅耆老,依序前往宫中站班吊祭。 这是神都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混沌时段,也是政治大局压倒一切,许多行事细节,无暇追究的时段。 更是兴风作浪,排除异己的最好时机。 作为亲弟亲侄,相王李旦带着寿春王李成器、巴陵王李隆范、中山王李隆业、汝南王李隆悌四个儿子,一道前往东宫吊唁。 李旦顺着礼官指引,趋步上前,行礼如仪,却并不专注,东宫故地,他以往曾居住了数年之久,颇有倦怠,然而,如今重新涉足,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他有三个嫡亲兄长,李弘、李贤、李显,次第陨落,这是冥冥之中的天理定数,九五之位,命定落在他身上。 李旦眼中腾起炽烈的火焰,心中有莫名的怒意在嘶吼,这里,本就属于他。 到了内室,瞧着排成一列的孝子贤孙,李旦的眉眼阴沉了下来。 庶出的黄口小儿,本不足挂齿,奈何他身上却背着太孙的名号,实在是一大绊脚石。 致哀完毕,李旦略过排在最前头的李重俊,来到平恩王李重福面前,握着他的双手,老泪纵横,哽咽着道了声节哀顺变。 李重福许久没有登台亮相,许多人都已经遗忘了他,自也乐得配合,哭得呜呜有声,一口一个相王叔,叫得十足甜腻,令他下首站着的李重茂,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很快便轮到他了,李旦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瓜,蒲扇大小的手,几乎盖住了李重茂的整个头颅,意味深长地道,“重茂啊,你还小,胳膊腿都还细嫩,要听兄长长辈的话,该你的,才去拿,不该你的,不要伸手去抢,叔父教你一句圣人教训,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一席话说的前头静默站立的李重俊脸色剧变。 李重茂固然懵懂,也听出了李旦话语中的不善,登时有些绷不住,左顾右盼,无人援手,带着哭腔道,“侄儿领训,谢过叔父” “相王叔,父亲尸骨未寒,你是要打上门来么?”正在此时,素白帘帷一卷,灵堂后头转出个披麻戴孝,难掩俏丽的安乐公主李裹儿,笼着袖子款款行来,脸色有几分苍白,眸子却是精光湛湛。 李旦脸皮抖了抖,收回了大巴掌,板着脸,仍旧端着长辈架子,“安乐这是说得甚话?你也晓得你父才走,便敢目无尊长了不成?” “相王叔晓得自个儿是长辈,那是再好不过了”李裹儿轻哼一声,揭过这茬不提,转而道,“依着礼制,神都驻在南衙军卫,中郎将以上,都将入宫吊祭,夏官袁尚书,最爱听相王叔指点,还请相王叔多费费心思,提点一二,稳妥排期,严加约束,以策万全” “军伍中事,没有小事,这些将官少不得都会带一批丘八武夫随行,可莫要惹了乱子出来,冲撞了父亲英灵” 李旦眼皮子闪了闪,灵光闪现,像是突地得了祭司的祝福,顾不得在东宫夹枪带棒耍威风,干笑两声,“安乐且放心,有叔父在,定当安排得万无一失” “多谢叔父,丧信已经送去了骊山,想来皇祖母不日便会派遣重臣回神都主持丧葬仪礼,一应安排,须耽搁不得”李裹儿又随口叮嘱了两句,转过身,望着李显的棺椁,哀戚不胜。 李旦眯着眼看着她的背影,如果方才李裹儿只是随口一说,那么后头这一句,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想到军议时候李裹儿的主动谋求合作,心下稍松。 “安乐节哀,且保重身子,日后你肩头上的担子,还重着,叔父且先行一步” 李旦说得也有些露骨,暗示他会有厚报。 李裹儿转过身,垂首屈膝,福了一福,全程没有让李旦瞧见她的脸颊。 李旦点点头,大步流星离去。 “安乐殿下,你就不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李重俊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愤怒莫名,狰狞着脸颊质问。 李裹儿抬起头,一张脸颊淡如清水,仍旧不曾正眼看他,若不是大兄扶持,这庶出奴儿,哪里有资格坐稳东宫。 她撺掇李旦在军伍中妄动,并不怕他翻天,既是武崇敏在监控相王府,李旦这时候的任何动作,都只会反噬他自己。 “怕?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李裹儿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李重俊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李重福在旁边嘿嘿冷笑。 “呜哇……”憋了许久的李重茂,终于憋不住了,响亮的哭了起来。 哭笑之间,令这太子殿下的丧礼,显得无比荒诞。 当晚,巴陵王李隆范,在神都苑为伯父举行纪念文会,召集大批文人,书写悼念诗词,以寄托哀思敬意。 太子殿下的薨逝,是当前神都最大的政治,人人都在努力钻营着参与感,借着这股子东风,李隆范也享受了一呼百应的感觉,应召而来的文人林林总总,多如过江之鲫。 只是,在一众白衣斓衫,风度翩翩的文人墨客中间,间或夹杂着几个络腮胡、高大粗犷的汉子,也穿着素服,却是绷得紧紧的,很不合身。 李旦这边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梁王武三思也没有闲着。 他趁着李显薨逝的这波混乱,层层运作,下了黑手,将打入大狱的春官尚书李尚隐,弄死在狱中。 死法是他精心选择的,将关于方城县主的污秽书册,撕成一页一页,浸了水,蒙在李尚隐的脸上,令他窒息而死。 武三思知道李尚隐并不是幕后黑手,很大可能是个蒙冤的替死鬼,但他顾不得那许多,真正的黑手,他也未必得罪得起,暂且处死个朝中重臣,宣泄了心头怒火再说。 心情愉悦,打道回府,才在门前下马,便听到后院传来一曲琴音。 驻足凝神细听,武三思捋须而笑,“唔,方城弹的,这是三生石上” 自从上一回猜错了女儿弹的曲子,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辨别三生石上和梅花三弄,已经是毫无问题。 “呀……县主……” 琴声突停,紧跟着传来凄厉的叫喊声。 武三思大惊失色,四肢发软,一阵风般狂奔到后院,连打带踹,将挡路的下人仆役驱散。 隔着阁楼窗棱,瞧见他那娇憨可爱的乖女儿,已然挂在了房梁之上。 旁边的案几上,摆着厚厚一摞书册,还有层层摊开的画轴。 “噗……”武三思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双目赤红一片。 “谁,是谁?” 第850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 长安,骊山,笼罩在阴云之中。 武后离开神都,不过才五个多月,好好的都城,竟似变成了修罗场。 先是安乐公主几次三番遇刺,再是抹黑攻讦权策,沉渣泛起,现在,竟连东宫也没有逃脱魔爪。 鸿胪寺卿甘元柬死了,成王李千里死了,梁王武三思、相王李旦和安乐公主李裹儿,都遭了家法处置。 本以为神都已经够闹腾,却不料,还有更大的惊喜在。 东宫太子李显、春官尚书李尚隐,加上个方城县主,接二连三,以各种缘故、各种死法丧命,其间隐隐约约,像是有一条诡异的线条相连,又像是多方黑手,彼此相维相推,造成如此惨烈局面,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武后闻讯之后,当即卧病。 她的体格向来硬朗,除了牙齿时常疼痛,难以治愈之外,极少染病,至少在朝堂外界,都是如此看待。 但是细细想来,不难窥出端倪,她位居九五,年事已高,一旦卧病,并非简单的事情,极易牵动朝局,引发纷乱,即便真患了病,怕也隐匿保密为先,不敢宣扬。 而今,她在飞霜殿,当着众多随驾朝臣的面,晕厥过去。 权策当机立断,下令东都千牛卫和羽林卫封禁骊山和华清宫,令长安留守府,尽起地方铺兵官差,封闭城池四门,随驾公卿朝官、居住在长安的皇族勋贵和留守府官员,没有他亲手签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违者以谋逆论处。 命令一下,羽林卫率先行动起来,四万余大军自驻地开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骊山内外,围得水泄不通,飞鸟难度,长安城中,铺兵官差严密戒备,稍有言行不轨,便从严缉拿,宁枉勿纵,一片风声鹤唳,肃杀气候。 倒是东都千牛卫接管华清宫防务,遭到了张易之手下奉宸府武士的反抗,张易之态度坚决,不肯退让半步,扬言武后御驾之侧,必须有奉宸府中人护卫。 两相对峙未久,羽林卫将军权竺策马赶来,二话不说,张弓搭箭,一箭射中张易之发髻,东都千牛卫立时刀出鞘弓上弦,整齐列阵,大踏步向前进逼。 奉宸府到底只是乌合之众,人马多是草莽之辈,在东都千牛卫铿锵的脚步声中,队列零散,挤成一团,节节后退。 “尔等,在陛下寝殿前妄动刀兵,庐陵县公,欲反乎?”张易之躲在密层层的护卫群中,脸色青白一片,顶着头上的羽箭,戟指权竺,试图攻心为上。 “我等奉命行事,恒国公横加阻拦,才是真正的图谋不轨”权竺丝毫不畏惧,反唇相讥。 “你……东都千牛卫官兵听着,尔等若迷途知返,仍是北衙禁军,陛下亲卫,本官既往不咎,若是附逆作乱,待陛下康复,尔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张易之改了路线,冲着东都千牛卫的士兵喊话。 “咚咚咚……” 回应他的,只是整齐的脚步声,没有一丝杂音。 这支伴随权策起家发迹的荣耀之军,心志与战力一样,坚如磐石。 奉宸府眼见退无可退,骚乱不已,不少人激发了凶性,拔刀出来,发一声喊,要与东都千牛卫来一场绿林道上的火并。 一触即发之际,飞霜殿里头门户洞开。 “噔噔噔……” 密集整齐的脚步声响起,里头涌出近百名东都千牛卫官兵,有条不紊,各自站准哨卡岗位,旁若无人。 张易之瞠目结舌,猛然转过身,望着重门叠户的飞霜殿,目光阴森。 里头,有内贼。 权竺冷笑连连,伸手一挥,身边的官兵停下攻势,利落散开,占据了外围的哨位,正好与里头那波兵马无缝衔接。 张易之拥着一众奉宸府武士,夹在中间空地上,进退不得,尴尬得要命。 一把将头顶的羽箭扯了下来,发带随之凌乱,披头散发,尊贵矜持形象再也维系不住,索性撒起了泼,跳脚大骂,“权竺,你胆敢擅自调兵,侵入天子正衙,待陛下圣躬康复,本官定要参你一本,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权竺也不答话,只是作势再度张弓引箭,吓得张易之连滚带爬,躲到手下背后头,狼狈不堪。 “嘁……”权竺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张易之自觉颜面大失,不肯示弱,扬声道,“本官偏要进殿,看谁敢拦?” 他大踏步在前,官兵顺势两分,让出道路,倒是没人拦着,只是他身后的武士,却不得寸进,都被雪亮的刀锋阻隔。 张易之反复纠缠,东都千牛卫的官兵只是不理,他进出随意,这些武士,却是只有退出飞霜殿一条路是通的,旁的都不允许。 张易之到底没有胆气真与东都千牛卫抡刀子开片,闹腾良久,恰巧有下属来禀事,要他去地官衙门商议公务,张易之就坡下驴,领着手下人退出了华清宫。 他不会想到,这一次退出,是他手中武装的彻底退出,自此以后,奉宸府武士,再也未曾踏足宫禁半步。 又是一日清晨,飞霜殿前,权策率领随驾朝官,例行问安。 报丧的信使已经来了五日,许多事情不宜继续耽搁,朝中臣僚不少都主张从速以武后的名义,将太子李显的安葬诸事定了下来,再奉驾回鸾,到神都中枢坐镇,以防生变。 权策一直没有松口应承,牢牢掌控了长安和骊山两地的控制权之后,便没有更多的动作。 行礼既毕,他仰头凝望着飞霜殿的巍峨飞檐,驻足良久。 身后的朝臣公卿,也都静静站着,朝臣们是出自政治需要,权策作为朝臣之首,他没有离开,他们离开了,保不齐就是罪过,公卿们则更简单,权相爷这般故弄玄虚,倒要好生瞅瞅,能玩儿出甚花活儿来。 没过多久,飞霜殿门户大开,上官婉儿带着一行宫女翩然而出。 “陛下身子大好,召权相爷入内觐见,其余人等,各安其位,静候旨意” “权相爷,请吧”上官婉儿声音并不平稳,甚至透着些敌意,她在朝中的头马大臣,不明不白死在神都,武三思下的手不假,那上蹿下跳的武崇敏,定也脱不得干系。 这般作态,实在瞧不出,那个与权策暗通消息,早早将武后的病情底细泄露得干净的人,也是她。 “有劳昭容”权策整了整衣冠,掸了掸衣袖,含笑施礼,智珠在握,温润如故。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大殿中,后头文武公卿,交头接耳,都颇觉此间深不可测。 “啧啧,这权相爷,也是打小瞧着长大的,竟出息成这副模样,能掐会算,本事大,又生得好看,不怪能讨得陛下宠爱欢心” 文武大臣讳莫如深,公卿们大抵粗鲁,张口便嚷嚷,声音还挺大。 众多在肚皮中打官司,玩弄城府的朝臣,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纷纷侧目,脚步快了几分,可不想与他们混作一处。 第851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一) “朕这抱病老迈之躯,可是生得很丑?” 武后带着些戏谑问道。 上官婉儿引着权策,一直到武后榻前,权策行礼问安之后,便一直盯着武后的脸颊看。 武后不以为忤,反倒起了促狭心思,揭开了锦被,赤足下了床榻,青丝如瀑,身上只穿着金黄色的亵裤抹胸,八成的身体都直接露在外头或在若隐若现中,张开双手,在他面前转了两圈,正面反面一一展示,让他看个通透。 “陛下丽质天生,风姿无双,哪里与丑有干系……”权策尴尬地一笑,他这话说得不算违心,武后这所谓的抱病老迈之躯,仍是徐娘半老,与她的自信坦荡相合,别有韵致。 “臣之所以失态,只是没想到,陛下病情复原得如此之好,实在可喜可贺,苍生之福,一时心怀激荡,是以失态,陛下恕罪” 权策舌绽莲花,解释得天衣无缝,用词很是谨慎,一如武后从不生病,可能并不真实,她这回晕厥生病,怕也是作伪居多。 心头思量,百转千回,眼睛却很是灵动,恰到好处的无处安放,将怕看,不敢看,偏又颇受吸引的模样,表现得惟妙惟肖。 武后咯咯娇笑,得意之情,丝毫不加掩饰,身上的丝质衣物,随着她的笑声簌簌颤动,“要瞧便瞧,朕在你面前,还有甚秘密不成,贼眉鼠眼的,哪里有男儿气概?” 口中说得温婉柔情,武后缓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权策面上窘迫一笑,心头却渐渐抽紧,强迫自己维持镇定,目不斜视,不去看两边侍立的上官婉儿和谢瑶环。 武后话中有话,未必知道她身边的两个心腹女官,都是他的囊中之人,但东都千牛卫与奉宸府武士僵持,有人自侧门将东都千牛卫引入,迫使奉宸府的武士退出宫禁,应当是瞒不过她的。 “陛下,臣无状,犯了忌讳,请陛下责罚”权策不做解释,本有意弯腰认罪,武后却在同时又向前迈了一小步,饶是他机警中止了动作,这一低头,视线仍不可避免落入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中。 “朕问你,东都千牛卫,是怎生进入朕这飞霜殿的?”武后嘴角微翘,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权策温温一笑,双手在她身后招了招,有个宫女见机,捧了一领锦袍上前,权策接了过来,为她披上,用了点力气紧了紧,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又随意,轻声回应,“臣侥幸,为陛下倚重,担当朝政大任,与倡优之辈相比,自是略有优势……” “陛下恩泽广布,忠勇奋死之辈,比比皆是,臣还当多谢恒国公,若不是他非要与臣较劲,显出高下来,臣平白派兵入驻飞霜殿,怕也并非易事” “哈哈哈”武后仰起头,大笑了一场,用手捏着他的一点面皮,似笑似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权策微微笑,也不辩白。 只有真正巧言令色的人,才会戳到痛处,便一跳三尺高,他坦坦荡荡,意在回护心向他的忠良,对武后的点评,只当清风拂过,不会有感。 “罢了罢了,都是朕惯的你”武后伸出修长手指,戳了权策的脑门一记,翻过这一篇,回头望了望,眉眼一扫,看了那个给权策送锦袍的宫女一眼,吓得那宫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起来吧,你们都退下,婉儿和瑶环留下”武后自是不会拿个区区宫女作法,没得小家子气,贻笑大方,摆手令众人都退下。 沉默了片刻,武后将锦袍丢在一边,仰面躺回榻上,毫不设防,靠着高高垫起的玉枕,难得口吐真言,“显不争气,去得丢人,但也是朕的儿子,朕生育四子二女,而今子女都只剩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而再,再而三,此痛锥心,曷其有极” 权策迈步上前,背靠着床榻边,席地而坐,双腿张开,膝盖撑着胳膊肘,双手十指交叉,托着下巴,低声劝解,“陛下节哀,太子殿下为陛下亲子,身世贵不可言,生前享尽荣华,虽罹遭不幸,也会早登仙极” “当务之急,是殿下身后之事,宜早定章程,厘定哀荣,以彰陛下慈爱,以全母子亲情” “陛下此时,不便移驾,以免情怯心伤,有伤凤体,若陛下不弃,臣愿返回神都,为太子殿下主持举哀” 权策说的话,朴实无华,但条理分明,自有厚重气派,令人心安神宁。 武后歪了歪头,瞧见自己大腿边,权策戴着紫金冠的后脑勺,长发如云披肩,黑亮一片,素白锦袍简简单单,在他身上,偏就胜过斑斓云霞。 “不必了,神都颇多诡异之事,命案迭出,朕疑心有暗流涌动,你不可轻身犯险,朕也离不得你”武后看了他好半晌,才开口,却是一口拒绝。 权策对武后的决断并不意外,沉默点头。 “朕将令瑶环和五郎同赴神都,彻查其中款曲,显之死,方城之死,都必须有个清楚交代”武后说得斩钉截铁,却是不期然遗漏了春官尚书李尚隐。 权策能感受到她的熊熊斗志,后脑勺后头那具躯体,蓦地火热了起来。 “奴婢遵旨”谢瑶环屈膝领旨,整个人像一块寒冰,愈发冷漠。 “咯咯咯,陛下英明”上官婉儿掩唇,未语先笑,失去臂膀之痛丝毫没有显露出来,“瑶环是个精细的,若是放到秋官衙门去,查案断案,本事怕是不下于狄相呢,呵呵,恒国公常有报国之志,又对陛下忠心耿耿,定是无人能浑水摸鱼,糊弄了过去” “陛下英明”权策站起身来,干巴巴地顺着逢迎了句。 武后点了点头,又对权策交代,“你从速召集有司,拟议显的陵寝,谥号诸事,朕来钦定” “是,陛下”权策应命。 武后阖上双目,面露乏色,权策顺势告退。 他才走出内室,突听得有人快步冲来。 宫奔可是大罪,要么是在作死,要么是发生了大事。 “陛下,陛下,前方军报,神兵道首战告捷,遏制了论钦陵攻势,临川王亲冒矢石,穷追败兵,不慎落入敌军包围圈,于沙州城外阵亡” 武后闻报,猛地坐直了身子,又一阵脱力,砰的一声,仰面倒了下去,众人大惊围拢上去。 却见她毫发无伤,摇了摇手,“都退下,让朕静静” 飞霜殿人心惶惶,权策脚步稳稳,一步一个台阶,缓缓而下。 两侧东都千牛卫的官兵,昂首挺胸,庄严注视着他。 第852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二) 神都,梁王府,愁云惨雾。 方城县主香消玉殒,梁王武三思难以承受,连连呕血,卧床难起。 长子武崇训出面,为妹妹方城县主治丧。 方城县主年方二八,未行及笄礼,也未出阁,依着礼制,未成人出嫁而死为殇,居丧从简,除至亲晚辈外,长辈及亲眷皆无服。 出殡发引当日,武三思挣扎着起身,要送最疼爱的女儿,最后一程。 一行人出门不远,便遇到一个骑士策马挥鞭,在神都大街上纵马狂奔,险些冲撞了送葬队伍。 武三思在几个仆役的护持下,勉强骑着马随行,专注地看着前头的棺椁,口中念念有词,并不理会外物,也提不起心劲计较。 武崇训这段时日主持府中事务,未曾学得沉稳,反倒脾气见长,愈发暴躁张狂,厉声大喝,“左右,与我将那厮拿下” 身旁的梁王府护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主人,那人的装束,是东都千牛卫,禁卫中的禁卫,不好随便招惹” “混账,区区一个丘八,胆敢惊扰我妹妹西行,当了缩头乌龟,连声都不敢出,梁王府的颜面何存?”武崇训挥着鞭子劈头盖脸抽打下来,“速去,将那下贱武夫抓来,我要亲手教他见识见识梁王府的规矩” 护卫不敢再怠慢,上马的上马,翻墙的翻墙,骑马的紧随在那东都千牛卫的骑士后头,翻墙的飞檐走壁,抄近路巷道,抢在头里拦截。 送葬队伍尚未出城,那骑士便被护卫们拿了来,骑士的身上伤痕累累,口鼻处都有污血流淌,梁王府的护卫也没有讨得便宜去,少了两个人不说,剩下的也全都挂彩。 武崇训叫停队伍,用马鞭挑着骑士的下巴,有意折辱。 武士抬起头,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痰,武崇训一身素白衣袍上,登时殷红点点,像是一幅雪里梅花。 “狗娘养的,胆子不小”武崇训暴跳如雷,指手画脚,“让他跪在方城棺椁前,从重鞭挞,不告罪求饶,绝不停止” 护卫们七手八脚拖拽,那东都千牛卫骑士百般挣扎,绝不配合,护卫无奈之下,下了重手,卸下了他的两条胳膊,才将他弄到方城县主棺椁前。 “住手……”一声厉喝传来,却是洛阳府尹萧至忠到了,他身后跟着司马崔澄,想来是街边戒备的官差,察觉不对,报信请了上官前来。 “武宾客,何故指使刁奴,殴伤东都千牛卫官兵?”萧至忠一开口,便给武崇训送上了一口黑漆漆的锅。 武崇训一个仰脖,怒气更是不可遏制,也顾不得形势,愤怒上前踏了几步,手指头都快要戳到萧至忠脸上,“你瞎了眼,还是你手底下的狗腿子瞎了眼?这混账冲撞方城的送葬队伍在前,朝我吐血在后,我便不能讨还个公道?” “住口,他的血,莫非是平白吐出来的不成?”萧至忠夷然不惧,铁青着脸,迈着官步,迎上两步。 武崇训不得不缩回了手指,连退了好几步,又觉得掉了面皮,推搡了萧至忠一把,“你区区地方官,充什么大个儿,梁王府的事,轮不到你多嘴多舌” 后头的洛阳府官差,似是专门在等着他动作,立时便有两道黑影飞扑上前。 “咚……”的一声,武崇训被重重按倒在地面上,剧痛得嗷嗷直叫。 “殴打军卫官兵在前,袭击朝廷命官在后,武崇训,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萧至忠捋须侧身,不理这些粗暴事,司马崔澄上前,指着武崇训大骂,“将他拘捕,拿入大牢” “本王看谁敢”武三思终于醒过神来,在两个宗族后生的扶持下,赶上前来,阴沉着脸,直勾勾盯着崔澄,气势不凡,一派虎老雄风在的架势。 “见过梁王殿下”崔澄躬身草草行礼,却不耽误他手下官差动作迅速。 转眼间,武崇训身上已经披枷带锁,控制在官差的铁尺之下,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暗招,武崇训软绵绵的,不复先前跋扈。 武三思眉眼一立,正要发作,萧至忠却开口了,摆手令官差将那东都千牛卫的官兵救起。 “你从何处来?” “从……从骊山来” 才听了这一句回答,武三思便眉心乱跳,赶忙出声拦住,“他也受了伤,先带下去诊治,诊金由本王府上出,不知萧府尹可否高抬贵手,看在本王府上治丧的份上,饶了小犬一遭” 武三思的姿态可谓奇低。 萧至忠却是怪异一笑,“殿下莫急……你从骊山回神都,所为何来?” “面见……面见狄相,传达西北军报” 萧至忠进一步追问,“本官洛阳府尹萧至忠,西北军报内容,可方便知悉?” 那人点了点头,声音渐渐平稳,“首战告捷,堵住了论钦陵自高原扑下的势头……临川王武嗣宗,追击敌军逃兵,阵亡殉国” “唔,喜忧参半”萧至忠轻叹口气,转身欣赏着武三思呆若木鸡的神情,又加了一把火,“梁王殿下,还请节哀,临川王为国捐躯,是英雄之举,浩气长存……府上武将军也在战阵,定能全身而退,凯旋而归” 武将军,自然指的是领军卫将军武崇谦,武三思的幼子,萧至忠这番话,有些恶毒,还有些胁迫的味道,他是刻意的,事实上,不只是他,权策一系的朝官,都接到了指令。 在太子李显薨逝的神都政治真空中,全线出击,所有各方,都是打击目标,一面裹挟李重俊占住东宫的位子,一面确立主导朝局的绝对优势。 武三思父子两人犯在他手里,搁在往常,他不会如此剧烈反应,现在嘛,只能道声对不住了。 武三思失魂落魄,重重打击,连绵而来,让他心乱如麻,头疼欲裂,手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努力思虑着当如何回应,才算得妥当,脑子却是一团浆糊,浑浑噩噩,毫无头绪。 “带走”崔澄的一声断喝,惊醒了他,却只瞧见武崇训被押走的背影。 “梁王叔……”身旁的宗族后生嚎啕啼哭起来,他们两个,正是临川王武嗣宗的儿子。 武三思头晕目眩,双耳中嗡嗡作响,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这次不巧,是正面仆倒,虽没有性命之忧,面皮上头,却留下了两道深深的伤口,血流满面,狰狞可怖。 “殿下,身子要紧,回府将养吧”忠心的老奴泪眼婆娑。 “不,先送方城,先送方城”武三思一口气长,一口气短,挣扎着起身,抚着方城县主的灵柩,老泪纵横。 滴答,滴答。 泪水和着血水,溅落在棺木上,刺眼得紧。 第853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三) 东宫。 长安的旨意姗姗来迟。 宰相欧阳通、韦巨源,携地官侍郎张易之、宫中女官谢瑶环四人一同前来,为太子李显举哀,追谥李显为孝和皇帝,以天子礼仪葬于敬陵。 狄仁杰率领太常寺卿邓怀玉、宗正寺卿赵祥、春官侍郎宋之问等有司朝官,并东宫文武官属,一起接下了旨意。 追谥皇帝,对于这些礼官而言,并不陌生,武后的长子李弘,便是追谥的孝敬皇帝,次子李贤,追谥章怀太子,一应仪礼,照着旧例章程办理便好。 只不过,眼下已经布置好的灵堂棺椁,都已不能再用,须全部重新替换,工程浩大,但有朝中官署接手打理,东宫的属官们反倒能松上一口气。 接完旨意,朝官属官各自散去,忙碌着张罗一应事宜。 东宫左卫率武崇敏没有走。 李重俊以为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主动招呼,“信阳王,且随我都春坊饮一杯素茶” “多谢殿下,我还有些细务处理,稍后便前去叨扰”武崇敏拱了拱手,没有扫了他的颜面,但意思却说得清楚,我留下不是找你的。 李重俊有些窘迫,但又不甘心狼狈离去,武崇敏和他代表的权策,是他留在东宫的最大倚仗,若是有变,后果他承担不起,强忍着耻辱感,叮嘱了句,“唔,那信阳王先忙,我在春坊烹了茶,虚席以待” “多谢殿下厚爱,我省得了”武崇敏含笑以应。 待李重俊走远,武崇敏无视满眼期待的李重福,进了内殿女眷所在之处。 里头的,是李显的妻女和近亲女眷,莺莺燕燕济济一堂,大多是东宫有封号的嫔妃,女儿当中,安乐公主李裹儿一直都在,永泰郡主李仙蕙奔丧才回,相王府的几个侄女儿,包括出嫁的寿昌县主在内,也都在堂上。 高安公主和太平公主两人与李显分属同辈,并不日夜守灵。 义阳公主一支都在长安随驾,不得旨意,不能回神都,情形类似的,还有豫王李素节一支,远镇渑池,无法回京致哀。 皇家骨肉亲情,举手投足,言谈说笑,受限重重,极易牵扯非议,再是亲厚,也经不起条条框框消磨,渐渐疏离,流于形式表面,不敢托以真心,大抵如此。 武崇敏进来,团团拱手见礼,在李裹儿面前停顿住,“安乐殿下,我有要事相商,敢请移步” 李裹儿脸色素淡,眼睛微阖,冷气缠身,不言不动,众人环绕中,也仿佛孑然一人,闻言,抬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施施然站起身,离开了灵堂。 东宫一处暖阁,两人相对落座。 “说吧”李裹儿吐出两个字,肌肉绷得紧紧的。 最近的风浪,渐渐残酷到无法想象,他那事事容让,讲究政治妥协的大兄,仿佛骤然换了个人,杀伐不禁,方城县主的死固然是她推波助澜所致,但后面的事情,超出她的预想。 临川王武嗣宗恰到好处的阵亡了,萧至忠又在方城县主出殡的路上,拘拿了武崇训,这一套组合拳,虽没有动武三思在朝中的势力,但却直攻本心,要将武三思本人的那点心气打散,脊梁骨打折,让他再想卷入朝争,便痛不欲生。 “安乐殿下,似是有些紧张?”武崇敏蓦地咧嘴笑了,带着些逗弄的意思。 “哼,信阳王自重……”李裹儿冷哼以对,心中芜杂混乱。 一时想着大兄记起自己,哪怕是攻击,也总好过踽踽独行,一时想着,武三思下场如此凄凉,自己又亲手将刀子递到了李旦的脖颈上,武崇敏一派从容,想必是已经诸事齐备,李旦在军伍中动手,必也讨不得好。 那么,自己能承受得起大兄的雷霆么? 李裹儿天人交战,脸色变幻不定,忍不住催促,“有话快些说” 武崇敏收起了笑意,肃容道,“大兄希望,在这段时间,你能安静一些” 李裹儿睁大美丽的烟眸,大为诧异,还有些惊喜,很快便遮掩了起来,故作不屑地端起了瘦削的肩膀,“大兄?本宫早没大兄了,他凭什么对本宫发号施令?” 武崇敏苦笑一声,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声音和面庞都渐渐冷硬起来,“眼下局面,不同于以往,大兄明言,不容许你再任性,也不会放任你胡作非为,更不会在你惹祸之后给你收拾残局,从或不从,你且给我一句准话,是敌是友,在你一念之间” “嗤……翻的一手好脸”李裹儿噎得够呛,对武崇敏毫无过渡的强硬非常不爽利,竟然连一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都没有,反唇相讥,“大兄让你留在神都主事,真是所托非人,不晓得败坏了大兄多少筹划” 武崇敏抿着薄唇,并不受她冷嘲热讽影响,直视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李裹儿无比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纤腰一握渐渐柔软,身躯也松弛了下来,好强如她,不想承认,她听到权策的通牒,心头涌起的,是一阵阵狂喜。 大兄对她,终究是与众不同的,父母俱丧,她还是有依靠的。 大松一口气,满身压力枷锁顷刻卸下,一身无比轻松,仿佛重新找回了女儿家的快活活法。 盘膝坐好,端起茶盏小口啜饮,双手托着腮,玩心大起,“喂,我要是不从,大兄可告诉你该如何行事?” 武崇敏脸颊仍旧板着,“告诉你也无妨,你手头得用的降龙大哥,是大兄的人,你若造次,他明日便会去洛阳府尹自首,将你做过的事,揭个底儿掉” “什么?”李裹儿眼睛瞪得溜圆,眉峰娇俏蹙起,站起身,连连跺脚,啊啊大叫不停,近乎崩坏,“大兄太可恶了” 她自以为翻江倒海,掌控东宫在朝势力,在市井有强人为爪牙,还在地方掌控了山南道,却不料,军方的杨思勖,街面儿的降龙大哥,都是权策安排的,她在地方上培植的襄州刺史沈佺期,也是经权策的手运作得来,即便不是权策党羽,怕也早已为权策人马所制。 思来想去,李裹儿整张白玉脸颊,像是煮熟了一般,烫的厉害,也臊得慌。 “啊啊啊……我不依” 第854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四) 长安往神都的官道上,旌旗猎猎,仪仗鲜亮,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休整。 野外条件简陋,这些达官贵人,也只得在中央的空地上稍坐片刻,商议行程。 发起这个要求的,是地官侍郎张易之。 “太子殿下薨逝,攸关国之大体,我等奉诏前往主持葬礼,岂可懈怠?”张易之面色有些愤怒,“两京相隔七百里,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每日行走不过百里,太过散漫,有违陛下哀恸心意,下官以为绝不可取” 他说得慷慨激昂,还语出威胁,却并不能唬住在座几人,欧阳通和韦巨源都是久经风浪,浑身都是心眼,谢瑶环更是自幼便在深宫、在武后身边长成,哪里瞧不出他是急着返回神都,要在李显逝去的空当,争取推侄女婿李重福一把,即便不能正位东宫,也要攫取一部分利益,吃个人血馒头。 然而,在这几个人面前说这个,却是找错了对象,欧阳通是权策的人马,即便权策不在神都,也有信阳王武崇敏、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等人在,有事足可率先反应,进退裕如,韦巨源更是如此,他的主子安乐公主李裹儿,本人就在神都,他去不去,无关大局。 两人开始了尴尬的表演,欧阳通突然在意起了仪表,慢条斯理整理衣冠,躲开脚下的荒草泥沙,韦巨源则捂着肚子,眉头深皱,时不时作势呕一两下,似是吃坏了肚子。 张易之脸色黑成锅底,但两人都是宰相,位分比他更高,即便耍弄奸猾,他也没有办法,转头看向谢瑶环,问道,“谢娘子,不知你有何见解?” 他满怀希冀,还有几分忐忑,这可是他仅剩的救命稻草,指望着谢瑶环看在同是武后身边人的香火情面,帮他一把。 谢瑶环眼底有异色闪过,故作为难地犹豫了下,坦然道,“二位相爷,请恕瑶环无礼,摊开来讲,你们二位与我们二人的差事,并不完全相同,有些事情,迟则生变,不宜迁延,但二位相爷年事已高,不耐劳顿,两边分道而行,最是妥当” “我与张侍郎潜行抵达神都,并不公开露面,待二位相爷到后,再一同为太子殿下治丧,不知二位相爷意下如何?” 欧阳通和韦巨源对视一眼,张易之与谢瑶环想法一致,又给出了台阶,也不便继续阻拦,顺水推舟道,“既是陛下另有吩咐,二位自行其是便可,谢娘子分派得极好” “如此,便就此别过”张易之大喜过望,急不可耐,与谢瑶环一道,转身上马,催动马匹,带着随行众人风驰电掣而去。 两厢一分开,便能瞧出问题。 欧阳通二人领的,都是朝中经制銮仪官差,服色统一,各有职司,年龄大小不一,与他们一样,没有什么精气神。 而张易之和谢瑶环带领的,却都是虎虎生风的精强壮士,穿着大多是劲装胡服,但式样颜色驳杂,策马奔腾起来,汪洋恣肆,吆五喝六,毫无官家威仪。 一路狂奔,日落西山,天色昏暗,犹自不停,到了天黑净了,伸手不见五指,张易之还打算张罗着举着火把赶路。 这一回,谢瑶环却是严词拒绝。 “谢娘子,事不宜迟……”张易之急得火上房,还待开口劝说,见谢瑶环万年不变的冰块脸,毫无松动痕迹,便退让了一步,“歇歇脚也好,明早寅时,有天光了……” 谢瑶环却不是会听他指挥的,径自离去,等候了没多久,落在后头的马车跟了上来,迈步到马车上去。 旁边还有随身的戎装宫女安置了灶台炉火,烹调了香气四溢的餐食,送了上去,之后又烧了热水,撒了花瓣,将浴桶抬上马车,又围着马车环绕了两圈,护卫谢瑶环沐浴。 不远处,张易之席地而坐,嚼着干巴巴的胡饼,瞧着这里流水般的动静,咋舌之余,颇感不耐烦,白眼以对,“妇道人家,就是麻烦,如此紧急时候,还恁多讲究,能做得甚事?” 翌日寅时,便有奉宸府的武士唤醒了张易之,清晨寒露沉重,张易之早便缩成了一团,睁开眼,打了个寒噤,抹了一把脸,提了提神,翻身起来,“去,通告谢娘子一声,一刻钟后起行” 有武士听命而去,回来时却是鼻青脸肿,谢瑶环的手下人,不准许他靠近,他要强闯,挨了一遭老拳,对方还扬言,再敢放肆,就收了他的小命。 听了武士嚎啕叫屈,张易之眼皮子直跳,一脚将他踢开,“号丧呢,滚一边儿去” 他亲自来到谢瑶环驻地附近,昨夜没有看清,眼下看清楚了,仅剩的朦胧睡衣也无影无踪。 这里的防护形同梅花瓣,利用丘陵地势,岗哨有动有静,有高有低,互为犄角,谢瑶环的马车在矮山背风处,正在垓心位置。 荒郊野地,也没有营帐寨栅,却像是戒备森严的军营一般。 “通告一声,本官要面见谢娘子”张易之挺直了腰背,心下嘿然,真真是妇道人家,就是爱显摆,生怕旁人不晓得你领的是梅花内卫么? 路边的大汉到里头通禀,不片刻,出来个戎装宫女,“张侍郎,我家娘子每日歇息,有定数,不满四个时辰,是不起身的,时日还早,还请莫要惊扰” “四个时辰?”张易之伸出四个手指,难以置信。 那戎装宫女和旁边的众人都是淡漠地看着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张易之无奈,硬生生又等了一个半时辰,谢瑶环才起身,不待他欢喜,戎装宫女们又忙碌起来,沐浴,更衣,用早膳,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 张易之已经无力再说什么,只是在赶路的时候,拼命策马扬鞭,想着找补回来,谢瑶环对此倒是没有意见,也不曾掉队。 只是到了午时,又折腾歇息一轮,如是往复,虽赶路速度极快,但耽搁的时间却更多,比后头的欧阳通他们快,但也有限得很。 又过了一日,到了地方城镇,谢瑶环要进城采买物资。 张易之实在惹不起,忍无可忍,索性与她分道扬镳。 谢瑶环笑了,望着张易之疯了一样狂奔的身影,低声喃喃,“要不是郎君仁慈,不欲陛下伤心太过,你这条性命,我都要收了去” “统领,还进城么?”旁边的内卫问道。 “进城作甚?”谢瑶环眉眼一立,她的讲究,不过是做戏,逼迫张易之单独行动而已,哪里当得真,“速速启程,快马加鞭,到张易之前头去,速速与崇敏郎君和侯大将军联络上” “是”众属下凛然应命。 第855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五) 储君薨逝,神都宵禁,永丰里的勾栏乐子,也都没了。 奉命进城吊祭的南衙军卫武将,还有他们带来的大票丘八,可是受不住这个。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灯红酒绿的妓馆,头牌的红官人没了,却还有半掩门的暗娼。 趁着这股东风,她们的皮肉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 往常可望不可即的高端恩客,也都降下身份,光顾她们的买卖。 少不得要使足了浑身招数气力,卖力逢迎伺候,指望着能飞上枝头,到豪门府上做姨娘妾室,至不济,能哄了下来,做个回头常客也是好的。 东城菜市场旁的整条巷子,最是半掩门暗娼聚集的地方,近来却闭门谢客,却原来,是有个豪客,将这条巷子,全都给包了下来,一包就是一旬十日,出手阔绰,一掷千金。 泼辣放荡的暗娼们见钱眼开,登时便待他如同亲爹一般,扬言便是十个昼夜,不停给恩客摇床,过后在床榻上趴上一年起不来,也值了。 她们只是表表忠心,嘴上卖乖,只当是有大财主要充场面,等到膀大腰圆,粗鄙不堪的客人们,络绎不绝到来光顾的时候,才晓得,自家的乌鸦嘴,一语成谶。 摇床十日,并不是说说而已。 此间的糜烂动静实在太过骇人,靡靡之音日夜不停,传出老远,羞耻至极。 东城的良善百姓,要去菜市采买菜蔬,都刻意避开这条巷子,绕道而行,口口相传,这里头有狐妖色鬼现世,迷惑童男童女,吸取精血,越说越是骇人,渐渐人迹罕至。 如此一来,反倒给有心人提供了方便,行动起来,省了许多麻烦。 巷子深处,有一处单门独户的小院子,庭院不大,里头也没有什么景致,一眼便可望个对穿,只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在庭院正当中。 “哗啦啦”银杏叶子在夜风中抖动,像是一树的蝴蝶在振翅欲飞,也像是有谪仙人天外而来,羽衣飞舞。 院子一面是墙壁,另外三面,都有房屋,两侧厢房都是黑黢黢的,只有正房里头有烛光,窗户上,映出几个硕大的脑袋剪影,很是不吉利。 那人一脸虬髯,脸孔粗犷,长着个别致的朝天鼻,神情很是别扭,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仿佛谁都欠了他一贯钱,正是左豹韬卫大将军冯怀巳,也就是右豹韬卫大将军裴延休的顶头上司。 李旦预先许诺为他争取出征机会,他得意洋洋,在全军上下炫耀宣扬,岂料,李旦在朝中军议上,一败涂地,出征诏旨一下,并没有冯怀巳的事情,反倒是庸庸碌碌的属下裴延休披挂上阵,要去立功了。 冯怀巳颜面扫地,怒气怨气郁结,李旦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运作无能,祸水东引,将一切过错都推到了权策头上,辗转弄到了权策的奏疏复本,展示给冯怀巳看,勉强维持了自己的威信。 因此,冯怀巳对权策,是怨恨入骨。 “诸位,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孝和皇帝大行,论辈排行,也该相王殿下正位东宫”冯怀巳沉声道,“朝中有奸佞之辈,恃宠擅权,势必会成殿下绊脚石,趁着进城吊祭,剪除他在南衙的羽翼,我等建功立业,得山河爵赏,正当其时” 室内还有三个人,分别是左玉钤卫、金吾卫大将军,还有虞山军的一名中郎将。 相王李旦的军方势力,萃集于此。 “冯大将军无需多言,此事巴陵郡王早说得清楚,我等自会配合行事”左玉钤卫大将军并不买账,冯怀巳这口吻,是要将首倡之功揽下,岂能让他如愿? 你手下有将军糟心,卖惨卖忧郁,博取相王殿下同情,我也有啊,右玉钤卫的侯思止,明明在我辖下,却几乎要变成北衙募兵了,我的糟心比你更多好不好? “唔,此事殆无疑问,我等义不容辞,无须冯大将军多言”那虞山军中郎将附和,他虽然位分要低上三级,但虞山军是李旦亲领的,他算是李旦嫡系,并不怯场。 金吾卫的那位大将军胖乎乎,面团团,笑容满面,打着哈哈不说话,他手下没有糟心的将领,也没有靠山,这别苗头的事情,不掺和。 冯怀巳浑浊的眼睛像是长了刀子,扫视了一圈,却并没有收效,都是坐断一衙的武将,他并不能吓住谁,顿了顿,自袖中掏出一张信笺,得意地再次环顾一周。 他手中的消息,是独家的,这几人再嘴硬,终究要听他分派。 “殿下安排袁尚书,令右玉钤卫侯思止等人,于明日正午时分入城,等待次日入宫吊祭,虞山军中,与殿下不是一条心的悖逆之徒,也在同一时间入城……” “我等兵分两路,一路小队,在下午挑衅殴斗,造成结怨假象……傍晚时分,换了装束,到他们驻地寻衅滋事,且战且退,务必要在夜间城门关闭之前,将他们引诱出城” “另一路大队,便在城外设伏,待他们进入包围圈,一鼓作气,将他们全数袭杀” “之后的事情,想必无须我交代?” 冯怀巳拿捏起了姿态,端着茶盏,细细嗅着香气。 “哼,若是能成功将侯思止和他的党羽都拾掇了,我自然能以左玉钤卫大将军名义,接管右玉钤卫军营” “虞山军这边,只要绞杀了悖逆的祸首和他们的死党,余者,不足虑” 三人各自表态,金吾卫的那位大将军也赶忙开口,“在城内滋事诱敌期间,金吾卫有把握令地面上,洛阳府的官差不能前去干扰” 三人似笑非笑,仍然盯着他不放。 “呵,呵呵,若是有漏网之鱼,未曾出城,金吾卫负责清除” 金吾卫大将军胖脸上汗珠滴答。 “哗啦啦”银杏树的叶子舞动得更加急了。 叶子缝隙间,似有两颗星辰,比旁的星星离得近许多,还眨啊眨的,静静地听着窗户上那几颗硕大的脑袋窸窸窣窣。 官道上。 张易之的高歌猛进,在进入新安县之后,戛然而止。 此地距离洛阳城只有百里,快马加鞭也就六个时辰的脚程。 可惜,有人不想他太早到神都。 他连遭刺杀,下毒、夜袭、放火,各种伎俩都有,奉宸府武士死伤十余人,虽没有伤及他的性命,却也让他成了惊弓之鸟。 退出新安县,另行寻觅小路通行,仍是难以得逞,对方仿佛是跗骨之蛆,无处不在。 张易之察觉对方迟滞他行程的意图,索性退回官道,像是冲关一样,令属下分成两部,轮换着向前,遇阻则退,步步为营。 山林之中,谢瑶环和几个亲信居高临下。 “统领,方才接到咒日的消息,对方明日发动” 谢瑶环轻轻点头,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缱绻。 “新安县,是个好地界呢” 第856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六) 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在神都城内有住所,但麾下将领入城,他作为主将,自然要与下属相聚一番。 他乘兴而来,瞧见的却是一张张愤怒的脸。 “拜见大将军” 见到侯思止进门,众多将官规规矩矩行礼问安,臭脸一如既往。 “哼,发生了何事?这副鬼样子,摆给谁看?”侯思止自也不会惯他们毛病,大马金刀在主位坐定,敲着桌子怒声训斥,“要是皮痒了,明日返回驻地,本大将军亲自给你们松松骨头” “大将军,左玉钤卫的杂碎欺人太甚”站在最前头的将领出来解释,“咱们清晨出发,午后时分才进城,驿馆不再安排饭食,咱们便带着弟兄们寻了间餐馆,准备填饱肚皮,狗娘养的冯怀巳的狗腿子,到处捣乱,一会儿抬价,一会儿威胁店东不招待咱们,饭没吃到,吃了一肚子窝囊气” “那,你们就平白忍着?”侯思止慢条斯理,他对自己手底下的老**们,再了解不过了,让他们忍气吞声,比登天还难。 “嘿嘿嘿,那当然不行,咱们也不能丢了大将军的体面不是?”为首的将领嘿嘿怪笑,“找了个由头,让他们先动手,狠狠拾掇了他们一顿……” 见侯思止面色不对,他立马说明,“大将军放心,动静出的快,结束的也快,左玉钤卫的软脚虾,不够咱们塞牙缝的,没有惊动官差,也没有给您惹麻烦” “哼哼”侯思止冷哼两声,站起身,来到他跟前,挥手就是一巴掌,将他拍得一个趔趄,“本大将军是怕麻烦的么?” “冯怀巳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吃了亏,少不得会有暗地里的小动作,都警醒着些” “大将军安心,咱们明日吊祭礼毕,就回军营操练去,谁耐烦与他纠缠?” “就是,有本事叫他到咱们大营来,不将他连皮带骨生吞了,算咱们没带卵子” …… 右玉钤卫的将领好一通叫嚣。 “闭嘴”侯思止厉声喝止,“一群蠢货,就是因为只有一个晚上的功夫,才叫你们都警醒着,保不齐冯怀巳会在今夜弄出动静” “那咋整?咱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派几个好手上门,预先警告他一番,叫他知难而退?” “警告他一番?你们怕是憋着要闹翻天去的吧?”侯思止横了那提议的将领一眼,肃容道,“右玉钤卫,随权相爷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以有罪之军闻名,战功甲于天下,咱们不怕事,也不惹事……” “但是……”抬手按住蠢蠢欲动的手下人,侯思止颜色渐渐凌厉,“若是有人打上门来,也不必留手” “到时候,兵对兵,将对将,冯怀巳要有胆子亲来,本大将军便带着你们将他揍成猪头” “嗷嗷……” 众将领齐齐欢呼。 侯思止咧嘴笑了笑,眸光深沉。 “对了,大将军,咱们全军上下的将官,这回都聚齐了,就差新编敢死团的那伙王八羔子,说起来,他们率军入山拉练有段日子了,什么时候能回?”有人想起了钻山洞的新编敢死团。 原敢死团中郎将赵与欢与万骑将军拓跋司余,一道去草原上横行霸道,数年未返,侯思止便另组了一支精锐部队,定额也是三千人,名号都没改,就叫新编敢死团。 “唔,敢死团是咱们的尖牙厉爪,自然是需要他们的时候,便会回来”侯思止摇了摇头,绕起了弯子。 “报大将军,府上的车队到了”侯思止的亲兵在外通报。 “去个人,接进来,碰上国丧,没有歌舞曲乐,酒肉管饱管够,咱们该吃吃,该喝喝,专等着贼人上门来厮杀,也是一桩大大乐事,不亦快哉”侯思止站起身,哈哈大笑。 当先带头,走到了外头的庭院里。 外头的光线不怎生明亮,挂上了气死风灯,摆了好几排条案,绵延出去十几丈远,有大坛大坛的美酒佳酿,大块大块,冒着尖的牛羊肉,香气扑鼻,勾人馋虫,不少将领都开始咽唾沫了。 “众家将官听令”侯思止神情肃穆,指着条案上的酒肉,厉声道,“与本大将军将前方敌军全数歼灭” “末将遵命”众人先是像模像样的抱拳拱手领命,继而像是饿狼一般,猛冲而上,有的抱住酒坛牛饮,有的拽着牛肉大快朵颐。 侯思止哈哈一乐,解了披风,扔到一边,上前喝酒吃肉,与众人混作一处。 才过未时,天光更暗,右玉钤卫的野性聚宴正热闹。 “嗖……” 有破空声传来,却是一支火箭,角度找得刁钻,直射入一个揭开了盖子的酒坛中。 “嗡……”的一声,酒坛中登时烈火熊熊,声势颇为骇人。 “有贼人,啊呀……” 随着外间一声惨叫,驿馆中的右玉钤卫将士蜂拥而出,只见外头值守的四名士兵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贼人倒也胆大,穿着夜行衣,约莫有上百人,瞧不出来路,杀人之后,也不逃走,手持雪亮利器,就那么大喇喇的等着,四下里的百姓路人,纷纷四处奔逃,不敢停留。 “去,料理了他们,死了算你们本事不济,本大将军照顾你们妻女,打死他们,一切自有本大将军兜着” 侯思止打了个响指,指着外间的贼子,下了个地痞流氓一般的指令。 手下众将正在酒酣耳热之际,见了血,更是凶性大发,发一声喊,各自领着手下护卫亲兵,猛冲了上去。 那伙贼人颇有技巧,分散开来,先是后退一阵,避开猛冲的锋芒,其后杀了个回马枪,趁乱又杀伤数人,掉头便逃,这回却是撒开了脚丫子,速度极快。 “入你娘的,老子们非剁碎了你们这帮腌臜孬种”右玉钤卫众将颇觉丢了颜面,穷追不舍。 一路追到城门附近,却见有另外两群人,也是一追一逃,明火执仗,手拿刀枪剑戟,厮杀成一团,冲出了城门去。 “直娘贼,权相爷才走了多久,这神都乱成这个鸟样,老子们要为民除害” 本有几分犹豫的右玉钤卫将士,见状也加快脚步,呈虎扑之势,掩杀了出去。 第857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七) 神都安喜门向北百里,有一段山地,是邙山余脉,山峰不高,但植被密集,都是松柏之类,四季常青,与邙山的埋骨地名号遥相呼应。 冯怀巳等人安排的伏兵,都聚在此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打上门挑衅诱敌,引蛇出洞,是个凶险差事,不留意便会有死伤,冯怀巳等人自是不肯做的。 这里有左玉钤卫、左豹韬卫和虞山军的四千余精兵,有几乎所有的将领,尽都是自己人,以逸待劳,还埋伏着占据有利地形,再稳妥不过。 冯怀巳等三人,都在此处窝着,静待眼中钉肉中刺们自投罗网。 夜色渐深,过了城门关闭的时辰,口袋阵开口处,仍是没有猎物的踪迹,冯怀巳有些焦躁不安,连连派探马前去查探。 不久,有哨探来回报,城门已经关闭,右玉钤卫的人马和虞山军的叛逆已经合流,穷追不舍,我方诱饵死伤颇重,两部人马加在一起,也只余下近百人,几乎个个挂彩。 “如此便好……嘶……”冯怀巳放下心,才兴起的一点兴奋,又被这个数字打消,倒抽了一口寒气。 要知道,他们派出去的诱饵,虽说是小股,但那是相对着四千精锐而言的,足有三百号人,引了人出来,死了三分之二,也太惨烈了些。 心中不免有几分庆幸,幸好,幸好没有亲自上阵诱敌,要不然,定也是要负伤的。 不只是他,旁边的左玉钤卫大将军和虞山军中郎将,也都是一副心有余悸,劫后余生的模样。 三人视线偶然相遇,各自尴尬不已。 “咳咳……”冯怀巳轻咳了两声,“殉难的儿郎,定要禀奏与相王殿下,予以厚葬抚恤” “正该如此”另两人连忙附和,算是揭过这篇不提。 “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三人一同侧目。 却是口袋阵尾巴上的一名中郎将,惊惶失色,脸都白了,“大将军,西边儿官道上,有大队人马,分成两段,交替向我军伏击地行进,不知来历” “可有旗号?可有车马?可有骆驼?”冯怀巳大惊失色,朝天鼻里呼出的粗气几乎要化为实质,一叠声询问,似是努力要确认,来者只是寻常行路商队,而不是意图不明的兵马。 那中郎将却是让他失望了,连连摇头,“都不曾有,对方很是小心谨慎,沿途都要撒出人手侦察,荒草密林都不放过,人手都是骑马的,孔武有力,随身佩戴着兵器” 冯怀巳惊惧交加,鹰隼一样的眼睛,盯住另外两人,“是谁,走露了风声?” “休要疑神疑鬼,保不齐只是巧合,西边儿来的,可能是长安来的胆小鬼,怕走夜路罢了”左玉钤卫大将军勉强镇定,脑子尚且清楚,“你且想想,要真是有人知道了消息,要么远远避开,要么在咱们后头作坏,哪里会大模大样地走官道,还搜山?” 冯怀巳琢磨了下,心神稍稍安稳,“道理虽是如此,但咱们的猎物还没到,若是让人给撞破,掀了开来,又当如何?” 三人沉默了片刻,冯怀巳望着报信的中郎将,狠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 “两段大概各有两百多人” 三人交换了视线,左玉钤卫大将军到底还有几分担当,咬了咬牙,“我去瞧瞧,若是没有熟面孔,先将他们料理了,免得坏了大事” 冯怀巳自是点头不迭,左右不是他去犯险。 左玉钤卫大将军瞥了他一眼,自认不算个好东西,更不算好将军,但跟眼前这厮相比,人格魅力熠熠生辉,胜出不止一筹。 官道上,张易之在奉宸府武士们中间,催马前行,为安全计,他的穿着,与旁边的武士们无异,御赐的枣红色高头大马,让一个体型与他相当的武士骑着,他自己骑着一匹普通的杂色马。 整个白日,没有再出现异常情形,心下稍松,但仍不敢掉以轻心,速度虽慢下来许多,好在顺遂,顺利出了新安县境,到了洛阳都畿之地。 张易之勒住马,仰头望了望前头的路,一边是山地,一边是密林,入口狭窄,瞧着就瘆人。 手下人办事倒是得力,不待他开口,便加派了数十人,奔到两边的山林里,扩大了侦察搜索范围。 行进速度更慢了,几乎是一步一步向前犁,探子没有踩过的地界儿,大队绝不过去。 “哇呀呀……” “嗖嗖嗖……” 惨叫声才起,羽箭破空声紧随而来,箭如飞蝗,密密麻麻。 前头一段的奉宸府武士,像是稻草个子一般,呼啦啦自马上扑倒,马匹中了箭,吃痛地人立而起,嘶鸣哀嚎,胡乱奔逃,到处冲撞。 整整齐齐的队伍,一个照面,便已经乱成一团,七零八落。 “快,快后退”张易之打了个哆嗦,自从被权竺在飞霜殿前射了一箭,他对这东西有阴影,骤然见了这么多,哪里还稳得住,二话不说,调转马头,便是一阵狂奔。 手下的武士本还想着殿后,为主子争取一些时间,见了黑压压一大片官兵自山林中涌出,山林深处也有人影闪动,似是有意包抄,登时吓破了胆子,哪里还顾得上忠心护主,且逃命为上。 骑马到底比脚力要强许多,官兵的包抄没有成功,但却拉近了与张易之等人的距离,短兵相接,厮杀声四起。 奉宸府的武士手底下的功夫不弱,收拾三五个官兵不在话下,可惜,好虎架不住群狼,官兵像是蚂蚁一般,无穷无尽,没用多久,他们便丢下一地的尸体和马匹,仓皇败退。 官兵仍旧穷追不舍,用上了他们的马匹,距离愈发迫近。 “官兵?竟然是官兵?”张易之一边亡命奔逃,一边念叨,脸色狰狞可怖,他的胳膊上插着一支流矢,鲜血殷红。 前头突地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骑士人影,张易之亡魂大冒,心凉了半截。 “我命绝矣” “张侍郎,何故如此狼狈?”一声清冽的问话,让张易之眼睛大亮。 张易之隐约瞧见了骑士中间的一辆马车,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扬声呼喊,“谢娘子救我,有官兵谋反,意图截杀我” 马车中,谢瑶环眯着眼,绽开个灿烂的笑容。 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第858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八) 神都夜间的两起混乱械斗,足有近千人的规模,还大摇大摆闹出了城门,想要掩人耳目,是不现实的,引来了许多朝局有心人的注视。 这显然是武后巡幸长安,太子李显薨逝之后,神都政治真空的最明显反应。 留守神都的狄仁杰,并不足以让皇族权贵们心生忌惮,他们开始利用这段混沌期,肆无忌惮地布置杀局,激烈争斗。 整个械斗过程,在城内追逃许久,洛阳府、金吾卫全程保持了静默,安喜门上守御的武侯卫兵马,也任由械斗双方纵横来去。 这个动静,令人颇为费解。 被寻衅滋事的一方,是右玉钤卫和虞山军中的亲权策势力,洛阳府和武侯卫干预起来,是名正言顺的,为何竟不肯出手为他们撑腰? 后来,有个消息渐渐在夜幕中传开,揭开了这个疑团。 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宴请了洛阳府司马崔澄和武侯卫将军赵仓,在这关键节点,绊住了两位主事决断之人。 想必只能绊住一时,两人一旦脱身出来,势必雷霆大作。 这是无数双眼睛的共识。 淳于洛也是这般想法。 但他用宴请的方式,阻拦洛阳府和武侯卫的动作,本就藏了另一段心思。 他不是个有胆气的人,也没有多少野心,仰仗父荫,成了相王李旦的心腹,坐到大将军位分,已是别无奢求,与裴延休有几分相仿。 在商议谋划之时,他做了怂包,不去设伏,也没有参与启衅械斗,只肯做些边边角角的事情,当然,若是局势演变,真如冯怀巳安排那样顺遂,他定也不介意猛扯顺风旗,将留在城中没出去的侯思止做掉。 这顿饭,既是协助冯怀巳等人,拖住洛阳府和武侯卫,也是一场试探。 他要确认,权策一方是否真的毫无防备。 然而,崔澄和赵仓的表现,让他的心越来越沉。 两人一直稳坐钓鱼台,酣畅饮酒,没事儿人一般。 崔澄是世家大族子弟,赵仓则是豫王府属官出身,李璟的心腹之人,一个家学渊源,一个见识广博,颇有些共同语言,谈笑风生,逸兴横飞,将淳于洛这个主家抛在一边。 宴席中途,先有洛阳府官差进门来,附到崔澄耳边说了些什么,崔澄点点头,便置之不理,其后,又有武侯卫军官进来,向赵仓禀报了什么,赵仓也是神色淡淡,并不上心。 到最后,反倒是淳于洛坐不住了。 算时辰,现在械斗追逃的双方,也该出了城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另外一半,是不是去做,还须弄清楚情形才可。 “崔司马,赵将军,二位可是另有要事?”淳于洛很体贴的问道,“倒是本大将军没选好日头,若是误了二位的公事,可是罪莫大焉” “不不不”崔澄笑吟吟地连连摇手,意有所指地道,“这日子,大将军选的极好” “正是如此”赵仓仰靠着座椅,慢条斯理揉了揉脖颈,说得更加露骨,“我等的公事,不做比做更好,但大将军的私事,却并非如此……” 话到这里,淳于洛哪里还听不出来,冯怀巳等人处心积虑的谋算,怕是已经为权策党羽所洞悉,早早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他心中剧烈打鼓,干笑两声,“哈哈,赵将军说笑了,本大将军今夜就是闲来无事,才与二位俊杰共饮,以图进益,哪里有甚私事?” “大将军不做私事,莫非,还想着去寻侯大将军的晦气不成?”崔澄懒得再打机锋,索性一口道破。 淳于洛噌地站起身,脸上的肥肉不规律的抖动,扯出个难看至极的笑脸,“呵呵,侯大将军乃是军中宿将,朝廷功臣,我素来仰慕的,哪里会去寻他晦气,崔司马说笑了,说笑了” 赵仓与崔澄对视一眼,也没有兴趣多言,好整以暇地问道,“那,淳于大将军的筵席,是继续呢,还是就此散掉,大家,各忙各的?” 淳于洛见他们两人从容惬意,猫戏老鼠一般,终于还是硬撑不住,一双大手在脸上捂着,猛搓两下,红着眼问道,“崔司马,赵将军,二位也不必戏耍本大将军,且说分明,今夜间,本大将军只不过邀二位吃了顿宴席,不曾说什么,更不曾做什么,劝二位善良,莫要虚言构陷于我” “大将军却是猜得准了”崔澄拊掌大笑,站起身来,开始了神乎其技的当面栽赃,“今夜宴席,淳于大将军大义当先,主动出首,将冯怀巳等人,暗中调遣精锐,意图谋杀恒国公、地官侍郎、奉宸令张易之的阴谋,和盘托出……” “我等当机立断,通报侯大将军,调派了在官道附近山中的右玉钤卫新编敢死团,营救了恒国公,将冯怀巳一干乱臣贼子,一并诛除殆尽” 噗通一声,淳于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像是一条涸辙之鲋,喘息艰难,“刺,刺杀恒国公?” “正是如此”赵仓接口道,面孔向西,微微扬起,神情虔诚,像是个狂热的信徒。 事实上,他对权策环环相扣、步步杀机的谋算,拜服到无以复加。 “我可以告诉大将军,恒国公奉旨来神都,却间道微行,不张旗鼓,为的是调查太子殿下和方城县主的死因,冯怀巳等人不惜调动官兵,谋杀于他,意图,便昭然若揭” 昭然若揭这四个字,赵仓一字一顿道出,像是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淳于洛的脑中,震得他魂飞魄散。 “嘭”的一声,淳于洛直挺挺砸倒在地,又敏捷地爬起,扑到赵仓和崔澄脚下,抱住大腿求饶,“崔司马,赵将军,我确有私事要做,确有私事要做,只是心里糊涂,不知该如何行事,还望二位指点迷津,救我一救,千万救我一救哇” 话到尾声,已是涕泗横流,嚎哭出声。 “大将军请起,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崔澄做这种事得心应手,立时换了一副脸孔,含笑温言道,“权相爷常常教导我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大将军浪子回头,弥足珍贵” “相爷英明,相爷英明呐”淳于洛听到权策名号,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心头一阵阵抽搐,脑中也是嗡嗡作响。 真真怕人,怕人得紧呐。 于是,令神都的有心人们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宴席尽兴之后,暴起发作的,竟然不是崔澄和赵仓。 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亲自指挥旗下兵马,连夜强行攻入神都苑,闯入相王府,将巴陵王李隆范,李隆范身边的一众官属僚佐、下人西席,连同与他过从甚密的文人士子,共计过百人,以谋逆罪名全数拘系在案。 同时,金吾卫兵马以追击械斗罪嫌的名义,出城而去,扬言要扑杀胆敢在神都城内启衅的贼人,以彰天讨。 与下午生出事端的反应相同,洛阳府与武侯卫,全程静默,一动不动。 这寂静的威力,却是令人牙齿颤颤。 不少人看热闹都看得心力交瘁,神都的这一夜,实在太过漫长了。 第859章 手可摘星辰(五十九) 神都雨狂风骤,东宫中孝衣守灵的龙子凤孙,也渐渐开始躁动。 与城中千人械斗几乎同时,天官尚书、定王武攸暨和春官侍郎宋之问联袂来到东宫。 这个时候,两位紫袍大员的到来,引来了众人强烈注视。 武攸暨和宋之问一道向李显灵位行礼致祭,两人神情有着明显温差。 武攸暨从容凌厉,自从上次暗中出手,借着儿子武崇敏的东风,借了武三思的刀子,将春官尚书李尚隐弄死,出了一口心头恶气,他一扫阴霾,顾盼生威。 而宋之问却是一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的模样。 武攸暨转过身,也不避人,当众道,“安乐殿下,地官王尚书有奏疏,保举原尚书省左司郎中张昉为秋官侍郎,陛下早前有旨,令本王铨叙办理,因他事耽搁了些,今日才切结完成,特来呈送玺印任状,请殿下转达” 李裹儿灵动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心头闷哼了一声,对他所说的因他事耽搁,那是一点都不信。 要不是她遭了武崇敏胁迫,不得不放弃再跟权策对着干,不再制造麻烦,想必这个耽搁,会耽搁到天长地久去,王同皎的保举,没有足够的利益交换,也极可能落空,这可是她许诺给张昉的,要不成,势必会折损威望。 但武攸暨掐着点儿在这个时候过来,还带上明显不情愿的宋之问,显然是有所预示的。 大兄这一遭,拿捏了张易之与他联手? 在秋官衙门,或者说,在法司安排个非权策一系的紫袍官,给皇祖母台阶下? 大兄在为事后了却残局做铺垫,那么定然是胜券已然在握? 李裹儿七窍玲珑心,电光火石之间,便勘破想通了许多,一身轻松下来。 斜眼看了眼面上黑气浓重的太孙李重俊,这奴儿身世卑贱,头脑也不聪明,眼下,怕是已然对权策和武崇敏的保证,产生了怀疑。 “多谢定王殿下,多谢宋侍郎,天色这般晚了,还劳烦二位走一遭,这番用心,安乐领下了”李裹儿出声道谢,有意识地牵引了一句,“听说外头有官兵擅动,当街械斗,宫禁防务,可是妥当?” “安乐殿下问的是军务,我与宋侍郎不太熟稔,但崇敏闻报此事之后,早早便与延晖贤侄一道,约束调度了东宫卫率,外宽内紧,还请诸位安心”武攸暨从容应答,信心十足,又不期然加上了一句,“东宫卫率职责所在,不管风波如何险恶,定能保得太孙殿下安然无恙” 李重俊瞬间春回大地,面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多谢定王殿下宽解,这段时日来,辛苦信阳王了,日后还多有倚重之处,还请定王殿下转告,莫辞辛劳” 武攸暨点了点头,意思表达到便是,无意与他多说,团团拱手,告辞而去。 宋之问也随他离去,全程旁观,做了个吉祥物。 “如此小事,倒劳烦定王殿下使出手段胁迫于我,臣倒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作为一个将要成为春官尚书的男人,宋之问总觉得自己此行有些狼狈,开口嘲讽武攸暨。 武攸暨却不以为忤,头也没回,说的话直捅肺管子,“宋侍郎,既来之,则安之,休要牢骚太盛,本王能让你来,你便只能来,至于事大事小,与你何干?” 宋之问噎得两眼翻白,却又无言以对。 他们的身后,东宫中,李裹儿噘着红艳艳的嘴儿,歪着头思索,整个人更是鲜活。 大兄这一回,以一己之力,压制朝堂全局,力保李重俊,想必日后,韬光养晦,百般委屈求全的情形,不会再出现了。 他在朝中无可匹敌,那么,他的对手,便只剩下皇祖母一人。 前路仍旧颇多艰险,大兄该以何种方式与她斗争呢? 李裹儿蹙起眉头,两手十指交叉,抱在一起,虔诚地为权策祈祷起来。 大兄,必胜哦。 在心头甜滋滋为大兄祝福,猛地惊醒,后脊梁骨一凉。 她早早先入为主,大兄应当是个纵横天下的大英雄,最见不得他退让妥协,但,这般位极人臣,操纵储位,培植一批忠义精干的党羽,与天下为敌而致胜。 他的终点,又在哪里呢? 李裹儿不是寻常女子,也不爱走寻常路,她的思路,转了个奇特的弯,开始盘点权策的女人们,得出了一个愉悦的结论。 这些女子,要么名不正言不顺,要么出身蛮夷,要么位分不高,若是她参与排行,定是要做头把交椅的。 想着皇祖母的凤冠霞帔,母仪天下,她突然有些跃跃欲试。 李重俊在一旁沉吟思索,方才武攸暨的作态,是说李裹儿和张易之都是可信任的支持力量? 他有些兴奋,正要找李裹儿拉拉关系,却见到她眸光大亮的憧憬模样,脸颊笑开了花,惊艳固然惊艳,但在父丧灵前,算是失礼了。 李重俊赶忙收回视线,佯装没有看见。 他们两个一个欢喜,一个兴奋,都没在意旁边的李重福。 李重福悄然出了灵堂,以出恭为由,支开了左右人等,在东宫偏僻处,揭开了一块地砖,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里头有一条暗道,与宫禁外含嘉仓城的一处柴炭仓库相通,这个工程,并不是他挖掘的,是已故太子妃韦氏的手笔,韦氏去后,二张兄弟辗转察知,隐瞒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重福,再三叮嘱不得常用,以备紧急时之需。 李重福却没有听,他在宫中守丧,便时常通过这里与府中的心腹人手联络。 地道中没有火把,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幽暗光芒,勉强能看清前路。 李重福对这条路是熟悉的,一手扶着墙壁,走得还算顺当。 半个时辰钟左右,前方的空间蓦地狭窄了许多,直至四周封闭,没有路走。 李重福知道,这是到了宫禁外墙,是最后一道防线,即便有人发现了暗道,到这里,也会束手无策,难以发现这暗道通往何处。 摸着一处机关,用力一扳,墙壁上有个丈许的石门,轰隆隆转开。 李重福拧身钻出去,外头空间蓦地轩敞了许多,火把猎猎,光线明亮。 又走了一炷香功夫,前头出现了石梯。 李重福爬上去,用力推开上头的掩体,纵身一跃,跳上地面。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骇然惊呼一声。 “啊,啊……皇姑母,您怎的在此地?” 室内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床榻,两个桌案坐席,上头摆放着笔墨纸砚,主位的桌案背后,还悬挂着一柄长剑。 此时,这把剑,在太平公主的纤纤素手中。 “重福,你真以为,姑母将人召了回来,你的府邸,便是你的府邸了么?” 太平公主的声音平和淡然,听在李重福耳中,却如同厉鬼索命,他永远都无法忘记,整个府中遍布太平公主人手,他的吃喝拉撒,都被掌握得清清楚楚的经历。 本以为结束了,却原来,只是换了个方式。 一切都在继续,他的姑母,也始终是他的姑母。 李重福瘫倒在地,万念俱灰,不敢言语。 第860章 手可摘星辰(六十) 晨光熹微,再漫长的夜晚,终究也有尽头。 神都城外,血流成河。 金吾卫兵马,与右玉钤卫、虞山军的部分将领和亲兵联手,将闹事寻衅的贼子,在神都安喜门外六十里,将其围攻全歼。 经查,这批三百余人的贼人,身份很快明了,都是出自左豹韬卫、左玉钤卫的在籍官兵。 然而,流血最多的,却并不是安喜门外六十里,还在更远的地方。 在百里外,是五千余人死伤的修罗地狱。 人数固然触目惊心,更令人瞠目的,是死伤的人,成分复杂,牵扯深远。 包括左豹韬卫大将军冯怀巳、左玉钤卫大将军和一名虞山军中郎将在内的数十名中高层将领,都在这场浩劫之中丧命。 遭到杀害的,还有他们三人所领的三支军卫的精锐力量,几乎无一逃出生天。 这些人,便占去了伤亡的七成。 剩下的三成伤亡,来自恒国公张易之和宫中女官谢瑶环的随身禁卫,还有在邙山中拉练,适逢其会的右玉钤卫新编敢死团中人。 只看交战的各方,神都朝局的看客们,已经由心力交瘁,转为头皮发麻。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集齐留守重臣,清早便飞马出城,前往事发地点,查探究竟。 相王李旦心怀戾气,掐着时辰,到安喜门前守着,强烈要求同往,扬言要为冯怀巳等无辜死难的将士讨回公道。 狄仁杰严词拒绝,绵里藏针地警告了他几句,下令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接管神都苑防务,非常时期,严密盘查出入,等同将李旦圈禁了起来。 李旦自然不服,叫嚣反抗,指天画地,将留守重臣叱骂了一圈儿,无人敢撄其锋。 狄仁杰颇感下不来台,又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只能充耳不闻。 这时候,淳于洛却是大显了一把身手,亲自晃着一身肥肉,冷不丁推搡了李旦一把。 李旦绝不会想到淳于洛敢对他动手,猝不及防,晃了几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起头,有一丝惊恐,更多是不敢置信。 淳于洛却丝毫不觉得凌辱旧主有什么不妥当的,居高临下,冷酷道,“相王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您自重身份,莫要为难末将” 不待李旦反应,淳于洛便张开簸箕大小的双手,将他提溜了起来,塞进一辆马车,向神都苑回返。 李旦全程来不及做出反应,踉踉跄跄,狼狈不堪。 “咔嚓咔嚓” 狄仁杰身后的文臣武将人群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碎裂。 如果说昨夜的杀戮,让李旦在南衙军卫的实质性力量几乎荡然无存,那么今天,他的心腹重将淳于洛,反手将他推翻的一跤,又将李旦在南衙长期以来的威望和影响,打得支离破碎。 可谓形神俱灭。 不少人偷眼看向首位的狄仁杰,这位是中立魁首,但向来护着李氏皇族,此时该有些反应才对。 狄仁杰并没有什么动作,喟叹一声,翻身上马,“诸位同僚,走吧,莫要误了大事” 邙山余脉,戎装尸身,横七竖八,血腥气刺鼻。 山林中,道路边,密密麻麻站着身穿玄色盔甲的官兵,一个一个,站立如同标枪,煞气冲天,想来便是右玉钤卫的新编敢死团了。 为这修罗场,平添一股肃杀气。 众人胯下的马匹,为之躁动不安。 “狄相,好一个神都留守,你做得好差事,还有你们,陛下高官厚禄,养出了一群废物,神都城外,天子脚下,竟有人调遣成千上万官兵,谋杀钦差,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你们……陛下要你们有何用?” 张易之盘膝坐在地上,身上多处挂彩,胳膊上缠着白纱绷带,见狄仁杰率众而来,黑着脸,唾沫横飞,厉声呵斥。 旁边,谢瑶环双手环胸,抱着一柄横刀,身上衣衫有些破烂,沾染了不少血迹,靠着一棵松树站着,眼睛空洞的望着西方,将神都的一干重臣大员视若无物。 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也在隐晦地表达不满。 “张侍郎,谢娘子,本相的职责,本相心中有数,也会向陛下奏疏请罪”狄仁杰默默承受着两个天子近人的冷热暴力,声调平稳如故,他曾创下一个月三次上奏请罪的记录,再多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陛下旨意,二位与欧阳宰相和韦相一同前来为孝和皇帝主持葬仪,为何率先来此,又为何不曾函告行踪,以利接待迎迓?” 狄仁杰问出了所有人心头的疑团。 张易之心气本就恶劣无比,听得狄仁杰有质问之意,一跃而起,碰到了伤处,剧痛来袭,脸孔扭曲狰狞,逼近到狄仁杰面前,面孔与他的脸相隔只有数寸,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狄仁杰听到了他紧咬牙关发出的咯吱声,但却平静如常。 “狄仁杰,你还好意思问?在你治下,孝和皇帝蹊跷薨逝,方城县主无故自缢,至今未有查明定论,你说,我二人为何隐匿行踪返回神都?” 张易之说得咬牙切齿,虽未明言,但谁都能猜测得到。 狄仁杰身后,骚动了一阵,旋即恢复了沉寂,人人心头,都像是堵了铅块,沉闷压抑难以自拔。 本以为李旦的损失,只在南衙军政,如此一来,还有更险恶的一关,等着他闯过。 即便过了,也要褪下一层皮肉来。 在狱中的巴陵王李隆范,生死几乎已经注定。 天家无父子,他的父亲为了脱身,。 “本相晓得了”狄仁杰喉咙干涩,嗓音沙哑,心头冰凉。 权策这套大手笔动作,他一无所知,显然他自己仍未能取得权策的信任,尤其是针对的目标是李氏皇族的时候,他便被排除在局势之外。 武崇敏后生小辈,在神都穿针引线,做得泼天大事,真真可畏。 狄仁杰缓了许久,才恢复神智,好在随行众人,都比他还要震撼,倒无人察觉有异。 “这些,都是右玉钤卫的官兵,不知侯大将军何在?” “回禀狄相,左玉钤卫大将军谋反,侯大将军忧心左玉钤卫军心不稳,已然前往左玉钤卫大营,坐镇弹压,以防有变”禀报的人,穿着中郎将服饰,当是敢死团主将,满脸虬髯,面孔粗豪,容貌不似中原人。 狄仁杰失笑摇头,倒是不得不给侯思止背书,“侯大将军思虑周密,正该如此,你,本相有些面善,你是何人?” “末将沙吒符,早前曾是权相爷长随护卫” 狄仁杰面泛追忆,想了起来,此人奴仆出身,是义阳公主府的护院,权策东征越王李贞,他一直在身侧护卫,眼下也是手挽精兵的大将了。 “唔,既是左玉钤卫有侯大将军弹压,左豹韬卫也须早作安排”狄仁杰回避了虞山军,那支军队本就是权策和李旦角力,李旦的羽翼都死在这里,自有权策人马主导,无须他操心。 “狄相放心,我与张侍郎商议后,已传讯给城中平恩王,由他出面,收拾左豹韬卫残局”一直沉默的谢瑶环突然开口发声。 张易之抛了个感激的眼神给她,这话却是不方便他来说,毕竟李重福是他的侄女婿,谢瑶环出面,便没有这般顾虑。 趁着这混乱,能插手南衙分一杯羹,也算不枉了受伤受惊一场。 狄仁杰愣了愣神,艰难地点了点头,团团拱手,转身迈步,便要离去。 “狄相这是何意?”被甩了脸子,张易之冷声追问。 狄仁杰已经上马,抖抖缰绳,以袖掩面,“张侍郎,谢娘子,沙吒中郎,你们各自行事便是,本相均不持异议” “此间,已无本相可做之事” 英雄迟暮,道不尽的悲凉无奈。 第861章 手可摘星辰(终) 长安,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的起居正寝,已经搬到了此处。 有礼官和钦天监官员反对,认为此地地势高而无当,突兀孤立,无山河周护,意头不祥,殿宇九龙回日之态,乃飙进之意,非中正平和,朝向东西,不合坐北朝南的天子正寝格局。 武后置之不理。 她召见权策,斥退身边众人,在九龙殿的高台之上,于深秋寒风中,只着一袭轻纱,中门大开,翩翩起舞。 春色无边。 权策安坐在坐榻上,静静地欣赏着,眸光随着她的舞姿摇动,不曾猥亵,也不曾回避。 一曲舞罢,已经过去近半个时辰,武后的终了式,是骑跨在权策的身上,将他的头颅抱在怀中。 “怎样,美么?”武后喘息了一阵,在他身上拱了拱身子。 肌肤相接,还是敏感之处,权策不期然有些异样,伸手揽着她光洁如玉的后背,才剧烈运动过,热力四射,微微向后深坐,拉开一些距离,坦诚道,“陛下舞姿固然美,身子更美” “咯咯咯,哈哈哈”武后大笑,花枝乱颤,身子各处,也随之抖动,一时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好个小贼,却是做了个真小人” 权策面不改色,浅笑一下,淡定自然。 武后低头俯视着他,双手顺着他的额头、眉眼、口鼻,细细摸下,勾勒他柔和又不失英气的面庞轮廓,停在他的下巴上,俯身下去,用红唇在上头轻轻触了触,咯咯娇笑,点评了句,“长大了,胡茬子扎人,没有少年时可爱” 权策大大方方,仰面与她对视,轻声道,“臣已近而立之年,有些变化,实属造化自然所主,人力难违” 武后脸色僵了僵,自是听出权策的弦外之音,旋即撑着他的肩头站起身,哼哼了两声,“要到明年春日,你才满二十五岁,还说而立之年,也不害臊” 权策跟着她的脚步站起身,拿起一领厚实的金色锦袍,将她包裹起来。 武后缓步踏上丹墀,和衣坐在正殿御座上,瞧了瞧亮眼的金色,挑起嘴角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问道,“权策啊,世间悲剧多多,肇始之因何在?” 权策沉默片刻,没有正面回应,“陛下,臣阅历浅薄,窃以为,佛门有三戒说的极好,贪念、嗔念、痴念,是世间悲剧源头” “哈哈哈”武后又是一阵放声大笑,将他拽到身边,同坐御座,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指头,“你呀你,滑头得紧,上回用佛门八苦搪塞朕,这回又来了佛门三戒,你看了佛经,便就是用来对付朕的么?” “臣不敢”权策苦笑,这种巧合,也是无法解释。 “罢了”武后笑够了,伸出一只手指,抹了抹眼角的眼泪花,侧头靠在他的肩上,指着殿门外苍茫旷远的山峦云雾,问道,“从这里看出去,与别处,可有不同么?” 权策没有看,也没有回答,只是温温一笑,信手为她打理松散的发丝。 武后轻笑一声,并不在意,也不再绕圈子,直入主题,“神都外头,两场惨案,死伤数千人,都是官兵,朕的南衙军卫,竟成了家养的鸡鸭一般,谁都能赶上一赶,抓上一抓,你可有见解?” 不待权策开口作答,武后又说了句,“侯思止是你的人,右玉钤卫新编敢死团的适逢其会,也太巧了一些” 权策并不慌乱,沉吟片刻,头绪颇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声调沉沉,剖白起了心扉。 “陛下,臣入朝从政以来,便抱定了信念,有所为,有所不为,大节,大礼,大规矩,从来奉为圭臬,不敢分毫僭越违逆” “为国为民,尽忠职守,一秉初衷,愿为一名臣,护家人安乐,偶然间,陷身乱阵,有所回应,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得不然,陛下明见万里,可知臣之作为,不兴无义之争,宁半渡而击,后发而制人” “若无人妄动贪嗔痴三念,臣,当不至于得此首辅高位,更难成朝争不败之名” 武后静静听着他说,并不觉得刺耳,权策如此开诚布公,代表着自信,这一点,她是认可的。 翻了翻眼皮,给他补了半句,得首辅高位,成朝争不败之名,聚尾大不掉之势。 贪嗔痴三念,不只是她那群不成器的子侄面首,还有她自己。 她自问对权策的猜忌、打压和限制并不少,有功不赏只是家常便饭,他的爵位,至今仍是县公,首辅之位,也是一压再压,才让他上来的,她到长安,便将他也随身带上,名为亲厚,实则是防范。 何以仍是走到如此地步? 武后深吸一口气,抛却这些杂念,来日方长,还要徐徐调理,急切不得,还是将眼前事处置妥当才好。 “你相信李旦会谋害他的皇兄么?” “陛下,臣没有证据,不敢妄言”权策说了句让政治老鸟们笑掉大牙的话,斗争之中,只有矛头所指,证据?那是何物? 武后拽了拽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轻轻说,“显死了,朕只有一个儿子了” “陛下,臣以为,相王殿下身份尊贵,身膺两朝帝绪,血统为世间最高,无论如何,都须延续下去”权策说的真切诚挚,显然指的不只是眼前这件事。 武后笑吟吟点头,放下了一大段心思,她相信权策的承诺,他答应了不会明面上压迫李旦,自然也不会暗地里动手脚。 “侯思止平息乱兵有功,既是掌控了左玉钤卫,朕便委任他为左玉钤卫大将军,顺带也将左玉钤卫重新整顿一番” “权竺也大了,又定了亲事,右玉钤卫交到他手头,朕放心,空出来的羽林卫将军,交给武崇训吧,他的高阳王爵位,也一并恢复” “李重福弹压住了左豹韬卫,倒是有点出息,这左豹韬卫大将军,朕赏给他” “张昉转任了秋官侍郎,秋官衙门还有一佐贰官缺额,由张昌期补上” “春官尚书李尚隐已死,遗缺由宋之问递补,蔺谷升任侍郎” “你意下如何?” 武后说了一堆的调动委派,虽然武崇训也得了仨瓜俩枣,然而扶植二张兄弟的意图,一目了然,转头问权策的意见,心下竟然破天荒有几分惴惴。 权策很有技巧的避开了她不太自信的视线,“陛下英明,臣另有一奏议,还望陛下斟酌” “你说”武后双目紧盯着他。 “陛下,济阳郡公、少府监令武崇行,推行中枢钱庄有功,裨益商道,聚财无数,富国富民,羁縻藩邦,有功于国家,臣愿为他,请求晋封爵位,以彰功绩” 武后闻言,大为诧异,凝聚的视线,渐渐散乱。 第862章 是佛是魔(一) 权策在华清宫中停留许久,陪着武后用了晚膳。 直到暮色四合,武后宽衣安寝,才放他出宫回府。 武后的心态,权策很是理解。 多疑善变,是每个帝王都有的通病,作为女皇帝,武后只会更强烈。 她见到权策,差其言观其行,淡然相处,便会安心十分,一旦权策背对着她,或在她视线之外,没有外物依凭,便只能放飞想象,权策握有大权,声势也日益高涨,如红日初升,疑心便愈演愈烈,难以克制。 放在以往,有疑心,便动手调理便可。 但眼下,她心中透亮,权策不会再任由摆布,也不会再大踏步妥协,她的调理未必有效,而且还可能引来反弹。 像这一回,她宸衷独断,将春官尚书、秋官侍郎、左豹韬卫大将军、羽林卫将军四个要职官缺,都吃干抹净,壮大二张兄弟的声势,给武三思喘息之机,可以说,都是针对权策的。 权策全都应承了下来。 恰是最后的晚餐。 武后本以为他要提出的条件,是申明李重俊的太孙地位,维护他的继承权,挟制东宫。 她错了,权策只是为武崇行请功,晋升爵位,关于储位归属,只字不提。 从头细思,武后受到极大的触动。 她以为权策的目的在于结果,是要压制所有有继承权利和资格的李武皇族成员,迫使她只能扶立李重俊。 哪晓得,权策的目的早在过程中已然达到了,武三思和李旦,都闹得灰头土脸,声望一蹶不振,即便她强行立储,无论这二人谁上位,权策不会忌惮半分,李重俊反倒会因此成为权策手中最锋锐的反击利器。 权策进退从容,固然是谋算得法,优势巨大所致。 但他能保持清醒冷静,克制住大好局面的诱惑,止于至善,隐雷霆于九天之上,分毫不逾越规矩,不去触碰属于帝王的立储权限,这才是最令人心折之处。 行事大开大阖,丝丝入扣,又能恪守住大规矩底线,权策的心性能耐,冠盖同侪,如锥在囊中,脱颖而出,是时势造就,谁都挡不住的。 武后心潮激荡,久久难以平复。 权策在外如何且不提,对她而言,确乎是仁至义尽,忠勇贤能,都做到了最好。 她想要给权策更好的对待,素来知晓权策最在意的事,都在家人身上,有一股冲动,将渑池的豫王李素节召回,让他阖家团圆。 话到嘴边,又强行吞了回去。 李素节虽不是她嫡出,但也是高宗皇帝子嗣,在太子李显薨逝的敏感时节,召回李素节,势必会增加朝堂变数,难保不会有乱臣贼子兴风作浪,令朝政更加复杂,难以驾驭。 “你家的小如意,转眼也快要半岁了,朕册封她为湟水县主,明日,你亲自带了她,进宫来给朕瞧瞧” 武后在心中一再打折扣,晋封权策,不妥,晋封权竺,也不妥,晋封权衡,更不妥,只得将恩典加在了新生的小女儿家身上。 政治和人生一个模样,都像是一个圆,兜兜转转,披荆斩棘,终于又回到了起点。 武后册封了权徽,有一刹那失神,仿佛在权策东征归来,初次立功,获得封赏的,便是他的妹妹权箩,后头历次功勋,都是着落在权箩身上,直到权箩封到公主,封无可封之后,才转而封赏权竺。 却原来,她一直都在防范羁绊,权策也习惯了逆风飞翔。 武后躺在玉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摆手令权策退下,心中千回百转,难以尽述。 权策缓步走出九龙殿。 庭院中,一女娉婷,默默守候,正是上官婉儿。 “婉儿送权相爷”上官婉儿仍是花开烂漫的模样,屈膝福礼,有丝丝谄媚之意,宫中耳目杂乱,她丝毫不避讳。 权策微微惊异,旋即明了,上官婉儿如此作态,才是正常的。 趋炎附势,身段柔软,八面玲珑,正是上官婉儿的拿手好戏。 权策在神都郊外,取得一场酣畅大胜,朝局毫无疑问,将落入权策掌中,上官婉儿要是还敌视他,才是反常有鬼。 “有劳昭容” “咯咯咯,可不敢当”上官婉儿银铃般娇笑一声,摆手令两排宫女手持宫灯引路,自己与权策并排而行,稍稍落后半步。 “郎君,婉儿给你道喜了”上官婉儿压低了声音,隐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眼中也有小火苗在闪烁。 权策露出个怪异的笑容,与她合体已久,早知她某些时候的狂野性子,若不是时机不对,这女人怕是早就撕咬扑腾了上来。 “郎君……”上官婉儿的鹅蛋脸腾地红透,脚步都有些不自然,贝齿咬着下唇皮,拖着嗓门唤了一声,媚眼流波,盼了他一眼,“下一步,郎君将如何,婉儿当如何?” 权策步履如常,轻笑一声,“我自然仍是忠臣孝子,他们继续大展拳脚,只要不击穿底线,百无禁忌……” “至于你……”权策叹了口气,面上闪过一丝愧疚,“李尚隐死于乱战,不只是武三思算计他,李重俊报复他,我收到消息,攸暨世叔,也出手推了一把,可惜了” “郎君,不可惜”上官婉儿摇摇头,坚定道,“为了郎君,为了这大业,婉儿愿意奉上一切” 权策甩开一瞬间的杂念,悄悄伸手到她身后,微微使力,拧了一手丰腴滑嫩。 上官婉儿受惊不小,以手掩唇,将溢出唇边的惊呼捂住,轻轻跺脚,娇嗔不已。 权策呵呵一笑,立时换成正经脸,“李尚隐是你手上,唯一的部堂高官,他既是去了,你自然要重新布局,陛下看在眼中,是会支持的” 上官婉儿娇俏的翻了个白眼儿,哼了一声,“天地春夏秋冬,一半都是你的人,哪里还有我的份儿?” 权策笑了笑,面露得意,“可不止一半,裹儿不闹了,王同皎自也是我囊中之物……你这边,且先将铺垫做好,人选拔擢造势到位,朝堂板荡,总不怕没有机会” 上官婉儿乖巧地点点头,偷眼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道,“郎君,婉儿问个问题,你可不许恼我” 权策眯了眯眼,坏笑道,“你先问,恼不恼的,另外再说,恼了,自是有惩罚的” 上官婉儿白了他一眼,哪里不知道他说的惩罚是什么,总归是折腾她的身子罢了,她却是不怕的,“婉儿瞧着,陛下,似是渐渐对你情难自禁,你……该如何应对?” 权策埋头上前,沉默了片刻,“你看轻了陛下,她的自制力极强,我与二张兄弟不同,要么是她控制住了我,要么是我降服了她,在这两种可能之外,她不会妄动” “因此,再多的亲密也罢,我终究是她永远无法得到的男人” “为何呢?”上官婉儿有些入迷,小步子加快节奏,切切追问。 “她控制住了我,我便不会再有让她着迷的魅力,我降服了她,没了权欲刺激,她哪里还会有情欲在?” 第863章 是佛是魔(二) 神都,安喜门。 主持孝和皇帝李显葬仪的两位宰相,欧阳通和韦巨源,姗姗来迟。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亲自出城相迎,将二人请进城中,便托辞宿疾偶发,又是待罪之身,闭门不出,听候长安发落。 将神都的主导权,含含糊糊交予欧阳通和韦巨源。 在他想来,欧阳通和韦巨源,加上张易之和谢瑶环,算得猛龙过江,李旦和武三思,两条地头蛇,一个痛失军权,卷入李显薨逝一案,前途未卜,一个边塞臂膀亡命,又遭受丧女之痛,已成哀兵之势。 再加上东宫中李显的二子一女,太孙李重俊,平恩王李重福,安乐公主李裹儿,都不是等闲人物。 八方风雨会中州,少不得一番激烈碰撞,龙争虎斗,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主政神都以来,已经上了四次请罪奏疏,朝野坊间,都侧目以对,他面皮羞臊,不愿再上第五次,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 反正,那无所不能的权相爷,也没什么地方用得着他。 才打了个照面儿,狄仁杰就撂挑子不干了。 初来乍到的欧阳通和韦巨源,倒也没有立时起冲突,毕竟当前的要务,还是清楚的,要先去东宫将李显的丧事料理清爽。 “欧阳相爷,请”欧阳通的资历要比韦巨源深厚,韦巨源客套地伸手礼让。 “韦相爷请”欧阳通捋须点头,象征性地还了一礼,却是当仁不让,迈步前行。 依着他的本性,是温文醇厚,更像个书生的,但在外办差,他代表的是权策一系的颜面,却不好随意谦让。 韦巨源眯着眼盯着欧阳通的背影,啐了一口,“老东西,拿腔拿调,就会摆个架子,本相早就受够了,到了神都,总要给你点苦头吃” 两人打着肚皮官司,一道前往东宫。 拜祭了李显灵位,又向东宫诸人问安致意。 这当中,有明显的温差。 “安乐殿下节哀顺变,孝和皇帝生前最是钟爱殿下,切莫哀毁过甚,伤了身子,让天上人不安,也让朝中忠良义士牵念” 韦巨源对安乐公主的抚慰可谓动情动性,用心良苦,到了李重俊面前,则只是轻飘飘一句,“殿下节哀” 至于李重福、李重茂之流,便只是点头躬身致意,一个字都欠奉。 左右他贵为当朝宰相,站在朝臣金字塔顶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过场走到,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来。 而欧阳通就要热忱多了,年岁也大些,人老多情,拉着每一位都恳切劝慰,很是温暖人心。 在他身上,回应上的温差又出现了。 李裹儿尚好,高傲冷漠惯了,对谁都只是淡淡的。 李重俊双手捧着他的手,一口一个老相爷,当成至亲长辈一般。 这不奇怪,权策当道用事,李重俊又没有强援,要想坐稳东宫,势必要巴结着。 但李重福的表现,就让韦巨源费解了,这位张易之的侄女婿,竟然也对欧阳通春风拂面,热情洋溢。 “守灵守傻了吧”韦巨源腹诽了两句,扬声打断此间的温情脉脉,“欧阳相爷,时日紧迫,不好耽搁,还须早日召集礼官,商议陵寝、神道诸事,以免贻误发引之期” 欧阳通置之不理,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并不冷落谁人,连小不点儿李重茂,他都耐心慰问到。 韦巨源愈发不耐,还要出声滋扰,却冷不丁对上了自家主子李裹儿的视线,冷冰冰的,满是警告不满之意。 他当即收声,垂下头,眼珠子转的飞快,思量着哪里出了异常。 欧阳通完成拜祭,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与韦巨源汇合。 太常寺卿邓怀玉、宗正寺卿赵祥、春官侍郎宋之问等朝官,一长溜的内侍省太监,都在外头候着,等着两位宰相裁定一应事宜。 “拜见欧阳相爷、韦相爷”众人团团见礼。 “诸位同僚……”韦巨源自觉到了自家地盘,不再讲究谦让,抢上前一步,就要训话。 “陛下圣旨到”一声尖利的嗓音划破长空。 韦巨源一口十足中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险些岔了气。 “……神都北郊之乱,留守诸臣,罪责难逃,自宰相狄仁杰以下,至从三品,一体罚俸三年,降官二级留任,其中根由,或有悖逆之徒藏奸,着恒国公张易之与女官谢瑶环一同按察,务使真相大白……” “……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平恩王李重福等人,平乱有功,着以侯思止为左玉钤卫大将军,遗缺由羽林卫将军权竺升补,以李重福为左豹韬卫大将军,赦武崇训前罪,复其高阳王爵,为羽林卫将军……” “值此国丧,礼官不宜虚悬,以春官侍郎宋之问为春官尚书,以贡举郎中蔺谷为春官侍郎,任秋官侍郎检校秋官尚书事黄选为秋官尚书,以给事中张昌期为秋官侍郎……” 旨意宣读到此,不少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向李重福看去,李重俊的视线尤其炽热,艳羡当中还带着些紧张。 就连李裹儿,都纡尊降贵,扫了他一眼。 “……济阳郡公武崇行主持中枢钱庄有功,晋封济阳王……朕在长安累月,膝下孙辈荒凉,难享天伦,着太孙李重俊,安乐公主李裹儿,丧仪之后,即赴骊山伴驾……” 朝臣之中,有一丝丝骚动,这个旨意,实在艰涩。 武崇行封王,都没有多少人留意,都在分析武后的心意。 瞧着像是二张兄弟支持的李重福得势,但又将他留在了神都,令李重俊随驾,还刻意点明李重俊的太孙名分。 圣心所属,到底在谁? 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武后子侄凋零,仅剩下的武三思和李旦,又遭到惨痛打击,她想来是放弃了子侄一辈,不得不在孙辈中选择继承人。 欧阳通稳坐钓鱼台。 韦巨源却有些不淡定了,慌忙翘首,望向李裹儿,无论是李重俊还是李重福得逞,势必都将对他们这群公主党人不利。 一看之下,他惊惶更甚。 他看到了什么,一向高贵冷艳、智珠在握的公主殿下,此时竟歪着头,笑容甜美,状态却是迷糊。 美则美矣,却太不令人放心。 韦巨源心急如焚。 第864章 ??是佛是魔(三) “殿下何在?” 事关身家性命,韦巨源不得不谨慎从事,顾不上与欧阳通别苗头,当了一回应声虫,出殡发引诸多事项,几乎都是按照欧阳通的章程办理。 草草应付了会商,韦巨源第一时间溜之乎也,跑到灵堂求见安乐公主李裹儿。 “殿下不在此间,临行前有交代,若韦相爷来寻,便去暖阁相见”旁边的宫女躬身应答。 韦巨源撩起衣袍,一溜儿小跑,朝暖阁奔去。 在暖阁门外,喘匀了气,整理了衣冠,扬声唱名,“公主殿下,臣韦巨源求见” “进来吧” 韦巨源应命而入,打眼向主位一瞧,顿时悲从中来。 那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安乐公主,此时穿着一身素色衣裙,手中竟然拿着针线在比划,并拢的双腿轮廓隐现,浑圆诱人,但上头,竟然放着个笸箩,里头搁着五颜六色的针头线脑。 “殿下……”韦巨源唤了一声,带着哭音儿,他自以为自己是懂的,“殿下,太子妃殿下因贼子奸谋而失陷,太子殿下薨逝,也是不明不白,两宫沉冤待雪,当此之时,万不可沉湎哀戚,丧失大志,而应振作奋起,待时而动,聚忠义之士,复双亲之仇,与权策这等擅权妖人,决一雌雄” 李裹儿听得眉头大皱,韦巨源的话,充满了蛊惑力,颇合她以往的心思,但现在听来,刺耳得紧,尤其是点了她大兄的名号,更是心头不悦。 “决一雌雄?哼哼,倒是稀奇”李裹儿手上不停,仍在与那根细小的绣花针较劲,一语双关地道,“大兄自然是雄,我自然是雌,这有疑问么?” 韦巨源瞠目结舌好半晌,迟疑着开口,“臣遣词不当……” 李裹儿打断了他的辩白,逼问道,“再者说了,是谁告诉你,本宫双亲之仇,与大兄相干?” “臣……臣不敢,臣误信坊间传言,有污殿下清听,殿下恕罪”韦巨源彻底闹不懂形势了,索性顺着她的话茬,认罪再说,李裹儿即便不告知他大势演变,总归要分派差事下来,不难从中察觉蛛丝马迹。 “罢了,本宫也懒得跟你打哑谜”李裹儿将绣样放到一边,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本宫与大兄,曾有些许误会,眼下,误会已然消除,休要再煽风点火,敌视于他” 韦巨源惊愕万分,方寸大乱,脸上布满了迷惘和后怕。 自打在韦氏葬礼上攀附了李裹儿和韦汛,他参与的事情,无不是向权策施放明枪暗箭,眼下陡然急转弯,看样子,权策也成了自家半个主子,若是清算起来,他哪里还能有好下场? 念及权策党羽一贯以规行矩步,正道直行着称,再想想他自己的品行,惊惧万分,硬生生咽下一口口水。 李裹儿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的脸色变来变去,颇感有趣,对他的担忧,了如指掌。 “休要胡思乱想,大兄却没有那等闲工夫,管你的酒色财气,论起节操,你比那落井下石的潘介如何?还不是容他坐稳了鸿胪寺卿之位” “只要不碍朝堂大节,不忤逆大兄大政,你这宰相之位,稳如泰山” “臣不敢,臣定当洗心革面,严加自律,不给殿下抹黑”韦巨源随声应答,眼珠子转悠得厉害。 李裹儿瞥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状若随意地道,“本宫也不拘束你,你若另有高门大户可依,本宫也不拦着,只是本宫提点你一句,你且思量清楚了,最好找个能与大兄相抗的,异日相逢,本宫可不会为你求情” 韦巨源如遭雷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向前几步,“殿下,殿下恕罪,臣向来忠于殿下,日后也当如此,权相爷面前,还要劳烦殿下多多回护” “你若是好的,本宫自然护着,你若是生出二心,不劳大兄出手,本宫也饶你不得”李裹儿撕下了方才宽宏大量的伪装,露出森白的獠牙,“大兄是君子,胸襟宽广,能容本宫百般闹腾,本宫却不然,本宫的船,要上来,不容易,想下去,更难” “臣不敢,臣愿誓死效忠殿下”面对凶相毕露的皇族第一美人,韦巨源奇异地找到了归属感,迅速代入,开始出谋划策,“殿下,旁的朝臣,大多并无主见,只知追随殿下,然而,王同皎却不然,其人方正,自有原则,怕是会生出事端,还应早作打算,防备着才是” 韦巨源眼巴巴地看着李裹儿,很是期待。 王同皎与他同是李裹儿的臂膀中坚,但来路不同,一个靠哭丧而来,投机取巧,一个渊源深厚,名正言顺,行事风格也不同,一个生冷不忌,一个爱惜羽毛,彼此死活不顺眼,不对路,隐隐然各领一方,互为对头。 得了这么个机会,不顺手挖个坑,那不是他韦巨源的风格。 李裹儿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先是轻笑出声,继而大笑,笑弯了柔美的腰肢,笑得韦巨源讪讪然,不明所以。 “你却是多心了,王同皎,王尚书,接到本宫的信,只回了九个字,自己拿去看” 李裹儿扔下一张信笺,施施然离去。 韦巨源待她走远,动如脱兔,一大步跨上前,将那张信笺捡起来。 一看之下,颇感厌恶,“呸,枉你生得浓眉大眼,却也是个谄媚之徒,软骨头,本相瞧你不起,哼” 那上头分明写着,“倦鸟归巢,臣为殿下贺” 韦巨源骂骂咧咧离开了东宫,坐在返回府邸的马车中,紧张的搓着手指头。 王同皎那厮,出身贵族,与权相爷打交道极早,那时候,他还是尚衣奉御,后头又因为河北道之事,与权相爷有交集,虽然都不是善缘,但两人行事风格颇多雷同,都谨守底线,有些呆板,到嘴边儿的肉都不吃,难免会惺惺相惜。 宰相之位,有安乐公主和权相爷,自然谁都拿不走,但宰相可以像权策那般威风八面,权势熏天,也可以像惨死的王方庆一般,窝囊得无以复加。 他没有觊觎权策的野心,但不能容忍王同皎爬到他头上。 “计将安出?” 韦巨源陷入了苦思之中。 第865章 ??是佛是魔(四) 长安,骊山,华清宫。 权策带着女儿湟水县主权徽,入宫见驾。 只不过,抱着小权徽的,却不是他,而是母亲义阳公主。 义阳公主对他,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平日里她都是左手抱着大胖孙子,右手抱着年画宝宝似的孙女,一手一脚照料他们,虽很是劳累,却甘之如饴,从早到晚,都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也就只有崔莺这个小儿媳妇过府拜见的时候,能分走她一些心思。 长子要带了孙女儿入宫,义阳公主唯恐权策男人家心粗,照料不好她的心肝儿孙女,思来想去,索性请了旨意,带着崔莺和姚佾,陪着父女俩一同入宫。 请旨入宫,对于其他皇族中人而言,再寻常不过,但搁在义阳公主身上,却是破天荒,她素来清净,绝不多事,更将宫禁视如畏途,若不是一腔慈爱,怕是绝不会有主动入宫的一日。 “义阳拜见母皇” “臣拜见陛下” 义阳公主屈膝福礼,声音放得很轻,还瞪了权策一眼,令权策也不敢高声。 姚佾和崔莺两人,看在眼中,都是强忍笑意。 武后见状,倒是不以为忤,摆手叫他们起来,迈步下了丹墀,探身向义阳公主怀中看了一眼,粉雕玉琢的湟水县主,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两只手,握着秀气的拳头,高高举起,放在头的两侧,可爱到了十分。 武后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也放低了声音,打量着义阳公主,有几分挑剔之意,“人道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你却是迟了二十年,做了祖母,才晓得担当,算是长进了” 一句话,说得义阳公主面红耳赤,眼圈通红。 生平头一回,挨了武后的责难,她没有觉得委屈怨怼,而是激起了内心的共鸣。 她出嫁权毅,颇有隔阂,彼此不亲近,诞下权策,也无心教养,汲汲于财货,只想着钱帛傍身,才有安全感。 权策基本上是他的姨母高安公主带大的,常常整月整月的食宿在高安公主府。 时至今日,姨甥之间的亲情,有时也稳稳越过了她这个做母亲的。 扪心自问,那个时节面见武后,若是权策在熟睡中,她定是不敢像眼下这般,低声失礼的。 权策上前半步,轻轻揽着她的肩头,歪头冲她露出个纯净的笑容。 “义阳知错……”义阳公主被触动柔肠,用手心在眼角旁抹了抹,躬身认罪,双臂却是稳稳的。 “罢了,你终究是个有福气的,这般拧巴性子,竟养育得好儿子好女儿,天道无常啊”武后扫了权策一眼,莫名叹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艳羡和费解。 “义阳的福分,都是母皇给的……母皇洪福齐天,定能万事顺遂”义阳公主不明究竟,逊谢之后,多说了两句宽解之词。 武后微微诧异,义阳公主在她面前,向来是惜字如金,从不肯多说一个字,许是因为难得,这句泛泛的恭维宽慰,竟令她心生异样,笑了笑,“承你吉言了……咦,小如意醒了?” 义阳公主低头一瞧,果然,权徽咂吧着红艳艳的小嘴儿,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金碧辉煌的宫室穹顶,似是颇感兴趣。 武后伸出手,将权徽接过来,抱在怀中,好奇地问道,“她平日里醒来,也是这般省心?” 义阳公主满面慈爱,难以抑制,有些骄傲地道,“只要是睡得安生,又不饥饿,如意甚少啼哭,比她兄长要省心许多” 武后细细打量权徽的相貌五官,“唔,待她长大,咱家的第一美人,裹儿怕是当不得了” 义阳公主掩嘴咯咯笑。 武后伸出手指肚,在权徽脸颊上轻轻一抹,试图逗弄她一下,引走她的注意力,却没有成功,权徽伸着小胳膊,努力扒拉武后的手指,眼睛却一眨不眨,仍旧盯着穹顶看。 武后无奈,也仰头看了看,发现穹顶上满目金色,繁复精致,呈现极致的对称,不由失笑,“如意也随了她父亲,喜爱金色不成?” “大郎喜爱金色?”义阳公主胆子大了些,看了看身边的长子,失声问道,“瞧你在府中穿用,都是素淡颜色” 武后突然有种优越感油然而生,语带嗔怪地道,“他呀,自己穿,自然是越素越好,但却是喜欢瞧旁人穿金色的,太平有一处阁楼,原本雍容贵气,听了他的话改建,整栋楼都成了金色的,这般艳俗,还敢取名叫琥珀,你瞧着,那阁楼哪里还有半点剔透灵气?” 权策揉了揉鼻头,不做辩解,心头却是腹诽,即便再难看,再艳俗,太平公主还不是得照着他的喜好重修? 武后的口吻和她提及的太平公主,包括权策的反应,都令义阳公主有些不适,主动转开话头,将姚佾和崔莺引上前见礼。 “听说,你在跟着云曦打理府中商道?”武后问姚佾,“你父亲为朕理财,你为夫君理财,倒是一段佳话” “陛下过誉了,父亲操持国计,为陛下尽忠,乃是天下正道,奴奴只是做些家务琐屑事,不敢相提并论”姚佾落落大方,应答从容。 武后轻轻点头,突地起了别样心思,问道,“朕早便听闻,权策府上,商道金山银海,你可晓得具体数目?” “奴奴晓得”姚佾脆声应道,旁边的义阳公主脸色有些发紧,“府上只经营商道,除了陛下赏赐,没有田土山林和矿产等物,原本还有浮财,以数千万贯计,后夫君安排下来,在四塞之地,囤积田地,不拘山林湖泽和草地,都以高价买了来,浮财也所余不多” “哦?你买藩邦土地,作何用途?”武后凝眉,直接问权策。 权策坦坦荡荡,“臣现下,在商贾之中,颇有影响,想着带动他们,一来,朝中渐渐收紧土地集中,也好给他们的钱帛一个疏散处,二来,以商人钱帛开道,行圈地之实,收移民实边之效” 武后沉默良久,“用出的钱帛,要多久才能收回?” 权策看向姚佾,她眨巴着眼睛心算了一会儿,“约莫着,须五年时间,可用商道收益填补” 武后不再追问这个,转而看向崔莺,“朕赐婚已久,权竺要十八才婚娶,办个订婚礼倒是无妨,可有日程?” “回陛下,民女近来,忙于筹组青要山书院,已近尾声,与郎君约好,青要山书院来年春日启幕之时,便同期定亲”崔莺的声气,与姚佾相比,少了女子柔媚气,显得干练。 “咯咯咯”这时候,权徽突然笑了起来,逗得众人陪着她一起笑。 武后趁势转身,抱着她向御座行去。 背影颇为萧索。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李显和韦氏? 李旦和窦氏? 第866章 是佛是魔(五) 神都苑,相王府。 这里是整个神都,最伤心的地方。 时至今日,形势已然分明。 权策以行动表明态度,他不希望看到,再有冥顽不灵,难以打交道的皇族二代入主东宫,属意皇族三代抢班夺权。 同样是遭到权策辣手打压,与梁王武三思相比,相王李旦的遭际,并没有惨痛多少。 两人的军方势力,都遭到毁灭性打击,临川王武嗣宗死在前线,左豹韬卫大将军冯怀巳等人死在神都郊外。 因为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决绝反水,众目睽睽下对李旦动了手,当众将他掀翻在地,挟持上马,形同押解囚徒,狼狈情状传布军中上下,令他在军中的威望和影响也一夜间消散无踪。 武三思稍好,他的幼子武崇谦,还在西北军前线,担任领军卫将军,若能活着回来,还有机会再进一步,算是留下了一点火苗。 当然,西塞大军并没有义务为武三思培育火苗,相反,下绊子穿小鞋,可能性更大一些,为着这点火苗,武三思势必要付出代价。 两人都有子女在这场惨烈的风波中遭厄,武三思最钟爱的女儿,方城县主香消玉殒,长子武崇训以殴打军报信使,居心不良而被洛阳府收押,李旦的儿子,巴陵王李隆范拘系在金吾卫军中。 只是时势演变,随着武后与权策达成共识,下达了旨意,某种程度上,将许多受到冲撞的关节,放入了安全屋中。 比如,侯思止和李重福,擅自越权到军中控场,都得到武后追认,武崇训糊里糊涂恢复了爵位,接替权竺,担当羽林卫将军的重职。 旨意传来,洛阳府即时释放武崇训。 武三思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安抚,而李旦这边,却是无人搭理,一无所得不说,李隆范仍旧在牢狱之中,前途未卜。 更悲催的是,有淳于洛这个反骨仔,李隆范的罪行,几乎板上钉钉,而冯怀巳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有剪除权策在南衙军卫中的羽翼,反倒陷入截杀张易之和谢瑶环罗生门,李旦自己身上,也是黢黑如墨。 李旦要脱身,势必要有人担下罪责,在台前抛头露面的李隆范,再合适不过。 因此,当恒国公张易之和女官谢瑶环联袂来到相王府的时候,李旦有些失魂落魄。 这两人,起初只是负责彻查太子李显与方城县主的死因,现下又增加了查探北郊兵乱的差事,李旦深知,前两个,与他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躺平了,不怕谁查。 但后一件事,证据确凿,辩无可辩,是他的劫数。 他更恐惧的是,若是张易之和谢瑶环,强行将两桩事结合在一起,认定北郊兵乱,是为了掩盖太子之死的罪行和内幕,那么,李隆范一人,怕是还填不满这两人的胃口。 “相王殿下,还请屏退左右,我二人,有些机密事,要与殿下密商”宾主落座,张易之毫不客气,张口就要驱逐相王府上下。 他有些膨胀,武后的旨意,将对他兄弟二人的偏袒暴露无遗,张昌期穿上紫袍,李重福掌了军卫,宋之问正位春官衙门,全线开花。 他觉得,这是给他的信号,他必须有所呼应,更有进取心,更有侵略性一些。 比如,摘了权策苦心运作的果子,趁着皇族三代上位的黄金时机,将太孙李重俊打落尘埃,将侄女婿李重福送上储位。 李旦有气无力地拂拂袍袖,将下人斥退,“二位有话,不妨明言,本王有一言放在前头,有理有据,本王绝不抵赖,空穴来风,本王也断不会屈从” “母皇登位以来,以仁孝治天下,天家孝悌,为百姓楷模,太子我兄,敬重唯恐不及,又怎会行狼心兽行之事,徒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若二位一意孤行,要牵强附会,构陷于本王,本王虽百口莫辩,却还有一命在,母皇驾前,本王不惜自戕一死,血溅九龙殿,也要自证清白” “且看尔等,如何向母皇交代,如何向世人交代?” 不待张易之和谢瑶环开口,李旦自己先就一阵抢白,面红耳赤,言辞激烈,手舞足蹈,以死相逼。 只是,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张易之两人,似是要长出手臂来,强行扭转他们的想法,暴露了他并无破釜沉舟勇气,底气更是不足。 张易之和谢瑶环对视一眼,殷勤地为她斟茶,身子前倾,温声道,“相王殿下如此痛切,感人肺腑,陛下教子有方,当不至于有兄弟阋墙惨事,谢娘子以为如何?” 张易之的倾向性几乎肉眼可见,只差明说,他要放李旦一马。 谢瑶环对他的小意讨好无动于衷,面色清冷如恒,不置一词。 李旦绝路逢生,喜翻了心,顾不得体面,蹭的一跃而起,跌跌撞撞扑到谢瑶环面前,当面开价,“谢娘子,本王愿承诺,欠你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驱驰差遣,定当尽心尽力为你办妥,可否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谢瑶环冷眼看他唱念做打地表演,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她未曾预想到这个变故,张易之来势汹汹,是要攫取利益的,按理应当撕咬李旦才是,现在却大转弯,与李旦站到了一边,意图何在?如何应对? 谢瑶环心下没有定见,更没有来自权策的指引,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仍旧一言不发。 “谢娘子,为难相王殿下,对谁都没有好处,更不是陛下所乐见”张易之掀开了面皮,进一步劝说,“相反,李重俊有太孙身份,又主持东宫庶务,太子殿下发生不忍言之事,获益最大之人,除了他,还有谁?” “这等险恶之人,若是到了骊山陛下驾前,怕是温泉汤,都要为之冷却,谢娘子为陛下近侍,于心何忍?” 谢瑶环面皮轻抖,霜容解冻,露出一丝浅笑。 原来如此,张易之是打着李重俊的主意,逼迫急于脱罪的李旦,联手对付李重俊,让这位太孙殿下,在启程前往长安之前,便陨落在神都漩涡之中。 兄弟阋墙,武后不乐见,父子相攻,莫非就能为皇族颜面添彩? 谢瑶环无意搭理张易之的混账逻辑,既是晓得了张易之的目的,她心头便有了主意。 “此事恒国公尽可做主,瑶环女流,身子乏累,在北郊又受了惊吓,无力多操心,这便禀报陛下,歇息旬日,再为陛下奔走效劳” 谢瑶环拂袖而出。 留下各怀鬼胎的张易之和李旦,脸色阴晴不定。 第867章 是佛是魔(六) 长安,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召集随驾朝臣,开了一场久违的朝会。 自李显薨逝,武后在朝会上当众晕厥,她一直私下召见重臣,处理重大政事,旁的都扔给上官婉儿和权策会商处理,未曾再朝会议政。 能入宫面圣的文武公卿,屈指可数,因此,关于她的身体健康问题,一直有水面下的议论,说什么的都有,不乏不敬之词。 今日群臣聚集,殿门大开,武后迈步入殿,偷眼观瞧的朝臣,不知凡几。 却见武后身着一身金色凤袍,仍是露肩抛胸的开胸长裙,里头的抹胸中衣,包括腰封在内,都是金色的,这艳俗之色,在她熟透丰腴的身段和大气的面容映衬下,得到完美驾驭,更显贵气雍容,明亮成了一团光华。 步履沉稳,动作矫健轻盈,迈步上了丹墀,甩袖转身,行云流水,双手平举,凤目含威,俯视大殿中的众人,仪态万千,威风不减,风采照人。 “臣等叩见陛下” 依着礼仪,君臣暌违已久,是要行大礼的,殿中众人双膝跪地叩头。 武后面无表情,静静受了他们的全礼,理了理衣襟,施施然踞坐下来,双腿叉开,盛气凌人,注视下头众人好半晌,才淡淡开口,“都起来吧,礼仪不在形,而在心,心意不诚,即便五体投地,也是无谓” “朕知道你们有人见不得朕安闲自在,四下里煽风点火,仿佛朕已不久于人世,特意出来给你们瞧瞧” 这话却是说得极重了。 “臣等万死”才站起身的众人,又躬下身,深深下拜,有些心头有鬼的,自然惴惴不安。 “哼哼”武后冷哼连声,又是良久不开口。 躬身行礼,是常见礼节,朝堂中人,每日里总要行个十次八次,但短时间内还好,时间长了,却是个不小的身体负担。 权策年轻,身强力壮,并没有觉得有异。 但他后头的豆卢钦望,却渐渐吃不住劲儿了,他是宰相班中的最年长之人,脸颊皱成一团,紧咬牙关,不自觉发出痛苦的哼哼声,眼见摇摇欲坠。 后头不远,夏官尚书袁恕己听到了,眯了眯眼睛,当即迈步出班,“陛下,臣无状,有要事禀奏,请陛下允准” “罢了,都起来吧”武后不为已甚,眼皮子夹了袁恕己一眼,拂了拂袍袖,语带刀锋,“你且说来听听,是何等要事,比朕的圣躬安危还要重要?” “臣不敢,臣惶恐,陛下恕罪”袁恕己利落的跪倒在地,栗栗危惧,“臣接获神兵道行军大总管、魏王殿下和安抚使狄光远的联名公文,前线与论钦陵交锋数次,杀伤极大,而成效不彰,吐蕃贼军蛮狠凶残,吐蕃赞普军尾随在后,并未切实出力,与天兵呼应,似有观望之意,意图不详” “论钦陵部后勤补给有限,粮道脆弱,而凛冬将至,不利高原行军,二人有意改变战略,以坚壁清野的方式,以守代攻,避其锋芒,将战事拖延至冬日,消磨削弱论钦陵贼军锐气,从容收拾,迫使吐蕃赞普军要么全力出击,要么后退远避,不足以威胁天兵收复失地,获得高原入口” “臣对此议,深以为然,愿列名同奏,然不敢擅专,特上奏陛下,伏请陛下圣裁” 袁恕己说得伏请圣裁,身体也真的五体投地。 朝臣不由侧目,混到朝堂高位,谁都有两把刷子,袁恕己这般作态,算是个小把戏,崇敬之意满满,态度也是端正,伸手不打笑脸人,武后即便仍对他有不悦,却也难以发作。 “诸卿以为如何?”武后果然没有与他计较,顺当引入朝议,问策于朝臣。 朝中寂寂然,一时间,无人应答。 权策双手拢在袖中,抱在小腹前,宝相庄严,神游物外。 事实上,他只听了个开头,便放下心来,不再关注此事。 统领十几万大军,纵横沙场,并没有冲昏武延基的头脑,他没有像一般的热血青年,好大喜功,恨不能焚天灭地,找到契机,便果断执行了自己当初面授机宜时候交代的持久战战略,拖死论钦陵,磨死逻些城。 他沉默不语,豆卢钦望、杨再思和宗秦客等人,都不知兵,不敢贸然开口,一齐沉默。 “陛下,臣以为,此举或可商榷”宰相班的重臣作壁上观,下头就是部堂官员了,当先出来的,是卫尉寺少卿郑愔。 这个与军务八竿子打不着的朝官,年逾三旬,以正直敢言着称,文采也是极好的,但不擅长制书诰文,更不擅长应制赋诗作词,为台省官和词林官所排斥,只是因得了巾帼宰相上官婉儿的赏识,才得以留任中枢,要不然,早就流放到穷乡僻壤去了。 他虽敢言,但大多都在官职职权之内,今日这般伸长手,掺和旁的事情,是得了上官婉儿授意,要寻机会博个出位。 “哦?郑卿此言何意?”武后也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上官婉儿曾多次提起过此人,她是有印象的。 “陛下,臣以为长久相持,以天朝物力,虽足以占据上风,能保必胜,然而,朝野臣民,期许并不止于此,魏王出征之初,市井坊间,士绅小民,都以为此战将犁庭扫穴,凯歌而还,若旷日持久,则有伤军心士气,有损民心民志,不符天朝丰亨豫大,不利羁縻管治蕃邦……” “且,领军卫百炼而成,权相爷也曾两度校阅,此军首战,不宜畏难避险,而应迎难而上,如右玉钤卫、蓝缨军之属,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于血火之中,铸就名将名军,不负陛下期许,不堕权相爷威名” “唔……”武后不置可否,“诸卿,可还有想法,尽可放胆直言” “陛下,臣也反对”太仆寺少卿韦爽出列,他虽是佐贰官,但因太仆寺卿缺位,他是实质上的主官,当然,他还有个身份,是宰相韦巨源的胞弟,“太仆寺承担物资马匹转运,压力庞大,若持续日久,难免会殃及民生,有伤陛下仁德……” “臣附议” 朝中最多就是墙头草,见上官婉儿的红人儿,还有韦巨源的弟弟都反对,顿时扯上了顺风旗,跟着反对,蔚然成风。 “嘶……”权策郁闷无比,吸了口气,撮了撮牙花子,他怎会料到,一个愣神的功夫,局面竟然就急转直下,起头的,还是自家人。 少不得还要亲自出马,真真是撞了鬼了。 上官婉儿在武后身侧,丹墀之上,见他吃瘪模样,丰润红唇笑意忍不住流泻,以锦帕遮掩,娇美万般。 第868章 是佛是魔(七) 权策一个大跨步闪身出来,挡住了一大波潮水一般涌出,准备随声附和的朝臣。 “陛下,臣以为,郑少卿和韦少卿所议,各有考量,一者虑及军威国威,二者虑及民生,虽初衷甚好,却昧于前线战况,脱离战事实际,犹如纸上谈兵”权策先扬后抑,用词也算克制,毕竟郑愔和韦爽都说出了缘由考虑,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出征作战,血雨腥风固然难免,但战阵之上,有更好抉择,既能保全前线将士,又可战胜破敌,为将者,复有何迟疑?” 权策话到此处,终究按捺不住火气,反身扫了郑愔一眼,呵斥道,“这世间,有百战强军,却没有白死强军的,更断然没有为磨炼兵马,刻意驱兵送死的,郑少卿为文官,理政安民,文质彬彬,心性毒辣,却更胜前线武将,本相也是大开眼界” “至于韦少卿所议,更是尽显荒诞,战端一开,刀兵水火,举国勠力,势必有所折损,岂可为瓶瓶罐罐,而畏首畏尾,自缚手脚?观此一处,可见韦少卿治事,怠惰颟顸,遇事一味推搪回避,不思化解之策” “以臣之见,转运压力过大,殃及百姓生计,臣以为,可请地官衙门协同,研议补偿方案,或可以雇佣代替摊派,按劳计酬,或可将劳役民夫,登记在案,豁免其人当年租庸” “偌大朝廷,文武百官,公卿贵人,食朝廷俸禄,享世代尊荣,若都能诚心正意,各尽其责,对策,永远比阻碍更多” “臣……”权策点了名,他的岳父,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当即出列,要力挺一波。 却不料,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嗓门儿也比他更大。 “权相爷所言,实为至理,臣万分赞同”地官尚书王同皎,似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伏倒在地,语声切切,“臣久在中枢,目见耳闻,积弊重重,究其根源,不在事,不在财,而在于人,历览前贤,入诗入画,名垂青史之士,无不有铁肩担当,无不直面困窘,披荆斩棘,成就不世之功,而得大名永垂” “权相爷倡导古仁人之风,督促朝臣尽职履责,为陛下效忠尽力,正当其时,臣愿为一先锋,身体力行,自转运物资,支应前线而始,不惜肝胆涂地” “臣愿立下军令状,西塞不胜,转运不止,凯歌不奏,府库不竭,叛逆不灭,民生不乱” 王同皎一席话气势雄浑,几乎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身上,将话说死了。 他面如冠玉,性行淑均,是个矜持文雅的美男子,少有这般慷慨激昂,而且,作为公认的安乐公主羽翼,这般大力度支持权策,而与自家同党韦巨源的弟弟韦爽作对,太过不寻常,惹得朝臣纷纷侧目。 殊不知,太仆寺少卿韦爽此时心中叫苦不迭,他附和郑愔,反对西塞前线改变战略,完全是政治举动,没有丝毫实际考虑,所谓的民生灾殃,也是借口,百姓的苦难多了去了,即便没有转运,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了转运差遣,关注的人多了,地方上有所顾忌,日子搞不好反而好过一些。 他得了兄长韦巨源的授意,要寻机会对付夏官尚书袁恕己,因由也说得明白,是要追随安乐殿下,重回权相爷麾下,既是要投奔新主,自要有所动作,表明立场,显现能耐,袁恕己和他的夏官尚书之位,便是韦巨源预定下的投名状,要一并献与权相爷,以此谋得欢心,力图巩固地位。 袁恕己附议支持武延基等人的决断,他自然要反对。 哪晓得动手太早,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非但没有打击到袁恕己,反倒引火烧身,与权策对上了,大好良机,白白便宜了王同皎。 韦爽牙关紧咬,心头骂翻了天,权策他是不敢骂的,自己查探风向失误,办砸了兄长交代的差事,也是不愿承认的,只能将黑锅都扣在王同皎身上。 这厮太过险恶,平日里处处显露风骨,以道德君子自居,闷着不开腔不出气,等到权策立场亮明,屁股摇得赛过风火轮,却是个逢迎谄媚的行家里手,马屁拍得迂回婉转震天响。 “臣等附议”权策亲自出面,王同皎倒戈呼应,自然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附议声浪。 武后心明眼亮,当即抓住这个时机,站起身来,遥遥虚扶,“甚好,王卿家请起,权策乃朕至亲肱骨,朝堂首相,常有高屋建瓴之议,朕不以为异,然王卿家一秉公心,慨然立诺,更令朕动容” “朕有忠臣为腹心,有能臣为臂膀,大周天下,何愁不能国泰民安,威震四海?区区论钦陵叛逆,疥癣之疾,何足道哉?” “陛下英明,陛下万岁”殿中朝臣,一同跪地山呼。 “唔”武后施施然坐下,轻描淡写地叫起,下头的韦爽心急如焚,跃跃欲试想要出班,武后却不给他机会,“袁卿家,你既是支持此议,眼下物资军饷无忧,军械战马等用度,你还须善加安排,不容有失” “臣遵旨”袁恕己出列领命,丝毫不知道自己侥幸躲过了一个凶险的陷阱。 然而,万物有轮回,只要有心,陷阱总会挖好的。 韦爽的忐忑惊惶渐渐隐去,咧开个森然笑容,他想到了一桩事,他是太仆寺少卿,掌管天下牧马,要想坑陷袁恕己,正是天赐良机。 韦爽觑得个空子,飞快出班,“袁尚书,持久作战,虽是魏王首倡,你却是率先呼应,为此不惜拂逆陛下,怎的事到临头,却没了底气,王尚书尚且立下军令状,你为军事正管部堂,竟没个说头不成?” 他这般作态,前后反复,自相矛盾,更令朝臣一头雾水,这厮莫不是建言遭到驳斥,得了失心疯? 大概只有王同皎,与韦巨源兄弟名义上是同党,私底下明争暗斗了数年,约莫猜出了些韦爽的意图。 袁恕己逼不得已,也当朝立下了军令状,若供应有差,愿以命相赎。 韦爽满意得退回了朝班。 “甚好,众爱卿勇于任事,朕心甚慰”武后开口,此事遂成定论,转而提起了华清宫修缮之事。 事必躬亲,过问得极其细致,即便是最迟钝的朝臣,大概也意识到,武后有意在这骊山之上,长久驻跸。 临近散朝,卫尉寺少卿郑愔,偷眼看了御座上侍立的上官婉儿一眼,见她神情安然,并无异样,心下稍宽,脊梁骨上的凉汗才干,心头已然想着另寻良机,好生表现一番,定要出个头彩。 第869章 是佛是魔(八) 朝中事务积压颇多,一直到午后时分,朝会才宣告散去。 权策仍旧没能即时出宫,也没有会集宰相,商讨政务,而是留在了九龙殿,陪武后用午膳。 事实上,自从权策接替狄仁杰,出任首辅宰相以来,政事堂集议,几乎已成了徒具虚名的摆设。 他青睐的理政方式,是点对点的,并不侵夺下面宰相们的分掌领域,但他们想要对分掌职司之外的事务插口置喙,也是再无可能,至于全局擘画,更是想也休想。 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参议一些常务,重大要务向权策禀报,权策定夺之后,再由他们各自部署执行。 如此一来,宰相们的决策权上行,执行权下移,受到限制挤压,渐渐露出些尴尬的苗头。 比如说夏官尚书袁恕己,他在政事堂有同党豆卢钦望作为奥援,但分管军事的宰相,却是狄仁杰,权策不召集宰相会商政务,那么豆卢钦望并不能为他发声帮助,军政要务,只有狄仁杰和权策有话语权,袁恕己只有俯首听命而已。 再比如,司法狱讼理刑诸事,宰相杨再思分掌,但不管是前任大理寺卿狄光远,还是新任大理寺卿薛崇胤,都不曾搭理他,有事直接面见权策,秋官衙门尚好,黄选上位未久,较为弱势,有些关节程序,还是一一走到的,但绵里藏针,常常将杨再思顶得吐血。 至于御史台,杨再思就更是想都不会去想,御史大夫葛绘,不只是权策的心腹,还是武后欣赏提拔的,近来颇为低调,甚少在朝发声,更多隐在幕后,负责派系协调,但却无人敢小觑了他,御史台职掌,又涉及吏治言路,最是幽深不可测,杨再思有自知之明,不去捅这马蜂窝。 当然,权策革新政事堂,受创最惨重的,是内史宰相宗秦客,他分掌的,都是国史、馆藏、修书之类的案牍差事,两手空空,近乎透明。 “相爷……”袁恕己在华清宫外,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山道岔路口守候,等着豆卢钦望的仪仗来到,便快步迎上前去。 豆卢钦望抬起手,制止了他,“此间不是叙话之所,去我宅邸再说” “呃……是”袁恕己在这次朝会中,虽没有什么东西失落,却感觉颇为别扭,想着向豆卢钦望请益,交谈几句,但豆卢钦望的反应,显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密商。 袁恕己随豆卢钦望来到他在骊山的府邸,说是府邸,却寒酸得紧,只是一栋两进小院儿,主子只有豆卢钦望一人,下人仆役,寥寥数人,颇为冷清。 两厢在正堂落座,一个使唤婆子奉上浓稠的茶汤,便退了出去。 这茶汤是炒茶出现之前的饮品,茶叶泡在油水中,加了各种香料和调味品,炖煮烹饪,滋味很是浓厚,比食用了烤全羊,还要油腻几分。 炒茶出现后,以其香醇淡雅,沁人心脾,几乎极快的,便将茶汤逼出权贵的待客桌案,唯有豆卢钦望,坚持不饮炒茶,只喝茶汤,独树一帜,硬生生将茶汤由一个大众饮品,变成了他家的特色。 袁恕己摸了摸桌案上的斑驳纹路,有些不忍,“相爷素来俭省,然而年岁毕竟不小,自奉还须小心谨慎,万万不可疏忽,眼下陛下有意在骊山常驻,来日方长,衣食住行,不宜再过于简陋,平白让人看轻了去” “唔,都是身外之物,本相不在意这些”豆卢钦望连连摆手,转身去了内室,拿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笺,“你且瞧瞧” 袁恕己信手接过,信很长,字纸足有十几页,看笔迹,都是他的恩主,相王李旦亲笔所书。 “与张易之联手?”袁恕己的脸色有些发青,作为臣子,他对武后的面首,都颇为膈应,也难为李旦,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还与他同流合污的。 “此人仗恃内宠,在朝中兜兜转转,志大才疏,性情偏激,刚愎自用,枉自生就一副好皮囊,几乎一无是处,他可信否?” “眼下情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信他,还能如何?”豆卢钦望吞咽了一口茶汤,却是食不知味,脸色僵硬难看,情绪颇为低落。 袁恕己端起了茶汤,看到油汪汪的茶水,闻到刺鼻的香料味道,骤然恶心欲呕,将茶汤放了回去,闷声问道,“张易之可承诺了什么?” “你还要承诺?”豆卢钦望面露讥诮之色,也不知道是对着谁的。 他没有回答,胜过回答,袁恕己面皮微红,晓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权利斗争,没有温良恭俭让,张易之拿了把柄,占据上风,不敲骨吸髓都是好的,还指望他拿出利益交换,那比天上掉馅饼更梦幻的事情。 “那巴陵王……”袁恕己话出口一半,自行收住,权利斗争,没有温良恭俭让,自然也不会有父子亲情,“罢了,联手便联手,张易之让我等作甚?” 豆卢钦望闭上了眼睛,良久才迟滞开口,“我等谋划,将孝和皇帝之死,归咎于太孙殿下……张易之则负责,将冯怀巳等人的奸谋,着落在安乐公主身上……” 袁恕己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又猛地坐下,身躯一软,委顿成一团,脸上掠过一抹病态的潮红,“张易之,胃口倒不小,殿下可曾想过,此事胜算几何?即便此事能成,他可还有机会正位东宫?” “倒也未必不能,只要相王殿下与张易之的关系,比平恩王李重福与张易之的关系更亲近”豆卢钦望摊了摊手,按住了袁恕己将要说的话,带着些呵斥之意,“儿女姻亲,是世间最不稳固的联盟,何况区区侄女婿……” “殿下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不保全自身,岂不是更没有机会正位东宫?” 袁恕己张口结舌半晌,无言以对。 “莫要再多思多想,时至今日,有进无退”豆卢钦望似是在对袁恕己说,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孝和皇帝丧仪只余下半月,李重俊在那之后,便要启程来长安,我等必须要在这段时间之内,将李重俊的罪名坐实……至少也要将火烧到他身上,让他无法离开神都” 袁恕己看着豆卢钦望,觉得极为陌生。 “相爷且吩咐便是,我等当如何行事?” 第870章 是佛是魔(九) 长安,义阳公主府。 权策在府中召见夏官尚书袁恕己、地官尚书王同皎、太仆寺少卿韦爽,以及卫尉寺少卿郑愔。 他的动静,万众瞩目,顷刻间便传遍长安和骊山。 前头三位,大抵都是与前线战事支应有干系的,权策召集合议,明定权责,督导执行,是题中应有之意。 唯有有个奇怪的东西混了进来,让这次议事,多了些许趣味。 卫尉寺少卿郑愔,闲职佐贰官,满口之乎者也的酸丁,掌管仪仗帐幕,与前线战事八竿子打不着,平日里激扬文字,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偏要僭越身份,在朝堂上胡言乱语,妄议军务大政,险些坏了权相爷的大事。 这次面见,恐怕是凶多吉少。 朝中上下娇首以待,都以为郑愔要为自己的出格言辞付出代价。 如他们所料,此次合议,确乎是关于前线转运保障的,划分出了相关衙署的任务细节。 王同皎延续了他在朝堂上的亢奋表现,涉及军饷、粮秣和民夫征发等相关事宜,一股脑揽下,毫无二话,在议事间中,他仍旧马屁满天飞,夹带了大量的私货,近乎赤裸地表明了归附立场。 “如此操作,甚是妥当……权相爷为国为民,文治武功,冠盖天下,不愧为士林所仰,民心所向……” “……得权相爷教导,下官茅塞顿开……朝堂得权相爷为首揆,社稷之幸,苍生之幸……” “权相爷教训得极是,是下官思虑不周……同皎猥琐,在朝经年,尸位素餐,早该有上进之心,日后定当见贤思齐,以期能得权相爷才能心智之万一……” 权策听得颇为不适,但没有制止他,适当时候,还含笑以对,表露期许。 这是李裹儿那丫头玩儿累了的副作用,他作为接盘之人,只能忍着。 她手底下的人像是树上的猢狲,她这棵高大强壮的乔木,变成一株柔软攀援的凌霄花之后,顿时失去依凭,惊慌失措之下,急于取得新主子的信赖,为自己谋求合适的定位和利益。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权策在心中自我开解。 王同皎口沫横飞,将自己的文采发挥得淋漓尽致,才意犹未尽的收口。 此后,便是袁恕己和韦爽的差事。 这两人都对王同皎的突然转型难以接受,一向目下无尘,崖岸自高的谦谦君子,骤然谀词潮涌,就像是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突然倚着门,挥着香气四溢的锦帕,娇声喊“大爷来玩啊”一样。 王同皎将氛围弄成这样,他们两人也多少受了些影响,合议差事的同时,少不得也顺手拍上几记马屁。 然而,他们各有算盘,比不得王同皎目的单纯。 “相爷,下官是佐贰官,按部就班,操持庶务尚可,承担不起重责,袁尚书在朝堂上信心十足,想必已有成算,下官愿尽心尽力,从旁襄助” 韦爽肯做事,不肯担责。 袁恕己脸色一片青黑,但又无法指摘,毕竟他是立下了军令状的,而且,他也别有打算。 “相爷,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不劳您动问,下官日后再与韦少卿商议妥当,再向相爷详报”袁恕己使出一记拖字诀,将责任划分之事拖延下来,转而道,“相爷,下官以为,为保证铠甲、军械、战马等物合乎前线需求,应当派遣职官,前往西峪石谷城和沙州等地,实地查勘,以备万全” “哦?”权策眼睛闪了闪,含笑道,“此事,倒是本相疏忽了,袁尚书有此深谋,一心为前线,是极好的,不知,袁尚书以为,何时派人前往最为合适?” “暂缓旬日,与新一批物资转运,一同起行,将押运的差事,一并做了,可好?” 袁恕己摇头不迭,连声道,“相爷容禀,下官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随新一批物资同去,则将耽搁第二批物资有的放矢,对前线士气,颇为不利,还请相爷明察三思” 袁恕己有些紧张地看着权策,满含期盼。 权策面上的笑容更深,竟没有反对刁难,一口应下,叮嘱道,“如此也好,此事关乎战事大局,万万不可轻忽,须选派为官清正的得力人手,谨慎从事,不得滋扰前线将士,不得擅作威福,孟浪大意” “相爷放心,下官晓得轻重,将遴选夏官衙门可用之人,恭请相爷圈定”袁恕己仿佛松了口大气,投桃报李,将决定权送上。 “不必了,既是时日紧急,你一力做主便可,不必多事,日后,前线支应,本相便只问二位尚书,其他朝官,二位尽可行文要求配合,若须协调,便寻李郎中出面” 权策的笑容更见灿烂,大手一摆,将一应权限,都交给了袁恕己,顺手助攻了韦爽一记,将一应责任,也安在他身上。 “是,相爷”王同皎和袁恕己,连同侍立伺候的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一起领命。 议事完毕,权策身子后仰,终于想起了一旁尴尬了全场的郑愔。 “郑少卿,正直敢言,行事稳妥,不必在卫尉寺窝着了,去冬官衙门,做冬官侍郎吧,专责军器监诸事,协同配合袁尚书,全力支应前线” 权策没有与他交谈,直接下达了指令。 室内登时寂静下来,袁恕己和韦爽惊疑不定,王同皎蹙眉不解。 郑愔在朝中发出杂音,又不是自己人,权策却在此时火线提拔他,还让他负责前线支应事宜,似是有些倒行逆施的嫌疑。 “下官,叩谢相爷栽培”郑愔大喜过望,匆匆起身离席,拜倒在地。 权策却摆手不领情,声音也是冷冰冰的,“你不必谢我,要谢便去谢上官昭容,本相也无福栽培你” “方才你旁听了议事,本相的态度很清晰,做得好,自是有赏,做得不好,当然有罚,好自为之,休要自误” “下官省得”郑愔有些彷徨,打躬作揖,又向袁恕己表达决心。 “都退下吧”权策摆摆手,将他们都打发了出去。 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几人的背影,感慨万千。 郑愔是上官婉儿属意的人选,有意提拔栽培,此人对仕途颇为热切,应当便于掌控。 王同皎宦海沉浮,几度易主,变得多了,不再是初遇时候的尚衣奉御。 旋即有些无趣的笑了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变了太多? 第871章 是佛是魔(十) “夫君”姚佾自屏风后闪身出来。 李昌鹤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同为权策的政治大秘书,他的地位与前任王之咸,差得太远。 王之咸是权策义子的兄长,有整个太原王氏作为支撑,又曾经受过政治斗争检验,进入了权策的核心圈,许多事情,都无须回避。 他不行,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王之咸从左司郎中任上,一跃而成夏官侍郎,这个位子,含金量十足,他有的是耐心、操守和忠心,假以时日,定可取得权策的信任,得到重用。 李昌鹤踌躇满志,步履虎虎生风,方才权策给郑愔安排了冬官侍郎的官位,他要与天官衙门联络,透点儿风给内侍省的上官昭容,将此事办妥。 “夫君,谢娘子已经传来了消息,张易之和李旦党羽,要联手对付李重俊,阻止他到长安来,袁恕己的举动,极有可能包藏祸心,夫君为何不加以制止?” 姚佾满头青丝绾成妇人堕马髻,身着素色衣裙,衣袖上点缀着点点桃花瓣,抹胸却是暗紫色,熟透风情与青春气息夹杂,莲步姗姗,身段摇曳,颇为诱人。 权策将她拉到身前,在后拥住,脸埋在她的脖颈间,嗅了嗅她的馥郁体香,轻声道,“为何要阻止呢?” 他的鼻息扑打在姚佾的皮肤上,让她一阵阵颤栗,腿脚发软,索性放松下来,将身躯塞进他怀中,放弃了身体的控制权,软绵绵地道,“李重俊是夫君花费精力扶保起来的,要是就这样倒了,李旦反扑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此一时,彼一时”权策说出了史上最残酷的一句话。 “我扶保李重俊,是利益所驱,趁机驱逐了李旦在南衙中的势力和影响,让武三思身心俱伤,声望大跌,这才是我们的利益所在,李重俊本人,并没有那么重要” “眼下,李旦与张易之联手,对付李重俊,试图将李重福扶持上位,有皇位继承权的,几乎都卷在漩涡中,我要做的,不是制止他们当中的任何一方,而是添油加醋,将暂时没有参与进来的武三思,也弄进局中……” “让他们尽兴缠斗,表演个穷形尽相,也让陛下好生瞧瞧,她的后嗣子孙和亲近面首,到底有几多能耐” 姚佾的脑子一阵阵迷糊,勉强理出一条线索,呢喃着道,“郎君是要顺水推舟,将袁恕己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西塞军中,有魏王等人坐镇,足可操控局势?” “呵呵,不止如此”权策笑了两声,缓声道,“韦巨源和韦爽兄弟两人,似是憋着坏,要借题发挥,坑陷袁恕己,我也算是给他们创造了机会……” “谁胜谁负,或者是两者双输,就看他们各自的本事了” “还有个原因,也很重要,武三思的幼子,领军卫将军武崇谦,也在西塞军中,若不善加利用一番,绝非我的风格” 姚佾听得忍俊不禁,嘟着嘴转过身,青葱玉指点着权策的脸颊,娇嗔道,“夫君是个大坏人” 权策歪着头,笑容灿烂,他确实变坏了,或者会越来越坏,但他不变坏,坏人就会打上门来,他坏得坦坦荡荡,心安理得。 姚佾受不得他这笑容,皱了皱琼鼻,反抗了片刻,终究不敌,嘤咛一声,乳燕投林,扑到权策怀中,娇娇地拧了拧腰身,要给这欺负人的夫君添堵,“上官昭容看好郑愔,你却将他安置到一滩浑水中来,不怕她生了气,再咬你几口?” 权策面皮微红,他的妻妾和红颜知己中,就属上官婉儿在床榻上最为狂野,两人共度春宵机会较少,上官婉儿将至而立,需求旺盛,每次都要淋漓尽致不说,还总要给他留下些印记,这在他的妻妾中间,已是一段笑谈。 “啊呀……”姚佾的脸颊通红一片,却是前胸挨了一记偷袭,身子缩成一团,拱在权策怀中,不敢稍离。 “哼哼,欲登高位,哪有那么轻易的,我这一次将他送上侍郎之位,紫袍加身,后头,也无须他立下多大功劳,只须在这多方暗涌的乱战夹缝中存活下来,便算他通过了考验” 姚佾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撒着娇恳求道,“郎君如此,也太过无情,既是自家人,总要多提醒着些,免得惹来上官昭容埋怨,还有魏王那边,也要给些信息,让他有所防备,外人怎么乱斗都好,只切莫伤着夫君麾下的人马” 权策凝望着她的一双翦水秋瞳,里头原有的强势和自负,都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精明和迷恋,两臂环紧,柔声道,“你可还记得,你曾在房州自作主张,擅自袭杀重回神都的李显一家?” “不记得了呢”姚佾娇俏的晃着娇美的螓首,耍起了赖皮。 权策哈哈大笑,终究折了养蛊的初衷,“你传信给他们吧,不必全盘说透,让他们晓得轻重,有所戒备便好” 沉吟片刻,权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给崇简也写封信,加盖我的私印,叮嘱他,紧急之时,可与李笊、杨思勖和裴延休三人联手,接管军权,稳住大局” 姚佾愕然,“魏王……” 权策摇摇手,“与延基无干,此举只是防备有人为了内斗取胜,不惜牺牲西塞战局,紊乱前线指挥,崇简年幼,不起眼,不会有人太过提防……若真有个万一,由他出手,可收奇效” 姚佾温顺地偎依到他怀中,轻轻嗯了一声,情绪莫名低落下来。 作为权策的女人,她最是清楚权策对太平公主府四个男儿的感情,爱屋及乌,十岁出头的崇简,戎马征战,才执行了暗杀临川王武嗣宗的任务,又可能要挑起整个大军的重担,她都为他感到悬心。 两人亲密相依相偎,各自想着心事,权策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 神都,定王府。 武崇敏轻拥着没庐氏协尔,面上的愧疚挥之不去。 方城县主死了,其中甚至有他的黑手。 西塞前线的战报传来,武延基不再谋求速战速决,转而打起了消耗战,以大周的国力军力,同时折磨论钦陵和赤都松赞普。 赤德祖赞出征,并没有成功发挥作用,逻些城方面,第一考虑的,仍是自己的利益。 武延基许是有疑心,也许是出于保护心理,将赤德祖赞调到安抚使狄光远麾下,协助打理军需,远离前线。 “你莫要担忧我,我太贪心了,得了如意郎君,还想着赤德祖赞能得贵女良配”没庐氏协尔幽幽劝慰,只是她的劝慰,令武崇敏更加自责,“这里毕竟是大周,不是协尔的家乡” “协尔……”武崇敏轻唤了一声,却不知如何安慰。 没庐氏协尔露出个凄美的笑容,抹去眼角的泪花,转开了话题,“权相爷又给了你什么交代么?” 武崇敏点了点头,伸手挠了挠脸颊,有些纠结,“神都又将有风起,大兄让我作壁上观,不得插手妄动……” “唯一的差事,是稳住安乐公主,让她也不要动弹” 武崇敏脸皱成了苦瓜,这个新使命,比让他打打杀杀更难为。 “咯咯”没庐氏协尔娇笑两声,白了他一眼,“我倒是有个法子……” 第872章 ??是佛是魔(十一) 长安,骊山,华清宫。 权策召集合议的指令,迅速得到落实。 因天官尚书、定王武攸暨未曾伴驾,留守神都,公文传达较为费时,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急于表现,并不愿意拖延时日,夜长梦多,动用了夏官衙门设在两京的军报系统,飞快将消息传回神都。 武攸暨也不敢怠慢,夤夜召集属官到宅邸,将一应程序履行完毕。 次日清晨时分,一应官凭告身,便已然送到了骊山。 郑愔穿上了紫袍,到骊山冬官衙门临时驻地,拜见顶头上司,冬官尚书张柬之。 “下官郑愔,拜见尚书”郑愔面容憔悴,眼中还有血丝,行礼一丝不苟,言辞也很是谨慎。 最初的喜悦和兴奋褪去,他渐渐回过神来,只剩下惶恐,权相爷的言下之意,很是微妙。 虽然提拔了他,但又显然不是出自情愿,而是宫中的上官昭容使了手段,不得不然,那么日后为官履职,势必要遭权相爷另眼相待。 权相爷另眼相待,那便是朝中大批重臣高官另眼相待,这份压力,沉重如山,令他寝食难安。 眼前的张柬之张尚书,便是那批重臣高官中的一员,由不得他不加倍小心。 “郑侍郎无须多礼”张柬之深坐在桌案后,手中拿着一卷书册,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回书上,慢条斯理地道,“你既是得了权相爷安排的专责,尽心操持便可” “军器监与冬官衙门,本就关联不密,反倒与夏官衙门素有交接,你遇事,多向袁尚书请益便可,本官这里,倒没有劳烦的” 郑愔心下一沉,他是冬官衙门的侍郎,要是真像张柬之所言,向袁恕己汇报,那是犯了官场大忌,赶忙上前半步,堆着笑脸表态,“尚书言重了,权相爷差遣,下官自是奉命唯谨,然而下官是冬官衙门的属官,为本衙尽心效力,是下官的本分,尚书有用得上下官的,还请尽管吩咐,下官绝不敢推辞” 作为一个有根脚的朝官,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近乎哀求,已经是极低的姿态了。 张柬之呵呵笑了一声,将书本抛在桌案上,摇摇头,“郑侍郎不必多心,本官心里有数,你若无他事,恕本官不送了” “呵呵……”郑愔张口结舌,张柬之不按照官场套路来,直接逐客,令他无从应对,但就此便走,又心有不甘,试探着道,“张尚书,听闻您子嗣丰茂,俱是有才有福之人,长子已届婚龄,若是尚书不嫌弃下官多事,下官愿请了上官昭容为冰人,为令郎寻上一门合宜的婚姻,不知尚书以为……” 郑愔说着说着,声音便放低了下去,底气渐渐不足。 张柬之双手交叉,拢在小腹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面上表情有些谐趣,见他住口收声,仍是没有言语。 郑愔尴尬无比,他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靠山上官婉儿,现在张柬之却丝毫没有买账的意思,已经黔驴技穷,拱手作揖,“下官失言了,下官告退” 张柬之点了点头,在他转身之后,好心提点了一句,“郑侍郎,权相爷行事,光风霁月,只要你持身端正,多做些有利国计民生的事,权相爷总会看在眼中的,与你是谁的人无关” “同样道理,若你行迹有差,误国误民,休说权相爷,本官便饶不得你,这,也与你是谁的人无关” “下官受教了,多谢尚书” 郑愔脸皮阵红阵白,他搬出上官婉儿,有示好的意思,也有施压的意思,但张柬之却是强悍得紧,摆明了软硬不吃,还当面出言敲打警告,当头一棒砸下,令他这个才进入朝政中心的新丁,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病恹恹地出了冬官衙门,初冬的冷风一吹,郑愔心头沉甸甸,又空牢牢的,勉力抖擞起精神,转道上山,入华清宫,求见上官婉儿,要寻主心骨,定下章程,才好做事。 “昭容,昭容啊……”郑愔见了雍容大气,含笑三分的上官婉儿,如同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带着哭音,连声呼唤,一扑上前,跪在上官婉儿脚下,额头甚至触碰到了上官婉儿脚上的凤头重台履。 上官婉儿不着痕迹的向旁边行了两步,将手中的案牍归档,轻笑道,“这是郑侍郎到了,我可还没有跟你道喜呢,怎的便哭着来了?这冬官侍郎,当得不快活?” 郑愔又是呜咽了两声,将权策的作态、张柬之的警告,还有他对支应西线战事这桩差事的忧虑,一一和盘托出,哭音儿渐渐没了,眼泪却滂沱而出,顺着脸颊流淌。 “昭容,下官无能,蒙昭容眷顾,花费心思,为下官谋得了官位,下官却无法为昭容分忧,反倒处处碰壁,惹来连串纠葛麻烦,愧对昭容栽培,汗颜无地” 上官婉儿听他发泄似的又是请罪,又是倾诉,手舞足蹈,连形象都顾不得,心态显然已经崩坏,不由咯咯娇笑出声,挥了挥袍袖,“好了,好了,毕竟是朝廷大员,体统还是要的” 她虽是笑着说的,但声音中淡淡的威压,让郑愔不敢造次,赶忙收拾了心情,正色道,“下官无状,失态了,请昭容恕罪,只是,下官当如何行止,敢请昭容吩咐” 上官婉儿莲步姗姗,转身向桌案后行去,步履从容,心头却是天人交战。 时至今日,她仍然是看好郑愔的。 事实上,之所以选择提携他,上官婉儿是精心考虑过的,作为权策的次生派系,她不需要太过强势精干之人,只需要能占住位子,能忠心事主的。 郑愔敢言,而有文才,虽不受人待见,但知名度绰绰有余,提携起来,相对顺遂,还能落下美名。 与死于乱战的李尚隐相比,郑愔少有主见,派系色彩浓厚,抗压能力不强,醉心仕途,这几点,都正合了上官婉儿的需要。 “你什么都不必顾忌,只管遵从本心,尽力将手头差事办理妥当,莫要理睬闲言碎语,其余的,一切都有我来担待” 上官婉儿给郑愔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已经收到了姚佾送来的消息,知道郑愔即将卷入的,是重重陷阱。 但她没有将这些告知郑愔,无形中,又恢复了权策一开始的养蛊算计。 同一场试炼,不同的是,权策想看看郑愔的政治嗅觉和能耐,上官婉儿要看的,是郑愔的忠心。 第873章 ??是佛是魔(十二) 神都,孝和皇帝李显的丧仪有条不紊。 两个主事宰相,欧阳通做了主导,韦巨源似是对此事兴趣缺缺,每日里只管按时点卯,发话不少,各处奔走视察,瞧着也忙碌,仿佛很尽心,但极少触及要领,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庶务,或者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 明眼人自然瞧得出来,韦巨源不知什么原因,在欧阳通面前缩了卵子,不再跟他掰腕子别苗头,为了不被人诟病在操持丧仪的礼制大事上头敷衍塞责,便忙碌起来,到处露面,展示存在。 仪制进入正轨,凡事有人引领做主,东宫众人便成了泥胎木偶,每日里照着章程行礼便是,无须操心。 今夜,是最后一回守夜,漫长的丧葬之仪,终于完成了最磨人的阶段,后头就松快多了。 但东宫中块头最大的三人,太孙李重俊、安乐公主李裹儿、平恩王李重福,都并没有轻松起来。 太孙李重俊已经在命人打理行囊,预备着半月之后,前往长安骊山伴驾,是福是祸,尚在未定之天,他患得患失,难以安枕。 安乐公主李裹儿也是要去长安的,她的行囊预备,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她情绪低落,是害了相思病,东宫物是人非,已经找不到一丝热乎气儿,不与大兄作对了,对他的思念骤然爆发,像是原野狂草一般,飞快蔓延,难以遏制,掰着手指头,盘算着能去长安的时辰,每日天明,剩下的日子还是很长,令她难开心颜。 平恩王李重福表现得最为明显,面容憔悴,时常心神恍惚,他担任了左豹韬卫大将军,下制委任的是武后,但实质上,令他去左豹韬卫大营的,助他掌控左豹韬卫上下将官的,都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没有给他什么指令,也没有要挟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衣食住行,一言一语,都落在太平公主耳目之中,要是他胆敢违逆,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怕是怎么死的,他都不知道。 若只是夹在武后和太平公主之间,还不至于如此,毕竟一个是龙椅上统御六合的至尊皇帝,不可能时时刻刻注意到他,另一个,则是平素慵懒,偶露峥嵘,无事也不会干涉他。 直到他的叔岳父,恒国公张易之来访。 张易之是不受欢迎的,整个神都都弥漫着这股气氛。 他与谢瑶环奉旨来查案,手上有李显之死、方城县主之死、北郊兵变三宗案子,屠刀高举,只不知谁人将会成为亡魂。 谢瑶环抵达之后不久,便沉寂下来,在思恭坊的外宅,深居简出,并不招摇,最大的动作,是去拜访了李武皇族中的万金油千金公主,连太平公主都没有见。 因她动作少,且毫无顾忌,神都朝野坊间,都认为她的动静,多少代表着武后的意志,并不是她的私人图谋,无人敢于怠慢妄议。 张易之却截然相反,在神都横行,到处伸手,由朝堂到洛阳府地方,无所不包。 他手底下奉宸府的狗腿子武士,也是狗仗人势,欺男霸女。 神都城内和近郊,可算是遭了殃,有朝臣的妻女在外出进香路上,竟被这般胆大包天的歹徒劫掠到山林中,母女二人一同遭了一个昼夜的凌辱,回府之后,双双悬梁自缢。 那朝臣蒙受奇耻大辱,使劲浑身解数要告状弹劾,讨回个公道。 岂料,张易之非但不伸张正义,惩处手下禽兽,反倒抢在前头,给那朝臣扣了个嫌疑罪名的帽子,将他拿捕下狱,当夜便暴毙狱中。 作出如此险恶丑陋行径,张易之的名声,顶风臭十里,若说原本只是畏惧,现在多了厌恶痛恨。 “你觉得这平恩王府,如何?”张易之斜着眼睛,大马金刀坐下,开口便问。 “尚好,也够居住,比不得太平姑母大厦鳞鳞,却比相王叔的府邸也大多了”李重福经了这许多事,也算是只积年老鸟了,听出张易之有挑拨之意,便预先拿话堵上。 “比东宫如何?”张易之一开口,吓得李重福一跃而起,冲出门外,左右观瞧,确认了四下无人,心头犹自剧烈打鼓。 “叔父,此言何意?” 张易之对他这模样很是瞧不上眼,站起身,“何意?哼哼,自然是为着你好,我也不指望你能作甚,只有一条,你记下了,离李重俊远远的,拉开距离” “他,去不了长安” 李重福吞咽了一口唾沫,失去了语言能力。 张易之冷哼一声,转过身,懒得看他,“平日里做事,不妨多些担当,果断一些,莫要畏首畏尾,外头有我撑着,怕他个球?” 张易之扔下一句脏话,拂袖而去,李重福目送着他,一时亢奋,一时恐惧,在冰火间反复轮回。 “殿下,殿下,出事了” 一声凄厉的呼喊,惊醒了李重福的遐思,却是李重福的贴身宫女崔弦冲到近前来,神情惊恐。 “休要惊惶,发生了何事?”李重俊轻叱一声,尚且能稳得住。 “殿下,春坊中出了鬼祟,平空闪起了鬼火,还有许多野猫奔走,夜枭啼鸣,很是吓人……对了,还有白衣鬼影闪动,宫女和太监们,全都四散奔逃,还吓晕了三个”崔弦脸色发白。 李重俊脸色阴沉似水,沉凝好半晌,拳头攥得死紧。 李重福垂下头,眼光闪了闪,李裹儿倒是起了些兴致,追问道,“值守卫率何在?现下春坊有人在否?” 崔弦连连摇头,“回禀安乐殿下,春坊已经没人了,卫率官兵在春坊外门结阵戒备,不敢入内” “嘁,出了事只晓得逃,在外头戒备?真好意思,要他们有何用?”李裹儿嗤之以鼻,这东宫中不怕得罪武崇敏的,也只有她了。 李重俊终于开口,声音阴沉如故,但情绪并不激烈,“重茂可接出来了?” “接出来了,吓得不轻”崔弦接口应道,“请殿下示下,可要为北海王另行安顿住处?” “自然是要的,重茂在春坊住了才半月,本有意让他多熏陶书卷之气,却出了意外,是我思虑不周”李重俊看似自责的话,像一记重锤,击打在李重福心头。 他眼珠子胡乱转,悄悄吸了口凉气,心头丝丝遗憾,虽然不知道这出闹鬼,是出自谁的安排,但住在春坊的是李重茂,那势必不能奏效。 “吩咐下去,令卫率多调派官兵,多举火把,齐头并进,我倒要看看,这作祟的邪物,做了些什么?” 李重福心头没来由一紧。 “等等,本宫也要去”李裹儿倒是兴致勃勃。 李重俊弯腰延请,满面笑容。 小心驶得万年船,古人诚不我欺。 第874章 ??是佛是魔(十三) 东宫春坊已经笼罩在暗绿色的鬼火之中。 路边门前,有几丛火苗闪动,其他地方,都是黢黑一片。 有黑色的野猫在黑暗中乱窜,绿色的眼睛闪着恐怖的光泽,身影不时被火光投射到墙壁上,门窗上,更显得阴森。 “桀桀……” 半空中有夜枭盘旋,冷不丁发出凄厉的啼叫声,吓得才到春坊门前的李重俊一行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即便猜到这是有贼人作祟,刻意造作的场景,李重俊仍是停下脚步,远远问道,“里头可还有人声动静?” 有个卫率郎将打扮的军官上前回话,“回禀殿下,鬼火冒起之后,便有至少三个白衣女鬼飞来飞去,每当末将等人奋不顾身,攻入春坊,女鬼便会出现滋扰……末将以为,为安全计,殿下和诸位贵人不宜靠近此处,末将等会加派人手戒备,力保邪祟不外流蔓延,待明日天明,再入内清查,扫除污秽” 李重俊沉着脸,隐晦地瞪了这郎将一眼,憋着气不发作。 话说得好听,像是忠心耿耿,勇武强悍,其实却暴露他们胆怯心虚,被女鬼吓破了胆子,不敢在夜间进入春坊。 “也好,尔等可曾传讯给左卫率?”到底是东宫唯一的武装力量,日后还要多多倚仗的,李重俊捏着鼻子,只能忍下,转开话头,提起了武崇敏。 作为东宫的最高军事长官,这位信阳王已经许久没有在东宫露面了,不只是他,前卫率武延晖、右卫率长史杜闲等武崇敏心腹,都只是例行点卯,少有停留。 李重俊心中极度不安,趁着春坊闹鬼的机会,借机将武崇敏召进宫来密商。 有些事,必须再度确认一番,这闹鬼,定是针对他的无疑,指不定藏了什么阴谋,这等事有一便有二,若无法得到武崇敏和幕后的权策支持,他也该早作打算,另寻助力。 想到此处,李重俊的视线看向了身旁的安乐公主李裹儿,咬了咬牙关。 形格势禁至此,他只有拼死相搏一条路走,进一步,命可保住,储位也能占住,退一步,储位难保,小命也将随之而去,为此付出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 李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翘着脚向春坊内望去,颇感兴趣,瞧了好半晌,没有见到女鬼的踪迹,颇感无趣。 听得卫率郎将的虚伪言辞,毫不留情地开口驳斥,“这是在人间,更是在帝居宫禁,本宫为皇族嫡裔,血脉至高,岂会怕了区区鬼蜮伎俩?尔等虚言卸责,胆小怯懦,可还配得上这身戎装?可对得起你们的职责俸禄?” “殿下恕罪,只是殿下千金之体,不宜轻身犯险……”郎将面红耳赤,努力辩解。 “本宫是千金之体,不能入内,那你们呢?你们一群明火执仗的血性男儿不入内,是万金之体?”李裹儿言辞凌厉,字字诛心。 郎将等人慌忙单膝跪地,硬着头皮道,“末将不敢,末将这就率禁卫入内,将内里情形,向殿下禀报” “哼哼,很是不必,你们怕,本宫却不怕”李裹儿冷哼连连,一拂袍袖,绕过卫率将士,阔步进入春坊,身后,影奴引着公主府的护卫们,呼啦啦跟上。 卫率郎将在后头瞠目结舌,面皮烧成一团,“太孙殿下,这……” “还这什么这?来人,将春坊当值的一众人等,全数拿下,以临阵脱逃为罪,军法处置”一声厉喝响起,大批兵马蜂拥而上,将那郎将及手下百十号人全都踢翻在地,反剪双手捆绑起来。 “左卫率,属下有下情禀报……”郎将的脸颊被按在地面上,狼狈不堪,面如土色,大喊着求饶。 “下情,还有什么下情?”武崇敏顶盔掼甲,迈步上前,“尔等为东宫禁卫,却坐视贼人在春坊作乱,旁观安乐殿下孤身犯险,本将亲眼所见,说你临阵脱逃,还冤枉了你不成?”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他在东宫施恩笼络的事情做得够多了,正需要立威,这郎将便自己撞上门来,他却之不恭,笑纳了。 武崇敏慢条斯理拔出了腰间横刀,雪亮的寒光一闪,吓得那郎将打了个哆嗦,裤子一热,尿骚味弥漫开来。 “左卫率,信阳王,我是夏官袁尚书的远房姻亲,你不能杀我……”郎将扯着嗓子报上了家门,试图拉扯个护身符。 在东宫当禁卫,体面清闲,又没有危险,这里头的人,七拐八绕,都与朝中高官有几分干系。 “哦?失敬失敬,听闻此间闹鬼,你们便害怕得紧,本将却是好奇,鬼魂都是人死化成,活着不怕,死了有何可惧?你们且去,变成鬼,再来寻我,看你们能吓得倒我否?”武崇敏含着笑,口中却说着阴森怕人的话。 手中横刀直落下来,唰地破风声响起,斩下了郎将的头颅,鲜血喷涌四溅,连李重俊的衣袍上都溅了一些,在素白的孝服上头,格外刺眼。 随着武崇敏的动作,众将士纷纷挥刀,噗呲噗呲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时间,春坊门外,鲜血横流,头颅乱滚。 “呵呵,怕鬼?鬼能杀你们么?”武崇敏将横刀竖在面前,寒光一束,将他的脸照得晦暗难明,一句话,似是在说他的麾下将士,但旁边的李重俊和李重福等人听在耳中,却都是心下一凛,思绪复杂。 “太孙殿下,平恩王,二位可要入春坊?”武崇敏收刀入鞘,伸手相邀。 李重俊和李重福脸皮抽了抽,对这个生在武家,长在李家,却依附权策的复杂人物,更增几分忌惮,打着哈哈,自是不好露怯,随武崇敏入内。 进去未久,就看到李裹儿噘着嘴儿踢踢踏踏地出来,愤愤地,似是很不满意,见他们三人联袂而来,青葱玉指指着武崇敏的鼻尖,“哪有什么鬼?倒是你手下的大头兵,都是些胆小鬼,这里头就几团火,放了些野猫,吓成那个德行,本宫都为他们臊得慌” 武崇敏偏了偏头,含笑道,“殿下教训的是,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地下,去做真正的胆小鬼去了” 李裹儿挑了挑眉,露出个孺子可教的表情,伸手拍拍他的肩头,老气横秋地道,“这还差不多,做得对,男子汉,就该杀伐果断,瞻前顾后的,做不得大事” 武崇敏哭笑不得,拱手道,“多谢殿下教诲” 李重俊和李重福等人,看着两人的互动,内心不免又是一阵沸沸扬扬。 韦巨源突然退避三舍,不与欧阳通争锋,长安朝会上,王同皎态度突变,强力支持权策,不得不惹人遐思。 李重俊和李重福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李重俊是因为自己挣扎选择的余地更小了,李重福是因为张易之面对的敌人,更强大了。 李裹儿本就没有隐藏行迹的打算,不在意旁人猜忌。 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扔给李重俊,“这闹鬼,也不是真的没鬼,有封信,是给你的,但落款却是在前日,那时候,你并没有在春坊起居……” “想必,有人的算计,要付诸东流了” 第875章 ???是佛是魔(十四) 春坊闹鬼,以戏剧性的方式落幕。 却原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给李重俊栽赃。 要是李重俊没有移宫,仍在春坊起居,想必很快便会有人将这封信公之于众。 李重俊拿着信,重逾千斤。 他无法确定信中的内容,但能确定不会对他有利,犹豫了片刻,重重一哼,当众撕开了信笺。 火把猎猎,信纸末端,偌大的权策两个字,很是妖艳。 信的内容也是有意思,竟是叮嘱他设法抗旨,不要前往,在神都弹压住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监视安乐公主李裹儿的动向。 “……设若身离东都,则东宫为空,目无君父之人,难免兴风作浪……骊山鱼龙混杂,暗流涌动,举步维艰,难以成事……眼前东宫局面,你我联手,苦心而得,实应善加珍惜,切莫行差踏错……” “哟,这笔迹,还真是出自大兄之手……嗯,言辞也是恳切,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很有几分道理,太孙殿下,这里头说东宫的局面是你和大兄联手,苦心而得,那父亲就是你和大兄害的咯?” 李裹儿言笑晏晏,很是俏皮。 李重俊心头巨震,浑身发紧,勉力维持面色不动,酝酿了良久,试图轻松以对。 李裹儿却并不等他,明媚的脸色骤然大变,电闪雷鸣,横眉立目,厉声下令,“影奴,吩咐下去,将春坊当值的宫女宦官,统统与本宫拿下……本宫倒要瞧瞧,这神都,是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栽赃算计到大兄头上” “是,是,殿下”影奴吓得不轻,慌忙引着人前去抓捕。 李裹儿转过身,朝着李重俊,伸出了纤纤素手。 李重俊犹豫了下,将那信笺塞入信封,递了过来。 李裹儿拿在手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毫不停留,立即便出宫,连最后一夜的守夜,也顾不得了。 目送她煞气四溢离去,武崇敏面色发苦,他的差事看起来更紧迫了,李裹儿心念大兄,这是极好的,但她盛怒之下,要是做出不智之举,陷身到漩涡之中,自己也难辞其咎。 想起没庐氏协尔出的主意,他本是有些抗拒的,眼下没有旁的更好的办法,便是下下策,也只有试上一试了。 “殿下,平恩王,告辞”武崇敏急忙要走。 “信阳王留步”李重俊出声叫住他,心中急切之下,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见武崇敏异样的看着他,赶忙松开手,自嘲道,“嗯,这里头阴森气还在,有些怕人,信阳王若是方便,与我一同巡视一番春坊,看看还有没有旁的物证如何?” 武崇敏当然不方便,但又不好当众让李重俊下不来台,强挤了个笑容,“自然,殿下请” 两人并肩向春坊内行去,李重福呆立了良久,心情兀自激荡难平。 春坊闹鬼,是个大手笔,将李重俊和权策一股脑儿算计了进来,如果能得逞…… 李重福摇了摇头,没有如果,李重俊奸诈,狡兔三窟,竟然早早移宫,让李重茂顶缸。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李重福在心头反复念叨,那一缕小火苗,燃烧得愈发旺盛。 “对了,要给叔父传讯,要防备李裹儿反扑”李重福想到这里,迈开大步,飞快离去。 他现在,不敢信任身边的任何人,地下的暗道也不敢再启用,只能亲自肉身前往奉宸府,面见张易之。 至于守灵,哼哼,那嫡出的天之骄女尚且不在意,他这个庶出奴儿,又何必去装这个孝子贤孙? 春坊中,李重俊与武崇敏转过长廊,身后的从人渐渐退远。 “信阳王,信阳王救我……”李重俊的声音,让武崇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杜鹃啼血,哀哀切切,仿佛人之将死。 “太孙殿下勿忧”武崇敏心头毛毛乱乱,很不走心地安抚了一句,许是觉得太过轻飘飘,有可能让李重俊寒心,多说了两句,“贼人不只是针对你,大兄也是榜上有名,安乐殿下饶不过他,我自然更不会袖手旁观” “贼人诡计多端,防不胜防,东宫已经不是善地,不知藏了多少贼子爪牙,我有意以结庐守孝名义,出宫到敬陵附近暂住,不知信阳王可否助我一二?”李重俊是被吓怕了,想要远离东宫。 当然,他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借着出宫之事,逼迫权策和武崇敏亮明立场支持他。 “殿下,你怕是想差了”武崇敏摇头,“与东宫相比,外头才是真的凶险,在东宫,他们还只能小打小闹,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在外头,那可是毫无顾忌的” “殿下忘了北郊兵变了么?” 李重俊一个愣怔,抬起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庞,呜呜有声,“信阳王,四下里尽是豺狼虎豹,凶险残忍,我无德能,亦无权势,当如何抵御?” 武崇敏揉了揉额角,“陛下和中枢重臣大多在外,神都是非之地,群魔乱舞,那封信虽是伪造,但察其本意,似是想要阻挠你去长安,我等须反其道而行之,不让他得逞……殿下务必小心谨慎,熬过了这十几日……” “只要到了骊山,陛下眼皮子底下,无人胆敢造次,届时,大兄也方便与你会面,相互呼应,稳固殿下储位” 李重俊竖起耳朵细听,认真咀嚼,渐渐品咂出滋味。 去长安,是一道坎,他到了长安,权策便会照拂他,要是到不了,那权策也不介意抛弃他。 “我明白了”李重俊有些心凉,但只能接受,肃容问道,“这春坊闹鬼,是何人所为?信阳王法眼通天,能否告知一二” 武崇敏笑了笑,“殿下静下心来,认真想想,不要排除任何人,总能想明白的” 李重俊望着武崇敏铿锵离去,脑中盘旋着几个人影,将父亲李显的死栽给他,坏了他的储位,阻止他去长安,得益之人,总不过就那么几个。 天家,果真是没有亲情的。 这句话在脑中才闪过,他突地想起前面灵堂中的父亲,那确实是死在自己手中的,他并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四周凉气入骨,有鬼哭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崔弦,快些来,你去查查,巴陵王李隆范关押在何处?” 武崇敏出了东宫,忙不迭发下指令。 “咒日,你速去安乐公主府,告知她,此事乃李旦所为” “去四方馆传信,告知没庐氏,明日一早,与我一道,去拜访母亲” 急切间挡不住李裹儿,总不能让她没头苍蝇,一通乱打,虽不确定春坊闹鬼的幕后黑手是谁,朝李旦使劲儿,总不会有错处。 第876章 ???是佛是魔(十五) 太平公主府,琥珀楼。 权策离开神都已有数月,太平公主颇感寂寞。 她搬迁了住处,将起居地换在了琥珀楼,睹物思人,由昼及夜,更加难以自拔。 权策穿过的衣袍,用过的锦被玉枕,挥洒过的笔墨纸砚,在太平公主眼中,无处不晃动着他的身影。 时而潇洒俊逸,时而慵懒惫赖,时而雄姿英发,时而温柔小意,每每想起,总能让她沉溺呆愣许久。 她曾想过,设法去长安,去骊山,寻得那坏心小贼,一解相思之苦。 然而,她毕竟是理智的,不会任由情感操纵。 神都这边,狄仁杰投诚未久,不可仗恃,武攸暨行事偏激,不宜统御大局,能济事的,竟只有武崇敏一人,他毕竟年轻,难免有个思虑不周,行差踏错,她要是再去了长安,她那狠心的郎君,怕要难以安寝了。 理性归理性,蓄积的情感,总要有宣泄之处,一双玉手,十指纤纤,便成了太平公主的寄托。 这一日清晨,太平公主早早醒来,却不愿起身,拥被高卧,仰望着嫩绿滚边儿的床帏,仿佛有一张俊脸,挂在上头,冲着她嘿嘿邪笑。 “坏心小贼,再见面,瞧奴家怎生压榨你” 脸红了一阵,阖上了一双杏眼,双臂缩进馨香温热的锦被中。 锦被无辜,由慢到快,翻腾不休,太平公主似是有些吃不住劲儿,口中急促喘息。 “大郎……” 迷蒙中的心爱郎君,雨狂风骤,恩宠有加,令人爱煞,让她一身上下通透,快意难耐,口中溢出野猫似的娇吟。 “笃笃笃……” 正在渐入佳境之时,突地外头有人敲门,打断了满室迷乱。 双目睁开,方才的风花雪月消散无踪,只余下一片湿漉漉、空荡荡。 “何事?”太平公主心绪烦闷,眉峰紧拧着,冷声问。 “殿下,崇敏郎君和没庐氏贵女一道前来求见”香奴在外头禀报,她追随太平公主已久,自然听得出主子的口吻不悦,赶忙解释了一句,“崇敏郎君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要请殿下援手” 太平公主脑中一清,立时掀被起身,朗声道,“让他们稍待片刻,伺候本宫沐浴更衣” “是”香奴心下稍松,轻轻推开门,身后一长串侍女鱼贯而入,还有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两桶热水。 帘帷一合,热气氤氲,芳香四溢。 香奴在外头,瞥见一个轮廓,玲珑浮凸,珠圆玉润,波峰峡谷,突兀诱人,令她这个女子都不由心生向往,嘟了嘟嘴,目光下移,瞧了瞧自己的身段,烦恼顿生。 “哗啦啦”水声响起,太平公主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昨夜可出了甚事端?让他们小两口这般急切,赶了个大早?” “殿下,昨夜里东宫春坊闹鬼,在春坊居住的北海王等人,吓得不轻,连夜搬迁……安乐殿下不畏邪祟,强行闯入……后崇敏郎君赶去,以临阵脱逃,斩杀了畏缩不前的东宫卫率郎将以下百余人……” “安乐殿下在春坊中搜出一封信件,其中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安乐殿下事后颇为愤怒,将春坊上下宫女宦官一体拘拿,连夜返回怀仁坊府邸……” “另外,据无翼鸟方面的消息,昨夜有神都苑的眼线在宫外逡巡,似是等待自己人发信号出来,直到天明才离去……” 水声停顿了片刻,太平公主似是有些费解,“神都苑的眼线,无翼鸟是这样传递消息的?” “是的,殿下,奴婢也有些疑惑,特意追问了一番,无翼鸟确信,眼线总共三人,返回神都苑后,便失去了踪迹……神都苑内,相王府和奉宸府等处的内线,也没有觉察到有人返回,所以,不能确定他们是谁家派去的”香奴详细解说。 太平公主仰起头,温热的水珠顺着滑腻莹白的脖颈流淌,徐徐站起身,一片雪腻,动人心魄,由侍女伺候着擦拭,“那就不必确认了,谢瑶环不是说李旦和张易之联手了么,那他们定是在神都苑内另设了联络点……” “这个联络点的所在,连无翼鸟都不晓得,定是极其隐秘的,若是能探听出来,定能出其不意,掌控他们的动向” “殿下说得是”香奴附和了一声,上前一步,为太平公主打理衣裙。 侍女们都是熟手,不到盏茶功夫,太平公主已然收拾妥当,光鲜亮丽,摆手道,“吩咐摆膳,本宫与崇敏和没庐氏一道用” 太平公主下了琥珀楼,去了前院暖阁。 “拜见母亲”武崇敏和没庐氏迎出门来,躬身施礼。 “起来吧”太平公主将他们拉起,冲着没庐氏协尔点点头,细细打量了武崇敏一遭,出言嗔怪,“你却是出息了,他们三个,打仗的打仗,伴驾的伴驾,都不在跟前,你就在神都,本宫却十天半月的,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眼里可还有本宫这个母亲?” “母亲恕罪”武崇敏赶忙求饶,讨好卖乖,没脸没皮,撒起娇来,比最小的薛崇简还要肉麻三分,当初充当浪荡子混入相王府,学会的本事不少,也就这一桩还能用。 “行了,协尔面前,你也不嫌臊得慌”太平公主哭笑不得,有些叹息,“你们兄弟都有出息,也不枉了大郎苦心栽培” “说说吧,咱家的信阳王登了三宝殿,所为何事?” “呃……”武崇敏挠了挠脸颊,尴尬不已,恰在此时,侍女奉上了早膳,他扫了一眼,见上头大多清淡,登时一跃而起,“母亲,崇敏无肉不欢,且去厨下多要点肉食……” 太平公主哪里瞧不出异样,不动声色地吩咐,“香奴,这里不用留人,你带着她们都下去,伺候崇敏用膳” 暖阁中只剩下太平公主和没庐氏协尔。 太平公主慢条斯理,从容用膳,偶尔还向没庐氏协尔推荐些吃食。 没庐氏协尔却是如坐针毡,这个主意是她想的,武崇敏一开始并不应允,现在局势紧迫,必须尽快安抚住李裹儿,只能拿来试试。 “公主殿下,权相爷认为,此时咱们不宜妄动,以便让各方斗个穷形尽相”没庐氏协尔硬着头皮开口了。 “唔,本宫晓得,然后呢?”太平公主露出一丝笑意,没庐氏协尔的局促紧张,让她觉得有趣。 “安乐公主归附权相爷,又一贯任性,权相爷让郎君安抚住她,郎君一筹莫展,昨夜东宫春坊出事,安乐公主冲冲大怒,想必将要闹出事端,实非权相爷所乐见,所以,协尔想……” 太平公主放下调羹,擦了擦红唇,“说吧,想让本宫做什么?” 没庐氏协尔咬着下唇,鼓了鼓勇气,“以协尔看来,安乐公主似是倾心于权相爷,而您与权相爷也是……若是您愿意教导安乐公主讨权相爷欢心,想必,安乐公主便无暇他顾……”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你倒是敢想” “公主殿下恕罪……”没庐氏协尔慌忙跪地请罪。 “本宫应下了” 第876章 ???是佛是魔(十六) 神都,通明门,金吾卫大营驻地。 金吾卫执掌京城烽火、旗鼓、道路、水草诸事宜,先有左右之分,后裁撤,合并为一卫,职责与洛阳府地方铺兵颇多雷同,巡弋役使差事颇多,繁杂沉重,尽是卖力气的活计,整训不及,军纪涣散,战力稀松,几乎是十六卫折冲府中最为羸弱的。 在军中,实力便是话语权,金吾卫打仗拿不出手,操持的又是低下的腌臜差事,素来为同袍瞧不起,军中将士,都以“清道卫”的绰号称呼金吾卫,升官发财,打仗立功,向来少有金吾卫的份儿,委实郁结了不少鸟气。 河内王武懿宗为金吾卫大将军时,尚能因为武氏宗族近支的身份,强行为金吾卫出头,权策讨伐契丹,金吾卫便得了随军机会,只是,权策重用的是嫡系的右玉钤卫、万骑和焰火军等军卫,金吾卫并没有立功露脸,白跑一趟。 等到权策处死武懿宗,金吾卫才鼓起的一点心气,又干瘪下去。 现任大将军淳于洛,却是又让金吾卫露了脸,一夜之间,先是在安喜门外将左豹韬卫和左玉钤卫的叛军绞杀一空,又是攻入神都苑,强闯相王府,擒拿巴陵王,挟制相王,在神都城内,打出了追亡逐北,大杀四方的气势。 金吾卫的将士们,终于能够昂首挺胸,在疏通神都下水道,打理行道乔木的时候,有路过的士绅百姓指指点点,也颇能听到些忠义之军,敢为之军的赞誉之词,脸上十足有光。 淳于洛是个精明的,趁着士气高昂,军心可用,赶忙寻了左武侯卫将军赵仓为中人,向左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求援,想着趁这股东风,将金吾卫的整训也搞起来。 他是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一来,可以借机与权相爷在南衙中的嫡系密切关系,二来嘛,终究他们是军人,有了厮杀本事,腰杆子才能真正硬朗。 侯思止上任左玉钤卫大将军,右玉钤卫大将军由权竺接任,但权竺在骊山伴驾,并未真正履任,他一人兼管两卫,左玉钤卫也亟需重训,正值用人之际。 但淳于洛是新归附的南衙重将,笼络他是政治需求,侯思止当得要表现老大哥的热情,大手一挥,将已经组建起来的教练团一分为二,左玉钤卫和金吾卫一边一半,各六百人。 淳于洛千恩万谢,领着这六百精兵强将,无限放权,任由他们将金吾卫的官兵折腾得哭天喊地,近一个月过去,军营里的嚎叫愈发响亮,中气越来越足,淳于洛很是满意。 他在外头也担当起来,为儿郎们撑起场子,寻了各种借口,将神都的役使差事推给洛阳府铺兵,洛阳府司马崔澄也是自家人,不会与他太过计较,行了不少方便。 淳于洛感觉到朝中有人的爽利舒坦,那叫一个无往不利,对权策更是高山仰止,死心塌地。 入夜时分,淳于洛没有回府,宿在军营,拿着一卷书册摇头晃脑。 既然入了权相爷的门头儿,便要有权相爷的作派,他大腹便便,要身先士卒演训,是不成的,附庸风雅,倒是还可以。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啧啧,有味道,权相爷真神人也” “嗖”的一声,一只飞镖破空而来,穿透他手中的书册,直扎在面前的桌案上,深深没入,尾翼犹自嗡嗡颤动。 这个力道,若是直冲着他来,怕是能将他这身皮肉打个对穿。 淳于洛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望着那飞镖,发了许久的呆,才颤巍巍伸手,将上头的一卷黄纸抽出来,缓缓展开。 “速将自己人撤离李隆范囚牢” 淳于洛眼睛一亮,自己人,这个词汇很是亲切,让他联想到这段时日春风般的温暖,心中思索一番利害得失,果断相信了这张纸条。 “来人,通报教练团,今夜增加夜间紧急换防演训” 门外有一阵清风吹过,两道黑衣人影飞快攀上不远处的矮墙,匍匐下来,与黑暗融于一体。 良久,确认无人察觉,才有一道极轻的声音在墙根下响起,“情形如何?” “是个听劝的,跟影奴娘子说的一样”墙壁上趴着的也低声回应。 “那还等个甚,赶紧到囚牢那边,准备着去”底下的人是个急性子。 “嘘……那胖子将军方才下了令,要紧急换防,怕是要闹腾起来,先缓一缓,避避风头……” “怕个鸟儿,金吾卫就是些杂役……”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鸣镝声响起,洪亮的嗓门在军营中各处呼号,“全军换防,限时一炷香” 方才静谧无声的军营,登时像开了锅似的,大批官兵自营房中腾跃而出,纵横交错,来去穿梭,忙而不乱,迅速成列成行,向各自目标奔去,声势惊人,如同万马奔腾。 “直娘贼,还真有两把刷子”底下那人面皮有些发白,也趴下了,感受着地面的剧烈震动,心有余悸。 这里几人趴着不敢动弹,却不知,因为这突然的一出,另外一拨,已经靠近了囚牢的黑衣人,大惊失色,急切间无处躲藏,跳进了囚牢旁的茅坑里窝着,弄了一身恶臭。 倒是也不白恶心一回,茅房与囚牢相连,茅房顶上有个不大的洞,翻上去,就到了茅房顶上,茅房顶与囚牢顶有两丈的高度差,对于普通人而言,许是有些难为,对于他们走夜道的,小菜一碟。 “嘿嘿”有个黑衣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旁边的同伙动了动,登时将茅坑里的汤汤水水晃荡起来,很是热情地灌了他一嘴,恶心得他脸都绿了。 一炷香很快过去,军营换了防务,恢复了平静。 囚牢的守卫,换给了一个马脸中郎将,骂骂咧咧,“狗娘养的淳于洛,就知道折腾爷们儿,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偏要背叛相王,弄这劳什子整训,整你奶奶的腿儿” “都打起精神来,里头关的可是巴陵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灭了你们九族都赔不起” “呼……”一道黑影闪过。 “什么人?与我追”中郎将眼神凌厉,当即率众追了上去。 守卫才离去,另外两道黑影像是鬼魅一般,闪身进入囚牢。 里头的场景让他们大吃一惊,有人抢先了一步。 巴陵王李隆范已然倒在地上,面皮青紫,双眼外凸,张大了嘴,却没有生气。 脖颈上有两只粗粗的手印,显然是生生掐死的。 “怎生如此恶臭?啧啧,这鸟巴陵王,还贵人,死得可是腌臜,屎都吓出来了” 外头喧哗声渐近,显然是守卫无功而返。 两个黑衣人不敢久留,飞快逃窜了出去。 第877章 ???是佛是魔(十五)修改,不要重复订阅 太平公主府,琥珀楼。 权策离开神都已有数月,太平公主颇感寂寞。 她搬迁了住处,将起居地换在了琥珀楼,睹物思人,由昼及夜,更加难以自拔。 权策穿过的衣袍,用过的锦被玉枕,挥洒过的笔墨纸砚,在太平公主眼中,无处不晃动着他的身影。 时而潇洒俊逸,时而慵懒惫赖,时而雄姿英发,时而温柔小意,每每想起,总能让她沉溺呆愣许久。 她曾想过,设法去长安,去骊山,寻得那坏心小贼,一解相思之苦。 然而,她毕竟是理智的,不会任由情感操纵。 神都这边,狄仁杰投诚未久,不可仗恃,武攸暨行事偏激,不宜统御大局,能济事的,竟只有武崇敏一人,他毕竟年轻,难免有个思虑不周,行差踏错,她要是再去了长安,她那狠心的郎君,怕要难以安寝了。 理性归理性,蓄积的情感,总要有宣泄之处,一双玉手,十指纤纤,便成了太平公主的寄托。 这一日清晨,太平公主早早醒来,却不愿起身,拥被高卧,仰望着嫩绿滚边儿的床帏,仿佛有一张俊脸,挂在上头,冲着她嘿嘿邪笑。 “坏心小贼,再见面,瞧奴家怎生压榨你” 脸红了一阵,阖上了一双杏眼,双臂缩进馨香温热的锦被中。 “大郎……” “笃笃笃……” 正在渐入佳境之时,突地外头有人敲门,打断了满室迷乱。 双目睁开,方才的风花雪月消散无踪,只余下一片空荡荡。 “何事?”太平公主心绪烦闷,眉峰紧拧着,冷声问。 “殿下,崇敏郎君和没庐氏贵女一道前来求见”香奴在外头禀报,她追随太平公主已久,自然听得出主子的口吻不悦,赶忙解释了一句,“崇敏郎君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要请殿下援手” 太平公主脑中一清,立时掀被起身,朗声道,“让他们稍待片刻,伺候本宫沐浴更衣” “是”香奴心下稍松,轻轻推开门,身后一长串侍女鱼贯而入,还有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两桶热水。 帘帷一合,热气氤氲,芳香四溢。 香奴在外头,瞥见一个轮廓,玲珑浮凸,珠圆玉润,令她这个女子都不由心生向往,嘟了嘟嘴,目光下移,瞧了瞧自己的身段,烦恼顿生。 “哗啦啦”水声响起,太平公主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昨夜可出了甚事端?让他们小两口这般急切,赶了个大早?” “殿下,昨夜里东宫春坊闹鬼,在春坊居住的北海王等人,吓得不轻,连夜搬迁……安乐殿下不畏邪祟,强行闯入……后崇敏郎君赶去,以临阵脱逃,斩杀了畏缩不前的东宫卫率郎将以下百余人……” “安乐殿下在春坊中搜出一封信件,其中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安乐殿下事后颇为愤怒,将春坊上下宫女宦官一体拘拿,连夜返回怀仁坊府邸……” “另外,据无翼鸟方面的消息,昨夜有神都苑的眼线在宫外逡巡,似是等待自己人发信号出来,直到天明才离去……” 水声停顿了片刻,太平公主似是有些费解,“神都苑的眼线,无翼鸟是这样传递消息的?” “是的,殿下,奴婢也有些疑惑,特意追问了一番,无翼鸟确信,眼线总共三人,返回神都苑后,便失去了踪迹……神都苑内,相王府和奉宸府等处的内线,也没有觉察到有人返回,所以,不能确定他们是谁家派去的”香奴详细解说。 太平公主仰起头,温热的水珠顺着滑腻莹白的脖颈流淌,徐徐站起身,由侍女伺候着擦拭,“那就不必确认了,谢瑶环不是说李旦和张易之联手了么,那他们定是在神都苑内另设了联络点……” “这个联络点的所在,连无翼鸟都不晓得,定是极其隐秘的,若是能探听出来,定能出其不意,掌控他们的动向” “殿下说得是”香奴附和了一声,上前一步,为太平公主打理衣裙。 侍女们都是熟手,不到盏茶功夫,太平公主已然收拾妥当,光鲜亮丽,摆手道,“吩咐摆膳,本宫与崇敏和没庐氏一道用” 太平公主下了琥珀楼,去了前院暖阁。 “拜见母亲”武崇敏和没庐氏迎出门来,躬身施礼。 “起来吧”太平公主将他们拉起,冲着没庐氏协尔点点头,细细打量了武崇敏一遭,出言嗔怪,“你却是出息了,他们三个,打仗的打仗,伴驾的伴驾,都不在跟前,你就在神都,本宫却十天半月的,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眼里可还有本宫这个母亲?” “母亲恕罪”武崇敏赶忙求饶,讨好卖乖,没脸没皮,撒起娇来,比最小的薛崇简还要肉麻三分,当初充当浪荡子混入相王府,学会的本事不少,也就这一桩还能用。 “行了,协尔面前,你也不嫌臊得慌”太平公主哭笑不得,有些叹息,“你们兄弟都有出息,也不枉了大郎苦心栽培” “说说吧,咱家的信阳王登了三宝殿,所为何事?” “呃……”武崇敏挠了挠脸颊,尴尬不已,恰在此时,侍女奉上了早膳,他扫了一眼,见上头大多清淡,登时一跃而起,“母亲,崇敏无肉不欢,且去厨下多要点肉食……” 太平公主哪里瞧不出异样,不动声色地吩咐,“香奴,这里不用留人,你带着她们都下去,伺候崇敏用膳” 暖阁中只剩下太平公主和没庐氏协尔。 太平公主慢条斯理,从容用膳,偶尔还向没庐氏协尔推荐些吃食。 没庐氏协尔却是如坐针毡,这个主意是她想的,武崇敏一开始并不应允,现在局势紧迫,必须尽快安抚住李裹儿,只能拿来试试。 “公主殿下,权相爷认为,此时咱们不宜妄动,以便让各方斗个穷形尽相”没庐氏协尔硬着头皮开口了。 “唔,本宫晓得,然后呢?”太平公主露出一丝笑意,没庐氏协尔的局促紧张,让她觉得有趣。 “安乐公主归附权相爷,又一贯任性,权相爷让郎君安抚住她,郎君一筹莫展,昨夜东宫春坊出事,安乐公主冲冲大怒,想必将要闹出事端,实非权相爷所乐见,所以,协尔想……” 太平公主放下调羹,擦了擦红唇,“说吧,想让本宫做什么?” 没庐氏协尔咬着下唇,鼓了鼓勇气,“以协尔看来,安乐公主似是倾心于权相爷,而您与权相爷也是……若是您愿意教导安乐公主讨权相爷欢心,想必,安乐公主便无暇他顾……”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你倒是敢想” “公主殿下恕罪……”没庐氏协尔慌忙跪地请罪。 “本宫应下了” 第878章 ?是佛是魔(十七) 夜深时分,神都苑,相王府。 李旦和长子寿春王李成器沉默对坐。 因通商府舞弊案,高力士横死,妻族中可用的河东柳氏,也遭到大清洗,李旦手中得力人手稀缺,渐渐倚重年长的儿子们,心中常常叹息,要是子嗣中再出一个三郎李隆基,他也不至于劳心劳力,事必躬亲至此。 因为这个缘故,四子李隆范出面凝聚南衙的心腹力量,试图借着李显死后的混沌时间,剔除权策在南衙的爪牙,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反倒是自家被南衙军卫扫地出门,将把柄拱手送到张易之手上。 一步错,步步错。 为了求生,不得不当起了张易之手中的刀子,冲着太孙李重俊下手。 李隆范被叛徒淳于洛抓捕入狱,春坊闹鬼、投书陷害的奸谋,出自李成器的手笔。 “父王,李重俊本就多疑,狡兔三窟,孩儿这回又不慎失手,想必他的戒心只会更强,我等……”李成器顿了顿,脸色在跳跃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晦暗难明,声音很是挣扎,“我等襄助张易之,谋害李家儿郎,该如何面见祖宗?” 李旦斜眼看了他好半晌,嘿嘿笑了两声,平静道,“你祖父怎么面见的祖宗,我等便怎么面见,时势如此,根源不再你我,复有何言?” 显然,这个面见先祖的问题,李旦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一切的渊薮,确乎在高宗皇帝李治身上,丢了李家道统,江山一夜变色的,也是李治本人。 他们这些后生小辈,在险恶逆境中挣扎求生,能保住小命、留住李家的继承权,都已经是不易了,至于温良恭俭让,友爱血亲手足,那太过奢侈,完全顾及不得。 李成器张了张嘴,到底无言,接受了父亲这个有些不孝忤逆之嫌的说辞,嗫嚅着道,“父王,孩儿此番出师不利,在运筹上头,到底缺了些天分,比不得隆基……成义年岁比隆范还大,也该见见风雨,为父王分忧……” 李旦面色阴了阴,次子李成义,生性顽劣,习性粗鲁,无贵人风范,也无专长,素来不为他所喜,在相王府中,常常被排斥在外,也极少带出去见识世面,宛如一个隐形人。 李成器与李成义同母,想着借此拉扯一把,改善一下胞弟的境遇,更进一步劝道,“成义这些年痛改前非,长进不少,颇能做得些事,还请父王垂怜” 李旦摆摆手,连这个名号都不想多听,“休得啰唣,此事日后再说,长安那边,进展如何,可有好消息传来?” 李成器暗暗叹息,收拾了心情,回道,“父王,豆卢相爷和袁尚书已经动作起来,袁尚书已经委派了职方郎中刘芳敏北上,到西塞大军中按察军需,相机给李重俊扣上一顶勾连前线边军,阴图不轨的罪名……” “豆卢相爷在骊山散布了不少传言,大肆败坏李重俊的声名,其中最为要害的,是说他曾扬言,一旦得居正位,势必会将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两女官纳入宫闱,一亲芳泽,昼夜寻欢……” “谢瑶环在神都,当不知情,上官婉儿在华清宫中,据闻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唔,不错,温水煮青蛙,虽眼下零零散散,见效慢了些,但只要刘芳敏那边得手,李重俊私通边军罪状坐实,这些传言,便都可以化虚为实,成为李重俊僭妄的佐证……流言中带上上官婉儿和谢瑶环,更是神来之笔,这两人都不是吃素的,到时候只要机会出现,定是不介意落井下石,踩上李重俊一脚,豆卢宰相果然老而弥辣” 李旦捋了捋短须,一言一语分析,显得颇为满意。 李成器跟着点头,忧心不减,“父王,眼下神都,孩儿有几处不解,敢请父王解惑” “你问吧”李旦仰着脸,靠在椅背上,莫测高深。 神都波谲云诡之中,打了这么久的滚儿,做过皇帝,做过皇嗣,也挨过家法,遭过禁足,什么风浪没见过,自家这双招子早就是火眼金睛,能看穿一切烟瘴。 “谢娘子与恒国公同来查案,为何甘于撒手,退居幕后,任恒国公在神都胡作非为,咳咳,任恒国公掌控主动权?” 李成器换了个词汇,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比胡作非为更严重,是天怒人怨,眼下的张易之,在神都,的确已经到了人厌鬼憎的境界。 “谢娘子又能如何?”李旦顾盼自雄,傲然道,“不过是你皇祖母身边的家奴,两人查案,要么一方主导,要么分道扬镳,她要压制张易之,自然是做不到的,要是与他别苗头,只会平白惹了你皇祖母厌烦……” 说到这里,李旦轻咳了两声,“当然了,谢瑶环不只是因为怕,也是因为利益,一动不如一静,要是张易之和咱们联手,能合力控住场面,将这几桩大案得出个圆满交代,谢瑶环也算有功,要是咱们失败,她还可后发制人,与咱们划清界限,她何乐而不为?” 李成器沉沉点头,接受了李旦的理由,“父王,那权策,既是压制您与梁王,扶保李重俊,为何眼下,毫无动静?” 李旦气息一滞,呆愣半晌,无言以对。 他不想承认,但现实就是如此,他不得不与亲侄子斗个你死我活,权策却是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若是斗的结果不合他心意,他定然会插手干预。 赤裸来看,他们像是粉墨登场的优伶,而权策是台下的主顾恩客,他若不喜,他们下不了台。 想到此处,方才还优越感十足的李旦,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委顿下来,精气神全无。 李成器就在一边看着,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李旦良久,才缓过气儿来,不管后续如何,先闯过生死关才最重要,扯开话题问道,“恒国公那边,可有消息,他不是要将北郊兵变的罪过着落给裹儿么,进展如何?” 李成器缓缓摇头,“联络据点那边传来消息,恒国公进展不顺,裹儿那丫头,经营得力,府中上下都是心腹得力之人,没有破绽,急切间难以得手” 李旦揉了揉额角,愁容满面,此事关系到他能否脱罪,由不得他不重视,“要设法分散裹儿的注意力才可啊……” “哐当……” 书房的门被撞开,不待李旦和李成器父子两人勃然作色。 进来的管事嚎哭着道,“殿下,巴陵王,巴陵王,西归了……” “哐当……” 李旦的座椅翻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第879章 是佛是魔(十八) 巴陵王李隆范的死讯,安乐公主李裹儿比李旦和李成器父子两人更早知道。 武崇敏传话给她,直截了当告诉她春坊闹鬼是李旦的阴招。 李裹儿并不怀疑,当即安排了刺客杀手,潜入通明门金吾卫大营,意图了断李隆范,给李旦一个血的教训。 岂料,她派去的人落后一步,已经有人抢在前头下了手。 听手下暗人的回报,对方处死李隆范的手段,极其恶毒污秽,竟然生生将李隆范打出屎来,再扼断脖颈而死。 李裹儿虽说解气,但毕竟是娇花一般的女儿家,听得眉头大皱,影奴晓得自家主子有些轻微洁癖,连连摆手,将那几个口不择言的夯货驱逐了出去。 “影奴,事发之时,李隆范的囚牢守卫,是金吾卫中不服淳于洛的刺儿头?”李裹儿一张俏脸布满寒霜。 “是,殿下,此事是奴婢自作主张”影奴双膝跪地,解释道,“淳于洛反叛李旦,又与权相爷麾下诸将来往热络,虽不能确认其人已经弃暗投明,但至少也是亲善之人,奴婢忧心处死李隆范,会为他招来祸患,故此特意交代杀手,动手之前,设法传讯给淳于洛,让他将自己人撤出……” “哼哼,就因为这个,耽搁了动手的时辰,让旁人抢在了头里?”李裹儿面色不动,声音也是一片漠然。 影奴惊惧不安,以头触地,“奴婢知罪” “咯咯咯”李裹儿突地笑了起来,山花烂漫,满面云霞,“行了,你做得很对,淳于洛这等人物,还没有资格与大兄谈什么亲善,再说,他在紧要关头反水,得罪了李旦,没有大兄庇护,休说金吾卫大将军的位子坐不稳当,小命留不留得住还两说,定然归附大兄无疑” “你能设身处地,为大兄着想,本宫很是欣慰” 李裹儿将影奴扶了起来,伸手为她理了理发丝,“不枉了本宫为你取的名号,影奴,日后你要像太平姑母和千金姑母身边的玉奴和香奴一般,做大兄的铠甲和臂膀,本宫非但不会怪罪,还会以你为荣” 影奴连连点头,身子有些发抖,她追随李裹儿许多年,对李裹儿忠贞不二,也深知她的脾性,这位安乐公主殿下,有着凤飞九天的高贵血统,性情更是高傲,目下无尘,从不轻易与人亲近。 她近身服侍多年,任劳任怨,也曾为她立下过不少功劳,却从不曾得到这般恩宠,这一回,却因为一次自作主张,而破天荒为她打理发髻。 影奴双眸含泪,鼻头通红,听着她口中的话,更是触动不已,心头飞快闪过一个笃定的念头,在自家主子眼中,她那心心念念的大兄,确乎是比她自己更要的。 “殿下安心,奴婢此身此心,早已献与殿下,殿下所想所急,便是奴婢所想所急”影奴咬了咬下唇,保持着清明,诚挚地表忠心。 “咯咯咯”李裹儿又笑了起来,“是这样么?那本宫想着与大兄床笫之欢,你也想过咯?” 影奴一张脸登时变成大红布,她还是云英未嫁之身,哪里听得这些,扭着腰肢,羞臊得想要钻进地缝里,“殿下……” “唔,你还休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是本宫,你可没这福分呢”李裹儿撇了撇嘴,心怀不良地逗弄道,“你若是不愿意,本宫就将你配了旁人,如何?” 影奴双手绞在一起,纠结万分,脸色阵红阵白,“奴婢不要,奴婢要陪在殿下身边” “咯咯咯,本宫就瞧不起女儿家这扭捏作态的模样,明明心里喜欢,偏要嘴硬,要是真碰到知心人便罢,要是稍有未满,岂不是就断送了良缘美梦?”李裹儿转身回到桌案边,盘膝踞坐下来,摇头晃脑地发表高论。 影奴已经缓过劲儿来,含着笑,擎着碧玉茶壶为她斟茶,摆手张罗了点心蜜饯。 只是听着,人同命不同,李裹儿天潢贵胄,当朝一品公主,美艳倾尽天下,尽可恣意性情,凡俗女儿家,哪有这般福缘? 李裹儿口中放了个糖棱馃子,脸颊上鼓起个圆弧,精致明艳之外,更增一丝可爱谐趣。 “影奴,你说,抢在前头,将李隆范处死的,是谁家?” 影奴沉凝片刻,低声道,“殿下,奴婢见识浅薄,总觉得,春坊闹鬼事发之后,太孙殿下那边,太过安静了些,没有上疏鸣冤叫苦,将此事公之于众,也没有大张旗鼓,加强戒备,仿佛没事儿人一样,着实反常” 李裹儿漱了漱口,蓦地展颜笑了笑,“若真是这奴儿所为,倒也不愧是父亲的骨血,更不枉大兄提携他一场” “你去,将张昉和韦汛唤来,本宫有话吩咐” 影奴应声而去。 “等等”李裹儿又将她叫住,补上一句,“让韦汛将那传闻中的降龙大哥也叫来,本宫瞧瞧,大兄埋在我身边的这位豪强人物,究竟怎生模样” “是”影奴应得痛快,快步而去。 她也很感兴趣,降龙大哥名声在外,神都城狐社鼠的魁首,绿林道上的强梁,慕名追附,扯他大旗之人,不知凡几。 未久,三人齐至。 李裹儿不搭理韦汛和张昉两人,背着手,踱着步子,来到降龙罗汉身边,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伸着胳膊比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距,歪着头打量,弄得降龙罗汉从未有过的拘谨难受。 “哎,你在大兄手下人中,地位几何?太平姑母身边的香奴,千金姑母身边的玉奴,跟你相比,谁更大一些?” 降龙罗汉吭哧了良久,他作为间谍潜入李裹儿的身边,眼下李裹儿又成了自己人,如此见面,颇为尴尬,李裹儿问的涉及隐秘,他不便透露,只能含糊其辞,“玉奴娘子和香奴娘子都比属下更早追随主人” “这么说,她们俩都比你大了”李裹儿仰起脸,抬起秀气下巴,指着影奴道,“看到她没?以后她也比你大” 降龙罗汉躬身垂首,以行礼回避了这个问题。 “哼哼”李裹儿不甚满意,转过身,直截了当下令,“张昉,巴陵王李隆范,死在金吾卫军营中,此事虽大,但主要罪责,在于看守中郎将,你与黄选商量一下,为淳于洛脱罪” “是”张昉连声答应。 “韦汛,还有你,降龙,你们两个,设法寻神都苑相王府的晦气,事不在大小,只是不要停,要让他鸡犬不宁” 韦汛当即应下,降龙迟疑片刻,迎上李裹儿凶巴巴的眼神,搔了搔头,苦笑领命。 李裹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下,太平公主殿下下帖,请您过府一聚” 安乐公主府的管事太监杨三顺在门廊口站立禀报。 “太平姑母?”李裹儿诧异了一瞬,旋即挺起了胸膛,傲娇道,“取我百鸟裙来,我去拜见姑母” 第880章 ?是佛是魔(十九) 神功元年冬月间,神都城银装素裹,孝和皇帝李显的丧仪未曾操办完,李氏皇族又出了一桩丧事。 相王李旦四子,巴陵王李隆范死在金吾卫囚牢。 李旦闻讯之时,已是深夜,掩面啼哭几声,悲痛厥倒。 神志清醒之后,已是次日清晨,顾不得身子羸弱,策马率众,冲入通明门,见李隆范尸身腌臜,屎尿齐流,恶臭难闻,哀恸未去,怒气更盛,双目赤红充血。 “逆贼害我子嗣,犹自不足,复要辱我孩儿尸身,本王与你不共戴天” 李旦戟指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怒吼连声,拔出腰间佩剑,要上前扑杀了他。 淳于洛自是不会俯首就戮,但又不便令手下人动粗,急出一身冷汗。 一边亡命奔逃闪躲,一边冲着陪同李旦前来的寿春王李成器大喊,“寿春王,末将死不足惜,相王旧嫌未去,再添新罪,前途尽丧不说,入罪只在眼前,你于心何忍?” “坐视亲父堕入险境,而置之不理,敢问寿春王,孝义何在?” …… 到底是急中生智,险象环生之中,肥胖的淳于洛不只是动作敏捷了许多,嘴皮子更是利落,一连串的诛心之言如同连珠炮一般,向着李成器倾泻而下。 此言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出,众人随着声音,都看向李成器,意味各有不同,妥妥地将李成器架在了火堆上。 李成器有心装聋作哑,也是不成的,心头闷哼一声,对淳于洛恨之入骨,不得不迈步上前,拦住李旦,“父王,父王息怒……” 压低了声音,“父王,大业为重,千金之体,折在这下贱丘八身上,不值得……” 李旦双眼恢复清明,将手中宝剑一丢,转身扑在李隆范身上,大放悲声。 李成器缓缓迈步,对上淳于洛,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世间自有公道,若真是你作祟,害了隆范性命,我在此立誓,必要你受尽折磨而死,殃及九族同姓,断子绝孙” 李成器说得惨烈残酷,淳于洛却看出他色厉内荏,神色淡然,反唇相讥道,“寿春王言重了,罪过归属,自有法司,有诸位相爷厘定,却不是谁能擅作威福的” “你……好,好一条背主恶犬,我且等着老天收你”李成器被噎得双眼发绿,丢下一句场面话,不再逞口舌之利,摆手张罗随行众人,将李隆范的尸身妥善收起,搀扶着李旦,含恨离去。 李旦返程没有再骑马,而是坐进了马车里,冷静下来,丧子之痛褪去,他开始盘算利益得失。 李隆范之死,让他从谋害太子的嫌犯,变成了苦主,势必能争取到道义上的同情和支持,与张易之合作的被动和受制局面,可稍微松动缓和一些。 若能趁机将淳于洛这叛徒绞杀,重振南衙声威,那便是意外之喜。 “我儿死在金吾卫,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是才投效权策的畜生,那么,我儿便是死在权策手中……如此类推下去,皇兄之死,权策定然也脱不得干系……他要作甚呢?要根绝李氏皇族,有谋反之心,窥伺我李唐神器……” 李旦默默推演,初时还有些兴奋,觉得李隆范死得值了,推演到后头,却只剩下心惊肉跳。 纵观过往,权策手上沾染的李武皇族的血,委实不少了,有正当来由,明面上诛杀的,从武延义算起,到武延秀、武懿宗、韦氏、李守仁、宗楚客等人,含糊不清的,还有李隆基、李重润、李千里,才薨逝不久的李显,死在军中的武嗣宗,以及面前的李隆范。 细细拉开了名单,李旦脊背上汗毛层层炸起,双手控制不住瑟瑟发抖。 这还只是近支宗室,算上远支宗亲,权策灭掉的李家武家中人,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酷吏酷吏,可止小儿夜啼,可是酷吏手中沾染的,大多只是一家一姓,哪像权策,两家通杀,却还能名满天下,稳稳做他的清流之望,宰相之首。 李旦喜忧参半,心神焦灼,恍惚难安。 “唔,权策没有这个胆子,不过是母皇座下的一只忠犬而已……嗯,定然是如此的” 他努力劝说自己,方才的推演,只是自己试图转移视线,栽赃权策的谋算,绝不会是真的。 “速速去请恒国公,与我一道,面见三位宰相,本王要为我儿讨个公道” “父王,可需要先找个道观,将四弟的尸身措置妥当,再说其他?”李成器在外头随行,闻言问道。 李旦恢复了冷血本色,断然回绝,“不必,就这样,拖着隆范的尸身去,本王若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隆范便放在政事堂,绝不入殓” 太初宫,宣仁门,政事堂。 蛰居许久的神都留守、次相狄仁杰被请了出来。 时势演变,如他所料,群魔乱舞,乱得花样翻新,精彩纷呈。 当然,他也是有备而来,不只请来了欧阳通和韦巨源,还将秋官尚书黄选、侍郎张昉,御史中丞郑镜思,以及事主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一并召了来。 “三位宰相,本王四子隆范,不过是在文会之上,与几位大将军有过往来,便蒙冤入狱,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悍然侵入王府,将隆范拘押,本王深信朝廷法度,不以为意,总归清者自清,却不料,淳于洛凶性不减,兽性大发,以残忍手段,将隆范杀害,请三位宰相,为本王做主” 一番话,连消带打,轻飘飘掩盖了李隆范策动北郊兵变的嫌疑,将自己打扮成安分守己的良民,淳于洛便是那欺压凌辱皇族,目无法度的凶手。 “正是如此,本官查探神都诸多罪案,颇有所得,这淳于洛擅闯相王府之前,曾与洛阳府司马崔澄、武侯卫将军赵仓会面,而北郊兵变之时,适逢其会的,又是右玉钤卫敢死团……”张易之紧随其后,果断将枪口暂时调转,若是能撕咬掉权策,区区李重俊,不过是个傀儡木偶,有何可惧? “嘿嘿,千丝万缕,都牵在一处,幕后黑手,呼之欲出啊” 这两人说话中间,狄仁杰一直看着欧阳通,却见他眉头紧蹙,坐立不安,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局面。 狄仁杰深吸了口气,这才是正常,若是权相爷神通广大,连这等突发事件都能预料,怕是多智而近妖了,既是欧阳通没有把握,他便是权相爷身前最后一道关口。 莫名地,狄仁杰身上多了份厚重的使命感,竟隐约能理解长子狄光远了。 “相王殿下,恒国公,二位所言,本相已然知晓,兹事体大,牵涉尤深,非神都所能做主,本相会具折上奏,伏请陛下圣裁” 他是神都主事者,掌握着程序大权,他不审、不辩、不判,一竿子支到了神都,可以留下时空余地,方便同党着手做足准备,扭转局势。 奏折到了骊山之上,权相爷才好从容出手,化解这遭威胁。 狄仁杰露出一个淡漠的浅笑,傲然环顾。 有本相在此,还有谁? 第881章 ?是佛是魔(二十) “哟,这是怎的了?” 一声清冷的嗓音传来,伴着点点暗香。 谢瑶环身着裘皮披风,里头是淡蓝色的衣裙,雪白的披风立领衬着她冷漠的素淡脸颊,比窗外的寒冬更冷。 她先是向着狄仁杰三人躬了躬身,表达了对宰相的敬意,也不搭理他们的还礼,缓缓转身,双目如刀,“相王殿下,恒国公,瑶环以为,我也是来神都查案的,为何此间有事,却秘而不宣,绕过了我?你们,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么?” 张易之面现尴尬之色,很快隐去,厚着脸皮道,“谢娘子误会了,你有所不知……” “瑶环以为,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若此事不能合理解释,那瑶环便自行其是,落得大家方便,如何?”谢瑶环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神色阴沉,话中的意思,也是沉重不堪,一言不合,就要一拍两散。 这意味着,先前达成的共识和合作,要全盘推翻,谢瑶环不会再回避李旦在北郊兵变和李显之死中的嫌疑。 李旦和张易之惊诧万分,谢瑶环的反应激烈程度和决绝程度,超出他们的想象。 张易之眉头紧蹙,额角青筋暴跳,气愤压抑不住,还有些下不来台,在他看来,谢瑶环翻脸无情,当众发作,是不给他留体面。 李旦却顾不得体面的问题,谢瑶环一旦反水,那可是要命的,脸色青白一片,忙不迭迈步上前,低声下气解释道,“谢娘子息怒,是本王思虑不周,还请谢娘子念在本王饱尝丧子之痛的份儿上,恕罪则个” 谢瑶环清冷的脸颊上闪过一丝讥诮的笑纹,挥挥长袖,回眸斜昵,似在寻找坐席。 张易之默念大局为重清心咒,忍气吞声,向后退了一席,将自己的席位让给了谢瑶环。 谢瑶环毫不客气,袅娜上前,款款坐下,“方才,说到哪里了?” 见她有翻篇的意思,李旦赶忙顺杆向上爬,“谢娘子来得正好,我家四子隆范,死在金吾卫大营中,事证如此清楚,狄相却不肯伸张正义,一力袒护罪魁祸首,竟连收押都不肯,以奏疏骊山请旨搪塞,还请谢娘子说几句公道话” 李旦并指如刀,指着缩在欧阳通身后,落后黄选一个身位的淳于洛。 “奏疏骊山请旨?太过拖沓,怕是不妥”谢瑶环一开口,张易之面露得色,李旦眉飞色舞,“此间有三位宰相,秋官衙门堂上官齐聚,御史台也有要员在,即便要请旨,也应当合议之后,厘清事由情弊,列明担责之人,若是缺了这些,形同一纸空文,与渎职何异?” 狄仁杰凝眉,初衷不改,冷声回道,“本相渎职与否,自有陛下圣裁,谢娘子且请慎言” 谢瑶环心下哭笑不得,她晓得狄仁杰是自家人,可惜狄仁杰不知道,防备得紧,不得不出声相逼,“狄相,瑶环与恒国公,是奉旨钦差,与您这留守大臣,互不统属,若分歧太甚,难以弥合,恒国公不得不法外行事,也是情有可原,还望您莫要自误” 狄仁杰被顶到了墙角上,咬了咬腮帮子,无言以对。 欧阳通接过了话茬,径直表明态度,“本相以为,巴陵王之死,在于看管不严,守卫不力,而为奸凶所趁,金吾卫当值中郎将,罪责难逃,行凶之人,还应详查细究,绘影图形,发下榜文海捕” “哼哼……”李旦冷哼了两声。 “欧阳宰相想得太过简单了”张易之也不以为然。 “本相以为,欧阳宰相所言极是”韦巨源开口了,毫不含糊,附议欧阳通。 他这一句话,却是令不少人大跌眼镜。 张易之深深看了他一眼,豁然转头,看向秋官侍郎张昉,“张侍郎,韦相想必是才到神都不久,水土不服,你久在安乐殿下身边,对此持何见解?” 张昉呵呵一笑,笑得张易之心头一紧,“本官以为,二位相爷所言极是” 他更进一步说道,“凡事都讲究个冤有头债有主,金吾卫多达五万余众,若有个风吹草动,都动辄牵扯主将,那天下政局,可还有个安稳么?相王殿下府中的高力士谋逆,恒国公麾下有人交结定州党羽,二位还能安坐,便是受惠于此了” 李旦和张易之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惊异,如果说韦巨源一人跑偏,还有可能是有私利牵绊,不得不然,但李裹儿手下的两个大员,齐刷刷附和欧阳通,张昉比韦巨源更加激进,代表的,却只能是李裹儿本人的取向。 “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张易之在肚皮里拽了一句文,偷偷骂了李裹儿一句,顺带悄悄瞥了谢瑶环一眼,她方才的突然作色,也让他很是厌恶。 李旦看了看对面还没有表态的几人,秋官尚书黄选,御史中丞郑镜思,都是铁打的权策党羽,方才在马车中的惶恐无力,再度来袭。 他张了张口,试图用亲情感化一下女婿郑镜思,又颓然放弃,以郑镜思对权策的忠诚,最多缄口不言,并不足以改变大局。 鬼鬼祟祟躲在人丛中的淳于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坐席上,与张昉并排,还向他含笑点头致意,都是自家人,自要多多亲近。 眼瞧着肃杀的问罪,转眼变成了交际场,李旦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脚将面前的桌案踢翻,“尔等,食朝廷俸禄,却甘为走狗,泯灭天良,狄相,你素来以公正铁面着称,就放任这些奸佞小人颠倒黑白?” 狄仁杰还没开口,谢瑶环先开口了,“相王殿下,你可听闻,有句话,叫做父债子偿?” 李旦陡然背后中箭,才鼓起的勇气一泄而空,“谢娘子,此言何意?” “相王殿下自会懂的,瑶环听闻,左豹韬卫有个郎将,在北郊点检之时,尸首不翼而飞,不知相王殿下可晓得他的行迹?”谢瑶环淡然如故,言语却是诛心。 李旦面如土色,他自然是晓得的,这人在北郊兵变中面部中箭,毁了容颜,却保下了性命,在他府中窝藏许久,前日才送出城去。 “谢娘子……”张易之对这一日三变的臭娘们儿简直忍无可忍。 “恒国公,瑶环劝你一句,凡事都讲究个专心”谢瑶环的语气颇多鄙夷,“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不足以成事,也不足以保身” 张易之瞳孔放大,干笑两声,来了个大转弯,“既是我等意见趋于一致,便将那当值中郎将夷灭九族,以告慰巴陵王在天之灵” 他比李旦更紧张,离了武后身边,龙精虎猛,正是渔色好时节,他也不能免俗,一贯小心谨慎,却不知谢瑶环如何得知。 “既如此,便烦请狄相上奏疏了”谢瑶环轻笑点头。 李旦和张易之狼狈为奸,搞风搞雨,她并没有闲着,既是郎君要坐山观虎斗,她自然要帮忙维持秩序,将他们控制在圈儿内,不容他们跳了出来。 李旦和张易之仓皇离去。 政事堂内一片静寂。 狄仁杰等人瞧着大堂中央站着的谢瑶环,这个武后身边的亲近女官,不知该如何措辞。 谢瑶环微阖双目,缓缓吁出一口气,心有余悸,“神都苑,太危险了” 语毕,谢瑶环拂袖便走,一如她来,不留痕迹。 政事堂中人更是迷惘,有个念头在脑中跃跃欲试,却不敢确实。 第882章 是佛是魔(二十一) 太平公主府,琥珀楼。 太平公主在这里接待她的侄女儿,安乐公主李裹儿。 这对姑侄是李氏皇族两代中最得宠的两人。 太平公主之得宠,大抵是因为血脉和性情,她是武后唯一的亲生女,又是高宗皇帝最小的子女,性情冷漠高傲,一度酷爱权谋,与武后一脉相承,得其欢心,捧为掌上明珠,朝臣士绅,趋之若鹜,朝野坊间称之为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 相对而言,李裹儿要单薄一些。 作为李氏第三代中,第二个得封公主的人,她的得宠,主要来自母亲韦氏和父亲李显。 她也是李显的幼女和韦氏唯一的嫡女,少时遭厄,引来父母双亲怜惜,后来,露出喜好弄权、手段残忍的苗头,给武后留下些印象,多有偏爱,当然,她的得宠,更多的,是因为她的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头顶着皇族第一美人的光环,任谁都要礼让三分。 “裹儿,许久不见,容貌越发出挑了,果真不愧是我家第一美人儿,这副模样,怕是天上仙子见了,都要羞臊了去” 太平公主降阶相迎,伸手拉住李裹儿的玉手,细细打量着李裹儿,眼神流露出艳羡之色,赞美也是出自真心,“不只是脸蛋儿,这身段儿也长成了,婀娜窈窕,可是动人得紧” 李裹儿来太平公主府,是抱着争长较短的心态来的,毕竟都是大兄的女人,她可不愿让人比了下去,特意穿了华美无比的百鸟裙,画了精美的妆容。 眼下太平公主的亲近作派,让她微微一愕,旋即眯着一双毛茸茸的双眼,笑意嫣然,反手握着太平公主的手,“姑母才是真的美呢,您方才下阶的体态,气质又是亲和,又是高雅,侄女儿可是学不会呢……” “还有,还有就是轻颦浅笑的那股子……那股子味道,休说男子,便是侄女儿瞧了,心都要砰砰跳的” 李裹儿搜肠刮肚,瘪着红艳艳的朱唇,始终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方才太平公主款款下阁的无限风韵。 “咯咯咯,瞧这小嘴儿甜的”太平公主怡然大笑,状似豪放,但不经意间微微侧首,将颀长秀雅的脖颈露了出来,隐晦的野性和明朗的羞怯杂糅一身,媚骨俨然。 “姑母……”李裹儿眼中闪着迷蒙的烟波,仰望着太平公主,已然词穷,她平日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对象,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会夸赞旁人。 太平公主牵着李裹儿拾阶而上,步履缓缓,饶是两旁绿植遍布,金黄色的地毯、金黄色的廊柱栏杆仍旧炫目得紧。 “哼……” 李裹儿琼鼻微皱,哼唧了一声,在旁人眼中,此处许是艳俗,在她眼中,却是吃了好大一口酸的,大兄为太平姑母设计的,她没有。 太平公主将她的小女儿姿态看在眼中,嘴角微挑,脱口直言道,“裹儿,这段时日,你手底下的人,都向着大郎转向,可是你授意的?” “那是自然,我不授意,他们敢么?我可不像相王叔,白当了几年皇帝,只知道笼络用人,不知道恩威并施,让个奴才欺到了头上,丢尽了皇家脸面” 李裹儿眼皮一番,高高抬起了下巴,一脸傲然,追附权策之事,也是毫不遮掩,直接认下,顺便狠狠贬低了一番相王李旦,他被昔日党羽当街推了一把扑街,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李裹儿引以为耻。 “咯咯”太平公主先是笑了两声,继而长长吸了口气,侧过身,认真地看着李裹儿,温柔地为她整理腮边的发丝,“裹儿,你跟我很像” 突然而来的温情,李裹儿有些不适应,倔强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说我像太平姑母,也有很多人说我像皇祖母,可是,裹儿只是自己,才不稀罕像谁呢” 太平公主温婉一笑,并不争辩,极目远眺着太初宫方向,“你知道,芬芳殿旁边,有一条缘谷水修建的长廊,最是迎风之地,夏凉冬寒,我与母亲,天生不畏寒,喜欢凉爽,常常一同沿着谷水长廊漫步……” “有一日,在长廊尽头,侯思止带着大郎求见……” “那时候,侯思止是丽景门的白无常,大郎,则是犯下忤逆大罪的囚徒……” “他跪在地上,面皮青紫,嘴巴惨白,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太平公主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猛不丁问道,“裹儿,若是你,当如何待他?” 李裹儿正听得入神,却遭了太平公主恶意断章,心头不免腹诽,谁要与你互动,讲故事才是正经,随口说道,“大兄定是冤枉的,自然要向皇祖母求情呀,大兄那般模样,怕是饿了肚皮,给他裹儿最爱吃的蟹黄毕罗” 太平公主笑了,笑容有些凄美,“没有,我走上前去,抡圆了胳膊,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责难他有失皇族贵气……” “呀……”李裹儿惊叫一声,看向太平公主的眼神有些不善起来。 “他身上的袍子还算整洁,是白色的,倒在地上之后,露出了里衣,却是血痕纵横交错,皮开肉绽,受了酷刑”太平公主阖上了眼睛,声音也难以平稳,“我那一巴掌,打得他口吐鲜血,白色的袍子,很快变成了红色……他在地上蜷成一团,抽搐了起来……若不是侯思止见机得早,为他求情……” “大郎,可能已经死在我的手上” 太平公主抬起一只莹白的玉手,五指纤纤,轻轻颤动。 转过头,太平公主瞧见李裹儿的脸上,有两道晶莹的泪痕,缓缓滑落,一双凤眸,盯着太平公主,隐带仇恨。 太平公主迈步上前去,伸手要为她擦拭眼泪。 李裹儿用力甩了甩头,拒绝了她的好意,继而又上前跨了一步,拉住太平公主的胳膊,“姑母,大兄竟也有这般凄惨落魄的时候么?” 她记得,她才入宫,见到的就是权策立功受赏,当上了冠军侯和羽林卫大将军,春风得意,在那之后,更是搅动风云,纵横朝堂。 太平公主瞧瞧她这副模样,有些疑问,已经不必再问出口,点点头,轻声道,“他惨淡的时候,多着呢” “姑母,你讲给裹儿听好不好?”李裹儿摇着太平公主的胳膊乞求道。 太平公主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她的计划可是全盘打乱了。 “不急,裹儿若是不嫌弃,就在姑母这里住段日子,姑母慢慢讲给你听” “嗯,好”李裹儿响亮应下。 两女挽着手,款款前行,留下一阵或馥郁或清甜的香风。 “对了,裹儿,你府上是不是有个叫杨三顺的小太监,对神都苑很熟悉?” “对呀,是杨思勖的干儿子,杨思勖当了四五年的神都苑宫监,杨三顺对里头的人和地方,怕是熟得不能更熟了” 第883章 是佛是魔(二十二) 长安,骊山,华清宫。 武后朝议,御案上奏疏连篇累牍,却是噩耗居多。 狄仁杰上了巴陵王李隆范死在金吾卫大营的奏疏,罪责清清楚楚,金吾卫当值中郎将夷灭九族,当值的金吾卫官兵,全都革除裁汰,家眷族亲,一体贬入奴籍,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得了个管教不严的罪状,罚俸降级,原职留用。 这份奏疏,很明显是在包庇淳于洛,将牵连的范围,严格限制了起来,堂堂一个郡王,死得不说轻如鸿毛,却也是无声无息。 武后为此失语,不只是因为狄仁杰丧失了她曾经激赏的公心,而是因为这份奏疏上,联名题奏的人,涵盖了神都的留守重臣,代表着他们的集体意志。 赫然有李隆范的父亲,她硕果仅存的亲子,相王李旦。 她滞涩地转过头,看了看群臣之首位置,淡然站立的权策,心头无力感和松懈感无以复加。 她为权策树立了个敌人,将张易之的势力扩张开来,张易之还没看到什么动静起色,她青睐的孙辈,安乐公主李裹儿却又改旗易帜,投入了权策的怀抱,可算是两相抵消。 她复了武崇训的高阳王爵位,让他担任羽林卫将军,维持住梁王武三思这一杆大旗不倒,却不料,这父子二人竟以悲伤名义,龟缩在梁王府中,斗志渺然。 她越来越怀疑,她再如此布局操纵下去,权策不见得会如何,她的近支子孙,怕要日渐凋零,折损殆尽。 武后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旋即隐去。 以暴烈手法铲除权策,并不容易,即便得手,朝局势必动荡,难以收拾,他那些不肖子孙,早已杀红了眼,更会趁机变本加厉争斗,更可怕的是,要是权策遭袭而未死…… 南衙北衙,或许不会立时听他号令,起兵造反。 但西塞边关,还摆着十几万大军,突厥草原,也有精锐的万骑和敢死团,安东都护府收编了大批精于骑射的蕃将勇士,这些兵马,远离京都,鞭长莫及。 一旦边军倒戈起事,地方上的封疆大吏,朝中的实权将领,又有几多会忠心于她? 而且,如此手段对付权策,她又真的忍得下心么? 即便一步步走到不得不提防的地步,权策也并未实质上悖逆过她。 武后仰面叹息,儿孙都是不争气的儿孙,等着他们的福缘,许是不会平顺,但也是理所应当,设若他们有权策十分之一的能耐本事,也不至于一再入彀,自相残杀,成为旁人的掌上玩物。 甚至,到了现在,旁人已经根基深沉,巍峨如山,他们的厮杀对垒,仍旧没有停止。 武后有一丝后悔,如果她不操弄帝王制衡心术,而是早些召集子侄,严词明定储位归属,想必,不至于此? 武后失笑摇头,她是铁血的信徒,从不会天真,只要利益仍在,争斗便不会停息,这与明确谁的身份无关,而只与实力有关,但要是储君的实力真的鹤立鸡群,与他争斗的,便换成她自己了。 所谓的如果,到底是无稽之事。 “狄卿此奏,尔等以为如何?” 朝臣寂寂无声。 李旦嫡系的党羽,豆卢钦望和袁恕己二人,面有悲愤之色,却都没有出来抗辩,虽不知何故,但他们的主子确实在奏疏上具了名,他们即便反对,也难以改变局面。 “既是如此,朕便准狄卿所奏,照此办理吧”武后干净利落处置了这桩事,口中随意地道,“对了,狄卿曾三番五次上奏疏请罪,前段时日,又曾在府中闭门谢客,想来不堪神都政务之累,河间王尚宝,在神都无事,着其入朝,加特进衔,参理朝政” 状若无意地给狄仁杰加上了紧箍咒,分去了他的留守大权,心头有一刹那地愣怔,这是她习惯性的做法,给自己添了堵的臣子,定然也不得自在。 方才所想的,继续布局制衡的恶果,仿佛并不能真正走入她的心头。 她,毕竟是皇帝,那是本能,浸透骨血。 武后哂然自嘲,她自己都对自己的思绪不定感到无奈,索性不再多思多想,徒然自寻烦恼。 目光下移,掠过权策,看向犹自忿忿不平的豆卢钦望,在御案上拿起另一份奏疏。 这份奏疏没有走通政司流程,而是走的密折,直达御前,消息并未散布。 “豆卢卿家,还请节哀顺变,令郎豆卢从昶,贬谪岭南道,不耐烟瘴,病发而亡”武后直截了当,“有道是忠孝两难全,令郎为朕效忠,还望豆卢卿家莫要怪罪” 豆卢钦望脸色唰的煞白,颤颤巍巍出列,嘎巴了许久的嘴巴,才发出喑哑的声音,“臣,臣万万不敢,臣……呜呜……” 豆卢钦望伏地大哭。 武后见到他痛失子嗣的哀痛模样,竟莫名生出一丝快意,摆手令宦官将他搀扶下去。 她没有留意,在她身侧,也有一道目光,比她更加冰冷。 是上官婉儿。 豆卢钦望在骊山上下散播谣言,污蔑李重俊,却将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也拖入污泥之中。 放在以往,那是无伤大雅,上官婉儿也不会太在乎。 但现在不行,她身心皆有所属,如此凭空玷污名节,她断不能容。 豆卢钦望不积阴德,便不要想着,他的所作所为,是没有后果的。 最后一桩事,也是不省心,且攸关民生。 “冬日暴雪,关内道多处成灾,百姓民居垮塌不计其数,如此酷寒,若不善加抚恤,势必酿成伏尸于道的惨剧”武后心情躁郁起来,指着权策,“权策,你素有能名,又颇得百姓称许,这桩差事,朕便交了给你,地官衙门、地方官府,一体听令,莫失朕望” 赈灾并不是好差事,百密总有一疏,救人九十九,若是死了一个,便是罪过,功德少有人记起,失误却是抹不去的污点。 此令一下,朝中权策的党羽不少人都支棱起了耳朵,抖擞了精神,预备着登场护驾,尤其是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他打算代替权策外出赈灾。 “臣,遵旨”权策迈步出班,慨然应命。 他的想法不同,他已经没有升官余地,并不怕有人诟病,而关内道,是他势力最薄弱的一道,只须留下影响,便不虚此行。 赈灾容易获刁罪,却更容易得美名,他有的是办法,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 重耳在外而生,远香近臭,他并不适合在武后面前晃悠太久,总要隔段时日离开她的视线,维持住两人之间,脆弱的共生关系。 当然,还有个原因,关内道与陇右道接壤,对于应对西塞的变故,更加便利。 第884章 是佛是魔(二十三) 夏官衙门职方郎中,掌管舆图、军法、关禁、细作,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军卫、厢军铺兵之检阅、考验、刺奸。 论起排位,次于夏官衙门司马郎中,但高于司务郎中、武选郎中、武库郎中和驿传郎中。 但实质上,司马郎中的兵马征调和节钺颁授大权,只是虚置,无法直接管领南衙十六卫兵马,而是由十六卫大将军各自专责,直达御前,更遑论天子禁军的北衙兵马,授予节钺征伐,也须依照旨意行事,不得自专,司马郎中负责的,大多只是程序性事务,实权寥寥。 司务郎中打理夏官衙门内的庶务,相当于办公厅,同时负责军令符勘和仪仗车驾事宜,是军事行政的集合体,武选郎中掌管兵籍、武举和武官授任,武库郎中典掌军器、军械物资和地方备战仓储,驿传郎中负责驿道、驿站、烽火台和传讯。 而职方郎中,才是夏官衙门的精华和实质所在。 职方郎中的职权有明有暗,手下人马铺延极广,明面职权在内为军法、武职官管理和各方军卫日常监督,中枢南衙十六卫和地方铺兵,一并囊括在内,对外则是掌管关禁,藩属国使节、商队入天朝关隘,天朝商队、官员通关外行,都需要职方郎中签押,才可出入。 暗的职权,也有内外之别,在内为刺奸,查探军卫中不法之事、不测之人,与职方郎中手中的军法大权相结合,在军中威慑力极大,在外则为细作,派出谍探,深入周边部落、羁縻州府和藩邦敌国,搜集情报信息,协助前线军事。 然而,赋权如此,白纸黑字,却并不代表每一个职方郎中都能够实在掌握如此权力。 在娄师德担任夏官尚书的时节,职方郎中在他的支持下,权势达到鼎盛,一度十六卫大将军见到职方郎中,都要折腰行礼,娄师德死于朝争之后,他扶植的职方郎中极快倒台,死在流放途中。 其后,朝政板荡,夏官尚书一职陷入争夺,武懿宗、刘幽求和王孝杰相继接任,但时限都不算长,未能振奋起职方郎中的声威。 袁恕己坐上夏官尚书之位,迄今已有三年,但也不顺遂,副手先后是唐休璟和王之咸,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老而弥辣,一个靠山太硬,他施展的空间颇为局促,饶是如此,他一手一脚提拔起来的职方郎中刘芳敏,也将差事做得有声有色。 此人是边将出身,粗中有细,在对内的事务上,大踏步后退,朝中敏感的军法、刺奸等事,更是撒手不理,一心在对外的职司上头用力,所有的银钱人手,都用在了关禁和细作上头,尤其是细作。 手头掌握的谍探力量,渐渐膨胀庞大,蔚然可观,但他谨守分际,晓得轻重,不入中枢,不入大城,只做本职,远离漩涡,低调行事,又有袁恕己为他掩饰撑腰,倒是一路安稳。 这番他被袁恕己委派出来,名义上是查探前线军需,实质上另有使命,便需要借重他手中的谍探人马。 对此,他本意是要拒绝的,他实在不耐烦掺和朝中的腌臜事。 一旦苦心经营的谍探网络用在了朝中争斗上,无论预谋得逞与否,下一步的命运,要么是他去位,要么是这谍探网络毁于一旦,断然不会有侥幸。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本官往日放任你游离在外逍遥,是未到要害之时,眼下,形势危急,却不能再容你放肆,你要么听令行事,要么,本官亲自拿下了你” 袁恕己不惜放出七伤拳威胁,刘芳敏也不得不低头。 “大好天朝,锦绣江山,不好生守着,对付外人,却在两京方寸之间,斗个什么劲儿?” 刘芳敏干瘦的身量笼罩在厚重的棉袍中,面庞黝黑狭长,双目精光湛湛,紧了紧大氅,心头腹诽了几句。 “刘郎中,前方便是甘州城,安抚使狄光远的驻在之地”有快马飞奔而来禀报。 刘芳敏眯了眯眼,打量了下阴沉天色中若隐若现的甘州城门,断然下令,“唔,好,持我名刺,入城打声招呼,就说本官差事急迫,脚程紧张,便不在甘州停留,直去沙州、西州前线,来日事毕而返,再向安抚使请罪” “啊?”那报信探马一时失控,惨呼出声。 寒冬天赶路,承受酷寒罡风,本就极为痛苦难忍,刘芳敏又有过夜不停,歇脚不进城的毛病,让随行人等叫苦连天,好歹到了陇右道最西边的国门之地,也算是到了目的地,却又过城门而不入,要直往前线,这决断,真真不像是人做出的。 “郎中,甘州是安抚使所在,军需转运汇集之地,要查探军需,怕还应在此地停留一两日才好”刘芳敏身边,是他的心腹幕僚,不晓得是不是也受不住了,搬出大帽子,出言劝说。 刘芳敏斜眼瞥了瞥裹成狗熊一样的幕僚,又蔑视地瞪了一眼面露期待之色的手下从人,都是些怂货,不到边关,算不得真男儿,挥了挥大巴掌,终于还是法外开恩。 “今夜不赶路,就在这甘州城郊外,寻个庄子歇脚,前线军需,自然是前线才晓得,到转运之地,能看出个屁来” “是是是,郎中所言极是”幕僚没口子附和,只要不再顶风冒雪赶路便好,差事什么的,只是浮云。 “哼……”刘芳敏一拍马屁股,马蹄疾奔,大氅随风飘飞,煞是豪迈。 幕僚打了个哆嗦,吸了吸通红的鼻头,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嘴角挑了挑,冷哼了一声,“粗鄙厮杀汉,自以为是,可笑” “走”随着幕僚弱弱的一声招呼,刘芳敏的一众从人护卫,才辚辚起行。 甘州城内,安抚使行辕。 狄光远踞坐正堂,胳膊肘撑在桌案上,托着腮帮子,揉着太阳穴,“职方郎中,过夜不停,过城不入,是条汉子,可惜投错了阵营,是敌非友” “闹大一些,也好,权相爷手头,正缺军机方面的暗探,你便送了上来,却之不恭了” “我这里关着门,偏不信,你能翻出天去” “来人,传令下去,甘州城一线,外松内紧,执行战备戒严,人马进出,严行搜查,准行军法” 第885章 是佛是魔(二十四) 神都,张易之久等不得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安乐公主李裹儿搬到太平公主府小住,带走了亲信得用的人手,最为碍手碍脚的影奴也跟着去了太平公主府,只留下个管事小太监杨三顺主持府中事宜。 杨三顺年岁小,是个阉人,又才入安乐公主府不到半年,不足以服众,安乐公主府中不免乱象丛生。 “天助我也,哈哈哈”神都苑一处隐蔽的地堡之中,张易之仰天大笑,笑声在四面墙壁的回荡下,极为响亮刺耳。 这处地堡的所在,就是原本的控鹤府工地,施工期间,先后两次遭到烈火焚烧,到后来,连张易之的族兄张同休的小命都搭了上去,不敢再修建下去,武后将合璧宫中的奉宸府,划给二张兄弟,当做落脚之地。 控鹤府工地撂荒,一大块地,烧得黑黢黢的,芜杂纷乱一片,像是神都苑的疤痕一般,太过难看,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便在原本的工地上,开辟出了一个小型的牡丹花园,与城南的牡丹苑格局雷同,只是体量缩小,四周遍种常青藤。 杨思勖都不晓得,控鹤府原本的工地底下,竟还有一处精美的地堡,更夸张的是,这处地堡四通八达,相王府、奉宸府,还有天水公主府,都有地道相通。 只不过天水公主府常年空置,二张兄弟窥探隐秘的盘算,没能得逞。 至于相王李旦,当初晓得此事的时候,脸色也是黑成了锅底,要不是受制于张易之,怕是早就翻脸了。 “恒国公却不必高兴太早,此间疑点颇多,还须细细厘清,若是妄动起来,中了引蛇出洞之计,怕是后悔莫及” 李旦在旁冷声泼凉水,他穿着一身素服,他的儿子李隆范未及冠而死,是为长殇,作为长辈,按例无服,他这身衣服应当是为兄长李显穿的,但在李旦心中,孰轻孰重,孰近孰远,自有他的掂量。 张易之的笑声戛然而止,板着脸凝神思索片刻,俊美阴柔的脸上,又绽开莲花一样的笑容,“相王殿下多虑了,没有什么疑点,李裹儿新近归附了权策,太平公主又是姨母,又是姘头,自要出面拉拢亲近一番,促动两方尽速融合” “以裹儿那丫头的心思缜密,偌大一个公主府,为何会只留下杨三顺一个嘴上没毛的阉人打理?此事岂非反常?” 李旦却没有那么乐观,虽然他比张易之更急,只要张易之发动,将北郊兵变的主谋罪责扣在李裹儿身上,那么,他的心头大石就落了地,张易之再想反口咬他,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想到此处,李旦心头又紧了一紧,也不对,张易之是不能再咬他,但还有个人可以,行迹缥缈,捉摸不定的谢瑶环。 “我自会查探清楚再出手,安乐公主虽非等闲,到底少了阅历,不必杯弓蛇影,畏首畏尾”接二连三被李旦顶住,在神都作威作福当大爷的张易之,颇感不习惯,冷声回了一句,迈步要离开这个接头据点。 “恒国公且慢”李旦扬声拦住他,“谢娘子的心意,不知恒国公接洽得如何?” 张易之背着手,脚步向前不停,头也不回地道,“不必忧心,妇道人家,目光短浅,不喜变故,只要不节外生枝,她不会,也没胆子跟我作对” 脚步渐远,声音也渐渐消散。 对于张易之的盲目自信,李旦是嗤之以鼻的,谢瑶环还没胆子跟你作对?忘记当日政事堂中,当众被谢瑶环拿捏得欲仙欲死了? 李旦转过身,望着这处精巧的地堡,墙壁上镶嵌了数不尽的夜明珠,将地堡内照射得如同白昼,每隔一段,就有一副字画,铁画银钩,俊逸不凡,都是传世名品。 地堡呈广阔的圆形,共有十根石柱支撑,四周九根分别雕镂着龙之九子,最中央的一根巨柱,却雕镂了一只穷凶极恶的彪。 龙之子拱卫着虎之子,怎么看怎么违和,尤其是在真正的龙之子李旦眼中,恰似一场嘲讽。 李旦默然站立了片刻,一处石门打开,李成器缓步进来,面色难看。 “父亲,此獠愈发张狂,日后,还应设法反制,若不然,不堪设想” 李旦洒然一笑,看着张易之离去的方向,瞳孔中幽幽深邃。 李成器还待说什么,被他抬手制止了,“豆卢从昶死在岭南,豆卢钦望情绪可还稳定?” “据袁恕己密信,豆卢老相爷有些消沉,他不得已,撒了个谎,将豆卢从昶之死归咎在李重俊身上,说成是他对骊山流言的反击,豆卢老相爷才又振作起来……” “豆卢老相爷打算谋划一个低级官员私下串联的案子,继续打击李重俊的声望” 李旦轻轻点头,转过身,望向西北方向,这些都只是零敲碎打,重点,在那里。 长安,西郊,太仆寺一处大厩场。 转运前线的头一批军械战马和物资粮草将要起行,物资粮草一头,王同皎和姚崇两人同心同力,料理得轻松自如。 而战马军械一边,夏官尚书袁恕己,却不得不格外小心,事必躬亲,疲于奔命。 只是因为侍郎王之咸,太仆寺主事的少卿韦爽,冬官衙门主管军器监的侍郎郑愔,都不是自己人,他信不过。 毕竟是立下了军令状的差事,马虎不得。 郑愔那边的军械兵仗,他已经亲自率队点检过了,并无差池错漏。 郑愔弄了个严密的流程,铸造到装箱,到起运,层层签押,他这个到场点检的紫袍大员,也不得不挥毫留下印迹。 办差如此精心,袁恕己是打算赞扬几句的,但郑愔并没有给他机会,他在军器监期间,郑愔全程没有露面,只是让军器监令出面。 袁恕己带着满腹嘀咕,来到厩场,打起了精神,韦爽这厮,油滑可恶,一点责任不担,保不齐有心作耗,最是要小心提防。 “本批次马匹调度,涉及乘马三千,驮马八千,战马两千,共计一万三千匹,分别圈在六处牧场,规模浩大,颇为耗时,若是袁尚书不放心,便请随下官核验”韦爽倒是亲自出面了,数目账册,一一分明。 袁恕己自然是不放心的,呵呵一笑,也不明言,迈开脚步便向最近的一处牧场行去。 韦爽笑容不减,从容跟上。 袁恕己带来了三十多名司务官差,挨个对照账册点检,查看马匹情状,旷费时辰。 从正午一直到黄昏时分,袁恕己坚持亲自站在边上督查,官差不敢怠慢,认真检验,大冷的天,忙活出了一身冷汗,腰都直不起来。 韦爽在边上站着,笑容可掬。 第886章 是佛是魔(二十五) 由昼及夜,袁恕己带来的官差几乎逐个检查了太仆寺厩场的军马。 无论是数量还是马匹状况,都没有任何问题。 袁恕己心头狐疑更甚,只觉得一整日的遭际,都太过悬疑了些。 郑愔办差密不透风,但却不露面,与他保持距离,韦爽露了面,接待殷勤,差事却也找不出瑕疵。 要说这两人转了性子,与他同心同德,他是做梦都不敢相信的。 但事实俱在面前,袁恕己也实拿不到话柄施展。 “韦少卿差事办得妥帖,是本官多心了,有道是,先小人,后君子,还请韦少卿莫要介怀”“待首批军械马匹运抵军前,得了魏王殿下回执旌表,本官定当具折上奏,为韦少卿请功” 袁恕己给自己严行点检的举动找了个理由,话说得也是诚恳,顺便再给韦爽许下一张大饼,努力将韦爽与自己捆绑在一条船上,笑吟吟地预先祝贺,“届时,韦少卿的署理之职,怕就该扶正了” 韦爽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笑脸,微微垂首躬身,“多谢袁尚书,都是袁尚书提领有方,下官操持些分内庶务,不敢居功” 袁恕己捋了捋胡须,深看了他许久,滑不溜丢,无处下手,回头看了看广袤的厩场,摆手道,“既是如此,本官便就此告辞,稍后自有人与少卿接洽后续事宜” 韦爽脑袋像是风车一般连连摆动,强烈不赞同,“袁尚书此言差矣,只是厩场马匹经了您核验,您便担了干系,再由下官主掌,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下官有意令太仆寺众人退出厩场,由夏官衙门派人接管此处,也好各自安心……” “不瞒袁尚书,下官自权相爷处受命以来,殚精竭虑,日夜忧思,时常午夜惊醒,此番能顺当交接出去,下官也好睡个安稳觉” 袁恕己愣在了原地,心头又开始犯起了嘀咕,韦爽说得可谓赤裸裸,就是责任转移,袁恕己核验过了,当即就移交,后头一点责任都不担,这倒是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但同时,也相当于彻底让出了厩场的管制权,主动让权,对于任何一个朝官而言,都是不正常的。 到底是光明磊落,功成身退,还是包藏祸心,另有图谋? 心中两个念头激烈斗争,落在口中,却只是淡淡一句,“此举或有违朝廷规制,恐将引来言官弹劾,韦少卿可曾思虑清楚?” “多谢袁尚书体恤,下官心意已定,为前线战事筹措,些许违规,想来陛下和权相爷能有所谅解”韦爽神色坚决,有条有理,“退一步讲,太仆寺的诸多事务,本就与夏官衙门有所统属,有所进退权宜,并不逾越” 袁恕己呵呵笑了两声,也有了决断,既是韦爽敢杀,他便敢埋,将一应事宜握在手中,也省的提心吊胆,“即使如此,本官却之不恭了” 虽然应下了,双眼却紧盯着韦爽,想要在他的神色中察觉点蛛丝马迹。 可惜,他失望了,韦爽年过不惑,又在兄长韦巨源教导熏陶之下,早已谙熟官场险恶套路,越是在接近成事的时候,越是小心谨慎,神色没有丝毫异样,笑容一如既往。 笑,也不怕将你那张丑脸笑烂了去,当自己是权相爷,还是恒国公? 袁恕己无计可施,心中恶狠狠腹诽了一通,将身边的司务官差留下交接,拍马离去。 韦爽面上的笑容缓缓收了起来,举步前行,在规模较小的牧场前停留了片刻。 这里头,是两千匹战马。 军马分为乘马、战马和驮马,乘马用于快速奔驰转移,战马用于上阵厮杀,对于马匹的耐力和爆发力要求极高,用公马较多,投入使用之前,一般都会骟掉,让公马失去情欲,温顺下来,方便控制,不受引诱。 而驮马则大多是母马,用作运输,紧急时候,也可以提供马奶或马肉,作为饮食之用。 “骟马,犹如阉人,生无可恋,实在太过可怜,有伤天和” 韦爽露出个诡秘的笑容,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扬长而去。 袁恕己留下的人不免对这处圈养战马的马场格外关注,却没有留意到,韦爽直行向前,眼角的余光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草料场。 关内道,灵州,今冬雪灾最惨烈之地。 新安县公、宰相权策,出巡赈灾,便直驱到此。 他早已定下方略,各受灾州府,按照先难后易,先重后轻的顺序,依次按临监察,督导中枢地官衙门、少府监与地方官府联动,善用赈济物资,尽速救济灾民。 首相主持赈灾,规格自是与众不同,地官尚书王同皎、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少府监两位监令郑重和武崇行,少监芮芗等人一同随行。 赈灾要旨也已下发地方,统分为四大章,分别是兴工、取暖、收容、防疫,还有个不具有强制力的篇目,捐输。 兴工其实就是以工代赈,命令地方官府,动员受灾百姓,发给劳具,清理积雪,恢复道路农田,砍伐林木,烧制柴薪,大规模建立工棚,供应食宿,按照工时,付给报酬,报酬可以是银钱,也可以是粮食柴火,由百姓自择。 在兴工的基础上,开辟道路,积累物资,向边远地带的受灾百姓发放柴火粮食和棉衣,在城里乡间,百姓聚集之地,设置大火堆,昼夜不息,以供百姓取暖越冬,对于失去劳动能力的,予以收容供养。 防疫是组织乡间医生,焚烧掩埋冻死的尸体,熬制汤药,在大火堆和工棚发放给百姓饮用。 各地接到指令,无不飞快动作起来,照章行事,不敢有分毫错漏,灵州刺史也不例外,官道两侧,已有工棚连绵,成群结队的百姓,喊着号子,忙活得头顶冒烟,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大兄,百姓困顿,为何不统发粮米柴薪衣物,以资赈济,而要大兴工事,让他们劳作?” 权策的赈灾之法,私下非议不少,但无人敢开口质疑,倒是武崇行没有这许多避讳,开口便问。 权策抿嘴一笑,伸手拍打了下他头顶上的雪花,温声解释。 “赈灾物资,或可支应一时,免其饥馑冻馁之忧,冬日尚有两月之久,物力之外,人心更重,大雪封山封路,无所改善,坐困穷城,无所作为,前路迷惘,无依无着,百姓心气为之低落,惶恐惊惧,渐生诡异之心,这才是灾害最大的祸患……” “兴工事,一者可将灾民聚做一处,便利管控救援,减少人命损伤,二者可凝聚人心,共克时艰,哪怕今日清理积雪,第二日又是白茫茫一片,做此无用之功,有动作,便有希望,有酬劳,便有奔头,有秩序,便有心力……” “治乱赈济之道,根源不在物力,大害在于惑乱,要旨在于人心” “须知,人心齐,泰山可移,区区雪灾,岂在话下?” “嗯,咯咯咯” 武崇行用力点头,笑声清脆烂漫,很是崇拜地仰面看着权策,眼中亮闪闪的,比雪花还要晶莹。 旁侧,王同皎的面皮臊得通红。 姚崇斜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作为此间唯一的非权策嫡系,他的疑心,是最重的。 眼下,可不是挨了个大耳刮子。 第887章 ?是佛是魔(二十六) 陇右道,安西都护府,沙州。 夏官衙门职方郎中刘芳敏,经过五日的昼夜跋涉,总算到达了西塞边军前线。 天候不好,大雪纷飞,前线无战事。 神武道行军大总管,左领军卫大将军、魏王武延基,在中军帐设宴,亲自款待。 营帐中将星熠熠,自武延基以下,郁林郡王、焰火军将军李景荣,郢国公、领军卫将军薛崇简,武安县公、右领军卫大将军李笊,闻喜县公、右豹韬卫大将军裴延休,九曲侯、豹韬卫将军王晖,神都苑宫监、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 领军卫还有一名将军,武三思的幼子武崇谦,也在前线,却不在帐中。 这不是个好兆头,要知道,西塞边军中,已经死了个姓武的了,神武道行军副大总管,临川王武嗣宗。 要是武崇谦再有个三长两短,虽不能说这支盘踞在西塞的十二万大军,已经不是朝廷的兵马,但这般恣意行事,接连坑陷武氏皇族,至少能说明,他们已经是铁板一块,攻守同盟。 这对刘芳敏的差事,大大不利。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大帐中的气氛松快了许多,一些粗鄙的荤笑话也脱口而出。 武延基身份所限,不便放浪,王晖、李笊还有裴延休,都是军中老鸟,自是此道高手,李景荣极少说话,但笑声最为豪放。 令人意外的是,肢体不全的阉人杨思勖,对此并不排斥,反倒兴致勃勃凑热闹,妙语连珠,很是得趣儿。 只有薛崇简年岁较小,不掺和这些,只管埋头大快朵颐,桌案上摆着酒,他却是一滴都不沾。 刘芳敏一度要向郢国公敬酒,却被众将官联手拦下,薛崇简只是含笑点头致意,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反倒是刘芳敏又被灌了几碗酒。 刘芳敏落了个老大没趣儿,腹中剑南烧春翻江倒海,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 他也是边将出身,深知军中意气争斗别苗头的普遍,而眼前这个大帐,太团结了,几乎没有杂色杂音,这超出了他的认知。 运筷如飞,吞下几块烤肉,压制住上涌的酒意,状若无意地问道,“魏王殿下,臣来此之前,得了李御史相托,要代为问候武将军,不知其人何在?” “武将军?”武延基有一瞬间的迷惘,这里头除了他,还有姓武的?很快便反应过来,“刘郎中所指的,是崇谦?” “自然是武崇谦将军”刘芳敏的眼睛眯了起来,语声失控,有些尖锐,带着质问的意思。 他从武延基的反应瞧出来,武崇谦即便还活着,也已经不出现在中军帐许久了。 武延基是前线主将,亲王之尊,哪里耐烦这个,当即掉下了脸色,自斟自饮,不予搭理。 “呵呵,刘郎中有所不知,为了防范吐蕃侵扰西域……”李景荣笑呵呵地出声,意图缓和气氛,顺带给刘芳敏解释。 “等等”一声稍显稚嫩的声音突兀响起,却是一直沉默用膳的薛崇简开口了。 李景荣皱了皱眉,收口不言。 其他人也停下了手头动作,只有主位上的武延基,把玩着手上的琥珀酒杯,神色意味莫名。 “刘郎中所言的李御史,指的是谁?” 刘芳敏愣了愣,这话本就是个托词,随意扯了个谎,竟有人要寻根究底? “承蒙国公动问,是侍御史李承嘉” 薛崇简点了点头,端端正正坐着,“我记下了,改日会请葛大夫向李御史核实……方才郁林王要说的,涉及军中兵力布局机密,刘郎中不便知晓,还请莫要追问,以免徒增烦恼” 刘芳敏的酒意登时散了个干净,皮包骨的干瘦脸颊,不自然地抽搐几下,这位太平公主的幼子,显然在军中地位非凡,也并不好对付。 心头不无憋屈,我只是扯了个武三思党羽的旗号,用得着搬出葛绘来压我? “国公既是如此说,下官自是没有问题,只是办完差事,返回骊山之后,难免会有人问及见闻,却是不好措辞,若是凭空生出误会,反倒不美” 薛崇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刘郎中,办完差事,返回骊山,并不是简单的事,总要耗费些时日,十天半月定是不够的,也许武将军偶然回营,你便能见着了,即便真见不着,你要怎生说,嘴长在你身上,自是由得你” 刘芳敏气息一滞,惊疑不定,薛崇简一席话,软中带硬,底气十足,但最触动他的,是其中几个字。 十天半月? 他出发前,孝和皇帝李显的丧仪,还有半月便将完成,他已经在路上耗费了五日,还有十日功夫,李重俊便将启程赴长安,他必须在十日之内,在西塞军中,闹出大动静,重创李重俊的储位,让他无法离开神都。 薛崇简提及十天半月,是不是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国公言重了,下官不敢造次”刘芳敏心中念头纷杂,口气软和下来。 武延基见状,出面打了圆场,宴席才又热闹起来。 宴会后,武延基在大军营地不远的地方,为刘芳敏一行人安置了个相对独立的小号营地,让他们安歇。 深夜时分,大营中一片寂静,白雪皑皑,在夜色中微微透着些微亮光。 十几道黑影像是一群大鸟,呼啸而至,又各自散开,闪转腾挪,不见了踪迹。 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也很快被飘飞的大雪掩盖了起来。 “拜见郎中” “都起来吧” 刘芳敏双手环胸,盘膝坐着,微微蹙眉,“怎的来了这么多人?” 这批谍探都是他搭建的骨架,深知其中编制构成,这十几个人,都是一方头目,合起来的人马,足有近千人。 旁边的幕僚躬了躬身,“属下听郎中说,要弄出大动静,便自作主张,多联络了些人” 刘芳敏不耐地摆摆手,“又不是敌国打仗,都是自家人,大动静哪里就需要许多人马?” “罢了,来了便来了,尔等速速与我弄清三桩事” “其一,薛崇简平素驻扎在何处,其二,大营中可是少了哪支兵马” 刘芳敏站起身来,双眸深邃,“其三,李景荣与大营中诸将往来如何,尤其是,与裴延休往来如何” 今日一顿饭,他心中已然有了初步的谋划,大动静么,挑拨制造对立,激化矛盾,伺机祸水东引便是。 黑衣人窸窸窣窣退了出去。 那幕僚寻了个借口,也退出了营帐。 刘芳敏忙于算计,并没有在意。 第888章 是佛是魔(二十七) 关内道,灵州城。 灵州,取山川之灵命名,旧名北地郡,头枕黄河,脚踏贺兰山。 东南临水,号秦渠,水中有洲,随水势高下,不见沦没。 西北有山,名灵武山,高近千丈,巍峨插云,前后有两矮山,一个形似巨龟,一个形似卧牛,颇为奇诡,山上有寺庙,名为石佛寺。 冬日里,河山四野,银装素裹,尽是冰雪之色,皑皑一片,白得刺眼,白得苍茫。 “呼哧呼哧”武崇行费劲儿地在山道上攀爬,积雪很深,几乎能没到膝盖,又是向上攀登,走起来很是吃力。 “济阳王,属下背着您上去如何?” 随从武崇行而来的,有少府监的官差,少监芮芗领队,也有武崇行的私人,为首的,正是言行举止都慢腾腾的长眉罗汉。 当初他主持料理山南道通商府变乱,动静皆宜,滴水不漏,入了权策法眼。 几个弟弟渐渐长大,独当一面,各领一方,权策给他们的自由度更大,也加强了他们身边的得用人手,让他们有更大的行动能力。 权忠跟着权竺,做起了长随,咒日留在武崇敏身边,一直未归,薛崇简身边也有占星,薛崇胤身边派去了伏虎罗汉,武崇行便得了长眉罗汉。 事实上,除了他们,安乐公主李裹儿那里的降龙罗汉,权策也不打算收回来了。 武崇行看了芮芗一眼,有些不满,这人算是他的堂舅,不便开口呵斥,哼哼了两声,“我自己能走,芮少监看顾好自己便是” 芮芗讪讪然。 足足花了近一个时辰,一行人来到了灵武山顶,这处所在,山峰高耸,山势狭长,像是一扇屏风,左右两面,一面林木密集,云雾缭绕,一面开阔轩朗,光线明媚,因此,取名叫阴阳屏。 武崇行大松了一口气,仰头一望,屏住了呼吸。 山峦陡峭,窄窄屏壁横空而出,白雪覆盖,通透一体,一株弯曲虬结的红松旁,站着个挺拔的人影。 一袭白衣白袍,袍袖飘飘,青丝迎风乱舞,整个人融入阴阳屏的奇景之中,半身阴晦,半身光明,头顶的金冠,一面黯淡无光,一面熠熠生辉,光芒与旁边的绚烂红松相接,如梦似幻,仿似神仙中人。 绝地神出鬼没的现出身形,武崇行才回过神来。 “大,大兄” 权策闻声转过头,眉眼中一丝忧伤未褪去,一缕发丝飘过,挡在脸颊上,俊雅之外,增添了些许沉郁不羁,“崇行啊,何事?” 武崇行眼睛被闪了闪,又是呆愣住,听到大兄熟悉的声音,才醒过神来,嘿嘿干笑了两声,张口便夸,“大兄,真是美男子” 权策露出个笑容,冲他招了招手,“都是大人了,休要胡言,惹人笑话” “嘿嘿”武崇行搔了搔头,晃了晃肩膀,小跑着上前,在外人下属面前,许是要端着,在大兄面前正襟危坐,很不自在。 “大兄,王尚书和姚侍郎分头按察灵州各地,四境之内,工棚四起,乡野山间,百姓闻讯,纷纷离家出来,还好物资预备充足,有条不紊……灵州临近州府,纷纷效仿,赈灾进展,颇为可喜” “郑监令组织商贾赈灾募捐,商贾极为踊跃,日捐物资千余车,钱帛数十万贯,只是,朝中颇有些议论声,说是想商贾贱业筹钱粮,有失朝廷体面” “灵州官府,有贪渎之徒,试图乱中取利,克扣百姓酬劳,崇行查探确凿,已将犯案之人悉数处死,并将其家眷流放安东都护府,世代享受酷寒” 武崇行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闪着寒光,咬牙切齿,胸膛起伏不定,气得不轻。 权策拍了拍他的肩头,“做得甚好,上苍生人,百种不同,作奸犯科之辈,严行处置便好,不必动了心气” “是,大兄”武崇行最听他的话,很快便平复了心情,回身对着芮芗道,“大兄,芮少监有意以钱庄名义,向受灾的百姓发放无息贷款,以襄助大兄赈灾,特来请您示下” 这当然是好事,有助于灾民生计回血,但商贾募捐都会引来非议,钱庄向百姓低息放贷,怕是会被扭曲成趁乱敛财,盘剥灾民。 “此事初衷是好的,本相承情了”权策看向芮芗,兴起莫名的心绪,他再临北地,居高远眺,本就在怀恋为他殒身的芮莱,“不过用之于小民,不为妥当,可设法捐输替代……至于放贷,倒不必无息,低息便可,用之于受灾的大户商贾,足可带动一方民生” “是,相爷,下官遵命”芮芗面上浮起潮红之色,压抑住激动,他眉眼通透,借着应下差事,当即便告辞,“下官这就下去安排,厉行督管,定不让下头的油滑胥吏,坏了相爷的大事” 权策微微点头,芮芗带着手下官差,调头便离去。 芮芗走远,此间便只余下权策的心腹亲信之人。 武崇行上前迈步,“大兄,这是狄安抚使送来的密信” 权策拿过来一看,不由轻笑摇头。 武崇行伸长了脖颈,“大兄,甘州出了什么事情么?” 权策将信笺递给他,“没有出事,只是光远不安于室,想着伸伸手,给崇简守关掠阵” “这是好事哎,若能借机将刘芳敏手中的军情谍探收拢起来……”武崇行有些兴奋。 瞧着武崇行激动的模样,权策蹙了蹙眉,水至清则无鱼,狄光远严防死守,别人的戏,还怎么演的起来? 但一味强压,似乎也不是解决之道。 不光是狄光远不乐意做旁观者,神都的武崇敏也不安分,跃跃欲试,打算通过安乐公主手中的杨三顺,挖出神都苑的秘密据点,找个妥当的时候,给张易之和李旦送上一份惊喜。 权策才回信压制,令他可绸缪预备,不得擅动。 “光远这边,不用回信,绝地,你安排一下,就着光远身边的情形,设法弄出个漏洞,围三缺一,不要封死” “是,主人”绝地强忍着笑意,他近身护卫权策,自是晓得他这两日的纠结,虽说下头的人有些不听话,但都是奋发向上,积极进取,兴盛之兆。 权策料理了烦心事,将武崇行揽在身边,声音缥缈“崇行啊,想念母亲了么?” 武崇行登时眼圈通红。 绝地带着长眉罗汉,悄悄退下。 回首一望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豪气顿生。 自家主人仿佛坐在云端,浅吟低唱,而另一边,仿佛是在烟熏火燎之中,卖力抡大锤。 莫名的,绝地想到了徐敬业谋反的檄文。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第889章 是佛是魔(二十八) 陇右道,沙州,西塞大军前线。 核验军需的职方郎中刘芳敏,开始履职的第一日,便拜访了主将,魏王武延基。 他提出了要求,为确保前线需求更为精准,有意采取按照军卫序列,逐一核查的方式,收集各军卫的战备和过冬物资清单,避免因统筹层级过多,而产生差池。 刘芳敏的要求看起来合情合理,又是一心为前线考虑,无可厚非,但这种行径历来所无,因为这样一来,等同于越过了行军道一级,侵蚀了大总管武延基的权力。 刘芳敏小心翼翼,百般解释,发扬粗中有细的风格,这一回,胆子更大,将权策的大旗裹在了身上,扬言这是权相爷主持合议的时候,对夏官尚书袁恕己提出的要求,他只是跑跑腿,奉命行事。 权策的名号果然好使,武延基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径直点头同意,还贴心的问他需不需要更下沉一级,查访到各军卫将军的头上? 他答应得痛快,本就引得刘芳敏犹疑,对他莫名其妙的好意,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自是敬谢不敏,连连躬身表示,查探到各军卫主将身上,已是非分,冒犯了大总管的权威,不敢得寸进尺。 武延基哈哈大笑,摆手送客。 “刘郎中是中枢上差,无关大局之事,尽可自行决断,不必告知于我,好走不送” 刘芳敏又是好一番逊谢,点头哈腰,才缓步倒退出了中军大帐。 “真真邪门儿” 缓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刘芳敏扯了扯衣领,颇觉难受,这西塞军中,咄咄怪事。 他的差事紧迫,也顾不得寻根究底,既是得了武延基首肯,他便可以进行下一步,拜访各军卫主将,施展挑拨离间之术。 现在,他对这个连绵百里的浩大营盘,也不是一无所知。 大军之中,少了的,是右豹韬卫一部,为武崇谦统领,驻扎安西四镇,协助安西都护府布防,防范论钦陵狗急跳墙,突袭西域。 而薛崇简的常驻地点,起初在领军卫中,前不久,突然转移到焰火军中,说是协助郁林郡王李景荣,辖制这六千北衙精锐。 刘芳敏是军中老鸟,在他看来,这两桩事,都是不正常的。 武崇谦是领军卫将军,即便要外派做偏师,也应该统领领军卫本部,而不该舍近求远,去拆了右豹韬卫的建制。 薛崇简移驻焰火军,更是荒诞。 焰火军成立以来,从成军、整训,两次出征,到扩编募兵,都是薛崇简的兄长薛崇胤一手一脚操办,这支军队中,薛崇胤的影响无处不在。 若是薛崇简真有心帮李景荣接管焰火军,最好的方法,是离得远远的,不要搭上任何瓜葛,这般反其道而行之,只能说明,薛崇简此举,非但无意帮李景荣的忙,反倒是有意防备他。 薛崇简是移驻,那定是有什么变故和因由,让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刘芳敏叹了口气,还是受制于时间,他无法细究此事根源,只来得及利用这个结果。 他的第一站,就去了焰火军驻地。 “驾”迎面一行人出营而来。 却是巧了,为首马上坐着的,正是薛崇简。 “见过国公”刘芳敏赶忙上前几步,行礼问安。 “刘郎中有礼了,此来有何贵干?”薛崇简仍是言简意赅。 刘芳敏心头有些怪异,薛崇简是太平公主幼子,自幼得享显爵,大了些,身旁长辈兄长,都是权雄势大的人物,照理,断不会有半点苦头给他吃的,怎的小小年纪,眉头紧锁,滴酒不沾,活像个心事重重的苦行僧? “下官请示了魏王殿下,得了殿下钧令,赴各军卫查询军需,以便汇整统计”刘芳敏鸡贼本性发作,话说得很有技巧,不着痕迹,将主客逆转了,仿佛到军卫来,不是他主动要求的一般。 “唔,既如此,郎中请便”薛崇简似是有急事,点了点头,虚应一番,便策马离去。 刘芳敏极为恭敬的行礼恭送,面上喜色难掩。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薛崇简走了,正好有机会与郁林王李景荣单独会谈。 入了军营,具体差事,都交给手下人去办理,两个主事之人,对坐品茗。 品茗的地点,李景荣没有安排在自己的大帐,而是就在辎重营旁边,寻了个相对简陋些的帐篷,“此间清净,也可兼顾差事,刘郎中莫要嫌弃” “不敢,不敢”刘芳敏含笑以对,见他身边没人,胳膊随意地一摆,将手下从人,也挥退下去,“郁林王,请恕臣交浅言深,有一言,不吐不快” “刘郎中言重,此间没有旁人,姑妄言听,且请随意”李景荣神情不动,一片淡然沉稳。 “郁林王,这神武行军道,除了魏王殿下,论起爵位,当数谁人?” “郁林王,且不说行军道,只说这焰火军,论起名正言顺,又该谁人做主?” “呵呵,刘郎中美意,我心领了”李景荣轻笑一声,“时也,命也,我无寸功,又无父兄荫蔽,处境局促,只是寻常” 刘芳敏嘴角翘了翘,就怕李景荣不接话,接话就是成功,再度祭出扯大旗的招数,“郁林王,下官来此之前,得相王殿下、豆卢相爷和袁尚书嘱托,要与郁林王多多亲近……” “郁林王想必也知,而今天下,北衙妖氛横行,南衙改旗易帜,相王殿下痛心疾首,深自感喟,李氏皇族,枝叶凋零,大权旁落,江山靠谁守?” 李景荣笑容敛起,双手合十,阖目祷告,“祖宗在上,景荣身具皇统,久有振兴之心,奈何,有心无力,区区焰火军,景荣都拿捏不定,谈何守卫江山?” 刘芳敏眯了眯眼,敏锐察觉了李景荣的真实意图,这位郁林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所言的皇统祖宗,都只是虚妄,自己要利用他离间西塞大军,闹出事端,李景荣何尝不是想着利用自己,达成他掌控焰火军的目的? 有所图便好,刘芳敏更放心了,但他仍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不知郁林王,与裴大将军往来如何?” “我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惺惺相惜,往来不少”李景荣毫不隐瞒,直言道,“此人胆小如鼠,毫无进取之念,一心求稳,攀附薛崇简,恐怕不易拉拢” “无妨,对付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方法” 刘芳敏彻底安心下来,看着李景荣一脸为李氏效死的圣洁模样,心头隐隐作呕。 第890章 是佛是魔(二十九) 刘芳敏一路行来,穿过了右监门卫、左右领军卫的营地。 直奔右豹韬卫。 才进辕门,以他边军老卒的嗅觉,敏锐察觉到,右豹韬卫的营地,气氛与众不同。 如果要形容出来,焰火军弥漫的是傲骨嶙峋的严苛,上下将士的精气神,都是崖岸自高,咄咄逼人,左右领军卫则是一股野性不羁的锐气,彼此较劲,不留情面,杀气腾腾。 相比之下,右监门卫则稍逊一筹,上上下下有些紧绷,虽也有些章法在,生龙活虎,但却显然底气不足,唯恐旁人看扁了一般,言行举止,包括呼号,都带着些刻意。 这些军卫,刘芳敏都是服气的,精强生平所仅见。 到了右豹韬卫,却是一落千丈,搜肠刮肚半晌,只有猥琐二字可以指称,夹在精兵强将之间,疲弱不堪,关起门来,不敢直面,更不敢交道,只看辕门岗哨的站位就可以瞧出来。 旁的军卫都是挺胸腆肚,在门外交错布防,而右豹韬卫的岗哨,却是在辕门以内站着的,听到动静,才翘着脚,伸出脑袋张望,像极了一个富商大贾聚居的街里,窝了个小门小户的人家,触目都是雕梁画栋,自家却是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见人。 刘芳敏领会了右豹韬卫的群体情绪,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刘郎中,大将军在军帐等候,请随我来” 通名报姓之后,营中出来个亲军都尉,迎接刘芳敏一行。 刘芳敏身后的官差不由恚怒,发出不少杂音。 作为夏官衙门来的上差,在大军营地中,刘芳敏来去都是由各军卫主将接待,战功赫赫如焰火军,也是如此,堂堂的郡王都要亲自出面,右豹韬卫的裴延休,本事不大,爵位不高,架子却不小。 刘芳敏回身扫了一眼,随从的官差渐渐安静下来。 “烦请都尉带路,本官这就去向大将军问安”刘芳敏的姿态摆得极低,投其所好,留下个好印象,才好开口谈及正事。 人言,越是缺少的东西,越是要炫耀,裴延休在神武行军道没有半点地位和存在感,便无时无刻不想着展示身份,耍耍三品大将军的威风。 刘芳敏乐得配合。 入了军帐,点头哈腰,一溜小跑儿上前,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大将军” 裴延休端坐在主位,轻轻点头,抬了抬手,仪态煌煌,“刘郎中多礼了,且轻安坐,左右,奉茶” 刘芳敏谢过之后,捧着茶盏抿了一口,长出了一口气,“大将军,可让下官好找,来此之前,相王殿下特意交代了,定要格外重视大将军所属的需求,下官拜访了焰火军的郁林郡王,便想着来右豹韬卫……” “却不料,大将军驻在,竟在营地边缘角落,生生横跨了整个营地,也不知魏王殿下是不是对相王殿下有所不满,牵连了大将军,如此怠慢……” 裴延休听着他舌绽莲花,脸色阵红阵白,尴尬的一笑。 他想起了出征前夜的投毒事件,事情一发,头脑发热,径直归咎在李旦和冯怀巳身上,惊弓之鸟,忙不迭向武崇敏输诚,时过境迁,回想起来,却是有些草率了。 “刘郎中误会了,本将无福,与相王殿下向来少了来往,怎会得他如此抬爱?” “至于营地么,呵呵,军中实力为尊,本将麾下,战力最弱,自是只能在边角之地窝着,本将无话可说” 刘芳敏做出大为惊讶的模样,急声道,“大将军说得哪里话,左豹韬卫大将军冯怀巳,对相王殿下忠贞不二,您在他辖下,自然便是自己人,冯大将军陨落于奸人之谋,相王殿下悲痛莫名,正须倚重大将军,大将军可莫要见外” 裴延休听得这话,当即露出警惕之色,婉拒道,“呵呵,本将才疏德薄,麾下兵马,也是不成个样子,相王殿下厚谊,本将怕是无福消受” 刘芳敏心中暗叫不好,他把握了裴延休虚荣的弱点,一时操之过急,忘了他还是个胸无大志的软骨头。 心念急转,刘芳敏将话头又扯了回来,“大将军,下官以为,便是军力孱弱,才更要庇护起来,免遭冲击杀伤,这般将您所部挺在前头,实在不是个好分派……” “下官可还听闻,右豹韬卫的建制,眼下也不全乎,分了些出去给武将军,既是弱旅,为何偏要如此折腾?” 裴延休闻言,登时坐直了身子,“郢国公吩咐过,此事分属机密,不得外传,不知刘郎中如何得知?” 刘芳敏啜饮了口茶水,说得似是而非,极尽暧昧之能事,“大将军,下官来此之前,先去了焰火军营地,趁着郢国公外出公干,郁林王单独与下官会了面……” 裴延休脸色微变,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大将军,恕下官交浅言深……”刘芳敏说到这里,顿了顿,这话仿佛有些熟悉,好像才对李景荣说过,轻咳了声,略过瞬间的尴尬,“所谓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旁人军力如何强且由他,旁人前途如何光明也由他,但欺上门来,一而再,再而三,却不是长久之道” “您方才也说过了,军中实力为尊,实力不济,又饱受欺凌,一旦人心散佚,大势便去,大将军这位子,要如何才能安稳?” 裴延休眼睛凝视着他,沉默了好半晌,“刘郎中,本将世代官宦,家声远扬,身负重担,不得不如履薄冰,谨慎行事,冒险之事,切莫再提” “大将军谬矣”刘芳敏笑容更深,凑近了一些,轻声道,“下官身世比不得大将军显赫,家中族中,老老小小也不下百余丁口,更不敢赌上身家性命,天塌了,自有个子高的顶着,郁林王不甘军权旁落,对此事颇为热衷,我等只管顺风扯旗便是……” 裴延休眉头跳了跳,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我军中,有九曲侯……” “大将军勿忧,此事交由我来处置,一两日之内,不见成效,下官方才所言,您尽可当做未曾听闻” 刘芳敏大包大揽,义薄云天。 裴延休色厉内荏,本就缺少主见担当,见他这般作态,心下更是笃定。 第891章 是佛是魔(三十) 入夜,职方郎中刘芳敏营地。 刘芳敏手持着笔杆,在一张宣纸上勾画,上头写着的,都是西塞大军主将们的名号。 “武延基……”在最大的大块头面前,刘芳敏陷入了犹豫。 “啪嗒” 墨点垂落在纸面上,缓缓晕开,再瞧不出字体面目。 “看不透你,便先不搭理你,只盼你莫要乱动,否则……” 刘芳敏眼神有几许深沉。 摇唇鼓舌、巧舌如簧,小心试探、大胆拉拢,花费了两日功夫,他大致弄清楚了军中各方势力的分布。 焰火军将军李景荣利欲熏心,野心勃勃,是最不安分的,右豹韬卫大将军裴延休没有立场原则,随风摇摆,心中积压了不少怨气,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虽是个阉人,但却坚如钢铁,不为外物所动,右领军卫大将军李笊性情活泼,但却滴水不漏,言行之间无懈可击。 行军大总管武延基,在他面前态度暧昧,不吝惜向他示好,大开方便之门,但涉及实质,往往回避开来,很是难以捉摸。 作为边军出身的朝官,他虽学了些恶心路数,并极快运用精通,但百战老卒,身上都有一颗忠勇之心,不愿天朝大军伤筋动骨,如非迫不得已,万般无奈,他绝对不愿向一军主帅下手,群龙无首,那意味着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倒。 向个将军下手么,倒是没有心理障碍。 “让九曲侯歇口气的安排,布置下去了么?” 幕僚闪身上前,躬身道,“郎中,已经预备好了” 他眼前闪过一道厉光,问道,“郎中,既是要动手,为何不一劳永逸?让九曲侯安息,比让他卧床不起,效果更佳,既可给裴大将军松开手脚,又可制造些混乱,一举数得……” 幕僚的声音莫名抖了抖,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悄然无声。 刘芳敏的双眼像一条毒蛇,死死盯住了他,干巴瘦的长脸像是外头的冰块一般,冒着森冷的寒气,自桌案后头转了出来,为他牵了牵衣领,“同是大周臣子,同是天朝子民,前线兵凶战危,即便道不同,可争,可斗,绝不可肆行杀戮,扰乱军机” “若再让本官听到你这等丧天良的主意,便将你就地正法,勿谓言之不预” 刘芳敏的音调不高,低沉带着些沙哑。 幕僚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赶忙挤出满脸菊花笑容,“属下不敢,不敢,属下只是履行分内之责,为郎中参谋,不敢僭越” 刘芳敏精奸似鬼,本能地觉得这话不对劲,他本来就是只为自己参谋,何须强调?莫非他还能越过自己,调度手下谍探不成? “退下吧”刘芳敏对这幕僚知根知底,最是信任的,也没有多想,摆手要将他赶了出去。 “郎中,属下还有一问”幕僚好了伤疤忘了疼,才缓过劲儿,又蹬鼻子上脸了,“不知郎中打算,如何制造对立,时日紧张,属下也好早作运筹” 刘芳敏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又倏地收起,压抑不住邪火乱冒,低声吼道,“该如何行事,本官自会分派,休得聒噪,滚出去” “呃,是,是”幕僚吓了一跳,连行礼都顾不得,掉头便跑了出去。 “真真混账,愈发没规矩”刘芳敏喘了几口粗气,回到桌案边坐下,仰头阖眼,开始盘算。 “动静太小不可……杀伤太重不可……惊动敌军不可……” “嘶嘶……”刘芳敏嘬了嘬牙花子,头疼欲裂。 天明,右豹韬卫营地。 右豹韬卫将军、九曲侯王晖早早起身,换上了劲装,领着一众亲兵,到营地附近的草甸子上晨练。 这已然是他的习惯了,自打在东都千牛卫,见识了权策与士卒同训的场面,他颇受触动,努力向权策看齐,起步晚了些,进益有限,仍不能与将士们一道摸爬滚打,但每日演练,却是风雨无阻,一天都不会落下。 草甸子上头,雪化得快一些,少有积雪,但有些水洼蓄积,王晖和他的亲兵,都穿着厚实的皮靴,倒是并不怕。 王晖率众沿着往常的路线行进,塞外朔风如同刀割,脸颊冻得通红,喘息不定,寒冷雾气颇为浓郁,让眼前的光景都看不太分明。 “嗖”的一声,一道黄色的长条影子在一个水洼中飞出,朝着王晖的脸颊冲去。 “啊呀……” 身后的亲兵护卫还没有反应过来,王晖已然一声惨叫,倒在草甸子上。 “将军” 众人蜂拥而上,将王晖抬起,他的脸颊已然开始发青。 “快,回营,请医生看诊”亲兵校尉厉声呵斥,率众急速返回。 有个眼尖的亲兵,发现一条黄色的小蛇正沿着草丛飞快逃离,他快步跑上前去,脱下皮靴,兜头一刨,便将那小蛇装进了靴筒里,虎口一合,牢牢攥住靴口,撒开腿一阵狂奔,追赶前头的队伍。 王晖的营地里,聚起了一大堆人,除了医生,还有大批将官。 “情形如何?”薛崇简也赶来现场,急声问道。 “方才的医生说,中的是黄斑蛇毒,毒性剧烈,但本身并不致命,只是九曲侯中毒是在面部,毒性蔓延极快,怕是凶多吉少,哎……”武延基叹了口气,脸色极其难看。 王晖身份特殊,是权策的表兄,高安公主独子,身份特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势必难以交代。 “如何能确定是那剧毒?”薛崇简连声追问,试图寻到一线生机。 “国公,方才随行亲兵,有人将行凶的毒蛇捕了回来……”杨思勖沉声回答,“确系黄斑蛇无疑,这冬日雪域,也只有这种毒蛇,是不冬眠的” “那……”薛崇简脸上血色褪尽,惶急出了哭音,还待说什么,胳膊被握住了一下,又松开了。 薛崇简侧头一望,见到是占星。 占星朝他眨了眨眼。 薛崇简心下立时安定下来。 裴延休面沉似水,目光悄悄看向不远处的刘芳敏,啧啧,真真好演技,面色黑成一团,很是难看,若不是他心中有数,怕是也想不到是他出的手。 他却是不知刘芳敏心中的波涛汹涌,他想让王晖中毒不起,却未曾想过害了王晖性命。 毒蛇本不致命,却偏偏咬中要命的面部,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 刘芳敏对他那忠心耿耿的幕僚,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第892章 是佛是魔(三十一) 右豹韬卫军营中好一阵喧嚷,军中医生七手八脚暂且稳住了毒素,却无法进一步治疗。 “尔等,让九曲侯短时间清醒起来都做不到么?”武延基目光如刀,盯住了一众军医,这场意外来得太过巧合,他不能相信,想着王晖清醒片刻,能提供些有价值的讯息,也好查清其中原委。 “殿下恕罪,小的等已然尽力,只能延缓九曲侯毒发,苏醒之事,无能为力” 军医们面面相觑片刻,仍是束手无策,面上虽有些愧色,但并无畏惧,军医不同于御医,行军打仗,刀来枪往,风里来雪里去,谁都不是金刚不坏,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总要求到军医头上。 武延基脸色黑成一片,没好气的摆摆手,“这几日,尔等便一体暂住在九曲侯营帐左近,随时预备看诊……” “来人,将九曲侯一干亲兵人等,统统带去中军,本王亲自问话” “魏王殿下且慢”薛崇简突地插口,迈步上前,操着还有些稚嫩的腔调说道,“九曲侯在亲兵扈从之下,还能被毒蛇袭击,其中必有猫腻,再在右豹韬卫久待下去,并不合宜” 武延基蹙了蹙眉头,有些意外。 薛崇简虽说年岁小,但向来沉稳有度,极少这般尖锐刻薄,但刘芳敏来了之后,先是强行喝令,当众让李景荣下不来台,现在又夹枪带棒针对裴延休,是刻意为之,还是失了平常心? 武延基扫了裴延休一眼,见他果然双眼冒火,面皮阴晴不定,顾不得多想,还是选择信任薛崇简。 “郢国公此言,亦颇有道理,有备无患嘛,那便将九曲侯一并请到中军帐照料” 薛崇简却是连连摇头,反驳了武延基的善意,“殿下为一军主将,军务繁忙,应对天候变化,料理论钦陵异动,已是艰巨,不宜分心旁顾,不妨将九曲侯及一干扈从,一并转移到末将军帐中,但有三长两短,末将愿负全责” “呃……”武延基没料到薛崇简会如此激进,愣了一愣,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逝,只好由着他,“也好,偏劳郢国公了” “末将遵命”薛崇简一板一眼躬身施礼,摆手令身边亲兵随从开始张罗,接手了已经缴械的王晖亲兵,将王晖小心翼翼抬上马车。 “诸位,告辞”薛崇简拱手道别,话音落,拔腿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众人有意无意地都将目光放在武延基身上,尤其是刘芳敏、李景荣和裴延休等人,目光毫不掩饰,毕竟这里是他做主的,薛崇简这一番做作,并没有给他留面子。 “呵呵,郢国公少年英雄,雷厉风行,不愧是大兄亲手教导” 武延基干笑两声,说了一句,为自己解嘲,又无形地反弹了一波,薛崇简是权策看重的,你们有本事,自己去找他不自在试试? 退一步讲,他的妻子是永泰郡主李仙蕙,也是管权策叫大兄的,薛崇简等同自家弟弟,退让一些,又有何妨? “殿下所言极是”众人纷纷附和,心思各异。 另一边,薛崇简将王晖带回营帐,急切地拉住占星,一叠声问道,“供奉,表兄当如何治疗?要哪些药材?我设法避开人,给你弄来” “国公安心,不必多麻烦”占星按了按薛崇简的肩头,权策身边的头上刺儿头,到了薛崇简身边,得他全心信赖依靠,倒是有了些稳重模样,扬了扬手上的皮靴,“这靴子里头的黄斑蛇,就是解毒良药” 薛崇简满脸莫名,眨着眼睛问道,“这是毒蛇,怎的又是解药?” “呵呵呵”占星得意地笑了两声,说到他的得意之处,面上傲然自矜,“道法自然,天行有常,毒物出没百步之内,自有解毒之物,这黄斑蛇的解毒之物,就在它自己体内,将毒牙取下磨粉,和蛇血熬制,可得药丸,服下,最多两日,毒素自解” 薛崇简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发自内心地赞美道,“供奉可真厉害” 占星维持着高人风范,淡淡的点了点头,转身去外头料理皮靴里的毒蛇,才转过身去,脸颊便笑烂了。 薛崇简安了心,回到军帐主位上,盘膝坐定,双手放在小腹前头,微闭着双目,陷入沉思。 “供奉,稍后传令下去,表兄安然苏醒之事,秘而不宣,莫要传扬了出去” 占星站在阶下,眼睛睁大,“国公此言,可是对行凶之人,有了猜想?” “刘芳敏上蹿下跳,到处钻营,应当是他所为”薛崇简右手握拳,在额头上按着,“右豹韬卫的裴延休,是受到崇敏兄长暗中胁迫而附从,其志不坚,也甚少交心,本还以为他没有胆量作祟,但今日表兄中毒……” “显然表明,裴延休是受了刘芳敏蛊惑,刘芳敏此举,是展示手腕能耐,也为裴延休扫清障碍” 占星眉头大皱,颇为紧张,“国公,如此说来,您的处境也不安全,李景荣此人,狼心兽行,脑后生就反骨,背叛了亲叔父不说,还动手置他于死地,更不可信任,而国公驻在焰火军,保不齐,刘芳敏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您了” “有供奉在,我不怕”薛崇简挺起胸脯,满怀信任。 占星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国公自然可以放心,属下回头便召集暗地里的人手,外松内紧,定然护国公周全” 薛崇简点了点头,笑得灿烂,“如此,我便可以安心看他们粉墨登场了” 占星不安分的性子又开始发作,撺掇道,“国公,既是晓得那刘芳敏不怀好意,还对九曲侯下毒手,何不趁势发作一番,与他一些教训?” 薛崇简脑袋甩得像是拨浪鼓,坚定拒绝道,“不可,不可,大兄说过了,只让看着,不让乱动,即便是要算账,也要等他们闹腾尽兴了,只要西塞大军基本盘不出岔子,便无须搭理他” 占星咂了咂舌,瞧着眼前仿佛换了个人的薛崇简,觉得很是无趣,又觉得很有趣。 第893章 是佛是魔(三十二) 神都,孝和皇帝李显的出殡发引,有条不紊,已经操持到了最终阶段。 依着礼制,入陵之前,子嗣须预先前往查勘,亲手洒一抔封土,见证神道碑启幕,并沿神道拜祭阎罗城隍土地诸神,以彰显孝道。 李显的子嗣,只有两大一小,太孙李重俊、平恩王李重福、北海王李重茂,三人一同前往神都东郊陵园所在地,尽人子之责。 东宫三子出行,安全防卫自然是紧要的,当如何调兵遣将,又是一桩大事。 狄仁杰出面料理了巴陵王李隆范身亡之事,晓得神都格局,权策一脉稳居上风,又有谢瑶环若隐若现的奥援,便大大放心,武后的旨意下来,令河间王武尚宝协同理事,他立马又窝回府中,不理政事。 主事的欧阳通,突然装起了老年痴呆,颠三倒四,不予处理。 无奈下,众人敦请韦巨源出来视事,韦巨源不明就里,但反应极快,在入宫途中,眼看将到洛水天津桥,却不慎堕马,胳膊受伤,丢下一句身负重伤,无法理事,原路返回,速度比来的时候,要快上三倍不止。 三位宰相一同撂挑子,协理政事的河间王武尚宝便显露了出来,他倒是毫不客气,力保上任不久的羽林卫将军、高阳王武崇训负责沿途护卫。 此议一出,太孙李重俊如获至宝,没口子应允,将武崇训夸得天花乱坠,试图板上钉钉。 然而,相王李旦和恒国公张易之却为之暴跳如雷,以北衙禁军乃天子亲军,不可擅动为由,坚决反对。 不难想到,若是武崇训引军负责护卫,想要让李重俊出些三长两短,势必要隔着武三思那一层,平白增添变数麻烦。 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个人应当也是反对的,武尚宝举荐了武崇训,自以为立下了功劳,到蛰伏舔舐伤口的梁王武三思府上邀功,兴冲冲进的门,出来之时,却是一瘸一拐,想来是挨了一顿揍的。 闹腾许久,几经周折,最终定下,武崇训仍是接下这桩差事,但随行的还有另外两支兵马,一支是李重福旗下的左豹韬卫,另一支便是武崇敏的东宫卫率。 如此犬牙交互的军卫护持,倒是达成了危险的平衡,李重俊不怕有人调度大批兵马害他,但有左豹韬卫搅和进来,暗地里的厮杀却更剧烈。 自太初宫到东郊陵园,往返约莫有百余里,两个大半日的脚程,武崇敏默默见证了一场明枪暗箭、腥风血雨。 他耳聪目明,有不少的杀手暗人,是穿着左豹韬卫的军服堂而皇之混进来的。 而李重俊方面,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崔弦这个新罗婢出身的贴身宫女,手底下,颇有一批手段奇诡的新罗人。 一路往返,连同陵园在内,四处扎营地,每一处都是白骨森森,死伤枕藉。 返程路上,神都城门在望,眼看这修罗炼狱将到尽头。 李重俊的马车轧过一块石头。 “轰隆隆”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火光冲天,烈焰灼人。 马车先被炸得七零八碎,又在熊熊烈火中焚烧。 李重福的车驾与李重俊的比邻,也受了波及,驾车的马匹前蹄人立而起,马车侧翻,将他抛了出来,“咔嚓”一声,奔马踩踏到李重福腿上,发出一声脆响。 “嗷嗷……”李重福剧痛难忍,惨呼不迭,眼中却有难以掩饰的嗜血和欢喜。 武崇训大惊失色,厉声下令从人撒水救火,又指挥官兵将惨叫打滚儿的李重福从马车底下救了出来,忙得满头冷汗。 却看另一边,武崇敏却骑在高头大马上,双手伏鞍,冷眼旁观。 鼻子轻轻一嗅,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儿,这东西,只有虞山军和焰火军有,焰火军在塞外,虞山军还在,李旦虽大权旁落,失去对虞山军的控制,但恐怕早就弄了不少的火药出来,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这是狗急跳墙了。 “太孙殿下,弟弟啊……”李重福躺在担架上,捶胸顿足,大放悲声。 年幼的李重茂也跟着放声大哭。 啧啧,苦肉计,猫哭耗子,倒是演了个全套。 武崇敏悠闲自在,饶有趣味的看戏,心头还点评一番。 武崇训忙碌一通,火焰平息下去,却只见到一堆黑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尝过圈禁夺爵的滋味,委实不想再承受一遭。 转过头,见了武崇敏的模样,登时火冒三丈,几大步噌噌噌冲到武崇敏面前,并指如刀,唾沫横飞,“信阳王,你安敢旁观?还有心肺乎?你我护卫之责等同,太孙遇害,平恩王重伤断腿,我落不得好,你也逃不得干系……” 武崇敏拍了拍马头,安抚自己的爱马,看着惊惧交加,状似癫狂的武崇训,笑了笑,“高阳王,急怒伤身,于事无补,不如静待其变……” “等什么变?等到平恩王也伤重不起嘛,你个混账,分明是仗着权策的势,打着主意诿过于我,你须防着,但教我不死,绝没有你的好下场……”武崇训急得跳脚,口中也少了忌讳,大骂出声,连声诅咒。 武崇敏仰了仰头,不再说话,默默看着神都城门方向。 与不是同一个段位的对手对话,实在是一种折磨。 “哒哒哒”密集的马蹄声响起,远处烟尘大作,一彪人马须臾间便到了面前。 “高阳王,何故口出恶言?皇族体统何在?还不快些向信阳王致歉?” “太……太孙,太孙殿下?”武崇训看着神采飞扬,策马而来的李重俊,牙齿都打起了颤颤,连连揉搓眼睛,左顾右盼,不敢置信。 “正是本宫,高阳王,你这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么?”李重俊再度严词喝问。 “臣不敢”武崇训回过神来,恢复了正常,弯腰向武崇敏行礼道歉,心里却将武崇敏也恨上了,他一直没事儿人一般,想来是事先便得了消息,故意瞧他的乐子,真真可恶至极。 “平恩王受苦了,左右,还不快些将平恩王送入城中,延请名医医治” 李重福面孔呆滞,腿上的剧痛仿佛都没了知觉,这般冒死犯险,竟还是没能将李重俊弄死? “请吧,平恩王”崔弦笑靥如花,颇为艳丽,刺的李重福双眼生疼,啊的大叫一声,晕厥了过去。 神都苑,地堡。 十根巨柱遭了殃。 零零碎碎的瓷器、玉器,都砸在了柱子上,稀里哗啦碎成一地。 “李重俊这厮阴险不孝,竟敢以替身前往陵园,真真荒谬,荒唐”张易之恶声恶气。 李旦沉默无言,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蔓延。 举目四望,只觉得这处地堡与自己八字不合,是了,龙之九子,环绕着虎之子,定是对自己这个龙子凤孙不利的。 “如此说来,对付李重俊,只有看西塞的了”张易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安抚李旦,“你且放心,李裹儿府上那个小太监,是个没用的废物,管不得事,毫无威胁,我觑得个空子,便栽赃给她,保你从北郊兵变中平安脱身” 李旦沉默点头。 他们都是大人物,自是不会注意到,神都苑的小太监们,这段时日,特别钟爱四处奔跑,耍一种叫做躲猫猫的游戏,游戏的范围,原本在相王府和合璧宫之间,现在,渐渐向这处控鹤府工地靠近。 第894章 是佛是魔(三十三) 神武行军道营地。 职方郎中刘芳敏的小营盘中,他缓缓踱着步,不时瞧一眼旁边的滴漏,天寒地冻,滴漏之中都是热水,滴滴答答的水声,伴着氤氲而起的热气,颇有一番意蕴。 然而,刘芳敏无心品味,反倒觉得烦躁。 他在枯燥等待,这个时候,人总是会有些莫名的脾气。 自黄昏时分,一直等到夜幕四合,他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随身的小厮轻手轻脚进来,为他点燃烛火,火光映出刘芳敏阴沉骇人的干瘦脸,吓了一跳,草草行了个礼,又急匆匆退了出去。 “回来,备酒”刘芳敏沉声喝令。 “是,主人”小厮陀螺一般转了个弯,应下了命令,又转身出去办差,许是太过急切,脚底下拌蒜,险些摔个狗啃泥。 刘芳敏瞧着他远去,皱了皱眉头,他平素御下,威怒有余,而怀恩不足,严苛有余,而亲善不足,跟随自己许多年的贴身小厮,对自己都怕成这个德行,旁人可想而知。 刘芳敏心头有些懊恼,阴郁更甚。 酒菜很快便张罗上来,热气腾腾的羊皮花丝、鹿舌炙、盐渍牛肉,最是好下酒,冷菜也有个五生盘,羊、牛、熊、鹿、马五种肉,酱香之后,切薄片拼盘而成,小火炉上,温着一壶剑南烧春,香气四溢。 只是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刘芳敏顾不得伤春悲秋,伏案举箸大嚼,吃喝得爽快无比,汁水淋漓。 酒足饭饱,刘芳敏将案几一推,又看了眼滴漏,冷哼一声,拿了个银签子剔牙,腹中满满,他的耐心又好了一些。 良久,帐外传来脚步声。 “郎中,属下回来了” 来者正是刘芳敏的亲信幕僚,书生文弱,裹着厚重皮裘,脸颊冻得通红,呼气变成白雾,脑袋上还撒着些洁白雪花。 “你却是劳苦,酉时都已经过了,你才回返,去作甚了?”刘芳敏心头的戾气渐渐柔软,长叹口气,出声问道。 “属下去了郎中麾下谍探的据点,与各部头领聚宴,方便察知他们的状况和需要,也将郎中的所思所想传达与他们,早些做好准备,为郎中驱驰” 幕僚没有藏着掖着,坦然直言。 “唔,为本官驱驰,说得好啊”刘芳敏仰起了脸,幽幽地道,“除了本官,尔等怕是还要为旁人驱驰吧” 幕僚愣了愣神,犹豫了下,才开口道,“郎中说得哪里话,郎中追随袁尚书,为相王殿下效力,以光复李唐正统为己任,属下等有感在心,勠力效命,绝无二心” “呵呵”刘芳敏笑了起来,边军出身的厮杀汉,虽说学了些官场阴险路数,骨子里仍是爽气,幕僚不遮不掩,直承其事,他反倒忌恨不起来了,伸手示意,“坐吧,既然你也是局中人,不妨开诚布公,探讨一番日后行止” 幕僚也不怯场,先将帐中的火盆向身边移了移,施施然坐下,“郎中言重了,郎中向来行事刚猛得力,锐意无畏,相王殿下多有赞许,此番事关生死存亡,郎中想来也不会手软,属下听令行事而已” 刘芳敏登时领会了他的意思,要是他能雷厉风行,不惜一切代价,将差事办妥,那幕僚只会是幕僚,要是他投鼠忌器,畏首畏尾,那么幕僚便会取而代之。 “承蒙赞赏,愧不敢当” 刘芳敏无力地回应了一声,要害便在不惜一切代价上头,他追附袁恕己不假,但却不会做那祸国奸臣,为了一党之私,将军国大事拿来当做争斗筹码,要避免这种恶果,势必要周全谋划,说服眼前这个李旦的爪牙,以最小的损失达成目的。 “我有意,以军中谍探谎报前线军情,称论钦陵叛军进军西域,诱使武延基继续分兵戍守,令李景荣和裴延休脱离中军,前往龟兹,途中制造兵乱,袭杀李景荣,嫁祸裴延休,迫使裴延休揭发,让他承认如此行事是得了李重俊的授意,裴延休的弟弟,东宫中的太子宾客裴光庭居中传递消息” “此举,不只可直捣东宫,制造李重俊插手边军的阴谋,还可剪除居心叵测、野心勃勃的李景荣,消除相王殿下的侧翼风险,同时牵连裴光庭,剑指与他交好的武崇敏,以钳制权策” 刘芳敏将自己的计划,解说得清清楚楚,双目炯炯盯着自己的幕僚,等待他的回应。 幕僚双手拢在袖子里,思量片刻,无奈苦笑,“相王殿下曾言,唯有西塞剧变,才可动摇李重俊储位,此事,算是大动静么?” “兵乱,袭杀一军主将,当朝郡王,边塞忠勇将士,死伤不下于数千计,还不是大动静?”刘芳敏拍案而起,对幕僚的铁石心肠难以理解。 幕僚不与他争辩,另辟蹊径,转而道,“李景荣虽说有皇家血脉,终究是支流,不足为惧,相反,相王殿下在军中势力羸弱,正需有所补充,用人之际,怕不能计较太多,若他没有野心,又如何会为我所用?就此葬送,岂不可惜?” 刘芳敏抿了抿嘴,他谋算弄死李景荣,本就有看他不起的因素,这人反复无常,生性险恶,死在乱局中,正得其所,但幕僚反对,他也不得不退让半步,拿出备用方案。 “或可待李景荣和裴延休入龟兹之后,在城中制造混乱,假西域蛮夷之手,杀死武崇谦,西域重镇乱,武姓皇族死,动静够大了么?” 幕僚瞧着刘芳敏耐心尽失的样子,陪了个笑脸,晓得如此安排,大抵已经到了他的底线,若是逼得太紧,难免生出肘腋之患。 “郎中计较得极好,属下佩服” 刘芳敏见他不再纠缠,也松了口气,“不敢当,既是你与下头的谍探接触得勤快,便早些安排,龟兹城中、武崇谦军中,都须加派人手” “郎中且请安心,属下连夜去办”幕僚站起身,风风火火离去。 刘芳敏望着夜空许久,招招手,身边现出几个壮硕黑衣人,“盯着他,若背离我的要旨,胆敢指挥谍探异动,取了他的性命” 黑衣人应命,闪身没入黑暗中。 他不知,幕僚一路疾行,出了营帐,便有一彪人马接着,上了一驾马车,星夜兼程。 马车中,幕僚深出一口气,那大老粗明明是个厮杀汉,偏还有副莫名其妙的菩萨心肠,真真见了鬼。 你不愿做,我便代你做了,在这边塞之地,没有尸山血海,配叫大场面么? 幕僚双目中似有火焰跃动,文弱的身躯中,热血沸腾。 刘芳敏既是生出了疑心,谍探那边势必有所干碍,还须另外设法传递消息。 第895章 是佛是魔(三十四) 一马西来。 西塞大军营中,像是烈火中倒了一盆滚油。 沸反盈天。 前方探马军报,论钦陵与天朝大军相持,天朝大军以守代攻,一点一点与论钦陵消磨,令他进退维谷,难以取得战果,冬日之后,天寒地冻,论钦陵叛军形势更加危急,高原百姓已被盘剥殆尽,粮道补给有断绝之虞。 因此之故,论钦陵决意故技重施,将矛头对准西域这块肥肉,想着操持马匪山贼的买卖,分兵西域,能攻城便攻城,不能攻城便劫掠一番,以补充军需。 “咚咚咚” 武延基击鼓聚将,在中军帐集议。 “论钦陵倒行逆施,出师不利,便想着偏师取胜,觊觎大周西域领地,众将官可有应对之策?” 话音才落,神都苑宫监、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率先跳了出来,“殿下,咱家斗胆请命,愿统领本部,前出迎敌,趁其兵马在途中,将其击溃,力保西域属地不失” “杨宫监武勇……” 裴延休落后了一步,一只脚僵在了半空,听得杨思勖慷慨激昂请命出战,登时心急如焚,忙即抢上前,截住武延基的话茬,“殿下,末将有下情陈说,龟兹城,武崇谦将军统领右豹韬卫一部,以便利指挥,形成合击起见,末将以为,由末将统领右豹韬卫余部,全军尽出,更为妥当,还请殿下三思” 武延基愣了愣,念及右豹韬卫的战力,心下哂然,事关军机大事,也顾不得给他留面子,“裴大将军胆识过人,奋勇争先,本王自是知晓,然而,论钦陵部虎狼之师,凶狠残暴,不念仁德,以右豹韬卫独挡,怕是力有不逮” “殿下若是不弃,我愿引焰火军,与裴大将军同往”焰火军将军、郁林王李景荣也开口了。 武延基眉头皱得更深,将视线看向一旁安稳坐着的薛崇简,也不顾及旁人闲言碎语,“薛将军以为如何?” “焰火军为国之重器,长于阵地作战,待机而动,可收奇兵之效,不擅运动战,以此军长途跋涉,截击论钦陵,无异于自废武功,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并不可取”薛崇简眼皮子微抬,扫了裴延休和李景荣一眼,话不多说,旁的不管,要动焰火军,径直否决。 “薛将军言之有理”李景荣飞快接上话,顺着薛崇简的话音儿,退让一步,将他与裴延休出战之事敲死,“还请殿下分派,我可另行引一支偏师,为裴大将军侧翼,击破论钦陵妄图另辟出路的妄想,践行殿下持久作战,耗死论钦陵的意图” 一番话,入情入理,从善如流,还将武延基捧了起来供着,令人难以辩驳。 “杨宫监,不妨改日有了机会,再作先锋?”武延基征询地看着杨思勖。 “嘿嘿嘿”杨思勖大笑三声,脸色似笑非笑,并不怎生满意,“那便罢了,既是此番无缘出战,咱家便与右监门卫儿郎,一同在营中早晚三炷香,祈祷裴大将军和郁林王旗开得胜,早立大功” 众人为之一噎,杨思勖虽没有硬顶,话中的意思却也不平和,不让他出战可以,那也不要打他麾下兵马的主意。 武延基眉头皱得更深,他早已察觉出一点苗头,右监门卫的杨思勖和右领军卫的李笊,还有中毒不起的右豹韬卫王晖,他们几人在军中只对薛崇简无条件服从,对他是不怎么买账的,显然与他身上的派系色彩不够鲜明有关。 王晖和李笊还有所收敛,杨思勖这个阉人,表现得更要激进几分,时常令他难看。 帐中气氛凝滞下来,显然并没有人愿意将自家兵马分给李景荣。 受邀列席会议的职方郎中刘芳敏,隐蔽地翘了翘嘴角,有几分得意,这才是他熟悉的军伍作派,一开始的一团和气,本就脆弱得紧,他略施小计,这些人还不是得现了原形? “既是右豹韬卫出战,焰火军不宜,那便只有在领军卫和监门卫分兵一部,归属郁林王统带,同赴西域”武延基百般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刀口内向,割自己的肉,“本王辖下左领军卫,武崇谦将军原本所属两万人,比照焰火军的兵力,分出两个营六千人到郁林王帐下……” “郁林王,如何?” 李景荣一口老血闷在心头,憋得心肺剧痛,心中破口大骂,焰火军六千人,那是技术兵种,用得好了,可以以一当百,你这领军卫蛮夷兵马,竟有脸面与我提比照二字? 真真丧了良心。 饶是心不甘情不愿,晓得这份军报有猫腻的李景荣,还是黑着脸应下了,手中有军队,总好过做个空头将军,受个半大小子的腌臜气,到了龟兹城,那不是天高任鸟飞? “众将听令”武延基在左领军卫五万大军中分出六千人,肉疼不已,拍案而起,发号施令。 “裴延休率右豹韬卫全军,即刻起行,向西域进发” “李景荣率左领军卫两营,稍后出发,兼管辎重粮草” “传令龟兹城武崇谦部,督管安西四镇,援军抵达之前,坚壁清野,据城死守,不得浪战” “其余众将,严加整训,以备策应,候骑探马一日三报,不得有误” “是”众人轰然应诺。 刘芳敏挑了挑眉毛,只恨手中没有一只鹅毛扇,山人妙计,一切均在掌握中。 散帐之后,武延基与刘芳敏一道去了辎重营地,战事陡然吃紧,囤积粮秣,有备无患。 却有人已经早了一步。 刘芳敏的贴身幕僚,正在辎重营,与甘州大后方派来转运军需物资的官差相谈甚欢。 “见过魏王殿下”那幕僚见两人过来,便迎上前施礼,将自己的发现禀报一番,“郎中,属下翻查了账目,甘州安抚使大营转运前线的军需,损耗竟达三成之多,尤其是马匹,多有冻病而死的,远超往日,日后编列军需,恐须多加在意” “唔,本官晓得了”刘芳敏严肃点头,便与武延基匆匆向营地深处去了。 那幕僚深深看着武延基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脸上泛起一抹怪异的笑意。 这魏王殿下,一军主将,轻车简从,倒是潇洒得紧。 过了一夜,甘州的转运队伍启程回返。 队伍中多了十来个人影,却是押运的官差收下的礼物,身上穿着汉家衣裳,面孔却是黝黑粗犷,正是吐蕃人的模样,体格壮健,正是上好的苦力。 据说,是战俘,发卖为奴隶的。 说起来,这西塞大军却是抠门儿得紧,来回多少次,都不见这般手笔,还是夏官衙门来的上差厚道,晓得体恤咱们苦命人。 第896章 是佛是魔(三十五) 甘州,四门大开,一如往常。 安抚使行辕传出命令,因安抚使行辕公差,滋扰平民百姓,为表安抚酬答之意,于城门外特设茶棚,除了热茶,还有些简易的餐食供应,方便往来路人休憩吃喝。 此举并非强制,但大多数路人都乐于前往,因为在茶棚中歇歇脚,不只是免费的,只要出示了路引官凭,道明来路去处,还有好处可拿。 茶棚旁边的官家人,会根据人数多少,货物的种类和轻重,派发银钱补贴,以锦囊装着,颇为不菲,都是中枢钱庄的兑票,走到哪里都是硬扎好使的。 当然,要么急着赶路,要么抱有戒心,不乐意去茶棚歇脚的人,冷暖自知。 进城之后,总有人尾随骚扰,还有官差打扮的人上门盘问,这可就不只是查看凭据,问明白来去,祖坟都让人给刨个底儿掉,稍有个答对差错,少不得便要到官衙中走一遭,还不是甘州本地的衙署,而是直接送到安抚使行辕,没有得力证据或得力的保人,短时间内是脱不得身的。 消息或明或暗,隐隐约约,渐渐传开,玄学的东西,在天朝大地上,最是有别样的魅力,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言,比一纸明令还要有效。 途经甘州的行商马队,或者是入城的小摊小贩,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哪怕绕了远路,也要到茶棚来点个卯,领了官府的霸王好意,才敢进城去。 茶棚前头每日晨昏,都是人流如织,队列排出去很长。 又是一个大队人马回城。 却是大摇大摆直接向城门口行去,城门口儿的闲汉聚做一处,幸灾乐祸,抄着双手,撇着大嘴等着瞧热闹。 等到队伍走近,瞧见当先马车上头的三角形认旗,登时悻悻然散去。 虽然他们不晓得这旗幡上头画着的怪鸟是什么东西,但这花色与安抚使行辕前头的高牙大纛一模一样,安抚使那可是比刺史还要大的高官,他旗下的人手,尽可横着走,谁敢惹了。 这些闲汉自然不知道,这队人马正是从沙州前线转运物资回返的,他们更不知道,这些人并不能逃过安抚使行辕的密切监控。 来去往返之间,少了物资,那是正常,多了人,却是不能不过问。 “这些人,不像是中原汉家人,是哪里来的?”有个绿袍官背着手,似笑非笑,质问那押运主官,面前的地上,十来个吐蕃奴隶,反剪着双手,跪成了一排。 “这,这是吐蕃战俘,发卖为奴,沙州大营那边,有大官人体恤咱们顶风冒雪,押解转运物资不易,馈赠了些,聊作补偿”论官位,押运官的位分要高一些,但他没多少底气,点头哈腰,交代得一清二楚。 “发卖战俘?我怎的没听闻有此事?”绿袍官不依不饶,“馈赠他们的,是何人?” “是夏官衙门的上差,刘郎中通过幕僚馈赠的”押运官随问随答,紧着和盘托出。 绿袍官脸色登时严肃起来,他是狄光远得用臂膀,知晓不少内幕,千防万防,防的可不就是那刘芳敏作耗,试探着问道,“下官要将他们收押讯问,不知可妥当?” “自是妥当,贵官尽管随意,这些吐蕃贱奴,很是蠢笨,不堪大用,只有些力气,可做些粗使差事”押运官很是殷勤,毫不迟疑。 他不知道,他这毫不迟疑的低姿态救了他,免去了一场飞来横祸。 “甚好,打扰了,下官告退”绿袍官笑了笑,心中有数,即便这批吐蕃人另有乾坤,也与眼前这人干系不大。 “带走” 一声喝令,众人将这十来个吐蕃汉子揪起来,向后头拖拽。 蓦地,有一个壮汉抬起黑炭头,甩着臂膀死命挣扎,官差们自然不惯着他,蜂拥而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壮汉也不叫唤,喉中一阵怪异蠕动,嘬唇一吐,吐出一蓬银光,向四周激射而去。 “啊呀呀” 四周殴打得正欢的官差登时倒地一大片,各自捂着伤处翻滚惨叫,庭院中大乱。 旁的吐蕃人趁机挣开,脚踢头撞,将旁边的官差放翻,撒开脚丫子,向着外头狂奔。 绿袍官大惊失色,一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头,却并不担心这些吐蕃人逃跑。 吐蕃人眼看到了门前,来不及欢喜,两扇门板轰然一声四分五裂,迎面飞来。 大批官兵猛冲而入,抡着带鞘的横刀,劈头盖脸一顿猛砸,将他们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局面控制住,绿袍官施施然闪身出来,走到方才口藏利器的吐蕃壮汉面前,掣出腰间长剑,唰地一声,大好头颅飞上半空,鲜血四溅飚飞。 “嘿嘿,这些吐蕃孽障果然有鬼,速速与我带走,枷锁镣铐,一样都不要落下” 绿袍官的怒吼声响彻四方。 然而,绿袍官今日的命运注定坎坷。 人人带伤的吐蕃人披枷带锁押上槛车,一路小心翼翼,没有出现意外,却在目的地又出了岔子。 安抚使行辕不设囚牢,这些囚犯都是拘押在刺史府大牢中的。 绿袍官兴冲冲回到安抚使行辕,向狄光远禀报破获谍探的喜讯,再回过头来,牢房中的吐蕃囚犯,却有两人不翼而飞。 抬头一看,高墙上通气的窗孔已然洞开。 这上头的窗棱格挡,都是钢铁铸成,瞧着无懈可击,但却可以从外头打开,供一人通行,逃出生天。 囚牢两侧都有通气孔,一侧在开在刺史府内,一侧挨着人迹罕至的巷道,贼子准确地选择了巷道一面。 有这两点,足可以证明,贼子对这牢房的格局极为熟稔。 “有家贼” 狄光远亲自来此,见状面沉似水,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吐蕃世子赤德祖赞也在甘州城中,他经历的惨痛,无以言说。 武延基转变战略,从速胜转为持久战,逻些城方面没有因为赤德祖赞的存在,而听从天朝军队的调动,稳扎稳打,意在将论钦陵盘踞的高原以北收复。 由此,武延基对他不再信任,以筹办军需的名义,将他发配到了甘州。 狄光远对他不冷不热,也不实际分派差事,等同将他投闲置散。 这犹罢了,不久前,他收到了表姐没庐氏协尔的家书,他的未婚妻方城县主,香消玉殒,死在一片污言秽语之中。 一夜之间,这个俊逸青年,鬓边竟生出白发。 他的面前,站着的,是他的族人,遍体鳞伤。 桌案上,摆放着一张信笺。 里头说的是天朝西塞大军的调度布局,预言龟兹城、沙州大军驻地,都将生出大乱,论钦陵将分兵西域,建议逻些城趁乱起兵,将论钦陵余部驱逐出高原,鲸吞沙州军队,夺下吐谷浑,重振吐蕃声威。 一应兵力部署说得清清楚楚,活灵活现。 这族人,要他一个签押,以取信逻些城。 “好大一盘棋”赤德祖赞赞叹一声,挥笔落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真假,自有他们去判断。 成败,交给苍天。 若逻些城败了,他便是为天朝建功,再谋一个贵女做未婚妻,想必不难。 若逻些城事成,吐蕃占据上风,他,也该回家了。 第897章 是佛是魔(三十六) 灵州,石佛寺。 一主一仆,一前一后,在寺庙中徐行漫步。 听了绝地汇总而来的消息,权策有些许不安。 定下了袖手旁观的大略,他一直在压制手下的各路人马。 太平公主绊住了好动的安乐公主李裹儿,武崇敏与杨三顺探查神都苑秘密据点,却被严令引而不发,准查不准动。 狄光远这边,不好强压,得以自专行事,但权策暗中安排了人到他身边,专门拖后腿,充当家贼,为那职方郎中刘芳敏的谋划大开方便之门。 放眼望去,只有军中的小不点儿薛崇简最为乖巧,只管把稳焰火军,守住西塞大军的基本盘,旁的任何事都不理会。 “甘州城,吐蕃细作,见了赤德祖赞”权策默念着这几个关键词,丝丝忧虑爬上眉头。 原本以为,那刘芳敏在军中翻江倒海,无非是挑拨离间,自相残杀,争权夺势,暗害主将,最严重的便是向武延基下手,只要薛崇简稳住大军局面,不至于崩盘,便不足为惧。 却没料到,此獠居心如此阴险深沉,毫无底线,竟然要将吐蕃人卷了进来,为了闹大动静,不惜坑陷天朝大军,做了卖国贼。 如此一来,薛崇简肩头上的担子,未免太重了些,不仅要平息内斗,还要应付外敌。 权策站起身来,背着一只手,手指不停的搓着,对他无比熟悉的绝地知晓,这是权策将要下大决心的习惯性动作。 “传令给狄光远,让他组织两万精锐备御兵力,晓伏夜行,隐匿行迹,到沙州侧翼的西州一带驻扎,与崇简建立秘密联系,听他调度” “是,主人”绝地并不意外,权策的重情重义已经刻入骨子里,待太平公主府的四个小子,如同亲弟,为了他们的安危,更改朝争方略,擅权调动备御官兵,都只是等闲之事。 “主人,敌人来势汹汹,行事刻毒,属下有意将翻羽、奔霄、扶翼三人派去崇简郎君身边,以策万全” 权策无声点头,长长叹息,“八骏,我的八骏啊” 眼下的八骏,除了绝地之外,其余七人,已经死绝了两次,是第三代了。 绝地察觉权策的低落情绪,踏前一步,坚定道,“主人莫要伤怀,属下等无名无姓,生死皆属无字碑,为主人大业而死,必可晋身仙班,为天兵天将,以魂灵上天入地,襄助主人,统御寰宇” 权策回过头,冲他露出个笑容,低落一闪而逝,沉声叮嘱了一句,“对了,既是赤德祖赞不肯安分,要蹚浑水,便成全了他,让狄光远将他也带上,适当时候,让他领军出战……” “以吐蕃世子之身,为天朝与故国作战,阵亡疆场,也算他死得其所了” “主人英明,属下遵命” 绝地身子一旋,下裳卷起一圈清风,带着地上的雪花盘旋而起。 在佛堂流连了一会儿,权策动身出了石佛寺,下了灵武山。 “相爷,上官昭容以鸾台名义发来函件,询问您的行止,说是离朝已有多日,关内道赈灾颇有进展,可有归期?”王同皎上前,亲自为权策牵马,心悦诚服。 压低了声音,“依下官之间,上官昭容应当是代陛下询问的” 他依着权策的赈灾要旨,四处跑遍了各州各府,见证了雪灾大害在权策手中消弭无踪,他自华州回返灵州,在连绵无际的工棚之中,竟能听见欢笑声,孩童裹成胖球,追逐嬉戏,竟比太平年景还要和乐。 不只是他,关内道的各州刺史,对待权策派出的监督官员,都是奉若上宾,敬畏不已,他的政治大秘书,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也品尝到了天下第一绯袍官的迷人滋味。 “王尚书代我回函,赈灾事关民生,本相不敢轻率,旬日之后,诸事安定,民生复原,本相自会回朝复命”权策随口分派,他定的日子,很是意味深长,旬日之后,也差不多该是李重俊启程赴长安的日子。 他决意待这一轮争斗有了结果,再返回骊山,省得武后疑神疑鬼,他也束手束脚。 神都,太平公主府。 雪后初晴,冬日暖阳。 太平公主和李裹儿姑侄二人手挽着手,在水榭长廊,迎风而行。 一大一小两个最贵的女人,发丝飞舞,裙裾飘摇,芬芳缠结,衣衫随风贴身,尽显体态妖娆,在白雪覆盖的假山,结冰的湖面映衬下,仿佛一双冰雪仙子。 权策的故事,已经讲到了武周革命前后,他被迫接掌梅花内卫,一边为武后攘除反抗势力,一边设计逐个铲除酷吏,端的是起伏跌宕,惊险刺激,比悦来客栈的武侠话本儿,更要动人心魄。 李裹儿听得凤目圆睁,一眨不眨,秀气的粉拳紧紧握着,放在胸口上,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 “那黑寡妇,为何要自杀?”听到权策诛除索元礼,黑寡妇大仇得报,含笑九泉,李裹儿忍不住开口,她不能理解。 太平公主丰腴的脸颊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大郎曾经吟过一句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你听过么?” 李裹儿没有听过,这句词虽说很动人,但她顾不得品味,只觉得太平公主的笑容有些刺眼,鼓了鼓粉腻的腮帮子,斜着眼道,“大兄给姑母吟过许多诗词么?” “咯咯咯,自然的,那坏心小贼,总是不肯给人全乎的诗词,可恨得紧”太平公主仰面含笑,明艳无匹,一种叫幸福的东西在眉间缓缓流淌,“算起来,他吟过的,编撰起来,也该有太平乐谱那般厚了” “你要听么?” 李裹儿很想硬气一番,说不听,但又拒绝不了对大兄的强烈好奇,瘪着嘴道,“要听,但还是要先听大兄的故事,再听诗词,再听乐谱……” 李裹儿掰着晶莹的手指头,觉得大兄活像是一个宝藏,金光闪闪呢,想到大兄刷了金漆的模样,她咭儿地一声,娇笑起来。 太平公主陪着她一起笑,两人在水榭待了许久,才离开内湖冷风。 “公主,府中有人来请命,冬日里往年都要去虞山中猎取野味山货,今年还照此办理么?”影奴在长廊尽头请示。 李裹儿哪里耐烦这些琐屑小事,连连摆手打发,“照例照例” 与此同时,武崇敏站在天水公主府的地窖里,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 神都苑的地堡被杨三顺查了出来。 三条地道,一个连通相王府,一个通往合璧宫,这犹罢了,第三个,居然通到天水公主府。 “腌臜混账,倡优贱人,竟敢窥伺迟迟妹妹?!” 武崇敏的怒气直冲天灵盖。 第898章 是佛是魔(三十七) 安西四镇,为安西大都护府四大军镇。 初建为焉耆、龟兹、于阗、疏勒。 高宗年间,裴行俭经略西域,肇建碎叶军镇,一度并行五大军镇,因吐蕃一统,军力日盛,与安西都护府争夺西域地区,战事互有胜负,安西都护府三度重建,诸多军镇也时兴时废。 垂拱年间,韦待价与阎温古率军出征,大败于吐蕃之后,焉耆逐渐衰落,碎叶取而代之,而龟兹因地势上佳,屯兵日重,跃居四镇魁首,为安西大都护府驻节之地,如此布局,成四大军镇之定势,绵延至今。 现任安西大都护名为公孙雅靖,此人是军中宿将,老行伍出身,曾为天策府玄甲兵都尉,追随太宗皇帝征战,参与制造了玄武门之变,发迹较晚,太宗皇帝晚年,才拔擢为将军。 高宗皇帝继位后,一度为羽林卫大将军,因不满武后专权,多次抨击针对北门学士,为许敬宗弹劾流放,去年才得到袁恕己援引回京,此老刚烈,嫉恶如仇,当初武后临朝称制他都看不过眼,何况此时武后已经登基称帝? 接受无能之下,索性眼不见为净,自请到边塞驻守,接手了唐休璟遗留下的安西大都护之职。 老将军窝着一肚子火到龟兹,本想着大展身手,将火气撒到吐蕃人身上,却不料,权策先以苯教、再以商道调理吐蕃,辅之以离间计,令吐蕃分裂,相互攻杀,元气大伤,愣是没有给他上手的机会。 论钦陵叛军造反,战端大开,公孙雅靖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正在摩拳擦掌,武延基那生瓜蛋子,竟然又要搞什么持久战,两边打了几场规模不大的战役,便拼起了消耗。 公孙雅靖坐镇的龟兹城,多了武崇谦率领的一部右豹韬卫兵马,其余的,一无所得。 不说这批兵马还好,一说更是郁闷,他去瞧了瞧所谓的南衙军卫,一看之下,大失所望,用一个词来形容眼前的右豹韬卫兵马,那就是酒囊饭袋,连令行禁止做起来都费劲,休说与吐蕃人争锋,与自己麾下的安西军比起来,都差了老大一截。 因此之故,听得武崇谦提及李景荣和裴延休统领兵马来龟兹,防范论钦陵突袭西域,老将军兴致缺缺。 “又有兵马来龟兹?”公孙雅靖翻了翻眼皮,皱纹密布的眼角毫不掩饰地嘲讽,“报上军号来听听,跟你手下一堆小王八羔子废物比起来如何?” “右豹韬卫全军,左领军卫一部”武崇谦脸色不好看,这老棺材瓤子说话实在难听,带着些较劲的意思,“左右领军卫是权相爷和魏王殿下一道整训的,来的,是左领军卫末将管领的两个营,大都护若是有兴致,不妨在安西军调派人马,与他们较量一二?” “哟呵”公孙雅靖不屑地吹了声口哨,活像个老**,不屑之意更浓,“拿权相爷和魏王来压老夫?哼哼,只能证明,来的即便不是废物,也好不了几分,安西军是边军,虎狼之师,跟看家护院的阿猫阿狗较量,平白失了身份” 武崇谦年轻脸嫩,受不得激,跳起脚来,扔下一句,“大都护试一试便晓得了”,冷哼一声,转身大踏步离去。 公孙雅靖眯着浑浊的老眼,裹了裹身上厚重的皮毛大氅,“武家的小崽子,到底是不成器” 他收到了一封信,没有见到送信人,信笺底下有一方朱砂印,是屏风二字,旁人或许不知,公孙雅靖是熟悉的,这是夏官尚书袁恕己的私章印鉴,因他的得意诗作是一首《咏屏风》,故而制了这么一方印。 信中的意思,并不繁杂,甚至有些婉转恳求,只是让他谨言慎行,多与裴延休和李景荣二人配合,若是所作所为不合心意,建议他借故巡察边疆,暂时离开龟兹城一段时日。 依着官场的脉络,袁恕己算是他的恩主,此事不算过分,他应当要听命行事的。 然而,作为一个行伍一辈子的老卒,又镇守西北国门,他的良心不允许他懈怠履职,牺牲公义,来报答私情。 公孙雅靖不愿搅和朝中的浑水,但也不是傻子,袁恕己是相王李旦的人,他要在安西都护府闹幺蛾子,九成九与储位朝争有关。 “争来斗去,都不像个样子,祸首便是那宫中妖人,太宗皇帝英明神武一生,临了之际,却为大唐埋下了数十年祸端,殃及累世子孙,九泉之下,怕是难以瞑目了” 公孙雅靖心潮起伏,翻身起来,在堂中往来踱步,心头有愤恨,有无奈,也有惋惜。 走动了许久,心绪缓缓平复下来,他并非孑然一身,也有子嗣亲友,终究要向人情世故低头,“倒要瞧瞧,你们能折腾成什么样,只要不过分,老夫懒得搭理” “来人,安排下去,将城东军营空出来,留给神武道兵马驻扎,留下耳目,密切监视动静” 次日午后时分,李景荣和裴延休统领近三万人来到,顺利入驻龟兹城东大营。 公孙雅靖有心结,只是露了个面,打了招呼,张罗了酒菜羊肉接风,便离开了。 武崇谦煽风点火,试图让领军卫的兵马与安西军来一场对垒,却是落了空。 公孙雅靖不予理睬,匆匆来,匆匆去。 统带领军卫兵马的李景荣,也没有给面子,这六千人马,按照建制是武崇谦辖下,但此时战时,是他李景荣的队伍,李景荣本就戒心深重,嗜权如命,恨不得将武崇谦的痕迹清洗干净,自然不会随着武崇谦起舞。 裴延休也不阴不阳,鸡蛋里挑骨头,话里话外指责武崇谦坏了他右豹韬卫的兵马。 武崇谦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哪里受得住,当场发作,拂袖而去。 “武将军且慢”裴延休叫住他,用下巴冲着武崇谦道,“你统带的五千豹韬卫兵马,孤悬在外已久,难免有失豹韬卫气性,该当轮转一番,本大将军与你等额调换” “嘿,嘿嘿嘿”武崇谦气怒攻心,怪笑两声,满面桀骜不驯,“好,你是大将军,由得你耍威风” “休要高兴太早,咱们,来日方长” 第899章 是佛是魔(三十八) 李景荣和裴延休两人自斟自饮,沉默着度过了在龟兹城的第一个夜晚。 两人之间摆着一张舆图。 上面是龟兹城的布局。 作为一个老牌军镇,安西大都护府的首善之地,龟兹城格局浩大,且军营密集。 安西大都护府坐落在城北,城南是安西军重地,瞧着上头的标记,坐落着大大小小十几处营地,足有兵马两万余人,城西也有六处安西军营地,却大多空置,只驻扎了武崇谦的兵马,独据一方。 公孙雅靖将裴延休和李景荣两人的兵马安顿在城东,并不是随意而为。 他们两人带兵三万余,屯驻在城东的军营,与城南的安西军主力成掎角之势,组合一个六万大军的重兵拐角,直冲着吐蕃可能来袭的方向,一有来袭,可随时呼应,夹击联防。 沉默了良久,裴延休突兀开声。 “武崇谦不过是个纨绔膏粱子弟,虽无用处,也无害处,何必痛下杀手?” 李景荣抬起头,阴测测扫了他一眼,“裴大将军,富贵险中求,火中取栗,本就是小赔大赚,若无损伤,怎会有良机出现?再说了,损伤的,也不是你……” “我奉劝你一句,上船容易下船难,你我都是无根漂萍,眼下有相王的大旗扛着,出了事,左右有人兜底,无须瞻前顾后,依计行事便可” “若是你临阵反悔,致使相王谋算落空,下一个遭遇杀手的,会不会是你?” 裴延休看着满面阴鸷,语出威胁的李景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心中有几分荒唐,刘芳敏劝动他的时候,说的天塌了个子高的人,可是你郁林王。 罢了,你堂堂郡王,不知自重,汲汲于钻营,热衷内斗,我又何必为你担忧? 心怀敞开,裴延休摊摊手,进入操作层面,“明日,借着调换兵马的时机,可将杀手派往城西武崇谦营地,但他身边,还有领军卫六百余人的本部亲兵,势必会有一场厮杀,因而,这五千人我会挑选我右豹韬卫的忠心精锐,尽全力扑杀……” “但打蛇不死,要提防反噬,若是未能当场刺死武崇谦,让他逃出营地,后患无穷” 裴延休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意思很明显,该李景荣出力了。 “武崇谦定会逃往城北,寻求公孙雅靖庇佑……”李景荣在舆图上比划出一条线,眼中跃动的火苗比帐中的烛火还要明亮,“我带领军卫人马,以巡城名义,在此地设伏,他不逃出来便罢,一旦逃出,定在此地将他截杀” 裴延休迟疑了下,“如何断定他会逃往城北,而不是重兵屯驻的城南?” “哼哼,武崇谦没甚本事,在军中也是新丁,威望不足,自行前往城南安西军重地,并不一定指使得动安西军的大老粗保护他,公孙雅靖是朝官,忌讳多了几层,见他遇险,不敢视而不见”李景荣显然思虑成熟,分析得头头是道。 裴延休并不安心,犹豫了下,“郁林王有把握?” “放心便是,你不必再去南边设伏,静候佳音便是”李景荣信誓旦旦,一口道破他的小心思,冷笑一声,状极不屑。 裴延休被他顶得,本还想着提醒他注意旗下领军卫兵马的动向,毕竟他们是武崇谦整训统带出来的,现在却没了心情,拂袖起身,去右豹韬卫营地部属人马去了。 兵马轮换,换回来的右豹韬卫的兵马,在武崇谦旗下有些日子了,难免心思有异,安置在营地最深处,防范起来。 翌日天明,裴延休急不可待地安排了右豹韬卫的兵马轮换。 他这般作态,让武崇谦心生狐疑,盯得也紧,只不过注意的点出了偏差,安排了手下的亲兵,严格点检数目,生怕裴延休吞了他的兵额。 裴延休初时还有些紧张,见了他的作派,嗤之以鼻,掉头便走。 李景荣也去拜望了公孙雅靖,报备了引军巡城的路线。 两人的异常勤勉,令人侧目,军中上下,不明所以,也跟着紧张起来,各自四处打探消息。 这时候,有一只只黑手,伸了出来。 城东营地,自武崇谦那里撤回的兵马,进驻了自己的营地。 领队的中郎将脸色难看,两个都尉对视一眼,不敢多言。 这位置在军营最内里,往常是辎重营和火头军的地方,而且左前方、右前方各有一部驻扎,朝着他们的方向,竟然还设置了岗哨。 “听说,武将军恶了大总管,裴大将军和郁林郡王,是来拿办他的,咱们也要遭灾,至少都是入狱行军法的下场” “不能吧,咱们都是听令行军,犯得哪家王法?” “就是就是” …… “你们呀,还别不信,我有个同乡,在领军卫中,方才见了一面,他们都是武将军整训出来的,都派出去巡城了,就是防着他们与武将军联络上” “没别的,认命吧” “这世道,真真没了天理” …… “哎,众位哥哥,咱可是上有老下有小,问句明白的,他们神仙打架,可不会要了咱的命去吧?” 一片沉默。 城南,安西军主力营地,李景荣顶盔掼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引着六千领军卫兵马在营地外疾驰而过,人喊马嘶,像是一条漆黑的蜿蜒长龙。 李景荣回了回身,看了看身后侵略如火、煞气森森的军容,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营地内,门前的岗哨和里头来往的士兵,都用复杂的神色盯着这支军队,他们当中也有流言传播,说是从沙州神武道大营,是针对他们安西军的,先是派了右豹韬卫一部,不是安西军的对手,这回派来了精锐,势必要将安西军敉平下去。 信的人原本不多,李景荣这一番炫耀,却是给安西军种下了一根刺。 李景荣并不晓得这些变故,意气风发地指挥领军卫兵马绕着安西军营地行进了两圈儿。 殊不知,这些藩属国将士汇集而成的兵马,内里也不平静。 有人说,因吐蕃之乱,天朝对藩国生出戒心,有意设法将领军卫兵马坑陷了去。 还有人有确切消息,右豹韬卫的裴大将军,调换兵马,暗藏了杀手,是要刺杀武崇谦,而武崇谦又是他们的整训主将,也在防范处置之列。 说什么的都有,总之凶多吉少,没有好下场。 眼前,他们的统帅将领李景荣,又牵着他们绕着龟兹城不停地遛,意图莫名,更是令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一日之内,谣言四起,龟兹城内外,各自相疑,军心慌乱,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只待轻轻一碰。 “啾” 第900章 是佛是魔(三十九) 夜黑风高。 龟兹城西,武崇谦的营地。 新的五千兵马到位,武崇谦展现了主将的热情,用炖煮出来的手撕羊肉,还有咸鲜的大块胡饼加餐欢迎。 三名带队的都尉,更是入了大帐,与武崇谦同席共饮。 平心论,武崇谦瞧着他们三人,比原来的都尉更加顺眼。 那三个都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走几步路都要呼哧呼哧大喘气,远没有眼前的三个都尉精壮强悍。 至少这满眼的精光和浑身的腱子肉,便对了他的胃口。 “来来来,共饮一杯,诸位与我,往日素不相识,日后却要生死与共,本将生为武家子,德能浅薄,愿仰仗诸位,同建大功,待回京还朝之后,诸位前途,便都在本将身上了” 武崇谦举起酒杯,一番剖白利诱,盛情相邀。 “正是如此,将军家世显赫,有梁王殿下当朝用事,向来言出必行,诸位能轮换到将军麾下,也是一场福缘” 在座的还有两人,是武崇谦本部亲兵的正副两名都尉,跟着敲边鼓,只不过,他们两个都是倭国人,嘴皮子中原话说得利落,但三寸丁的身高,萝卜头的发髻,委实没有多少说服力。 “多谢将军”三人面无异色,也不多言,浅浅道谢一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们的表现太过敷衍,武崇谦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脸上的肉皮抖了几抖。 美酒飘香,西域的胡人菜式流水般上来,肉香腾腾,肥美流油,颇为诱人。 但宾主之间的互动,却是不尴不尬,不冷不热,宴席颇为无趣。 武崇谦的亲兵都尉不愧是倭国人,见状主动缓颊,提了个主意,要搞些娱乐活动,暖暖场子。 武崇谦无可无不可,那三个豹韬卫的都尉却是兴奋起来了,连连赞同,甚至自揭老底,坦诚营中便有自沙州带来的女妓,愿意献给武将军。 前后转折可称巨大,武崇谦有些错愕,旋即反应过来,怪不得这几个方才没有好脸色,却原来,这宴席没有挠到痒处,这几个丘八,不好酒肉,好声色。 “如此甚好,今夜先用三位都尉帐中人对付对付,改日,改日本将军将龟兹城中的西域佳丽全都弄来,定让诸位尽情尽兴,乐不思蜀” 那三人嘿嘿干笑,虚应了一番,便安排属下去营帐唤人。 未几,一排四个穿着暴露,一看就是青楼红官人的女子迤逦而来,烟视媚行,怀中抱着琵琶琴瑟等各色乐器,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个女子,竟然抱着个箜篌,箜篌形态庞大,即便有个女子伸手帮她,仍是颇为吃力。 在军帐前,卫兵拦住,照例要搜检一二。 帐中的三个都尉,像是色中饿鬼一般,纷纷离席迎了出来,见状脸色当即便垮了下去。 “尔等这是何意?莫非是疑心我等要刺杀武将军?” “哼哼,既是如此,我等还是将这刺客带回自家帐中罢了” “休要多言,我等是外来人,武将军防备着些,也是再寻常不过” …… 一个比一个激烈,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武崇谦坐不住了,轻咳了一声,摆手喝令,“今夜大喜,休要多事,退下吧” 虽然随了三名都尉的心意,免了搜检,但语气中已经很是不悦,郁结了不少火气。 四个女子进帐,歌舞乐器齐上,方才的戾气缓缓散去。 这几个女子,似是都是多面手,轮流交换乐器,轮流登场舞蹈。 此时场中起舞的女子,正是来时抱着箜篌的那个,身段高挑浮凸,很是丰腴,舞动起来,波澜起伏汹涌,肉光致致。 而弹奏的乐曲,也渐成靡靡之音。 所谓行伍三年,母猪赛貂蝉,武崇谦虽说是高级将领,但在军中,也不是很方便行事,瞧着眼前的香艳景象,也是眼光大亮,很是畏缩地倾斜着身子,找寻着角度,寻幽探密。 如此情状,却不能吸引他那两个亲兵都尉,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是倭国人,色情荒淫,俯拾即是,并不新鲜。 另一方面,便是因为那三个都尉的表现太过异常,从冷淡到热切,转折太过陡峭,为了让这几个女子免了搜检,不惜与主将翻脸,这分明不合常理。 场中舞女跳得越发热烈,大半的白嫩身子,已经暴露在空气中,看得武崇谦目迷五色,嘿嘿有声。 两个亲兵都尉,也故作咸湿,摇摇晃晃站起身,时而弯腰斜视,时而伏地仰望,各种偷看,不动声色靠近了武崇谦。 “啪……”一声脆响。 一只酒杯摔落在地上。 弹奏箜篌的女妓按动机括,二十三根琴弦,齐齐脱离,像是离弦之箭,激射向主位上的武崇谦,场中热舞的舞女,脱下身上仅剩的衣物,随手一掷,衣服带着香风,在空中嗡嗡盘旋,直飞出去。 “呛啷”“叮叮当当” 两个倭人亲兵都尉拔刀在手,挥舞起来,像是车轮一般,格挡下了大半,受到舞女衣服干扰,有两根漏网之鱼,一根刺中了都尉的大腿,一根插在了武崇谦的肩头上。 “嗷嗷……来人,有刺客”武崇谦惨呼大喊,帐外的卫兵蜂拥而入。 “将她们全都拿下”亲兵都尉将武崇谦挡在外头,指着四个红官人,厉声下令。 乐器此时全都变成了暗器,琴瑟琵琶,发射出无数的飞矢暗器,裸身的舞女也不遑多让,满头青丝一甩,便是无数寒星。 呜哩哇啦一阵怪异惨叫,众多卫兵像是稻草个子一般,倒毙一片。 趁着这阵混乱,右豹韬卫的三个都尉一边高呼来人,一边逃出了营帐,跑回了自家军中。 亲兵死伤数十人,方才负伤的亲兵都尉也死于暗器,才将四个红官人当场斩杀。 仅存的亲兵都尉见那三人不见了踪迹,急声道,“将军,右豹韬卫有诈,敌众我寡,还须快些离开此地” “好,快,快,备马,去见公孙雅靖”武崇谦六神无主,闻言立时便应下。 众人仓皇离开帐篷,却见右豹韬卫的火把像是一条长龙,包抄掩杀过来。 “将军先走,速速去见公孙大都护,我为你殿后……尔等善加护持,为将军尽忠”亲兵都尉将武崇谦扶上马,将大部分亲兵都派给武崇谦,自己只留下一百多人。 “右豹韬卫奸贼作乱,随我杀”亲兵都尉一往无前,迎着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冲了上去。 “倭人,真忠勇也”武崇谦捂着肩头的伤处,感叹了一句,率众逃窜。 才出了营地,正要向北,却听到北面传来急促的呼喊声和脚步声。 武崇谦大惊失色。 “将军,北面有贼,速速向南” 有人冷不丁伸手,抓住了他的马辔头,掉头向城南冲去。 第901章 是佛是魔(四十) 武崇谦逃往城南安西军大营。 眼看前头军营寨砦,轮廓愈发鲜明,能看到巡营将士手中的火把光芒,还能听到整齐绵密的脚步声。 “真不愧是边军精锐,夜间还要演训?”武崇谦自觉逃出生天,肩头的伤口剧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有闲心赞叹一句。 待来到军营附近,却见大批兵马排兵布阵,壁垒分明,刀出鞘,箭上弦,闪着雪亮寒光。 这哪里是夜间整训,分明是要出击作战的架势。 “驻马,驻马” “且停下,必……必是有所误会” “且停下来,先与安西军解释分明,再进军营避险” “速速停下……” 武崇谦牙齿打起了寒颤,接连下令驻马。 然而,马蹄声如奔雷,他的呼喊在半夜寒风中飘散,恐怕只有拉着他辔头的亲兵能听得见,但他却只是不理,兀自蒙着头往前冲,还加快了速度,他身后兵马,也是策马狂奔。 武崇谦目眦欲裂,哪里还看不出,牵着自己倒城南大营来的贼厮,是居心叵测,抡起马鞭,在他身上疯狂抽打。 那人硬撑着挨了几下,嘿嘿怪笑两声,弯腰抱着马头,飞快将武崇谦的腿绑在了马镫上,又抽出靴子里的短匕,恶狠狠扎在马屁股上,自己在马上腾空而起,像是一只乌黑的大鸟,扑向了道旁的雪地里。 “唏律律”马匹吃痛,奔跑得更加疯狂。 “奸贼害我” 武崇谦欲哭无泪,胯下奔马四蹄腾空,耳旁疾风如电,身后的几百号人,在夜空中影影绰绰,奔腾出了千军万马的感觉。 “沙州来的软脚虾,果然包藏祸心”安西军这边,将士都已全副武装,为首的将领冷哼一声,抬起了大手,“预备,放箭” “嗖嗖嗖……” 羽箭如同飞蝗,黑压压一片激射而来。 “啊呀呀” “唏律律” 人仰马翻,武崇谦的四百余骑兵,在万余大军面前,连个浪花都未曾翻起,要么中箭倒地,要么自相践踏,他自己更惨,作为领头的,落得个万箭穿心,成了马蜂窝,死状极其可怖。 “就这么点儿人,来送葬的么?”安西军的将领冷笑连连,心头有些许疑惑,“来人,去瞧瞧,有没死的,抓个过来问话……” 话音未落,地面突地震动了起来。 “嘿嘿,却原来这伙儿人只是来踩点儿的,重头戏在后头”那将领冷哼了两声,双臂一振,“弟兄们,咱们也休要坐等了,与我全军出击,让这些腌臜货见识见识安西军的本事” “杀……” 另一面,郁林王李景荣急得满头大汗。 他在城西向城北的转角地带设伏,张开了口袋,等着武崇谦自投罗网,却不料,离他藏身地不远处,响起一片莫名的呐喊声,他赶忙分兵去查探虚实,却一无所获,而探马回报,武崇谦受到惊吓,已经转道向南去了。 “快,快着些” 李景荣驱使着旗下兵马,衔尾追击,中途也不忘了壮大己方声势,将城西军营中扑杀了武崇谦亲兵的右豹韬卫兵马,也收归自己麾下,合兵一万余人,胆气顿壮。 即便武崇谦到了城南大营,安西军权衡利害,想必也不会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与自己起冲突。 李景荣挥鞭策马,心头只有一个信念,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武崇谦不死,死的便将是自己。 “将军,迎面有大军冲将过来,像是城南的安西军”探马前来禀报。 “什么?”李景荣微惊,他想过安西军可能会窝藏武崇谦,但没有想过安西军会为了武崇谦出营作战,“对方行军速度如何?排兵布阵如何?” “行军速度极快,弓箭手和弩兵在前,长槊陌刀兵随后,轻骑在两侧” 李景荣听了,大为惊愕,这是二话不说,直接就要开片? 他欺软怕硬的性子,安西军杀气腾腾,他便腿肚子转筋了,方才坚定不移的念头瞬间便软了下去,回头看了看,愁眉不展,所处的位置也是尴尬,离城西军营已经很远,进退两难。 “来人,你们小队,迎上前去,向安西军表明身份,声明我军只是奉命巡防城池,并无恶意” 一支十五人的小队飞快跑了出去,寄托着李景荣和气生财的愿望。 他却是不知,这小队才走出没有多远,便被路上的绊马索和铁蒺藜放翻,有一群黑衣人涌了出来,挥刀便砍,都做了刀下糊涂鬼。 这绊马索和铁蒺藜没有撤去,待安西军的主将冲将上来的时候,也被拌了个狗啃屎,脸颊撞在铁蒺藜上,生生将皮肉撕翻了开来,血肉模糊。 “贼厮鸟,给老子冲,将那沙州恶贼碎尸万段”主将是边将厮杀汉子,并不靠脸蛋过活,但本就丑陋的脸上,硬生生剜掉一块肉,弄出个大坑,那定是也不乐意的,当即气怒攻心,恨不能率军打到沙州去。 城东,裴延休统领的右豹韬卫军营。 他坐立难安。 城西有厮杀,是依计行事,城南又有战事,这是何故? “杀……” 正在他捏着下巴思量的当口儿,更大的厮杀声响起,烈度和规模都不是方才两场能比,喊杀声惊天动地,火光冲天。 分明是哪里起了一场大战。 “大将军,在龟兹城西南面,郁林王与安西军打起来了,咱家轮换到武将军那边去的将士,也卷在战团中,咱们,该如何行止?”有亲信中郎将前来禀报听令。 裴延休天人交战良久,终究保命占了上风,“不要管那许多,只做什么都不知道” “是”他的决断,似在这中郎将的预料之中,松了口气,转身便走。 “等等,多调派些人马,在营外巡察,还有,营寨深处,也多派些人去,防备才回来的兄弟,搞不清形势” 裴延休格外叮嘱了两句。 “是” 裴延休惊魂稍定,在心中盘算了许久,决意不再掺和此事,才返回内帐,打算安歇。 还没合上眼,便又被喊杀声惊醒,这一回太近了。 “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 “大将军,大事不好,我军正在调度增防,有贼子趁乱向营寨深处设了火箭,才回来的兄弟们惊弓之鸟,冲了出来在营中作乱” “什么,速速调派重兵,镇压了他们,作反了还”裴延休雄赳赳气昂昂,传下命令,套上盔甲,“尔等先去,我随后便来” 待身边只剩下亲兵将士,他才急声道,“此地不吉,有贼作祟,我等须以大局为重,连夜返回沙州,向魏王殿下奏报” 于是乎,裴延休脱逃,失去指挥的右豹韬卫营地,更是乱得无法收拾。 城北,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须发皆张,扛着陌刀出府上马。 口中哼哼着,一夜之间,乱成一锅粥了,老夫定要将沙州来的小王八羔子都收拾了算。 “报,大都护,东南方,有吐蕃叛军趁夜掩杀过来” “叛军多少人?”公孙雅靖眉眼眯了起来,他还低估了那些小王八羔子不成? “叛军分成两节,前军约莫五千余人,后军还有两万余,当是论钦陵倾巢而出” 公孙雅靖白胡子抖了抖,仰头望了望一黑到底,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穹,胸膛里蓦地涌起大股大股的闷气。 “哇……”一口黑血喷出,公孙雅靖颤颤巍巍下令,“转道,去疏勒,传令碎叶、于阗,各令据城死守,军报甘州安抚使,请求援军” “大都护,为何不向沙州求援?” 公孙雅靖酝酿了好一会儿,积攒了中气,怒骂出声,“滚他奶奶的腿儿,沙州就是粪坑,老子信不过他武延基” 第902章 是佛是魔(四十一) 神功元年腊月中,安西都护府龟兹城突发兵乱,安西军与右豹韬卫、左领军卫先后发生冲突,规模由小而大,演变为大混战,以至于不可收拾。 与此同时,右豹韬卫本部大营也发生内乱,厮杀成一团。 混乱之中,左领军卫将军武崇谦、郁林王李景荣,死于乱军之中。 右豹韬卫大将军裴延休在乱起之初,便脱离值守,将陷入血火的兵马置之不理,领着亲兵护卫逃之夭夭。 然而,他的运气委实不怎么样,天色漆黑,不辨方向,竟一头撞进了抹黑来犯的吐蕃论钦陵叛军中,部属亲兵死伤殆尽,裴延休本人被叛军俘虏。 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见大势糜烂,无可挽回,放弃龟兹城防,转道疏勒坚守,同时传令碎叶、于阗等军镇坚壁清野,死守城池。 一场混乱的浪战,龟兹城失守,论钦陵叛军近乎全歼龟兹城中的安西军、右豹韬卫,残部追随公孙雅靖,去了疏勒。 由此,西域诸部大门洞开,暴露在论钦陵铁蹄之下,而沙州神武行军道主力兵马,侧翼也面临威胁,有遭到论钦陵叛军与逻些城势力夹击的危险。 西域小国、部落习惯了朝秦暮楚,随风摇摆,见状丝毫不慌不乱,一夜之间更换了城头旗帜,箪食壶浆向论钦陵输诚,摇身一变,变成了吐蕃的拥趸。 一系列操作,柔顺丝滑,毫无滞涩。 沙州,神武行军道大营,公孙雅靖口中的粪坑。 一连串的噩耗传来,营中上下陷入凝滞之中。 中层将领和下头的官兵,担忧艰苦的战事前景,还有自己的性命安危。 高层将领们,此时聚集在中军帐,关心的,却是千里之外,东、西两京的政治斗争。 “郁林王的行囊,可是都在你这里?”武延基站在大帐中央,手中拿着一纸信笺,仰着面,凝视中军大帐上头刺绣的黑虎,声音缥缈,似是来自天外。 他的面前,跪着个披头散发,满脸风霜的汉子,衣衫烂得片片缕缕,上头都是脏污血迹,透过不多的干净地方,能瞧出些许底色,正是领军卫的装束。 这汉子手中捧着个织锦的行囊,已经打开,搜检过了,大多是些用度之物,还有一叠中枢钱庄的银钱兑票,这些无关紧要,要紧的东西,就在武延基手中。 一封信。 来自神都,东宫太孙殿下李重俊。 信中指使郁林王李景荣,与裴延休合作,借论钦陵之力,谋害武崇谦和公孙雅靖,夺取安西军兵权,与武延基分庭抗礼,而李重俊自己,则会设法让李景荣脱离出神武行军道的节制,独镇一方,掌握西塞半壁兵权。 “殿下,郁林王率部与安西军遭遇,莫名开始乱斗,战阵之上,安西军有个满脸流血的恐怖将官,将郁林王枭首,属下等群龙无首,不敌安西军攻势,仓皇四散……” “属下并非郁林王亲兵,这行囊包裹,也不是属下收拾,只是在奔逃途中,有人塞到属下怀中的,郁林王是否有旁的行囊,属下委实不知” 那汉子声音像磨砂一般喑哑难听,干裂的嘴唇因动作过多,流出丝丝鲜血,随着嘴巴开合,血沫四溅。 话说完,眼皮翻白,身子向前猛地一栽,仆倒在地上。 “来人,将他带下去,好生医治”武延基摆摆手,自有帐外亲兵将那汉子抬了出去。 帐中寂静下来。 武崇敏默默站立了片刻,视线在帐中诸人面上扫过,在职方郎中刘芳敏这里,停顿了许久,他小看了此人,早晓得他是为构陷李重俊而来,却没有料到,为了达成目的,他竟能刻毒到如此地步,勾结外藩,葬送大周成千上万兵马。 武延基缓缓将信笺贴身揣在怀中。 “李笊听令,即刻集结你右领军卫全军三万兵马,整顿开拔,前往龟兹城,与公孙雅靖取得联络,联手收复失地” “是,殿下”李笊响亮地应了命令,但却跪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兵凶战危,阴谋诡计迭出不穷,值此非常之时,他必须留在这里,支持薛崇简,军令之事,反倒等而下之。 武延基蹙了蹙眉头,闷哼了两声,也没有计较,转过身,看着神色变幻不停的刘芳敏,冷声道,“刘郎中,军需查探之事,已到了尾声,而今大雪封山,道路难行,返回长安怕是不便,孤悬在外,也令人担忧,便在本王这中军大帐暂时住下,如何?” 言下之意很是分明,他不打算在隐忍,要将刘芳敏这个搅屎棍子软禁了起来。 “殿下吩咐,不敢不从”刘芳敏无喜无悲。 “末将以为不妥”薛崇简清脆的童子音在帐中响起,他说的话,让武延基和刘芳敏都大为错愕,“刘郎中乃是夏官衙门上差,无缘无故,怎能擅自拘禁?” “郢国公此言极是”他话音刚落,李笊和杨思勖立即无脑附和,李景荣已死,裴延休被俘,中军帐中,武延基已经是光杆一条。 “薛将军,你……”武延基出离了愤怒,眼前一阵阵发黑,闯进帐来报信的斥候,在他眼中都成了双影的。 “殿下,逻些城吐蕃军队,正在大规模调动,行迹可疑” “刘芳敏,你倒是好本事,好一场争权夺利,竟不惜出卖天朝国土将士!用论钦陵对付了龟兹,这逻些城,是冲着本王来的吧” 武延基身子发虚发寒,跌坐在主位上,转而怒视着薛崇简,“薛崇简,你还要养虎为患,纵容他到几时?” “殿下,凡事都要讲究证据,切莫含血喷人”薛崇简尚存有稚气的脸颊上,一派冷硬,咬定青山不肯放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大兄交代过,只要根本无恙,就让他们尽兴表演。 任何人都不能干扰,任何人都不能。 念头坚如磐石,话语中便加了刀锋,“并不是事态紧急,便可以随意牵连无辜的,如此作为,与酷吏何异?” “噗……” 武延基一口心头血喷出,手指颤抖指着薛崇简,想要怒骂,却不知该从何骂起。 “嘿嘿,洪洞县里无好人” “殿下保重”薛崇简站起来,微微躬身,拂袖而去。 李笊和杨思勖等人都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 刘芳敏也走了,竟真的无人敢拦他。 他回到自己的小营盘,叫来了幕僚。 “事已至此,你我已坐上了同一条船,告诉我,告诉我你们的计划”刘芳敏蜷缩在坐席上,显得无助又可怜。 “如郎中所知,现在,太孙指使李景荣和裴延休勾结论钦陵,惑乱神武道和安西军的消息,怕是已经过了灵州,送往长安了”幕僚并无趾高气扬,谦卑如故。 “消息直送长安便可,为何还要弄个逃兵将消息带回沙州,险些害我等遭遇不测?”刘芳敏紧跟着追问,这种自戕式的行事手法,他不能理解。 “大局已成,我等遭遇不测,亦没有什么所谓” 幕僚声音寡淡,丝毫没有畏惧,“若是没有这封信,武延基又怎么会吐血?他不吐血,或者说,他若不死,大营怎么会乱?大营不乱,逻些城的军队,又怎会趁势来攻?逻些城不来攻,又怎能算得上大动静?” “你的意思是,故意让武延基气怒攻心?”刘芳敏眯着眼睛,充满质疑。 “呵呵”幕僚笑了,笑得很得意,“自然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那信笺上,有毒,剧毒” 一阵冷风吹过,刘芳敏打了个哆嗦,呆滞良久,无力轻叹一声,“好手段” 幕僚挑了挑眉毛,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确实是他的神来之笔。 第903章 是佛是魔(四十二) 长安,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迟钝地转着僵硬的脖颈,看向宰相班。 权策在外赈灾,狄仁杰留守洛阳,欧阳通和韦巨源为孝和皇帝李显治丧。 只剩下排班第四的豆卢钦望和排班末位的杨再思和宗秦客。 这三人,豆卢钦望老而弥辣,干了一辈子的角斗士,才死了儿子,仍然不安分,但终究有几分才情本事。 杨再思和宗秦客,一个是溜须拍马的谄谀之徒,一个是挂在裙带上的内史宰相,本事稀松平常。 再往下去,地官尚书王同皎,陪同权策赈灾去了,天官尚书武攸暨、春官尚书宋之问、秋官尚书黄选、冬官尚书张柬之,都留在了神都协助治政。 随驾在骊山的,只剩下夏官尚书袁恕己一人,他此时脸色阵阵发青,惶惶不可终日。 再往下,就是御史大夫葛绘、大理寺卿薛崇胤和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了。 此时,细心打量伴驾在侧的这些人,武后有些不安,掌握事权的有司重臣,太少了。 视线游移,转回了御案上,武后深吸了一口气,使劲儿闭上了眼睛。 上头放着三份奏疏,全都是棘手的坏消息。 一封是以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名义上呈的军报,龟兹城落入论钦陵之手,安西军折损近万人,右豹韬卫近乎全军覆灭,左领军卫六千人死伤近半,余者追随公孙雅靖退守疏勒。 如此惨败,要是往常,武后少不得冲冲大怒,不杀个人头滚滚,骂个狗血淋头,赐下几个羞辱性的姓氏,不会罢休。 然而,这一回,武后却难以开口。 因为附在军报后头的,还有一封信笺。 是太孙李重俊写给郁林王李景荣的。 有了这封信,武后几乎能还原出西塞前线的明枪暗箭,惊涛骇浪。 说到底,仍是她的子孙们,在各逞机心鬼蜮,隔空斗法。 龟兹之败,非战之罪,让她如何张得开口叱责边将? 第二封奏疏,是神都来的,来自恒国公张易之,他与宫中女官谢瑶环一道前往查案,这奏疏,谢瑶环却没有联名,显见其中也是不简单的。 张易之奉命查探李显之死、方城县主之死和北郊兵变三大案,却罔顾先后,只揪着北郊兵变不放,还先斩后奏,闯入了太平公主府,将安乐公主李裹儿拘捕下狱,声称李裹儿有重大嫌疑是北郊兵变的幕后主使。 他掌握的罪证,就是安乐公主府的管事,在大雪天深入虞山,谎称打猎山货,却暗中与虞山军都尉密会,捉拿了个现行,另外,有人揭发金吾卫有中郎将是安乐公主门人。 似是而非,牵强附会,动作倒是利索。 武后轻哼两声,以她老于争斗,眸光犀利,将这两封奏疏摆在一处,便不难看出,一方为李旦脱罪,一方构陷李重俊,配合得倒是亲密无间。 两封奏疏,说到底,都是她的龙子凤孙恶斗的衍生之物。 武后心头一阵阵翻滚,嫌恶之感无处宣泄。 本心里,她并不反对皇族内斗,甚至是乐见的,但却不是这个斗法。 不顾家国之利,不顾血脉之亲,毫无底线原则,毫无胸襟格局,一味猛杀猛打,却不想着如何收尾托底,如何在朝廷上粉饰遮掩,更不为她这个母皇和皇祖母预留台阶,真真是丑陋不堪,恶臭难闻。 武后莫名地想念起了权策,与他主导的一系列朝争相比,这些混账东西的表演,等同于在高台之上扭着黑黢黢的屁股,转圈儿献丑。 想到权策,武后双目如刀,刺向了战战兢兢的袁恕己。 第三封奏疏却与她的儿孙无关了,是这位夏官尚书的岔子。 袁恕己主掌军需,转运军械马匹,转运队伍才出关内道,行至华州,骟了的公马突地发情暴躁起来,朝着母马群中猛冲,队伍大乱,最后点检下来,军械倒是无恙,这一批转运的近万匹马,却连零头都没有剩下。 因为此事,权策再度延迟归期,要督导地方官府,将马匹收拢起来,减轻朝廷损失。 “传旨,申饬神武道行军大总管、魏王武延基,令其与麾下将领戴罪立功,务必收复龟兹,剿灭论钦陵叛逆,战事不利,神武道将官,中郎将以上,全数罢职为民,终身不得入仕” “传旨张易之,令其谨慎行事,多与谢瑶环会商,毋得恣意,神都三大案,迁延日久,地下人不安,另增太平公主、河间王武尚宝,同领查案之责” 武后运转如意,举重若轻,又暗藏杀机,玩弄人心,她所愿也。 倒是要瞧瞧,涉及到切身前途利益,神武道众将官还敢不敢懈怠纵容? 太平公主和武三思的人马卷入进查案之中,李旦和张易之的同盟效用又能有几何? 心头身上的恶气宣泄一空,武后身子轻松了不少,面上浮出丝丝冷傲笑意,拂袖站起身,指着袁恕己道,“子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教而诛,朕不取也,你是立了军令状的,有所闪失,必负其责,朕罢你夏官尚书之职,转任太仆寺卿,以观后效” “夏官尚书一职,由宰相豆卢钦望暂摄” 这般发落,袁恕己固然如丧考妣,朝班中却另有人悲愤莫名。 正是太仆寺少卿韦爽。 本想着借军马转运有失的罪名,将袁恕己拉下马来,将夏官尚书的官位献给权相爷,以为投名状。 却不料,空出来的位子,又让豆卢钦望蹲上去了,反倒是自己的太仆寺,弄来个正牌寺卿,压到了自己头上。 韦爽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暗恨,恨不能啪啪啪给自己几个大嘴巴。 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发了。 关内道,华州。 权策轻轻揉按自己的太阳穴,双目紧闭,面如清水。 局势的走向,复杂程度和酷烈程度,都超出了他的预计。 “张易之开掘地道,窥伺我家迟迟,还祸水东引,抓了我的裹儿……刘芳敏引狼入室,勾结吐蕃人……” “你们呐,过线了,自己斗便是了,何必招惹我的人?何苦要卖国?” “啪……” 权策重重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上头的笔架、砚台和镇纸,一同跳了跳。 本想袖手作壁上观,做个面团团的和蔼佛爷,你们却偏生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少不得,要让你们见见真正的妖魔。 他身侧,绝地低垂着头,露出个冷酷的笑颜。 主人怒了才好,主人不怒,无字碑何用? 第904章 是佛是魔(四十三) 神都,长夏门。 清晨,天刚麻麻亮,城门初开。 一长串上百人的黑衣骑士,策马狂奔出城。 城门守卫远远见了他们的装束,便快步四散避让。 “入娘的,活腻歪了,快些滚远……奉宸府的煞星……呸呸” 守正压低声音呵斥,一脚将一个动作慢些的守卫踹到一边,自己却躲闪不及,污水雪泥四溅横飞,灌了他满脸满口,呸呸有声,口中的泥巴吐干净了,又额外多呸了几声,送给这些奉宸府的黑皮恶狗。 自打奉宸令、恒国公张易之盘踞神都以来,作威作福,倒行逆施,手下的奉宸府武士有他为靠山,更是目无王法,草菅人命,奸淫掳掠,可称无恶不作。 神都一干留守权贵高官,狄仁杰闭门谢客,欧阳通和韦巨源专务治丧,宰相不理,群臣更是不敢咋声,避之唯恐不及,无人敢撄其锋。 如此一来,奉宸府武士,更是气焰嚣张,趾高气扬,横行神都,而无所顾忌,神都市井小民、官差衙役,都视之为瘟疫,闻风丧胆。 “这群狗娘养的夜枭,不都是在城里聚拢作恶,今儿个大队出城,狗撵兔子似的,奔丧么?” “嗐,指不定是城里的勾栏货色受用腻了,要去乡下打打野味,这帮禽兽,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不出来” “啧啧,那指不定谁家娘们儿又要倒血霉了……这么多人,可够受的” …… “都他娘的闭嘴” 守正甩起大巴掌,左右开弓,将话题越发下流的守卫们抽开,心里也犯嘀咕。 奉宸府的武士出城都只是偶尔,这般大队人马出去,前不久才有一遭,抓了安乐公主府上的管事,前两日,连同安乐公主一并逮了。 这一回又出去,不晓得又是哪家贵人要遭难。 “哎……”守正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觉得没滋味,自家三餐温饱都成问题,操得哪门子闲心? 奉宸府一众武士向南疾驰,并没有去城郊乡下的村庄,而是直奔虞山脚下。 自从奉宸府在虞山抓捕了安乐公主府上的管事,矛头明晃晃指向皇族第一美人儿。 搂草打兔子,虞山军这支叛出相王府的军队,也是奉宸府处心积虑,重点盯防的对象,只盼着虞山军按捺不住,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正好抓住了把柄,坐实了罪名。 所以,明面上,虞山与往常并无二致,暗地里,却是遍布奉宸府的眼线耳目,每日晨昏,入城通传消息动向,从无间断。 昨日傍晚,却是出了异常状况,消息没有传进城来。 奉宸府大队,赶了个大早,城门才开,便冲将过来,查看情形。 “啊,头领,头领,快来……” 一声变了音儿的尖叫,武士的声音都打着颤。 为首的奉宸府武士,就在不远处的一处茅草房中,这里是奉宸府的据点,里头各样用具整整齐齐,不见打斗痕迹,只是人不见了。 听到手下人呼唤,赶忙迈开大步,跑了过来。 走到近前,头领脚底下一软,打了个闪,险些坐倒在地上。 这是一处山坳,有两旁密林的枝叶遮蔽,像是个天然的帐篷,里头有滴答滴答的声音。 透过枝叶缝隙,隐约可以瞧见有人躺在山坳中,拨开枝叶,才能窥见全貌,地面上躺着的,却远不止一个人。 二十余个奉宸府武士,仰面躺着,一个一个紧挨着,整整齐齐,在山坳里排出老远,胸膛处都插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不是打磨光滑的白蜡杆,就是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上头还有一层粗粝的树皮,深插入胸腔,透背而出。 滴滴答答的声音,正是偶尔滴落下来的鲜血。 他们遇害的时辰已久,血已流干,脸上都是青黑,没有一丝血色,身下的一圈土地,鲜血浸染,变成紫红色,妖异可怖。 一阵寒风吹过,百余人围在山坳周围,齐齐打了个哆嗦。 为首之人强打着精神,口气兀自硬得很,“谁家混账,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为难我奉宸府的人?待我等查明真相,定要血债血偿” 伸手指点了三个人,“你们几个,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被点中的人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苦着脸爬了下去,对着二十多具干尸,双手合十,连连打躬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做完这些之后,才小心翼翼上前,翻检尸首。 “这里,这里有字……” 尸身翻过一面,背上都刻着字,字体竟出奇的飘逸秀雅。 连在一起,是一句法华经偈语,“刹那造罪,殃堕无间” 犯下罪孽,只在一瞬间,后续的灾难,却会永续不断。 “头领,头领……”三人仰面呼喊,山坳上头,却无人回应。 一时间又惊又俱,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才探出头,注目一看,凄厉尖叫一声,倒栽葱一般又栽回了山坳里,正滚进血泊中,身上脸上,血红一片,恐怖之下,痛哭哀嚎起来。 山坳里不过短短片刻,山坡上却已是阴阳两隔。 一百多人,已是身中剧毒,七窍流血,死得透透的。 醒过神来,他们死命捂着自己的嘴巴,匍匐在紫红色的泥地里,一动不敢动。 神都苑,合璧宫,奉宸府。 太平公主摆出全副仪仗,带着朝廷有司高官,亲自来访。 “恒国公,你的胆子却是不小,到本宫府中抓人,嚣张跋扈,名不虚传”太平公主端坐在主位,端着茶杯,轻轻拨着里头的茶叶,慢条斯理。 “臣不敢,臣奉旨行事,得罪之处,还望殿下……”张易之左右看了看,心头有些惊疑不定,口中的推托之词尚未说完,后院就传来一声惨叫。 张易之眼皮跳了跳,闭口站立,不为所动。 “恒国公不去瞧瞧?”太平公主随口问了句。 “不必了,此处是宫禁,上下人等,都是陛下的人,有皇威庇佑,臣不信有人敢冒大不韪……”张易之兀自嘴硬。 “是么?”太平公主轻笑一声,继续埋头啜饮茶水。 后院的惨叫声,每隔几十息时间,便会响起。 张易之额头上冒起冷汗,“太平殿下,臣为奉宸令,若府中有异,必会上禀陛下” 太平公主浅笑如常,“恒国公且请自便,不过是些猪狗禽兽,腌臜贱命,即便杀尽整个神都苑,本宫也不信,母皇会拿我如何” 张易之双手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跳,“太平殿下有何吩咐,敢请直言” “呵呵,母皇吩咐,本宫和河间王参与查案,你将裹儿幽禁在你奉宸府,怕是不妥当吧”太平公主也不遮掩,直言道,“这里有洛阳府尹,有秋官尚书,也有宗正寺卿……” “恒国公,选一家,将裹儿交出来” 张易之仍旧试图挣扎,“依着旨意,似是还要咨问河间王的意见” “不必了,河间王早起如厕,不慎堕入厕中,昏迷不醒,怕是给不了你意见”太平公主笑容绮丽,如同海棠盛开。 张易之心口一闷,不敢直视她,深吸一口气,“安乐殿下毕竟是皇族近支,自是交由宗正寺看押,最为妥当” 洛阳府尹萧至忠,秋官尚书黄选,都是权策人马,他别无选择。 “如此,有劳赵寺卿”太平公主也不刁难,当即应下。 只要李裹儿脱出张易之掌控,性命安危无忧,她和武崇敏,便可以放开手脚,与张易之好生耍耍。 第905章 是佛是魔(四十四) 沙州,神武道行军大营。 职方郎中刘芳敏和亲信幕僚一同,来到魏王武延基的中军大营。 此地同时也是左领军卫营地。 领军卫八万兵额,左领军卫独占近五万,去掉在龟兹打散的六千人,还有三万余人,论起兵力,仍旧比右监门卫、右领军卫多。 刘芳敏面容和蔼可亲,寻了个校尉,与他亲切交谈。 “你可知,军中谁人最大?” 那校尉是个西南小藩狼兵,不怎生晓得礼仪敬畏,听到这个问题,顿时翻了个白眼儿,粗声粗气地道,“自然是我们大将军最大” 刘芳敏不以为忤,笑眯眯地道,“若是让你听从右领军卫李笊大将军的指挥,可行么?” “李大将军自去管领他的右领军卫,怎的管到我们身上?官人此问,居心何在?”校尉眼角都立了起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眼神中带上了些敌意。 领军卫平素整训练兵,左右两军相互较劲,彼此不服,谁都不肯低头,让他听对手头子的命令,岂不是平白矮了一头,怎会心甘情愿? “唔,呵呵,本官并无他意,校尉颇晓忠义,加以勇武,异日前途不可限量”刘芳敏挨了挤兑,面上的笑纹反而更深,手上用上了些力气,拍拍他的肩头,极是欣赏。 那校尉搞不明白这些当官的弯弯绕,陪着呵呵假笑了两声,“多谢官人,多谢官人” 刘芳敏心满意足,迈开八字步,一摇三晃,向营地深处行去。 他却不知,身后那校尉伸手掸了掸肩头,黝黑的脸颊闪过疑虑,“这人怪模怪样,问些不着四六的问题,像极了话本儿里的奸臣,怕是不怀好意,可得寻个空子通禀薛将军,小心防范着” 左右领军卫泾渭分明不假,但却并不是没有共通之处,共通之处便是权策。 一手将他们捏合缔造成型,又曾在蓝田大营勃然大怒,杀他们同袍,褫夺他们军旗军号的权策。 武后猜忌,权策军政大权旁落,甚少到领军卫营地,二次校阅之事,也一再反复,直到出征之前,才匆忙成行。 然而,他的影响震撼过甚,日久弥坚。 昔日权徽满月礼,权策曾担心薛崇简到领军卫便跃居高位,不能服众,武延基却说,即便权策让薛崇简顶替了他的大将军职位,军中也无二话,此言着实不虚。 薛崇简入营之初,武延基大加宣扬,顶着权策的光环,表现也不落人后,很快便凝聚起了人心,领军卫上下将士,无不另眼相待,地位极其特殊。 刘芳敏只想着李笊是右领军卫大将军,探查他能否迅速掌控武延基部曲,稳住大营局面,却将不大点儿的薛崇简,算漏了。 刘芳敏和幕僚在左领军卫营地中晃荡了两圈儿,眼睛一直盯着中军大帐。 那里却许久没有动静。 刘芳敏干巴瘦的脸颊渐渐拉长,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侧头看了幕僚一眼,似有质疑的意思。 幕僚却是信心十足,轻轻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中军帐突地传来喧哗声。 “通传军医,魏王殿下身体不适” 中军亲兵狼奔豕突,乱成一团。 “郎中,请”幕僚撩起衣襟,弯腰躬身,简单三个字,竟用上了唱腔,戏曲韵味浓厚。 刘芳敏面上的喜色一闪即逝,强笑着点点头,转身负手,向着中军帐而去。 谋算得逞,相王殿下一家笑,朝廷百姓,却要千家哭。 实非他所愿,但也不是他能阻止,随波逐流罢了。 眼前的武延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喉中呵呵喘着粗气,开口便面目狰狞,仿佛口中有刀剑一般,难以说出囫囵话。 “众将,众将官听令……本王卧病期间,大总管大印,由,由李笊代管……” “尔等,皆须,听命行事……不得,不得有误” 武延基以极大的毅力,强撑着交代完了兵权移交事宜,砰的一声倒在床榻上,鼻子中两条血虫流淌下来,满脸汗水涔涔而下。 “末将遵命”众人齐齐拱手,应命的声音,却零零散散,并不齐心。 刘芳敏和幕僚在旁,幕僚露出狐疑之色,信笺上的毒,是剧毒的夹竹桃叶粉,少量入口,顷刻必死,以触摸中毒,虽会延缓发作,但绝无可能活命。 莫不是信笺移动过多,毒性挥发,未能竟全功? “退,退下吧” 武延基咳嗽了两声,口中也喷出一蓬血来,脸颊揪扯成一团,极其痛楚。 入夜时分,两道黑影破空而来,脚步轻盈,动作迅捷,像狸猫一般,闪身进入了武延基的帐篷。 “你,你们来了?”武延基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细缝,有气无力。 “魏王殿下,无须忧心,此毒大半已解,不会伤及性命,只是,此毒剧烈,入体虽不深,仍旧难以根除,您怕是要卧床数月,受些苦痛”占星取下蒙面巾,双手如同幻影,为武延基扎针疗毒。 “我命,无妨,崇简,崇简到底要如何作为?”武延基的头不自觉抖动,双目却看向与占星一道来的另一个黑衣人。 “主人已有交代,朝中奸贼祸国殃民,毫无底线,不能再坐视不理,崇简郎君已有计较,将计就计,定不让奸贼得逞”另一人也取下蒙面巾,露出一张清秀面庞,身板也瘦弱,像是个文弱书生,正是第三代的翻羽。 武延基痛哼一声,伸出胳膊,抓住翻羽的腰带,满眼期待,“大兄,大兄可有具体章程传下?” 翻羽摇了摇头,“我等率众出关,听命崇简郎君” “噗……”武延基喷出一口心头血,以头撞床,激愤难言,“大兄,大兄糊涂,为何执意让崇简作主?局面,局面艰困,崇简毕竟年幼啊……” 刘芳敏入营之初,他也曾态度暧昧,与薛崇简保持一致,直到刘芳敏为祸深重,薛崇简却仍是无限度纵容,才令他警醒,奈何为时已晚。 因由此事,他对薛崇简,那是一千一万个不信任。 只不过,他说的这话,占星和翻羽,都不爱听。 默然以对。 占星收起银针,声音微冷,“主人自有主张,魏王殿下,还是安心歇着吧” 武延基尚未反应过来,两道黑影一闪,清风飘拂,床帏摇曳,已经不见了人影。 “重情义,无乃太过乎?” “私心私情用事,不顾大局,有乖圣人教诲,更不符权谋之道” “大兄,你在想些什么?” 第906章 是佛是魔(四十五) 西塞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过去,地面凭空抬高了一尺有余。 沙州大营的辎重营,堆放物资用度的地方,帐篷搭得很是简易,无法承受冰雪的重量。 咔嚓咔嚓,倒塌了十余处。 守夜当值的兵马,巡夜的尚好,辕门岗哨和了望塔上头,有五六人冻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职方郎中刘芳敏和幕僚两人,守着个火炉,对坐了整夜。 可惜,他们等待的消息,一直都没有传来。 “郎中,倘若事有不谐,属下可再行安排,再出一招”幕僚面皮有些挂不住,神情凝重,眼中闪着厉光。 刘芳敏却并没有太过失望,淡然道,“事已至此,西塞迭出怪事,丧师失地,你以为,再出暗招,还能这般轻易得手么?” 幕僚张了张口,还要辩解。 刘芳敏抬起手,制止了他,伸手挑了挑炭火,“不必多言,天行有缺,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强求执拗便是着相了,只会忙中出错……你谋算得力,这动静,比我预想得要大得多,若是如你安排,消息传入中枢,朝廷必会做出反应……” “也许,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也说不定” “郎中放心”幕僚听从了他的劝说,信誓旦旦,透露了更多的内情出来。 “此事是豆卢相爷和袁尚书亲自做的安排,公孙雅靖的军报奏疏才到龙门驿,李重俊的密信便以夹片的形式,放入了奏疏中,奏疏进入通政司后,骊山上下、神都和长安两京,无人不知,断不会生出意外” 刘芳敏深深看了他一眼,沉沉点头,思绪翩飞,这一套阴毒险恶的谋算,极有可能出自豆卢相爷和袁尚书之手,至少,这两位紫袍大员也是知情默许的,果然越是位高权重,越是没有底线原则,越是不将家国大义放在心上。 如权相爷那般,赤子心怀不改,左手在内杀伐争斗,右手在外攘除奸凶的人,毕竟少有。 他这样的人位极人臣,手挽重权,冲抵这些祸国的阴谋,却是朝廷百姓的福分。 刘芳敏的心,微妙的动了一动。 他咽了口唾沫,借着饮茶,遮掩面上的异色。 片刻后,有人来传话,骊山有旨意传来,代理行军大总管,武安县公李笊令相关文武前往右领军卫大帐接旨。 旨意没有一句好听的,申饬、责难,加上戴罪立功,后果也是画的明明白白,若是西塞战事不利,帐中所有人的前途命运,便就此断送了,祸延子孙后代,戴上了一顶黑帽子,不得举荐科举入仕。 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强打精神送走了传旨的内侍,帐中一片死寂。 “嗯哼,本大将军蒙魏王殿下看重,代理大总管之职,而今战局不利,陛下圣意含愤,诏书切峻,还望众将官明了此间利害,切勿昏昏从事,知耻而后勇”李笊上前跨了一步,转身面对着众人,吐气开声,肃容训话。 “魏王殿下卧病之前,曾有分派,令本大将军率右领军卫三万人开拔,前往龟兹,与公孙大都护合力收复龟兹,平定西域,然而,事态有变,本大将军既是履行大总管之职,便不宜轻动,出征西域的重任……” “便交由杨宫监统带右监门卫代行,不知杨宫监以为如何?” “嘿嘿”杨思勖桀桀冷笑,脸色难看至极,双手拢在袖子里,侧身站着。 “承蒙李大将军瞧得起,咱家受宠若惊,只是昔日,咱家屡次请缨出战,魏王殿下都不允许,想必咱家与右监门卫有不妥当之处,入不得魏王殿下法眼,此番若是贸然出战,再出点儿岔子,拖了大军后腿,可是担待不起,还请李大将军三思才好” 他的声音尖利刺耳,意思更是不和谐,听得不少人眉头大皱。 李笊似是没料到,头一遭发号施令,便被顶了回来。 “杨宫监若是不欲出战,不如由末将前往西域,躺着太久,正好松快松快筋骨”请战的是右豹韬卫将军王晖,他身子恢复得极好,面色红润,嗓音洪亮,“只是末将本部兵马,都已在龟兹城失陷,还须李大将军有所调配才好” 李笊闻言,握拳挡在嘴巴前,轻咳了一声,视线游离了一番,“左领军卫兵马最众,拆分两万兵马出来,应当最是合宜” “呵呵,李大将军,拆分兵马之事,且放在一边,末将等人最迫切的,是想要问您一句,魏王殿下何在?”左领军卫的众多将领,纷纷站起身,向着李笊发难。 右领军卫众人也不示弱,纷纷上前,挡在李笊前方,与左领军卫众人对峙。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魏王殿下,魏王殿下病重,军医手段有限,昨夜病发,吐血如注,形势危急,本大将军做主,将魏王殿下转送关内医治,由魏王殿下的亲兵部曲护送” 李笊说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尔等还要晓得什么?不妨一并问来” “敢问李大将军,此事有谁见证?” “如此大事,为何隐瞒末将等人?” “殿下突然重病,必有内情,如此草率转移,岂不是让别有用心之人逍遥法外?” …… 左领军卫的将官们,并不罢休,七嘴八舌,咄咄逼问,群情激奋,口沫横飞。 “放肆” 李笊嘴皮子发白,大喝了一声,拎出大总管印鉴,“本大将军代行大总管之职,前线军事,本大将军专断,谁要再敢啰唣,仔细军法” “哼哼,魏王殿下在,你这代行大总管尚有来处,魏王殿下眼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请恕末将等哀伤过甚,没功夫在您驾前听令” 左领军卫众人却是铁了心对着干,扔下个由头,齐齐甩开披风,大步离去,身上的铁甲铿锵作响。 “这,这是反了天了,陛下才下诏令,这帮混账便敢尥蹶子,真真没了规矩”李笊又急又怒又羞,跳脚大骂。 “录事何在,与本大将军记下他们这桩罪过,到时候,本大将军与他们清算……军需,粮官,日后左领军卫支领物资,都须本大将军署名签押” 李笊一通发作,正事却还是要安排下去,左领军卫闹翻,杨思勖这阉人,是个滚刀肉,只能忍痛割爱,从自己辖下的右领军卫拨出半数,一万五千人,由王晖统领,取道西北,前往安西都护府。 散帐之后,众将官窸窸窣窣,三三两两,彼此的眼神中,都是防备戒心。 刘芳敏和幕僚缓步踱出。 幕僚很是亢奋,“树倒猢狲散,虽生犹死,虽生犹死,妙极,妙极” 刘芳敏觉得有些别扭,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众人的表现,都是自私自利,符合各自的性情,在情理之中,但又太合理了一些。 “我再设法挑拨一二,只要让这大营离散开来,逻些城定不会放过良机”幕僚急着去做手脚,加深裂痕。 刘芳敏张了张口,到底没有说什么。 第907章 是佛是魔(四十六) 神都,秋官衙门。 秋官侍郎张昌期清早便来点卯当值,下马之后,撩着官袍,一路小跑到签押房,身后跟着老书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作为一个有强力靠山的朝官,他并不勤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是等闲事。 张易之到了神都之后,打着奉旨查案的旗号,压制朝中权贵,横行霸道,俨然成了神都霸主座山雕,张昌期的心气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奈何,他头上有秋官尚书黄选,权策的人,同僚是秋官侍郎张昉,安乐公主李裹儿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并不是他能欺压的。 而他自己,也是胸无点墨的无能之辈,无法在政务大事上头有所建树,发出声音,每日里只是在自己权责范围内,搞些小动作,谋取私利,要么便在衙门里头摆架子抖威风。 时日久了,难免腻歪,索性不再到衙门里公干,专门在府中接待请托行贿之人,衙门里有需要他审阅办理的,全都交给西席师爷代办,连签字署名也假手他人。 秋官衙门一度出现个奇景,穿着褐色衣衫的瘦弱老叟,到秋官侍郎签押房,办理公务,签字画押,参与堂上官合议,衙门里张昌期的属官见怪不怪,四品、五品的郎官,倒要向个白丁请示公务,成为朝野一时笑谈。 舒坦日子没有过太久,神都风向骤然大变,太平公主亲自出马,处处与张易之为难,有人提领带头,下头的牛鬼蛇神,便全都冒了出来。 说起来,神都苦张易之久矣,上至朝官,下至庶民,无不有冤孽苦楚在他身上,一时间,弹劾的奏疏、状告的讼状如同雪片一般飞入朝堂和官府。 太平公主亲自上门敦请,狄仁杰那老倌儿也不称病了,出府视事,干起了理刑治狱的老本行,逐一核实奏疏,将坐实罪名的张易之党羽依律拿捕,短短一天半的功夫,已有数十人打入秋官衙门大牢。 洛阳府尹萧至忠则开衙断案,查问百姓冤屈,洛阳府司马崔澄,屡次三番打上奉宸府,抓捕在神都犯下重案的奉宸府武士。 左武侯卫和金吾卫也似得了指令,巡查街坊,但凡遇到奉宸府武士与百姓商家争执,不问情由,一律拘捕奉宸府武士。 一时间,太平公主成了神都百姓供奉的万家生佛,张易之和他的党羽,连同奉宸府武士,都成了过街老鼠,狼狈不堪,名声顶风臭三里。 张昌期的好日子到了头,成了秋官衙门最勤勉的朝官,点卯比谁都早,下值比谁都晚,大狱提审用刑,判案文牍流转,都要细细过问,生恐有人趁他不注意,将张易之党羽给陷害了去。 然而,他这般勤勉,效用却仍是有限,该拿捕的拿捕,该判刑的判刑,张昉刑讯,黄选裁断,两人分工合作,将张昌期排除在外。 黄选用了重典,枭首腰斩死命的多,鞭笞杖责肉刑也不少,流放徒刑这等轻省的责罚,几乎从未出现。 丝毫没有因为张侍郎突然浪子回头,而手下留情,只是多了个见证人罢了。 “好端端的,作何招惹安乐公主?毕竟是皇族嫡支,凤子龙孙,一扯一大串,哪里敌得过?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张昌期跑得肥肉乱抖,额头冒烟,口中念念有词,怨气深重,昨日黄昏,他可是亲眼目送了一起喝花酒的同党中人在重玄门腰斩弃市,彻夜难眠。 “来呀,将今日要处置的卷宗拿来” 怨气归怨气,差事还是要做好,张昌期茶水都没有喝一口,便吆喝属下差役,倒是有了那么点儿法司堂上官的架势。 只不过,差役晓得,自己伺候的官人,只不过是一坨驴粪蛋,表面光,里头一包糠,看卷宗是看卷宗,处置二字,却与他半文钱的干系都无。 “磨磨蹭蹭在作甚?误了本官大事,仔细你的官皮”张昌期等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厉声喝骂。 那差役赶忙哈了哈腰,将卷宗奉上,“官人且忙着,小的去备办早膳” 说完,便一溜烟儿逃出了签押房。 “哼,好个势利眼的狗奴才,早晚有你的好瞧”张昌期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见状自然以为这差役生了二心,恶狠狠啐了一口。 卷宗不多,那老书生扼要念来,张昌期一边听,心里一边估摸,有了这几日的经验,以往枯燥无比,总记不住的量刑之事,反倒是走了心,这些案子,即便是从重,也不会有人被处死,微微松了口气。 “呃……”念到最后一份,老书生停顿了下来,用眼睛瞟了他一眼,“这卷宗,许是空穴来风……” “休得罗唣,据实道来”张昌期哪有闲心听他啰嗦。 “平恩王府内院管事联名揭发,说是,说是您与夫人大肆贪渎索贿,私藏贡品,大批赃物转移藏匿在平恩王府中” 老书生说完,便埋着头,努力做个隐形人。 “谁?平恩王府?王八羔子的,老子早瞧着这混账有反骨,偏夫人一味相信他……”张昌期惊惧交加,勃然大怒,吼着吼着声音渐渐压低,脸颊上泛起了耀眼的绿色。 春闱舞弊案的争斗中,曾发生过李重福中了春药,奸污岳母的丑事,当时只当是安乐公主的手段,眼下看来,莫非另有乾坤? 张昌期呆滞下来,他家的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身好肉,绰约白嫩,平素他都是爱不释手的,李重福对她兴起邪念,并不突兀。 “哐当……” 签押房大门被撞开,张昌期才猛然回过神。 却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那老书生也不见了踪影。 “张侍郎,你的案子发了,狄相有令,将你看押起来,同在一衙,倒是便给”来人是侍郎张昉,“张侍郎,请移步吧” 张昌期愣怔许久,哑声问道,“我家夫人何在?” “你有个好女婿,尊夫人被接进了左豹韬卫军中,平恩王送陵发丧在外,军中不便拿捕,但在平恩王府中开掘起获贡品和违禁之物,铁证如山,左豹韬卫也护不了她多久” “好女婿,好女婿啊,呜呜呜……”张昌期神色变幻,最担心的事情,似是坐实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大哭。 太平公主府。 宗正寺卿赵祥前来问安请命,一脸尴尬为难。 他的对面,站着气鼓鼓的影奴。 太平公主款步走来,满面笑意盈盈,以往耍弄腻了的,偶尔再上上手,颇为愉快。 “你们两人,何事争拗?” 影奴抢着说,牙尖嘴利,“太平殿下,奴奴每日到了饭时,去给公主送餐,前几日还无事,今日赵寺卿无故阻拦,不知居心何在?” “殿下容禀,臣本也无意为难,只是河间王过问,严词训诫,声称此举不合法理,臣不得不小心行事”赵祥是武后的孤臣,这代表他简在帝心,也代表他必须走中间路线,不能偏袒任何一方。 “唔?”太平公主促狭地眨了眨杏眼,“宗正寺狱中饮食可有保障?” “有倒是有,只不过,多是粗粮”赵祥苦笑应答。 “甚好,便给裹儿吃粗粮”太平公主强忍笑意,用眼神制止影奴,“裹儿要是问起,就说是大郎的吩咐” “呃,是”峰回路转,赵祥却一头雾水,好在事情过去了,微微松口气。 “河间王勇于任事,本宫却是小瞧了”太平公主幽幽地道。 赵祥头皮一紧。 第908章 是佛是魔(四十七) 沙州,神武道行军大营。 右豹韬卫将军,九曲侯王晖,率领一万五千余右领军卫将士开拔北上。 大营中的气氛更见诡秘紧张。 左领军卫的诸多将官,抱成一团,与代行大总管职务的李笊抗衡。 左领军卫的营盘前,另设了岗哨巡哨,立下了了望塔楼,严进严出,尤其提防右领军卫上下,盘查严密,俨然成了营中之营。 对于中军传出的一应指令,一概拒绝听从,声称已经将沙州情弊上奏朝廷,在等到朝廷的正式委任命令之前,不承认李笊的代理大总管地位。 这股抵抗风气在左领军卫盛行,甚至蔓延出来,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的态度也变得暧昧,军议常常派遣低阶将官参加,虽不像左领军卫明着对抗,但各种梗阻软抵抗和小动作层出不穷。 李笊焦头烂额,他这个大总管,说到底,能真正控制的,竟然仍旧只是自己麾下的右领军卫,不到两万人。 不得已之下,他接连前往焰火军营地,请地位超然的薛崇简出面调和。 然而,薛崇简前往左领军卫营地,又出了个惊险意外,在他与左领军卫诸将谈话之时,有人混入了大帐,飞身而出,意图刺杀薛崇简。 薛崇简身边护卫得力,有惊无险,刺客也被当场擒拿下来,众多护卫蜂拥,护持着薛崇简,连同被擒拿的刺客一起,迅速转入焰火军大营。 此事掀起了轩然大波,杨思勖和李笊惊愕万分,火速前往探视,不期然与左领军卫众人撞在一处。 双方相互指责,李笊指责对方图谋不轨,谋害薛崇简,话里话外将军法挂在嘴边上,扬言查出主使,必将加以严惩。 左领军卫众将却并不怵头,阴腔怪调,反唇相讥,指摘定是有居心叵测之人,没有治军之能,刻意制造事端,妄图借题发挥,栽赃陷害。 越是争辩,火气越旺,李笊按捺不住,当即喝令众人将左领军卫众将领团团围住,要将他们拿下治罪,左领军卫众人的亲兵不甘示弱,他们人数少,反应过激,呛啷啷声不绝,已是拿了刀剑在手。 局面一时紧绷至极,火药味甚浓。 最终还是薛崇简出面活了稀泥,调停这场冲突。 经此一事,左领军卫心结更深,不愿再在沙州大营久待,向薛崇简报备了一声,便连夜拔营后撤,将屯兵驻扎之地迁移到沙州城东南方向,百里开外,等同于脱离了战场。 “郎中,是您安排的人?”刘芳敏的幕僚堆着笑脸询问,心惊肉跳。 职方司谍探,大部分都在他手中,刘芳敏有所指挥调度,也都要经过他转达,刘芳敏突然使出如此俊俏的一着,要么是谍探中仍有他的人,要么是谍探之外,他还有后手。 刘芳敏故作高深的一笑,没有回答,眼底肌肉不经意地抽搐。 幕僚以为他是默认了,谀词潮涌,狠拍了一通马屁,不着痕迹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郎中,神武道眼看分崩离析,但逻些城的吐蕃野人未必能洞察其中微妙之处,怕是还要设法给他们传个消息,提个醒儿” 刘芳敏心神渐渐安稳下来,撇了撇嘴角,“传消息提醒?我堂堂职方司谍探,用得着如此露骨下作?” 幕僚脸色红黑交替,煞是好看,闷着一口心头郁气,陪笑问道,“郎中神机妙算,属下万万不及,敢请郎中示下,属下立时照办” 刘芳敏转过身,面上带着笑意,视线柔柔地看着他,很是亲和。 但这温和的笑容,却令幕僚嗓子眼儿发紧,手足无措。 “好好的等着瞧热闹,不好么?”刘芳敏开口了,却更加剧了幕僚的恐惧。 “是,是属下多嘴了,属下告退”幕僚倒退着出去。 帐外的寒风一吹,心神一清,幕僚满脑子的浆糊渐渐化开,盘算来去,刘芳敏的行动人手,可能存在,但却绝不会规模太大,更不会有在千军万马中搞事的能力。 “那,他这般作态,安的什么心思?” 幕僚侧头回望刘芳敏的帐篷,满腹狐疑,眉眼阴森。 再转过身,一点寒星在他瞳孔中炸开,由远及近,洞穿了他的咽喉,将他带得腾空而起,一蓬鲜血四处飞溅,与漫天的雪花交相辉映。 利箭劲力十足,带着他瘦弱的身躯倒飞数尺,撞开刘芳敏的帐篷厚幕,摔了进去,正好倒在刘芳敏的黑皮靴前。 他穿着厚重的毛皮大氅,戴着防风的兜帽,显然是要外出。 “呵……呵呵……”幕僚捂着咽喉,口鼻中鲜血汩汩,双目圆睁,瞪着刘芳敏。 “本官做事,并无值得称道之处,然,有一点,实不愿为,那便是出卖军中同袍”刘芳敏狭长的脸颊,前所未有的郑重,“当然,如果形格势禁,无路可走,本官也并不是迂腐死硬之辈……” “可是,现在,很明显,我有旁的路可走,而且,这条路的赢面比你们更大” 幕僚最后一口气泄掉,死不瞑目。 刘芳敏抬了抬脚,绕开了尸身和他流出的血迹,轻快离去。 焰火军营地,薛崇简的营帐。 “郢国公知道我要来?” “我不知道”薛崇简盘膝踞坐在桌案后,穿着一身玄甲,若不是面孔白皙,唇红齿白,几乎与背后的黑虎军旗融为一体。 他的脸颊绷得很紧,眉头皱着,似是从未松开过,眼中还带着血丝,吐字归音,一板一眼,“扶翼供奉去执行任务,要么杀一个,要么杀两个,我在等着,见证你的运道” 刘芳敏想笑两声,但却不敢笑出来,眼前深沉的半大少年,像是一柄饱经磨砺的利剑,锋芒内敛,却让人无法升起轻慢之心。 “郢国公为何现在才下杀手?” 薛崇简薄薄的红唇使劲儿抿了抿,这是他不知临机断事,刻板执行命令的巨大失误,龟兹城之败,他的责任足有六成,兵连祸结,死伤枕藉,让他睡不安枕。 好在,大兄没有责备他,仍将西塞大局的主事之权交到他手中,若不使劲浑身解数,做出个样子来,如何对得起大兄的信任栽培? 眼下,狄光远率领的备御兵马,已经到了西州,各部兵马各就其位,该当反击了。 “现在时机成熟,他没有用处了”薛崇简将心潮思绪压缩在胸腔里,答话仍是稳稳无波。 刘芳敏垂下头,“下官麾下,有谍探数千,遍布外藩关隘,其中千余,就在左近,愿为公爷效力” “自有你的用处,收拢你的人手,待命便是”薛崇简清淡如风。 “是”刘芳敏才要躬身,又闪身避让到一旁。 薛崇简大步流星,走到了帐外。 “嗖嗖嗖……” “杀呀……” 沙州大营,一支穿云箭腾空,喊杀声四起。 刘芳敏大惊,注目看去,对垒双方,正是右监门卫和右领军卫。 “公爷,公爷速走”刘芳敏脸都吓白了。 “咯咯咯”薛崇简清脆的大笑出声,孩子气十足。 刘芳敏定睛望去,却见对垒是对垒,却不是厮杀,手中拿的,都是棍棒,只是阵势骇人罢了。 显然是演的一场戏。 追溯上去,从武延基中毒开始,神武道大营便上演着一场场的木偶戏。 而幕后唯一鲜活的手,便是眼前的半大少年。 热浪升腾,刘芳敏有点冷。 苦中苦,人上人。 权相爷用心良苦。 第909章 是佛是魔(四十八) 神都苑,合璧宫,奉宸府。 “瑶环娘子,这是川主寺去岁炒制的冬茶,产量极其稀少,滋味艳压凡品,有劳瑶环娘子品鉴一二” 张易之亲手执壶,为谢瑶环斟茶。 黄绿色的茶水瞧着寡淡,茶香气却是浓郁,弥漫一室,平添几分温暖。 谢瑶环倒是不拒绝他的好意,伸出双手,捧起茶杯,小口啜饮,齿颊留香,余味悠长,品味良久,点头称赞,“却是好茶,不愧是恒国公珍藏,此茶去恒国公的人品才学相类,都是世间第一等” 张易之闻言,脸都笑成莲花了,“过誉了,可是不敢当” 沉吟片刻,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神都风紧,瑶环娘子应当有所耳闻,不知有何看法?” 谢瑶环轻笑了一声,“陛下英明,太平殿下和河间王两位,都是皇族亲贵,参与查案,我等肩上的担子就轻省多了” 张易之一口气噎得够呛,联想到他奉宸府暗人的消息,谢瑶环深居思恭坊外宅,闲来无事,竟然学起了女红刺绣。 “哼哼,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张易之不由腹诽两句。 “瑶环娘子,恕我直言,河间王不足虑,不过是在边边角角上大放厥词,但太平殿下,来势汹汹,虽然眼下矛头所指,是我一人,但即便排除了我,却也难保,有朝一日,太平殿下仍旧嫌弃人太多,碍手碍脚,岂不闻,唇亡齿寒?” 一番话后,谢瑶环神色微动。 张易之再加一把火,“瑶环娘子,你方才提及的河间王,曾在晨起之时堕入茅厕,你以为,此事寻常否?” 谢瑶环垂下螓首,并不言语。 “瑶环娘子,往大了说,你我皆是陛下身边亲近人,权相爷权势熏天,太平殿下为情爱所迷,助纣为虐,若你我不能勠力同心,让太平殿下得逞,陛下那边,当如何交代?权相爷势大盖主,又岂会有你我的好下场?” 站在悬崖边上,张易之激发了潜能,雄辩滔滔,口若悬河,说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 “叮” 谢瑶环将茶碗盖好,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没有直接回应,反倒另扯了个话头,“恒国公,瑶环也听闻,平恩王府上,有人揭发张侍郎秽迹,致使张侍郎失陷,不知此事可属实?” 张易之脸色一阴,强笑了一声,干巴巴地道,“平恩王一直在宫中居丧守孝,府中有不肖之徒背主行奸,总是难免的” 谢瑶环报之以笑容,并不纠缠此事,“如此,是瑶环多心了……夏官袁尚书左迁太仆寺卿,西塞的铺陈,想必也不顺利,前路多艰呐” “嘿嘿嘿”张易之得意地笑了,压低了声音,“瑶环娘子不是外人,西塞布局进展顺遂,喜讯不日便会传来,小败陛下还可压下,大败,陛下都需要寻个倒霉鬼负责,只要证据充分了,李重俊插翅难逃” 话到此处,张易之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李重俊的龟壳神功练得出神入化,身边聚了一堆的新罗人,由崔弦领着,严防死守,他的阴谋暗杀招数,都被一一破解。 谢瑶环点点头,她的矜持和谨慎已经表现得很充足,也试探出了张易之的意图,正待张口虚应一番。 有奉宸府武士闯进门来,“国公,河间王在梁王府打马球,不慎坠马,重伤不起” “河间王?在梁王府坠马?”张易之嚯的站起身,面上闪过丝丝惧意,强忍了下来,摆手令那武士退下,转头看着谢瑶环,“瑶环娘子,你瞧瞧,太平殿下,可是有容人雅量的?” 谢瑶环脸色也变了,缓缓站起身,从太平公主的酷烈手段,她仿佛能感受到郎君的杀意,既然如此,她也当做出些大动静来,才好博得郎君欢心。 “有劳恒国公开解,瑶环晓得该如何行事了” 说完之后,便大步流星,铿锵而去。 张易之伸了伸手,一头雾水,他还有意与谢瑶环商量商量行事方略,怎料这女子竟是个急性子。 闷坐了片刻,坏消息纷至沓来,神都的留守重臣,几乎清一色都是权策的狗腿子,加上下头民怨沸腾,一旦撕破脸较真,他真就没有招架之力,才培养起来的党羽苗头,又遭一扫而空,奉宸府的武士,也都夹起了尾巴,昼伏夜出,不敢轻易现身人前。 坊间有传言戏谑他,控鹤不成,控起了夜枭。 “不行,要给李旦施压些压力,设法止住这波攻势,若是早早崩坏,西塞再好的战果,也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便宜了李旦” “唔?莫不是他也推波助澜,过河拆桥?” 张易之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来人,去地牢,将巴陵王李隆范那死鬼的师爷放一个出来,射死在相王府门前” “就用咱们奉宸府的锋镝” 相隔不远,天水公主府。 武崇敏带着一群木匠,在做手工活。 竹篾铺满了整个院子。 木匠们有条不紊,各自负责一段,竟是在制作竹制的圆筒。 圆筒半径尺余,圆筒壁是厚厚的竹篾,密不透风。 之所以厚实,除了密闭之外,还有可拉伸的原因。 丈许长的圆筒,可拉伸为十几丈。 两两之间还可嵌套,颇为精巧。 武崇敏将两个已经制成的圆筒套在一起,从一边看向另一边,嘿嘿傻笑。 “崇敏郎君,有何差事吩咐?”咒日在一旁站着,脸皱成一团,有如便秘。 若是武崇敏下令让他们无字碑的厮杀汉子一起来做手工活,那可是要了亲命了。 “你们的任务,是将这些圆筒,还有这些物件,分别送进相王府和奉宸府的隐蔽地方藏好,以备后用”武崇敏指着一旁的一排木桶,约莫有二三十个,上头都有盖子密封。 咒日大大松了口气,上前伸手提了提,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唔,这分量,这外形,很像是恭桶,属下已有计较,崇敏郎君放心” 事关重大,武崇敏格外叮嘱了句,“你且记下了,宁可少运进去几桶,也不可暴露行迹,万不可有失” “崇敏郎君放心”咒日神色郑重,拍了胸脯,鼻子吸了吸,闻到些刺鼻的味道。 似曾相识。 第910章 是佛是魔(四十九) 神功元年底,西塞战事内外交困,急转直下。 沙州的神武道行军大营四分五裂,王晖统领右领军卫半数兵力北上,左领军卫主力因不满李笊而南撤。 大营中仅剩的右监门卫和右领军卫余部发生内讧,夜间营啸,内乱厮杀,火光绵延数十里。 高原上逡巡不去的逻些城大军,见此天赐良机,终于按捺不住,主力部队三万步骑兵,在主帅达扎恭统带之下,自吐谷浑边缘的隘口要塞俯冲而下,直扑沙州。 另有偏师一万五千人绕路向南,兵锋指向孤悬在外的左领军卫。 偏师的行进速度先快后慢,抵达沙州左近之后,便停滞不前,明显是为了牵制左领军卫,割断左领军卫与沙州大营的联系。 相比之下,主力部队攻势汹汹然,一快到底,骑兵行进速度一日三百里,一天一夜之后,便已经出现在沙州城墙远处,采取昼夜不间断袭扰游击的方式,分成小队浪战,破坏沙州营地的连贯防务,令沙州大营中的兵马日夜疲于奔命,首尾难以兼顾。 在此情形下,大营中内部因为兵力调配和防卫方向等冲突,矛盾更加激化,李笊与杨思勖已经无法共事,索性将大营一分为二,各自负责一段防御,互不干涉。 一日之后,吐蕃主力步卒抵达,对沙州大营形成合围,却没有立时发起猛攻。 休整了一个晚上,进行了多轮试探性进攻,达扎恭渐渐掌握了沙州大营各处防线的防守强度不一,估摸出了战斗力强弱,尤其发现,沙州大周军营,各守一摊,不会相互支援,不由用力拍打着桌子,哈哈大笑,拍得太过用力,桌子上啃了一半的羊腿,都震落在了地上。 “中原人狡猾阴险,人多地大,要是都是一条心,咱们绝没有下高原的一天,但他们狡猾得过了头,也会用在自己人身上,不像咱们高原好汉子,个个都是武勇耿直,一根肠子通到底” “破了这沙州大营,咱们挥师南下,一鼓作气,拿下劳什子的长安城,哼哼,中原的花花江山,那就是咱们吐蕃的” 达扎恭的部将听得亢奋,跟着哈哈大笑,接茬吹嘘,仿佛吐蕃已经取代大周,成了天下之中,万邦宗主。 浑然忘了还在西域肆虐的论钦陵,背叛逻些城,分裂吐蕃,也是他们高原汉子。 达扎恭做了精心的部署,全线压上,发起大规模猛攻。 沙州大营依山而建,地势略高,吐蕃人攻打入营,无论从哪一面,都要经历一段艰难的仰攻。 达扎恭采取不惜兵力,步骑兵合攻的方式,放任沙州大营左翼不管,猛攻右翼,而防守右翼的,正是右监门卫,兵力不少,但战力较为逊色。 在吐蕃军队仰攻阶段,右监门卫尚且能够坚守防线,用滚木礌石和热水弓弩等物,给吐蕃军队造成巨大的杀伤,尤其是骑兵,目标过大,损伤惨重。 达扎恭却不理这些,他得到探马回报,左翼比较硬的大周军队,在如此严酷的攻防中,仍是无动于衷。 达扎恭荡笑连声,派出大批督战队,只准进,不准退,胆敢擅自后退的,便是鬼头刀伺候。 如此一来,吐蕃兵马激发了凶性,顶着同伴的尸首或者马匹的尸首,当做盾牌,嗷嗷叫着向营寨上冲锋。 伏尸遍地。 当吐蕃人出现在营寨边上,开始短兵相接。 他们欣喜地发现,对面的大周兵马借助工事和地利还威猛有余,真正厮杀起来,弱得可怜。 交手几个回合,便节节败退,放弃了大营的防守,退守大营里头的各处寨砦,继续用工事作战。 口子越来越大,等到达扎恭骑着高原矮马进入营地,大营防线已经被彻底撕开。 “杀,杀将进去,杀光大周的缩头乌龟”达扎恭蔑视地看了看大周的兵马,隐藏在寨砦后头,怯生生的,像一群兔子。 喊杀声大作,怀着捡死鸡立功的念头,吐蕃的头人将领们都身先士卒,抡着弯刀向着寨砦后头的大周士兵猛批猛砍。 “唰……” 一根根长矛在寨砦的缝隙之间捅出,这些偷袭的,也是鸡贼,冲在最前头的吐蕃人,将领士卒都有,他们却专挑盔甲齐整,衣衫花哨,帽子上有鲜亮羽毛的。 这些身份高贵的军中大人物在这一遭偷袭中死了个七七八八,吐蕃兵马都目瞪口呆,愣在了当场。 长矛毫不留情地将头人将领们的尸首甩开,抽了回去,再插出来。 “唰……” 第二轮刺杀又捅死了成百上千人。 达扎恭见状大怒,抡着鞭子在空中甩响鞭,“射箭,射箭……” 话音未落,大周寨砦里头队形变幻,前排和头顶,都竖起了两尺有余的盾牌,倒是让他一语说中,真就变成了铁乌龟的形状。 达扎恭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入娘的,穿插深入大营,迂回包围他们,放火,放火” 这个命令,倒是威慑力十足,大周的军队似是生怕后路被断,一阵喧哗混乱之后,举着盾牌匆忙后撤,逃进了大营,放弃了寨砦这一关。 “哼哼,罐儿里的王八,吐蕃爷爷瞧你们跑得了多远,来人,左翼有何动静?” “大将,左翼的大周兵马已经在向山上撤退,似乎有弃守大营的意思” 达扎恭双手一紧,“啧啧,背弃同袍,撒脚丫子要逃?哪有那么容易,全军备齐火把,全速入营追击” “嘿嘿,中原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明火执仗,说的就是咱们吐蕃勇士” 达扎恭顾盼自雄。 吐蕃与大周的战斗不少,勃论赞刃输了,赞婆输了,论钦陵先胜后败,到他这里,却是利落完胜,定然是要彪炳史册,名垂千秋啊。 全军入驻了沙州大营,达扎恭未曾在遇到像样的抵抗,大周的右翼兵马,也退出了大营,逃往深山。 达扎恭在中军帐的虎皮帅椅上坐定,前所未有的愉悦。 这种愉悦,在翻查了舆图之后,更是登峰造极。 沙州大营所背靠的这座山,重峦叠嶂,山势莽莽,出山口仅有这一处比较平缓,平日倒是便利藏身行军,在这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的时节,却是不然,要想走出大山,死伤至少一半起跳,已是不足为虑。 “哈哈哈”达扎恭放声大笑,笑得帐篷顶上的积雪都簌簌滑落下来,露出了黑乎乎一团团的物事。 天色渐暗,吐蕃的火头军寻摸着找到了炊事房,翻检柴火粮草。 “这是何物?”一个点火烧灶膛的小兵发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两尺见方,四面有棉线,捆绑在一起,很严实,甩出个长长的尾巴,外头套着一层薄薄的皮套,似是防雪水浸湿的。 “用皮子做套子,想必是贵重物事?”小兵舔了舔嘴唇,四下里望了望,又悄悄放了回去,用柴火盖好,想着换个无人的时候,再来拿了出去。 第911章 是佛是魔(五十) 千军万马的厮杀,固然荡气回肠。 但更惊险艰苦的,却是黑暗中瞧不见的谍探战线。 刘芳敏弃暗投明,向薛崇简投诚,薛崇简接纳了他。 但却不是没有条件的。 塞外的职方司谍探网,要担当起原本的责任。 切断龟兹城的论钦陵与他在高原北部的老巢湟川城、沙州城的达扎恭与隘口要塞的情报联系,这两处不只是论钦陵与达扎恭的退路和盘踞经营多年的根基,还是吐谷浑和西峪石谷城一线之上,更深入吐蕃高原的前进门户。 未虑胜,先虑败,是所有为将者的基本素质,事关后路安危,论钦陵和达扎恭定然也不会轻忽大意。 论钦陵那边比较容易。 他与大周开战已久,职方司在湟川城下了大力气经营,人头地面都很熟悉了。 龟兹城的人马也是现成的。 刘芳敏的幕僚,当初为了谋算龟兹城,连环谋害武崇谦、李景荣和裴延休,撒了大批人手在那里,王晖率军北上,刘芳敏也安插了不少细作在他军中,以监视他的动向,眼下自然已经无用,正好调往龟兹城,两相结合,足有数百谍探强手。 论钦陵在龟兹城与公孙雅靖僵持对峙,局面相对平稳,这数百人,足以应付场面。 要命的是达扎恭这边。 沙州这边大军纵横,候骑探马撒出去数十里,稍不留神,便有丧命之险,隘口要塞从未涉足过,毫无根基,军报快马来往,一站一站传送,无从辨别来自哪里,更没有时间空间余地布控设伏,只有硬拼截杀一条路可走。 达扎恭兵马离开隘口,连日行军,来到沙州大营,休整,出击,整整五个日夜。 隘口到沙州的连片雪域,洒满了职方司谍探的鲜血,游荡着无数细作的英魂。 刘芳敏自己也在雪窝子里头睡了好几天,尤其是后头两天,薛崇简的谋划已经剧烈发动,隘口的军报信使急如星火,连绵不绝,护送的武装也越发雄厚。 为了蒙住达扎恭的耳朵,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地猛攻沙州大营,职方司谍探几乎已经配不上暗探的名头,由暗转明,变成了实打实的剪径劫匪,每日厮杀都有数十场,一刀一剑,有来有往,以命换命。 “轰……” 一声巨响传来,地面为之震动,酷寒中,平生一点热气。 刘芳敏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 东边,沙州城的方向,一丛一丛的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巨响,接连不断。 “呵呵,哈哈哈” 刘芳敏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腿脚在雪地里深一脚踩一脚,直打跌。 “呜呜呜……”笑到一半,又猛地蒙住脸,呜呜嚎哭。 他苦心经营的塞外谍报网,经此一役,七零八乱,付诸流水。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化成雪花,消散无踪。 “幸好,幸好,你们在我手中,都是为朝廷战事而死,铁血丹心,马革裹尸,足以光耀门楣” “我,也问心无愧” 泪水在指缝中流出,有一句话在心头,没有说出。 “你们的死,也当是为龟兹城作孽的同袍,赎罪了” 沙州东南百里,左领军卫另辟的营盘。 中军帐主位上,端坐的,却不是左领军卫众将官,而是神武道安抚使狄光远。 这营盘中的兵马,也早已不是左领军卫精锐,而是甘州搜罗起来的两万杂牌备御兵马。 相对应的,西州城中坐镇的,是静摄养伤的魏王武延基。 当然,西州城中的兵马,已经没有多少,左领军卫三万大军,兵分两路,分别扑向湟川城和隘口要塞。 用薛崇简的话说,吐蕃叛军和逻些城撕咬大周,虽是不自量力,螳臂当车,不可能得逞,但既然动了念头,便是罪愆,势必要付出沉痛代价。 狄光远负手在门前,远远望着沙州方向的橘红色火焰,滚滚浓烟,拖曳成一团葫芦状的青色云雾,即便在夜空中,也能清晰分辨出来。 “世子,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身后,站着吐蕃世子赤德祖赞,黝黑面孔沉重难言,喉结艰涩的动了动,“是天朝焰火军的雷火武器,攻无不克、威力巨大的利器” 赤德祖赞眼中,闪着无法掩饰的嫉妒和渴望,要是高原,也有这等重器,局面又会如何? 狄光远摇头失笑。 赤德祖赞脸颊抽搐了一下,“那是天朝大胜,吐蕃惨败” “这有什么异常么?值得我问你一遭?”狄光远仍是否定,伸出手,指着犹自不断蹿腾的火焰,“那里,是郢国公薛崇简” “相爷起家,得道多助,葛大夫、郑监令、侯大将军、卢刺史、姚侍郎、张尚书、欧阳相爷、韦学士,一时才俊,并为相爷驱驰,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博陵崔氏、兰陵萧氏,同为相爷羽翼”狄光远的声音突兀激昂起来,指点江山。 权策党羽如云,在他眼中,核心却只有葛绘、郑重、侯思止、卢炯、姚崇、张柬之、欧阳通和韦处厚等人,这般排序,与权位无关,只论信重。 “然而,宗族也罢,才俊也罢,时移世易,总难免人心易变,而今,信阳王、济阳王、杞国公、卫国公、郢国公,还有庐陵县公和九曲侯,纷纷脱颖,独当一面,俱成不世英豪” “这些血亲贵胄,休戚与共,世代相沿,才可称相爷大业根基,只要根基稳固,羽翼才俊,都只是信手拈来” 赤德祖赞看着狄光远有些疯狂的面容,轻叹口气,大周难敌,不只是兵戈之利,还因为有这许多贤能,“安抚使贵为宰相冢子,却为权相爷竭忠尽智,亦是权相爷之福” “哈哈,躬逢盛世,得遇明主,夫复何求?”狄光远洒脱一笑,宽袖一甩,左手抱日月,右手挽乾坤,说不出的志得意满。 赤德祖赞渐渐不安,狄光远对他说的太多了,挤了个笑容,努力为自己谋求生机,“赤德祖赞也做如此想,与庐陵县公交好,是赤德祖赞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 狄光远笑眯眯看着这个稚嫩的异族年轻人,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为难,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本官可与你个机会,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敢请安抚使吩咐,末将必定竭尽全力”赤德祖赞乖觉地换了自称,他还有个左领军卫将军的军中官职。 “沙州异变,我等家门口这支偏师,势必不会安稳,你就打个头阵,将他们挽留下来吧” 赤德祖赞微微愣神,天人交战良久,应命道,“末将遵命” “唔,事不宜迟,这便去吧” 赤德祖赞迈着沉重的步子,转身离去。 脚下踩雪,咯吱咯吱作响。 第912章 ?是佛是魔(五十一) 清晨时分,沙州大战到了尾声。 沙州大营在连片的巨响爆炸声中,变成一片沸腾的火海。 达扎恭所在的中军大帐,是炸药包最为集中的地段,他和亲信的将领头人,都在巨响中飞入半空,化为齑粉,未能逃出生天。 侥幸活下来的残部与偏师汇合,清点损伤,高原的天神都为之失语,达扎恭亲自统领的逻些城主力,仅余下不到五千人,折损接近八成。 即便是没有炸死的,也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和溅伤,缺胳膊少腿,惨绝人寰,两军汇合,却是将残部的恐慌情绪,传染给了偏师将士,军心惶惶。 如此形势下,吐蕃人没有一点安全感,连夜就要溃退。 然而,兵势深入至此,他们想要撤退,却不是容易的事。 杨思勖和李笊率领大军衔尾追击,挡在前路上,后面一直做缩头乌龟的左领军卫营盘,也涌出来黑压压大批兵马。 敌众我寡,兵无战心,且落在包围圈中。 几乎已是死局。 吐蕃偏师主将长吁短叹,欲哭无泪。 “头人,头人,前头的岗哨来报,后头领军的,是赤德祖赞世子” “唔?”主将眼中光芒大放,满脸坚毅,义正词严地道,“世子为吐蕃储君,安危至重,我等为臣子,怎能在储君面前大动干戈?如此不忠不义之事,高原汉子,谁能做得出来?” “传令全军,出迎,弃械,投降” 营帐中轰的骚动起来,一瞬间之后,就恢复沉寂。 蝼蚁尚且贪生,没有人愿意送死,既是主将找了个还算体面的借口,大家伙儿就坡下驴便是。 即便有人心有不甘,也只是暗自闷哼,不敢作声,这时候强出头作梗,卖弄武勇,挡了旁人的活路,怕是得横着出这议事大帐。 于是,晨光之中,吐蕃偏师营寨洞开,一众将士,聚集成群,高举双手,步行出营,黑压压一片,向赤德祖赞投降。 赤德祖赞端坐马上,旁边战列森严,旌旗猎猎,迎着朔风招展,颇有一番威势。 看着不远处渐行渐近的投降队伍,他的神色变幻不定。 想痛骂他们一番,孬种,不带卵子的废物,没点血勇之气,枉为吐蕃汉子。 又感到庆幸,他们投降了,是个不错的结局,他不用再指挥着手下的天朝兵马,与自己的族人操戈残杀。 天光越来越亮,赤德祖赞已经能看清为首的头人将领们的面目。 队伍末尾的,是达扎恭手下幸存的残部,一瘸一拐,脸上身上都有烫伤和烧伤,惨兮兮的。 当这群人也出了营寨,背后突地喊杀声大作。 大批骑兵冲锋,铁蹄践踏,地动山摇,雪泥乱飞。 赤德祖赞打了个激灵,转头厉喝,“吐蕃投降的消息,尔等没有通传给李大将军和杨大将军?” “回禀将军,已经通传了”身旁的传令都尉应答一丝不苟。 赤德祖赞惊愕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双目涣散,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空,腰杆猛地一弯,委顿在马上。 吐蕃降兵陷入恐惧慌乱之中,进退失据,手足无措。 “世子,世子为何害我?”带队投降的主将双眼充血,兽性大发,“我当狗,你都不让我活,那,你也别想活了” “勇士们,赤德祖赞背叛了天神,他利用了我们对赞普的忠诚,诓骗了勇猛的高原汉子,我们失去了武器,但我们不缺少勇气,让我们以血肉之躯,最后一搏,杀死背叛高原的奸贼” 主将振臂一呼,带头向着赤德祖赞的军阵猛冲,身后六神无主的降兵,紧随其后,呐喊着冲锋。 “将军,将军,该如何处置?” 赤德祖赞如梦初醒,嘴皮子抖了抖,抽出腰间长刀,“吐蕃贼子反复无常,想必两位大将军早有预见,全军戒备,迎击” 赤德祖赞长刀向前一指,口中舌绽春雷,大吼道,“杀” “啪……”他身后的将士并没有人随着刀锋所向冲杀,反倒是一声脆响,有人在他的马屁股上狠抽了一记。 “唏律律”胯下马人立而起,奋起四蹄,如同离弦之箭,冲入了吐蕃降兵群中。 赤德祖赞身子前扑,稳住身形,惊魂甫定,回头一望,却见身后兵马,安稳如山,只有一丛丛一簇簇羽箭,遥遥指着吐蕃降兵。 不对,也指着他。 赤德祖赞苦笑一声,他早该想到,早该想到,他险些断送了西塞战事大局,神武道排兵布将,都是权策主导,要真的落败收场,权策的不败金身,便会破了去,以狄光远的激进愚忠,怎会容他活命? 赤德祖赞的战马,冲进吐蕃降兵群中,去势汹汹,撞得人群横飞一片,待到去势耗尽,便有人跃起身将他从马上踹下。 “杀死他,杀死叛徒……” 没有武器,一拳一脚,将赤德祖赞,他们的世子,活活殴打致死。 “嗖嗖嗖” 前后两面,箭如飞蝗,遮天蔽日,吐蕃降兵,赤手空拳,只能引颈受戮,像是草个子一样,排队倒毙,惨呼声响彻四方,血雾弥漫,将这一片雪地融成红色。 “啧啧”杨思勖嘬了嘬牙花子,无趣地甩着马鞭,与李笊闲话,“郢国公这仗,打得倒是松快,只是战阵厮杀太少,不过瘾头” “呵呵,宫监勇武过人,若是嫌不过瘾,还可向郢国公请命,到龟兹城走一遭,抓一抓论钦陵这只老狐狸”李笊乐呵呵地给他出主意。 “不瞒武安县公,咱家正有此意”杨思勖摸了摸腰间的横刀,舔了舔嘴唇。 阉人身子受到摧残,大抵都有些不正常,杨思勖尚武嗜杀,应当也是一种不正常,平日里他尚能自控,到了这沙场之上,便按捺不住了。 “求老天爷赏脸,论钦陵的脑袋,咱家真想砍上一砍呐” 神都远郊,敬陵。 李显已经安葬入陵,他的儿子们,按制在陵园内守孝三日。 这是最后一道程序了。 此间事了,李重俊就该西行长安,到武后驾前去了。 夜色漆黑如墨。 破空声大作,继而是兵器相交声和惨呼声。 李重俊在房内盘膝安坐。 室内除了贴身的宫女崔弦,还有二十几个暗人高手,环绕着他。 李重俊眉头都没有动,暗杀虽说刺激,但经历多了,也会有倦怠感的。 时间缓缓流淌,声音没有平静下去,反倒连成了一大片,四面八方都有,如同山呼海啸。 李重俊睁开了眼睛,有几分不安,厮杀规模太大了。 崔弦站起身,要带人支援。 李重俊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 厮杀声半夜开始,持续到破晓时分。 突兀结束。 崔弦出外查看,门外遍地都是尸体,数百新罗武士,已经没人站着了。 李重俊也在重重护卫中出来,看得心惊胆战。 两人交换了视线,都很是费解。 外围的抵抗已经悉数铲除,敌人为何没有攻杀进来? 就像是,来此一遭,不是为了刺杀李重俊,而只是为了杀人一般。 “崔弦,你的族人还有多少人可供征调?” 崔弦苦笑,“奴奴尽力,想来已是为数不多” 第913章 ?是佛是魔(五十二) 清晨,神都,思恭坊,谢瑶环外宅。 谢瑶环一手托着一个玉质的撑子,另一手拿着绣花针,全神贯注地穿针引线,撑子上头绷着一幅刺绣,图案不是常见的山水或者花鸟,而是猛虎下山。 基调冷峻,用色也限于黑色、绿色和淡黄色,复杂程度较低,倒是颇为适合初学者练手。 “统领,任务完成,太孙身边的新罗护卫,杀戮殆尽”一个黑影闪身出来,单膝跪地,粗声禀报。 他显然也去执行了任务,身上脏兮兮,肩头还有一处伤口,伤口不长,但深可见骨。 谢瑶环的动作顿了一顿,又接着运起针线,“死伤如何?” “内卫死五十七人,伤一百三十余人,诛灭新罗贼子四百二十余人……”黑影语气中颇有些怨怼之意,“因着是名刀明枪拼斗,非我等所长,若是可用些暗中手段,本不至于损伤如此惨重” 谢瑶环笑了笑,她要的就是轰轰烈烈的大动静,才能惊动朝野,合了郎君的心思。 若是不合郎君心意,无声无息杀千万人,又有何用? 这下属的想法太多了。 她将手中的绣活儿放在一边,取出常备的金创药和纱布,来到那黑影身边,蹲下身来,为他将肩上的伤处包扎起来,动作轻快娴熟。 “多谢统领”那黑衣人静静跪着,待谢瑶环站起来,才开口道谢,笨嘴拙舌,开合好几次,才红着脸道,“属下知道,统领肩负陛下重托,所作所为定是都有缘由的,只是……属下下头的兄弟,死伤实在惨重,才忍不住多言两句,还望统领莫怪” “他们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谢瑶环娉婷站立,双手搭在小腹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等行事,不只要结果圆满,有时候,过程更加重要” “入我内卫,生死都要置之度外,兄弟殒身,则为兄弟祈祷,自己赴死,则自求多福,你是我从万骑军中带出来的,许是经事太多,才会失了平常心,我可以理解” “然而,质疑上峰,心怀怨望,已不适宜操持凶险,日后,你调任勤务,无须再执行任务” “统领,属下知罪,属下知罪,求统领再给属下一次机会……”黑衣人如遭雷殛,双膝一起跪下,膝行向前几步,不停求情。 “不必多言,你不想看同袍身死,有一颗恻隐悲悯之心,勤务是最适合你的,退下吧”谢瑶环袍袖一挥,心意体贴,语声温柔,却不容置疑。 “是,属下遵命”黑衣人失魂落魄,踉跄而出,他折损了部属,又丢失了职位,真真雪上加霜。 谢瑶环目送他远去,眸光冰凉,心头冷硬如同铁石。 这个下属是她一手提拔,渐渐独当一面,早便露出些自作主张的苗头,现在,却竟敢叫板她的威权。 借着执行任务,耗尽他的羽翼,安排闲职挂起,都只是序章,他既是舍不得他的兄弟,便去与他们相会罢了。 谢瑶环主导梅花内卫日久,对杂音流言、行差踏错绝不容忍,只是她的手段春风化雨,颇得人心敬爱。 但若有人计算过,便会瞠目结舌,她手上,内斗死命的内卫中人,远远超过历任统领。 “且瞧着,你们有几多幸运,能跟着我享福” 谢瑶环幽幽一叹,她要效忠的人,早已不是龙椅上的武后,随时预备着改换门庭,倒戈相向,这根弦,绝不能有丝毫松弛。 “统领,武三思府上有异动,他派了二子武崇烈,带着书信,去了太平公主府上”有下属来报。 谢瑶环愣了愣,“武崇烈?” “统领,是武三思的庶子,因患有气疾,甚少抛头露面”下属解释武崇烈的身份。 谢瑶环恍然,嘴角挑起一道笑纹,意味莫名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派个痨病鬼儿子去求见太平公主,已经不是示弱,而是摇尾乞怜,方城县主和武崇谦,前后脚丧命,神都局势大变,武三思要是再作壁上观,毫无动作,怕是这场争斗落幕之时,会被当做天然的替罪羔羊。 那下属静默无言。 谢瑶环瞥了他一眼,颇为满意,摆手道,“传令下去,取消河间王武尚宝的暗杀令,让他多活一会儿,许是有用处” “是,统领”下属脚下一旋,行走如风,转瞬不见。 神都的大白天,充满了喧嚣。 敬陵发生行刺案,大批杀手突兀现身,大鸣大放闯入敬陵,将太孙李重俊的护卫屠戮一空。 朝野为之哗然震惊,朝中文武百官,尤其是东宫属官和清流言官登时炸了锅。 以前的暗杀也不少,但不管怎么凶险,终究还有一层遮羞布蒙着,现在却半公开的行刺,还是在李显的陵寝里头。 真真是尸骨未寒,便要撕破脸皮,赶尽杀绝啊。 太孙文武师傅宋璟,这时候挑起了头,领着大批朝官涌入政事堂,向三位宰相请命。 狄仁杰出面接下了他们的诉求,当场令秋官尚书黄选和侍郎张昉,一同彻查此案,至于宋璟等人要求的调派洛阳府铺兵,为太孙护卫之事,则以涉及朝政大体为由,驳回不议。 宋璟撒泼打滚儿,声称南衙军卫,北衙禁军,甚至东宫卫率,都不可信赖,唯有地方铺兵,可资一用,当道诸公不同意,等同同谋。 狄仁杰深深看了他一眼,摆手令官差清场,不予理会。 宋璟和众多文官,无奈遭到驱逐,精力无处发泄,便闯入宫中衙署,当众将持有异见的同僚揪出来,殴打一通,造成一死六伤的惨剧。 众人打红了眼,以东宫卫率未能保护太孙的罪过,闯入卫率节堂,大肆打砸,左卫率武崇敏不在,右卫率武延晖主事,下令卫率官兵暴力驱逐,将一众文官撵鸭子一般打了出去,人人带伤。 这下,他们又找到了理由,衣衫不换,伤势不治疗,就顶着鼻青脸肿,抬着担架,在神都市坊巡游,展示给百姓士绅看,聚众高呼口号,闹得神都鸡犬不宁。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神都苑周边的巡游,最为密集,保护太孙,诛除奸佞的口号声沸反盈天。 神都苑,相王府。 书房门窗紧闭,相王李旦烦躁不安。 神都这边波涛汹涌,西塞似乎也有些不吉利。 豆卢钦望从骊山送来的消息,西塞那边,刘芳敏突地切断了联络,神武道行军大营和安抚使行辕,也都没有军报信件呈送,像是整个西塞前线凭空消失了一样。 “……亢龙有悔,刚猛不足久恃……大难已过,克柔能保长安……” 李旦明白豆卢钦望的意思,西塞局面未卜,神都的北郊兵变一案,已经被张易之搅和成了浑水,他的危险也大大降低,没有必要再用力过猛,以免招来反噬。 “父王,奉宸府的密信,恒国公要与你面见,有要事相商”李成器进来传话。 “哼”李旦闷哼一声,站起身来,“鲁莽匹夫,只知打打杀杀,我正要与他说道……” 微一转念,想到地堡里的九龙拱卫一彪,有些不安,顿了顿,“你代我去,警告他一声,再要偏激冲动行事,大局必毁” 第914章 ?是佛是魔(五十三) 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啪……”御案上的白玉笔洗抛落下来,砸在豆卢钦望肩头,里头的水墨泼洒出来,溅了旁边的袁恕己满头满脸。 “西塞杳无音信,千军万马,还会上天入地不成?你们两个,这宰相,这夏官尚书,到底是怎么当的?” 豆卢钦望花白的脑袋伏低了一截,老腰支撑不住,索性往前一扑,趴在地上,“陛下恕罪,老臣无能,自龟兹失陷以来,陛下降旨切责,魏王殿下及神武道众将官秉持圣意,定会潜心军略,奋战沙场,要不了几日,便当有捷报传来” 袁恕己狼狈地将面上的水墨抹去,露出瘦弱得只剩骨架的脸颊。 他已经降职担任太仆寺卿,每日操持牧场马厩,确保军马供应转运,还要额外花费巨大精力,用以提防少卿韦爽层出不穷的小手段,谨小慎微,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豆卢钦望才接掌夏官衙门,情况都没有摸清,只能说这些浮于表面的话,袁恕己作为才离职的前任,正应当承担罪过,当下膝行两步,“臣无能,尸位素餐有年,驿传司公务非干大局,一向有所轻忽,致使当用之时,运转失灵,罪责在臣,请陛下责罚……” 豆卢钦望见他有担当,颇感欣慰,自己这同党还是值得信赖的。 然而,很快,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陛下,臣才浅德薄,暗弱昏聩,屡有疏失,不堪中枢大任,自请外放,以彰赏罚之义”袁恕己伏地请罪,语出至诚,很有羞耻之心。 但听在豆卢钦望耳中,却是个不妙的信号,袁恕己这厮,分明是察觉水温不对,想要抽身,跑到地方上去躲避风头。 他侧身回头,阴沉地扫了袁恕己一眼,带着浓浓的威胁和警告之意。 “哼哼”武后冷哼了一声,却是懒得理会他们挤眉弄眼,凝声道,“有羞耻之心,晓得知错认罪,是好的,然而,以负责之名逃避责任,搪塞君王,却不是名臣所当为,也不是朕所乐见” “豆卢钦望、袁恕己,朕将你们二人的本兼各职一体降为署理检校官,且瞧着,是你们先找到西塞神武道,还是西塞神武道先奏报入朝,若是前者,则你二人官位牢靠,若是后者,一并罢黜驱逐” “想要外放地方,天高皇帝远,过逍遥日子,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臣等有罪,陛下息怒”挨了训斥,豆卢钦望老眼中反倒闪过欣喜,武后惩处虽严厉,但却变向帮了他大忙,将袁恕己与自己绑定在了一起。 胖大的身躯在地上蠕动,很显眼,也很丑陋。 在袁恕己眼中丑陋尤甚,急流勇退之心,更加坚决,口中随声附和,“臣等不敢,臣等有罪” 武后深吸一口气,身心俱疲,赶苍蝇一般连连摆手,“统统滚下去,此事没有结果,休要到朕跟前晃悠” “是,是,老臣遵旨”豆卢钦望老脸抖了抖,自打拜相以来,武后颇为礼敬,这般羞辱的言语,他是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他腰背乏力,身子又肥胖,豆卢钦望出溜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起身。 袁恕己年轻一些,腿脚利落,就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并不伸手相助。 殿内伺候的内侍,最是擅长逢高踩低,察言观色,眼见着豆卢相爷恶了陛下,哪里会有人上前献殷勤,都笼着袖子看笑话。 一时间,大殿中只有豆卢钦望努力爬起身,又滑倒下去的窸窣声,还有他口中哼哼喘粗气的声音。 等到他成功站起身,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密布,老脸涨得通红。 袁恕己却是个讲规矩的,落后豆卢钦望半步出殿,一丝不苟,任豆卢钦望一步三摇晃,腿脚打颤颤,仿若未见。 两人在殿前分道,豆卢钦望似是想要放几句狠话,镇住袁恕己,却不料,人家根本就没有给他机会,随意抱了抱拳,草草道,“豆卢相爷,再会” 迈开大步,风风火火离去,方向却不是太仆寺,而是大理寺。 有些事情,一旦想开,便万法皆通。 韦爽明枪暗箭,转运马匹千头万绪,像是两条缠在脖子上的毒蛇,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只要他改换门庭,这些都会迎刃而解。 既是要卖身,自然要卖出个高价,找个硬扎一些的靠山,韦爽不值一提,大理寺卿薛崇胤是上佳选择。 当初他做夏官尚书,薛崇胤为焰火将军,往来交道不少,有点香火情分。 豆卢钦望扶着膝盖,愣在原地,望着袁恕己阔步走远,眼神光怪陆离。 九龙殿内,温泉汤中。 武后褪去身上最后一层轻纱,在汤池中缓步向前,由浅及深,温热的水,包容住她的丰腴身躯,将满心烦躁驱散,一直到漫过前胸,她才停了下来。 “婉儿,不下来么?” 上官婉儿在汤池边立着,闻言掩唇咯咯娇笑,“陛下可饶了婉儿吧,婉儿以前不晓事,现在可是怕羞,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呢” 武后撩着水,在滑腻肌肤上揉搓,借题发挥,“婉儿,你呀,有才气,也有朕的信任,偏偏胆魄越来越小,往日你在朕跟前,放肆的事情可不是做得多了……” “臣妾出身戴罪之家,蒙陛下恩典活命,更得以参赞朝政,想必能追附在陛下后头,得个青史留名,于愿已足”上官婉儿笑吟吟的畅想着,一派心满意足的欢欣模样。 武后呵呵轻笑,意味深长地道,“要青史留名,还要现世安稳才好” “朕问你,你手中侍郎以上朝官,有多少人?” 上官婉儿垂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抬头已是烂漫,算计了片刻,“侍郎及少卿、少监紫袍官,大抵有六七人,以上,无人” 武后摇摇头,“可不是太过孱弱,选个妥当人选预备着,朕要重用” “多谢陛下”上官婉儿歪着头想了想,脱口道,“臣妾以为,冬官侍郎郑愔,可堪一用” 武后哭笑不得,上官婉儿在她面前毫不作伪,固然好事,但这般没有上进心,却不是好事。 “都是朕惯的你,越发懒散了,将到岁末,外藩正旦朝贺又至,你便操持着” “臣妾遵旨”上官婉儿屈膝敛衽,领下了差事,在水雾遮掩中,皱了皱鼻头,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儿。 外藩事务,是权策职掌,这次的正旦朝贺,却让她打理,武后的心思,不问可知。 第915章 ?是佛是魔(五十四) 西域,疏勒。 “哈哈哈” 大笑声粗豪,声振屋瓦。 这几日,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的大笑声一直没有间断。 听闻九曲侯王晖率领一万五千右领军卫精锐,北来西域,助他夹击论钦陵。 公孙雅靖大笑三声。 听闻逻些城主力部队在沙州大营中了诱敌之计,陷身焰火军火海之中,偏师缴械投降,仍遭屠戮,近五万吐蕃人,葬身沙州城下。 公孙雅靖又是哈哈大笑,许久不停。 听闻左领军卫来了手偷梁换柱,悄无声息转移到西州,自西州兵分两路,向湟川城和隘口要塞偷袭得手,勒令吐谷浑派出民夫和仆从军,充实两个城池的防守,人为地制造了吐谷浑百姓与吐蕃高原的血海深仇,以最快的速度,将两个城池掌控稳固。 得知此事之时,公孙雅靖正在马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滚落下来。 眼下,他这般大笑,是因为又有援兵来到。 薛崇简允了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所请,令他率领右监门卫全军到疏勒助战。 杨思勖带来了薛崇简的亲笔信,信中将神武道大军的一应部署和战果,都叙说了一遍,额外叮嘱,为保战局周全,避免走露消息,请公孙雅靖保密行事,军报奏疏,暂停上呈,待战局落定,再由神武道一体报捷。 “哇哈哈哈”公孙雅靖看完信,又是一阵洪亮大笑,“好,好得很,郢国公是号人物,仗打得好,防备这些贼子,也有两把刷子,我服” “郢国公说得对,吃里扒外,自相残杀的王八崽子太多,是该多防备着,杨宫监放心,我听他的” “多谢大都护体谅”杨思勖微微躬身,向这位老资格表达敬意,对方以就事论事的方式解读薛崇简的意图,他自也不会多言,薛崇简掩盖消息的意图,与神都、长安两地的政治斗争有关。 “唔,闲话少叙”公孙雅靖摆了摆蒲扇大手,点着桌案上的舆图,粗声大气地道,“论钦陵这厮进退不得,已是瓮中之鳖,咱们该想想办法,收拾了他,早些收复龟兹城,解救天朝子民……” “大都护此言差矣”杨思勖听到这里,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西域小国城邦,包括龟兹城中百姓,首鼠两端,随风就倒,既在论钦陵治下无人反抗,便等同叛出天朝,是敌国子民,我等代天,重新征服而已” “依我之见,收拾论钦陵,收复龟兹城,固然重要,但震慑西域,教训不知忠义的贱民,亦不可轻忽” “若是此事轻轻放过,只怕日后反复忘恩,将成常态,西域诸国,貌恭而心不服,大都护治理镇守起来,也将更增难度” 公孙雅靖起初还有些不悦,听到后头,蹙眉思索,“杨宫监所言,有几分道理,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将西域诸国树为敌人?” “大都护勿忧,论钦陵所部,满打满算不过剩下两万余人,坐困穷城,不足为惧”杨思勖意气风发,豪气干云,“咱家愿统带右监门卫,负责监视此獠,大都护和九曲侯,尽可纵兵四出,荡平龟兹周边资敌投敌的小国,以彰天罚” 公孙雅靖被他撩起了老兵豪情,双目精光大放,仰头爆笑,“哇哈哈哈,杨宫监不愧有勇有谋,这般计较,比我的设想,更要痛快彻底,九曲侯,你意下如何?” “末将后生晚辈,愿听二位调遣”王晖沉稳一笑,微微躬身,含蓄支持了杨思勖。 “那就这么定了”公孙雅靖大手在舆图上猛拍一记,震得桌案上的茶盏跳了三跳。 三人计议已定,西域顿时刀兵四起,烽火连天,像是一锅沸腾的浓粥。 疏勒周边的小国和城邦,因为公孙雅靖坐镇,并无异动,碎叶、于阗两处,控制力度稍弱,有一些自以为聪明的邦国或家族在论钦陵身上下了注,至于龟兹城周边,则几乎全数倒向论钦陵。 公孙雅靖麾下的安西军和王晖旗下的右领军卫,按图索骥,挥舞钢刀,掀起血雨腥风。 只要有通敌、投敌或资敌行径的邦国家族,无论王公、官民,都将承受大周天兵无情的铁蹄践踏,罪过轻一些的,俘虏起来,贬入奴籍,发卖给忠良为奴婢,罪过严重的,无分老幼男女,屠杀一空。 龟兹城周边,杀伤最为惨重,尉头城因为反叛行迹最为严重,不只为论钦陵叛军供给粮草吃食,还输送了数百丁壮,公孙雅靖大手一挥,实施了暴烈的屠城。 一时间血火满城,路路哀嚎。 论钦陵眼见龟兹城四周,处处战火,像是一个巨大的火圈,立在了前头,等着他钻过去。 这等拿他杂耍的行径,实在丑恶至极。 而城龟兹城中官民百姓,也被大周兵马的残酷手段恫吓,不敢与吐蕃人打交道,粮秣储备,也渐渐不支。 不钻火圈,似乎已是不成了。 论钦陵寻了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大开城门,率军突围。 “嘿嘿嘿,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杨思勖尖声大笑,舔了舔嘴唇,表情很是狰狞,高高举起长柄陌刀,策马狂奔,“儿郎们,随咱家杀敌建功” 一将当先,全军雷动。 神都苑,地堡。 九龙拱卫一彪。 “你父亲脑子进了水了?”张易之冲冲大怒,手指都点到了李成器的鼻尖上,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将一个证人射死在相王府门前,是有意迫使李旦动作起来,免得让他一人承受太平公主的压力。 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旦竟如此胆大包天,大鸣大放派大队人马去敬陵刺杀李重俊。 李成器吓了一跳,又气又羞,“恒国公休要血口喷人,父王让我警告你,休要再胡作非为,否则大局必毁” “警告我?”张易之将手指收回,放在自己的鼻尖上,瞪大双眼,不可置信,“我如今恶事缠身,哪有闲心去管那李重俊?” 李成器摊了摊手,“父王不会如此激进行事,更犯不上”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了许久。 都没有留意,地堡的三个通道,都有汩汩的水流声。 “罢了,李重俊杀不死,西塞又一直没有消息,不能再等下去了,须下定决心,多拿些筹码,设法了局”张易之无力叹息。 “父王也有此意” 李成器轻声言语,有些意兴阑珊。 呆呆望着地堡正中央的巨柱,上头是一头彪,插翅飞虎。 插了翅膀又怎样,能飞么? 第916章 ?是佛是魔(五十五) 神功元年腊月底,神都苑地下吐火。 火舌蔓延,自天水公主府、相王府和合璧宫三处,延伸至原控鹤监工地,火势凶猛,地面为之灼热冒烟。 冬日积雪,旁处都是白雪皑皑覆盖,唯有这几处,积雪融化,地面为之熏染黢黑。 奉宸令、地官侍郎、恒国公张易之和寿春王李成器,同时失踪。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和亲自前来查看,有人在黢黑的路面下,发现了一条漆黑的地下通道。 狄仁杰深知此事不单纯,当即下令将掘开的路面原样掩埋,令神都苑负责营缮的内侍,立时将地火破坏的路面恢复如常。 同时,以神都苑不靖为由,令洛阳府地方铺兵接管神都苑各处防务,尤其是相王府、合璧宫和天水公主府三地,授权洛阳府铺兵入内值守。 合璧宫中,奉宸府的武士群龙无首,有那性子烈的,逞凶斗狠惯了,聚众反抗洛阳府铺兵入侵,他们的主子张易之失踪,却还有张昌宗的牌子好打。 “尔等休得胡作非为,邺国公就在骊山御前,仔细我等告上一状,让尔等吃不了兜着走” “你们这些街头贱役,敢擅自闯入皇家禁苑,提防祸连九族” “退后,统统滚出去” …… 双方对垒,奉宸府的武士竟不比洛阳府的铺兵人数少,论块头气势,更是远远超过,稳占上风。 合璧宫这一路,是洛阳司马崔澄亲自带队,似是对反抗早有预见,端坐马上,见此异状,波澜不惊,手上轻轻一摆,更有大批铺兵涌入,源源不断。 “本官奉政事堂指令,前来接管防务,劝谕尔等,莫要逞凶抗命”崔澄正眼都不曾看他们一眼,一手勒着马缰绳,一手轻轻捋着马鬃毛,语声冷漠,“否则,后果自负” “我呸,你个五品芝麻官,何曾管到爷爷们头上” “瞧着你面嫩,早些回家找你母亲吃奶,莫要在这里大言唬人” …… 奉宸府的武士们污言秽语,不为所动。 后头一阵骚动,有人将恒国公张易之的御赐白圭捧了出来,放在一个桌案上,焚香供起,摆在大门正中,桀桀狞笑,有恃无恐。 “这是陛下御赐的白圭,有胆子的,往前一步试试,嘿嘿……啊……” 一个神气活现的武士,被一只铁箭射中了眼睛,自后脑贯穿出来,摔倒在地,惨叫连声,像只死鸡一般抽搐了几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鲜血飚撒,将那白圭染成了血红色。 奉宸府的武士,唤醒了不吉利的记忆,惊恐万状,纷纷后退不迭。 当初武后晕厥,在飞霜殿养病,他们据守飞霜殿,权竺也是用这种方式开路,强夺防务的,只不过,权竺射的,是他们的主子张易之。 “嗡……” 弓弦震动声良久不去,崔澄缓缓将弓箭放下,面如平湖,“本官来此,接管合璧宫防务,尔等若再敢造次,本官说不得,要平乱了” 奉宸府的武士面面相觑,却是连一句硬气话都不敢说,便缩了回去。 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宫门内探头探脑地观望。 铺兵向两旁分野,崔澄抡起马鞭,狠抽几鞭子,胯下骏马飞奔向前,奋起四蹄,将那桌案踹开,染成红色的白圭,碎裂成几片。 铺兵跟随在崔澄马后,涌进合璧宫。 红色的白圭,也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踩成了黑乎乎的。 相王府的接防,很顺利,相王李旦偶感风寒,卧病在床。 三子隆基、四子隆范都已早殇,长子成器又失踪了,次子李成义是宫女庶出,出身卑贱,向来不为所喜,出面应付换防事宜的,竟是不满十岁的幼子中山郡王李隆业。 天潢贵胄,称帝成王,细细算来,子嗣落地成人,却比寻常百姓家还要艰辛。 李旦的子嗣,比才入葬的兄长李显,更要单薄。 李显还有重福、重俊、重茂三子在世,他只剩下成义和隆业两个了。 失踪是官样文章,李旦心知肚明。 所谓的地下吐火,定是地堡和地道被人发现,趁李成器和张易之两人会面之时纵火,将他们一同烧死在了地堡里头。 九龙拱卫一彪,果真大凶之兆,插翅难飞。 李旦劫后余生,惊吓过度,便病倒了。 李隆业接洽换防,全程有求必应,洛阳府铺兵的针对性颇为明显,烧成黢黑的地面,都被严密管控起来,不容外人插手,他也只做未见。 忙完这头,李隆业吩咐车马,离了神都苑,前往太平公主府。 一路上,口中念念有词,隐约有父王抱病,长兄失踪,全凭姑母做主之类的言辞。 显然是事先得了交代,鹦鹉学舌。 “中山王,也是来拜见太平殿下的?却是不巧,殿下外出,去宗正寺探望安乐殿下了” 在太平公主门前广场的大街上,迎面碰到了仪从煊赫的一行人,却是狄仁杰、欧阳通和韦巨源,政事堂在神都的三位宰相联袂而来,他们也是来求见太平公主的,扑了个空。 狄仁杰浑浊老眼中,一抹怜悯之色一闪而过,多说了两句,“中山王若是不急,可晚些时候再来,也可交代门房管事,待太平殿下回返,到府上传个讯” 论起岁数,李隆业与薛崇简几乎同龄,但他在外历练少了,没有见过大场面,听得狄仁杰和颜悦色,竟手足无措,涨红了脸,拱手道谢,轿帘却落下了,又要下马车,脚踏却没有放好,乱糟糟没个章法,颇见狼狈。 “中山王不必多礼,我等告退了”狄仁杰轻叹口气,放下了马车帘幕。 李隆业呆呆立在马车车辕上,愁眉苦脸,不知该如何进退。 返回政事堂,狄仁杰三人默坐良久。 神都连串诡异之事,局面已近崩解,各方势必要调和立场,妥协一致,给骊山一个交代。 他们当朝宰相,能做的事情,却并不多。 要不然,也不会联袂前往太平公主府。 “二位同僚,孝和皇帝的丧仪已毕,依着陛下旨意,太孙殿下和安乐殿下也该启程前往长安骊山了,然而安乐殿下眼下还在宗正寺狱中,不知二位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狄仁杰选了个摆在明面上的切入口。 “奉宸府办的案,可令他们移交证据,梳理一番,若无情实,自当开释”韦巨源先接话,他是李裹儿一系,虽说现在并入权策麾下,当表现出的忠义姿态,还是要有的,若是不然,哪个主子敢用他? “咳咳”欧阳通咳嗽了一声,“此事想来,倒不必如此麻烦,安乐公主被诬,与北郊兵变有干系,只要北郊兵变真相大白,所谓罪名,自然瓦解冰消” 话到此处,又回到了禁区。 说到底,这许多事,盘根错节,并没有他们能动的闲棋。 “罢了,明日,再去拜见太平殿下” 第917章 是佛是魔(五十六) 神都,宗正寺。 监狱这边,柏木森森,台阶高企。 太平公主一只素手搭在武崇敏的胳膊上,款步向上。 武崇敏弯腰弓背,小心翼翼。 母子二人,徐徐向上,一边走着,一边交谈。 “如此说来,去敬陵刺杀重俊的,不是你的人?”太平公主英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些疑惑不解。 “母亲,大兄虽授意放手行事,然而,李重俊毕竟得大兄扶持一场,刺杀于他,于大兄并无益处”武崇敏轻声回道。 “刺杀了他,不是可将张易之和相王兄逼到墙角去?他们失了方寸,你处心积虑的地下吐火,才有用武之地?”太平公主是如此分析的。 “不瞒母亲,孩儿另备了手段,也可令他们慌乱手脚,不得不到那处地堡去”武崇敏信心满满,和风细雨,说的话却是冷酷无比,“只是可惜了,去地堡与张易之相会的,不是相王殿下” 太平公主斜昵了他一眼,轻笑一声,“另备了手段?你倒是长了本事,说来听听” “张易之拿捏相王,不外乎拿捕了一批在北郊兵变中幸存的中层将官,若是有人夜袭奉宸府,意图杀人灭口,足可破坏他们二人的互信,迫使张易之与相王当面对质”武崇敏说得头头是道。 太平公主轻轻点头,“不错,有担当,有筹谋,像个样子了,不枉了你大兄一番教导” 武崇敏咧了咧嘴,厚着脸皮道,“母亲过奖了,孩儿不敢当,日后有了机会,母亲可记得代孩儿向大兄求个情,孩儿可是羡慕崇简,在塞外带兵打仗,才更爽利” 太平公主摇头轻笑,在他肩头轻拍了一记,面上浮起一抹愁绪,“许久不见塞外军报,也不知打成个什么样子?你大兄也是个没良心的,他在关内道,手头定是有不少消息,却连我也瞒着,改日见了他,定要与他算账” 这话,武崇敏不敢接,跟着数落大兄,他不敢,替大兄辩解,他也不敢,只好避重就轻,“崇简洪福齐天,定是所向披靡” 太平公主白了他一眼,宜喜宜嗔,“你们呀,眼里都只有你们大兄,哪里还有母亲?” “还是多花些心思想想,那敬陵行刺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你在神都苑地道的预备,无人知晓,对方不会是特意为你打前站,那他的意图何在?” 武崇敏垂首略微思忖,“母亲,陛下移驾以来,神都多事,而梁王殿下,一直寂寂无声,孩儿以为,实在反常,此事,莫不是他的手笔?” 太平公主嘴角微挑,露出个冷笑,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武三思?哼哼,要是他,我还高看他一眼” 武崇敏翻开信笺,字迹密密麻麻,内容更不简单。 上头列了几样似是而非的证据,将女儿方城县主之死,扣在了神都四方馆的西域使团身上,西域有三十六个城邦小国,供奉天朝宗主,具体是哪一个,则没有点明,想象空间留得足足的,总归是捏了个软柿子,可进可退,能够轻松驾驭。 末尾还拴了个意味深长的尾巴,“……王兄时乖命蹇,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一已是不堪,竟尔有二,哀毁过甚,此痛曷其有极……” “……近来在府中静养清修,河间王武尚宝常有来往,观其言行,颇有异常,僭越狂妄,令人侧目,神都变故频仍,与此庶几有关?” “王兄孱弱无力,难以穷究根底,托与太平殿下,详察明断” 武崇敏看得连连摇头,叹气不已,“啧啧,梁王殿下……唔,抢占先手,自行释疑销案,顺手丢车保帅,好魄力” “我也曾以为,他憋在府中良久,是酝酿大动作,却不料,他让病恹恹的二儿子送来的,却是这么一封信”太平公主有些莫名地怅惘。 权势如风,富贵如霜,与她同一辈的亲兄弟,姑表兄弟,前一刻还在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兴风作浪,后一刻,竟已过早的凋零了。 “如果不是武三思,那又会是谁?” 疑窦仍旧未解,母子二人没有再说话,无声向前。 “还会是谁?与张易之同来的,不还有个谢瑶环么?” 宗正寺的囚牢,都是特制的,没有刑具,更不会逼仄阴暗,宽敞明亮,舒适自在。 李裹儿毕竟是当朝一品公主,她的囚室更好一些,虽没有锦绣奢华,但起居坐卧,也是一应俱全。 听了太平公主和武崇敏两人的疑问,李裹儿脱口而出。 她的嘴角油乎乎的,一手抓着蟹黄毕罗,一手拽着一只烤羊腿,虽一时间,不能都吃下去,但眼睛却瞪得圆溜溜的,馋的紧。 “你怎的想到她?”太平公主瞧她模样可爱,忍俊不禁,挨着她坐下,用锦帕给她擦拭嘴巴。 “哼哼,你莫要说你不晓得,谢瑶环统领着梅花内卫”李裹儿并不怎么领情,摇摆着脑袋拒绝擦嘴,“我在东宫的时候,早就觉得她不对劲,瞧着冷冰冰的,却是个外冷心热的性子” “当初,才回东宫,我还年岁小些,没有跟大兄反目,她许是觉得我不晓事,没有太多伪装,总有些爱护之意流露,后来,我跟大兄翻脸了,她对我就只剩下提防戒备,离得远远的,再不亲近我” “我看呢,咯吱咯吱……她八成是大兄的姘头加狗腿子” 李裹儿一边胡吃海塞,一边大放厥词。 “休要浑说,仔细你大兄教训你”太平公主心念电转,反推回去,谢瑶环的许多动向,确乎是随权策起舞的。 再联想到敬陵刺杀,行刺的人只杀新罗护卫,不入内室,那么谢瑶环的意图,也呼之欲出,李重俊去长安,为储君,都已经是大势所趋,但他太过自立,却不利掌控,预先剪除羽翼,他便不得不依靠权策。 “大兄还敢教训我?”太平公主在这里思绪翩飞,李裹儿却不干了,腾地窜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吃食,生龙活虎,“他让我吃粗粮,我还要与他算账呢” 武崇敏在旁边,笑着低头,揉了揉鼻子,母亲要算账,李裹儿也要算账,大兄要祸事呢。 “咯咯咯”太平公主掩口而笑,此事却是她的恶作剧,给权策背了黑锅,拉过李裹儿,“正是如此,咱们姑侄两个一起与你大兄算账” “姑侄两个?”李裹儿脸颊上飞起一抹晕红,她与权策交欢次数不多,她的初夜,便是与母亲太子妃韦氏一起伺候的权策,听到这个,不自觉就想到了旖旎之处。 “怎的了?”太平公主轻轻推了推她。 “啊?啊,皇祖母只是诏旨我和李重俊去长安,怎的姑母也要去?”李裹儿慌里慌张,寻了个话头。 “那是自然”太平公主颀长的脖颈晃了晃,有几分得意,“你身上还有罪过嫌疑,我负责押解你呀” “顺路,将神都这许多事,一并做个了结” 李裹儿皱了皱鼻子,“这些,怕都是顺路,想大兄了才是正事” “呸”太平公主毕竟是长辈,脸上挂不住,啐了一口。 第918章 是佛是魔(五十七) 关内道,华州。 权策走遍各州府,先是赈济雪灾,抚慰黎民,再是张贴布告,收拢散佚的军马。 每到一地,都是雷厉风行,诸事并举,他随行的,都是亲信精干的朝官,王同皎、姚崇、郑重和武崇行等人俱在,应付这些庶务,绰绰有余。 权策总领其事,只是过问节点大略,并不涉及细务,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地方深耕细作上头。 与关内道各州官场文坛的官员士绅往来交谈,深入坊市乡间,访问百姓农商疾苦,在此基础上,亲笔拟定了关内道兴利除弊十策,编订成册,以私信的方式遍发关内道诸州刺史。 这一举动,令关内道上下官员触动颇深。 以权策如今朝堂魁首的地位,他可以上奏武后,明发旨意下达四方,无人敢于不从,退一步,他也可以用尚书省的名义,刊行政令,迫令执行。 如此一来,在权策的文治功绩上,必然又是浓墨重彩一笔。 权相爷的仕宦履历,光辉熠熠,大周官场几乎都能烂熟于心,也都晓得,权相爷横跨文武,遍历品级,唯独缺少主政地方的经历。 这本册子,本可以弥补上这个缺失,更令权相爷的治政能力鹤立鸡群,政治地位金刚不坏,他却轻易放弃,反倒在私信中谆谆叮嘱执行落实,为公为民之心,令人动容。 关内道诸州刺史协商一致,联名上奏朝廷,将兴利除弊十策与赈灾要旨一同汇编,附在奏疏后头,为权策请功。 “……宰辅所求,唯务其实,以期造福闾里,臣等所为,忤其心志,却愿功勋彪炳……陛下天命所归,乃得贤臣应梦,臣等得此马首,敢不见贤思齐……” 关内道诸州刺史的一番美意,权策是要承情的。 这奏疏不只是简单的请功奏疏,在风波险恶的朝廷,这般不寻常的动作,等同于抱团取暖,一同站进了权策的队伍里,这也是权策出马赈灾的意图之一。 奏疏上呈,经通政司扩散,立时在骊山华清宫和长安、洛阳两都,散布深远,朝野无人不知,朝官毕竟有所戒惧,赞许颂扬虽多,终归有所节制,不敢过火。 民间却不然,关内道百姓口口相传,民意汹涌,村老乡老,组织百姓供奉权策生祠,两京街头巷尾,文人士子再挥如椽巨笔,将权策大名入诗入画,蔚然成风。 此番声势浩大,武后应对起来,却是游刃有余的。 也不是第一遭了。 晋封权策之女,湟水县主权徽为渭水郡主,赐下大批金银财货到义阳公主府,就当酬功了。 紧随其后的,便是后遗症。 武后下旨给权策,以关内道诸事已毕,纲举目张,后续自有地方官员署理,不合再以中枢宰相,流连在外,令其速归。 这一回,武后抓了实在理由,有理有据,用词也颇为严厉。 权策拖延的余地,已然不大。 事实上,他也无意再多耽搁下去。 薛崇简按住西塞各方,切断了与朝廷的军报讯息往来。 但是,给权策的前线军报,三日一到,从无迁延。 西塞大获全胜。 逻些城主力军队在沙州城全军覆没。 左领军卫偷袭占领了湟川城和隘口要塞,以吐谷浑人为仆从军,迁移吐谷浑百姓入军镇居住,便利物资供给和抽调民夫,迅速掌控了两个楔入高原的战略要地。 最为精彩的,要数龟兹城一战,安西军和右领军卫一部将安西四镇首鼠两端的西域诸国城邦扫荡了一圈,大肆杀戮,杀得西域三十六邦国人头滚滚,战战兢兢,与此事无干的酋长城主,也纷纷到公孙雅靖和王晖军中劳军,派遣丁壮,充当先驱。 论钦陵脖子上的绞索越勒越紧,索性孤注一掷,奋起突围,专门守株待兔的杨思勖,嘿嘿狞笑着便扑了上去。 两军加在一起,不下五万人,野战缠斗,进退无常,像两条巨大的蟒蛇,横扫西域大地,由龟兹城,一直打到了西突厥边上。 此战颇为引人注目,不只是西域邦国,便是草原上的突厥、铁勒各部,也都派遣了探马观战戒备。 在回报的时候,异口同声提到了天朝的吸血大将军。 在他们描述中,此人面老无须,笑声尖利可怖,身材瘦弱,却力大无穷,挥舞着长柄陌刀,纵横沙场,追亡逐北,全身上下,都被鲜血覆盖,犹自高呼酣战,追着吐蕃叛军首领论钦陵不放,一路杀伤敌军不知凡几,直到将论钦陵在阵前枭首才罢休。 在他的带动下,右监门卫全军爆发了极强的战力,一路将吐蕃叛军压在身下凌虐,论钦陵授首之时,吐蕃叛军也已近乎全军覆灭。 “杨宫监,真勇将也”权策遐思翩飞,仿佛瞧见了杨思勖浑身浴血,哈哈大笑的爽快模样。 “大兄……”武崇行坐在他下首,腿脚忍不住地抖动,按捺不住,“大兄,日后若有征伐之事,可否考虑考虑崇行?” 权策斜眼,瞧他眨巴着眼睛,满含期待,不由莞尔,捏了捏他瘦弱的肩头,“待崇简回来,你二人打一场马球,你若是赢了,我便考虑” 武崇行脸上泛起苦色,小肩膀塌了下去,他早年有些洁癖,偏食严重,比薛崇简大两岁,身板儿骨架却比不上他,掰手腕投壶之类戏耍,从来没赢过。 “呵呵呵,十指各有短长,扬长避短便是,无须求全责备,术数理财,崇简可比不得你”权策轻笑一声,劝慰了几句。 “安排下去,咱们明日,启程返回长安” “是,大兄”薛崇简脸上重新泛起光彩,挺胸抬头地下去了。 权策看得忍俊不禁。 神都,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崔弦领着一众内侍宫女,收拾行囊,李显的丧仪已毕,太孙李重俊该启程去骊山了。 但此时的李重俊,却没有远离神都泥潭,储位稳固的兴奋,一手按着额头,愁云惨雾。 昨日,太子宾客裴光庭代表他,去了太平公主府。 太平公主很忙,先见了女官谢瑶环,继而是狄仁杰等三位宰相,抽空还见了相王府的中山王李隆业。 许多事情,都在一场场会见中,得了定论。 定论要变成事实,还要做些收尾之事。 裴光庭带回了太平公主的吩咐,孝和皇帝之死,不应当是遽然突发,而应是长期累积所致,东宫当中,须有个大块头的内鬼,里应外合,长期损伤孝和皇帝的身子。 这个定调,李重俊是欢迎的。 毕竟他自己就是弑父真凶。 有人长期暗中损伤,与有人突发谋害相比,要平和许多,不至于惊雷大动。 “谁呢?”李重俊默念。 他眼前突地亮了亮。 一个人影闪现了出来。 “碍手碍脚,啰里啰嗦,又不得助力,顺手铲除了,也得个清净” 第919章 是佛是魔(终) 长安,骊山,华清宫,九龙殿露台。 “呜呜呜……陛下,五兄遭了毒手,您要为他报仇啊” “族兄昌期下狱,五兄易之又失踪,陛下的神都,被奸佞僭越把持,有如血盆大口,触之必死啊” “六郎伺候陛下,尽心尽力,却落得孤苦伶仃的下场,家门几乎灭绝,求陛下怜惜六郎,宽宥族兄,彻查五兄死因” …… 张昌宗跪伏在地,抱着武后的大腿,呜呜嚎哭,涕泗横流。 寒冬风大,呼呼作响,将张昌宗的哭声裹挟一气,风声还是哭声,传不出丈余,便分辨不明。 武后抬头仰面,任冷风吹拂,手中一封密函,揉皱攥成一团,犹不解恨,五指用力,指甲深深,刺痛了掌心软肉。 张易之失踪,或者身亡,于她,是一桩痛楚,毕竟同床共枕这许多年,情分非同一般。 但密函中的消息,令这个噩耗,便变得飘忽起来。 密函上头,罗列着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二人,在入侍她的这几年中,暗地里染指的女人。 偷欢的时间、地点,甚至时长,一应俱全,描述也是活灵活现,用了哪些姿势,快活的情状,口中的浪荡言语,可谓穷形尽相。 若是些官宦大族女子之流,甚或是身家清白干净的民女,倒也罢了,偏生这二人不晓得出于什么心思,净挑着皇族近支中的有夫之妇折腾。 李氏武氏,两家皇族中已出嫁的公主郡主,他们要么勾引,要么胁迫,上手了足有数十人。 与他们搅和得最勤的,竟是她的表姐,宗正寺卿赵祥的妻子。 “混账东西……”武后怒哼了一声,喘着粗气,眼睛瞪着虚空,片刻后,又很快冷静下来,双眸幽深。 密函的内容,令她颜面无存,怒意勃然,然而,密函本身,却更令她杀意汹汹。 密函来自于谢瑶环的梅花内卫。 在张易之莫名失踪的节骨眼儿上,谢瑶环送上这么一封密函,意图再明显不过,那便是降低她的怒气,掩护行凶之人。 清冷孤高,人淡如菊,落落寡合,不好权势,不党不群,远离朝政。 这是她对谢瑶环的评语,如今证明,全都落到了空处。 她怕是老早就与人勾连一气,将梅花内卫调弄成了自家私兵。 “……神都乃陛下龙兴之地,龙蛇混杂,至关紧要,此番事变频仍,难免有佞臣蠢蠢欲动,奴婢请旨,暂不回返骊山,留驻神都,专候宵小跳梁,为陛下荡涤神都妖氛……奴婢遥祝陛下千秋万岁” 密函的最后,谢瑶环以此作为结尾,无论话说得多么好听,武后只瞧出一个意思,她不会回来了。 这个不回来了,怕不只是不回骊山,而是不再回到武后身边的无边富贵和血腥权斗,她主动放弃了锦衣玉食、威风八面,选择了迷踪江湖,隐入幕后地下。 这最后一封密函,谢瑶环既是自爆身份,也是抛开所有羁绊制衡,真心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好呀,好个谢瑶环,倒是拿得起,放得下”武后突兀开口,眼中厉光隐隐,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诅咒刻骨,“且不管你养了谁家汉子,只盼你自求多福,莫要落在朕手中,否则,定让你生不如死” 张昌宗哭声顿止,不明所以,牵扯着武后的裙裾,“陛下,谢女官也出了意外么?如此说来,是有一股逆流,专门与陛下身边人为难?” 武后低头看着他的脸,俊逸依旧,心头腿间,不由腾起一股热流,伸手在他脸上摩挲,“你放心,五郎失踪之事,朕是一定要查个清楚的” 另有半句话,她没有说,不只是要为枕边人复仇,也是为弄清,谢瑶环背叛她,抛弃一切,去追随的,到底是谁? 或者说,到底是不是权策? 谢瑶环养的,是不是她女儿的汉子?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底柔软处,猛地一阵绞痛,才兴起的一点绮念,消散无踪。 武后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按着小腹,怔忡了片刻。 满脑子反复飘荡着一个缥缈的身影,像是高宗皇帝,又像是权策。 武后使劲儿摆了摆头,不愿去想。 “呵呵,可笑,临了临了,世间竟有了朕不能承受之事……天道轮回,好一桩报应” 念转及此,便无可遏制。 许久不见权策,她的帝王之心不能安,另有一颗心也悬着。 “昌宗,速去将婉儿唤上来” 上官婉儿飞快赶来。 “婉儿”武后轻唤了一声,悠悠吐出一口气,“你受委屈了” 她看走了眼,全心信任的谢瑶环,是胆大包天的魔,而处处设防的上官婉儿,却是谨小慎微的佛。 “臣妾不敢”上官婉儿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武后收拾了心情,摆手问起了权策的行程。 上官婉儿恢复了利落干练。 “陛下,权相爷前日从华州启程,计算脚程,约莫今日午后便能到达骊山……” “太平殿下、安乐殿下和太孙殿下,带着神都一干犯官,大约同时抵达” “唔,安排迎迓,盛大其事”武后轻轻点头,心绪稍平。 话锋一转,突地问起了无关之事,“权策这次离朝,整整十七日,朕多次宣召,他却久拖不回,你以为,是何缘故?” 上官婉儿迟疑了下,小心察看了武后的神情,轻声道,“权相爷素来以家国为重,一心为公,许是放不下陛下交代的政务……” “政务?放不下么?”武后丰润的唇角怪异一撇。 忙着朕交代的政务,便忘乎所以,也罢,朕早该在身边给你多寻些事情做。 骊山脚下,南北官道交汇处。 旗幡招展,仪仗森森。 随驾朝官云集一处,包括豆卢钦望、杨再思和韦巨源三位宰相。 华清宫中的管事太监,也都倾巢而出。 南边,是一品公主车驾打头,来自神都洛阳,是太平公主等人。 北边,是御赐的亲王车驾,另有宰辅认旗,来自关内道,是权策一行。 两下里相逢,打头的车驾都停下了。 权策下车,趋步上前。 太平公主车驾中跳下来一个美艳无双的身影,拎着裙裾跑了过来。 正是安乐公主李裹儿。 权策停下脚步,挂上了笑意,张开双臂相迎。 “哼……坏大兄” 冷不防,李裹儿奔到近前,撅着红艳艳的嘴儿,粉面含霜,抬起秀气的脚丫,在权策腿上踢了一脚。 权策惊愕万端,愣在当场。 “咯咯咯” 后头,太平公主站在车辕上,维持不住仪态,掩唇娇笑,丰腴的身子簌簌抖动。 权策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伸手抚了抚李裹儿的发髻,笑得和蔼可亲。 迎迓众人都是朗声赔笑。 权策仿佛一阵清风,令骊山变了喜庆颜色,冬日为之暖洋洋。 谁人能看出,他是佛是魔? 第920章 ?美人迟暮(一) 太平公主带来了武后的两个孙辈,也带来了神都一系列大案的戴罪官员。 权策办妥了关内道雪灾赈济差事,也带回了西塞前线的报捷军报。 两桩事,都是军政大事,干系重大,攸关朝政起伏。 然而,武后任性,两者都不过问。 她要设家宴,令随驾在骊山和长安的皇族宗亲,齐聚华清宫,赏雪寻梅。 特意吩咐了权策,要他将一双儿女,蓝天侯权衡、渭水郡主权徽一并带来。 宴席设在飞霜殿,这个殿宇本是华清宫的主殿,武后起居之处。 后来,因多次与权策同游九龙殿,武后移居九龙殿,飞霜殿便降格一等,成了武后宴饮游乐、与翰林学士吟诗作对的场所。 飞霜殿,顾名思义,可在殿内坐看亭台飞霜。 此间门户窗棱,都是用轻薄贵重的琉璃特制,天色晴好时,宫殿四面光芒熠熠,明亮炫目,天色不佳时,可隔窗目睹雨雪霏霏。 这份尊贵享受,代价不菲,尤其是在冬日。 琉璃脆弱,经不起酷寒大风侵袭,常常一夜过去,便碎裂不少,须立时更换。 权策换了一身簇新锦袍,抱着已经半岁多大的权徽,半个月不见,这丫头胖了不少,脸颊圆嘟嘟、红扑扑的,瞧着颇为喜人。 更令权策老怀大慰的,是一别旬日,权徽竟还认得父亲的模样,搂着他的脖颈,趴在他怀中,不吵不闹,安安稳稳。 权策轻轻抱着女儿软软的身子,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满心温情幸福,都要满溢而出。 “啊啊……”权徽指着不远处的飞霜殿,嫩声嫩气地叫了两声,似乎在与父亲交谈。 权策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回应道,“唔,如意的记性果然是好,那处便是飞霜殿,你的满月礼便是在那里办的” “咯咯咯……啊啊……”权徽瞧着权策嘴巴开合,说了许久,不由脆声笑出声来,仿佛故意逗父亲玩耍一般,又是叫了两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权策的嘴巴。 “那里光彩照人,是一种叫琉璃的物事作怪,我家如意若是喜欢,改日,父亲给你建一座绣楼,定比这琉璃还要明亮,如意瞧着如何?”权策脱口而出,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陷入了思索。 玻璃是怎生烧制的来着?似是与砂子、石头之类的物事有关? 罢了,劳心者不劳力,琉璃既是传自于大食,便自大食寻来能工巧匠,交给筹建格物书院的崔莺,总能找到法子。 “啪……”权徽的小手一挥,拍在了权策的嘴巴上,将他唤回了神。 四下里,义阳公主和权毅等人,躬身的躬身,蹲身的蹲身,都在行礼。 抬眼一瞧,满眼都是金黄色。 武后穿着凤袍,衣襟大开,香肩酥胸,大半暴露在冷风中,头上没有戴着冠冕,而是装点着金色的发饰,凤头在前,彩翼在后,振翅欲飞,极尽繁复,额头眉间,贴着火焰状的花钿,与她精致娇媚的妆容相映衬,美**人。 旁人眼中,许是只觉得武后的妆容衣饰盛大华美,在权策眼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那时候,他还是个东都千牛卫中郎将,前世带来的毛病,喜欢涂抹画画,偶然间,曾将另一个时代演绎出来的武后,画在纸上,这卷画轴,为内卫盗走,献上御前,一度令权策寝食难安。 画中人的穿着打扮,与眼前,一模一样。 权策的目光,不可遏制地转向武后的腰间,彼时,武后质疑,世间可真有那般身段,丰乳肥臀,而又细腰如柳。 而今,她却也做到了,腰肢虽不能说纤细,但与她丰腴婀娜的身段儿相比,对比卓然鲜明。 “怎的了?朕英明神武,万家生佛的权相爷,不认得朕了不成?”武后唇边溢出笑意,开口清冽,却带着打趣,俯下身子,动作轻柔,自权策手中将权徽接了过去。 “臣无状,臣拜见……”久不面君,权策抖抖衣衫,要行大礼。 “罢了,不要折腾这些”武后顺着权徽的力道,又走回了权策身边,指肚轻轻抹了抹权徽嘴角的口涎,“咱们的渭水郡主,可是重了不少……” “如意对你这做父亲的这般依恋,你若真有颗爱女之心,日后,还是惦念着些,休要在外流连” “是,臣记下了”武后这般借题发挥,权策心服口服。 “哼”武后轻声一哼,招了招手,“元光,到朕这里来” 权衡已有两岁大,脸蛋也是胖嘟嘟的,走路已经算是稳当,穿着厚实,由叔父权竺牵着,一摇一摆,模样惹人发噱。 权竺性情温厚,耐心极好,权衡平素最喜欢与他在一处,甚少有人能将他唤走。 眼下却是稀奇,武后一招手,权衡便咧开嘴大大的笑了一个,迈开小短腿,歪歪斜斜,向武后跑来。 如此,武后抱着一个胖丫头,牵着个胖小子,款步进了飞霜殿。 殿中济济一堂,老少男女,蔚为壮观。 权策跟在父母身后入殿,见状撇了撇嘴。 李武两姓,皇族子孙,遭受的杀戮着实不少,死在权策手中的,不下十数人,这皇族家宴,怎的不见人少? 蓦地想到了在渑池的舅父豫王李素节,生育能力之强悍,令人叹为观止,他再三叮嘱,给最幼的表妹取名为珌,表示佩剑尽头的玉器,李素节才收敛起来,再无子女降世。 想必,皇族中人,像李素节这般能耐的,委实不少。 他思绪乱飘,却没有留意,这些皇族宗亲,注视着大殿中徐徐向前的义阳公主一家人,视线很是复杂,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谄媚,也有的冷漠。 义阳公主不甚适应这般瞩目,握住了权策的胳膊。 权策有所察觉,拍了拍母亲的手,视线如常,四下里扫视了一圈。 目光所及,无人再敢直视。 “权策,太平,你二人都是有功之人,一个赈济关内道,一个平定神都乱局,到朕身边侍坐” 第921章 美人迟暮(二) 骊山,华清宫,飞霜殿。 权策和太平公主一同迈上台阶,在武后两侧列座。 权策将权徽抱了回来,太平公主也试图接管权衡,却遇到了困难,权衡拧了拧胖乎乎的身子,一头扑进了武后的怀中,拒绝太平公主的示好。 “呵呵呵”武后抚了抚权衡浓密的垂髫头发,轻笑了两声,索性将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清了清嗓门,举起酒杯,“此间在座的,都是自家血脉亲人,无须将就那许多规矩,朕也不拘了你们,满饮此杯,稍后便可各寻赏心乐事,有逾越礼仪,朕不加罪”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众人一同行礼谢恩。 权策抱着权徽,与太平公主一道,站了起来,无法拱手,只是弯了弯身子。 权衡在武后怀中,瞧着父亲的模样,突地叫了起来,“父亲……” 一边叫,一边两只小手交叠,似模似样的拱了两下,竟似在教他父亲行礼。 “哈哈哈”武后被他稚嫩模样逗乐,怡然大笑,袍袖一拂,“奏乐” 苍凉恢弘的乐曲横空而来,大漠黄沙,斜阳古道,孤单旅人,瞬间席卷而来。 大殿中为之一肃。 一曲奏罢,众人犹自久久不能自拔。 “权策,你见识广博,于词曲一道,颇有建树,可识得,此曲为何?”武后轻声发问,取了桌案上的樱桃干酥酪,一点一点喂到权衡嘴边,权衡吃得很满意,腿脚直踢腾。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权策言语间带着些追忆。 “臣本不识得此曲,当初西征吐蕃和西突厥阿史那俀子,曾在西域城邦中,听得路边卖艺为生之人弹奏,颇受感染,遂遣人打问,告知此曲名为《摩诃兜勒》” “忽忽数载已过,往事尽已随风,夙夜以来,唯有此曲常自萦绕耳边,挥之不去,只因意境荒凉凋敝,内蕴沧桑愁苦,意味肃杀不祥,非煌煌正音,不敢献与陛下驾前” “呵呵,肃杀不祥?朕岂是居于深宫,见不得风雨的?得此绕梁之音,却只顾自己享用,岂是人臣之道?”武后颇为不悦,指了指大殿中莫名其妙的众人,“此间宗亲云集,朕便罚你,依此乐曲写词,若有一人不满意,且言之有物,你便过不得这关” “正该如此,我等有福矣”众人哄堂大笑,纷纷附和。 上官婉儿双眸亮晶晶的,也凑了个热闹,“权相爷官位越来越高,而诗词文章,却愈来愈少,引得文坛寂寥,士林喟叹,此番若能得妙笔,婉儿愿誊抄百幅,馈赠席间的贵人” 权策心底轻叹,“既如此,臣献丑了,臣此词,未有词牌,随性而出,还请陛下,上官昭容与诸位宗亲宽宥” 武后连连摆手,有些迫不及待,“本就是蕃邦曲调,应情应景便可,不以格律强求,你且吟来听听”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权策也不卖关子,朗声吟来。 效果却与摩诃兜勒奏响之时相去不远。 殿中又是一阵沉寂。 皇族宗亲,附庸风雅有之,才学品评却不够格,虽感触深深,牵动心潮起伏,但到了口中,却只会有一句妙极妙极,说不出子丑寅卯,不过应付场面而已。 良久,武后也打破沉默,连连摇头失笑,“太平却是说的不错,端的是个坏心小贼,朕本想以此曲呼应西塞战事,却不合招惹了你,朕好好的筵席,让你一阙词,搅得意兴落落” 金色凤袍抖了抖,指着殿中宗亲勋贵,“尔等众人,若有人能寻出此词不是,让权策吃个挂落儿,朕重重有赏” 殿中寂寂无声,众人相互对视,眼中只有尴尬无言。 他们连这首词好在何处都难以道出,你让他们挑刺儿,却是难为了他们。 “陛下这彩头,好生害人,明明瞧着就在眼前,却又有千里之遥,让人心头百爪挠心,可是郁闷得紧”上官婉儿毕竟是亲信近侍,说话少了顾忌,一番言语,凑了武后的趣儿,为宗亲们解了局促,又捧了权策,可谓面面俱到。 “哈哈哈,这都是权策的不是,朕却不受这个埋怨”武后朗声大笑。 众人随声附和,明贬暗褒,吹捧权策,殿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举杯共饮。 人群中,也有人神色阴沉,是山阳侯李琨。 他是已故成王李千里的弟弟,也是在西塞阵亡的郁林王李景荣的父亲。 他向着身后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个旁支的宗亲冲入大殿中央,高声道,“陛下,殿中才有西域乐曲,又有权相爷好词,不妨趁此良机,请权相爷将西塞战事进展,也公之于众,让我等同为大周天威贺” 武后眉头拧了起来,眸光如刀,瞪着这个不熟悉的皇族,“朕不是说了,今日家宴,只叙宗亲之情,不议政事” “陛下呀……”李琨嚎哭着,跌跌撞撞冲了出来,“陛下,既是叙宗亲之情,则宗亲何止权策,西塞前线,诡秘多端,论起宗亲,临川王武嗣宗如何?郁林王李景荣如何?梁王幼子武崇谦又如何?” 李琨豁出去了,向前走了几步,戟指权策,跺脚痛斥,“权相爷能吟哀诗,可不是有感而发?与你不睦的宗亲,尽数魂断沙场,与你亲近的,尽数立功受赏,飞黄腾达,夜夜萦绕你耳边的,是摩诃兜勒,还是枉死之人鸣冤?” “陛下,求您为临川王等人做主啊……呜呜……” 权策伸手掩住权徽的耳朵,面色从容,并不理会,胖丫头也是谐趣,在此吵嚷之中,竟然合着大眼睛,粉嫩脑袋一点一点的,要睡觉了。 武后听了李琨唱念坐打,理了理身上金袍,“这几日,求朕做主的人,有点多了” “朕尚且不知西塞军报详情,但李景荣死于龟兹,前情后果,朕是知晓的”武后清晰地撇开了李琨的挡箭牌,只将李景荣单独拎了出来。 “朕相信,你也心中有数,前往龟兹,是他主动请缨,领兵巡视城防,也是他自行向公孙雅靖报备,武崇谦营中乱军,也是他收编麾下,与安西军对垒,也是他亲为” “你且告诉朕,是他有意害人,还是旁人有意害他?” 李琨梗着脖子不服气,“陛下,这消息是公孙雅靖等人上报,定有不尽不实之处” 权策忍不住插口,“你言下之意,西塞所有人,都在谋害李景荣?” 李琨见他开口,眼睛充血赤红,“还不是有人只手遮天,蒙蔽圣聪” “不,山阳侯,我并无反驳之意” “我只是想说,若真的是西塞所有人都在谋害李景荣,那李景荣必有取死之道” 权策声音朗朗,在大殿回荡。 “山阳侯,岂不闻,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你……”李琨一口气上不来,呃的一声,晕厥了过去。 第922章 ?美人迟暮(三) 山阳侯李琨抬下去之后,皇族家宴继续了下去。 到底气氛已变,饶是有不少宗亲努力活跃场面,仍是难以挽回已然异样的气氛。 倒不是有太多人为李琨和李景荣父子心怀不平,反倒是座中宗亲,随驾众人对长安本地的皇族宗亲大为不满,认为他们是串通一气,特意寻了这个场合,给权策难堪。 安乐公主李裹儿的表现最为明显。 方才最先跳出来将话题带进岔路的宗亲,遭到她刻意针对,两人身份相差悬殊,又有不少宗亲为李裹儿起哄助拳,三不两下,那宗亲便饮酒过量,交谈几句,便口无遮拦,掉入了李裹儿预留的陷阱中,落下了心怀怨望、诽谤朝廷的口实。 言语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跪地叩头求饶,砰砰作响。 气氛一时紧绷,武后沉默不语。 上官婉儿出面化解,用了一种看似极为儿戏,又让各方无话可说的方式,来决定这位宗亲的罪过。 将一盘杏仁馓子放在了权衡面前,让他伸手去抓,若抓出了单数,则由宗正寺申诫,免予追究,若抓出了双数,则革除宗籍,下长安留守府大狱治罪。 无数人的视线聚集在了权衡的小手上。 武后似是也品咂出了趣味,亲自拿着他的小胳膊,哄着他在盘子中抓了一把。 上官婉儿就着他的小手儿,伸着青葱玉指,一个一个的点数。 殿中宗亲都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只手,紧张地随着计数。 当然,皇族总是,最不缺的就是各样怪癖,有那猥琐的色胚子,趁机光明正大地欣赏上官昭容的玉手和惊鸿一瞥的皓腕。 不能不说,人的劣根自始至终,上官婉儿的衣装虽不像武后那般,近乎裸露半个上身,但她的衣襟也是莲花绽开,酥胸半掩,香沟深露,明着给看的地方,他们反倒不屑一顾,竟对常拢在袖中的手腕兴致更浓一些。 有那境界极高的,只是这么瞧了片刻,都能打起哆嗦来。 “……十二,十三……十四”上官婉儿手指在权衡的手掌上头轻啄,红唇吐出香风,逗得他咯咯直笑。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殿中阴风阵阵。 十四,自古以来,便不是个吉利的数字。 “天意啊,上苍借着朕的蓝田侯,给你们警示呢” 武后拂袖站起身,声音也是森冷,“同为宗亲,血脉相连,合该同心合力,以安天下,即便无能以持正业,无力以效微劳,也休要背后话人短长,妄自论人是非,徒然添乱” “权策,朕之肱骨臂膀,所言所行,深孚朕望,朕胸襟如海,绝非嫉贤妒能之君,再有妄揣帝心,曲折圣意,胡乱攀诬,罗织入罪……” “眼前,便是下场” “将他拿下,以惑乱朝政,诽谤朕躬治罪” 武后袍袖轻挥,早有殿内千牛将那宗亲拖了下去。 谤君乱政,两项都是死罪。 那人已经呆傻了,浑浑噩噩,一句话都没有说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应下李琨一桩打前站的差事,竟会将他的小命要了去。 殿内寒风一阵冷似一阵,宗亲贵人,都是埋头到胸前,莫敢仰视。 “今日,就到这里,散了吧” 未到申时,家宴便宣告散场。 众多宗亲迤逦而出,演绎了一出众生相。 神都来随驾的宗亲,摇头摆尾,神气活现,自觉权策给自家涨了威风,晚间定要多饮几杯,以示庆贺。 而长安本地的宗亲,却都是相互使眼色,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说起来,也怪他们自己,长久在野,朝中势力划分已经看不分明,更弄不懂朝政风向,只管抱着盛极必衰,功高盖主之类的老古董念想,打算趁机给权策一个下马威,在武后面前挣个表现,顺便给山阳侯讨个公道。 然而,武后在宴席上头的取舍表现,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他们踢了铁板,权策的地位,仍旧固若金汤,日后的日子,且有的熬呢。 长安宗亲们眼神闪烁,不少人已经开始盘算,该趁着权相爷发作之前,抢先往上林坊义阳公主府走动走动,先将自家摘了出来。 咱们皇族好容易出一个超凡入圣的斑斑大才,怎的偏就有那眼红的要去糟践? 呸,不当人子。 想到此处,长安众宗亲面色荡漾,彼此再对视,多了些戒备提防。 日后,保不齐是敌非友。 李裹儿偎依在姑母义阳公主怀中,红艳艳的小嘴儿一撇,“哼,乌合之众” 凤目活水一般转了几圈,打着主意,要给长安这帮乡巴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咱家裹儿,像朵花儿似的,出落得越发娇艳了,休说皇族第一美人儿,便是天下第一美人儿也当得,不知日后,便宜了哪家儿郎去”义阳公主不晓得她的腹黑心思,拍着她的手儿,满是赞叹地打趣。 “姑母……”李裹儿娇嗔连声,脸颊埋在了义阳公主颈窝,扭着纤腰跺脚,娇羞不胜。 惹得义阳公主开怀大笑。 李裹儿咬着嘴唇,霞飞双颊,却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别扭,以她的性情,做这般小儿女姿态,真真有些为难。 她这姑母,哪里晓得,将皇族第一美人儿抱到榻上的儿郎,正是她自家长子。 九龙殿。 武后端坐在御案后,面前茶香袅袅。 太平公主和权策并排相对跪坐,在对面两侧。 上官婉儿跪坐在武后侧后方。 案上,摆着两份文牍,一份是西塞捷报,一份是神都留守众臣联名的奏疏。 武后先看了捷报,许是也被西塞荡气回肠、起伏跌宕的战况所吸引,呼吸有几分急促。 合上军报,又默然回味良久。 “崇简,多大了?”武后轻声询问。 太平公主微微躬身,“母皇,崇简是女儿幼子,转过年,便是十三岁了” 武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权策,眼中有什么东西闪着亮光。 “你啊你,胆子大,也纵着他们,好在,他们也没有辜负你,都是朕的好儿郎” “陛下天纵英明,子孙自然出类拔萃,臣不敢居功”权策口中逊谢,面上的骄傲之色掩饰不住。 他对面的太平公主,芳心化水,眸中的热火,将他浓浓包裹起来。 武后收在眼底,突地有些不适,开口打断,“权策,安排下去,将西塞大捷明发天下,昭告四方,有司为有功将士叙功,具折上奏” “臣遵旨”权策应命。 武后转头,看向另一份奏疏,脸色凝重了下来。 第923章 ?美人迟暮(四) “权策,这份奏疏里头的内容,你知道么?” 武后看似平淡的一问,暗藏机锋。 对她冷不丁地暗箭,权策早已习惯,平静地回答道,“这段时日,臣辗转多地,耳目闭塞,消息不灵,并不知晓其中内容” 他说的是实情,但不是实话。 辗转游走,不便获取信件,这是实情,但武崇敏身边的咒日,与他身边的绝地,同属无字碑,自有消息联络渠道,并不受时空所限。 因此,太平公主代神都留守众人呈上的奏疏,他不只晓得其中内容,甚至还插手做了干预。 武三思将方城县主之死,似是而非,笼统地扣在了四方馆的西域使团身上。 对于此事如何定论,留守众臣是有分歧的,大多数主张就坡下驴,了却一桩为难事,将神都彻底按平,以回应武后期望。 狄仁杰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涉及外藩,又正值正旦朝贺将至,若是以莫须有的方式,入罪小国外藩,一旦闹将起来,有乖天朝上国怀柔远夷的要旨,颜面上不好看。 两厢各有道理,委决不下。 最终太平公主拍板,取两者折中,以春秋笔法带过,提及了此事,但用词很是克制,只说凶嫌可能来自西域使团,而把主使阴谋等事隐去不提。 权策得知此事,与西域公孙雅靖和王晖两人的扫荡行动结合,将方城县主之死,奉送给了因里通论钦陵,遭到屠城报复的尉头城邦,反正已是身死国灭,权当废物利用罢了。 “也罢,你不晓得,朕也不想看,太平,你且细细道来,给朕和权策听听” 武后细细看着权策的言行反应,没有察觉出破绽,点头信了他,随口吩咐太平公主做个书吏。 “母皇,这可不是上官昭容的差事?女儿可不敢僭越呢”太平公主却是不乐意,瞪了老神在在的权策一眼,“再说了,即便上官昭容不便,也还有大郎在呢” “呵呵,太平,让你伺候朕,你还拿捏起架子了,权策怎的了,你没有伺候过他?”武后面泛浅笑,似是有意出言羞臊她。 太平公主的脸颊腾地一下,红得通透,不敢再嘴硬,赶忙将神都乱局的结果一一道来。 “梁王府方城县主之事,起于西域使团,有个尉头城邦,在其中作祟,该藩早已投靠论钦陵,有意趁神都不靖,浑水摸鱼,搅乱吐蕃逻些城方面与天朝的联姻之事,故而以丑恶手段,恶意污秽方城县主名节,以致害了方城县主性命” 太平公主将权策干预的事件,摆在了最前头。 “皇兄薨逝,虽是死于马上风,但却有慢性毒药的缘故,在外,是相王府长子,寿春王李成器觊觎储位,暗中施为……” “在东宫,有太子太师宋璟为其接应,长期在皇兄饮食中投放春毒,致使皇兄沉迷女色,掏空身子,终于酿成惨剧” “北郊兵变,如先前恒国公查实,是相王府四子,巴陵王李隆范所为,李隆范死在金吾卫狱中,是金吾卫中同党,生怕消息走漏,铤而走险,杀人灭口” “东宫春坊百鬼夜行、太孙李重俊屡次遇刺,是寿春王李成器勾结河间王武尚宝,啸聚匪类所为……” “平恩王李重福亲自指认,秋官侍郎张昌期窝藏贡品,擅用违禁之物,罪证属实,张昌期的妻子和女儿,也联名出首,张昌期畏惧刑罚,在狱中撞墙自杀” …… 太平公主丰润双唇开合,言语如风,道尽神都血泪斑斑。 这个结果,大抵是打死老虎居多。 失踪的寿春王李成器,已经死去的巴陵王李隆范,已经屠城的尉头城邦,堕马卧床的河间王武尚宝。 张昌期撞墙而死,是自己去撞的墙,还是脑袋后头有一双漆黑大手,帮着他撞墙,尚在两可之间。 唯一失陷而没有被构陷罪名的,只有失踪的恒国公张易之。 他毕竟是武后数年的枕边人,为尊者讳,神都留守众臣,便无视了他。 唯一好端端,而背上罪过的,是太子太师宋璟。 这位方正大臣,终究不适应波谲云诡、起落无常的朝局,因李重俊在敬陵遇刺,他组织了大批东宫属官和清流文官闹起了群体事件,打砸斗殴,沿街喊口号,无所不为,给张易之和李旦两人制造了巨大的政治压力。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然而,到了有所牺牲的时刻,无动于衷看大戏的太子宾客裴光庭和春坊左庶子阎则先,李重俊没有动,动的偏偏是忠心护主的宋璟。 世道残酷,乾坤倒悬,可笑荒诞之处,于此可见一斑。 武后良久没有作声,这个处断,可称天衣无缝,因因果果严丝合缝,都有所交代,然而这般面面俱到,人工制造、生拉强拽的痕迹,有些过于浓重,大多处断,都是死无对证,太过刻意。 她心中,有些相信权策事先不知情,也没有插手了。 这不是他的手段。 “如此,也算有个交代了”武后到底松了口,事已至此,难得糊涂,顺水推舟,盖上棺盖也罢。 她唯一有些意下不足的,是张昌期,张昌宗才哭求宽宥不久,那边厢已经丧命了。 也是凄凉,娇妻、女儿和女婿一同举发,即便没有人下手送他最后一程,怕是也心死了。 太平公主说了许多话,喉咙冒烟。 上官婉儿适时捧着茶盏上前,放在她面前,抿嘴妖娆一笑。 太平公主捧起茶盏,饮了一大口,皱了皱鼻子,仍是不给她好脸。 “神都苑地下吐火,可查出什么来?”武后追问了一句,她对这些天生异象,是很在意的。 太平公主应道,“谢娘子带着奉宸府一干武士,正在彻查此事” “瑶环啊?”武后拖了个长音,眼睛迅速在权策脸上扫过,却见他古井无波,双目低垂,带着些避嫌之意,与往常并无二致。 谢瑶环统领梅花内卫,身份敏感,朝中权贵,大抵都是敬而远之。 武后心下微松,面上挂上了诡笑,漫不经心道,“正事已了,你们两人远道而来,便回去歇着吧” 两人应命起身。 “对了,权策去太平府上,连夜将崇简学文习武的履历搜罗了来,朕晓谕宗室,多加效仿,此事紧急,你今夜,便辛苦着些” 武后的声音在后头传来。 权策愕然一顿,太平公主咬了咬下唇,春潮翻涌。 深夜,太平公主府正堂寝居。 吟哦之声良久暂歇。 “上官婉儿是你的人,谢瑶环你也睡了,我怎的看走了眼,你竟是条色中饿狼” 提起谢瑶环,权策有些不安,倒不是因为两人的情事,而是因为武后的异样,总觉得有事发生。 “小贼,告诉我,她二人可曾联床伺候你?” 太平公主愤愤不服,将香奴招到了身边,亲手为她褪裙。 第924章 ?美人迟暮(五) 翌日清早,权策以绝大的毅力,自太平公主的温柔乡爬起身来。 他还在从骊山返回长安城的路上,西塞大捷的消息,已然传遍全城。 于是,他的回家之路,布满了荆棘。 长安的皇族宗亲,很真实,以极快的速度,将义阳公主府门前广场,挤得满满当当。 山阳侯李琨在飞霜殿发难,曾有一句话,说的是同为皇族一脉,与权策交好的,尽数立功受赏,与权策不睦的,尽数死于非命。 当时,他们听得很带劲,只当是李琨牵强附会,夸大其事,给权策泼脏水、扣罪名,虽无人开口,但隐然为他站脚助威,仿佛同气连枝,与得宠的皇族恶霸作斗争,极有正义感。 然而,当李琨所指摘的,真的变成了事实。 他们的第一反应,深深出卖了他们的本心,暴露了他们的虚假和伪善。 “扑棱棱” 长安的皇族宗亲们,像一群野鸭子,拖家带口,牵牛赶羊,扑面而来。 与权相爷作对,许是不一定会死,但爬上权相爷的大船,好处是无穷无尽的。 想那郢国公薛崇简,十三岁的半大小子,便立下了滔天之功,回来至少得个王爵是稳当的。 九曲侯王晖,不开腔不出气,本领稀松平常,年纪大点儿,为人却木讷,在神都跟着权策,出塞打仗,就跟在薛崇简后头捡漏,这回怕也是升官晋爵。 至于魏王武延基,那可是个反面教材。 与权相爷往来颇多,却不晓得抱紧了大腿,交结不够深入,吃了锅夹生饭,作为大军主帅,堂堂行军大总管,竟然在关键时刻病倒,与偌大功劳失之交臂,岂不悔青了肠子? 这件件桩桩,各人功过,分明展现了他们与权相爷的关系。 传言越来越是玄乎,加上义阳公主府前的异状,许多平素沉稳清高的,或者对权策颇有微词的,也按捺不住,随了大流。 “权相爷,晚辈这厢有礼了”此君胡子一大把,以晚辈自居,颤颤巍巍要行跪拜礼。 “权相爷,小的府中有个妹子,年方二八,姿容不逊于安乐殿下,不知相爷可有意乎?”此君满面都是痦子,身材五短,与他同胞,很难想象会有多少姿色。 “权相爷,可瞧见咱这身腱子肉了么?”还有的搔首弄姿,显摆这自己身上的几两肉。 此举很是无解,权策也是一头雾水,脸色难看。 拿两块金子来,都还好些,顶多以为他贪财,这个架势,是认为他好男风? 义阳公主府的边角侧门,跑出一长串的仆役,站成两行,将闹闹哄哄的众多来客,给隔开到两边。 “大兄,大兄,这边走” 其中一个很是瘦弱的小厮,在人堆里钻了出来,一把将权策从马车上拽了下来,灵活的身子向泥鳅一样,在义阳公主府仆役的掩护下,逃出了包围圈。 青衣小帽都不合身,衣服太过宽大,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一甩一扬,像是一席床单,帽子耷拉下来,还会挡住一双烟雨蒙蒙的妙目。 眼看进了一处小巷,身后只有绝地不远不近地缀着,旁人都没了踪影。 权策心生促狭,手上作坏,在对方手背上捻了捻,在手心里挠了挠,滑嫩细腻,如同凝脂,滋味上佳。 “啊呀……”一声娇声轻唤,那小厮像是蛇咬了一般,飞快将小手儿缩了回去,螓首低垂,娇羞不胜,口中的话,却是将权策气了个倒仰。 “大兄,人家还穿着男装呢,你这般火急火燎,莫不是,你真有龙阳之好?” “啪……”权策大手一张,将故作惊悚状的李裹儿搂紧在怀中,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她身后高耸处。 触手丰润弹滑,手感极佳,权策有些留恋,忍不住又拍了几下。 李裹儿顿时不呲牙了,像是一只温驯的小猫咪,委委屈屈嘟囔,“大兄惯会欺负人,朝争上头不饶人家,将人欺负得无路可走,一走就是一两月,音讯全无,见了面就打人……” “裹儿没了兄长,没了母亲,又没了父亲,可就只有大兄你了……” 一开始还有些矫情做作,撒娇的意味更浓,到后头,渐渐说到了伤心处,轻声饮泣,泪滴飘撒,犹如珠落玉盘。 权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泪滴轻轻抹去,“裹儿勿忧,有大兄在,你便永远都是高贵的公主殿下,你可以做我的参赞,可以行商,可以做些民生赈济,也可以开设书院化育英才……” “我偏不,凭什么让我做这做那的?我就不能做个纨绔米虫,满大街作威作福么?”李裹儿很是不满意,梗着脖子,嘴巴翘起来老高,模样让人爱煞。 “呵呵”权策轻声一笑,低头噙住了她的两点嫣红,直到她喘不过气,扑腾双手挣扎才放开,“你不安于室,无事可做,必然生出是非来” 伸手将她打来的手握住,声音温和,但却不容拒绝,“听话,黄白之物,再多也不惹人嫌弃,你就去经商如何?” “像定王那般?一身铜臭,不干”李裹儿将自己的手掌与权策的大巴掌比划了一下,足足小了两圈儿,黑白分明,自己的像是一朵曼妙的马蹄莲,权策的,像是一个黑乎乎的簸箕,不由甜甜一笑。 权策拉着她缓步前行,笑吟吟地道,“那太可惜了,我本有条商道,可风靡天下贵族大户,横行四海藩邦,既是裹儿瞧不上,那便交给太平罢了” 闻听此言,李裹儿像一只发怒的小奶猫,登时扑上来龇牙咧嘴,“你敢,我的东西,给谁也不给她?” “你不做,怎的就是你的?”权策反手一抡,将她放在了背上,轻笑着反问。 “我,做,是什么商道?可莫要小里小气的?”李裹儿努力自权策肩头上探过头,想与他对视,传达眼中的压力,但身子到底娇小,未能成功。 “呵呵,不会”权策被她蹿腾的样子逗乐了,小小的身子,倒是凡事都求个大字。 “飞霜殿的琉璃,你瞧见了么?我有一方子,可烧制比琉璃更通透,更厚实的物事,只是工艺尚不成熟,你可搜罗些大食工匠,,与崔莺一同办理此事……” “若是事成,金山银海,都不过是掌中微尘” 李裹儿被他吹嘘得神魂颠倒,双眼睛光四射,“嗯,裹儿接下了,到时候,在外头买下个小邦国,也做做女皇……呃啊……” 美梦做不下去了,往前一扑,伏在权策身上瑟瑟发抖。 身下的坐骑不老实,有怪手使坏。 第925章 ?美人迟暮(六) 义阳公主府,高朋满座。 随驾的重臣勋贵,长安的士绅头面,都来拜见,关系浅一些的,来走一遭,表达了心意,便离去,关系深一些的,少不得要留了下来,不热闹大醉一场,那是不会了局的。 这也是外头蜂拥而至的长安宗亲,不得其门而入的根源,府中川流不息,接待能力已经达到极致,权祥和权正等人脚下生风,仍旧难以应付。 左武侯卫大将军、杞国公李璟,大理寺卿、卫国公薛崇胤,少府监令、济阳王武崇行,这些自家兄弟自是少不得的,由权竺陪着,各自大马金刀,志得意满,神采飞扬。 另一位少府监令郑重,御史大夫葛绘,鸾台侍郎敬晖,地官尚书王同皎,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新任虞山军将军武秉德,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等人,都是权策的亲近心腹,有文有武,都是实权高官,翎顶辉煌,齐聚一堂。 长安留守府的官员,主官留守魏元忠,两位佐贰官长史刘幽求、司马王之贲,也是联袂而来。 这些人,自有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作陪。 权策回府之后,依礼先去拜见了母亲义阳公主和父亲权毅。 云曦带着芙蕖和姚佾两人,亲自伺候着他沐浴更衣。 权策在外有段时日,见了三位娇妻美妾,颇有些意动,奈何外间等候的人太多,不好孟浪,耽搁太久,浅尝辄止,抚慰了相思,便去了正厅。 “大兄” “相爷” 众人见到他来,各自行礼,面上都是喜气洋洋。 抱准大腿,是很重要的,神功元年末尾的隆冬,有人魂飞地府,有人艰难度日,但对于权策党羽而言,喜事接二连三。 权策出巡赈灾,本以为是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却不负众望,化腐朽为神奇,不仅完美地按平了雪灾,顺路尽收关内道官民之心,将缺乏主政一方资历的短板,补得光鲜耀眼。 赈灾要旨和关内道十策,摞在他本就丰厚的文治功绩上头,一览众山小。 神都诡事连绵,终于尘埃落定,权策一方后发制人,毫发无伤,反倒收拢了安乐公主一系,而其余牌桌上玩家,都是七零八落,伤痕累累,太平公主出面收拾残局,可称从容。 西塞大战,曲折反复,揭盅之时,也是瓜熟蒂落,皆大欢喜。 在权策这批核心党羽的圈子里,最高兴的,不是薛崇简独揽大局,王晖和杨思勖等己方大将都有所建树,而是顺利地将魏王武延基排斥出了摘果子的行列,一场巧之又巧的大病,让他颗粒无收。 在他们眼中,武延基这等若即若离,迟迟不肯输诚的人,甚至比敌对一方还要膈应。 众人闹哄哄相互问候了一通,权策将视线放在了权竺和武秉德身上。 “你们两个,受命伴驾,不能离开骊山,但身上本职,不应懈怠,好在右玉钤卫和虞山军诸将,都是自己人,联络也方便,平日要多花些心思操持过问,莫要做了甩手掌柜,疏离了军中将士之心” 北郊兵变之后,相王李旦的军中羽翼葬送一空,侯思止接掌左玉钤卫,李重福控制了左豹韬卫,而虞山军一时间群龙无首。 武后并不乐见侯思止独掌两军,迟疑未久,便将侯思止一手带出来的右玉钤卫,分到了权竺身上,将权竺空出来的右羽林卫将军留给了复爵的高阳王武崇训。 权竺身份特殊,如此处置,侯思止不敢反弹,只能拱手相让,而将权竺自北衙转到南衙,想必也有他当初率领东都千牛卫,击退张易之,强行接管飞霜殿防务有关。 帝王之心,总是复杂的。 武秉德能够接掌虞山军,还是托了西塞战事不利的福,龟兹城失陷、前线折损不少大将,武后预为之所,有意将虞山军派往西塞,扭转战局,武秉德算是久经沙场,武后点了他为主将,是让他去西塞厮杀的。 眼下,却是用不上了。 “大兄放心,军务大事,小弟不敢轻忽,武将军也花了不少心思,只是虞山军机密复杂,这里又见不着真人实物,有些难以体察详情” 权竺温温一笑,事先为武秉德缓颊,尽显醇厚性情。 “承蒙庐陵县公美言,相爷,秉德驽钝,对虞山军之事,颇多不通,大多萧规曹随,未能尽责,请相爷责罚……”武秉德领了权竺的情,但仍是认了罪,面上有几分异样的焦虑。 权策将他的表情收在眼底,不动声色,没有说重话,劝慰了几句,交代道,“如此,晚些时候,你且留上一留,我与你一同参详,崇胤也留下” 薛崇胤领过焰火军,与虞山军异曲同工,颇有心得,让他参谋,合情合理,当即点头应下。 众人一场喧嚣,闹腾了整日,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尽欢散去。 武秉德和薛崇胤都没有走,与权策一起,去了后院书房。 “武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话在旁的军卫中,许是并不十分要害,然而,在焰火军和虞山军,兵器乃是重中之重,须放下了架子,多与工匠交流探讨才是……” 两厢坐定,薛崇胤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武秉德虽听着,不时附和两声,但却如坐针毡,不时看一眼桌案后面沉似水的权策。 薛崇胤很快发现了问题,便不再多言,静默垂首饮茶。 “此间无外人,秉德有话,不妨直言”权策此举,也是慎重起见,他不知道武秉德遮遮掩掩的什么事,想必事关重大,将薛崇胤叫上,便是避免引人注目,自不会中途将薛崇胤打发出去。 “相爷,虞山军营中,有人在主将营帐中放了一封密函,外封上头没有收信人,也不见落款,只有四个字……相王万岁”武秉德压低了声音,掏出信函,送到权策面前,“营中众将不敢擅专,隐秘其事,将信函送入骊山,相爷,您看……” 权策伸手接过,将封漆撕开,拿出里头的信纸,只有一张,内容却是颠三倒四,乱七八糟。 “绝地,拿去处理一下,就用你们常用的法子破译”权策有种莫名的熟悉,这封信,应该是要告诉自己什么。 而且,应当不是太坏的消息。 未久,绝地快步回来,面上挂着少见的惊恐。 “瑶环已得自由,内卫尽在掌中,万事顺遂安好,自今而后,万点寒梅,为君独放” 权策双目瞪大,噌地站起身来。 顺遂安好?权策怎敢相信? 谢瑶环不敢通过无字碑直接联系自己,而要几经辗转,通过在虞山军留下的暗人传讯,显然局势险恶,她担心连累自己,不敢有所关联。 不说其他,奉宸府的武士,定然已经开始围剿她。 更不要说梅花内卫中,都是穷凶之辈,哪怕她控制力再强,只要风水转开,倒戈相向的,定不乏其人。 “绝地,传令给降龙罗汉,令他发动河南道左近的绿林豪雄,尽快与瑶环取得联系” “定要护她周全” 第926章 ?美人迟暮(七) “你可曾与上官婉儿联床伺候大郎?” 这个问题,太平公主不只问了久别重逢,与她挥汗如雨,耳鬓厮磨的权策。 还问过另一个当事人。 神都苑地下吐火,张易之和李成器两人失踪之后,神都局势已然走到了死胡同,前面就是围墙,无路可走。 太平公主成了众望所归,有关各方,都一一登门拜访,寻求妥协和破局。 包括谢瑶环在内。 太平公主得了李裹儿的点醒,恍然反应过来,谢瑶环也是自家人,甚至极可能与自己心尖上的小贼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深觉不自在的太平公主,自然不肯给她好脸色。 上来的这一问,便是直捣黄龙,问到了床榻上。 谢瑶环当时的脸色很是精彩,有尴尬,有羞惭,有难堪,最终是隐忍,淡然如常,“太平殿下,您既是知晓,奴婢也不多言,奴婢归心效忠郎君,已经颇有年头,既是太平殿下居中主事,神都残局如何料理,奴婢听候殿下分派便是” “呵呵,不肯说么?”太平公主却揪住不肯放,瞥了旁边自己的心腹侍女香奴一眼,琼鼻微皱,“想来是有的,大郎在宫禁母皇身边,已经有了上官婉儿,若不是为着这点刺激快活,又何必理睬你?” “上官婉儿巾帼宰相,八面玲珑,广有羽翼,有才能有助力,又与大郎一同饱经风霜折磨,心志始终如一,你这梅花内卫统领么,哼……大郎手头可不缺做脏活的” “更何况,你一旦回了骊山,母皇眼皮底下,能做的事情,想来也有限得紧” 人淡如菊,冷漠落寂的女子,周身带刺,最不容易靠近,一旦入心入身,往往最难割舍情丝,心思也是最敏感的。 谢瑶环的脸色阵红阵白,清冷的双眸有丝丝痛意,终至空空无神。 一番会商,成了太平公主的独角戏,谢瑶环只是垂首,活像锯嘴葫芦,更无言辞。 见她如此,太平公主更是不喜,了了正事,便挥手打发她离去。 谢瑶环心思剧烈挣扎,她知道眼前人身份特异,是郎君的情人,也是郎君的长辈,她该讨好,该逢迎,但她却不会,几番檀口开合,却说不出话,自怨自艾,手足失措,窘迫退场。 “却不是个能上场面,见得人的,母皇让她操持暗事,倒是用对了” 太平公主在外头,向来性情强势,声音够大,谢瑶环犹犹豫豫,走得并不够远。 她顿住了身子,淡漠孤傲的背影,一瞬间铠甲碎尽,只剩下柔弱,似是抬手抹了抹脸上的什么,终于抬腿快行,脚下生风,像是在经历一场逃亡。 “就是这些……” 太平公主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权策隔了一天又急慌慌地找她,她很是欢喜,乳燕投林,扑在了他的怀中。 权策却将她带到了书房中,开口便问起她与谢瑶环的会面。 他连夜调动无字碑和无翼鸟上下人马,细致盘点了一通,确信那是谢瑶环与权策一方的头面人物,产生的最后一次关联。 太平公主一手拈着缎面的裙幅,有些局促不安。 强势是对着外人的,在权策面前,她只是个小女人而已,从小女人的角度重温自己的态度和言语,的确有些伤人诛心的味道。 权策抿着嘴,仰面躺在椅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让太平公主心里揪扯得难受,求助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香奴,却见她比自己更为不堪,已经六神无主,满面惶急,都要哭出来了一般。 真真是个不中用的,太平公主腹诽了一句,磨蹭到权策身后,伸出双手,在他身前交叉,将他拥在怀中,感觉到他后脑勺靠在自己胸前,心神稍定,“她,出什么事了么?” “如果我所料不错,她应当是故意以某种方式,在明面上背叛了陛下,带走了内卫,远扬江湖去了” 权策的声音很是沉重,远扬江湖四个字,说起来轻松,却是漂在血泊里的。 他不能责怪太平公主,更大的责任,在他自己。 东征契丹,谢瑶环给了他之后,两人便极少再有机会会面独处,有要事联动,也大多通过密信交流。 说是为了规避嫌疑,但上官婉儿同样处在嫌疑之地,甚至被武后提防更深,每隔旬日,他总会设法与她晤面,探讨时政方略,也一解相思之苦。 没有嫌疑不嫌疑,只是用心不用心。 谢瑶环会被太平公主的一席尖酸言辞,轻易击穿心防,甚至做出了激烈的极端选择,本身就表明,她没有得到安全感。 她的自尊将太平公主的话都刻到了心上,她不会与上官婉儿联床,也不是上不得台面的附赠品,她要做独一无二的自己。 她也想看看,权策对她,到底可曾有过真心。 太平公主的双臂一阵僵硬,“可会干碍你的大局?” 权策拿起她的手把玩,苦笑道,“你不应当先问这个,你要先问,瑶环可会安然无恙?” 太平公主气沮,冲着权策的头顶翻了个白眼,蚊子哼哼一般轻声道,“都是太平的不是,改日瑶环平安归来,太平给她赔礼” “不,大错在我”权策摇摇头。 然而,两人都没有兴起绮念,太平公主手臂微颤,莫名紧张。 “张口闭口,都是大局,冠冕堂皇,但到了你们这里,却是畏首畏尾,委屈了你们,没有名分还则罢了,连该有的柔情相处,都常常做不好,不能让你们安心适意,实在不是个好情郎……” 话没说完,太平公主已经像是一只大鸟一般扑下来,砸在他身上,死死将他搂紧,丰腴的脸颊上,带着浓浓的疯狂之意,此时,休说是为他受些委屈,便是为他赴汤蹈火又有何不足? “你这小贼,真真是个剜人心的”太平公主急促呼吸,牙咬得紧紧,她有股子将他生嚼了的冲动。 “笃笃笃……”外头传来叩门声。 “殿下,权郎君,太孙殿下来访” 太平公主闻言,当即就要起身,却没如愿,权策将她按了回来。 “不见” 朝政大局,家国大事,已经操心了不少,而今大势在握,也该舒舒心思,酬答美人恩重了。 第927章 ?美人迟暮(八) 河南道,洛阳府,新安县。 一行七个人,穿着普通,像是平头百姓一家老小的样子,步行来到城门前。 新安县只是个小县城,但城门守卫严整,官差往来巡游,一丝不苟,没有常见的欺压良善现象发生。 城里城外,车马辐辏,络绎于道,人人繁忙,显得很是兴旺。 抬眼一瞟,就能瞧见,商队马车上插着的认旗,不是凡品,有的是定王府,有的是千金公主府,有的是太平公主府,都是朝中一等一的皇族权贵。 其他的,形形色色的公侯伯爵,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毋庸讳言,这座县城有如此福分,政通人和,力压州郡,成为权贵经营商道的转运枢纽,是借了当朝首辅宰相权相爷的光,因为此地是他的封号所在地。 就是这样,新安县的百姓犹自颇有不足,要是新安县不只是封号地,是实在的封地,怕是日子更好过,这般得陇望蜀,自然不可能实现,京畿之地不实封,那是历朝历代的铁律,权策的封地,远在登封县。 这一行人在城门口经过了盘查,出示了官凭路引,声称入城采买年货,顺利入得城去。 居中有一个粗布衣裳的女子,挎着个系着一条蓝色碎花布的柳条篮子,仰头望了望城门上的石雕大字,露出了莫名的神情,说不出是忧伤还是怀恋。 “谢娘子,为何要到城里来?人多眼杂,保不齐哪里就有奉宸府的狗腿子” 旁边有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压低了声音询问,只不过他是个莽汉,嗓门大着,即便压低,也有不小,好在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倒是不虞让人听去。 “噤声”旁边挑担子的中年人,转头呵斥了一声,眉眼凌厉如鹰。 他思量片刻,蹙眉建言道,“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谢娘子,京畿腹地,爪牙最密,还是去乡下山野安全,若是想找个繁华大城落脚,不妨走远一些,江南道或者剑南道都是好去处,主政的卢炯和鲜于士简,当也会有个关照” 前后还有两男两女,两男在前,装扮成一老一小,但却目光机警,四下扫视,两女在后,像是一对婆媳,心无旁骛,只是将心思放在那谢娘子身上。 这四个,都并不参与这些争论。 “乡野之地,太寂寥,不喜欢,剑南道和江南道,太远了,不想去”谢娘子面如平湖,像是个拿主意的,说出的话却是噎死人,这般艰难抉择,竟只是因为任性。 如此情形下,方才的粗莽大汉出奇地没了声息,那中年人眉头大皱,动了动嘴角,四下里看了看,终究有所顾忌,没有多言。 反倒是前后四个男女,前面两个男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面两个女子则忍不住掩唇吃吃娇笑。 粗莽大汉眼睛转了两圈,仍是没有动静,中年人倒是有些恼怒,狠狠瞪了他们两眼。 是的,这小心翼翼的一行人,正是以一种挑衅的姿势,正面背叛了武后的梅花内卫统领谢瑶环,还有她的一干心腹。 太平公主等人离开神都之后,谢瑶环打着彻查地下吐火事件的名义,留了下来,因为张易之失踪,她软硬兼施,强行接管了奉宸府的武士,令他们分散在各处查探,趁机大肆屠杀,一夜之间杀了奉宸府数百人。 反应过来的奉宸府众人,起初敢怒不敢言,只是死活不肯再听从谢瑶环的指令,直到接到骊山传令,让他们扑杀谢瑶环,才恍然大悟。 只是已经太晚,前不久还在招摇过市的谢瑶环和她手下的内卫,已经不见了踪影。 于是,奉宸府和梅花内卫的宿命争斗,再度开启。 这一回,奉宸府史无前例地占了上风,将梅花内卫打得节节后退,散落四方。 因为他们有太多外援,大批来历不明的武装加入他们的行列中,周边地方州府和折冲府,也有不少接到密旨的官员和都尉,为他们提供了各种方式的支援。 目标只有一个,绞杀谢瑶环和她手中的内卫。 如此形势下,谢瑶环自以为打造得固若金汤,只认她不认任何人的内卫,也树倒猢狲散,出现了分裂,趁着被打散的机会,脱离了谢瑶环的控制,要么叛离组织,隐姓埋名,自谋前路,要么调头转向,叛变投降,投身奉宸府,倒戈参与围剿梅花内卫。 不过短短几日,谢瑶环手中控制的内卫人马,急剧缩水。 内卫十三部,留在长安和骊山的四部,想来已经遭到武后调服。 带出来的九部,目前与她联系紧密的,仅余下四部千余人,这四部头领,大多都是一路追随她的戎装宫女和万骑出身。 “统领,有异常”前头开路的两个男子急促开口传讯。 一支商队入城,在大街中央通行,但护卫的人手,却异常的多,而且,稍有江湖经验的,便能瞧出,他们不是规规矩矩看家护院的仆役,更像是散漫浪荡的绿林豪强。 “统领,还是先撤出去吧”中年人急切不安,前后的四人将手放在家伙上,随时预备厮杀。 谢瑶环却吸了吸鼻子,任性如故,“不,下馆子,吃碗烩面,热乎热乎” 中年人瞠目结舌,呆愣着看着谢瑶环的背影,仿佛不认识自家统领了。 “发什么呆,去传信号,招一批人进来”中年人踹了旁边一起呆愣的大汉一脚,喝令道。 “招人进城?这……妥当么?”大汉目瞪口呆,大批人马入城,岂不是不打自招? “废话少说,快去叫人,大不了厮杀一场,人死卵朝天,怕他个球”中年人暴露了粗鄙一面,恨恨地啐了一口,“只是栽在奉宸府的废物手里,不舒坦” 中年人骂骂咧咧跟着到馆子里去吃面。 大汉挠了挠脸颊,嘶嘶嘬牙花子,方才升起的一点异样心思,突地冒不起泡了,这样的统领,似乎更有人味儿了,咧咧嘴,“拼一场,倒也不错” 馆子里,羊骨头汤头咕嘟嘟冒着浓香,呼哧呼哧地吃面声音连成片。 谢瑶环坐在一张黑乎乎的条凳上,四处打量,兴致勃勃,又喜气洋洋,眼睛里闪着不可名状的光泽,活像是个才堕入凡尘的仙子。 突地,她像是被扎了一样,瞳孔缩了起来。 对她无比熟悉的手下人伸手就要拔刀,却被她按住了。 两个大汉来到馆子里,大摇大摆逛了一圈,在每张桌子前走过。 腰上,挂着个牌子,是乌木的,没有字,形状像是墓碑,很不吉利。 一瞬间,她的脸上泪湿一片。 这个东西,以往是机密,甚少显露人前,如今生怕人瞧不见。 显然是为了寻她。 第928章 美人迟暮(九) 长安,义阳公主府。 权策的住处,换了个极大的跨院儿,毕竟他也是有妻有妾,儿女双全的人了。 早前的院子,却也没有废置,义阳公主亲自收拾了出来,添置了不少家当,说是要给权衡留着,待他长大些,便在此起居。 她是一腔慈心,望孙成龙,长子在这个小院儿里落地长成,虽说磕磕绊绊,却能遇难呈祥,允文允武,权倾天下,自是盼着将来的长孙也能继承了这般运道和福气。 院子可以腾出来,但院子的名号,却是不好强留。 权策将刻着院落名称的那块巨石,挪到了自己新的跨院儿里。 仍旧叫做未名。 这可是他降临贵地,雏凤初啼,自己拿的第一个主意,意涵非同寻常。 今日,在新的未名院里,权策召见了宰相豆卢钦望、新任夏官尚书郑愔和太仆寺卿袁恕己。 郑愔上任,就在日前。 因西塞前线许久失去联络,武后生怒,将豆卢钦望和袁恕己的官职悬了起来,贬为检校官,还下了明旨,若是他们先联系上西塞,便官位平安,若是西塞先奏疏朝廷,则一体贬黜。 他们两人的正面努力,到底敌不过薛崇简的刻意封锁和留难,不只没有联系上西塞,反倒连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的军报奏疏也中断了。 权策回朝,西塞的奏疏经他之手直达御前,两人一败涂地。 武后的处置,也没有太过严厉,免去了豆卢钦望兼领的夏官尚书之职,由冬官侍郎兼军器监令郑愔升任,本来袁恕己是要罢免官职的,却有太平公主求情,将他保下。 如此一来,随同太平公主返回骊山的宰相韦巨源,和他的胞弟太仆寺少卿韦爽,一番绸缪摔摔打打,终归是落到了空处,心血付诸东流,可谓一事无成。 倒是也不无收获,韦巨源彻底认清了现实,如今朝局,管他宰相位高权重,也不管他谋划多么精巧,没有真正的朝中大鳄依靠掠阵,想要凭一己之力搞风搞雨,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并非可行之道。 “诸位,今日请你们三位来,是有关西塞大捷封赏的”权策开门见山,口中说的是公务政事,但姿态却并不严整,怀中抱着他的女儿,渭水郡主权徽。 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小郡主身上穿着秀气童趣的粉色襦裙,两手握成拳头,向上举起,放在父亲肩头,合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红艳艳的小嘴儿时不时蠕动两下,粉嫩的脸颊红扑扑的,睡得酣然甜美,可爱至极。 “请相爷吩咐,下官等定秉承要旨,尽心办差”袁恕己抢先一步应声,小声小气,努力表忠心,又不敢惊扰了小郡主的好梦。 他越位了。 此间有前中后三任夏官尚书,他是前任,是发言权最弱的,本不当如此大包大揽。 豆卢钦望白眉大皱,望着袁恕己的谄媚嘴脸,空有满腔怒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压制。 今日,他也认清了现实,说起来,同是宰相,但权策召见,他反复犹豫,竟心怀畏惧,不敢推脱,畏惧自己孱弱的相位动荡不稳,畏惧本就苟延残喘的相王一脉,遭自己连累,再面临灭顶之灾。 说到底,没有大势在身的宰相,与部寺下僚,并无二致。 郑愔也有些不悦,他是现任夏官尚书,是最有发言权的,袁恕己此举,等同当面打脸。 但袁恕己自有理由,此间三人,派系成分鲜明,豆卢钦望是相王李旦一系,郑愔是上官婉儿的人,只有他这个才改旗易帜的,算是权策大旗下的人马。 他若是不出头,莫非要等着那两人唱反调? “唔,袁寺卿美意,本相心领了,眼下封赏详情,进展如何?”权策轻微转了转身子,看向了郑愔。 “回禀相爷,下官等研议了神武道捷报,参照历来战事赏罚章程,拟定了大体,至于细节,仍待前线录事详报抵达之后,再行确定”郑愔心里再有火气,也不敢造次,轻声回报,但却曲解了权策的意思,只虚虚回应进展,不透露大体。 权策盯了他一眼,嘴角扯了扯,轻描淡写,说起了不相干的事。 “上官昭容在筹备外藩使节到骊山朝贺正旦,事体繁冗,鸿胪寺卿潘介履职不力,颇费手脚” “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年老戍边,本就不合人情常理,此番立功,也该回朝任职,以终天年” 一褒一贬,语焉不详,却是震得郑愔七荤八素,冷汗涔涔。 他是上官婉儿的人,升侍郎、升尚书,都是借了上官婉儿的光。 如果权策以正旦朝贺之事发难,将他调去鸿胪寺,于情于理,他没有挣扎余地,还要主动请缨,若是稍有抵牾,不说权策的后手,就连上官婉儿,怕是都会疑心他的忠诚。 而空出来的夏官尚书位子,给大功还朝的公孙雅靖,怕是其余部寺堂官,都会拍手赞成,落井下石。 “郑尚书,受人恩惠,涌泉相报,只是人之常情,你很热么?”权策的视线平缓清淡如故,只是嘴角泛起丝丝讥诮。 郑愔打了个激灵,双膝一软,缓缓跪倒,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高高举起。 说到底,他只是个文才突出、汲汲于官位名利的官迷,要害命门,遭权策一击而中。 权策并没有理他,转过头,看向了豆卢钦望。 还未开口,豆卢钦望便已弯腰拱手,“西塞大捷,全赖权相爷运筹帷幄,郢国公临阵指挥,本相以为,一应封赏事宜,应劳烦相爷与太平殿下多加过问” 豆卢钦望大步后撤,干净利落,既是权策掌控此次封赏的态度坚决,那除了武后,便无人能阻止,何苦招惹不自在? 权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有劳三位了” “下官等告退”又是袁恕己,听出权策送客之意,抢出来告辞。 他的心绪并不平稳,管中窥豹,何者只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何者才是引而不发,上位者风范,一览无遗。 门外,自有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将他们送了出去,李昌鹤身边,跟着个约莫五六岁的童子,权策的义子王之涣。 三人都多瞧了几眼,以礼相待,权策极擅调教英才,举世瞩目,此子日后,想必也非池中之物。 郢国公回朝,该酬以何等位分? 想到此处,郑愔头痛欲裂。 第929章 美人迟暮(十) 新安县,临街客栈。 谢瑶环临窗而立,双臂环胸,欣赏着下头的街市。 这个有几分繁华模样的县城,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家客栈,是在县城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非常打眼。 谢瑶环敢在这里落脚,是因为早就有人将这里搜查过一遍了。 事实上,整个新安县城,都被掘地三尺,刨了一遍,一无所获。 其后,这里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谢瑶环的部下,都劝说她趁此机会,速速离开新安县。 她任性地拒绝了,这里是他的封号地,算是洛阳和长安两京之外,离他最近的地方了。 她不愿意离开,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藏头露尾,不能过一世,她要在这里,与奉宸府和他们的外围爪牙,决一雌雄,胜则得个安宁,败则一死而已。 对于属下,谢瑶环没有强求,明言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她没有料到的是,这般任性激进的法子,却意外的更增了她的领袖魅力,手底下的四部人马,没有离散,都在收拢人马,向着新安县城运动,而身边的六个亲近心腹,更是一个不少。 谢瑶环发现了个有趣的现象。 奉宸府和他们的外围人马离开新安县之后,戴着无字碑腰牌的强人,有大批江湖草莽护卫的商队,也跟着相继离去。 显然,那个长在她心尖上的男人,采用的是逆向策略。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的踪迹,便跟着追杀她的敌人,敌人聚到哪里,无字碑暗人和绿林豪强便铺开到哪里,若是能在他们之前找到她,固然最好,若是不幸落在后头,也可以迅速就近调集人马,发力营救。 “嘿嘿” 谢瑶环紧了紧肩头上的素色斗篷,吃吃娇笑,憨憨的,傻傻的。 “谢娘子,依着你的命令,四部人马取道四个方向,以大迂回的方式,沿途造作,暴露痕迹,绕着河南道转大圈,徐徐向新安县汇聚,预计三日后的子时,可如期抵达” 中年人进门来,张口便禀报,干劲十足。 “奉宸府的蠢猪,还有他们牵出来的狗腿子,都跟疯了似的,撒开四蹄追踪蹑迹,哼,等他们发现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新安县,咱爷们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中年人中途转了口气,他本想说的,是非干死他们,但顾及到自家主子是个女儿身,换了温和一点的词汇,一路被狗撵的感觉,可是很憋气的。 “做得好,吩咐下去,弄几个麻风病人在城中各处,散布谣言,就说县城将有瘟疫爆发,不过正旦日,瘟神不会走”说到后头,谢瑶环忍俊不禁,这瘟神,可不就是自己,只是连累了新安县城的百姓。 “谢娘子慈悲为怀,不忍百姓遭难,只是如此一来,有可能会引来神都方面的注意,局面怕会更复杂”中年人却是不以为然,他是梅花内卫,手上最常见的是鲜血,在乎的东西,极其有限。 谢瑶环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一放即收,声音冷冽刺骨,“我不只是善良,我还要胜利,照我的安排去做,能活命的时候,谁会想死?我要胜一场大的,我要打断奉宸府的脊梁骨” 谢瑶环眸光如箭,穿透虚空,她不只要打断奉宸府的脊梁骨,还要让龙椅上的武后,付出惨痛的代价。 “是,统领”中年人打了个激灵,一口叫出了旧日称呼。 谢瑶环点点头,嘴唇嗫嚅几下,眸中清明闪现,换上了更大的疯狂,“你……退下” “呼……” 长长吐出一口白气,谢瑶环闭目养神,心绪电转,本以为武后手中只有梅花内卫和奉宸府两支暗地的力量,却不料,在神都京畿之地,还豢养了如此多的爪牙。 她要以身做饵,将这些大鱼小虾都钓了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我不告诉你,你会懂我么?” 方才的犹豫,是在思虑,要不要与无字碑取得联系,通过他们,告诉权策她的大计划。 最终,还是任性。 她不告诉他,聪明善谋如他,又与她心心相印,定能察觉她的意图的。 “你一定能的,要是不能,呵呵,你就见不到我了”谢瑶环露出个凄美的笑容,浑身的血液,却都滚烫起来了。 这种快意恩仇,是她极少有过的体验,也是一场令人亢奋的豪赌。 她方才的信心满满,是每一个领袖都会的伪装,她必须让属下充满希望。 她手头的力量,维持住自家安危都是不易,遑论大胜? 唯一的指望,在权策身上,若他领会了她的意图,调兵遣将也好,阴谋诡计也罢,总能助她达成所愿。 相反的,若权策没能及时为她提供掩护,那么,等待他们的,便是阴阳两隔了。 谢瑶环关上门窗,缩在客房一隅,两只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的。 长安,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看着面前夏官衙门上呈的封赏题奏,神色变幻。 “权策见了郑愔?” 上官婉儿闻言,笑盈盈的面上飘上一朵乌云,“是的,权相爷对此次封赏颇为看重,当面提点了郑尚书等人,据闻豆卢相爷也在列听训” 上官婉儿言语平淡,用词平和,所言也都是事实,但层层递进,隐晦描摹权策的跋扈,显然有不满之意。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你以为,权策会为崇简作甚安排?” 上官婉儿稍加思虑,陪着笑道,“陛下有命,臣妾便妄自揣摩了……郢国公力挽狂澜,立下首功,在军中威望不俗,又是皇族亲贵近支,得权相爷钟爱,想必会援引他入北衙,统带禁军” 武后仰面沉吟良久,才幽幽道,“你错了” “那,莫非是以武转文,以台阁高位酬功?”上官婉儿流露出恰当好处的紧张,旁人或许以为她是担心权策侵蚀她的权势,她自己知道,她是担心权策拔苗助长过甚,引来朝野物议。 武后摇摇头,语声缥缈,“崇简晋封郡王爵,解军职,接任秋官侍郎” 上官婉儿愕然半晌,蹙起了眉头,“如此,可会轻慢功臣?” “朕也想晓得”武后也拿不准权策的心思了。 “陛下,邺国公求见”此时,有内侍通传。 “让她退下,朕没有兴致见他”武后懒懒挥手,她的心思,不在张昌宗身上。 那内侍犹豫了片刻,“是” 若是没有记错,陛下已经连着十几日不见邺国公了。 啧啧,这怕是要失宠了。 第930章 美人迟暮(十一) 武后凤翔在天,位居九五,实质上掌握至高权利已有四十年,群臣吏民,莫不仰望,甚少有求而不得,求而不解之事。 因此,好奇心,在她这里,显得格外新鲜。 权策大动干戈,不避嫌疑,插手西塞大捷封赏之事。 本以为是要为此战得了首功,又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郢国公薛崇简谋取实权肥缺。 到头来,却只是个秋官侍郎。 武后甚至按捺不住怀疑,权策选择这个职位,并没有动过心思,只是因为操作起来最为方便。 毕竟秋官侍郎张昌期才撞墙而死,官缺是现成的。 中枢部寺,秋官衙门虽列在六部之中,但因主责刑名狱讼,肃杀不吉,地位不高,站班排位,有时甚至不如鸿胪寺、太常寺和少府监这些次一级的事务衙门。 武后移驾骊山,随行众官,最先一轮排除的,便是秋官衙门堂官。 武后前后思量了良久,难以索解,她秉性要强,又对权策另眼相待,自不愿意在他面前露出一头雾水的懵懂模样。 兀自坐立不安,绞尽脑汁。 好在上官婉儿为她提供了薛崇简的履历消息。 薛崇简出仕,经手的第一桩差事,便是自张昌期手中接管春闱舞弊案的证人,这一桩差事,自然是办砸了的。 其后,权策将他安排到秋官衙门本堂主事,为时任秋官尚书宋璟的随侍,只是,在李重俊中毒一案中,误信司马怙,授人以柄,再度铩羽而归。 此后,薛崇简性情大改,入领军卫为都尉,随军滚打,至神武道行军西塞,出征论钦陵之时,已然跃升为领军卫将军。 自觉有了些许把握,武后才传召权策入宫,要当面问个清楚。 权策到来时,武后已经屏退四下里的上下人等,连上官婉儿都没有留,独自一人俯瞰骊山雪景。 “你这般慢待朕的外孙,可是太平没有伺候好你,迁怒于他?” 武后挥手止住权策行礼,开口一问,便令权策尴尬不已,回避了武后话语中淡淡的暧昧情色痕迹。 “臣不敢,只是,臣以为,子弟成才也好,纨绔也罢,最要紧是与志愿相合,方可得其中之乐,而不以为苦” “崇简少年,向来怀侠义之心,有匡扶正义,惩戒凶顽之志,以往心性未定,见识不足,屡遭挫折,眼下成长喜人,功在国家,也该嘉奖本心,回归本愿,不宜揠苗助长,多施压力” 武后转过头,眸中荡漾着点点喜意,“你就不怕荒废了他的一番兵事才华?” “陛下,以臣之见,才华此物,内蕴于身,比外化于形更好,内蕴于身,可养谦冲,外化于形,则孳生虚骄,于他成长不利”权策淡然回应,胸有定数,显然是经过认真考量的。 “你倒是煞费苦心”武后款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轻声呢喃,“这般做了恶人,也不怕他怨你” 权策轻笑,声音中带着强大的笃定和自信,“臣得他唤一声大兄,便有教导之责,他若敢造次,家法也非虚设” 武后身子前倾,鼻息可闻,“你倒是霸道,要是朕为崇简抱不平,不允呢?” 权策微微窘迫,闭上神光湛湛的双目,微微垂首,“自是以陛下旨意为准,臣盼陛下三思” 武后呵呵轻笑,似是颇为乐见他这副模样,维持着不动,“崇简喜好锄强扶弱,让他担任秋官侍郎,朕可以应下,然而,他立下军功,长于军略,也不可不加以扶植,同时兼任夏官侍郎,你可有异议?” “陛下英明”权策轻舒了口气,武后的动作不算大,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武后嗤笑一声,揪了揪他的鼻梁,“你呀,崇简也是朕的外孙,朕又岂会不护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太平和攸暨的四个孩儿,有你管教拉扯,到底是天大福缘” “臣不敢当”权策微有几分得意,很是克制,但武后与他间隔仅只方寸,哪里能瞧不出来。 “骄傲了?欢喜了?当笑就笑,朕仿佛许久没见过你大笑了” 武后用手掌轻轻将他的脸颊托起,仰着面盯着。 权策轻扯嘴角,将她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中,目光灼灼,“陛下为君,我为臣,君臣之道,笑在君后,忧在君前,陛下先笑?” 武后与他对视片刻,竟然吃不住劲儿,避了开来,将手也抽了出来,背过身去,吹着冷风,“小东西,胆子却是越发大了” 权策上前,与她并肩而立,轻声道,“陛下,在骊山受正旦朝贺,上官昭容主持其事,恰如其分,而宗亲荟萃,居中协调,仍乏其人,臣僭越,以为当召千金公主至骊山,运筹此事” 权策语调平缓,武后却明了其中意涵,外藩正旦朝贺,本是权策的职掌,因他赈灾在外,临时分派给了上官婉儿,权策的言下之意,是默认此事,不再讨回本职,以此交换,让千金公主也得个骊山伴驾的资格。 武后的神情复杂,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你个享尽世间艳福的小贼,总算有了几分担当,晓得体谅女人家独守空闺,孤寂难捱” “千金有福,郎情妾意,朕又岂忍棒打鸳鸯?” “准了,令右玉钤卫敢死团中郎将沙吒术、左武侯卫将军赵仓各领兵马,为千金随扈” “臣,多谢陛下恩典”权策眼中闪过阴霾,旋即隐去,喜气洋洋谢恩。 武后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不必谢朕,太平是朕爱女,既是委身于你,还须善加对待,常予慰藉……” “女子在这世间,要得个圆满,真真不易” 武后的感慨,权策充耳不闻。 有个词,叫做欲壑难填,还有个词,叫做知足常乐,她这坐上龙椅的女子,都觉得不圆满,那就真不知,她所求的圆满,是怎生模样? “旁的封赏,都可依你心意”武后似是也觉得没有滋味,不再多言,又转回了正题,“唯独公孙雅靖,不可以实权职官委任,加其勋官,赋闲养老罢了” “是”权策并无异议。 平心而论,他看了薛崇简的信,对这个忠于李氏的老**,也是好感缺缺。 “许久没听你抚琴,今日闲来无事,便听听,看你可有进益?” “呃……那臣便献丑了,许久未曾练习,不足之处,还望陛下指教” “咯咯咯” 武后脆笑连连,前仰后合,看权策露怯,已成她生平最大乐事。 第931章 美人迟暮(十二) 神功元年腊月底,武后下诏,封赏神武行军道有功将士,措置西塞前线军政诸事。 晋封郢国公薛崇简为立节郡王,任官夏官侍郎兼领秋官侍郎,加武勋冠军大将军。 升神都苑宫监、右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为内侍太监,接替出任虞山军将军的武秉德,担任左监门卫大将军,主掌左右监门卫。 晋封九曲侯、右豹韬卫将军王晖为九原县公,升任右豹韬卫大将军,重建右豹韬卫诸军事,辖于平恩王、左豹韬卫大将军李重福。 以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先有过,后有功,功过相抵,调回神都,加金紫光禄大夫,朔望不朝。 晋封武安县公、右领军卫大将军李笊为平凉郡公,升任左领军卫大将军,统领左右领军卫。 升神武道安抚使狄光远为地官侍郎,接替失踪的恒国公张易之。 以魏王武延基,军中抱病,虽无功绩,卓有劬劳,免其左领军卫大将军之职,调任焰火军将军。 其余郁林王、焰火军将军李景荣,右领军卫将军武崇谦等人,虽荒悖暴乱,自相夷戮,念其勋戚,不加罪名,以原品秩赠官。 另有闻喜县公、右豹韬卫大将军裴延休,挑动是非,擅动刀兵在前,恬不知耻,临战投敌在后,罢黜一应官爵,家眷一体贬入奴籍,闻喜县公爵位,转由异母弟裴光庭承袭。 吐蕃论钦陵叛军业已歼灭,逻些城投机取巧,全军覆灭,西域无恙,令神武行军道全军班师回朝,正旦日献捷宫阙。 令右卫将军李楷固率军西出陇右,继任安西大都护,驻节龟兹,在安西四镇之上,另设湟川、隘口两大军镇,背靠西峪石谷城,镇抚吐谷浑,问罪吐蕃高原。 诏旨一下,几家欢喜几家愁,神都的梁王府,长安的山阳侯府,以及他们的近亲密友,自是凄凄惨惨。 相比之下,闻喜县公府却是有些复杂,裴延休是阵前投降的,令全家上下颜面扫地,裴光庭上位,出资赎买了兄长家眷的自由身,于河东故乡,安置了田宅,将他们发回故地,明令耕读传家,不得科举仕宦。 另一头,与权策联系紧密的几家,都是欢腾不已,太平公主府、高安公主府还有武安县公府,都是功臣之家,就连魏王府,也是欢悦的,虽无功无过,没有封赏,但百般凶险,劫后余生,能平安归来,便是一桩大喜事。 各家轮流酒宴庆贺,在太平公主府,却是有个郁郁不得志的。 卫国公薛崇胤。 论起年庚来,他是太平公主府中四个小子的老大,出仕历练最早,也跟着权策打了两场仗,但都是听令行事,功勋不显,到如今,三个弟弟,相继后来居上,跃居郡王,只有他还在国公位分上头,心头有些憋屈,有些抬不起头。 太平公主看在眼中,有心劝说安抚,但一直以来都是做的严母,猛一转折,将薛崇胤吓得不轻,唯唯诺诺,收效甚微。 说不得,求到权策头上。 权策将他唤来,板着脸,拧着眉头,只说了一句话,“崇胤如此在意爵位,莫非心里瞧不起我这个小小县公?” 薛崇胤听了,激灵灵连连摆手,窜起来三尺高,又利索跪下,慌不迭剖白,“大兄,绝无此事,崇胤小时便跟在大兄身边,向来将大兄当做为人做事的榜样,追慕尚且不及,又岂敢轻慢?” “唔,你此言,倒是提醒了我,你也大了,确实无须我再多事教导,免得落个以下犯上”权策的言语却更加诛心凌厉。 薛崇胤的眼圈儿登时红了,“大兄,崇胤不敢” 权策口气稍松,问道,“我是县公,你不敢造次,只因我年齿较长么?” “大兄有才略,有担当,有威信,善扶助,善管教,善提携……”薛崇胤起初认真回答问题,说到后头,双眼渐渐明亮起来。 “大兄放心,崇胤晓得了,将效法大兄,以言行本事服人,日后即便他们做到亲王,也要对我道一个服字” 权策嗯了一声,脸色和缓下来,“多大的人了,都将到议亲年纪,还让你母亲操心,今日这事,若是让你弟弟们晓得,才是真的羞人” 薛崇胤嘿嘿干笑,挠了挠头皮,苦着脸连连告饶,求了权策,又去求太平公主,让他们代自己保密,腆着脸恳求的模样,十足惹人发噱。 “咯咯咯” 薛崇胤得了应承,狼狈逃了出去,太平公主一头撞在权策怀中,娇笑不停,心中别提多舒坦甜蜜了,家事国事天下事,果真就没有能难得住自家小郎君的。 权策轻轻抚着她裸露在外的肩头,突地问道,“太平,你夜间总爱缩成一团,早间也不愿起身,为何白日里偏不畏寒?” 太平公主眨巴眨巴眼,有些迷糊,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若是白日里让你一直窝在我怀中,你会嫌弃热么?”权策换了一个角度。 太平公主想都不想,连连摇头。 “唔,太平不畏寒,许是没有让你心仪的暖和,日后,我多抱你一些,许是就好了” 太平公主偎依在他怀中,笑靥如花,权策的话,她只是当做情话来听,迷人得紧。 “笃笃笃” 外间有人叩响门扉。 “主人,河南道有人回来” “好,书房等我”权策脸上温情一敛,肃然道。 望着权策离去的背影,太平公主的神思也随他去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晕红爬满了脸颊。 “哼,你这坏心小贼,美死你了” “香奴,去宫中传话,就说我想念安乐殿下了,请她晚间过府一聚” 香奴眼睛瞪大,期期艾艾,声若蚊蚋,“是” 书房中。 权策看着面前的河南道舆图,密密麻麻的箭头遍地开花。 “降龙供奉预测,谢娘子应当有所计划,四处的梅花内卫,都在刻意暴露行踪,时隐时现,逗惹河南道的奉宸府和其他暗子,像极了引蛇出洞” “这些蛇都出来了,规模非同一般,但又不知,谢娘子计划如何处理,我等该如何应对,请主人示下” 权策深深吸了口气,眼前一晃,现出武后暧昧的面孔。 “令右玉钤卫敢死团中郎将沙吒术、左武侯卫将军赵仓各领兵马,为千金随扈” “女子在这世间,要得个圆满,真真不易” 谢瑶环在引蛇出洞,武后却在使一招釜底抽薪,调动沙吒术和赵仓护卫千金公主,大材小用,是刻意而为,既是削弱他在神都的行动能力,也是淡淡的警告。 他若是有大动静,势必会落在武后眼中。 武后或许无法对他如何,但谢瑶环要想回归到他身边,便是不可能的了。 “瑶环任性,绿林人马,可靠否?” 没有人回答他。 权策看着舆图,箭头组成个偌大的漩涡,隐隐指向中间说平静也不平静的新安县城。 “这里,有瘟疫?” 第932章 美人迟暮(十三) 春宵苦短日高起。 权策怀中,是两张如同初雨娇花一般的粉嫩俏脸。 一夜雨疏风骤,娇花狂舞,粉色帷幕中的这一方天地,气息靡靡,熏人欲醉。 权策睁开了双眼,目之所及,流光溢彩,堆金砌玉,满目奢华,富贵已极。 他的怀中,软玉温香,两个倾城佳丽,是天之娇女,当朝一品公主,至亲的姑侄俩。 男儿生于天地间,所求无非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如今的他,二十五岁的年纪,一梦横跨千古,十年苦心经营,可算是二者兼备,权色双收。 遍观朝中文武,高层紫袍也好,中层绯袍也罢,可用强干之人,莫不出于他的门下,形势日趋明朗,人心渐渐聚集,像狄光远、侯思止一般的铁血效忠之辈,渐成主流。 武后即便心生忌惮,安西大都护一职,在朝中武将中挑来拣去,犹疑良久,最终,还是只得检拔了他在东征一战中收服的契丹降将李楷固。 时间和主动,都在他手中,时日越久,便越稳固。 他距离人生巅峰,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寻个妥当的时机,迈出那一小步。 那么,苦心孤诣,为国为民之余,彼苍者天,可否容他一次任性,背对江山百姓,专爱如花美眷? 权策心中渐渐冷硬起来。 “嘤咛……” 一声轻轻娇吟,青丝缭绕,拂过他的口鼻,幽香醉人。 一只马蹄莲一般的白嫩玉臂,在他身前爬过,搂在他的腰肋之间,琼鼻发出一声满意地轻哼,用了些力气,螓首也在他肩上拱了拱,心满意足,睡梦中的脸颊,漾着一涡柔情浅笑。 只是,如此一来,却侵犯了另一人的领地。 太平公主蹙着小眉头,迷迷糊糊睁着朦胧双眸,红艳艳的丰唇撅了起来,颇为不满,要是那边是香奴,可不敢如此造次。 磨人小妖精之类的物事,最是会争宠卖乖,本事稀松,却痴缠得紧,明明已经不敌,不肯放人,丝毫不晓得精诚合作,共效于飞,讨人厌烦。 她气鼓鼓地还未开口,心中一甜,便只晓得纵着他,哪里还顾得上收拾小妖精? “你个小贼,端的没良心,就是偏爱年轻貌美的,我这人老珠黄的,便入不得眼了是么?”太平公主丰腴脸颊上宜喜宜嗔,轻声抱怨。 “恰是相反”权策在她晶莹耳边低语,“男儿本色,本在江湖,策马啸西风,骑最烈的马,喝最浓的酒,才是男人最爱,与裹儿相比,你自觉浓烈如何?” 听得权策调笑,太平公主脸颊腾地红透,她正当盛年,又颇受刺激,表现比常日更加狂放,此时回想,娇羞不胜,抬眼见权策笑得贼忒兮兮,咬了咬唇,举着粉拳,便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突地想到了什么,又眉飞色舞,神气活现了起来,翻着白眼儿,翘着下巴,傲然道,“哼,还男儿本色,真正策马啸西风的,却不是你,有何好得意的?” “呵呵”权策哑然失笑,嘴角挑了挑,“唔,确是如此,姨母策马啸西风” 短短一句话,却让太平公主深受刺激,身子剧烈抖了几抖,噌地撑起上身,挥拳如雨,不停拍打他的胸膛,“小贼,不许乱叫,不许你唤我姨母” “哈哈哈”权策瞧她羞窘交加,全身都像煮熟了一般的模样,不由朗声大笑。 太平公主终究受不得,一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做起了鸵鸟。 “大兄,姑母”两人的动静,吵醒了安乐公主李裹儿,她娇娇的揉了揉眼睛,嫩嫩的小嗓门轻唤了两声。 “咿呀,你们两个小东西……”太平公主闻言,更是不堪,轻叫一声,身子连连抖动,扯着锦被,盖过头上,彻底藏了起来。 “哼……”李裹儿并没有弄懂太平公主如此敏感失态的缘由,只当她是在造作争宠,哼了一声,抱着权策的胳膊,恢复了精神,便不安分,“大兄,裹儿的玻璃方子呢?我可是听义阳姑母说了,你要给如意造一个玻璃房,再不快着些,你可就失信了呢,小心着如意大了怨你” “好,回头我便给你,你可与崔莺娘子联络,她筹设格物书院,手上聚集了不少的能工巧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权策抚了抚她的满头青丝,柔声许诺。 “好”李裹儿是个急性子的,道了声好,掀开锦被,起身下了床榻,口中嘀咕,“那崔莺娘子本事不小,在青要山有个崔氏书院,又要办什么格物书院,也不怕贪多了嚼不烂?” “呵呵,裹儿,你且记得,崔氏书院与五姓七家的书院,与国子监都无不同,只是传授经史子集,教导治政抚民之道,不过是弘扬儒教,裨补科举改革的寻常之举” “这格物书院,才是要害所在,其中不只有土木工匠,焰火军、虞山军的工匠,还有石漆火油钻研,一并搜罗其中,乃是攸关未来的利器” 李裹儿听得雾煞煞的,并不懂其中道理,但她素来信服权策,听他看重,兴致更是盎然,一边理着衣襟,一边道,“既是如此,那不只是玻璃,旁的我也要插一手” 权策呵呵应下,“也好,有你襄助,这格物书院许是可以进展快着些,我可是打算在格物书院落成之时,给二郎办定亲礼的” “大兄且安心,交给裹儿便是……你要不要起身,裹儿服侍你” 李裹儿弯腰下来,风雨娇花,明艳无匹,娇艳欲滴,脸颊悬在权策上方,仿佛一夜间青果熟透,刁蛮放纵尽去,竟也晓得伺候人了。 权策恍惚了一瞬,含笑点头,翻身起来。 平举双臂,两个皇族美人忙前忙后,为他打理衣装,不时娇声嬉笑打闹,权策缓缓醉矣。 天光大亮,三个凤子龙孙恢复了雍容华贵,优雅翩跹,辞楼下阁,冬日快雪时晴,天光透亮,笼罩着他们,俊逸娇美,云霞缭绕。 香奴和影奴率众在外头迎候。 香奴眼巴巴的,有些嘴馋失落。 影奴的脸颊有些红润,她才听闻,她的这位新主人,不只纵横朝野,情场上头,也是万种风流,无往不利,床榻恩物,尽是贵不可言,喜好主仆兼收,也不知何时轮到自己。 转念一想,奴字辈儿的好像还有个花奴尚未收用,但这人没有女主子照拂,若是央了安乐殿下作主,怕不是可以抢个先? 第933章 ?美人迟暮(十四) 长安,太平公主府,书房。 权策处理了几桩政事。 今年武后驻跸骊山,不返回神都,祭拜大飨以遥祭方式进行,仪礼从简,外藩入朝,不参与祭礼,改为朝贺。 武后令上官婉儿处理正旦朝贺事宜,借口轻描淡写,只是因权策赈灾在外,一应筹备,不宜久拖,看似合情合理。 然而对于敏感的朝官们而言,却是个不大不小的信号。 陛下对权相爷,显然是一手重用,一手提防。 旁人或可隔岸观火,生发些议论,私下里要么为权策抱不平,念叨鸟尽弓藏,伴君如虎之类的,要么暗自欢喜,庆幸总算有人还能抑制着些权策,有一丝丝光亮在,给他们留下些许幻想空间。 但当事人,却是最难受的。 一个是新任的春官尚书宋之问,一个是鸿胪寺卿潘介。 两人颇有些共同点,都是一般的声名狼藉。 宋之问阿附张易之,逢迎拍马,牵马坠蹬,毫无骨气节操,行径令人作呕,潘介是以下谋上,落井下石,趁着上司甘元柬落入狄光远谋算中,非但不援手,反而大肆诬告举发,为狄光远输送弹药,间接导致甘元柬先入狱后丧命,为人所不齿。 还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处境尴尬。 张易之失踪,宋之问失了倚仗,只能勉强与张昌宗建立关系,试图寻求奥援,然而,张昌宗连族兄张昌期都庇护不住,颓败之势暴露无遗,他也是心猿意马,惶惶不可终日,寻摸着改换门庭。 潘介因协助狄光远弄死了甘元柬,立下功劳,算是成了狄光远的人马,权策党羽的外围,名头虽大,但实质如何,只有潘介自己冷暖自知。 权策党羽,是朝中中流砥柱,主力人马都是位高权重,精强务实,官场手段也凶猛,但许是因为朝野士林文坛、清流言官,大多是权策的天然侧翼,时常歌功颂德,也有所砥砺监督,在道德名声等大节方面,颇为爱惜羽毛。 潘介上位,丑态暴露人前,权策党羽中人,甚少有人愿意接纳往来,闭门羹吃了不少,即便他折节下交,与官位低一等的郎官往来,闭门羹虽没了,也是冷淡疏离,敷衍其事。 因而,潘介一直战战兢兢,进退两难。 上官婉儿主持正旦朝贺,这两人的选择也是趋向一致。 只做个中间人,上传下达,矛盾纠结,一律上交,不尽心,也不尽力。 上官婉儿岂是易与之辈,弹章蜂拥而至,几乎将两人淹没。 宋之问先是向张昌宗求救。 张昌宗却是为难,他连武后的面都见不着,朝官买他帐的人寥寥无几,内侍省以往捧着二张兄弟,却最是现实,风头不对,翻脸不认人,张昌宗泥菩萨过江,哪里有余力管他? 于是乎,宋之问抓住了机会,干脆利落改换门庭,投向了太孙李重俊。 潘介则迅速书信给权策,等待他的回应,许是跟宋之问一样,也想着求助无果,便另投他人。 只可惜,权策却不是孱弱无力的张昌宗。 权策写了回信,却不是给潘介的,而是给神都留守狄仁杰的,令他设法尽早将潘介处理了了事,免得上蹿下跳,令人烦恶。 狄仁杰出手办理此事,最为合宜。 他虽已经融入了权策一党,但明面上仍旧保持相对独立,以安抚旗下的中立派系人马,由他出手处置潘介,可以说是中立人马看不惯潘介的人品,也可以说是当父亲的宰相狄仁杰,出手拾掇儿子狄光远的残局。 这样一来,能够尽量淡化此事的派系争斗色彩,让权策一党保持相对平静,尽量降低抛弃同党的杂音。 权策同时安排人传信给上官婉儿,令她尽早绸缪鸿胪寺卿的人选,将外藩事权接了过去。 武后既是乐意扶植上官婉儿,他自是不会阻拦。 终归不过是左手倒腾到右手。 平心论,权策并不乐见武后过于信任上官婉儿,并加强她的权势,这对于他,毫无影响,但对于武后本身,却是越来越不可承受之重。 待到底牌揭开之时,腹背受敌,权策倒是担忧武后能否承受得起。 除此之外,夏官尚书郑愔上门请命,事由是西塞神武道全军班师回朝与正旦日献捷之事。 若是可以,郑愔并不愿直面权策这位首辅宰相,实在是前两遭都饱受权策强势压制,很不愉快,留下了阴影。 但事关军事,分管之人名义上是宰相欧阳通,能拍板落槌的,却只有权策。 想到日后,只要在夏官尚书任上,便少不得面见权策议事,郑愔为自己深感哀戚。 事情虽不复杂,但涉及军卫排位和功臣主次,却很是敏感,稍不注意,便得罪了大人物,足令人心弦紧绷。 头一道难关,便是献捷之人,是立节郡王薛崇简还是魏王武延基?先导之军,是南衙左领军卫还是北衙焰火军? 权策思忖片刻,“以立节郡王献捷,魏王次之,以左领军卫先导,焰火军次之,序列中排除公孙雅靖,增补狄光远” “酋首贡献,论钦陵和一应中下将官都可献上,将逻些城方面达扎恭的首级撤下,与赤德祖赞的尸身,一同送至神都四方馆吐蕃使团,表明警告之意,也避免过度刺激吐蕃” 翻了翻眼皮,冷哼了一声,“本相措置,你可报与上官昭容,若她有异议,再来报我” “相爷,下官,下官……”郑愔被权策一口道破了心事,惊骇之下,支支吾吾,难以清楚言语。 权策却懒得理他,随口呵斥,“退下” “是,是”郑愔讷讷应命,倒退出门,心中苦水翻涌。 门扉轻启,权策的政治大秘书,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进门来。 “昌鹤,安东都护府靺鞨使团到了何处?” “禀相爷,已经过了河北道,进了河南道境内”李昌鹤躬身回应。 “传话给邓怀玉,让他安排,将契丹蕃将骆务整和靺鞨世子大祚荣放进迎接队伍中”权策闭着眼,仰面靠在椅背上,“记住,此事隐秘,不要惊动太多人,也不要张扬” 李昌鹤应命退下,脚下沉稳如故,双手却紧握成拳,脸上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在权策身边效力许久,终于获得了为权策处置私密事的机会。 “绝地,传令给崇敏,让他负责坐镇指挥,咒日前出新安县,可不择手段” “此事,我只待结果,不问死伤” 权策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眉头蹙成疙瘩。 “是,主人,可须令咒日与瑶环娘子见面?”绝地瞧着他,心中微疼。 权策犹豫了下,摇头拒绝了,“不必了” “是”绝地顿了顿,罕见的多嘴了一句。 “瑶环娘子,定会平安归来” 第934章 ?美人迟暮(十五) 新安县,熙熙攘攘的街面上,行人仍旧不少,但都是行色匆匆。 临街店面,鲜有客人留驻光顾,营生日渐萧条。 谢瑶环所在的客栈里,原本人来人往,客房常常不够住,眼下离去的客人越来越多,入住的越来越少,除了谢瑶环和她的手下人,住客零零星星。 “掌柜的,客栈没客人,也没有活计,俺们不好白吃白喝,先回乡下去,往后,要是掌柜的用得着俺们,俺们再回来”客栈的跑堂和杂役都背着个粗布包裹,向客栈掌柜辞行。 “哼哼,行,走吧,走了好,给我省钱粮,也逃个生路”掌柜的脸色很精彩,似是有些愤恨,又有些无所谓的释然,背过身子,不看他们。 跑堂和杂役两人面红耳赤,在这客栈帮工,他们可是受了掌柜的不少恩惠,这般大难临头各自飞,委实有些不厚道。 “掌柜的,要不,您也跟我们到乡下去避避,城里人多,有那劳什子瘟疫,乡下一户人家就是一座山,没有恁多鬼祟物事,安稳得多了……您老舍不得这产业,待这风头过了,再重头收拾便是,总要先有命在,才好说钱帛财产” 老掌柜抬起头了,嘿嘿笑了两声,“还算有几分良心,走你们的,我岁数大了,懒得动弹,阎王爷真要拘我,去哪儿也跑不掉,这里可不只是财产,是世世代代的情分,哪里能说割舍就割舍” “再者说了,打雷不少,你们瞧见哪里下雨了,整天瘟疫瘟疫的,我呸,指不定就是哪家混账玩意儿眼红咱们新安县营生好做,生生造出来的谣言,下贱路数,我才不怕” “就是,你们走你们的,我跟掌柜的就在这儿守着,我还就不信了,咱新安县城,天子脚下,宰相封地,自有诸天神佛庇佑,哪儿会有什么瘟疫?也就你们这些乡下人胆小怕事” 客栈的账房瘪着嘴不以为然,话语中充满了酸气,他是县城本地的酸丁书生,土生土长,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没有地方可去。 跑堂和杂役向来是不与这酸账房斗嘴的,闻言干笑了两声,大踏步出门离去,汇入街面上人心惶惶的队列中。 投身其中,才见这些人的流向,有的与他们两人一样,朝着城门去,要离开这座县城,更多的,则是拎着钱囊,分头涌向城中的各处药房,预备买些汤药,防范瘟疫上身。 两人离开客栈未久,经过一处药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喧嚷推挤,争先恐后。 “直娘贼的,这瘟疫到处传,却是这些黑心的大发了利市,莫不是就是他们放出的消息?”跑堂的眼见着金银铜钱流入药房,哗啦啦作响,不由愤愤然开口,有些疑心,脑袋像是削尖了一般钻进人丛中。 “休得瞎说,真真假假的,管他谁传的,咱们都是上有老娘下有子女,先将小命保住了再说”杂役却是铁了心要离开,一把扯住要进门去围观的跑堂,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 “你拉我作甚,让俺瞧瞧,俺还没见过这么多银钱呢……”跑堂挣扎了几下,兀自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 “呵呵……呵呵呵……噗……” 人群里,先是传来两声浓稠的喘息声,人声嘈杂,无人注意到,直到一口黑血喷出,一个中年汉子拍倒在地。 “啊呀……” 人群大哗,纷纷四散,将那中年汉子显露了出来,面色蜡黄,脖颈处有一排一排的透明水泡,鼓起来老高,嘴角处一边喷出黑血,一边流着白沫子,身子隔上一会儿便剧烈颤抖哆嗦,显然是发了什么怪病。 “医生,快来给瞧瞧,这是什么病症?”那汉子的家人连声哀求,将钱囊里的银钱都倒了出来,撒了一地。 里头有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还有个药童,手中拿着一杆小秤,模样机灵,动作也很是麻利,听到病患家属的哭喊,当即便从柜台中绕了出去,要搭把手,帮着将病患搀扶过来。 “清风回来”老者沉声一喝,制止了药童。 老者隔着柜台,俯身探看了一番,眉头跳了跳,恬淡自然的嘴脸维持不住,老脸煞白一片,慌不迭摆手,“快来人,将他们赶了出去,赶出去……” “关门,关门,今儿个歇业” 药童呆愣住了,没反应过来,后院儿的粗使小厮和家丁却听得清楚,并肩上前,发力推搡,将药房内的众人轰了出去,关门闭户,搭上杠头。 “咚咚咚……医生救人,救人呐” 外头众人拼命拍打,里头的人却只是不应。 “收拾了细软,速速离开这里”老者仓促吩咐了,转身便跑向后院,健步如飞,竟比那少年药童跑得还快。 外头,客栈跑堂目瞪口呆,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失声叫了出来,“瘟疫,这是瘟疫……” 这一声凄厉叫喊,仿佛给四周按下了休止符,众人呆愣了一瞬,潮水一般迅速退开,连同亲眷在内,都离地面上吐着黑血白沫的中年汉子远远的。 “快跑,快跑”不知道是谁又喊了一声,方才摩肩擦踵的众人,飞快作鸟兽散,逃了个无影无踪。 杂役拖着跑堂,抓紧了肩头上的包裹,混在人流中,撒开脚丫子狂奔。 一路上,却是不顺。 他们碰到了好几桩发怪病的,都是脖颈起透明水泡,吐黑血白沫,将人熬成人干一般。 谣言成真,击穿了心防,官府将病患收押起来,张贴安民告示,却是止不住人心惶惶,如同山川崩裂。 新安县城的百姓,有门道的都在逃窜,没有门道的也都严防死守,轻易不出门户。 客栈的二楼,谢瑶环望着城中骚乱,面如寒霜,“这是何故?不是让你只散布谣言么?” 她手下的中年人面色尴尬,“统领,属下散布谣言,起初作用微乎其微,后来突然成势,以及眼前真有瘟疫传播,都并非属下作为” 谢瑶环定了定神,脑中闪过一丝亮光,“是他?” 梅花内卫陷入苦斗,她的耳目闭塞,并不知晓武后调动权策的亲信,为千金公主护卫,送去长安,这预示着权策进入了武后的关注视线之中,她提供的瘟疫借口,并不能让权策得到足够空间,调兵遣将,弄出大动静,诛灭奉宸府和武后豢养的爪牙。 “统领,可须出手干预,控制事态?” “不必”谢瑶环脱口拒绝,她深知权策性情,并非嗜杀之人,若是有余地,绝不会出此下策,想来局面已经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令外间四部按部就班,不得擅自更改路线” “尔等静默下来,任局面如何演变,不得擅动” 谢瑶环能做的不多,但可以让自己一方处于静止状态,不给权策的谋算添乱。 “统领,有商队入城”一个年轻少女一阵风般踅了进来,急声通报。 此时还有商队入城? 谢瑶环立时换装,下楼去街边观望。 一行商队,马车数十辆,车辙深深,随行的护卫,足有数百人,都是精壮汉子。 为首一人,是个白面青年,端坐马上,锦绣劲装,面色沉郁,一身正气,而且有几分腼腆,时不时用手背触一触鼻尖,显得人畜无害。 他没有佩戴那块没有字的乌木碑。 但谢瑶环直觉,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 第935章 ?美人迟暮(十六) 商队入城之后,新安县城的瘟疫传播,更加迅猛。 以那药房发病的中年汉子为起点,与他接触过的,靠近过的,相继染病暴毙。 那药房的东主,鹤发童颜的老医生,人老成精,察觉不对,便立时关闭药房,将人赶出,不予医治,更收拾家当,远窜郊外,却仍旧未曾逃脱病魔,他的门下,学徒子弟,一一亡故,死状与那中年汉子一般无二。 一家老小,唯独那个好心的药童,得以幸免。 恐怖之余,更增诡异。 外人或许要赞药童命大福大,身处其中,却只有他自己晓得其中惊悚可怖,尽了孝道,将老医生一家安葬,不敢久留,远走高飞去了。 平民百姓,到地主富商,新安县城的瘟疫迅速传遍各个阶层,不少乡绅士子群聚一处,向新安县令要个说法,敦促官府速速采取行动。 官府倒是有行动了,却并非如他们期待的那般,衙役官差四处张贴布告,安抚民心,找了些医生,群策群力,炮制了份药方子,在城门大街口当场熬制,给百姓饮用,声言此病只是寻常时疫,无须过多担忧。 满城都是药味,勉强稳住了民心,然而,很快的,更大的崩溃来临了。 县衙中,新安县令的幕僚师爷,受命向洛阳府呈递公文,大肆使用春秋笔法,掩盖瘟疫真相,却不料,文案尚且没有撰写成,便扑倒在桌案上。 一边黑血,一边白沫,身子迅速干瘪下去。 正是再明显不过的瘟疫症状。 消息传到县衙后堂,县令二话不说,丢下妻儿老小,冲到马厩,选了匹健马,一路狂奔,冲出了衙门,在门口,倒是留下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尔等各安本位,各司其职,休得贪生怕死,本官这就前往神都洛阳,求得狄相爷大发仁心,派了名医圣手前来,拯救这一方百姓” 义正词严,声色俱厉的说完,县令猛挥鞭子,策马而去。 话是好话,却没有一个人听从。 自他走后,衙门上上下下相继卷了铺盖卷,各寻生路去了。 新安县城本就脆弱的局面,登时一溃千里,家家户户扶老携幼,蜂拥而逃,城门口的大门都被活活挤掉了。 昔日通商要道,繁华大城,却在年关底下,转眼间十室九空。 临街客栈,客人更多了,足有百余人。 但却都是谢瑶环的人。 那支前不久进城的商队,人数颇多,且行踪诡异,谢瑶环身边的亲信忧虑他们暴起发难,便从城外调了批人进来,以策万全。 除了他们,客栈已经没有旁人,连客栈的掌柜和那死硬的酸丁账房,都抛家舍业,背着行囊,出城逃命去了。 “统领,县衙师爷染病之前,那支商队曾有人夜里进出县衙”谢瑶环身边的中年人眉头拧成个川字,“如果属下推测无误,县城中真的瘟疫弥散,人人自危,定然是他们所为,而意图,似乎是要将新安县城弄成空城,来者不善” “驱逐满城近十万百姓,在这县城里,因瘟疫而死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只是为了将咱们困在这座空城里头?咱们要是动上一动,他们的盘算不就全都落了空?”谢瑶环身边的少女护卫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斜昵着他,满脸看神经病的神情,“这也太蠢了,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是不信的” “的确,怕是没人会用这么笨,这么不牢靠的法子办事儿”少年护卫摊了摊手,也不赞同。 “是,他们不笨,他们不蠢,但你们告诉我,他们在城中盘踞,散布瘟疫谣言害人,若不是冲着咱们,所为何来?你们有本事,倒是给我个解释” 包括粗豪莽汉在内的谢瑶环其他心腹,都是不以为然。 中年人接连被挤兑嘲讽,有些沉不住气,咚咚拍着桌子,怒声质问。 众人登时都沉寂下来。 这确实是个无解的问题。 粗豪莽汉耷拉着脑袋,眼珠子转了转,心眼子又活泛起来,干笑了两声,拍着胸脯,装作了无心机,“统领,要不然,咱们先发制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将他们打杀了,落个清静,总好过一天天的提心吊胆” “混账话,咱们在新安县窝着,就是守株待兔,要将奉宸府和狗腿子都引了过来,一网打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要是咱们先在城里弄出大动静,鬼还会来?”中年人反唇相讥。 粗豪莽汉闷哼一声,嘟囔了两句,不再言语,心头才压下不久的念头,再度破壳而出。 这一回,他有了近在咫尺的选择。 “哐当……” 房门被猛然撞开,一道人影扑到近前,跪在地上,“统领,四部人马已进入新安县境,后头追踪的敌人也相继靠近……” “这是好事啊”谢瑶环面如平湖,“你慌什么?” “统领,进入新安县郊野,四部当中的兄弟姐妹,有上百人感染了瘟疫,且还在蔓延中,情势凶险……” 众人大为哗然,惊恐万般。 谢瑶环仍旧稳得住,轻声问道,“他们呢,感染了么?” “据属下察知,敌人感染更为严重,因瘟疫之故,已经死了两百多人……” 谢瑶环轻轻点头,清冷的面颊掠过不正常的潮红,“都下去吧,进退之事,我自有主张” 众人相互对视,面色沉重,应命告退而去。 “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瘟疫横行,平民死,内卫死,敌人也死……”谢瑶环素手握紧窗棱,指节发白,青筋隐隐。 “郎君,这会是你吗?” 她盼望着这是权策为了迎回她,而不惜大动干戈,又盼望着不是,焦灼难言。 她的诱饵已经到了新安县郊野,生死也好,情爱也罢,真相豁然,就在两三日。 神都,东向的官道上。 车马绵延,旌旗招展。 这是朝廷迎接外藩使团的队伍。 为首两人,是羽林卫将军骆务整和靺鞨世子大祚荣。 “骆将军,这迎接使团,不都是用仪仗的么,怎的你带的,都是羽林卫官兵?”大祚荣有些莫名其妙。 骆务整侧身回头,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我为蕃将,虽奉命迎接使团,但鸿胪寺有所怠慢,仪仗迟迟未能到位,只好以麾下官兵充数” “哦?原来如此”大祚荣信了,驱动胯下马,靠近了些,热乎地说道,“确是如此,天朝虽博大,却总有不尽如人意,前些日子,因赤德祖赞的缘故,我也遭了禁锢” “将军与我,同是异乡人,往后还要多多通声气,相互扶助才好” 骆务整脸上表情似哭似笑,胡乱点了点头。 第936章 ?美人迟暮(十七) 神都,四方馆,吐蕃使团。 东宫左卫率、信阳王武崇敏轻车简从,来到此地。 他是来探望未婚妻没庐氏协尔的。 方城县主自缢,论钦陵造反,赤德祖赞随军出征,命丧沙场,逻些城五万余大军全军覆没,论钦陵被阵前枭首,大周军队背靠吐谷浑,侵吞高原隘口和湟川两座军镇,虎视高原。 这大半年来,吐蕃就没有一条好消息。 好容易有个机会,与大周联手,惩治叛逆,赤德祖赞也可从中得些功劳,弥补先前的罪过。 没料到,逻些城方面却贪心不足,想着驱虎吞狼,做个得利渔翁,最终却被大周玩弄于股掌,牙齿崩落,赔了夫人又折兵。 论钦陵盘踞的高原北部,换到了大周手中,逻些城控制下,唯一与西域接壤的重镇,也宣告易主。 一连串噩耗下来,苯教大巫师趁机兴风作浪,利用大周赞助的人手金银,地方部落头人各自图利,离心离德,逻些城风雨飘摇,没庐氏协尔也像冬日黄花,渐渐消瘦。 武崇敏在窗外站了许久,默默看着里头的那道铜镜前的寥落剪影。 犹记得,悦来客栈初逢,她做男装打扮,穿着素蓝色胡服,一手托腮,趴在桌子上听着说书先生说书,说的是大兄东征契丹的话本儿,一身灵动活泼,听得忘我,神情如痴如醉,眼中却像是蒙着一层薄薄云雾,明亮而又悠远,刹那间击穿了他的心扉。 而今,这女子,却已经是一身惆怅,室内冷香幽幽,武崇敏听到的,是声声叹息。 武崇敏缓步来到她的身后,与镜子中的没庐氏协尔交叠,双手放在她的肩头。 “协尔,莫要担忧,大兄心中对吐蕃耐心未尽,据闻,夏官衙门起初打算将达扎恭和赤德祖赞的尸首一同献祭,大兄一力制止,改为送到使团,为此还与上官昭容颇不愉快” 没庐氏协尔眼睛亮了亮,转过头来,伸手抓住武崇敏的手,“果真如此?” 武崇敏用力点了点头,“确是如此无误,然而,大兄行事,羚羊挂角,吐蕃若真有心解除危局,只能反求诸己,正旦朝贺,极为关键” 没庐氏协尔闭上了水光潋滟的眼睛,久在中原,她的肤色渐渐白皙粉嫩起来,瞧着多了几分柔弱,“协尔只晓得,王后会再度亲自做使节,前来朝贺” 武崇敏深吸了口气,有些骄傲矜持,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此事不值一提,大周西塞报捷,震慑万邦,倭国女王鸬野赞良、新罗国王金理恭,铁勒九姓的哈木尔和吐迷度,突厥的默啜和默棘连,西域邦国、西南土邦的国君,几乎都要亲来朝贺,你还是多提点一下,更要多花些心思才好” 没庐氏协尔怔了怔,苦笑一声,“早该料到的” “逻些城方面,协尔只能传递消息,供他们参考,并无决策权,作为使节,在天朝腹心,尽人事罢了,我正预备着,安排人去鸿胪寺潘寺卿府上打点一番” 武崇敏呵呵而笑,用指肚在她光洁的脸颊上抹了抹,“别白费功夫,狄相令各部寺衙署点算用度,鸿胪寺在潘介上任后,靡费巨万,有贪渎罪嫌,已经拿入狱中问罪” “啊……”没庐氏协尔张开了樱唇,面上都是惊愕,“他不是权相爷的人么?郎君为何不营救他?” 武崇敏俯身在她嘴角轻轻一吻,轻笑着道,“大兄的人?他不配” 没庐氏协尔仍旧迷惘,但她很聪明地没有再追问。 她在神都待了近两年,最深刻的体会,是天朝的高官权贵,威风八面,举手动风雨,能决定世间苍生和藩属万邦的生死存亡。 但天朝中枢的风,不会问季节,也不会管冷暖,它会来自四面八方,谁也猜不透的方向,所以,这些权贵,也会倏忽勃发,倏忽寂灭。 就连当朝太子和太子妃,走在逆风的时节,同样落得黯然谢幕离场。 在她眼中,天朝的暴风眼只有两个,一个是至高无上的女皇,一个是所向无敌的首辅宰相。 “……继任的鸿胪寺卿,是上官昭容检拔起来的,出身庶族,名唤段成式,稍后,我后令人收集些其人信息,送到你这里来” 没庐氏协尔的迷茫更甚,面上忧虑难掩,“如此一来,吐蕃的前路,怕是更多荆棘了” 武崇敏自信地摇了摇头,“不,上官昭容虽说打理朝贺,又占据了鸿胪寺,但理藩大计,绝无可能绕过大兄” “……而且,在这个正旦日,一定会有比吐蕃更惨淡的藩邦存在” 没庐氏协尔看着神完气足、目露精光的郎君,心头的那点点不足,缓缓消散,侧头偎在武崇敏胸腹前,很快,便响起了均匀的喘息,竟是进入了梦乡。 新安县城,战云密布,暗流汹涌。 梅花内卫四部人马,进入新安县境内之后,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已经不能做到时隐时现了。 只能是且战且退。 好在有瘟疫的存在,梅花内卫人马当中,染了瘟疫的活人和因为瘟疫而死的尸身,都成了武器,丢在沿途路边,或投到奉宸府武士和他们的爪牙宿地,造成不少死伤,奉宸府人等即便占据压迫性的优势,也不敢逼迫过紧。 而新安县城中,十室九空,那支商队,也停下了散布瘟疫和逼迫迁移的动作。 安静了下来。 除了这支商队的突然出现,梅花内卫的差事完成得极好,先引蛇出洞,再聚敌于一处围歼。 下面,到了图穷匕见,见真章的时候。 谢瑶环一方人心惶惶,她故弄玄虚的敷衍言辞,已经不能安抚人心,众人纷纷追问陷身如此绝境,将奉宸府人等反杀,一网打尽的方略究竟何在? “我自有主意,我还在,你们逃不掉,我也不能活,我都没慌,你们慌什么?” 谢瑶环的方略,就是没有方略,接下去的一切,都取决于权策的措置。 面对人心浮动的下属,她只能咬紧牙关,嘴硬到底。 夜,商队驻地。 来了个粗豪莽汉,他是来投诚的,声称掌握了谢瑶环一方的部署机密。 商队的主事人见了他,听得心不在焉,神情很是玩味,眼中精光闪闪。 这个莽汉没有什么用处,从开口的第一刻,就已经是个死人。 但他的出现,说明谢瑶环身边,并非都是忠心耿耿的可用之辈,不配跟随谢瑶环回归到主人身边。 还须让他们见见烈火,炼出真金来。 第937章 ?美人迟暮(十八) 河南道,洛阳府。 安东都护府治下的藩邦使节团,在官道上迤逦而行。 契丹夷灭,室韦内附,突厥分裂,不敢东顾,安东都护府辖境之内,只有靺鞨,还在辽东一隅,以相对独立的外藩身份,顽强存活着。 因此,这个使节团,固然人数不少,掰着手指数,邦国族类颇为不少,但大多都是安东大都护权泷手中的牵线玩偶,亲自出使的靺鞨酋长大祚厉,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一路都是当先独行。 这也是大祚厉最后的倔强了,时隔多年,世子大祚荣在神都做质子,他仍旧选择亲自出使,本身就是向强者折腰。 南下入大周国境,满目都是河山锦绣,富饶丰足,念及自家所在的酷寒之地,穷山恶水,心头愈发烦躁。 掐在年底时分,大周天朝又在冬日雪域取得一场暴烈的全胜。 吐蕃不只是失去了论钦陵这个治世能臣,还丢掉了数万精锐,更将高原腹地,暴露在安西大都护李楷固的铁蹄之下,相当于在逻些城咽喉处,摆了一柄利剑,两厢再有战祸,战场不会再溢出高原之下,而逻些城,则有倾国之祸。 “呼……”大祚厉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仰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穹,恨恨地骂了一句,“贼老天,恁的不公平” “酋长,前方有两条分岔路,一往北,经新安县,一往南,经伊川县,伊川县要近一些,咱们该走哪条路?”有前头先导的护兵跑来请命。 大祚厉不耐烦地摆摆手,“哪条道近就走哪条,有甚好说,休得啰唣” “且慢” 后头闪出来个青年人,他是现任室韦部落的酋长乌古斯,老酋长合布勒的侄孙。 合布勒绝了子嗣,没有后人继承香火,但他老当益壮,在大周焕发了第二春,混得风生水起,先是封了归义侯,又代表天朝出镇扶桑都督府。 在他荫蔽下,室韦部落在安东都护府水涨船高,颇得权泷重用,他的亲卫队,几乎都是室韦勇士充任。 “大都护早有吩咐,天朝鸿胪寺的迎迓仪仗,在新安县等候我等,却不宜图个近便,而误了天朝大事”乌古斯身强力壮,声音高亢,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大祚厉凝眉瞪着乌古斯,眼中闪着怒火,这条权泷手下的鬣狗,阴险狡诈,早晓得有行程安排,却不告知于他,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可恶至极。 “走,速速起行”大祚厉抡了抡马鞭,含糊其辞。 “酋长,还是往伊川去么?”护兵却是个不长眼的,愣头愣脑,哪壶不开提哪壶。 “混账”大祚厉登时爆发,马鞭劈头盖脸抽了下来,“你安的什么心,要陷害我不成?给我滚” 护兵满脸血檩子,也醒悟过来,连滚带爬跑远,到前队传令,转道新安县。 乌古斯挑了挑眉,倒没有继续刺激大祚厉,勒了勒马缰,返回室韦的队列中。 停顿了不久,队伍继续前行。 只是大祚厉满面阴霾,双眼嗜血,浑似要择人而噬,无人敢于高声言语,都是默不作声赶路,气压低到了极点。 苍天似有所感,飘起了片片雪花,雪势不大也不急,但每一片都有鹅毛大小,旋转这飘零落地,偶尔还响起几声闷雷。 不祥的气息,笼罩着这群长途跋涉的异乡人。 新安县城中,四门紧闭。 原本的城门守卫,早就逃散了,眼下守着城门,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折冲府府兵,听从奉宸府的指令。 城中,刀兵四起,野火处处。 任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大周的腹心之地,竟然会生出激烈的巷战。 奉宸府本来占据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各色人马有万余人,是梅花内卫的十倍之多。 但在城门关闭之前,突地有大批绿林豪雄潜入进来,大鸣大放地做了梅花内卫的帮手。 粗略估算,这些土匪豪强,足有两千余,虽不足以扭转梅花内卫人数的劣势,但奉宸府想要一口将他们吃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厢都是暗人坐探为主,自不会像军卫一般列队厮杀,白日里反倒各自警惕,相对安宁,到了夜间,才是大显身手的时候,火攻,投毒,暗杀,无所不用其极。 奉宸府的目标格外清晰,便是取下谢瑶环的头颅,使了不少攻心计。 大肆扬言,谢瑶环背叛陛下,名不正言不顺,不再是梅花内卫统领,只诛首恶,胁从不究,四方城门,许出不许入。 攻杀的重点,也只放在刺杀谢瑶环上头。 她所在的临街客栈,成了双方惨烈攻防的中心点。 如此一来,梅花内卫人心分化,各自相疑。 白日里有人试探着向城门口潜行,发现守城的府兵果然不问身份,只要出城,来者不拒,消息传开,一个昼夜之内,便有上百人潜逃。 人心如同沙塔,散去便无法收拢,当夜,四部头领不约而同,分派人马拱卫谢瑶环的力道,齐齐减弱,显然生出了异样的心思。 他们的支持一松,谢瑶环的亲近护卫压力骤增,节节后退,好在绿林人马及时回援,守住了临街客栈前头的最后一排建筑院落。 在此关头,奉宸府几乎稳操胜券,只须徐徐施压,梅花内卫分崩离析在所难免。 然而,他们出了个昏招,瞧着城中大模大样的商队有些碍眼,这商队盘踞了县城最好的一处大宅,也不懂事,不晓得上门来打点孝敬,两百多号护卫,也没放在他们眼中,派了大批人马上门寻衅。 这些人没能攻进大宅,也一个没死,但当夜便都发了病,患了瘟疫,奉宸府果断下令将这些人诛杀殆尽,就地焚烧,隔绝传染。 奉宸府大为忌惮,不敢再招惹这支商队,反倒安排了重兵防备他们,无法再全力攻击梅花内卫。 如此一来,梅花内卫和绿林豪雄有了喘息之机,从容应付奉宸府的暗杀夜袭。 新安县城,达成了恐怖的临时平衡。 梅花内卫四部,被憋在了压力罐中,进不能,退不敢,饱受煎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战战兢兢地厮杀,等待一棵从天而降稻草。 第938章 ?美人迟暮(十九) 神都到新安县的官道上。 新安县的城郭隐然在望。 羽林卫将军骆务整的马上,横躺着个人,五花大绑,口中塞着破布,哼哼唧唧,他披头散发,满面都是惊恐不解,身上穿着的绿色官袍,格外显眼。 正是声称向洛阳府求取名医圣手,实质上则是只顾自己逃命的新安县令。 他的待遇算是好的,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 一路行来,骆务整满手杀孽血腥,凡是新安县来的官方人物,一个都没有留下。 “骆将军,您如此行事,所为何来?” 大祚荣忧心忡忡,问出了憋了许久的疑问。 他心思深重,虽早早存疑,但为了不让骆务整这个厮杀汉看轻了自己,一直不言语,默默观察,试图自行寻个答案出来,但却一直不果,又担心自己受到牵连,只能问了出来。 他固然对大周天朝怀有仇视之心,恨不能杀尽了中原人,抢了他们的女人,占了这花花江山,但他不得不承认,大周的武力也好,经济文治也罢,都是冠绝天下,无可匹敌。 即便有朝一日,他返回辽东靺鞨,也只能在山林之间,缓缓图谋,多占些土地,多生养些子女,以待天时,若能建国称王,得天朝承认,已经是平生夙愿。 骆务整这般猖狂行事,匪夷所思,依着大周的律令,这已经是杀官造反的罪名了。 “所为何来?呵呵呵……”骆务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脸颊上的褶子皱成一团,说不出的诡异,扬着马鞭,遥遥指着新安县城方向,“世子莫急,再走一段……到时候,我就告诉你” 大祚荣眉头皱了皱,冷哼了一声,仰起头,策马远去,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这新安县城怎的了?光天化日,城门紧闭,也没有人流来去,端的古怪,骆将军可晓得其中缘故?” 距离新安县城五里地,骆务整叫停队伍,安排扎营,不再向前。 大祚荣满肚子都是疑问,硬绷着架子,不再问出来,四下里观瞧了一番,旁敲侧击。 “我自然是晓得的”骆务整这次倒是没有再卖关子,直言道,“这里面,有皇帝陛下身边逃亡的特务女官,也有皇帝陛下派来的暗人追兵,在里头尽情厮杀,除了一方败亡,一方胜出,这城门不会开,百姓,也回不来” 大祚荣听得莫名其妙,谨慎地道,“此事属于天朝内务,干系陛下圣躬,不宜摆上台面,我等外臣,还是不要议论得好,免得招来祸患” “呵呵,不议论,怕是不行”骆务整再度诡异而笑,定定地看着大祚荣,“有人认为,陛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一世英名,却前有酷吏作祟,后有特务绕身,有污陛下声誉” “女官也罢,追兵也好,都不要出来,才是最好的结局” 大祚荣听得惴惴不安,心中慌乱惊惧,勉力维持面色平静,干笑了一声,“给骆将军道喜了,能知晓机密,得权贵重用,想必很快便能飞黄腾达” “那是自然”骆务整丝毫不加掩饰,说得越来越露骨,“此事完毕,我将调入虞山军为副将,协助武秉德将军领军” 闻听此言,饶大祚荣不乐见他嚣张得意,也不免露出些许羡慕来,大周横扫四方,焰火军的雷火利器,居功至伟。 虞山军与焰火军一脉相承,虽一度上阵,无功溃败而返,但却非战之罪,而是主将不会善用的缘故。 骆务整以羽林卫将军而入虞山军为副将,看似降级,实则进入了大周军方核心,就像左领军卫大将军、魏王武延基,转任焰火军将军,无人以为是贬斥一样。 “恭喜骆将军了”大祚荣掩饰了一番,骆务整知无不言,令他心惊肉跳,草草拱了拱手,勒转马头,“我到前头去查看一番,谨防纰漏” “世子且慢,你就不想知道,我要怎么让城里头的人,都出不来么?” 骆务整轻轻摆手,当即便有一队兵马挡在了大祚荣前头,这些人的面孔很熟悉,是合布勒贡献的室韦勇士。 大祚荣见此,心知难以善了,定了定神,恢复了一脸傲慢,“骆将军,我为靺鞨世子,父亲的唯一继承人,在大周潜心修习,得天朝皇帝陛下眷顾,身为外臣,所关心的,只有学业和靺鞨,天朝事体,与我无关,骆将军不必告知” “呵呵”骆务整轻笑了两声,驱马上前来,与他静静对视良久。 “呛啷”一道白光闪过,骆务整掣出腰间横刀,毫不停顿,横向一挥。 血溅三尺,大祚荣的脑袋,骨碌碌滚出去老远,最后的惊愕和恐怖,永远定格在了脸上。 “自己要做个糊涂鬼,却之不恭”骆务整徐徐收刀还鞘。 旁边的室韦勇士,似是早得了分派,不待骆务整开口,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 有人立时滚鞍下马,将大祚荣的尸身和头颅分别收检起来。 也有人将盔甲褪下,在脸上抹上鲜血,在胳膊腿脚不致命的地方,划上刀痕。 新安县城,临街客栈。 谢瑶环与降龙罗汉相对而坐。 两人背后,都坐着各自的亲信。 谢瑶环身后,是那中年人和两对青年男女,降龙罗汉后头,则都是河南道的一方豪强。 这次会面,是谢瑶环一方的人发起的。 在他们看来,新安县城的恐怖平衡和压力锅,不只是重创了梅花内卫的士气,也对降龙罗汉收拢的绿林人马影响不小,都是一般的人心浮动,局面不稳,正该联手绸缪对策。 “你知道,那商队是谁的人么?”谢瑶环开口询问。 “那是崇敏郎君身边的人,头领唤作咒日,是无字碑元老占星供奉的徒弟”降龙罗汉笑吟吟自己斟茶,慢悠悠讲起了故事,“昔日占星供奉桀骜,主人将他驱逐到塞外……东征契丹之时,占星供奉立下功劳,才得以回到主人身边” “咒日也是那时,一同回来的……与他同门的,还有个人唤作卜月……” 这些故事,谢瑶环听得认真,她身边的中年人,却是心浮气躁,急声插言道,“尊驾仗义援手,我等铭感五内,如今形势危急,敢问尊驾,可有对策?” 降龙罗汉在他们五人面上一一扫过,笑得意味深长,转过脸,肃然道,“谢娘子,若有变故突生,只须聚集忠勇,且战且退,咒日必不会让你有性命之忧……” “舍命追随之人,向死而得活” “摇摆不忠之人,求生则必死” 谢瑶环身后众人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极为不满,正待出言指责,谢瑶环却抬手制止了他们,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晓得了。 “杀呀……” 外头,喊杀声突兀四起。 第939章 ?美人迟暮(二十) “统领,大事不好,奉宸府的王八蛋疯了一样杀过来了” 一个浑身浴血的内卫撞进门来,胸口处还扎着一只飞镖,鲜血汩汩流出。 “他们怎得突然发疯?”谢瑶环望了望天色,天色阴沉沉的,并不明亮,但却是午后不久,并没有到往常厮杀袭扰的时候。 “我们抓了个舌头,听他说,城外有大队兵马猛攻,身份不明,穿着言行,都不是大周人,奉宸府的人惊弓之鸟,想着快刀斩乱麻,这才不惜一切代价进攻,放言要在城破之前,取下……取下统领首级” 谢瑶环转过头,看着降龙罗汉,“这就是你说的,变故突生?” 降龙罗汉也没了先前的智珠在握,苦笑一声,“大概是的,属下也没料到,竟来得这么快” “呵呵,果真够突然的”谢瑶环反倒露出个明媚的笑容,转过脸来,像是换了一个人,厉声道,“传令下去,令四部人马猬集一处,无须硬拼,步步为营,徐徐向那处大宅撤退” “降龙,我不欲部下多有死伤,而毫无退路,便请你率众掠阵,在两翼牵扯分散敌人攻击力,阻挠敌人合围,也为三心二意之辈,多留下几条生路” 降龙罗汉微微惊诧。 他明白了谢瑶环的意思,他们在外围,撕开缺口,让敌人无法专心,而梅花内卫中生出异心的叛徒,自缺口处潜逃,又会牵扯敌人一部分精力。 表面上说是生路,实则九死一生,乱战之中,奉宸府人等又急于求成,怕是没有闲工夫去管来人是要逃亡,还是要投降,唯有先攻杀了为上,死人才是好人。 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一二,他所说的求生则必死,是另有盘外安排,不在这座危城之中,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主人做此安排,本意是要涤荡这城中所有知情人,掩护谢瑶环脱出罗网,其间势必杀孽丛生,血流成河,此时说出,徒然增添谢瑶环心中罪愆,毫无益处。 拱了拱手,“谢娘子且放心,属下等人定能完成任务” “且慢,阁下所说的咒日,真能护住统领安危?”谢瑶环身边的中年人排众而出,道出了她的心腹众人共同的疑问,“你口中所言的主人,又是何方神圣?” “住口,休得造次……”谢瑶环神色骤变,厉声呵斥。 话没说完,那中年人已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 “统领,兵凶战危,眼下已到最后关头,事关生死成败,属下等人蒙统领检拔于草莽,为统领效命,死不足惜,然,若是误信匪类,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将统领陷于险境,属下等人,死不瞑目” “噗通”“噗通”…… 谢瑶环身边,跪了一地的人。 “咯咯咯,起来,都起来”谢瑶环芳容解冻,娇笑连声,“好吧,倒不必为难降龙,我来为你们解惑,咒日能不能护我安危,我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的主人……” “……是,权策” “权策,权相爷?”中年人嘎巴了好几次嘴巴,沙哑着嗓子问道。 谢瑶环浅笑点头。 “叮叮当当……” 外间刀剑相交的声音愈发近了。 “抄家伙,咱们分道,各自去一部,押着他们大体不散,即便咱们要退,也不能让奉宸府的贼厮鸟松快” 中年人几乎是腾空而起,中气十足,率众杀出,虎虎生威。 降龙罗汉微微躬身,也大步离去。 他离了临街客栈,啸聚了手底下的绿林豪雄千余人,绕开街面上正面对攻的双方人马,兵分两路,向着街头巷尾两侧猛冲。 奉宸府的人马似是早有防备,在他们冲来的时候,刀斧横飞,飞天爪和飞镖扑棱棱铺天盖地,目标却不是他们,而是两侧的房屋楼宇。 “咔嚓咔嚓” “轰隆隆” 房倒屋塌,高低错落的建筑群,瞬间夷为平地,倒地的滚木乱石铺满街面,成了奉宸府人等施放冷箭暗器的掩体,封住了绿林豪雄们前行的道路,令他们的汹汹气势为之一沮。 “让开,让开” 马蹄踏地的声音密集响起,地面震动。 却见数十匹骏马,嘶叫着沿路面狂奔,马尾巴上,都带着熊熊火焰,显然是有人借鉴了火牛阵的法子。 绿林豪雄们四散躲开,骏马飞奔,越过一地的瓦砾,闯入奉宸府的防线中,好一番横冲直撞,惨叫声绵延不绝,撞飞踩死了不少人。 “冲过去”降龙罗汉大手一挥,绿林豪雄们尾随在马屁股后头,顺当击穿了奉宸府的防线,打开了一个缺口。 奉宸府刻意制造的掩体障碍,转眼成了降龙罗汉等人的藏身屏障,抵挡他们的疯狂反扑。 别处的厮杀声也仍旧剧烈,谢瑶环所在的客栈,本是城中最高点,眼下已经不复存在。 降龙罗汉听声辨位,大致估摸着谢瑶环一行,已经临近了城中央,咒日所在的大宅。 也不知,咒日那家伙,会用出怎生手段? “叮当” 降龙罗汉一边胡乱思忖,一边挥动双手,手腕上绑着的短匕,格挡了一柄破风而至的柳叶飞刀,另有一柄擦着胳膊飞过,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我们是梅花内卫,奉命行事,速速放我们过去” 有一小队人在不远处吆喝。 “啧啧,败类哪儿都不缺”降龙罗汉咂舌感慨,这伙人是匍匐着爬过来的,果真不是人能做出的勾当。 “放行”降龙罗汉大手一挥,放他们过去,他们过了这个关卡,才直起腰不久,奉宸府的人便追踪而至。 “我们愿降,愿降……噗……” 他们愿降,但没有人愿听。 另一边,谢瑶环顺利躲入了咒日所在的大宅,身边的人马,只剩下不到百人,有的是散了,有的是阵亡了。 忠心耿耿的中年人,为她挡了一箭,命丧在客栈的断壁残垣之中。 谢瑶环没有时间伤悲,权策为她处心积虑,心腹为她舍生忘死,她勃发了无比的求生欲望,只有活下去,才对得起眼前这座变成鬼蜮的城池。 “咒日?”谢瑶环看了看那锦衣劲装的白面青年。 对方腼腆一笑,温文儒雅地躬身见礼,“正是属下,见过谢娘子” 谢瑶环心中登时不安,这般文弱,真有本事护着她,直到城破? 咒日转过身,接过下属递来的弓箭,张弓如满月,羽箭如同流光,飞出院外,射中了外头一个上圆下方的石墩子。 飞沫漫天,化成烟尘,弥漫四周,蹑手蹑脚,小心翼翼靠近的大群奉宸府武士,笼罩在烟尘中未久,吐出白沫黑血,倒地身亡。 在他们四周,密密麻麻还有无数的石墩子,环绕着这处大宅,像是一方方阴阳界碑。 “不是瘟疫,是毒?”谢瑶环大惊,转头看着咒日。 咒日温和一笑,点点头。 “你下的?”谢瑶环又问。 咒日又是点点头,搓了搓手,羞涩一笑,“属下有辱师门,献丑了” 谢瑶环扯了扯嘴角。 她身后,百炼成金的梅花内卫中人心神松弛了下来,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脊梁骨上,莫名爬满了寒意。 第940章 ?美人迟暮(二十一) 新安县城外,出现了诡异一幕。 靺鞨酋长大祚厉,驱兵大动,猛攻县城四门。 安东都护府其余的藩邦使节,并未作壁上观,而是一分为二,在东门和南门外驻留,而西门和北门,则是羽林卫将军骆务整的所谓迎迓队伍。 却是骗鬼的,有谁见过没有仪仗,全是兵马的迎迓队伍么? 两者相合,将大祚厉的扈从兵马,连同整个新安县城,都包围了起来。 然而,大祚厉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满脑门子只有屠城报仇,这许多异常,他都没有留意。 他亲眼见到自己悉心栽培的儿子,身首异处。 那是他最中意的继承人,也是靺鞨族人崛起兴盛的希望。 他此次来天朝朝贺,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用靺鞨的勇士和名贵 大祚荣之死,让他出离了愤怒,却不至于让他发疯。 真正让他疯狂的,是大祚荣的脸。 他的脸上用鲜血刻着萨满符文,这是黑水靺鞨的萨满信仰中,最狠毒、最残酷的害人手法,名为转生魂咒,受诅咒的人,满身业力驱使,世代旅行地狱,轮回畜生道,不得超生,他的亲人眷属,也都为亡灵附身,饱受折磨,不得好死。 见到眼前凄惨一幕,大祚厉怒气直冲天灵盖,浑身的鲜血却都凉透了。 听得室韦护卫的解释,得知大祚荣死在新安县豪强之手。 他便亲自到新安县城下讨个公道。 却不料,新安县四门紧闭,竟然无人搭理。 他靠的近一些,还有人拿箭射他,即便他躲闪的及时,仍是被射中了大腿根,险些丧失了男子汉的尊严。 “大周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大祚厉又是气怒,又是后怕,摸着伤处,浑身发抖,颤巍巍挥舞着鞭子,“攻城,攻城,攻进去,我要杀尽这些南蛮子,报仇雪恨” 靺鞨人逐水草而居,不善攻城,只会在城门前仰面射箭,或将铁蒺藜向城墙上扔,或驱赶马匹撞击城门。 恰巧的是,城门上的兵马,守城比他们攻城更加不专业,手段稀少,只会泼热油,砸石头,相互之间并无一贯的指挥体系,一小团一小团地作战。 一场菜鸡互啄,两日下来,互有折损,靺鞨人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今日天明,城门上来了一批新增的援手,这些人穿的不是军装盔甲,五花八门。 大祚厉仍旧全军压上,攻势猛烈,毫不惜力。 城门上的防守,倒是变换了花招,龙腾虎跃,有飞镖,有袖箭,颇为热闹,只是成百上千人,像是单打独斗一般,争强斗狠,毫无章法,与先前的府兵相比,花哨是花哨了,杀伤却更为有限。 “哈哈哈”大祚厉仰天大笑三声,“大周兵马,还天兵,不过如此,我呸……” 他组织了敢死队,在城墙上的射程内,举着盾牌,各种挑衅移动,挑惹他们的怒气,令重兵抬着石锥在墙下撞门。 这一手再粗劣不过的掩护偷袭伎俩,竟取得了成功。 城墙上的守兵只顾着抢机会击杀靺鞨人,杀得双眼通红,忘乎所以,全然忘了脚下的城门。 大祚厉见一击得手,长大了嘴巴,呵呵有声,却是笑不出声音来,蒲扇大的手掌连连摆动,“杀,杀光他们” 靺鞨人杀进城来,奉宸府夹在了诡异的咒日大宅和凶残的靺鞨人之间,鸡飞狗跳,狼奔豕突,顾不得什么使命和圣旨,没头苍蝇一般乱拱乱窜,只求一条生路。 降龙罗汉趁此良机,摆脱了缠斗的敌人,逃入了咒日大宅。 “哐当” 黑漆大门关闭,降龙罗汉、咒日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个释然的笑容。 向谢瑶环拱手,“谢娘子,主人交代的任务,已完成十之七八,恭贺谢娘子逃脱牢笼,自此以后,海阔天空” 谢瑶环微微蹲身一福还礼,“多谢二位壮士,不知后续如何?” 降龙罗汉和咒日都是一怔,咒日性情腼腆,不喜出风头,垂头把玩着手上玉扳指,温润淡然,不肯搭话。 降龙罗汉无奈,日前,他在客栈隐讳了一遭,终究还是要揭开这层血色面纱。 “这座危城之中,除了这座大宅中的人,无人可活” “梅花内卫反骨之人,不论是隐匿在城中,还是侥幸逃了出去,也都必死无疑” 谢瑶环身子抖了抖,腰间的翠玉羽毛摇曳起来,涩声问道,“如何做到?都告诉我” 降龙罗汉迟疑片刻,沉沉开口。 “外头攻城的,是靺鞨酋长大祚厉,他发狂,是因靺鞨世子大祚荣被杀” “杀害大祚荣的,是契丹蕃将、羽林卫将军骆务整,他们两人,奉命一同前来迎迓安东都护府使节团……眼下,骆务整就驻防在新安县城四周,逃出城的人,他一个都不会留” “大祚厉入城之后,势必凶性发作,大肆屠城……待他杀到这座大宅,安东都护府其余部落的扈从会与骆务整一同杀进城来,将大祚厉和他的残余扈从兵马,就地歼灭” 谢瑶环阖上了双目,清冷的脸颊上,有泪水泠泠落下,打湿了胸前高耸的衣襟。 昔日任性出走,叛出宫闱,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今郎君为接回自己,不惜自毁英名,迫害藩邦,草菅人命,荡空一座县城,糜烂一地庶政。 两相对比,郎君深沉的情感,重于泰山,而自己心头那点女儿家怨气,简直轻如鸿毛到可笑的地步。 越是深想,谢瑶环越是无地自容,贝齿紧咬着下唇,纤手握拳,几乎掐进了手掌肉里。 “此事该如何了局?” 降龙罗汉摇摇头,呵呵笑了两声,努力活跃一下气氛,“这个,属下不晓得,属下等都是粗人,只管闯祸,收拾残局,要主人大智慧大手笔才行” 谢瑶环眼前一阵朦胧。 郎君的族兄权泷,或许在这凛冬之际,已经发动了扫荡靺鞨的战争。 神都的留守狄仁杰,许是在措置手段,迅速掩盖新安县的异常痕迹,清理弹压知情人。 长安的权策党羽重臣们,定然在合纵连横,或施压或利诱或妥协,在事发之前,消弭任何可能的杂音。 宫中的上官婉儿,应当在小心翼翼在武后面前递着小话儿,为新安县骤然发生的事变,做着铺垫。 当一切定格,是权策俊逸的脸颊,与以往风轻云淡,从容写意不同,他的眉头紧紧皱着。 并不是这局面比以往都要艰难繁剧,只因眼前所为,违背了他的本心。 权策眉宇间的每一个褶皱,都烫在了谢瑶环的心尖上,炙热而又疼痛。 “呜呜呜……” 谢瑶环终究没有忍住,当着众多下属的面,双手捂着脸颊,像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她身后的死忠,无论男女,都跟着红了眼圈。 第941章 ?美人迟暮(二十二) 长安,骊山,华清宫。 一灯如豆。 上官婉儿在值房逗留许久,将手中的奏疏改了又改。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会同洛阳府尹萧至忠,联名奏报洛阳府新安县异变。 瘟疫是不曾有过的,大周天朝的内斗杀戮,也是不会有的。 罪过都是靺鞨人的。 大祚荣酷厉嗜杀,借着出迎使团的机会,暴露凶残本性,在新安县作威作福,引起百姓义愤,遭殴打致死。 大祚厉闻报,不问情由,便恃强逞凶,悍然攻城,城破之后,更肆行杀戮,新安县百姓生灵涂炭,成为鬼城。 幸有安东都护府其余使节团与羽林卫将军骆务整力挽狂澜,解救百姓倒悬,将大祚荣及其狼心兽行的扈从人等,一并歼灭。 更因死伤之人尸首遍地,难以及时收敛,导致流毒横行,周边乡野,沾染疫病者为数不少。 上官婉儿看得连连摇头。 如此奏疏上呈,固然将因果撇得干净,但也太着痕迹。 梅花内卫和奉宸府激烈缠斗,如此多的人,如此大的动静,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只会适得其反,引来武后的更大疑虑。 上官婉儿在奏疏上头,添加了一些字句,将前后因果理得更加顺直。 同时,将骆务整留了活口的新安县令派上了用场,用他的口吻和名义,以春秋笔法点明其事。 “……新安县令遇事便逃,有亏职守,臣等执其下狱,专候有司裁定论罪……据其交代,大祚荣入城之前,新安县城中曾先后有大批人马进驻,皆为精壮,观其行止,进退有序,似有建制……” “……只因新安县城乃是通商要道,车马来往辐辏,新安县令胆小怕事,未曾深究……” “……臣等曾接获河南道其余州府奏报,提及有大批人马过境械斗,又有新安县百姓逃离本土,往投外地……其中或有关联蹊跷,是有朝中败类,与外藩勾结,祸害民生,抑或是有人阴谋算计,蓄意挑起祸端,以掩盖阴谋,另需彻查……” 上官婉儿写到此处,笔锋一顿,一向笑意盈盈的鹅蛋脸颊上,泛起丝丝艳羡。 她极擅洞察武后心思,无微不至,武后胸怀天下,有胸襟如海,也有妇人特有的敏感,不会察纳细节,但会计较真伪虚实。 狄仁杰等人的奏疏只字不提,有欺瞒之意,武后定会追究到底,她更改之后,坦言实际,明言请旨彻查,武后信个七七八八,反倒会顾忌自己的颜面和威严,不会明面处置此事。 如此一来,有权策的羽翼庇护,谢瑶环的逃亡之路,已然成功。 消踪匿迹于宫廷,却可以在郎君身边,得到真正的大自在。 “瞧你清清冷冷的,却也有任性冲动的时候,你赌了个大的,还赌赢了,恭喜” 上官婉儿喃喃自语,提起笔来,又在奏疏后头,添上了两句诛心言语。 “大祚荣蒙天朝奉养教化,却滥施淫威,生民何辜?” “大祚厉入境朝贺,却戾气深重,动辄屠戮,此恨何由?” 梅花内卫和奉宸府之事,可以提,却不能冲淡了主题,最终仍是要回归到靺鞨人上头来,也要给武后留下一个台阶。 她只须作个勃然大怒,下令安东都护府问罪靺鞨,再令狄仁杰抚慰新安县百姓,重建县城官府,便可将神功元年最后一桩大事件,了结得顺顺当当。 料理完此事,上官婉儿令亲信将这封面目全非的奏疏送了出去,明日再由神都方面递到通政司,公之于众。 她一手托着香腮,眸光深邃悠远,嘴角边缓缓蓄起一弯浅笑。 谢瑶环一叶障目,满怀愧疚,只觉得她一时任性,给权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上官婉儿却不然,她看得更要透彻一些。 新安县事变,就在神都旁侧,事关武后手中的暗人势力。 权策动用的,还不是核心倚仗的军队和朝臣。 以蕃将、藩邦为主力,便可在短短时日,掀起滔天风浪,悍然斩断武后臂膀。 将此事控制在极小范围之内,波澜不惊,无人因此拿住把柄,也无人跑风漏气。 权策手中文武势力的忠诚度和掌控局面的能力,经此一事,得到了一次可贵的检验,公然打破了某些似有似无的桎梏,凝聚力和向心力,势必更上一层楼。 “郎君,也恭喜你了” 事态的进展,一如上官婉儿所料。 武后看了奏疏,面沉似水,沉吟良久,到底无言以对。 下旨狄仁杰亲往新安县安抚民心,铨选干才接任县令,发少府监内帑百万贯,重建新安县城。 “靺鞨人在新春佳节,给朕添堵,朕又岂会吝惜刀斧?”武后恶狠狠地道,“拟旨,让高阳王武崇训领羽林卫北上,协同权泷,剿灭靺鞨鼠辈” “陛下,婉儿求您三思” 上官婉儿没有去拟旨,而是双膝跪地拜倒,满头青丝披散在凝脂白玉的香肩上头,备显青春明媚。 武后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身子委顿,肩颈微微佝偻下去,她自然知道上官婉儿的言下之意。 新安县事变,必有猫腻,靺鞨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疯,又巧之又巧地覆盖了她剿除谢瑶环的行动,派武崇训去,有威慑警告之意。 然而,安东都护府肇建于权策之手,权泷接力经营数年,又效法权策,娶了藩邦贵女,早已根基深厚,武崇训一去,前途未卜…… “三思?呵呵”武后心绪蓦地寡淡清凉,意兴索然。 武三思只剩下两个儿子,武崇烈是痨病鬼,只剩下武崇训还拿得出手。 不知不觉,她的近支子孙,已经七零八落。 “罢了,让权泷料理吧” “臣妾遵旨”上官婉儿俯首听命,知晓武后心情不佳,没有在九龙殿拟旨,而是缓步退了出去。 武后呆呆地坐着,良久之后,突地出声问,“权策在作甚?” “陛下,权相爷迎了千金公主回长安,在公主府中待了两三日,安乐公主打上门去,才离开……” “清河崔氏的崔莺娘子在曲江之畔筹设格物书院,权相爷与安乐公主搜罗了不少大食工匠,时常去那里,似是要琢磨着制作一种叫做玻璃的物事……” “相爷理政,效率颇高,诸司听令运转,一切如常……只有新任的鸿胪寺卿段成式曾登门拜会,相爷闭门不纳,只说让他去见上官昭容……” “除此一桩事,总体,并无异常” 武后仰着头,眼前仿佛浮现出权策与千金公主花前月下、不务正业操持工匠之事、耍脾气不见鸿胪寺卿的模样。 忍不住红唇轻挑,溢出一句意味莫名的话,“这小贼,坏虽坏着,却总让人恨不起来” 摆了摆头,不再多想,抚了抚自己的魅惑身段,欲念升腾。 “传张昌宗来……” “等等,罢了,预备汤池,朕要洗浴” 第942章 ?美人迟暮(二十三) 长安,龙门驿。 神武行军道全军将士班师回朝。 此战不只剿灭吐蕃论钦陵叛军,更全歼逻些城方面的大军,平定西域诸国,心怀二心的不臣势力,连根拔起,占据吐蕃以北,取得了对吐蕃的战略主动。 此番大盛,耀威异域,葱岭以西的波斯,也遣使来贺。 为彰显朝廷褒扬奖掖之意,蹲在曲江旁,钻研制作玻璃工艺的首辅宰相、新安县公权策,被武后派了出来迎接。 一同出迎的皇族,还有太平公主和太孙李重俊,两位宰相欧阳通和豆卢钦望则率领在骊山行宫的文武朝臣,站班列队迎候。 “相爷,我听闻您与裹儿正在研制琉璃工艺,此举利国利民,一旦贯通,可为大周工匠和商贾造福,断了大食和西域商贾牟取暴利的念头,大大好事一桩” 如此良机,若不能善加利用,那便不是李重俊了。 要知道,他私下拜访了权策好几次,权策都是托词不见,权策的动向,便是朝中最大的风向标,没有权策的认可,他在朝中根本就无法站稳脚跟。 朝野上下,除了长安本地的李氏宗亲,还有反叛了二张兄弟的宋之问,几乎无人买他的账。 “太孙言重了,本相制作玻璃,并无如此浩大意头,只是小女如意喜欢,我又许下了诺言,要为她建造一座玻璃房子,便只好勉力为之”权策不咸不淡,回绝了李重俊的高帽子。 “呵呵,相爷一诺千金,渭水郡主好福气”李重俊干巴巴地将话茬续上,转而道,“靺鞨人狼心狗肺,在天朝土地上,也敢逞凶,新安县因此遭厄,实在是人神共愤,相爷为朝廷肱骨,皇族门面,封号之地就在新安县,实在不吉,我有意奏请皇祖母,为相爷更改封号地,不知相爷以为如何?” “太孙盛情,本相心领了,只是本相也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这些神神怪怪的小事,不敢来招惹我,都是大周郡邑,本相却不信,它能不吉到哪里去”权策昂了昂首,面上挂着轻笑,丝毫不放在心上。 新安县的种种变故,本就出自他的手中,现在却让他回避,岂非可笑? 他风轻云淡,身上自有一股磅礴自信,席卷周遭,震慑人心。 “咳咳,相爷英武无敌,是我多事了……”李重俊摸了摸鼻子,尴尬地道。 “大郎,既是重俊一番好意,稍加商榷,也并无不可”太平公主此时插了口。 李重俊立时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 太平公主瞧见了,只是一笑而过,并未放在心上。 经过这许多事,朝野皆知,左豹韬卫大将军、平恩王李重福,由始至终,都是太平公主掌中之物,哪怕二张兄弟气焰张狂之时,也从未改变过,区别只在于掌控方法在明或在暗。 有这一桩因果在,太平公主是不可能支持李重俊的。 李重俊对此心知肚明,仍旧这般做作,曲意讨好,可见他的弱势和无奈。 “太平此言何意?”权策转过头,看了太平公主一眼,挑了挑眉毛,有淡淡的逗弄之意。 大庭广众下,太平公主却不敢招惹他,暗暗白了他一眼,带着些数落的味道,“你是一世豪雄,却并非单人独马,府中还有娇妻美妾,幼女娇儿,这些事情,宁可信其有,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追悔莫及?” “再者说了,换个封号地,也非大事,母皇那里,我去与她说,也可省了母皇忧虑” 太平公主目注在权策身上,满心的牵挂担忧,溢于言表。 后头一句,却是在暗示,如果权策方面有请改封号地的动作,可以显示与新安县事变的切割姿态,消解武后对他的猜疑。 权策如今已经不甚在意这些细节,终究不忍折了她的一番心意,点点头,“也好,都依着你” 太平公主见他松口,满意地笑了笑,大大的杏眼眯成了月牙。 两人之间,淡淡的温馨倾诉,令旁边的李重俊尴尬到了极点。 坐在马上一动不敢动,低着头,努力减弱自己的存在,双眼紧盯着胯下的马匹,生怕它不识相,嘶叫起来,搅扰了旁边的两人,心中的憋屈郁闷,无法言说。 “相爷,两位殿下,神武行军道将士已到三十里外,魏王殿下遣立节王先行,前来拜见” 先导的探马滚鞍下马,禀报行程。 他身后,闪出个顶盔掼甲的小将。 年纪不大,身量未足,面上犹有青涩,干瘦得像个小猴儿一般,咧开嘴,灿然大笑,露出一口白牙,撩开袍裾,双膝跪倒在地,宏声道,“母亲,大兄,崇简回来了” 太平公主这才认出地上的竟是她那养尊处优,白白胖胖,调皮惫赖的幼子。 见他眼下情状,不晓得受了怎生苦楚,一时母爱柔情发作,慌忙自马车上跳下,快走两步,将他拉扯起来,双手摸着他的面颊,心疼不已。 “我儿快快起来,你是做将军的,怎的瘦成这样,可是有人慢待了你不成?” 太平公主摸了摸他的身上,眼中厉光乱闪。 “嘿嘿,母亲勿忧,孩儿不曾饿着,大兄……”薛崇简是幼子,太平公主偏疼一些,并不像兄长薛崇胤那般,与太平公主疏离,但他仍是对母亲的亲近颇不习惯,求救地看向权策。 权策走到近前,拍了拍薛崇简的肩头,很是满意。 “唔,像个男子汉了,这可不是瘦了,精壮了,力气大了,才好将世间鸡鸣狗盗之辈,全都抓了起来,哈哈哈” “嗯” 权策朗声大笑,薛崇简用力点着脑瓜,跟着憨憨傻笑。 太平公主瞧着两人亲昵,心头泛酸,撇着嘴翻了个白眼儿,自家的幼子立了偌大军功,还是个傻小子,要抓坏人,眼前这个,便是最大的坏人。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旌旗招展,斗折蛇行,大军徐徐而至。 “延基拜见太平殿下,拜见大兄,拜见太孙殿下”武延基大病初愈,很是憔悴病弱,受了挫折,精气神也不佳,锐气尽失。 权策等人将他扶起,恭贺了一番,他强笑着一一回应,最为报捷大军主帅,丝毫不见意气风发,倒是尽显心灰意懒。 权策看在眼中,并没有多说什么,与后面的狄光远、李笊、杨思勖和王晖众人寒暄,这四人与武延基截然相反,豪气干云,热闹不已,不时有大笑声传出。 两边温差巨大,浑似天上地下。 李重俊在旁边随着大流劳军,敏锐的目光不时扫过落落寡合的武延基。 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第943章 ?美人迟暮(二十四) 神功元年的正旦朝贺,比以往的正旦大飨,要简略许多。 毕竟只是遥祭,武后又身在离宫。 场所只在华清宫内,不像神都正旦大飨那般,要在万象神宫、洛水、天枢和武氏七庙等地游走致祭。 恰是这最简略的一回朝贺,最是令人印象深刻。 即便是遥祭,也要献礼,依着武后原本的安排,武后自为初献,太孙李重俊为亚献,权策为终献。 然而,李重俊并不敢位居权策之上。 他满面胡子拉碴,憔悴衰弱,在献礼之前突然晕厥,闭上了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双眼。 他这般狼狈模样,倒不全是伪装。 短短一夜之间,他收到了形形色色的压力,有皇室宗亲的,有士林名望的,也有朝中文武大臣的,还有致仕老臣的。 所有人的意思都是一样,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李重俊若不是亲身经历,他不会相信,堂堂宫闱禁中,竟然千疮百孔,破烂如斯,所谓宫门落钥,所谓宵禁关防,都是形同虚设,长安和洛阳两京权贵,各有门道,将消息传到他的面前。 李重俊挣扎彻夜,仍旧举棋不定,破晓时分,开口问计于贴身宫女崔弦。 崔弦沉声回了一句,“殿下,往日亚献者,今何在?” 李重俊醍醐灌顶,以往的亚献,不外乎李显、李旦、武承嗣、武三思四人,如今落得两死两伤下场,李显和武承嗣魂归地府,李旦和武三思遭到肢解,非但是党羽离散,子女也跟着遭殃,一个一个的,死得停不下来。 “虚名诱人,也害人呐”李重俊幽幽叹息,深深看着崔弦的眼睛,“你是我的贤内助,且与我一道韬光养晦,筚路蓝缕,到了最风光那日,必不相负” 崔弦垂首躬身,恭谨如常,并没有多少激动。 眼下局面,已不像以往那般混沌,形势再清楚不过,谁能在武后之后登临大位,争斗厮杀的空间,已然不大,要紧的,是武后的心意,还有权相爷的支持,前者代表法统,后者代表时势。 平心而论,后者更加重要。 而李重俊,前者不稳当,后者更是遥遥无期。 事到如今,她心中不无悔意,大肆用新罗人为李重俊护驾,族人和故国被迫卷入了诡谲莫测的天朝权斗中,还莫名其妙站了队,也不知,前来朝贺的新罗国王金理恭,会不会因此受到责难。 她,有功于李重俊个人,却有罪于家国。 空寂的大殿中,脚步声格外响亮,殿中千牛将李重俊抬了下去。 “相爷,太孙玉体不豫,敢请您越次相代” 亚献之人空悬,春官尚书宋之问和太常寺卿邓怀玉,联袂敦请权策晋位亚献。 两人的表情很有趣,宋之问冷汗滚滚,邓怀玉气定神闲。 权策摆摆手,面沉如水,冷声拒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大典,位次既定,则祖宗垂顾,社稷仰望,岂可轻易更改?有司轻佻妄为,贻笑万方,事后,本相定当问罪” 他站在朝中文武之首,众目所瞩,所有人都将他的话尽收耳中。 大殿之中,登时针落可闻。 “噗通”一声,宋之问跪倒在权策面前,险些仆倒,他双手撑地,惊惶回顾,却见邓怀玉也跟着跪了下来。 宋之问双眼充血,咬碎一嘴银牙,却只有和血吞下。 他不是主动跪地的,是有人踢了他腿弯一脚,定然是邓怀玉这厮无疑。 趴在地上,宋之问虽一肚子郁闷不忿,但心却落了地。 邓怀玉谨小慎微,在殿上对他出脚,定然是有备而来,那么,这局面如何破解,想必也早有人周密安排,他不必再费心了。 然而,这副场面,落在满殿朝臣和藩邦使节眼中,自是滋味不同。 权策在宰相班一众老朽之中,本就鹤立鸡群,两位部寺堂官,紫袍大员,因公务疏失,挨了三言两语训斥,竟惶恐无地,当众大礼跪拜,无形中将权策的威权拔高到极点,完全脱离出了人臣窠臼。 权策没有让他们跪太久,轻叱一声,“陛下驾前,你们休要造次,乱了尊卑伦常,还不速速退下,好生反思自省” 宋之问如蒙大赦,一骨碌翻身起来,以袖掩面,倒退出殿。 邓怀玉总是慢半拍,不疾不徐跟在他后头。 丹墀之上,武后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面色阴晴不定。 似是都是机缘巧合,无人犯错,但她就是极不舒爽。 “母皇,女儿有话要说”太平公主出班开口。 “说”武后瞥了她一眼,理了理袍袖,垂拱双手,肃然而立,俯视殿堂。 “母皇,女儿以为,长幼有序,祭拜列祖列宗,我们这一辈的,却不该旁观”太平公主嘟着嘴,带着些撒娇之意,“正巧重俊身子不好,女儿斗胆,自请充当亚献,接续了辈分,想必祖宗不会见怪” 武后面色稍霁,抿嘴微笑,眼中泛起宠溺之色,“哼哼,朕这些子女,数你胆子大,罢了,且由着你,上来吧” 太平公主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雀跃着登上丹墀,牵住武后的胳膊,“母皇,咱家权相爷排了第三,不甚开怀,要不,给他个补偿如何?” 武后斜昵了她一眼,也改换了随意的口吻,“你以为,该如何补偿他?” “他封号的地方,出了恶事,不很吉利呢,要不然,母皇给他挪挪窝?”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一直看着武后的表情,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哈哈哈”武后袍袖一拂,朗声大笑,显得对太平公主的小儿女模样颇为受用,伸手冲权策招了招。 权策会意,拎着袍裾,缓步拾阶而上。 武后牵着他的手,轻声问道,“权策,你怎么看?” “臣也有此意”权策简略回应。 “唔,呵呵,甚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你是皇族骄子,当朝首辅……” “此地煞气深重,你早些与它脱了干系也好”武后的话,有几分意味深长,“县公爵位,你也顶了许久了,前不久,赈济关内道雪灾,你功勋卓着……” “在此正旦之日,朕晋封你为扶风郡公,以彰功德” “臣叩谢陛下”权策跪拜了下去。 武后俯视着他健硕的腰背,眼神散乱,有些失神,良久没有叫起。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殿中朝臣也好,藩属也罢,颇觉中枢殿堂,戏目繁多,目不暇接。 第944章 ?美人迟暮(二十五) 遥祭之礼,让太平公主一搅和,变成了家长里短,肃穆之气大为消减。 武后晋封权策爵位,又呆呆地出了神,让他跪了好一会儿。 先前权策呵斥紫袍官,令宋之问和邓怀玉跪拜求饶,很快他又被武后晾着跪拜。 两者挨得太近,无法不令人联想。 武后堂堂九五之尊,似是在用这小手段,与权策怄气。 庄严大殿,染上了些许暧昧气息。 想到这一点的人不少,但没人敢于做什么,甚至赶忙清空自己的脑壳,像做贼似的四处看看,生怕有人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上头的三个人,可以说是两个人,太平公主和权策是一体的。 那两个人,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一对男女。 其中一个,牝鸡司晨,逆转乾坤,刑赏天下,可谓空前绝后。 另一个,逆境求生,文兼武备,在血雨腥风的争斗漩涡中,杀出重围,踩着白骨血泪,一步步攀升至朝堂最顶端,死忠拥趸遍布朝野地方,实权大势在握,可说无可匹敌。 这两个人,休说只是些许暧昧,便是明发诏书,过了明路,权策大喇喇入住宫禁,怕是也无人敢于多言半句。 遥祭之后,便是献俘。 神武道将士依次列队,献上吐蕃叛军论钦陵部和逻些城大军中将领的头颅,普通士卒兵丁的首级,则陈列在长安南门启夏门两侧,垒成了京观,高耸入云。 立节郡王薛崇简出了大风头,当先登场,将吐蕃贼酋论钦陵的头颅献于阙下。 内侍端着首级漆盘在大殿中绕行一周,传示众人,再出殿将首级安放在汉白玉石阶之上。 后续不断有神武道有功将士献俘,依样葫芦,首级依次向下,渐渐排满殿外九层阶梯,并向殿前广场延伸,排得密密麻麻。 献俘颇为耗费时辰,武后便与身边的近臣和地位较高的藩邦使节交谈。 “陛下,立节郡王少年英武,不愧人中龙凤,臣妾家中也有孙辈,年纪与立节郡王相若,却颟顸懵懂,写字舞刀,都不堪入目,立节郡王却能带甲十万,主战一方,平靖边疆,为陛下解忧,真真羡煞旁人” “天朝皇族,才俊佳人,成列成行,血统之贵,传自于天,故而得天独厚,果真不虚” 倭国女王鸬野赞良地位高崇,距离武后最近,开口感慨了几句。 “呵呵,女王过誉了,可莫要夸他们,免得他们骄傲起来,小觑了天下英雄” 武后轻笑了两声,谦逊了几句,她实也无法以此自矜,皇族当中,惊才绝艳,出类拔萃的,权策也好,太平公主府的四兄弟也罢,都不是嫡裔,而是旁支,嫡支当中,也只有李裹儿靠着倾城美貌,打遍这殿中四方贵女。 “陛下教养有方,臣妾不如”鸬野赞良却有心继续这个话题,“见了这立节郡王,臣妾便想起他的兄长卫国公,往日,倭国有罪,卫国公曾下降薄惩,亦是英武逼人” “陛下膝下子孙,臣妾若有缘得一为婿,即便以国相许,也是莫大福分” 这话一出,近处的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一静。 太平公主有些慌乱,转头看向权策。 “女王殿下说笑了,列国自有道统,传承自有次序,天朝向来是敬重的”权策开口,对鸬野赞良招女婿的话茬,置之不理,转而发起了安民告示,“天朝怀仁,愿与四方邦国同休共戚,共享盛世风华” “但若有人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惊扰陛下,亦必将引致天朝雷霆,绝无侥幸” “当啷……” 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只白玉瓷杯掉落在地,摔成碎片。 众人纷纷侧目注视,正是新罗国王金理恭。 他旁边,吐蕃王后尼雅氏面色虽难看,神思不属,但动作上,还尚且稳健着,胜他一筹。 “外臣失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金理恭脸色煞白,连声请罪,走出班列,跪拜在地,他随身的新罗国使团众人,也纷纷随之而出,跪了一地。 “臣羽林卫将军骆务整,献上靺鞨部叛逆,酋长大祚厉、世子大祚荣父子首级,陛下万岁,大周万岁” 骆务整压轴出场。 “万岁,万岁” 薛崇简率领神武道将士与骆务整等人列队振臂,军威凛凛,声浪如山呼海啸,气势迫人。 金理恭吓破了胆子,一头叩倒在地,索性一股脑儿将心头悬了许久的糟心事吐出。 “陛下,外臣有下情禀奏……东宫有新罗婢,名为崔弦,擅自策动寄居天朝的新罗人,为太孙效力,外臣等人对此一无所知,绝无干预天朝事务之意,陛下明鉴,权相爷明鉴呐” 武后眼皮子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权策站起身来,来到殿中央,沉声问道,“新罗王,你是不是天朝臣子?” “回相爷,自然是的,自然是的”金理恭连忙抬头应答,竟然已是满脸泪水。 “既然都是天朝臣子,便与朝臣一般,支持何人,反对何人,都只是寻常事,陛下胸襟如海,不会在意”权策风轻云淡,摆了摆宽袍。 这话听着像是宽恕了他,实则是认定了新罗的站队,将他们泞死在了太孙李重俊身上。 金理恭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身后的臣僚拉着他的袖子提醒了两句。 “相爷容禀呐”金理恭亡魂大冒,喊出来的声音,凄厉尖锐,已经不似人声,“新罗一心效忠陛下,效忠朝廷,绝无二心……” “住口”权策厉声呵斥。 金理恭连忙将嘴巴闭紧,噎得眼睛激凸,喉咙中连连打嗝,身子一挺一挺的。 “有些事,本相无须教你,退下”权策拂袖转身。 金理恭满脸都是迷惘,还待恳求,身后那人又扯了扯他的衣袖,显然领会了权策的意思。 既是不想站队,那便消除影响,要么改换门庭,要么将释出错误信号的代表人物除掉,这些道道,在任何一个国度,都不新鲜。 他们没能想到这里,只是碍于宗主和藩属位分,崔弦又是太孙身边人,不敢造次。 但权相爷既然暗示了,自然可以放开手脚。 座中的朝臣老神在在,对眼前一幕不以为怪,尤其是武将序列,看得眉飞色舞。 其余藩邦使节则是兔死狐悲,大气不敢出,鸬野赞良尚好,尼雅氏脸上的忧惧之色,更深了一层。 新来参加大周朝贺的,波斯使节和大食使节,不通言语,旁边有通译在给他们解释。 听了殿里殿外的连轴大戏,这大周的宰相,竟然将偌大藩国的国君,训斥得像个孙子一般,这二位对大周的宗藩关系,有了更深层的了解。 不约而同站起身,行了跪拜礼,神情无比虔诚。 “尊敬的皇帝陛下,请接受来自万里之外的敬意……” 第945章 ?美人迟暮(二十六) 正旦朝贺之后,武后改元圣历,698年即为圣历元年。 元日夜晚,武后在华清宫飞霜殿设宴,皇族权贵和朝中文武高官齐聚,一同款待前来朝贺的外藩使节。 宴会之上,安东和安西成为两个最亮眼的主题。 上官婉儿当廷宣读了安东都护府大都护权泷呈上的告捷奏报,三日之内,靺鞨部落有数万仁义之士倒戈归附天朝,充当先导,负隅顽抗的成建制叛军,已经全数扑灭,正在山林之中清缴残余,一应缴获和战利品,将在元宵佳节之前,转运送达骊山,进奉宫禁。 武后凤颜大悦,她心底也不得不承认,经权策之手提拔起来的人,都是强干得力,在长脸方面,冠绝朝堂。 大祚厉、大祚荣父子授首未久,靺鞨部落老巢便被荡平,免去后顾之忧,实乃一桩大大喜事。 立了功,又在喜庆时候,自然要封赏。 武后挑着眉头,带着莫名的笑意,看了权策一眼。 “权泷镇抚海东,羁縻番邦,劳绩卓着,此番又分化顺逆,使悖逆者得其罪愆,顺服者得其奖赏,山河之爵,正为此辈而设,赐封权泷为渤海郡公” 郡公,又是郡公。 权策功勋满身,却是借着更换封地的由头,才勉强晋爵郡公。 而权泷立下一个半截功劳,便一跃而上,与他平起平坐。 谁也不晓得武后的心思,此举是刻意给权策难堪? 但权策的族兄得了爵位,这是实惠,两相对照,权策在爵位上头受到压制和委屈,愈发鲜明,堪称忍辱负重,这是虚名。 怎么看,武后也没有得了便宜去。 除非…… 有些脑子活泛的,联想到遥祭之时,武后刻意让权策在面前跪了好一会儿。 这是怄气的第二个章节么? 权贵重臣们,都有些腮帮子疼,他们供奉了数十年的女皇陛下,英明神武,辣手无情,何时变得如此,如此,幼稚? “咯咯咯”武后仰起头,发出一阵爽快笑声,似乎坐实了某些事情。 “来呀,奏乐” 飞霜殿上,再度奏响了西域苍凉的古曲摩诃兜勒,与上一回不同,不只有乐器合奏,还有舞姬,赤足披发,跳起了西域韵味的舞蹈。 “枯藤老树昏鸦……” 殿阁内侧,传来渺远的女声,沉沉吟唱,正是权策填就的词句。 一曲奏唱完毕,无论朝臣外藩,都沉浸其中,气氛颇为压抑。 武后伸出手,拍了拍面前的桌案,正是摩诃兜勒的最后一段曲调,发出长长一声感叹。 “朕膺大统,率万邦,领兆民,富有天下,奄有四海,常生喟叹,朕躬一身,担当万方之罪,却不能穷尽万方风情,至为憾事” “安东也好,安西也罢,在朕羽翼之下,朕极目远望,亦不得见边塞子民,尔等内外臣工,代朕行宪牧民,仰体朕舐犊之意,善加教化抚育,勿使野蛮,勿使冻馁,勿使流离” “陛下仁爱慈怀,心系万民,实乃苍生之福,社稷之幸,陛下英明,陛下万岁” 权策当先站了出来,歌功颂德。 “陛下英明,陛下万岁” 殿中众人随之一同起身,到殿中山呼再拜。 “罢了罢了,都起来吧,今日是正旦宴席,朕本不该提及这些”武后拂了拂袍袖,在殿中扫视了一圈儿,在皇族班列上首,瞧见个陌生的面孔,“你,是素节?” “儿臣李素节,拜见母皇”豫王李素节才回到坐席,听到武后的声音,又赶忙撩着袍裾小跑回去,一头磕在地面上,“母皇隆恩,儿臣得以再见天颜,儿臣,感恩莫名” “唔,不必谢朕”武后挑挑嘴角,轻笑了一声,“要谢,便谢你的好外甥便是” “儿臣……”李素节打起了磕巴,语不成声。 “素节,朕问你,你父有子嗣几何?在世几何?”武后话锋一转,突地问了个问题。 “父皇有子嗣八人,在世,唯有儿臣与皇弟相王两人,呜”李素节强自按捺,仍是拖出了个短促的哭音,又用力憋住,不敢发出,形容狼狈。 武后却没有哀伤,甚至有几分淡漠的笑意,“难为你还记得,听闻你膝下子孙丰茂,这是极好的,你父亲在天之灵瞧见,也会喜乐开怀” “呜呜呜……儿臣,儿臣……”李素节到底放声哭了出来,说不出个囫囵话。 武后皱了皱眉,“行了行了,堂堂男儿,又是长辈,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退下吧,你就藩已久,怕已经忘了宫中滋味,这两日,就在华清宫留宿吧” 李素节千恩万谢,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诸位,佳节佳期,满饮此杯”武后举起酒杯,与众人共饮。 上官婉儿主持外藩朝贺,颇为细腻,笑吟吟出来,不着痕迹地掌控了余下的场面。 请了突厥的贵人表演角抵,赢取彩头,唤了西域的贵女表演舞蹈。 新罗王金理恭的幼女,与倭国女王鸬野赞良的长孙,一个作书,一个抚琴,表演了倾慕的天朝文华,博得了满堂喝彩。 就连西南的土邦,也有贵人出来演唱了几曲山歌。 座中,波斯使节不甘心沦为看客,主动出来凑趣,“陛下,天朝有句话,主忧臣辱,您惦念域外风情,波斯有最华美的羊毛毯和最精湛的工匠,愿将波斯高原的人文风景,绣在地毯上,献与皇帝陛下,这样,陛下心念一动,波斯就在您脚下” “唔,甚好,贵使有心了”武后露出个灿烂笑容,向他举杯示意了一下,很是满意。 众多使节见状,纷纷表态,愿追随在波斯之后,要用本土土特产,将山川形胜,民生百事,送到武后驾前。 大食的使节要木讷一些,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全场平平无奇,没有出彩之处。 两人的收获,落差也很大。 大食使节得到了鸿胪寺卿段成式的邀请,前往神都洛阳,与神都留守狄仁杰会面。 而波斯使节,则受到权策亲自邀请,到义阳公主府做客。 宴席到夜深才散。 对于许多使节而言,此行的公务,大多已经完毕,剩下的,便是观瞻天朝风物,打道回府。 而有些使节,真正的考验才刚刚来临。 比如,新罗王金理恭和吐蕃王后尼雅氏。 第946章 美人迟暮(二十七) 新春佳节,长安和骊山都是张灯结彩,歌舞翩飞。 华清宫中的彩灯彩楼,彻夜不息,仙乐飘飘,酒肉的香气混合着脂粉的香气,熏人欲醉,令人如在梦幻之中。 若是再饮了些闷酒,胆气开张,平素不敢为,甚或不敢想的事,大抵都能做了出来。 武后散去夜宴,并没有立时返回寝殿九龙殿。 暂留的一炷香时间,全都给了权策。 隐约可闻,似是叮嘱他元宵节将权衡和权徽两个子女带到宫中来,又过问了权竺年内定亲礼的预备情况,还提及了权策妻妾的孕育情况。 闲话家常,权策也提了个请求,请旨在元宵节过后,将豫王李素节迎回义阳公主府,亲人团聚两日,再返回藩地。 武后笑吟吟地晃了晃头,满头的金凤首饰光芒耀眼,拉住权策的手,红唇开合,说出的话,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你这段时日,若是不惹朕生气,朕便允了你,若是惹了,却要让朕高兴了才可” 宗亲权贵们在大笑之余,只觉得武后对权策的宠信和偏爱,大约已经登峰造极。 唯独大殿后半段坐着的邺国公张昌宗,胸口中冒出大股大股的酸水。 曾几何时,武后这般亲昵姿态,他们兄弟也能享有。 “哼哼,皇族宗室,高贵神圣?呸,果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张昌宗心头闷哼,未曾宣之于口,面上的讥诮嘲讽之色,甚是浓重。 在他侧后方,有个人却比他更要气愤,借着酒劲说了出来,“啧啧,晓得的知道是祖孙辈分,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一对恩爱老妻少夫,嘿嘿,这等将长辈母女双收的,却是闻所未闻,权策倒是好牙口” 声音不大,只限于周遭能隐约听清楚,这里坐的,大多是高阶文武散官,或者是宗亲里地位较低的,还有张昌宗这种失宠的破落户,活动能力极为有限。 虽说听到了,但都装着充耳不闻,一脸敬仰的望着殿堂中心的武后和权策君臣二人。 张昌宗也装作没听到,过了好一会儿,才顺着声音的源头,隐蔽地望了过去。 山阳侯李琨。 张昌宗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这厮显然还是没有跨过儿子李景荣死在西域这个坎儿。 他心中开始盘算,当如何利用这个信息,谋取翻身之机。 正在他满心算计的时候,一阵香风拂过,武后和上官婉儿走过他的面前,长长的裙裾,在他面前拖曳着。 张昌宗心头一阵剧痛。 枕边服侍数年,却换来无疾而终,对面不识。 他跟着众人的脚步,站起身,踉踉跄跄出殿。 “啊……”一声惨呼响起。 “山阳侯,无恙乎?”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 张昌宗心头咯噔一下,赶忙上前围观。 却见山阳侯李琨倒在阶梯之下,面上血肉模糊,身子都不能动弹了。 而那少年,正是风光无限的立节郡王薛崇简。 张昌宗看了看高高的九层石阶,李琨定然是九层并作一层,直接摔落下来的。 薛崇简的眼睛盯着,旁边宗亲权贵众多,却无一人上前援手搀扶,他的子侄兄弟也不例外。 有人看到了,有人没有看到,李琨是薛崇简一脚踹下来的。 薛崇简也并不在意有没有人看到,他听了有人通风报信,此人胆敢辱及母亲和大兄,那便绝不能有好下场。 “呵,哇……”李琨喘着粗气,喉咙中呵呵有声,似是想要说点儿什么,只是吐出一口心头血。 “无事便好,年节下的,真有个三长两短,未免太扫兴了些”薛崇简言语如刀,“过了节,更要多加小心才是” “呜呜哇哇……”李琨四肢发麻,五脏移位,吐不出完整字句,眼睛在四周扫过,似是在求助。 “呵呵,口不能言,也许,是一桩福报,山阳侯,且行且珍惜吧……”薛崇简挥挥袍袖,威胁得可称露骨。 “崇简,快些来,到义阳姑母府上守岁去”一声清脆的呼唤,安乐公主李裹儿亲自过来,将薛崇简抓了去。 “安乐姐姐,母亲和高安姨母也在么?” “自然是在的,你问这些作甚?” “嘿嘿,多些长辈,也好多讨要些压岁喜封呀” …… 两姐弟相携而去,汇入了光彩烨烨的队伍中,众人颇觉眼前不真实。 方才阴风阵阵的立节郡王,在安乐公主身边,乖乖巧巧像是个纯良无邪的小白兔。 薛崇简走远,才有人上前将李琨搀扶起来,放在担架上,抬了出去。 张昌宗再度陷入迷茫之中。 他高估了人心节操,得知李琨出言不逊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宴席才散,薛崇简的报复便到了。 显然有知情人要讨好这位风头大盛的夏官侍郎兼秋官侍郎,迫不及待告了密。 那么他再想用这个与权策一党换取利益,便是行不通的了。 要想得到好处,便只有向另一位当事人告密。 而且,这位当事人,除了他张昌宗,怕是也没人有胆子去。 张昌宗酒劲上涌,越想越是可行,折转身,跌跌撞撞向九龙殿行去。 “站住”殿前千牛拦住了他。 “休要拦我,我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陛下,速速前去通禀,误了大事,仔细尔等的脑袋”张昌宗昂首挺胸,颐指气使,找回了往日在宫禁之中横行的感觉。 千牛拿捏不定,便通报了上官婉儿。 “邺国公,陛下已经就寝安歇,你有何事,可告知于我,再转告陛下”上官婉儿面上的笑意淡淡的。 “事涉谋反、谤君大事,上官昭容自认耽搁得起?”张昌宗冷哼连连,并不买账。 上官婉儿眼神凌厉起来,心念电转,思量着张昌宗是不是拿到了权策的什么把柄,心头涌起阵阵杀意。 “嘎吱”后头殿门开启,近侍的小宫女碎步上前,“昭容,陛下宣召” “邺国公,请吧”上官婉儿吸了口气,冲着身后招了招手,众多侍女随着她入殿,隔两步便对面站定,耳朵都竖的高高的,殿门站着的四个,是戎装宫女。 武后披头散发,只穿着抹胸中衣,听了张昌宗的所谓机密,面上泛起了一丝春意。 上官婉儿一颗心落了地,惊魂甫定,哭笑不得。 “昌宗啊,日后有事无事,都莫要到朕面前来了”武后妖娆熟透的身段,扭动着返回了床榻,留下了一句突兀的吩咐。 上官婉儿将失魂落魄的张昌宗逐出了九龙殿。 武后不愿再见他,他便已经是个死人。 为免夜长梦多,再惹出些幺蛾子,还是早些尘归尘土归土的好。 “吩咐下去,设法,处死他” 第947章 美人迟暮(二十八) 九龙殿,寝榻六柱五檐,雕龙镂凤。 锦被丝帷,烛光幽暗,笼罩着一方封闭的小天地。 武后褪去身上仅有的抹胸中衣,赤条条仰面躺在床榻上。 方才张昌宗告密,说是山阳侯李琨,污言秽语,亵渎于她,直指权策与她有苟且之事。 这没有激起武后对李琨的愤怒和仇视,更没有让她起意与权策保持距离,反倒意外激活了武后心头潜藏在最底处的暗涌。 “收用长辈?母女同床?” 武后呢喃着这两个词汇,双眼中荡漾着刺眼的光芒,疯狂中带着些激越的味道。 身子难以自控地扭动起来,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中,都有一股怪异的酥麻在蔓延,痒到了极处,却无法安抚。 床榻上的龙凤呈祥锦被,很快变得皱巴巴。 武后举起手臂,由上而下,扫视着自己,肌肤尚且紧致,没有松弛,也没有下垂,养尊处优,十指白嫩绮丽,身段婀娜圆润,比之青涩少女,更耐品咂寻味。 风情四溢,风韵宛然,任谁瞧见,都只觉是熟年的水润妇人,而非迟暮的干枯老妪。 “世间能真正配得上你的,绝无” “世间能正面凌驾我的,仅有” 武后面孔上,始终保持着病态的平静,没有任何表情,颀长的脖颈缓缓转动,满头青丝在玉枕上飘飘摇摇,铺散绵延成片,散的越来越开,像是孔雀开了屏。 乌黑的长发,冷玉一般白嫩的身子,在鲜亮的紫金色缎面被褥上头,截然分明,有几分触目惊心。 “你来的晚了点儿” “但,那又如何?” 武后十指在身上缓缓游移,呢喃声变得亢奋,面上有几分阴鸷,也有几分情动。 “求不得既然是苦,佛家只是念叨,又有何用?佛不渡我,我便渡了自己何妨?” “唔……” 武后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 “嗡……” 她的心头,有一根一直绷紧的弦,钝钝的断裂了开去。 “权谋,也是他老权家的,要斗过他,已然不易,那便试试床榻上,鹿死谁手?” “哈哈哈,有趣,有趣至极” 似是已经瞧见了权策惊愕万状,猝不及防的模样。 武后发出了爽快放荡的长笑声,说不出的旖旎魅惑。 笑声在九龙殿上空盘旋。 殿前广场上,挥鞭驱赶马车的羲和,狰狞坚毅的面孔时隐时现,许是冬日天象,他的偌大鼻孔中,竟喷出阵阵白色的烟火气。 另一边,张昌宗失魂落魄,循着朦胧记忆,信步在华清宫中游走,深一脚浅一脚,在夜幕中踽踽独行。 夜宴之中,殿堂中走向的摩诃兜勒,不知为何,一直鸣响在他的耳边。 悲凉么? 数载枕边温情缱绻,骤然光转,换得满身萧索,狼狈败退。 他曾卑微过,一度像是货物,在皇族贵妇之中流连倒手,远在异乡的有情女子,都受到牵连,变成冢中枯骨。 他也曾风光过,最得宠时,宰相见了他,都要夹尾避道,长袖善舞如上官婉儿也罢,强横一时如太子妃韦氏也罢,见了他,无不笑脸相迎,外朝的武三思、李旦,谁人不曾在他手中搓扁搓圆? 张昌宗脚步顿了顿,眼前迷蒙一片,仿佛看到个身穿素色锦袍的人影,一手扶在腰间玉带上,一手负在身后,身形高大,面容俊美,风姿优雅,仪态从容,缓步而来,越来越近。 “权,权策……”张昌宗脚下踉跄后退半步,身子没有抖,心里却颤抖起来。 这是他由始至终的梦靥,他一个人的时候,没有赢过他,他的五兄张易之加入进来,以二敌一,仍是节节败退,屡屡受制于他,成了他的黑手套,履兴大狱,出击压制李武皇族,四面树敌。 自控鹤监营建作罢之后,他们兄弟便日薄西山,每况愈下,只能在朝廷中勉强自保,龟缩内侍省,唯有奉宸府可资倚仗。 而今,五兄在神都洛阳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奉宸府在新安县瓦解冰消,片甲不存,他喧嚣一时,却终究难改命运,身如飘萍,茕茕孑立,无所依归。 “权策……”张昌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啸出声,声传四野。 一道突兀的黑影猛冲过来,撞得他一个趔趄。 “咔喇……” 脚边有碎石滚落。 却不知何时,他走到了华清宫边角处,一处露天温泉旁。 “咚……”后脑勺一阵剧痛。 张昌宗身子晃了几晃,双眼翻白,轰然后仰,摔入了温泉池中。 入水许久,才开始剧烈挣扎,却是身子滞重,难以起身,缓缓沉没。 良久,又漂起。 “给他翻个面,他应当,无颜见天,也无颜见人” 不远处的高高假山上,上官婉儿袖手而立,冷风吹拂,袍裾猎猎。 深夜,未至中宵。 长安权贵朱门,各自守岁,歌舞欢腾不歇。 义阳公主府也是如此,在外头,瞧不出丝毫异常。 然而,在广阔大宅内,别有一番天地。 义阳公主惊讶地瞧见,正堂大厅外,宽阔的庭院,有人流自各个方向徐徐走出,她拥紧了怀中的孙儿权衡,不安的看向权策。 “母亲勿忧,是孩儿等的人到了”权策轻拍母亲的手安抚。 权毅和王勖等人不明就里,蹙着眉头。 另外的家眷老小,或多或少,都见过他们。 咒日引着十几个徒子徒孙,翻羽带着八骏护卫,降龙罗汉身后,是他手下的十八罗汉,玉奴和香奴款步而行,身后有数十人,打扮各异,目露精光,都是无翼鸟暗探精英,最后是花奴带着百名绿衣女侍,各据一隅,铺陈满满,唯独空出了中间宽广的通道。 许久不见的权忠出现了,他微微弓着腰,缓步倒退着,为一众百余个影影绰绰的人引路。 “谢……”太平公主失声叫出了一个字,又戛然而止。 她冰雪聪明,浸淫权术争斗已久,这段时日以来,权策在朝中和地下,许多没头没尾的指令,此刻都有了答案。 绝地和占星两个供奉离席,抬出了一个案几,上头有把七弦琴,幽幽躺着。 两人分列左右,负手而立,庄重目视着来客。 权策缓缓站起身,举步向前,迎接他忠勇的功臣,和他任性的女人。 第948章 美人迟暮(二十九) “铮……” 琴弦乍响。 权策手下暗势力的团团拱卫之中,谢瑶环婷婷绰约。 她身上穿着一袭浅蓝色劲装,袖口衣领,有黑色的锦缎滚边儿,腰间束着一条素白衣带,瞧着干练利落,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帷帽边缘有珠帘丝绦垂下,掩映着她瘦弱的脸颊,上头甚至还有点点泥污。 她的怀中,紧紧抱着一柄长剑。 权策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十指在琴弦飞舞渐急,曲调也渐渐激越高亢。 “我剑,何去何从……” 权策开口高唱,才只是一句,谢瑶环已经瘪了嘴,豆大泪珠泠泠滑落。 权策的面前,是手下的暗夜精英,他的背后,是家人亲眷。 他向来吝啬笔墨,诗词如非必要,从不多出一字一句,能用一句搪塞,绝不出全诗全词。 但这些,在他的妻妾女人当中,并不以为意,她们在意的,是他引吭高歌的俗曲。 不以平仄,不成格律,但却最是发自衷心。 太平公主有谁能过情关,上官婉儿有长歌一曲大风起,作为正室,安戎郡主云曦也有长缨在手,他心尖上的女儿,渭水郡主权徽,都有一首悦耳轻柔的亲亲宝贝。 众人有识得谢瑶环的,也有不认识的,纷纷翘首张望,看这人是怎生颜色。 眼前人丛中的女子,是这世间第五个让权策唱起俗曲的人。 “我醉一片朦胧,恩和怨是幻是空……”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生,谁与我生死与共……” 权策手指跃动如飞,长长发丝随之飚舞,歌声也愈发高亢,近乎嘶吼。 他的前后都是寂寂无声。 义阳公主等长辈,见惯了权策温和谦冲,礼数周全,小一辈的,则都是在权策威严管教中长大,都没有见过权策这般恣肆狂放的模样。 绝地这些人都是粗人,对韵律对仗之类的弯弯绕不甚了了,也不以为然,只是觉得主人这回唱的俗曲,很是带劲儿,意思也对胃口,刀剑恩仇的,正是他们这些人行走黑暗血火的真实写照。 尤其是最后那句谁与我生死与共,听得人热血沸腾,胸膛中有股火要跳出来。 奈何他们都缺乏词汇,难以形容,只能砸吧砸吧嘴,眉飞色舞一番了事,无声胜有声。 谢瑶环眼前一片潮湿朦胧,除了那个抚琴吟唱的身影,再容不下其他。 整个人陷入了奇异的氛围中,难以自拔,心仿佛被人攫住,呼吸都不由自主。 “脏兮兮的,你就这样守岁过节么?” 一个近在耳边的声音响起,吓了谢瑶环一跳。 面前那张俊美依旧的脸颊,常常在她梦中驻留,挥之不去,此刻看上去,却是十足的讨人嫌。 “哼……”谢瑶环弱气地哼了一声,手上一松,怀里的剑被拿了去,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不晓得他的意图,有些呆滞。 权策凑到她晶莹的耳边,轻声道,“我要亲手为你更衣洗浴,就在这里么?” 谢瑶环的脸颊登时红了个通透,又羞又臊,低垂下头,看着脚尖。 啪嗒,有温热的泪珠滑落,落在衣襟上。 权策转过身,躬身拱手,“母亲,父亲,诸位长辈,此间无外人,他们都是为我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忠义之士” 他环视众人,在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另一条命” “烦请母亲代我招呼一二,孩儿先将她收拾一下” 权策对着绝地和权忠点头示意,突地弯下腰,将谢瑶环横抱了起来。 “呀……”谢瑶环一声惊呼,又赶忙捂住嘴巴,继而捂住脸颊。 义阳公主出了正堂大厅,雍容含笑道,“好,你们都是好样的,大郎有今日,多亏你们护持,大郎做得大事,背后必有艰辛,你们,怕是比我们这些家人担待得还要多些……” 话到此处,义阳公主不免想到权策的艰辛之路,有些哽咽,红了眼圈。 “殿下,都是属下等当做的,您不必如此”绝地赶忙劝慰,高安公主、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齐齐上前,出言安抚。 “唔,今日佳节,你们今夜就以公主府为家,一道守岁贺喜,来人呐,权祥,快快安排了,好生招待” 偌大庭院,很快便摆满了桌案,珍馐佳酿流水般上来,义阳公主亲手散发了厚厚的喜封,院中有歌舞说书,杂耍百戏,还有焰火和角抵表演,热闹非凡。 无字碑和无翼鸟连同梅花内卫余部的厮杀汉子们,扭来扭去,抓耳挠腮,很是不自在,来来往往的,都是贵人,触目所及,都是侯爷国公,郡主公主,与他们同席,压力实在不小。 但也没有人不识抬举离去,只因他们主子的一句话。 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另一条命。 主人吟诗作词,文名响彻天下,加在一起,却都没有这一句动听,让人心窝子里热乎乎的。 外头热热闹闹,浴室里,却是静谧无声。 权策说到做到,亲手为谢瑶环宽衣解带,由内而外全都褪下。 翻着面儿看了两遍,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伤痕呢?” 谢瑶环面上粉红,由着他折腾,闻言翻了个白眼儿,“郎君是盼着瑶环负伤么?” “不是,我先预想你有负伤,若是真有伤,我内疚会少些,若没有负伤,就更好受了”权策舒了口气,将她放进了浴池中,自脚趾开始,逐一为她清洗。 谢瑶环湿漉漉的手,捧着他的脸,温柔地道,“瑶环的大英雄,却也是个胆小鬼呢” “方才给瑶环的俗曲,唤作何名?” 权策垂着头,专心擦洗,摇摇头,“没有名字,瑶环给取个名儿便是,总归不会唱给旁人听” 谢瑶环抿嘴柔柔笑,发出梦幻般的呢喃,“瑶环要与郎君生死与共呢” 权策轻声一笑,没有言语。 “哗哗……”水声潺潺。 一对有情男女,久别重逢,劫后余生,艰险过后的相聚时刻,裸裎相对,肌肤相接,竟然出奇地平静,只有浓浓的温馨,在各自心中蜿蜒流淌。 第949章 美人迟暮(三十) 翌日清晨,天刚放亮。 作为正室发妻,安戎郡主云曦带着嵩阳郡夫人芙蕖和姚佾两个妾室,一道来到权策昨夜的寝居。 依着云曦的性子,本来是要将千金公主、太平公主一并带上的,她晓得这两位所谓的长辈,也是自家夫君的入幕禁脔,在突厥草原上,此事不过寻常,却被芙蕖劝阻了。 事实是一回事,当众揭开,又是另外一回事,若真这般做了,怕是许多人面上不好看。 倒是还好,她们都还不晓得张口闭口唤大兄的皇族第一美人儿,安乐公主李裹儿,也已经许身给她们夫君,要不然,云曦的嘴巴怕要撅到天上去。 有名有分的倒是不多,编外的却委实不少了,还净是些打不得骂不得的公主女官,她这大妇当得也是憋屈。 才进院落,云曦三人便察觉到了异常。 权策所在之地,薛用手下的折冲府兵、花奴的绿衣女侍、绝地的近身护卫,三层防卫,从无缺失,眼下才过了薛用,便看到了绝地的人,少了中间一环。 房门是开着的,有侍女端着盥洗用具鱼贯进出。 绝地在外室坐着,见三人联袂而来,站起身施礼。 “供奉不必多礼,今日怎的不见花奴?”云曦对待权策身边的几大供奉,一向都很谦和礼遇,毕竟,这些人是为他们权家出生入死的忠勇死士,是权家富贵的守护人。 绝地苦笑了一声,摇头不语,伸手延请,意思很是明显,这件事,让主人来给主母解释,更合适。 云曦三人的心更是不托底,快步进了内堂。 她们没有看到一张艳若桃李,春意盎然的妩媚脸颊,也没有看到一个秀色半掩,身段妖娆的身影,只有权策一个人站立在空窗边,望着外头的雪景发呆。 “夫君,人呢?”云曦摆手将侍女们赶了出去,张口便问。 她听了一鳞半爪的消息,谢瑶环身份敏感,是从宫中叛逃出来的,不能张扬,便隐讳了她的名字。 权策转过身来,淡淡道,“走了” 云曦愕然不解,“她千辛万苦逃出来,不就是为了你么?为何又走了?” “呵呵”权策苦笑,上前拉住云曦的手,又与芙蕖和姚佾对视一眼,迈步向外走去,幽幽道,“她说,她逃出来,为的不是长相厮守,而是想要见我的时候,能够不受拘束” “她还说,因为她逃出来,我们付出了很大的死伤代价,甚至做出了有伤天和的举动,她必须赎罪,接续他们未竟的事业,为黎民多做些事,让他们得以安息” “而且,追随她出来的,还有梅花内卫两百多死忠,她要为他们负责” 权策轻声说着,神思缥缈,回到了今天的破晓时分。 他是在谢瑶环的浓情热吻中醒来的,很快被她的激情点燃,两个贪欢年纪的男女,不免又唱了一场巫山相会。 泛着热气的红润脸颊,贴在权策的胸膛上,谢瑶环说出了她的决定,她离开了宫禁,但不愿在权策身边做个甜蜜的金丝雀,而是想要重新回到黑暗刀锋中,为他的大业效力。 权策迟疑了良久,抚着她瘦削的脸颊,却未能在她眼中察觉到动摇之意,叹了口气,也不勉强她。 “无字碑,还是无翼鸟?内卫长于坐探官员权贵,与无翼鸟较为契合,我将千金和玉奴引见给你……” “咯咯咯,我的傻郎君呵”谢瑶环脆声笑起来,在他肩头上轻轻啮噬了一口。 “市井绿林,你有无字碑,官家府邸,你有无翼鸟,宫禁里头,有上官婉儿,皇族动向,也有太平公主监视,还差了什么呢?” 权策并不是真傻,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意将太过艰难的差事,分派给眼前苦命的女人。 “那,我给你写封信,你去见见夏官衙门职方郎中刘芳敏,此人有经验,也经历过沙场,可堪大用” 权策的情绪有些低落沉重。 谢瑶环抛弃荣华富贵,悍然叛逃宫禁,他苦心运筹,不择手段,将她迎了回来。 本以为,新安县事变,会是她谍海生涯的句点,所以,他安排了盛大的仪式迎接她。 却不料,那里只是个停顿,这个淡雅女子,有一颗坚硬的心,她要重新起飞,还选择了个艰难的空白领域。 军队。 “好郎君,一个刘芳敏,可不够呢”谢瑶环玉手为他舒展眉头,像只小猫一样在他身上蹭了蹭,带着些刻意的温柔小意,讨好地要人要权,“军中监视,相对单纯,扼控主将便可,人数多寡不重要,但人手来历,却须经得起推敲,以免启人疑窦” “领军卫中,尽是藩邦武士,且都立下了功勋,正可借着赏赐的由头,安插到南北衙各军卫中,为第一可用之人” “其次,便是在北疆驻扎的拓跋司余和赵与欢两部,他们驻外经年,编制膨胀,早该有所轮换” “再次,便是在安东、安西都护府,安东都护府才平灭了靺鞨,安西都护府经略西域,百废待举,正是抽调换防的便宜之地” 权策看着她花朵一般的小嘴不停开合,条理分明,思虑周全,显然,她绸缪这个,不是一日两日了。 “好,我再给夏官侍郎王之贲写封信,这些事,他可代你出面推动” 于是,冬日的阳光还没照射下来,谢瑶环就已经离去了。 顺便,带走了花奴和绿衣女侍,这些人本就是她调教的戎装宫女出身,放在她手底下,正好人尽其用。 当然了,谢瑶环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你身边的外室女子,都有个这奴那奴的跟着,我也得有一个” 想到那个素雅恬淡的女子,竟然像个抢食的小公鸡一样,掰着手指头斤斤计较,权策面上绽开一个温馨的笑意。 “今日无事,将元光和如意唤来,我带你们去外头走动走动” 即便大业不能实现,能够拥有这许多钟灵毓秀的女子,这千年之路,他已是没有白走。 “夫君,要不,不带元光和如意好不?” 向来爽利的云曦将权策的胳膊抱在怀中,难得几分忸怩。 后头,芙蕖和姚佾相视偷笑,但也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权策正待点头答应。 “父亲,母亲” 两声稚嫩的呼唤传来,权衡自己在地上小跑,权徽抱在乳母怀中,走不了多远,权衡便要求乳母蹲身,他要瞧瞧妹妹。 权策和一妻两妾交换了眼色,撇撇嘴,耸耸肩头。 不带他们,怕是不行了。 “咯咯咯” 云曦三人娇声欢笑。 第950章 美人迟暮(三十一) 华清宫,九龙殿。 新春佳节的气氛,并没有带来暖意。 邺国公张昌宗,夜间行路,酒后失足,溺死在温泉汤池中。 消息才传出不久,武后的桌案上,就堆满了奏疏。 里头没有一封是为张昌宗寻求道义,查清事实的,全都是落井下石的。 张昌宗仅剩下的党羽宰相杨再思、殿中监李峤两人,成了众矢之的。 蹦跳出来的,五花八门,不乏曾蒙受二张兄弟提携恩惠的。 其中,春官尚书宋之问,跳得最高。 作为资深同党,可谓对两人知根知底,列举了杨再思的八大污和李峤的十大罪,骈四俪六,笔笔如刀,深可见骨,将政治权势场上的冷酷无情,演绎到了极致。 武后才装扮好,瞧着桌案上的奏疏,还没有翻开看内容,已经觉得头昏脑涨。 “今年正旦,朕没有下制封笔?” 上官婉儿在侧后跪坐,向前躬了躬身,没有回应。 这个问题,武后自己是知道答案的,不需要旁人告诉她。 “罢了罢了,你先将这里头,与昌宗之死无关的,拿了出来给朕”武后乱糟糟地拍拍桌案,站起身拂袖走开。 朝臣的习性,她最是清楚不过,无事便平地生非,勾心斗角,有事便一拥而上,煽风点火,真正用来理政办公务的时辰,怕是十中无一。 上官婉儿缓步上前,将最上头的奏疏拿了起来,捧给武后。 武后愕然无语,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连连摇头,拈起奏疏摆了摆,“总算还有一个,也算是不易了” 这份奏疏,是夏官侍郎王之贲上奏的,主题很简单,笼统起来,就一句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领军卫有功的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卒,拔擢之后,散入各军卫,以壮全军士气,万骑和右玉钤卫敢死团盘踞北庭过久,招降纳叛,膨胀过甚,该当拆分抽调,安东军和安西军都是师老兵疲,兵员缺额严重,理应予以补充。 王之贲建议,将这三件事予以统筹考虑,进行大范围的兵员调动,配合南北衙各军卫兴起的整训之风,强弱搭配,发挥沙场老卒的功用,提升大周军力。 武后先是飞快扫了一眼,然后又细细看了一遍。 “啪嗒,啪嗒” 合上奏疏,双手背在身后,在殿中漫步,奏疏在她手中起伏,随着脚步,在她的挺翘隆臀上有节奏的拍打着。 武后再次翻开了奏疏,一字一句看了一遍,微微蹙了蹙眉头,“婉儿,你以为,王之贲所议如何?” “陛下,臣妾反复通览奏议,没有察觉不妥当之处,然而,此议出自王侍郎之手,便是最大的不妥当”上官婉儿坚守着自己在武后心目中的角色,与权策对抗到底,在事务上找不出王之贲的瑕疵缺陷,便从政治角度为难。 谁让他是上一任的尚书省左司郎中,又是权策义子的胞兄呢? 武后抬起眼皮,扫了上官婉儿一眼,“婉儿,你位居冲要,等同内相,与朝臣有所争拗,分属正常,但大局面前,仍要有些胸襟,凡事以大政利弊为先,不可过分拘泥” “是,陛下”上官婉儿屈膝领命,但却并没有放弃使绊子,“臣妾以为,王之贲此议,大开大阖,颇有权相爷味道,然,权相爷却不亲自出面奏陈,实在难以令人安心” “味道?”武后的情欲之弦,总是最敏感的,眼中立时便漾起了波光,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拢了拢胸前的衣襟,“王之贲此议,不管居心如何,总是有利军政的……” “你的忧虑也有些道理,不可将此事全权委任,且传旨给他,令他不得好高骛远,先将领军卫有功军官士卒的分派拟定,具折上奏,朕观其效用,再言其余” “陛下英明”上官婉儿随声附和,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 任武后再如何精明,也不会想到,这般在军中乾坤挪移,背后的黑手,正是背叛了她的谢瑶环。 “陛下,豫王殿下前来问安”内侍转进门来,恭声通禀。 武后挑挑眉,犹豫了一下,“让他进来吧” 李素节进殿,行了礼,请了安,便尴尬下来,没有了言辞。 “你呀,却是个木讷性子,与你那外甥,可是殊无相似之处”他的一番窘态,意外地取悦了武后,言谈间很是亲和,“让你安顿在华清宫,你也不必像个小娘子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骊山附近,有几处禁苑,要游玩赏景,还是跑马打猎,都由着你” “谢过母皇关怀,儿臣性子慵懒,不喜动弹,华清宫规制宏大,建筑景致,都别具匠心,足够儿臣游览”李素节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武后的好意,他知道自己的出身,能侥幸活下来就是了不起的成就。 宫禁深似海,多动多言,有害无益,他是绝不愿给外甥儿惹麻烦的。 武后深看了他一眼,见他一派宁静,无欲无求,不由想到了一条消息,李素节子孙繁茂,每年都有几个子嗣落地,权策担心舅父太过惹眼,痛陈利害之后,三五年间,一无所出。 此次前来朝贺,他孑然一身而来,一个子女都没带在身边。 想来也是怕扎了人丁凋零的武后嫡支的眼。 武后没来由生出些怜惜和不忍,随即悚然而惊,这股情绪,像是从权策那边迁移到自己身上的。 武后胡乱摆摆手,“随你,无事便退下吧,稍后过来,陪朕用午膳” “是,儿臣遵旨”李素节一板一眼,行礼如仪,慢慢退出了大殿。 武后目送他远去,仍在发呆,面上变幻莫测,时而懊恼,时而凌厉。 她可以允许自己馋权策的身子,甚至与他在床榻上滚上一滚,却不容许自己的情绪和思维,都受到权策牵引和影响。 谁是主,谁是次,是她万分在意的事情。 上官婉儿一直观察着她的脸色,可惜,她这个最了解武后心思的人,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知她的心中曲折。 “剩下的奏疏,都与昌宗之死有关?” 武后的声音不复清亮,反倒更多了些疲惫。 “是,大多都是弹劾杨再思和李峤二人的……”上官婉儿迅速回神。 “哼哼,痛打落水狗么?朕偏不让他们如意,留中不发”武后冷哼一声。 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陛下,杨再思和李峤也上了奏疏,自劾请辞” 武后愣了愣,深吸一口气,屡屡不顺,她的戾气难以按捺,“传令葛绘,彻查杨再思和李峤罪状情事,依律治罪” 让你们留,你们不留,想走,便不要想着全须全尾的走。 上官婉儿应命拟旨。 “陛下,太孙殿下求见”方才的内侍又转了进来。 “不见” 武后冷声拂袖,一口拒绝。 第951章 美人迟暮(三十二) 华清宫,九龙殿前。 太孙李重俊面色阴沉。 他在这里站立了许久了。 从早晨站到了午膳时分,内侍宫女排列着队伍,来来往往。 豫王李素节去而复返,他是得了旨意,要陪侍武后用膳的。 两人不得不打一个尴尬的照面。 “见过太孙殿下”李素节礼数周全,行礼之后,便闭口不言。 “见过豫王叔,王叔何往?”李重俊还了礼,笑吟吟问了句废话。 “本王奉诏,前来九龙殿侍膳”李素节三言两语交代了实情,不卑不亢。 李重俊脸孔一僵,仰头看了看森森在上,如同苍鹰展翅的九龙殿,脸颊扭曲了一瞬,侧过身,让出正中央的道路,温文尔雅伸手示意,“如此,重俊便不搅扰王叔了” “太孙言重了”李素节微微躬身,举步向前,并没有在御道中央行走,一直小心翼翼行走在边缘地带,分毫不逾越规矩。 瞧着李素节走远,李重俊的贴身宫女崔弦走上前来,“殿下,身子要紧,还是先回去吧” 崔弦是给李重俊一个台阶。 不知武后在做什么,在殿外等候,尚可说是等待武后拨冗召见。 明知武后在与豫王闲话家常用午膳,还在殿外徘徊不去,便是另外一个性质了,非但不能表明求见的挚诚之意,反而会惹恼了武后。 心怀怨望,不识大体,做作生事,这些帽子,都会迅速飞来。 在神都大乱,靠局面崩毁苟延残喘的储君地位,本就摇摇欲坠,任何一个方向的风吹草动,他李重俊,都承担不起。 “好,我们回去”李重俊下意识地向崔弦靠了靠,这是他仅有的依靠了。 一路行走,他神思恍惚,想到了相王叔在皇嗣位上的时候,曾屡次三番在皇祖母寝宫前长跪,又想到武承嗣在世之时,也曾多次发动武氏族人叩阕哭宫,这两位长辈,从来都没有凭借这个得到想要的东西。 他的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今日他的举动,冒失了。 很快的,他又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他与豫王前后脚求见,一个登堂入室,温言谈笑,一个却拒之门外,冷酷无情,对比实在太过伤人。 无论是里外亲疏,还是名爵高低,他都在豫王之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羞辱,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心中有一根筋梗着,才在九龙殿前多站了一会儿,无伤大雅。 李重俊迅速安抚了自己,总归过错不在他身上。 “崔弦,让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崔弦脚步加快了几分,轻声道,“魏王殿下回京之后,以养伤为名,较少在外走动,只是,前不久,去了趟曲江边,崔娘子筹办中的格物书院,打听了玻璃工艺的进展,说是要给府上的遥遥小娘子也造个玻璃房子” “武延基新任焰火军将军,就没有过问军中事务?”李重俊眉头大皱。 崔弦心底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焰火军尚在休整,魏王殿下只传令犒赏,其余一切照旧” “照旧?”李重俊怒其不争地瞪大了眼睛,沉声道,“那焰火军岂不还是薛家兄弟的私家军?新安县出事,焰火军驻地势必要更动,正是插手把持军务的好时机,他竟还有闲工夫给女儿淘换东西?” “胸无大志,枉费了大好良机,真真无用” 越说越是恼怒,李重俊用力挥了挥胳膊,却不慎打在了旁边垂丝海棠树的花枝上,才露出些许绿意的叶片纷纷扬扬落下。 李重俊似是受到惊吓,赶忙横向走了两步避让开,脚下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他迅速站稳,扭着头四下里看,眼中厉光闪闪。 他身后众人,都是俯首帖耳,仿佛未见。 崔弦一阵无语,这魏王武延基,是李重俊将要争取的支持力量,尚未得手,便指手画脚,横挑鼻子竖挑眼。 若是武延基当面,听了他这番话,怕是只有一句话奉上,干卿底事? 李重俊理了理衣襟,换了个口风,吩咐道,“咳咳,崔弦啊,你留意一下,豫王叔离开九龙殿,便来报我,同在宫禁中,又是长辈,我理当去拜访一二才是” 说的理所当然,像极了一个守礼数的晚辈。 然而,李素节入住华清宫足有小半个月,李重俊却一直未曾想起拜访这位长辈。 彼时,他的评语是,此人先天不足,只能窝在渑池藩地,无大用处。 想来,若不是方才意外发现李素节在武后心目中有些分量,他还会继续无视他。 “是”崔弦垂首领命,心头的悔意更是浓重。 外宽而内忌,色厉而内荏,多疑而寡恩,这是历朝历代的史书里,早已论定的失败者必备素质,这位太孙殿下,占了个全乎。 实在不是明主,也没有成事之相。 “唔,对了”李重俊迈步向前,又想起了旁的事情,“得空了你也与裴光庭、阎则先等人联系一下,宋璟之后,我的文武师傅都已经出缺,他们若有心仪人选推荐,早些报来,若是晚了,少不得有人争拗,反而不美” 崔弦低声应是,肠胃中一阵蠕动不适,恶心欲呕。 放在旁人身上,储君的文武师傅,的确是个热门职位,但自打神都连串事件收尾,李重俊悍然将忠心耿耿的宋璟推出来,做了替死鬼,便再也无人问津。 即便是对此事最为热衷的清流词臣,也是兔死狐悲,避而远之。 真难为李重俊,还敢将宋璟挂在嘴边。 也不怕遭了报应。 回到李重俊的寝宫后,李重俊去书房等待消息,崔弦出来分派差事,得了个自在。 “崔娘子,有咱们族人递了条子进来” 走在一条树木四合,花草丛生的隐蔽小径上,她的亲信内侍送上一封密信。 崔弦伸手迅速接过,四面看了看,确认无人,拆开来看。 “王欲知详情,兹事体大,平康坊晤面商谈” 崔弦看了这寥寥十几个字,嘴角翘了起来,冷哼一声,“我岂是那愚笨之人,上门送死?” 新罗王金理恭遭到权策训斥的消息,她早有耳闻,金理恭这会儿约见,定是要铲除了她,也好与天朝的内部权斗倾轧脱开干系,给权策一个交代。 “这信,都经了谁的手传进来的?”崔弦想着顺藤摸瓜,将宫中新罗方面的触手斩断,保全自己。 “只经了我的手……”那内侍说话间,暴起发难,手中拿着一方锦帕,捂住崔弦的口鼻。 一阵甜香传来,崔弦全身酥软,就要倒地。 内侍自怀中掣出一柄短匕,狠狠搠进了崔弦的胸膛。 鲜血狂飙四溅。 “你是新罗的祸害,你不死,新罗不安” 第952章 美人迟暮(三十三) 圣历元年的开春,阴风阵阵。 华清宫中尤甚。 张昌宗死后,又有人在宫中横死。 太孙李重俊的亲信宫女崔弦,大白天被人刺死。 据她的随身内侍指称,外间有新罗密信传入,崔弦才展开信封,他们两人便一同中毒晕倒,待他醒来时,崔弦已经倒在血泊中。 那封信还在,字迹宛然清晰。 消息传出,新罗王金理恭第一时间入宫请见,承认了这封信出自他手中,坦承是为了与崔弦详谈,了解她擅自征召在神都寄居的新罗族人,卷入天朝内务的内情,并无谋害崔弦性命的胆子。 “……设若外臣有灭口之意,这封信定也会取走,掩盖行迹,何必将信笺留在原地,沾染嫌疑?” “……外臣身负新罗一族安危,向来敬畏皇帝陛下威严,规行矩步,不敢逾越,有论钦陵殷鉴不远,岂敢造次……” “……即便外臣有杀人歹心,也不敢在宫禁之中施为,将其引出,才是上策,如此粗粝手法,无端触怒陛下,岂非为新罗惹来倾族灭国之祸?” “陛下,权相爷,太孙殿下,诸位宰相尚书,还请明察秋毫,明察秋毫哇” 金理恭趴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捶着胸脯,一席话,说得极为恳切。 武后神色木然,拂了拂袍袖,“新罗王起来吧,你也是一方君主,这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是,外臣失仪,陛下恕罪”金理恭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在殿中,时不时抽噎两下,胡须上头沾了些黏糊糊的鼻涕,一甩一甩的,颇为邋遢狼狈。 武后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他,转而看向前来合议此事的宰相和部寺堂官们。 站在第一个的,自然是权策。 看到她,武后的不耐烦更甚,还有些慵懒。 “权策,你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权策背着手出列,侧身直视着金理恭,“新罗王,死的,是新罗人,在场的,也是新罗人,拿的信,还是新罗人写的,地点却选在了陛下的宫殿,本相不问证据,便可断言此事与新罗脱不得干系……” “休要多言”权策竖起大巴掌,金理恭的半截嚎哭噎在了嗓子眼儿里,像公鸡一样打起了鸣。 “本相以为,新罗王也许是为人蒙蔽,也或许,是有人自作主张,有三日功夫,定能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一个交代” 权策的表情意味深长。 金理恭脸颊抽搐了两下,许是急中生智,在无臣僚提醒的情况下,慢慢读懂了权策的深意。 权策未必想要个真相,要不然,也不会让金理恭自己查案,他要求的交代,更多是为着天朝的颜面。 因此,这个交代,是一定要给的,而且给出的人,要够分量。 领会了权策的意图,金理恭迅速转变了口风。 “权相爷教训的是,崔弦是新罗人,为她昭雪沉冤,外臣责无旁贷,使团中鱼龙混杂,有人藏奸也在两可,外臣定当严厉排查,早日将黑手恶徒绳之以法” 他们两人达成了默契,但这却不是太孙李重俊想看到的。 崔弦生前为他效力卖命,死后,自然也要利益最大化,将范围局限在新罗,固然省事儿,却大大不利于李重俊上下其手,趁机谋取政治利益。 他一个眼色抛来,春官尚书宋之问立时出班。 “陛下,臣以为,新罗王远来是客,位分又是藩属,却不宜在天朝中枢大动干戈,权相爷所言,不问证据,便断言此事与新罗脱不得干系,臣也不敢苟同,有罪案,自当彻查为上,却没有以强权压制,硬安罪名的道理,这与屈打成招,罗织入罪,有何区别?” 武后皱了皱眉头,“权策,你怎么看?” 权策看了看宋之问,又看了看李重俊,笑吟吟地道,“看起来,太孙殿下果真惦念旧情,有殿下护着新罗,真是新罗上下的福分” 这话看似随意,却是寒意刺骨,李重俊和金理恭齐齐面色大变。 众人都或明或暗看向龙椅上,毕竟权策的话,已经有些出格,有扣帽子胁迫的嫌疑了。 武后却是以手支颐,俯视着下头,放任权策主导场面,没有开口的意思。 李重俊不敢担当里通藩国的罪名,金理恭却更不愿新罗身上的太孙党印记坐实。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皇祖母,孙儿绝无此意……” “陛下,外臣不敢在天朝宫中造次,恳请陛下委派干员协助,协助外臣排查新罗使团……” 两人的话都没说完,也都无话可说了。 权策面无表情,返回了自己一人之下的位置。 他没有什么具体的表示,但他的党羽追随他已久,自是能洞察一些他的情绪。 李重俊太过躁进,触怒了权相爷。 拽着安乐公主的裙带投入权策阵营的宰相韦巨源和地官尚书王同皎,一直都在互别苗头,隐蔽地瞥了李重俊一眼。 不知所谓,不自量力。 有些好处可以争可以抢,有些好处送到嘴边都不能吃,这所谓的太孙连这些都分辨不清楚,表现简直不堪入目。 寻个机会惩戒他,许是可以讨得相爷欢心。 武后轻笑了一声,“准了,崇胤,你安排大理寺人手,协助新罗王,以他为主,莫要添乱” “臣遵旨,诚如新罗王所言,藩臣不宜在宫中造次,然而,事发宫禁,臣请旨,在太孙寝宫及附近阆苑,搜检物证” 大理寺卿薛崇胤直言不讳,眼神有些阴森。 “唔,妥当行事”武后无可无不可,摆摆手,“此事就照此办理,都退下吧” “权策留下” 武后让上官婉儿也退下,起身下了丹墀,到权策面前,伸手在他的胸前轻轻抹着,仰面看着他,笑了笑,柔声道,“你今日火气,似是有些大了,金理恭自作聪明,李重俊拙劣不肖,却不必因此气着身子” “陛下,臣无状”权策尴尬认错,他确实有些无名火,一言九鼎久了,突兀地跳出个毫无分量的,当众与他唱反调,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无妨,你这个岁数,正是火力旺,我还能怪你不成?”武后的眸光如水,柔柔浸过他的全身,突地问道,“告诉我,你前日夜里做了什么?” 权策脸色不可遏制地变了变,又勉强恢复如常,“臣,在府中守岁” 武后噗嗤一声笑了,“张昌宗,是你杀的吧” 权策的心缓缓落下,他还以为武后察觉了谢瑶环的蛛丝马迹,连连摇头,“臣没有” 武后心境已变,对他的否认,恍若未闻,双眼中像是长了钩子。 看他情绪变幻,俊逸面孔生动十分,在她眼中诱惑无比,心头爱怜之心更盛,牙齿有几分痒痒,想要啃他一口。 以绝大的毅力将视线移开,丢下一句话,快步而去。 “死了便死了吧,说起来,你也是多此一举,我已经许久没见他了” 权策瞧着武后的裙裾飘摇款摆,却不知她的言辞,前后逻辑何在。 眉头蹙得紧紧的。 似有一层薄纱在面前挡着,始终不得其中真意。 第953章 美人迟暮(三十四) 崔弦之死尚未定论,张昌宗之死的后遗症,已经尘埃落定。 死了的人,对一切强加的变故,都无力反抗,但也不会再招惹新的仇怨,人们反倒能够心平气和,宽容以待。 因此,葛绘主持之下,对张昌宗余党进行了相对温和的清算。 宰相杨再思罢相致仕,革除子孙恩荫,加特进文勋官,朔望不朝。 麟台监李峤,这位屡屡改换门庭的三姓家奴,日子要更难过一些,因为他实在舍不得权位名利,又做出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上奏自劾请辞之后,转过身便写了信给太平公主,试图再度换个主子,太平公主对他的品性极为厌恶,将信件公之于众。 然后,大周朝廷数十年来最具有戏剧性的场面来临了。 远在神都洛阳的梁王武三思、相王李旦,竟然也收到了他的输诚密信,在太平公主公布信件之后,他们两人像捡到屎一样,恶心到了极点,也将信件扔了出来。 李峤的丑陋无耻,可谓穷形尽相,毫无底线,引来朝野众口一词唾骂。 就连他家中子侄,都纷纷与他决裂,断绝关系。 他的妾室中,有个刚烈的,听闻此事,奔逃上街,在府邸外的牌坊上,撞柱自尽,留有遗言,面覆白帕安葬,黄泉路无颜见人。 如此形势下,群情汹汹,不少人强烈要求严惩李峤,以儆效尤。 葛绘是合纵连横的高手,自然不会忽视这些人的意见,但他也不会为了打一只死老虎,过度用力。 张昌宗再怎么说,也是武后曾经的枕边人,人死万事休,对他的余党刀斧加身,戾气过度,平白惹得武后侧目,对权策不利。 李峤最终的下场是,革除本兼各职,追夺一应封赏恩赐,在朝廷存档旨意公文、国史存录中,涂黑李峤姓名,贬斥回祖籍所在地,子孙三代之内,不得入京。 葛绘如此处置,要求严惩的,要求从轻发落的,都无话可说。 武后对此颇为满意,延续了葛绘的宽大温和基调,保留张易之、张昌宗和张昌期等人的官爵,准其亲族将灵柩运送回定州老家安葬。 这边厢慈悲为怀,那边厢却是人仰马翻。 卫国公、大理寺卿薛崇胤打着彻查崔弦死因的旗号,率领大理寺精兵强将,蜂拥闯入李重俊的寝宫,翻检了个底朝天。 来的官差捕快实在太多,李重俊一度没有立足之地。 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在宫中阆苑闲逛,眼不见心不烦。 待他回来,薛崇胤已经预备离去,带走了一批关联物证,以似是而非的嫌疑借口,拘捕了寝宫中的十六名内侍,八名宫女。 李重俊脸色极其难看。 薛崇胤是做了功课的,针对性极强。 这十六名内侍,包括李重俊身边的首领太监,都是他的亲信,而那八名宫女也是近身伺候的,类似通房丫鬟的位分,其中有两个脸蛋娇美,身段丰腴的,李重俊已经幸过了。 “太孙殿下,臣将秉公查探此案,定还崔弦娘子一个公道,还请殿下节哀顺变” 薛崇胤礼数不缺,冠冕堂皇。 李重俊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神经质,明知不宜再招惹树敌,一口气却死活咽不下去,“劳烦卫国公了,你这般尽心,这搜检,形似抄家劫舍一般,我都记在心上,容图后报” 薛崇胤有些意外,在神都的时候,强手如林,这位太孙处处委屈求全,只求保命,性情不显。 到了骊山,小命保住,储君之位也稍稍安稳,本性便渐渐暴露出来,由内而外,散发着孤拐冷僻的气息。 也许与长成的环境有干系,薛崇胤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落地是庶子奴儿,太子妃韦氏做嫡母,安乐公主做异母妹妹,重重压迫十几年,一朝得了大自在,性子扭曲荒诞一些,本就是寻常。 “殿下言重了,都是臣分内之事”薛崇胤随意应付了一句,毫不掩饰地摇头嗤笑了一声,率众扬长而去。 李重俊双眼充血,盯着一排排大理寺官差呼啦啦离去,整个人几乎要被怒火烧起来。 薛崇胤的行为,等同直接在他脸上扇巴掌,他这储君的威严还没立起来,就已经被践踏到了泥地里。 “我是太孙,是储君,我是在示好,招揽,不是在求你们” 李重俊面孔抽搐了两下,狰狞成一团,心里的一根筋,越拧越紧。 他千辛万苦挣扎求生,忍辱负重,不惜弑杀亲父,为的,可不是看谁的脸色。 眼前闪过大殿上权策随手的摆布,心中像是被沸水烫了一下。 做义兴王的时候,他要小心翼翼供着权策,当了太孙,还是要仰视他,巴结他。 那他承受的这许多苦难,意义到底何在? “殿下,方才通政司传出了消息,有不少朝臣上了奏疏,弹劾宋尚书”有内侍来报信。 “弹劾他什么?”李重俊木然问道。 “弹劾的,都是陈年旧事,与李峤和杨再思有关”那内侍不敢说的太细。 李重俊已经了然,宋之问曾是那两人的同党,想来有些瓜葛牵扯在,那两人滚落尘埃,宋之问受到牵连,似乎是正常的。 正常么? 李重俊在朝中扑腾了许久,已经不是新丁,没有必然的牵连,除非有人想用牵连来害人。 “可有绯袍以上参与?”李重俊扯了扯宽松的衣领,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有,太仆寺少卿韦爽、地官衙门府库郎中萧元礼等人” 韦巨源,王同皎。 李重俊挑了挑眉,不怒反笑,“尔等下去预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去拜访豫王叔” 宫女内侍纷纷退了出去。 “噼里啪啦” 寝殿内一阵乱七八糟的巨响,桌椅板凳,笔墨纸砚,瓷器摆件,都遭了殃。 半个时辰后,李重俊跨步出门,神清气爽,温文尔雅。 豫王李素节的住处,在华清宫外围,李重俊的寝殿,在最深处,这一路过去,几乎要纵向贯穿华清宫。 “前方是怎的了?这许多人出宫?” 大群大群的内侍或抬或扛,携带各色物品,朝宫外走,队伍极长,引起了李重俊的注意。 自有小内侍快步上前去打问。 “殿下,是陛下赏赐权相爷一家的赐物” 李重俊脸色一僵,方才压下的邪火猛地上窜,烧的他浑身燥热,头皮都要炸开。 “回去” 好容易平抑下来的心境,再度失守,李重俊憋着一口气,打道回府。 此时再想,李素节何许人也? 不过是个就藩皇亲,即便得皇祖母另眼相待,哪里又值得他巴巴的上门拜访? 我是堂堂储君,该他来拜访我才对。 呸,不知礼数尊卑的东西。 第954章 美人迟暮(三十五) 神都,城南牡丹苑。 两乘不起眼的绿昵小轿先后来到此地。 门前守卫象征性的伸了伸手,随行的护卫随手亮了个腰牌,他们立时便放了行。 那腰牌上头瞧不出是谁家的人,但都是羽林卫的腰牌,能让羽林卫当护卫,想来身份也差不到哪里去。 一乘小轿在牡丹苑的后罩楼停顿了下来。 轿帘掀开,走出来的,是梁王武三思。 他面上皱纹密布,须发斑白,手里拄着一根精巧的楠木手杖,行走无碍,却是颤颤巍巍。 若是将他与武后放在一起,怕不会有人认出是姑母和侄子,而是叔父与侄女还差不多。 他走动了两步,来到后罩楼前,抬头仰望。 这处后罩楼不一般,他曾经在这里头与太子妃韦氏偷情,中了几家敌人的联手算计,派了唐休璟出来撞破,那人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番争斗,终究还是现出了原形,他丢掉了首辅宰相的大位,宫廷里也斧声烛影,断送了韦氏的性命。 而唐休璟,贬黜出京,做了岭南道观察使,老朽之身,却还活蹦乱跳。 “哎……” 武三思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老了,人老了,心也老了。 往日的腥风血雨,明枪暗箭,他也是一路趟过来的,今时今日,他只是回想一番,心里头,就哆嗦的厉害。 实在是,输怕了。 官位赔了进去,只是等闲。 掌上明珠方城县主卷入争斗,自缢身亡。 幼子武崇谦葬身西塞,尸骨无存。 寄予厚望的长子武崇训,也是屡遭折磨,虽保住了高阳王爵位,却早早没了繁殖后代的能力,形同废人,说到底,他只剩下武崇烈一条血脉可以延续,这唯一的血脉,还是疾病缠身,容貌身形,都见不得人。 世间之惨痛凄凉,有谁能超过他的么? 也许,是有的。 太子李显,妻子韦氏暴死,唯一的嫡子李重润惨死,自己也死成一笔糊涂账,魏王武承嗣,武延义、武延秀两个儿子相继死去,自己也抑郁而终。 相王李旦,两个发妻窦氏和刘氏,死不见尸,继室柳氏,死在自己手中,三子李隆基、四子李隆范、长子李成器,也是死的人头滚滚。 人生顿挫,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武三思已经能够沉淀下来,拨开权势欲望迷雾,他渐渐看清所有人的运动轨迹。 在天授年间之前,李家武家争锋,一方保女皇,一方保道统,有个人挤压在夹缝中,一路摔打,险象环生,下狱如同吃饭。 武周革命之后,主轴未变,仍旧是李家和武家对垒,但却没有人再相信同族,沦为乱斗,因为大家,都看上了东宫那个位子。 那个人就在这重重矛盾仇恨当中,四两拨千斤,游刃有余,他愈发得宠,愈发安全,地位也愈发高企,他们这些李家武家的近支子孙,死得却越来越多。 杀到现在,李旦和他都还活着,却已经提不起勇气,再对空闲下来的双曜城多看一眼。 那个人,就是权策,鲜血阴谋染成的宫殿朝堂,他是唯一自始至终的得利者。 他醒悟了过来,却已经太晚。 如今的权策,不是战战兢兢守在宫门前的亲府校尉,而是权倾天下的首辅宰相。 武三思扪心自问,他不是权策的对手,哪怕权策现在仍是七品校尉,他似乎也无法兴起斗志,甚至想到要与权策过招,他心里最强烈的声音,就是体面退场。 所以,他今日约见了相王李旦。 同病相怜。 李重俊虽已是太孙,但他们两人仍有登位储君的可能,也就是说,还是潜在的对手。 然而,只要权策在,谁当储君,都不过是苍狗浮云,逃不掉任人摆布的命运。 武三思相信,李旦也能够看清楚这一点。 他们有捐弃前嫌,协衷一致的理由。 即便不是为了个人利益,不为了储君之位,也要为了李武皇族,为了这大好的江山社稷,搏上一搏。 三国相争,终归于晋,魏蜀吴的文臣武将,没有一人算得真英雄。 龙椅上的人,姓李,姓武都好,若是纷争一世,繁华落幕,天下却改姓了权,他们这帮人,怕是死了,都没有脸面埋进祖坟。 带着这股子悲壮的情绪,倒春寒的冷风拂面,武三思心头和眼里,却燃起了小火苗。 “哐当” 不自觉间,脚下急切了些,腿脚跟不上,武三思摔了个滚地葫芦,脸颊贴着地面滑行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因着这个插曲,他与李旦见面的时候,是坐在担架上的。 脸上已经擦洗干净,但仍有几道青紫印记和血檩子。 这样一副模样,再加上一脸的苦大仇深,十足惹人发噱。 “相王兄,做了这许久的看客,不知可有高见?” 李旦花了些力气才没有笑喷出来,揉了揉额角,“梁王兄约我,我来了,你我见解,定有共通之处” 武三思急不可耐,“如此甚好,相王兄,夏官侍郎王之贲正在全军安插领军卫有功人等,我听闻,人数众多,足有两千余人,上至都尉,下至小卒,都是沙场老兵,若能设法掌控,善加绸缪培育,假以时日,定可一改我等被动” 李旦瞧着他挤眉弄眼,脸上的伤痕像是毛毛虫一样,动来动去,又有些憋不住要笑,这回忍不下,以手掩口,“咳咳咳……梁王兄,你说的,我也知晓,然而,这两千人,位分太低,培育起来,颇费心力资源,且旷日时久,远水不解近火……” “那依相王兄之见?”武三思的意见被驳回,他并没有不悦,李旦如此反应,代表他也曾长期思考与权策为敌,他确认,不是一个人面对权策,如此,才可稍稍安心。 李旦掰着手指,细细指画,“王之贲奏疏当中,还有两个议题,补充安东和安西两军不去说它……” “另有一个,是将北塞拓跋司余和赵与欢部抽调部分回来,他两人手下三万出塞,现在已膨胀至八万余,即便是抽调一半回来,都足可当两个军卫之用,这才是紧急可用之兵” 武三思缓缓点了点头,“甚好……” 李旦瞥了他一眼,苦笑着道,“梁王兄且慢欢喜,我等之病,在于乏人可用” 武三思突然咧嘴笑了笑,“我有一人,定然可用……” 第955章 ?美人迟暮(三十六) 长安,义阳公主府。 武后加恩,赐义阳公主府年礼,以彰亲厚。 内侍们宣达了旨意,将东西放下。 领头的,是个内侍太监,二品的衔头,放在朝中,也是个紫袍大员的位分,西塞立功归来的杨思勖,也才从神都苑宫监晋封到内侍太监,在宫中是极有体面的。 此时,他却毫不顾忌地双膝跪地,额头触地,以奴仆自居,恭敬得无以复加。 他身后,内侍们跟着跪了一地,口中念念有词恭贺新禧。 义阳公主、驸马、权相爷、安戎郡主、嵩阳郡夫人、姚夫人、庐陵县公、天水公主、蓝田侯,一一点到,一一跪拜。 连芙蕖怀中呼呼甜睡的渭水郡主权徽都没有落下。 这些宫中奴仆以刁钻着称,最是擅长见风使舵,逢高踩低,他们的动静,是武后好恶偏向的晴雨表。 这般虔敬拜贺,只在武后最钟爱的太平公主府出现过,不知何时何故,武后对义阳公主府的宠爱,竟然能与太平公主相提并论。 “太监请起,新春佳节,有劳诸位内侍走一遭,府上略备了薄礼,还请笑纳”权竺上前搀扶那内侍太监起身,礼尚往来一下。 权策负手站在义阳公主身边,并不出面,事实上,他也出面不了,义阳公主一直抓着他的手臂,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公爷言重了,老奴厚颜,沾沾府上的喜气”那太监笑眯眯地起身,也不推拒,收下了鼓鼓囊囊的喜封。 内侍太监率众离去,义阳公主府的主子奴仆们,在门口面面相觑。 “殿下,天色不早了,可用小的们将赐物收拾进府?”大管家权祥上前请示。 此时才过午时不久,但权祥说的,并没有错处。 实在是,太多了。 车队绵延,头在义阳公主府,尾巴也在义阳公主府,刚好饶了上林坊一圈,怕不有数百辆车,有点铺天盖地的架势,衣食用度,无所不包。 这里头,大多数东西都是女眷的,权箩和权徽姑侄俩是大赢家,她们两人的东西,就占了一多半。 但谁都知道,这些赐物和体面风光是怎么来的。 就连赐物重女轻男,都有刻意的痕迹,显然是顺着权策的性情来的。 “大郎,这是……”义阳公主仰着脸,有些慌乱。 “母亲勿忧,陛下隆恩,受着便是,改日,孩儿奉母亲入宫谢恩”权策一脸轻松,柔声安抚。 “权祥,将赐物打理一下,拟个清单出来,交到母亲手上” 权祥得了分派,立时唤出大群童仆,有条不紊将赐物梳拢出来。 “大郎,物件儿归属,陛下都有明旨,就依着这个,送到各处院子就好,我看不得这个……”义阳公主摇摇头,不愿再受一番刺激。 “都依母亲”权策自是顺着她的心意。 为了宽解她的心怀,插科打诨了一番,“孩儿还想着,将迟迟和如意的东西,都收在母亲手头,若是她们淘气,便不给她们,乖巧一日,便给一件,如此,可保她们乖巧到长成为止” “哼,大兄,如意听不懂,我可听着呢”权箩哪里是吃亏的,听得大兄算计,立时便跳了出来,虎着张俏生生的脸颊,瘪着嫣红的嘴巴,张牙舞爪,愤愤不平,“二兄和元光也有赐物,为何偏只收我们的?” 权竺闻言摇摇头,也插嘴过来打趣,“迟迟,我与元光的几件东西,即便母亲收了去,怕是装乖几日便都得了回来,哪里能有用处?” 权箩这下听懂了,原来两位兄长都瞧上了自己与侄女儿的赐物丰盈,眼睛滴溜溜转,扫了旁边看热闹的云曦三人一眼,登时得意起来。 玉手叉着小蛮腰,神气活现,摇头晃脑,“嘿嘿,大兄尽管收便是,反正三位嫂嫂东西也不少,妹子隔三差五上门打个秋风,怕是谁也不能说出个不是来,哼” 此话一出,包括权毅在内,众人齐齐笑出声来。 义阳公主也忍俊不禁,拍了拍权策的胳膊,“我儿,迟迟自幼便是不吃亏的,机灵得很,你们还都宠着,现下可晓得厉害了?” “母亲……”权箩扑到义阳公主怀中,拧着腰肢撒娇不依。 小女儿态,娇俏可人,众人笑得更欢了。 权策却毫无悔意,笑眯眯地看着权箩,老怀大慰。 就是要这个性情才好,日后出了阁,才不会让某个混账小子欺负了去。 说话的功夫,权徽醒了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大眼睛四下里瞧,所见都是熟人,她也没有哭嚎,吧嗒吧嗒嘴,精神头还没有起来。 眼前一黑,吓了权徽一跳。 却是权箩跑了上来,手舞足蹈地道,“小如意,你父亲要抢咱们东西呢,快些哭一个给他瞧瞧” 权徽才七个月大,哪里晓得大人的尔虞我诈,见小姑模样可爱,发出了“咯咯咯”的清脆笑声,张开幼嫩的双臂,要她抱。 权箩受到了感染,将她抱在怀中,百般怜爱,姑侄俩鸡同鸭讲,笑声不断,早就将赐物抛到九霄云外了。 回到书房,权策的笑容缓缓沉了下去。 “绝地,除了咱们府上,可还有谁家得了陛下恩赏?” 绝地摇摇头,“据宫中消息,陛下赏赐,是临时起意,只点了义阳公主府” “太平公主府也没有?”权策有些不愿相信。 他机谋过人,只是近来局面愈发稳固,警觉性稍微差了一些,才没有立时领悟到武后的异样,这两日来,细细回味武后露骨言行,他得出个惊悚的结论。 武后竟然想睡他? 他眼前飘过上官婉儿的面孔。 她曾经问过,武后待他愈发亲密,时常肌肤相亲,且情绪常难自控,该如何应对? 彼时,他的回答是,他是武后永远不会得到的男人。 两人在权势角斗场上相爱相杀,相互依存,相互扶助,又相互提防,相互斗争,他胜了,则武后没了权势滋养,欲望荡然无存,武后胜了,他这个失败者,不会再入武后法眼。 而今,权势的糨糊尚未见底,武后竟然掀翻了棋盘,在床榻上开辟了一条全新的战线。 这种斗争,是权策完全陌生的领域。 除了温柔乡,还有英雄冢。 在这一局若是败落,则主动尽丧,前功尽弃。 “是出自本心?还是刻意设彀?” 权策面容渐渐冷酷下来,他不得不以最坏的恶意去思量。 那么,此事与情爱无关,只是个香艳的杀局。 第956章 ?美人迟暮(三十七) 骊山,新罗使团驻地。 卫国公、大理寺卿薛崇胤揉着鼻子,高坐在上位。 下头,新罗王金理恭和他的使团中人,正似模似样地上演着一场升堂问案的戏码。 薛崇胤是唯一的观众,时不时就会揉鼻子,有时候视线还会下意识地移开。 由此看来,这场戏,演得并不怎生高明。 然而,即便是观众身无可恋,甚至难以入目,但金理恭仍是唱念做打,异常卖力。 “呔,你的笔迹,与这封密信完全契合,还有什么话好说?” 金理恭的嗓门拉出了破音,脸色泛起潮红,终于到了收尾阶段了。 薛崇胤借着查案的幌子,不急不慢,变着法儿的折腾李重俊,今天搜检,明日抓人,后日便刑讯致死几人,大后日又传出些似是而非的谋反谣言,到太孙寝殿的树丛中掘地刨根,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在李重俊脸上抽耳光,啪啪不停。 他耍弄得开心,乐在其中,金理恭却心惊肉跳,实在奉陪不起。 他不愿新罗打上太孙党的烙印,也不愿与太孙结下死仇。 毕竟人家是太孙储君,真若有一天正位九五,新罗承担不起后果。 因此,金理恭以火上房的速度排查使团,飞快锁定了嫌疑人,找出了人证、物证,连动机都设定好了,迫不及待将天朝的大理寺卿请来,大戏上演。 “说,你与崔弦有什么仇怨,为何要暗杀于她?”金理恭厉声质问。 下头跪着的,是金理恭的堂侄,王族近支中人,人证物证逼迫下,他百般无奈认了罪,“崔弦胡作非为,给新罗树敌招祸,王叔优柔寡断,迟迟不予以教训处置,再迁延下去,势必泥足深陷,难以脱身,小侄一腔忠耿,可昭日月” 抑扬顿挫,中气十足,感情稍微弱了些,没有那种痛心疾首的感觉。 薛崇胤在座椅上扭了扭屁股,换了个坐姿,在心里头百无聊赖的点评了一下,手指突地一跳,察觉到了异常。 不管是真是假,金理恭的堂侄担下了罪名,在天朝宫禁刺杀宫女,必死无疑,金理恭也救不了他,他表现得过于镇定从容了。 薛崇胤的眉头蹙了起来,眼睛闪了闪,招手换过亲随,交代了几句。 “你,混账”金理恭的演技要比他侄子好上不只一筹,拍案而起,怒发冲冠,“这里是天朝中枢,岂容你肆意造次……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三番五次教导,以仁心治政抚民,崔弦虽有过错,还应详察究竟,厘清内情,岂可遽然杀戮?” 薛崇胤闭上了眼睛,只听不看。 “你,是本王亲侄,亲眼看你长大,品行淑均,天资聪颖,是我族中英才,然,鲁莽草率,犯下如此大罪,天理难容,王叔,也护你不得……”金理恭甩了甩眼角的泪水,悲痛欲绝,“左右,将他带下去,密室白绫赐死,留个全尸,保全了体面罢了” 下了判词,才又转过身,“卫国公,小王如此处置,不知意下如何?” 薛崇胤笑了笑,“刑罚并非目的,而是为吓阻恶念,以儆效尤,令侄作为,闻所未闻,本官以为,应当以尸身传示四方藩属使团,以为警告,新罗王以为如何?” 金理恭嘴角抖了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卫国公,他虽罪大恶极,却是新罗王族嫡裔,还请国公给小王留个体面,新罗上下,咸感恩德,必有厚报” 薛崇胤伸手在眉眼处打了个凉棚,没眼看。 但却并没有轻易松口,为难道,“新罗王言重了,只是,本官职责所在,若是判案、处刑,都在新罗使团内部料理,难免会有疑议生出,恐怕不美……” 金理恭继续纠缠,口口声声将体面挂在嘴边,到最后,见薛崇胤油盐不进,甚至口出威胁,“……若是卫国公不能体恤,小王无奈,怕只有请权相爷和皇帝陛下主持公道,届时,卫国公前头的调查,恐怕也会难以交代……” 金理恭越坚决,薛崇胤越是笃定,所谓的密室行刑,定然是有猫腻的。 金理恭用堂侄顶罪,却狠不下心真让他伏法受诛。 “如此,也罢”薛崇胤拖延了不短的时间,待他方才派出去的亲随返回,冲他打了个手势,才松口,“新罗王自去安排行刑,本官稍后验明正身,此案宣告终结,如何?” “多谢卫国公宽仁……”金理恭立时换上了一副和善面孔,感恩戴德,谀词潮涌,夸得薛崇胤嫩脸通红。 “上茶,上好茶”一通招呼,两人对坐品茗,等着金理恭的堂侄死讯。 盏茶过后,有个新罗武官进门来,脸色发白,双手直哆嗦,“禀报我王,差事,差事妥当了” 金理恭瞟了他一眼,面露赞许之色,这粗胚,竟还有几分装相本事,打定主意,待会儿将随行的侍女赏赐一个给他。 两人一同去了那间密室,看了金理恭堂侄的死状。 薛崇胤满意地点点头,毕竟曾行走沙场,真死假死,他还是分得出来的,无字碑的暗杀,值得信赖。 金理恭也很满意,使团手下人愈发精干了,这死状,几可乱真。 “新罗王,本官这便回宫复命,还请节哀”薛崇胤跨上马背,拱了拱手。 金理恭这才记起,他不该如此欢脱,抬起衣袖擦拭了下眼角,“此事承蒙卫国公关照,小王必有一份人心奉上” 薛崇胤怪异地笑了笑,拍马远去。 “我王殿下,王子真死了”早已心急如焚的使团众人,将真相告知了金理恭。 “砰……”金理恭一跤摔倒,脑袋撞在了高高的朱红门槛上。 长乐坊,太平公主府。 权策仰面躺在太平公主圆润的大腿上,等待着她给自己出主意。 “都说男子负心薄幸,母皇比男子还要男子,她若是真对你动了此念,在眼下而言,是祸非福”太平公主紧紧拥着他,低垂下头,青丝散落,像是搭成了一个青丝帐,里头只有两张深情款款的脸颊。 太平公主心头爱意涌动,轻启朱唇,含着他的半边耳廓,轻声道,“然而,若是反应太过剧烈,拒她于千里,难保不会因此生恨,所以,还须拿捏着分寸……” “莫要让她得手,也莫要让她死心” 权策深吸了口气,一筹莫展,男女之事,世间最难解,所谓拿捏分寸,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咯咯,我的大郎,天之骄子,都是女儿家求着你,这回可算是遇上克星了”太平公主打趣了他一句,又出了主意,“有你在朝,母皇内外无忧,也可试着给她找些棘手事,心力分散了,许是不会逼太紧” 权策眼前一亮,点了点头,这倒是可操作的。 “笃笃”门框敲响,香奴迈着碎步进来。 “殿下,主人,吐蕃使团动向有异,常有人在山阳侯府邸左近出没” “李琨?不是崇简要料理的么?”太平公主蹙起了眉头,“吐蕃搅和进来作甚?” “呵呵,尼雅氏是要讨好崇简呢”权策一眼看穿。 “崇简动作也确实慢了些”太平公主嘟囔了两句,“尼雅氏卖好,定有所求,才不稀罕” “不,稀罕”权策笑得坏坏的,“稀罕得紧呢” 太平公主俯首,瞧见他这模样,芳心化水,哪里忍耐得住,呀的一声扑上去。 “香奴,宽衣上来” 第957章 ?美人迟暮(三十八) 圣历元年初,宰相豆卢钦望、宗秦客联袂上奏,以夏官侍郎王之贲主持提拔安顿领军卫有功将士,效用明显,军心欢悦为由,请旨执行王之贲的另外两桩奏议。 自北塞草原,抽调万骑将军拓跋司余、敢死团中郎将赵与欢麾下半数精锐兵力,合共四万人,以募兵名义充入北衙。 自中原各道折冲府,调派府兵三万人,分别补充安东、安西两军,撤回两军中功勋老兵数千人,予以嘉奖供养,以砥砺民心,滋养鹰扬奋武之气。 武后下诏,咨问宰相班众人,合议具体操持。 权策规避嫌疑,缄口不言。 这并不意外,权策权雄势大,但却一向谨守大规矩,甚少使用逾矩盘外的手段。 意外的是,与他一脉相承的两位宰相欧阳通、韦巨源,也都只是泛泛而谈,说来说去,连北塞抽调兵马的番号都定下来了,叫北部军。 当却并未触及最为敏感的核心问题,撤退中枢的四万兵马,将由谁统领? 他们两人蜻蜓点水,避让要害,等同于将话语权拱手让给了豆卢钦望和宗秦客。 毕竟政事堂七大宰相,狄仁杰远在神都留守,杨再思致仕荣养,在御前的,只有他们五人。 慵懒踞坐的武后,看了权策好几眼,难掩心头讶异,坐直了身子,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诸卿位居宰辅,当道掌政,自当好生运筹,尽心尽责,如此心不在焉,大而化之,搪塞朕躬,非人臣之道” “臣等有罪,陛下息怒”权策无辜地领班躬身,五位宰相一齐请罪。 在看不到的地方,权策蹙起了眉头,武后这番话,看似是在训斥他们,实则是轻飘飘抹去了豆卢钦望和宗秦客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主动权。 这似乎是在帮他? 权策心思繁杂,不得其解,女人心,海底针,眼前这个熟透了的至尊女人,更是无解。 “哼,此事押后再议……”武后冷哼一声,站起身,拂袖欲走。 “陛下,臣有奏,臣有一妥当人选,可当大任” 豆卢钦望与宗秦客挤眉弄眼良久,豆卢钦望老神在在,没有任何表示,宗秦客不得不跳了出来。 本来,这是一桩美差,讨陛下欢心的,这个讨巧的人选又是出自梁王武三思,宗秦客牢牢攥着这个保举权,哪想到会弄成这样,要冒着犯颜拦驾的风险。 武后盯了宗秦客一眼,似笑非笑,“你要保举谁?宗晋卿,还是武崇训?” “臣不敢,臣不敢因私废公”宗秦客是溜墙角的末位宰相,许久未曾与武后单独对答,紧张起来,舌头都有些打结,“臣保举宗正寺卿赵祥,统领北部军” 武后一愣神,眼光闪了闪,缓缓重复了这个名字,“赵祥……” 赵祥是武后的远房堂姐夫,素来没有主见,亦步亦趋,唯武后马首是瞻,算得是个忠心孤臣。 这个人选,挠到了武后的痒处。 “权策,你以为,赵祥可能胜任?” 武后问的很温和,似是从专业能力的角度询问,并不牵扯立场。 但权策显然没有否定的空间,事实上,他也不想否认。 这个北部军统领,定在谁的身上,无碍大局,只要谢瑶环的计划得以执行,在权策眼中,都是赤条条的,一言一行,清清楚楚,再说了,中下军官都是拓跋司余和赵与欢的人,天然与他亲近,换个领头的,翻不起多大浪花。 更何况,权策还有个见面礼,要送给新任的北部军统领。 “陛下法眼如炬,赵寺卿正是妥当人选” 武后的眸光在他身上缓缓游过,竟莫名有几分不忍,让她强行按了下去。 这不是一个帝王应当有的情绪。 “如此,此事便定下,转宗正寺卿为北部军统领,元宵节后,北上巡边,调兵回京” “以梁王武三思补宗正寺卿” 武后拍板定案,顺便给了武三思一颗甜枣。 算是对他识趣的奖赏。 合议已毕,宰相们相继散去。 武后由内而外,感到一阵疲累,扭了扭后颈。 上官婉儿上前,伸手为她揉捏。 “婉儿,今日朕之行事,可有不妥当之处?”武后声如梦呓。 上官婉儿手上顿了顿,心头不自禁跳了一跳。 她在武后身边当差,经历过的咨问不下千万,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但问自己行事是否妥当,言语间很是不自信,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咯咯,陛下可是为难婉儿了,您的行事,自有法度,岂是婉儿所能置喙?”上官婉儿脆笑一声,推脱不答。 “朕让你说,你就直说便是,休要东拉西扯”武后脸色阴了下来,语气颇见烦躁。 “是,臣妾僭越了”上官婉儿陪着笑道,“以臣妾看来,陛下指画明白,威权赫赫,宰相们奉命唯谨,正是君臣相得,陛下行事,方寸间有深意,不着痕迹,回收兵权,可称英明天纵,再妥当不过了” 武后紧蹙的眉宇不见松弛,轻哼了一声,“你瞧着,权策的表现,可正常么?” 上官婉儿手上揉按动作如常,面色却是剧变,呼吸急促了起来,心念电转间,权策方才的言行举止在脑中回放。 都是淡淡的,无欲无求,言语极为精炼,不肯多说半个字。 “臣妾瞧着,非但权相爷异样,欧阳相爷和韦相爷,也是不太对劲” 上官婉儿觉得此时武后有些诡异,不敢轻易向权策扔石头,索性将欧阳通和韦巨源扔出来垫背,“陛下,此事是王之贲侍郎首倡,权相爷避嫌,意兴阑珊,兴致缺缺尚有解释,欧阳相爷和韦相爷完全不在状态,表现异于往常” 一席话,虽说不怀好意,但却在努力将权策择出来。 她是冒了风险的,毕竟,依着她的立场伪装,她应当趁机落井下石,攻讦权策才对。 好在,武后心思芜杂纷乱,并没有太过留意。 “意兴阑珊,兴致缺缺”武后重复了上官婉儿修饰权策的两个词汇。 “哼……你还嫌平淡无趣不成?”武后轻声念叨了两句,伸出青葱玉指,放在檀口中,咬了咬指甲,思索了良久,突地眼前一亮。 “来人,传旨,让权策去首阳山,校阅焰火军,临摹情状,绘图来报” 第958章 ?美人迟暮(三十九) 长安,魏王府。 义阳公主府的管事权正,以天水公主权箩的名义,送了些东西过来。 都是些小物件儿,给遥遥的。 永泰郡主李仙蕙翻检了一番,玩耍的东西,精巧名贵,巧夺天工,穿用的东西,华美精致,世所罕见,每一样她拿着都爱不释手。 “哎……”李仙蕙突地长声叹息。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武延基牵着蹒跚学步的女儿遥遥,走到近前来。 “怎的了?这些物事有甚不对?”武延基一手揽着李仙蕙的肩头,轻声询问。 李仙蕙温婉摇头,靠在夫君的怀中。 遥遥松开父亲的大手,向前一扑,一双小手一抱,抱住了母亲的大腿,咯咯笑了两声。 李仙蕙低下头,抚了抚女儿的垂髫发髻,冲她温柔一笑。 “同是皇族,我们做父母的不中用,连累了女儿,旁人有的,她没有” 李仙蕙语声幽幽,满是母爱的歉疚。 武延基干笑一声,将她搂紧,宽慰道,“十指都有短长,太过计较,便没意思了,再说了,大兄疼爱遥遥,如意有的,都会给遥遥备一份,便是偶有遗忘,咱们也可以上门讨要嘛,莫要伤怀” “哼哼……那分明是我家的大兄”见他厚着脸皮的模样,李仙蕙气哼哼地笑了,用肩头撞了他一记,“你呀,晓得大兄宽仁厚道,也该多些照应才是……” “大兄和崇敏他们,待你们兄弟,颇有提携助力,当初武三思连公公的身后事都要利用,若不是大兄应对周全,怕是连入葬都不得安宁,这情分,总该记着,摆弄你那清高方正,也该有个节制” “一边心安理得受着关照好处,一边又总是若即若离,不肯交心,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李仙蕙说着说着,看向武延基的视线,也苛责了起来。 当初权策牵线,两人情投意合,她看上的,就是武延基的醇厚正派,成亲之后,两人琴瑟和谐,武延基不纳妾室,待妻女都是极好的,唯独这清高疏冷性情,令人受不住。 “你,可是打听到了什么风声?”武延基苦笑了一声,面露好奇之色。 他将里外分的很是清楚,朝中军中的事情,甚少带回家中来,站队,斗争,这些敏感揪心的事情,更是只字不提。 “哪里还用打听?”李仙蕙翻了个白眼儿,转身牵着遥遥向外头走去,今日难得大晴天,初春暖阳,正该在外头活动活动,一边走,一边絮絮地道,“你出征在外,我一妇道人家,也只有亲善的几家人可以走动,打探你在前线的情形” “他们倒是都很隐晦,但我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来,他们口口声声提到的,都是崇简,你这个主将,反而被放到了一边,最终的结果也是一样,崇简力挽狂澜,立下了首功,而你,中了毒,在甘州养病” “夫君,这些事情,都只有一个解释,你跟崇简没有站在一起,或者说,崇简他们,都不信任你,为什么呢?” 武延基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些什么。 李仙蕙打断了他,“夫君,我不晓得西塞前线有多少风波险恶,也不晓得害你中毒的人是谁,但崇简能带着大军反败为胜,伸伸手护你一把,免去这个灾殃,定然也不是难事,但他没有,你可知,这代表着什么?” “呼……”武延基徐徐吐出一口气。 李仙蕙说的话,不好听,甚至有些刺耳。 但他听进去了。 朝廷斗争,非此即彼,本就没有骑墙的路走,在军中,表现得尤为尖锐。 西塞一战,年仅十二岁的薛崇简,处死了武嗣宗,借刀杀了武崇谦、李景荣和裴延休,再加上一个武延基,实算不得什么。 若他再这般矜持下去,权策许是不会拿他如何,但他手下的人,却不见得能容忍。 尤其是,他接掌了大周的杀手锏军卫焰火军之后。 瞧他不顺眼的人,比比皆是。 武延基张开双臂,将李仙蕙拥入怀中,叹了口气道,“难为你憋了这许久,我的不是,大兄仁至义尽,我再故作清高,非但人情难以交代,还会为自家埋祸……再者说了,如今情势,大兄掌天下权,我这点小心思,也是无谓得紧” 李仙蕙绽开个大大笑容,双手环过他的腰,紧紧抱着,呢喃着道,“我是有福气的,夫君体贴知心,又能容我造次,反躬自省,世间男儿,能做到如此的,屈指可数” “家有贤妻,夫不遭祸,你这般直言不讳,唤醒迷津,是我的福气才对”武延基听得心肠暖热,柔情涌动。 明媚日光下,夫妻两人你侬我侬,遥遥绕着他们两个,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口中呜呜有声,像个小精灵一般。 “殿下,太孙殿下托人传了口信儿,约您在妥当时候,入宫晤面”府中的外管事前来通禀。 李仙蕙甜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愤愤然道,“偏生就有这许多人,见不得旁人安安生生过日子,非要搅和” “你传话回去,就说魏王殿下宿疾未愈,行动不便,无法入宫” “且慢” 武延基拦下了,抛了个眼神,让有些惶急的李仙蕙安心。 “毕竟是太孙储君,不好怠慢,回话与他,就说我明日便入宫拜见” 外管事快步离去。 武延基的大手将李仙蕙的手包裹住,“正愁着没有投名状,他就送上门来了,我就演一场大戏何妨” “你要像崇敏那般?那该如何消解大兄疑虑?”李仙蕙瞪大了眼睛,忧心如焚,方才百般劝说,现在武延基将有行动,最担心的,还是她。 “我有贤内助,还有乖女儿,有何可担忧的”武延基笑眯眯的。 “我?”李仙蕙诧异了一瞬,她从未参与过这等事,随即又架起了肩膀,咬唇毅然道,“正该如此,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迟迟送来这许多好物件儿,我该亲自去回赠些物事,也好全了礼数” “哈哈哈” 武延基仰头大笑。 骊山,新罗使团。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新罗王子谋害宫中的新罗婢,事情败露,命丧黄泉。 新罗王金理恭伤心欲绝,不愿再在伤心地久留,向武后辞行,启程返回新罗。 此地使团密集,许多事,都瞒不得人。 对有心人而言,新罗王子的真正死因,都是清楚的。 金理恭想要耍个瞒天过海,薛崇胤顺水推舟,以神出鬼没的手段,让新罗人弄假成真。 阴风阵阵,寒意透骨。 吐蕃王后尼雅氏,受到的震动最大。 毕竟,她与金理恭处境相当,都是戴罪之身。 “山阳侯府那边,预备得如何了?” “王后,似是有外人蹑上了咱们的人,贸然行事,怕是……” “休要恁多借口,我,等不得了,利索些,不要怕死人” “是,王后” 第959章 ?美人迟暮(四十) 首阳山与骊山同属秦岭余脉。 骊山婉约娇美如江南,首阳山粗犷纵横如北国。 苍山莽莽,山谷沟峪深深,林木葱茏。 一道山沟,就足够行人迂回绕路数十里,所谓的望山跑死马,便是此意。 权策奉旨前往首阳山,校阅在此地休整的焰火军。 这道旨意莫名其妙。 焰火军隶属北衙,是天子禁军,同时也是一支身经百战的功勋军卫,权策出茅庐征战,从西塞开始,到东征契丹,再到前不久的西域之战,焰火军运用得法,往往能收一锤定音之效,而权策和薛崇简,便是善用之人。 外藩邦国,畏惧此军如虎,给这支军队起了个外号,割喉军。 意思是,只要割喉一动,便只有死路一条。 同属雷火军队,虞山军也曾出征,只因为领军的是相王李旦,铩羽而归,损失惨重,至今仍是南衙府兵编制,朝中公认此军为鸡肋,甚至有人提议,裁撤虞山军编制,将其精要并入焰火军。 若不是权策坚决不松口,虞山军会不会存在,早在两可之间。 以首辅宰相之尊,校阅焰火军这样一支功勋赫赫的军队,殊无必要。 毕竟,这重臣校阅军伍,多半带着督军、训令的意味在其中。 权策起初也不得其解,在启程之前,他得了上官婉儿传出的消息,晓得了武后旨意下达的前因后果。 “只是让我去山中逛悠,解解闷儿?” 权策满脸苦笑,他是个大权在握的首辅宰相,日理万机,不是武后养着玩儿的面首,这般随性行事,罔顾朝政大局,已经有了几分为搏佳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昏君风采。 有心不信,但武后在旨意中,要他绘影图形,将焰火军整训情形画给她看,可以说是武后关心焰火军整训实情,也可以说,武后本身就是在儿戏。 首阳山就在骊山不远处,真关心实情,移驾亲往,不过是大半日的行程。 因此,权策不得不面对了事实,他这个忠良大臣,像妲己、褒姒那般,扮演了个极不光彩的角色。 “这当皇帝,果真不适合太长命,英明坚持不了太久,到后半段,便全都垮了” 权策感慨了两句,咂咂嘴,又觉得没有滋味,他是既得利益者,要不是武后斗志雄心逊色于以往,他也不能从容布局,遍收才俊,令天有二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车驾外头,传来清亮的高歌声。 唱的是离骚中的几句,来回重复,只有这几句。 权策细细挺了挺,笑了笑,掀起轿帘,打趣道,“光远呐,可是读书不用功,不记得全篇,只记得这几句了?” “哈哈哈”引吭高歌的人,是地官侍郎狄光远,闻言朗声大笑。 他旁边,卫国公、大理寺卿薛崇胤,立节郡王、夏官侍郎兼秋官侍郎薛崇简兄弟两人都在,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只是薛崇简的笑容不太自在,许是被权策说中了,狄光远唱的这几句,他都记得不太清楚。 “相爷,屈原的离骚,怨气满满,通篇表白心迹,失之迂腐,而这几句,尚有些许新意,能砥砺人心斗志,有拨云见日之感” 薛崇胤和薛崇简兄弟文化功课不甚扎实,听得迷迷瞪瞪。 权策唯一思忖,笑了笑,深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既是光远喜欢,改日我誊抄了,送与你” “多谢相爷,下官定悬之于中堂,时刻自勉”狄光远欠了欠身,举止颇为郑重。 权策点点头,放下了轿帘。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可以用来表示改朝换代,草木凋零,美人迟暮,可以说现在的皇帝暗弱无能。 至于来吾导夫先路,那是狄光远自己的心曲,作为权策麾下激进派的代表人物,他确实要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 任屈原文采通神,惊才绝艳,他绝不会想到,他这个忠臣化身写就的诗歌,竟然还有当反诗用的一天。 “美人迟暮?”权策靠在马车上,随着山路颠簸上下起伏,竟莫名生出一丝绮念。 武后在政治上,的确流露出些许迟暮之相,但她的身子,却与迟暮无干。 “咳咳……”权策有些羞惭,干咳了两声。 费了些力气,将脑子里娇躯半掩,肉光致致的武后驱赶了出去。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薛崇简的声音,声音有些恚怒,“大兄,您去校阅焰火军,为何魏王不曾随行?” 权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从容答道,“魏王病体未愈,不便远行” “呵呵,也是,身上有毒,自然不能走山路,还是往宫中去,路要平坦一些”薛崇简笑了两声,稍微嫩气的声音,讥讽之意昭然,颇见威势。 权策突地陷入了怔忡中,虽然薛崇简已经统领千军万马,立下了军功,他还是习惯性地将他当做个顽皮的黄口小儿,现在,才切身感受到,他已是能独当一面,能断人生死前程了。 怀着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心绪,权策转开了话题,“崇胤啊,稍后,我将坐鹿罗汉派给你,方便你行事,免得再遇到像新罗使团这样的事,还要花费周折要人……” “多谢大兄”薛崇胤美滋滋应下。 倒不只是因为坐鹿罗汉能耐了得,无声无息处死了新罗王子,还因为他总算得到了与弟弟们一样的待遇,武崇敏身边有咒日,薛崇简身边一度有占星和翻羽等数个无字碑强手,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权策翘了翘嘴角,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心下暗自决定,回头将奔霄派给权竺,长眉罗汉派给武崇行,这些小子人手一个,以资公正。 “对了,崇简,你不是打着主意要处置那口无遮拦的山阳侯么?怎的不见动静?”薛崇胤心情爽利,问起了旁的事儿。 薛崇简闷哼一声,冷峻无比,“那山阳侯李琨,惜命得紧,许是也晓得自己闯了祸,不只是窝在家中当了缩头乌龟,每日里衣食住宿,都是小心翼翼,反复折腾,一天到晚,忙活的,都是保命……” “我瞧着,他这样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索性就成全他,时不时弄点动静吓他,这人已经精神恍惚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落个无疾而终的下场,算是罪有应得” “立节郡王料理得极好,杀人不见血,真乃至高境界”狄光远拍手称快。 薛崇胤咽了口口水,看了看自己的幼弟,仿佛才认识了他。 第960章 ?美人迟暮(四十一) 长安,山阳侯府。 这个三进的府邸,已经不够山阳侯李琨折腾了。 正堂、花厅、暖阁、水榭还有寝居,在每个地方滞留超过一个时辰,他便会躁动发狂,总觉得四下里都是乱飞的凶器,要害他性命,定要换个地方,安抚大半个时辰之后,才能稍稍安定下来。 一开始,府中上下,还会听到他大声嚷嚷。 后来,每到了发作的时候,便只有呜呜声。 随身伺候的小厮亲随,上前将一颗核桃塞到了他嘴里。 这是他自己的命令,因为他失控之下,嚷嚷出来的人,有权策,有太平公主,有薛崇简,偶尔还有武后,任何一个,都足够让山阳侯府血流成河。 在山阳侯府各色建筑中挪来挪去,惶惶不可终日,到后来,这些建筑,他都渐渐熟悉了起来,癫狂之下,死活不肯再进去。 起初他的妻妾子女还打算用强,或捆绑,或关了起来,到后头,却发现,他是真的恐惧,手指挠墙挠门,十指血肉模糊,嘴里堵着核桃,无法发声,眼角有泪水滑落。 终究不忍,好在隔壁就是他故去的兄长,成王李千里的宅邸,与山阳侯府有角门相连,他不进山阳侯府的建筑,便将他放入成王府,在各处轮换扑腾,熬过一日算一日。 成王府旁,有出精巧的别业。 主人修了此处,不是为了居家常住,而是为了赏心悦目,静养休憩,宅邸只是个独院儿,但小而不简单,内里亭台楼阁,花石布置,独具匠心,曲径通幽,景致四季不见凋零。 这处别业,前不久,让一个神都豪商以极高的价格买了下来。 别业的主人并不缺钱,但缺权势,这桩买卖,是长安留守府司马王之咸关照的。 买下之后,豪商遣散所有奴仆,门户大开,扬长而去。 几波劲装壮汉,前后脚入驻了这里。 今日月升时分,又来了一乘软轿,挂着粉色的帷帐,装点着不少秀气的饰物,不时传出一股甜腻的幽香,里头的人,当是个风情女子。 “殿下,到地方了,降龙说的,就是这里了”影奴迈步上前,揭开了轿帘。 里头坐着的,正是安乐公主李裹儿。 这位天之娇女,此时正盘膝坐着,拿着一块番瓜往嘴里塞,红艳艳的嘴唇上涂了一层浅黄色的汁液,嘴角边还悬着一颗同色的水珠,加上她美艳无匹的面容,明眸善睐的双眸,幽暗的黄昏天色掩映下,显得魅惑万般,勾魂摄魄。 饶是影奴女子之身,也有一刹那,面红耳热,赶忙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李裹儿浑然不觉,拿起锦帕,细细擦拭了红唇,又在青葱玉手上抹了一把,不拘小节的动作,由她做出来,都是赏心悦目。 “走,瞧瞧去,且看他们可有三头六臂?”李裹儿踩着脚踏下了轿子,皱着娇俏的琼鼻,很是不服气。 以往的峥嵘岁月,大兄手底下的暗人,可是给她留下了不少难忘的记忆。 “殿下,请”降龙罗汉迎了出来,将李裹儿请进门去。 里头外松内紧,明面上瞧不见人影,在降龙罗汉指点下,李裹儿才发现,许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却是有人在的。 有的靠墙站着,有的蹲身窝在廊下,有的翘腿仰躺在树枝上,姿态随意松懈,很不成样子。 李裹儿柳眉微皱,有心呵斥几句,又担心内有乾坤,平白露怯,只是哼哼了两声。 “殿下,他们这般,是为了掩饰身形,自身姿态与外物一致,不动弹的情形下,能大幅降低暴露的风险”降龙罗汉自是瞧出了李裹儿的不爽利,主动做了解说。 李裹儿竖着耳朵听着,面上却是一派满不在意。 降龙罗汉将李裹儿引着上了一处阁楼的最高处,指点着对面的山阳侯府和成王府,将李琨的情状一一解说。 李裹儿皱眉不解,“这人既是已经疯癫了,你们监控他有何用处?” “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在此设伏,为的不是李琨这只蝉,而是为了那边的螳螂”降龙罗汉侧了侧身子,示意了另外一个方向。 李裹儿极目望去,一座废弃宅院里,人影幢幢,人数很是不少,有不少人在动作,好像有人在招呼分派,显得散乱无章,与身边干净利落的无字碑相比,差了不止一筹。 “……而且,我们怀疑,李琨是在装疯”降龙罗汉紧接着说道。 “他已经那个样子了,如此自残,不是疯子,谁做得出来?”李裹儿感觉有些惊悚。 “殿下,为了求生,属下见过比这疯狂十倍的,人心之凶残,实乃世间剧毒”降龙罗汉笑眯眯地回答,“李琨一切都装得很像,唯独有一样,他或许忘了伪装……” “……每次疯癫,他为了出门,都会用头撞墙,或者手指挠门,或撕咬帘帷,破坏眼前的所有东西,但是,小厮亲随塞核桃到他口中,他不会攻击小厮,也不会咬核桃,疯了的人,绝不会分辨挑拣这些……” 李裹儿娇美的脸颊上泛起丝丝不忍,重新投入权策的怀抱,她以往独行时候的狠心,都不翼而飞了。 “不对,你还没说呢,你们盯着那些螳螂干嘛,他们也要捕李琨这只蝉么?你们是黄雀么?”李裹儿心念一转,发现不对,连珠炮一般提问,双眼瞪大,黑葡萄一般的剪水双眸,将降龙罗汉罩定。 降龙罗汉脸上一丝苦笑一闪而过,他急于揭开李琨装疯卖傻的真相,本意就有带开话题,含糊过去的意图,却是低估了这位娇娇公主。 “我们,是黄雀”降龙罗汉的回答,是真话,但很紧致。 李裹儿小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不满意降龙罗汉的保留,歪着头,跟他较上劲了,“那他们,那群螳螂,是谁的人?” 降龙罗汉停顿了片刻,摸了摸鼻子,还是极简作答,“他们来历很复杂,背后站着的,是吐蕃使团” “吐蕃使团为什么要杀李琨?你们要怎么利用这个?”李裹儿变得很兴奋。 降龙罗汉这回没有爽快回答,换了个法子应对,“殿下,若您今日晚间无事,属下请您为我们掠阵如何?” 李裹儿瞪了他一眼,“哼,神神秘秘的,谁稀罕” 嘴里这么说,她却没有走。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园子里的景色有许多值得把玩的地方。 第961章 美人迟暮(四十二) 身在花团锦簇、精雅奢华之中,坐看血火流淌、刀兵四起。 别业的阁楼,高则高矣,却是孤兀,夜风来袭,首当其冲,传来阵阵幽冷。 李裹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嘟囔了一句,“螳螂不是只捕蝉么,这动静,却是要灭门了?” 无人回应她。 良久之后,下面的厮杀渐入尾声,街道尽头,传来黑压压的大队人马,看穿着打扮,都是长安留守府官差。 与以往的行事风格不同,这些官差没有排列整齐队伍,大张旗鼓,反倒小心翼翼,像是做贼一般。 降龙罗汉笑了笑,“殿下,属下要去办差了,请您安坐稍候” 李裹儿翻了个白眼儿,哼哼了一声,随意摆摆手。 降龙罗汉躬身施礼告退,阁楼木梯上,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影奴凑身上前,打起了小报告,“殿下,这降龙供奉只是权郎君手底下的奴才,又派在殿下身边行走,竟然如此妄自尊大,目无尊上,该寻机惩戒一番才对” 李裹儿斜眼瞟了她一眼,“影奴,我今日带你来,不只是瞧热闹的,也不是让你给谁使小性子的……” “玉奴协助千金姑母打理无翼鸟,香奴在太平姑母身边担当心腹,花奴也跟着……跟着那个人走了,想来将有大用……” “大兄身边,能人异士人来人往,你若再懵懂下去,眼皮子只盯着脚下三分地,摆弄些窝里横的把戏,不能躬身入局,找到自己的位置,长此以往,百无一用,沦于下婢,可休要怪本宫薄情,不提携你” 影奴听得心惊胆战,撩起裙裾,双膝跪落在地上,仰着脸剖白内心,“殿下教训得是,奴婢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以为,以为跟着殿下到了权相爷身边,就进了安乐窝,失了以往进取锐气” “哼……”李裹儿翘了翘鼻头,傲娇地道,“安乐窝也是本宫的安乐窝,与你有何干系?” 影奴脸颊红透,有几分讪讪然。 “还愣着作甚?还不去跟上降龙,看他如何行事,日后也多与他往来,学些东西,本宫给你钱,给你人,做成什么样,就看你的本事,本宫话先放在这里,你一日派不上用场,便一日休要想着伺候大兄” “嘤咛”影奴臊得不行,以袖掩面,羞窘得难以自制,腰肢酥软,撑不起身子,瘫在地上,呻唤了一声,“殿下……” 李裹儿瞧着她这千肯万肯的模样,心头有几分不舒坦,娇叱一声,“休要在这里发春,还不快些去将差事办好” 影奴强撑着软绵绵的身子,面上带着春意,飘着下了阁楼。 “哼,骚蹄子”李裹儿颇有怨怼地低骂了一声,玉手轻抬,在自己粉嫩的脸颊上抚过,尾指触碰到唇角,想到大兄最是喜爱她这两瓣水润红唇,常常爱不释口,不由娇靥生辉,眼神迷离起来。 “都偷偷摸摸地想着伺候大兄,下贱,大兄最爱的,定是我才对” “……我等乃是长安捕快,此地以被我等团团围困,尔等凶徒,插翅难逃,速速束手就擒,尚有一线生机,再敢负隅顽抗,定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一声粗豪的吼声,如同春雷绽放,唤回了李裹儿飘飘摇摇的魂儿。 李裹儿上前一步,扶着栏杆,定睛望去。 却见官差们擎着猎猎火把,在成王府和山阳侯府正门前叫嚣。 李裹儿尽收眼底,却晓得他们的吆喝并不真实,另外几个方向,的确有官差涌动,前去封堵,只是运动速度颇为缓慢,近乎闲逛,离他们叫唤的团团包围,要差得远了。 “这,定然是刻意的……”李裹儿远远认出了官差领队的绯袍官。 骑坐在马上,双手拎着马缰,阖着双眼,不言不语,像是泥胎木塑。 长安留守府司马王之咸。 李裹儿兴致更浓,却见到山阳侯府的后门,突地闯进来一彪人马,一边跑,一边低声呼喊,“吐蕃的兄弟,速速撤退,休要让官差拿了活口” 用中原话喊了,又用吐蕃话喊一遍,两者交替。 两处大宅中,凶徒才做下灭门惨案,就被抓了现行,一个个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听到呼喊,以为是背后主家安排的接应,登时找到了主心骨,顺着声音亡命奔逃。 有人引导,有人带路,来者不拒。 最后一波凶徒,只有三人。 这所谓的接应,突地变了脸,返身将这三人刺死,扔在了显眼的地方。 其余的近百人,在黢夜之中,沿着纵横交错的小巷,鹿伏鹤行,很快不见了踪影。 马上的王之咸,突地睁开了双目,随意地摆摆手,淡然下令,“强攻进去,格杀勿论” 他没有说对什么人格杀,他的下属,都是听惯了他指令的,当即撞开门,猛冲进去,雪亮的横刀四处扫荡,没有杀到一个凶徒,山阳侯府和成王府侥幸逃出生天的人,却死在了他们的刀下。 两家府中上下,主子带下人,足有三百余口,全都在夜色之中死绝。 “凶徒是吐蕃人,行文鸿胪寺,洽商配合,控制四方馆吐蕃使团,张贴榜文告示,海捕行径可疑的吐蕃人” 王之咸简单扫了黑衣凶徒一眼,二话不说,便颁下命令。 “留人看护作案现场,余者收队,返回府衙” 王之咸缓缓来,又匆匆去,差事办得极其潦草,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例行公事,身上不沾染一丝烟火气。 王之咸率队离去。 李裹儿的眼前,只剩下死伤枕藉,血流成河的两处宗亲府邸。 “蝉死了,黄雀却将螳螂逗引了走,这是何意?” 李裹儿俯视着下头残败的棋盘,她相信,大兄的棋子,定然不只在此。 那些螳螂,许是还有旁的用处。 同一个夜晚。 原任宗正寺卿,现任的北部军统领赵祥府上,有一乘小轿,自后门潜出。 抬轿的,扈从的,都是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毕竟,护送当家主母外出寻民间壮汉偷情通奸,实在不是件风光事。 这还是当初张易之、张昌宗**武氏贵人的后遗症。 赵祥的妻子,武后的远方堂姐,竟然食髓知味了。 二张兄弟相继失踪、丧命,没了此道欢娱,寂寞难忍,自要寻个发泄。 好在赵祥公务繁忙,在府中的时日,十日当中没有一日。 岂不正好方便? 第962章 ?美人迟暮(四十三) 圣历元年元宵节前,长安突发异变。 山阳侯李琨及府中亲眷奴仆,遭人屠戮一空。 夏官侍郎王之贲,在府中遇刺,伤在肺腑,性命垂危。 彻夜在宗正寺衙署料理公务,预备与梁王武三思交接差事的宗正寺卿赵祥,也遭到贼匪行刺,好在衙门里官差护卫众多,救援得力,他只是大腿根部挨了一刀,血流如注,并无性命之忧。 然而,赵祥的厄运,并不只是来自身体上的创伤。 在他遇刺的同时,他的夫人被几个民妇打上门抓奸,抓了个现行,一女四男,赤条条五个肉虫,正滚作一处,舍生忘死,纠缠得大呼小叫,忘乎所以。 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为街坊闾里所不容,众人吆喝起来,将这五个男女以原有姿势捆绑了起来,用木杠抬了,敲锣打鼓,沿街巡游,从半夜一直热闹到旭日东升,天大亮了之后,将他们扔在当街,任行人围观,指点唾骂。 蹊跷的是,随侍赵祥的夫人出来淫乱的护卫随扈,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现身出来,事后,才在一处农家粪坑里,找到了他们的尸首。 每个人的肚肠都是胀鼓鼓的,五官七窍,都有腌臜粪水流淌,竟是活活溺死在里头的。 一直到了午时,赵祥府中膳房仆役到菜市场采买,认出了那赤裸裸包裹在几个裸男之中的,正是自家主母,这才慌不迭回府报信,赵祥闻报,嗷的一声惨叫,狂骂贱人,腿根伤口绽开,鲜血喷涌。 骂归骂,人还是要搭救的,派了大批护院家丁前去营救,这些人都用粗布蒙着嘴脸,出了这等羞耻事,实在是不好见人。 一时间,长安城风声鹤唳,一时刀光剑影,凶煞之气大作,一时又恶臭难闻,满街都是皇族糜烂绯闻,煞是精彩。 朝堂之上,武后大为恼怒,将长安留守府自留守魏元忠、长史刘幽求、司马王之咸等人召到御驾之前,痛骂了大半个时辰。 “尔等食君之禄,坐享尊荣,却将朕的西都,治理成这般丑恶模样,该当何罪?” “臣等万死”魏元忠打头,领着留守府的一干重臣匍匐请罪。 这位老臣是个传奇,朝政动荡,争斗激烈,朝臣不顺时流放外地,运气好了再复起调回中枢,紫袍大员大多经历过这条曲线,但魏元忠这样,四起四落,还全须全尾的,实在是个奇迹。 最后一次流放,他到了西都长安,这种流放,一般情况下,意味着绝缘于中枢,不会再有第五次复起。 “老臣治政不力,德行有愧,致使西都不靖,民风蒙污,愿承担全责,引咎致仕,敢请陛下恩准” 魏元忠请辞负责,声音干巴巴的,无悲无喜。 他到任长安,一度为权策逼迫挟持,投入他的阵营。 这长安留守府,便成了权策的自留地。 手底下的佐贰官,大都用来安置权策的党羽,有的用来惩戒,比如刘幽求的留守府长史,有的用来控局,比如司马王之咸,连权竺都曾到这里走过一遭。 渐渐的,这些佐贰官掌握了大局,他这留守可有可无,已经被权策遗忘很久了。 对于一个老而弥辣,壮心不已的老臣而言,忽视,才是最大的折磨和惩罚。 昨夜一夜之间,长安风波四起,若说无人在背后谋篇布局,魏元忠是不信的,很显然,这里将会成为神都之后的第二个争斗漩涡。 魏元忠决意趁这个机会,背了责任,保下权策的心腹们,留下一份人情,急流勇退,以免日后事态剧变,不可收拾,那时候,再想走,怕是都走不了了。 “哼,还算有几分羞耻心”武后言辞尖刻,面带讥诮之色,“朕准了,你的品级,朕也不给你留了,念你在朝中效力多年,以州刺史品衔致仕,即刻离京,返回故乡,不得迁延” 魏元忠愣了,良久没有回过神。 一瞬间,脑子里塞满了一百万个念头,数十年的宦海沉浮,一一闪过。 记忆在洛阳府尹任上定格,那时候,才调任东都千牛卫中郎将的权策,英气勃勃,前来拜会他。 他记得最清楚,权策说过一句,“我,自是红尘惆怅客,亦是浮屠修行人” 如今,那所谓的惆怅客,修行人,已是领袖群伦,睥睨天下。 魏元忠深吸一口气,面上缓缓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臣,叩谢陛下隆恩” 紫色的圆胖身影,退出了大殿,消失在初春的明亮天光中。 仓皇谢幕。 “刘幽求,你是做过夏官尚书的人,即刻接任长安留守,会同有司,速速侦破案件,将凶犯绳之以法,严刑消除坊间流言,清正皇家声誉” “臣遵旨”刘幽求应声领命。 武后烦躁的摆摆手,“朕只与你三日功夫,不得其解,魏元忠便是前车之鉴,休得自误” “是”刘幽求很是稳健,不急不躁,八风不动。 “唔,退下吧”武后见他风范俨然,怒气稍歇。 待刘幽求等人退下,武后面色阴沉下来。 “婉儿,依你看来,这几家人出事,可有内在关联?” 上官婉儿暂时没有接到权策一方的内情通报,蹙眉苦思片刻,只能随着直觉走,只论事,不论人,“有山阳侯满门遇害,或是针对皇族,有北部军统领和夏官侍郎,又与兵员调度有干系,婉儿驽钝,实在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何干系” “若是说,这几起事件,都是孤立的,却又太过巧合了” 武后听了,侧头瞪了她一眼,哼哼道,“不必给那不争气的隐讳,她既是做得出来,又怎会怕人念叨,哼哼……” 武后终究没有说出难听的话来。 脑中有一瞬闪过那淫秽场面,胸口微微一热,很快便颇感不适。 代之而出的,是权策高贵冷漠的面孔。 “若是权策在,朕怕会省心不少……”武后曲着指节用力顶了顶太阳穴,蹙了蹙眉头,实在懒得深想其中究竟。 上官婉儿眼睛转了转,轻声道,“陛下,权相爷才奉旨出去,实在不便朝令夕改……” “要论查案,还是狄相爷更擅长一些,不如命狄相爷来长安” 上官婉儿话中,贬抑权策的意思,颇为明显。 武后并不感到愉悦。 “罢了,且先让刘幽求扑腾着,观其后效,再说旁的” 第963章 美人迟暮(四十四) 骊山,吐蕃使团。 一向作风硬朗、智珠在握的吐蕃王后尼雅氏,终于慌了阵脚。 她这次出使,重任在肩,担负着三重使命。 首要目标是缓和大周天朝与吐蕃的关系,至少不能再敌对,其次是争取安西大都护松弛对隘口和湟川两处重镇的军力控制,至少不能剑拔弩张,滋扰寻衅,最后一项,是顺杆往上爬,请求天朝援助。 吐蕃高原前两年曾挨了一记软刀子,张柬之以海量金银,在剑南道对吐蕃发动了银弹攻击,将吐蕃物资搜刮一空,张柬之完成使命,收手之后,这股风潮不仅没有止住,反倒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部落头人和逻些城贵人尝到了甜头,争先恐后将粮食牛马贩卖到高原之外,以牟取暴利,换回些奢华享乐的东西,甚至发生过用上百头牦牛,换来大周江南歌姬的荒唐事。 即便是逻些城屡屡严令,不得将粮食牛马卖出,但却挡不住下头的部落头人利欲熏心,穷奢极欲,高原上的农奴和平民饥寒交迫,苯教大巫师以赈济慈善为名,大肆网罗信徒,聚集青壮,声势再起。 就在乱哄哄的时节,论钦陵在高原北部发动叛乱,令逻些城的统治雪上加霜。 西塞一战,论钦陵固然灭亡,但他的领地,换了大周做主,逻些城也丧失了五万多的精锐兵马,丢失了唯一与西域相通的要道。 东面有安戎城,北面有隘口和湟川城,西面是酷寒高山,南面是蛮荒不毛之地,吐蕃已经被大周勒住了脖颈。 吐蕃核心统治阶层包括老太后没庐氏赤玛伦,赞普赤都松等人在内,对大周没有多大的仇恨,反倒对国内层出不穷的乱臣贼子恨之入骨,已经绸缪在国内实施铁腕,将苯教和桀骜不驯的部落头人们强力压服。 但在那之前,有个必须的前提条件。 那就是确认大周的支持。 若是在平定内乱的时候,大周趁机挥军南下,内忧外患,逻些城势必难保。 尼雅氏三番五次求见权策不得,没庐氏协尔和信阳王武崇敏,又远在神都,借不上力,朝中重臣大都是看权策眼色的,避讳她如同瘟神,即便有人见了,也只是礼节性的,张口便是莫谈国事。 迫不得已,尼雅氏只得铤而走险,对山阳侯李琨痛下杀手,希冀以此作为投名状和敲门砖,得到与权策对话的机会。 然而,她没有料到,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控制,事发同时,竟还有两个天朝重臣遇刺,杀手还都是吐蕃人,此等情形,对谨小慎微的尼雅氏而言,不啻晴天霹雳。 此刻,她的面前,站着好几个紫袍官。 都是以往她想要求见而不得的。 卫国公、大理寺卿薛崇胤,他身上风尘仆仆,才从首阳山星夜赶回来,还有鸿胪寺卿段成式、长安留守刘幽求。 尼雅氏知道,要是言语有失,不能拿出个可信的姿态,她将要面临什么。 她的儿子,吐蕃世子赤德祖赞,靺鞨酋长大祚厉和世子大祚荣,还有前不久的新罗王子,都是前车之鉴。 事关天朝内部权斗,他们这些藩邦之人,不管身份多么尊贵,都只不过是俎上鱼肉罢了。 尼雅氏缓缓屈膝,跪倒在他们三人面前。 他身旁的使团中人大惊失色,哗然了一瞬,又立时寂静,无声无息地跪了下来。 大堂内和庭院里,跪了满满一地。 “卫国公,诸位官人,吐蕃乃是弱国小藩,国生佞臣,屡屡裹挟吐蕃良善士民,与天朝为敌,幸有天朝神兵下降,逆贼授首伏诛,逻些城上下,无不欢腾雀跃,感念天朝恩德……” “吐蕃久慕天朝风化,一心效仿上进,虽画虎类犬,但精要不失,虔敬不减,尤其是天朝永徽律,律令森严,刑赏分明,实乃苍生之福……” “逻些城为吐蕃之主,吐蕃佞臣也罢,凶徒也好,彼等都是吐蕃子民,犯下罪过,逻些城断然难辞其咎……” “……尼雅氏愿一身当之,刀斧加身,九死不悔,祈求天朝雷霆之怒,莫要牵连吐蕃无辜小民……” 薛崇胤三人交换了眼色,都是满含不屑。 这是最简单的以退为进。 尼雅氏的言下之意,因为她是吐蕃的王后和使节,就将所有吐蕃人的罪行扣到她的身上,是不合理的,是莫须有的构陷,不符合永徽律。 “王后,大周的法律不允许罪案以如此简单化的方式定谳,陛下想要的,是事件真相,并不是代罪羔羊”薛崇胤开口说话,居高临下的姿态做得足足的。 “王后维护子民之心,可昭日月,异日真相清明,凶徒固然必死,您管教不严、带领匪类入京、纵容族人为祸之罪,也将由陛下金口论定,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 一口气盖下来三桩合情合理的罪名,尼雅氏愣了愣神,脸色青白一片,惨然一笑。 天朝果然是天朝,朝中争斗比高原上头血腥残酷多了,在这当中能存留下来,身居高位的,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连消带打,她的小小心思无所遁形,反倒挨了反噬。 “卫国公睿智,所言极是,您若有需要配合之处,尼雅氏愿尽全力配合” “如此,王后请恕我等失礼了” 薛崇胤镇住了她,便毫不客气,“请王后单身移驾华清宫,使团众人,皆有罪嫌,一并下狱,以待勘问” 回头看了看刘幽求和段成式,“二位可有补充想法?” 段成式扯了扯嘴角,表情难看,哭笑不得似的,他是上官婉儿的人,不该给薛崇胤好脸,但又没有胆子在外藩使团面前给他甩脸色,只能用莫可名状的表现含糊过去。 刘幽求也在苦笑,他是奉旨会同有司查案的,然而,有司都比他这地方大员地位高,并无多少置喙余地,“卫国公,陛下只给了三日,逐一排查,恐怕耗费时日……” “我等乃是法司,不查明真相,还能胡乱入罪不成?”薛崇胤不出意料地顶了回来,大袖一挥,有两个侍女上前,将尼雅氏搀扶走,众多官差蜂拥而上,将吐蕃使团上下披枷带锁,拘捕了起来。 刘幽求面上的苦意更深。 “对了,吐蕃使团之外,还须提防是其他藩邦作耗,存心陷害……” 段成式迎上薛崇胤黑漆漆的眸子,无奈低头,“本官会令人着手查探……” “长安城中,山阳侯、赵统领还有王侍郎,结仇私怨,也不可忽视……” “下官将寻访线索,缉捕相关人等下狱” 刘幽求应命得有气无力,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薛崇胤查案并不真诚,反倒摊大饼似的,唯恐天下不乱。 第964章 ?美人迟暮(四十五) 三日大限,如同利剑高悬。 留守府、鸿胪寺和大理寺精锐尽出,软禁吐蕃王后尼雅氏,拘捕吐蕃使团数百人。 尚未离京的各家使团,有的兔死狐悲,有的幸灾乐祸,总体上,都乖巧了许多,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亲眼看到有大藩使团遭到天朝惩治。 他们的心思尚未安定平复下来,鸿胪寺官差已经到了。 鸿胪寺卿段成式,下令封锁使团聚集的骊山驿馆,一应人等,不得随意出入,挨个使团、挨个人,逐一盘查行踪,记录在案,与同行人、见证人相互对照,说不出确切行踪的,或行踪有出入的,当场拿捕。 留守府也开列了一份长长的清单,与山阳侯李琨、北部军统领赵祥和夏官侍郎王之贲有嫌隙矛盾的官员、士绅名单,有些人的官位甚至比刘幽求还要高,为了破案,顾不得那许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了再说。 长安城和骊山两处,同时刀光剑影,风雨飘摇。 大理寺监狱和留守府监狱,人满为患。 在此时节,宰相豆卢钦望上奏论政,声称有司查案,如同来俊臣重活,瓜蔓抄复生,纠缠旁枝末节,装腔作势,却刻意忽略案件本质,含糊其实,存心不良,有亏职守,失之忠义。 一通先声夺人的声讨之后,豆卢钦望图穷匕见,以北部军统领赵祥尚未就职,便横遭刺杀为由,明言此事定是朝中奸佞,不愿北部军筹划顺利落地,刻意刺杀要害将领,败坏陛下军政大计,以期独占军权,达成险恶阴谋居心。 奏疏的最后,豆卢钦望揭破脸皮,悍然将矛头直指权策。 “……陛下之私爱,朝野有目共睹,宰臣之功勋,天下莫不仰望,然,爱之,则为之计远景,望之,则盼之行大道,不可逾朝政之公义,亦不可越君臣之界限……” “臣老朽之残躯,万死而泣告,请解宰臣之兵柄,全功臣之始终,固江山之代序,留青史之令名” 这封奏疏,在朝野轰然风传,却终至鸦雀无声。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太平公主。 这位武周一朝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骑着一匹胭脂马,领着公主府的府兵护卫,冲入豆卢钦望的府邸,肆意挥鞭殴打,豆卢钦望府中上下,主子奴仆,人人面带血痕,遍体鳞伤,颇有一些避闪不及,为马匹撞伤践踏,轻则断手断脚,重则丧命。 豆卢钦望的老妻,目睹惨剧,当场晕厥过去。 行凶之后,太平公主犹自不肯罢休。 当着赶来平息事态的众多朝臣,左手指天,立下誓言,“若有朝一日李旦登基为帝,本宫立时自戕,绝不苟活一时半刻” 语声狠毒,仇恨刻骨,如同出自九幽。 众多朝臣听到这席话,都不由颤栗发抖。 豆卢钦望府门前,陷入了一阵冷冽的寂静中,令人难以喘息。 “太平殿下,陛下有旨,请您入宫见驾”一行内侍战战兢兢靠拢过来。 “哒哒哒” 清亮错杂的马蹄声响起,众人的一身皮都抽紧了,紧张地看着远处。 “殿下,老奴奉您入宫” 来者是左监门卫大将军、内侍太监杨思勖。 他身边领着的,不是监门卫府兵,而是东都千牛卫。 朝中打滚儿,谁都有心眼儿,杨思勖没有说是奉旨,显然是自发而来,但他作为内侍省大太监,要抢了底下人的活计,也没人敢说什么。 他带了东都千牛卫,这支军队极其特殊,权策、郑重、侯思止、杨思勖、权竺、王晖,历任统领接力经营,尽是权策党羽,烙印已经深到无法抹去。 “咕咚……” 有人费力的咽下一口唾沫,同样咽唾沫的声音此起彼伏。 杨思勖胆子太大。 他显然是隐晦地担下了守护之责,太平公主即便入了华清宫,也还是可以出来的。 太平公主怒气稍平,高耸的酥胸急剧起伏了几下,深看了杨思勖一眼。 拨转马头,向着华清宫方向行去。 杨思勖仰头看了眼豆卢钦望的府邸门匾,嘿嘿冷笑了两声,形似夜枭。 大手一挥,东都千牛卫马蹄滚滚,像一双鹰翼,稳稳将太平公主护在了垓心。 众多朝臣才从震撼中清醒过来,便听到了一来一往吓人的对话。 葛绘轻声问候薛崇胤,“国公眼中有血丝,才到首阳山,又赶回来办案,实在辛苦了,大理寺人手可足够,可须外援?” 薛崇胤摇摇头,“大理寺并不差人,只是留守府那边,应当差着些……” “唔,依我之见,既是陛下旨意迫急,万事可从权处理,留守府人手短缺,可向骊山左近屯驻的南衙军卫求援”葛绘轻描淡写。 “大夫说的极是”薛崇胤心领神会。 …… 未几,消息传出,长安留守刘幽求向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求援人手,李璟派遣武侯卫将军赵仓引兵两千,入长安城,协助查案。 骊山上下,登时人心惶惶,随驾朝臣,寝食难安,脚趾都抓紧了,有些胆小的,甚至悄悄打点起了细软行囊,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生怕一夜醒来,又会有鼎革之事发生,或者又会有兵戈战乱。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人预料。 太平公主入宫没有多久,武后传出诏旨,罢免豆卢钦望宰相之位,流放岭南,累世不得重回京都。 武后的旨意中,还有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朕之爱,则国之爱,何有公私之分?十载以来,朕之爱与日弥深,十载以来,朕之爱未曾错付,宰臣立功立言,何曾非为?宰臣受宠受信,何曾专擅?共患难之际,则君臣一体,共安乐之时,则君臣有界,此事,朕不为也” 这份旨意,是太平公主亲自宣达的,她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只有额头上有一片红斑。 显然,即便武后有责罚,也止于罚跪和口头呵斥。 跪在下头的豆卢钦望,本就老迈,待旨意读完,已是缩成一团,要起身接旨,反复不成,终于放弃,伏于地面之上,呜咽,嚎哭不止。 随后,太平公主入长安城,申饬长安留守刘幽求,勒令武侯卫将军赵仓撤兵。 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第965章 美人迟暮(四十六) 骊山,华清宫。 武后双臂环胸,在黢夜里徐行。 初春积了寒雪,四野素白,踩上去,咯吱有声。 她脚步杂乱,漫无目的。 宫禁宏阔,翘脚飞檐,黛瓦红墙,像个肃穆巨人,双臂一舒,尽揽山河日月。 两侧矗立禁卫身影千百道,身后尾随内侍宫娥千百人,四周绵延大红灯笼千百盏,照不清她沉沉面目,驱不散她一身寂寥。 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武后感觉到了冰冷的寒意。 她是个开天辟地、征服天下的强人,也是个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阴谋家,更是个雄才大略、文治武功的皇帝。 众生仰望,亘古一人,嬉笑怒骂,坐断九天之上,辗转腾挪,踏歌八风之中。 四方豪雄俯首,万国衣冠匍匐。 正位八年来,对内则风调雨顺,国富兵强,对外则恩威并举,所向无敌。 群臣吏民,再无人敢不服膺。 唯独,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她还是个女人。 她是个女人,渴望男人的女人。 她是个母亲,私心子女的母亲。 武周革命之初,她以刚强示人,从不愿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视男人为玩物,昨夜翻滚床榻,清晨便刀斧加身,从不皱一下眉头。 时过境迁,到如今,她身上的女人味反倒无可遏制的愈发浓郁,开始贪恋安稳,肉欲减退,渴盼长情真心。 得了二张兄弟,身边便再无走马灯一般的面首,即便是二张兄弟胡作非为,她也曲意庇护,到得后头,她心意有变,移情权策,也并未对二张兄弟如何,只是不再见他们罢了。 豆卢钦望挑拨她与权策的关系,明面上只是要解除权策兵权。 实际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不提权策可能的激烈反应,即便她顺利解除了权策的兵权,紧随其后的,必然是对权策变本加厉的攻讦撕咬,既得利益的一方,分走了兵权,也必须提防权策反攻倒算,定然拧成一股绳,蜂拥而上,啃噬权策这头没了牙齿的老虎。 将权策打落尘埃,诋毁他的声誉,破了他的不败金身,将他逐出朝堂,直至取走他的性命,如同山间滚石,一往无前,这是一条肉眼可见、开始了便无法停下的路线图。 要么在最开始就粉碎这个阴谋,要么就接受最后的结果,断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这也是太平公主反应如此剧烈的原因。 而她的剧烈反应,正中武后下怀。 她得了个借口,以怜惜爱女的名义,为眉间心上的儿郎撑腰,处置了豆卢钦望,将他罢相贬黜出京。 若是一切如此顺顺当当,那便是皆大欢喜了局,至于豆卢钦望,却是丝毫不在武后心上。 说起来,上一回西塞前线军队失去联络,他就该承担罪责免职的,让他在相位上风光过了这个春节,已是皇恩浩荡。 偏偏,意外横生。 武后的脚步陡然加快了些许,脚下的雪花纷纷扬扬,面色笼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只有一双睿智通透的眸子,格外鲜明,却无法描摹。 太平公主在豆卢钦望府门前,当众立誓,李旦为帝,她便自戕,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的内心。 神都一系列光怪陆离的博弈之后,李重俊的太孙之位得以暂时保全,然而,武后心底深处,最合适的继承人,仍是相王李旦。 这毕竟是她硕果仅存的亲生子,与她的血缘最为深厚。 她有自己的打算,她不会废黜李重俊的太孙之位,也不会立下继位诏令,待她千秋万岁之后,由权策做主扶立李旦登基,将擎天保驾的拥立之功送给权策,如此一来,李旦即便不会再重用他,想来也不会伤害他。 她的如意算盘,却被太平公主的血誓一击而空。 让权策扶立李旦登基,便等同于让他为了自己活命,亲手杀了太平公主。 “他断然不会的……”远处灯笼闪烁,一道光芒斜斜照亮了武后的下半个脸颊,红唇哆嗦着,轻声否定。 权策的那把湛卢剑,怕是宁愿割破自己的喉咙,也不会伤害了他的女人。 武后心中悔意翻涌,她后悔没有更早一些行动,缓和李旦和权策的关系,但凡两人达成一丝一毫的默契,太平公主也不至于为权策撑腰,剧烈反应,践踏宰相府,还立下,立下如此狠毒的誓言。 “莫要装了,你是故意的……”武后红唇边,有一道清亮的水迹滑过,幽暗的光芒下,闪着柔和的光,唇瓣微微撇开,似笑似哭。 储君与权臣,是所有皇帝的猜忌,武后也不例外,她心目中的真正储君,是相王李旦,那自然不会让天下权势第二人的权策与他走近。 臣子不争不斗,君王何为?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黑色循环的死局之中。 一步都没有做错,连在一起,便一切都是错的。 武后豁然顿步,凌厉转头,看向了白玉栏杆边,肃然挺立的东都千牛卫禁军。 刘幽求和赵仓两人,擅自调动两千精锐入长安城,绝不是为了所谓的查案,也不是为了占据城池,恐怕,是为了保护长安城中义阳公主府上下。 世人皆知,权策重情义,他的手下自然对此领会透彻,事机不稳,便率先守护他的家人。 只要他们安然无恙,权策便无所掣肘,可从容应对一切变故。 “何以至此?”武后仰起头,黢黑的天幕,有点点雪白飘舞。 又下雪了。 武后的身上冷,心头更冷。 她曾百般磋磨权策,儆猴熬鹰,无所不用其极,权策撑了过来,一步一个血印,成长为参天大树。 当她想要依靠一下这棵大树,亲近他,甚至变成藤蔓,附着在他身上时,这棵树却竖起了所有的荆棘木刺,摆出全副戒备的姿态。 “自作孽,自作孽啊……” 抛开女皇帝的身份,武后无法指摘权策什么,但她是皇帝,还是个女人,两个傲娇身份,她占了个齐全,她可以任性的。 事到如今,权策没有退路,他只能不断加强、巩固自己的权利根基,以求自保。 武后可以容忍,甚至本心里愿意助他。 但他必须有个让她欢喜的姿态,还必须,破开她关于继承人的死局。 “我会看着你的……”武后幽幽丢下一句,斗篷飘舞,豁然转过身,身后众人潮水般分列两旁,齐齐跪倒。 太平公主如果知道,这一出声势浩大的大剧,非但没有移开武后的注意力,反倒让她逼着权策更紧,怕会以头撞柱,苦不堪言。 第966章 ?美人迟暮(四十七) 长安,夏官侍郎王之贲府邸。 庐陵县公、右玉钤卫大将军权竺与安乐公主李裹儿,一道前来探望。 随身带了些名贵的补品药物,还有几个名医,神都的骨鲠圣手蒯世金老御医,也在其列。 这个差事,本来是权竺一个人的。 权衡尚幼,权竺作为权策的亲弟,有天然的代表属性,他的动作,可以品咂出权策的态度。 然而,李裹儿横插一脚,硬要跟着一起来。 她听了影奴的回报,晓得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降龙罗汉劫持了吐蕃的凶徒,先后行刺赵祥和王之贲,又在宅邸不远处,丢下一批凶徒尸体,以作导引。 赵祥夫人的无耻勾当,也是由无字碑中人刻意造作,鼓噪起来的,那些民妇,都是收了银钱来捉奸的。 赵祥和他夫人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是相王和梁王派来摘桃子的,平白吞了大兄经营出来的四万北部军,活该受点儿教训。 可是,夏官侍郎王之贲,曾任尚书省右司郎中,是权策的心腹人物,降龙罗汉悍然对他出手,而且,据影奴说,王之贲受的伤,比赵祥受的伤还要严重一些,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这次来,便是要探个究竟,王之贲受伤,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又是为了什么? “安乐殿下,待会儿,探望了王侍郎,出门离开的时候,你可莫要说话”权竺犹豫了下,还是出言叮嘱了一番。 李裹儿偏了偏螓首,瞪了权竺一眼,“我说我的话,干你何事?没大没小,你是皮痒痒了吧” 权竺登时噎得够呛,论起生辰,他与李裹儿同岁,只是月份小些,偏李裹儿喜欢摆大人的谱,时不时就要教训两句,他还没办法反驳。 当下只能拱手抱拳,哀求着道,“安乐殿下,还请高抬贵手,待我办妥这桩差事,日后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李裹儿见他乖巧下来,抬了抬下巴,得意地笑了,一时间,花开绚烂,万种失色。 拿腔拿调地道,“嗯,既然你如此诚心,我便暂且应了你这回,但是,有个问题,你要与我说道清楚” “愿闻其详”权竺舒了口气,认真地道。 李裹儿见他质朴真挚模样,颇为欢喜,“你身边,可有大兄派来的人手可用?” 权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暂时没有” “那你不觉得大兄偏心么?我有降龙罗汉,崇敏有咒日,崇简有翻羽……”李裹儿掰着指头数着。 权竺摇摇头,面泛追忆哀戚之色,“安乐殿下有所不知,以往我也曾衔命外出,身边有强人跟随,我在长安做过司马,彼时,卜月和绿奴都在我身边,其后,他们相继为大兄尽忠……” “大兄的人,不是用来逞威风的,也不是用来攀比的,得了他们,便有重任在肩,而他们更要舍生冒死,我能耐有限,宁愿大兄永远不要再派人与我” 李裹儿素来都是血统论者,唯我独尊惯了,哪里听得这些,本还有意奚落他几句,但见他神情真挚,言语也是点到即止,毫无矫饰做作,显然是真心实意,他的醇厚亲善是出了名的,不乐见生死,也是寻常。 撇了撇嘴,“没出息,派个人有什么好怕的,大兄将降龙派给我这许久,还不是没有给我什么劳什子重任?哼哼……” 她这话,只说了半截,以往的降龙罗汉是有重任的,那就是卧底在她身边,帮她的忙,也扯她的后腿。 “呵呵”权竺轻笑了出来,捧了她一句,“大兄重女轻男,安乐殿下又是皇族第一美人儿,谁见了都只有疼惜的,大兄想来是不舍得让你奔波劳碌” “嘁……才不稀罕”李裹儿扭了扭脑袋,神气活现,只是面上艳若桃李的笑容,怎么也掩不住。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王之贲的府上。 他的这处府邸,原本是他弟弟长安留守府司马王之咸的别院,因王之贲随驾而来,便赠予他做落脚之处。 除了他们兄弟二人,府中并无旁的主子,都是些下人仆役。 王之咸出来,将李裹儿和权竺迎奉了进去。 “不奉茶,去瞧瞧王侍郎,我们是来探病的”李裹儿好奇心难以抑制,玉手一摆,拒绝了王之咸的待客套路。 王之咸气息一滞,只能顺从,“多谢殿下关怀,臣这便安排……” “安排个甚?刺杀受伤,有甚见不得人么?”李裹儿却不管不顾,拔腿就要走。 王之咸面露无奈,连声应是,唤人去后院通禀,“臣不敢,只是病房污秽,怕冲撞了贵人” “无妨,安排妥当一些,自是好事”权竺笑吟吟接下了话茬,稳稳将李裹儿堵住。 两人来到王之贲病房,病房中已经整洁干净,还点了熏香。 李裹儿快步上前,瞪着乌溜溜的明眸,在王之贲身上,上上下下不停打量。 王之贲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很是憔悴,勉力抬了抬身子,“咳咳……殿下,公爷,臣失礼了” “你的伤在何处?”李裹儿不搭理这些,径直问道。 “殿下恕臣无礼”王之贲面上愕然片刻,竟有一丝欣喜,掀开身上的被褥,露出身躯,动作颇为熟练。 腰腹前后,各有两道长长的伤痕,一浅三深,皮肉绽开,深达数寸,狰狞可怖。 李裹儿皱了皱鼻子,伸手戳了一记,登时有鲜血飚出,王之贲面色惨白,嗷的一声痛呼,吓得她连忙跳开,躲在权竺身后。 权竺挥手,蒯世金等人上前止血疗伤,撒了一些药粉,效果颇佳。 “安乐殿下一时好奇,对不住王侍郎了……”权竺开口致歉。 “无妨,无妨,关心此事之人不少,有不少人都要看伤,家兄也习惯了”王之咸若有深意。 王之贲嘶嘶叫了两声,虚弱地道,“殿下万勿放在心上,臣也是迫于无奈,相爷正道直行,却总有宵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得不以身证道,表明清白” 李裹儿脸色郑重了起来,深深看着他,面孔无血色,疼得狰狞,额头汗珠滚滚,一双眼睛,却闪着灼灼火焰,显然他所言的以身证道,不只是向居心叵测之人证明自己确实受了重伤,还是不惜损伤身体,来演这出苦肉计。 “你是忠臣”李裹儿扔下这么一句,转身走了出去。 权竺在里头逗留了一些时候,将礼品交卸,又将蒯世金等人留下。 两人联袂出府的时候,有大批随驾朝臣来此地探望,在门前聚集。 权竺团团拱手,朗声开口。 “王侍郎追随大兄已久,名托宾主,实则手足,既有同道之义,又有金兰之亲,朝有奏疏论及强军,夕则遽尔遭此毒手,此事绝非偶然……” “凶徒丧尽天良,滥施刀斧,固然可恶,幕后黑手无法无天,残害忠良,更是可恨” “天不藏奸,此案若不能水落石出,奸凶人等若不能伏法,则枉自为人” …… 李裹儿明白了权竺的用意,以受害者的身份向朝廷施压,顺便撇清干系。 她的小眉头仍旧紧紧蹙着,真凶就是自己,施压又是为了什么呢?栽赃陷害?害谁呢? 她脑中的疑团破开了一个,却又有更多的疑团出现了。 握了握秀气的粉拳,她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第967章 ?美人迟暮(四十八) 权竺的行动并没有就此停止。 探视了王之贲后,次日又造访了北部军统领赵祥。 这一回,没有带什么名医,只是带了少量的滋补药品。 赵祥伤势本无大碍,只是伤在腿根羞人处,府中又出了夫人通奸秽乱的丑闻,备受打击,精神萎靡,一蹶不振,几乎是一夜白头。 出迎之际,脚步蹒跚不稳,言语含混不清,行止缓慢,说话之时,脑袋会不由自主地摆动,更有口涎流出,不惑之年的岁数,正当年富力强,他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邋遢老翁。 权竺并未多做停留,温言抚慰了一番,表达了对赵祥统领北部军的认可,便起身告辞。 赵祥当时没有反应,待送行到门口,又出了幺蛾子。 “公爷,下官无德无能,修身齐家,一无是处,身躯衰朽,不堪行步,如何敢当重任?要是公爷垂怜,还请代为美言,乞求陛下收回成命,让下官得以安养终老” 赵祥说的气喘吁吁,时断时续,但意思表达的很清楚。 北部军统领,他不想干了。 权竺眉头皱了起来,双眼直视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是真的身心俱毁,有意辞任,还是做作表演,刻意泼污水,让人误会自己是来施压,逼迫他交出兵权的。 此间不像是王之贲府上,并没有太多朝臣走动,但属官下僚仍是不少,人来人往,耳目纷杂,他们的对答之词,定然会风传朝野。 赵祥并没有异状,见权竺面露不虞,有些费解,喘息着道,“若是公爷有所不便,请恕下官失言了,下官稍后便上奏陛下,自行请辞” 权竺胸口像是塞了团棉絮,憋闷得紧,面上露出个阴沉的笑容,“赵统领,有句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有些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尤其是,我来过之后,您以为呢?” 这话近乎赤裸露骨,权竺没来,赵祥不请辞,权竺来了,赵祥就要吵着请辞。 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赵祥浑浊的眼睛抬了起来,似是确认了权竺的意思,“下官鼠目寸光,虑事不周,愿依着公爷吩咐行事,勉力履职,若不堪驱驰,再请陛下另择贤才” 他的话,仍旧迟钝缓慢,仿佛不久于人世。 权竺侧着身子,没有看他,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寒暄施礼之后,便告辞离去。 返程的路上,权竺唤了身边亲随上前,“你瞧得清楚,那赵祥神情如何?” “回二郎君,赵祥一直紧盯着您,见您无视于他,便微微放松了下来,听了您的话,神情中有得意狡黠闪过,但掩饰得颇好” 亲随是个伶俐小子,活泛得紧,察言观色是把好手,跟随权竺已久,方才得了权竺示意,一直在旁边盯着赵祥的脸色。 权竺轻轻点头,心中有了数,赵祥是刻意以退为进,试探拿捏权策一党的真实心意。 虽说大兄对北部军统领的官位,并无抢占之心,只要北部军回到中枢,便是布局成功,但赵祥这般耍弄小聪明,流露出得意忘形的丑态,实在令人恶心。 “哼哼,所谓的赤子纯臣,到头来,也不过是蝇营狗苟,功名利禄当前,尽显小人得志” 权竺轻声唾弃了两句,沉吟片刻,觉得有必要让大兄掌握赵祥的异状,吩咐道,“稍后我写封信,你拿去送到首阳山,交到大兄手上” “哎,小的遵命”亲随立时应下,口舌灵便,又念叨起了旁的,“眼看元宵节只有两三日的功夫了,大郎君去首阳山校阅,也不晓得能不能赶得回来……” 权竺瞟了他一眼,宽厚一笑,“大兄自有分寸,他向陛下求了恩典,舅父要到府中团圆,自然是要赶回来的” 权竺没有说得太清楚,焰火军是自家军队,又有薛崇简在侧,所谓的校阅,只是走个过场,对大兄而言,最大的活计,不过是给陛下画上一些卷轴。 时间分寸拿捏,存乎大兄一心。 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设宴,客人是吐蕃王后尼雅氏,作陪的是千金公主。 权竺两日来的动向,大鸣大放,没有避人。 因为豆卢钦望豁出去的弹劾,朝野对权策产生的疑虑,也因此大为减弱, 武后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权策的这个姿态,表明了受害者身份,洗刷了嫌疑,还支持了她重用赵祥的决断,展示了宽容胸襟,无意独揽军权,虽不至于能让她欢喜,至少是不让她难过了。 因此,她今日的心情颇佳。 名为入宫做客,实则是软禁的尼雅氏,趁机谀词潮涌,好听的话如同长江水连绵不绝,偶尔夹带几句私货,剖白吐蕃的忠心,恳求武后垂怜,放吐蕃一马。 武后只是听着,笑得舒心开怀,对她若隐若现的求情,则不置可否。 说着说着,武后又提及了她的遗憾,大周兵锋追亡逐北,她的足迹,却并未远出东西二京。 这时候,千金公主插话了,“母皇,女儿也觉得憋得慌呢,母皇您是身负九鼎之重,不得不稳坐中枢,驾驭宇内,女儿却是冤枉呢……” “呵呵呵”武后闻言,大笑了起来。 “母皇,女儿不依呢”千金公主凑上前去,摇了摇武后的胳膊,作小女儿状娇憨哀求,“女儿听说,元宵节后,赵祥要去北塞抽调北部军,若是母皇允准,女儿随同前去如何?” 殿中的轻松气氛,登时冰封。 武后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眯着眼看着千金公主,“赵祥去,是公差,你去,为何?” 千金公主面上仍旧一派烂漫,“赵祥为母皇办差,前日又遭了横祸,女儿得母皇爱宠,是有福之人,许是可以庇护着些,让母皇大事顺遂” 言下之意,很是清楚,她此去,是作为赵祥的护身符,保证他往来顺当。 武后双眸幽深,又道,“虽说北塞景致别样,但到底荒凉,朔风如刀,一路鞍马劳顿,可是磨人得紧,你可想好了?” 千金公主笑容不减,讨好地道,“女儿想好了,些许苦楚,不值一提,若是赵祥顺利办差回来,母皇记得赏赐女儿就好了” “哼哼”武后轻哼了两声。 千金公主不会无缘无故去塞北吃沙子,能随意支使她的,只有权策了。 这是权策的姿态之一,以实际行动支持赵祥组建北部军,彻底打消朝野对他垄断军权的疑虑。 武后瞧着千金公主脸上的嫣红光泽,一副刀山火海,甘之如饴的模样,眼中星星点点的春意,几乎要流淌了出来。 武后突地觉得有些碍眼,原本尚好的心绪,瞬间一塌糊涂。 “罢了,你想去便去,朕乏了,你们退下吧” 武后拂袖而去。 千金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之中,笑容甜美,与尼雅氏作别。 只有尼雅氏,眼见难得的机会转瞬即逝,欲哭无泪。 第968章 ?美人迟暮(四十九) 华清宫,太孙李重俊住处。 魏王武延基前来拜见。 这个时间点,很是精巧。 此时朝野的注意力,或在长安留守刘幽求身上,等着瞧他如何在三日之内破案,或在庐陵县公、右玉钤卫大将军权竺身上,分析他一言一行的深意,从中窥探权策一党的动向和取舍倾向。 无人会关注一个落魄亲王和一个虚名储君的会面。 “魏王来何迟也” 李重俊亲自迎出殿外,刻意穿反了鞋子,又当众将鞋子换回来,生怕武延基看不到。 “快快请进,快快请进,不瞒魏王,我这殿中,可是门可罗雀许久了” 李重俊一边诉说着委屈和凄凉,一边挽着武延基的胳膊,一同进了寝殿。 饶是武延基做了些心理准备,仍是被他这一番倾情演绎弄得颇为不适,面色很是尴尬。 两厢坐定,茶香袅袅。 李重俊殷勤为武延基倒茶,状似随意地挑起了话头,“我深居宫中,耳目闭塞,魏王一路行来,外头可有新奇之事?” 武延基躬身道了谢,含笑回应道,“外头可是热闹,庐陵县公先后拜访了王之贲王侍郎和赵祥赵统领,发得一手好安民告示……” 听到这里,李重俊眉头不经意地跳了跳,面上的笑容更见真挚。 权竺身份特殊,大多数朝臣,都对他讳莫如深,不敢轻言提及,武延基开口就说起他,是个好兆头。 “长安留守换了人,魏元忠凄凉致仕,刘幽求继任,三日之内,要破了长安城中三宗诡异案件,压力不小,官场坊间还有外藩使团,都是颇受惊扰,连吐蕃王后,都圈在了宫禁里……” “呃,呵呵,臣多言了,殿下就在宫中,想来是晓得此事的,聒噪了殿下,还望恕罪” 李重俊连连摇头,双手握住武延基的手,情深义重地道,“正该如此才好,魏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心中只有感念的,又岂会怪罪?” “多谢殿下”武延基微微垂首,掩饰了脸上的不自在。 “呵呵,来,喝茶”李重俊收回自己的手,啜饮一口茶水,问道,“依你之见,刘幽求能在三日内破案么?” 武延基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希冀的亮光。 莫不是还对长安留守一职有想法? 武延基心头哂然,即便刘幽求败走,长安留守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等同在权策手中虎口拔牙,除了武后强力支撑,哪里会轮得到他染指? 真真是得陇望蜀,想疯了心。 心中念头翻涌,面上却是一片认真,“殿下,破案与否,要害并不在刘幽求,而在首阳山上……” “噗……咳咳”武延基话没说完,李重俊口中的茶水已经喷了出来,连声剧烈咳嗽。 武延基知机的住口不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李重俊许是晓得自己漏了怯,有心示强,但终究有所顾忌,很有几分骑虎难下,“权相爷日理万机,朝政枢机多半出自他手,对于此事,自然也会有所干预,寻常事,寻常事……” 好歹含混了过去,李重俊立时牵开了话题,不敢再纠缠长安的连环案,“魏王统军出征,奏凯而归,吐蕃穷凶极恶,也俯首在大周天兵面前,功勋彪炳,堪为朝中军政支柱,日后,必然能大展宏图,光大家业” 李重俊一番话,有虚有实,在吹捧当中,抛出了大饼,以利相诱。 武延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一抹激动,沉声回应,“臣不敢当,臣枉为统帅,却因病痛错失战机,寸功未立,军中上下,不明内情,非议者众,还须太孙殿下助力,早日觅得良机,再披征袍,一雪前耻” 武延基说到激动处,愤愤然握掌成拳,锤了锤坐榻。 李重俊面上的欢喜更浓。 武延基的这番表白,与他的判断近乎完全一致。 “呵呵,魏王由南衙转任北衙,手握的还是大周王牌撒手锏,也是一桩好事,不枉了一番辛苦” 武延基却是嗤之以鼻,冷哼连连,“八万精兵,换成六千焰火军,还是一支军心不属的,哪里是好事,分明是惩罚” 李重俊挪了挪坐席,靠拢过来,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大腿,“来日方长,魏王苦楚,总是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切勿懊恼,也莫要失了上进心……对了,魏王在西塞,可曾领略安西军雄姿?此军战力如何?” 武延基隐蔽地翻了个白眼儿,这太孙殿下,牙口未免太好了些,立足未稳,想拉拢自己的焰火军,又想要长安城,还望着撤回休整的安西军。 “安西军是边军,军阵方面,许是不如领军卫,野性杀气,要更胜一筹,作战顺利,战力要比领军卫强些,但若陷入苦战,势必有所颓丧……” 武延基说的一板一眼,很是客观,李重俊也认真听着,时不时打问一两句。 你一言我一语,竟似颇为投契。 长安,太平公主府。 春日还没有完全到来,太平公主已经犯起了春困,像一只慵懒的猫,蜷缩在一张锦榻上,前凸后翘的诱人曲线,挣脱束缚跃在外头的团团粉腻,在浓浓的幽香之中流光溢彩。 “咕咚” 香奴吞下一口口水,赶忙掩住自己的樱桃小嘴。 “咯咯”太平公主抬起眼皮,娇笑了两声,“你这小蹄子,越发像大郎了,贼忒兮兮的,端的恼人” 香奴霞飞双颊,嘟囔了两句,“权郎君要是这样,您可欢喜着呢……” “念叨什么呢?”太平公主娇叱一声。 听得香奴骨头一酥,这声叱骂,媚意满满,风情十足,让她这个女子都招架不住。 “殿下,奴婢给您禀报一下皇室宗亲的动向吧” “千金殿下依照计划,请求北上,协助赵祥组建北部军,陛下允准” “神都那边,相王府的四子中山王李隆业,近段时日,常往梁王府走动,崇敏郎君以为有异常,在他身边安插了人手,近处监视……” “呕……”太平公主突地直起身,俯身呕吐不止。 香奴赶忙上前,为她捶背,招呼侍婢端上热茶。 百思不得其解,她说的,有那么恶心么? 她却没看到,干呕不停的太平公主,一边难受地脸颊涨红,另一边,眼中却是欢喜无限,嘴角忍不住地向上翘。 矛盾的神情,在她柔媚万端的身上,如此和谐。 第969章 ?美人迟暮(五十) 首阳山,焰火军休整驻地。 权策独自坐在中军大帐,手中拿着两封信。 一封来自长安,权竺写的,叙说了他的行止和朝野反应,着重揭露了赵祥此人的言行,声言此人要么是遭逢惨剧,性情大变,要么是大奸若忠,表里不一,绝不是早前定性的赤子纯臣,而是得志猖狂的阴险之辈。 “……依弟弟愚见,此人以忠耿示人,并非本心,而是以此伪装,待机而动,眼下北部军行将到手,坐拥四万边军,猖狂狡诈之态,便难以掩饰,未知包藏何等祸心,又是谁人爪牙……” “大兄代天行宪,手挽重权,当居安思危,防患未然,对此虚伪之辈,有所提防,或有所利用,若有令下,弟弟愿躬行代劳” “元宵将至,弟弟听闻,舅父自藩地运载大批用度吃穿之物,想必是用以馈赠父母双亲,恩惠我等晚辈,盼大兄如约返京,共叙天伦” “呵呵,二郎,也长大了”权策摇头轻笑两声,面露满意之色。 权竺生于安乐,顺风顺水,性情醇厚,待人接物上头,有时过于宽容绵软,甚少以恶意揣测人心,更不会对人出恶言,现在就从赵祥的一句咄咄逼人的话,还有一个怪异的表情,便思虑深远,猜疑到了他的根子上。 “赵祥啊,要真有别样心思,反倒是件好事”权策眼睛眯缝了起来,精光闪闪。 信手拿起武崇敏的来信,看着看着,幽幽长叹。 武崇敏汇报了神都中的动向。 豆卢钦望和宗秦客在骊山联手,顶了王之贲一手,将他的兵力部署谋划敲实在,又神来之笔,将赵祥拱出来担当北部军统领,挠中了武后的痒处,顺利得手。 这预示着梁王武三思和相王李旦出现了合流的苗头。 此事在神都朝堂掀起轩然大波,李武皇族,原本有天堑鸿沟,势不两立,竟然成了一丘之貉。 神都留守狄仁杰抓住了良机,动作频频,与朝中清流中立势力晤面,加意说服其中骨干根基力量,着手加以整合,酝酿改变立场。 毕竟,中立派系挂着中立的羊头,实质上卖的是恢复李唐的狗肉,现如今,李唐宗室当中,血统最纯正的相王李旦,都已经与武氏联手了,他们的立场变成了一场笑话,一场讽刺。 狄仁杰彻底撕下伪装,公然向权策靠拢,神都留守的朝臣,天官尚书武攸暨、秋官尚书黄选、冬官尚书张柬之、洛阳府尹萧至忠等人为辅助,手段迭出。 不在局中,只晓得政通人和,按部就班,在局中的,才晓得静水深流,暗流汹涌。 中立势力面临的,是存亡拷问,跟着狄仁杰融入权策一党,自然能平步青云,稳享高官厚禄,要么固执己见,一根筋通到底,换个李家人继续扶持,比如太孙李重俊之类,这类人的下场便不会体面。 先投闲置散,寻由子贬官发落,待找到把柄,便一纸弹章上去,找不到把柄,便制造一些把柄,总归御史台是自家地盘儿,流放罢黜,都只是等闲。 神都水温突然鼎沸,惊动了李旦,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已经没了主动出击的劲头儿,生怕自己再成众矢之的,孤立无援,他只剩下两个儿子了,实在死不起了,便有意让幼子中山王李隆业向梁王府勤加走动,又是过礼,又是请安,极为热络。 这般倒行逆施,与梁王府捆绑,反倒无心插柳,让中立派系中忠于李氏的人马灰心丧气。 狄仁杰借着这股东风,加快了进度,收拢整合中立人马愈发顺遂,渐近尾声。 信件的末尾,武崇敏提到了自己的私事。 “……崇敏赖大兄教养提携,乃有今日,公事正业,效力微薄,常自怀愧……大兄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崇敏却因儿女私情,以私事搅扰,罪莫大焉……” 挺长的一段铺垫。 权策挑了挑眉,将信纸按下,没有再往下看。 他已经猜到了武崇敏要说什么。 长安连发三桩重案,矛头直指吐蕃使团,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定然是无法安稳的。 平心而论,长安的这场乱局,以尼雅氏开头,在他手中扩大,但却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因为武后的三日期限。 刘幽求虽是个死脑筋,不知变通,在太平公主一系融入权策一党的时候,犯了原则错误,发配到长安来,但到底是个可堪一用的人才,因为此事陨落,实在暴殄天物。 于公于私,将罪责扣死在吐蕃头上,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呼……”权策叹了口气,这回却是要对不住崇敏了。 游目在信纸上扫了一扫,眼睛突地瞪大。 “……没庐氏央求殷殷,若大兄便给,请勿久拖此事,从速定下尼雅氏罪责,以她一人之殃,宽解吐蕃阖族之祸,没庐氏愿行文逻些,说服吐蕃王太后及赞普,具折请罪,服膺王法……” “呵呵”权策失声笑了出来。 他竟也有小人之心的一天。 这个决断,不管是出自没庐氏协尔,还是出自武崇敏,都不失为壮士断腕的明智抉择。 吐蕃王后尼雅氏的家族,也是逻些城统治力量的一股,上升势头迅猛,分走了没庐氏不少风光,她若在大周获罪,尼雅氏家族相当于断了起飞的翅膀,还背上了吐蕃罪人的名头,赞普家族和没庐氏家族,定会乐见其成的。 “哈哈哈,好,真的长大了,我无忧矣”权策大笑出声。 笑声骤停,权策决心已定,朗声将绝地唤了进来,面授机宜。 绝地领命出去不久,帐幕揭开,一个缁衣劲装的苗条身形闪了进来。 正是谢瑶环。 她来,公私兼顾,陪侍权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在焰火军安插人手,同时将焰火军中可靠的人手,调入虞山军中,明里帮着武秉德和骆务整掌控大局,暗里仍是她的谍探。 谢瑶环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只要有军力调动,便会产生她的耳目眼线,领军卫升迁调出的下层军官和有功士卒,遍布南衙军卫,她的势力如同雨后春笋,勃然茁壮。 与此同时,她还在打安东、安西两军的主意,充实边塞的府兵,撤回来休整的老兵,双向都是她的着力点,机会难得,她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郎君,千金殿下北上,奴奴也想着跟去,早点着手布局北部军,便能多一分把握”谢瑶环乳燕归巢,抱紧了权策,轻声呢喃。 “似乎不必如此,北部军都是拓跋司余和赵与欢带出来的,有他们的香火在,北部军回中枢之后再着手,也不晚”权策抚了抚她愈发瘦削的肩背,有些心疼,劝说了两句。 谢瑶环笑得烂漫,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不说话。 权策知她心意已定,深深嗅了一口她的发香,“回京之后,我会为你安排” “嗯”谢瑶环脆声应下,抬起头,面上泛起朵朵红霞,“奴奴又要远行,郎君还不多多怜惜人家?” 权策哪里还有犹豫,躬身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向着内室床榻行去。 “啊呀……郎君,郎君等等,唔……” “梅花内卫那边,有消息,内卫十三部,有八部重建了起来,头领仍是陛下身边女官,呃啊……” “呼哧……是何人?” “徐,徐慧” 第970章 ?美人迟暮(五十一) 圣历元年正月十三,三日之期已到。 朝中明眼人,大多已经能够猜出结果。 昨日夜间,有人试图潜入吐蕃使团,被抓了个正着。 他的身上,没有密信,也没有带着信物,一问三不知,声称自己只是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能走到墙上去,此人也算是个人才了。 自然的,鬼都不会信他的鬼话。 刘幽求像是得了宝贝,没有将他拘押下狱,而是征用了一处客栈关押,里外都是他的心腹,好言好语,好酒好肉,房间内连个有棱角的木器都没有,就是防着他自尽。 即便如此,他仍是死了。 死得莫名其妙,没有伤痕,没有中毒,尸体躺在床榻上,锦被盖得妥妥当当,栩栩如生。 如此咄咄怪事,险些将刘幽求气疯了去。 揪着吐蕃使团的人,好一通严刑拷打,也没有审问,只是为了用刑而用刑,纯属发泄愤怒。 结果,这通冲着刑讯致死去的暴戾举动,却意外从尼雅氏的贴身侍女口中得到了口供,揭破了尼雅氏调集各路人手的线索。 刘幽求顺风扯旗,迅速探查一干关系人,有在长安定居的吐蕃人,也有利欲熏心的中原人,还有长安城中的城狐社鼠,一网打尽。 刘幽求、薛崇胤还有段成式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这些罪证,虽不能证明尼雅氏是血洗山阳侯府,刺杀赵祥和王之贲的幕后主使,但总归有所交代,剩下的,就看武后态度如何了。 正旦朝贺过去许久,骊山驿馆内的藩邦使团,仍有大批未曾离去,西域邦国和西南土邦的酋长国主居多。 他们都与吐蕃接壤,吐蕃潮起潮落,与他们利害相关,自然要多多驻留,打望风色。 另外,北塞的突厥默啜、默棘连,铁勒九姓的哈木尔、吐迷度,都没有走。 他们的迁延,与北部军有关,拓跋司余和赵与欢纵横北漠,像是一柄尖刀插在他们的腹心之地,手下的军队,从三万膨胀到八万,也都是吸收了他们的草原部众,他们的进退去留,自然要多加留心。 唯一毫不相干,却停留下来的,是倭国女王鸬野赞良。 她的倭国,已经盘踞了天朝的扶桑都督府,给天朝贡献的金银铜钱,泼天一般,重要性非同一般。 此外,扶桑都督府直辖于安东都护府,倭国人擅长顺藤牵蔓,处理复杂的人际脉络,借此机会,与安东大都护权泷建立了良好关系,等同于间接站在了权策的身后。 有这两点,鸬野赞良信心满满,在驿馆中悠然自在,看新罗的戏,又看吐蕃的戏,感受着大周天朝的凛凛威严,与有荣焉,仿佛感受到了征服的快感。 兴之所起,她亲自往吐蕃使团来走了一遭。 此间近乎人去楼空,只有大周鸿胪寺的官差严密防守。 即便是倭国女王,也没有获准进入。 她在外头站了站,闭目临风,暗暗爽了良久,才迈步离去。 岂料,当夜,便有人投书给她,信中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唇亡齿寒、天朝欺凌过甚、大藩应有担当之类的言辞,鼓动鸬野赞良为吐蕃仗义执言,愿意与倭国接下姻亲。 当然,不只是这些虚的,信中的实在东西,也是令人瞠目结舌,直言倭国有度种习俗,愿奉送壮男万人,入倭国效力,另送壮美男三十人,效力女王寝宫。 鸬野赞良看得脸颊涨红,恼羞成怒,她都已是花甲老妪,又不是天朝皇帝那般驻容有方,哪里还能行床笫之事? 她一怒之下,顾不得遮羞,将这封投书原样呈送武后,声称吐蕃丑恶无耻,居心叵测,盼天朝重责。 这封投书,恰似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咬牙死硬,不肯认罪的吐蕃王后尼雅氏。 有人夜间爬墙,又有人见缝插针投书,这哪里是营救她,分明是恨她不死。 “陛下,陛下,吐蕃有奸臣,吐蕃有阴谋,臣妾愿戴罪立功,分化吐蕃,助陛下平定高原叛逆” 尼雅氏一口银牙咬碎,不管不顾,当廷闹将起来,凄厉尖叫,求生的欲望,让她放弃了一切尊严和矜持,四肢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飞快向前爬行。 将到丹墀的时候,殿中千牛将她架了起来。 “带下去,下内侍省慎刑司大狱,小心看顾,休得伤她性命”武后摆了摆袍袖,随口发落。 “诸卿,尼雅氏毕竟是一国之母,此事后续,当如何处置?” 下头一片寂静。 “陛下,老臣之见,吐蕃使团中,另有奸人作祟也说不定”这是宰相豆卢钦望。 “陛下,所谓刑不上大夫,王后有罪,或可另寻方式代罚,削发去眉,都是可行之策,也可下制申饬吐蕃,令其上表陈情请罪,陛下宽宏,予以宽赦”这是宰相宗秦客。 …… 众人议论纷纷,武后听得头晕脑胀,眼睛在欧阳通、韦巨源、葛绘等权策党羽身上一扫,却见他们都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武后蹙了蹙眉头,转而向刘幽求和薛崇胤两人看去,心头没来由一阵狐疑。 哼了一声,“此事缓议,尔等退下吧” 朝臣正讨论得热烈,意犹未尽的住了口,退出殿外。 “婉儿,段成式可曾与你说过什么?”武后踞坐在坐榻上,没有动弹,沉声问道。 上官婉儿摇摇头,“三日期限紧迫,段成式一直与卫国公和刘幽求在一处,他们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脱出视线太久” “唔,你去吧”武后点点头,摆手让上官婉儿退了下去。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带来一股清香,穿着淡紫色襦裙的女官飘然而入,身量娇小,脸颊也是小小一张,五官秀气明媚,有几分可爱萌态,正是新近入了武后法眼的女官徐慧。 “陛下,奴婢手下人追寻踪迹,爬墙的吐蕃人应当是有人刻意安排,但手法高明,那吐蕃人中招得不知不觉,一直都以为是自己认错了路,他刑讯之时招认的,就是实话……至于投书倭国女王,暂时没有线索……” 徐慧的声音清脆,如同珠落玉盘。 “果然如此”武后嗤笑一声,“朕就说了,刘幽求这般破案,气运也太强大了些” “陛下,赵祥夫人身边,有人离了长安,向神都方向去了,应当负有使命,暂时不知去往哪家” 武后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周身时而泛起炽热怒意,时而又是冰冷的戾气。 “呵呵,朕还没死呢” 不怪武三思和李旦联手保举你,是另投了明主么? 徐慧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要追查吐蕃那边异样,奴婢有意请吐蕃王后演一出戏,戳破刘幽求的栽赃骗局……” “不必了……”她要穷究长安重案的真相,本就是为了查出谁要刺杀赵祥,旁的都是末节,眼下,赵祥本身便有不妥,真相,呵呵,查来何用? 武后烦躁地起身,脚下不稳,晃悠了两下,只觉得头痛欲裂。 “传旨,让权策速速返回骊山” 第971章 ?美人迟暮(五十二) 首阳山,焰火军营地。 徐慧连夜兼程,快马加鞭而来,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四合。 她身上有旨意,也有告身信物,她的随从,甚至搬出了皇帝陛下的钦命。 然而,她还是没能进入焰火军大营。 “尔等恪守军纪,法不容情,令人感佩,只是如此阻挠上差,半分不留体面,不怕给权相爷招祸么?” 徐慧饶有兴致地问道。 权策的大名,如雷贯耳,大周中枢地方,但凡上得台面的人,无不对他的崛起事迹耳熟能详,有的虔诚归心,有的仰慕,有的敬畏,也许有的是敢怒不敢言,有一点可以确定,没有一人能无动于衷。 徐慧容貌才学,都是平平无奇,是个不起眼的。 她长于上阳宫掖庭,在武周革命之后,才到武后身边行走效力,那时,权策已是武后的宠臣,只能远远瞧着他立功受赏,在血腥搏杀中步步高升,未曾见过他落魄凶险的时候。 只不过,她见多了各色权贵要人,对权策,只是好奇他的年轻和常胜不败,间或对武后和他的亲密暧昧有些偷偷地揣测,并无太多感触。 她对文字也只是粗通,并不擅长,权策叱咤文坛的诗词,并不能对她有多少冲击,倒是对他的俗曲颇为青睐,只不过,权策的五首俗曲各有表征,是某些女子的专属,却不是她能随时哼哼两句的,颇为遗憾。 直到她突然得到武后重用,做了梅花内卫的新任统领,接触的信息多了些,在大量的文牍存档和下属的言传中,才对权策这个名字,有了更真实的认识。 滔天的气势扑面而来,令她肃然起敬,高山仰止。 无论明里暗里,都是个几乎能与皇帝陛下分庭抗礼的人呐。 大营前带队值守的焰火军校尉,听得徐慧若有所指的质问,非但没有软下去,反倒更加强硬起来,满脸都是凶戾之气,“贵人既是晓得我等遵循军纪行事,便不当刻意为难,血口喷人,攀诬权相爷,谨防着给自己招祸才对” 徐慧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里的守卫都与这校尉差不多,横眉立目,很是不善。 “呵呵,行了,我等真是奉了圣命而来,有十万火急的要事,要面见权相爷”徐慧换了副笑吟吟的面孔,大大的杏眼灵动起来,方才的盛气凌人登时不见,变得和蔼可亲,“你们既是有一颗赤胆忠心,自也不愿误了权相爷大事,是么?” 值守校尉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礼仪不缺,“贵人稍待,我这便入内请示” 临走之前,不经意地摆了摆手,众多守卫变换了阵型,从方才的正面对垒,变成了包围。 “噗嗤……”徐慧摇头晃脑,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她虽接触枢机,为武后办理阴私差事,但并不是典型的政治人物,或者说,与年龄和外在模样不相称,她将有些事看得分外透彻。 在那些人眼中,政治利益、体面尊严和立场倾向,都是致命的东西,为此不惜血雨腥风,就像狄仁杰在神都搞的暗流大清洗一样。 在她这里,这些都不过是浮云一般,并不值得太过在意,只要事情办妥,能给武后交差便好,绝不会多事,不会笼络谁,也不会针对谁。 狄仁杰在神都的异动,早有消息传到她手中,她搁置一旁,权当不晓得,并没有主动向武后禀报,梅花内卫还在重建之中,有所疏漏都是正常的,何必多生枝节? 要是武后认为她办事不利,卸了她的差事,那才是最好。 她一个宫禁女子,安安稳稳,磋磨时日,到龄出宫便好,要那么大的权势光环来干嘛? 像上官婉儿那样,威风八面,触角深远,万众吹捧,众星拱月,又如何,不还是奴婢么? 她才不以为然。 “啧啧”说起来,徐慧倒是对以挑衅的方式叛离宫禁的谢瑶环颇有些敬意,这等胆魄和决绝,令人心生向往。 只是不知,她的下场如何? “但愿平安吧” 徐慧微微晃着头,送出了自己的祝福。 殊不知,她祝福的人,正在高高的了望塔楼上,俯视着她。 谢瑶环眉头是蹙着的,“这新任的梅花内卫统领,瞧着,有些单纯啊” 权策冷不丁听到她的点评,懵了好一会儿,失声轻笑,“呵呵,人不可貌相,能得陛下信重,必有过人之处,今日三日大限,她星夜而来,想必与长安的三桩案子有关,我且去见见他” 谢瑶环转过身,素手微抬,为他理了理衣襟,咬着嘴唇,羞涩地将他的衣领扯起来了一些,遮掩脖颈上紫红的吻痕,温柔地道,“去吧,我先走了,安西军的两千余老卒将要回来,我的人手已经安插进去了,还有些扫尾关节之事要做,去北塞的事,郎君可莫要忘了” 权策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片刻,点点头,“你安心,我心中有数,只是,苦了你了” “咯咯,郎君说的傻话”谢瑶环轻声娇嗔,双手反握住他,俏脸凑上前来,朱唇在他脸颊上碰了碰,“为郎君奔走,赴汤蹈火,奴奴甘之如饴” “主人,奴婢告退”谢瑶环带着一阵香风离去,花奴落在后头,屈膝行了一礼。 权策点了点头,“你也保重,代我看顾她” 花奴眼中星星点点,重重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权策在塔楼上头呆立了片刻,才缓步返回中军帐。 徐慧已经被迎了进来,在里头等着他。 “权相爷的待客之道,却是新鲜了,竟然让客人等主人”徐慧见权策迈步进来,也不客套,张口便是一通不满。 权策心绪不佳,没有搭理她,背着手缓步上前,在主位坐定,“徐娘子远来辛苦,不妨有话直说,陛下有何吩咐?” 徐慧气息一滞,即便是性情开朗,也不免有些气鼓鼓,针锋相对,“那好,我要宣旨,权相爷不来行礼么?” 权策哑然失笑,站起身,微微躬身。 “陛下有旨,令权策速速返回骊山”徐慧拖着长音,念得极其缓慢,眉头高高挑着,很有几分孩子气。 “臣遵旨”权策颇觉荒唐,有些进退失据。 如此看来,谢瑶环的单纯评语,不仅没错,还有些轻了。 武后用这样的烂漫女子做梅花内卫统领,是想不开了? 莫不是因为谢瑶环叛出,便走了极端,用了个性情迥异的? 大帐中的薛崇简和狄光远,也是面面相觑。 第972章 ?美人迟暮(五十三) 华清宫,慎刑司大狱。 等待总是空虚的,权策不可能插翅飞回来,武后需要找些消遣,驱散心中的烦闷。 心血来潮,她选择了探视吐蕃王后尼雅氏。 此时的尼雅氏,已经没了朝堂上丧家之犬的狼狈之态,收拾得光鲜亮丽,端坐在锦墩上,气色上佳,行止从容。 身上带着股子出尘之气,像是勘破红尘的得道高僧一般。 武后在门前端详了她许久,才迈步入内,挥手制止了尼雅氏行礼,“王后,朕瞧你气定神闲,是自知罪有应得,不再挣扎,还是相信自己无辜,定能平反昭雪?” 武后言语如刀,尽是诛心之词。 尼雅氏惨淡一笑,瞬间破去了方才的一身宁静,“陛下说笑了,臣妾身为外藩国母,既是已经下狱,断不可能全身而退,若不然,天朝颜面何存?如何服众?” “定罪已是无可避免,对天朝而言,臣妾小罪不如大罪,大罪不如死罪,想通这些,不妨留下最后一点体面,从容一些赴死” 武后露出好奇之色,“你妄揣帝心,朕不与你计较,只是你也知自己是吐蕃国母,朕要定你死罪,还须通告逻些城,才名正言顺……” “朕的宰相对政治妥协尤为擅长,不太喜欢将事情做绝,只要逻些城能拿出代价令他动心,你许是不用死” 尼雅氏笑得更难看了,“陛下,臣妾获罪的消息传回,逻些城的第一反应,绝不是让渡利益为我赎罪,恐怕是我的家族要遭殃在先,即便碍于颜面,将臣妾赎回,臣妾的下场,终究不会好” 武后眼睑低垂,神情有几分萧索,“难为你,看得通透,那,你不想在消息传回之前,再做些什么?” “已经晚了,吐蕃还有个常驻的使节在神都呢”尼雅氏幽幽地道。 她说的是没庐氏协尔。 武后有些恍惚,犹记得,去年她们一道为使来京,姑嫂如胶似漆,感情是极好的,怎会想到,眼下却成了一张催命符? “你尼雅氏在吐蕃,也是强盛大族,莫非任人捏扁搓圆?赤都松贵为赞普,便能承受庇护不了自己妻子的耻辱?”武后另辟蹊径,连发两问,似乎在努力想要推翻什么。 “我为家族带来荣耀和利益时,他们会环绕在我四周,我给他们带来厄运的时候,他们不会将我放在心上的……至于赤都松,他不愿承受,也不得不承受,没庐氏会压着他低头的”提到自己的家族和枕边人,尼雅氏的面上,仍旧平淡如恒,没有一丝波动。 她是死心了,在慎刑司的大狱中,她静静地参透了一切,对家族,对国度,对小姑子,也对丈夫。 武后长叹一声,抬起头,眼中闪过讥诮,也有自嘲,“世道颠簸,人心芜杂,哪有谁能常胜不输,哪有谁会一心不变?权势功名到最后,不过一场天涯孤旅” “等着吧,朕的宰相要回来了,若是可能,朕会尽力留下你的命” 尼雅氏眼中第一次闪过一点光芒,侧头看着陷入莫名情绪中的武后,径直开口道,“陛下,您是女中豪杰,以女子之身,登临大统,掌权万方,已有数十载光阴,何以,何以对权相爷倚重如此之深?便不担心大权旁落么?” 武后豁然转头,眸中溢满了凌厉的刀锋,杀意密布。 尼雅氏却是坦然无惧,左右已是一死,早一些,晚一些,并无差别。 将死之人,若连快言快语都做不到,不是太失败了么? 想到此处,尼雅氏竟然还露出个轻松的笑容。 武后深吸一口气,无谓的摇摇头,轻笑起来,“王后,你此生,可曾对谁动过心么?” 抬起手,制止了尼雅氏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朕说的,是动真心,不是欲念” 尼雅氏颓然闭口,苦思良久,答案仍是没有。 “如此说来,朕比你还要幸运一些”武后眉宇间竟飘起了得意之色。 尼雅氏并不服输,亢声道,“陛下,恕臣妾直言,您宠爱权相爷,任他坐大,赋予重权,甚至到了没有他在,难下决断的地步,岂不危险?” “你与他,有辈分之隔,亦有君臣之分,动心只是虚妄,到底如何取舍进退,才能稳固你们二人黏连,亦能稳固天朝的铁桶江山?” 一席话,如同连珠炮,说得畅快淋漓。 武后闭上了双目,静静听着,丰腴的脸颊常有厉色闪过,又很快掩去。 很久没有人敢对她这么说话,而且,说的还都是最敏感的真话。 “陛下,我与您的区别,只在于您拥有一个强盛的国家,还有,您有一具活力旺盛的最好的女人身体,其余的……” 尼雅氏摇了摇头,带着些嘲讽之意,“都是一样啊” 武后扶着膝头,缓缓站了起来,胸前的高耸急剧起伏,良久才平复下来。 “你说错了两个地方,其一,朕的宠爱,不是平白来的,权策一路攀爬,至今蔚然成荫,尾大难掉,他的经历步步惊心,许多次九死一生,朕生平,只会宠爱强者和胜利者……” 武后淡淡地看着尼雅氏,眸中都是怜悯,激动地道,“其二,朕曾努力过许多次,也曾反复过许多次,却适得其反,非但没有成功,反倒越陷越深,朕的动心,绝不是虚妄……” “当然,朕承认,这仍然与他渐渐强大,甚至,强大到无法驯服有关” 尼雅氏默默听着她发泄似的心曲,沉吟片刻,却难得没有再抵牾,“您本身便是征服者,要想征服您,自然要更强大,这当属常理” “征服朕?”武后脸色大变,用力一拂金色袍袖,恼怒不已,矢口否认,“谁人敢在朕面前轻言征服?那小贼还差得远” 尼雅氏见她方寸大乱,心下竟有说不出的羡慕,到底是天朝皇帝,福缘气运,非常人可比,呵呵一笑,从容请死,“陛下,臣妾今日听了太多秘辛,更是必死无疑,若是陛下垂怜,敢请赐下鸩酒,让臣妾早日得入轮回……” “若有来生,不求陛下丰功伟业,但求与陛下一般,得个偷心郎君” 她一派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去郊外踏青。 武后徐徐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你且不要急,你方才所言,也有些道理,朕也想晓得,他如何看待于朕,又如何稳固朕的江山……” “待朕将答案告诉了你,再赐你一死不迟” 尼雅氏不由失笑,觉得眼前的天朝皇帝倔强得像个孩童,不由存心挑惹,“陛下,若权相爷所答,辜负了陛下心意,又该如何?” “辜负朕?”武后陷入怔忡,双手微微发颤,心乱如麻,定下神来,断然道,“若是如此,朕便输了给你,可赦你无罪” 尼雅氏摇摇头,笑得有些尖锐,“不必了,陛下,若您输了,臣妾更可含笑九泉” 武后蓦地转头,看着这个疯狂女子。 “哈哈哈” 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第973章 ?美人迟暮(五十四) 圣历元年正月十四,元宵节前日。 权策一行凌晨时分自骊山启程,赶路大半日,在傍晚时分抵达骊山。 入宫之前,他如同以往一样,散去大批府兵和官差随从,只留下绝地和占星两人带着的近身护卫,寻了处驿馆暂歇。 徐慧在旁边瞧着,有些意外,对这位权相爷,她的好奇心愈发旺盛,当下便不忍耐,开口便问,“权相爷,陛下吩咐了,要尽速面见,九十里都走了,何以在临门处停顿?” 权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唇,展颜一笑。 “徐娘子有所不知,陛下赐我亲王车仗,以壮行色,校阅焰火军,都在山间深林,前呼后拥,颇为不便,就未曾携带,前去拜见陛下,不带仪仗,难免不敬,因此,在此地歇歇脚,等待仪仗从长安城中来” “原来如此,权相爷有心了”徐慧萌态可掬的小脸上,掠过一丝恍然,但眼底的戏谑却丝毫不加掩饰。 她不相信权策的解释。 事实上,在她看来,权策长篇大论给她解释,本身就是破绽,他恪守规矩,行事分寸感极强不假,这也是他得到满朝公卿文武一致认同的原因,但行事风格,早已不是当初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时候了。 权策的解释漏洞百出,那她也同样还以颜色,相信得漫不经心。 “呵呵呵”权策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小两只狐狸,冒充菜鸡互啄,颇为有趣。 徐慧翻了翻眼皮,“权相爷的说辞,若是陛下问起,我原样转达,不知您以为,陛下信是不信?” 权策收起了笑容,缓缓道,“你原样转达,就对了” 有一种人,不会自理性角度分析事态,而会从感性的角度品味一举一动。 那是有情人。 恰巧,武后在权策面前,就是如此,她不只有情,还是个女人。 熟透了的女人,轻易不动情,一旦动了,便势如烈火,扑都扑不灭,尤其疼惜男人。 她听了权策半真半假的话,怕是只会芳心欢喜,不会想到要穷究内情。 “真的么?权相爷不考虑换个说辞?”徐慧听得纳闷儿,在她想来,权策的这个解释,会给她招来新差事,麻烦得紧。 权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徐慧不为所动,她并不在意权策的看法,只是想要轻省一些,少跟一些人掺和,尤其是权策这样比较危险的,划不来。 “徐娘子若是觉得我的应答不妥当,不妨在陛下面前,自行为我圆个说辞,我全盘认下便是”权策似有深意。 徐慧听了,皱起了眉头,给他圆谎,似乎也有些麻烦,两害相权,还是选第三条路比较妥当,摇了摇嫩白的小手,“罢了罢了,我未曾问过,陛下垂询,我便说不晓得,还是权相爷自行应对,我不宜参与” 权策嘴唇微翘,无所谓地点点头,闭目养神。 徐慧挠了挠脸颊,一脸苦大仇深模样,直直的盯了他一会儿,站起身,走到了一边。 这位权相爷,一身都是机关,一不留神便一跤摔进了陷阱里,爬都爬不起来,又饱受朝野瞩目,陛下也关注得紧,还是离他远一些好。 未久,一行亲王仪仗,熙熙攘攘,来到驿馆。 权策踩着紫檀木脚踏,缓步踏上四驾马车,车帘落下,将徐慧愤愤不平的身影隔绝在外。 亲王仪仗,是权策的,与她无关,权策也没有邀请她共乘,她只能跟着骑马。 “呵呵”权策在车中坐定,沉吟片刻,摇头失笑。 武后启用这个半边纯真半边狡黠的少女做梅花内卫统领,也许,不是想不开,反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的性情外表,无法震慑住谁,但谁也无法拉拢了她,若是为她的外表蒙蔽,轻视了她,怕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手边,坐席之下隐蔽处,有一个黑色的木匣,权策将他揭开,里头躺着一本札子。 权策缓缓翻看,神都洛阳和西都长安,官场市井,明里暗里,一切动向,尽在其中。 这才是真正的惯例,面见武后之前,他必须做好充足准备,心中有数,才能从容应对武后的旁逸斜出。 整体而言,都没有什么新意。 吐蕃使团翻墙,给倭国女王投书,包括赵祥夫人身边人往神都去,都是他的安排,目的是给刘幽求保住长安留守职位,也将水搅得更浑。 既然权竺对赵祥起了戒心,那么,耍个小手段,让他跟神都的梁王和相王扯上关系,失去武后的信任,只是举手之劳。 武延基与李重俊过从甚密,他也是知晓的,武延基愿意做一颗毒丸,帮助李重俊膨胀起来,权策乐见其成。 至于狄仁杰大张旗鼓,改旗易帜,在神都清洗整合中立势力,摆明立场向自己靠拢,他已经在武崇敏的密信中看到过了。 唯一新鲜一点的,是天官尚书、定王武攸暨的大手笔,在年初的例行铨选中,将不肯归顺之人全数流放发落,同时调派大批官员入中枢为官,以神功年间到地方担任学政官的新进士为主。 “呵呵”权策摇头笑了笑,不以为意,这些神功进士的铨选任官,已经成了武攸暨的心病,早些化解了也好。 武后面前,他会尽力让这个大手笔变成现实。 此外,还有一场暗流纷争,出在他的派系内部。 杨再思赠官致仕,豆卢钦望贬黜回乡,政事堂宰相,已经七去其二,余下了空缺。 宰相韦巨源近来颇为活跃,却不是为了扶助谁上位拜相,而是千方百计四面封堵,坚决杜绝地官尚书王同皎再进一步的一切可能。 这两人,是安乐公主李裹儿的肱骨人手。 在李裹儿身边,因为险象环生,强敌环伺,还能按捺彼此嫌隙,同心对外。 到了权策手底下,四下里没有天敌,便窝里斗了起来,往日争风邀宠,权策没有理会,现在,却连同室操戈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闹一闹,也好”权策放下札子,面色诡秘。 疑心总生暗鬼,铁板一块,死水一潭,总是让人难以安心的,他们身份足够,闹上一闹,许是可以消解一些外人对权策这个庞然大物的恐惧。 “哗啦啦” 札子中有一张纸笺,飘飘摇摇,落了下来。 上头字迹寥寥。 权策的瞳孔猛然瞪大。 “咚……”马车中传出一声巨响。 马车外头的绝地等人大惊,迅速动作,蜂拥而至,将马车团团护住。 第974章 ?美人迟暮(五十五) “主人,宫门到了” 绝地屈指,在车厢外轻轻叩了叩,心中兀自有些哆嗦。 半路上车中一声响,大动干戈,结果,却只是主人不慎撞到了头顶。 这事儿,怎么听怎么怪异。 且不说主人一向谨慎沉稳,绝少有如此意外,亲王车驾,规制高大恢弘, 绝地敦请了之后,又过了良久,马车中才有了动静。 护卫揭开帘幕,权策双手扶着腰间玉带,缓步出来。 绝地皱了皱眉头,主人的表现不对,面色虽然如常,呼吸也是平稳,但他久在权策身边近侍,对他的习性风采极其熟稔。 比如,手扶玉带的动作,以往都是单手,或者两手自然垂下,写意自在,现在的状态,有些紧绷,动作有些僵硬机械,带着些强自克制情绪的模样。 权策站在车辕上,使劲儿闭上了眼睛,隐蔽地呼吸数次,再睁开眼睛,已经是风轻云淡。 扶在玉带上的双手,也拿了下去。 踩着脚踏,一步一步下来,面上突兀地露出一丝笑意。 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笑意越来越深。 那张纸笺,出自香奴之手,另页夹在札子之中,外人无从知晓。 上头写着三排字。 “公主殿下有孕两月余,殿下心境起伏颇大,喜怒不定,尚未拿定主意是否告知郎君” 权策一则以喜,一则以惊,一则以忧,百感交集,喜忧参半。 他知道,太平公主心中不安,是忧心这孩儿生下来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背着父母逆伦的恶名,日后流言蜚语,定然难堪。 她想着二人恩爱结晶,会有浓浓幸福甜蜜,但想着孩子日后的艰难,便又满腔忧惧,也许,她还想过将孩子打掉,但又不知该如何给权策交代。 孕妇本就敏感,她心情躁郁之下,情绪失控,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而他,忧心的,却是这孩儿的健康。 他与太平公主,血缘的交汇点,在两代之上,是高宗皇帝李治,简而言之,他身上,有四分之一的高宗血脉,而太平公主,有二分之一。 这种亲缘,很是难拿,说亲近也亲近,说不亲近,也不算亲近,二人结合的孩子,仍是有极大概率生来便有缺陷。 权策想到此处,心中便揪成一团。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能落地人世间,固然可喜,但带着父母赐予的伤痛苦熬一生,也是可悲可怜的。 一时间,权策心头波涛翻滚,也是动荡难安。 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在宫禁,自控能力早已炉火纯青,眼神微有波动,面上的表情只看到一泓幽深清水,难以察觉异样。 徐慧的小脸皱巴巴的,她突然觉得,对这位权相爷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他越是若无其事,举止如常,她便越是想要探究,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然,不是以梅花内卫统领的名义,只是以一个花季少女的名义。 “神神秘秘的,权相爷,你在马车里出了什么事?”徐慧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像是解释一样,又加了一句,“陛下若是问起,我就在旁边,却一无所知,怕是交代不过去” “我说了,你会信么?”权策心乱如麻,紧绷着脸颊,回应得很是紧致。 徐慧想起方才在驿馆歇脚,权策给出的毫无诚意却又无懈可击的托词,不由撇了撇嘴,轻哼一声,不再过问。 权策打发了她,便头也不抬,脚步快了几分,只想着,快些面见了武后,了结了差事,去太平公主府,与那个为他孕育子女的女人,一同面对莫测的未来。 “臣权策,拜见陛下……” “把身子站直” 权策还没有躬身下去,武后的轻叱声便到了。 他却没有理会,只是笑了笑,将礼节做到位,才直起身,静候武后开口。 “哼哼,不识好歹”武后的话被无视了,她反倒没有太多不满,只是哼哼了两声,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便带过此事。 要是权策真对她言听计从,便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了。 “这份奏疏,想必你是有数的,拿去看看,告诉朕,你觉得,当如何处理?” 武后飘了个眼色过来,上官婉儿笑吟吟地捧着一份奏疏上前。 “权相爷,请您看看,这奏疏没有走通政司,是定王殿下的直奏” “……陛下昨夜,唤你名字自渎……” 前一句说的清澈响亮,看似随意,却隐晦透露这份奏疏并没有广为流传。 后一句却是说得极快极轻。 自渎,这个词汇,在这礼崩乐坏的脏乱时代,绝不会出现在贵人富家,即便是未出阁的娘子,孀居的寡妇,豢养几个面首壮汉,或勾搭几个良家男子,都是寻常事。 而今,这个词竟然出现在这至高无上的女人身上? 还,喊着自己名字? 权策精神一震,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满腹的烦忧顷刻间烟消云散,剑眉一轩,心念急转,有些呆滞的双眼,闪过一簇簇的精光。 上官婉儿满意了,拧了拧纤腰,回到武后身边,还甜笑着对另一侧的徐慧点头致意。 徐慧挤出个再敷衍不过的假笑,衬着她圆乎乎的嫩脸,只见可爱,倒不令人厌烦。 她相信,只要她这郎君严肃看待此事,又掌握了周全讯息,再大的危机难关,他都能顺畅应对下来。 奏疏上头,不期然正是武攸暨的大手笔。 “臣以为,此事可行”权策象征性地翻了翻,径直表态。 武后没有开口,似乎在等什么,然而,权策也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尴尬地寂静下来。 “狄仁杰,狄怀英啊,朕最欣赏的臣子,他现在口口声声将你奉若神明,是何缘故?”武后仰头望着穹顶,声音很轻柔,如同呓语。 徐慧扭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在上官婉儿转头过来的时候,又扭了开去。 心头哼哼不已,这个消息,她收到了,没有告诉武后,但武后仍然晓得了,定然是这个到处卖笑的女人捅出来的。 “因为,狄相晓得,在这朝中,真正与陛下一心一体的,只有臣一人”权策抬起头,上前了两步,直视着她的脸颊,说得斩钉截铁,无比自信,“梁王和相王两人,为陛下茂亲,却结成一党,图谋私利,罔顾陛下一片苦心,狄相看不下去,又无可奈何,只有以如此方式,表达微弱的反抗了” “一心,一体”武后轻轻念着这两个词。 “陛下,臣以为,您穿金色凤袍,最有威严,最合身”权策又说了一句,带着点得意。 武后的脸颊腾地涨红。 第975章 ?美人迟暮(五十六) 金色凤袍,出自权策的一幅画。 年头已然久远。 权策乳虎啸谷,东行洛阳,自组东都千牛卫,别出心裁,以五姓七望中人为招募对象。 途中,曾信笔涂抹,将前世某个饰演武后的女星身段儿,安在了武后的容貌之上,其人身材激凸,**隆臀,而柳腰纤细,动人心魄,最为显眼的,便是一身金色凤袍,煌煌盛大,将庄严与妖媚融于一体。 这幅画掩藏在众多画卷之中,梅花内卫却将它准确搜检了出来,送到武后驾前,一度引起权策的不小惊吓。 武后见了此画,深为画中人的身段儿折服,曾动问真伪,权策以虚妄回应,不敢坦承其实。 打那之后,这幅画便常常出现在武后案前,以为勉励,不管是权策教授的瑜伽,还是旁的塑身法门,常常练习不辍,身段儿虽不能达到那画中的程度,却也颇有进境。 除了身段儿之外,画中人穿着的金色凤袍,这些年月,渐渐成了武后身上的主流装扮,无论登朝理政,还是宫中燕居,都有不同款式不同式样的凤袍加身。 二张兄弟失宠之后,愈发极端,绵延到中衣和亵裤,全都变成了金色,时刻贴身,须臾不离。 武后脸颊红艳艳一片,抿了抿丰润红唇,强自按捺心猿意马,有一瞬间,她都想要扑到权策身上,不管哪个地方,总之要狠狠咬上一口,才能解恨解痒。 还好,有一幅画做引子,她正好可以转了话题。 “休要东拉西扯,朕的少府监金山银海,穿几件金丝织就的衣裳,你权相爷还有异议不成?”武后故作强硬,口中呵斥一声,心底里却又绵软成一团。 说起来,她少府监内藏库的金山银海,不管是掠夺自倭国的,还是经营通商府和中枢钱庄所得,大都出自权策手笔,算起来,她这些用度,都是权策挣来的。 想到自己贴身的金丝里衣,都有权策的大手在其中,不免又是一阵翄麻难耐。 抬起手,拂了拂袍袖,驱走心头愈发狂浪的念头,清咳一声,“朕令你绘制焰火军整训图形,可有所得,拿来给朕瞧瞧” 权策摆摆手,自有人捧着个漆盘上前,上头对着尖尖的一堆卷轴。 “陛下,焰火军操练,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岔子,臣以为,陛下想见,并非如此”权策严肃起来,缓步走上前,弯腰在武后身侧,解开丝绦,将画卷拉开,指点给武后看。 “焰火军虽为大周军国重器,却颇有不足,无论是沙场作战,还是校场操演,多以单独作战,或静态作战为主,与主力步骑兵缺乏合战协同,虽屡次建功,却胜在临机计谋,并不能全盘归功于焰火军本身……” “若是有敌奸狡,吸取了教训,那么虞山军当日之败,未尝不会发生在焰火军身上” “臣有鉴于此,重拟了焰火军和虞山军的演训科目,促使两军逐步适应掩护翼蔽,临阵进退,彼此协同支应,以及化整为零,穿插袭扰,融入大周军卫之中,而不再孤悬在外” 他说得极为认真,洞察也极为敏锐,此事若是稳健施行,对大周军力提升,不啻又是一场甘霖。 武后只听了开头,确信了权策的意图和要旨,便没有再细听,双眸流转,权策英武俊逸面容,近在咫尺,听着他醇厚的嗓音,武后陷入男色之中,熏然欲醉。 权策察觉了武后的心神飘忽,心下有些无奈,在他看来,对待武后,应当循序渐进,进三步退两步,不可草率急促,以免留下祸端,方才的出言调笑,已是完成了今日的份额,不可再逾越。 将画轴放下,收拢起来,放回武后面前,动作很是小心,手臂微屈,避开了武后胸前的高耸。 权策轻咳一声,以作提醒,负手走回阶下,接着道,“陛下,此事若可成行,则焰火、虞山两军须再度扩编,搭配精锐步骑兵马,以操演协作” “嗯,此议点中要害,朕自无不允,你可详察实际,将完整方略具折奏来,着手施行”武后脸色微沉,眸中飘过一丝不满,但理性尚在,并未因此否决权策的建言。 “陛下,臣久疏战阵,于军卫战力详情,并不谙熟,扩编之事,还是交由夏官衙门料理更妥当一些”权策一口回绝了武后的好意,径直将差事发付给夏官衙门,避嫌之意很是明显。 这两支军队,毕竟太过敏感。 虞山军的武秉德和骆务整,都是他的人,焰火军又是薛崇胤、薛崇简兄弟的后院自留地,军务改革,他要是再插手太过,完全操盘,不免吃相难看,落人话柄。 武后的眉眼闪过一丝厉色,眉头讥诮地耸了耸,“哟,权相爷这是晓得避嫌了,不容易,既是你不愿效力,也罢,婉儿拟旨,令相王李旦办理此事,郑愔协助于他” 开口下令的时候,武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权策的脸,她的冷静清醒已经刻入骨子里,并非会因气怒失去理智的人。 让权策的对头相王李旦代替他打理焰火军和虞山军的军务,重新染指军权,既是对他在身体和立场上都保持了距离,不肯与她亲近的惩罚,也是一次满含机心的试探。 权策的脸皮抖了抖,敏锐地感觉到武后的审视目光,心念急转,虽不能察知深意,但能感受到异样,此等时节,示弱远比示强更为有效,武后既是惩戒了,若是不痛不痒,怕是更多的手段会跟上来。 嘴唇微翘,扯出个难看的笑容,作出苦涩无奈模样,雄健的腰杆子,也微微弯下,沮丧郁闷之意,虽不明显,却无法忽视。 “攸暨所奏,朕准了” 武后终究不忍,退让一步,给了甜枣吃,叹息一声,“只是,权策啊,你说,狄仁杰倾向于你,是因为你与朕一心一体,朕要听得清楚些,所指为何?” “并非朕要逼迫于你,实在是,朝局混沌,诸事繁杂,人心叵测,朕有时,也颇感力不从心,朕能指望的,是你,朕愿意倚仗的,也是你,你我君臣相知十年,朕不愿明光暗影,猜来猜去,徒伤和气,不妨打开天窗,交交心思……” 权策有片刻愕然,他只是顺坡做戏,意图只是避免武后再出后手,没料到,竟有意外收获,此番一股脑将神功年间的进士召回,武攸暨的心结解开,他在朝中的大势,也将更为强悍。 但武后紧随而来的追问,仿佛泰山压顶。 福至心灵,他隐约猜到,武后这番寻根究底,定然与李旦相干。 那么,还是同一个问题。 储位。 第976章 美人迟暮(五十七) “陛下,何不屏退左右?” 沉吟良久,权策开口了。 他猜到了储位,猜到了李旦。 那么,今日之事,势必无法善了。 太平公主的誓言,犹在耳边。 “若有朝一日李旦登基为帝,本宫立时自戕,绝不苟活一时半刻” 太平公主的初衷,是为了他。 武后将他纳入裙下的意图,愈发露骨,两人定计,利用吐蕃,在长安制造事端,转移武后的注意力,以谋取缓冲时间,太平公主如此激烈作态,便是有意让局面形势更加尖锐,分散武后的心思。 岂料,他们如此一来,反倒让武后更加急迫,不仅没有将视线自权策身上移开,反倒逼迫更紧。 权策心念如霜,在武后和太平公主之间,不存在选择,他定然是站在太平公主一边,更何况,现在的太平公主,为他怀了子嗣。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定然不会容忍太平公主誓言成真。 他提议屏退左右,让上官婉儿和徐慧退下,也是为了保护上官婉儿起见。 既是要与武后开诚布公,近乎摊牌,有些言语刀剑,抵牾冲撞,在所难免,如此场景,见到听到的人,都不会落得好下场。 “屏退左右?不必了”武后却并不同意,“她们俩一文一武,是朕的左膀右臂,多些见识,也是应当的……是么?” 武后言语间有些唏嘘,到后头,竟有几分迟疑不确定,她想起了公然背叛,狠狠扎了自己一刀的谢瑶环。 权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有些冷。 “罢了,你们两个,下去吧”武后退让了,言语间,有一丝说不出的怅惘。 作为执掌天下的皇帝,却连所谓的腹心之人,所谓的近侍女官,她都把握不住,实在是个莫大的嘲讽。 上官婉儿和徐慧一道蹲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经过权策的时候,徐慧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权策文武双全,但再大的本事,没有人欣赏提携,也会埋没,更别说权策才只有二十五岁,太年轻了些。 她本心里,一直以为权策是仰仗着武后的恩宠偏爱,才能无往不利,稳居宰辅首席,风生水起的,但听武后方才言语,竟有与他开诚布公,协调立场的意思,才恍然后知后觉。 这位相爷,怕不是一株攀援的凌霄花,而是一棵真正能撑起天空的参天乔木。 好奇的光芒在徐慧的大眼睛里堆不下,都要溢了出来。 上官婉儿也看了权策一眼,准确与他交换了眼色。 两人共同经历了无数风雨,默契甚深,浑然一体。 “可到了危急时刻?调兵逼宫?” “不必行险,安全便可”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脑子里飞快跳出几个姓名,杨思勖,李多祚,葛绘,太平公主。 她的脚步匆匆,越过了徐慧,快步离去。 殿内,武后离了御座,走到权策面前,拉扯了他一把,与他并肩席地而坐,“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说吧,你与我,怎么一心,怎么一体?” “但教有臣在一日,绝不容乱臣贼子作祟,必保吾皇陛下安枕无忧,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权策避重就轻,却说了一句真心话。 武后听了,很是郑重,肩膀端平,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品咂了好一会儿,才放松了下来。 “这一点,朕信你……” 武后踌躇了一会儿,想了想措辞,开口道,“以往,你还小,脚步不稳,一不留神便要摔跟头,在我后头,亦步亦趋跟着,不敢行差踏错,后来,你,长大了,强壮了许多,在我身边,为我开山开路,披荆斩棘,朕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大半离不得你……” 口中说着,武后头颅微偏,靠在了权策肩头,馥郁幽香缓缓将他包裹了起来。 “而今,你顶天立地,是个大大男子汉,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该责怪你,也不愿意责怪你,但是,有些事,终究是必须面对的” “比如说……比如说,在我之后,谁可登临帝位?” 武后停顿了许久,才说出这个必将面对的话题,两只手前后一合,高高的胸脯,压扁在他的肩头,将权策固定在自己的软玉温香之中。 她似是在用这种方式,努力削弱话题的血腥和凌厉程度。 权策配合了她的演出,露出个柔和的笑容,武后已然开门见山,他自然也不适合用所谓的太孙已经在位来搪塞,所谓的太子太孙,手中没有实权,没有强援,终究只是个称号而已。 饶是如此,他说出的话,仍是回避了矛头。 “储君之事,陛下理当圣心独运,臣不当多言置喙” 武后轻声一笑,移了移身子,两人靠的更紧密了些,伸出玉手,在他的额角点了一记。 “权策啊,你还是老实一些吧,我总要保证,我立下的储君,能活到继位的时候,也能在龙椅上坐稳” 权策转过头,一对星眸与武后对视良久,眼神柔和,但却坚定不移,“陛下,臣是男儿,也要保证,我的女人,能好好活着” 武后沉默下来。 显然,两人已经彼此心照,知晓了各自的心意。 但却陷入了无法言说的困境之中。 有谁会信,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百般艰苦,竟是为着活命? “我只有一子一女在世,你总不能,让我立个皇太女吧”武后身躯软成一团,以前所未有的柔弱口吻,在他耳边幽幽吐息。 “皇太女自然是不成的……”牝鸡司鸣,女皇登位,有武后一个,已经是极限了,再立皇太女,怕是要重演隋朝末年天下烽烟的景象。 太平公主做不成皇太女,那她的儿子可以么? 一道闪电在权策脑中闪过,他的身躯一阵僵硬,眼睛直直的盯着高高丹墀之上的御座。 武后紧搂着他,自然第一时间察觉了他的异样,双手上移,搂住了他的脖颈,“你定是有办法了,快些说来听听?” 权策飞快隐去眼底的一丝深沉的阴鸷,沉重地道,“陛下心意,重于泰山,臣不会忤逆而行,对储君出手,太平那边,臣亦会设法……” “你如何设法?”武后喜出望外,将他的脸颊搬过来,与她相对,鼻息可闻。 “陛下,恕臣造次,臣以为,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而今崇胤、崇简都已独当一面,迢迢也大了,太平悬心牵挂,实在不多……若是让太平,再得一幼子……” “为骨血计,再有臣牵绊,太平如何能生死志?” “咯咯,太平唤你坏心小贼,却是不曾冤枉了你……”武后欣喜若狂,再按捺不住,恶狠狠一在权策嘴上咬了一口。 一触即分,各自悸动。 武后艰难遏制住欲念,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埋着头,快步离去了。 “你且回去,将素节也请回府上吧,朕,要去送尼雅氏含恨九泉” 第977章 美人迟暮(五十八) 圣历元年初春,元宵佳节当日。 吐蕃王后尼雅氏在华清宫中畏罪自缢。 武后下旨,为表天朝上国宽大怀柔之意,赦其罪名,不予录档,宗正寺以郡王妃之礼将其安葬在长安北郊龙首原。 卫国公、大理寺薛崇胤奉旨,将尼雅氏之罪,问罪于下,由吐蕃使团其余人等承当,以藏奸、蛊惑、弄险、背主等罪名,依其官爵,分门别类,各得刑罚。 官职越高、爵禄越高,得罪越重,以枭首、杖毙等死刑居多,其余也大多是笞杖肉刑,械送出境,无一得到徒刑和流放处置,反倒是童仆奴婢之流,因地位卑贱,未受到牵连,保下了性命,只是没入奴籍,发卖与良家为奴,但发卖之地,却选了天涯海角的岭南道。 薛崇胤此举,显然是未雨绸缪,预做准备,防范日后可能与吐蕃再起战端,将这些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早早斩草除根。 不仅仅是他,留在长安没有离去的一众外藩使节,都睁大了眼睛,心理阴暗一些的,还默默加油鼓劲儿,盼着吐蕃暴跳起来,好生看一场大戏,也让大家做藩属的,脖子上的枷锁,能松快几分。 毕竟,天朝强势,乌云盖顶,藩属们动辄得咎,战战兢兢,日子太难过了些。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都想太多了,高估了吐蕃的承受能力。 说起来,武周革命以来,天朝对外用兵,除了剿灭契丹,大多战事,都与吐蕃相干,而他们,也从来没有尝到过胜利的滋味。 而今,剑南道经济战余波尚在,民生困窘,内部不靖,苯教死灰复燃,上层醉生梦死,实在没有勇气再提起刀来。 旨意下达不久,吐蕃常驻神都洛阳的使节没庐氏协尔的奏章便到了,转呈了逻些城的奏章,奏章是以吐蕃赞普赤都松的名义写就,言辞恳切,再也不复往昔桀骜跋扈。 往日天朝将吐蕃视为舅甥之国、兄弟之邦,吐蕃犹自不肯领情,屡屡犯边,侵扰吐谷浑和西域,如今奏疏之中,赤都松将武后视作与吐蕃王太后没庐氏同辈的人物,自谦母子之国,祈求武后“垂青慈爱,教化恩谕,容臣翻悔振作,以图后效”。 奏疏中,赤都松请求武后赐下天朝皇族女子为婚姻,表明将要在来年正旦,亲来天朝,当面聆听教诲。 没庐氏协尔的动作如此迅速,也让外藩们看清,赤都松的奏疏,怕是早已经到了她的手中,只等待尘埃落定,便立时呈上。 彼时,尼雅氏尚未丧命,而赤都松已在奏疏之中请求武后赐婚,他的寡恩薄情,令人齿冷。 天朝的士绅大夫,朝臣公卿,尽可以有闲情逸致鄙薄赤都松,坐而论道,对赤都松的人品操守口诛笔伐,强烈反对以皇族女下嫁。 然而,在外藩使节们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吐蕃的悲情和无奈。 至此为止,天朝四周,万里之遥,最大的刺儿头大藩,也终于将脑袋磕在了武后的丹陛之下。 局面已经不能更明朗,除了匍匐在女皇裙下,做个懂事的草芥,任何旁逸斜出,都不能生长。 于是乎,朝臣勋贵们突然发现,本来应当已经踏上返程,在天朝政治场上消失的外藩使团,突然又活跃了起来。 打着元宵节礼的旗号,个个都像是挥金如土的土财主似的,在长安尽情挥洒着金银财宝,美女名器,攀比之风大盛,有些外藩使团,预备不足,甚至向本国在天朝的商队拆借钱财,调度物资,用以向天朝的高官显贵们献礼。 俗语云,礼多人不怪,但这话并不保准。 现在,太平公主府门前,堆了整整一条街的献礼来宾,熙熙攘攘,比长安城的西市还要热闹几分。 太平公主,作为武后唯一的女儿,受宠冠绝皇族,又与权倾天下的权策同气连枝,本就是大周四境之中,官商人物逢迎献礼,不可或缺的中心人物。 而今,又加上发疯一样的外藩,登时将府门围堵得水泄不通,你推我搡,间或有人破口大骂,挥拳撕打,沸反盈天,如同一锅沸腾的浓粥。 “咚咚咚……”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地面似乎都在抖动。 却是大批官差和府兵冲了过来。 “让开,统统让开”官差们的职责,是用来开道,手里拿着水火棍和铁尺,没头没脑地砸落下来。 一阵鬼哭狼嚎之后,总算开辟了一条通路出来。 一辆亲王规制的四驾马车徐徐驶过,横在太平公主府门前。 车帘掀开,走出个一身簇新锦袍的青年人,头戴金冠,双手拢在衣袖中,放在小腹前,一派雍容华贵,正是扶风郡公、首辅宰相权策。 与以往不同,他没有一身素淡,而是破例穿上了一身大红,上头还绣着繁复的花纹,富贵已极。 细看之下,正面的纹理,是一株白色的莲蓬子暗纹,两袖和衣襟脖颈处,绣着的是暗紫色的开口石榴。 他一现身,熙攘的人群,像是潮水迎头拍岸,层层退去之后,便是风平浪静,鸦雀无声。 权策的脸色很黑,眼中还不时闪着厉光。 “诸位,礼数之要,在情谊相交,敦亲睦邻,尔等拳拳好意,本相代太平殿下领了,礼物,还请带回,休要扰了坊市清净,见罪于乡邻” 他的话声不高,但却无人敢于违拗,在他淡淡的目光中,连口大气都没人敢喘,默默退走。 “哼……”权策冷哼两声,两手一挥,散去一身戾气,缓步下车。 “权郎君,您可来了,殿下这两日身子不爽,胃口不大好,今儿个您来了,怕是能多用上一些……” 门房管事此时才敢迎上前来,如同往常一样,一边引路,一边禀报太平公主的情形。 “唔?”权策闻言,心头登时悬了起来,脚下生风,撩起袍裾,快跑了起来。 元宵佳节,太平公主寝居,却是丝毫没有喜庆气氛,一片冰凉。 “殿下,请您三思啊,毕竟,毕竟是权郎君的骨血,您若是……该如何给权郎君交代?”香奴跪在榻前,双手握着太平公主的手腕,正在苦苦相劝。 “他不会知道的……要是生了下来,才是真的害了他,我们本就见不得人,孩子又何辜要来受苦……还有崇胤和崇简,又该如何自处……” 太平公主神情枯槁,有些发木,手上端着的黑色药汤,有一滴清泪落下,荡起一圈涟漪。 “殿下,权郎君是您的枕边人,您的身子异状,怎么会一无所觉?她若问起,又该如何对答?”香奴急中生智,又想起个理由,使劲儿拦着她的手腕,哀求不止。 “松手……”太平公主眉眼转厉。 “殿下……”香奴不敢违抗,哀哀切切,泪流如注。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将那碗药汤向口中灌去。 一阵阴影投过,太平公主顿了顿,仰头一望,正对上权策深情的双眼。 “咣当……”玉碗稀碎。 “大郎……”太平公主扑在权策怀中,放声啼哭。 第978章 ?美人迟暮(五十九) 义阳公主府,东风夜放花千树。 门前的客流,早在权策出门的时候,都冷下脸打发了。 只留下一片热闹祥和。 府中张灯结彩,奴仆侍女川流不息,丝竹管弦的美妙声音,美酒佳肴的馥郁香气,成人孩童的畅快笑声,处处可见可闻,交织成一片人间仙境。 今夜的节庆宴会,却不只是义阳公主府自家的。 豫王李素节和杞国公李璟父子、千金公主、安乐公主李裹儿、九原县公王晖、平凉郡公李笊、卫国公薛崇胤、济阳王武崇行、立节王薛崇简,一众皇族亲贵光彩熠熠,济济一堂。 还有一批通家之好的亲近重臣,宰相欧阳通、御史大夫葛绘、少府监令郑重、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等人也在座,他们都是单身在骊山伴驾,未有家属在侧,聚在一起欢度佳节,也免了思亲之苦,倒是无可指摘。 除此之外,突厥可汗默啜亲自为使朝贺,又没有提早返程,这元宵之夜,权策自也不会遗漏这位老岳父,他和大舅哥杨我支,都列席在义阳公主和权毅夫妇下首。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杨我支逗弄着外甥儿权衡,没心没肺,粗豪的笑声不断。 云曦陪伴在默啜身侧,亲自伺候酒菜。 默啜倒是真沉默了不少,有人来致意,他是酒到杯干,闷头喝酒,许久未见的掌上明珠就在身边,他也兴不起说话的心思。 北塞大草原,苦大周久矣。 权策画了个狭长的区域,作为突厥分裂两部之间的缓冲地带,而今,那片区域却越发肥硕,拓跋司余和赵与欢,一个是羌人土王,一个是敢死团出身,合在一起,有勇有谋,胆大包天,利用大周商道威势,招降纳叛,侵吞部落,兵马膨胀,地盘也扩张。 要不然,他们哪来的辎重粮饷,能养活八万兵马? 更可恨的是铁勒九姓,自己家一屁股烂账,缠杂不清,仍是不忘记落井下石,为了点商道利益,卯足了劲儿支应拓跋司余两人。 “哼,养虎为患,迟早有你们哭的时候”默啜张开大口,将一杯酒泼入喉咙中。 拿着酒杯,发起了呆,一阵阵悲凉袭来。 想他默啜,纵横草原,一度与中原分庭抗礼,何曾料到,连私心里怨恨,居然也只敢冲着铁勒九姓,对肆虐草原的罪魁祸首,连一丝怨怼都不敢兴起了。 “父亲,吃菜,别喝太多酒,心境放开一些,不要自己难为自己”云曦夹了一块碧绿的菜瓜,放进了默啜的碗中,若有若无地开解他。 默啜一口将菜瓜吞下,苦苦一笑,“这雪还没有化开,竟然就有菜蔬吃,天朝花花世界,果真富贵,草原上,一年到头,能吃这个的时候,两只巴掌数得过来” “嗯?父亲这话,从何说起?”云曦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有一丝怒意,“女儿负责部族商道,商队每次前往,都会特意给父亲安排用度,每次的菜蔬也是不少,父亲没有收到么?” 默啜面上神情变幻,很是精彩。 他确实没有收到,但他不信是云曦这边的人出了问题,那么,便是突厥人内里的问题了。 心头一阵阵悲哀,他是真的老而无力了,手底下的人竟然敢骑到头上来,对他的东西动手脚。 面对着女儿,这等丢人臊皮的丑事,实在不好多提。 “呃,呵呵,见过,吃过”默啜埋头,风卷残云,满嘴流油,转开了话题,“对了,你那夫君呢,大节庆的,面也不露?” “夫君去了太平公主府,请她过来,一道团聚” 云曦抿了抿嘴,顺口回答,没有多追问,她甚至也并没有兴起寻根究底的心思。 世人都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信然。 云曦自嘲了一阵,转头将权衡抱在了膝上,瞧着胖乎乎的儿子,在他脸上吧唧啃了一口。 权衡却不是老实的,在母亲怀中腻了一会儿,便待不住,拧着胖乎乎的身子下来。 吧嗒吧嗒,一溜小跑,跑到两个姑母权箩和薛嫘中间,拉着两人的手,又是蹦又是跳,咯咯咯的脆笑声传出去老远。 “元光,你安乐表姑和崔家婶婶,在外头张罗新玩意儿呢,咱们去瞧瞧好不?” 权箩蹲下身子,给权衡擦了擦嘴,温柔地道,薛嫘也在旁边挤眉弄眼逗他。 权衡哪里晓得新玩意儿能不能吃,只顾着高兴去了,两只手扑腾了一下,小短腿蹦了一蹦,连连点头,乐得不得了。 不只是他们三人,权竺要给未婚妻崔莺站台子,央磨了母亲义阳公主等长辈,又到处招呼人,众人自是要捧场的,纷纷离席,来到了廊庑下的回廊上站定。 庭院中,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堆高达数丈的篝火,火势熊熊,火焰跃起有数尺高。 庭院两面,整齐摆放着一些方方正正的物事,长宽都有数丈,不很厚,斜靠着墙面,上头盖着紫色的缎面帷幕,也不知是什么。 “王叔,姑母,诸位,今日元宵佳节,安乐变个好戏法给你们瞧瞧,助助兴”李裹儿穿着华丽盛大的百鸟裙,似模似样拱了拱手,神采飞扬,身子一旋,裙裾翻飞,百鸟鲜活起来,如同纷飞朝凤,令人目眩神迷。 “呵呵,咱家裹儿最是乖巧能干,姑母可要好生瞧着”义阳公主拉着李裹儿的手,满面慈爱。 崔莺站在阶下,挥了挥手,娇叱一声。 “启幕” 紫色帷幕缓缓降下。 两边的墙面上,像是镶嵌了夜明珠,又像是点燃了瓷白色的火焰,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光芒沿着墙面蔓延,由低向高,回环高企。 中间一团火光,两侧两条银色光带,以斜角向外绽开,如同天降神迹,一朵庞大的银莲花,吐蕊怒放,光芒直冲天际。 此时此刻,世间万千光辉,独照此地一家。 “哇……”众人无论大小内外,都张大了嘴巴,惊愕万分,赞叹不迭。 光芒的另一侧,有两个身形显露出来,权策紧紧握着太平公主的手,趋步向前。 太平公主有些怕,抱紧了权策的手臂。 “莫怕,听我的” 权策笑了笑,安抚了她一句。 两人手拉着手,在千万道银光中,徐徐而来,满身锦绣云霞,俊逸妩媚,不可方物,如同一对神仙道侣。 “大兄,裹儿也要,裹儿也要”李裹儿眼睛都要红出血了,急得跳脚。 她苦心用玻璃制造出的光彩,终了都披在了太平公主身上,这亏可是吃大了。 第979章 ?美人迟暮(终) 佳节盛会,在李裹儿和崔莺的玻璃光影之中,达致巅峰。 众人聚在玻璃前头,惊叹这鬼斧神工,堪称神迹。 在座都是知晓内情的,不免向权竺和崔莺道贺打趣,玻璃已成,曲江格物书院正式成立就在眼前,那么,这两人的定亲好事,也将近了。 有的抱拳拱手,恭贺李裹儿,这玻璃工艺,可是聚宝盆,日后定可行销万国,财源滚滚。 一众女子却顾不得这些弯弯绕,各自凑在玻璃面前,抚摸着如云青丝,捧着脸颊,端详自己的容颜。 连义阳公主这等素来持重端庄的,也按捺不住,上前瞅了瞅,啧啧赞叹,这物事却是比铜镜要明亮清晰得多了。 权箩和薛嫘小姐妹俩脸颊靠在一起,你戳我一下,我捏你一记,娇声欢笑,嬉闹不已,要不是腿边有个小萝卜头权衡一直叫唤,怕是看一夜都看不够。 杨我支个粗豪大汉,竟然也起了兴致,在玻璃前头搔首弄姿,很是惹人发噱。 “哈哈哈”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杨我支更来劲了,撸起宽袍大袖,摆开架势,跳起了草原舞蹈,倒是博得一片掌声。 “哎……”默啜可汗本有意出口训斥,又咽了回去,局面已是如此,并非板着脸,强撑着架子可以改变的,还不如由他本心。 这玻璃,日后若是送上商道,草原上的头人贵人,怕都会趋之若鹜,吐蕃人走过的路,晚了两三年,草原汉子,还是要走这么一遭。 天朝能工巧匠极多,又大有吸引力,人才荟萃,新奇古怪层出不穷,他们只能跟在后头步履蹒跚,任由盘剥,哪里还能抗衡? 念转及此,默啜腰背渐渐佝偻下去。 他今日前来,本还有意寻权策打个商量,北部军抽调之后,要是拓跋司余和赵与欢控制的草原也跟着缩减,或可做些文章,压默棘连一头。 现在,却是意兴阑珊,休说压默棘连一头,便是消灭了默棘连,又能如何? 有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献在,突厥不可能一统,有铁勒九姓掣肘,草原不会是一家人。 没有用的,都只是天朝调理的掌中玩物罢了。 默啜幽幽叹息,抛开心思,竟嫌弃起了儿子的舞姿不够正宗,解了罩袍,亲自下场,舞动了起来,他毕竟曾是一方枭雄,大开大阖,雄健奔放之处,绝非杨我支能比。 权箩等小一些的,惊叫连连。 云曦以袖掩面,有些羞涩。 “可汗英武,不让少年人,当浮一大白……”权毅拊掌大笑。 又热闹了许久,直到月满中天,宴席才告曲终人散。 义阳公主留豫王李素节和杞国公李璟父子在府中小住。 李素节留宿宫禁,虽是恩典,然而宫中毕竟不是叙亲之地,李璟前去问安,也只能浅尝辄止。 李璟在长安,并无住处,宿在武侯卫军中,李素节作为就藩亲王,瓜田李下,不便前往。 父子两人都留在义阳公主府,最为妥当。 事实上,李素节也并不想走,在宫中住了半个月,即便他清净自持,从不多言多问,但有些事情,还是传到他的耳中,令他颇感不安,正要与权策好生说道。 权策此时,送了来宾离去,小心翼翼将太平公主搀扶上马车。 “且安心养胎,万事有我,这孩儿应时待命而生,恰可助我大业平缓,少些血腥,他不是累赘,是我的福气”权策在太平公主耳边柔声叮咛。 “我信你的,别担心,你说了,我会听的”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在权策的耳垂上捏了捏,笑得很灿烂。 权策用力点了点头。 然而,他的心中,也是忧虑重重,生恐孩儿身心先天不足,但却不得不表现出渴盼热切的模样,安抚太平公主的烦乱心思。 他刻意说得功利,其实也是在自我质疑。 这个孩儿降生,固然是化解僵局的巧妙招数,也是权策血脉与李武皇族正宗相融合的绝佳契机,但归根结底,是在拿这个未出生的孩儿冒险,若是生来不健全,难免苦痛一生。 但是,转过头来,任由太平公主将他打掉,就是公平的么? 念头纷纭,颠簸不定,终究只能顺势而为,穷尽人事,保他周全。 “我已经安排了蒯老御医和占星,各自在庙堂草莽间寻一些名医圣手,常驻在你府中,照料与你,让你和孩儿,都能妥妥当当、平平安安” 太平公主伸手在他的眉眼处抚了抚,颇有些怜惜之意,眼眶微微红润,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视线交织,情感相融,各自感同身受,到底是一片为人父母之心,有彼此为扶持,一刚一柔,外头的风霜雨雪,也都是可以谅解的了。 太平公主的马车远去,权策来到了书房,他的舅父李素节和表兄李璟,正在里头候着。 “大郎,昨日宫中,有兵马来了又去,我听小内侍嚼舌头,说是与你相干,可是属实?”李素节拉着权策到身边坐下,满面关切,“方才听璟儿说起,他的武侯卫兵马,也有戒备呼应,可是有甚不妥之事……是,舅父连累了你?” 李素节连珠一般发问,嘴唇哆嗦着,双手冰凉。 “舅父莫要担忧,与您无干,甥儿一切都好,昨日异动,是预为之所,有备无患之举”权策赶忙出声安抚,难为他心中搁着这等忧心事,还能强作欢颜。 昨日夜间,武后独留他一人深谈。 上官婉儿为策万全,知会了杨思勖和葛绘等人。 杨思勖以内侍太监兼任左监门卫大将军的身份,在宫中动作颇为方便,与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一同,连夜调换宫禁防务,九龙殿内自是东都千牛卫的地盘,之外的各处要道门户,则都换成了野呼利麾下的兵马,有意无意,将武崇训辖下的兵马防了起来。 葛绘在宫外,分派了李璟和沙吒符,李璟的武侯卫兵马全军戒备,处于备战状态,而沙吒符的三千新敢死团兵马,则拔营而出,化整为零,一头栽进了骊山之中,随时预备暴起接应。 权策顺利出宫,这些控局手段,自然无声无息收敛了起来,仿佛未曾发生过。 “那葛大夫……嘶嘶……怎敢如此胆大妄为?”李素节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嘬着牙花子,方才宴席,他与葛绘也举了好几杯,不曾料到,那文质彬彬、谈吐优雅温润的青年,竟有如此胆魄。 葛大夫胆大妄为?那是您没见过狄侍郎。 李璟在心头腹诽了两句,与权策一起,颇费了一番口舌,才将李素节安抚住。 华清宫,九龙殿,高高的露台上。 武后冯虚御风,独自远眺,肩上裹着驼绒披风。 她的体质无碍,并不畏寒,只是,更盼望温暖了。 遥遥俯瞰长安城,义阳公主府的冲天光辉,绚烂夺目,也夺去了她的心神。 “明年元宵,定不放他走了”武后惯常铁石冷硬的心肠,此刻脱口,却难以说出更重的话。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迷蒙中,四方吟唱。 武后动了动脚下,又挣扎一般顿住。 温软红罗帐,竟成了畏途。 她是睡不着的,自渎不是她帝王之身该做的,然而,她又别无排遣。 谁家帝王,会为情欲事,纠结至此? 第980章 ?弈者风度(一) 元宵节三日之后,春意渐浓。 骊山脚下,旗幡猎猎,一行车仗辚辚驶出,瞧着认旗,很是复杂,有皇亲显贵,有外藩,还有武将。 千金公主和北部军统领赵祥启程前往北庭都护府,抽调精锐,组建北部军。 北塞的一众外藩,突厥的,铁勒的,都随同在旁,一道返回。 既是中枢派贵戚重臣前往,就不能只管要人,而不加恩。 拓跋司余和赵与欢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宣扬天朝恩威,压制突厥和铁勒,卓有成效,北塞边镇,数载不闻鼙鼓声,早该有个与功绩相匹配的名分。 千金公主和赵祥此去,带着武后的加封旨意,拓跋司余将正式成为北庭都护府大都护,而赵与欢将担任北庭都护府兵马使,节度北庭都护府内所有兵马。 这个加封,事实上居心不良,人为制造拓跋司余和赵与欢嫌隙,拓跋司余位高而兵权落,赵与欢掌握兵权,但又屈居人下,帝王心术,大抵如此。 再加上赵祥征调兵马,谁的麾下征用多,谁的征用少,也是大有文章可做。 内外两手发力,足可拓跋司余和赵与欢的亲密合作之间,种下一根刺。 对于此事,权策没有过于干预。 此行有千金公主在,自不难调和两人矛盾,去除此事的后遗症,同时,赋予他们共同的远景使命,打消他们安享官爵富贵,勾心斗角的心思。 这使命,便是向东西两面扩张延展,以安东、安西都护府的方式,设下军镇,力争与安东、安西都护府连成一片,彻底绞杀大周边塞四夷的叛逆之心。 权策也许下了承诺,待此事达成,拓跋司余可返回剑南道,接替鲜于士简,担任观察使,效力朝廷,兼顾羌人部族,虎视吐蕃,赵与欢可正位北庭,追亡逐北,像卫青、霍去病一般,成就天下令名。 千金公主站在车驾旁,默默沉思,将权策在衾被缠绵之间的交代,重新回味咀嚼了一遍。 想着想着,便偏离了主题,昨夜风狂雨骤,她那郎君如狼似虎,贪心得很,行云布雨,癫狂至极,折腾得她腰酸腿软,几乎要死了过去,早间险些不能起身。 “他这几日,不是常往太平府上跑么,怎的饿成这副模样?” 一丝疑惑在她脑中闪过,很快又顾不得了。 官道上烟尘大作,权策的四驾马车和亲王仪仗渐行渐近。 千金公主双眸中登时溢满了柔情蜜意,有心紧跑几步,迎上前去,又强自忍住,手中的锦帕扭来绕去,揪成了一团麻花。 突厥的默啜可汗也要离京返程,那么云曦定然要来送行的。 她这外室情妇,并不宜表现得太过热切,徒惹正房疑忌。 一只素手伸了过来,轻轻搀住她的胳膊,正是玉奴。 “殿下,你不必去,主人会过来的” 一句话清清淡淡,却如一阵和风,吹去了千金公主芳心上头的一层细尘。 “嗯,咱们安心等着便是”千金公主轻握住玉奴的手,抿嘴而笑。 那边厢,权策和云曦下了车驾,云曦怀中,还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权衡。 一家三口先去了外藩的队列中,默啜可汗是第一站。 面对权策,默啜和杨我支都是畏惧多于亲近,没有太多话好说。 不咸不淡地说了些没有营养的话,权策便切入正题,“岳父,舅兄,云曦忧心草原用度不足,重组了一支商队,随二位返回草原,在黑沙城常驻,专司调度转运物资,支应亲族,避免倒手过多,孳生不肖之辈上下其手,还请二位笑纳” “权相爷有心了,本汗却之不恭”默啜干巴巴的应下。 脸颊上一阵潮红,女儿是一番好意,他却是像挨了一巴掌似的。 他已经查出个八九不离十,贪墨他的物资的,的确是突厥这边的人,而且也是姓阿史那的,女儿惦记着他,也想着补偿亲族,可是,突厥颓势毕露,亲族都变成了蛇鼠,哪里还是以往的狼群? “如此,岳父一路保重,小婿另有差事,且先失陪”权策不再多停留,告辞而去。 迈步回首,云曦的商队中,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调皮地冲他眨了眨。 谢瑶环。 她也要去北庭,全程参与北部军的组建。 只不过,她是在暗地里参与,组建起来的,也是北部军中的暗影。 她将花奴留了下来,继续跟进吸纳安东、安西两军中撤回的百战骨干,统领已经初步成型的军中谍探网。 权策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轻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一路与众多外藩寒暄道别,权策蜻蜓点水,意思到了便离去,像是在赶路一般。 “千金,玉奴,此去山长水远,深入不毛,狂沙朔风,到底是苦了你们”权策望着依偎在一起的主仆两朵花,有些歉疚。 千金公主此行,不是她主动请缨,是出自他的安排,为的是向武后展示姿态。 如今看来,武后对他七情交杂,但信任从未动摇,此举似是并无必要,然而,木已成舟,总不好临行反口。 千金公主最是见不得他消沉郁闷的模样,心中一揪,左右看了看,上前迈了一步,在他的脸颊扯了一把,腻声道,“主人,这一下,是罚你的,昨夜可狠了,奴奴又乏又累,都肿了呢” 玉奴与她配合默契,见她上前,立时转身四望,为两人打掩护。 本以为是什么隐秘事,不料,却听到这般香艳言语,登时脸颊通红,皱着鼻子白了千金公主一眼,扶了扶腰肢,又瞪了权策一眼,千金公主不好过,她也没逃得掉。 权策为之失笑,晓得千金公主苦心,昂起头,故作无良主人状,“早去早回,养好身子,再丰腴些,口感更佳,回来之后,还有更狠的,若是受不住,仔细家法伺候,棍棒无情” “咯咯咯”千金公主掩唇而笑,媚眼流波,心头一片酥软。 为着她这可心郎君,休说驱驰塞外,便是刀山火海,趟上一遭,她也是乐意的。 “奴奴才不怕你,反正都是你的,玩坏了便罢……只盼着,奴奴回来时候,主人锋芒如故,风采依旧,奴奴于愿已足,死也甘心” 车马旗仗,已经走出老远,千金公主的浓情话语,仍旧在权策耳边萦绕不去。 第981章 ?弈者风度(二) 节庆才过,朝中风云再起。 依权策奏请,武后下旨焰火军和虞山军扩编,吸纳精锐步骑兵马,操练合兵协同战术。 焰火军休整已毕,即日开拔,返回神都,不再驻扎新安县,移驻登封县。 以相王李旦负责操持此事。 旨意下达,朝臣骚动。 漩涡的中心,足有三个之多。 一个是长安的义阳公主府,一个是骊山华清宫太孙寝殿,还有一个,自然是神都的相王府。 权策一系的文臣武将,纷至沓来,探问权策的态度,在他们看来,武后如此作为,实在是无谓之举。 虞山军跌宕多次,随李旦出征,大败亏输,权策校阅之后,分裂之势已成,北郊兵变,大浪淘沙,亲李旦的人马清洗得一干二净。 眼下的主将武秉德和骆务整二人,都是权策铁杆。 焰火军更不要提,此军是权策手把手扶持薛崇胤建立起来的,又经过薛崇胤、薛崇简兄弟接力统领,即便现在的焰火将军、魏王武延基态度暧昧不明,也改变不了焰火军姓权的大局。 总而言之,权策不支持,李旦一根毛都无法插进虞山、焰火两军。 因此,武后的这个动作,就有些耐人寻味,到底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与权策达成了某种默契。 不弄清楚,难以决定行止。 “李旦有甚本事?又老又肥,连马都骑不上去……带兵打仗,输的丢盔弃甲,还是相爷出面给他擦屁股,有何颜面管领咱军中杀手锏的军务?还要脸不要?这等人管着要害,咱大周是要自废武功么?” 粗豪的大嗓门,震得屋瓦嗡嗡响,来自于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只见他挥舞着蒲扇大小的巴掌,口沫横飞,跳着脚嘶吼,干瘦的身躯似乎在竭力向上拉长,颇为有趣。 自打元宵节前夜,李多祚参与了杨思勖的禁宫异动,他自觉摸透了权策的心思,言行便大胆露骨了许多,大踏步向着权策麾下的激进派靠拢,与地官侍郎狄光远、夏官侍郎王之贲等人走动日趋紧密。 权策含笑听着,温言安抚了几句,心中暗自叫苦,他这番激烈姿态,与前来征询态度的党羽相比,更让权策为难。 若是向先前一般,打着云山雾罩,似是而非的机锋,含糊过去,不免会伤了他一心追随的忠耿之心。 但武后的旨意,他是事先知情的,也默许了,以此换取大批神功进士返回中枢任官。 若放任李多祚等人公然串联议论,在明面上有反对的动作,怕是难以给武后交代,再说了,武后启用李旦,是谋划着立他为储,而这,也是权策要加以利用的。 如此一来,他的腾挪空间极为逼仄,要在这两条红线之间谋取平衡。 “大将军为军中宿将,统领羽林卫已久,铁骨铮铮,一心为公,勇于任事,卓有功勋,可为天下武将垂范,本相素来敬重”权策一通嘉许褒奖,先是隐晦地肯定了李多祚的政治立场。 果不其然,李多祚粗粝的脸上,登时布满了笑容,今日这番做作,目的已然达到。 “然而,虞山军和焰火军的扩编,事关重大,且陛下旨意已下,应以大局为重……” 权策话锋一转,温和劝说,见李多祚有些不忿,他竖起手掌,“大将军稍安勿躁,你的心意,我已尽知,只是时机未到,还须忍字当头,以待天时……” 李多祚在坐榻上磨蹭了几下,摇晃着花白的脑袋,无奈地道,“罢了,既是相爷吩咐,老夫便权当看不着,眼不见,心不烦” “呵呵”见他这副模样,权策笑了起来,若有所指地道,“相王殿下久疏军务,虞山军和焰火军,又有别于普通军队,重任之下,有些许失误,也是难免的,大将军为军中前辈,正该多加留意……” “相王殿下位尊,不好明面提点,但私底下,有些事情,能做的,也要多做一些” 李多祚眉头一挑,脸上浮起了怪异的笑容,他明白了权策的暗示,不便公开反对,可以暗地里使出一些手段,总之,不让李旦舒服就是了。 “相爷放心,老夫身板儿还算硬朗,焰火军、虞山军都是相爷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起来的,老夫也视作自家人,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让人祸害了去……”李多祚神采飞扬,大巴掌又挥舞了起来。 权策笑着点点头。 不只是对李多祚,权策对手下的激进派,都是如此表态的,堵不如疏,对激进派这柄锋利的利刃,一味地强行拦着他们,容易消磨锐气斗志,还要给他们留一个宣泄口,保持野性和斗争欲望。 只要大面上不出乱子,那便百无禁忌。 李多祚心满意足、揣着一肚子坏水儿离去。 权策沉默了下来,以手托腮,神情很纠结。 “主人,崇胤郎君和崇简郎君来了”绝地亲自引着薛家两兄弟来到书房。 “见过大兄”薛家兄弟一齐躬身行礼。 权策恍惚了一瞬,薛崇胤十七,薛崇简十三,衣食无忧,用度优渥,都是身高体壮,像是大人了。 “都坐下吧”权策摆手示意了一下,端起茶盏,袅袅热气中,他的面孔缥缈虚无了起来。 “大兄,武延基这厮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在焰火军中倒行逆施,颠三倒四,有功劳、有本事的将士,都被排斥到边儿上,反倒是一些偷奸耍滑、溜须拍马的兵油子得了重用,不敲打一番,与他个教训,怕是不行了……” 薛崇胤义愤填膺。 “不止如此呢”书房中间的屏风一旋,现出个绿衣人影,正是花奴。 “武延基非但在焰火军中大动干戈,还将手伸进了安西军撤回来的老兵之中,打算趁着扩编的东风,将安西军老兵引入,让焰火军重新洗牌……” “安西军都是边军,他还能随意搓揉不成?”薛崇胤横着眼睛,不以为然。 “撤回途中,这些老兵就已经掺了沙子,陆陆续续,加入了不少太孙身边人的亲族人马”花奴不紧不慢,又抛出个惊人消息。 薛崇胤与薛崇简对视一眼,微一思忖,便发觉此事极有可能让他们得手。 “大兄,既是知晓了这等机密事,武延基投了李重俊,何时发作,与他们迎头痛击?” 权策摇了摇头,“痛击他们,并不是我们的差事,自有人更不乐见” 兄弟二人脱口而出,“相王?” 权策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也大了……” 第982章 ?弈者风度(三) “陛下启用相王,染指军务,督管的又是两大要害军卫,你们以为,意图何在?” 听到权策这个问题,薛崇胤和薛崇简两人愣了愣,显然并没有想过,此中还有深意。 默然下来,各自思量。 “大兄,前不久,梁王武三思才起复担任了宗正寺卿,陛下此时再启用相王,许是为了两个皇族近支的平衡,同时……” 薛崇简先开口,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权策一眼,接着道,“同时也平衡神都中咱们这头儿的势力……” 他说的,倒也有一番道理。 狄仁杰易帜之后,神都那边,几乎只剩下权策一个颜色,李武皇族这边,有定王武攸暨一柱擎天,朝廷那边,则是宰相狄仁杰的一言堂,下面几个留驻神都的部寺主官,都是权策一系人马,神功进士大规模回朝,充实中下层官位,权策的颜色,愈发浓重。 “崇简所言,中规中矩,却不够深邃”权策缓缓点头,幽幽叹了口气。 从这个角度去想,武后对他的宠信和放任,也是到了一定的境界,拱手将神都送了给他。 只说是君臣之谊,绝不至于此,若说是亲族恩宠,有比他更近的血脉,只能赋闲在街边打晃晃,连个一官半职都得不到。 “幸好啊幸好”权策轻轻呢喃。 幸好他在无形当中推动,让李显早早仙逝,若不然,武后有第二个选择,他要施行血脉融合、旁支领国的大计,必然阻力重重,两人必有撕破脸皮、兵戎相见的一天。 时至今日,武后真情拳拳,开诚布公,对他以腹心相托,他也渐渐淡了与她决战宫禁的心思,能够低烈度达成妥协,大权平缓过渡,是最好的结局。 他思绪神游,薛崇胤有些郁闷,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出声轻唤,“大兄,大兄……” 权策回过神,口中发干,咳了一声,饮下一口茶水,“崇胤又有何高见?” “大兄,崇胤看来,崇简说的平衡,应当更进一步,陛下要的是制衡,相王以掐尖儿的方式,掺和到军务中来,是要第二次压制大兄手中的军权……”薛崇胤咬了咬牙,很是气愤,“豆卢钦望那厮,要解大兄兵柄,虽没有得逞,他的谗言阴魂却没有散,多半还是对陛下产生了影响” 薛崇胤说的第二次压制军权,是相对于第一次而言,那一次,权策尽收藩属猛士,组建领军卫,校阅南衙军卫,清查账目,雷厉风行,军中势力如日中天,武后借着相位升迁,剥去了他分管的军务大权。 只不过,在那之后,权策利用屡次朝争机会,加紧运作,极快恢复了对军中的影响和掌控,比先前更甚。 “呵呵,崇胤所言,也有道理”权策苦笑起来。 这两兄弟都在用阴谋论解读武后,然而,在他这个知情人听来,却都像是在提醒他,武后对他的纵容和信任。 让李旦操持军务,只是武后对他的试探,是手段,不是目的,即便如此,武后也用神功进士回朝做了补偿。 设身处地,如果权策是皇帝,面对这样一个大权独揽、广有羽翼的臣子,定是处心积虑盘算着绞杀剔除,绝不会像武后这般,时刻叫到跟前瞧一瞧,还有耐心去哄一哄。 似乎,欠的有些太多了。 权策晃晃头,抛开这些芜杂的头绪,继续自己的阴暗角色,“……但是,都不够完整,陛下启用相王,是有意立他为储” 权策说完,着意打量薛家兄弟的表情。 意外的是,他们只是恍然了一下,便没有了后续,就连一旁默默站着的花奴,也是从容淡定,没有丝毫紧张情绪流露出来。 薛崇简还兴致勃勃地补了一句,“原来如此,怪不得李重俊如此急迫,让武延基在焰火军折腾,又算计着侵吞安西军的老兵,原来是铺垫着与相王较劲,这下有好戏看了” 权策皱了皱眉,摇摇头,也怪不得他们。 武周革命以来,争斗剧烈,皇嗣、太子、皇太孙,你方唱罢我登场,垮台的垮台,丧命的丧命,以至于朝野不会将储位看得太重,更不认为现在的储君就必然能顺利登基。 权策屈指敲了敲桌案,加重了语气,沉声道,“你们想差了,我说的储君,是真正的储君,是陛下别无选择的储君” 薛家兄弟呆了呆,薛崇胤面色阴沉下来,渐渐铁青,薛崇简大惊失色,一蹦而起,扑到权策身前,抓着他的胳膊,满面惶急,“大兄,这是何意?相王能登基称帝?” 权策缓缓点了点头。 “大兄,该如何是好?母亲,母亲岂不是要……”薛崇胤方寸大乱,原地转起了圈圈,如同一头困兽。 薛崇简仍是满含希冀地看着权策,“大兄,您一定有办法的,我们当做些什么,可以阻止相王登位?” 权策嘴唇动了动,轻叹口气,“这世上,陛下只有相王一个儿子,要让她改变主意,千难万难……” 权策伸手,在他们兄弟两人和自己之间画了个圈,“你们已经大了,也是男子汉了,此间三个男人,都是你母亲的倚仗,对她而言,你们无可替代,有些事,我不便做,你们更为恰当……” “大兄吩咐”兄弟二人登时精神百倍。 “此事有两端,须协同用力,以观收效,一端在陛下,一端在你们母亲……” “我负责陛下一端,设法周旋,暗助李重俊,祛除相王登位之机,此事只能尽人事,无法断定能成……” “……你们两人,负责你们母亲一端,思虑周全,设法与她牵绊,让她不生死志,此事,断无退路,务求必成” 权策声调缓缓,带着丝丝哀愁,并无往日发号施令的威严。 他对面,薛家兄弟的泪珠已经穿成了串。 “大兄,崇胤不孝……”薛崇胤泣不成声,呜咽自责。 他对太平公主是有怨气的,薛绍去后,太平公主放浪形骸,薛崇胤便不愿回府,有段时日紧跟在权策屁股后头,常常宿在义阳公主府,便有这个因由,后头又常在军中,母子甚少见面,较为疏远淡薄,此时回想起来,悲从中来。 “呜呜……”相比之下,薛崇简情感更要外露,大声嚎啕起来。 他长成的时候,太平公主已经从了权策,性情大变,待薛崇简和薛嫘两人温柔爱怜,谆谆教诲,比薛崇胤享受了更多的母爱。 “哭,只准哭这一会儿,也只准在我这里哭,出了这个门,要有男儿骨气,也要有男儿气度,为你们母亲撑起一片天” 权策拍了拍他们的肩头,起身站在了窗边。 他们两人不会知道,偌大太平公主府,已在光怪陆离之间,成为一个戏台。 他们也要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第983章 弈者风度(四) 华清宫,太孙寝殿。 太孙李重俊端正坐着,阖着双目,拢着双手,仪态俨然。 魏王武延基踩着满地的瓷器碎片进来,眼底的轻蔑一闪而逝。 行事遇到阻力,打砸,招揽不顺,打砸,吃了闷亏,还是打砸。 这太孙殿下,也就这点能耐了,窝里横的典型。 若是打砸能解决问题,他怕是早已不用窝在这华清宫最深处,而是在中央的九龙殿、飞霜殿游刃有余了。 “太孙殿下,您传召臣,有何吩咐?”武延基眼观鼻鼻观心,微微躬身。 “魏王来了啊,入座吧”李重俊抬了抬眼皮,小幅度的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你那边儿,可顺利么?” “是,谢殿下赐座”武延基心头好笑,言行上头,却越发毕恭毕敬,“焰火军,野性难驯,臣调换将佐职官,却难改其内部积习,演练值守,都有一定之规,按部就班,无法动摇,新任的军官,不能发挥效用……” “因此,臣动作许久,仍只能突然改变外在,难以触动内里,要想真正掌控此军,怕还是应寄希望在扩编的良机之上” 李重俊面上肉眼可见地泛起浓重的怒意,仿佛要烧起来一般,强行咽下一口恶气,追问道,“有困难,也是正常,毕竟是权相爷的私家军嘛……安西军那边的老兵,拉拢得怎样了?” “殿下洪福齐天,有您指派的人手相助,一切顺遂,这三千余人,都是百战老卒,对付南衙的府兵,以一当十,不在话下”武延基做出振奋模样,不动声色又捅了一记李重俊的肺管子,“只要能顺利将他们扩编到焰火军中,臣能保证,可在最短时间内,掌握焰火军大局” “咚……” “嗷……” 没有出乎武延基意料,李重俊像是火烧了屁股一样,一跃而起,四处踅摸,却找不见易摔易碎的物事,重重一拳锤在了花梨木的桌案上,桌案没有如何,他自己却捧着手腕,疼得蹦了起来。 李重俊的怒火在剧痛之下,更是难以按捺,再维持不住仙风道骨,暴跳如雷,将一直以来积郁的腌臜气,一股脑儿宣泄了出来。 “扩编焰火军和虞山军,事涉枢机要害,怎能全权委诸一人?我为储君,身上无权无职,却去启用皇族长辈,赋予重权,朝秦暮楚,是何心肠?” “赵祥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东西,我堂堂太孙,给他低声下气写信拉拢,好几日了,连个回音都没有,简直是悖逆不忠,猖狂自大,目无尊上,待有一日犯在我手中,必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有裴光庭,身为太子宾客,百无一能,与他那阵前投敌的兄长一般,猥琐无用,让他举荐个文武师傅,却迟迟不得进展,天下之大,竟无忠贞贤臣乎?” …… 武延基跟着站起,低垂着头颅,袖手躬身,静静听着,哂然无语。 “魏王,事到如今,你我一体,共损共荣,可有妙计,可解困局?”李重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伸长了手臂,用食指指着武延基的鼻尖,居高临下地向他问计。 武延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突地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敌营细作,而是在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殿下,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就住在华清宫中,有地利之便,还是应当多多向九龙殿走动,彰显存在,明晰陛下心意,也好早作应对” “另外,相王复出,权相爷也未必乐见,何不试探着接触一二,若能达成共识,或可能翻转局面” “权相爷?嘿嘿”李重俊冷笑两声,“怕是魏王心思活泛起来了,想要早日跳船吧?” 武延基心下叹气,不得不将忠臣演绎到底,跪倒在地,四肢匍匐,言辞切切,“殿下,此一时彼一时,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当此风向紊乱之际,宁愿四方结友,不可顽固树敌,还请殿下暂息雷霆,三思而后行” 李重俊盯着他的后背看了好一会儿,眉头微微挑了挑,露出些得意的神情来,享受了良久,才快步向前,将他扶起,“魏王所言恳切,是我多疑了,只是如魏王方才提及,风向紊乱,乱云飞渡,悖逆之徒层出不穷,我一时为肝火蒙蔽,言语失据,还请魏王莫要介怀” “臣不敢”武延基心头大骂李重俊不当人子,面上感激涕零。 李重俊点点头,沉吟半晌,突地发问,“我真的应当多往九龙殿走动?” 武延基正色道,“殿下早该如此,殿下失了怙恃,唯有陛下可资倚仗,无论陛下心意如何,祖孙之情,万万不可淡漠下去……” “陛下身边女官内侍,也该妥当打点,只须对景时候,多晓得一些提示消息,事半功倍” 李重俊眼中冒出精光,拳掌相交,有些兴奋,“这话说得极是,上官婉儿对谁都是那副模样,瞧着亲近,实则不好接近,听闻陛下驾前,有个新近投了缘法的女官,叫什么徐慧的,才得用不久,立足未稳,也正是需要助力的时节,与他多家联络,岂非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李重俊来回踱步,越说越是来劲儿,笑成了一朵花。 武延基在侧后站着听,听到徐慧的名号,脸颊就抽搐了一下。 陛下跟前得用的,会立足未稳,与你各取所需?真是好胆魄,好想法。 “殿下,大处着眼固然必要,还是应从小处着手……”武延基不得不提点两句,倒不是出自真心,只是怕李重进转过头碰了壁,又怪在他的头上,岂不冤枉? “魏王不必多言,我这便去九龙殿,求见皇祖母,你自便吧” 李重俊哪里有耐心听他规劝,早已经忍耐不住,脚下生风,兴冲冲地飞快离去。 “吁……”武延基长出一口气,掸掸衣袖,负手离去。 九龙殿前。 “殿下请回,陛下正在待客,无暇召见”门前的内侍无情地拦住了李重俊的去路。 李重俊兜头被浇了凉水,眉头一拧,硬邦邦地问道,“谁在里头?” 那内侍低眉顺眼,缄口不言。 李重俊清了清嗓门,自袖中取出个玉器,大喇喇递了过去,“还请内侍告知一二” 那内侍往后倒退了好几步,都快要哭出来了,连连摆手,免费将消息奉上,“殿下莫要害我,豫王殿下将要返回藩地,正在殿中陛辞” “又是豫王?”李重俊气息一滞,念头登时不通达了。 第984章 美人迟暮(五) 华清宫,九龙殿。 豫王李素节向武后辞行,请求明日返回渑池藩地。 “你已经多年未曾回京,骨肉生离,朕心不忍,多待些时日,叙叙亲情,也是可以的,何必急着回去?”武后意外地流露出挽留之意,“若是在义阳公主府上暂居,多有不便,朕可赐予你府邸,住上十天半月,再言归期不迟” “母皇拳拳慈心,儿臣感念五内,然而,朝廷毕竟有法度,藩王入京,不可久驻,儿臣不愿因私情而损公义”李素节双膝跪地,并没有接受武后的好意,但也没有像以往那般,言辞极其简略,而是有感而发,多说了几句,“儿臣此行,亲见陛下恩重如山,两位姐姐阖家安康欢快,妇孺皆得显爵,大郎更蒙简拔,出将入相,宰执天下……” “儿臣……感激万分,只恨文不成武不就,不能为母皇驱驰,愿在藩地,茹素吃斋,抄经念佛,为母皇祈福,以报母皇恩情之万一” “儿臣拙于口舌,词不达意,拳拳孺慕之心,还望母皇体察……” 李素节起初还有些滞涩,到后头,便顺畅了许多,言语平实,动情处,却是一度哽咽。 “你呀……”武后轻叹一声,摆摆手,让内侍将他搀扶起来,“到底是亲舅甥俩,晓得知恩,懂得情义,这一点,与权策一般无二,他有今日,朕的简拔算不得什么,都是他自己有能耐,也争气……” 武后说到此处,沉默下来,出了会儿神,才又幽幽道,“你既是坚持要走,朕也不强留你,李璟是个好孩子,谦冲自守,实心任事,不是个浮夸的,朕都看在眼里,自会有所关照,你不必记挂” “李璟已经爵至国公,官至大将军,再多的福分,非他能承受,他不比大郎,行事刻板,照章行事则可,稍有生发延展,便无力应对,难免误事,不能担当大任,请母皇明察” 李素节第二次拒绝了武后的好意,虽言辞诚恳,说的也是实在话,仍是令武后颇为不悦。 不只是武后,她身后侍立的上官婉儿和徐慧,也都表情各异。 上官婉儿是含笑嘉许,李素节的回绝,会让武后不悦一时,但会留下极好的印象,对于李璟,有莫大的益处。 徐慧则不同,她才不管对谁有利,对谁不利,只是单纯的好奇心又犯了,眨巴着明亮的双眸,看着衣着素淡,动静平和的李素节,没有所谓的贵气和气派,不像是当朝一品的皇族亲王,反倒像是个普通的地主员外。 “咭儿”徐慧在心头怪笑了一声,却是思绪又跳脱到了旁的地方,武后与李素节这一对宗法上的母子,做儿子的李素节,瞧着比武后还要苍老些许。 “罢了,罢了”武后摇摇手,眼中阴霾一闪而逝,本想着直接将李素节斥退,但又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素节,你说实话,如此匆忙地请辞回藩地,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权策的意思?” 话一问出,殿中的轻松气氛一扫而空。 武后身子向前倾了倾,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李素节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母皇容禀,儿臣此举,纯是自己的想法……” “你就没有与权策商议过?”武后咄咄逼问。 李素节脱口回答,“儿臣询问过大郎的意见,大郎是反对的……” “为何?” “大郎说,儿臣本意是不给母皇添麻烦,但在母皇看来,恐怕是儿臣离心,自外于母皇,反倒引得母皇介怀……” 武后身子向后靠了靠,面上闪过一丝柔光,“你为何没有听从权策的劝说?” “儿臣以为,儿臣素来不起眼,母皇应当不会多心……且,儿臣久在藩地,疏懒交际,不适应中枢往来,生恐不慎之下,给大郎招来祸患,故而,故而一意孤行” 李素节一口气急促说完,身子一软,趴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呵呵,哈哈哈”武后轻笑到大笑,一边笑,一边站起身,亲自将李素节搀扶了起来。 她相信李素节说的话,因为她听到了个熟悉的词汇。 “中枢臣僚,四方封疆,自外于天后,则是自绝于天下” 那时候,她还没有登上皇位,一再磋磨拷问权策,曾有一次,她逼问人心,权策做此回答。 “权策小贼,知朕心,合朕意,不枉了朕一番宠爱……”武后双手捧胸,前襟隆起,腻白逼人。 李素节不敢直视,向上移动眼神,却看见武后含羞带嗔,媚眼如丝,一副怀春模样。 登时吓得冷汗如雨,使劲儿闭上双目,四肢不由自主,带着身上的衣物簌簌抖动。 “行了,你退下吧”武后良久才缓过劲儿来,拂拂袍袖,“徐慧,你去安排一下,赐物从重,素节府中子嗣众多,都要加以关顾,莫要遗漏” “呃……是,陛下”徐慧吃了一惊,这种差事,她还是头一遭经手,挠了挠脸颊,歪着头瞥了上官婉儿一眼,只看到了她万年不改的满面春风,哪里能看出她的真实心意? “嘁,就会笑……”徐慧心中腹诽,噘着嘴儿出去办差。 “母皇,儿臣告退”李素节也跟着倒退出去。 徐慧的小模样,武后尽收眼底,微笑着问道,“呵呵,婉儿,你看徐慧如何?” “徐娘子性情纯真,晶莹剔透,不纳污垢,珊珊可爱”上官婉儿满口赞许。 武后笑意之中,带着丝丝恨意,“的确,她只管办朕交代的差事,想法都写在脸上,总不会乱动别样心思” 上官婉儿默然,谢瑶环,是武后心头的一根刺。 “陛下,太孙殿下求见”内侍进门来通传。 “哼哼,朕没工夫见他”武后随意摆手,打发了那小内侍,转而问道,“婉儿,数日前,朕令旦打理焰火军、虞山军扩编事宜,他却迟迟没有动静,你留意着些,若他有为难事,助他一二” “是,婉儿记下了”上官婉儿含笑应下,“相王殿下想必只是持重谨慎,不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但愿如此吧”武后幽幽道。 殿外,李重俊连吃闭门羹,眉头拧成了疙瘩。 方才李素节与徐慧一道出殿,他上前搭话,李素节照常规矩,那徐慧,却也只是行礼,不等他开口,便只顾快步赶路,对他正眼都没有,颇是冷淡。 “有眼无珠,哼” 李重俊脚下生风,大踏步回返。 为今之计,怕是只有与权策联络一二,看他识得奇货否? 第985章 弈者风度(六) 神都,神都苑,相王府。 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相对而坐。 两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李旦喜从天降,但又无处措手,局促而又难堪,神都一地,无论文武,他无法直接号令得动一兵一卒,包括虞山上老神在在的虞山军,还有才移驻登封,满营骄兵悍将的焰火军。 武三思更加复杂,有些艳羡,有些庆幸,有些幸灾乐祸,还有些峰回路转的惊喜。 “母皇令焰火军移驻登封,那里可是权策的实封地,心意可还是在权策那边?动了权策的禁脔,可会引来他的敌视?” 李旦搓了搓手掌,连发两问,说不出的心虚味道。 武后是心头一座大山,只是想起,就难以呼吸,权策更是他的苦主,盘踞在他心头十年之久,阴霾挥之不去,让他十年以来,就在丧妻丧子,丧妻丧子的黑暗阴影中度过。 这两个人,任何一个,他都没有再去招惹的勇气。 说着话,自己都有些羞于启齿,天大的馅饼砸在了脑门儿上,但却没本事,接不住,定然是丢人到家的。 武三思沉沉点头,并没有嘲讽之意,他与李旦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世上,最能感同身受的,怕是只有他了,“陛下心意难料,权策想必也不会轻易吃这个亏,但我等并无选择余地,这块肥肉,即便是藏了毒丸,我们也只有硬着头皮吞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此时退缩,不光是陛下失望,朝野文武,又当如何看待我等?失了人心,还能有何作为?” 李旦下意识地挺了挺腰,随即满脸苦笑,摊开了大巴掌,一一掰扯。 “梁王兄所言,本王心中也是有数的,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南衙军卫,稍稍像样子能用的,一只巴掌都能数清楚,左右卫、左右领军卫、左右玉钤卫、左右武侯卫、左右监门卫、左右豹韬卫和金吾卫,王兄瞧着,我们能调动哪一支?又能从哪一支抽调步骑兵精锐?” 武三思沉默了,左右卫是太平公主的保留地,领军卫的大将军是李笊,玉钤卫是侯思止和权竺,武侯卫是李璟,监门卫是杨思勖,豹韬卫是李重福和王晖,金吾卫是叛出李旦阵营的淳于洛。 要是加上北衙中的李多祚、野呼利、武秉德、骆务整等人,在不知不觉之间,朝中得用的军卫,已经插满了权字大旗。 武三思的咽下一口唾沫,手都有些微弱的抽搐,头皮发麻,不怪他那强势的姑母,也要对权策加意笼络。 消息已经传到神都,李素节返回渑池藩地,宫中的赏赐,多达数百车,络绎于道,武后身边的两大女官,上官婉儿和徐慧联袂送至官道上,极为煊赫风光。 武三思不自觉地也打起了退堂鼓,冷不丁一道光在脑中闪过,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侧头看了李旦一眼,心头念头急转。 武后先后启用他们二人,显然他们这一代人问鼎储位的机会仍旧存在,若是李旦因为军权之事,与权策交恶,或者遭到权策党羽的沉重打击,那么,他的机会,便来了。 武三思努力抚平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肝,做出苦思妙极的模样,“相王兄,淳于洛毕竟曾是您的人,可还有香火情分在……” “休要再提这厮,隆范死在他手中,已成血仇,绝无可能化解”李旦想也不想,便摆手回绝,自己想了半晌,无力地叹息一声,“若是实在不行,就只有上奏母皇,请她一道旨意,讨要些兵马,权策手下的骄兵悍将虽多,敢抗旨的,还没有” “如此一来,陛下那里,怕是会留下不能任事的印象,在军中观感也会不佳,不利于后续发展……”武三思沉吟着,眼睛闪了闪,流露出反对之意。 李旦有些烦躁,站起身,胡乱转了几圈,脱口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莫非要拖延下去,等到赵祥自北塞返回,自北部军调兵支应?” 北部军? 武三思心头一紧,咬住了牙关,没有表现出异样。 想当初,提议利用王之贲整军计划的,是他武三思,提议用赵祥打消武后顾虑的,也是他武三思,到头来,李旦却暗戳戳的与赵祥搭上了线,将他撇到了一边? 真真不当人子。 李旦似是也察觉了自己失言,将暗地里的运作暴露了出来,小心审视了武三思的表情,确认没有异样之后,才欲盖弥彰地加上了一句,“自然,赵统领毕竟是武氏宗亲,还要劳烦梁王兄居中联络” 武三思挤出个菊花笑脸,配合地笑了笑,摆出个矜持的姿态,心中的狠劲儿,却不再按捺,你不仁,我不义,两不相欠。 “哪里哪里,分所应当……本王方才思虑,略有所得,虽说凡事向陛下求援,显得无能,但若是将规模和动静弄大一些,请陛下斟酌论定,就该另当别论,算是行事稳妥了……” “本王以为,不妨胆魄大些,将虞山军和焰火军的扩编规模,分别兼并一个军卫,计划制定详实一些,多找些笔头子,渲染一下必要性,直言有意兼并右玉钤卫和左领军卫这两支南衙王牌军卫,强强联手,铸就大周铜墙铁壁,如此一来,兹事体大,上奏请示陛下,合情合理……” 李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显然以为武三思在拿他开玩笑。 右玉钤卫是权策的嫡系,侯思止一手招募整训出来的,有罪之军,老兵不死,名闻遐迩,现在的大将军是权策的弟弟权竺,纵观这位着名的幸运儿轨迹,东都千牛卫、长安、羽林卫、右玉钤卫,所到之处,都是权策苦心经营成熟的基地。 左领军卫更不必提,从成军到校阅,再到褫夺军号,再到重新校阅,权策折腾来折腾去,烙印浸透骨血。 他李旦敢提兼并这两支军卫,那是生怕死得太晚? 但是随着武三思的后一句话冒出,他的怒气不翼而飞。 “……即便陛下不允,定也会有所指点,届时,再奉旨行事,便万事大吉”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旦眉头深皱。 一筹莫展之下,似乎,这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只是,在动作之前,还应先给权策打个招呼,免得误会。 却没有留意,他身后,有一双眼睛,嫉妒之火,权势之火,还有怒火,已经冲去了所有的理智,浑欲择人而噬。 第986章 弈者风度(七) 长安,太平公主府。 薛崇简匆匆返回。 他才得了消息,武后身边的亲信女官上官婉儿,召见了夏官尚书郑愔,随后,郑愔便发下命令,盘点河南道左近地方铺兵,将其中精锐步骑兵,造册在案,以备后用。 这明显是在为相王李旦的扩编行动托底。 上官婉儿的动作,大多直接秉承武后旨意,这个动作说明,大兄那一端,游说陛下收回成命,不启用相王李旦的努力,没有奏效。 在薛崇简的脑海中,自动补齐了一场暗战,大兄定是用了些手段,将他的态度表达了出来,并向夏官衙门施加了庞大压力,然而,武后并没有采纳,反倒变本加厉了,予以强硬回击。 这同时也说明,武后扶持重用李旦的心意,很是坚决。 “这可如何是好?”薛崇简满脑门子浆糊,无所不能的大兄都已经折戟,只能靠他们兄弟劝动母亲,但这几天来,他们连如何开口都没有想好,憋闷无比。 “兄长……” 薛崇胤竟然在仆从下人居住的院子里,靠着月亮门站着,抬手制止了薛崇简开口喧哗,眼睛直勾勾盯着眼前一幕。 薛崇简满腹不解,还是只能继续憋着,不敢搅扰兄长。 “你,在殿下身边伺候,殿下盛怒,你竟敢面带笑意,是何道理?”香奴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阶下满满当当站着百十个仆役,地面上,跪着个战战兢兢的仆妇,约莫有三十多岁的样子。 “奴婢有罪,奴婢昨日看诊,查出身怀有孕,奴婢成亲后,求子不顺,备受煎熬,终于得偿所愿,不由自主发笑,并非对殿下不敬,求香奴娘子宽恕则个” 那仆妇四肢着地,不停磕头,嘣嘣作响,极是卖力,却只有脑袋在动,身子保持了个饱满的弓形,确保自己的肚子,不受到挤压伤害。 “宽恕你?宽恕了你,这公主府上下,可还有规矩在?殿下身边,可还有体统在?” 香奴面如平湖,她早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可怜人,也见识了可怜人的可恨之处,心如铁石,丝毫不受影响,素手轻摆,有人抬上了条凳,两个壮汉坦胸露乳,拎着水火棍上前来架她。 那仆妇慌了神,捂着肚子,拼命嚎哭挣扎,“香奴娘子,香奴娘子,上天有好生之德,奴婢真的有了身孕,遭不得这个罪过,求求您,求求您了……网开一面,饶了奴婢这回,只要生了孩儿,奴婢愿意做牛做马赎罪,不,要了奴婢的命也行啊……” 嘶喊之间,有人一阵风般跑进了院子,以滑行的姿势,跪在了香奴的面前,他膝下的粗布裤子,直接磨穿,在地上涂了一道鲜红的血迹。 “香奴娘子,小的是她男人,求您开开恩,再大的罪过刑罚,小的都担了,有小的惨状,定然无人再敢当差不经心,求求您了” “咚……”的一声,重重磕头,地面上有一摊血流出,有一阵尘土扬起。 香奴仍旧是一副清水脸孔,不为所动,淡淡挑了挑眼皮,看了看后来的仆役,这人身量矮小,比他的妻子还要瘦弱,跪在地上,不大的一团。 香奴指着那仆妇,冷冽问道,“你愿意让他代你受罚么?” “我丑话说在前头,家有家法,法不容情,以他的体格,三十棍下去,你怕是只能做个寡妇了” 仆妇满面都是泪水,凄苦地看了自己男人一眼,两人交换了个悲苦的眼神,那仆役竟然露出个憨憨的笑脸,温柔地望着她的肚皮。 她用力扭过了头,双手捂脸,呜呜痛哭。 “哼哼,好一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香奴冷冰冰地讥讽了一句。 那对苦命的男女,只是又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辩解。 “行刑” 香奴一声令下,与那仆役的胳膊差不多粗细的水火棍便砸落下来。 只是第一下,那仆役便喷出了一大口血。 “香奴姐姐也太苛刻了,虽有罪过,终究情有可原嘛,我去求个情”薛崇简正义感发作,抬脚便要进门去。 走了两步,没有走动。 薛崇胤拉着他的手臂,眼睛仍旧直勾勾的,神情怔忡,像是入了魔一般,呢喃着道,“莫要掺和,且让我瞧瞧……” 薛崇简不得其解,挠了挠头,便退了回来。 “啪……啪……” 才数到二十三,那仆役已经没有了气息。 仆妇眼睛发直,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犹自没忘了,护着自己的肚皮。 薛崇胤背着手,缓步上前来,盯着那仆妇死死地看,双眼如同要冒火。 将她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再出声,四周的下人仆婢也都大气不敢出。 香奴嘴角怪异地扯了扯,缓步下阶,开口解释,“崇胤郎君,此人犯下的罪,已经由她夫君代领,不宜……” 薛崇胤抬手制止了她,声如磨砂,喑哑难听,“你,可后悔了么?” 那仆妇缩成一团,连连摇头,“孩儿是他家香火,他都不后悔,我自也不后悔,要是易地而处,孩儿在他腹中,我也会如此” 薛崇胤眼中飘起了血丝,机械般的扭了扭脖颈,喘着粗气问道,“那你,如何赎罪?产子后追随他而去,还是终身不嫁,为他守身?” “尽管说来,我为你做主” 那仆妇眼睛亮了起来,拉扯住薛崇胤的衣袖,“蒙大郎君恩典,还请大郎君为奴婢寻个殷实人家,当个继室填房也好,只求余生安稳顺遂,好让我儿能得个好出身” “呵呵,哈哈哈”薛崇胤仰头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跌跌撞撞,如同疯癫了一般。 只是思绪条理却还分明清晰,“好,好,我便成全了你,香奴姐姐,此事便请你妥为安排,厚葬了这男人,寻个好人家,让他们母子衣食无忧” 薛崇胤乱七八糟离去。 薛崇简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香奴姐姐,方才说是母亲盛怒,是何缘故?” “殿下听闻上官婉儿令夏官衙门征兆铺兵精锐,怒不可遏”香奴一板一眼作答。 “母亲已然知晓此事?”薛崇简微微惊愕,又很快释然,苦笑一声,“我去探望母亲,为她宽解宽解” 薛崇简快步离去。 香奴仍站在原地,望着惊魂不定的仆妇,和她身下的一具死尸,神情变幻莫测。 良久才吐出一口冷气,意味深长地道,“也算值了” 第987章 弈者风度(八) 上官婉儿终究不愧是巾帼女相,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束手无策的兵源问题,在她手中,却是轻轻巧巧便得到了解决。 另辟蹊径,别出心裁,目光跳出了中枢两京的南衙和北衙,锁定在朝争焦点之外,为李旦安排好了托底之策。 两京地方铺兵,绝不能算得上精锐,尤其是骑兵,即便全都收拢起来,数量怕是也极为有限,没有南衙一个军卫的规模,但作为几乎没有任何风险,绕开所有政敌攻击的最佳选择,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然而,上官婉儿在骊山做出这个动作,长安内外朝臣公卿,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李旦酝酿了许久的奏疏也已经拟定完毕。 这份奏疏荟萃了相王府所有幕僚西席的全力,秉烛达旦,字字推敲,成就了好一篇雄文。 骈四俪六,通篇礼仪道德,家国天下,持论高远正大,言辞冠冕堂皇,有气势,也有忠心,有担当,也有忧虑,读来令人心潮激荡,深思摇曳。 然而内里却是空虚至极,字里行间夹杂着他的真实目的,所谓的扩编方案,没有具体实施计划,也没有将要达成的目标,就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要兵。 李旦亲自开口,声情并茂地朗诵过一遍,也不知代入了何等情绪,读罢之后,涕泗纵横,潸然泪下,张口便是重重有赏。 泪水迷住了他的眼,也迷住了他的心,他甚至产生了莫名的信心。 也许母皇看到这份奏疏,能察知他的宏图抱负,给予大力支持,直接让他明修的栈道化为现实,那么,会是怎样一副画面? 他的手中,掌握了大周军队的两个杀手锏,又掌握了战力最强、规模最大的两支南衙军卫,还有北部军在暗地里呼应,试问皇族朝中,还有谁能与他匹敌? 于是乎,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给权策预先写的解释信件,不写了。 他的理由也很是朴素,如果武后真的采纳了他的这张蓝图,那么预先写的信,反倒是授人以柄。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临时变卦,让他梁王兄的一番谋划落在了空处。 神都四门外,官道上的草丛树林中,有不少等着信使过路,执行截杀任务的暗人,白白受了几日的苦楚,一无所获收场。 两日后,李旦的奏疏到达骊山,进入通政司。 通政司众多官员誊录存档,整理节略,被里头的大胆内容惊得目瞪口呆,几乎不能握笔。 奏疏还没有离开通政司,轩然大波就已经在华清宫、骊山、长安疯传开来。 文臣武将奔走相告,哗然不已,议论声四起。 总体观感趋于一致,都很关切相王殿下的身体健康,尤其是脖颈以上,觉得这相王李旦长久不在御前行走,也没有参与朝政,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借着扩编之机,鲸吞右玉钤卫、左领军卫,即便是最大胆的话本儿、俗讲,也不敢写出如此桥段剧情。 但在权策党羽的眼中,却不去管李旦的身体如何,怒火无可遏制,李旦这是蹬鼻子上脸,敌意汹汹,让他插手焰火、虞山两军,已经是退让一步,他却得寸进尺,觊觎权策的军中嫡系,那是断然不能容忍的。 夏官侍郎王之贲才伤愈返回衙署履职不久,听闻这个消息,狂吼两声荒谬,立时带领麾下的几个郎中,闯进夏官尚书郑愔的签押房,强烈要求终止征召地方铺兵的行动,并以铺兵守护地方有责,断然不可擅自调动的理由,质疑郑愔调动地方铺兵的合法性。 郑愔哪里能做主,打着官腔,不置可否。 王之贲暴怒,索性撕破脸皮。 “尚书为军事主官,首要考虑应当是军政畅通,兵事乃是国之大事,凡事皆应思虑周全,谋定而后动,绝不可因一时之利,擅自动作……” “尚书急匆匆将铺兵召集起来,以图幸进,眼下派不上用场,可是要再散回各地?堂堂军国大政,流于儿戏,夏官衙门尊严何在,威信何在?” “尚书部堂高官,国之重器,却讨巧卖乖,彩衣娱亲,此番却并不落入人眼,徒然贻笑大方,岂不面羞乎?” 王之贲言语如刀,咄咄逼人,同时脚步迁移,欺身到郑愔桌案前头,压迫感满满。 郑愔脸颊涨的通红,并指如刀,哆嗦着指着王之贲,“你……放肆,不敬上官……以下犯上,你……该当何罪?” “不敬上官?哼哼”王之贲冷哼连连,夷然不惧,“你这上官,行事做人,可有值得敬重之处?” 郑愔重重一锤桌案,口不择言,大怒道,“你……速速退下,本官自有弹章呈上,且看你嚣张能到几时?” “下官就等着尚书的弹章,不过在这之前,下官等人……”王之贲比划了一下随行而来的几个郎中,“将不再执行征召铺兵的公务,并立时将所有人等发回原籍” “你……胆大妄为,怎敢坏我大政?”郑愔这下忍不住了。 他在夏官衙门根基浅薄,衙门中的中层主干,尽是前任袁恕己的人马,而袁恕己就位太仆寺卿,归顺权策,他的人马顺畅投入王之贲和薛崇简怀抱,要真铁了心抵制,他全无办法。 “哼哼,你且去问问上官昭容,就知我敢是不敢?”王之贲丢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临出门,一脚踹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整个夏官衙门清晰可闻。 在此之外,地官侍郎狄光远以极为公开的方式,给内侍省的上官昭容写了封公文札子,以銮驾久驻骊山,职官不宜久离职守为由,敦请御前皇族亲属,军卫大将,效仿豫王李素节,以国事为重,尽早陛辞,返回任所执事。 之所以公开,是因为这封札子呈递到上官婉儿面前,经了好几道手,长安留守府司马王之咸送出长安,武侯卫将军赵仓送上骊山,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送入华清宫,内侍太监杨思勖送到上官婉儿案前。 信中的意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御前皇亲,军卫大将,说起来不少,但指向性最明确的,无疑是庐陵县公、右玉钤卫大将军权竺。 让他返回右玉钤卫,自是对李旦试图吞并右玉钤卫的直接回应。 但更重大的意思,在信件之外,狄光远行事之激进已是朝野公认,他用这种方式表明,以他为首的激进势力,已然愈发壮大,若是再有横加煎迫之事,必将面临不可测之后果。 这是个破天荒的警告。 王之贲大闹夏官衙门,强硬将上官婉儿为李旦兜底的努力粉碎一空。 惹得朝野兴奋不已。 到狄光远一出手,长安为之噤声。 第988章 弈者风度(九) 朝局激荡不安。 上官婉儿收到狄光远文字平和,内蕴滔天风浪的公文,当即坐不住了,离了官署,快步向九龙殿而去。 一路之上,她也苦笑不迭,她指使郑愔采取行动,固然是受到武后的指令,但同时,也是权策首肯了的。 权策谋划当中,李旦会成为一个权力平稳过渡的关键人物,上官婉儿一向是武后手中制衡权策的重要势力,此时她奉旨倾向李旦,与他联手,合乎情理,同时,也可以成为打入李旦阵营的一个楔子,随时控制李旦的动向。 然而,意外发生了。 李旦的狮子大张口,超乎想象,彻底激怒了权策手下的激进势力,他们本就对权策的妥协退让有所不满,不认同权策放任李旦的脏手介入到虞山军和焰火军中。 只是在权策的压制之下,无处宣泄。 眼下却是正好,李旦送了个大大的机会到他们手中。 狄光远和王之贲等人的激烈反应,显然是没有经过权策同意的,但越是这种自发的反弹,越是表明事态的危险性。 要是一个处理不当,局面进一步激化,只会有两种可能,而两种可能,都对权策不利。 要么过于激烈,失去控制,势必会将权策卷入毫无准备的大变局中,即便是强力弹压住了,权策党羽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甚至是权策本人的威望都要受到严重的削弱。 一蹶不振,都是有可能的。 她一心都在为权策考虑,却忽视了一点。 经此一事,她自己,在权策党羽眼中,也成了肉中刺。 狄光远将这封炸弹一样的信,递交到她面前,本就有着浓郁的挑衅意味。 上官婉儿心乱如麻,脚步越来越快,在九龙殿的台阶上,一个不慎,踩空了下去,摔了个屁股蹲,丰腴饱满的后臀,火辣辣作痛。 上官婉儿没有理会蜂拥而来的内侍和宫女,利索站起身,伸手悄悄揉了揉。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本就圆润的两瓣,更加硕大了几分。 脑中没来由的闪过一个念头,那狠心的郎君下回见着摸着,不晓得又会怎么贪恋玩弄。 咬着下唇,忍着痛楚,甩开这些莫名爬起的绮念,上官婉儿一扭一摆地进了九龙殿。 “陛下……”上官婉儿才开口,武后却已经离席而起。 “朕都知道了” 上官婉儿扫了后头站着的徐慧一眼,心头了然,这徐慧一向清静,不是个多事的,但这几件事,都发生在宫禁之中,她要是不能让武后耳聪目明,怕就不是清静简单,而是个无能的傻瓜了。 徐慧娇俏灵动的双眸,此时仍旧到处乱转,带着丝丝费解。 她毕竟接触中枢机要时日尚短,只是将一应消息禀报给武后知道,包括李旦的奏疏和狄光远的公文札子,但并没有思量过背后的寓意,也暂时不能感触隐藏在九天之后的雷霆。 “徐慧,权策,在哪里?在做什么?”武后走到一根盘龙玉柱面前,用力摸索着斑驳的浮雕,细嫩的手指有些微微疼痛,轻声吐息,问的有些迟钝。 “陛下,权相爷在太平公主府,似是……无所事事一般”徐慧赶忙收回心神回答,生怕武后不相信,追着补充了两句,“相爷所在,关防严密,在室内的行踪,奴婢难以察知,在外头,只看到相爷在公主府中往来穿梭,漫无目的,甚至……还下了一次厨” 徐慧说到这里,挠了挠自己白玉一般的脸颊,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武后面上浮现一丝嗔怪的笑意,继而又有些羡慕,最终定格在无趣之上。 “主子们都安安稳稳,反倒这些仆役们急不可耐”武后手掌摊开,伸出一只青葱玉指,轻轻抚摸着狰狞巨龙的胡须,幽幽郁闷,“旦,也太不成器了些” 她本有意在李旦开始扩编整军之后,让权策多多襄助,缓缓弥合两人分歧仇怨,李旦却是做的好差事,一出手便将权策手下人等激怒得暴跳如雷。 即便她那好权策识得大体,屡屡退让,终究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他并非孑然一人的独行侠,必须考虑派系和党羽之间的平衡。 “婉儿,此事关节中人,有哪些朝官?”武后面上掠过一丝愁云,开口问道。 上官婉儿看了徐慧一眼,却见她眼皮上翻,望着金碧辉煌的穹顶,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 当下浅笑一下,确认徐慧仍旧是原本的态度,并不掺和朝争。 “陛下,狄光远,王之贲等人……”上官婉儿顿了顿,想好了措辞,谨慎地道,“陛下,婉儿以为,此事宜解不宜结,当以降温为上,事态全由相王殿下的奏疏引起,若惩处这两人,恐怕会引致不必要的纷争……还有,权相爷的误会” 上官婉儿心头默默向自家郎君求饶,她七巧玲珑心,早察觉武后心思有异,当此紧迫之时,不得已,只好用权策的肉身,加码渡劫。 武后瞟了她一眼,“难为你了,为朕办差,落得里外不是人……” “旦的奏疏,自然是不能照准,可是,却也不宜太过抹他的颜面,婉儿可有良策?”武后有些纠结,她为李旦苦心布局,还没见到收效,却先要收拾残局,真真糟心至极。 “陛下,婉儿以为,最好的应对,是当没有收到相王殿下的奏疏”上官婉儿快速地开口,她对李旦,厌恶至极,早想着尽早打发了事,免得缠杂不清,给她惹麻烦。 “但要消除影响,还是应当将扩编之事明定下来,以免再节外生枝” “兵源何出?”武后翘了翘嘴角,有些无奈,李旦既是不能妥当独立行事,她只好再扶一程。 “陛下,安东军和安西军两支边军撤回休整的老兵,可资一用”上官婉儿脱口而出。 武后轻咦一声,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起了光,“婉儿若是丈夫,当不逊于权策” “婉儿不敢”上官婉儿有些脸红,给李旦托底,她脑子都没有动,全都交给权策,铺兵和边军,是权策给她的答复,铺兵已然行不通,只有边军一条路。 “婉儿拟旨,晋升狄光远为检校地官尚书,赠特进勋衔” “其所议之事,尚有瑕疵,不宜一概而论,然侯思止升任左玉钤卫大将军,重整军务,千头万绪,兼顾右玉钤卫,力有不逮,着晋封庐陵县公权竺为狄道郡公,克日返回神都,统领右玉钤卫” “晋封相王李旦为安国相王” 这是个大和解的局面。 上官婉儿长出一口气,沉声应是。 另一边,徐慧悄悄笑了一声,权策四处打拼,立功无数,他的弟弟权竺几乎一直在羽翼下,爵位晃晃悠悠,总会与他平齐。 也是一桩笑谈。 第989章 弈者风度(十) 长安,蓝田县,左领军卫驻地。 扶风郡公、文昌左相权策,以年节慰劳有功将士的名义,携带了大批犒赏物资,来到营地。 此次出行,得到了武后热情支持,自少府监内藏库发出钱帛三十万贯,充实到物资当中。 因为这个缘故,少府监的两位监令郑重和武崇行,都趁机随行,一同前去的,还有薛崇简,他是夏官侍郎,勉强能说得过去。 见到他们热切的样子,权策喜忧参半。 他前往左领军卫,与权竺返回右玉钤卫军营异曲同工,都是对李旦狮子大张口的回击。 郑重是他的元从追随者,在他的核心圈子里,地位仅次于葛绘,武崇行和薛崇简是他的亲族,又是他一手栽培的新锐,他们两人对此行如此热衷,显然表明,他们对狄光远等激进派的作为,虽然不完全赞同,也未曾动手支持,但本心里是欣赏的,甚至颇有一些来为激进派保驾护航的意味。 在劳军之后,权策就在蓝田军营召见了检校地官尚书狄光远和夏官侍郎王之贲,对于自己麾下异军突起、愈发壮大的激进势力,他不能再放任自流,必须做一些事情了。 “你们想要怎样?或者说,想要我怎样?”权策斜躺在坐榻上,把玩着手中一颗白玉腰牌,轻声问道。 “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相爷明德茂亲,文武全才,功勋彪炳,福佑山河大地,泽被苍生万民,六合八荒,莫不仰望,理当御宇登极,龙飞九五,正位至尊” 狄光远撩袍跪地,毫不迟疑,说得清脆利落。 “相爷,下官附议狄尚书,窃以为,天下明主,舍相爷其谁?相爷不出,奈苍生何?” 王之贲紧随其后,跪在地上,他恪守分寸,不抢狄光远的风头,但他的情绪更要热烈几分。 大帐中,权策身边,站着郑重、薛崇简和武崇行,还有此间地主,左领军卫大将军、平凉郡公李笊。 他们四人听到狄光远和王之贲的慷慨陈词,露出一丝惊愕之色,但又很快隐去,强作镇定,悄悄斜着眼睛看向权策,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们失望了,权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低头看着那片白玉腰牌,沉静无声。 狄光远昂首挺胸,双目直视着前方,不动不摇。 王之贲却不行,他做过权策的政治大秘书,对权策的表情动作习惯极为熟稔,一般他如此作态,那是心中怒极的表现。 “相爷,下官等罪该万死”王之贲膝行向前,沉痛悲声,“不该擅作主张,置相爷于被动,然而,下官等有下情禀报,伏乞相爷三思” “陛下心思一日百变,绝非可信可依之人,李旦行迹嚣张,咄咄逼人,相爷有今日,乃筚路蓝缕而来,青云之路,多少同道鲜血浸染,有进无退” “属下等人退,尚可另投他人,功名利禄,尚且可期,相爷再退,即是百丈悬崖,后果,不忍设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万万不宜再受所谓大局困扰,自缚手脚,任人宰割……” “相爷处处顾忌大局,处处为家国谋算,忍辱负重,不是一日两日,退让回避,也非一回两回,然而,数载以来,可有人顾忌相爷处境?可有人为相爷谋算过?” 王之贲显然是动了真心真念,说得动情动性,眼眶通红,腮边青筋鼓起。 “相爷啊,您看看,换来的,都只是得寸进尺,都只是忘恩负义,那李旦,若不是相爷怀仁,当死几回?何以仍在作威作福,苦苦相逼?” “相爷,天地不仁,若是我等下属,再不为相爷尽一份心力,那,世间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王之贲收敛了情绪,吸了吸鼻梁,“若相爷以为我等有罪,我等任凭相爷处置,绝无一句怨言,只是,我等死不足惜,凡我同心、同道、同行之士,又岂会无动于衷?下官相信,他们定会前赴后继,不见相爷幡然,即便鲜血流尽,亦绝不回头” 一席话振聋发聩,动人心魄。 王之贲泪流满面,狄光远仍旧是原本的表情,只是脖颈两边,青筋绷紧了许多。 旁观的四人,为之触动颇深。 “大兄……”武崇行向前一步,伏在权策膝上,仰头看着他,眼中满是乞求。 权策拍拍他的肩头,坐直了身子,轻叹了一声,起身迈步,将狄光远和王之贲搀扶起来。 “你们都是忠心之人,虽此事略显急躁,让本相有些尴尬,却不是你们的过错,有许多事,我早该让你们知晓” “首先一点,宫中的上官昭容,与我们是同道中人,光远也莫要再敌视于她” 狄光远和王之贲相视,都是大惊失色。 李笊和郑重也是颇为诧异,眼睛瞪大,许久回不过神来。 武崇行咧嘴笑了起来,他叫了上官婉儿许久的姐姐,也知道上官婉儿对权策的看重和在意,一直不肯相信,上官婉儿会与大兄为敌的。 “其次,立李旦为储,继位登基,是陛下的心愿,我将助她达成所愿……”权策抬了抬手,挡住了满面惶急的众人。 “李旦必须虚位,大权必须操之在我,后续,我自有安排” 权策说得斩钉截铁,显然心意已决。 狄光远和王之贲虽有些不甘,终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权策笑了笑,将手中的白玉腰牌抛给了狄光远,“千金和玉奴都北上草原,有一只无翼鸟,暂时无人领头,你们二人,便接管了他们……” “是,相爷”狄光远和王之贲齐齐躬身受命,面有激动之色。 权策将千金公主掌握的阴私之事委托给他们,对他的信任,显然有增无减,更深一层想,他们所做的事,得到了权策的侧面认可。 “光远呐,你说,李旦,不对,安国相王殿下,在世子嗣有几何?”权策突地发出个疑问。 “回相爷,李旦在世子嗣,只有二人,庶出次子衡阳王李成义,嫡出幼子中山王李隆业”狄光远回答得一丝不苟。 权策唔了一声,坐回了坐榻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歪歪头,悠然一笑,“是么?” 狄光远沉吟片刻,脑中一道闪电掠过,牙缝中挤出一句,“相爷,下官记错了,李旦,没有子嗣在世” 此话一出,帐中其他人身上冒气一阵寒意。 权策笑了笑,向四周示意了下,“都坐下,陪我喝茶” 第990章 弈者风度(十一) 武后的一系列动作之后,长安的暗流暂时平息。 权竺晋升了爵位,快马加鞭赶回神都,坐镇右玉钤卫。 权策前往蓝田县,犒劳左领军卫。 李旦的图谋,遭到剧烈抵制,事实上已经宣告失败。 上官婉儿给他预留的退路,也被王之贲盛怒之下一击而碎,征召了半截的地方铺兵,全数解送返回原籍。 武后下制,以安西军撤回的三千老兵,并入焰火军,焰火军满编兵额九千人,以安东军撤回的四千老兵,并入虞山军,虞山军满编兵额一万人。 仍旧以安国相王李旦总领两军扩编整训之事。 不久之后,检校地官尚书狄光远和夏官侍郎王之贲,相继上奏自劾,自劾的罪名也颇有意思。 狄光远自劾不当仗恃父权,逼迫朝中和宫中同僚,为他驱驰传送公文,有碍朝野观瞻,有僭越妄为之罪。 王之贲则自劾毁坏夏官衙门公物,行事不谨,下令草率,致使地方铺兵返回原籍之时,辎重筹备不足,令兵员遭遇冻馁之患。 两人的自劾,都没有送达御前,上官婉儿以口头方式转达,武后嗤笑一声,让她酌情处置。 上官婉儿遂传令,令狄光远登门,向代他传送公文的王之咸、赵仓、李多祚、杨思勖等人道歉,令王之贲出资,修复夏官尚书签押房的大门。 一来一往,有如儿戏一般,将长安先前暴裂无声的事态,缓和了下来。 但这当中,仍有太多深意,值得品味再三。 李旦胆大妄为,闯下祸端,却没有得到怪罪,反而得了扩编的尚方宝剑,是不是代表着他重新得到武后恩宠,要重回朝堂中枢? 狄光远打着老父亲狄仁杰的旗号自劾,是不是代表着才改旗易帜的狄仁杰,已经一步到位,加入了儿子狄光远的激进势力? 又比如王之贲在夏官衙门震慑全场,让夏官尚书郑愔颜面扫地,告病在家,他是上官婉儿的人马,这是不是预示着因为铺兵之事,权策与上官婉儿矛盾更加尖锐? 再比如,权策在蓝田县召见狄光远和王之贲两人,随后他们便上奏自劾,显然是承受了权策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是不是代表着他们二位,日后在权策党羽之中,地位会边缘化,不再受到信任? 众说纷纭,不管怎样,权策对麾下党羽的控制力,最是令人侧目。 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方式,是权策恪守大规矩,从不逾越的产物,也是他一以贯之的风格,令人钦佩,也令人清晰感受到权臣的真正模样。 任你如何张狂,如何势大力沉,敢于串联军伍、地方和中枢,悍然挑起朝政火花,到他手中,爪牙尽去,只有俯首帖耳一途。 像无数次证明了的那样,权策就是朝廷的定海神针,有他在,朝局便不会乱,更不会失去控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旦闯的祸,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太平公主又来上奏,内容令朝臣又一次头皮发麻。 她要辞爵归庶。 太平公主要辞去一品公主爵位,自贬为庶民。 显然,这位几乎拥有天下,得宠数十年的公主殿下,在武后对李旦一而再、再而三的扶持和晋封当中,她已经忍无可忍,失去了耐心。 这封辞爵归庶奏疏,是她的态度,重新申明她的誓言,李旦继位登基,她便自戕,并不是虚言,在武后开始重用宠爱李旦的时候,她也将开始筹划着践行誓言。 头皮发麻归头皮发麻,文武群臣和皇族公卿这次却是无人能插得上手,只能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候着武后的反应。 可惜,他们失望了。 上官婉儿第一时间将奏疏上呈武后,武后看了一遍又一遍,叹息了一声又一声。 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上官婉儿难以置信,特意侧面强调了一下,武后只是说了句,“累了权策了,亘古君臣,何止千万,没有帝王像朕,也没有臣子像他” 上官婉儿闻言,登时失了兴致。 她想起不久前,权策主动要求武后屏退左右,她出了宫殿,布置了军事异动,那段时间内,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关太平公主的。 她的心头泛起几分怜惜,她那可怜的郎君,这回,又不知该如何头疼。 太平公主府,气压极低。 太难过公主的正堂寝居,关门闭户,不准任何人入内。 包括她的两个儿子薛崇胤和薛崇简。 “香奴姐姐,母亲的奏疏,是谁出的主意?”薛崇胤沉声询问站在门前的香奴,面上神情一片阴晦,很是压抑。 “就是,大兄与我一同返回长安,没有跟大兄商量过,母亲何以如此行事?是谁在撺掇母亲?”薛崇简也是满腹怒气。 香奴淡淡苦笑,“两位郎君,近段时间,公主殿下心绪不佳,身子也不爽利,未曾召见过任何人” 她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但等同于侧面回答了。 没有谁出主意,都是太平公主自己做的决定。 薛崇简郁闷至极,用力跺了跺脚,在门前拉磨一样转来转去。 “香奴姐姐,你让开,我有话要与母亲说” 他在蓝田县听了大兄的谋略,显然已经放弃了劝服武后立李旦为储,转而因势利导,着眼将李旦视作个缓冲踏板,图谋在后,他必须要将此事内情说清楚,缓解母亲的愤懑和焦虑。 香奴摇摇头,“殿下吩咐了,不见人” 薛崇简憋得极其郁闷,转头拉了薛崇胤一把,“兄长……” 薛崇胤却无动于衷,只是默然无语,像一根木头桩子,杵在原地,阴沉沉的脸上光彩变幻,竟有些许解脱之意。 从上官婉儿预备铺兵开始,到李旦上奏要吞并右玉钤卫和左领军卫,再到武后下旨分派安东、安西两军,以及李旦晋封安国相王。 一桩桩一件件,太平公主府电闪雷鸣。 非常时期,只能做非常之事,繁文缛节,些许小节,顾不得了。 “崇简,安排人去请了大兄了么”薛崇胤开口了。 薛崇简点头,“去了一炷香了……” 迟疑了下,挠了挠头,惴惴不安地道,“兄长,大兄将母亲这一边,交给咱们,咱们没有完成差事” 薛崇胤听了,竟然呵呵笑了声,“大兄负责陛下那一边,不也没有完成么?” “打平了” 第991章 弈者风度(十二) 太平公主府,权策急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副怪异的画面。 香奴像是个门神一般,带着两排仆役和侍女,在阶前列队,齐齐整整,堵着门前的路。 薛崇胤和薛崇简兄弟一坐一立,薛崇胤靠在乌头门立柱上,神情有些严厉,似在训斥,薛崇简一屁股坐在地面的台阶上,没精打采的,不时反口嘟囔两句,却始终无法硬气起来。 权策迈步上前,皱着眉头呵斥,“你们两个,都是男子汉了,在此多事之秋,要挺直腰杆,为你们母亲后盾,怎能如此懈怠消沉?” 薛崇简一骨碌爬起来,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活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全然没有以往在权策面前的活泛。 薛崇胤稳稳地站直了身子,躬身施礼,摊了摊手,“大兄,崇胤等并未获准入内,见不到母亲,恐怕还须劳烦大兄援手” 权策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话中有话的样子,却无暇深思,侧头看了眼香奴,没有开口。 香奴方才虎视眈眈的模样立时敛去,撩着裙裾,屈膝福礼,转身便快步进了寝居,想来是向太平公主禀报去了。 这边厢,薛崇胤酝酿了许久,才小心开口,“大兄,您文成武德,才学无双,在朝日久,基业初成,传承之事,也当周全考虑……” 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权策的神情。 权策眉头跳了跳,眼中点点欢喜一闪而过,反倒皱起了眉头,瞪了他一眼,“有话直说,休要拐弯抹角,我还稀罕听你两句溜须拍马不成?” 薛崇胤被他一瞪,有些胆怯肝儿颤,方才鼓起的勇气又泄去了,嘿嘿干笑两声,正巧见香奴在此时出来,赶忙扯开话题,“大兄,香奴姐姐出来了,定是母亲请你” 权策也不再追问他,反身询问,“香奴,情形如何?” 香奴面露难色,迟疑着道,“权郎君,公主殿下心绪不佳,一直蒙被卧床,声称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不欲相见……殿下请您安心操持大事,莫要以她为念,好生督导管教两位小郎君,莫要让他们游手好闲,无事生非” 这番话,听上去很是不吉利,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而且,太平公主连权策都不肯见,那必然没有旁人可以见到她,分明是要与外界隔绝。 薛崇简毕竟年幼,方寸大乱,身子一扑,抱住了权策的大腿,突兀地嗷嗷放声大哭,惶急之下,语无伦次,将自己方才不情不愿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大兄,大兄,母亲怎会连你都不见?可是已经生了轻生之心?您,您快些进去劝她……” 权策在他面上抹了一把,满手都是湿润,“你莫要担忧,我这就进去见她,她不会有事” 在权策拔腿要走的时候,薛崇简又扑了上来,仰着脸,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大兄,还,还有……世间之大,莫过于骨肉亲情,母亲若是有了孩儿,必能打消死志,重获生机,还望大兄成全” 薛崇胤也跪了下来,深深拜倒,泣声道,“请大兄成全” 权策赶忙弯腰,将他们扶起来,拍拍他们的肩头,“你们想得深远,你们母亲定会欣慰,后事如何,我会尽力行事……” 顿了顿,权策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不忍之色,直视着他们的眼睛,“我晓得你们的心情,若有另外选择,定不会使你们难堪” 薛崇简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脸颊,一头撞进他的腹前,抱着他的腰,呜呜闷声哭泣。 薛崇胤要冷静一些,“大兄言重了,许多事情,在多年前就已是事实,我们兄弟蒙大兄管教照拂,恩重如山,本不当再如此矫情,还请大兄莫要太多顾虑……时势如此,我与崇简会坚强面对,真心接受,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权策对薛崇胤刮目相看,他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向弟弟们证明,他这个唯一不是王爵的兄长,还是他们的兄长。 “好,崇胤有长兄之风,我心甚慰” 薛崇胤得到他的认可赞许,露出个骄傲的笑容,伸手将薛崇简拉扯到身边,目送着权策进门而去。 至于香奴和她手下的人,都只有躬身迎接的份儿,并无人敢多嘴多舌。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一道狭长的阳光涌进来,照耀在内室床榻上,将盘膝坐着的太平公主,包裹在光晕中。 只见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膝盖上敲打着,没有皇女贵气,也没有妇人的端庄,像是个活泼的闹腾少女,在屋子里闷坏了,有些百无聊赖。 见权策进门来,她侧目瞟了一眼,哼了一声,拧着身子换了个方向,背对着权策,不给他好脸色。 折腾出这许多事情,还要做戏给她的两个孩儿看,都是为了给这坏心小贼留种生孩子。 权策有一瞬间的恍惚,轻声一笑,贼忒兮兮揽着她的香肩,柔声道,“你是何方小狐狸,还不速速将我的太平还来?” 太平公主身子早已软了,听他赞美,心花怒放,哪里还顾得上闹别扭,咯咯笑了起来。 门外头,香奴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儿,就知道会是这样。 未久,权策入华清宫求见武后。 也不知会面的具体情形如何,反正权策返回太平公主府之后,便亲自护着太平公主,前往青要山太平公主府别业,静养身体,顺路去察看青要山书院,督导劝学。 盘桓了足有大半个月,至二月初才重回长安。 这段时间中,长安无事,但神都却并不平静。 焰火军将军、魏王武延基和虞山军将军武秉德两人笑纳了安西军和安东军的百战老兵,但对于安国相王李旦召集的合议,下达的命令,武秉德还好,会做一些表面功夫,武延基却是全然不给面子,阳奉阴违,并不理会。 在此情形下,李旦决定杀鸡骇猴,上了奏疏,请求比照虞山军之例,为焰火军配置副将,并提出了推举人选,北部军统领赵祥的族兄赵社。 武延基自是坚决反对,太孙李重俊赤膊上阵,站上前台,卖力联络,策动了一些朝臣,鼓噪李旦揽权过甚,远超本分。 武后却力排众议,同意了李旦的请求,任命赵社为焰火军副将。 就在此时,李旦尚未来得及得意,神都苑中再出命案,向来为他所忽视的庶出次子,衡阳王李成义,诡异中毒暴毙。 众多猜疑的目光,顺理成章落在太孙李重俊和魏王武延基身上。 第992章 弈者风度(十三) 神都,太初宫,宣仁门,政事堂。 为衡阳王李成义之死,狄仁杰召集留守重臣合议。 定王、天官尚书武攸暨托词另有要务,未曾与会,安排了侍郎岑羲代为前来,其余检校春官尚书的崔融,秋官尚书黄选,冬官尚书张柬之,洛阳府尹萧至忠等人,都是亲自前来。 起复为宗正寺卿的梁王武三思和作为苦主的安国相王李旦,也出现在政事堂中。 “诸位,神都安宁未久,又出惨案,遇害的,还是皇族郡王,陛下亲孙,事态严重,还请诸位莫存侥幸,振奋精神,全力以赴,尽速查明真相,追缉凶手,还安国相王殿下公道” 狄仁杰中气十足,却打起了他曾经深恶痛绝的官腔,一席话冠冕堂皇,没有一点错处,但也没有一点用处。 说完之后,不去问理刑法司,发到直接将矛头引向了武三思,“此事涉及皇族,不知梁王殿下有何看法?” 武三思脸色清冷,不咸不淡地道,“狄相谬矣,宗正寺奉旨,承当衡阳王治丧事宜,其余的,则一概不知,查案缉凶,也非宗正寺职责,哪里敢有看法?” “狄相若要宗正寺插手,除非,狄相手中有证据,可证明,那行凶之人,也是皇族,如此,宗正寺和本王,责无旁贷” 武三思说到后头,脸上神情和声音,一起变得阴恻恻的,意有所指。 木然高踞上首的李旦,突兀开声,“梁王兄所言极是,狄相,您素有神探之名,可有证据么?” 武三思只是暗示,或者只是阴阳怪气地推卸责任,而李旦,却是眼泛精光,满含期待,盯得狄仁杰浑身不自在。 “呵呵,二位殿下言重了,本相何来线索?”狄仁杰捋了捋花白胡须,淡定地一推二五六,并没有多少积极性。 形势很明显,这是现在的储君太孙李重俊,与咸鱼翻身的前任储君李旦之间的斗法,他已经是旗帜鲜明的权策党羽,自然是巴不得他们狗咬狗,咬凶一点,咬到天荒地老才好。 “既是二位殿下没有方向上的指点,那么一切,便只好依着命案流程,从头开始……” “黄尚书,你安排秋官衙门的仵作,前往相王府验尸,查明衡阳王死因,探查凶案现场蛛丝马迹,行文报来……” “萧府尹,你负责联络守城的武侯卫官兵,严密四门关防,督促衙役官差,在神都城中走访查探,追踪可疑人等,一有异常,立时抓捕……” “尔等各司其职,加紧行动,不得有误” “是,狄相”黄选和萧至忠领下了命令,神情都颇为轻松,都是常规公务,也没有期限,按部就班便是。 狄仁杰站起身,团团拱手,“有劳诸位,陛下移驾骊山,已成常态,神都安危,尽在我等,还请诸位和衷共济,并肩携手,莫要让悲剧重演” 说完之后,不待众人回应,他便率先摆摆手,示意议事结束。 端的毫无诚意,他自己说的,自己都不相信,不过应景罢了。 他是做过纯臣的,也试过中立,都在咄咄逼人的朝争罡风之中化为齑粉。 他晚于自己的长子狄光远,深刻意识到,当今朝堂,道德法度,人心民意,都只是虚妄,唯有派系,才是硬道理。 只要派系得力,自然安稳如山,两个派系外的阵营起了纠葛,与他何干,管你去死? “且慢”李旦有些悲愤地站了起来,两步走了下来,大巴掌拍得啪啪响,“这就完了?我儿死于非命,如此傲视,尔等就三言两语了事?公心何在?狄相,你精通理刑,又是神都留守,岂能如此敷衍塞责?” “嗯哼,安国相王,还请慎言”狄仁杰不高兴了,板着脸转过身,硕大的肚皮非常显眼,“本相方才分派了职司,此案才开始侦查,哪里就是了结?殿下既是苦主,本相也事先咨问了,是否有线索证据,二者皆无,不从头开始,又该如何?” “本相行的端坐的正,家中上下内外,从不做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之事,绝不接受无端指责,殿下若有不满,尽可上奏陛下,弹劾本相” “你……”李旦气得直哆嗦,怒声道,“好,你要线索方向,本王就指给你,骊山的李重俊和武延基,因焰火军扩编事宜,对本王怀恨在心,阴谋刺杀我儿,怎样?可够明显了么?” “唔,既然如此,本相将行文骊山,请御前法司协助探查,黄尚书和萧府尹也对两位殿下的人手多加关注,多分派些人手,如此双管齐下,庶几可收奇效” 狄仁杰一记太极散手,打得圆润自然,不带丝毫烟火气。 发号施令完毕,狄仁杰拂袖而去。 李旦盯着他胖墩墩的背影,眉头暴跳,厉声喝道,“好个官字两张口,本王倒是长见识了,梁王,走” 武三思脸颊抽搐了一下,缓缓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子是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当着神都头面人物,如此落我颜面,真当你这安国相王是皇太子了不成? 狄仁杰没有在政事堂坐衙,返回了府邸处置公务。 步入书房之后,冷不丁吓了一跳。 他的桌案之前,分明正襟危坐着一个人影,眉目冷峻,身姿挺拔,熟悉而又陌生。 正是狄仁杰的长子,检校地官尚书、特进狄光远。 “你为何在此?”狄仁杰赶忙掩上门,急急追问。 “父亲,孩儿不在此,李成义如何会死?”狄光远却是镇定,起身将狄仁杰搀扶到主位上坐下,自己坐在下手。 只不过,他开口一句话,就让狄仁杰又跳了起来,嘴唇哆嗦着,“你,是你……” 狄光远毫不回避地点点头,坦然道,“正是孩儿,孩儿初学乍练,手法难免有些生疏,若有不妥当之处,还请父亲代为遮掩一二” “你,何以如此胆大妄为?”狄仁杰有些脸疼,才说了家里没有蝇营狗苟,转身就看到了一个,还是作案正主。 “权相爷问我,安国相王殿下府中子嗣,孩儿一时记错,回答没有子嗣,大丈夫言出必践,做下属的,也没有欺瞒相爷的道理,因此,孩儿只好……”狄光远说的是真话。 狄仁杰闭上了眼睛,靠着椅背,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如此说来,陛下是要立安国相王为储了,那中山王,你也打算近期动手?” “不,眼下风紧,不宜动作,再说了,中山王是最后一个了,他死后影响太大,时机选择,不当由孩儿做主……孩儿要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布局安排到位,确保相爷一声令下,中山王立时就死” “想来,中山王之死,应在较远的未来,不急于一时,孩儿有足够时间运筹,待衡阳王之死有了交代,孩儿便会返回骊山” 狄光远笑吟吟,却满口血腥味儿。 狄仁杰看了他好一会儿,“光远呐,你可是走得太远、太深了?” “父亲,孩儿走得很快活”狄光远笑容依旧。 狄仁杰无言。 第993章 弈者风度(十四) 骊山,华清宫。 太孙李重俊幽幽看着对面的魏王武延基。 “李成义,你杀的?” 武延基却有意识地含糊了过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开了话头,“殿下,李成义之死,是件好事,可以打击李旦的嚣张气焰,也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赵社是个心急的,才接了委任,便赶到了焰火军赴任,如何设法将他限制住,才是我等的当务之急” 他这般顾左右而言他,李重俊当成是默认了。 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浓重的提防,努力运了运气,勉强做出亲和之状,俯身拍了拍他的手。 “你是为我办差效力,罪责自然不会让你独自承担,李旦咄咄逼人,我怀恨已久,魏王此举,泄我心头恶气,再好不过了……” “只是,日后再有这等大手笔,还须知会我一声,做好协同,切莫自作主张,免得呼应不及,徒留破绽,让奸人拿捏……” 李重俊目光灼灼,似是等着武延基表态承诺。 武延基仍旧没有回应他,再次将话头引到赵社身上,“太孙殿下,在臣入宫之前,赵社以初来乍到,不熟悉焰火军的名义,主动要求不插手焰火军本业,只负责管领新加入的三千安西军老兵,臣不知其目的,还请太孙殿下裁断” 李重俊仍有些不满意,但武延基向他请示的姿态,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大手一挥,自信满满,“那还用说,李旦保举赵社,显然是因为赵祥那厮投靠了他……” “赵社自知在焰火军毫无根基,便退而求其次,向安西军老兵伸手,日后合练之时,再徐徐图谋渗透焰火军,包藏祸心,不可不早做防范……在这第一手,就要让他铩羽而归,好让焰火军上下晓得风向,不给他可趁之机” 武延基默默点头,“殿下吩咐得极是,只是,赵社毕竟是陛下首肯发派,若没有妥当安排,怕是难以交代,臣一时思虑不及,还请殿下指点” 李重俊挑了挑眉,有些诧异,“岂不简单?你在焰火军和安西军中,哪支队伍掌控力最强,便让他去哪里,不怕他翻天,比如,安西军中安插了我的禁卫的那个营,让赵社去啃一啃,也是可以的” 武延基应声同意,仿佛早就在等着李重俊提出这个办法一样。 李重俊生性多疑,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异样,强自压下,闷哼了一声。 “权策前去青要山,对外说是劝学,坊间有些桃色物议,说他是贪图与太平姑母苟且之乐,这些人,恁的肤浅,只顾盯着这点男女之私,我看来,权策是为陛下扫除障碍去了……” “太平姑母有大决断,以性命阻止李旦上位,正是皇族楷模,偏偏权策,只知道对陛下俯首帖耳,唯唯诺诺,那李旦,与他血海深仇,真当了储君,哪里有他好果子吃?太平姑母为情所困,想来顶不住权策缠磨和稀泥……” “这国朝大事,太多都坏在权策手里,都说他是治世能臣,哼哼,乱世奸臣还差不多” 李重俊愤愤然骂了两声,连连击掌,很是惋惜。 要是太平公主真的以命相逼,武后势必不忍,他的胜算会大大提高,但有权策搅和,这个筹码,很大可能又会不复存在。 武延基默默听着,不开口搭腔,瞧不出心意如何。 李重俊宣泄一通,察觉言语有些过了,又往回收了收,“当然了,权相爷也是为着太平姑母的安危着想,他夹在中间,也是不易,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陛下真下定了决心,谁又能阻挡呢?” “不管如何,青要山也在河南道,距离虞山和登封都不远,难保权策不会借地利之便,插手两军扩编,他在军中影响非同小可,不可不防,我意,你不宜在骊山久待,还是早些去登封常驻为上,也将那赵社看牢一些” “是,臣明日便启程前往登封”武延基站了起来,躬身领命,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焰火军,任何人都拿不去” “等等,我听闻永泰姐姐昨日与安乐一道,去了曲江的格物书院?”李重俊似笑非笑,“还带了许多钱帛,不知是要作何营生,若是有利可图,我也掺和一下如何?” 武延基面不改色,“臣听永泰提起过,就是安乐殿下鼓捣出来的玻璃,将要上规模造作,用以买卖,许多权贵人家都拿了钱帛入股,安乐公主顾念姐妹情分,知会了永泰一声,他也颇感兴趣,便入了一股,但又有些不放心,便特意去曲江瞧了瞧制作工艺” “原来如此,呵呵,好啊,是个好营生,恭喜魏王,要财星高照了”李重俊恍然,恭贺了一番,刻意凑趣道,“若是玻璃制作了出来,我安排殿中省,也采买一些,给你捧个人场” 李重俊面带得色,前任殿中监李峤落马之后,武后不再设殿中监职位,以殿中少监为主官,这个边角料职位,朝中大势无人在意,便落在了李重俊的手中,拿出来展示威能,向武延基施恩。 “许是不行”没料到,武延基却拒绝了,“权相爷要为渭水郡主建造玻璃阁楼,早早下了大宗订单,据永泰说,许是一两年之内,玻璃无法外销” “原来如此,也好,去吧,多加小心” 李重俊假笑了一下,随口应付了一下,摆摆手挥退。 这武延基没有当初讨人喜欢了。 夜,神都,翊善坊,梁王府。 武三思面前,站着个黑衣劲装大汉。 “你在府衙当差,这段时日,衡阳王一案,可有进展?” “回殿下,小的曾发现有相王府逃奴涉案的痕迹,但是线索很快被上峰拿去,又不知为何移交了秋官衙门,后续没了消息”那大汉说得简略,但含义悠长。 武三思沉默了会儿,“我再多安排些人手协助你,再有线索,密不做声,直接报我” “趁着在相王府的时间,多打探下中山王的饮食起居习惯,只是打听消息,莫要妄动” “是”那大汉沉声应命。 第994章 弈者风度(十五) 青要山,太平公主府别业。 曲径通幽,山水入怀,天朗气清,日光暖人心扉,百花含苞吐蕊,香气幽幽缭绕。 权策挽着太平公主渐显丰腴的腰身,缓步慢行,轻声漫语,絮絮地向她描绘他的计划。 他的语声很温柔,但内容却很残酷。 不管如何蒙着温情脉脉的外衣,计划的目的,终究是关于谋朝篡位,关于血统融合的。 要达成目的,有可能少流血,却没有可能不流血。 即便是民间宗族,姓氏血脉,都是半点不容含糊,唯恐乱了血统,何况是堂堂皇族,血统直接攸关天下归属。 不必流的血,是黎民苍生,千军万马的,必须流的血,是皇亲国戚,权贵重臣的。 太平公主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皮,眨着眼睛呢喃,“……我的母亲姓武,父亲姓李……他的父亲姓权,母亲姓李……李姓、武姓还有权姓,他的身上都有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呢” 太平公主仰起俏脸,笑得山花烂漫,玲珑可爱,晶莹白嫩的脸颊,在春日阳光下,竟有几分透明,丰润双唇流光溢彩,仿佛有水光流淌。 权策神为之夺,俯身下去,将那两瓣水润含到口中,柔柔的啜吸品咂,四唇相接,香津暗度,缠绵悱恻,滋味美到了心坎里。 良久,权策才放开了她。 太平公主柔顺地偎依在权策怀中,娇喘细细,双手攥着权策后腰的衣襟,微微肿胀的红唇向两边翘起,满心甜蜜。 两人在百花之间静静相拥,默默欢喜。 “啊呀……大郎,当初母皇让你劝说我的时候,你该留下个话头,让她许下诺言或者答应条件,到时候,我们的孩子再过继或者入嗣,便更好说话了,能省下不少力气呢” 太平公主突地叫了一声,噘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权策,仿佛吃了大亏。 “呵呵,傻了”权策揉了揉她的脸颊,轻笑一声,“这等事,只有以力服人,哪有捷径可走?” “即便是得了陛下的承诺,面对这等强制夺嫡大事,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也绝不会轻易松口,所以,与其多费口舌,不如退而结网” 太平公主没有细听,只明白权策否定了她的想法,便不多想了,两只胳膊奋力伸长,努力也要揉权策的脸,却是矮小太多,并不能如愿。 “啪……” 权策在她的丰臀上头拍了一巴掌,将她张牙舞爪的两手控制住。 太平公主登时哼哼唧唧的老实了,抚着自己的肚皮撒了会儿娇,突地又想到了什么,抓住权策的手,惶急道,“大郎,要是生的是个小娘子,又该怎么办?” “那容易,再生一个不就好了”权策浑然没有当回事,说的理所当然。 “哼……”太平公主用脑门儿在他胸口上撞了一记,表达小小的不满。 “安心,咱们的孩儿一定会懂事乖巧的,父母亲要他是个小郎君,他一定会让我们如愿的”权策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 事实上,他也不无忧虑,不只是忧虑孩子的性别,还忧虑孩子的健康,但在太平公主面前,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作为她心目中的依靠,他一定要足够自信,足够坚定。 “才不信你”太平公主脸颊贴在权策胸口,发着莫名的小脾气,倔强地唱反调。 权策呵呵一笑,抬眼看见香奴站在不远处,手中端着个漆盘。 “走,我们要喝药了”权策揽着太平公主的肩头,缓步走向青石板路旁的一个黛瓦绿柱的八角亭。 “我不……”太平公主很是抗拒,但反对的话才说了一半,又颓然放弃,小小的叹了口气,有无奈,有气愤,也有幸福。 “你个坏心小贼,就是上天派来欺负我的” 权策让蒯世金和占星弄了一大堆的医生,有江湖郎中,也有杏林国手,这批人享受着丰厚的供奉,只做一件事,那便是千方百计,穷尽一切办法,为太平公主调理身子。 为了提点他们,权策甚至直言,要防范的重点,是胎儿不健全和孕中异常。 于是乎,这些人每日里坐而论道,争吵论战,拟定出各种各样的方子,又废弃,再修补,再废弃,终于拿出了一个相对体系的滋补调养方案。 这个方案包罗万象,有针灸,有按摩,还有食补,但最核心的,仍然是喝药。 太平公主对此很是抵触,总是拒绝配合,但权策有独特的方式让她只能服从。 那便是,无论什么治疗,他都陪着一起,喝药也不例外。 太平公主终究是疼惜他的,哪里会忍心,每每都是屈服下来,拦下他,自己乖乖就范。 今日,权策又有了新的招数,他将药含在口中,一口一口喂给了太平公主。 看得旁边的香奴脸红耳赤,又是羞臊,又是艳羡,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憧憬着自己的将来。 直到药喝完,太平公主都还是迷迷糊糊的,双臂用力地搂紧了权策的脖子,面上有泪痕蜿蜒而下,泣声道,“小贼,你如此待我,是要剜了我心肝去么?” 权策轻笑一声,用脸颊将她的泪水抹在自己脸上,在她脖颈边啜吻,“你整个我都拿走了,要你心肝作甚?” 太平公主仰着头,抱着他的脑袋,咯咯笑了起来。 良久,权策才直起身,太平公主紧了紧双腿,悄悄抱怨了一句,“明知我带着身子,什么也不能做,偏要来逗人家,难受得紧” 权策呵呵干笑了两声,将她扶了起来,又在园中走动了片刻,便返回寝居歇息。 才安顿好太平公主,香奴便前来禀报,“权郎君,安乐殿下身边的影奴娘子前来求见” “哦?请她到花厅来”权策有些意外,李裹儿忙着操持玻璃,会有什么事着急忙慌来见他。 未几,影奴风尘仆仆赶来,在门边打理了衣襟发髻、饰物钗环,才妖妖娆娆缓步入内,开口便道“主人”。 香奴正在给权策斟茶,闻言蹙了蹙眉头,对她这副作派,颇看不入眼。 “主人,安乐殿下命奴奴传讯,说是崔莹娘子的格物书院,有工匠用那火漆制成了燃烧包,请您得空了,从速去探看,早些安排用场” 权策嚯的站起身,双目精光大放。 第995章 弈者风度(十六) 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精神萎靡不振,一手支着额头,双目微阖,说不出的疲惫。 殿中空寂,她身前,只站着一个人。 愁眉苦脸的徐慧。 沾染上了梅花内卫,想要做个超脱在外、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灵,终究只是妄想。 武后令她严查衡阳王李成义的死因,密切监视相关人等的动向。 还要将权策的一举一动都上报给她,一日三报。 她只能照做,其中的泥泞和复杂,渐渐露出苗头。 李成义的死因调查,扑朔迷离,相关的各方势力,都有暧昧嫌疑之处,如何取舍,如何判断,如何用词,都有可能对武后的决断产生影响。 对旁人来说,这份影响力是孜孜以求的,但对徐慧而言,这是沉重的压力和负担。 “……洛阳府曾有官差档头查出线索,相王府逃奴或与衡阳王一案有关,狄相出手干预,强令将线索移交给秋官衙门督捕司,不了了之……” “……奴婢认为那名档头查案颇有章法,加意关注,偶然发现,他在前日夜间,去了梁王府,其后便开始分心他顾,不再专注查案,反倒格外关注中山王的衣食起居,颇为可疑……” “……魏王武延基入宫面见太孙殿下,似是得了指示,启程前往登封焰火军大营,将安西军中的一个骑兵营交给副将赵社管领……” “在与魏王会面后,太孙召见了多人,这些人近日齐齐向神都方面写信,施压洛阳府和秋官衙门,要求查案不宜牵涉过广,以免殃及朝政平稳……” 武后面如清水,凉意深沉,露出个零落的笑意,“狄仁杰背后,应当是权策吧,他是乖觉体贴的,承诺了不会攻击李旦,那便真的不会,但有机会送上门,搅和浑水,制造些麻烦,也是不会手软的,朕不怪他……” 武后的笑意一收,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案上,嘶声道,“武三思、武延基、李重俊……呵呵,好,不出意料,杀朕子孙的,还是朕的子孙呐,报应啊……” 其声不高,却悲怆深沉,徐慧听得心生不忍,转过脸去。 武后的悲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振作起了精神,一挥袍袖,金光闪闪,怒声问道,“狄仁杰给查案设置障碍,武三思甚至将黑手伸向中山王,李旦是死的吗,没有任何反应?” “安国相王……”徐慧欲言又止,作为武后的身边人,她也是清楚武后的心意的,李旦是她别无选择的继承人,要不然,他的情绪也不会波动如此剧烈。 “怎么?”武后微微转过头,余光在徐慧脸上一扫而过。 徐慧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赶忙接着道,“安国相王殿下在神都苑没有动静,谷水别业那边,有管事大张旗鼓出城,声称要自行追捕逃奴,却一路北上,出关去了塞外……” “内卫人手有限,无法全程跟踪,奴婢不得已之下,下令采取非常手段,搜检了那人,发现他随身携带密信,是给北部军统领赵祥的……” 徐慧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武后颇为不悦,追问道,“写的什么?” “令赵祥化整为零,派遣一支千人规模的队伍到神都苑听用” 徐慧说得很艰难,她知道武后即便怪罪李旦,也不会对他如何,但她的处境便不妙了。 “好,好一个声东击西,亲生儿女,及不上些许鬼蜮谋算,哼哼,倒是一脉相承,由他去吧,且看他能折腾成什么样子” 武后嘴角斜挑,有几分自嘲,同样的事情,她也做过,比李旦做得还要过分,四个儿子,有两个是死在她自己手中的。 徐慧垂下头,不经意地翘了翘鼻梁,李旦成了独子,果真待遇大不相同,连私调兵马这等大事,也不追究罪责了。 “你安排下去,加派人手,暗中保护中山王,将神都苑,给朕弄成铜墙铁壁……” “还有,设法警告一下李重俊,让他安分一点” 武后随口吩咐。 徐慧灵动的双眸闪过一丝黯然,蹲身一福,“是,陛下” “对了,焰火军和虞山军扩编,事态频出,夏官衙门那边的朝官,可有异动?”武后对王之贲的骄狂,记忆犹新,以侍郎之身,凌迫尚书郑愔,直接导致上官婉儿的铺兵谋划破产,担心再有枝节生出,不得不多加关注。 “陛下,王之贲侍郎被罚修门之后,规行矩步,只是晚出早归,时常称病告假,府中也闭门谢客,不复先前那般兢兢业业和活跃”徐慧忍不住溢出些笑意,王之贲的表现,令人想到挨了骂,消极抵抗的顽童。 武后轻哼了一声,不予置评,整了整衣襟,状似无意地开口,“权策在青要山作甚?” 听得此问,虽早有准备,徐慧的面上仍旧飞起片片红霞,含糊地道,“权相爷在做个温柔郎君,照料太平殿下,无微不至” 武后站起身,抿嘴笑了起来,“呵,说来听听,朕却要见识见识,他还每日下厨不成?” 徐慧面露难色,有些后悔,没有将手下内卫的案牍带来,权策和太平公主有些公开的亲热之举,说起来,实在令人羞臊,咬着下唇,带着些怨怼,“陛下,权相爷在青要山放浪形骸,常常将闺房之乐,挪到花丛绿野……” 武后像是被羽箭射中了股间,双手在小腹前交叠,腿一软,趔趄了一下,意味复杂地问道,“白日宣淫?他们二人,竟如此不知羞?” 徐慧尚在闺阁,哪里听得这个,面上红晕更深,连忙摆手,“倒不是如此,也相去不远,公主似是身子不豫,又不喜用药,权相爷便……便亲口含了,渡到公主口中,似此等风流事,不胜枚举” “哼哼,好一个领袖群伦,权策这个宰执重臣,也当得太舒爽了些”武后轻嗔薄怒,似是有些不满意,又有些艳羡向往。 “不行,朕要给他找些事情做,免得他乐不思蜀,忘了自己的身份” “正旦朝贺已经过去许久,倭国国王鸬野赞良一直流连不去,想必有难言之隐,作为忠诚大藩,天朝若是不闻不问,未免凉薄,通告婉儿,令权策速速回骊山,料理此事” “是,奴婢这就请上官昭容安排” 徐慧应命,想到自己的差事,脸颊皱巴巴成一团,蓦地眼睛一亮,吸了吸鼻子。 权相爷这么闲,又得圣心,请他帮帮忙,应当没问题的吧。 第996章 弈者风度(十七) 神都苑,相王府。 这里已经不只是安国相王李旦的居所,同时也是洛阳府和秋官衙门的破案场地。 这处王府,本来就只是按照郡王府规制修建的,相对较小,原本李旦就嫌弃逼仄,每年都会趁着神都苑统合修葺的当口儿,狮子大张口,试图让武后意识到自己的蜗居问题。 奈何,数载已过,相王府的前任主人李显都已经入土,他还是仍然窝在这里。 现在,他的爵位晋升了,本是提出更换府邸的绝佳机会,但李旦反而没有吱声。 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他可是舍不得,将从天而降的大好良机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所以,洛阳府和秋官衙门的大批官差捕快,宗正寺的治丧礼官,在府中来来往往,挤来挤去,他还是咬牙坚持,就住在相王府,并没有挪到自己的谷水别业去居住。 今日照例,缁衣皂靴的捕快在府中穿梭,动作大开大阖,几乎要掘地三尺,府中的名贵花草和奢华器物,都倒了大霉,连根拔起、摔成碎片的故事,已然上演了好几遭。 穿着大红大绿、戴着簪花的礼官,率众吹吹打打,布置灵堂,闹腾得活像是一锅沸腾的粥。 书房中,李旦透过窗棱,向外头看了一眼,伸手扯了一把帘帷,连声闷哼。 “昔日有勾践卧薪尝胆,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三千越甲吞并吴国,成就一代王图霸业,殿下今日忍受下僚鼓噪荼毒,安之若素,胸襟如海,意志坚定,真乃明君之相” 对面站着个年轻的素衣幕僚,口中谀词潮涌,说得极其露骨。 “日用言过了,过了”李旦登时神清气爽,满面矜持的笑意,摆着手,很是自得。 那素衣幕僚名唤崔日用,庶族出身,神功年间参与科举,却名落孙山,但其人擅长察言观色,善于吹捧,在宴席文会上,即便诗词毫无所出,也能夺得不少光彩,文笔算不得好,但嗜好堆砌辞藻,以赘述闻名,别具一格,喜欢的人很是推崇,厌恶的人斥之为一文不值,曾在数个权贵府中游走为幕,褒贬不一,后由皇族远支推荐到李旦身边。 崔日用闻言正了正脸色,理了理衣襟,甩开宽袖,一揖到地,“殿下天潢贵胄,承国本之重,力扛九鼎,万民仰赖,如此妄自菲薄,臣不敢苟同,还请殿下自省” 这一番话,虽说听上去像是犯言直谏,但骨子里仍是在拍马屁,只是迂回了许多,李旦听得红光满面,很是舒坦,拍了拍鼓囊囊的大肚子,找到了腰间玉带,挺直腰板儿,不苟言笑,努力做出威武肃穆模样。 “日用说的极是,本王失言了,快快请起”李旦上前将崔日用搀扶起来,两人相视而笑,一派君贤臣明的景象。 两人对坐下来,一道饮了一杯茶,开始谈起正事。 “日用啊,武延基到了登封,将赵社发配去领骑兵,权策在青要山,武秉德油盐不进,本王有主掌两军扩编之名,却不得其实,你可有办法,扭转这龌龊局面?” 崔日用在李旦开口的时候,便放下茶盏,正襟危坐,目光炯炯,略带仰视地看着他。 这让李旦心头很是舒爽。 “殿下,焰火、虞山两军,饱经风霜,久历磋磨,沦陷于乱臣之手,迩来已有数载之久,如此已成往事,遽然难以更改……” 崔日用口若悬河,说焰火军和虞山军的背景,都说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却是半点实质都无。 李旦听着,眉头乱跳,这不是废话,焰火军从始至终就是权策的势力范围,虞山军他也只是短暂的部分掌握过,北郊兵变后,物极必反,全面倒向权策,对他,只有仇视。 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见崔日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李旦只得打断了他,“日用,当下局面,可有对策?” 崔日用正洋洋洒洒得过瘾,突然被人截住话头,梗得难受,意犹未尽,花了会儿功夫,才调整回来,“……殿下,臣以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虞山军和焰火军性情之特异,战力之强悍,不在这总共一万二千的兵力上头,而在于他们使用的器械,若是捏住了这一点,就等于扼住了两军咽喉……届时,即便武秉德和武延基不低头服膺,殿下尽可设法,另起炉灶,掌控大势” 头皮一阵发麻,李旦恍惚间仿佛看到自己黄袍加身,为所欲为的壮阔场景,口中喃喃自语,“冬官衙门,军器监……” 这是他一向忽视的领域,视之为冷衙门和鸡肋,如今想来,何其愚蠢。 张柬之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三番四次临危受命,为权策大计策应,如此人物,却在冬官衙门任上坐的安安稳稳,大概就是看守着这两支杀手锏的后路。 “权策终究高明,本王棋差一招啊……”李旦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即便是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崔日用,听到李旦这强行给自己贴金的话,也是眼皮跳动不已,嘴上却是习惯性的吹捧,“殿下谋万世不谋一时,谋全局不谋一隅,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些少误差,不必挂怀,有圣驾恩宠,有王气在身,挽回不过弹指之间……” “日用有高招?” “咳咳”崔日用干咳了两声,“陛下力排众议,准奏赵社之任,可见,圣心属意殿下,所谓一力降十会,殿下不妨直接上奏保举得用之人……” “即便不能得手,也可有两个收获,一者可检验陛下支持力度,以备后用,二者可威慑武延基和武秉德,让他们晓得殿下目光如炬,已然洞穿他们的虚弱之处,令此二人不敢过于造次,维持殿下管领大局,徐徐求进” “好,就这么办,日用啊,你真是吾之子房”李旦甚是满意,连胜赞许。 崔日用脸颊一抽,他吹捧人没有上限,但还是对李旦以刘邦自比,有些难以接受,强颜欢笑,若不是这般厚颜无耻的,也不会留用于他。 “哐当”一声,书房撞开。 “殿下,秋官衙门拘捕了个洛阳府的捕头,此人鬼鬼祟祟,似是在窥探中山王的院子……” “什么?”李旦暴怒而起。 “何物狂徒,胆敢觊觎我皇道血裔?”崔日用也配合的出离愤怒。 另一边,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快马回府。 他屏退左右从人,赶往狄光远藏身的小院儿。 却已是人去院空。 狄仁杰摇头苦笑。 衡阳王一案的火,烧向了梁王府,扰乱了视线,狄光远已经完成了使命。 走得毫不迟疑。 “有个做大事的模样……” 狄光远不知是赞许还是失落。 第997章 弈者风度(十八) 圣历元年初,安国相王次子,衡阳王李成义中毒暴毙。 神都留守狄仁杰令洛阳府和秋官衙门彻查,先是有捕头查出此事与相王府逃奴有关,接着,那名捕头行迹鬼祟,窥伺中山王起居,被秋官衙门拿了个正着。 经查,此人与梁王府有所来往。 狄仁杰当即下令,将梁王府团团围困,禁止出入,还有官差强行进入梁王府内搜检,梁王府并没有折冲府兵拱卫,只有私家护卫,只听主家号令,悍然与官差发生冲突,造成数人死伤。 狄仁杰大怒,调派了铺兵上阵,将梁王府的护院人等,全数逮捕,行凶之徒全数格杀,其余人等则大刑伺候,逼问阻扰官兵的内幕情实,无限追溯,梁王府的管事、职官和西席幕僚,多有牵连下狱。 阴云笼罩着梁王府上空,府中除了武三思之外,只有他的次子武崇烈,一直宿疾缠身,卧床不起,官差官兵如狼似虎,在他房内暴力搜检,甚至掀了他的床榻,要搜检他的周身上下,武崇烈受到惊吓,咯血不止。 武三思气得发疯,一日之内,写了三封奏疏,向武后状告狄仁杰,说他捕风捉影,公报私仇,心怀歹毒,凌虐皇家子弟,践踏皇族威严。 武后的旨意很快下达,却不是武三思所期待的为他做主,而是简单粗暴的当头棒喝,令狄仁杰将那肇事捕头枭首诛灭,令武三思闭门在家自省,他刚刚得到不久的宗正寺卿之职,再度被罢黜,这一职位,落在了李旦之女寿昌县主的夫婿、御史中丞郑镜思的身上。 旨意当中,严令有司查案过程中,务求平稳,不得惊扰过甚。 这其中的意思,意味深长,神都上下心领神会,洛阳府和秋官衙门,虽还有人承担着查案的职司,但已经只是星星点点两三人,应付场面罢了,衡阳王李成义暴毙的案子,事实上已经不了了之。 与此同时,骊山上的太孙李重俊也遭遇了打击。 他寝殿中的内侍,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竟然将武后身边的贴身女官徐慧撞倒。 徐慧在身边下属的营救下得以脱身,吓得哭了出来,包括上官婉儿在内的武后身边人,集体向内侍省施压,内侍太监杨思勖做主,将那名内侍杖毙,同时将太孙寝殿的一众内侍宫女,进行盘查清洗,更换了一遍。 受到此事牵连,武后以李重俊御下不严为由,下诏申饬,更严重的是,将李重俊自华清宫移出,将他安置在长安城中的兴庆宫。 这个举动也是颇为耐人寻味。 兴庆宫在长安东门,并不是一处简单的所在,自建成以来,唯一的住客,就是玄武门之变后,被儿子赶下帝位的唐高祖李渊。 如此看来,李重俊的太孙之位,似是并不稳当了。 这种猜测和情绪,在安国相王李旦上奏,保举亲信边朝静出任军器监令,而武后旋即诏准之后,达到了顶峰。 在这人心纷乱的当口儿,权策返回了阔别大半个月的长安。 才将心肝宝贝儿权徽抱在怀中,瞧着她的娇美笑容,心都要化开了,还没来得及亲上两口,武后的传召便到了。 “劳烦徐娘子了,还请稍作片刻,待我更衣”权策转身返回内院,敏锐察觉到徐慧的异常。 这个纤尘不染、超然世外的小精灵,变得心事重重,有些欲言又止。 而且,这个差事,只是宣召,本不用出动徐慧这样的女官,她亲自前来,想必,是有话要对他说。 权策闭着眼睛,由着芙蕖和姚佾为他换上了紫色官袍,衣服换好,他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笑得贼忒兮兮的,定然在想着坏事”姚佾帮他理好衣襟,在他胸前拍了一巴掌。 权策哈哈一笑,身子向前一扑,姚佾唬了一跳,呀的叫了一声,向一边跑去。 权策却腰身一拧,转而将恬静站在一边的芙蕖抓在怀中,俯首在她脖颈间啜吸了一口,留下个红红的印记。 作恶完毕,也不听身后芙蕖的委屈和姚佾的抱怨,大袖飘飘,扬长而去。 既是朝见武后,权策少不得要动用亲王仪仗和车驾。 他施施然踩着脚踏登上马车,仪态从容,目不斜视,一如既往。 徐慧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的背影,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忿,她相信,她的神情暗示,已经足够明显,更相信,以权策的精明,不可能没有发现,也不可能没有意识到。 那眼前的毫无反应,就有些气人了。 哪怕是并辔骑马,也还有机会交谈几句,这般钻进车中,连对面都做不到,如何对话? 徐慧眼珠子转了转,哼了一声,拍马上前,马头一横,拦在权策的马车前头。 绝地催马上前,开口问,“徐娘子何故拦车?” “唔,我有话要请教权相爷,执事也可代转,问问他可知我在宫中遭遇冲撞一事?”徐慧翘着眉毛,颇为挑衅。 绝地没有动弹,也没有去传话,因为权策如果想回答的话,他们的对话,他可以听到,如果他假装没有听到,那自然是不想回答的。 “呵呵呵”车中传出权策的轻笑声,徐慧倒是率直可爱,这个问题,既是找了个话头,也有点威胁之意,宫中内侍冲撞她,遭到严惩,若是一个不慎,权策的马车也冲撞了她,想必后果也不会轻省。 “此事本相不知,若徐娘子有暇,敢请登车同乘,以详谈究竟” 早有随行护卫将马车帘帷掀开,固定在车辕两边,马车内景一览无余,这也是有个避嫌的意思。 “朝中坊间,有传言说我与安国相王勾连,构陷太孙,权相爷以为如何?” 徐慧开门见山,她实在是憋得狠了,以往她白纸一张,自由自在,无须与谁倾心相谈,最近几日,尤其是李重俊移宫之后,谣言四起,口舌如刀,她再也无法回避。 “朝野如何议论你的立场,不妨事,然而,你若再无真正立场,则大事不妙”权策沉吟片刻,回应得很干瘪,以免引起误会,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太大必要招揽徐慧。 徐慧侧头看了他一眼,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眼下,她陷入泥泞之中,若无同党呼应庇护,只靠武后的一时宠信,未必能当明枪暗箭。 “那,我便去信与安国相王联络一二?”徐慧眼珠转了转,脆声道。 “主人,宫门到了” 绝地的声音传来,权策到底没有开口,他都不用去想,便可知徐慧无意与李旦联手,因为她如果真有此心,大可不必宣之于口。 伸手示意下车,“徐娘子请” 徐慧眉头皱成个秀气的川字,气呼呼下车去了。 第998章 弈者风度(十九) 华清宫,九龙殿。 权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手撩袍,缓步登阶,挺拔如松,长身如鹤。 两边的东都千牛卫目光炯炯,直视着他,紧紧相随。 徐慧一路随行在侧,一路碎碎念,灵动双眸四散漂移,意外发现,武后站在高高的阶梯尽头,殷殷俯视着权策。 徐慧心底暗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生出个坏主意。 快步向前跑了几层阶梯,跑到权策前头,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李旦写信给赵祥,让他化整为零,派千人兵马潜入神都备用” “陛下在阶前迎候你” 权策面上波澜不惊,转脸瞪了徐慧一眼。 第一个消息,他还没有收到,但赵祥一旦有动作,千金公主和玉奴,定能有所察觉,他有足够时间做出反应。 第二句话,才是真正有用处的。 权策抬起头,看了看高高在上的武后。 她头顶着青天白日,身上的金色凤袍盛大奢华依旧,层层叠叠的锦绣,在胸口前头,向双肩绽放,抹胸襦裙,飘然在下,大团的白腻肉光,致致生辉。 权策没有如徐慧预料那般加快脚步,反倒放慢了步伐,悠悠然,像个外出踏青的陌上玲珑少年。 徐慧挠了挠头,有些费解,仰头看了武后一眼,却意外地看到她满脸温柔笑意,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衣袂飘飘的权策。 一君一臣,一男一女,有着不为人知的默契。 “拜见陛下”权策抱拳拱手,行礼如仪。 武后仍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看着,从头看到脚,还侧身看了看他的腰杆胸腹,莫名满意地点点头。 “起来吧,朕急匆匆叫你回来,可耽搁了你的快活大计?”武后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着,眼波如水,似笑非笑地打趣。 “承蒙陛下关怀,臣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无论沙场上,还是朝堂上,从未让陛下失望过此番重任,虽有些特异,但,如同以往一样,臣绝不会让陛下失望”权策挑了挑眉毛,流露出些许得意之色。 武后甚少在权策脸上看到这般生动表情,不由开怀大笑,捧着他的脸颊,说得愈发露骨了起来,“哈哈哈,好一个厚脸皮,唔,沙场猛将,朝堂能臣,旁的地方,也是有本事得紧呢” 一对君臣男女,旁若无人,对话满是暧昧味道,旁边的徐慧如芒在背,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不由得想到了前不久的密报,内卫一如既往无法近身,只能远望,权策和太平公主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事情,都能羞死个人,她都是当禁书,在夜半时分看的。 一会儿放浪形骸,是个风流公子,一会儿起居八座,是个威严权臣,一会儿又出口成章,是个温润书生,一人千面,令人目不暇接,难以索解。 “陛下,臣返回之前,曾得医生确诊,太平有孕,诸事不宜,还请陛下代为遮掩一二”权策抽回手掌,拱手为礼,神情郑重。 “你尽管安心,太平也是朕的女儿”武后当即应下,揽着他的肩背,一道返回宫殿,“说起来,你此番虽得了快活,但也是立下了功绩的,可要朕赏你?” 权策垂首推辞,“都是臣分内之事,万不敢居功” 徐慧听得糊里糊涂,朦胧间有丝丝直觉,权策在青要山上的风流阵仗,竟也是有目的的,是刻意让太平公主受孕。 她努力放轻脚步,跟在两人身后,方才她恨不得逃离,现在却不愿就走,而是想要多听一些。 倒是没有人赶她。 “朕允了李旦的保举,让边朝静出任军器监令,你意下如何?”武后在御座上坐定,让权策打横陪伴着她,武后斜着身子趴在桌案上,凑到权策面前,活像是一条丰腴的长蛇。 权策的脸色缓缓沉了下去,淡然道,“陛下旨意既定,臣并无二话,只是,军器监干系深远,涉及百工技艺,来往海量钱帛资材,非有大胸怀,大德行,大毅力之人,必然难以胜任” 武后脸上的笑容,仍旧维持着,接过宫女手中的茶壶,亲手为权策倒茶。 权策的隐晦反对,在她预料之中。 甚至,权策话语中隐含的威胁,她也能品出滋味,他势必会对边朝静出手,边朝静坐稳军器监令的可能性,极其渺茫。 他在朝中游走,诸多争斗,身段柔软,极擅妥协,但有些时候,涉及到商道、工匠等事,反而会格外强硬,如此姿态,一以贯之,并非刻意做作,也不是一时所需。 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愿意尊重,毕竟权策的出发点,不是个人利益,而是她的大周天下。 “你是百僚之首,边朝静表现如何,自在你考验之中,若有错处,你多加鞭策提点便是” 武后有限度地做了让步,给了权策监督权,但边朝静的官位,却仍是力保了下来。 权策心思精密敏捷,瞬间便在心中做出了个决定,从容地道,“臣遵旨” 武后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话起了家常,“权策啊,听说裹儿他们的玻璃,已经弄了出来,格物书院将正式开设,权竺也在那时与崔莺定亲?” “正是如此”权策也啜饮了一小口,恭声回应,“格物书院,囊括百工,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划分学业,招募了教习工匠三百余人,学徒两千余人,立在长安城南曲江之畔,若是进境反响良好,日后还会扩张” 武后笑嘻嘻地道,“你却是做的新鲜事,工匠只管执役罢了,还五行分科,又能教出什么来?” 权策但笑不语,并不解释。 “倭国国王鸬野赞良久留不去,似有内情,你可想好了如何处置?”武后侧身靠在了权策肩头,琼鼻贪婪地嗅了嗅。 权策伸手将她扶起,笑了笑,伸手为她揉按肩颈,“格物书院开设,二弟定亲,正是个合适场合,请了这女国王做嘉宾贵客,徐徐试探便是,想来不过是有事相求,允准与否,操之在我,陛下不必烦恼” 武后全身倒在权策身上,任由他拿捏,突地眼睛一亮,见大殿中,除了伺候的宫女内侍,只有缩在角落的徐慧,放下了心思,在权策身上蠕动摸索起来,浪态毕露。 徐慧艰难的吞下一口唾沫,只觉得武后这副模样,与她设计喂下春药的那个内侍,在她身上的模样一般无二。 第999章 弈者风度(十二) 曲江格物书院,在长安城南,曲江南岸,建筑鳞次栉比,绵延数十里,横向也有十余里。 风格与北地建筑格调迥异,而是采取了江南水乡的风格,白墙青瓦,没有专门的花园,高大乔木和竹林花草,随处可见,就在小径的青色条石之间,也有绿油油的青草环绕,在曲江水的荡漾中,恍如一幅水墨画,一个不留神,就会随着一阵清风飘散开去。 内中布局,颇为复杂,贴合五行八卦分布,方位各有讲究,与金木水火土等工匠技法、工艺相呼应,所需的器具机关等物事,铺排轩敞,一应俱全,精益求精。 五科匠人学徒,所着衣物,也是统一,根据五行五德而搭配服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黄,赤色和黄色为贵族大臣专属之色,本不允平民工匠穿用,还是权策求得了恩典,武后以此为小儿玩物,随口应下。 良辰吉日,正午时分,格物书院首批师徒,数千人等,缤纷五色,罗列在门廊一边,另一边则是一派喜庆,大红大绿,簇拥着中间的权竺和崔莺,身后是义阳公主府和博陵崔氏两家的亲眷至交。 观礼的来宾们在门前广场济济成列,锦绣如云。 权策和安乐公主李裹儿各据一边,轻轻拉动红绳,露出门匾上“格物书院”四个鎏金大字,是当朝宰相,书法大家欧阳通书写的。 欢声雷动之中,格物书院的两扇大门徐徐启开。 率先入目的便是一块巨大的太湖石,耸峙在中轴线上。 上有七个大字,“人间巧艺夺天工”,这却是权策的手笔了。 “众位嘉宾,且请入内”崔莺将要定亲,却是不宜抛头露面,李裹儿老实不客气地将活计揽在了身上,穿着盛大的百鸟裙,艳光四射。 入内之后,别有洞天。 越过中庭,便是两条岔路,在肉眼可见的远处,又是岔路,像是无限绵延下去,掩映在修竹怪石之中,蜿蜒迂回,每个路口,都有身着不同颜色的学徒守候,为嘉宾引路。 依着设计,不论嘉宾们选择了哪个路口,都可以将五个分科游览一遍,但若是遗漏任何一个,便无法走出这片五行教苑,不能到达招待宾客的鹿鸣广场。 因此,越过鹿鸣广场、待漏院、藏书阁和寄宿院等一系列恢弘院落,隐藏在山水最深处的更苑,极难为人所察觉。 更苑,顾名思义,取更新求索之意。 这处建筑群落,是五行教苑的微缩版本,也是格物书院的精华所在,来自中原和四方藩属的百工大匠荟萃聚集于此,他们不收毫无基础的学生,只收已有根底的门徒,这些门徒,放在外头,都是一方工匠魁首,此地的物料供应,穷极四海,想要的,都会有。 他们要做的,都是前人从未做过的探究之事。 比如,破解波斯传来的乌思钢配方,改良虞山军的火炮机括,研发威力更强的火药。 当然,还有利用火漆制作燃烧包。 嘉宾贺客们兴致勃勃地在五行教苑中穿行,嚷嚷着大开眼界之时,权策和他的亲信们,来到了更苑中的火科。 一个黑色的固体圆球,丢出去,燃起巨大的火焰,旁边有人扑打,有人泼水,却完全不能阻碍火势蔓延,连地面下的泥土都烧得黢黑,板结在一起,像石块一样坚硬。 “兄长,如何?”权竺仰着下巴,手上紧握着崔莺的玉手,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权策呵呵一笑,“很好,崔娘子功莫大焉” “唔,有此利器,正可别立一军,这支军队,却要严防死守,绝不容外人的黑手插入”姚崇有些兴奋,盘算着就算虞山和焰火两军沦陷了,他们一方也有了制衡之策,实在是大大好事。 岂料,他的兴奋,没有得到同党的热情呼应,周遭众人,反倒陷入了寂静中。 人群中的狄光远,重重哼了一声,踏步上前来,躬身朗声道,“相爷,虞山和焰火两军,四海无敌,保家卫国足矣,何必再叠床架屋,多此一举?眼前之物,乃火神化身,既是降临到曲江,便是神灵护佑相爷,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相爷三思” 姚崇这才如梦初醒,回身看了看身边,除了居中运筹,作为权策的分身而存在的葛绘以外,此间狄光远、王之贲、郑重、杨思勖、李多祚等人,都是激进派,李裹儿、权竺、崔莺、李璟、王晖、武崇行、薛崇胤、薛崇简等人,都是亲族,他是外戚,但立场温和,倒有些尴尬了。 “唔,光远呐,我有个差事,要交给你去办”权策不置可否,开口吩咐。 崔莺闻言,福了一礼,袅娜离去。 李裹儿噘着嘴巴,歪着头,没有动弹。 权策也没有在意,拿起了一个燃烧包端详着,他到现在,都不完全理解这当中的机关结构,不过这并不妨事,好用便可。 “近期赵祥将有异动,多股兵马总数为千人,将南下神都,你设法与千金联络,确定这些人的方位行踪,用这些物事……” 权策突地走到李裹儿面前,露出个诡异的笑容,用阴森的声音道,“……送他们魂归北塞,尽可光天化日,无须遮掩行迹” 李裹儿吓了一跳,却没有向一边逃,而是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手舞足蹈,扑腾着拍打他的胸膛,撒娇不已,“大兄坏死了” “哈哈哈”权策仰头大笑。 旁边的众人随之怡然而笑,气氛顿时变得欢悦了起来。 狄光远默默退后,与王之贲对视了一眼,雀跃之情在同道的互动之间倍增。 姚崇低头沉吟,他感受到了权策的微妙转变,他本人倒是不难接受,毕竟权策是他的女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只是担心与他一道去过剑南道,走动较近的张柬之,这是个沉稳的能臣,行事周密,要改变立场,怕是需要些铺垫。 然而,李旦插手的军器监和边朝静,就在他的管辖之中,正是得用之时,要是他不能尽快校正立场,恐怕会与权策党羽的主流出现温差,对他的前途,大大不利。 姚崇平整了一下胸前的衣襟,说不得,他要下些功夫了。 第1000章 弈者风度(二十一) “大兄,裹儿不要造玻璃了,裹儿要接管更苑” 时辰渐晚,黄昏来到,正是办理婚姻大事的妥当时辰。 来客欣赏了五行教苑的各项工艺展示,渐渐走出了八卦阵,来到鹿鸣广场。 权策等人也从更苑倒退回来,两厢重逢,便是权竺的定亲喜宴。 却是义阳公主和崔珪的主场,这两位差了辈分的亲家,忙碌着迎宾,指挥管事仆役布下宴席,忙得不亦乐乎。 美酒佳肴飘香,百戏杂技遍布,歌舞陈列,美不胜收,数千穿着五色服饰的格物书院学徒也纷纷出来帮忙,场面极致盛大。 权策跟在父母身后,向来宾贺客致意,正在盘算着权竺的年岁,他初来之时,权竺年方四岁,如今忽忽十年过去,权竺都是个十五岁的翩翩少年郎了,如此年岁,都要定亲了,按着他定下的规矩,啧啧,这对未婚的小夫妻,还要等候三年,才能结成连理。 权策正想着这是不是有些不太人道,李裹儿已经像一只小老虎一般,扑到了他的怀中,她倒是还识得轻重,伏在权策肩头,在他耳边轻声提出要求,声调中带着浓浓的委屈。 权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将她推开了些许,李裹儿就像是个小妖精,有少女之纯,也有妇人之媚,更难耐的是,她可以在两者之间随心切换,百变之间,令人难以自持。 李裹儿不依,又缠了上来,靠得更近,挑着眉头,显然是刻意为之。 因为前头,义阳公主的视线已经飘过来两次了。 “裹儿,你身份不同,太过惹眼,性情又素来傲气,猛然纡尊降贵,掺和百工之事,徒然启人疑窦,不利于更苑保密,由崔娘子在台前操持,你在幕后协助控局,岂不更好?”权策赶忙安抚她。 李裹儿认真思量了一番,自打百川归海,重新回到权策身边,她便进入了极端舒适区,风雨雷电都被隔绝在外,万事都有人扛,李裹儿的思辨能力急剧下滑,皱着鼻子讨价还价,“那,更苑有何动向,可不能瞒着我?” 权策温柔一笑,肃然承诺,“自然不会的” 李裹儿这才饶过他,蹦跳到前头义阳公主身边,帮忙迎客,有她在,四周的光亮都明媚了几分,来客的笑容也诚挚了许多。 “国王殿下,感谢赏光,劳动玉趾枉驾前来,权策有礼了”需要权策出面单独应酬的并不多,倭国国王鸬野赞良就是其中一个。 “权相爷言重了,今日双喜临门,既有天朝之喜,也有府上之喜,能躬逢其盛,也是老身的福缘”鸬野赞良笑眉笑眼,和蔼可亲。 “这几日,重温权相爷诗词文章,恒言警句,颇有所得,所言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何其精妙?然而,更令人心折之处,在于相爷言语所致,势必躬行其事,以垂范天下,这格物书院便是其中一例……” “天朝有相爷智慧眼,又有相爷开山手,焉能不强?” 此言一出,四周众人都是若有所思,即便是亲近如葛绘,也只是习惯于权策的大手笔布局和一直胜利,却甚少深思他的深层筹谋。 “殿下过誉了”权策含笑谦逊了两句,肃手延请,将鸬野赞良请入上席。 夜色渐深,来客都已入席,四周却没有灯笼和烛台点燃,黑蒙蒙一片。 今夜的女主角崔莺站上高台,手挽雕弓,搭上一支火势熊熊的火箭,嗖的一声破空射出。 火箭着落在鹿鸣广场的上空最外侧,火苗一撞上,便燃烧起了一条火线,带着嘶嘶的引线声,向两侧绵延,在绵延的过程中,不停遇到节点,拉出向里头纵向延伸的火线,纵向当中又有横向蔓延的节点,可谓是四通八达,由远及近,火线在鹿鸣广场上头,交织成了一个火光摇曳的蜘蛛网,光芒闪烁,明亮如同白昼。 “壮哉……” 众人赞叹之声四起,欢声雷动。 在此喜庆之中,权竺与崔莺的定亲之仪依序进行。 权竺一方,自是当朝高官大将,皇族权贵公卿,显赫无比。 崔莺那边请来赞礼的,都是五姓七望,千年世家,簪缨士族,大儒名家,浩浩荡荡,也是煊赫已极。 仪礼既毕,到了权竺和崔莺互赠定亲礼的环节,倒是引来了不小的哄笑声。 权竺摆手唤来了身边的管事房正,房正手中捧着个方形的物事,上头盖着一层紫色的锦缎。 “此物许是并不贵重,还望你会喜欢”权竺脸颊有些红润,接过那个物事,送到崔莺面前。 锦缎掀开,里头却是个精致的鸟笼子,里头是一只啾啾鸣叫的小鸟。 包括权策在内,众人都是大为意外,忍俊不禁,笑声此起彼伏。 权竺面红耳赤,连连摆手,急赤白脸地解释,“这只鸟,是占婆五色鹦鹉,我养它,就是因为它的寿命极长,我养它之时,大兄立下大功,迟迟晋爵为天水公主,是我阖家转运之时,我今将它送你……” 不待权竺说完,崔莺已经伸手将鸟笼抱在怀中,“郎君无须多言,我定会珍而重之,愿它福泽绵长,与你我一同,共享家族荣光” 权竺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尽显醇厚温润性情。 轮到崔莺送上回礼,却也颇为有趣,她送的,是以往她在家中教弟妹开蒙时候,用过的讲义。 权竺登时领悟,“娘子安心,我晓得了,日后咱们孩儿的教养之责,自是由我承担,不会劳烦娘子” “哈哈哈” 此言一出,崔莺闹了个大红脸,哄笑声四起。 这边厢喜气洋洋,另一边,却是并不轻松。 权策旁敲侧击之下,鸬野赞良终于开口了。 她滞留不去,原因有二,一者,是她有个嫡亲孙女,已到了于归之期,意欲寻个天朝如意郎君,她带孙女儿出席的交际场合并不少,奈何,天朝贵公子,眼高于顶,晚娶之风盛行,并无人起意。 二者,则是有意请求些天朝俊彦,到倭国国内任官,以兴盛国内百业,匡扶国祚。 权策猛地抬头盯住了这个慈眉善目的倭国女王。 “治政之要,首在得人,殿下好雄才……” 第1001章 弈者风度(二十二) 治政之要,首在得人。 鸬野赞良的要求,权策暂时含糊过去,没有正面回应。 在权竺的定亲礼之后,权策临时起意,着手兑现自己的承诺,带着权竺、薛崇胤、薛崇简、武崇行四个小的一道返回义阳公主府。 “二郎,你已经定亲了,又已是狄道郡公高位,今夜之后,又要返回神都,坐镇右玉钤卫,手头也该有些力量,他是奔霄,我身边八骏护卫之一,以后便跟在你身边,他手中领有一部人马,可资不时之用” “拜见二郎君”奔霄出列,单膝跪地行礼,算是认下了主人。 “多谢大兄,奔霄供奉请起,日后多有偏劳倚仗,还请莫要拘泥俗礼”权竺谢过兄长,赶忙弯腰将奔霄搀扶起来。 他对权策身边这些暗人死士,都有别样的感情,当初在长安诛灭权毅的外室和冒牌三郎,这些人前仆后继,蹈死不顾,令他午夜梦回,不敢或忘。 “崇胤,这是坐鹿罗汉,我身边十八罗汉之一,以行事稳健着称,日后便在你身边当差,有不决之事,可多与他商量” “崇简,这是翻羽,八骏之一,上回在西塞给你做过事,颇有默契,他便跟着你了” “崇行,你的,是长眉罗汉,你多管商道财帛,长眉于经济一道也有些见解,除了护卫,也可做一参赞” 见到他们各自宾主相认,权策颇为感慨,“崇敏那边,有咒日,裹儿身边也有降龙,你们都长大了,独当一面,要各有抱负,锐意精进,修身齐家,兼济天下” “是,大兄”四个小的一起抱拳躬身,倒是有几分气势。 “唔,甚好,天晚了,都在府中留宿吧” 权策吩咐了一声,哈哈一笑,转身阔步离去,说不出的洒脱恣肆。 诸事齐备,大局在握,身边人才济济,忠耿独立之风愈来愈盛,不起眼的小家伙们也已经顶门立户,渐成栋梁,娇妻美妾,红颜佳人,风情各异,风华绝代,子女双全,无痛无殃,人之所求,他无所不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踩在了巅峰之路的门槛上,只差最后一只靴子,落地。 权策离去后,四个小的又是闹哄哄说笑了一番。 才定亲的权竺,自是打趣取笑的中心。 只不过,冷不防之下,他也会反击。 “崇胤兄长,说起来,你可是咱们兄弟中年岁最大的,崇敏兄长早早定下了吐蕃贵女,小弟不才,也定下了亲事,所谓长幼有序,已经有两个弟弟跑到了你前头,不管怎么轮,你怕是也逃不掉下一个了” “正是正是”薛崇简闹腾得最欢,反正他是最小的一个,毫无负担,“我方才听大兄与倭国女王交谈,倭国女王似是有意将她那孙女儿许给天朝贵人,兄长可要多花些心思,保不齐也可如崇敏兄长那般,金殿抢亲,成就一番佳话” 武崇行也上来凑热闹,“崇胤兄长若是需要,我可书信一封与兄长,向他请益,许是能借鉴一二,助崇胤兄长早日抱得美人归” “去去去……”薛崇胤有些招架不住,脸颊微红,强做傲然,“倭国的王族贵女想嫁入天朝,就能嫁进来么……” 三个弟弟都有些愕然,要知道,自打权策娶了突厥贵女云曦,以胡女做正室,在两京权贵之中蔚然成风,要是薛崇胤鄙薄胡女的言辞流传出去,怕是要有一番风波,至少他们那云曦大嫂就饶他不得。 岂料,薛崇胤话锋一转,笑嘻嘻地道,“哼哼……还不是要看她品貌姿容如何?” “哈哈哈”少年们愣了一愣,一同大笑起来。 “崇胤兄长,这句话煞有用处,日后若真是倭国贵女当了嫂嫂,须防着弟弟们口风不紧”权竺挤眉弄眼,嘿嘿而笑。 武崇行和薛崇简也紧随其后,不怀好意。 薛崇胤气息一沮,冷哼了一声,骄横道,“堂堂七尺男儿,还怕了哪个不成?” 众人又是笑成一团。 这笑声太大了些,将呼呼酣睡的渭水郡主权徽给吵醒了,呜哇大哭,正与权策相拥而眠的芙蕖慌忙起身,跑去了旁边的厢房,从乳娘手中将权徽接了过来,温柔哄了好一阵子。 权徽倒是不哭了,但泪眼兮兮的,抓着母亲胸前的衣襟不肯放开,无奈之下,芙蕖将女儿抱了回来。 却不料,权徽瞧见了父亲,委屈劲儿又上来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的泪眼滂沱,一边伸长了莲藕一般的小胳膊,整个小身子向权策扑过去。 权策赶忙伸手,将自己的心肝宝贝抱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在额头上亲了两下。 权徽到了父亲怀中,哼唧了两声,咂吧咂吧红艳艳的小嘴儿,立时便安静了下来,向上举着肉乎乎的小手,要抓父亲的鼻子,权策东晃西晃,不让她抓住。 不过三两下,咯咯咯的脆笑声便响个不停。 芙蕖瞧着父女两人的欢实闹腾,心口烫烫的,她这一辈子,有这两个人,真的就足够了。 看了好一会儿,见这父女俩像是将她遗忘了一般,自顾自嬉闹,芙蕖嘟起了嘴巴,刻意哼了一声,趴到床榻上,在权徽身上挠了几下,“如意,你个小没良心的,母亲去抱你,见着父亲就不要母亲了是吧?” 权徽痒痒,在父亲怀中滚了几滚,伸手揽住母亲的脖颈,笑得更欢了。 这边厢阖家欢乐,长安城外,却有人陷入了困境。 徐慧没有梳妆,披着斗篷,看着面前的内侍太监,面色阴晴不定。 华清宫中,在入夜不久,又有人中了春药,这回不是内侍,而是个羽林禁卫。 这人还有几分自制力,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哪个女子行猥亵之事,而是冲进了一处温泉池,抱着个假山,疯狂耸动,下身血肉模糊,血流不止,终于毒发而亡。 这位内侍太监之所以找到徐慧头上,是因为这名羽林禁卫在对假山行龌龊之事的时候,口中高深呼喊着徐慧的名字。 “你们,要搜检我的寝居?”徐慧紧紧攥着厚厚的斗篷,身上一阵阵发寒。 那内侍太监脸颊笑成了一朵菊花,“咱家这也是为了徐娘子清誉着想,宫中屡次有人中了春药,还都与徐娘子扯上了些干系,着实腌臜,只要搜检一番,证实此事与徐娘子无干,也好杜绝悠悠众口” “太监倒是好心” 徐慧口中恨恨的道,他们挑了个深夜来行此事,显然是盘算好了不能惊扰了武后。 那么她几乎可以断定,她的寝居里,定然是早就藏好了春药的。 好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太孙殿下,好手段” 第1002章 弈者风度(二十三) “何事喧哗?” 一声清冽的发问破空而来,打破了对峙僵局。 上官婉儿到了。 她身后,跟着另外两个内侍太监,包括杨思勖。 自打权策在蓝田左领军卫大营,向狄光远和王之贲两人昭告了上官婉儿是自家人之后,杨思勖便微不可察地调整了步调,成了内侍省中上官婉儿的隐晦支持者。 与本就是上官婉儿人马的一个内侍太监相合,稳稳掌控了内侍省的主导权。 “老奴见过昭容”那内侍太监又是堆出满脸褶子的笑容,深深打躬作揖,“昭容有所不知……” “桀桀……”不待他说完,杨思勖已经尖笑了起来。 “你老王也太过自信了些,这宫中之事,内侍省要是有所不知,怕就是渎职了,不就是有个混账禁卫得了失心疯,污秽了温泉汤么,又不是没人在池子里头死过,依样处置便是,你闲着无事,跑到徐娘子这里来作甚?” 话锋一转,杨思勖目光陡然凌厉,“嘿嘿,是要给你那干孙子报仇不成?” 徐慧听得杨思勖一席话,手缓缓松开斗篷,杨思勖是权策的人,众所周知,他此来不管是受了权策的指令,还是单纯排斥异己,对她而言,都是好事。 “你……你休得血口喷人”毕竟是沙场浴血的大将,杨思勖欺身一瞪,吓得那王太监张口结舌,“照你说来,你,你又来此地作甚?也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不成?” “哈哈哈”杨思勖纵声长笑,大袖一挥,气势雄浑,“可不是混账话,咱家方才说了,宫中之事,内侍省必须无所不知,你这里闹出事,咱家自然也要过问” 王太监憋闷不已,伸着手指头,点了杨思勖好几下,哼了一声,转向静静站立的上官婉儿,“昭容,此事绝非老奴公报私仇,实在是两桩事太过蹊跷,又都与徐娘子有所牵连,为周全计,不得不例行搜检,也好向陛下交代” “都有徐娘子有干系?”上官婉儿缓步下阶,来到徐慧身边,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转身问道,“此言倒也不假,只不过,徐娘子都是受害人罢了,有人身体猥亵,又有人言语侮辱,你不去查元凶,却来搜检苦主,是何道理?” 王太监老脸皱了皱,慢吞吞地道,“昭容说的也是,只是,老奴想着,凡事皆有两面,多次受害,本就是可疑之处,昭容明鉴,可是这个道理?” “唔,王太监此言,也有几分道理……”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竟然赞同了下来。 杨思勖眉眼一阴,旋即松开,没有多言。 他才接到权策的指令,要设法还徐慧一个人情,本想着今夜就护他一程,但若是上官婉儿有旁的想法,他也不会反对,里外还是要分清楚的,徐慧只是欠了个人情,上官婉儿可是自己人。 他这边没了动静,徐慧全身却都绷紧了,常有笑容的脸颊上一片灰白,“上官昭容……” 上官婉儿抬手打断了她,笑吟吟地对着王太监,“毕竟是陛下身边人,又是个女官,我带几个戎装宫女,亲自去搜检,王太监可信得过?” 那王太监眼皮抖了抖,沉默片刻,没有办法制止上官婉儿亲自上阵的举动,只好强笑点头,“昭容自是公正,陛下都信得过,老奴岂敢多言” 他这是暗暗挑拨了。 上官婉儿和徐慧都在武后身边当差,宠信只有那么多,有人分出去了,自然就少了,如果有较劲争拗,那便最好了。 “呵呵,那就谢过王太监了”上官婉儿恍若未闻,转身便进了徐慧的寝居,留了两个戎装宫女在门外两边,显然是不欢迎有人跟进去的。 “老杨啊,咱家却不知道,你何时改换了门庭,权相爷知道么?”王太监狠狠盯了杨思勖一眼,似笑非笑。 杨思勖扯了扯嘴角,不屑道,“咱家行事,还不须你老王指点,你还是安稳待着,好吃的好喝的,都多受用一些,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都什么眼光,太孙李重俊都住进兴庆宫了,还不快点儿跳船,另谋出路,反倒一根筋地出死力气卖命,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嘿嘿嘿”王太监拧出个可怖的笑容,正要反唇相讥,却被人抢了先,另一个内侍太监在杨思勖背后闪了出来,“老杨啊,你这样说,可就过了,人家老王才死了孙子,这股子邪火儿不发泄出来,怕是也要到池子里去找假山了,嘿嘿嘿……” “哼,奴婢就只是奴婢,臣子也总是臣子,天,是不会翻过来的,走着瞧”王太监闷哼一声,丢下一句狠话,带着随行众人扬长而去。 如果只是杨思勖出言护着徐慧,他还抱有侥幸,但上官婉儿的狗也是这副姿态,显然不可能搜检出什么东西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天……”杨思勖抬抬头,看了看黢黑的夜空,王太监话中影射,意有所指,上官婉儿是奴婢,权策是臣子,只有他跟着的太孙李重俊是储君,轻笑两声,“不用翻,换个色就行” 没过多久,上官婉儿搜检完毕,两手空空。 “徐慧多谢昭容主持公道”徐慧紧裹着斗篷,在外头待久了,夜风带霜,身上很冷。 “不必谢我,妹妹与我都在陛下跟前当差,本该守望相助,咱们呐,可不是任谁都能拿捏的”上官婉儿言笑晏晏,拉拢之意颇为明显,拍了拍她的手背,亲亲热热“哎呀,这么凉,这可怎么好,快些回去歇着……你们,去给徐妹妹熬碗姜汤送来” “不必劳烦昭容,徐慧自会应付”面对上官婉儿的热情,徐慧却保持了距离,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 “也好,那徐娘子多加保重”上官婉儿笑了笑,将称呼换了回来。 袅袅娜娜,率众人离去。 “杨太监留步”徐慧叫住了杨思勖。 上官婉儿脚步微微一顿,皱了皱鼻子,如常离去。 “多谢杨太监仗义执言”徐慧抱了抱拳,郑重道谢。 杨思勖却并不居功,“今夜是上官昭容力挽狂澜,咱家些许微劳,不值一提,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日后山高水长,再有相逢之处,咱家愿助徐娘子一臂之力” 这话说的不算隐晦。 徐慧迅速捕捉到了杨思勖传达的信息,有来有往,做交易么? 徐慧莫名地生出些怨气。 她可是才明确拒绝了上官婉儿抛出的橄榄枝,为的就是担心引起误会,权策这边,却是只想着还她个人情,端的没有心肝。 第1003章 弈者风度(二十四) 神都,冬官衙门。 冬官尚书张柬之深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封信。 信是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写的。 他们两人一道前往剑南道赈济雪灾,张柬之冲锋在前,向吐蕃发动金银攻势,掏空吐蕃粮食物资,姚崇在后弹压地方,分派物资,协助鲜于士简掌控剑南道官场,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给了吐蕃腹地重重一击,几乎不战而屈人之兵。 只是,张柬之不知道,他与姚崇的区别,不只是姚崇的女儿嫁入了义阳公主府,成了权策的老泰山。 就在他们一同去剑南道的时候,姚崇执行了一个特殊使命,他去了汉州鹿堂山,见了剑胆山庄中的祝平安,判定了他的品性,直接导致权策放弃了起初的计划,玉奴剑南一行,取走了祝平安的性命。 可以说,姚崇早早的便接触到了权策一党的核心机密,迅速成为党羽之中,继葛绘和郑重之后,第三个运筹协调中心。 当然,现在又多了个后起之秀狄光远。 姚崇在信中,以隐晦的春秋笔法,向他透露了格物书院另有乾坤,杀器不只在表面,有多少能到军器监,有多少掩于地下,都在权相爷一念之间。 “……格物书院之设,在精工艺,在通经济,亦在强军力……五行百工匠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军器监之守,于相爷而言,本非不可或缺。” 姚崇洋洋洒洒,铺陈了实事,生发了议论,最终却落在一句本非不可或缺上头,戛然而止。 显得虎头蛇尾,像是海中垂钓,用了千钧力道,最终却只钓起来一尾蝌蚪。 “呵呵,好一个本非不可或缺”张柬之品咂良久,面上露出个深沉的笑容,领会了姚崇的未尽之意。 他完整的一句话,应当是这样的。 军器监之守,于相爷而言,本非不可或缺,于你而言,却是至关重要。 这关乎张柬之的政治立场和站队归属,也是他发力展现权谋手腕的最好契机。 只有这两个方面得到权策和他麾下党羽主流势力的接纳和认可,才有可能在派系当中站稳地盘,并以此广纳同道,成为权策麾下第五个风暴眼。 相反的,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张柬之几乎可以确定会被边缘化。 “元之兄,有心了”张柬之仰面阖目,喃喃自语。 在这紧迫时节,他的思绪却未能凝聚,出奇的抽离出来,四下飘散,回想起了自己的仕宦生涯。 他曾只是中枢凤阁舍人,做过李素节的仓曹参军,那时候,李素节还是偏僻之地的许王,李素节的长子李璟入京,念及故主之谊,他与桓彦范一同,义无反顾地出手帮助李璟自立门户。 坚持了几年,在神都迭起的风波中,毫无起色,终日碌碌,却只是求个自保。 殚精竭虑到最后,却原来,李璟本就是权策放出来的一只风筝,长线一收,一切回到了原点,而他们,也只能接受收编。 转投权策门下之后,并不是一切都会从天而降,反而是旧主李璟,为了避嫌,干净利落地与他断绝了联系。 他蹉跎许久,本以为前途无望,权策却陡然交托重任给他,去了剑南道,返回之后,权策酬功,将他送上了地官侍郎的要职,不久之后,又接替上官婉儿门下的斗争牺牲品李尚隐,升任冬官尚书。 平心而论,权策待他不薄,但他心里也无比清楚,他从来不曾真正进入权策党羽的核心层,一些机密信息他都无法获得,派系内的协同动作也没有让他参与,许多事情,他都是雾里看花,连蒙带猜,或者在事后进行逆向推演,以此得知一些大致的轮廓。 当然,还有姚崇时不时的书信往来,传递一些语焉不详的信息。 “来人,唤边朝静来……” 张柬之双手放在小腹前,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自己这个棘手属官的到来。 他自己都不能理解这份心态,觉得似乎有些扭曲,利弊就摆在眼前,选择再简单不过,他心头却又一股倔强,始终梗在原地,让他不愿就此屈从。 “呵呵……”张柬之自嘲一笑,要想清楚却也不难,竟是一股妇人怨气。 往日忽忽,无只字片语,到了用人之时,也是由他人辗转转达,高高在上的权相爷,挥手惊风雨,以万物为刍狗,为何会如此理所当然? “咚咚……” 边朝静人还没到,脚步声先传了进来,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他在门前一晃,张柬之的签押房为之阴暗了几分。 却是个体形肥硕的大胖子,腰围几乎要赶上张柬之面前的桌案,脸上的肉耷拉下来,下垂到了肩膀,眼睛极小,下巴到脖颈上的肉也堆了三四层,满面油光,许是跑了几步路,头上汗气氤氲,身上的绯色官袍湿了一大片。 “拜见尚书”边朝静艰难地俯身见礼,却是并不能弯下去多少。 “起来吧”张柬之微微蹙眉,摆摆手,“边监令到任已有几日,军器监下的工坊,可曾走动了?” “回禀尚书,下官尚且不曾前往工坊,正在梳理核验军器监典章法度,下一步,下官将召集各工坊郎中,依次会谈策问,以身言书判考察诸人,能者上,庸者下”边朝静说的慷慨激昂,“如此一来,纲举目张,人才各得其所,各尽其能,下官去不去工坊,均已无关大局” 张柬之沉吟良久,边朝静所言,与权策倡导的重视工商,身体力行不相符,但对于当前朝官而言,是中规中矩的。 只是他话中也不无心机,所谓的能者上庸者下,也有可能是党同伐异。 “也好,你且认真办差,本官若有闲暇,会去与你一道策问,简拔有用之才”张柬之不动声色地将用人权收了回来。 他可以留下边朝静,表达情绪,但要是放任边朝静彻底把持住军器监,那是逆势而动,不智之举。 “是,下官恭候尚书指教”边朝静脸上的肥肉不自然地荡出一圈波纹,应下了命令。 “好,你下去吧”张柬之颇觉有些碍眼,随手打发他下去。 边朝静还没有移动出去,有一道黑影迎面冲来。 “哐当”一声,撞到了一座肉山,肉山纹丝不动,黑影却弹了出去,摔倒在地。 却是冬官衙门本堂郎中。 那本堂郎中也顾不得纠缠,一骨碌爬起身,从边朝静旁边钻进门去。 “尚书,今日邸报,云州官府上报,城中突发怪火,青天白日下,活活烧死了二百余人,这批人的遗物中,都有北塞兵马腰牌和装束……” 张柬之猛地将邸报握在了手中,却没有展开,而是盯着未出门口的边朝静。 边朝静脸上刚止住的汗水又是一层层冒出,一身肥肉,一圈圈荡漾,煞是壮观。 第1004章 弈者风度(二十五) 云州之后,是涿州,再是延州,到定州。 天降怪火,专烧聚在一处的青壮,少则数十,多则上百。 一旦燃烧起来,任你如何泼水扑打,绝不能灭,直到将火中之人烧成灰烬才会熄灭。 事态频出,接连不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河北道各地人烟荒凉,百姓关门闭户,不敢与人会面同行,看到有人靠近自己,如同见了蛇蝎,亡命奔逃,只恨没生四条腿。 渐渐地,有神神叨叨的传言流出,说是天上的火神祝融借酒撒疯,欺辱了玉帝家的七公主,触犯天条,被贬谪下凡,要劫走北地十万青壮性命,以壮年男子的精血献祭,保留自家神格。 消息传扬开来,令民间恐慌情绪更高一层,反倒是各地的道观香火兴盛了起来。 道长们欢欣雀跃,利令智昏,迫不及待地搅和进来,在谣言基础上加油添醋,宣扬上香礼敬三清,获得神灵庇护,便可驱散火神祝融冤戾。 只不过,道长们不知道,早就有人在等着他们冒出头来。 河北道并州大都督来冲在收集了大批道家倒行逆施、散布谣言的罪证之后,下令在河北道范围内,关闭查封所有道观,通令河北道州郡官衙整肃道家人士,停发度牒。 同时,在坊间乡里张贴布告,揭露道家骗局,通报其妖言惑众,蛊惑民心,劝谕百姓莫要听信,勒令地方官员动员乡绅族老,互相监视,有擅自祭拜三清,宣扬道教的,即行盘查,从重处罚。 一时间,河北道人心慌乱得以消弭,百姓的怒气向道家倾泻,头戴黄冠,身穿八卦的道士,人人喊打。 “狄兄,这是我上奏此事的奏疏,还请你先过目,若有不足之处,还望指正”并州大都督府中,来冲笑吟吟地将一份文牍递到了狄光远面前。 狄光远一身玄色衣衫,戴着展角幞头,身姿挺拔,眉目清朗,一身轻松,不像是个紫袍高官,而是个富商员外家的公子哥儿。 他轻笑两声,语带追忆,“来兄言重了,念及往昔,在舒王府中打马球,你我都是少年之辈,而今,你已是封疆大吏,多经磨砺,些许小事,定然不会出差错的” 话虽如此说,狄光远还是展开奏疏,翻看了起来。 来冲静静地看着他,感慨万千。 他是权策元从,早在东都千牛卫之前,便与他在长安交游,一同逛过平康坊的交情。 与他相比,狄光远的资历,要弱得太多了。 然而,时势流转无常,造就英雄辈出,狄光远以激进立场,异军突起,跃入权策党羽的核心圈,成了他要仰望的扛鼎人物。 来冲并无异样心思,狄光远的今日,虽然风光无限,但也是一路荆棘之中,顶风冒雪得来,委实不易。 至少,他远在边陲州郡,都能看出狄光远至少两次生死关。 在大理寺卿任上,若不是权策眷顾,趁着战事及时将他调离,他会堕入酷吏之流,下场未必会比来俊臣、周兴之流好多少。 若是串联同党,激烈反弹李旦吞并右玉钤卫和左领军卫的图谋之后,未得权策背书力保,那么必然不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儿戏一般道歉了事,粉身碎骨都是轻的,他的宰相老父亲怕都会受到牵连。 因此,来冲对狄光远是服气的,见他认真翻阅文牍,也不以为忤,毕竟狄光远以朝官之身行阴私之事,容不得相差踏错,一着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狄兄,你在骊山伴驾,如此远涉关山办差,怕也不便给吧”来冲找了个话题。 狄光远抬起头,瞟了他一眼,露出个诡秘的笑容,“来兄想差了,我并没有来此,王尚书吩咐了,政事堂和殿前当值,一日一换人,不为妥当,改为一旬为期,不当值的时候,便在衙中视事,姚侍郎高风亮节,选了最前头一旬,我此刻应当在衙门办差,何曾远涉关山?” “哈哈哈,狄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来冲仰天大笑,眼泪花儿都笑了出来,笑到最后,有说不出的昂扬和骄傲。 地官尚书是王同皎,另一个地官侍郎是姚崇,一个先后是太子妃韦氏和安乐公主李裹儿的领头羊,一个是权策的岳父,是权策党羽的一方山头,都是朝争血海中厮杀出来的积年老鸟,势力盘根错节,手段数不胜数,他们要联手让狄光远一直在衙中点卯当值,绝没有人会不开眼唱反调。 狄光远陪着笑了两声,将奏疏递了回去,轻声道,“来兄,以我之见,在奏疏中,可以适当将道教行迹,说得严重一些,一些似是而非,可以说成定论,佛道有争,举世皆知,若是河北道的道家,没有针对佛家的行径,反而会令人疑惑” 来冲闻言,缓缓皱起了眉头,轻咳了两声,“狄兄,我以为,若是能将此事痕迹抹去,祸水东引,便已是功德圆满,何必横生枝节?” “呵呵,你我同道兄弟,我不妨直言,在我看来,佛道之争,佛为外传,道为本土,扶持道家,才是我辈当为之事” 狄光远眼中精光隐现,额角拧出几个偏执的纹路,“来兄,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并不萦怀,我天朝胸襟广博,海纳百川,胡风胡服尚且流行一时,又何必纠结于此?” “我所着眼,在于佛道对相爷的利弊,佛家入世,却自有明智高僧悬崖勒马,未曾涉足朝争太深,早早急流勇退,而道家,却不然……” “他们虽自诩出世,却在名义上,与李唐皇族有同一个祖宗,立场先天已定,司马承祯,司马锽,司马怙,一个接一个,为李唐皇室舍生忘死……” “那么,道家便是相爷仇敌,必须犁庭扫穴,厉行打压,绝不宜手软” “于我而言,与相爷为敌者,虽芝兰挡路,亦必除之,区区一丹符之教,何足道哉” “来大都督以为呢?” 来冲听他连称呼都改了,知道自己也到了选择的边界。 是顺势投身激进派,还是保持距离。 狄光远分明早早便打定主意,搂草打兔子,焚灭千人北塞兵马,祸水引向道家,再行雷霆手段,环环相扣,即便他在河北道抵制了此事,盘踞中枢的激进势力,也定然会借此兴风作浪。 道家,终于也要为涉足朝争付出迟来的代价。 “狄兄,相爷大业,自是须我等携手而成,看起来,我对那些牛鼻子,还是太客气了些” 来冲做出了决断。 第1005章 弈者风度(二十六) 骊山,华清宫。 权策才迈步入宫,便迎来了冷言冷语。 “哟,权相爷,您亲自入宫啊?瞧瞧,河北道千余人烧死,不过是小事一桩,哪里就值当的您堂堂首辅宰相走一遭?” 徐慧碰巧来到宫门前,代武后送客,送的客人也熟悉得很,正是北部军统领赵祥的妻子,武后的远房堂姐,有个县主的爵位。 这位也是个风云人物,在赵祥得到重用前夕,被人捉奸在床,光溜溜捆成一团,丢在大街上示众唾弃,轰动一时。 而今风头过去,又出来活动了,一身绫罗绸缎,珍宝翠玉,一摇三摆,烟视媚行,好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前头的腌臜丑事,仿佛没有发生一般。 “徐娘子言重了,本相此来,与那千余人无关,此事由河北道奏疏上报,自有理刑诸司料理,陛下那边,也有徐娘子通传消息,何须本相多事?”权策有些意外,这夹枪带棒的口吻,可是不符合徐慧一向以来四面不沾,就事论事的行事风格。 眼角余光瞥了远去的车驾一眼,心下有数,赵祥夫人入宫面见武后,说不得才是与河北道的一千条人命有关。 这些北塞精锐是赵祥按照李旦的命令,发遣回来的,人死灭口,但在第一个事发地点云州,有青壮的腰牌、装束等物事未曾随身携带,留在了投宿的民宅中,暴露了身份。 赵祥夫人想必是来试探武后口风的。 徐慧听他话中有保持距离之意,将她归类到武后的耳目之中,又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心下更是不悦,冷哼连连,压低声音道,“哼哼,奴婢可不只是向陛下通传消息,权相爷这里,奴婢可也未曾落下,要不然,这赵夫人,也无须道宫中走这一遭” 权策转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举步向前,随口道,“徐娘子,倭国女王有意将嫡亲孙女嫁入天朝,本相以为,太孙殿下,是个较为合适的人选,可施恩怀柔于大藩,以成四海归心之盛景,你以为呢?” 徐慧听出了权策的试探之意,这是杨思勖维护她失手之后,权策开出的又一次回报筹码,如果她同意,权策将出手全力促成此事,进一步打击李重俊的储君地位,为她那天晚上遭遇的暗算报一箭之仇。 “陛下一心扶持安国相王,权相爷若是有此动议,陛下定是乐见的”徐慧的答对并不上道,也没有表现出很热切,显得不咸不淡。 权策脚下滞重了几分,撇撇嘴,心绪有些不耐,“徐娘子,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来我往,君子之道,你这般抵触,却令本相束手无措,徐娘子心意如何,敢请明示?” 徐慧跺了跺脚,灵动的眼睛向上一翻,忿忿不平,“相爷曾教诲奴婢,再无立场,则大事不妙,眼下,奴婢已经领教了,若不是杨太监和上官昭容援手,奴婢怕是已经没有福分再见到相爷英姿……” “上官昭容百般眷顾,奴婢却以为,与她走近,触犯忌讳,徒然害人害己,并非上策……”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权策再如何心事重重,本能仍在,对徐慧的心思,心领神会。 苦笑了一声,委婉地道,“徐娘子,非我不通人情,只是,大势已就,箭在弦上,相许之前,必先相知,你可知,我的立场为何?” 徐慧的脸颊腾起一抹嫣红,瞬间恢复了灵动跳脱,蹦了几下,离权策远远地,连声啐道,“呸呸呸,谁要跟你相知相许?堂堂宰臣,占人大姑娘便宜,端的不要脸” 叽叽喳喳,声音清脆,一扫方才的沉闷,像极了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娘子。 权策登时苦笑不迭,拱了拱手,“徐娘子,本相孟浪了,只是,你可否关注重点?” 徐慧背起了手儿,雀跃地前后脚跳跃了两下,跑到了前头去,时而娇俏回头,神气活现,并不搭理他了。 只要你能庇护我安宁,我便为你耳目,管你立场为何,才懒得去想,哪怕你要搅起洪水滔天,自是你的本事,又干我底事? 权策摸了摸鼻梁,摇头叹息,生平头一遭,面对个宫中要角,他竟然有一种面对自家如意小娘子的感觉,无处下手。 到了九龙殿,武后却不在殿中,而在殿前广场的六龙回日石雕前头,负手而立。 权策上前见礼,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容微甜,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胳膊,目光仍在石雕上头。 权策挺直腰板,静静站着,胳膊陷入两团丰腴之中,柔滑如凝脂,滋味难与外人道。 “二郎的定亲礼,可顺当么?”武后冷不丁开口问。 “多谢陛下垂问,一切顺遂”权策淡然回应,顺便将她交代的差事也做了回复,“陛下,倭国女王流连不去,所求有二,一者欲嫁孙女儿与天朝贵人才俊,二者欲求贤达前往倭国,广布教化,振兴百业” 武后没有理会他后头的话,反倒饶有兴趣地追问,“听闻二郎用他养的活物儿做定亲礼?” “二郎胡闹,为坊间所笑,终究一片淳朴真挚之心,无伤大雅”权策也不着急,微笑着回应,言语间竟对权竺的惊人之举,颇为得意。 “咯咯”武后脆声笑了起来,仰面抚着权策的脸颊,“朝野都传,朕的狄道郡公是天下第一有福之人,朕犹记得他初封轮台侯,时常陪伴朕身边,天性醇厚,有口皆碑,而今,少年人已成谦谦君子,官爵齐升,仍旧可从心行事,暖人肺腑……” “朕,实在羡慕他” “……只不过,他的自在随性,终究是在你的荫蔽之下,回溯以往,朕实在不知怎么心疼你” 权策绽开个大大的笑容,“陛下谬赞了,为亲人遮风挡雨,是臣最原始的志向” 武后看着他的笑脸,明朗清丽,毫无杂质,甚少出现过。 落在武后心头,却沉重了起来。 “你怜惜亲人,也要体恤朕亲亲之心”武后话锋一转,眉眼转厉,“河北道千人之死,果真出于道家?” 权策蹙眉沉吟片刻,缓缓道,“若陛下对河北道奏疏有疑,臣愿前往并州,一查究竟,事实上,臣对那千人的身份,也颇有疑虑” 言下之意,要查千人死因,不是不可以,但李旦,必定会在真相之前暴露出来。 这是针锋相对的兑子威胁。 武后绝不敢兑的子。 武后看着他笃定淡然的神情,蓦地有股子怨愤之意,伸手便在他腰间用力拧了一把。 “嗷嗷……”权策丝毫没有遮掩,立时便捂着腰肢叫了起来。 “噗嗤……”武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方才的刀光剑影,须臾而去。 “罢了罢了,此事不议,责令河北道料理便是”武后退让半步,又堵回去半步,限制了扼杀道家的范围。 “你还是说说鸬野赞良的请求吧……” 权策呵呵而笑,“臣遵旨” 第1006章 弈者风度(二十七) “鸬野赞良要请求和亲,为何不早日禀奏,反倒要遮遮掩掩?” 武后拥着权策的手臂,两人肌肤相亲,缓步慢摇,徐徐前行。 “陛下,以臣看来,鸬野赞良心气颇高,想来并不愿让她的孙女儿任人挑拣,而是想选个心仪的良配”权策已经洞悉了鸬野赞良的想法,自己主动提出,有些上赶着的味道,平白给孙女儿折价,而等着天朝垂询,便无此顾虑,掌握了主动。 “哼哼,可怜天下父母心”武后轻哼了声,向权策靠拢了些,将他的手臂夹在胸前,磨蹭了两圈,歪头斜眼,等着瞧他的反应。 却意外看到,权策只是淡然,并不局促,也没有异常,在她停下之后,权策的胳膊肘还故意挤压了两下。 武后偌大年纪,竟有几分羞喜,挺了挺前胸,问道,“你觉得,该不该成全了她?” “陛下,不成全她,外人不知,于天朝威仪无损,要成全她,则要让她称心如意,鸬野赞良行事颇为周全,给陛下留足了余地”权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分析了两种情形,言语间,对鸬野赞良不吝溢美之词,隐晦表达了倾向。 “的确是如此,留有余地,是一种美德”武后没有理会他言语间的引导,反倒意有所指地道。 权策呵呵轻笑,声音变得格外温柔,讲起了故事。 “陛下,臣有高安姨母,自幼疼爱于臣,甚于亲子,至臣年有十五,仍旧陪伴床榻,轻哼儿歌,哄臣入睡,臣有所求,无论辛劳苦楚,定然全心满足,对她而言,臣便是心头肉,一言一笑,无不牵肠挂肚……” “臣心疼姨母,不忍她劳累,曾傍晚过府,肚腹尚饥饿,谎称已饱腹,夜间令人取了胡饼充饥,不慎为姨母所察,姨母心疼不已,抱着臣痛哭流涕,几至晕厥,日后无论臣何时到府中,姨母都会亲自下厨预备膳食,看着臣食用,稍有推拒,便是泪眼迷离,臣有时,颇以为苦……” “自那时起,臣便晓得了,有些人,有些事,深陷其中,浑然一体,是不宜客套疏离的” “陛下以为,臣的想法,对么?” 武后怡然而笑,对权策的意思,了然于胸。 能留有余地的,都是并无利害关联,或者关联牵扯不深的,又或者没有到关联深刻的时候。 到了事关生死兴衰的关口,没有人还会留有余地。 武后无法回答,果断地找了另一个话头,“你十五岁了,高安还陪你睡?” 权策微微愕然,旋即隐去。 脸上泛起追忆之色,含笑道,“臣十五岁,入宫当差之后,便觉得姨母身子丰腴,在床榻上有些挤得慌,便撒娇不许姨母上来,姨母可是伤怀了好一阵子,呵呵” “你呀,也算是脂粉绕身,长于妇人之手,宠溺大的,好在没有太多纨绔气,还得了一身文武本事,却是难得”武后皱了皱眉头,没来由对高安公主生出一丝嫉妒,与权策言语交锋二度落败的抑郁都消散了许多。 “陛下过誉了,臣不敢当”权策谦逊了一句,淡然自持,并不急于将话题扯回正轨。 九龙殿的石阶上,武后步履轻盈,身姿矫健,与权策同行,分毫不显得费力。 “鸬野赞良行事周全,扶桑都督府之设,她也屈意小心,并未执迷,于天朝有功,你觉得,将她的孙女儿指给谁,能令她满意?” 权策思量片刻,虽然徐慧未必领情,他还是决定将原本的打算付诸实施,朗声道,“臣以为,若要鸬野赞良无话可说,感恩戴德,太孙殿下是一个最好不过的人选” 武后的脚步顿了顿,似是思索,似是质疑,“朕的孙儿,与鸬野赞良的孙女儿结亲?会不会太过抬举她了?” 权策想了想,轻声一笑,“若是陛下舍不得嫡系血脉与外藩结亲,那便只有皇族旁支或者公卿贵人之后了?” “你指的,是谁?” 武后饶有兴趣地问,权策长兄为父,在皇族之中传遍,几个亲近的弟弟,婚事都是由他牵线操持的,只不知,这回轮到谁? 权策却摆了摆手,并非如她所想,“此事还要讲究个情投意合,不宜拉郎配,不妨像前次吐蕃贵女一般,设宴召集达官显贵子孙,五陵少年才俊,让少年少女们各自玩耍,也不必直言目的,若是看对了眼,便是各自造化,看不对眼,鸬野赞良想来也无话可说” 武后见他飒然模样,眸中光彩四溢,权策如此举动,显然并无私心,也没有借着和亲收揽倭国为己用的目的,是一派虚怀若谷,与她并肩治国。 进了殿内,武后屏退左右,没有松开权策,让他与自己一同坐在了主位上,靠在他的肩头,“如此行事,倒也并无不可,说起来,也许久没有热闹过了” 权策呵呵一笑,拍了拍马屁,“陛下潜心养性,远离丝竹享乐,朝野仰望” 武后斜眼一昵,似笑非笑,“权相爷这是在犯言直谏了,说朕以往耽于享乐,朝野疑虑?” 放在旁的朝臣身上,怕是要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但权策不然,他听了武后的质问,反倒仰天大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揽住武后稍显丰腴的腰肢,“陛下恕罪,臣失言了” “你素有急智,失言了,该如何挽回?”武后扭了扭身子,仰着脸,略带挑逗的道。 权策手往下移,在高高隆起之处轻轻拍了一记,险些舍不得拿开,肉感十足,弹性绝佳,“臣还是应当做些擅长的,不该学着人家拍马屁” 言下之意,他不擅拍马屁,擅长的,却是拍人屁股。 武后脸颊又是一阵晕红,却是扭过身去,不与他正面相对,几度深深呼吸,却是烦躁了起来,她是皇帝,先天便是食物链顶端,享有至高的交配权,经手的面首不知凡几。 然而,遇到权策这等强势人物,却再无法如同以往那般,随性处置,视作玩物。 往常主动与他狎昵,尚且还好,现在他突然变得主动,她却乱了阵脚。 权策见状,心中有数,自后头拥住她,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双手握着她的双手。 武后沉溺了片刻,突地不服,反手将他的手拿着把玩,拿回了点主动权,波澜不惊地问,“鸬野赞良索求贤才,又当如何?” “不过些许小事,交给有司处置即可”权策低声絮语,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武后歪了歪头,靠在他胸前,阖上双目,心头颤栗不止,比之于以往剑及履及的肉搏,更有一番动人滋味。 第1007章 弈者风度(二十八) 权策自九龙殿出来,转道去了内侍省。 看了一场不错的戏码。 内侍省的老王太监,五花大绑,按在阙下,扒了裤子,抽打屁股。 这是梃杖之刑。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宫中的大太监们,与朝中高官显贵一样,地位在,权柄在,若是犯了小过,无人去纠缠,武后也会一笑置之,若是犯了大错,或者站队错了,则绝不是梃杖打屁股能解决的,直接就会丢了性命。 眼前老王承受的梃杖,分明与罪过并不想干,而是赤裸裸的羞辱。 下令杖责他的,是宫中女官上官婉儿。 王太监的罪名是贪墨倒卖宫中贡物,僭越礼法,私用皇帝御器,人证物证俱全。 王太监趴在条凳上,任凭抽打,面孔呆滞,没有一丝鲜活气。 这是上官婉儿和杨思勖等人的联手打击报复,这是在预料之中的,早在他对徐慧出手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毕竟徐慧是武后身边人,又掌管梅花内卫,绝不会忍气吞声,打蛇不死,必受其害的道理,再浅白不过。 他也一直在设法提防,之所以如此心如死灰,原因在于正在挥舞着梃杖,狠命抽打他的人。 那是他最亲近,最重用的两个干儿子,他的许多防线,都是安排他们两人去办理的。 正是由于他们的反水背叛,他才没有丝毫狡辩挣扎的余地,罪名安得实实在在。 他毕竟是内侍省统领太监,三品高位,上官婉儿能惩戒,却不能撤罢,但他自己知道,宫中盛行逢高踩低之风,一有机会出现,落井下石、撕咬皮肉的绝不乏其人,是个真正的吃人地界,这二十梃杖,不只打在他的肉身上,也将他的威风士气扔到了污泥里。 他的下场,只有一条死路。 只不知,他的归宿,会是宫中掖庭下的废弃偏殿,还是浣衣局染坊的臭水沟。 “桀桀桀……”王太监尖声笑了起来,“龟儿子们,要是还有点儿人味儿,大棍子将咱家打死了干净” “呸呸……”两个干儿子眼中闪过凶光,停下了行刑,向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梃杖再抡起来,发出阵阵闷响,没用上两下,口中吐出鲜血,和着一块块不明物事。 王太监如愿以偿,二十梃杖不到,便已受刑不过,当场死亡。 权策在不远处负手驻足,看完了整场戏码,面如平湖,心中也毫无波澜。 生生死死,他见了太多,麻木了。 几个戎装宫女走出,吩咐处置王太监尸首,他的两个干儿子涎着脸巴结,点头哈腰,显然对干爹留下的统领太监之职颇为渴望。 宫女们随口敷衍他们,不胜其烦,有个眼尖的,望见了权策站在那里,赶忙将他们甩开,拎着裙裾趋步上前来,屈膝福礼,“拜见权相爷” “呵呵,免礼,我来求见上官昭容,烦请执事通禀一声”权策轻笑一声,给足了上官婉儿面子。 “相爷折煞奴婢了,还请稍待”带头的宫女风一般快步奔回殿中通传消息。 没多久,上官婉儿就迎了出来,笑容满面,言语间却是保持了距离,“无事不登三宝殿,权相爷枉驾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上官昭容这待客之道却是不怎么好,本相莫非只能与昭容立而论道,连一个坐榻,一杯清茶,都当不得么?”权策挑着眉毛,带着些找茬的味道。 上官婉儿失声娇笑,侧身摆臂,请他入内。 移步到书房落座,四下无人,上官婉儿亲手捧上香茗,自己便没有离开,娇躯一摆,珠圆玉润的身子,便整个陷入了权策的怀抱里。 权策哪有心情喝茶,俯身下来,便是一阵炙热索取,红唇白齿深处,分明有琼浆玉液。 “唔……”上官婉儿只来得及轻唤一声,身子便已软成一团,绵软无力,不由自主。 权策渐渐不满足于在上头肆虐,十指如同长篙,要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上官婉儿迷离的双目陡然瞪大,赶忙挣扎了一下,也不去管他的手,而是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郎君,你要在这里对婉儿使坏么?” 权策动作立时停下,赤红的双眸缓缓恢复清明,他一开始只是与上官婉儿亲昵一番,毕竟又有些时日未见面了,到了后头,却是一时失控,却都是在武后那边挑起的火气,没有释放出去。 “哎呀……”上官婉儿低叫一声,咬着下唇,猛地拥紧了权策,将他埋了起来。 “呵呵”权策口鼻中都是馥郁幽香,闷声坏笑。 “坏郎君,惯会作弄婉儿”上官婉儿许久才平复下来,唇上胭脂已经被吃光了,不依地嗔怪了一声。 权策呵呵一笑,轻拍着她的肩背,聊表安抚。 “婉儿救了那徐慧一命,她却不领情,想来惦记着咱们权相爷呢”上官婉儿拿起茶盏,送到权策嘴边,喂他饮下,口中酸酸的。 “你却是误会了,她是因为你们两人都在陛下身边,若是联手作一体,容易触犯忌讳”权策咂咂舌,“她毕竟掌管梅花内卫,是陛下私人,又意图未明,虽释出善意,却不可信赖,宫中方面,你还须多多费心” 上官婉儿丰腴的脸颊上闪过一丝精光,自信满满,“宫中有婉儿在,郎君且安心” “对了,郎君,李旦方面与我联络了”上官婉儿脸色转为严肃,“他请我设法尽量消除北塞千余人南下的影响,力保赵祥不失” “还转了边朝静给他的密信,信中陈说了冬官尚书张柬之的动向,较为柔和,只是压抑了边朝静的用人之权,并未发力多方设限,似是有可拉拢转圜之处……李旦让我在中枢尝试拉拢张柬之” 权策听着,面色平淡,“赵祥的事,已经了结,河北道的道家做了替死鬼,我不穷究,这一点,你可灵活利用,取信于李旦……” “张柬之么,在如来佛掌中,你无须动作,由着李旦和边朝静试探,军器监工匠,与格物书院千丝万缕,要让他们出些纰漏,再简单不过了” “是,主人”上官婉儿化身美女蛇,柔柔缠着权策,媚声相应。 权策突地生出个疑问,“李旦只分派你做事,也不许你好处?” “咯咯咯”听到权策的疑问,上官婉儿笑弯了腰,眸光转厉,“哼哼,他盘算的好着呢,说是待他登基为帝,后宫四大妃位,必有我一席之地” “唔,甚好,本还有意让他在龙椅上坐上一些时日,如此一来,却是容不得他安稳度过居丧之期”权策眼中掠过杀意。 上官婉儿向他胸前一靠,笑得甜蜜。 两人又缱绻良久,才依依不舍分开。 上官婉儿跑前跑后,为权策整理装束,口中打趣,“对了,郎君这般明面上来寻奴奴,可是扛了什么大旗?” “呃,是的,陛下要设宴款待倭国国王鸬野赞良祖孙,令两京达官显贵子弟作陪” 上官婉儿温婉点头,将脸颊贴在他宽厚的背上,甜笑轻语,如同梦呓。 “奴奴晓得了” 第1008章 弈者风度(二十九) 太初宫外,谷水之滨,安国相王府别业。 朝中边朝静打入军器监,未曾遭到抵触,以武备军械钳制武秉德和武延基两人,易如反掌。 宫中上官婉儿已表露归心之意,连私调北塞精兵南下的祸事,都能消弭于无形。 军中赵祥的北部军紧锣密鼓筹建,不日便可启程南归,四万精锐大军,即将入手。 赵社在焰火军中,虽被武延基困于安西军骑兵营中,迟迟不得进展,但总归楔进去一颗钉子,但有风吹草动,来日可期。 以性命阻碍他登上储位的妹妹太平公主,也在青要山被权策化成了绕指柔,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无往日跋扈张扬。 局面可称欣欣向荣,一片大好。 李旦站在高高的阁楼上,远远眺望着同在谷水边的碧血坞,冷哼连连。 芙蕖,权策的小妾,出身教坊司,得封嵩阳郡夫人,得到的赐宅竟然比他还要大? 李旦真真受够了,权策幼女天水公主权箩的府邸,与相王府同在神都苑,规制也是比他大出两倍有余。 被两个位分辈分低下的女流之辈,一而再地骑到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日用,你代我记下,本王用事之日,第一桩事便要尽收谷水边土地,推平一应建筑,改建成离宫”李旦挥舞着大袖,面孔狰狞。 “诺”崔日用一直紧跟在他身边,对他的异常都在眼中,当即应下。 宾主两人迈步下楼梯,崔日用觑得李旦颜色稍霁,适时出言宽解。 “殿下行将手握乾坤,富有天下,些许土地宫殿,不过是区区玩物,想要多少,便有多少,此时主人,到时候,还要为殿下监工土木,眼下潜龙蛰居,暂且看淡便好,为这个动肝火,委实不值当的,伤了身子,可是大事” 崔日用说得满口好听话,李旦最是爱听,不几下便没了火头,嘴角上翘,又得意起来。 “日用啊,上官婉儿说她借河北道的道家门徒一用,按平私调兵马之事,语焉不详,河北道那边,道教的黄冠们,境况到底如何?”李旦信口问道。 崔日用踌躇了片刻,陪着小心,先开口将并州大都督来冲骂了一通,“殿下,来冲目无王法,擅作威福,凶厉残暴,屠戮生民,杀人如麻,河北道赤地千里,民生凋敝,实乃来俊臣再生,魔神降世,日后必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李旦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呵斥了一声,“休得东拉西扯,回答本王的问题” 崔日用见铺垫已足,李旦想必有了心理准备,才开口道,“河北道名山郡邑的道观,几乎都被捣毁,道士道长们,或者强迫还俗,或者充作苦役,稍有过错的,便下狱重罚,无一幸免……” “可以说,来冲在河北道,刮了一场灭道妖风,旁的地方,也多有闻风而动者,虽不像来冲酷烈,打压的势头已然蔓延开去,不少秃驴趁机兴风作浪,道家处境,很是不好” “痛煞我也……”李旦双目赤红,捶胸顿足,嗷嗷叫着哀嚎了起来,“本王曾祖,追认道祖为祖先,本王祖父,以道教为国教,及至父皇,开风气之先,以道长入朝为官,或入宫为供奉,历代尊崇施恩,以豢养民望,却一着不慎,毁在我手,此恨何及,此恨何及啊……” “殿下,殿下莫要悲伤,风物长宜放眼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崔日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大了声音,盖过李旦的嚎啕,“今日道家为殿下受过,异日殿下功成,十倍、百倍偿之,让道教在殿下手中发扬光大,犹未晚也” “有此惨痛,亦是苦口良药,愿殿下抖擞精神,振奋斗志,以复仇砥砺,勿让道教冤魂孤苦无依……” “对,你说得对,要中兴,要报仇”李旦哭声顿止,将崔日用拉了起来,吩咐道,“本王等不了十年,你亲自去一趟冬官衙门,将张柬之请来,来冲是权策的人,不管他这番倒行逆施,与权策有无关系,本王都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崔日用犹豫了片刻,没有出言劝阻,他颇有谋略,之所以毁誉参半,原因就是媚上欺下,长于阿谀,善于察言观色,而绝不会规劝,也没有原则,骨头软的能够绕成一个圈。 张柬之来了,带着满腹心事而来。 时隔许久,他又一次在近处闻到了血腥味。 千余北塞将士,活生生烧成飞灰。 道教绵延近千年,早在春秋时期便是显学,却在河北道五十州内,成了惶惶丧家之犬。 结合姚崇信中的暗示,他几乎可以断定,烧人的是权策党羽,而暴虐挞伐道教的来冲,也是权策一系无疑。 酷烈,乖戾。 张柬之心惊肉跳之余,只能用这两个词汇来形容。 无论怎么看,都失去了权策不拘小节,恪守大节,大局为重,为国为民的神髓。 他又哪里知道,这些事权策根本没有过问细节,都是狄光远在操持,自然闻不到权策的味道。 “权势迷人眼,人心易变啊”张柬之深深叹了口气,莫名地想到了宋璟,这位以公正严明着称的法司魁首,一波三折,与权策为敌,投入权策阵营,兜兜转转,仍是理念不合,以分道扬镳告终。 只不过,宋璟的下场,实在不忍卒睹。 却不知,他的下场,又会怎样? “张尚书,不烧死人便灭不掉的火,你可知是何物,冬官衙门可有此物?”李旦劈头就问,面上殷殷期待。 张柬之蹙了蹙眉头,如实道,“此物,臣闻所未闻” “唔,也罢,军器监方面,职责重大,尤其对于焰火、虞山二军,不啻命脉,本王受命,典掌二军,不可不察,日后军器监动向,还请张尚书知会本王一声”李旦翘起腿,理了理袍裾,斜眼看着张柬之。 张柬之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军器监有边朝静在,哪还需要他通报消息,这也算不得拉拢,而是逼迫。 “殿下,臣以为,军器监之设,便是为保障军需,若是供应有所不及,则是臣之罪过”张柬之没有正面回应。 “哼哼,张尚书言过了,二军用度所需,自有本王斟酌开列,足或不足,及或不及,也有本王担待,与张尚书无甚干系”李旦大包大揽,却在不动声色间,要切断焰火军、虞山军与军器监的直接联系。 张柬之开始后悔了。 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 此事若是应下,那便不只是另投门户的问题,而是直接对上了权策和李重俊两方势力。 第1009章 弈者风度(三十) 长安,兴庆宫,长庆殿。 “哈哈哈”太孙李重俊挥舞着一张纸片,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站立不稳。 旁边站着他的心腹殿中少监刘堃,此人是个美髯公,三缕长须在颔下飘扬,仙风道骨,见李重俊收了个函件便狂笑不已,颇为费解,白白胖胖的脸颊上,强行堆出一丝笑意相陪,本就生的细眉细眼,这一笑,便连眼睛都找不到了。 “好啊,张柬之好风骨,权相爷调教得好下属,不愧是大周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李重俊笑出了眼泪,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终于停下了笑声,开口便是一阵夸赞。 刘堃听得莫名其妙,要知道,就在李重俊收到纸片前的一炷香,他还在痛骂张柬之毫无节操,有奶便是娘,贬低权策徒有其表,虚胖无力。 “殿下如此欢喜,定是局面逆转,李旦没有讨得好去”刘堃凑趣儿的上前,虽说的笃定,眉眼间却充满了求知欲。 “正是如此,哈哈哈,李旦偷鸡不成蚀把米,我还以为他能有多少王霸之气,敢于直接召见权策的人马,却不料,竟是个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绣花枕头,你瞧瞧,这不是遭了反噬了么?” 李重俊冷哼两声,随手将纸片递给了刘堃。 上头写着的,赫然是张柬之的最新动作,以业不专精,中饱私囊为由,将军器监的中层官吏撤换了个干净,另行委派了一批知名的工匠大家为官。 而军器监令边朝静,也背上了任人唯亲,昏聩无能的评语,因为是李旦保举,武后下旨委任,他不便开革,便上奏疏弹劾,同时将他自衙中驱逐,勒令闭门思过,所司职务由副职署理。 这是李旦向张柬之开出最后通牒的后果。 张柬之和宋璟一样,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但他与宋璟不同,他不是愚忠之人,而且性情刚烈,自有主见,断不会任人拿捏。 想权策何等英雄人物,张柬之都只是若即若离,未曾彻底归心,他毛毛躁躁逼迫,哪里能讨得好去? 李旦如果细想过这些,便不会草率行事,以致不可收拾,才骄傲不久的大好局面,便露出一个偌大缺口,崔日用试图用军器监钳制焰火、虞山两军的盘算,以失败告终。 “这是天意啊,皇祖母再怎么扶持,一头猪,也是不可能飞起来的”李重俊恶狠狠地怒声道,过了这许久,武后对李旦的偏袒和暗助,几乎无人看不出来。 “是是,殿下储君之位名正言顺,李旦不顾血脉亲情,胆敢觊觎,本就是逆天行事,眼下李旦受挫,殿下还须锐意精进,以图奋起”刘堃应和着他的话称颂了两句,却没有忘记规劝两句,眼下,可不是高兴的时候,李旦吃了个亏,但对比更落魄的李重俊,仍旧稳稳占着上风。 李重俊冷眼瞥了刘堃一眼,难得的收起了倨傲和刚愎,苦笑点头道,“你说的是,然而,我虽有心,但何处着力呢?” “宫中,老王已经死了,上官婉儿附逆李旦,把持内侍省,我没有机会” “朝中,触目所及,尽是权策党羽,部寺堂官,当道者无不与他千丝万缕,政事堂五位宰相,他独占四席,硕果仅存的宗秦客,又是武三思的党羽,还是忝列末位,做些案牍修史的闲差,毫无实权” “军中,南衙军卫,不提了……”李重俊连连摆手,叹息不已,情绪颇为低落,“北衙亦不必说,李多祚那厮,身为皇家禁卫,竟然与狄光远这等乱臣贼子搅和在一起,皇祖母,糊涂啊……” 刘堃听着他大逆不道的言辞,并没有什么异样,心头还暗暗补上了一句,在地方,其实也已经塞满了权策党羽,密不透风,念转及此,眉头一挑,“殿下,山南道襄州刺史沈佺期,乃是东宫故人,或许可联络一二,以为己用?” 李重俊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了下去,“那厮或许早就是权策的人,他与河东道乔知之都是通商府弊案的获利之人,虽然两人一个顶着上官婉儿的招牌,一个是东宫的人,但以权策的算计,我不信他们与他没有瓜葛……” “再说了,即便沈佺期早先不是权策的奴才,现在也是了,我用不上的” 刘堃沉重点头,沈佺期在东宫是分在安乐公主李裹儿旗下的,东宫两位主神牌都死了,李裹儿回到她的大兄身边,沈佺期自然也是改旗易帜了。 “殿下切莫灰心,宗族之中,总有明眼之人,李旦为皇嗣之时,树敌非少,孝敬皇帝陛下生前,也多有遗泽,而且,臣以为,神都的梁王殿下,未必就与李旦同心同德,多些书信往来,许是可察知蛛丝马迹” 他前面所说,李重俊都当做是耳旁风,李姓宗族,经历武后的血腥打击,又经历了李旦和李显储位之争的内斗,如今又成了权策的排挤对象,在朝之人,都是徒有虚名,靠边站着的,连摇旗呐喊的能力都没。 但是梁王武三思,引起了他的兴趣。 “近水楼台先得月,李旦有复起之势,武三思怎会不抓住机会?”李重俊声音有些颤抖。 刘堃察觉到李重俊的兴奋,便将自己听闻的消息说了出来,“据传闻,衡阳王李成义中毒暴毙之后,武三思安排了暗人,借着查案为名,窥探中山王李隆业的起居,臣不知此事真假,但不久后,武三思的宗正寺卿之职便被罢去,李旦与武三思也再无往来,怕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呵呵呵”李重俊垂下头,轻声笑了起来。 刘堃心知他动了心思,却担心他冒失,提醒了两句,“殿下,武三思是父执长辈,又在朝许久,可供借助之处颇多,还须言辞讳饰,多予他些尊重……” 李重俊却不耐烦了,摆手道,“你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有吴蜀联合抗魏的典故在前,不信武三思看不出风色,更何况,他还结怨于李旦,哼哼” 刘堃思量了一下,李重俊的言辞虽放肆,但他所说的,也都是事实,便缄口不言,没得惹来主子的不悦。 “对了,你可知,这两日,裴光庭和阎则先这两个混账在忙碌些什么?”李重俊怒气咻咻地问。 他本想着借这两人收拢世家官宦之心,却未成想,两人毫无助力不说,反倒成了撕不下去的狗皮膏药,尽弄些狗屁倒灶的烂事儿,弄得兴庆宫乌烟瘴气。 “臣不知,臣稍后查问查问” 刘堃也看那两个纨绔子不顺眼,自是乐意借机整上一整。 第1010章 ?弈者风度(三十一) 不光是裴光庭和阎则先两人躁动。 事实上,两京的达官贵人之后,尚未婚配的少年子弟,都在躁动,如同发情了一般。 上官婉儿着手筹备大宴会,放出帖子,只说是汇集朝臣公卿,及青年才俊,于飞霜殿聚宴,倭国女王及其孙女也会参与,并未明言相亲之意。 但两京权贵已经经历过一次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大殿择婿,谁能看出此间玄机。 权策、权泷和武崇敏等人相继迎娶胡人女子为正室,风气开放的中原,除了一些抱残守缺的迂腐老夫子,并没有多少责骂怠慢之语,在皇族贵胄之间,则更进一步,引为风尚。 这也是在婚恋之事上,权策首开的第二个风潮。 第一个是晚婚晚娶,他身体力行,也严令弟妹们不到十八,不准婚嫁,致使许多贵胄年轻人都有了搪塞之语,拒不成亲,将权策举起来当挡箭牌,往往使许多权贵人家的长辈张口结舌,徒呼奈何。 因此之故,神都各方使节驻留的四方馆,热闹了许多,各方藩国要寻助力人脉,也颇为便利,只是,作为代价,少不得要在本国上层贵女当中,送出一两个来,给天朝贵人们为妻。 这一无心插柳之举,倒是大大缓和了年前天朝在西域一番大战,侵略如火的暴戾之气,祥和喜庆飘溢,人心安定。 尤其是西域的城邦小国,在天朝中枢有了一条结亲的线,心思就放了下来,不用担心某一天,安西都护府手握六镇重兵的大都护李楷固,突然心思不爽,将他们犁一遍。 倭国毕竟是海东大藩,境内扶桑都督府每年供应天朝的金银铜钱数不胜数,虽说这些钱帛都归了少府监皇帝私库和中枢钱庄,但终归可以看出是天朝忠实拥趸,并无邦交恶化的后顾之忧。 因此,上官婉儿消息一放出去,两京的权贵少年,都活泛起来了。 与此事有关联的人家,像是太常寺卿邓怀玉、鸿胪寺卿段成式、光禄寺卿桓彦范,甚至连坐冷板凳的春官尚书宋之问,都收到了不少关照。 义阳公主府尚好,有权策在,除了亲近的通家之好,没有谁来造次。 瞧着身前站着的两个年轻人,权策有些感慨。 欧阳通的长孙欧阳雩,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的长子韦离,两人站在权策面前,有些畏缩。 论起年齿,相差不大,奈何身份差距,犹如天堑,这可是他们父辈都要顶礼膜拜的大人物。 “你们两个,都要参加飞霜殿大宴?”权策见他们束手束脚,反倒心生不良,饶有兴趣地问。 韦离性情有些腼腆,面皮臊红,垂头不语,欧阳雩出面代答,“回禀相爷,我们两人都得了帖子,祖父有意让我等与会,效仿相爷,为天朝尽一份力” “哼哼”权策轻哼了两声,这话说得不够俊俏,像是在说他为天朝效力,靠的就是与云曦结亲一般,他无心与小儿辈计较,“你们既是有意,尽可前去,我会安排,给你们安顿个好坐席,定不会教你们吃亏” “多谢相爷成全”两人一同躬身作揖。 “双鲤近况如何?这丫头,有段时日没有回来逛悠了” 权策见了欧阳雩,忍不住开口问了句,自己也有些恍惚,双鲤到他身边时,还是个活泼爱笑的黄毛丫头,现下也过了二八年华,曾与她一同在跟前当差的小书童尺素,前年便成了亲,开户出府,过起了小日子。 “双鲤娘子近来修身养性,颇为亲近佛道,颇有出尘仙气,近来河北道因故处置道教,双鲤娘子特意出关,向祖父询问了根由,后改为潜心礼佛,祖父曾问及婚嫁之事,双鲤娘子都虚言搪塞,虽未曾明言,但似并无于归之心” 欧阳雩说得颇有条理,将双鲤的近况和心思起伏,都说得清楚。 权策蹙了蹙眉头,怫然不悦,“这丫头,好端端的花季年岁,礼的什么佛?你祖父也是,既是有干亲名分,哪里不能管教,岂能让她任性?” “这样,你赴宴之时,将双鲤带上,本相好生与她说道说道” “是”欧阳雩脸色白了白,要是因他言语,连祖父都牵累了,那可是罪莫大焉,赶忙找补回去两句,“双鲤娘子时常念叨相爷,用相爷教诲督促于我等,想必相爷出面开解,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唔,你们退下吧”权策心绪不佳,摆手挥退。 仰着头,望着穹顶,思量起了此事内情。 没过多久,姚佾翩然进门来。 “夫君,后院有客人来,打的是萧敬萧侍郎的名义,但却是远亲,侍郎府也无人陪同,妾身听了一鳞半爪,好像是沂州兰陵县来的人,似是有事相求,殿下有些为难呢” 兰陵萧氏? 权策观感不佳,他初起势之时,曾特意关照过外祖母的宗族,可惜他们早已被萧淑妃带来的惨剧吓破了胆子,根本不愿再与他们牵扯,无人相应。 即便是萧敬,也是因与葛绘同年进士,同年主流又都追随权策,被动投身权策阵营,信重甚至不及蔺谷和涂祁佑等人,因此之故,他的仕途,大抵在侍郎位上到顶了。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个上了年岁的老妪带着,有三个中年妇人,瞧着模样,应是两家主母和一个有体面的侧室,还有她们的子女,拢共十一人”姚佾记得很清楚。 权策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世道人情,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这些人兴师动众上门来,想必是见他根基已稳,想着靠上来谋个富贵,萧敬全家都没露面,也有个面羞,引以为耻的意思。 “既是有尊长在,吩咐权祥,多预备些滋补之物,以尽晚辈本分”权策开口交代,他出面做了这逐客恶人,免得母亲左右为难。 “夫君安心,妾身晓得如何料理” 姚佾心领神会,俯身在他鼻梁上轻吻一记,还拍了拍他的脸颊,像是哄小如意一般,不待权策反应,她已提着裙裾,咯咯娇笑着跑了出去。 权策的心情为之大开,摇头笑了笑。 第1011章 ?弈者风度(三十二) 圣历元年,阳春三月,飞霜殿张灯结彩,内侍宫女往来如织。 上官婉儿亲自坐镇指挥调度,务求尽善尽美。 坐席的安置,颇具匠心。 武后御座之下,左首是倭国女王鸬野赞良祖孙,右首则是权策。 下头亦是左右分野,左边都是才俊少年,排在最前头的,是累次对外战役的忠烈遗孤,席位涂成赤火色,其后是国子监生,席位是青木色,最后才是达官显贵子弟,席位是蓝水色。 右边则是朝臣公卿,排在最前头的,是翰林院、麟台监等处的词臣清流,席位是明黄色,其后是政事堂宰相、台省高官和侯爵以上勋戚,席位是紫金色,最后是十六卫和两京要职,席位都是绯红色。 因主宾是权贵子弟、青年才俊,除了鸬野赞良祖孙二人,未曾邀请女客。 如此一来,目的更是呼之欲出。 午后未时许,宫门开,高台升,教坊司鼓乐齐鸣,彩衣绣服的銮仪使雁分两行,自飞霜殿迤逦而下,绵延到宫门尽头。 早就迫不及待的来宾们纷至沓来。 “噗嗤……”上官婉儿身边,有个戎装宫女掩口笑了出来。 上官婉儿在飞霜殿高台上站着,居高临下,能将众人形态笑貌都看个清楚,却是开了一回眼界。 一长溜的贵胄子弟,全都油头粉面,一身华服花花绿绿,颇为惹眼,有的骚包一些,还在耳边插了朵好大的牡丹花,身上的熏香味极为浓郁,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直冲鼻子。 这还只是寻常,有些少年许是想着投其所好,听了倭国的风俗,推崇身材胖大的相扑手,便做了些伪装,个个大腹便便,也不知在衣服中塞了多少物事。 有些更进一步,想着用思乡之情打动人心,去西市里的倭国店铺,买了倭国服饰裹在身上,脚下踩着木屐,一摇三晃,十足惹人发噱。 “哼哼,倒是都有点心思,今日,有场热闹好瞧的” 上官婉儿露出丝丝浅笑,有些少女活泼雀跃的风情。 这一次,与上次没庐氏协尔一样,她那郎君都没有内定雀屏中选之人,既是如此,便是这些少年才俊们各凭本事,也看倭国这位贵女的心意了。 至于关说求情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他们二人无意松口,却是任谁都使不上劲,左右不了局面的。 “昭容,宫外有密信传来”有个贴身宫女凑在耳边传话。 上官婉儿蹙了蹙黛眉,莫非郎君临时改了心意?宴会场上当众操作,却是有些局促了,怕会露出行迹。 心中念头纷乱,拂袖转身,去了内室。 密信是来自宫外无翼鸟,与夜宴也有些干系,但并非传达权策的指示,只是事先通气,让上官婉儿有所准备。 “中山王李隆业昨日早间启程,快马赶往骊山,参与飞霜殿大宴……” “张柬之有子,也欲西行骊山,为张柬之阻止,其子不服,趁夜潜行离家,干犯宵禁,为巡夜的东宫右卫率长史杜闲所捕获,杜闲逼问其身份意图,其子不敢明言,只顾奔逃,杜闲令放箭,将其乱箭射死……” “张柬之前往东宫卫率府质问,信阳王避而不见” 这两条消息,上官婉儿都是冷眼相待,心中波澜不惊。 杜闲有可能是误打误撞射杀了张柬之的儿子,但武崇敏不见他,也没有协商后续,体面处理此事,冷淡之意昭然,显然表明,留在神都的权策党羽,并没有因为张柬之突然强硬处置了边朝静,而对他有所改观,反倒更不信任,更加敌视他。 “……兰陵萧氏中人在义阳公主府撒赖,公主殿下仁心慈怀,碍于情面,向主人开口,主人不得已,允准兰陵萧氏子弟三人参与大宴” 第三条消息,仿佛只是琐屑小事,但上官婉儿不会如此看,她双眸闪过异彩,坐直了身子,细细看了一遍,纤手在“不得已”三个字上捻了捻,这里才有她看重的东西。 “哼哼”上官婉儿眸中闪过精光,作为公认的权相爷的敌人,我会好生招待你们的。 门外传来通传声,上官婉儿收摄了情怀,扬声叫进。 “上官昭容,陛下请您去趟九龙殿”徐慧亲自前来传话。 “哟,劳动徐家妹妹,可是我的不是”上官婉儿立时站起身,亲亲热热地拉住徐慧的手,笑靥如花。 徐慧活泼灵动的面孔抖了抖,有些欲哭无泪,与上官婉儿走得太近,并非她所愿,但得罪上官婉儿,她也不愿意,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脸色发苦。 “上官昭容客套了,陛下可还等着您呢” 上官婉儿笑吟吟地应下,拉着她的手仍是没有放开,竟要与她执手同行的意思。 徐慧脸颊皱成一团,弱气的跟着上官婉儿一步一磨蹭,苦不堪言。 背过身去,上官婉儿却坏笑了起来,她是故意的,这徐慧向权策输诚,又真假难辨,她便用些小手段,让她难受一下,许是可逼出些端倪。 九龙殿,武后面沉似水。 “你给中山王发了宴会帖子?” 武后的声音不善,上官婉儿应声拜倒,“臣妾给皇族适龄未婚的贵人都发了帖子,许是有不周全之处,请陛下责罚” “也就是说,李重俊那里,也有帖子喽?”武后冷声发问,不见喜怒。 “是的”上官婉儿丝毫没有迟疑。 “好啊,起来吧”武后的气场陡然松懈,叹息着道,“你送帖子,是顾着周全,并无过错,朕又怎会处罚你?” “倒是他们,让朕开了眼界,权策起初想要将鸬野赞良的孙女,配给李重俊,朕以为,朕的孙子,身份高贵,怎能迎娶倭国女王的孙女?给推拒了”武后面上涌起大片嘲讽,“却不料,他们自己却上赶着来,任人挑拣……” “人呐,万般不好,都可得援手而改易,唯独自甘下贱,任谁都拉扯不起来” 她尽自冷声感慨,没有留意,身边的两个女官,都有异色。 徐慧有些欢喜,权策先前的提议,不是空口白牙,而是付诸实行了的。 上官婉儿眼中闪过异彩,她发现了努力的方向,要是李重俊今夜也来了,少不得要助他一臂之力。 第1012章 弈者风度(三十三) 飞霜殿侧殿。 门前有两个内侍、两个宫女相对而立。 权策抵达之时,来宾大致已经到齐,他没有进殿入座,而是吩咐了,要与人会面。 自有内侍省着手安排,没多久,便得了这处所在,视野开阔,鸟瞰殿前广场,四面临风,后头有飞瀑泉水,水声潺潺,清雅幽静。 他的案前,摆放着时令瓜果,有一盏香茗,热气升腾。 透过眼前雾气,看着对面易钗而弁的双鲤,愈发不真切起来。 冷,瘦。 印象中脸颊胖嘟嘟,活泼可爱,总是挂着无邪笑容的小娘子,变成了个弱不胜衣,素面朝天,冷清淡漠的大姑娘。 “双鲤,在欧阳通府上,可是受了委屈?”权策心中躁动不已,却尽量和缓了声调,唯恐声音大些,将眼前纸片一般的女子,给吓碎了去。 双鲤摇了摇头,有些发白的唇边挤出一丝笑意,“蒙相爷关照,欧阳相爷待奴奴如同己出,衣食用度,无不优渥,书法之道,也倾囊相授,奴奴罪臣之后,能有如此福缘,已是邀天之幸,哪里还敢不知足” 简单的一句话,权策却听出了异样。 欧阳通是收了双鲤做义女的,双鲤却称呼他为欧阳相爷,又将罪臣之后挂在嘴边,显然在欧阳通府上,过得并不顺心,至少是他们府中有人借她是褚遂良后人之事,兴风作浪,让双鲤无处自容。 权策没有揭穿什么,大家大族,都有情非得已,强权如他,面对兰陵萧氏老夫人的纠缠哭闹,也不得不妥协,强悍如武后,面对自己子孙的自相残杀,也无法狠心惩戒,只有和稀泥,尽力保全。 欧阳通毕竟是男人,又是朝中重臣,政务缠身,有些事周顾不到,也在情理之中,以此事苛责,有失公允。 “双鲤啊,我行至今日,高处不胜寒,可托腹心之人,寥寥无几”权策站起身,走到双鲤面前,按着她羸弱得只剩骨架的肩头,心头不免一酸,“我有意召你回府,襄助崔莺,打理格物书院,你可愿意?” 双鲤眼前闪起亮光,仰起头,咬着下唇,牵着他的衣袖,“崔莺娘子素有能名,一手创立两家书院,哪里需要奴奴多事?” 见此情状,权策哪里不知,双鲤想回来,已经许久了。 “你有所不知,格物书院之中,五行教苑只是表面,另有更苑,才是要害腹心,内中变故,足可翻覆天下,眼下是安乐和崔莺掌理,安乐性情跳脱,崔莺又有宗族羁绊,我心常感不宁,你去操持细务,我才安心” 双鲤登时笑靥如花,掰着手指头念叨,“奴奴回去便收拾……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两个丫鬟要带着走,旁的都是欧阳相府的,奴奴不要……” 兴冲冲说着,情绪又低落下来,“蒙相府恩养这么久,只能日后再报了” 权策见她赤子本心不失,将行之际,不发恶言,只记恩情,抚了抚她的发髻,笑着点点头,温声道,“日后我来替你报” 双鲤的小眉头又皱了起来,犹豫了下,才开口问,“主人,祝平安死了,真的是意外么?” 权策对上她的剪水双眸,摇摇头,没有说话。 “奴奴晓得了”双鲤长出一口气,似是卸下了一块心头大石,“奴奴曾有段时间,与他书信往来,字里行间,颇觉其人性情大变,不知敬畏感恩,贪心野心勃发,任其下去,将贻害无穷” “奴奴也想过提醒主人,但是,祝平安毕竟是瞧着长大的,总是不忍,幸好主人明察秋毫,及时消弭祸端,奴奴也可少些负疚感” 权策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温柔以对,肃容道,“你有善心,这是好事,然而,对敌之时,有时一念之仁,会养痈成患,伤人伤己,你还须牢记” 双鲤没有挨了训斥的低落,精神头反倒更好了几分,带着讨好的笑容,“奴奴记下了,主人莫气,莫气,嘿嘿” 权策摇头失笑,搭着她的小肩膀,迈步出门,前往飞霜殿正殿。 在殿门前,碰到个不可思议的人。 太孙李重俊。 他还是来了。 他始终没有弄清楚李旦为什么让李隆业赶来参加宴会,但他宁可多行一步,在最后时刻,决定参加这次宴会。 至于结亲之事,则见机行事,最好的结果,便是他不用结亲,也让李隆业结不成。 他的婚姻,是笼络重磅奥援的最后手段,实不愿浪费在区区倭国身上。 “权相爷有礼了”李重俊拱了拱手。 权策微微躬身回礼,“太孙请先行” 李重俊昂昂然迈步进去,顿时让殿内一片寂静。 光禄寺卿桓彦范一阵难受,完全没有给李重俊设坐。 一溜烟小跑着到上官婉儿身边,抹了把油汗,“昭容,太孙殿下坐席,如何安顿?” 上官婉儿正在词臣群中诗词唱和,游刃有余,听得桓彦范发问,眨了眨眼,“中山王坐席在何处?” “中山王列在公卿勋戚首席”桓彦范指了指词臣之后的紫金席位。 “唔,如此,便将中山王席位移出,公卿首席由卫国公、济阳王、立节王兄弟列座”上官婉儿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在倭国女王和权相爷下首,各设席位,请太孙和中山王就位” 桓彦范不及细想,听得分派,便跑去安排下头安置。 上官婉儿丰腴的鹅蛋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将李隆业和李重俊单独拎出来,弄成双方对垒之势,众目所瞩,大大增加两人较劲争夺的火药味。 他们还不能指摘,毕竟,将他们的地位凸显出来,明明是好意,要是怪到上官婉儿身上,岂不是恩将仇报? “拜见权相爷” 除了李重俊,殿中所有人齐齐施礼拜见,。 权策背着黄昏余晖入殿来,影子拉得老长,将御座上的龙椅覆盖住。 李重俊直挺挺站着,显得很突兀。 权策无声笑了笑,在他面前有资格站着,并不是一件好事。 揽着有些局促的双鲤,缓步前行。 “走,咱们今晚看一场大戏” 第1013章 ?弈者风度(三十四) 飞霜殿,众人按班落座。 武后姗姗来迟。 她的手上,牵着个身着粉色襦裙的少女。 少女气韵颇佳,微微侧着脸颊,露出颀长白皙的脖颈,走起路来,款款动人,不见局促慌乱,颇有大家之风。 只是,与旁边挺胸昂首,行走带风,睥睨自雄的武后相比,仍旧显得青涩稚嫩。 她们的后头,跟着倭国女王鸬野赞良和上官婉儿、徐慧两个近侍女官。 那少女显然就是鸬野赞良的孙女儿了。 “臣等拜见陛下” 满殿众人齐齐施礼。 那少女倒是懂事知机,侧开身去,不与武后一同受礼。 “都起来吧,朕今日与卿等同乐,也是想着沾沾年轻人的朝气,尔等不必拘泥俗礼”武后笑吟吟拂了拂袍袖,自顾自坐下,打眼一瞧,就看到了阶下不远处,坐席突兀的李重俊和李隆业两个孙子,心情登时大坏。 果真不出她所料,都自甘下贱啊。 “谢陛下”众人谢恩,规规矩矩退回各自坐席,都是端庄肃穆。 “呵呵呵”武后按捺心中烦恶,轻笑两声,“今夜,朕与倭国国王同聚,遍召天朝五陵少年,此间聚宴为乐,共享盛世繁华,也有和睦亲善,薪火相传,世代相亲共荣之意,瞧尔等坐席,泾渭分明,可自择代言人物,先行说明身份,让倭国国王初识尔等风采” “是” 轰然一诺之后,权策和李隆业所在的右手边,沉凝如山,安安稳稳,此间都是朝官公卿之属,论资排辈,官爵高低,血亲厚薄,一目了然,并无争拗余地。 而鸬野赞良祖孙和李重俊所在的左手边,却热闹了起来。 后头的达官显贵子弟还拱手揖礼,有商有量,毕竟父执长辈都在朝为官,总不便将面皮撕破,前头的忠烈遗孤和国子监生,却是你争我抢,谁都不服谁。 到了后头,争辩的声量渐大,国子监生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相互唾骂,口沫横飞,忠烈遗孤们则拉帮结伙,生龙活虎,撸袖子叫嚣,怕是要不了多久,便要老拳相向。 武后不以为忤,在上头看热闹,面上挂着有趣的笑意。 “陛下胸襟如海,天朝百家争鸣,恰似无形之黄金台,天下才俊慕名云集,各得一方水土,施展才华,敢言敢当,敢作敢为,臣不如也”鸬野赞良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天朝的乐子,还是不便多看,转而冲着武后称颂了起来。 “哈哈哈”武后朗声而笑,并不以此居功,“国王过誉了,朕不过是一时起了童心,国王且瞧瞧,朕的光禄寺卿,可不是吓得不轻?” 旁边列席押班的桓彦范,听得此言,勉力做出从容之态,不给天朝上国丢脸,但眼中的苦涩之意,却是难以隐藏。 “寺卿职责所在,也是一腔公心”鸬野赞良打定主意只说好听的,拍了拍身旁的孙女儿,以示安抚,这位少女,满面惶急,已经没了血色。 眼见下头国子监生和忠烈遗孤们闹腾得愈发不成样子,权策皱起了眉头,轻咳了一声。 “咳……” 如同九天传来惊雷,数百人的一锅乱局登时鸦雀无声。 各自整理衣冠,齐刷刷躬身请罪。 这幅场面,不仅令鸬野赞良侧目,也让李隆业和李重俊两人心惊。 “罢了,罢了,少年人,就该是这个模样,权策,你便是少了这般情怀,年纪轻轻的,像个老头子一般,恁的无趣”武后嗔了权策一眼,似乎并没有因为权策威望隆重而介怀,责备数落中透着亲近。 “你们方才差点儿打将起来,可选出人了么?”武后饶有兴趣地问。 在权策注视之下,忠烈遗孤们飞快达成了共识,有一个身形壮硕的青年汉子走到中间,“陛下,草民鲁锵,是原蓝缨军副将鲁福之子,我父随权相爷东征契丹,在定州攻防战中阵亡,我等皆是累次出征就义的将士遗孤” “拜见陛下,见过倭国国王” 忠烈遗孤们齐齐起身,来到大殿中央,跟在鲁锵身后见礼。 个个英姿飒爽,刚毅挺拔,武者风范俨然。 “哦?原来是朕的忠烈之后”武后站起身,有些意外,侧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冲她露出个满意的笑容,“不怪乎都像是小牛犊子一般,尔等要以先人之志为志,报效朝廷,建功立业” “是,陛下”众人齐齐相应,声振屋瓦。 “哈哈哈,好,都是好男儿,婉儿记下,忠烈之后,不宜荒废在野,着夏官衙门设置考试,有勇有谋者,录入行伍,以酬英灵” 武后随手措置,引得众人感恩戴德。 上官婉儿仍是笑意迎人,眼中慧黠闪动,若是武后知晓,这批忠烈遗孤,都是权策嫡系军卫当中检拔出来的,不晓得还会不会如此热心。 她倒不虞有人察觉什么,毕竟近年来大周的战事,绝大多数都在权策指掌中,无论怎么选,都不可能完全与权策脱开干系的。 随后,国子监生也选了个名叫楚玉的,做代表出来见礼,他们虽不像忠烈遗孤那般刚猛,风度翩翩,丰神俊朗,别有一番看头。 再往后的达官显贵子弟,以欧阳通长孙欧阳雩为代表,这些人都是贵胄出身,玉韫珠藏,雍容气派,贵气不凡。 到了右手边,重臣本当由欧阳通为先,但因为欧阳雩已经占了先,他谦逊了一步,由韦巨源出列唱名,公卿当中,自是卫国公薛崇胤。 最后的十六卫及两京高官,由长安留守刘幽求为首,毕竟他是此间地主。 “唔,好,都露过面了,阶上之人,权策不必提,国王定是识得的,另两人,都是朕的孙子,太孙李重俊、中山王李隆业,适逢其会,来凑个热闹” 武后言语间,已经将意思表达的很明显了,她很不希望这两个孙子参与到结亲争夺当中来。 “承蒙陛下礼遇,臣感激涕零,这是臣的嫡亲孙女,名唤海人良子,其父为臣之太子,草壁皇子”鸬野赞良将自己的孙女介绍了一番。 这些信息,武后其实早已知晓,她对倭国的世系颇感兴趣。 这位草壁皇子,妻子同时是他的姨母和堂姐,外祖父同时也是他的伯父和岳父,真真乱得一塌糊涂,也刺激到了极点。 武后并了并双腿,潮湿的眼波瞟了权策一眼。 “权策,你旁边这小郎君,生的倒是俊俏无匹,又是哪家儿郎?” 第1014章 弈者风度(三十五) “陛下,先恕失礼之罪,臣才肯说” 权策笑呵呵地开起了玩笑。 武后笑容愈发甜美,宜喜宜嗔地瞪了他一眼,“堂堂宰相了,还如此不稳重” “陛下,方才才责骂臣,说臣没有朝气,眼下又怪臣不够稳重,如此,敢问路在何方?” 权策苦笑着摊摊手,显得颇为无奈。 “咯咯咯”武后笑了起来,前仰后合,身上丰腴处与纤薄的春衫襦裙一同簌簌抖动,好一番浪潮翻涌。 “罢了,朕恕你无罪,休说失礼,你失了甚,朕都恕你无罪,快些说来听听” 权策转过身,将双鲤头顶的发簪幞头取下,顿时青丝如瀑。 “陛下,不是小郎君,是个小娘子,这是臣先前伺候书房的小丫头,唤作双鲤,为高宗时重臣之后……”权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等待武后回想。 因双鲤之事,武承嗣次子武延义曾找过权策的麻烦,但武后并无意追责,双鲤的生父是褚遂良次子,但生母却是感业寺的比丘尼,对武后有过扶助之恩。 待武后面上闪过一丝恍然,权策接着道,“这丫头颇有先祖遗风,痴迷书法,得了欧阳相爷指引,在外头游学,很吃了些苦头,近来才返回府中,母亲疼爱她,收为了义女,只因等待吉日,还未及操持” 他这边淡然从容,殿中的欧阳通和欧阳雩却是脸色骤变。 权策话中领受了他们的恩情,却对认亲之事全盘否认,将双鲤挂在了义阳公主名下。 他没有表示不满,只是淡淡的,但放在欧阳通祖孙身上,却沉重如山,有如千钧之重。 “今日听闻陛下大宴,这丫头缠着要来领略陛下风采,臣便造次了” 武后瞟了欧阳通一眼,双鲤一度是朝争的中心,对她的去向,武后是清楚的,权策一语带过,显然另有些不堪内情。 “行了,你造次的事情还少了?”武后隐蔽的抛了个媚眼给他,自己挺翘的马屁,权策都是亲手拍过的,相比之下,带个人来参与宴会,算得什么? “双鲤是吧,你且上前来,让朕瞧瞧” 武后慈爱可亲,双鲤却怯场了,揪着身上的男装长袖,可怜巴巴地望着权策。 权策示意了一下。 双鲤缓步登上丹墀,蹲身福礼,头都不敢抬起,“拜见……拜见陛下” “起来吧,就坐在朕身边” 武后的姿态不冷不热,也没有骤然封赏加恩,倒是让双鲤战战兢兢的心神放松了下来。 “诸位,今日大宴,尔等都是有缘人,来,举杯满饮,莫负良辰” 随着武后一声清亮的邀饮,众人齐齐离座起身,高呼痛饮。 酒过三巡,上官婉儿出来主持场面,未语先笑。 “诸位,此次大宴,婉儿躬逢其盛,只是时日紧迫,宫中未及预备丝竹乐舞,故而要有劳诸位,身体力行,各得其乐”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都来了精神,尤其是那些穿着倭国服饰,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权贵子弟,摩拳擦掌,兴奋难言。 “来者是客,女王殿下年事已高,婉儿斗胆,请海人良子小殿下先行垂范如何?” 海人良子年岁虽不大,但应当是惯于大场面的,落落大方站起来,微微福礼,拍了拍手掌。 殿外涌进来六纵六横三十六名舞女,身上穿着的,像是天朝服饰,一水儿的淡绿色薄纱,也有所改良,胸前和裙裾都束得很紧,身体曲线毕露。 她们的面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发髻呈陀螺状,不似中原风格。 大殿两侧,教坊司的丝竹管弦齐备,缓缓奏响乐曲。 权策眉头一挑。 久违了,这曲子竟是三生石上。 犹记得,当初寿昌县主和安乐公主李裹儿,一对堂姐妹,用这个曲子,对舞西凉殿,惊艳一时,裹儿也凭此,坐稳了皇族第一美人的名号。 也记得,太平公主曾在严寒冬日为他跳过这曲,曲子一往情深,矢志不移,舞蹈也颇为激越热情。 武后斜眼看了过来,她也记得这首曲子,当初权策用此曲协助侯思止,赢取了赵郡李氏女的芳心,风靡平康坊。 “咚咚咚……” 乐曲声大作,海人良子的动作也大了起来,与中原舞蹈不同,她的舞姿并不剧烈,但身体扭摆幅度甚大,腰肢和腿部动作尤其多,少了胡人舞蹈的奔放狂野,但又多了些细腻和诱惑。 三十六个舞女与海人良子一同起舞,她的身量算是最矮小的,但身姿婀娜,张力十足,不自觉的,就能将所有视线收拢在自己身上。 舞蹈之后,海人良子面上泛起潮红之色,长长的发丝被汗湿粘在了颀长的脖颈和秀气的锁骨间,将平平无奇的长相,衬得平添一股魅惑风情。 “哗哗哗……” 拍案击掌之声大作。 “好,不愧是王族明珠,良子此舞,可堪与朕的安乐公主比肩”武后赞赏不已,“婉儿记下,稍后朕的山石榴花染舞裙取来,赐予良子” “多谢陛下,小臣多谢陛下赏赐”海人良子喘息未定,连声道谢。 武后摆摆手,颇多关切,“虽说已是春日,乍暖还寒,你且到内殿更衣” 海人良子作为主角,她走了,自是不能让下头的青年才俊们空献才艺。 上官婉儿又站了出来,这次,却是冲着下头的翰林院词臣,“诸位久负盛名,今日盛宴,不妨就以方才海人良子小殿下的献舞为题,各抒胸臆,一展才情,让陛下和女王殿下品评” 话音落,吟哦之声大作。 翰林学士们有的吟诗,有的作词,好一番热闹。 权策在旁边淡淡看着,也不搭理。 上官婉儿却是好一番忙碌,忙着打圆场,改诗改词。 翰林学士们才情是有的,辞藻也是华丽的,但颇有些拿捏不轻,红袖、绿带、香腮之类的词汇,乍听之下还好,若要细究,都有些轻薄无礼。 一而再,再而三,弄得不少翰林学士都讪讪然,老脸发红,不敢再开口。 良久下来,竟无一篇佳作,尴尬的气息很是浓郁。 久坐无聊的李重俊,察觉了这一点,冷冷一笑。 “皇祖母,咱们这里,可还有个大才子未曾开口,权相爷悭吝于文字,在此大宴时节,也当破例一二” 武后瞥了他一眼,看看权策,见他无可无不可,冷清清一片,便开口道,“权策,说起来,朕也许久没有听到你的诗词了,今日,朕悬赏在此,若是你能出一佳作,小如意的玻璃房子,便由朕的少府监出资,你看如何?” 这口风,温言软语,还有赏额,不似君臣,更像是在哄着逗趣。 李重俊得逞了,却难有喜色,嫉妒之心啃噬,一时间,面目全非。 第1015章 ?弈者风度(三十六) “陛下,小臣蒲柳舞姿,不敢当权相爷如椽巨笔” 换了一身华服的海人良子款步而来,开口便为权策解开了难题,让李重俊心头暗恨。 “哦?”权策轻笑一声,他对这个倭国小殿下直来直去的性情,倒是颇为欣赏。 “若是权相爷不嫌小臣贪心,敢请以这曲三生石上为题,赐下笔墨,小臣愿一生俯首拜之”海人良子面上掠过羞涩之意。 很显然,她是权策诗词的忠实拥趸。 “良子殿下有所不知,权相爷惜墨如金,流传之作虽少,这曲三生石上,却是有诗词的,若无那阙伫倚危楼风细细,当日侯御史要抱得美人归,怕也是不能的……” 殿中站出了一人,却是末位宰相宗秦客。 起初像是在为权策挡箭,却陡然话锋一转,“不妨仍以小殿下舞姿为题,即席而就,以正相爷才气纵横,冠盖天下之名” 权策眼中闪过一丝微妙,宗秦客明面上就事论事,实则是在策应李重俊。 他们这些人如此苦心,若是一再搪塞,反而显得怯场,权策洒然一笑,正待开口,却不料,海人良子也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并没有因为屡遭反对而折衷。 “良子不以为然,权相爷才华横溢,冠绝当世,不唯天朝,乃举世公认,再提正名,岂非可笑之举?” 海人良子的语气带着一些锋锐之气,直接打了宗秦客的老脸。 “陛下,请恕小臣执念,三生石上,小臣沉溺已久,每每心潮律动,思绪翻飞,只恨才学浅薄,无以言表” “念及文思一道,因事因时而动,心绪怀抱,亦因见人经事而变,权相爷昔年为天朝御史,眼下为天朝首揆,物人俱非,想必对这三生石上,能别有一番纾解” 海人良子说了一大堆话,脸颊上飘起一抹晕红。 “呵呵,倒是个有性情的” 武后很是欣赏,点头赞了两句,挑眉问道,“权策,你可能满足她的心愿?” 权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大殿中央,朗声道,“我曾南征北战,记忆最深,犹在西塞,彼时,吐蕃赞婆与西突厥阿史那俀子作乱,西域诸国首鼠两端,后突厥虎视眈眈,我奉密旨,出塞对敌,赖陛下洪福,大获全胜……” “然而,彼时近身随我之人,却未能全身而返” 随着权策的叙说,殿中陷入沉寂,众人都是专注看着他昂藏的身形,字字细听。 “其人乃是一员女将,名唤艾薇,与我颇有情愫纠葛,战局将定,我有所疏忽,单车而行,赞婆垂死挣扎,做博浪一击,艾薇为护我而死……” 有一瞬间,权策想要直接将芮莱的名字念出来,但视线偶然触及旁边的武崇行,让他改变了主意。 此时说出,徒然伤人,并无益处。 武崇行见大兄看过来,面有戚色,可怜巴巴,毕竟叫了许久的艾薇姐姐。 “良子小殿下所言甚是精到,诗词自有灵性,人生也自有诗意,岂会一成不变?” 权策回头望了海人良子一眼,却没有收获她的崇慕,只瞧见她一手抓着毛笔,双目炯炯有神,只管期待他开口作诗。 权策失声一笑,“我与艾薇,今生缘浅,只盼三生石有灵,再定来生钗钿之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仿佛迷蒙之中,有一层暗色的阴影自穹顶笼罩而下,令欢喜聚宴,顷刻间变得剩月零风,愁云惨雾。 “此词哀婉久绝,不失峻拔,朕却无心赞赏”良久之后,还是武后率先开口,声音微冷。 众人仍是呆滞,帝王金石之音,并不能让他们回神。 海人良子拎着裙裾奔了下来,噗通一声,便五体投地,参拜在权策脚下。 权策避了开去,没有受礼,在侧边摆了摆手,唤了两个宫女将她搀扶了起来。 “此词因缘际会而生,非我一人所有”权策说完,便决然转身,背着手,快步返回了自己的坐席,颇为高贵冷艳。 才刚刚坐定,一道目光有如实质,刺了过来,正是武后。 权策写诗作词,蔚然经典,她是乐见的。 但今日这阙词,她无心赞赏,不只是因为词中之意太过悲凉,还因为这是权策写给旁的女人的。 越是情深义重,感人肺腑,越是令她不悦。 回想起来,权策身旁的妻妾情人,无不在他的诗词乐曲当中,占有一席之地。 唯独她,还不曾入过诗曲之中,画倒是入过,还只是脖颈以上的小半拉,下头的身段,非她所有。 饶是心中颇多阴晦酸楚,武后仍是平复在一边,笑吟吟地问海人良子,“权相爷此词,良子可满意乎?” 良子抱着自己书写的卷轴,笑容灿烂,“远超出良子所愿,又在良子意料之中” 武后含笑点头,“如此,朕也践行诺言,你要建那玻璃房子,所耗钱帛,在少府监支用” 后半句,却是转向权策交代的。 “陛下,臣没有给陛下丢人,于愿已足”权策诚恳地道,眼中暖意融融,与武后打交道久了,应付她的心思百变,他自有心得。 “臣为如意建房,是臣的乐趣所在,并非负担,不敢动用陛下内帑” 权策拒绝了武后的赏赐。 “哼哼”武后轻哼了两声,方才的郁闷已然不剩多少了,白了权策一眼,“既是如此,朕便换个,待渭水郡主的宅邸落成,朕亲自题写门匾好了” 权策利落地谢了恩,“陛下,殿中还有许多人候着,臣不便赘言,日后千言万语奉上,还请陛下莫怪” 这话却颇耐咀嚼。 武后明眸一亮,眉飞色舞了一瞬。 上官婉儿见这对至高君臣叙话完毕,才又款款走上前。 “诸位,倭国小殿下的舞姿已经欣赏了,权相爷的好词好故事,也都听了,现下,却轮着诸位一展风采” 她对权策的评议,并不高,还有些贬损的意思,写词还带着讲故事的,生恐旁人不晓得你塞外战功赫赫,倾心美女如云么? 这与她一向的立场相符,无人意外。 唯独权策,面上古井无波,心下却是苦笑,显然,他这般隆重怀念芮莱,不仅惹来武后冷落,上官婉儿也有满腹牢骚。 第1016章 ?弈者风度(三十七) 上官婉儿话声一落,立时便有人跳了出来。 那些身穿倭国服饰,在里头塞了些不明物体的青年,一跃而出。 全都是蓝水席位的权贵子弟,瞧着人数,足有十几个人,彼此招呼着列队站位,似模似样,竟还是预先串通好,精心排练过的。 “陛下,女王殿下,小殿下,两位倭国贵宾离乡日久,想来会怀念桑梓之地风情,臣等有感在心,特效仿倭国闾里特色,学了一支三番叟祈祷舞,此时献上,以娱两位贵宾” 领头的青年神气活现,信心满满,很是骄傲的样子。 “哦?那便开始吧”武后笑了笑,起了点兴致,毕竟,他们打扮的这副鬼样子,还是有些猎奇之感的。 “啪嗒嗒……咚咚……” 踩着木屐迈着细碎的步点,双手高举,扭着腰肢转动,时不时在各种角度拍两下手掌,然后是脚踩地面连连顿步,颇有些忸怩之态。 动作颇为缓慢柔和,无男儿气,也无柔美之感。 看了两节,武后便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实在是乏善可陈。 “咿咿呀,咿呀呀……” 这个时候,那帮权贵子弟又出了新的幺蛾子,竟然口中哼哼唧唧,吟唱了起来。 更有甚者,他们吟唱的声音,竟然是捏着嗓子学的女声。 与他们的舞姿相互对应,很明显了,这些混账东西是在平康坊,跟着舞伎学的倭国舞蹈,依样画葫芦,唱腔舞姿都照搬过来,什么都没有改。 “噗嗤……”高居上座的海人良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她旁边的倭国女王鸬野赞良也是面带笑意。 “呸……这群蛀虫,真真不成器,大周天朝的脸面,都让他们丢尽了” 公卿勋贵的紫金坐席首位,薛崇简攥紧了双拳,脸色涨红,怒意勃发,忍不住低声叱骂。 他在西塞屠杀吐蕃人、震慑西域邦国,所向披靡,天朝上国的骄傲,由此从虚妄变得具象起来,最是见不得天朝人自甘堕落的下贱模样,谁想到,竟在这天朝腹心的宫殿之中见着了,搔首弄姿,博倭国人欢心的,还是一群权贵子弟。 “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武崇行掉了一句书袋,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着凌厉的冷光,这种无骨之人,他看不起,他也不信那秀外慧中的海人良子,会对这些小丑起意。 想到这里,武崇行向前趴在桌案上,仰面对着旁边的薛崇胤,挤眉弄眼,“崇胤兄长,您觉得这倭国贵女如何?” 薛崇胤也不知在想什么,神游物外,听得他问,还吓了一跳,眼中闪过纠结迷惘之色。 海人良子相貌不算出众,但性情端庄,落落大方,颇有主见,至情至性,别有一番魅力。 若说没有思慕之心,那是假的。 但他事先让身边的坐鹿罗汉收集了一些海人良子的身世信息。 结果不太美好,海人良子是倭国王室的嫡支正宗,殆无疑问,只不过她的血统,有些难堪,她的父亲,是太子草壁皇子,她的母亲,是草壁皇子的姨母。 换言之,海人良子的身世,与还在太平公主腹中的孩儿一样,是辈分逆伦结合的产物。 而且,倭国王室辈分之紊乱,一以贯之,令人叹为观止,太子草壁皇子,母亲是眼前的倭国女王鸬野赞良,他的父亲,是鸬野赞良的堂伯父。 这让薛崇胤有些难以接受,望而却步。 但另一边,他又想着自己的长子之责。 他是太平公主的长子,是三个弟弟的兄长,他要顶门立户,为母亲、为大兄分忧。 如果他迎娶了倭国的这个海人良子小殿下,那么,青要山上,还未降生的那个小郎君或小娘子,便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至少,有他们夫妻在,即便大兄和母亲看护不到,也无人敢乱嚼舌头。 武崇行嬉笑着看他,薛崇简也暂时去了愤怒,隔着个坐席,歪着头看他,露出几分纯真的调皮模样。 薛崇胤心头涌起阵阵暖流,这些弟弟们,都是郡王,但在他面前,还是孩童啊,要他庇护的,更何况母亲腹中那个更小的,连个爵位都还没有。 “说话尊重些,我是定要娶她的”薛崇胤伸出手,用指尖在两人额头上都敲了一记,口气却是坚定不移。 武崇行和薛崇简拉长了音调,哦了一声,一齐发出清脆的笑声。 他们的坐席,只在词臣之后,不出意料,惊动了御座上的武后,她本就对这群权贵子弟冗长丑陋的表演嫌恶不已,当即开声。 “那是崇行?还有崇简?你们何故发笑?” 两人站起身来,武崇行年岁居长,代为回答,“陛下,臣与弟弟见起舞的诸位,仰慕倭国风化,若是能遣任扶桑都督府,或干脆入籍倭国,应当最是妥当合宜” 一句话出,殿中还在起舞的权贵子弟登时大乱,跌跌撞撞,摔倒成一团。 “陛下,臣等只为慰藉贵宾思乡之情,绝不……”众人乱哄哄的辩解,却又不好直言,磕磕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一起叩头,“请陛下明察” “你们跳着倭国舞,却矢口否认仰慕倭国风物,不爱倭国风物,又对倭国贵女垂涎三尺,且告诉我,尔等此举,是口是心非,还是叶公好龙?” 武崇行的声音陡然激越了起来,戟指着这群人,言辞如刀,颇为凌厉。 在他的下首,这群权贵子弟的父兄之辈都在,一时有些骚动。 武崇行的言语,分明是在强词夺理。 不待他们出声助拳,薛崇简却先站了起来,“陛下,臣不信,朝中重臣勋贵,有如此寡廉鲜耻、毫无家教之辈,放任子弟自甘下贱还则罢了,竟还要扮成女相,取悦于人……” “若有人出来认领,臣愿见见,一开眼界,若无人出来认领,还请如济阳王兄所奏,将这群腌臜物事,一体驱逐,以免有污天朝清誉” 薛崇简话落,大殿中又寂然无声。 “呵呵,两个小东西”武后带着些宠溺,面色明媚起来,指点给鸬野赞良看,“这两人,大点儿的,是朕的侄孙,定王幼子,济阳王武崇行,小一些的,是朕的外孙,太平幼子,立节王薛崇简” “果真都是少年俊彦,龙章凤姿”鸬野赞良夸赞了两句,深邃的眼眸在二人身上飘了一圈,又暗了下去。 年岁有差,非合宜人选。 武后有意挽回些颜面,“崇胤,你为兄长,觉得他们二人的奏议如何?” 薛崇胤站起身来,沉稳道,“陛下,两个弟弟一时义愤,失之操切,今日聚宴,欢喜盛事,如何能遽然降罪于人?只是他们献舞有时,许是也疲累了,且请下去更衣休憩便是” “呵呵呵,依你”武后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让这些方才神气活现,眼下却是栖栖遑遑的权贵子弟退出殿外。 更衣休憩只是婉转说辞,实则是将他们逐出宴会了。 鸬野赞良看了看薛崇胤,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孙女儿。 海人良子却只是垂着头,抱着怀中的卷轴,笑意微微。 第1017章 ?弈者风度(三十八) 太平公主和定王府的三兄弟一折腾,殿中吹过一阵凛凛冷风。 殿中众人,尤其是跃跃欲试闹腾的青年才俊们,遭了当头一棒,心肝儿提溜了起来。 这歌舞升平的大宴,未必如他们起初所想,真是任由他们肆意放飞自我的场合。 一群添堵的权贵子弟驱逐了出去,青年才俊们的才艺展示,仍旧如常进行,只是,大家都按部就班,舒展长处,再无人敢旁逸斜出。 忠烈遗孤们以武事见长,有的单人独马,耍一趟套路,或者抡起石锁,虎虎生风,有的结对而出,演练拳脚对打,或刀剑合击,颇有精当之处,那鲁锵,是个号召力强悍的,带了一群人出来,一同演了一出剑舞。 白练横飞,剑气纵横,舞姿大开大阖,脚步飒沓,如风如火,气势颇为雄壮。 “祈愿天朝金瓯永固,陛下万寿无疆” 最后,鲁锵等人将长剑还鞘,佩剑挺胸,走起了回波舞步,口中高声呼号,昂昂烈烈。 这本是外藩向天朝输诚表忠心的舞蹈,后来,朝中一些谄媚阿谀之臣借用,媚上干谒,求取官爵之时,也常常跳这支舞。 “好,哈哈哈,这才是我华夏男儿风采”武后拊掌大笑,“此舞惊艳,朕心甚悦,殿中诸人,各赐千牛佩剑一柄” “谢陛下隆恩”众人少年都还不晓得城府为何物,听到有赏,都是喜动颜色,欢欣雀跃。 武后又是一场大笑,颇为舒畅。 “皇祖母,这些都是军中遗眷,铁血好男儿,孙儿有一提议,还请皇祖母定夺”中山王李隆业突地开口了。 “你说”武后眼皮子抬了抬,抬抬下巴,没有阻拦他。 “皇祖母,眼下虞山、焰火两军整训,正值用人之际,孙儿以为,他们在御前表现,忠勇可嘉,大可不必再劳烦夏官衙门考试,径直启用,派赴两军,以为偏裨将佐,良足支应整训之需” 李隆业的声音还带着些稚气,但言语中的意思,却引起了不小的警觉。 这是李旦在掺沙子派副将、控制军器监等伎俩落空之后,为了增强对两支王牌军的控制力,使出的新招数? “皇祖母,孙儿附议中山王,这些可造之材,确实无须再经考试”太孙李重俊立时开口还击,迫不及待将李隆业提议的免考敲打实在。 夏官尚书郑愔,可是上官婉儿的人,上官婉儿秉承圣意,靠拢安国相王李旦,李隆业这前半句,是在自废武功,他李重俊却之不恭了。 “然而,这些忠良之后,用之于军卫,稍显过早,还应多经历练,多蒙皇祖母教诲,才可成才,因此,孙儿以为,还是将他们充入东都千牛卫,在御前当差,更为妥当” 武后听出两人的针锋相对,脑中嗡嗡直叫,伸手将自己紧皱的眉头碾开,她年岁不小了,烦恼缠身,忧愁苦闷下去,再得天独厚的身子,也会衰老。 有情人未得比翼连理,她不允许。 “权策,你以为,他们说的怎么样?” 权策摇摇头,一口否决了两人。 “臣以为,两位殿下爱才惜才之心,可敬可佩,然而,这些少年虽有忠勇之心,毕竟年岁尚轻,性情未定,过蒙拔擢,并非幸事,若陛下不舍他们放养蒙尘,不如由夏官衙门设一武事书院,收拢忠烈之后,加以教导,经考试定等,能得用者,再授以相应官职,庶几可保才德配位” “好,甚好,哈哈哈”武后拍案叫绝,当即应诺,“此事可定为常制,与进士科举相类,由小及大,渐次覆盖天下,检拔天下勇毅之士,尽收四海豪杰之心” “如此,文武并举,广开贤路,使野无遗贤,英雄效命,朕定鼎之基,万古不易” “陛下英明”权策当先起身山呼。 一时间,称颂之声,响彻大殿。 “罢了罢了”武后拂拂袍袖,难得戏谑一句,“朕英明,就英明在用了你们权相爷” 权策连忙逊谢,“臣不敢当” “休要与朕客套”武后竟然站起身,亲手执壶,为权策倒满一盏琼浆,转过身,洒然而笑,“后头的年轻人,可是憋坏了,有何本事,还不快快拿将出来?” 一时间,君臣相得,武后帝王胸襟风范,令大殿中人齐齐心折。 依着次序,轮到了国子监生。 青色儒衫,器宇轩昂,诗词歌赋,信口拈来,吟哦之声四起,芝兰满室,净雅华美,殿中仿佛展开了一幅山水画。 殿中众人都是摇头晃脑,做出熏熏然的模样,即便是一窍不通的十六卫大将们,也不得不附庸风雅,脑袋甩得像是陀螺。 只不过,也有人并不享受。 列席在上的李隆业和李重俊,相互对视了一眼,敌意俨然。 两人抢人抢到一半,却是为他人做嫁衣,又成了权策的一桩大功德政,虽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赏赐,但武后亲自斟酒的荣耀,朝中有点眼色的,谁会看不分明? 少不得又会有一大批的墙头草,要去踩葛绘、姚崇等人的门槛儿,烧上一炷香了。 “哼……”两人都是闷哼一声。 即便会有权策渔翁得利,他们这对天敌鹬蚌,也是不得不斗下去的。 储君之位只有一个,你占住了,我要想上去,便只有让你下来。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道。 等到国子监生各自展示了风采,便又到了权贵子弟们。 平素最为张扬跋扈的他们,此事却做了鹌鹑,停顿了许久,迟迟没人出来。 显然,是被方才太平公主府的三个贵公子打击得麻了爪子。 权策开口点将,打破了僵局。 “韦学士,听闻府上长子也来了,有你家学渊源,想必是有才学的,陛下在此,若蒙青眼,许是能走上捷径” 权策带着些开玩笑的意思,众人也捧场地轰然大笑。 武后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韦处厚在词臣首席,拱手而出,“小犬滥竽充数,无甚才学,只恐有污陛下清听” 谦逊归谦逊,还是摆手,令韦离献艺。 韦离在万众瞩目之下,越众而出,在袖中取出一只陶笛,吹响了悠扬的出水莲。 韦离性情腼腆,但开始奏曲之后,却自有一股沉静忧郁气质,与出水莲君子之曲相映衬,颇为夺目。 在他上首就座的欧阳雩,眼中有些慌乱,遥遥看向祖父欧阳通。 却哪里还顾得上抱得美人归,权策的疏远冷落之意,越发明显了。 第1018章 弈者风度(三十九) 权贵子弟的才艺乏善可陈。 心中忧惧交加的欧阳雩,完全废弃了先前的精心准备,没有出场。 其他人的本事,也就是一瓶水不满,半瓶水晃荡,明明平平无奇,还像是骄傲的小公鸡一样,使劲儿打鸣,倒是让大殿中的笑声多了不少。 “唔,今日甚是欢乐,朕笑得了不得,国王,良子,诸卿,来,满饮一杯”武后心怀大畅,揉着略微凸出的小腹,举起酒杯邀饮。 众人举杯相应。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殿中朝臣左顾右盼交谈对饮,享用美食美酒,气氛越发热闹。 鸬野赞良心思却始终提着,见武后竟有才俊展示到此为止的意思,坐不住了。 对着权策举起酒杯,亲热地叙话家常,“权相爷,敢问,眼下贵庚?” 权策挑挑眉头,心头一乐,倒是不介意做这个筏子,似笑非笑地接话,“承蒙殿下动问,本相生于先皇咸亨四年,还有五年,便到不惑” “少年英杰,羡煞人也”鸬野赞良面上微红,也不知是饮酒之故,还是因为察觉了权策的异常,“而相爷以青年俊彦之身,上辅君王,下安黎黍,调理阴阳,坐断中枢,可谓空前绝后” “殿下过誉了”权策摆摆手,谦逊一番,静等她的法螺吹响。 “陛下,外臣敬您一盏酒,祝贺天朝英才辈出”鸬野赞良终于转了话头,转向武后举杯,“外臣朝中,年岁最轻者,已有花甲之龄,暮气沉沉,抱残守缺,似陛下这般,少年公卿尽皆得用,当道青壮衮衮不绝,时有大擘画,大变革,锐意图强,实乃天赐洪福” 武后笑吟吟地一饮而尽,自也对鸬野赞良的心思有所察觉,心头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径直接茬道,“国王既是如此推许他们,朕也不藏着掖着,就让他们也露露本事,只看,能不能当得起国王赞誉” 一时间,殿中众人的目光都定在了紫金色的席位上,这里头有的苍髯皓首,有的壮岁盛年,大多数都是成家立业了的,年纪轻轻位居高位,又没有结亲的,不过两手之数,且大多都是公卿勋贵或世家大族出身。 事实上,满足了这些条件,总没有歪瓜裂枣,都是精强之人。 大周朝廷,裙带不少,依靠家世入仕的也不少,但朝政板荡,争斗酷烈,像是大浪淘沙,将其中的无能之辈清洗了出去,保住性命基业都是艰辛,谈何步步高升,佩紫怀黄? 李重俊的目光在紫金色的席位中逡巡,又是一场心惊,颓败之感无以复加。 公卿当中,太平公主府薛崇胤、武崇行、薛崇简三人,平凉郡公李笊,闻喜县公裴光庭,魏王府的武延安、武延晖,梁王府的高阳王武崇训,各方都有,分布大致均匀。 但在重臣当中,却是一个大一统的格局,自御史大夫葛绘以下,天官侍郎岑羲,春官侍郎蔺谷,检校地官尚书狄光远,夏官侍郎王之贲,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麟台少监涂祁佑,虞山军将军武秉德。 再往下,即便是到了两京主官当中,加上长安司马王之贲和洛阳司马崔澄,林林总总,都只有黑压压一个颜色,权策。 李重俊默默扫视殿中人头,不期然与一道目光相逢。 那人应当是他的援手的,但却已经被折腾得丧失了活力和勇气。 那是他的异母兄长,平恩王,左豹韬卫大将军李重福。 身为郡王,他现在只能挤在绯红的席位中,以十六卫重将的名义,与李笊相比,对比有些刺眼,李笊只是平凉郡公,左领军卫大将军,却不在十六卫中设坐,而是在紫金的公卿席位中。 事到如今,他隐约知晓,李重福一直在太平公主的挟制阴影之中,像个人偶,进退生死,不由自主。 “哼……” 李重俊怒哼一声,归根结底,一切的罪恶渊薮,都在权策身上。 他小心翼翼回身,想要怒瞪自己上首的权策一眼,不期然与他冷淡的目光相遇,登时魂飞魄散,赶忙移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心肝儿怦怦乱跳。 他这边只是转换个视线,都弄得惊心动魄,殿中的才艺展示已经到了尾声。 事实上,紫金席位的青年勋贵高官们,都颇为矜持,流水一般上来下去,有文有武,每人停留的时间不过一时半刻。 李重俊定睛细看,却发现别有玄机。 竟然是自后而前,自下而上的次序,权策党羽在其中占据主流,有他们带动,星星点点的外人根本无力抗拒。 这明摆着是要让太平公主府的三兄弟压轴登场。 李重俊不敢再回头看权策,默默垂下头,咬了咬牙。 倭国王室的贵女,他并没有很强的欲望,但他不想要可以,要是摆在明面上的鱼肉,还未如何,便已经内定有主,他心头也是难受得紧。 他没有注意到,他上首的权策,也有几分愕然。 沉吟思索了片刻,心头恍然,目光幽幽然落在了薛崇胤身上。 本以为自己是参天大树,能为所有的亲人弟妹遮风挡雨,终究也有这么一刻,看着长大的孩童,也开始在身侧翼蔽自己。 “即便我爵位最低,仍旧是他们的兄长” 言犹在耳。 权策心思起伏,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薛崇胤似有所觉,抬头一望,与权策目光相接,眨了眨眼,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权策还了他一个笑容,关切深沉。 “到谁了,崇行?”武后早早察觉出紫金席位中少年权贵们的异状,饶有兴致,等着看他们有何花招。 武崇行嘻嘻一笑,捧了个精巧的方形物事上来,席地而坐,“陛下,臣典掌少府监和中枢钱庄,长于术数计算,敢请陛下命题” “呵呵”众人纷纷轻笑,武崇行这般作派,与其说是献艺,不如说是耍宝。 武后却懒得理他,摆手让上官婉儿代劳。 上官婉儿先易后难,出了几道题,武崇行噼里啪啦拨弄算珠,算得又快又准。 “唔,你手中物事,拿来给朕瞧瞧”武后起了些兴致。 武崇行却傻眼了,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此物仅此一个,且尚且粗糙,可否待臣制作多些,再进奉精品?” 武后却不理睬,内侍收了上来,她摆弄两下,“这东西,又是你家大兄教你的?” 武崇行闷闷的应了声,可怜兮兮。 武后瞥了权策一眼,呵斥了一声,“休要这副模样,此物朕收了,日后你再寻你大兄缠磨讨要便是” 话语中,竟有些幽怨。 随后,薛崇简上来,敷衍了一小节军体操。 到了最后,薛崇胤踩着坚实地步伐,来到大殿中央。 “陛下,臣无长才,幼时尚学的些本事,年岁大了,终日碌碌,反倒一无所学,犹记得,大兄以化妆土制瓷,以三和土筑城,臣都学了些” “若陛下不嫌弃繁冗,臣愿在殿中制作一瓷器小物儿,聊博一笑” 第1019章 弈者风度(四十) 化妆土烧制瓷器,并不是一件立竿见影的事情,拉胚、烧制、上色都不是简单的,要好几日工夫。 殿中歌舞升平依旧,薛崇胤独自一人,在大殿角落,凝神忙碌,双手满是泥污。 大半个时辰过去,他也只是完成了最前头的塑形工序。 后面的,就无法在殿中进行了,于是,他停了下来,走到大殿中央。 “陛下,女王殿下,臣这粗胚初成,要送去窑中烧制” 武后摆手,挥退了阶前逢迎唱和的众人,看着他,“你忙活许久,器物在何处?” 薛崇胤将托盘捧出,上头是一个最普通的瓷碗胚胎,虽说外表光洁细腻,但色泽暗红,碗形粗笨,瞧着有些污浊丑陋。 武后遥遥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了,“崇胤,殿上献艺,各展精擅本领,你既是要烧瓷,为何不选些精巧的物事,以娱耳目,偏要弄个粗陋的瓷碗?” “陛下,臣学会此技艺,已是七八年前,彼时,年岁幼小,学的跳脱,不敢称专精,陛下驾前,臣不敢哗众取宠,只求稳妥,瓷碗能顺当成型,便满足了”薛崇胤朗声回答,坦坦荡荡,说的都是实情,丝毫未加掩饰。 “你倒是实诚”武后轻描淡写,摆摆手,便要打发了他,“那便……” “陛下,臣有一言要问”权策突地出声。 “哦?”武后看了权策一眼,有些意外。 武后背后的上官婉儿眼底也闪过一丝异样,郎君不是对这海人良子并无安排的么,莫非是改了心意? 长长袖中,握着的一张小小纸笺收了起来,她是准备安排宫女协助李重俊作弊的,让他以文采出个风头,大大增加中选几率。 如今看来,似是用不上了。 “崇胤,我教你用化妆土制瓷,你可还记得,最出彩,也最体面的步骤,是哪一步?”权策认真看着阶下的薛崇胤,心思莫名复杂。 “回禀相爷,崇胤不敢忘,成品上色能生匠心,也能现出文采情操,最是出彩,十指不染污泥柴火,最是体面”薛崇胤回答的很是清亮。 “那为何不献艺做上色,却在殿中做粗胚?”权策是真的存有疑问,也颇为期待薛崇胤的答复。 “相爷,崇胤以为,上色虽易于出彩,却并非烧制瓷器本真工序,而塑形粗胚虽然泥污,才是起始步骤,也最能体现化妆土功效”薛崇胤一板一眼。 “好”权策点点头,只给了一个字的评语,但眼中的赞许之色很是浓厚。 武后见状,也赞扬了两句,“不浮不躁,冲和谦抑,有一身静气,却是难得,长久坚守本心,日后必将终身受益” “谢陛下教诲”薛崇胤深深躬身行礼。 “你下去吧,沐浴更衣再回来,你做的瓷碗,烧制好之后,送到宫中来用”武后难得露出一抹慈爱,与身边的两个亲孙子相比,她的外孙、侄孙,真是个顶个的好儿郎啊。 薛崇胤缓步退了下去。 “皇祖母,值此佳期良辰,孙儿也愿献上一支舞,为皇祖母贺”李隆业突然插口,不再甘于沉寂。 武后脸色板了下来,她已经明里暗里再三表态,不欲让两个嫡亲孙子参与结亲之事,怎的还是不识大体,偏要来掺和? “你年岁尚小,正该多加用功,学成之后,再摆弄歌舞浮华之事不迟”武后没有留情面,直接呵斥了李隆业。 李隆业却没有慌乱畏惧,反倒双膝跪倒在地,泣声道,“皇祖母,孙儿无福,兄长成行,却迭遭厄运,卫国公等人,得名师指点,常在御前,多才多艺,孙儿孤苦,无以相提并论,还望皇祖母俯察孙儿诚孝之心,准孙儿略效绵薄之力” 李隆业这一哭,让殿中的欢快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武后深深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渐渐理清楚了李隆业的意图。 这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顺风扯旗。 试探她对李隆业的父亲安国相王李旦的支持力度有多大,若她将倭国贵女赐婚给李隆业,对于李旦一方的气势,是极大的鼓舞,即便不赐婚给他,也要给他一些补偿,李隆业至今顶着中山王虚爵,赋闲在府中,无官无职,正可趁机得个实惠。 李旦的胃口颇佳,顺杆子往上爬,里子面子都想要。 要是武后没有赐婚,也没有补偿,那自然表明武后心思并不坚定,李旦便会收敛一些。 总归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陛下,既是中山王热衷此道,不妨让他献舞,年轻人喜好热闹,也是情有可原嘛”权策开口了,他也从李隆业的反常坚持之中,品咂出了滋味,索性顺水推舟。 武后轻哼一声,微阖双目,不予理会。 转过身,对着李隆业道,“中山王孝感动天,朝中有所需,想必中山王不会推搪?” 李隆业骑虎难下,梗着脖子应下。 权策笑了笑,指了指殿中,让他开始表演。 李隆业的舞曲,是老掉牙的曲目,以往宫中时常得见的,秦王破阵乐。 武后只搭了一眼,便冷哼一声。 不远处的李重俊眉飞色舞,嗤之以鼻,李隆业许是想借机表明李氏皇族正统,吸引李唐旧臣保皇派,却忘了,让李旦起死回生,有声有色的,是他龙椅上坐着的姓武的母亲,不是姓李的。 “皇祖母,孙儿隆业,愿求取倭国贵女,广大天朝怀柔远夷之风,固天朝藩邦敦睦之谊” 李隆业跳完舞,开口直捣中宫,将窗户纸捅破。 武后面沉似水,眼中隐现厉色。 更意外的是,作为当事人的鸬野赞良和海人良子祖孙,也视若无睹,毫无表示。 殿中登时像结了冰一般。 “咯咯咯”上官婉儿轻笑一声,出来打圆场,她迈步下阶,将李隆业搀扶起来。 李隆业眼中有片刻挣扎,要是离开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长跪乞求的同情分,怕是机会渺茫。 但让他用蛮力与上官婉儿拉扯硬扛,也是势所难能。 “光阴如梭,中山王也到了慕艾年纪,异日寻得可心小娘子,可托臣妾打问,若是两厢有意,必能成就神仙眷属” 上官婉儿说得委婉,意思却是分明,你要求取,也要人家有意才行,要是一求就给,那还设这个宴作甚? 李隆业面红耳赤。 李重俊却不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出声,夹枪带棒,“中山王许是在神都如此行事惯了,但在陛下驾前,还应收敛一些,凡事,都讲究个你情我愿,是也不是?” 李隆业反唇相讥,“太孙殿下既是知晓你情我愿,来此聚宴,莫非只是瞧个热闹?” 李重俊大言炎炎,“皇祖母为倭国国王设宴,我此来共襄盛举,绝无私心,若有效力之处,自然甘之如饴” 权策抿了一口酒,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意。 第1020章 弈者风度(四十一) 长安,欧阳通相府。 宫中宴会之后,欧阳通与欧阳雩祖孙两人深夜才回来。 今夜的头彩,花落卫国公薛崇胤。 太孙李重俊与中山王李隆业当场起了争执,上下翘首,议论纷纷。 武后为平息争议,婉言让倭国贵女海人良子袒露心扉。 海人良子手持一个花球,三份礼单,袅娜下阶。 三份礼单都是倭国珍奇之物,颇为厚重,赠送给了忠烈之后鲁锵,权贵之后韦离,和青年重臣当中的武崇行。 花球留在手中,迈着小碎步到了薛崇胤面前,看了看他的双手,上头虽然没有了泥污,但薛崇胤不惧腌臜,默默在大殿旁摆弄化妆土,给她印象颇深。 她蹲身福了福,脖颈侧在一边,不敢直视他,问了一个问题。 “卫国公与我相识不深,你为天朝皇族血胤,呼风唤雨皆可,何以如此为良子费心?” 薛崇胤坦然回答,“我有家人,若我得小殿下青眼,你我结合,或可护他一程” “良子姿容,便丝毫不入卫国公眼中?” 海人良子对他的真诚颇为满意,但又心生不服。 “我为长子,顶门立户,小殿下有主见,雍容坚毅,有大家之风,更令崇胤心仪” 薛崇胤回避了她的问题,不说姿容外表,赞美起了她的德行品格。 海人良子愣了好一会儿,咬了咬下唇,心下微恼,很想拧身走开,细细一想,却又回嗔作喜,难掩笑意,跺了跺秀气双足,用投掷的方式,将那花球扔在薛崇胤的怀中。 尘埃落定,鸬野赞良连声向武后谢恩,又为参与聚宴的众人都呈上了一份不菲的谢礼,可谓面面俱到,人人有份。 殿中一片喜庆。 却也有失魂落魄之人,那便是先前因争拗,而挨了斥责的李隆业和李重俊。 被武后当众责骂,只是丢了面子。 权策却又让他们丢了里子。 因为两国联姻,关系更近一层,权策满足了鸬野赞良的愿望,提出遣派贤才,去往倭国,兴旺教化,而口口声声要为两国邦谊效力的李重俊和李隆业,当即便膝盖中箭,不得不承担了遴选人才的重担。 如此一来,宴会散去之时,李隆业一身凄凉,不远千里之遥赶来,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父子能调动的贤才,本就极为有限,却还要分派一批出去,怕要大失血。 李重俊倒是心绪尚稳,李隆业没有拿下倭国贵女,目的算是达成,至于选派贤才,便交给宋之问去操持便好,反正春官衙门管着天下文士教化,虽说有些麻烦,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他还得琢磨琢磨夏官衙门即将开设的武事书院,那批忠烈遗孤,保不齐能派上大用场。 “我会运作一番,你到武事书院去历练历练” 欧阳通回想今夜之事,气息杂乱。 权策一方固然暗绰绰地大获全胜,将李旦和李重俊都绊了个跟头,但权策先后无视了欧阳通和欧阳雩,让他心中如同压了块大石。 “祖父?”欧阳雩听到欧阳通的吩咐,有些惊愕,他们是书香世家,走的都是清流华选的文官之路,怎的要去武事书院下力吃苦? “夏官衙门名义上是郑愔主事,实则事权在王之贲,想必这武事书院,也不会逃出他的手中,你多与他亲近亲近” “他曾做过天下第一绯袍官,你可莫要自误” 欧阳通没有搭理他,径直切入操作层面,面授机宜。 “祖父,孙儿不明白,您也是当朝宰相,权相爷有今日,祖父也是元勋功臣,即便府中有些许龌龊,也不能怪责到您身上,权相爷何至于如此跋扈?您又何至于如此谨小慎微?”欧阳雩听不下去了,梗着脖子接连反问。 欧阳通很是失望,叹口气,仰面朝天,说了一句颇为拗口的话,“我在这宰相位上,才是宰相,一朝迁转,便人走茶凉……权相爷呢,他无论在哪里,都是权相爷” 欧阳雩显然没有听懂,额头皱起了个疙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龌龊?”欧阳通突然反应过来,眉眼如刀,盯着欧阳雩,“看起来,双鲤要离府之事,你是知情的了?” “说来听听” 欧阳雩张口结舌半晌,颓败地低下了头。 却原来,欧阳通妻子年事已高,深居后院,不理府中庶务,两年前,欧阳雩的生母,也就是欧阳通长子的侧夫人,到相府来主持中馈。 双鲤年岁渐大,愈发清丽可人,颇有才学,又是锦心绣口,行事周全,府中上下都颇为喜爱敬重,那侧夫人对此很是介怀,多方钳制折腾。 双鲤的院子,挪来挪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偏,仆婢用度,也是削减得厉害,只给她剩下两个丫鬟,衣食温饱而已,也不许她再去上房正堂,时常酸言酸语相待,尽是刻薄难听话。 欧阳通问起,那侧夫人便与儿子欧阳雩串通,只说是双鲤礼敬佛道,不喜热闹,将两人隔绝开来。 为弄假成真,还往双鲤的住处弄了不少佛道经书和佛龛神像。 双鲤不愿与人为难,心凉之下,便真的封了住处,不见外人。 “只是如此?”欧阳通老脸上怒意纵横,目光灼灼,他不相信,双鲤会因为起居用度苛待而心凉,她生性乐观恬淡,又做过丫鬟,即便为了权策,也会选择隐忍。 欧阳雩有些闪躲,吞吞吐吐道,“母亲曾提过,让双鲤娘子,给孙儿做妾室” “砰……” 欧阳通拍案而起,怒吼道,“许给你?还做妾室?你不知她是老夫义女,是你的姑母辈分?” “不过是干亲,又有甚干系?权策连姨母都纳为己用,怎的不说?她是罪臣之后,出身奴婢,纳为妾室,又哪里辱没了她?” 欧阳雩却并不畏惧,反口便驳了回来,振振有词。 “呼……” 欧阳通反常的平静了下来,摆手让欧阳雩退下,只说了句,“武事书院你不想去,便不必去了” 他的眸中,有深沉的失望和厌恶。 欧阳雩一向顺风顺水,世代官宦,又是宰相长孙,本以为他只是心高气傲,却不意,自大、自私、自以为是到如此地步。 他口口声声将他母亲顶在前头,怕不是他自己见双鲤出落得倩丽,便馋了人家身子,求而不得,便想尽法子施虐。 “你是何等样人,敢与权策相提并论?” 欧阳通一身冰凉,额头青筋暴跳,自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相信,双鲤不会将这些丑事宣之于口。 但他更知道,权策真要晓得什么事,没有人能瞒得过去。 欧阳通猛地握紧了拳头。 第1021章 ?弈者风度(四十二) 武后下诏,为薛崇胤和海人良子赐婚。 旨意中言明,先定下秦晋之约,周年后,薛崇胤年满十八岁,再行成亲之礼。 鸬野赞良心愿得偿,于次日上表,请求返程回到倭国。 作为一方主宰,她已经缺位长达三月之久,再是王位稳固,也经不起人心疏离摔打,再迁延下去,怕会有不测之事。 海人良子未曾随同返程,而是入驻骊山驿馆,效仿昔日没庐氏协尔的做法,担当起了倭国常驻使节。 权策亲自将鸬野赞良送到骊山脚下的官道上。 “敬祝女王一路顺遂,无波无澜”权策拱手作别,转身吩咐,“段寺卿,还请好生打点沿途,善尽地主之谊” “是,相爷”段成式躬身应命,策马离去,作为鸿胪寺卿,他是要全程陪同,送鸬野赞良在登州扬帆出海的,此间剩下的都是倭国女王亲眷,少不得有私密话要说,他不便久留。 “恭送祖母”海人良子伏地行了大礼,眼圈微红,但却没有小儿女哭哭啼啼之态。 薛崇胤也陪着行了跪拜大礼。 鸬野赞良一手一个,将他们拉了起来,只是拍了拍他们的手背,又将他们的手合在一起,笑眯眯的,没有任何言语。 “有劳相爷”鸬野赞良含笑对权策道,“倭国有幸,先是经由扶桑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与相爷联结,如今小儿辈又成眷属,可谓亲上加亲……” “倭国虽小,却远隔重洋,孤悬海外,蒙神风护佑,安然一方净土,相爷若有烦心之事,忧虑难消,不妨纡尊降贵,东狩倭国” “江海余生也好,重开混沌也罢,倭国庶竭诚挚之心,扫榻以待” 权策笑了,鸬野赞良连东狩这种词汇都用上了,显然指的是武后千秋万岁之后,他争夺皇统失败。 权策不怀疑她的诚意,但这位女王也绝不只是单纯想为他提供庇护,更多的,还是要利用他的才能,振兴倭国。 同时,也是个侧面的提醒,压迫李重俊和李隆业,迫使他们双方失血,固然重要,但要是在倭国不安插一些真正有能耐的得用人手,最后损害的,不只是倭国利益,也是他的退路。 “女王所言,本相记下了” 权策拱拱手,对鸬野赞良的橄榄枝,并没有太热心,不置可否。 他苦心经营十年,根基羽翼已然大成,固若金汤,哪里是说失败便失败的。 退一万步,即便是失败了,他的后路也在中州大地上,最多在安西、安东、北庭三大都护府,绝不至于远涉重洋,逃到倭国去。 鸬野赞良见状,也不失落,这本也在意料之中。 她方才言辞切切,本就是借机表达心意,拉近与权策的关系,她自己也不信权策会有到倭国避难的一天。 别的且不去说,如她方才所言,她境内的扶桑都督府,就在安东都护府辖下,最是清楚权泷的手腕儿,他对安东都护府那片千里沃野的控制力极强,扶桑都督府的合布勒,在他面前,像是一只哈巴狗。 鸬野赞良离去之后,权策站在薛崇胤和海人良子面前。 “崇胤,长大了,你的心意,大兄都知晓,你能担当起门户重任,我心甚慰” 薛崇胤认真的点点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相识、相知,才得相许,男女相处,在时常妥协,恒久宽容,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才可得幸福真味,切不可任性恣意,急于一时……” “行事之前,多念恩义,少思龃龉,体谅彼此不易,尊重各自习性风俗,莫要偏执”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言语方面,尤须小心在意,激愤之时,万金不如一默” 权策带着浓重的愧疚,絮絮叨叨,教了这对未婚小夫妻良久。 薛崇胤瞧着婆婆妈妈的大兄,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头到处跑的感觉又回来了,身上暖洋洋的。 海人良子咬着下唇,垂着头,耳朵却是竖起,听得颇为认真,这些事,从没人对她提起过。 从骊山返回长安,海人良子乘坐马车,权策与薛崇胤并辔而行,一路耳提面命,唯恐小两口。 后头跟随护卫的绝地,吸了吸鼻子,笑容可掬,自家这主子,有些像曹操,以天下自任,也不忘分香卖履之事,是真的可爱啊。 “供奉,宫中有消息”身后有马蹄声跟上,递给他一个密封的传信筒。 绝地当即递给权策。 “宰相欧阳通密见陛下,请求亲自前往倭国播撒文教,开化蒙昧,长孙欧阳雩性情狂悖,忤逆不孝,屡教不改,请旨发往焰火军中效力,请魏王武延基和副将赵社管束” 权策冷笑一声,他安排狄光远等人查清欧阳通相府中的秘辛之事,以解开双鲤异状的谜团。 没想到,查秘辛的谍报还没到,欧阳通断尾求生的消息先到了。 他越是这般行事,越说明他府中有不堪的猫腻,与那欧阳雩,脱不得干系。 权策心中大致有了谱,毁掉信件,继续前行回府。 到了府门前,竟有人窥探他的行踪仪仗。 将那人拿下之后讯问,却得知他只是个街头泼皮,受人指使,才到义阳公主府,不是为窥探,是有人让他数数,权相爷仪仗随从当中,有多少颗良心。 收买他的人,给他两颗银锭子当做酬劳,他只拿到了定钱的一颗,另一颗要事成之后才能拿到。 泼皮战战兢兢将银锭子掏出来。 权策眼睛一眯,摆摆手,“搜身” 在他背后的腰带中,搜出了一页字纸。 那泼皮魂飞魄散,连声嚎叫,他不曾识字,也不知字纸何来。 权策展开字纸,上头说的也是欧阳通私下求见武后之事。 “将他打出去” 梅花形状的银锭,还要数他身边有多少颗良心。 显然是徐慧的手笔。 她不似上官婉儿,有与宫外无字碑和无翼鸟的联络通道,只能冒险出此下策。 权策渐渐有些心神不宁。 双鲤虽遭苛待,却是活蹦乱跳的,内中即便有些污浊,将事情说开,并非大事。 何以欧阳通会不做丝毫沟通努力,便径直使出大手段,将自己放到悬崖边上? 权策脑中串串影像文字走动,定格在上官婉儿的密信上。 欧阳雩发往焰火军,请魏王武延基和副将赵社管束? 副将赵社? 这不是赎罪,不是断尾求生。 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碰瓷,同时,也是改换门庭,交给李旦的投名状。 不出意料的话,随后便会有谣言传开,说他凉薄无情,为一女子,迫害元老功臣,动摇他的士林美名和人心根基。 老牛舐犊,为了子孙,欧阳通也算豁出去了。 要是不能提早警觉遏制,欧阳通的谋算许是就得逞了。 还好,还好,欧阳通不知道,权策在宫中,有两重保险。 “哼哼……” 权策冷笑连连。 第1022章 ?弈者风度(四十三) 兴庆宫,正殿。 太孙李重俊面前,跪坐着久违了的春坊左庶子阎则先。 “阎左师,今日怎的起了雅兴,到我这殿中走动?”李重俊语带讥讽,还伸长了脖子,特意向窗外看了看,似是在瞧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殿下过誉了”阎则先没有见过大风大浪,但是论起油滑,那也是自有心得,脸皮的厚度,他自己都无法确认,免疫了李重俊的嘲讽,只当成夸赞来听。 “臣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只问一个问题,崔弦娘子遇难,新罗勇士星散,心腹可称凋零,内侍宫女一日三换,来历不明,只须一匹夫,便可动星宿,殿下尚能安枕否?” 阎则先一手端着茶盏,摇头晃脑,另一手捋着不存在的胡须,似是在模仿小说话本儿里的孔明。 李重俊噌地站起身来,喘着粗气瞪了阎则先许久,大步走到门边,连声呵斥,将伺候的宫女内侍,都赶得远远的。 “阎则先,你到底要说甚?” 阎则先抿了一口茶,老神在在,自知点中了李重俊的命门。 他摸爬滚打这许久,只有个储君虚位,手中实权寥寥,唯一可倚仗的军方力量,魏王武延基的九千焰火军,精锐固然精锐,却远在登封,身边忠勇护卫,堪堪不过百人,若有急切事变,他连自卫的能力都捉襟见肘。 就像阎则先说的,真有人觑得空子,只须手中拿一梃杖,就有可能取走他的性命。 “殿下,有人要与你做一笔交易”阎则先也没有卖关子,长身而起,“羽林卫或者东宫卫率,可安置一将军之位,太孙二择一” “自然是羽林卫,东宫卫率要来作甚,都是些绣花枕头,不够糟心的” 李重俊对东宫卫率嗤之以鼻,给李显守丧的时候,东宫有鬼夜行,卫率的草包无用,令他大开眼界,难为了武崇敏,还将他们当宝一样,把持得密不透风。 即便是存心想着将他这个太孙储君监控起来,现下他到了长安,逃出了太初宫双曜城的囚笼,那里已是空空如也的无主之地。 武崇敏当初何等耀武扬威,眼下像只哈巴狗,镇守个空宅,不过是闲差混饭而已。 李重俊在洛阳,被武崇敏压制得狠了,此刻心头恨意飙涨,对他万分鄙薄。 李重俊兴奋地走来走去,以拳击掌,按捺不住,突地醒过神来,豁然转身,“等等,你说交易?你背后那人,要我做什么?” 阎则先咧嘴而笑,“于殿下而言,举手之劳” “殿下有所不知,宰相欧阳通私下觐见陛下,请旨亲自前往倭国,此举包藏祸心,有不利你我两家在倭国施展,主上绝不喜欢,搜罗了一些罪证,只须殿下授意妥当人选,出面弹劾,则羽林卫将军,由殿下指派” 李重俊搓着手指头思量片刻,冷哼一声,“哼哼,你当我是傻子?弹劾欧阳通,那是捅了权策的马蜂窝,你们躲在后头安安稳稳坐收渔利,让我跟权策对上,拿一个羽林卫将军打发我,却是想疯了你们的心” 李重俊口中叱骂,眼睛却一直盯着阎则先的面色,他要试探自己这春坊左庶子,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 是权策派来试探自己的,还是李旦想要借刀杀人? 阎则先神色丝毫不变,还是一副笑脸,“殿下安心,臣的上头,并不会作壁上观……” “欧阳通老儿虽坐在相位上,资历也老,却只是个橡皮图章,只是权策的应声虫而已,他隐秘求见陛下,又干涉倭国之事,与权策让权泷和薛崇胤扼控倭国的意图背道而驰,证明此举并非权策授意,我等骤然发难,定然可收奇效” “到那时,权策一则措手不及,二则惊骇欧阳通私下另有图谋,岂不阵脚大乱?届时,再有宫中奥援出力,即便不能一举将权策打落尘埃,也能让他元气大伤” “呵呵呵,只怕到时候,区区一羽林卫将军,未必看在殿下眼中” 阎则先雄辩滔滔,画得好一个花团锦簇的大饼。 李重俊起初还认真听着,到后头,嘴角却泛起冷笑,啪啪啪拍起了巴掌,“阎左师,巧舌如簧,勾画得好图景,许是我耳力不及,只听你说不会作壁上观,却没有提及实质,安国相王到底要如何呼应?” “我这双招子明亮得紧,休要想着蒙混过关” “呵呵,殿下睿智” 阎则先笑眯眯地捧了一句,心头却暗暗唾弃了一口,就你还招子明亮,我要是不故意避实就虚折腾两个来回,你怎会相信我是李旦的人? “冬官尚书张柬之的儿子,因干犯宵禁,为杜闲所杀,相王将趁此机会,策动张柬之,弹劾武崇敏在东都倒行逆施,擅作威福,令权策顾此失彼,首尾不能兼顾” 李重俊皱了皱眉头,将信将疑,“张柬之,不是处置了边朝静,与相王叔决裂了么?他会听凭摆布?” 阎则先微微一笑,卖弄起了玄虚,“殿下,岂不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一时,彼一时也” 李重俊见此,心下更信了几分。 “同为李氏子孙,断不能容旁支外姓染指神器,相王叔找到我,我自是没有二话的,只是,兹事体大,还请容我三思” 阎则先皱着眉,连连摇头,站起身来,也不多劝说,径直放出了最后通牒。 “殿下,此事急如星火,迁延不得,要知道,宫中还有杨思勖那阉人,权策的消息,即便是慢,也不过一时半刻……” 阎则先指了指不远处的门槛,“相王殿下进退裕如,臣迈出此地,则将前往义阳公主府,卖个好给权策,以他的势大,相王殿下换来的收成,定然颇为丰厚” 话音落,阎则先便迈步向外走,片刻不停留。 “哒哒……” 脚步声渐远,阎则先的右脚已经抬起,影子落在了朱红色的门槛上。 “且慢”李重俊叫住了他。 “这交易,我做了,只是,张柬之的奏疏,必须先到通政司” 李重俊双拳紧握,下定了决心。 阎则先身子一拧,转身回来,躬身作揖,掩饰了面上的得意笑容。 神都洛阳到长安骊山的官道上。 两骑官差快马正在飞速疾行。 冷不防奔雷一般的马蹄声自后头传来。 后头的骑士很快赶了上来,与这两个官差并行。 “你们呐,太慢了,本不耐烦管你,奈何这封奏疏主人急用,你们歇着吧” “咚……” 两记闷棍,两个官差落下马来,身上的背囊落在了后来人手上。 第1023章 弈者风度(四十四) 圣历元年暮春四月,驻留在神都的冬官尚书张柬之,因幼子之丧,上奏弹劾东宫右卫率长史杜闲妄动刀兵,公报私仇,草菅人命,同时弹劾东宫左卫率、信阳王武崇敏心怀诡诈,作威作福,弄权专擅,驱使宰相重臣形同家奴。 这一封奏疏直送殿中省通政司,旋即传遍朝野。 通政使战战兢兢将这一封炮弹一样的奏疏送入台阁之后,返回签押房,捧着一杯热茶,回了许久的气,脸色才从惨白回复了一丝红润,有了点儿人模样。 岂料,转过背,又有下头的书吏主事送上来一封奏疏。 只看了奏疏封皮上的节略,通政使便吓得魂飞魄散,腿肚子转筋,一屁股坐倒在地,身体沉重的分量,全都压在了脚踝上头。 “咔嚓……”一声脆响。 “嗷嗷嗷……”通政使惨呼不迭,豆大的汗珠遍布整张脸上。 那主事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搀扶,外头的属官们也都蜂拥而入,关切的嘘寒问暖。 通政使咬着牙呻吟了好几声,勉强恢复了神智,突地福至心灵,眼中露出一抹狂喜。 “本官……本官怕是不行了,递送奏疏,要劳烦尔等,办差要尽速,莫要耽搁了,回头,本官设宴招待,聊表寸心” “通政言重了,不过是跑跑腿的活计,下官这就去料理了”有个绯袍的郎官,急不可耐地献媚卖好。 绯袍官将奏疏拿起来,随意地低头瞟了一眼,迈出去的脚步便停滞在了半空。 奏疏上的节略,赫然写着“为弹劾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欧阳通结党营私,纵子行凶等事具折”,他哆里哆嗦看了一眼落款,来头却也不小,内史、参知政事宗秦客。 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绯袍官回过头,看向通政使,却见那上司本领不凡,扭了脚踝,竟也会翻个白眼儿,人事不省,显然是不给他机会将说出去的豪言壮语收回来。 “哎……” 绯袍官恨恨地跺了跺脚,拎着奏疏大踏步出门而去,满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飒爽之气。 他出去没多久,通政使便哼哼唧唧醒了过来,脚踝的伤处,也冷敷了,一身利落,抻了抻衣袖,在签押房迈着官步,口中啧啧赞叹。 “这是哪路神仙,敢对咱们权相爷递爪子,过点儿安生日子,不好么?” 他守着通政关口,消息最是灵通,琢磨片刻,略有心得,神都那边儿,莫不是有变,张柬之投靠了安国相王,又和梁王联手了? 倒是也不意外,只不过,这等阵容,要斗权相爷,怕还是差了点儿火候。 “通政,又有奏疏送到” 通政使听着这声音,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一把将奏疏抢在手中,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弹劾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欧阳通中饱私囊,为祸乡里等事折” 落款是春官尚书宋之问。 乖乖,权相爷这是捅了谁家马蜂窝,这又加上了兴庆宫那位? 华清宫,芙蓉楼。 春日渐浓,气温升高,愈发燥热,武后最是不耐天热,今年身心都不爽利,不耐烦尤甚。 九龙殿距离温泉汤不远,空气中的水汽都带着热气,令人难以忍受,即便有些舍不得,武后仍是自九龙殿移出,到芙蓉湖畔的芙蓉楼起居。 此地有接天莲叶,有映日荷花,湖风习习,杨柳依依,最是凉爽所在。 武后坐在凉亭中,面前摆着一张七弦琴。 但武后修长白皙的双手,并没有放在琴上,而是拿着一个方方的木工物事在把玩。 这是自武崇行手中抢来的。 武后嘴角微翘,掀起一抹自嘲。 确实是抢,因为此物是权策赠给武崇行的,虽然做工稍显粗糙,但难得在于世间尚没有第二个,又是权策亲手所作,所以,她按捺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理会武崇行的哀求,径直将此物据为己有。 坦诚而言,她是嫉妒心发作。 权策在夜宴之上,先是用十年生死两茫茫悼念为他而死的艾薇,又给了武崇行手工之作,而她却一无所有,委实叫人心头火烧,难以平静。 “此物叫算盘?”武后轻轻呢喃一声。 “是的,陛下”徐慧在旁答复,微微有些焦急。 眼看金乌西坠,已到了未时,消息早早传了出去,权策那边却没有动静,夜长梦多,若是过了今夜,不知会生出怎生变故来。 “哼哼……”武后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想起了武崇行可怜巴巴的模样,旋即怔了一怔,她的嫡出子孙虽然存世不多,但侄孙外孙,成列成行,为何会对武崇行动了慈心? 大抵是移情,因为权策疼爱他的缘故吧。 武后并不惮于承认这个,爱屋及乌,古已有之,她生人世间,食人间烟火,何独例外? “陛下,婉儿有事禀奏”亭子外头,传来上官婉儿清亮微甜的声音。 依着往常,徐慧定然会同时告退,以示避嫌,但这回,她却稳稳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意思。 “进来吧”武后招招手,看着袅娜而来的上官婉儿,眼神有些复杂。 珠圆玉润,身段窈窕,花开正艳,奈何,却与权策尿不到一个壶里。 武后呆了呆,使劲儿甩了甩满头青丝,心头一阵郁闷。 上官婉儿如此立场,正是她一手操作,当初一只山湖鸟,迫使她与权策反目成仇,也是她授意上官婉儿向李旦靠拢,与权策抗礼,实在怪不得她。 她这帝王心思和女人心思撞在一起,实非幸事。 “什么事?这般急?”尽管理智上头已然理清,但情绪却并不能如此轻易扭转,开口发问,仍旧有几分冷冽。 “陛下,冬官尚书张柬之弹劾东宫右卫率长史杜闲和信阳王武崇敏,宰相宗秦客和春官尚书宋之问分别弹劾宰相欧阳通,台阁宰相,无人会题,直转内侍省” 上官婉儿敏锐察觉武后情绪有异,用最简略的语言将事情说清。 “他们,这是又要作甚?” 武后长长一声叹息,用手轻轻捶打着光洁的额头,说不出的疲惫。 她身后,徐慧一头雾水,眼珠子滴溜溜转。 上官婉儿笑意收敛,面容平静,将徐慧的模样收在眼底,颇觉有趣。 第1024章 ?弈者风度(四十五) 长安,欧阳通相府,书房。 夜幕微沉,天光昏黄。 欧阳通一身亢奋,召集了府中的佐吏幕僚议事。 外头还有一些跟府中来往密切的耆老乡绅,长安街面儿上的坊吏和市卒,都是下里巴人,地位很是不高,连奉茶的资格都没有,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站在庭院当中,等着相府的人分派差遣。 “此间有三篇文牍,一篇为长赋,名为《淮阴侯无血光而死赋》,用以在文人雅士之间传播,只须分析其中文理辞藻,无须延展分析,任事态演变,到关键时刻,自有明眼人洞若烛火,将此事引申出来……” 欧阳通拿着一沓纸张掂了掂,颇有些得意。 淮阴侯,指的是汉朝时期的淮阴侯韩信,高祖刘邦曾在与项羽战事吃紧的时候,为调动手握重兵,割据要地的韩信,许诺他终身无血光之灾,但却在称帝之后不久,借故以绳索将他活活勒死,古往今来,淮阴侯都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忠良功臣不得好死的典型。 “……这一篇是话本,名为《陶朱公投江记》,多找些说书先生,在东西两市的食肆酒坊,里坊的街头巷尾说书风传,这一边无须关切后续,只须多找人说,多找人听便是……” 吴越争霸是春秋时期极有戏剧性的一幕,关系着两场复仇,两场功臣的惨淡宿命。 吴王阖闾在一心复仇的伍子胥辅助下,攻破楚国,击溃越国,成就霸业,吴王夫差当政,中了越王勾践离间计,将伍子胥诛杀,头悬国门。 陶朱公范蠡是越国的卿大夫,与文种一起,辅佐越王勾践反杀吴王夫差,报仇雪耻,称霸江左,功勋卓着,而后勾践却大杀功臣,将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的剑赐给文种,迫使他引颈自杀,范蠡连夜跑到江边,假作投江而死,实则逃生,化名在民间经商,以致巨富。 起伏跌宕,满是悲剧色彩,颇能引人入胜,对于市井白丁小民,最是有吸引力,定能鼓噪一时,对营造朝野同情气氛,大为有利。 “这第三篇,整理了一些本相的作为功绩,尔等可寻些官场人士,不拘品级衙门,多些交流,莫要太着痕迹” 欧阳通暗叹口气,这一路安排,是最薄弱的,想他堂堂宰相,门生下属却寥寥无几,底下人能联络的,定然更上不得台盘。 权策一人集权太过,狄光远和王之贲这些恶犬为虎作伥,排斥异己,稍有异动便遭攻讦,有韦巨源、王同皎这等新附之人,为表忠心,争宠卖乖,无所不用其极,又有葛绘、武攸暨、姚崇这些人在朝中把持上下,像是牵着一条条无形的丝绦,拴住了所有人的手脚,不做权策靴下的草芥,便毫无展布空间,让人透不过气来。 “尔等记下了,此事干系甚大,本相家门兴衰,尔等富贵前程,皆在其中,万万不容有失” 欧阳通沉声道,双手按着桌案,俯视着众人,有一种舍得一身剐,要将权策拉下马的气势。 “相爷安心,我等奉命唯谨,愿为相爷效力,权相爷功盖天下,于天下万民有牧养之恩,绝不容宵小亵渎祸害” 幕僚当中,有个挑头的,比欧阳通更激动,开口就将权策的大旗举在了最高处。 显然,他误会了,还以为欧阳通这番安排,是因为权策在朝中遇到了麻烦,需要策动下层力量,为权策声援。 欧阳通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似乎手下人的误会也不是没有原因,跟他为权策立下的功劳相比,权策为朝廷立下的功勋,更要光彩夺目多了。 “唔……快快下去,分派人手,迟则生变” 欧阳通懒得多想,连连摆手,要将人撒出去。 “咚咚咚……”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欧阳通的贴身长随冲了进来,神情惶急。 “相爷,相爷,方才通政司那边有消息流传出来,说是,说是有人弹劾您……” 欧阳通眼皮子跳了跳,眼睛眯缝了起来,他上午才私谒武后,半天的时间,权策竟得到了消息,还安排了反击,其中必有蹊跷。 “是谁?” 欧阳通踱步出来,靠在桌案边缘,尚且淡定,虽说权策动作快了些,但也暴露了些蛛丝马迹,他只要去拱把火,定会引来武后猜忌,至于对他下手的人,在他心中,也有圈定的人选,这种急先锋人物,要么是狄光远,要么就是韦巨源。 “相爷,是内史宰相宗秦客,还有,还有春官尚书宋之问” 欧阳通听得这两个名字,惊愕万端,身子没站稳,一个趔趄,险些仆倒在地。 众人蜂拥而上,将欧阳通扶住。 欧阳通胡须颤动,口中念叨,“为何,为何如此?怎的是他们?” “相爷勿忧,定是贼人得了风声,晓得相爷有所安排,要为权相爷尽一份心力,才刻意弹劾骚扰,依属下之见,大可不必理会,只要权相爷稳如泰山,相爷定可转危为安,眼下些许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 方才那文士又跳出来大放厥词。 欧阳通一口老血喷将出来,喷得倒是精准,浇了他满头满脸。 可惜,他却并没有领悟到欧阳通的痛恨,仍旧上蹿下跳,“好兆头,好兆头,拼将我等头颅血,能将乾坤力挽回……” 欧阳通双眼瞪大如同铜铃,满眼都是鲜红的血丝,咬紧牙关,努力要提起全身的力气,定要给这混账东西一巴掌,可惜,他身子虚弱,又劳神劳力,一口气反倒泄去,噗通一声,扑街在地。 华清宫,芙蓉楼。 两行宫女雁行在前,手中金黄色的宫灯暖光融融。 柔和的灯光照耀下,权策一身素色锦袍,负手而来。 武后在门外,缓缓踱着步,听到人声熙攘,立时转头来看。 正见着一张丰神如玉、雍容硬挺的面孔。 她忍下了快步迎上前的欲望,站在原地候着,面上却按捺不住,荡出个不很矜持的笑容。 “陛下,夤夜召见,不知何事?” 权策才要躬身,武后已然伸手把住她的手臂,继而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握。 “无事,无事,琴棋书画,你的书画是不必提的,琴艺是朕亲手教的,棋艺却没见过,今夜,朕便与你在这棋坪之上,大战三百回合” 权策摸了摸鼻子,有些许怯场,呵呵干笑两声。 毋庸讳言,他于棋艺,并不精通,怕是很难与武后大战三百回合。 只不过,可以输了棋局,不能输了气场,即便棋力不济,应战却是必须的。 第1025章 ?弈者风度(四十六) 骊山,华清宫,芙蓉楼。 权策与武后对弈。 黑白子几度转手,棋坪空了又满,唯一不变的,是权策一直输的落花流水。 到最后,武后撇着嘴,投子在棋坪上,懒得再欺负他。 “古语有云,擅棋者必擅谋,权策,你老成谋国,治政有方,这棋下的,怕还比不过个开蒙稚童,羞也不羞?” 权策却并不羞臊,端坐着,淡然地整理棋子,神情颇为专注,“臣以为,弈棋之道,首重风度,不在胜负,弈者风度,在于胸怀全局,潜心谋势,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小利所动,不拘泥于小节,亦留存大仁之心……” “世事纷纭,朝政便如江湖,胜负生死,亦如过眼云烟,弈者落座对垒,不论技法、算计如何高超,若起势动念,便落于下乘,终是为棋所驱,而非真正执棋之人” 武后静静听他言语,看他动作,不觉之间,神为之夺。 良久,才回过神来,宜喜宜嗔,“你说得对,善弈者通盘无妙手,春风化雨间,胜负便已然分明,你为政之时,做得倒是颇为出色,只不过,在面前一片狼藉之中,还能自夸执棋之人,面皮也是登峰造极” “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红口白牙,温润如玉,令人觉得豪爽豁达,而又并不感到狂放。 武后见状,突地生出不满,眉心微蹙,伸手便拧住他的半边脸颊,还轻轻拉扯了两下。 “瞧你得意的,说你厚脸皮,以为我是在夸你么?” 权策停下笑声,轻轻将武后的手取下,却没有还给她,就隔着棋坪握着。 武后轻轻瞥他一眼,恍若未觉,游目四顾,瞧见了放在御案上的木工算盘,心头又有些酸气冒了出来,“我问你,那个东西,怎生使用?” 她抢了武崇行的东西,摸索了许久,却不得要领,武崇行当日在飞霜殿拨动如飞,能飞快算出复杂的术数题目,她却只看到两个木框,许多木棍儿,还有一些木珠,完全不知作何用场。 权策笑了笑,起身去将算盘拿了过来,轻言细语叙说珠算法则,还拿起朱批御笔,在横栏上头写上了个十百几个字样。 武后毕竟是精明睿智的,很快便晓得其中机理,但兴致极为克制,并无深入学用的想法,将算盘放到了一边。 “此物合用,于商贾一道便利不少,让崇行多造一些,不必供奉宫中,拿去给通商府,发放给商贸大贾,以此表彰他们让财货通达四方的功绩,还有给朝廷财赋的贡献” “陛下英明”权策微微躬身,表示敬意。 武后翻了个灵动的白眼儿,将他扯到身边坐下,身子靠了上去,“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与你外祖父长相神似?” “陛下没有说过,但臣有所猜测”权策放软了身躯,两人慵懒叠成一团。 “从何时起?” “从陛下第一次抚弄臣的下巴开始” “咯咯咯”武后娇声笑了起来,返过身,又用嫩白手指捏了捏权策的下巴,渐渐向上游移,在他的双唇间摩挲,“你却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其实,你人中以下,都与高宗皇帝神似,嘴巴尤甚,只是当时你并不入我心,抚弄你的下巴,聊以宽解而已” 权策眉头抖了抖,有一只手悄悄又到了她的身后,微微使力。 武后吃痛,满脸柔弱慌乱,默默忍受着,抑或者默默品味着,竟带着些许逆来顺受的滋味,决然不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女皇。 “比太平如何?” 毕竟已经不是第一回被权策主动侵略,武后很快调整好了心绪,冷不丁开口,便问到了最刺激的地方。 权策手上一抖,力道更大。 武后一声轻吟,仍是默默承受着,口中却不饶人,“哟,堂堂权相爷,还没尝过母女联床的滋味儿不成?” 权策只是淡然浅笑,并不说话。 他是体验过的,但那是太子妃韦氏和安乐公主李裹儿,武后的儿媳妇和孙女儿,款曲都在隐秘黑暗中,自是不便宣之于口,让武后知晓。 武后却最是受不住权策这副清冷微笑的模样,有些冷漠,有些禁欲,还有些莫名的挑惹,让她心头火熊熊燃烧起来。 正待扑将上去,将权策吞入腹中,脑中却又有一根弦牢牢绷着,让她维持一线清明,控制住了她的手脚,让她不愿就此顺从。 仿佛,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尚未做好。 身子绵软,漂浮在云端上,手无意识地划拉,代表越来越少的理智。 “……对了”武后猛地直起腰来,她方才碰到了算盘,想起了耿耿于怀太久了的一桩事,用手指戳着权策的英挺鼻梁,心头又是一酥,带着些许鼻音道,“你且离朕远一些,她们都能入诗入画,入词入曲,连死了的,你都不忘,朕这么个热乎乎的大活人,却还两手空着呢……” “权相爷,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 权策微微垂首,看着这曾经威严冷厉的面容,此刻媚眼含春,娇靥酡红,只有女人味十足的轻嗔薄怒,拈酸吃醋,一时间,感慨万端。 他轻轻用力,将手臂收紧,已经不容她逃离自己的怀中。 “如果红颜,命不曾单薄,这世间有没有传说……似绫罗,缠绕着,似枷锁,金妆玉裹……爱若能参破,终究是寂寞,忘却了前因后果……熟悉的轮廓,泪眼中斑驳,望着却,无法触摸,爱是可念不可说……” 权策在她耳边轻声吟唱,平心论,对于武后,他曾畏惧过,曾憎恨过,曾提防过,曾感激过,亦曾怜惜过,百感交集,令心肠百结,思绪鼎沸。 宿命相逢,血雨腥风中纠缠十年,阴谋诡计与宠爱信重夹杂,相见时春风拂面,背过身刀光剑影,他落得万念霜冷,一身疲惫,武后渐成孤家寡人,子孙凋零,唯独不变的,是他们两人仍在。 种种滋味,真真是可念不可说。 武后听着这首精致的俗曲,缓缓阖上了双目,她能感受到权策丰沛的情感,面上绽开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眼圈却已经通红一片,权与欲,迷乱平生,这般素净的吟唱,轻易贯穿了她自己都看不分明的内心。 她一生行事天纵,从不知后悔为何物,断不会轻易回头动摇,但她也清楚,眼下自己所做的事,所抱的人,都没有错。 无论是遵从内心,遵从身子,还是遵从利益。 如俗曲中一般,忘却前因后果,便一切通达。 粉红帘帷,重重落下。 两个身影,渐渐合一。 “等等,此事要我,朕来主导……” “陛下还是先顾好眼前为妙” 第1026章 ?弈者风度(四十七) 华清宫,芙蓉楼。 武后靠坐在偌大的锦榻上,仅着大红色贴身里衣,拥着锦被,青丝如瀑,掩映着白腻香肩。 她双眸明亮有神,面色却是淡然如水。 不可思议,她堂堂皇帝,竟然会有摆弄成如此羞耻模样的一天。 不可思议,权策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一到了床榻上,温文尔雅,轻柔体贴,全然不见,像是个饥肠辘辘的野蛮人在打猎,又像是在对付仇人一样,全然不理会她的高贵身份。 事实证明,没了皇帝的金光护体,或者这层金光让人破去,她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会叫唤,会求饶,起初还惦记着帝王尊严,试图翻个身,被镇压之后,便一溃千里,像是汪洋里的一条船,晃晃悠悠,东飘西荡,不由自主。 “砰……”脑海里似乎炸开了千万朵绚丽的烟花。 “扑棱棱……”胸腔里又似乎有千万只鸟儿乱飞乱撞。 不晓得什么是天,什么是地,只晓得什么是火。 一身瘫软,酣然陷入黑甜梦乡告终。 她面无表情,静静感受自己身上的不适之感,总不可避免的回想起昨夜的惊涛骇浪。 “小贼太放肆” 片刻后,淡然终究无法维持住,满脸通红,愤愤不平,她恨恨地锤了锤床榻。 为了脱身求饶,仿佛,她还唤了句什么,那称呼不难想起,令人羞愤欲死。 昨夜,有个骑士,似是忙于赶路,高高挥舞着鞭子,不停抽打着马屁股,一往无前,当时不觉,停下来,才发现,周身都是酥麻酸痛,难以辨认的滋味。 但是,可以辨认的,是她本心里,并没有真的动气动怒,反倒有些发自心底的欢喜,和略带彷徨的渴盼。 “到底还是女人呐” 武后迅速收敛起片刻的矫情,摇头轻笑,她不惜于割舍过往,也不惮于面对现实。 “陛下,上官昭容求见”门廊外,有内侍通禀。 武后掀被起身,这个动作,很是轻巧,也是常常做的。 今日,没有成功。 武后腿一软,趔趄了一下,又跌坐了回去,眉头紧皱。 “陛下……”旁边的宫女内侍亡魂大冒,赶忙一窝蜂向前涌来。 “退下”武后轻喝一声,只是声音有些沙哑柔然,不复以往那般金玉相击,清亮威严。 众人连忙低头,迈着小碎步四散开来。 武后抚了抚自己的咽喉,她会叫,但不会扯着嗓子叫,这里受创,是撞的。 “小贼……” 武后说不出什么感觉,有些屈辱,有些刺激,还有些愉悦。 “叫她进来”武后索性不起,回到床榻上,闭目养神。 上官婉儿款款进门,见武后发丝缭乱,面皮却艳若桃李的模样,忍不住撇了撇嘴,她就在宫禁之中,权策入宫之后,他的安危便由无字碑转到了她身上,自然要对他的行踪高度关切,自是晓得昨日夜里,权策没有出宫,只是有人假作他的装扮,在半夜匆匆出宫。 有些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陛下,安国相王殿下亲自上奏,弹劾冬官尚书张柬之,不安本分,窥伺上官,不服管束,目无王法,不严惩无以振朝纲,请陛下将其罢黜,远窜交州,以儆效尤” 武后仰起头,上官婉儿快步上前,动作麻利,将后头的玉枕垫高了一些,让武后舒舒服服,毫无所觉。 “旦,在这个时候,竟然弹劾张柬之?” 武后的声音,满是费解,有些无力。 张柬之弹劾武崇敏和杜闲,宗秦客和宋之问攻讦欧阳通,出招之人五花八门,意图莫名,但承受攻击的,都是权策一方。 李旦最好的选择,其实是保持安静,静等权策出手反击。 若他大获全胜,则张柬之必将落马,彼时再出手,反攻倒算,以受害者身份,将边缘化的边朝静重新扶起来,她顺水推舟,边朝静极有可能就鱼跃龙门,接掌了冬官衙门。 至于宗秦客和宋之问,牵扯着武三思和李重俊,要是吃了权策的打击,势必也将狼狈不堪,李旦自可趁虚而入,是落井下石,还是利益交换,进退由心。 若权策反击不顺,更可以局外人之身,左右逢源,上下其手,谋取最大利益。 如此,岂不美哉? 可偏偏,李旦竟对张柬之当初不给他脸面,反手处置边朝静的事情耿耿于怀,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弹劾张柬之。 如此一来,过早涉入乱局,引来各方提防,除了宣泄私愤,毫无价值。 一个不留神,还会被权策算计进去,那时,休说得利,想要全身而退,都未必能成。 “婉儿,拟旨,同时申饬张柬之和武崇敏,令安国相王与狄仁杰同守洛阳,神都地界,若是再生如此无稽波澜,朕,唯他二人是问” 武后一开口,便是给李旦止血,将神都那边的躁动强势按平,顺手加强他的权势根基。 “至于欧阳通嘛,交给权策,与他三日为期,尽速办理清爽” 武后有些不怀好意。 你不是勇猛么,不是打马屁股嘛,不是撞咽喉嘛,朕就给你找点儿事情做,武三思和李重俊莫名其妙联手,又莫名其妙锁定了欧阳通,够你闹心的。 哼。 她没有发现,上官婉儿丰腴的鹅蛋脸,都快要笑成人间富贵花了。 “臣妾遵旨” 等上官婉儿袅娜离去,武后缓过劲儿来,缓缓披衣而起,破天荒没有让宫女上前伺候,而是自己动手打理发髻妆容。 衣衫选了新造的,天蓝色的抹胸诃子在很下头盈盈一束,金黄色的凤袍,轻纱薄如蝉翼,对襟交妊处却有一圈很硬挺,斜斜立起,让她的脸颊,像是在蚌壳之中闪耀的珍珠一般,瓷白耀眼。 武后在镜中端详自己,颇为满意,扭着腰肢晃悠,心境澄澈,嘴角飘着笑意。 猛地,动作一顿。 她想起了一个人,双鲤。 脑中念头电转,宴席上权策撇开欧阳家介绍双鲤,欧阳通次日一早便请求前往倭国,午后时分宗秦客和宋之问的弹劾便到了。 “朕又遭了小东西的道儿?” 武后并不相信武三思和李重俊都附随了权策,但她相信,权策一定有办法迫使他们在迷迷糊糊之间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动作。 “可惜了欧阳通,朕的宰相,越来越少了” 武后慵懒一叹,并没有紧急收回成命,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平静得有些诡异。 “朕这腰肢上头,肉又多了些了,甜腻的吃食,可是用不得了” 第1027章 ?弈者风度(四十八) 长安,启夏门。 晨钟鸣响,万物复苏。 一支六十多人的队伍,在城门口汇合,老少皆有,老的须发皆白,年轻的,才过弱冠。 有的一身素白,儒袍斓衫,只是形貌姿容,都有些猥琐,显然才具有限,有的穿着锦绣,金冠玉带,但神色有些油滑闪躲,显然是商贾之后,有的官袍加身,但品阶不高,最高的绯袍也不过三五人。 “呜呜呜,父亲,咱家可是官宦世家,您又是当朝宰相,为何雩儿要与那些破落户一道去倭国?” 欧阳通长子的侧夫人锦帕掩面,呜呜哭泣。 她虽然是侧夫人,但是欧阳通长孙欧阳雩的生母,地位不同一般,要不然,也不会有资格到相府来主持中馈庶务。 欧阳通沉默无语。 他看不懂。 宫中人多耳杂,他私密谒见陛下,势必难保走漏风声,但权策就凭此事,便悍然对他出手?他是不信的。 权策是怎么驱动宗秦客和宋之问的?他也不知道。 可以确定的是,权策的耳目和真正势力,隐在水面下的很是不少,完全不是他的见闻所能囊括的。 总而言之,他好不容易老夫聊发少年狂,鼓起了算计庞然大物的勇气,到眼下,像是个鸡子撞上了石头,稀里哗啦一股脑儿泄尽。 “不去,不去又能如何?”随口敷衍着儿媳妇,欧阳通面容愈发苦涩。 找上门来,将欧阳雩编入倭国名单的,是内史宰相宗秦客。 欧阳通沉默了许久,也看了宗秦客许久,心头苦叹不自量力,败得不冤。 他更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虽然高居相位,但在真正的朝局执棋人手中,不过是一颗棋子,趁手则用,不趁手则弃。 他甚至都弄不清楚,宗秦客到底是哪家的人? 但他知道,宗秦客的意思,一定是权策的意思。 他没有丝毫挣扎余地。 “多谢诸君不远万里驱驰,提挈倭国,良子代祖母、代倭国臣民,敬献薄礼,祝酒三觞,愿诸君一切顺遂,各得所愿” 卫国公薛崇胤陪着未婚妻海人良子一道来送行,因为有这两位在,本来的主角,春官尚书宋之问和鸿胪寺卿段成式,都在后头,做起了屏风。 那五六十人果然没有什么格调,闹哄哄的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海人良子退后一步,挽着薛崇胤的胳膊,冲他嫣然一笑,半边身子隐在他身后,再不复方才的场面干练。 薛崇胤满面温柔,含笑拍了拍她的玉手。 作为跟着权策长大的权贵,他实在也没有多少重男轻女之心,在一大家子中,太平公主、千金公主还有云曦等人,都是独当一面,权箩和薛嫘,加上小一辈儿的权徽都无比受宠,并不认为女子就该相夫教子,而是能做些事情才好。 但海人良子给他做脸,他自是要接下,当即也上前交代了几句,不外乎天朝体面风度,心怀仁义,推己及人,在倭国建功立业云云,便摆摆手吩咐起行。 “祖父……”欧阳雩脸色极为难看,最后看了欧阳通一眼,试图看到他回心转意。 欧阳通默默望了他一眼,长孙最得他心爱,一直教养在膝下,眼下落得发配的下场,他心中也是疼得慌,只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 欧阳雩似是看懂了他的无奈,转过身,大踏步跟上队伍,上车而去。 “呜呜呜……”欧阳雩的母亲偏着一条腿,在车辕上坐着,呜呜哭泣,殊无半点贵妇风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回去吧”欧阳通勒转马头,心头默想着,孙子离家,老妻吃斋念佛,府中只剩下翁媳俩,实在有碍观瞻,还须另行设法安排才好。 一路回到相府,门前却已有人久候。 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权策的政治大秘书,天下第一绯袍官。 “欧阳相爷,我家相爷奉旨查勘宗相爷和宋尚书的弹劾,人证物证俱在,罪愆非小,相爷仁慈为怀,念在欧阳相爷年岁颇高,在朝日久,卓有苦劳,从轻发落,不上刑罚,指令罢黜欧阳一姓满门官爵,三代不得入仕……” “欧阳相爷,请您具折一封,自请致仕,返乡荣养” “啊……”欧阳雩的母亲听得噩耗,噗通一声自马车上跌落下来,披头散发,凄厉地尖声嘶叫,声音倒是透亮,中气十足。 “权策,权策太也狠毒,不过是为了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竟如此残害忠良……” “他就不怕天下人唾骂,不怕昭昭青史,将他的恶行,遗臭万年” 李昌鹤站在原地,看了欧阳通一眼,见他一脸木然,没有管教儿媳妇的意思。 “呵呵”李昌鹤轻笑了声,摆摆手,“此间有民间恶妇,诽谤皇亲重臣,言辞恶毒,本官要出首检举,尔等速速请长安留守府有司前来受理” “李郎中,不必如此麻烦了吧”欧阳通瞬间回神,有些悲愤。 方才儿媳妇唾骂的,其实也是他心头所想,他想过会受到权策的打压,但却没想到打压如此凶狠,直接断了他欧阳家在官场朝中的根儿。 怨气是有的。 李昌鹤一手顺水推舟,直接要在他们已经贬为庶民的基础上,与他们对簿公堂。 要知道,李昌鹤的政治地位很是敏感,如果说葛绘是权策在朝廷的分身,那么李昌鹤便是权策的手,他此举,无异于放出了个危险的信号,权策与欧阳通的过节,并未因为这场贬黜而消解。 可以预见,遍布天下的权策党羽,必然会争先恐后为相爷分忧。 欧阳家,灭门可期。 “欧阳通,若是不想本官麻烦,还请管好你家里人的嘴,仔细祸从口出”李昌鹤也并不坚持,身段柔软,杀机若隐若现。 某种程度上,许是也代表了权策的意思,如此处置欧阳通,还是克制了的。 毕竟,欧阳通苛待双鲤,犯错在先,还是无伤大雅,但叛逆在后,罪不容诛。 欧阳通扫了儿媳妇一眼,却见她早已吓破胆,哪里还敢叫嚣? 李昌鹤宣达完相爷钧令,转身跨步上马。 欧阳通眯了眯眼,却见李昌鹤身边的从人,有一人颇为眼熟。 穿着绿袍,当是尚书省左司的主事,不正是韦离么? 常在一起的两个后辈,一荣一辱,好一招恩威并施,俊俏细腻,时机和人选都是精妙已极。 欧阳通整个人都佝偻了下来。 第1028章 ?弈者风度(四十九) 华清宫,芙蓉楼前。 济阳王武崇行在太阳下等了有些时候了,却还没得到武后召见。 他挤眉弄眼忍着,身边还有个一尺许见方的檀木托盘,上头装着各形各色的算盘,金的厚重,玉的剔透,银的灵动,有大有小,有的还雕镂着山水草木鸟兽花纹,足有数十个。 进宫的时候,是他的两个从人抬进来的,到了宫禁之前的仗院,闲杂人等止步,更换了宫中的内侍。 实际上,却不是,仍是他的人,只是换了衣物。 有杨思勖安排障眼法,悄无声息。 武崇行仰起头,看了看日头,皱起了眉头,本来是打算将算盘抬进芙蓉楼,两个从人便可以自由行事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耽搁了不少时辰了,不能再耗下去,免得人家怀疑大兄的诚意。 “陛下日理万机,想必公务繁忙,尔等先退下,莫要在这儿碍眼,待会儿我另行寻人抬进去” 武崇行故作不耐烦,将两人打发走了。 那两人心领神会,毫不迟疑,转身便走了。 上官婉儿款款迈步出来,见武崇行老老实实的乖巧模样,面上的盈盈笑意更深了几分,快步走上前,玉手动了动,想着给武崇行擦擦汗水,又忍住了。 “济阳王,陛下有请,随我来吧” 她故作淡漠,武崇行却早已晓得婉儿姐姐一直都是自家人,招手叫人抬着托盘,自己一溜小碎步跟上,轻轻叫了她一声,“婉儿姐姐” 上官婉儿身子微微一震,会说话的眼睛瞟了他一眼,烟波流动,有几分嗔怪。 “嗯哼,上官昭容,敢问陛下可疲累么?将到用膳时分,本官可是叨扰了陛下?”武崇行已经变了一张脸孔,一手扶着玉带,迈着八字步,大大咧咧地问。 这作派与其他朝官如出一辙,觐见武后之前,通过与内侍闲聊,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避免行差踏错,遭受无妄之灾。 只不过,除非上官婉儿主动开口,从来没有人敢将这套用在上官婉儿身上,武崇行算是开了个先河。 上官婉儿忍俊不禁,隐蔽地瞪了他一眼,入殿越深,她自己的心腹越多,少了许多顾忌,“陛下今日没有理事,一直在挥毫泼墨来着,膳食倒是摆好了,但陛下还没有用……” “你呀,仿佛昨日还是个小萝卜头……” 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追忆,她与武崇行相识,是在朝政争斗最凶险最颠簸的时刻,是权策和她饱经磨难的时候,也是她一颗芳心,渐渐找到归属的时刻。 就像权策赠她的俗曲,两人每次相逢,都是大风将起。 疾痛惨怛,而又甜蜜幸福,终身难忘。 “嘿嘿嘿”武崇行露出了在亲近人面前常用的憨憨笑容。 上官婉儿心头一柔,转头迈步,心志更是坚定不移。 冬天太长了,但总会过去的,他们的春天,要到了。 两人入殿,武崇行行礼拜见。 许久没有等到武后的回应。 微微抬头,偷眼一瞧,却见武后正盘膝坐在案前,上头摆放着玉盘珍馐,约莫有十来样,依着她一向以来的口味,甜食甜点占了颇大的份额。 余光一扫,心下一苦,大兄给的木头算盘,摆在武后侧后方的百宝阁上,与一幅卷轴搁在一起,显然是不可能拿回来了。 “崇行啊,用膳了没有?”武后看着贼眉鼠眼的武崇行,莫名有一股亲切之意,与以往的感触决然不同。 大抵是因为,武崇行是权策最疼爱的弟弟之一吧。 武后有几分无奈,女人的天性,有些时候,让她极为享受,有些时候又成为她的牵绊。 “回禀陛下,臣早些时候,便到了殿前,向陛下敬献算盘,没有来得及用膳”武崇行规规矩矩。 “算盘?”武后伸长脖子瞅了瞅,看看那堆花里胡哨,光彩熠熠的物事,便收回了视线,“放内藏库里吧,朕留着赏人使” “既是没有用膳,你过来吧,陪朕用膳,正好,有些甜食,朕不用的,你用了,也免得糟践东西”武后笑意甚浓,招招手,让武崇行侍膳。 武崇行受宠若惊,扭了扭身子,上前坐下,早有宫女为他张罗好餐盘和象牙箸,麻利地将武后点到的甜食都摆在了他面前。 “你可曾去过青要山,太平眼下如何?”武后举箸,一边为武崇行布菜,一边轻声细语,似是闲话家常。 “正旦之后,臣去过三回,母亲一切都好,在青要山上,又新修了一处庄园,特意设下了跑马的校场,还搜罗了不少的活物,散养在山林中,可资游猎之用”武崇行对这个话题高度警惕,字斟句酌,暗示着太平公主可以跑马打马球,可以进山打猎,身子康健。 “呵呵”武后轻笑一声,缓缓进食,摆手将殿中人等全都斥退,只留下上官婉儿。 “跑马场、猎物,怕都不是太平能用的吧”武后有趣地看着武崇行,见他紧张得手足无措,脸色发白,也不忍再逗他,“罢了罢了,你们那大兄照护你们太过,任事都不让你们知晓,这样未必最好……他让太平受孕,折去她的死志,朕是晓得的” 武崇行脸色僵了僵,埋头下去,不再言语。 “你啊,要多理解他,他疼你们,若非迫不得已,定是不舍得让你们尴尬难堪的,得空了,也多开解开解崇胤和崇简……” “若要因此生怨生恨,便怨恨朕罢了” 武崇行眼圈蓦地通红,离席撩袍跪倒,“陛下,臣兄弟四人,皆蒙大兄教养成人,情分胜过亲父,恩惠难以尽数,此番出此下策,还是崇胤兄长主动提及,臣等断然不敢有怨恨……” “崇胤兄长为免大兄尴尬,殚精竭虑为未来的弟妹筹划,与海人良子结亲,也就是为让他免遭谤讥,在府中安稳立足” 武崇行激动之下,说的有些多。 武后沉默了下来,又自失的一笑,本还一时心软,想着帮权策一把,却忘了,他能治国平天下,哪里会没有本事齐家? 薛崇胤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出乎她所料。 “好啊,都晓事了,有点模样”武后心怀一宽,便安心用膳。 待武崇行出来,巧遇了徐慧,两人错身而过。 武崇行笑容满面,颇为热情,徐慧皱了皱鼻子,有些不满,又有些无所谓。 自今日起,她也有了与权策方面直接联系的渠道。 第1029章 ?弈者风度(五十) 长安,兴庆宫。 太孙李重俊又看到了春坊左庶子阎则先。 默默注视了他许久。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阎则先来拜见他,而是他派人将阎则先请了来。 请的不是很规矩。 他们有可能不是奉命行事,而是领会错了主子的意图,但阎则先渐渐不信了,因为他出现在李重俊面前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他仍是五花大绑的状态。 而且,李重俊的目光中,也没有丝毫善意。 “李旦让你到我面前摇唇鼓舌,撺掇我,喂我吃屎,是嫌弃他的日子太平静了,不够刺激么?” 阎则先倒是淡定得紧,摇头晃脑,向上吹了口气,将凌乱的头发吹到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殿下,安国相王许诺的,做到了没有?” 李重俊眼睛一眯,深深看了他一眼。 “张柬之上奏弹劾,与殿下呼应了没有?右羽林卫将军之职,殿下身边的陶陂侍卫也走马上任了” “这世间,有味道如此之好的屎么?” 阎则先说的有理有据,但却自带味道,令李重俊颇为不适。 “好一个信守诺言,先让张柬之弹劾武崇敏,又亲自上奏疏弹劾张柬之,这就是信守诺言?”李重俊出离了愤怒,“这是撇清干系,这是向权策摇尾乞怜,这是……这是临阵脱逃,李旦,他是个卑劣的懦夫” “殿下慎言”阎则先面皮涨红,猛地站了起来,使劲儿挣扎,只是绳子拴得很紧,他挣扎无用,“若不是殿下将武三思莫名其妙拉了进来,安国相王又怎会不得不进三步退两步,致使攻击权策的大业功亏一篑?” “即便安国相王有失信之处,也是殿下您失信在先” 李重俊微微语塞,冷哼一声,“哼,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梁王有心共襄义举,相王叔何必如此风声鹤唳,胆小至此,怎能图大事?” 阎则先却寸步不让,一口将话说透,“殿下,还请反躬自省,武三思居心叵测,一度窥伺府中唯一的继承人,设若易地而处,您可能信得过他?何况,此事也是您与安国相王第一回联手,有些戒心,正是理所当然” “若不是安国相王殿下顾念同宗之情,又岂会百般设法,牺牲了好大利益,才成功履行了诺言,奉送殿下羽林卫将军官缺” “殿下莫不是以为,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还有夏官衙门的王之贲和薛崇简,是好对付的不成?” 一席话,慷慨激昂,入情入理,感天动地。 李重俊深深吸了一口气,退回坐榻上,沉吟良久,才出声,“所谓梁王窥伺,并无实据,不过是外人攀诬,有意离间天家骨肉亲情,梁王不过是用人失察,遭了池鱼之殃,还请阎左师代为解释” “若相王叔心头仍有芥蒂,便请他看在我的颜面上,稍稍宽宥一二,容待日后,梁王必将有所交代” 李重俊说得委婉,但阎则先已然品咂出滋味来,李重俊已经承认了,梁王武三思已经归附了他,而非单纯的临时合作,要不然,他不会这般大包大揽。 其实,此事从李重俊能迅速指派宗秦客行事,就已经可见端倪。 李重俊亲口承认,只是验证了事实而已。 阎则先的惊喜一闪而逝,转为苦笑,摇摇头,“殿下,此事臣做不得主,想必,安国相王殿下,也将委决不下,日后且行且看吧” “臣多言一句,梁王,毕竟是外姓人,何来天家骨肉亲?还请殿下明鉴” 阎则先身上捆得像个粽子,与认真进言规劝的模样相对比,显得颇为滑稽。 李重俊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亲手为他松绑。 “阎左师教诲,我记下了” 他口中应诺,心中却一丝动摇都没有。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势单力孤,除了储位,一无所有,危机四伏,武三思是朝堂老牌玩家,即便现在式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许多人脉关节,是根深蒂固的,有他襄助,行事要顺遂得多了。 即便是一颗毒丸,他也只有吞下一条路走。 “如此,臣告退了”阎则先敛了敛衣袂,洒然转身,阔步而去。 李重俊望着他的背影,看着脚下的日影,向前一丈,便是阳光。 但他没有走上前,他知道,这世间的阳光,不暖,微凉。 事实上,他作为天潢贵胄,龙子凤孙,锦衣玉食,但已经太久不知道温暖为何物。 “殿下,陶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李重俊转过身。 陶陂是个面白无须,气度儒雅的中年人,自青年入仕以来,一直在宫中行走,做过李重润的伴读,李重润有长兄之风,友爱弟妹,将身边得用人手分赠他们,陶陂便分到了李重俊这里,十余年宾主,情谊甚笃。 “怎样?羽林卫军中,可有杂音?”李重俊不待陶陂行礼,便脱口问道。 陶陂苦笑一声,“回禀殿下,尚好,杂音倒是没有,只是羽林卫军中,都在效仿右玉钤卫和左右领军卫演训,李大将军有严令在先,领军管军的中高将领,必须一同在校场训练,若不能训练,则转任后勤、军令、军法等事,此事虽艰辛,臣尚能竭力克服” “……臣所顾虑,在于军中无可用之人,下头的将佐,包括臣的亲兵队,都有颇多中级官佐似是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若不能压制住他们,臣实在难以掌控右羽林卫” “北衙军卫里头,还有人拉帮结伙?可有李多祚和野呼利这对翁婿的痕迹?” 李重俊有些难以置信,他印象中,北衙禁军因为是天子禁军,相对南衙而言,素来是最清净的。 “并没有,军中李多祚和野呼利一系的将领,大多出自东都千牛卫和蓝缨军,有迹可循,大多是高阶将领,但这些中级官佐,天南地北都有,职司也天差地别,几乎并无共通之处,臣以为,应当是在军卫内部待久了,自行盘根结伙” 陶陂自认为洞察力过人,很有自信。 “唔,我想想办法,自焰火军调些人手到你麾下,总不能让一些地头蛇给制住”李重俊信了他。 他们都不知道,早在阎则先寻他合作的时候,花奴便通过李多祚,对右羽林卫中的人马,进行了一次大动,专门候着陶陂的到来。 第1030章 ?弈者风度(五十一) 神都苑,安国相王府。 李旦闷在这处规制小小的府邸之中,愈发烦躁起来。 但为了稳固武后飘忽不定的宠爱,他必须忍着,确保一切都维持在先前的状态。 近来,长安的动向莫名其妙。 武三思和李重俊联手对付权策,本以为是个大好机会,可趁机报了张柬之对自己尥蹶子的一箭之仇,岂料,武后的处置却是飞快下来,将武崇敏和张柬之各打五十大板了事,他的弹劾,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也没有占到便宜。 更吊诡的是,李重俊明明对欧阳通下了手,权策在北衙的党羽,却大开方便之门,放行李重俊的人马就任右羽林卫将军。 反倒是欧阳通祖孙两人,都倒了血霉。 这戏法,到底是怎生变的? 再加上前不久李隆业前往长安参与夜宴,没有感受到祖母温暖的怀抱,倭国贵女海人良子花落薛崇胤,一官半职也没有捞到,反而为权策一招顺水推舟算计,不得不搜刮了身边一些有几分本事的寒门人才送出去。 与想象中相比,落差实在太大。 “日用,你觉得,母皇心思,可是有变?” 李旦有些彷徨,很清楚,他能不能正位储君,能不能与权策有一搏之力,旁的都靠不住,唯有母皇的心意,是他的唯一支柱。 “殿下,臣以为,陛下心意并未改变”夏日将到,崔日用早早用上了鹅毛扇,在胸前徐徐煽动,一派智谋无双。 “其一,殿下所请,陛下几乎少有回绝,赵社的焰火军副将、边朝静的军器监令,都是诏准……” “其二,赵祥冒险派遣千人精锐回京之事暴露,并未闹大,虽有上官昭容之力,但陛下本心不欲计较,定是也占有大半……” “其三,陛下虽未如殿下期望,对张柬之进行处置,但也给殿下增加了留守的职衔,日后在神都行事,定然方便不少” “至于近来几许不顺,想来是因为陛下另有考量,认为殿下所行之事不妥,才未予支持” “不妥?”李旦听了,心头反倒闹腾得更乱了,脑仁跳得生疼。 权策、武三思、李重俊三方错综复杂的关联,河北道那一千人凭空被怪火烧死,武后心思深不可测,都让他觉得前路荆棘密布,纷扰不堪。 李旦使劲儿甩甩头,将脑中的繁杂事抛开,回到面前的问题上头,“让隆业以倭国贵女为正妻,许是有所不妥,但张柬之胆大包天,目无尊上,处置一下,给他点教训,又有哪里不妥?” 崔日用沉默不语,李旦大的行事主张,都与他商议过,他也并不清楚,错在何处。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李旦长叹口气,问起了旁的事情,“赵祥那边,如何了?何时能返回?” “据赵统领信中所言,抽调人马和整军进展顺遂,四万大军初成,拓跋司余和赵与欢并未阻拦,但对于回程之事,却有些为难,千金公主执意要在草原上多停留一段时日,赵统领无奈,只好多花费精力,整合军务,提拔亲信,回京之后,也好能迅速派上用场” “说起来,此事倒也颇有好处,两京之地,权策势大,难免不会有风雨潜入北部军,要是在北庭都护府成军,能少许多掣肘” 崔日用干巴巴地说着好处。 李旦笑了笑,也就听听罢了。 权策在两京之地固然势大,但在北庭,还不是一个样,拓跋司余和赵与欢从无到有,拓地千里,将突厥三部和铁勒九姓驯服,予取予求。 作为李氏皇族嫡支血脉,他对这两个人也是倍感激赏的,只不过,这些功勋卓着的文臣武将,都是权策胼手砥足带出来的,对他死心塌地。 “不得权策之心,便无法得朝廷之心,天下之心”李旦呢喃着念出这句话,无奈到了极致。 “殿下英明”崔日用直接承认了,“臣说句犯忌讳的话,事到如今,即便是陛下有心,怕也已经无力扭转朝政大局,诚不可与争锋,继续与他为敌,非明智之举……” “眼下,权策眼下碍于陛下意愿,并不反对殿下,但却也没有明言支持,因此,我等还有许多事要做” “不与他为敌?不与他为敌,我又该如何壮大根基?”李旦脸上泛起一抹青色气息,声音也暴躁了起来,像是一头困兽,“朝中军中实权,大半在权策一系手中,不与他为敌,如何稳固储君之位?” “莫不是,要卑躬屈膝向权策乞怜?是我做储君,还是他做储君?” 崔日用不再言语。 这本就是个死结,没有权臣支持,难以上位,有了权臣支持,又担心上位之后,权臣势大难制。 “走吧,随本王去见见狄仁杰” “曾经,他也是李氏皇族老臣的中流砥柱,武承嗣意图染指储位,他也是出了不少力气的,可惜,本王没有好生珍惜,而今,时过境迁,他竟已改旗易帜,本王追悔不及” “狄光远那厮狂悖猖獗,有他在,只怕狄仁杰也已难走回头路,只盼着还能剩下点儿香火情,多些方便总是好的” 顿了顿,李旦看了崔日用一眼,长长叹息。 “本王近日,夜不能寐,颇多反思往日,不堪回首之处,委实太多” 青要山,太平公主别业。 不远处就是崔氏书院,书声琅琅。 别业阆苑,姹紫嫣红,太平公主有孕已满五月,小腹凸显,她穿着轻便的鞋子,宽松的衣物,穿花拂柳,缓步徐行。 “哼哼,大郎胆子越发大了,给崇胤做主,娶了倭国贵女,现在,竟连母皇都……” 太平公主瞧着粉嫩的鼻梁,很是不满。 香奴静静跟在她身边,听着她的抱怨,只当是耳旁风。 权郎君连皇帝陛下都纳了,那是权郎君的大本事,她只有欢心骄傲的,想必公主殿下也是一样,只是嘴巴上硬罢了。 “那小贼可有什么指派传来,我可闲得慌了”果不其然,太平公主没有抱怨几下,又惦记着给权策做事了。 “殿下,权郎君传话,让您指令李重福,让他渐渐亲近李重俊,但缰绳一定要勒紧”香奴软语禀报。 “加强李重俊,还是给他兵马?小贼又要作甚?”、 太平公主咕哝了两句,摸了摸肚皮,面上挂着温暖清甜的笑意。 第1031章 ?弈者风度(五十二) 长安,义阳公主府。 权策处置完政务,离开书房,带着权竺,一道前往花厅。 此间已经布置成一个简单的宴会厅格局,却没有美酒佳肴,只是摆放了一些瓜果茶点,厅堂中央,摆放着盛放的芙蓉花。 这芙蓉花也颇有来历,是长安城南芙蓉园里的,武后特意恩赐下来,长安城中权贵,仅此一家。 “拜见相爷” 里头已有许多人候着,年岁普遍不大,锦衣华服,颇有一些贵气。 为首的,是尚书省左司主事韦离,他也是这里头唯一一个有官身的。 他后头的这些,也都是权策一系中坚人物的子弟,也就是俗称的权二代了。 事实上,权策一系当中,除了亲族之外,父子兵、兄弟兵着实不少,像是卢照印和卢炯父子,狄仁杰和狄光远父子,李多祚和野呼利翁婿,王之贲和王之咸兄弟,李自采和李自挹兄弟,韦巨源和韦爽兄弟等等,蔚然壮观,不胜枚举。 因此之故,他的党羽人才梯队分布颇为均匀,中流砥柱也都是年富力强,甚少特意考虑下一代的人才培养。 经由欧阳雩之事,权策对自己麾下的二代,多加了一分关注,今日便是与他们集体见个面。 “免礼免礼”权策笑眯眯摆手,洒然落座。 “今日只是休闲小聚,古人聚会,以少长咸集为风雅,本相羁绊于公务,往来大多是老成持重之辈,时日长久了,走路也蹒跚了起来,今日见尔等青春少年,才恍然醒觉,本相尚未到老迈年岁,拐杖之物,不应急着置办”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他们都还没有步入官场,虽得了长辈耳提面命,对权策满怀敬畏,但却不至于战战兢兢,还能放得开。 闲坐饮茶,谈风论月,无论是文的,还是武的,权策都应答无碍,时有妙语连珠,气氛渐渐松弛热烈起来。 权策转而挑起了话头。 “尔等生于仕宦簪缨之家,得天独厚,无冻馁饥馑之患,有前程富贵之利,然而,天道自有损补,有所得,亦将有所失,大家公子,却不是好当的” “本相久居庙堂,少闻疾苦,今日,且听听尔等心中真言,有些心头魔障苦楚,倾吐出来,便松快许多,此间都是自己人,彼此交心,言语无忌,无须过多避讳,若本相能助尔等排忧解难,也不枉了这一番相聚缘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气氛登时沉静下来,不复方才热闹。 权策笑了笑,端起茶盏啜饮,悠悠然,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 “大兄,说起这个,您怕是忘了弟弟也在呢”权竺顺势接住了话茬,他性情醇厚,天生亲和力上佳,笑容可掬,让场子又暖和了起来。 “既是诸位礼让,那我便抛砖引玉了” “我生于皇族,又是幼子,自小得母亲宠爱,父亲虽忙碌,也多有关照,锦衣玉食,无灾无难,年岁稍长,大兄已然名扬四海,我蒙荫蔽,幼年封侯,陛下驾前,常唤我在侧陪侍,尊荣已极,其后以长安司马入仕,官爵累升,以至今日,佩紫怀黄,得郡公之爵,领一方重兵,又与世家大族结亲联姻,世间之造化福缘,无以复加” “然而,于我本心,却并无鸢飞戾天之志,却也不愿像安平王那般,归隐林泉,寻访佛道,只愿侍弄花草,饲养活物儿,恬淡处事,交得三五知己,悠游坊市,踏青郊野,做一富贵闲人” 权竺说到此处,颇为动情。 停顿了片刻,又洒然一笑,摊手耸肩,“尔等听听便罢了,以我家世,以我福分,尚且做不到,何况尔等?” “天行有缺,遁去的一,世间绝无十全十美,人生天地间,若不能磨砺一番心志,博个青史留名,岂非白走这一遭?” “有道是,大丈夫生不能九鼎而食,死亦当九鼎而烹,我等已经坐享前者,后者,还须各自努力,哈哈哈” 权竺朗声大笑,豪迈之气,充塞偌大花厅。 “哈哈哈”权二代们跟着一同大笑。 权策看了权竺一眼,微微一笑,他这弟弟心性疏懒,不愿尔虞我诈,他心中有数,但作为朝廷第一权臣的弟弟,权竺没有选择。 让他来此,确实是为了暖场之用,而且他极擅亲和,是个网罗人心的高手,却未曾料到,他竟能更进一步,借题发挥,徐徐拨弄人心。 九鼎烹,那是造反谋逆之罪,看起来像是开玩笑,但出自权竺之口,这些权二代的父兄,谁又敢等闲视之。 说不得,狄光远和王之贲旗下的激进人马,又会扩张不少。 场面已开,众人纷纷敞开心胸,倒起了苦水。 权竺接替了权策,居中主持,双目炯炯有神,听得极为专注认真,不时唉声叹气,很是感同身受的样子,亲自执壶,游走在花厅中,为他们斟茶倒水,拍拍肩膀,按按手臂,表达抚慰,浑然一体,丝毫不见做作。 权策无声无息离去,返回了书房中。 狄光远带着个侍从等候。 “相爷,这是咱们的大功臣,以三寸不烂之舌,玩弄李重俊于股掌之间,阎大匠若是泉下有知,怕是也当含笑瞑目”狄光远伸手介绍了身边的侍从,却正是东宫春坊左庶子阎则先。 武崇敏在东宫中埋下的人马不少,可选空间极为丰裕,狄光远考察许久,才认定阎则先可堪大任。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眼光,阎则先极擅随机应变,辩才无碍。 无论是含糊其辞,不主动说清李旦的动向,引诱李重俊自行认定他是李旦的人,还是反咬一口,拿着李重俊引武三思入局的岔子发难,表现出铁骨铮铮,竭力为李旦辩驳的姿态,都可圈可点,让李重俊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极大的便利了后续行动。 “拜见相爷,下官不敢当”阎则先笑容真挚,有丝丝得意。 “呵呵呵”权策轻笑一声,连连点头,“不错,只当崇敏胡闹,却是慧眼识英雄” 阎则先傻笑一场,他最怀念的,就是与武崇敏走马章台,在勾栏胡混的日子,武崇敏结束卧底生涯,离开相王府,转而开始做大事,宴席间杀了张同休,他也跟着走上了宦海不归路。 “则先人才难得,李重俊势必要示好招揽,你可虚与委蛇,以备大用” 第1032章 ?弈者风度(五十三) 骊山,华清宫。 芙蓉楼愈发名副其实了。 夏日渐长,长安芙蓉园里头的芙蓉花,次第盛放。 武后也不知为何,动了闲情逸致,令内侍采集了大批的芙蓉花。 只分成了两部分,大部分在自己起居的芙蓉楼到处插花摆放,小部分则是赐给了权策。 连日以来,武后练习那瑜伽,越来越勤勉,每日正午之后,黄昏之前,各要练上半个时辰,香汗淋漓。 她的服饰,渐渐千篇一律,无论是常服、衮服还是便服,都是金色的,上头也不再绣龙,而是绣凤,腰肢处也束得越来越紧,薄纱片片,勾勒起伏身段,上身波涛潜藏处,露得越来越多,粉腻一片,瓷白耀眼。 她处理朝政的时间,越来越少,弹琴写字,越来越多。 甚至偶尔心血来潮,竟要前往御膳房亲自洗手做一羹汤。 吓得内侍省上下魂飞魄散,两个大太监跪地哭求,才算是打消了她的念头。 “叮叮咚咚……” 芙蓉楼中,琴声悠扬。 上官婉儿在内侍奉,阖目倾听,面上永恒不变的笑容,显得甜丝丝的,很是应景。 但她的心头,却从未停止思索。 这曲调闻所未闻,从未见诸曲谱之上。 武后起初弹琴的时候,并不顺畅,一边弹,还要一边哼哼,似有追忆回想之色,到得后头,才流畅起来,一气呵成。 此曲无煌煌正韵的端方肃穆,但却有几分宫廷乐曲的富贵大气,多了些婉约缠绵,还有些悲情,她仿佛能看到金玉枷锁之中的情天恨海。 她心中渐渐有了七八分把握,这个曲子,包括武后的一系列转变,定是与权策在宫中留宿的那一夜脱不得干系。 说来也是可叹,从凤袍穿上龙袍,多少尸山血海,人头滚滚,但脱下龙袍,穿上凤袍,却只需要一夜的功夫。 武后一边轻声哼哼,一边弹琴,一曲既毕,面上柔情万种,颇多回味。 转过身,见到上官婉儿甜甜的笑意,不由失笑,语带嗔怪,“婉儿,你笑成这副模样,朕这曲子,像是欢喜的么?” “回陛下,臣妾之所以欢喜,并非为曲子,而是为陛下”上官婉儿笑容更深,款步上前来,俯身下去,稍显丰腴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拨,发出清亮乐音。 “曲子有情含悲,臣妾并未在意,毕竟世间曲谱千百万,总是旁人故事,可感悟,而不必沉溺,臣妾细品陛下弹奏之心,珍而重之,心满意足,因此,合该欢喜” “哈哈哈”武后爽朗大笑,心情更是美妙,屈指点了点上官婉儿吹弹可破的脸颊,“你呀,生就这玲珑心肠,伶牙俐齿,朕说不过你” “只是,有些故事,你不晓得,也不懂,才不会沉溺” 武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翩然离去。 宽袍大袖纷纷扬扬,香风拂过,上官婉儿眼中得意无比。 她方才有逢迎吹捧之意,也有试探之心,所谓的旁人故事,所谓的心满意足,都得到了印证,那就是武后和权策的故事,七八分的把握,变成了十二分。 “郎君,好本事呢” 每每想到权策,她的脑中便充满了雄壮的乐曲。 有个豪迈的声音在嘶唱,“每次听到你,总是大风起……” 静静品味了一会儿,上官婉儿神色才恢复正常,嘟囔了一句,“也不知这回,郎君又写了什么俗曲,改日定要央他唱来听听” “陛下,徐慧娘子求见” 外间传来通传声音。 “让她进来吧”武后在桌案边,手持一支狼毫,在纸面上龙飞凤舞。 “哎呀……”上官婉儿叫了一声,拦住了那宫女,自然地道,“陛下,瞧着时辰,臣妾也该去给您安排午膳了,顺道将徐娘子请进来吧” 武后点了点头,没有作声,继续挥毫泼墨。 上官婉儿和徐慧两个贴身女官,王不见王,已经约定俗成。 与徐慧生硬的告退相比,上官婉儿总能转圜得很丝滑,令大家都不尴尬。 “陛下,权相爷近来处置政务,一如往常,因尚书省部寺执行不力的缘故,下令处置了一批绯袍官,流放十二人,贬官九人,革退三人,左司郎中李昌鹤也受到牵连,挨了申饬……前日,在义阳公主府召见了一些权贵子弟,狄道郡公当堂直抒胸臆,言明曾胸无大志,却因家世之故,不得不奋起图强,颇以为苦,引来众人齐齐诉苦,权相爷中道离席……” “……兰陵萧氏的族人,多番前往义阳公主府,有个老妇,闹腾得颇不像样,盗走了渭水郡主的玩偶,义阳公主气怒交加,以至于病倒,权相爷侍奉汤药,彻夜不眠,本欲有所动作,却为义阳公主所阻,终究不了了之……” 武后原本温和听着,到这里,手顿了一顿,在宣纸上留下一团漆黑的墨点。 “哼”武后冷冷一哼,将宣纸团成一团,掷落在地。 “权策迂腐,丈夫行事,奈何困于妇人之仁?” 徐慧眼睛飞快在那团纸上扫过,眉头微微一跳。 “轮回里错过,泪眼中斑驳” 有些字,很熟悉,这段时日,武后都在写这篇字,不平不仄,半文半白,长短没有格律,有何寓意? “你,安排下去,看看麟台少监萧敬的行迹,朕,果真不喜欢这个姓氏” 武后声音很轻,但很冷。 “是,陛下,奴婢这便去安排”徐慧忙即领命。 “等等,日后,内卫刺探权策行踪,务求周密稳妥,消息缺漏些无妨,只切记不可让权策身边人察觉,若是有差池……” 武后眸光将徐慧罩定,“朕,不会护你” 饶是徐慧生性有些娇憨,又没有什么野心,听到此处,也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安心,奴婢定会小心谨慎,绝不出纰漏” “嗯,别忘了多关注一下兴庆宫,退下吧”武后扬了扬手,转身把玩起了木头算盘,眼皮子都不抬了。 徐慧缓步倒退,来到殿外。 她的安全感愈发稀薄,武后的异样正好也算是情报,与权策方面联系,正当其时。 第1033章 ?弈者风度(五十四) 长安,义阳公主府。 权策抱着女儿,渭水郡主权徽,云曦牵着儿子,蓝田侯权衡。 后头跟着两个妾室,嵩阳郡夫人芙蕖和姚佾。 一家子人一大早,便迎着熹微的晨光,披散着满身贵气星光,来到了正院。 “父亲,母亲,孩儿给您请安” “给父亲、母亲请安” “给祖母请安” 晨昏定省,在礼制宽松的大唐或者大周,并无太多人看重,权贵之家尤甚,但权策一直坚持得很好,只要在府中,上朝或当值之前,总要到母亲院中走动一圈露个面。 但这般带齐一家大小,浩浩荡荡来请安,却是不多的。 只是为了抚慰义阳公主的心怀。 她的病虽好了,身子也是康健,但情绪却一直不高,许久没开心颜。 权策理解她,作为母亲,她未能给长子遮风挡雨,铺路搭桥,也未曾给长子带来皇族身份匹配的官爵,反倒是靠着长子在外拼搏,得了阖家安宁富贵,嘴上不曾说,心中却一直亏欠着。 本盼望着日子安安稳稳,岂料,母族兰陵萧氏又出来作耗,一再为难长子不说,还欺到了长子如宝似玉疼爱的孙女儿头上。 这股子心念难堪梗在心口,令义阳公主寝食不安,情绪颇为低落。 “祖母,您看”权徽快两岁了,长得粉雕玉琢,圆嘟嘟的脸蛋,像是世间最精致的瓷器,闪着柔和的光。 她的怀中抱着个洁白的玩偶,是一只玉兔的形状,小巧玲珑,珊珊可爱,双眼处,镶嵌着两颗红色的宝石,与她先前遗失的那个一模一样。 “祖母,兔兔都回来了呢”权徽奶声奶气地说道,她还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义阳公主的脸颊,偎依到她怀中,在她脖颈处蹭了蹭,咯咯憨笑,乖巧欢快模样,万分惹人疼爱。 “哎哟,乖乖如意,祖母的乖孙女儿”在权徽的稚嫩萌态安抚之下,义阳公主心窝子里热烘烘的,芳容解冻,将权徽抱起,放在腿上,紧紧搂住,脸颊在她柔顺的双丫髻上细细摩挲,说不出的疼爱亲昵。 权衡也凑了上来,仰着脸,像是个小大人一般,“祖母,孙儿听说有坏人气着了祖母,还偷了妹妹的东西,祖母莫气,好生将养身子,养得壮壮的,孙儿一定跟父亲好生学武,过些年,力气大了,去给祖母报仇” 童言稚语,却将里外轻重分得清清楚楚,还晓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算是难得了。 “呵呵呵,咱家元光有志气,吾心甚慰……” 不待义阳公主言语,权毅便跳了出来,自打权衡出生,权毅就换了个人,再不去想着什么光复李唐,谋朝篡位,一心一意跟在这长子长孙身后,鞍前马后照料,须臾不离,稍有风吹草动,都能急得火上房。 “啪……”义阳公主拍了他胳膊一巴掌,白了他一眼,将权衡也揽在了怀中,柔声絮语,“元光,你还小着,要学武还要过些年,要是磕着碰着了,祖母可是不依” “可是……可是,他们惹祖母生气了”权衡小脸儿上带着坚毅之色,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义阳公主侧头抹了抹眼角泪光,在权衡额上亲了亲,“元光乖,祖母没有生气,有你们两个宝贝疙瘩,祖母笑都来不及,有什么好气的呢?” “嘿嘿嘿”权衡傻笑了两声,便抛开了这茬,腆着脸凑到权徽面前,“妹妹,这兔兔好干净好漂亮,还香香的,跟妹妹一样” 可惜,他这番溜须拍马,并没有换得权徽的好脸色,权徽冲他皱了皱琼鼻,红艳艳的樱唇嘟了嘟,嫌弃得紧,“兄长摸鱼,臭臭的” 权衡又是嘿嘿嘿一阵傻笑,前段时日府中清理内湖,捞起不少大鱼,活蹦乱跳的,权衡兴奋得不得了,冲上去帮忙抓,弄得一身鱼腥味,久久不散,权徽为此,好几日不与他亲近,到现在都还记得。 义阳公主搂着两个宝贝,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口中温柔絮语,告诉权衡不要累着,有事吩咐下人,劝说权徽,不要与兄长计较,日后多管着他之类的。 这番话有些怪异,让妹妹管着哥哥,可偏偏权衡和权徽小兄妹俩都是齐刷刷点头应承,莫名的和谐。 权毅围在旁边,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只顾着点头。 瞧着义阳公主欢喜起来,权策得意地挑了挑眉头,看着身边的妻妾,顾盼自雄。 他就知道,一双小儿女,是包治百病的良药。 云曦翻了个白眼儿给他,芙蕖掩口而笑,姚佾倒是颇为捧场,冲他露出个赞许鼓励的眼神。 “相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李昌鹤匆匆而来,一边说着,一边隐晦地向义阳公主那边看了一眼。 权策心领神会,躬了躬身,“母亲,孩儿告退,今日孩儿不当值,午膳要劳烦母亲了” 义阳公主点点头,面上浮起些许忧色,她对深宫、对武后的阴影,经久不散。 很快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回来,话都说不太清楚的权徽,正在一本正经地教训兄长呢。 “相爷,宫中内侍到尚书省传旨,拿了些麟台少监萧敬枉法的证据,要求相爷予以处置” 权策面色一沉,旋即有些疑惑。 武后这一手,看似在为他铺垫出气,实则将她一直在监视他府中动静的事情,暴露在了明面儿上。 这般自曝其短,居心何在? 是提示,还是警告?这女人心加上帝王心,果真是一团乱麻。,无迹可循 权策沉吟的当口儿,李昌鹤拱手将内侍省提供的证据呈上。 权策没有接,径直下令,“将萧敬罢黜为民,恩荫子弟门生,一体革退,禁止科举” “所遗下的官缺,由涂祁佑升补” 这是权策早就想好的判词,即便不是今日武后插手,缓上一段时日,他也终究要让胡搅蛮缠、手段下作的兰陵萧氏付出代价。 “是,属下告退”李昌鹤领了命令,当即退下办理。 权策缓步踱回书房,绝地已经恭候有时。 “主人,崇行郎君身边的长眉罗汉,遣人送来宫中密报” 权策除去火漆密封,抽出一张信笺。 是徐慧传出来的。 写的都是武后起居言行的异常,没有什么大事,大多都是上官婉儿那边已经传了消息出来的。 换言之,这份密报毫无价值。 “呵呵” 权策咧嘴一笑,难得,无欲无求的徐慧,也有毛躁急切的一天。 第1034章 ?弈者风度(五十五) 河南道,沂州,兰陵县。 兰陵是块风水宝地,又称琅琊郡,历来多大族,多才俊雅士。 琅琊王氏有王导、王羲之等冠盖天下的人物,势力雄厚,一度成为天下第一门阀,甚至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头。 琅琊颜氏有颜回、颜师古等儒学宗师,诸葛氏则有诸葛亮、诸葛瑾、诸葛诞等权谋之士,三国时期,诸葛一族之中为三方冠冕,达到鼎盛。 兰陵萧氏亦曾为南朝时期顶级门阀,贵不可言,世称两朝天子,九萧宰相,累世显宦,公侯绵延,笏板满床。 高宗皇帝继位,萧淑妃宠冠后宫之时,萧氏中人也曾济济朝堂,只不过武后从感业寺入宫,一场血腥的宫斗大戏拉开帷幕,作为失败者,朝堂中的兰陵萧氏中人,遭到惨烈清洗,萧淑妃近支,得利最大,也损失最大,门户几乎一扫而空。 “族长,萧敬罢官,子弟门生也都遭了驱逐,眼看又是一场连根拔起的局面,我等该当如何应对?” 有个方脸长须的中年人,五短身形在萧氏祖宅的正堂上来回踱步走动,很是焦虑。 他问的应当是主位上坐的耄耋老人,但老人眼皮都没有抬,更别提搭理他。 堂中站着不少族老,年岁都过了花甲,此时大多都是愁眉不展,有零星几个,却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 权策处置萧敬的钧令下达,兰陵萧氏隔日便收到了消息。 他们收到消息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他们遣派上京的萧氏族人,事实上都寓居在萧敬府上。 那些萧氏族人,都是兰陵萧氏之中,与萧淑妃血脉最近的,那个闹得最凶的老太太,论起来,还是萧淑妃的隔房堂嫂。 也是这焦虑中年人的母亲。 当初,萧淑妃一支鸡犬升天,他们这一房,因为当初婚姻之事,打过尚未出阁的萧淑妃主意,想要将萧淑妃许给这位堂嫂的娘家兄弟,惹得萧淑妃一家厌恶,备受冷落,血脉虽近,但没有得到好处。 族房兄弟都是大红大紫,唯独他们仍旧蜷缩在老家,很是窝囊了不少腌臜气。 直到萧淑妃被废为庶人,惨死在冷宫中,先前大红大紫的,都摆在了祠堂里,他们才重新抬起头来,趁机攫取了族中主导权。 兰陵萧氏与萧淑妃后人断绝关系,便是他们这一房推动的,哪怕权策有起势之相,他们也没有松口。 随着权策一发不可收拾,渐成参天大树,俨然天下权势第二人,炙手可热,萧敬一个远支旁系,在权策拉扯下,都能穿上紫袍,他们看得眼热,又动了揩油占便宜的心思,但毕竟疏远已久,面皮上不好看,先派了族中一些妇人和小辈儿去试探。 试探的结果,不甚美妙,义阳公主打赏赐物虽不吝啬,但在小辈儿们的前途、婚姻等事上头,却是绝口不提,带队的老太太使出撒泼打滚儿的绝技,才将萧氏子弟弄进了皇宫夜宴,又想着故技重施,为小辈儿们弄个一官半职,却未能得逞,老太太一怒之下,顺走了公主府百宝阁上头的精巧物事。 不料,祸端由此引发。 “族长,你发句话啊,咱家族人都在萧敬府上,权策罢了萧敬,形同撵咱们族人,如此对待外祖母一族,他权策,可是不想要名声了,一个忤逆不孝,让他遗臭万年” 那方脸的矮子中年人义愤填膺,理直气壮。 上头的族长萧倓慢吞吞开口了。 “子宁,你还年轻,有些事,许是忘了,老夫年迈,可以帮你回忆一下” “嗣圣年间,你曾在士绅名望聚会之时,公开否认当时的许王李素节,有兰陵萧氏血脉……” “垂拱四年,大郎,不,权相爷东行,招募世家子为千牛卫,曾有书信来,仍是你做主,当众烧毁” “及后,科举改制,倡建书院,权相爷都曾通过萧敬与兰陵联络,但是每一桩,都被你否定……” “平心而论,萧氏于权相爷,无恩无德,不仁不义,权相爷大肚能容,未曾计较,但萧氏利欲熏心,蹬鼻子上脸,自取其辱,怪得谁来?” 萧子宁,也就是那方脸矮子,脸颊涨得通红。 “倓弟此言差矣,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都到了这个时候,翻旧账,推脱责任,毫无意义,萧敬不过远支,罢官就罢了,将京中族人接回便是” 萧子宁的父亲,相貌清癯的老者,萧侈,仙风道骨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拂尘,他是道家信徒,站在最前头,族长左手边,颇有地位,开口便将族长顶了回去。 “当务之急,是我等要设法,提防权策后手,只要家业安稳,便当没有皇族这门亲便是了” 啧啧,这话说的,不是他们绝了亲缘,又要攀附,反倒像是萧淑妃后人翻脸无情,发达了便不认他们了,反倒是他们雍容大度,不跟权策计较。 萧倓长长的白眉抖了抖,闭目养神,面色古井无波,恢复了沉默,他是族长,却徒有虚名,空架子而已,萧侈一支在族中势大,多说无益。 “族老所言极是,兰陵萧氏兴盛百余年,祖宗昌明,有王气护佑,权策幸进之徒,又有逆伦恶名,有才无德,僭越高位,便得意忘形,必定难以长久,咱们正该与他脱开干系,另谋出路” 旁边立即有人帮腔,说得更加露骨,就差没有明言,另外换个门第当狗了。 一唱一和,正堂上众人纷纷随声附和。 萧倓仍旧沉默,没有睁眼,这些人,面皮都没了,定是很可怖的,不看为好,能得长寿。 众人的不要脸渐渐登峰造极,纷纷出谋划策要一边广为宣扬,搞臭权策的名望,一边与神都的安国相王联络,尽早抱上这条大腿。 “哐当” 正堂大门被撞开,冲进来的,是族长的长子,年逾不惑的萧子弦。 “我儿何事如此惊慌?可是京中又有消息?”萧倓不再维持淡然,立即开口问了句,妥妥的将萧侈的讥讽之言堵了回去。 “父亲,沂州刺史府的官差在外头,声称并州大都督来冲行文沂州,说是侈叔父里通河北道道家妖孽,惑乱地方,与怪火焚烧千人的命案有牵连,要拿了他去对质” 方才还厚颜无耻窝里横的萧侈,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面如金纸。 “这……”萧子宁惊慌失措,心神大乱。 萧倓眉毛又是一抖,嘴角掀起一抹嘲讽,不曾正眼瞧底下人,“尔等方才说得热闹,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众人纷纷移动脚步,与萧侈脱开距离,无人作声。 第1035章 ?弈者风度(五十六) 长安,兴庆宫。 太孙李重俊在宫墙中四处溜达踱步。 与李旦一样,他的情绪也愈发躁郁,宫墙上头的四角天空,在夏日,是如此咄咄逼人,行云滚滚,野旷天低,像是整个天穹都在缓缓压下。 李旦还有武后的偏爱作为倚仗,缓缓恢复元气,也有一些自诩聪明的墙头草,断定武后属意李旦,在试探性地向李旦靠拢。 他李重俊才是最悲惨的那个,身在储位,如同众矢之的,多少明枪暗箭都是朝着他来的,前日与李旦的合作,过程不太愉快,还有些蹊跷之处,结果却是尚好,算得是近来稍有的朝争有成,陶陂当上了右羽林卫将军,欧阳通一家黯然退出官场,折断了权策的不少羽翼。 但,就是这个收成,令李重俊心头越来越不是滋味。 权策不动不摇,欧阳通这等宰相大员,处置的干净利落,说扔就扔了,未必是宗秦客和宋之问弹劾的功劳,势力根底之雄厚,固然令人咂舌,更令人难以拿捏的,是他的意图和动机,平白自断臂膀,原因何在,总不可能是怕了他们? 李重俊嘴角掀起一抹自嘲,总觉得权策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恶魔深渊,冷漠地凝视着他们这些小打小闹的凡人。 就连李旦,竟然都有能耐虎口拔牙,在权策党羽把持深重的北衙和夏官衙门,给他弄到右羽林卫将军的官缺,这是不是说明,李旦的羸弱只是表面,隐在水面下的能量,远远超过了他? “呕……” 李重俊不知不觉,走到了内苑,有内湖,有花园,但这个内湖,却并没有活水。 每到夏日,这内湖都要清理一遭,重新注水,眼下,湖中水已经排泄干净,湖底干涸龟裂,一滩小山似的淤泥就堆在湖边,恶臭难闻。 他本就心思纷乱,头重脚轻,再被突如其来的臭味熏满了口鼻,登时一个倒仰俯身,干呕不止。 “混账”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李重俊脸色发白,破口大骂。 “殿下恕罪” 地上跪了一地的人,但却都只是李重俊带来的东宫中人,兴庆宫宫监和他的属下们,远远站着,无动于衷。 在他们眼里,李重俊是兴庆宫的客人,并不是主人。 李重俊眼中闪过厉色,脸色极为难看。 他身边的统领太监立时拔地而起,冲到兴庆宫宫监面前,怒声呵斥,“早在旬日之前,这内湖疏通便已安排下了,为何还未完成?如此拖沓怠慢,连个请罪都没有,可是要犯上欺主么?” 声音尖利,嚎叫得声嘶力竭,他也是憋得狠了,平素没少被兴庆宫的人马钳制,这次抓住了小辫子,正好借题发挥,让这些王八蛋喝一壶。 兴庆宫宫监却并不慌乱,无视了那统领太监的叫嚣,对着李重俊欠了欠身子。 “殿下,工期延误,原因有二,其一,引水的路上,在城东郊外,原任将作少监王日知正在平整地基,暂时封了水渠,因此无法引水……” “其二,冬官衙门和将作监的车队,都已被王日知临时征用,运输建材物资,无车可用,因此,无法搬运淤泥” 统领太监桀桀冷笑,咄咄逼人。 “王日知何人?区区一个致仕朝官,胆敢大张旗鼓公器私用,可还有王法在?你们堂堂皇家执事,却胆小如鼠,连个致仕朝官都要绕路而走,真真羞煞个人……” 兴庆宫宫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任由他撒泼,像是狸猫在戏弄老鼠一般,颇为玩味。 统领太监声音从高亢到低落,渐渐收声,作为同类,他们最清楚彼此的阴森恶毒,这个姿态,分明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你眼界狭窄,只是做些洒扫之事,不知外间风云,咱家可以教你……” “将作少监王日知,是地官尚书王同皎的族弟,得王尚书授意,特意请辞,专门协助安乐殿下,为渭水郡主营建琉璃楼,选址就在城东郊外,灞河与辋川交汇之处,据城,地基高大十丈,琉璃楼筑城,可西望大明宫,尽览八水绕长安的盛景” “渭水郡主好福气啊” 兴庆宫宫监幽幽长叹感慨,没有正眼看统领太监一眼,当然,也没有正眼看李重俊,自顾自敛了敛衣袂,洒然告退,“殿下,咱家告退” 渭水郡主权徽,是个两岁大的小女娃,生得粉雕玉琢,坊间传言,长成之后,不逊于皇族第一美人儿安乐公主李裹儿。 但她,同时又是朝野中横空而出的莫大禁忌。 兰陵萧氏的老夫人盗走了她的玩偶,权策抬了抬手,萧敬被罢官,子弟门生数十人革退,但这只是开始。 见叶知秋,权策无孔不入的党羽下属,自然也不会作壁上观。 并州大都督来冲正在河北道处置道家,借题发挥,勒逼沂州地方,将兰陵萧氏萧侈一支近百人拘禁,萧侈和萧子宁父子当日便刑讯致死,其余人等,不论男女老少,以长索捆绑,押解往并州,塞入槛车,挤成一团,腰肢都无法直立,一路哭嚎。 寓居在萧敬府上的老夫人和她的媳妇、侄媳妇,十余个子弟晚辈,不明法度,行至登封县,官凭路引遗失,被登封县衙囚禁在狱,防卫森严,据传那县令是天授二年进士,是权策的新生代死忠,有意要将这些悖逆狂徒生生瘐毙在狱中。 族长萧倓和长子萧子弦前往登封县探视不果,取道前往神都活动,却在荥阳被郑氏族长郑怀仁以宴请之名绊住软禁,能否入京,怕还要看看权策的心情。 渭水郡主一个小玩偶引发的血案,血迹斑斑,一个出过无数帝王将相的百年望族,顷刻间尊严扫地,危如累卵。 统领太监吞了一大口唾沫,失魂落魄,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瘫软成一团。 内侍省说严密也严密,说稀松也稀松,他今日的言辞,定是会传出去的,不说旁人,只是内侍省大太监杨思勖,就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主子是护不住他的。 或者说,他一个伺候的奴才,没有分量,让李重俊豁出代价力保。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莫名其妙的,李重俊念起了佛家经文,一边念着,一边转过身,自顾自离去。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李重俊心头如同灌了铅,又塞了棉花,难以喘息。 “去,将阎左师请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第1036章 ?弈者风度(五十七)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两个人。 已经是第三次晤面。 但个中心态,冷暖自知。 李重俊不复起先居高临下的刁钻和审视,阎则先也没了原本摇唇鼓舌的热情和积极。 恍然间,不知为何,两人宾主异位,换了副心肠。 “阎左师,有道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张柬之弹劾武崇敏,必然获罪于权策,失了根基靠山,正该穷追猛打,一鼓作气将其打下尘埃,实在不宜半途而废,留下后患” 沉默良久,李重俊先开口了,流露出主动谋求联手合作的意图,靶子就是已成丧家之犬的张柬之。 阎则先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露出戚戚然的无奈情状,“殿下所言,臣颇以为然,安国相王厌恶张柬之久矣,奈何陛下心意难测,安国相王亲自出手弹劾,陛下竟只给了他一个申饬,不痛不痒,实在不好再贸然行动,以免不慎触了陛下龙颜” 李重俊并没有因为阎则先的拒绝而沮丧,眼中反倒闪起了光芒。 “阎左师,皇祖母未曾发落张柬之,未必是因为他得了圣心,许是与他罪行不彰,当时情势复杂有干系,武崇敏和欧阳通都卷在里头,若是严惩张柬之,无异于为武崇敏出气,为欧阳通背书,牵扯甚广,皇祖母不得不居中妥协……” “若是能再多些张柬之的切实罪状,聚力一击,结果定然不同” 李重俊挥了挥胳膊,用力握拳,信心满满,努力说服阎则先。 阎则先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迟疑着道,“殿下说的,也有几分可能,臣稍后会书信一封,与安国相王商榷,待安国相王定下方略,再与殿下商谈细节” 李重俊面上笑意更盛,深深看了阎则先一眼。 阎则先说的有些保守,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显然他并没有得到安国相王的充分授权,后续是否继续合作,并不是他能做主的。 换句话说,阎则先在李旦那边,并不是核心幕僚,地位不高。 “阎左师,你到东宫,说来也有两年余了,当初还是信阳王将你援引而来,春坊左庶子,与我这太孙,理当有半师之谊,奈何,世事变迁,天不从人愿,你竟已成相王叔的肱骨之人,说起来,也是令人唏嘘” 李重俊感喟不已,眼角的余光一直盯着阎则先。 阎则先有些难堪,嘴角微微抖动,没有搭话。 信阳王武崇敏将他援引到东宫,与皇太孙有半师之谊,但却是安国相王的肱骨。 这些话,好说,却难听,这是将他与那耻辱柱上的三姓家奴李峤相提并论了么? 李重俊将他的异样看在眼底,却没有适可而止,而是继续说道,“信阳王皇族出身,少年得志,起居八座,身边逢迎吹捧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脾性许是不甚平和,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阎左师超脱私情,独具慧眼,有所改易,也是情理中事” 阎则先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两声,开口做了些解释,“承蒙殿下体谅,臣不胜感激,信阳王与臣,虽曾作少年游,却不涉及官场朝政,纯粹是私谊,信阳王暗地里手握东都重权,臣也是投身相王府后,才得以一窥门径……” “臣在东宫,如殿下所知,只在圈外执事,不得大用,唯独相王殿下,不以臣位卑,委以重任,臣唯有尽心效力,以报知遇之恩” 李重俊面上的尴尬一闪而过,李旦慧眼识珠,招揽党羽招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说起来,委实不是一件长脸的事情。 “咳咳……”李重俊干咳两声,将话题转了回来,“张柬之之事,阎左师尽可先与相王叔联络商讨,我可先行一步,为阎左师侧翼,一道说服相王叔,惩处张柬之这个无信小人” 阎则先低下头,做沉思状,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好一个偷梁换柱,分明就是他李重俊的主张,竟然能说成是为他阎则先做侧翼,仿佛是他最先起意要搞倒张柬之似的。 “殿下行止,臣不敢干涉,臣言出必践,定会如期向安国相王书信建言,另择张柬之不法行迹,将这颗肉中刺拔除” 阎则先言语间仍旧拿捏着分寸距离,但却婉转响应了李重俊的计划。 李重俊大喜,快步向前,蹲在阎则先面前,伸手拉住他的手,连声道,“甚好,甚好,此番乃是你我二度联手,定能排除第一回的误会,精诚互信,一战而竟全功” 阎则先忍着心头不适,陪着笑,不忘了拴个尾巴,“殿下,臣人微言轻,安国相王如何回应,并不能断定,还请殿下明察” 李重俊却并不在意,只顾着拉他的手,笑得极为热情。 阎则先无端端打了个冷颤。 河南道,荥阳,郑氏大宅。 大宅最深处的罩楼,正堂上,四个人宾主对坐,赏花品茗,眼中却都没有姹紫嫣红,也没有品咂出茶香的滋味。 “怀仁公,你等的消息,可到了么?” 语声带着悲怆和恐惧。 发问的,是客座上的兰陵萧氏族长萧倓,旁边坐着他的长子萧子弦。 他的对面主位上,是荥阳郑氏族长郑怀仁,还有他的嫡长子郑乾,也是宗正寺卿郑镜思的父亲。 “萧兄,稍安勿躁”郑怀仁离席起身,亲手为萧倓斟茶,面上也不见欢喜。 兰陵萧氏已经站在了悬崖边。 萧倓能否进京,已经是一个朝野观望的风向标。 不只影响他后续在朝中的运作,还代表着权策对兰陵萧氏的态度。 是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还是块垒未消,余恨仍在。 如果是前者,兰陵萧氏能得喘息之机,如果是后者,势必风起云动,兰陵萧氏将蒙受第二波惊涛骇浪的荡涤,比第一波更要剧烈得多,弄不好,便从此门楣衰颓,不复望族风采。 郑怀仁对此,感同身受,他也体会过个中滋味。 张璟藏一案,庐陵魅影隐现,荥阳郑氏有郑善应一房卷入其中,意图呼应,坏了豫王李素节,权策反击,葛绘衔命来到荥阳,将郑氏一门的头面人物层层上溯,拘拿在案,妇孺也是圈禁在街面,任由嚎啕鸣冤,郑氏名望险些毁于一旦。 “族长,镜思郎君回信来了” 室内四人同时站起身。 信很薄,只有一张纸。 大多文字都是问安,关于萧氏,只有寥寥数字。 “……兰陵萧氏,本有血亲,昏聩绝情,孽障频出,当求佛缘,以求庇佑救赎……” 第1037章 ?弈者风度(五十八) 骊山,华清宫,芙蓉楼。 夏日,正午阳光。 芙蓉湖湖心亭,绿树浓荫。此地有凉风习习,四周一碧万顷,荷花香气扑鼻,最是夏日纳凉的好所在。 权策奉诏而来,见到的就是神气活现的武后,还有摆好的棋坪和黑白子。 苦笑一声,在下首落座,武后挑挑下巴,让他执子先行。 胜负没有意外,权策还是一再败北。 武后今日兴致颇佳,也不言语,下完一局,便笑吟吟收敛棋子,继续排兵布阵。 权策更是淡定如同老龟,下棋的水准也始终如恒,从表面到内里,察觉不到丝毫波动。 他会输,输得还有几分惨烈,但不会七情上脸,更不会心浮气躁。 一身静气,令武后忘了落子,反倒以手托腮,细细打量着他,像是在欣赏一件光华内敛,玉韫珠藏的宝贝。 “你输了,输了好多次,还是输给个女人,不觉得羞么?”武后没有忍住,开始出言嘲讽。 权策笑了笑,从容应答,“臣输给陛下,输再多次,都不觉羞耻……” “至于输给女人,确是羞耻的,但臣想到,总有机会能将这亏输之辱,加倍奉还回去,便不再介怀,只怕输得不够厉害” 权策的笑容逐渐不怀好意。 武后冷不丁吃了他的露骨撩拨,脸颊蓦地一红,双眸中水润起来,轻轻一哼,“不怪太平唤你小贼,论起使坏欺负人,你倒有本事得紧” 权策也不辩驳,反倒扯了件正事出来,肃容道,“陛下,臣以为,冬官尚书张柬之,不适宜久留神都任官,陛下移驾日久,神都平稳至重,可酌情迁转,另行委任” “为何?因为他得罪了你的崇敏弟弟么?”武后却并未转换姿态,仍是好整以暇,双眸含春,随口便挑破表面,直刺内里,似是在说笑,也似是在认真。 权策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呵呵,陛下明鉴,他不只弹劾了崇敏,安国相王也几乎在同时弹劾了他,不论内里有多少款曲隐情,终究已成水火不容之势,陛下圣明,压下他们争拗,但却难保暗地里有鬼蜮伎俩,于神都宁靖不利” “论起来,张柬之资历颇为丰足,于实务一道精通,极有干才,陛下若是有意,或可点他拜相,接替欧阳通文昌右相之位” 权策平淡论政,有理有据,并没有因为张柬之背叛了他而报复,只是让他挪个窝,保举他升官拜相,以作补偿。 与以往无数次一样,这显然是权策顾及朝政大局和武后平抑自己势力的心思,提出的折衷之法。 以往武后都会对他的稳妥周全而心生赞许,但这一次,听在耳中,却格外难受。 武后心头似是长起了一丛一簇的荆棘,刺的她又酸又疼,很不舒服。 帝王心有些许满意,女人心却倍感疏离。 迎着权策明亮深邃的眼睛,武后竟有一瞬间的怯懦和慌乱,避重就轻地道,“此事,可缓议,宰相之位,已经虚了三个,增补不急于一时,也未必就要让他一步登天,补上次相大位” “此事,臣只是建言,张柬之迁转与否,拜相与否,陛下宸衷独断即可” 权策轻飘飘卸去力道,没有坚持,姿态颇为超然。 武后愈发烦躁,扫了面前的棋盘一眼,一丝兴致都没了。 站起身来,侧坐在湖心亭的美人靠上,极目眺望着接天莲叶,舒缓有些失控的心境。 “兰陵萧氏,你后续将如何处置?” 武后深深呼吸几次,也不知为何,问起了这个问题,兰陵萧氏,她深恶痛绝,眼下,又触怒了权策,用权策之手,料理他外祖母萧淑妃的余孽,也算是一场轮回。 “臣以为,兰陵萧氏不当亲近道家,而该多学佛经,以度化灾厄,萧倓、萧子弦等人,劣迹不彰,此番小惩大诫,当会幡然醒悟,严加管束族人,重回正道” 权策的答复,让武后微微愕然。 “哼,你倒是菩萨心肠”武后语带讥诮,“你就不怕萧倓回过劲儿来,反咬你一口?” 权策侧转身,注视着棋坪,上头黑白子错落,晦暗不明,与眼下的大周政局截然相反,朝中、军中和地方,甚至包括宫中,都已经或明或暗,稳稳在他的如来佛掌中,谁当宰相,哪个家族投靠了谁,不足以触动大局,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陵萧氏不念亲情,倒行逆施,理应有此一劫,若萧倓不能令族人醒悟,反倒恩将仇报,也是臣咎由自取,臣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权策的反应,仍是淡然。 武后受不住了,哼唧了两声,摆了摆金黄色的水袖长袍,“你可知,宫中为何不蓄养狸猫?” 权策眉头皱了皱,没有搭理她,上前拉住武后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武后唇边流出笑意,正要迎面与他相拥,权策却拒绝了,手上微微用力,将她翻转,两人一同面朝芙蓉湖。 权策一手环着武后的腰肢,一手按着她的肩背,缓缓向下。 武后晓得权策在这等亲热时候,素来强势,顺从地弯腰俯身,腰肢下沉。 裙幅飞舞,湖心亭中,两轮满月徐徐升了起来。 “呃……” 权策欺身上前,武后如同中箭一般,身子向前一仆,鼻中重重一哼。 宫中不蓄养狸猫,权策自然晓得缘由,当初权箩和薛嫘的凤栖梧,制作玩偶,以供皇族勋贵子弟,权策特别交代了,不要制作狸猫。 因为萧淑妃临死之时,曾立下血誓,来生她为猫,阿武为鼠,必要生生扼之而死。 想到此处,权策也觉得,正是一场轮回。 不必等到萧淑妃来生,权策作为她的外孙,不是正在为她复仇么? 权策心头没来由涌起一阵戾气,动作也更加剧烈。 由芙蓉湖岸边,到湖心亭中,有一条百丈长的长堤相连。 长堤尽头,站着许多内侍宫女,为首的是梅花内卫统领徐慧。 她不争名利,心性甚至有几分单纯,但在内卫统领位置上头,见识了太多阴谋诡计,还经历了一回险死还生,在这风波险恶的大争之世,不争归不争,但要保住身家性命,只有投入一方浪头。 权策,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垫着脚,伸长了脖颈,远远望去。 却只见到权策一个人的背影,背影的四周,笼罩着一圈朦胧的金边儿。 也许是湖中风大,权策的背影有些缥缈,波动很大。 隐隐约约,有噼噼啪啪的传来,听不真切。 第1038章 弈者风度(五十九) 夏日天长,黄昏时分,天色不见阴沉,只是斜晖脉脉。 芙蓉湖笼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轻纱。 权策搀扶着武后在长堤上徐徐行来。 徐慧候了将近两个时辰,双腿发麻,见状勉力打起了精神。 “咦……” 徐慧轻叫了一声,使劲儿闭了闭眼睛,方才她竟然看见武后搂着权策的胳膊晃了晃,像是撒娇一样。 “定是站久了,损了心神,眼力不济”徐慧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迎面而来的一对君臣男女,已经是一派雍容端庄,贵气洋溢,行走在莲叶烟波之中,仿若神仙中人,武后曲着手臂,靠在权策的臂膀上。 徐慧又是满腹狐疑,以往搀扶武后,都是虚扶而已,武后从来不曾真个借力,但眼下的倚靠,却是实打实的,武后几乎是挤在权策身上,肌肤相亲。 却不知,那对神仙男女,口中的喁喁细语,要是让她听了,怕不是要晕厥过去。 “狠心小贼,疯魔了不成,青天白日,就如此放浪” 武后也不愿表现出异样来,但两腿发软,不良于行,不靠着权策,实在难以动弹。 权策神清气爽,半是戏谑半是挑逗的吟道,“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陛下恕罪” 武后红润脸颊上笑意盈盈,心头也是熨帖,却强作不满,翻了个俏生生的白眼,“你呀,仗着几分才气,惯会花言巧语哄人,还情不自禁,到底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权策呵呵一笑,凑在武后耳边,轻声道,“美色迷人眼,此事,臣却不敢否认” 鼻息入耳,武后心颤不已,骨头都酥了几分,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了棉花堆上,将他的手臂搂得更紧。 两人来到湖边,武后仍旧没有保持距离的动作,就这么半搂半抱地出现在宫人面前。 “奴婢拜见陛下,见过权相爷” 徐慧屈膝蹲身行礼,悄悄皱了皱鼻子,面上飞起一丝得意,对自己挑选靠山的眼力颇为满意。 她未经人事,也不识得情爱风月,自是分辨不得武后行止动作间的异样,只以为是武后刻意以亲近笼络权策,岂不是说明权策的根基愈发稳固? “起来吧,安排一下晚膳,就说朕要宴请咱家权相爷”武后心情颇佳,言语间带着玩笑之意。 “是,奴婢这就去,权相爷的餐食,御膳房定是有数的”徐慧一板一眼地应下,离去之前,隐蔽地看了权策一眼,却没有与权策的视线对上头。 “唔,朕今日与他用一样的,也体味一番权相爷的低调奢华”武后瞟了权策一眼,笑语盈盈,眸中似有万种柔情。 权策的衣食习性,出了名的与众不同,膳食上头,不挑食材,不爱珍奇,但口味却刁得很,有不合之处,也不多言,只是半点不肯食用,服饰上头,不喜锦缎丝绸,尤其不喜欢各色彩衣和繁复的刺绣,喜爱素淡舒适的衣物,以一己之力,让西域的白叠子弄成了商道上最抢手的货物。 为迎合他的偏好,高安公主在吃食上头煞费苦心,终弄出了最合权策口味的香料调料配方,而太平公主则首开先河,将锦绣与白叠子混纺,制成新布料,解决了他堂堂公主之子,常穿粗布麻衣的窘境。 随着权策权势鼎盛,地位扶摇直上,亲近的皇族和勋贵人家,都往高安公主府和太平公主府中走动,打探权策的衣食偏好。 就连宫中的御膳房和尚衣局也不例外,常年备着权策的专用的食料和布料,以备武后赐宴和赐衣之用。 徐慧应命而去,权策和武后两人则沿着湖边漫步大半圈,返回芙蓉楼。 已到传膳时分,不片刻,两人面前就摆满了各式菜肴。 “唔……少用糖油香料,滋味稍稍寡淡,然而咸鲜之味浓郁,口感清爽,食材本味也充足,确有独到之处,为了你,高安也是有心了” 武后一边用膳,一边点评,频频点头,胃口和兴致都很好。 权策的胃口更好,毕竟才做过剧烈运动,一通狼吞虎咽,敷衍地点点头,聊作回应,嘴巴却是不得空。 “哼,孔子说,食色性也,在你身上印证的最是明白,在膳食和女色上头,你这凶狠本性,便暴露出来了”武后看了他好一会儿,嘴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口中却是不忘打趣他。 权策呵呵一笑而过,毫不在意。 旁边的徐慧,却是听得一头雾水,看了权策一眼,心头大不以为然,说权策贪慕女色,怕是没有多少说服力。 用膳完毕,武后自去芙蓉楼中的汤沐阁沐浴更衣,权策相机告退。 武后瞪了他一眼,说了句颇有内涵的话,“所谓饱食远扬,便是你这样的吧” 权策微微尴尬,插科打诨,“陛下今日言语,颇有哲理” 武后忍俊不禁,翻了个白眼,连连摆手,“要走就快些走,没得惹人生气” 权策呵呵一笑,洒然而去。 武后目视他的背影远去,心绪漂浮,空空落落,没个归处。 “哎,女人真真麻烦……”武后幽幽感慨了一声,款款褪去衣衫,迈步到香气馥郁的浴池之中。 “陛下,上官昭容求见” “陛下,奴婢告退” 一如往常,上官婉儿来了,徐慧便立即退下,生硬仍旧生硬,还有些急切,权策才离去不久,她还可设法与他会个面。 “陛下,有朝臣上奏,弹劾冬官尚书张柬之,罪状有三,一者巧立名目、中饱私囊,二者公器私用、徇私枉法,三者纵容奴仆、在冬官衙门颐指气使……” 上官婉儿站在浴池边,朗声禀奏,“三罪都有证据,但似是而非,可解读为罪状,也可认为只是规则之内从权行事,臣妾以为,无伤大雅” 武后的双手在身子上搓洗,双眸有些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 权策才提议给张柬之挪窝,弹劾便来了,是你迫不及待了么? “弹劾之人,可与权策有关联?” “臣妾梳理过,弹劾之人,有春官衙门、有洛阳府、也有翰林院,不似权相爷习惯,当是兴庆宫手笔”上官婉儿言语笃定。 “兴庆宫?李重俊?”武后念叨了一声,有些诧异,如释重负。 她面前浮起权策的脸颊,若即若离,时冷时热,一旦涉及政务公事,两人便是咫尺天涯,即便两人水乳交融,她似乎仍旧从未真正拥有过。 “暂且压下不理,朕要等等看” 第1039章 ?弈者风度(六十) 华清宫,仗院。 此处是朝臣入宫面君的待漏之地,也是宫门值守的亲勋翊卫换防休憩之地。 武后移驾骊山之后,华清宫只是行宫,未建朝仪,大朝已经许久未开,有朝政要务,都是武后小范围召集宰相和有司朝官合议,发付施行。 尚书省部寺堂官也有轮班御前值守,但他们大多都只是备位咨询,参赞顾问。 政务处置流程,早在权策严惩汰除大批绯袍官之后,便发生了微妙改变,核心之处,由凤阁鸾台,转移到了尚书省左司,奏疏政见,左司未流出,则不入内侍省,大权操纵在权策一人手中,凤阁鸾台形同虚设。 念及当初,权策履任鸾台侍郎,严明公务稽核勾当,重振鸾台冲要,使中枢衙署,在鸾台外头成行列队,无人敢于耽搁。 眼下权策到了尚书省,又亲手将自己建立起的规章摧毁,这般光明正大打倒昨日之我,朝中和士林颇有些议论,但没有泛起水花,便消散无踪。 凤阁鸾台宰相缺位,再往下的当家人是鸾台侍郎敬晖,他是太平公主的人马,权策的心腹嫡系,权策的章程,他只会奉命唯谨,哪里会抗争?不只不抗争,敬晖还亲自下场,当了刽子手,将几个大放厥词的鸾台给事中罢官夺职,流放烟瘴之地,朝中上下由此噤若寒蝉。 朝野早前有句流言,传播颇广,用以腹诽武后移驾骊山,便一去不回。 “陛下所在,便是都畿所在,哪里分得东都西都北都?” 现在又有人续上了半句。 “权相爷所在,便是朝政中枢所在,哪里分得凤阁鸾台尚书省?” 虽有戏谑之意,但其中的大势所趋,却已春风化雨,深入人心。 在仗院之外、宫门之前的御道上,徐慧与权策巧遇。 “见过权相爷”徐慧盈盈蹲身福礼。 权策挑了挑眉,“徐娘子多礼了,你这是……要出宫?” 徐慧笑而不答。 权策心下了然,徐慧作为梅花内卫统领,某种程度上,行事自由度比上官婉儿要高出许多,出入宫禁也无须报备,只是不好宣之于口。 “呵呵”权策也不多问,轻笑一声,微微展臂,示意同行。 要是搁在往常,徐慧自然当仁不让,现在么,见识了权力漩涡的险恶,她的单纯和淡漠,也不复存在,小心地迈步跟在权策身侧,落后半个身位。 “相爷,奴婢的消息你收到了?”徐慧压低声音问道。 权策面色不动,微微点头。 徐慧微微蹙眉,她觉得武后的行止变化颇大,特意去信,权策收到了,却无动于衷? 想到武后的莫名敲打,徐慧按捺下了满腹质疑,武后可是明言过,要是她犯在权策手中,是不会护着她的。 “奴婢行事方便,相爷可有吩咐?” 徐慧到底缺了历练,忍气吞声之下,脸颊鼓起,像是两个白嫩嫩,香喷喷的包子。 权策瞟了她一眼,略加思量,唇边露出笑意,“若徐娘子方便,且替我看管一下萧倓父子,若动向有异,或者有旁门左道勾搭,顺手警告一下,也免得他们走的太远,本相不得不大义灭亲” 徐慧认真听了,恭维道,“越是雷霆手段,越显出菩萨心肠,权相爷仁至义尽,萧氏若有良知尚存,也当晓得取舍行止” 权策的反应却颇为冷淡,只是点点头,“有劳徐娘子了” 转眼到了宫门外,权策脚下生风,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快步而去。 徐慧在宫门广场逗留了好一会儿,嘴巴高高的撅起,琼鼻皱起了许多到皱褶,老大不服气。 她迫于无奈,寻求权策庇护,但眼下权策真将她视为下属,她心头却有颇多失落。 也不知是因为失去了御前亲信的威风,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徐慧皱起的鼻子吸了吸,嗅到空气中的余味,兀自浓郁,都是武后身上的味道。 “哼,也就是陛下娇宠你,那么大了,还搂着抱着的,神气什么” 徐慧总算找到了个宣泄口。 她刻意赶出宫来,有与权策当面接头的意图,但也另有要务在身。 入了长安城,等了良久,收到了确凿消息,又守株待兔,亲眼见证了两个人深夜晤面。 那两个人,一个是平恩王、左豹韬卫大将军李重福,一个是新任的右羽林卫将军陶陂。 徐慧并没有细究他们的谈话细节,见到他们的身影转入密室,便立时离去。 回宫之后,才宽衣解带,打算洗浴歇息,却有内侍传话,武后召见。 芙蓉楼寝殿,烛光幽幽,内侍宫女潮水般退下,武后面沉如水,盘膝坐在粉红色的寝榻上,青丝如瀑,松松挽了个发髻,只穿着金黄色的里衣和亵裤,身形凹凸毕现。 徐慧单膝跪地,“陛下恕罪,奴婢不知陛下召见,耽搁了回宫的时辰,耽搁了陛下就寝,请陛下责罚” 武后面无表情,“无妨,朕想来,你若不是有所发现,也不敢如此耽搁” “是,陛下,右羽林卫将军陶陂,午后时分前往兴庆宫,兴庆宫中的内卫暗探,察知太孙李重俊令陶陂将手中中层将佐空余一些出来,留给平恩王李重福……” “之后,陶陂离开兴庆宫,在平康坊一处勾栏,密会平恩王李重福,会面详情,奴婢暂时无法侦知” 徐慧胸有成竹,娓娓道来。 武后皱了皱眉头,又赶忙抬起手将眉头碾开,眸中光芒犀利,喘息也粗重了许多。 “李重俊,哼哼,贼心不死,就爱折腾,由他去吧,朕却不信,拉了焰火军的人,再拉上左豹韬卫的人,右羽林卫就真的落在他的手上了,须防着,陶陂顶头上,还有李多祚没死呢” “你只须安排人盯着,掌握动向便可,无需干涉” “是”徐慧躬身应命。 “朕这里,另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武后面上有些许挣扎,洁白贝齿重重咬住下唇。 “安排内卫精锐,潜伏到神都,暗中保护冬官尚书张柬之,若有人意图对他或他的幕僚家人不利,即行抓捕” “……抓活的,最好” 徐慧的心肝儿倏地提了起来。 她第一反应是给权策通气。 旋即脑中又闪过一个风骚的操作,如果武后的布置,针对的不是权策,那抓人抓了便是,如果是权策,那么,她许是可以顺水推舟,先抓人,再设法弥补周旋。 好让权相爷晓得,她徐慧,是够分量得他正眼相看的。 “奴婢遵旨,奴婢将亲往神都处置此事” 第1040章 ?弈者风度(六十一) 神都,白马寺。 死鬼薛怀义的发迹之地、蛰居之地、埋骨之地。 萧倓和萧子弦父子两人在此地礼佛有日。 郑怀仁得了郑镜思来信暗示,放行了他们父子。 他们一朝得了自由,本还想着海阔天空,念着许多事情要做,许多人要去拜会,许多人情关系要重新梳理,大错铸成,损失已经无法挽回,能遮遮羞处,讨回点颜面,也是顶好的。 然而,随着他们离神都越来越近,历尽险阻,逃出牢笼的喜悦渐渐流逝,勇气也消散殆尽。 神都,这座郁郁佳城,穆穆皇皇,似乎天然带着无边的压迫感。 他们不得不认真品咂郑镜思信中的暗示。 权策解开了一个结,允许他们离开荥阳,又画了一个圈,将他们的动作,限制在礼佛烧香的范畴。 顺手,还拴了个缰绳,让他们用礼佛,冲抵萧侈笃信道教,在河北道犯下的所谓罪孽,换而言之,如果他们不礼佛,不烧香,那么,这河北道的拘人驾贴,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落到他们父子头上。 宇内四海,天下十道,连同边塞都护府、羁縻州在内,却还没有权策的指令不灵光的地方。 于是,萧倓父子,还是选择了遵从本心,以瓜怂的模样,出现在白马寺,捐献巨额香油钱,讨得一处精舍,闭门参禅,茹素吃斋,虔心礼佛。 “吱呀”一声,精舍的柴门打开。 年逾不惑的萧子弦,挺着胖大的肚皮,贴着竹篱笆围墙,深一脚浅一脚迈着细碎的步伐,一根根摸着墙边的木柱,溜了出去。 年纪毕竟已经不小,要不是父亲高寿,得享遐龄,压在头上,他都是可以自称老夫的人了,才走出去没有多远,就呼哧呼哧喘粗气,举着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如此行事,哪里还有隐秘可言? 精舍内,一灯如豆,萧倓满脸的鸡皮,阴沉沉的。 苍穹如铁,天地如狱。 心中有猛虎的人,是静不下心来念诵观自在菩萨的。 萧倓是千年门阀世家的族长,嫡裔正宗,身份贵重,自有他的骄傲和雄心。 奈何,生不逢时,在族中备受萧侈一支钳制,腌臜气受了一辈子。 好容易命长,熬到萧侈先疯狂,后灭亡,他总算能够收拾河山,真正掌握宗族话事权,只不过,萧侈树下的大敌权策,也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先是在荥阳郑氏,圈禁他如同猪狗,又在这白马寺中,困得他几乎要发疯。 这腌臜气,从里头换到了外头,竟似没有个尽头? “老夫已经年届耄耋,还有几年活头儿?再不奋起图强,拼上一把,就要死了” 萧倓枯枝一样的手一张一合,脸上密布的皱纹里,布满了癫狂。 萧子弦是他派出去的。 他们一路上收到的各类密信数不胜数,马上有,车上有,客栈里有,茅房里也有,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们对神都的恐惧才愈发深重,没敢进城门,在白马寺落了脚。 但在白马寺憋了这些天,恐惧的情绪已经过去,密信仍旧没有停。 于是,萧倓心动了。 他直接让长子萧子弦去面见接头,是孤注一掷。 若是事情顺遂,则可用长子为质,表明诚意。 若是事情有波折,他的长子便成了弃子,兰陵萧氏便破釜沉舟,与权策撕破脸皮,殊死一搏,拼将阖族上下的性命,即便不能动摇权策根基,也要喷他一脸血,让他落个满身污秽。 萧倓发了一阵狠,良久才平复下来,转过身,看到精舍内摆放的青玉观世音菩萨像,嘿嘿冷笑。 “我生有何罪,要我屈辱一生九十载?” “我处处与人为善,为何人人骑上头来?” “因果善恶,天道轮回,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都是假的” 萧倓吸了吸鼻涕,在喉中翻滚了下,呸的一口吐出。 偌大一坨浓痰,落在菩萨像的脸上。 他胸中暴戾的情绪无可遏制,但又生性怯弱,不敢动手打砸,只敢将身上的外袍褪下,抡着丝质的衣服,远远地朝着菩萨像不停抽打。 活生生演绎了一出无人观看的色厉内荏。 “噔噔噔” 月满中天,精舍上头的木质房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萧倓惊坐而起,又摔了回去,一身的老骨头都软透了。 “噗通”一声。 精舍外突地传来一声钝钝的声响,似是有什么重物从房顶摔落了下来。 “来人,来人”萧倓做了亏心事,生怕鬼敲门,在床上缩成一团,声嘶力竭唤人。 没多久,外头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还有些嗖嗖嗖的破风声,继而是一些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响成了一片。 萧倓面上一喜,胆气顿壮,中气十足,“抓活的,休要都打死了,抓几个活口,老夫有大用处” 他一溜烟起身,点燃了烛光,躲在门后,侧耳听着,等到各种声音都停住,才小心翼翼打开门扉,伸出脑袋,向外头看去。 一看之下,亡魂大冒。 黢黑的夜幕之下,只有他手头的蜡烛发着光,照亮了不远的距离。 门前有一颗银杏树,树龄有些年头儿,四周修了一圈砖石砌的围栏,以作保护,而今,那上头已经被鲜血染成赤红。 他长子萧子弦的胖大身躯,就趴伏在围栏上,身形扭曲,头颅撞在砖石上,脑袋上鲜血汩汩,还在流个不停。 “子,子弦?”萧倓面孔发白,手中的蜡烛掉落,点燃了精舍旁边的木质栏杆。 “砰……”火舌奔腾,迅速蔓延,四周亮如白昼。 萧倓大惊,赶忙向外奔逃,视线游移,只见精舍四周的回廊小径上,尸体枕藉,分明都是他的随扈侍从。 “啊呀……”萧倓尖利大叫,将火苗燎着的外袍脱下,边叫边向外逃命,连滚带爬。 逃到精舍外,他蓦地冷静了下来,盘膝坐定,眼睛呆滞地看着精舍火场,亲眼看着自己的长子和随从人等化为飞灰。 在那之后,他才缓慢起身,佝偻着腰背,哑着嗓子嘶叫,“快来人,走水了,救救我儿” 不远处的密林中,有一道苗条的黑衣人影,望着萧倓的背影,娇哼一声。 “老而不死,果真成贼,瞧你知趣,且饶你一命” 第1041章 ?弈者风度(六十二) 神都苑,安国相王府。 灯火通明。 李旦死死望着府门前的两具尸体,额角青筋暴跳,说不出话来。 “嘚嘚嘚……” 旁边传来牙齿打颤的声音,李旦的首席幕僚崔日用,脸色惨白一片。 与兰陵萧氏勾搭,形同照着权策的脸颊挥巴掌,绝非等闲之事,为保机密,派出去与兰陵萧氏接头的,是崔日用的家人。 一个贴身管事,一个则是亲侄子。 去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时,已经是遍体鳞伤,全身从上到下,都是刀伤,没了人模样,要不是身上的腰牌服饰可资验证,连谁是谁都难以确定。 李旦闻声转头,瞥了崔日用一眼,对他的胆小怯懦心生鄙夷,没来由的挺直了腰板,浑然没觉得自己五十步笑百步。 “咳咳,这两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游魂野鬼,竟能侥幸闯入神都苑,幸好本王一身正气,不畏邪祟,拖开拖开,扔到邙山乱葬岗” 李旦挥挥衣袖,毫不迟疑地把出了压箱底的手段,翻脸无情。 义正辞严地吩咐下去,拂袖转身,返回府中,脚下却并不安稳,在朱红色的高高门槛前绊了下,险些摔个狗啃屎。 “父王,父王小心,父王没事吧”李旦硕果仅存的幼子李隆业手脚灵便,抢上前将他扶住。 “唔,无事,作甚大惊小怪?”李旦立足未稳,挥手将李隆业的手丢开,自顾自昂首挺胸,阔步前行。 书房,李旦一屁股坐在坐榻上,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牛饮。 “啪……”茶盏丢掷在地上,碎屑横飞。 “混账,萧倓这个老东西,本王可怜他丧家之犬,他,他不识好人心,竟敢反咬本王?” “殿下,还请稍安勿躁,以属下愚见,此事或许并非如此简单”崔日用也缓缓恢复了镇定,面上一片木然,仍旧尽心尽力谋算,“兰陵萧氏获罪于权策,萧倓惊弓之鸟,战战兢兢,绝不敢如此肆意妄为,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隐情,哼……”李隆业冷哼一声,说得笃定,“还能有什么隐情,萧倓无胆匪类,不过是为了巴结上了权策,用咱家当了投名状,傍上了权策当靠山,哪里还会将咱这安国相王府放在眼里?” “中山王慧眼,萧倓些许鬼蜮心思,自是难逃”作为李旦的唯一继承人,李隆业在府中地位渐高,崔日用不敢与他争拗,违心地恭维了一句。 “殿下,小的有急事禀报”外头突兀传来了一声通传。 书房内静了一静,李旦听出来人是他的外管事,在外头打探消息的包打听。 “殿下,小的听闻,西郊白马寺有精舍走水起火,寄居在里头的兰陵萧氏一行人死伤惨重……” 李旦噌的一声站起身来,身子前倾,目光如鹰,“怎地,萧倓老儿死了?” 外管事连连摇头,“据小的打探,兰陵萧氏一行人中,只有萧倓一人没死,只是受了些擦伤,只是被火燎了须发,形容狼狈” “只有,只有萧倓……”李旦遍体生寒,一阵失神。 李隆业也张大了嘴巴,惊愕不已。 倒是崔日用心头有所准备,苦苦一笑,亲侄丧命的痛苦舒缓了许多,比起萧倓,他已经算幸运的了。 他摆了摆手,将外管事打发了下去,躬身道,“殿下,中山王,许是我等预料有差,那萧倓或许有弃暗投明之心,但,他或许,做不得自己的主,更做不得兰陵萧氏的主” 他这番言辞,很有分寸,没有因为自己的猜测准确而骄矜,顾及了李隆业的面子,也为真正的主人李旦负责。 “日用说得对”李旦轻轻颔首,脸色难看起来,“神都,实非善地,此番,是我等孟浪了” 李隆业面皮涨红,声嘶力竭地连声怒骂,“定是武崇敏那厮,盘踞神都,为虎作伥,无恶不作……身为李武皇族正朔,却甘为权策鹰犬,恶贯满盈,可悲,可耻……” 崔日用和李旦不约而同地瞟了他一眼,李旦闭了闭眼睛,崔日用面色不动,平和如初。 沉默片刻,李旦深吸了一口气。 “多说无益,此事暂且压下,萧倓定是吓破了胆,不必再理会……” “眼下当务之急,在于华清宫来人,徐慧来神都,名义上是为了监察宗正寺纂修皇族玉牒,本王不信,还须严加盯防,适时反应,以策万全,稳固母皇圣宠” “是”崔日用轻声应命,规行矩步,恭恭敬敬,收摄全身气场,减少存在感。 李隆业的目光在崔日用身上滑过。 尽管崔日用已经表现得很是乖巧,但他的睿智精干,稳稳盖过李隆业。 崔日用恍如未觉,心中有数,自古以来,功高盖主和结怨少主,是臣子必须面对的两大生死劫。 这并不意外。 神都,宗正寺。 徐慧轻车简从,到此公干。 毕竟是武后亲信,宗正寺卿郑镜思亲自出面陪同。 徐慧翻了翻玉牒,变动不大,勾画去的,比新增的,还要多出许多,毕竟,李武皇族近年以来,在血水之中打滚儿,晚婚之风又盛行,近支当中,已有许久不闻婴啼。 再加上,武后皇位稳固,封爵渐渐悭吝,夺爵比封爵更多,徐慧打着监察玉牒的旗号来神都,着实不是个好主意,只差没有明言另有意图了。 “陛下有旨意,将扶风郡公权策、狄道郡公权竺、天水公主权箩单独开页,其后人子孙,一体谱入皇族玉牒” “是”郑镜思应了声,兴致不高,这是施恩,以情义恩典笼络,牵绊权策的脚步。 对于他们这些死忠党羽而言,已经弊大于利,不值当的高兴。 “将安国相王以往以来册封的妃嫔人等另行造册,密呈御前,勿要遗漏” 郑镜思又是应下,眉头挑了挑,这是要给李旦指派妻妾?还想让他生儿子么? 心里打定主意,要与武崇敏见个面,饮饮茶。 他却不知道,武崇敏已经在琢磨徐慧了。 有个身份敏感的人来到他的地头,他必然要严阵以待的。 “崇敏郎君,这徐慧尚好,主人交代的事情,她做得还算干净” 武崇敏用玉质的耳挖勺,掏着耳朵,面上风轻云淡,但举手投足,威压满满,即便是跟了他许久的咒日,也颇感压抑。 “但是,大兄没交代的,她也没少做啊” “请您示下”咒日苦笑请命,他晓得,武崇敏定是又要出辣招了。 武崇敏抿嘴一笑,自言自语,抽丝剥茧。 “梅花内卫的人,在冬官衙门和张柬之的府邸里外活动,定是与张柬之脱不了干系,张柬之是该死之人,梅花内卫要杀他,我乐见其成,还要谢谢她,但可惜,她或者陛下要杀张柬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如果不是杀他,便是要保他,徐慧要保一个叛徒,又没有事先与大兄通气,那定然是存了贰心的……” “安排下去,咱们,再做一次黄雀” 咒日听得骨头发麻,他没想到武崇敏的动静会如此之大,“崇敏郎君,要不要,先请示主人?” 武崇敏温柔得看着他,“大兄是弈者,志在全局,不谋一隅,我们做棋子的,要有自觉,什么事都要大兄拿主意,要我等作甚使的?” 咒日讷讷无言,退了下去。 武崇敏继续掏耳朵,双腿高高翘在桌案上,悠闲自在。 嘴角缓缓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徐慧,呵呵,神都,欢迎你” 第1042章 ?弈者风度(六十三) 神都苑,安国相王府。 外管事急匆匆穿门过户,似是有什么要紧事。 中山王李隆业自回廊拐角现身出来,闷哼一声,转身走向一处群莺乱飞的小径。 “哎哟……” 两人不期然撞在了一起。 “中山王,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外管事赶忙将李隆业搀扶起来,点头哈腰,不停告罪。 李隆业倒是没有为难他,站起身来,优雅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瞧你行色匆匆,出了何事?” “小的失礼了,方才得了要紧的消息,要第一时间亲口禀报殿下” 外管事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但李隆业却并不理会他的埋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径直开口问道,“什么消息呀?” 外管事登时愣在当场,仰头看了看李隆业的脸色,虽然挂着笑容,但阴晴不定,晦暗难明,心中连连叫苦。 “中山王若是有暇,小的愿伺候中山王一道前往殿下书房……此地人多耳杂,实在不是叙话之所” 外管事深深一揖,急中生智。 李隆业的笑容却更深了,“呵呵,不必了,此间并无外人,有话直说无妨,你若是不得空,我替你禀报父王也是可以的……” 他眼神陡然转厉,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子,“外管事,你不会是得了谁的吩咐,要对我封锁消息吧?” 外管事咽了口唾沫,满眼苦涩,无奈地立起身子,“中山王误会了,小的绝无此意……” “小的奉命查探华清宫徐慧娘子的行踪,侦知她去了宗正寺,除了翻阅玉牒,还交代了两件差事,一个是将权相爷、权大将军和天水公主三人单独开页,子孙世代谱入玉牒,还有一个……” 外管事抬了抬眼皮,缩了缩身子,“还有一个是,让宗正寺梳理殿下历来的妃嫔资料,具折上奏” 李隆业面色木然不变,摆摆手,玩味地道,“你去吧,我这就去见父王,会替你转达的,要是不放心,你也可以通报给崔先生,让他验证一番”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若是中山王没有旁的吩咐,小的告退了” 外管事被他的阴阳怪气折磨得心惊肉跳,面前这个年不及弱冠的少主子,一开口就是鬼气森森,在他身边多呆一刻,都要折了寿数去。 李隆业笑眯眯地点头,双手笼在袖中,呆呆地看着他连滚带爬跑远,消失在月亮门外。 谁都看不到的袖中,十指交叉,缠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鼓起。 妃嫔? 这安国相王府自河东柳氏侧妃自缢之后,便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都只是些地位卑贱的妾侍伺候李旦枕席。 龙椅上的皇祖母突然想起这一茬,定是要为李旦册立妃嫔正位,主持府中中馈庶务,这看上去无可厚非,但对他李隆业而言,却是极其不利的。 府中的妾室侍女,即便有人侥幸生产了子女,也不足为虑,毕竟他占了个长字。 但要是有了妃嫔正室,便会有嫡出子嗣,他们背后也会有宗族势力,他唯一继承人的地位,自然会受到冲击。 夏日暖阳晒在身上,李隆业却没来由地连续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的脸孔也从木然开始演变,逐渐撕扯开,变得狰狞。 转过身,迈开步子,向着书房行去。 “殿下,徐慧的人手四处散去……她本人行踪成谜,但有不少她的人,出现在了冬官衙门和张柬之府邸内外,都潜伏下来,不见动作……” 李隆业在门口站了会儿,隐约听到崔日用的声音,很显然,这个狐狸一般狡诈成性的小白脸,不只有外管事一条耳目渠道,除了打探到徐慧在明面上的动静,还能查探到她手下的暗探人马。 “父王,孩儿求见”李隆业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屈指敲门。 “进来” 李旦朗声唤他进门,也没有瞒着他,带着几分考校意味,“方才,为父得了消息,徐慧在张柬之身边埋了人马,依你之见,她意欲如何,我等又当如何应对?” “父王,孩儿听闻,李重俊的党羽都在出手弹劾张柬之,甚至没有掩饰行迹,想来也对张柬之怀有厌恶之心,陛下和朝臣都看在眼底……” “我等不如顺水推舟,派出得力杀手,趁机除去张柬之,祸水东引,嫁祸李重俊……” “此事万万不可……”崔日用大惊失色,赶忙出言阻拦。 李隆业眼中厉光一闪,将崔日用罩定当场,带着奇异的节奏感,“崔先生,不管我所言有无道理,是否可行,还请待我说完,再聆听高论,这也是基本的为人礼仪,你以为然否?” 崔日用气势大沮,当即收声,躬身退了半步。 “隆业接着说……”李旦坐直了腰身,面色有几分欣慰。 “行事之前,可缜密设计,挑选精干死士,务求一击必中”李隆业言语中血腥气四溢。 “我知父王忧虑,徐慧毕竟是皇祖母的人,公然与她对垒,稍有纰漏,便将损及根基,但是,所谓富贵险中求,我等所忧惧,亦是李重俊所忧惧,不下猛药,难去沉疴,只要谋算得手,李重俊必将万劫不复,储位之争,可由此一战定乾坤” “此外,孩儿建议,密裁张柬之,嫁祸李重俊的同时,可书信给权策,我等为他除去肘腋之患,腹心叛徒,即便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可缓和一二,日后有话好说” 李旦认真听着,眉头微动,搓着手指沉思片刻,轻轻摇头,“隆业是动了心思的,但是风险,实在太大了,若是事有不谐,后果……” 李隆业还待开口,却不料崔日用突兀抢了先,“殿下,臣以为,中山王所议,或可一试” “哦?”李旦身子微微向前倾,期待地问道,“日用可有良策,趋利避害?” 李隆业也向他看去,很是诧异,方才大喊大叫万万不可的,好像就是这个人吧。 “殿下,此事的要害,在于张柬之必死,而李重俊的人必须入彀,这两件事,除了我等,神都另有一方,也是乐见其成的,何不借刀杀人?” “你说的是,武崇敏?”李旦迟疑地道,期待之色,缓缓褪去。 “父王,孩儿以为,崔先生所言,可透些真真假假的消息给武崇敏,搅浑神都水面,再监视他的动静,不必期许过甚,主动权必须操之在我”李隆业的态度却是无比强硬,心中一股劲儿死死拧着,徐慧敢来祸害他的继承人地位,必须付出代价。 李旦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依次扫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1043章 ?弈者风度(六十四) 神都,城南牡丹苑。 武后驻跸骊山,经年不归,徐慧作为皇帝身边人,返回神都办理公差,不宜住在私宅,也不宜进入遍布各处的皇宫和离宫,暂时在这处皇家园林落脚起居。 牡丹苑中人来人往,聘聘婷婷的侍女,孔武有力的护卫,给牡丹苑带来了不少的人气。 然而,这表面上的热闹,并不代表什么,徐慧只在这里晃了晃,表示了一下入住,便踪影全无,再也不曾回到这里来。 因此,牡丹苑的现状,实际上,是外紧内松,看似戒备森严,人流如织,实际上,却只是个花架子,所有人都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信阳王、东宫左卫率武崇敏在神都南城门定鼎门的箭楼上头,以手遮眼,远远眺望,亲眼瞧见个小内侍一路晃荡,拱进牡丹苑内苑,又从内苑晃出大门,畅通无阻,甚至无人查问身份行迹。 “嗤……”武崇敏走过军伍,又是东宫禁卫主事人,眼下更手握一支精干暗探,对这外强中干的所谓守卫,那是百般瞧不上眼,嗤之以鼻。 “崇敏郎君,此间布防,形同虚设,要安排人鱼目混珠,混入牡丹苑,毫无难度”咒日基本上没眼看里头的情形,径直切入操作层面,“但徐慧毕竟是梅花内卫统领,住处防卫怎会如此轻率大意?安插人到这里头,怕是难有收效” 武崇敏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在阳光下闪着光,缓缓摇了摇头。 “呵呵,你说得对,梅花内卫毕竟是老牌暗人组织,这里如此稀松,显然只是个障眼法,给神都朝野一个交代,徐慧并不真正住在这里” “那,崇敏郎君还要安排人潜入这里?”咒日不懂了。 “是啊”武崇敏背负双手,拾阶而下,笑吟吟的,“有句老话,叫灯下黑,此地散漫宽松,只要有点见识,都不会过多留意,包括徐慧本人在内……” “而我等,正可反其道而行” 咒日仍旧一头雾水,索性苦笑摇头,放弃了琢磨,跟着下了城门楼。 守卫此地的监门卫中郎将鞍前马后,亲自搬来檀木脚踏,伺候武崇敏登上马车。 他的上司的上司,左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一个勇猛善战,别具一格的内侍大太监,是内侍中的清流,在朝野当中颇有声望,尤其是武将勋贵,对杨思勖认可度尤高。 同时,他也是公认的权策党羽,作为杨思勖麾下将佐,对权策留在神都的一方诸侯,自是要小心伺候着。 咒日对眼前景象见惯不怪,跟着登上马车,眉眼间的迷惘仍旧未散。 武崇敏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声开口,带着奇异的判决意味儿。 “徐慧有罪,罪不至死,围三缺一,不染因果” 咒日眼睛亮了亮,“崇敏郎君,有意将东宫中李重俊的人埋在这里,给徐慧一个台阶,同时引开两京权贵的注意力?” 武崇敏闻言,抿了抿嘴,摇头失笑,却没有再开口。 咒日挠了挠额角,脸颊微红,有些局促窘迫,他自问并非驽钝之人,只是性子有些腼腆,历练久了,更是精明,但在武崇敏的成长速度面前,不值一提。 以往,两人还可以有来有往打机锋,现在,武崇敏解释了两遭,他仍是未能领会其中关窍。 真真有辱师门,要是师父占星知道了,少不得有稀奇古怪的恶整修理等着他。 冬官衙门在洛水之北,位于宫城之外,含嘉仓城对角,隔街相望,是玉鸡坊。 北城的坊间,居住的人家非富即贵,玉鸡坊也不例外。 只不过,档次稍微差了些,大多是富商大贾,有钱无权,或者是些权贵的别业外宅,与上林坊、思恭坊无法相比。 前日夜里,玉鸡坊的巷道外墙,莫名其道坍塌了一大截,好几户人家的宅邸门户洞开,幸好事发深夜,无人伤亡。 北城的事,向来是洛阳府地方的头等大事,耽搁不得。 次日便由官家安排了大批民夫工匠,赶工搬运凿平石料,砌墙修复。 巷道里,堆满了车马砖石和家伙事儿,还搭起了高高的支架,与坊市里头的树木花丛错杂纠缠在一起,加上来来往往的民夫匠人,显得颇为拥挤混乱。 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一处失去围墙的宅子,已经悄无声息换了主家。 后院的凉亭中,徐慧心神不宁,来回踱步走动。 时而嘟起红艳艳的嘴巴,满脸委屈,时而翘着鼻子,抬着下巴,若有期许。 “统领”有个人影飞掠而来,孔武有力,一身腱子肉,穿着一身灰白的劲装。 “唔”徐慧游目四顾,装作四处欣赏风光的模样,嘴上却是不慢,“怎么说,跟他们接上头了么?他们怎么说?” 那腱子肉汉子却是尴尬不已,“统领,属下无能,自昨夜到今日午时,属下在约定的地方,并没有等到人” “什么?”徐慧心中猛地一突,惊诧莫名。 她与权策方面的联系通道,才建立不久,是通过武崇行身边的人联络的,为何会突然失效? 她本改了主意,想要给权策透个消息,竟出了意外?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儿,又有人冲了过来。 “统领,张柬之身边,出现了不少可疑之人” “哦?终于要动手了,哼哼,继续严密监视”徐慧暂且将疑惑按下,厉声下令,“记下了,抓行凶活口第一,保住张柬之第二,绝不许有差错” “是,统领”两人一同退了下去。 徐慧眉头蹙了蹙,轻声嘀咕了两句什么。 傍晚时分,热火朝天的工地,渐渐沉寂,将要撤走。 “这位官爷,诸位差官,辛苦辛苦”一处宅子中走出个锦衣华服的老者,身后带着一众精壮汉子,朝着督管此事的绿袍官员拱手行礼。 “府衙恩重如山,小民等人感激莫名,却也不好坐享其成,蒙朝廷善政,小民经营个伊水边的码头,颇有资材,手底下有些搬运苦力,愿报效给朝廷,以供使用” “老员外做的好大生意,羡煞人也”绿袍官眼中闪过贪婪,皮笑肉不笑。 那老者人老成精,哪里领悟不到,压低了声音,“官爷过奖了,草民家中旁的不多,苦力富余,要是官爷不嫌弃,明日还可多调派一些,换上,他们的衣服” 老者指了指那些民夫。 绿袍官满意了,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老员外果真是良善人家,一番好意,本官却之不恭” 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想来,这民夫缺额,很有些油水可吃。 老者背着手,目送他远去。 “唔,良善人家,爷们儿正经良善了好几个时辰了” 第1044章 弈者风度(六十五) 神都,清早时分,晨曦初露,天地间尚有夜间残留的幽幽凉气。 是夏日一天当中,最舒爽不过的时辰。 冬官尚书张柬之是一员干臣,素来自律极严,武后移驾,留驻神都的朝官公卿大多有所松懈,本性毕露,公事得过且过,玩乐花样百出,永丰里的生意都好做了不少,张柬之却与这股子风气保持距离,过得苦行僧一般刻板,并不放浪形骸。 夏令时分,昼长夜短,他在衙署中处置公务的时间也随之延长,每日寅时便来到了冬官衙门,到酉时向晚才离去。 今日一如往常,张柬之骑着马,在青石板路面上哒哒而过。 他的脸绷得很紧,哀戚悲伤之情难掩,双目不时闪过丝丝绝望。 在这个鼎盛朝代,夏日不仅是繁花似锦的时节,也是男人们最花枝招展的时候,无论老幼,鬓边插花,腰间佩花,帽子上簪花,最是风尚,大丛大簇,大红大紫,显出无边富贵。 相比之下,张柬之格格不入,他的官服虽是紫色,腰间的腰带却是素蓝色的,身上别无饰物,这是长辈为小辈服丧的打扮。 短短旬月之间,他的仕途、家族连遭挫折。 究其源头,还是孤拐性子发作,满怀被边缘化的愤懑,自作主张所致。 要是在一开始,就不拿捏姿态,顺应了姚崇的暗示,乖巧旅行权策党羽的职责,将边朝静压制住,让他有其位而无其权,那么,便不会有后来的许多是是非非。 他不会一举开创先河,同时成为李旦和权策的眼中钉,他的幼子也不会死。 不对,还不止如此。 前日,太孙李重俊的人马斜刺里杀出,冲着他亮出了刀锋,他同时是两方储位争夺者和天下权势第一人的敌人。 “真真好大的体面尊荣,何德何能啊” 早间无人,大道通衢,马匹尽可放开脚力,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冬官衙门前。 张柬之没有急着下马,矫首昂视,望着天际通红绚烂的一轮红日,发了会儿呆。 红日初升,大如车盖,孤悬在天边,沧沧凉凉,却蕴藏着火热的能量,待到天时来到,它便可跃居天中正位,俯视苍生,炙热人间。 想他一身才学,也有六龙乘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志向,而今仕途未半,便将中道夭折,还不知前头有什么艰险厄运等着。 “九鼎食,九鼎烹,行路至此,总归要占一样吧” 张柬之脸色奇迹般的转好,生平大志归于寂灭,眷恋不舍全都抛开,这世间,似乎并无大事可萦怀。 缰绳一抛,跨步下马,张柬之昂首挺胸,飒然迈步,进入冬官衙门的朱漆大门。 从人纷纷小跑着跟随,等他们进去,朱漆大门徐徐关上,只留下一处角门。 无人留意到,玉鸡坊的工地上,宅邸的阁楼上,甚至街头巷尾,多了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这扇门关闭。 经营码头,捐献人力的老员外,笑眯眯地笼着袖子,与督管坊市外墙重建的官差们打成一片,闲谈说笑。 眼下,工地里头,已经没了民夫,都是他的所谓码头苦力。 聊得差不多,老员外瞟了冬官衙门的门户一眼,拱手告辞,返回自己的府邸。 “崇敏郎君,张柬之已经进了衙门,相王府的人就在附近,梅花内卫的人已经收缩,全都聚到了里头”老员外躬身立在阶下,一五一十得禀报。 “瞧这模样,已然万事俱备,随时都可暴起,您看……” 武崇敏一身玄色箭袖胡服,利落精干,负手站在门廊下,门廊两边的盆景,姹紫嫣红,他伸手扶着花枝,阖着眼睛,俯身嗅了嗅。 “不必着急,再等一等” 老员外闻言讷讷,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崇敏郎君,相王府那边,许是在等待我们一方,将太孙李重俊的关联人派入冬官衙门后,才会动手,梅花内卫更是打的后发制人的算盘,我们等,许是无人会先下手开局” 武崇敏呵呵一笑,“我心里有数,我们等的,不是相王府和梅花内卫,而是一个人” “既然到了这一步,何不搂草打兔子,顺手将麻烦一股脑儿解决掉,岂不是更好?” “再说了,张柬之勤勉,我也不忍心他留遗憾,这最后一日,让他完成当值,庶几可少几分怨气” 老员外懵了懵,不敢多问,“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武崇敏手指动了动,在盛大开放的牡丹花瓣边缘细细捋过。 “咔嚓”突地用力,一朵硕大的花瓣应声而落。 “大兄贵重,不容闪失,芝兰在前,亦必除之” “张柬之,再会” 冬官衙门内,张柬之并未察觉外间山雨。 今日他仍是忙碌,江南暴雨,山洪泛滥,黄河汹涌,屡破堤坝,他派出去的人,三日一报,禀报进展,他居中征发调度,物资劳役,千头万绪。 最后,案头还有一桩麻烦事。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发下咨问函,以军器监攸关军政要害为由,动议改变军器监官制,将其自冬官衙门转隶夏官衙门,与武库司合署,裁撤冗员,简明政务。 显然,权策留在神都的党羽,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放弃了巧劲,转而以强力压人,只要这个动议得以通过,那么军器监的走向归属,便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张柬之有些喘不过气来,胳膊拧不过大腿,一番折腾,到头来,只是转头成空,毫无意义。 “大司空,军器监令边朝静求见” “让他进来” “下官见过张尚书”边朝静拱手为礼,神情极为冷淡,张柬之让他靠边站,又触怒了李旦,于公于私,是敌非友。 张柬之也不在意,叫他来,只是例行公事,将咨问函递给他,“狄相爷有意改动军器监隶属官制,发文咨问,你可详阅,上呈回复” 边朝静大惊,连忙接过,匆匆翻了翻,面如土色,抖似筛糠,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的黯淡前路,“大司空,下官等心向冬官衙门,还请大司空仗义执言……” 张柬之苦笑一声,他也是泥菩萨过江,一言不发,摆摆手,让他退下。 边朝静如丧考妣,机械地转身离去。 张柬之目送他出门,夕阳如血,照在他身上。 “嗖” 破空声响起。 夕阳仿佛化为实质,穿透了边朝静胖大的身躯,一蓬血雾纷纷扬扬,溅落满地。 第1045章 弈者风度(六十六) 边朝静踏步进入冬官衙门,世间从此不同。 武崇敏等的最后时机到了。 一箭西来,边朝静才从张柬之书房里出来,又被巨大的力道射了回去。 羽箭洞穿了边朝静肥胖的身躯,也射穿了他怀中抱着的政事堂咨问函,喷涌而出的鲜血,将这一纸咨问函浸透成鲜红的颜色,做了他的催命符。 因为他的存在,狄仁杰下达了这条指令,大概也会因为他的死去,这条指令,不会再真正落地实行。 一人一令,被一支羽箭穿成一串,相生相克。 “边监令”张柬之沉声一喝,疾步上前,口中连声唤人,“来人,保护本官,有刺客行凶” 左右签押房的属官,衙门里值守的官差,闻声蜂拥而至,抽刀拔剑,里三层外三层将他拱卫起来,乱糟糟询问,“大司空,刺客在何处?” 有一些激进的,还冲进了张柬之的签押房内堂,四处乱窜,不像是保护,反倒像是抄家。 张柬之大怒,高声呵斥,“放肆,尔等听本官号令,休得造次……” “你们,到门前防卫,严加提防” “你们几个,到府衙外对街搜寻,有携带弓弩器具的,一律抓捕” “还有你们,将边监令的尸身抬出去,速去洛阳府、秋官衙门通传,让他们速派捕快,查探命案” 张柬之条理分明,中气十足,一通分派,将局面稳定下来。 众多属官官差依照命令,相继冲出办差。 “杀人啦,杀人啦”衙署两侧的值房里,突地又有大群人从各处冲出,口中惊声大叫,让张柬之才压制下来的躁动气氛,故态复萌,冬官衙门的众人惊惧之下,里外狼奔豕突,乱跑乱窜。 “怎么了?谁死了?” 冬官衙门本堂郎中是张柬之的心腹,冲出去揪住一个绿袍官,厉声追问。 “郎中,死的是东宫来的人,来商洽劳役的,还没说上两句话,有个人在他身后走过,他往前扑倒,后心上插着一把匕首,吓人得紧……” 那绿袍官惊魂未定,挣扎开去,失心疯了一般向着衙门口奔去,显然是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偌大的冬官衙门官署,人来人往,像是一锅鼎沸的粥。 这时候,若是有人静心一看,就会发现,虽说不停得有人朝外头跑出去,但在衙署中来来回回乱窜的人,滚滚如潮,却始终不见减少,甚至反而比冬官衙门的官员官差人数还要多出许多。 “大司空,此地凶险,行凶的恶人尚未抓住,属下安排人手,护着您回府,以保万全”本堂郎中纠集了一些官差,回到张柬之身边,警惕地四处扫视,确认四周没有生人,提议先行离开。 张柬之冷哼一声,拂袖进门,回到签押房。 “哼哼,自古以来,只听过贼子畏惧官兵的,还未听说过官府畏惧贼匪的,本官堂堂正正,坐镇朝廷正衙,要是怕了那贼子,反倒逃避了出去,将官府让给他们肆虐,那才是朝廷之耻,本官之耻” “是,大司空”本堂郎中不敢多言,但也不敢放松警惕,亲自在外头守着。 “唰”一泓明亮的秋水在空中掠过,落在张柬之的脖颈上,幽幽冰凉。 下颌的几茎胡须纷纷扬扬落地,这把剑显然不是凡品,锋利无匹,吹毛立断。 张柬之没有动弹,抬起了头,阖上了双目,这是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他早已预料到,自己不会有善终,夺命一刻,突兀而来,他很快便接受了。 “你不问,我是哪家的人?就甘心做个糊涂鬼?”刺客却开口了,声音颇为沉稳。 张柬之斜眼看了看他,这人穿着一身冬官衙门的官差服饰,显然是方才趁乱潜入进来,又躲藏着,没有出去,就等着他回来送死。 张柬之从容答道,“本官不糊涂,边朝静死了,东宫的人来,也死了,那么,你不会是相王府和兴庆宫的人,是信阳王要清理门户” “你猜对了我的身份,却没有猜对真相”那刺客耐心颇佳,认真为他解说,“你可记下,我来自无字碑,但是,我是替相王府的死士,来杀你的” 张柬之蹙了蹙眉头,难以索解,自失的一笑,“总归我要死,总归你是相爷的人,何必讳饰?” “这不是讳饰,相王府派了死士杀你,完成任务便服毒自尽,我们替他改动了下步骤,让他先死,再替他完成差事” 张柬之莫名起了些谈性,“既是如此,你们何不旁观,为何要沾手?” “因为,他杀了你就自尽,有一方人马便派不上用场,他们不动弹,我们会很失望”刺客一点都不掩饰。 张柬之呵呵一笑,脑中无比清明,“如此,本官临了临了,倒是为相爷效了一回力,荣幸之至,只是……呃……” 张柬之还待慢条斯理说些什么,那刺客却陡然变了脸,长剑在他喉咙上一抹,鲜血四溅。 那刺客很讲究,架着张柬之的胳膊,将他安放在坐榻边,让他趴伏在桌案上头,勉强算是安详。 “咚……”的一声,张柬之签押房附近响起一声巨响,继而响起几声惨叫。 “你们几个,去看看” 门外的本堂郎中分派了几个人出去,自己仍旧坚守岗位,值守在门前。 “哐当”签押房的门陡然碎裂,木框横飞,将那本堂郎中等人撞飞出去。 一个穿着冬官衙门官差服饰的蒙面壮汉冲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崴了脚,逃窜的速度不快。 “抓刺客,他杀了大司空,抓住他” 冬官衙门这锅粥,再次沸腾。 只不过这次,却是无须本堂郎中等人主持场面,原先乱拱乱窜的人像是睡醒了一样,配合默契,围追堵截,将那刺客和接应的人围困在了垓心。 只是好景不长,外头突地涌进来黑压压大片的苦力,刀光剑影,与包围圈的人厮杀成一团。 “这是,这是……”本堂郎中瞠目结舌,已然看不懂风色,也分不清敌我。 一街之隔,玉鸡坊的宅邸。 夜幕之中,刀兵四起,凶险异常。 徐慧被狼狈逼入茅房当中,插翅难逃。 外头,她的手下人,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却无人来追她,对方似是只想着杀伤人命,对她毫无兴趣。 徐慧渐渐平复下来,面色逐渐羞愤。 这不是阴谋,也不是搏斗,而是有人不满意她不听话,出手打她的屁股。 第1046章 ?弈者风度(六十七) 深夜,政事堂。 冬官衙门发生血案,匪徒凶顽,大开杀戒,冬官尚书张柬之、军器监令边朝静罹难,还有大批属官和差役蒙受池鱼之殃,冬官衙门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北城玉鸡坊的一处宅邸,也遭凶徒闯入,死伤百余人,全都是精壮汉子。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召集神都留守朝臣,合议政事。 安国相王李旦,鸾台侍郎敬晖,洛阳府尹萧至忠,春官尚书宋之问,秋官尚书黄选,东宫左卫率、信阳王武崇敏,宗正寺卿郑镜思,洛阳府司马崔澄等人济济一堂。 狄仁杰姗姗来迟,向着李旦拱了拱手,又接受了重臣们的见礼,才迈步到主位坐定。 “诸位,想来尔等已经知晓,今夜,冬官衙门和玉鸡坊发生连环血案,贼子猖狂,几近血洗,堂堂神都,帝居所在,发生如此惨剧,连官衙都不得幸免,我等留守之臣,俱是责无旁贷,本相有言在先,还请诸位收起不该有的念想,精诚合作,共克时艰” 狄仁杰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但却并不走心,也没有与下头的重臣要员们有眼神交流,事实上,他心明眼亮,这里头有三家人马,包括他自己在内,权策党羽一大片,李旦和宋之问各自扛旗,要让他们齐心,那是痴人说梦。 只是作为神都的最高首脑,这些话他必须说,但也只是说说罢了。 “洛阳府,尔等为地方官,守土有责,案情方面,你们怎么看?” 萧至忠站起身来,拱手回禀。 “相爷,据下官和崔司马查问,边朝静离开张柬之签押房时,死于冷箭,张柬之则随后死在签押房中,是刀剑割喉而死,这两宗命案的凶手,毫无头绪……其后的大规模械斗,一方穿着的都是冬官衙门官差服饰,另一方,则是玉鸡坊工地的民夫……” “其中可查的蹊跷之处有三,一者,民夫变身凶徒,负责玉鸡坊工地民夫征发的官员必然藏奸……” “二者,冬官衙门伏尸遍地,尸身相对集中,另有一人,单独死在冬官衙门的灌木丛中,冬官衙门据仵作验尸,他的死亡时间,甚至早于张柬之,他的身份也很可疑,追查之下,与神都苑有些瓜葛” “三者,冬官衙门死难者中,还有个身份特异之人,是东宫营缮令温岭” “此言怕是不尽不实吧”春官尚书宋之问沉声开口,“玉鸡坊那处宅邸,不过小小民宅,竟藏有百余青壮,还一股脑儿死绝,这难道不应重点关注么?萧府尹只字不提,可是另有见不得人的内情?” 萧至忠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拂袖转身,返回坐榻,不予搭理。 宋之问不由恚怒,并指如刀,指着萧至忠的背影,厉声道,“此地乃是政事堂,狄相爷和安国相王殿下在此,萧至忠,你安敢放肆?” 一边疾言厉色,一边小心地将看向上首的李旦。 他只有有限的消息渠道,也有个粗浅的分析,太孙李重俊在长安对张柬之出手,又通过阎则先联络李旦呼应,刺杀张柬之的行动,很大可能是李旦出手,因此,他认为,李旦会与他联手。 基于此,他才敢在权策党羽群狼环伺之中,胆气爆棚,对萧至忠发难。 可惜,他的推测漏洞百出,连起点都是错的,李旦也不可能收到阎则先的信,眼皮都没有抬。 其实,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李旦真有心与李重俊合作,他也不可能在此事上头跟宋之问站在一起。 玉鸡坊的那处宅邸,是徐慧的隐秘落脚点,在神都耳目聪敏的人,都影影绰绰知道一点。 因此,宋之问的表现,落在政事堂的众人眼里,十足的小丑,仍在状况外,不值一哂。 “咳咳……”狄仁杰轻咳一声,扯开了话题,“既是查案有所进展,那便顺藤摸瓜,继续追查下去,黄尚书,你手上有精兵强将,若萧府尹有需求,可援手一二” “信阳王,那个东宫的营缮令,还请你协查其身份来龙去脉” “安国相王殿下,神都苑宫殿府邸颇多,那个死者未必与殿下有干系,殿下熟知神都苑情况,查探起来,应可事半功倍” “诸位,陛下移驾之后,神都常常多事,动辄腥风血雨,引陛下不悦,朝野诟病,未免夜长梦多,此案不宜迁延过久,还请诸位齐心戮力……” “给本相,给朝廷一个圆满的交代” 狄仁杰若有深意的看着李旦,这位安国相王,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唔,狄相分派得当,本王自当尽力”李旦没有任何意见。 狄仁杰人老成精,又精通理刑破案,自是不可能看不出萧至忠提出的疑点,与武崇敏和他李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人身处嫌疑之地,狄仁杰反其道而行之,让他们自行查探,不像是追查线索,反而像是让他们掩盖行迹,显然是已经决意,将此事以政治方式解决,能交代得过去便可。 毕竟,张柬之早就已成朝野弃子,他死了,各方势力都是喜闻乐见,没有多少人对所谓的真相感兴趣。 他一开口,气氛为之一松。 鸾台侍郎敬晖还说了个趣闻笑话,大家干巴巴笑了一场。 “……只是,今日这议事,似是少了个人?”李旦突地提出了个疑问,“定王兄何在?” 武崇敏古井无波的脸上掠过一丝清冷的笑意,“承蒙相王殿下动问,父王久居神都繁华地,政务繁琐,身心俱疲,昨日早间,便启程前往登封,效仿陛下,登嵩山礼佛,拜访一下结庐归隐的安平王叔” “相王殿下若有吩咐,崇敏或可代为转达” 李旦眉头展开,摇了摇手,示意无事。 又议论了几句,众人皆大欢喜,达成了和稀泥,糊弄骊山华清宫的共识。 唯一不欢喜的,是宋之问,由始至终,他不得要领,晕乎乎的。 可能还有个不欢喜的,是死不瞑目的张柬之。 牡丹苑,罩楼的一处隐蔽厢房。 里头堆着杂物,有个壮汉穿着内侍的衣服,倒攒四蹄,五花大绑,捆成个猪猡模样。 徐慧在门前站着,脸色阴晴不定。 冬官衙门有个死的,这里有个活的。 都是安国相王府的干系。 显然,布局的人很体贴,打了她的屁股,还不忘让她交差。 第1047章 弈者风度(六十八) 骊山,华清宫。 芙蓉楼前湖心亭。 权策奉召到来的时候,武后已经盘膝坐在棋枰前许久了。 只不过,与前次不同,这次,上官婉儿也笑吟吟站在旁边,显然不打算再给权策孟浪折腾的机会。 刺激固然刺激,舒爽也是有的,但光天化日媾合,感觉颇为羞耻,尤其是那别样的姿势,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母犬一般,每每回想,身子都会抖上一抖。 她晓得自己无法拒绝权策,也晓得自己心底深处,是乐意的。 特意将上官婉儿唤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个外人在,大家的自制力都会强上许多。 权策躬身施礼,满脸苦相,怨气满满,“陛下,欺负人,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儿吧” “哈哈哈”武后闻言,本来飘着愁绪的脸上,登时绽开大大的笑容,笑声格外爽朗。 “权相爷文武全才,触类旁通,常以为非尘世中人,朕教你弹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却能得其中三味,弹得意蕴尤佳,好不容易找到个你不擅长的,朕岂能轻轻放过你……” 权策摇摇头,也不矫情,撩袍落座,拿起棋子,示意武后先行。 武后看着他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潇洒平和,淡定如风。 她不急着走棋,好整以暇的换了个姿势,胳膊撑着大腿,以手托腮,“权策,你落地在皇家,生而富贵,又首辅天下,位高权重,朕知你甚深,晓得你是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与朕下棋,屡战屡败,心头就没有郁闷?” 权策将棋子放下,挑了挑眉头,“陛下,臣是来陪陛下下棋的,不是来赢陛下的,下完棋,陛下得以心头欢娱,臣便完成了差事,又怎会有郁闷?” 武后一怔,沉默许久,面上神情变幻,似是触动了心怀。 徐慧的消息传回,对张柬之动手的,确有其人,只不过,不是权策,而是李旦。 良久,才长声叹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目标所在,其余皆不在心上,说来容易,做起来难……” “有多少人懵懵懂懂,目光不过眼前三寸之地,有多少人心比天高,却易于为情绪左右,事未成,身先死,又有多少人本有雄心壮志,却在沿途的光怪陆离之中,迷失了方向,沦于苟且” 权策笑了笑,眸光清澈,没有言语。 他知道武后言语所指,鼠目寸光的,是李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是张柬之,而志大才疏的,是李重俊。 张柬之卓有干才,一时傲娇,认不清自己的角色,落得这个下场,可叹但不可惜,以他如此性情,即便不死于现在,未来也难得善终。 李重俊心志坚毅,咬着储位不放,但却有心无力,一路节节败退,蝇营狗苟,他还有些用处,权策不会让他过早倒台。 至于李旦,权策碍于武后,不会直接出手对付他,但也没有义务扶持他。 太平公主的血誓言犹在耳,还在青要山怀着权策的孩儿,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他这么做。 包括武后在内。 “哎……”武后深深叹息,探过身子,抓住权策的手,默默无言,手指无意识得摩挲着他的手背,却毫无挑逗之意。 事到如今,形格势禁,各方面的丝丝线线,缠绕成了一团乱麻,死结固然难以解开,许多活扣,也藏在无数脉络之后,难以着手。 令人心烦意乱,她的耐心,委实所剩无几。 权策、李旦、武三思、李重俊,朝中的大局玩家越来越少,其他三人的势头都是螺旋向下,昏招迭出,唯有权策,势如破竹,稳如磐石,八风不动。 这让她欢喜无限,又让她忧虑丛生。 权策反手握住她的手,见她手上戴着个血红的玛瑙手镯,饶有兴致地把玩了起来。 武后看了他一眼,露出温柔的笑意,早前,权策凭着这股子挚诚和赤忱,渐渐得了她的信任,直至攻破她的所有防线,成了她心中的独一无二。 而后,权策利用错综复杂的争斗作为护身符,左右逢源,潜心壮大,以至不可或缺。 再往后,他已然大势在握,只手遮天,动不得了。 “权策,恨你不出嫡支,若是,朕以江山付你,安枕无忧”武后深深看着权策的眼睛,说不出的怜爱味道。 权策却咧嘴笑了,嘿嘿坏笑一声,手上不规矩地搓了她一下,意味深长地调戏道,“陛下,这,恐怕不好吧” 武后脸颊腾地一红,方才满心忧国忧民,一时间却忘了眼前人已经是枕边人了。 往身侧看了看上官婉儿,见她仍是一副春风笑脸,并无异样,才瞪了权策一眼,丢开他的手,拿起棋子,“来,下棋,朕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权策含笑应命,与上官婉儿不经意地对视一眼。 弈者风度,不以胜负为要,首要是谋篇布局,胸怀大志,其后便是排兵布子。 棋盘上输赢无谓,只当陪武后消遣。 但现实之中,却不容丝毫闪失,尤其是后者,排兵布子既毕,则落子无悔,大业水到渠成。 他离这个目标,已经很近了。 “崇敏在神都,镇抚一方,颇为得力,你栽培有方啊”武后突兀开口,意味莫名。 从徐慧的消息中,瞧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武崇敏干干净净,干净得太过诡异,绝对是控场之后刻意涂抹的结果,而武攸暨的行踪,尤其异样。 武攸暨这时候离开神都,去嵩山礼佛,拜访武攸绪,显然是在给张柬之准备接班人。 武攸绪以百工技艺闻名,又曾一度为宰相,急流勇退,不恋栈权位,朝野声望隆重,他若是重披战袍出山,无人能与争锋。 “呵呵,崇行、崇简这些小的,都已经独当一面,他做兄长的,理应多承担一些”权策接话,却绕开了武后的意有所指。 武后悠然点头,“唔,他们兄弟几个,大抵是你最得力的臂膀了” 权策笑而不语,眼神在上官婉儿身上一划而过。 你却是不会想到,我最得力的臂膀,就在你腹背之地。 神都苑,安国相王府,徐慧前来拜见。 李旦为表亲善敬重,亲自降阶相迎,将徐慧引入正堂之中。 侍女环立,童仆如云,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美酒飘香,摆了好大阵仗。 “啪……”徐慧突兀出手,打了李旦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你敢……”李旦捂着脸,指着徐慧不敢置信。 “殿下,奴婢当然是不敢的……”徐慧一脸淡漠,有恃无恐。 李旦惊愕,想到了什么,跪倒在地,惶然西望。 第1048章 ?弈者风度(六十九) 圣历元年盛夏,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与安国相王李旦联名上奏,将冬官衙门及左近的玉鸡坊血洗惨案,与查案的结果一并上奏,办案效率堪称前无古人。 此案最大的祸首,是负责玉鸡坊外墙营建的洛阳府录事。 至于作案动机,则是民夫征发出现分歧,张柬之整顿冬官衙门,断了录事的财路,这才铤而走险,啸聚匪类,做下了滔天恶事。 事发之后,录事一家老小畏罪潜逃,与他勾结作案的经营伊水码头的商户,也踪影全无。 神都发下海捕文书,四方通缉,他的族人亲故,倒了血霉,受到牵连,锒铛入狱,每日里大刑伺候,哀嚎昼夜不绝,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都是要给罹难的死者偿命的。 与此同时,李旦另行单独上奏,奏请起复前宰相、安平王武攸绪,接掌冬官尚书一职,兼任军器监令,以固大周军威。 这一奏请,引起朝野一片哗然。 猜到武攸绪即将起复的人不少,更聪明的,或许能联想到武攸绪的坑位就是张柬之空出来的冬官尚书,但出面保举的,竟然是李旦,这就令人看不懂了。 武攸绪与张柬之,同样都是权策一系人马,换人等于没换,早知如此,又何必折腾这一场,还断送了张柬之的性命? 这些疑问,自是没人会解答。 因为这突兀的神来之笔,朝臣对李旦的关注度,空前高涨,这位武后的独子,李唐以来唯一的加尊号亲王,貌似显出些别样的政治城府来。 武后对这两封奏疏,态度也截然不同。 联名奏疏,武后听听而已,一言不发,令上官婉儿处置,上官婉儿揣摩武后心思,以武后的口吻朱批。 “钦令留守诸官详查始末,杜绝效尤,清明吏治,毋使贪腐,一应罪证判词,付有司勘合,神都为大周首善,再有扰攘,留守诸官罪责难逃,切记” 但是,对了李旦的保举奏疏,武后亲笔批复照准,言语谆谆,有褒奖言辞,也有教导之意,慈母之心跃然纸上。 此事过后未久,李旦与狄仁杰在政事堂晤面,当着满堂朝官,叙说与太平公主的兄妹之情。 “我为兄长,常自无状,素来失于友爱,本无颜见她”李旦哀哀切切,以袖掩面,“然而,她如今身怀六甲,独居青要山上,举目无亲,本王心中实在心痛难忍……” 李旦甩下一手的辛酸泪,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狄仁杰面前,“大郎和崇胤孩儿他们都伴驾在骊山,以身许国,公而忘私,无可诟病,本王盼狄相体察亲亲之心,允本王前往青要山探望” 狄仁杰为之动容,快步绕过桌案,将他搀扶起来,“殿下礼重了,臣万不敢当,青要山在洛阳府境内,殿下行止自由,臣不敢阻拦” 李旦抽抽搭搭站起身,双手握住狄仁杰的手,将脸颊贴了上来,“话虽如此,狄相毕竟是神都主官,本王也在狄相治下,不好自专,有了狄相允准,本王行走起来,就安心多了” 狄仁杰不自在的往后退了退,抽回双手,放在腰间大肚皮上的腰带,经年的老鸟,也有些手足无措,“殿下自便,自便” 李旦又是深深一揖,向着四周团团拱了拱手,才快步离去。 狄仁杰双手搓了搓,使的劲儿很大,几乎要脱掉一层皮,凝眉苦思良久,不得其解。 环顾周遭下属,都是目瞪口呆,如坠梦中。 “殿下,时辰不早了,先回府用膳吧”贴身内侍一边为他拉扯褶皱的衣物,一边殷勤劝说。 李旦回身瞪了他一眼,径直登上马车,放下帘幕,没有言语。 崔日用在旁边,冲着那内侍笑了笑,李隆业越来越浓重的敌意,让他愈发谨小慎微,这等主子身边人,得罪不起。 “太监,殿下思念太平殿下之心甚切,食不甘味,去心似箭,既是得了狄相首肯,还是快些赶路,前往青要山,膳食之事,劳烦太监妥善安排,简便些便可” 那内侍最擅长逢高踩低,崔日用是李旦跟前红人儿,他自然不敢骄狂,在自己脸上轻拍了一巴掌,“哎呀,是奴婢思虑不周,多亏了崔先生提点,奴婢这就去安排” 李旦一行疾驰而去,出城往青要山去。 车里,李旦的脸色抽抽了两下,方才小内侍自己打的巴掌,勾起了他不美好的回忆。 徐慧打了他一巴掌,让他在府中下人面前,威严扫地。 他不敢抱怨,因为徐慧是代武后打的。 而且,那一巴掌,挨得很值。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朕原本以为,如此浅显道理,你会懂的” “朕属意立你为储,殆无疑问,休要再自作聪明,三心二意,胡乱试探” “权策与朕一体,不可力敌,他重情义,以情感之,才是正道……朝政多事,万物变迁,从中寻机会,缓缓壮大,争取人心才是正理,势弱之时,妄自树敌争斗,路只会越走越窄,非明智之举” “朕春秋尚在,你大可不必着急” …… 李旦的脸皮火辣辣的,不只是疼,还有羞。 武后给了他一巴掌,又将许多事摊开揉碎,讲给他听,明显已经对他的作为忍无可忍,不得不亲自下场手把手教导。 “以情感之么,这有何难?”李旦揉了揉松垮的脸盘,他旁的长处没有,情感倒是颇为丰富,说哭眼泪就来,都是八年艰难皇嗣的病根儿了。 城南,牡丹苑。 徐慧明暗差事都已完成,只待打道回府。 她屏退左右,独自在回廊深坐,手中拿着一把团扇,一摇一摇,与在风中摇曳的牡丹花同一节奏。 “徐娘子,好雅兴”突地有个声音传来,一个英姿挺拔的青年贵人,转过长廊拐角,负手而来,步履从容,气派凛然。 徐慧看了他好一会儿,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寒意。 打她屁股的,就是这个人了吧。 “比不得信阳王,做的一手好局,欺负得我好苦” 武崇敏眼皮子夹了她一眼,厉光惊鸿一现,“为大兄效力,哪有谁甜谁苦?” 徐慧偏过头,愤愤然哼了一声。 “李旦行迹反常,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什么?他有什么盘算?”武崇敏毫不客气,单刀直入。 徐慧嘴角讥诮地咧开,“我是打算告诉权策的,告诉了你,你又能怎样?” “只要在神都,我能代大兄决断……”武崇敏气场十足,话说得很满。 “好”徐慧点点头,将在相王府的言行直言相告,毫不隐瞒。 武崇敏蹙了蹙眉头,转身便走。 “喂,你不是要做决断么?”徐慧愣了愣,扬声吆喝。 武崇敏脚步不停,远远摆摆手,“这事儿,我决断不得” 听他理直气壮的自食其言,徐慧气笑了。 “什么人呢,也不害臊” 第1049章 弈者风度(七十) 青要山上,太平公主并没有像李旦所说的那般孤寂落寞。 高安公主带着儿媳妇儿李笳,还有大孙子王晓,在太平公主府别院小住。 作为姐妹,高安公主与太平公主并不亲近。 高安公主是萧淑妃的幼女,虽境遇不好,但有姐姐义阳公主护着,成长得娇憨无忧,不识愁滋味,太平公主是武后的幼女,宠爱更是不用说,几乎拥有天下。 两人名为姐妹,实则远隔天堑,交往不多。 但现在不同了,太平公主腹中,可是正经怀着权策的孩儿。 权策是高安公主心尖尖上的宝贝,她可懒得管辈分逆伦什么的,爱屋及乌之下,跟着搬来青要山,嘘寒问暖,照料太平公主。 说来也是可怜,太平公主呼奴使婢,起居八座,富贵已极,却从未体味过这般全心全意的亲情滋味。 旁边是清河崔氏的青要山书院,崔莺料理书院事务,时常到太平公主的别院盘桓些时日,陪伴她解解闷,崔莺对大伯子权策的桃色缠身颇为腹诽,但也不过分矫情,总归不管怎么论,太平公主都是尊长亲人,孝敬着便是了。 今日里,太平公主心情颇佳。 倭国女王的嫡亲孙女海人良子前来拜见,两人在花园凉亭里对坐闲话。 起初,太平公主对这个长子媳妇是有些成见的,毕竟是长子薛崇胤自作主张,连小情郎权策事先都不知情,想来是个狐媚子,能勾人魂儿的。 后来,权策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将薛崇胤的苦心一一解说分明,她才后知后觉,她那孩儿已经长大了,自作主张夺下倭国闺女的亲事,是绸缪深远,为她腹中的孩儿遮风挡雨。 眼见为实,海人良子大气雍容,性情端庄,没有贵胄出身的骄狂,反倒质朴实在,长相不算出挑,气质却亲和,最是当家大妇的妥当人选。 再加上,海人良子的异样身世,让太平公主本能地亲近几分。 婆媳二人答对不久,便投上了缘法,海人良子连称呼都改了。 太平公主拉着海人良子的手,含笑上下打量,见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嗔怪道,“你这孩子,正是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怎么好这般素淡?” 海人良子露齿一笑,“母亲大人,良子来时,郎君特意提醒了,说是母亲在孕中,不宜异味冲撞,让良子少用脂粉,良子愚钝,不晓得怎生拿捏,索性就不用了” 太平公主爽朗大笑,拍着她的手,“你呀,也太实诚了些” 海人良子不以为意,歪歪头,怯怯的伸出手,向太平公主的高隆的肚皮摸去,终究不敢,半路上又收了回来,满面不忍,咂舌道,“母亲大人,这么……这么大,您应是很辛苦的,良子不是外人,您莫要强撑着,良子侍奉您去歇着吧” 太平公主摇摇头,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轻柔摩挲。 “良子啊,你以后会懂的,女人家生儿育女,感触颇为玄妙,有亲子的血脉相连,也有夫妻恩爱情分,就汇聚在这上头,辛苦是辛苦,但是心甘情愿,有时候,甚至觉得,苦也是甜的” 海人良子的确不懂,仰着头认真听着,看着太平公主脸上的光泽,确信她语出真心,坦诚道,“母亲大人,良子真为您感到高兴” 太平公主听过不少恭维逢迎的话,唯独海人良子这句简单的话,让她欢喜到了心坎儿上。 凉亭里头言笑晏晏,高安公主匆匆赶来,她却是不晓得遮掩心事的,面上很是不安。 “太平,外头,外头来人了” 太平公主收起笑容,坐直了身子,凝声问道,“高安姐姐,是谁来了,让你受惊至此?” 高安公主跺了跺脚,看了一眼她的肚子,百般不忍,又不得不说,“是那位安国相王殿下,太平你切莫动怒,你要是不想见他,我这就打发他走” 太平公主并没有发怒,她的状态,已经由一个将养的孕妇,迅速切换到了权斗大鳄上头,沉思了片刻,转头看身边伺候的香奴,“李旦来见我,那冤家事先可有什么指令传来?” 香奴一头雾水,蹙着眉头,分析着道,“殿下,权郎君那边消息送来不少,但都是李重福相关的,并未提及李旦,想来,是李旦的动作突兀,崇敏郎君那边未曾及时禀报权郎君” “哼,硬的不行来软的,李旦也太天真了”太平公主冷哼一声,朱唇轻启,话如连珠。 “你安排下去,将此事通传长安” “传话斥责崇敏,让他坐镇神都,怎能如此懈怠大意?” “令薛用将晨光苑的折冲府兵马调派到青要山来,提防异动” 香奴连声应是,“是,殿下,可需要寻个由子,将安国相王打发了?” 太平公主微微沉吟,对于李旦的大转弯,武崇敏不敢拿主意,她也不敢,相反,她还要设法软硬兼施,保持暧昧,不让李旦得逞,也不让李旦死心,等待权策的决断。 “不必打发,闭门谢客便是,你亲自回一趟神都,就说我想念寿昌了,让郑镜思带她来青要山” 香奴风风火火离去。 高安公主听得糊涂,拉住太平公主的手,急声道,“你可莫要劳心,也莫要屈了自己,大郎最是重情分,定是不会让你为难的……” 太平公主收起方才雷厉风行的模样,歪头靠在高安公主的肩上,也不解释,“高安姐姐,太平嘴馋了,要吃您给大郎做过的云丝鱼脍” 高安公主满月一般的脸颊上登时布满了笑意,“唔,太平且等着,姐姐这就去给你做来” 目送着高安公主轻快离去,海人良子仰望着太平公主,神往不已。 在家中,有如意郎君,怀了孩儿,有家人关爱,在外头,威风赫赫,能操持权柄,为郎君羽翼,是个真女子。 外头,李旦吃了闭门羹。 并没有立时离去,而是在门前默默立着,诚心款款。 直到日头西斜,才离去。 却没有走远,而是在附近的山村里住下。 明日里,还要继续去站。 这等事,许久未做,有些生疏了,还好,以往是要长跪,现在只是站着,尚能忍受。 “殿下,属下以为,姿态固然要做足,官面上的动作,也不宜迟延”崔日用在旁提醒。 “哦?你言下之意……”李旦来了兴趣,说白了,他探望太平公主,锲而不舍,总归只是私下的动作,上不得台面的。 “殿下,您是陛下独子,封爵安国相王,太平殿下是陛下独女,是不是也该……” “言之有理,日用真乃吾之子房” 第1050章 弈者风度(七十一) 骊山,华清宫,飞霜殿。 武后召集伴驾宰臣及部寺堂官御前议政。 这是她驻跸骊山之后,常用的议政方式之一。 所谓的朝会,已经许久没有开过了。 在骊山的宰相,只有权策、韦巨源和宗秦客三人,部寺堂官则有地官尚书王同皎、检校地官尚书狄光远、夏官尚书郑愔、太常寺卿邓怀玉、大理寺卿薛崇胤、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太仆寺卿袁恕己等人,加上长安留守刘幽求。 “诸卿,宰相乃朕之臂助,朝臣魁首,近来朝政板荡,宰相屡失其身,政事堂虚位过多,于朝政不利,政务运转虽无缺漏,却颇有壅蔽滞涩,现存诸位宰执,分身乏术,不堪其劳,诸卿若有贤能荐举,可直言上奏,朕将详查才德,酌情简拔,以兹参赞” 武后的视线在下头的朝臣大员身上一扫而过,红唇翕张,声如金石。 听了武后的话,下头的朝臣大多平静,只是权策身后的宰相班,韦巨源浑身肌肉绷紧,显得很是紧张。 他紧张,不是担心增补了宰相,实权遭到侵夺,而是担心王同皎趁势上位。 说起来,他与王同皎,同是安乐公主李裹儿的党羽,又一起跟着李裹儿投奔权策麾下,他靠着在太子妃韦氏灵前的一跪一哭,攀附上位,与清高耿介的王同皎素来尿不到一个壶里,两人分属同党,但提防和敌意,比起夙敌来,只多不少。 韦巨源等了一会儿,殿中寂寂然,并没有人出来建言,他看了看前头权策的背影,眼珠子转了转,一咬牙,迈步出来。 此时权策还没有开口,他还有机会搅和,要是再等一会儿,权策态度明朗,他便再无余地。 “陛下,臣以为,此事关乎朝纲,不宜操之过急,陛下求贤若渴,野无遗贤,朝中能臣干员,各在其位,且权相爷在朝,政通人和,朝政有所疏失,都是臣等之过,臣等愿知耻而后勇,定不教陛下失望” 武后抬抬眼皮,驳了回去,“韦卿家心志可嘉,然而,朝政并非一时,经年累月,不可总用权宜之法,增补宰相,势在必行” 韦巨源讷讷而退。 宗秦客见他吃瘪,自觉是个机会,赶忙站了出来,“陛下广开贤路,用人不拘一格,如韦相爷所言,朝中能臣干员,各在其位,不宜大动,臣请陛下效法三国魏武帝,于市井之中发布招贤令,以收孙叔敖、百里奚之大贤,共成大周盛世” 韦巨源的眼神阴森可怖。 狗娘养的,宗秦客这厮好生阴险,他是说了能臣干员各在其位,但他也说了野无遗贤,宗秦客拿了半截话,直接将选拔宰相的范围,从朝臣序列拨弄了出去,丢到了市井乡野,如此一来,权策在朝中党羽遍布的优势,一朝尽丧。 韦巨源的脊梁骨一阵阵发凉,王同皎是上不来了,权策党羽中的其他人也上不来,要是让宗秦客得逞,他这个始作俑者,堵了自己人的仙班之路,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陛下……”韦巨源不待宗秦客回来,便悲愤地抢了出去,将宗秦客撞开,一骨碌跪趴在地上,不管能不能挡住,姿态先做足,挣上一些同情分数。 “嗯哼,两位相爷,且容本相说上两句”权策轻咳一声,温言细语。 他发话了,宗秦客和韦巨源都不敢再造次。 宗秦客瞪了韦巨源一眼,拂袖站回班列,韦巨源又多表演了一会儿,哀哀切切地看着权策,一脸的哀莫大于心死,活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妇。 权策一阵恶寒,转开眼去,朝着御座上的武后拱了拱手,笑吟吟地道,“陛下,宰相之位,在朝臣之中称为位列仙班,其尊崇显贵,自不待言,宰相为陛下治国理政之肱骨,自应以陛下意向为重,非臣等所宜置喙,如何简拔,还请陛下宸衷独断” 武后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泛起苦涩,好一株芝兰玉树,好一个坏心小贼。 两个宰相争拗,权策顺水推舟,又将球踢了回来,静静地等着武后发招。 武后的腾挪余地,也实在不大,在朝中选,论资排辈,中选之人,大多数都是权策的人马,不在朝中选,针对性又太过明显,她必须考虑政治后果。 权策,早已不是忍辱负重、处处屈从忍让的权策了。 权策的眼神平和,语气淡然,俊逸脱尘,不带烟火气,但武后确信,她对他下了手,他一定会还手的,在床榻上如此,在朝政上,他也不会手软。 武后的脑筋一歪,真就想到了床榻上,自己躺着过,趴着过,跪着过,心心念念的翻个身,骑上去,从未成功过,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说的就是这小贼了吧。 “罢了,此事缓议,朕自有章程,也未必就要一股脑都补齐,贤才也不是街边的石子,随手就能摸了来” 武后半进半退,这也是她最好的应对了。 话说完,武后特意看了权策一眼,不期然,瞧见他一脸的明媚笑容。 他应当是满意的,武后心头一暖一甜,面色也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随即心头警铃大作,摆了摆头,强作清冷,“北部军将南归,其驻扎之地,军备建制,当早作盘算,诸卿有何见解?” 问到军政上头,夏官尚书郑愔是正管,自觉出列。 “陛下,北部军虽是脱胎自北庭都护府的万骑和右玉钤卫敢死团,但其兵员,却以突厥人和铁勒人为主,军中将佐,也多为蕃将,兵额多达四万,臣以为,当以南衙军卫供给粮秣,驻扎于两京要道之上,攻守两便” 郑愔的意思很明显,北部军野性尚在,要用,也要防,才来的阶段,以防为主。 “陛下,关于北部军入南衙,臣附议郑尚书,然而,臣以为北部军屯驻之地,在要道,仍是太过靠近,不如先在关内道寻一郡县,观其整顿之效,再做调整” 宗秦客很是活跃,又冒了出来,唱了半个反调,北部军目前是李旦的人在控制,自然是扔远一点好,尤其是离神都,越远越好。 “权策,你看呢?”武后直接点了名,别有一番小心思,我不好针对你,看你会不会对我使绊子。 “陛下,北部军应编入北衙,屯驻之地,长安和神都均可,北庭都护府在大周下辖,突厥、铁勒亦是大周子民,朝中蕃将多如过江之鲫,一一提防,肠子尚好否?” “以大周之国力,量他们,也无人敢于造次” 权策气魄雄浑,很是对了武后的心思。 “正该如此,北部军入北衙,屯驻神都” 武后一锤定音,做了对李旦最有利的决断。 第1051章 弈者风度(七十二) 朝议之中,武后又提及了冬官衙门军器监令的人选问题。 宗秦客再度活跃起来,举荐东宫春坊左庶子阎则先。 “阎则先出身世家,祖父阎立德、叔祖父阎立本均为建筑大家,曾任将作大匠,技艺精湛,闻名朝野,家学渊源,百工之道,颇为熟稔,祖孙相承,也是一段佳话” 他这一提议,本来只是试探,岂料,话音才落,便得到权策等人的热烈支持。 殿中众人,开口闭口,都在说祖孙佳话,异口同声。 一时间,武后骑虎难下,脸色阴沉难看。 宗秦客见状,哪里不知道自己被人当了枪使,有生以来,第一回算计得手,算计得惴惴不安,小心偷看了几眼武后的脸色,纠结不已。 “哼,竟是众望所归了,也罢,就让阎则先去神都,担任军器监令”武后冷哼一声,倒是没有多加留难,但话中的刺同样不少。 宗秦客闻言,心中又是一阵郁闷,他晓得太孙李重俊看重阎则先才具,正在施恩拉拢,方才只想着抢下个官职,给阎则先当大礼,加重李重俊的筹码。 却忘了,冬官衙门可是没有随驾的,阎则先若是赴任,势必要离开长安,离开兴庆宫,反倒要去神都,到李旦的眼皮子底下。 宗秦客神情晦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 “还有一事……”武后盯了权策一眼,心头气哼哼的,晓得他是顺水推舟,故意坏了她为李旦张目的盘算。 随手拿起一份奏疏,向后递给上官婉儿,指了指权策,“让咱们权相爷瞧瞧,他要是首肯了,朕便下旨赐封” 上官婉儿含笑接过,一手提着裙裾,款款下阶。 夏日渐浓,衣衫单薄,香肩之上,只有一层浅紫色薄纱,锁骨酥胸若隐若现,步履之间,滚圆的大腿轮廓依稀可见,玲珑丰腴身段,风情无限。 “权相爷……”上官婉儿温温一唤,笑意盎然,甜得腻人,如同蜜蜂飞舞,百花齐放,殿中不少人神魂为之夺,不免失态,干咳掩饰之声不绝于耳。 权策作为上官婉儿魅惑的正面攻击对象,却始终淡然,上官婉儿的滋味,他真切品尝过,他失态的时候,一般都在晚间,还失态得很凶。 微微躬身,接过那本奏疏,展开看了一眼节略,心中有数。 “儿臣安国相王旦为皇妹太平公主请加尊号疏” 权策目光仍在奏疏之上,但神思早已飘远。 武崇敏和太平公主的消息,都送到了他的手上。 李旦立场态度大转弯,对狄仁杰执礼甚恭,又主动登门探望太平公主,几番遭拒,仍旧不肯气馁放弃,在山村暂居,每日里就在门前站着求见,诚意感人。 事实上,权策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李重俊身边,谋士阎则先,左豹韬卫大将军李重福,焰火军将军武延基,都是他拱手奉送,连李重俊身边土生土长的陶陂,他的右羽林卫将军之位,都是权策辗转给他的。 可以说,在军力方面,李重俊虽不算强大,但也不弱,至少足够让他在绝境之中,孤注一掷,上演一场博浪一击。 借他之手,将武后扶植李旦的幻梦,彻底粉碎。 所以,他现在该做的,就是顺水推舟,接下李旦的橄榄枝,与他一道,将李重俊逼得狗急跳墙。 权策面上,泛起丝丝笑意,里头有慑人的气魄,也有一点诡秘的坏。 上官婉儿对他这个笑容再熟悉不过,鼻翼皱了皱,娇靥上头飞起朵朵暗红,“权相爷,可想好了?陛下可还在等着您呢” 权策笑容敛起,仿佛才看完一般,缓缓将奏疏合上,“有劳昭容” “陛下,安国相王殿下顾念同胞兄妹之情,提议为太平公主加尊号,陛下教子有方,可为万民楷模,垂范天下,泽及后世,臣乐见其成” 上官婉儿接过奏疏,垂首侧头,将颀长的蝤颈和突兀的波峰暴露在权策面前,眼波荡漾,红唇弯弯,美不胜收。 光景只是一瞬,只有权策一人欣赏,上官婉儿一双长腿徐徐迈动,足迹画了个俏丽的圆弧,轻纱飘荡,袅娜而去。 “哦?你可是确定?”武后身子前倾,有些诧异,用调笑口吻确认道,“你可想仔细了,也无须见外,太平的事,便是你的事,休要强撑着,在此间大包大揽,回去却在太平面前无法交代” 权策挑了挑嘴角,仍旧严谨端方,“陛下言重了,安国相王殿下为太平公主请封尊号,是一桩大大好事,陛下乐见,臣也乐见” 武后看着他,沉吟良久,才缓声道,“如此,甚好” “婉儿拟旨,加封太平尊号镇国,为镇国太平公主,改封卫国公薛崇胤为齐国公” “臣叩谢陛下隆恩”薛崇胤也在殿中,闻声出列谢恩,行止从容,并没有多激动,从小藩移封到大藩,还不是个国公? “起来吧,散了”武后心境突然不佳,叫起薛崇胤,挥手就散了朝议。 权策带着众人出了飞霜殿,仰头看了看日头,已经将到午时,懒得再去政事堂理事,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回府去抱乖女儿小如意,享受天伦之乐。 “相爷,仔细脚下”旁边突地有人提醒。 这里有三位宰相,但不加姓氏的相爷,定然是特指权策的。 权策顿下脚步,侧身看了看,是夏官尚书郑愔。 “郑尚书有心了”权策点了点头,他脚下确实有台阶,但一直在视野中,这个提醒,有些刻意了。 “相爷,下官得了昭容指令,听相爷号令”郑愔声音很轻,笑脸皱巴巴的,有些像哭。 他的夏官衙门,侍郎、郎中,大片大片的权策党羽,他位子坐的如同针毡,时刻提防明枪暗箭,到头来,却是一家人。 怪不得王之贲踢门之后,没有怎么与他为难,想必比他早一步知道了内情,亏他还疑心有阴谋,提心吊胆,寝食不安。 权策瞟了他一眼,“唔,郑尚书与之贲、崇简同在一衙,多多往来才好” “下官遵命”郑愔了然,权策这是暗示,借着同衙同僚,多与王之贲和薛崇简走动,通过他们两人,缓缓入伙。 权策徐徐吐出一口气,上官婉儿玲珑心肠,自是晓得权策的布局已到尾声,棋子相继落定,有必要加快势力整合,避免横生枝节,引发误判。 权策的嘴唇有些发干,想起方才殿中上官婉儿的烟视媚行,有些馋了。 “真真妖精” 第1052章 ?弈者风度(七十三) 夏去秋来,万物萧瑟。 神都安喜门外三十里,留守宰相狄仁杰、安国相王李旦率领一众留守重臣,来到此地,迎候拖延了两个月才姗姗南归的北部军。 “狄相慢着些”李旦鞍前马后,备极殷勤。 “呵呵,安国相王殿下礼重了,老臣不敢当”狄仁杰乐呵呵地谦逊了一句,动作上却老大不客气,扶着李旦的胳膊肘下了马车。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李旦在青要山等候探望太平公主,旬日以来不眠不休,风雨无阻,又上奏疏请旨为太平公主加封尊号,终究打动了太平公主。 先是令宗正寺卿郑镜思带着妻子寿昌县主一道入住太平公主别院,五日后,受不得寿昌县主的央磨,以出府纳凉为由,乘车出府,与李旦见了一面,这对血统尊贵无双的兄妹,一在车上,一在车下,简短寒暄对话,耗时不过一炷香。 太平公主驱车离去后,李旦挥手长劳劳,触动衷肠,情难自已,以袖掩面,嚎哭出声,许是不愿惊扰了太平公主,竭力压抑,呜咽声连绵不绝,一个踉跄,跪倒在尘埃中,伏倒路边,良久不起。 然而,这场不到一炷香的对话和一出痛断肝肠的哭戏,带来的影响是颠覆性的。 李旦返回神都,是由郑镜思亲自陪同护送的,陪他饮酒品茗,颇为诚孝,放在以往,他们立场相左,只有翁婿之名,相看两相厌,是决不可能如此亲近的,倒是让夹在中间的寿昌县主,大为宽怀,殷勤伺候他们,每日里喜气洋洋。 李旦回到府中,仅剩的儿子中山王李隆业却不在,他初闻之下,如同五雷轰顶,后头才知,李隆业受到东宫左卫率、信阳王武崇敏的邀请,一起去了北城禁苑畋猎。 “哈哈哈”得知其中情由,李旦忧虑尽去,仰天大笑三声。 果真是一法通,万法通,打通了太平公主这个关键节点,便拨云见日,郑镜思和武崇敏,都是权策心腹,显然代表着他释放出的善意。 尝到了甜头,李旦趁热打铁,动作频频,却都与朝政无关。 他选的起手势极为刁钻,直捣黄龙,捅向了权策的心底最软处。 他在辋川和灞河交界之地,置办了数百亩土地,却不是用购置的方式,权策力主发展农商,遏制土地兼并,虽说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仍有不少兼并之事,台面下也有不少阳奉阴违,但大面上,绝无人敢顶风作案。 李旦也不例外,他置办土地,用的是置换之法,用秦川千顷良田,置换来两水之间的滩涂河岸,之所以拿下这块土地,是因为前将作少监王日知为渭水郡主权徽营建的琉璃楼,就在灞河与辋川之间的高地上,李旦通过太仆寺卿袁恕己将这大片土地的契约直接交给了王日知,并不给推拒的机会。 其后,他又通过女婿宗正寺卿郑镜思,为倭国贵女海人良子谋得了天朝的县主封爵。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一件令朝野哗然的事。 武后有意在民间拔擢在野大贤入朝为宰相,事实上是为了让李旦在政事堂中有一席之地,岂料,李旦上奏保举的,竟是阳泉伯、太原王氏族长王昱。 王昱几乎是权策在五姓七家之中的铁杆儿力量,长子王之贲,与狄光远一同统领权策的激进党羽,次子王之咸是长安司马,掌管西都地方武装和司法,幼子王之涣,更是权策的义子。 一时间,朝野风传,安国相王李旦得了失魂症,然后,又吃错了药,才做出这等颠三倒四的举动。 他的这一记邪招,让武后都难以招架,将他的保举暂时搁置一旁,增补宰相的事,也不了了之。 李旦一通忙活之下,朝中的风气颇为诡异,不尴不尬,黏黏糊糊的,各种温良恭俭让,让人非常不适。 不适归不适,朝臣们也不难领会朝中的现状,李旦在使尽浑身解数勾搭权策,权策也善意回应,眼看是要勾搭成奸的模样。 “狄相,王伯爷大家出身,德高望重,有口皆碑,母皇要简拔在野遗贤,王伯爷再合适不过,本王有意再上奏举荐一番,表明真心,母皇有感,定可让本王遂愿” 李旦与狄仁杰并肩站着,口中念念不忘他惊天动地的创举,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限,母皇能用信重宠爱笼络权策,他未必不能。 “殿下诚心,权相爷已然心照,只是,宰相之位,兹事体大,不宜偏颇过甚,若是殿下属意五姓七家,老臣以为,荥阳郑氏当中,应有合宜人选” 狄仁杰也不拐弯抹角,提出的建议也很真诚,兼顾了双方的利益。 郑镜思是李旦的女婿,又是权策的中坚,找个荥阳郑氏的头面人物入阁拜相,易于获得武后和朝野认同,也可成为双方协调立场的桥梁。 “唔,狄相言之有理,只是,此事还请容本王三思,王伯爷那边,也当有个交代才好”李旦没有立即应下,但显然在向狄仁杰的建议调整。 “轰隆隆……” 远处烟尘大作。 人喊马嘶,黑云压城,旗幡遮天蔽日,地面为之震动。 李旦心心念念的四万大军,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北部军,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真容。 最前头,金盔金甲的主将,正是北部军统领赵祥,北塞一行,赵祥精瘦了许多,脸颊黝黑,胡须蓬松,没了以往面团团的富贵气,成了个精悍将军。 李旦看得眉飞色舞,手中有了军队,腰杆子都硬朗了,一时间踌躇满志,顾盼自雄,仿佛天下尽在掌中。 视线漂移,转到赵祥旁边,那是一辆四驾马车,千金公主的车驾。 千金公主这一趟,名义上是见识塞外风光,朝中共识是为赵祥保驾护航,表明权策诚意,李旦不敢尽信,说不得,这北部军的成色归属,还要验证一番才可。 李旦心神一凛,立刻变了表情,变回和善模样,心底自言自语,还不到时候,还要继续隐忍,继续笑口常开扮弥勒,口中念着八字真言,与人为善,以情感人。 “殿下,末将回来了” 哗啦啦,甲胄一阵荡漾,赵祥单膝跪地,却是无视了狄仁杰,只看得见李旦。 他身后,一众蕃将,也跟着拜见。 李旦眯了眯眼,眉头跳了好几跳,喜不自禁。 似乎,赵祥驾驭得还好? 第1053章 ?弈者风度(终) 长安,大明宫东门军营,右羽林卫驻地。 右羽林卫将军陶陂,引着平恩王、左豹韬卫大将军李重福,观瞻全军演训。 队列正中间,面向着校阅台的,是前军警跸驻屯营,占据了两位将军的绝大部分视线。 如此安排,并不是因为这支警跸驻屯营有多精锐,事实上,警跸驻屯营主要职司在于御前站班,警戒哨探,查勘关防,虽说北衙军纪森严,不至于沦落成花架子,但这支队伍几乎从不曾征调参加实战,因值守时间较长,操练标准不高,演训频率也很低,在羽林卫中,一向垫底。 之所以将它摆在显眼的地方,是因为,它的营都尉是自左豹韬卫调派来的,是李重福的人。 “平恩王,周都尉练兵老道扎实,号令森严,颇得军心,另外几位校尉和偏将,有的长于赞画谋略,有的善于机巧变通,于末将裨益颇多,说起来,都是多亏了平恩王的恩典扶持”陶陂指点着军阵中的几个中层将佐,口中都是溢美之词。 “平恩王苦心栽培,末将坐享其成,心中实在不安得很” 李重福淡然瞟了他一眼,“无妨,只要能派上用场,在哪里都一样” 他说得随意,陶陂却不敢等闲视之,立刻拍着胸脯道,“平恩王敬请放心,您的人末将绝不敢亏待,该加官的,该升职的,绝不耽搁……” “要是末将有个怠慢拖延,怕是太孙殿下,也不会轻饶” 李重福露出个淡淡的笑意,“太孙殿下有心,我一直都知道” 他沉吟片刻,转身走下校阅台,直言道,“……坊间朝野,多有传言,说我是太平姑母的傀儡,言行进退,半点不由自主,太孙殿下却还花力气来拉拢我,就不担心引狼入室么?” 陶陂闻言,面容一肃,“平恩王也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谁又甘心真的做谁的傀儡?太孙殿下胸怀博大,不追过往,您二位落地便是兄弟骨肉,还有什么情分能逾越得过去?” “太孙殿下如今稳居储位,占据正朔法统,只要兄弟齐心,这江山,便只能在孝敬皇帝一支传承,若是旁落,异日九泉之下,再见先人,复能作何言语?” 李重福苦涩一笑,脸色逐渐苍白凄怆,“宗族罪人,生不得善终,死不入坟茔,哪里还有福分,能见到先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步前行,踉踉跄跄,踽踽独行,说不出的苍凉。 “平恩王,且记得,事在人为,浪子回头金不换……” 陶陂没有跟上去,在后头扯着嗓子吼了一句,见李重福身子顿了顿,满意地笑了。 “殿下这回,押对了宝……” 李重福有愧疚之心,有悔恨之意,那面对最后拨乱反正、洗刷污名的机会,他定然不会放弃。 他却没想到,李重福的愧疚和悔恨,并不是对过往的反省,而是对自己的盖棺论定。 兴庆宫,内湖。 受到营建琉璃楼的影响,这里的疏浚,拖延了三个月之久,零敲碎打,见缝插针,每日运一点儿,总算捱到了完工,恶臭的淤泥运走,湖水恢复澄清。 李重俊总算敢带着客人到这附近散步游玩,今日的客人,是春坊左庶子阎则先。 “阎左师,有个消息,我一直迟疑,不知是否应当告知于你……”李重俊心事重重。 阎则先神情落寞,“殿下且请直言,臣自问,已经经历过最大的风雨,也经历过最大的讽刺了” 风雨,他指的是李旦的立场骤然急转,像条哈巴狗一样,向权策舔了上去,让他这个出面游说李重俊联手对抗权策的说客,处境尴尬且险恶。 至于讽刺,莫过于李旦囊中的军器监令,反倒是经过李重俊之手,运作到了他的头上。 李重俊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握住阎则先的双手,“阎左师,据我暗中打探,冬官衙门的惨案,应当就是相王叔所为,信阳王也有参与,就是他,将我的忠臣温岭派去了冬官衙门,试图祸水东引,构陷于我……” “换句话说,你书信与他,让他配合我行事,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与权策沆瀣一气,勾搭在了一起” “只是,把你我都蒙在鼓里罢了” 阎则先面如清水,秋老虎肆虐的溽热时节,倒吸了一大口凉气,“安国相王殿下身份高贵,影从者如云,大概忘了还有个棋子,被他安排在了长安,权策的眼皮底下” “说来也可理解,与权策、镇国太平公主的浩瀚助力相比,区区一枚棋子,又有哪里值得在意?” 李重俊感觉到他手心里的冰冷,心中大喜,双手一合,将他的双手捧在了自己手心儿里,柔情款款,“阎左师,我此时说这种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您行将前往神都赴任,我若不说,怕就没有机会再说了,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殿下”阎则先身子抖了抖,开口打断了他,“不必多言,以臣如此尴尬情形,即便赤胆忠心,也未必会蒙安国相王殿下收留信任,何况,我并不是愚忠之人……” “军器监令之职,是殿下的恩典,臣无功受禄,自当应当酬恩” 阎则先喉结微动,艰难吐字,抱拳躬身,“只要臣官位一日不改,便一日为殿下效劳” 李重俊赶忙将他扶起,脸上的笑意忍不住绽开,将阎则先的手抓得更紧,还不时揉上两下,“阎左师言重了,言重了,您也不必勉强,莫要动声色,只要把好军器监关口,若能与相王叔的人,有所联络,自是最好” “殿下安心,臣心中有数”阎则先给出了个很有把握的回复。 他之所以有把握,当然与他这虚假的前李旦党羽的身份无关。 而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权策的人马,在长安,他听狄光远调派,回到神都,自然要回到武崇敏麾下,以李旦目前呵权策卵子的状态,他要与李旦的人有所接触,麻痹李重俊,不要太容易。 “殿下,魏王殿下来了” 有内侍通传,焰火军将军、魏王武延基来拜。 “殿下且忙着,臣告退”阎则先早就忍不住澎湃的呕吐感,趁势告辞。 长安以东,灞河与辋川汇流之处,有一座江心小岛,岛上有一座别业庄园。 这座小岛,连同庄园,都是李旦赠送的,可遥望正在夯地基的琉璃楼工地。 权策带着义阳公主府全家,一起到小岛上消暑纳凉。 他抱着两岁大的女儿,登上最高处的阁楼,极目远眺。 八水绕长安,八百里秦川沃野,盛景尽收眼中。 他的手中,握着徐慧的密信,武后吩咐她,暗中为李旦选妃。 经了武崇敏在神都的教训,她也像曾经的姚佾一样,被磨平了自作主张的小心思。 他的身后,跟着易钗而弁的谢瑶环和玉奴,她们远离数月,为权策在北部军中布局,昨日才到神都,马不停蹄,回到他身边,禀报自己的功绩,也慰藉刺骨相思。 “哈哈哈”权策矫首昂视,大笑不停。 “啪,父亲……” 权徽吓了一跳,很是不满,嫩嫩的小手一挥,吧唧一巴掌,打在了志得意满的权相爷脸上。 谢瑶环和玉奴掩口而笑。 湛蓝天际,晴空一鹤,在乱云飞渡中穿行,腾跃云霄,乾坤自此不同。 风轻云淡之中,布局落子,不动声色之间,尘埃落定。 是为弈者风度。 第1054章 ?神龙政变(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宫廷朝中,名利浮华,权势迷人之地,尤甚。 武后身边的亲信女官、梅花内卫统领徐慧,在暗中为安国相王李旦选妃之事,渐渐在朝野之中传开。 于是,徐慧不期然成了香饽饽。 武后的心意愈发明显,李旦的独子地位让他所向无敌,储君位子上的太孙李重俊,越来越像是个吸引火力的箭靶子,他的存在,为李旦的起势和壮大提供了个缓冲,等到他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李旦再拨乱反正,趁势上位,再顺滑不过。 以往,有权相爷在前头挡着,他的态度暧昧不明,李旦的上升曲线,也不那么保险,现在,李旦用黏糊糊的柔情攻势,争取到了太平公主的宽恕,送给渭水郡主权徽的大礼,权相爷也收下了,眼见已经没了障碍。 长安、神都两京的公卿勋戚,对于选妃之事最为上心。 有的是家中、族中有妙龄女子的,想着博一个富贵前程。 也有的是与皇族沾亲带故的,帮忙操心奔波,拿着生辰八字,带着道士和尚,四处相看人家,想着赚一个充盈后宫的裙带功劳。 还有的人呢,就下作一些,阴区区的,想要打探徐慧的选妃进展,盼望着她透个口风,他们好提前去巴结,做足前戏功夫,日后也好有个枕头风照应。 徐慧不胜其烦,要办差,就不能不出宫,出宫吧,又不好一股脑儿得罪这许多勋戚人家。 她念起自己不再是独行侠,而是有派系可倚仗的,便通过武崇行身边的长眉罗汉,向权策求助,结果…… 回来传话的宫女满面尴尬,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措辞。 徐慧心下了然,定是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勉强一笑,脸颊微红,她也是一时烦躁,才传话给武崇行,这等迎来送往的末节小事,权相爷懒得搭理也属正常,只是心头到底有些不舒服。 “徐娘子,济阳王命奴婢原样转达权相爷原话……呃”那宫女吞吞吐吐,有些难为情。 徐慧呵呵轻笑,拿起面前的青瓷茶盏,送到红唇边,漫不经心地道,“权相爷怎生说的,你就转达便好,不必顾虑,我不会怪到你头上” “权相爷说……说,让徐慧接住本相的白眼”宫女前头磕磕巴巴,说到权策的话,意外的流畅,还有丝丝笑意在里头。 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权相爷几乎是生杀予夺的神仙人物,竟也有这般谐趣玩笑的一面。 “噗嗤……”徐慧一口茶水喷将出来,连声干咳,脸颊为之涨红。 “好的不学,偏学人嚼舌根子”嗔了那宫女一眼,徐慧摆手让她下去。 心情莫名地愉悦了许多,结果并无二致,权策仍是没有搭理她的意思,但他给了回复,一个很随意,但也很亲近的回复,足以让她心花怒放。 开心了一会儿,手托香腮,转着眼珠子琢磨眼前的麻烦,片刻后,眼睛亮了起来。 “哼哼,你们都来缠磨,我就让你们缠磨个够” 翌日,徐慧将堆积在桌案蒙灰的邀约和请柬都翻了出来,反客为主,又将请柬撒了回去,在芙蓉园设宴款待。 “……深蒙贤达勋戚关顾,遂得职司差遣进益,又荷盛情,幸何如之,徐慧行走殿陛之间,渺然奴婢之属,君子有所呼,敢无以应乎……” “略备酒宴,以尽往来礼数,晨昏洗耳,恭聆进退指教……” 徐慧这一竿子,捅了蝇营狗苟的马蜂窝,本就是暗地里八仙过海的勾当,骤然摆在明面上,还让一堆各怀鬼蜮心思的趋炎附势之徒当面表演,除了面皮厚到一定境界的,自是无人敢来赴宴。 芙蓉园之宴,来的人并不多,但是家族人头凑得很齐,大多都是些年轻人做代表,吃喝玩乐一遭,表达个友善的姿态,尽管徐慧的操作有些打脸,他们仍旧不愿意因此开罪了徐慧。 这一场宴席,让武后暗中为李旦选妃的谋划落到了空处。 她索性公开下令,让宰相权策、狄仁杰,与李唐宗室中地位最高、血脉最近的豫王李素节,年资最高的朗陵郡王李祚,会同宫中女官徐慧,一同体察闺誉,访问家声,寻访名媛淑女,可为亲王正妃者,具折上奏。 内侍省、宗正寺、太常寺等有司听从调遣。 旨意一下,东西两都几家欢喜几家愁。 长安的兴庆宫,犹如冰封。 李重俊阴沉着脸,双目无意识地看着桌案上摆着的瓜果,眼睛血红一片,仿佛与它们有深仇大恨,“你就算是养蛊,也要给我个厮杀的机会吧,用时推在台前,不用时弃如敝屣,真当我是夜壶?” “好,你尽管让李旦风光,我会证明,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他不如我” 李重俊压抑着嗓子,闷声嘶吼,像是一头垂死的困兽。 他的眼前不停变换着闪动念头,焰火军中的毒刺副将赵社,安国相王府唯一的继承人中山王李隆业,还有给李旦撑腰杆儿的北部军统领赵祥。 如果他的凶残念头能够化作毒箭,那么这几个人,都已经万箭穿心了。 “陶陂,你说,我若是让武延基设法处死赵社,他会同意么?” 李重俊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做出了个理性许多的抉择,李隆业和赵祥,牵涉极大,一碰就是撕破脸,不死不休,相比之下,干掉赵社,风险要小上许多。 陶陂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偷眼看了他一眼,“殿下,末将斗胆,以为除掉赵社,并非最稳妥办法……” 李重俊眉头皱成川字,眸光凌厉,“哦?陶将军有何高见?莫非,李旦能欺上门来,我还不能还以颜色?” 陶陂听出李重俊话中的不耐,深知李重俊刚愎多疑的性情,他赶忙表明立场,“殿下,给李旦一个教训,末将一万个赞成……” “只是,不必用极端方式,陛下为安国相王选妃,固然有偏袒扶持之意,但对安国相王而言,未必都是好处” “至少,中山王李隆业,怕是并不乐见此事得成……” 李隆业眼睛亮了亮,嘴角翘了起来,冷冷一笑。 “传信给阎左师……” 第1055章 ?神龙政变(二) 神都,安国相王府。 李旦来回踱步,举棋不定。 “日用,你说狄仁杰的话,是试探本王,还是出自真心?” 有个宰相大位唾手可得,他却要亲手推出去,对于饱尝朝中无人苦楚的李旦来说,实在是一件极为艰难的抉择。 而今,武后搁置了他为了示好权策而提议的阳泉伯王昱,机会第二次摆在了面前。 同样的心路历程,第一遭,咬牙跺脚,闭着眼勉强能熬过去。 第二遭,意志力难以为继,往往负担深重,容易半途而废。 实在是,他对于中枢政事堂有个自己人,垂涎太久了。 “殿下,行百里者半九十,润物无声,方得长久,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狄仁杰诚心与否,而在于我等志向为何,殿下志在千里,便不应拘泥一时利害” “我等取信于权策,千难万难,殿下包羞忍耻,才有眼下局面,而权策党羽之中,狄光远和王之贲等人,桀骜难驯,对我等戒心极强,稍有风吹草动,怕是就会迫不及待出来鼓噪” “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冰雪方融,万事向好,实在不宜过早露出异样,再多忍得些时日,待人心归附,大势渐成,自可从容主张,请殿下三思” “哼哼”李旦哼唧了两声,面色阴沉,情绪上头有几分不满,但理智却是清楚,崔日用说得是正理。 “那该如何?继续保举王昱那厮?结好权策固然重要,但一再忤逆母皇心意,冒犯凤颜,是不是也不太好?” 崔日用似是对早有预料,轻轻捻着颔下青须,沉吟着道,“殿下,这根钢丝绳,要走好,还是不难的” “陛下搁置了阳泉伯,显然并不属意于他,保举十次,和保举一次,并无区别,狄仁杰既是建言要从荥阳郑氏选人,正好,郑氏嫡支有郑坚在朝,为鸾台散骑常侍,不妨保举他入阁拜相,可得两全其美” “自然,阳泉伯那边,也该有个交代,保举宰相不成,不妨保举他入朝为紫袍大员,至于职位,全由陛下分派即可” 李旦起初静静地盯着他,厉色越来越浓重,崔日用原本很顺眼的眉眼长相,渐渐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到后头,索性将眼睛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郑坚何许人也?论起来,算是荥阳郑氏宗正寺卿郑镜思的堂叔,说是嫡支也没错。 此人在权策担任鸾台侍郎的时候,为他架空王方庆、重振鸾台声威出了大力,现在名义上是散骑常侍,事实上是鸾台侍郎敬晖之下的第二人,两人配合无间,将鸾台经营得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崔日用说完了许久,李旦仍然闭着眼睛。 崔日用以为李旦是在沉思,张了张口,还想要劝说两句,终究没有出声。 然而,事实上,李旦却是在平息内心的怒火翻腾。 郑氏选谁不行,选一个倾向权策的也可以接受,却非要选一个权策的铁杆儿,崔日用这腐儒,平日里蔫巴巴的,为权策盘算起来,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真真混账。 “呼……”李旦长长吁出一口气,“母皇的旨意,可是简拔举荐在野遗贤,郑坚已经是朝官,举荐他,怕是不符合母皇期许” 崔日用连忙摇头辩解,“殿下,属下以为,此事倒不必拘泥,察陛下心意,是有心将宰相之位留给殿下,至于保举之人是在野,还是在朝,并非要害” “呵呵,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容本王斟酌一二,再行定夺”李旦的表情奇迹般地和风细雨了起来,“日用这段时日辛苦了,且退下吧” 崔日用微微一愕,府中当前还有要务,那便是长安沸沸扬扬的选妃之事,他本以为李旦要与他商讨此事应对,没料到,半路就被挥退了。 “属下告退” 崔日用眉头紧蹙,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李旦盯着他的背影,面部缓缓扭曲,渐渐阴骘起来。 崔日用的做派言辞,并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是他的心态。 眼下与权策派系达成了和解,形势逆转,不再有生死存亡之忧,诸事顺遂,前景可期,崔日用这般面面俱到的建言,他已经无心欣赏,反倒倍感厌恶。 一言以蔽之,有心人天生便是如此,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安乐。 “殿下,赵统领求见” “让他进来” 李旦喝了一口茶,搓了搓脸颊,堆出满面笑容,迎接他的兵权倚仗,北部军统领赵祥。 “赵祥拜见安国相王殿下”赵祥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他此时没有穿盔甲,只是穿着劲装胡服,精壮的身子骨隐约可见,透着精悍气息。 李旦快步上前,将他扶起,上下细细打量,口中不停赞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赵统领在朝,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而今从戎,昂昂烈烈,勇武之风,令人心折” 赵祥听着李旦的溢美之词,表现得有些不自在。 他归附李旦,出于各种形势变故,所做出的抉择,从武三思和李旦联手保举他出任北部军统领,再到他骤然遇刺,权竺上门,他憋着一口闷气抖了个机灵,引来权策党羽的虎视眈眈,岌岌可危,他揣摩武后心意,在北上途中,接受了李旦的橄榄枝。 说起来,两人定下主从名分之后,一直以书信交通,这还是第一遭私底下面对面交谈。 “殿下过誉了,臣为臣子,化形转道,唯听君父指令,陛下和殿下有所需,臣自当戮力报效,不敢有违”赵祥言辞谨慎,表达了忠心,却没有丝毫温度。 李旦笑呵呵地与他把臂上前,相对而坐,盏茶之后,才慢条斯理,开口旁敲侧击,“赵统领一身征尘,委实辛苦了,本以为月余光景,便可返程,岂料,竟旷日持久,耗时三个多月,中间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赵祥苦笑一声,“臣选调兵马之时,先是遭遇了沙尘暴,虚耗了时日,整军之初,蕃将狼兵,又都是野性不改,极难调度,到了后头,行将返程,千金公主又凤体不豫,接二连三,便耽搁了归期” “原来如此,赵统领辛苦,本王以茶代酒,敬你一碗” 李旦双手举杯,笑容可掬。 心头却是烦闷更甚,赵祥看似言无不尽,却都是点到即止,官方辞令,内幕私隐,滴水不漏,要彻底驯服,怕是还须下些功夫。 念及方才崔日用的狂妄僭越,看着眼前赵祥的不贴心,李旦真的以茶代酒,将杯中香茗一口饮尽。 他却不知,他的真正危机,不在外患,不在内臣,而在萧墙之内。 第1056章 神龙政变(三) 神都,南市,悦来客栈。 自芙蕖晋封嵩阳郡夫人,又得了个宝贝女儿,打理这些商贸钱帛之事的心思,越发淡泊。 起初交给姚佾来接手,但姚佾身上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她要顾着权策的书房,还要协助狄光远重整无翼鸟,又要协助双鲤和崔莺在曲江格物书院内部制衡安乐公主李裹儿,没有心力顾及产业这头,又将这边移交给了府中的商道管事权立。 权立对悦来客栈,实行的是萧规曹随,一应经营规例,半点不改,满堂的武侠风格,说书俗讲、相扑摔跤,仍旧是悦来客栈的招牌。 但有一样,他到底无法与芙蕖和姚佾相提并论,她们二人是权策枕边人,能在他口中听到无数的侠客故事,让客栈中的俗讲花样翻新,取之不竭,客栈摆弄的酬宾活动,也是精巧无比,让来客面子里子得了个齐全,欲罢不能。 而权立接手之后,这些吸引人的物事,光景便黯淡了下去。 尽管如此,悦来客栈仍旧高朋满座,客似云来,是南市生意最好的店面。 神都的作为大周国都,政治属性大于一切,即便是坊市里的坐商财主,也晓得有事没事到悦来客栈攒上个饭局,一来可高抬些自家身份,向不明就里的外人炫耀,二来也是多一分机缘,悦来客栈谈笑往来的,都是将军大臣,王公勋贵,保不齐能有机会结交一二,便可鲤鱼跃龙门,泼天的富贵落到头上。 怀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也颇有一些人攀龙附凤得手,鸡犬升天,传为佳话,但不慎冲撞,触怒权贵,遭到报复,下场惨烈的,也为数不少。 这并不能让渴望升官发财的人们望而却步,反倒因这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巨大偶然性和赌性,更加趋之若鹜。 尤其是在夜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比之灯红酒绿的永丰里,也不遑多让。 “放肆,你们是活腻歪了么?” 通往雅间的楼梯上,一行往下,一行往上。 往下的人都是醉眼惺忪,东倒西歪,其中有一人,踉跄了几步,肠胃中翻江倒海,一阵呕吐,恶臭的污物,四处飞溅,往上的那一行人中,为首的青年,一身都是滴滴答答的酸水。 两帮人都是一身绫罗绸缎,非富即贵,但相比之下,往上的一行人,显然身份更贵重,等级森然分明,为首的那人被吐了一身,当即从后头冲出几人,拳脚横飞,将醉猫从楼梯上头,扔了下去。 悦来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应对这些变故,已经很有经验,只是围了上来,飞快将污物打扫干净,至于殴斗,不劝解,更不插手,只要不耽误旁人用餐听书便好。 “主人,可要将他们下狱?” 那青年人面目阴沉,用一方锦帕遮掩着口鼻,见那帮醉猫,尤其是吐他一身的人已经鼻青脸肿,气息奄奄,摆摆手,“丢出去就是,不惹官非,免得耽搁了店家生意” “老朽谢过贵人关照,贵人今夜花销,便都免了,还请贵人赏了老朽这个薄面”掌柜的这时候才出场,拱拱手,向那青年人道谢。 他的姿态点到即止,礼数到位,略略矜持,没有旁的商贾见到贵人那般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模样。 悦来客栈的背后东家,在神都无人不知,他时常能见到这般体贴善意的贵客,帮着息事宁人。 事实上,即便他们不体贴,他也不怕什么,只是要多费一番手脚而已。 那青年人没有扫他面子,微微点头,“好说好说” 迈步上楼,他另要了一间客房,更换了衣服,敷了些香粉,看时辰已然不早,打消了沐浴的打算。 出得门来,在一个名为桃花岛的雅间顿步。 这是悦来客栈最大的雅间,也是信阳王武崇敏最钟爱的雅间,每每聚众宴饮,必选桃花岛,这个雅间,几乎成了他的专属。 两京之地,权贵子弟,士绅贤达,对他这偏好,都是了如指掌,因此,即便是夜间最拥挤的当口儿,来客们宁愿多等上一时半刻,任由桃花岛空着。 “哼哼,无处不在的威风啊”青年神色变幻,晦暗难明。 他思量良久,苦涩一笑,在门口驻足,没有先行进去。 既是先来了,要给人做颜面,不妨做足做尽。 不片刻,又有人上楼来,远远拱手,快步上前。 “臣拜见中山王,中山王何故在此地停留?还请快快入内” 李隆业抬眼一看,见来者是新任的冬官衙门军器监令阎则先。 他本能地蹙起了眉头,这是个政治光谱复杂的人物。 曾与武崇敏少年交游,援引进入东宫春坊担任左庶子,后又获得宗秦客举荐,接替死鬼边朝静,继任军器监令。 他要是知道,阎则先在李重俊那里,一直披着李旦党羽的羊皮,怕是更要傻了眼。 “阎监令有礼了,所谓客随主便,主家未到,怎可登堂入室,踞坐在先?”李隆业态度稍显冷淡,这人官位不高,身份不明,太过贴近,容易招惹麻烦。 “呵呵,久闻中山王克己复礼,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阎则先捧了他一句,伸手引路,“信阳王有些琐杂事牵绊,早有吩咐,让臣先来招待中山王,还请中山王莫要怪罪” 李隆业听了他这一番话,格外刺耳,脸色阴晴不定,心头此起彼伏。 他克己复礼,是在赶赴长安参加海人良子选婿宴会,却意外铩羽而归之后,徐慧入神都,暗中铺垫为李旦选妃,他就更克己复礼了。 他此来赴宴,是受到武崇敏的邀约,小心翼翼,又是更衣,又是敷粉,却不料,他说爽约便爽约,随手打发个背景复杂的绯袍官过来,不只是传个话,还试图代为招待? 李隆业感觉到深深的冒犯和羞耻。 勃然作色,拂袖而去,冷嘲热讽,疾言厉色。 这些选项在脑中一划而过,又羞耻地消失,被一个大大的忍字压在了身下。 “也好”李隆业淡淡应了一声,转身进了桃花岛雅间。 他打算饮上一杯茶,便寻个托词离去。 “中山王,这里有一封信,请您阅看”阎则先笑意微微,也不拐弯抹角,递上一封信。 李隆业喝下一口茶水,眼角向旁边示意了一下,让阎则先放下。 阎则先见状,面上的笑容缓缓收了起来,将信件在他眼前一掠,又收了回去,塞回袖中。 “是臣鲁莽了,中山王今日许是无心理睬这些芜杂事,臣这便告退” 李隆业一口茶水下去,险些噎着,脸颊涨红,剧烈咳了几声,顾不得礼节,伸手拉住阎则先的衣袖,“咳咳……阎监令且慢,且慢” 第1057章 神龙政变(四) “你,到底是人是鬼?” 李隆业打量着金碧辉煌的桃花岛雅间,看着眼前好整以暇的阎则先,颇感不真实。 用武崇敏的名义,将他约了过来,却突然拿出一封落款是太孙李重俊的密信。 这世道,竟有如此混乱? “中山王,我是人,不是鬼”阎则先很体谅他的惊吓,没有嘲讽他,温声细语的回答了他有些荒诞的提问,笑眯眯地将衣袖从他手中扯了出来,重新坐了下来。 “你既是李重俊的人,与我水火不容,他写信给我作甚?”李隆业双目紧盯着他,方才喝了不少茶水,仍是口干舌燥得紧。 阎则先笑了笑,淡然道,“臣素知太孙与安国相王水火不容,却不知,为何中山王与太孙也水火不容?” 李隆业脸色一沉,“阎监令若是要对我行那摇唇鼓舌,离间策反之事,我劝你免开尊口” 阎则先仍是一派从容,“中山王,臣有一问,还请代为解惑……” “陛下耗尽心力,扶植安国相王殿下,有求必应,不加掩饰,朝野有目共睹,权相爷与太平殿下不再与安国相王为难,明面上是为安国相王的诚心所打动,暗地里,不晓得陛下花费了多少口舌心思……” “安国相王能如此得天独厚,原因何在?” 李隆业眼皮垂下,哼了一声,“人都有个远近亲疏,父王是皇祖母在世独子,李重俊如何能与争锋,你若是……” 李隆业的话声猛地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目圆睁,直射向阎则先。 “中山王明见,正是如此,世间最珍贵之物,莫过于独一,无二” 后四个字,阎则先说的缓慢,声调也不高。 听在李隆业耳中,却如同洪钟大吕,脸色苍白一片。 仿佛心中隐蔽沟壑处,掩藏着的见不得光的污垢和私密,突然被人赤裸裸撕开,暴露在人前,惶恐惊惧,无法自制。 李隆业心头天人交战,是继续隐藏自己的心思,还是坦然承认,或许能觅得得力援手? 他不开口,阎则先也不着急,自顾自饮茶,等着他做出选择。 “信,给我”李隆业嘶哑着嗓音,伸出手来。 他没有明言,但这个动向,显然是对李重俊的合作,动了心思的。 阎则先不为己甚,洒然一笑,将那封信递了过去。 李隆业抖着手接过,攥在手中,又飞快将信封拆开,双目在信纸上扫过,如饥似渴。 “选妃”他找到了李重俊这封信的关键词。 阎则先适时开口,“中山王,恕臣直言,您的生母为侧妃刘氏,尊崇不及正妃窦氏,宗族不及继妃柳氏,难称嫡支正统,又因令堂无故失踪,牵连亲眷不少,此事不提尚可,有人提及,便是污点” “中山王今日之贵重,全因相王府子嗣凋零,相王殿下龙马精神,选妃之后,若有所出,便占了个嫡字……” “自古以来,都是幼子得宠,他又父母双全,有母族助力,中山王两手空空,鹿死谁手,怕是难存侥幸,何去何从,请中山王慎之” 阎则先的言辞很直白,也很刚硬,一席话便将李隆业逼到了墙角。 “哼哼,阎监令好口才”李隆业被激起了斗志,连连冷笑,反唇相讥,“我日后如何,且不劳你操心,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家太孙殿下打的是什么主意,不外乎是想要借我之手,坏父王大事,哼,任他精奸似鬼,有皇祖母在上,你以为,他真的有机会么?” 阎则先仍是那副微笑脸,淡然回应,“如中山王方才所言,太孙殿下日后如何,亦不劳您操心” 阎则先言辞很不客气,李隆业眉头微挑,反而松了口气,他领会了其中的意思,李重俊只是想与他阶段性合作,将武后为李旦选妃之事搅黄,无意长久合作,更没有拉拢他的意思。 “呵呵,太孙殿下有自知之明,如此,甚好” 两人针锋相对,相视之下,却是不约而同地长笑起来。 笑声暂歇,李隆业冷不丁亮出了一把刀子,“阎监令自信满满,不怕我将您的身份泄露给信阳王?” 阎则先摊了摊手,满不在乎,“且看信阳王是信你中山王,还是信我?” 李隆业嘴角抖了抖,略作思忖,干笑了一声,“玩笑,玩笑之词,阎监令切莫当真” 他不敢赌,无论输赢,他都会丧失眼前与李重俊联手的机会。 赌赢了,不过是为他人作嫁,帮武崇敏剔除内奸,赌输了,却会引来武崇敏的敌视,搞不好还会上升到权策那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笔营生,划不来。 “太孙殿下信中,没有提及具体事宜,阎监令还须及早联络,以免夜长梦多” “呵呵”阎则先轻笑两声,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神气活现,“中山王不必心急,臣,就是所有的具体事宜” 李隆业微微一愕,低头喝了一口茶,掩饰震惊之色,以他的认知,阎则先作为半路出家,投靠李重俊的人,即便得了提携,也不会成为心腹,却没想到,他的地位如此之高。 “敢情阎监令赐教” “中山王,您有没有觉得,神都有一条大鱼,近来,太过安静了” 李隆业很快便意会了,“动他,与选妃有何干系?” “动他,可以将相王送上风口,让选妃变得不合时宜”阎则先给出了解释。 这个解释有几分牵强,李隆业却反而放心了,李重俊趁机夹带私货,打压相王府势力,才是人之常情。 “该如何行事?” 长安,芙蓉园。 长安的芙蓉园,与洛阳的牡丹苑相类,都在城南,同是皇家园林,但又与旁的禁苑不同,不禁达官显贵,士绅富商也有机会入内游玩,算得半开放。 芙蓉园与曲江相邻,同曲江畔的格物书院,一在城墙内,一在城墙外,声息相通,但人面不识。 徐慧得了选妃差事,时常在华清宫外住宿,选在这里落脚。 武后公开诏命,权策领衔的宰相,李素节领衔的宗室,都在协同之列,但他们都只是挂名,尤其是李素节,驻地远在渑池,又没有千里眼,能选个什么妃? 但这却给徐慧行了个方便,她可以光明正大与权策往来了。 “这两位,权相爷不介绍一二?” 徐慧瞧着权策身后的两个绿衣女侍,眨巴眨巴眼睛,很是好奇。 权策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在坐榻上斜着身子躺倒,两个女侍,一个抱着他的头,一个按着他的腿,动作很是旖旎,不像是伺候,倒像是亲热。 徐慧歪着头,从下往上找视角。 “呀……” 徐慧掩住檀口,惊骇莫名。 她竟然看到了传说中的谢瑶环? 第1058章 ?神龙政变(五) “不用揉眼睛了,我就是谢瑶环” 抱着权策脑袋的绿衣女侍撩开如云青丝,侧脸看了过来,肤色微黑,还有些粗糙,但面上挂着的甜蜜笑意,仍是让她光彩照人。 徐慧大张着的嘴巴缓缓合上,郑重地屈膝福礼,“奴婢拜见谢娘子” “咯咯咯”谢瑶环笑了起来,垂首望着怀中的权策,双手为他按着脑袋,“哪里还有什么谢娘子,我呀,只是这恶人抢去的外室,没有正经身份,受不得你的见礼” “噗嗤……”徐慧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给权策捶腿的绿衣女侍先笑喷了出来。 “花奴,还敢笑我?”谢瑶环横了花奴一眼,似笑非笑,“听说安乐殿下身边的影奴,已经担起了无字碑的许多差事,时常到这恶人身边走动,说不定哪天安乐殿下伸伸手,就能爬上床榻了……” “哎哟,在草原上,也不知是哪个美丽的姑娘,每天夜里做梦都念叨着主人,一腔苦情,却落得好梦难圆,真真可怜呢” “谢娘子……”花奴霞飞双颊,羞臊不堪,手上无意识地用力,口中连连娇嗔。 “嘶嘶……”权策腿上被拧了两下,倒吸两口凉气,没法再装纨绔公子,立起身子来,自己揉了两下。 他收了千金公主身边的玉奴和太平公主身边的香奴,是因为这两人与他同甘共苦,起于微末,遍历风雨,名托主仆,实则手足,却并不代表着,他要将所有的奴字辈一股脑儿都收入房中。 他并非草木,知晓情义之重,但越是如此,他越在意身边已经拥有的,而不是贪得无厌,为一时之欢,而徒然伤了妻妾情人们历久弥深的真心,他是决然不会做的。 花奴也好,影奴也罢,包括面前的徐慧在内,如无意外,他不会染指。 拉过谢瑶环的手,权策果断引开了话题,“徐娘子似是很敬重我家瑶环,是何缘故?” “谢娘子巾帼英豪,拿得起,放得下,舍弃富贵,向死而活,不只是奴婢,宫中宫女内侍,谈论起来,无不仰慕钦羡,只恨肋无双翅,又没有谢娘子能耐魄力,跃不出这道宫墙”徐慧满眼闪着小星星,凝望着谢瑶环。 只可惜,她这番剖白,都落在了空处,谢瑶环只是礼节性地冲她点点头,表示谢意,注意力从始至终,都只在权策身上,小手不安分地在他手心挠了挠。 “哦?言下之意,徐娘子对这大权在握,鲜花着锦的日子,也并不眷恋咯?”权策由着她折腾,饶有兴趣地问了起来。 “起居八座如何,万众逢迎又如何?像上官昭容那般,称量才子,秉衡朝政,做个巾帼女相,又如何?终究不过是奴婢之身,言行动静不得自由,生死荣辱,也全在人一念之间,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呢?” 徐慧仿佛憋了很久一般,张口便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语气突然有些愤愤然,“权相爷说奴婢大权在握,往神都走一遭,还不是要被信阳王调教做人?要是信阳王心性再狠辣一点,奴婢怕是就要横死在玉鸡坊了” 权策笑了笑,“呵呵,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当初的经历,可比你要惨淡得多了,要么适应,要么改变,别无他法,牢骚太盛防肠断” 徐慧张了张口,还要说什么,权策大巴掌一抬,制止了她,他来芙蓉园见她,是做正经事的,不是来布道开解她的。 “为安国相王选妃,进展如何?” 徐慧愣怔了一下,很是怨念地瞪了他一眼,“派往各地察访的人陆续返程,名单颇长,目前已有三十余人候选,有名门贵族,有南朝帝胤,还有前隋勋贵,只不过,也有意外之事……” 徐慧抬眼看了看权策,接着道,“五姓七家,都隐晦透了意思,不欲入选,南陈驸马王氏,更直言不想联姻皇家,有此动向的地方大族人家,很是不少” 权策并不意外,五姓七家,是他囊中之物,南陈王氏,是王同皎的宗族,他们与李旦保持距离,再自然不过。 至于其他的地方大族,做此选择,也可以理解,他们都在地方上,天高皇帝远,不怎么了解武后的圣眷,也不知道朝堂的风向,他们更现实一些,见到的是地方上密密麻麻的权策党羽,天下十道,主事的观察使、黜置使、军镇大都督或者大州刺史,额头上无不印着个大大的权字。 而权策与李旦的关系虽有所缓和,却并不十分牢靠,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权相爷,是遂了他们的心意,还是不理睬他们?” 权策笑了起来,“姻缘大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既是人家不乐意,何必相逼?再说了,两京权贵,对此事热衷的人不胜枚举,左右,也不是无人可选” “权相爷说的极是,奴婢也正有此意”徐慧心领神会,权策一句话,为那些冒险拒绝皇家联姻的家族,免了灾祸。 说完这件事,权策看了谢瑶环一眼,松松的靠坐在坐榻上,偷起了懒,“你不是有话要与徐娘子说么?” 谢瑶环冲她皱了皱鼻子,转过脸,又是满脸清淡从容,“徐娘子,有两桩事,要请你配合” 徐慧有些懵懂,只是瞪大了眼睛,没有说话。 谢瑶环也不在意,径直开口。 “其一,夏官衙门职方司,将比照北衙军卫惯例,在北部军中开设司隶处,主事郎中自是由夏官衙门郑尚书委任,具体执役人手,还请徐娘子自内卫中分派人手充实进去,这部分人手,进入司隶处之后,便脱离内卫,听花奴调派” 徐慧脑中有许多疑问,比如郑愔为何会容忍自己委任的郎中被架空?既是有把握架空郑愔,为何不自行派人过去?谢瑶环好容易才逃出泥潭,为何仍在操持这些暗事? “是”徐慧张口结舌良久,终究什么也没问。 “其二,中山王李隆业身边,有内卫暗中保护,过段时日,有人要做事,你安排网开一面……这不是我的差事,是替无字碑传的话” 谢瑶环说完,侧着柔嫩肩膀,撞了权策一记。 这边打情骂俏,徐慧却惊惧不已,失声叫道,“相爷,这,万万不可……” “莫要担心,李隆业暂时不会死”权策施施然站起身,缓步下阶,朝门外行去。 蓦地转身,提点了一句,“选妃之事,兹事体大,务求稳妥,不宜操之过急” 徐慧怔怔看着他,呆呆地应下。 廊檐门楣夹角之外,秋日阳光下澈,照在他的身上,闪着金黄色的光,犹如神祗。 旁边偎依的谢瑶环,柔情万种,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第1059章 ?神龙政变(六) 长安,大明宫东门军营,右羽林卫驻地。 右羽林卫将军陶陂专程来到驻地东北角,一处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里有一处院落,独门独院,与军营外墙相连,左右三路,进出三进,颇为不小,只是黑漆黑门,内里无草无木,无花无石,只有砖瓦墙壁和房屋,光秃秃,孤零零,显得格外萧瑟肃杀。 陶陂进门,没有受到阻拦,也没有人来迎接,前门后只在过庭道路上有两排十余个属员相对而立,都穿着玄色衣衫,服色别致,胡服箭袖,腰佩革带横刀,兼具衙门官差和北衙募兵的特色。 绕过影壁,转过二门,庭院豁然开朗,人气更足,属员来来往往,声息相通,却各有章法,不显得凌乱。 正门前走出个绿袍人影,身后带着一众随从,架势很足,来到陶陂面前,才深深躬身行礼,礼节周到。 “见过将军” 陶陂随意地点点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绿袍官。 夏官尚书郑愔向新编制成军的北部军发放一应关防号牌,定明军规军法,分派辎重军饷,这都是北衙军卫的例行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还是有一件事,引起了陶陂的注意。 郑愔委派夏官衙门司务厅主事唐篁为夏官衙门职方司驻北部军司隶处郎中。 字只有小小的一行,陶陂却悚然而惊,他的注意力一直在中层将佐和卫中诸司的参军头脑上头,忽视了军中还有这么一茬。 军中还有这许多光明正大的探子,关键时候,可是会要命的。 陶陂一直没有叫起,那绿袍官却不惯着他,自顾自直起了身子。 “你姓宋,对吧?”陶陂皱了皱眉头,右羽林卫,一切他为主,还没有人敢对他这般无礼。 “承蒙将军挂怀,下官正是宋崴”绿袍官笑意清浅,答对不卑不亢。 “哦?宋郎中,一向少见,郎中位在五品,当着绯袍,为何你仍是绿袍?可有缘故?”陶陂眸光深邃,看似是在询问,实则暗含嘲讽。 宋崴瞟了他一眼,察觉到他的恶意,也不怯场,针锋相对,“将军为戎行之人,夏官衙门为军政主管衙门,下官以为,将军还须花些时间,对夏官衙门机理加以了解,若不然,怕是难孚众望……” 陶陂脸色迅速变成黑炭。 宋崴却仍不停止,讥诮一笑,“郑尚书素来勤勉,尤其看重天子禁军的北衙,若有朝一日要与将军会商军机,将军不识得签押房门朝哪开,岂不是笑话?” 宋崴犀利好斗的言辞,让陶陂身后的随从们怒不可遏,纷纷出言斥责。 他却夷然不惧,云淡风轻,甩甩大袖,阴恻恻地出言威胁,“诸位尽管骂,本官人微言轻,自无法奈何诸位,只是职责所在,监管军令、军法,只盼着诸位金刚不坏,切莫与本官打上交道” 众人虽然仍在叫嚣,但调门明显降下来许多,显然都对这职方司司隶处有所忌惮。 陶陂冷眼旁观,暗暗庆幸自己反应得快,这司隶处自成一体,监视阴私,像是肉中毒瘤,不晓得在军中散布了多少流毒,要是继续忽视下去,搞不好日后,大事就坏在他们身上。 陶陂扬起手,制止麾下将佐参军们越来越没底气的哼唧,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宋郎中说的是,夏官衙门,都是上官,本将军失敬了” 宋崴显然是个官场老油子,身段颇为柔软,能屈能伸,能上去,也能自个儿下来,陪着笑,拱手行礼,“将军言重了,下官在右羽林卫办差,还要仰仗将军多行方便” 陶陂没有兴致与他寒暄,摆摆手,草草应付了场面,转头便走。 来时心头暗自嘲讽的建筑和装饰风格,此时却仿佛更加森然,带了些压迫感,阴冷刺骨。 陶陂加快了脚步,率众返回了自己的节堂。 “尔等所知,这司隶处曾有过什么动静没有?” 陶陂问的是一众参军,都是右羽林卫军令、军法、录事、营建和后勤诸司的头头脑脑,这批人盘根错节,在右羽林卫浸淫日久,是老油条了,对右羽林卫的底细最是熟悉。 领兵的中层将佐都尉,他都已经换过一茬儿了,要么来自焰火军,要么来自左豹韬卫,还有少量来自东宫禁卫,亲信固然亲信了,对于这些陈年旧事,跟他一样拎不清楚。 所以,尽管他对这些脑满肠肥,滑不留手的下属看不上眼,但这些人同进同退,相互遮掩,虽然没有靠山,也不好大动,眼下,却是派上了用场。 参军们交换了个视线,差不多同时开口,七嘴八舌地将司隶处办的案子说了一番,这也是他们的保身之道,一个人说出来,指不定触犯了谁家的忌讳,或者被陶陂拿了什么把柄,大家一起说,那么责任就都在陶陂身上了。 陶陂按捺着性子,在乱七八糟的言语中提取有用的信息,司隶处办过的案子不少,就是这位宋崴郎中到任之后,都曾经让右羽林卫大地震过两次。 要说安分,他们也安分过,权竺担任右羽林卫将军的时候,背景强大,人缘又好,即便是时任的夏官尚书袁恕己都不敢轻撄其锋芒,相安无事。 “好了”陶陂揉了揉额角,喝止了参军们闹哄哄的讲述,冷哼一声,“这司隶处,竟成了祸害,我等从军报国,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哪里还受得这等腌臜气,本将军不管你们打着什么小九九,在此事上头,务必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本将军定要他抱恨终身……” “属下不敢”众人齐齐起身表忠心。 “退下吧”陶陂挥手屏退,开始沉思。 宋崴口口声声将郑尚书挂在嘴边上,应当是郑愔的夹带中人,郑愔是宫中上官婉儿的人,而上官婉儿,又趋奉武后的心意,与安国相王李旦勾勾搭搭。 说到底,根子仍在储位上头。 “直娘贼,阴魂不散”陶陂怒骂一声,双脚用力一蹬,将桌案踹翻过去。 “将军,属下录事参军求见” 陶陂闻声,嘴角扯了扯。 就是说嘛,这些老油条,以利而合,因利而散,不可能牢不可破的,他是上官,又攥稳了刀把子,不愁这些墙头草不靠过来。 “进来” “将军,属下有一计,可降服宋崴” 第1060章 ?神龙政变(七) 神都,翊善坊,梁王府。 秋老虎肆虐,天气溽热,夜色已深,梁王武三思夜不能寐,披衣而起。 两名亲随手持灯笼引路,武三思在府邸中四处游荡。 一处处院落,他都只是经过,而没有入内。 武崇训的院子,已经熄灯,黑洞洞一片,没有丝毫光亮,身子不允许,他已经与夜生活绝缘许久了,风华正茂的年纪,活成了枯木老翁,了无意趣,就像是武三思寄托在他身上的满心希望,早早破灭。 武崇谦的院子,主人逝去才大半年,已经破败不堪,荒草丛生,残垣圮壁,惨不忍睹。 只有武崇烈的院子生机最盛,灯光灿烂,如同白昼,嬉闹之声,不绝于耳。 武三思阖上双目,听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有慈爱,也有无奈的笑容。 他没听错的话,他的这个痨病鬼次子,在和侍女丫鬟们厮混在一处,玩儿捉迷藏的游戏。 “进去吩咐一声,让她们莫要跑得太远太快,仔细伤了二郎君的身子骨儿”武三思摆摆手,让亲随进去关照,他就剩下这一条血脉,即便再有不堪,也还是要小心呵护着。 “还有,告诉他们,二郎君喘了起来,就立刻为他顺气,给他喝药” “是,殿下”亲随应命而去,其实这些事,伺候武崇烈的下人,都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武三思又停顿了良久,才迈步离去。 月光清澈如洗,他走的踉踉跄跄。 他的一生,节节败退,透彻来看,都是私心作祟,但私心人人都有,他的私心却几乎都会转化成恶果,为人所趁。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他派人窥探李隆业,只是恼怒被李旦欺骗利用,想要还以颜色,并没有彻底撕破脸的打算,岂料竟然给人抓了现行,两人的牡丹苑之约瓦解冰消,反目成仇。 李旦有武后扶持,扶摇直上,他岌岌可危,不得不转身投靠了李重俊,以求自保。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非战之罪”武三思喃喃自语,为自己辩解。 他不愿去想,当初武承嗣夺储,如果他助他一臂之力,形势会怎样?李旦、李显兄弟之争,他不过早介入,而是坐山观虎斗,徐图进益,结局又会如何? 他是武氏皇族嫡裔,也曾手握重权,高踞宰辅,但却从来没有站在朝堂正中央,当过主导朝政的主角,也从来不是棋枰两端,势均力敌的强手,一直在边角之处,摆弄私心小聪明,做着添头、挂件儿或者调味品之类的物事,屡屡丢乖露丑在人前。 他可以预见,这样的配角生涯还将继续下去,无论李重俊是胜是败。 仓皇回首,碌碌十余载,何其猥琐?何其可笑? 武三思面皮滚烫。 淡出朝争两年有余,他渐渐明白有个词叫做格局。 可惜,已经太晚。 “嗖……”一根乌黑的铁箭,拖着长长的火舌破空而来。 “咄……”威势吓人,准头却差了些,没有射中武三思,而是射中了路边的一棵银杏树,力道很大,洞穿了碗口粗的树干。 “殿下小心”两名亲随一扑而上,按着武三思的头,将他拖到不远处的花园之中,连连挥袖,将灯笼熄灭,扑倒在灌木丛中,紧张地望着利箭射来的方向,大气不敢喘。 灌木丛的枝枝丫丫将武三思的脸颊划得伤痕累累,左边眼角也被划破,眼睛只能虚着。 时间慢慢过去,灌木丛中的蚊虫蚂蚁在单薄衣衫中乱钻乱爬,奇痒难忍,两个亲随还能忍受,武三思却忍耐不得。 “殿下勿动,贼子尚在”两个亲随都是有经验的,他们初步判定了刺客的方位,那里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定然是在与他们熬时间。 “混账,还不速速唤人来,这般窝着,要到几时才是个头?”武三思破口大骂,他不只是觉得痒,还觉得滚烫,这地面就像是烧着了一般,尤其是臀部后方,越来越热。 “是”一个亲随硬着头皮弯腰起身,就地打了个滚儿,贴着墙壁,站立在阴影之中,撮唇发出一声尖啸,“有刺客……” “走水了,走水了,殿下速逃”亲随的喊声已经变了调,不像是人的声音了,指着武三思所在的地方手舞足蹈,火上房一般。 武三思两人趴着的地方,后面火光冲天,火舌从那棵银杏树蔓延开去,烧焦了花草,在地面上都能烧起来,着实怪异。 另一个亲随动作迅速,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往武三思身上一裹,揪着他飞快奔逃,为了躲避敌人的暗箭偷袭,拐着弯走位,很是风骚。 然而,他这般走位,却是害了自己,那射箭的刺客,似乎本来就没想着射死他们,只向四周放箭,点燃起团团烈火,他走路一晃,硬生生迎了上来,正中背心,身子被洞穿不说,周身内外,立时燃烧起来。 “啊啊啊……” 亲随一巴掌将武三思抽出去老远,带着一团火球,在地面上痛苦翻滚,很快变成一块焦黑的尸体。 “殿下莫慌,小的来了”这边的火光和嘶喊,引来了梁王府的大批护卫,一堆人将武三思团团护住,还有一些向刺客的方向围拢过去。 “快,快去崇烈院子里,保护他,保护他”武三思惊魂甫定,第一反应便是担心调虎离山,要将老武家的根留住。 此时,梁王府四处火起,天干物燥,火势熊熊,追踪刺客和前去保护武崇烈,都已经不是易事,兜兜转转,要绕过火场才行,有人用水龙和水盆灭火,却反倒助了火势,仿佛泼出去的不是水,而是油一般。 “这是,这是……”武三思脑中嗡的一声,他认得这火,在河北道烧死李旦上千塞北兵马的,也是这种扑不灭的火。 “是谁,谁与本王为难?”武三思脑中闪过权策,闪过李旦,又闪过李重俊,还有他的姑母武后,竟是谁都有可能。 心头又是一阵冰凉惨笑,不只猥琐一生,连个真心依靠都没有啊。 “殿下,大事不好了,贼子去了高阳王院子里” 武三思身子晃了几晃,怔忡良久,摆摆手,吃力地下令,“带上崇烈,出门,去洛阳府” 经了好一番折腾,武三思亲手拉着武崇烈的手,拖着一身烟火气,狼狈出了府门。 “殿下,高阳王,高阳王遇害了” “噗通”一声,武三思从门前高高的石阶上扑倒在地,摔得干净脆生,头破血流。 第1061章 ?神龙政变(八) 神都,洛阳府衙门。 热闹非凡。 狄仁杰以下,留守神都的高官重臣,几乎都来到了这里,李旦打头,神都的公卿勋贵,也到了个齐全。 有史以来,还没有出过这样的恶事。 当朝亲王遭到刺客追杀纵火,府邸烧成连片白地,长子郡王被暗杀,自己也被火烧伤,惊惧不安,惶惶如丧家之犬,举家上下逃窜到官府避难。 武周皇朝,梁王武三思,开了个可笑又可悲的先河,注定要留名青史。 “凶徒长相如何,可曾看到?是豹头环眼还是红脸长髯?” “贼子使的是什么兵器,威力大否?” “刺客可有留下一言半语,勒索财物,还是强索女色?” …… 武三思才睁开眼睛,头顶上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一圈儿的脑袋,每个人都在喷着唾沫星子,问的话与其说是在关心,或者在查案,不如说是充满了听说书一般的好奇心。 武三思脸色惨白,手脚不停抽搐,呵呵喘着粗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尔等,尔等都滚开……” “嗯哼”李旦轻咳了一声,甩甩袖子,率先转身退开,一脸的正气凛然,“查案自有狄相,尔等静听便可,七嘴八舌,成何体统?” 众人都退开一两步,将双手笼在袖子里,静静站着的狄仁杰凸显了出来。 “殿下受苦了,身子可安好?”狄仁杰没有直接问案,先嘘寒问暖。 “呼呼……”武三思连续吐出几口浊气,胸脯起伏不定,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养神,还是不想回答狄仁杰的问题。 狄仁杰呵呵一笑,环顾四周,随口处置,“看起来,梁王殿下还须静养些时日,只不过,此地毕竟是官衙,非栖居之所,萧府尹,还请寻个幽静所在,妥善安置,记得,务必要保证安全” “是,下官遵命”萧至忠自然没有二话。 却不料,方才闭着眼睛不理人的武三思,眼睛立时睁开,瞪得铜铃一般大,双臂用力撑了一下,试图支起身子,没有成功。 “砰”的一声,武三思又摔了回去,龇牙咧嘴,厉声道,“本王,本王不走……本王来此,是来报案的,此案不能水落石出,给本王一个交代,本王哪儿都不去,哪儿都不去……” 武三思以手捶床,咚咚作响。 李旦扯了扯嘴角,阴着脸一言不发,众人一片宁静,都看着狄仁杰。 “看起来,梁王殿下身子大好了,体力也恢复了”狄仁杰声音冷酷下来,“报案报了就是了,朝廷的规章法度,皇族贵胄的体面,还是要的……对么,梁王殿下?” 武三思脸颊上的肉急促抖动,眼神从起初的狠戾狰狞,变得激愤,凄然环视四周,最终颓然怯懦。 仍是那句话,他没有可以信赖的倚仗,要是狄仁杰强制将他驱逐出去,怕是没有人会为他仗义执言。 武三思心神俱毁,身子骨软成一团,萎顿在床榻上。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心底幽幽一叹,“萧府尹,请梁王殿下移步牡丹苑暂住” 萧至忠冲着旁边的洛阳司马崔澄抬了抬下巴,崔澄亲自带着几个官差头目抬着武三思的床榻,走了出去。 “等等,我儿崇烈何在?”武三思突地想起了自己家的命根子。 这话一问出口,四周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许多人都在强忍着笑意。 武三思深感不祥,在榻上不停翻滚,嘶喊着追问,“我儿何在,我儿何在?” “好教梁王殿下知晓,府上的崇烈郎君身子没有大碍”崔澄脚下不停,他甚至伸手将武三思按住,制止他挣扎,殊无一点敬畏之心。 “只不过,他许是惊吓过甚,得了离魂症,下半身失禁,加上他又有痨病的病根儿,醒来便气喘呻唤,睡去便屎尿齐流,过得很忙碌,充实得紧” “离魂症?失禁?”武三思仿佛泡在了冰桶之中,竖起发青的手指,赌咒发誓,声音凄厉如同夜枭,“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上苍明鉴,断我根者,我必血债血偿,十倍报之” 不少有意无意的视线,飘向淡然镇定的李旦,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他不知道是谁出的黑手,但他知道,不是自己。 只不过,他的身后,中山王李隆业眼中掠过阴霾,在济济一堂的人头中,飞快找到军器监令阎则先。 这厮却是个八面玲珑的,跟自己的上司,新任冬官尚书、安平王武攸绪咬耳朵说悄悄话,定然是借着武崇敏的故交关系,冒充权策党羽,骗取的信任。 “武三思与宗秦客,都投靠了李重俊,他为何还要对武三思出手?” “中山王,武氏皇族的实权派,都归附了权策,旁的都只是禄蠹米虫而已,武三思枉自又宗族嫡支名分,却没有什么用,有用的,只有宗秦客的宰相位,武三思在,则宗秦客首鼠两端,时常东望,殿下所不取也,用他来破坏陛下的选妃恶政,再划算不过” 李隆业脑中闪过他与阎则先的对话,默默看了前面身材胖大的父王一眼,手指放到鼻下,轻轻嗅了一口。 洛阳府的正堂,众人七嘴八舌商议了许久,没有拿出个章程,狄仁杰放任他们东拉西扯,不了了之,没有确定谁来查案,没有安排梁王府的章程,甚至也没有决定要不要具折上奏骊山。 李旦有些不安,屡次试图镇场子,引导议事进入正途,却未能成功。 眼睁睁看着众人留下一团浆糊,稀稀拉拉,三三两两散去。 “狄相,这……”李旦忧心忡忡。 岂料,狄仁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殿下,也太心急了些,本相先拦着,殿下早些收拾了首尾才好” 说完,扶着腰带,迈着四方步阔步离去。 “何出此言?这不是……”李旦伸长了手,只瞧见狄仁杰的背影,剩下的,都是洛阳府的地主,萧至忠看着他,挂着暧昧的笑意,仿佛偷窥了他的房事一般。 “哼……”李旦百口莫辩,拂袖而去。 李隆业在后头跟着,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狄仁杰等人的反应,直接将嫌疑扣在了李旦头上,固然对李隆业破坏选妃的意图有利,但这一切,顺遂得有些过头了。 不知不觉,李隆业落在了安国相王府一行的后头。 李旦和相王府的护院都很放心,他们早就察觉,似是有一股极强的力量在暗中保护李隆业。 一路无话,平安回到神都苑,经过合璧宫楼下的时候,哗啦啦,头上响起一阵清脆的砖石之声。 李隆业迷茫地抬起头,却见宫墙上的瓦当在眼中越来越大。 “哐当……” 第1062章 ?神龙政变(九) 神都再度动荡。 梁王武三思被刺客追杀上门,府邸夷为平地,长子高阳王武崇训遇刺身亡,次子武崇烈病上加病,下身失去知觉,除了吃喝拉撒,别无用处,武三思最在意的传宗接代能力,也一同葬送,俨然已是废物。 武三思要报仇雪恨的恶毒誓言犹在耳边,中山王李隆业在神都苑中遭袭,合璧宫的厚重瓦当平白无故掉落,砸中了李隆业的脑门儿,当场开瓢儿,血流遍地,当场晕厥了过去,医师会诊之下,李隆业无性命之忧,但落下了病根儿,随时随地都要戴着帽子,畏风畏寒,时常偏头痛,与他祖父的风眩之症颇为类似。 唔,某种程度上,倒也算满足了李隆业的心愿,他总算从祖父那里继承了一些东西,只不过,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位,而是毒蛇一般缠绕了整个晚年的病痛。 “哗啦啦” 御案上头的奏疏和朱砂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武后白腻的胸前急剧起伏,面上挂着不正常的潮红,带着些许细纹的嘴角抽搐着,恶狠狠吐出两个字。 “孽畜” “陛下息怒,臣妾这便去内侍省和通政司查问,此事非小,狄相和安国相王殿下,当有奏疏加急送来” 事发突然,上官婉儿和徐慧都忘了避讳,徐慧禀奏了神都的变故,上官婉儿看着有些惊慌失措,手脚忙乱,细究眼底深处,却没有丝毫波动。 “不必了”武后冷哼一声,制止了上官婉儿。 直扑上门,烧杀武三思父子三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所能为,更何况,还有那扑不灭的怪火,处处诡异。 胆大包天,动此杀招,数来数去,也就那几家人。 权策,李旦,李重俊。 武三思带着宗秦客,投靠了李重俊,李重俊的嫌疑最低,权策才与李旦缓和关系,不大可能为李旦出这种大招数,那么,盘踞神都的李旦,嫌疑就是最大的了。 他出手的理由,也几乎是现成的。 与权策言和,没有了存亡压力和后顾之忧,正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李重俊,对武三思出手,一来武三思在神都,碍手碍脚,除掉他,就拔除了李重俊楔在神都的眼中钉,二来武三思地位崇高,皇族亲王,除掉他,可以立威,宣告自己王者归来。 另外,李隆业受伤,也像是个不祥的反证,恰恰应了武三思的诅咒。 武后电光火石之间理清了思绪,眉头却仍旧紧紧蹙着,因果越是明显,她越觉得,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脑中纷乱,理不清楚,武后近来越来越少耐心,思虑了几番,不得其解,便烦恶不已,心境大坏。 抬起头,扫了身边的两个女官一眼,看到恭敬又疏离的徐慧,眉头微微一跳,神思定了下来。 眼神如波,一层一层荡漾,似是要将徐慧淹没。 “徐慧,为李旦选妃,进展如何?” 徐慧暗暗舒了口气,“陛下,候选的女子名录已经初步圈定,奴婢正在逐一排查门第、出身和风评,若无不妥当,便将请了画师,绘影图形,一并呈送陛下审阅” “唔,你差事办得周详”武后随口赞誉了一句,眼神幽幽深邃,“朕令素节和权策等人助你,他们可曾给了意见?” “豫王殿下对此事颇为上心,提了不少建言,说是安国相王殿下身份贵重,选妃乃是大事,王府中馈,事关家门兴旺,阴阳调和,要选择家门清贵,父母俱在,身子康健……” “罢了”武后听得眉头大皱,拂了拂袍袖,神情更郑重了几分,“权策呢?他怎么说?” 徐慧应声住口,眼中闪过丝丝狡黠,坦然道,“权相爷曾到芙蓉园,提点奴婢,选妃是大吉大利之事,祥和为上,劝诫奴婢,理应看重女子家人的想法,天朝皇族,尊贵不可言,不宜背上强索民女的污名” 武后听着这些言语,仿佛瞧见了权策,眉头不由自主舒展开,唇边流出笑意,又很快收起,青葱玉指在嘴角捋了捋,这些细密的皱纹,可是烦人得紧。 “他就说了这些?” 徐慧轻声应是,没有多言语。 武后低声一叹,是她想的简单了,休说此事与权策关联不大,即便有他的手脚在其中,他也断然不会轻易让人抓到把柄。 她心中天人交战,一面实在懒得再费心力去多想,想着一股脑儿扔给权策处置罢了,一面又难以放下,强打着精神。 “选妃之事,稳妥些是对的,尤其这些日子,凡事求稳为先,莫要躁进……” 说着说着,武后突然感觉到一股冷意,眼下形势,再为李旦操办喜事,显然不合时宜,她觉得,这个结果,似乎是不少人真正想要的? 太孙李重俊,中山王李隆业。 “真真孽畜”武后再度骂出声来。 “你们都出去” 芙蓉楼中,清凉如水。 武后身子柔软下来,瘫在坐榻上,从未有过的无力感笼罩着她。 “我到底是老了”她气息如缕,像是呻吟。 要是搁在以往,只凭着张柬之的命案,就足够让李旦死个七八回,至于李重俊,早在那新罗婢崔弦造次滥杀,丢人丢到外藩去的时候,也早就没命了。 她没有处置他们,只是一再警告,甚至还亲自写信教导李旦该如何行事。 同样的,李隆业蹦出来放出辣招,意图破坏他老父亲的好事,维护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她也兴不起对他刀斧加身的心思。 一方面,是她的子孙稀疏,已经死不起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心,软了。 “要怎样,你们才会安分呢”武后问出了一个绝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并非她的子孙都是虎狼,只怪她身下的龙椅,太过诱人。 以往她喜欢养蛊,不只是对子孙,还对朝臣,子孙们为了储位争斗厮杀,朝臣公卿为了名利权势倾轧攻讦,她居中拨弄,游刃有余,乐在其中。 许久之前,她便厌倦了,一心求稳,可惜,她一手铸造的血雨腥风的朝堂,这一回,并不会如她心意。 “来人,让权策进宫来” 宫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蜂拥而入,“陛下,右羽林卫军中生变,乱军攻入司隶处,大肆屠杀,变乱已经蔓延出大明宫,原因不明” 武后斜了斜眼,木然听完。 “说完了?说完了就去办差,传召权策进宫” 第1063章 神龙政变(十) “这些,都是谁的兵?你们是怎么做中郎将的,怎么做都尉的?” “一群混账东西,废物” 右羽林卫将军陶陂脸色铁青,骂骂咧咧地赶到长安城北的玄福门,俯视着下头在城郊地带作乱滥杀的右羽林卫兵马,暴跳如雷。 他身后,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们,都是实权将佐,被骂的狗血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都是老行伍,兵油子,可是鸡贼着,这时候要是顶一句嘴,捅了上峰的肺管子,一怒之下,保不齐就将他们派下去平息兵乱,岂不是送死? “哼……”陶陂将手下都变成了鹌鹑,一个个的,脑袋恨不能塞进裤裆里,怒哼一声,对着赶来增防的南衙左卫将军武崇成抱拳拱手,“劳烦武将军,还请挥兵援手” 南衙左卫,历来是太平公主的势力范围,武攸暨和武攸宁兄弟,先后担任左卫大将军。 昔日,武攸宁随李旦出征吐蕃,却大败亏输,葬送虞山军,获罪贬黜出京,到穷山恶水之地就藩,还要受到地方官的监视,武攸暨念及骨肉之情,怜惜一双侄子侄女受苦,请了恩典,将他们留在了身边,侄子武崇成放在自留地左卫中历练,渐渐独当一面。 至于侄女儿,名叫落衡,豆蔻年华,便已是国色天香,武攸暨处事恬淡求稳,担心惹来祸患,将她养在深闺之中,少有人识得,如果历史的轨迹不曾变动,那么,武攸暨这个侄女儿,会成为唐玄宗的宠妃,武惠妃。 只不过,李隆基在权斗之中未及长成便中道夭折,自是无福享用。 听到陶陂的话,言语之中,想让左卫兵马出城平息兵乱,武崇成微黑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嘲弄,横眉冷对。 “陶将军想差了,本将军奉命增援玄福门,只管此门不失,乱军不进长安城来,至于平息兵乱,是右羽林卫自家事,即便陶将军力有不逮,也还有李大将军在,本将军不便越俎代庖,还请陶将军随意” 陶陂脸皮一僵,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下头的右羽林卫乱兵,足有上千人,更可怕的是,涵盖了右羽林卫各军各营,多则有一哨,少则有一伍,毫无建制,乱糟糟裹挟成一团,间或听得有人吆喝鼓噪,将乱兵挑唆得禽兽一般,烧杀抢掠,如此形势,他怎敢大开军营出来平乱,没得平乱不成,反倒失陷更多兵马进去。 至于向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求援,那更是想都不曾想过,陶陂就任右羽林卫将军之后,与李多祚仅维持表面联系,竭力避免遭到李多祚的干扰,若是因为兵乱低头,日后怕就再也不可能独立掌握右羽林卫了。 “武将军说的是,本将军自会收拾残局”陶陂干巴巴的接了话,圆了场面。 披风一扔,转过身,凶神恶煞。 正在众多将佐栗栗危惧,惴惴不安的当口儿,他却一声暴吼,叫了个文职的参赞官。 “录事参军何在?” 录事参军颤颤巍巍出来,一脸的如丧考妣。 “你,速速去城下,收拢乱兵,晓谕他们,即时收手,卸甲回营,今日之乱,本将军与太孙殿下会为他们担待,若是再敢造次,本将军手中宝剑须认不得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定斩不饶” 录事参军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白如纸。 陶陂迈了小步上前,俯身到他耳边,“主意是你出的,你就帮忙帮到底,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汝妻子,我养之” 录事参军四肢并用爬起身来,踉踉跄跄下了城门楼。 转过厚重的城墙垛口,他的凄惨脸色缓缓收了起来,小幅度侧头,与陶陂身边的一干将佐,交换了个胸有成竹的眼色。 见到录事参军下了城墙,乱军中有几个带头撺掇的,立时高声叫唤起来。 “弟兄们,军需参军吞我军饷给养,司隶处栽赃陷害,暗害无辜,杀咱们弟兄跟杀猪一般,咱们当兵吃皇粮,不是给他们贪官污吏糟践的,咱们找皇帝陛下评理,拼了这条命,也要讨个公道……” “不进城,咱们进宫去,找皇帝陛下” “进宫去,找皇帝,讨公道,杀呀” …… 一番煽风点火,乱军群情激奋,绕过玄福门,向着西边的芳林苑冲去,录事参军好容易跑到近前,结果只吃到满嘴的尘灰。 看着无辜惨死的大批平民百姓和差役民夫,录事参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收拾心情,袍袖飘飘,也不再登城。 乱军向宫廷禁苑杀去,与在军中窝里反和屠杀平民相比,性质截然不同。 不出所料,形势迫急之下,陶陂顾不得打小算盘,松口下令,召集右羽林卫全军,尾随乱军追杀,同时传讯给芳林苑及附近的太极宫守军,让他们严防死守。 只不过,乱军的威猛超出他的预料,他率军衔尾追击,却见识了一路溃败,芳林苑守军一泻千里,连太极宫也随之沦陷,宫廷禁苑遭到乱兵暴虐破坏,满目疮痍。 “陶将军,起火了,起火了” 太极宫太液池旁边,有浓烟升起。 陶陂冷汗涔涔而下,太极宫虽然废弃不用许久,但却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起居殿宇,见证了李唐的辉煌,对于许多李唐老臣而言,这里是神圣的,他手下的乱兵毁了这里,这后果,不说旁人,就是他的主子,太孙李重俊怕都饶他不得。 “是哪里?”陶陂颤颤巍巍出声询问,抱着一线侥幸。 “是,是凌烟阁”他得到了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陶陂惨然一笑,抽出横刀,暴吼一声,“进宫,杀,杀无赦” 太极宫已经宁静许久,终于等来了人声鼎沸,遗憾的是,这声音,嘶吼惨嚎,并不怎生动听。 陶陂一味地挥兵大进,自己也疯了一般冲锋在前,脸上溅上了不少血珠,狰狞可怖。 乱兵毕竟人少,节节败退,退到了一处厚重的夹城之中,进退不得。 “哈哈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来投”陶陂仰天大笑,笑得酣畅淋漓。 这个地方,是玄武门,自从许多年前的兵变,这里的防范,可称铜墙铁壁。 “杀,杀光他们”陶陂意气风发。 他没有留意到,乱兵当中,最活跃的一小撮人,没有在地上躺着,也没有在绝望的死地。 趁乱消失不见了。 第1064章 神龙政变(十一) 骊山,华清宫,芙蓉湖。 初秋正午,天气湿热,哪怕有湖风拂面,仍是惹人烦躁。 权策缓步前行,面如平湖,步履从容,沿途巧遇不断。 先是碰到了急匆匆查问神都奏疏有无遗漏的上官婉儿,再是碰上了神情有些恍惚的徐慧。 “婉儿,我要杀你一个人”他对上官婉儿如是说。 上官婉儿妩媚一笑,轻言细语,说的话像是暖风拂过,让他身上一阵肉紧,心头酥痒。 “郎君尽管杀便是,只是,郎君要记得,还一个到婉儿肚子里” “咯咯咯”体态丰腴的妖精,洒下连串清脆笑声,穿花拂柳,腰肢款摆,摇曳而去。 至于徐慧,神都的变故,她早早传给了权策,内中黑幕,她一无所知,但武后起初的愤怒和最终的无奈,大异往常,比起唱歌练字,更让她惶恐。 “相爷,计将安出?” 对于她,权策就没有那么多温情了,轻笑了一声,“且行且看便可,无须多心” 言下之意,让她靠边站,袖手旁观就行。 徐慧柳眉狠狠皱了皱,紧接着又道,“陛下也有推迟选妃进度之意,不知是福是祸?” 权策总算转头正眼看了她一眼,只是眼中的内容,却不是徐慧乐见的。 像是看傻瓜一样。 说来缓慢,外人眼中,两人只是巧遇,相互见礼,寒暄两句,便错身而过。 “得意什么,就你聪明,哼” 徐慧两手放在小腹前,绕来绕去,像是拧麻花一般,口中碎碎念着,满腹抱怨。 芙蓉楼前,权策顿步片刻,微不可察的摇摇头,拾阶而上。 谁都没有察觉,他的脚步,有几分滞重。 他宁愿武后如以往一样,对他有防范有戒备,甚至有打压,那样,他施为布局起来,尽可万事由心,但现在,武后委身于他之后,女人花盛放,对他越来越依赖,主张也越来越少,反倒令他心生不忍。 权策进出宫禁,早已无须通传,内侍宫女如同草个子一般重重栽倒行礼,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芙蓉楼,又到了武后的寝殿。 武后正软绵绵仰躺在软榻上,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见到是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快步迎上来,到他面前,仰面冲他一笑,柔柔地偎依到他怀中。 “权策,羽林卫兵乱,你晓得了?”良久之后,武后才想起正事,喁喁私语。 “我有所耳闻,不当大事,你不必多费心”权策的手很不老实,在武后臀背上游过来荡过去,力道偏又小得很,不肯落到实处,若有若无,拿捏不住,很不真切,没得让人瘙痒难捱。 武后拧了拧身子,娇娇的哼哼了一声,往他怀中拱了拱,“他们自是翻不起大浪来,只是,该如何了局?” “我想来,这里头少不得又有那几个孽畜折腾的首尾,杀不得,罚不得,要给他们遮掩,又要给世人朝堂交代,实在令人厌烦得紧” 权策仍旧在她身上翻山越岭,过足了手瘾,口中沉沉地道,“此事也不难,我听闻,乱军诉求,在于后勤参军贪婪无厌,侵吞军饷,司隶处罔顾法度,刻意包庇,滥施刑罚,导致官兵死伤,后勤参军已经死于兵乱,就借司隶处郎中头颅一用,到军中宣达恩旨,抚平军心便可” 武后闻言,嘴角翘了翘,琼鼻深吸了一口气,红唇在他交领处吻了吻,“你却是不放过机会,这一回,也只有委屈婉儿了” 权策应声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武后抬起手,扯了扯他的嘴角,“我知道,你怕是也不容易,有些时候,他们会让你势不可挡,有些时候,他们也会将你推到悬崖边” 权策抓住她的手,笑着摇头,武后所言的他们,指的是麾下的羽翼党徒,有些时候,固然会听令行事,有的时候,也会成为迫人的压力。 这个问题,对权策而言,并不存在。 自从狄光远和王之贲等激进党羽闹事之后,权策亮明了底牌,他们早已不是单纯的利益同党,而是有了清晰的大业宏图,核心党羽也统一了思想,自上而下调理下来,即便中下层或者外围党羽,有些不晓得内情的,也戴上了辔头,不敢呲牙造次。 权策党羽内部势力错综复杂,倾轧和争斗绝然不少,论起来历,有皇族贵胄,有科举进士,有清流文臣,也有勋贵武将,论起次生派系,有太平公主党羽出身,有的是安乐公主的人马,有的是上官婉儿的嫡系,有的是狄仁杰带出来的中立臣子,论起立场,则有激进,有温和,尤其是激进派,作风彪悍,几乎与一切其他的派系为敌。 还有的,干脆是莫名其妙的意气之争,比如宰相韦巨源和地官尚书王同皎的争斗,无缘无故,还很激烈。 他之所以不开心颜,仍是觉得有些愧对武后。 既是有些对不住她,那便补偿便是,权策念转及此,弯腰揽住武后的腿弯,将她横抱起来,大踏步向着帷幕深深的金黄色龙榻走去。 “咯咯咯,大郎,慢着些,慢着些”武后双手揽着他的脖颈,感受着他身上嶙峋的肌肉,趁着神思仍在,赶忙道,“神都,神都那边出了些事,你帮我拿个主意,该如何处置……” 权策脚步不停,将她扔在榻上,脑袋埋进温香软玉中,头也不抬,“神都自有狄相和安国相王在,他们奏疏未到,还不必着急……” 次日,不待百官上奏弹劾,华清宫已经传出旨意,将右羽林卫司隶处郎中宋崴枭首处死,传首右羽林卫军中,以为警示,申斥右羽林卫将军陶陂,令夏官衙门分派牛羊酒肉,安抚右羽林卫军心。 这个处置,却是典型的轻拿轻放,不痛不痒,和稀泥了事。 只不过,旨意下达,并没有将此事摆平,不少李唐旧臣还有公卿勋贵,纷纷上奏,强烈要求严惩乱军,清洗右羽林卫上下将领。 甚至有人喊出了“全军四十军棍遣散,重新募兵,右羽林卫将军以下,悉数处死”,也是杀气森森。 奏疏上呈到芙蓉楼,武后半卧半躺,又是一身瘫软,随意翻了翻,嗤笑一声,随手扔在一边,连一个字都懒得蹦,她正在喉咙痛,少说一句是一句。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奏疏留中不发,私下放出话去,烧的是凌烟阁,又不是李唐宗庙,何必如此急切表忠心? 见顶头风硬,京中朝中,上蹿下跳的,蠢蠢欲动的,登时便没了声息。 “凌烟阁,烧得好啊” 第1065章 神龙政变(十二) 长安,北城,太极宫。 太孙李重俊佩剑乘车,自承天门入,沿太极宫中轴线,朱雀门、明德门,一路行来,在明德门前停顿片刻。 此门之后,便是太极宫的东宫所在,储君居所。 李重俊只是张望了片刻,继续北行,太极门,太极殿,两仪门,两仪殿,直入后宫,抵达太液池旁,焦黑一片的凌烟阁。 图形凌烟阁,世代享受供奉,是李唐近百年来,所有功臣勋贵的终极目标,而今,不只是所谓的图形付之一炬,连凌烟阁本身,也化为灰烬。 李重俊踩着残垣断壁,在遗址上头慢悠悠走了一圈,最终在太液池边驻足,闭目垂首,有泪水和呜咽声飘散到西风之中,说不出的悲戚苍凉。 这是一个不得不做的政治姿态。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子孙,大半消散在此起彼伏的京华烟云中,只不过,他们的影响还在,是李唐旧臣的精神寄托。 李重俊作为名正言顺的姓李的储君,凌烟阁被焚烧,肇事的竟然是他手下的将领和兵马,若是没有今日的凭吊哀思态度,心向李唐的旧臣,怕是都要疏远了他,这些人权位不高,实权不重,但对景时候,起复使用,重建权力格局,最是方便不过。 一旦人心散尽,在武后本就无意于他的情形下,他的正统地位,必然岌岌可危。 相反的,如果他能够借题发挥,将此事操弄好了,转祸为福,也能凝聚起一股不弱的人心势力。 站立良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右羽林卫将军陶陂带着一干将佐参军,袒胸露乳,背着荆条,来到太液池边。 众人单膝跪地,锵然有声。 李重俊眼中浮起欢喜之色,右手把玩着剑柄,反复摩挲。 右羽林卫兵马员额有万余人,千余人的兵乱,竟然能从龙首原上的大明宫,直杀到长安城中的太极宫,一路上的关卡城防形同虚设。 更重要的是,变乱过后,碍手碍脚的司隶处郎中宋崴处斩,右羽林卫得了牛羊酒肉犒赏,还得了重新募集缺额的权力,几乎达成了他的所有目的。 相应的,除了陶陂挨了不痛不痒的旨意申斥,右羽林卫和李重俊本人,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刀把子,真是个好东西啊” 李重俊面上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心头却荡漾不已,快活的心情,几乎要飞上天际。 手上摩挲剑柄的动作,更快了几分,他突然觉得,以往效仿李重润,装什么温润君子,翩翩风度,都是扯臊,还是这硬邦邦的物事,更管用一些。 说来也是可怜,他生来便是皇族帝胤正朔,但在权势倾轧之中尝到甜头,却还是头一遭。 这滋味,实在是令人飘飘欲仙,欲罢不能。 李重俊哭,陶陂负荆请罪,这场大戏足足演了大半个时辰,才宣告结束。 两人离开太极宫的时候,宫门外聚了不少人,大多朱轮华毂,锦衣绣服,年过半百,贵族底蕴和气势是有的,但却少有人有名号,有官职,看上去,像是一堆华丽的古董,在隐蔽的暗格里锁了许久,才出来见见天日。 千山万水都走了,这是人前显圣的关键一哆嗦,李重俊面上的沉痛之色愈发诚挚,哀毁过甚,甚至不良于行,边走边哆嗦,朝着四周拱手,鼻涕和眼泪一同挂在脸上嘴边,黑色的眼眸纯净得如同小鹿,活像是个追悔不及又满腹委屈的赤子。 “拜见太孙殿下”有人打了头,众人的动作有快有慢,终究都是一揖到地,郑重行礼。 李重俊心头的花再度盛开,几乎要唱起歌来,动作上却毫不迟疑,恭恭敬敬躬身还礼。 秋日宫门前,两厢无言厮见。 上了马车,李重俊再也按捺不住,嘿嘿嘿地低声笑个不停。 陶陂已经穿好了衣服,陪着笑了一会儿,忧心忡忡道,“殿下,军中出了如此闪失,夏官衙门竟然行文给臣,让臣自行募兵补足缺额,其中可是有诈?” “闪失?”李重俊的笑声戛然而止,傲然道,“你倒是说说,哪里有闪失?” 陶陂拿捏不清李重俊的心意,讷讷道,“臣受了那录事参军的蛊惑,本意是借刀杀人,借宋崴之手,处置了后勤参军,打破那群油滑参军的联盟,再利用参军们反噬,诛除宋崴,却没料到……” “……在第一步便出了差错,后勤参军放肆攀咬,宋崴酷烈过甚,激起了军中哗变” 李重俊连连摇头,挑着眉头道,“后勤参军死了,宋崴也死了,目的都达到了,哪里有闪失?” 陶陂心有余悸,惊疑不定,有些不敢确信,试探着问道,“那……臣便依着缺额,再招募一千二百人?” “一千二百人?”李重俊嘴角泛起冷笑,幽幽道,“不,多招募一些,至少五千,多则一万,就说要将这两年即将汰除的兵额一并补足……你去告诉平恩王兄,让他的左豹韬卫帮着遮掩一番” “是,是”陶陂有些咂舌,结巴着道,“依着章程,夏官衙门还会派司隶处郎中过来,总归是个麻烦事……” “哼哼”李重俊冷哼,闭着眼睛,仰头靠在了车厢上,“我不这样认为,你且等着瞧,要是司隶处郎中不到,这募兵,或许还可以招募更多一些” 陶陂脸色发白,偷眼看了李重俊一眼,又看了看他腰间挂着的宝剑,莫不是这宝剑的缘故,让殿下得了失心疯? 当夜,在长安西城的一处宅邸中。 数十条壮汉标枪一般站了一地,纵横错落,并不能横平竖直,但人人精壮,负手挺胸,颇有高手气度,他们的服色也颇为杂乱,有的灰,有的褐,还有的黑,共同点在于,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点绿色,要么是腰间,要么是在臂膀上。 他们也有了名号,用的是嵩阳郡夫人一处外宅的名字,叫碧血坞。 如果右羽林卫的乱兵还有人活着,当会悲愤指出,在幕后煽风点火,操纵一场小型兵乱的,就是这些人了。 香风飘摇,两个绿衣服的人影自宅邸深处走出。 月色经廊檐而下,照耀两人面庞,半边明媚,半边阴沉。 正是谢瑶环和花奴。 “此番差事做得好,主人欢悦,重重有赏” “大业未成,尚不到马放南山之时,尔等衣衫点绿,乃先辈丹心碧血染成,莫失莫忘” “即日起,尔等转明为暗,接应右羽林卫同袍,借募兵之机,输送精干志士,以实遥控之功” “尔等先出,必有后入,前后相继,薪火相传,漫挥手足碧血,誓染天下之军” “漫挥手足碧血,誓染天下之军” 众人齐齐振臂,沉声呼喝相应,声音并不激越高亢,但坚定而有力,屋舍为之嗡然震动。 第1066章 神龙政变(十三) 神都,新安县军营。 这里原本是焰火军的驻地,因新安县出了瘟疫,又遭遇靺鞨叛乱,局势不稳,焰火军干系重大,又颇多机密,便移驻登封,这个军营便空了下来。 北部军南归,驻扎在神都周边,也不知李旦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有意向权策示好,或许是觉得放在左近方便,也可能是兼而有之,总之,北部军接管了这处军营。 当然,焰火军的规制只是六千人,吸收了安西军老兵,也才一万两千人,要安顿四万人的北部军,还是有些局促的。 本来驻扎在附近的左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右玉钤卫大将军权竺,还有右豹韬卫大将军王晖,都有意拨出一些营地,给北部军支应,却被北部军统领赵祥拒绝了。 有一根弦,赵祥一直绷得很紧,甚至比李旦还要紧。 权竺的一次来访,让他褪去了帝党纯臣的标签,一跤跌入泥泞场,不再超脱于朝廷争斗,赵祥的危机感空前强烈。 他这次回来,之所以对李旦并不热情,缘故就在于数月之前,李旦强令他暗派千余人的塞北勇士南下,却又没有接应好,致使他们遭到怪火焚烧惨死不说,还险些让他也陷入险境。 这让他深恶痛绝,至今耿耿于怀。 北部军或许是李旦上位路上的强大助力,但却是他赵祥的身家性命和前程富贵,北部军一离开草原,踏入大周地界,权策的影响便无处不在,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拒绝一切外来因素的干扰和渗透,让北部军干干净净,只认他赵祥一个人。 如果是普通的军卫,与外界千丝万缕,不能做到隔绝彻底,赵祥还不会如此下功夫,没的平白做了无用功。 但北部军是蕃军,将领到士卒,绝大多数是突厥人和铁勒人,与大周水土没有丝毫牵连,只要守牢封死军营大门,看住插进营中的外人,那便万事大吉。 于是乎,当安国相王李旦和宰相狄仁杰联袂前来劳军视察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拥挤不堪的铜墙铁壁。 军营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军营内的巡弋也是左一道右一道,士兵看人的眼神,都冒着红光,野性十足,像是看杀父仇人一般,令人颇感不适。 他们两人还算是好的,同行赴任的北部军司隶处郎中唐篁,接收的目光,都像是刀子一般。 在他来之前,北部军的上层将领借着右羽林卫的兵乱,将司隶处描绘成了阴险毒辣的毒蛇和吃人不吐骨头的刽子手。 “呵呵,军营砦栅之中,竟有连片帐篷?可还记得军营重地,昼夜防火,以备营啸?北部军,不愧是北塞返回的精兵,到了京畿之地,仍旧胡风不改” 唐篁是个精干的白面美髯公,身着绿袍,阔步前行,三缕长髯在胸前飘荡,对于北部军上下隐约的敌视,他自然心明眼亮,淡定从容,眼皮子眨都不眨一下,更不示弱,开口就是夹枪带棒。 “呵呵,好教唐郎中晓得,北部军入驻新安军营,营地促狭,不敷使用,不得不搭建帐篷,作为权宜之计,有不合规章之处,还请宽容则个”赵祥笑呵呵地解释,暗地里做婊子,明面上的牌坊也要立好。 “赵统领无须客套,本官职责所在,似此不妥当之处,自会直陈中枢,依律料理,绝不会与你客气”唐篁冷冷拂袖,并不接他的橄榄枝。 赵祥的脸色登时垮了下来,他以往在朝当宗正寺卿,受气只是家常便饭,但出塞做将军之后,说一不二,唐篁与所有的外派司隶郎中一样,名义上是郎中,实际上不过是六品绿袍官,这般当众撅了他的颜面,令他一时难以接受。 “哈哈哈,唐郎中铁面无私,令人心折”李旦适时开口打起了哈哈,“不怪乎上官昭容和郑尚书如此器重,上官昭容曾有来信,对唐郎中颇多褒奖,北部军的差事办妥了,想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李旦的话,既是对唐篁说的,也是对赵祥说的。 一来是揭开唐篁的根脚,尤其是点出他与上官婉儿的交道,表明大家都是自己人的意思,有亲善之意,也暗含警告。 二来则是话中有话,提醒赵祥,这位唐篁来头不小,要小心言行,同时隐晦暗示,这人大抵在北部军待不了太久。 “殿下谬赞了,臣无才无德,定当尽心履职,报效上官昭容提携栽培之恩”唐篁的口气松动了下来,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后台。 李旦呵呵一笑,不经意地看了赵祥一眼,神情有些严厉,他对赵祥的失控倾向颇为警觉,有借机敲打之意。 “唐郎中指点的极是,本将稍后便分派下去,尽快在军中移风易俗,改善军营居住条件”赵祥脸颊拧了拧,不得不低头。 李旦胖胖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得意,老实不客气地反客为主,转头冲狄仁杰拱手,“狄相,这北部军,都是藩属勇士,整训校阅,颇有独到之处,还请狄相上座,赏脸校阅一番” “好,本相就等着开眼了,哈哈哈”狄仁杰将他们三人的袖里乾坤看了个全场,就像是看两三只小猫撕扯毛线团一般,很是得趣儿,听李旦相邀,笑得很是爽朗。 赵祥见状,赶忙去布置校阅台,临时安排精锐整训,一扫方才的。 北部军初来乍到,虽然背着北庭精兵的名头,但还没有得到真正的认可,这回是个好机会,打出北部军的威风,他赵祥也能借机扬眉吐气。 紧锣密鼓地张罗好,正待击鼓鸣锣。 突生变故。 李旦的幕僚崔日用急匆匆穿过校场,赶到校阅台边,满头都是汗水和尘土,脏兮兮的,狼狈至极。 “殿下,登封有报……” 崔日用四下里环顾,有些顾忌,吞吞吐吐。 “嗯哼,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此间没有外人,有话直说无妨” 李旦微一思量,登封只有焰火军营,里头只有焰火军副将赵社是他的人,料来不会有甚阴私大事,不妨故作大度。 “殿下,焰火军副将赵社,在奔马途中,骑乘马匹突然腿软跌倒,赵将军抛飞半空,坠落在乱石中,性命堪忧” “什么?” “什么?” …… 李旦和赵祥同时惊呼出声。 狄仁杰与唐篁交换了个神色,淡定如常。 第1067章 神龙政变(十四) “竖子可恨,坏我大事” 安国相王府的书房中,李旦的咆哮声振屋瓦。 撺掇着狄仁杰一道去北部军视察慰劳,带着到任的司隶处郎中唐篁,本就有恩威并施,慑服赵祥的意图,赵社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坠马而死,让他功亏一篑不说,保不齐还让赵祥疑心大起,心生戒惧,更要与他保持距离。 “坠马?坠他老娘的瓜怂”李旦破口大骂,口不择言。 崔日用本就弓着腰,听到这话,弯腰弯得更低。 不用说,都能想到,能在焰火军中设局,将副将坑陷致死的,只能是焰火军将军,魏王武延基,背后指使的,当然是兴庆宫中的太孙殿下。 李重俊的老娘,那可不是李旦的嫂子,这话骂的,实在不体面。 李旦摔摔打打,将书房中的瓷器玉器全都祸害成了碎片。 发泄了许久,体力有些不支,气喘如牛。 “日用,右羽林卫兵乱,祸及宫廷禁苑,凌烟阁都烧了,母皇处置却是轻描淡写,似有纵容,依你看来,可是易储心意有所改变?” 崔日用缓缓抬起头,思忖片刻,沉声道,“殿下,属下以为,陛下以明言告知心意,无论真伪,或是否摇动,您都只能信其有,以此为出发点,勇猛精进,一往无前” “若是真,则向陛下展示能力和意志,若是伪,则向朝廷和太孙施加压力”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是踏上了这条路,便不曾有退路,人心乃世间最易变之物,陛下垂青,权策亲附,都并非铁石,坚不可摧,我等只有好生利用这股子势头,在窗口期中,急起直追,壮大实力,蔚然成势,才是正道” 李旦闻言,气喘得更甚,审视了崔日用许久,缓缓点头,才对他冒起不久的戒备和厌恶,渐渐沉了下去。 语气低沉地说道,“你说得很对啊,人心难得,却易变,最是无解之物……日用啊,你说,如此情形下,本王当如何作为,才能算得勇猛精进,才能,才能挽回赵祥的离心?” 崔日用眼中厉光一闪,“殿下,赵社之死,有六成可能是太孙殿下所为,若是殿下以牙还牙,报复回去,也依样打击太孙殿下的走狗,那么,在朝野上下的眼中,赵社之死,便十成十是太孙殿下所为了,管教他百口莫辩” “如此以大动作公然为赵社复仇,可昭示赵祥的归属,令其难以独善其身,更可震慑太孙殿下,遏制他的势头,令其不敢再轻举妄动,可称一举两得” 李旦眼睛亮了亮,兴致勃勃,凑上前来,直勾勾盯着崔日用,像是看着个丰腴美女一般。 “日用快快道来,计将安出?” 崔日用面上阴骘一片,“殿下,神都正巧有一笔烂账还没有收场,殿下不妨再废物利用一番,彻底斩草除根,顺便塞一只替罪羊了局” 李旦在书房中来回踱起了步,脚步越走越快,用力一跺脚,攥着拳头重重一锤掌心,下定了决心。 “日用,随我去定王府走一遭,拜会一下武攸暨,既是要找替罪羊,不妨找个大块头的” 定王府,正堂。 定王武攸暨、安平王武攸绪、信阳王武崇敏刚好都在,今日是武攸绪过府拜访,虽然拜访的是武攸暨,但武崇敏作为晚辈,武攸绪为了支持他的布局,重新出山,担任冬官尚书,于情于理,他都要露面作陪的。 听闻门房通传,安国相王李旦来访,武攸绪当即要告退。 “王叔无需回避,左右都是一家人嘛”武崇敏出面劝说,拦阻了下来。 说到一家人的时候,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这不只是关乎血缘的一家人,而且从朝局大势来看,他们暂时,也是相互呼应的同盟。 只不过,这个同盟,戏剧性十足,也脆弱得紧。 武攸暨和武攸绪当先迎了出去,武崇敏落在后头,若有所思,招手换了个管事过来,吩咐了两句。 两厢在门前厮见,李旦也带了独子李隆业。 武崇敏留心看了看,这人脑袋被开瓢儿的病根儿落得不轻,头上戴着厚厚的高帽子不说,身上也穿得厚实,秋意还不浓,他已经套了好几层寒衣,双手还笼在袖子里,腰肢佝偻着,不像是个热血少年,反倒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一番寒暄之后,武攸暨直言询问,“安国相王殿下屈尊降贵,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当,定王兄言重了,言重了”李旦连连摆手,笑眯眯地道,“久闻定王兄与建昌王兄友弟恭,建昌王的一双儿女,有定王兄关爱照料,也是福缘不浅” 李旦没有直接回应武攸暨的问题,绕圈子提起了他的胞兄武攸宁。 武攸暨的面色微沉,也不接话,直勾勾看着李旦,静等他揭盅。 李旦略带深意地扫了武攸绪和武崇敏一眼,可惜,武攸暨毫无反应,他们两人更没有任何动静。 “咳咳,我听闻,兄弟情深的,可不只是定王兄和建昌王兄,梁王殿下府中生变,寓居牡丹苑,河间王武尚宝不顾负伤之躯,坐着肩舆前往探望,煞是感人……” 武攸暨眉头动了动,终于开了口,扯着闲篇应付,“竟有此事?河间王坠马负伤,此番能行动了,想来伤势复原的差不多了” 李旦呵呵而笑,要不是赵社坠马而死,他还想不起这个先出恭掉入茅厕,又坠马负伤顶罪的倒霉鬼。 当初李显身亡、北郊兵变加上东宫百鬼夜行,神都一连串咄咄怪事,武后将武尚宝拎出来启用,却是才能不配位,一路多灾多难,除了背黑锅,毫无用处。 这人是武三思的铁杆死党,也是李重俊的外围势力,拿来当替罪羊,送武三思一程,顺便让李重俊的党羽内讧,真是天衣无缝,最合适不过。 “身子是复原了,只怕是心,又脏了”李旦做出一副忧伤悲戚模样,“本王听牡丹苑奏报,武尚宝的从人行迹鬼祟,似乎,探望梁王兄是假,要对梁王兄不利是真呐” “咳咳”武攸绪忍不住开口了,“河间王与梁王一贯走得近,眼下又同病相怜,应当不会生出不良心思来吧” “安平王心善,看人都是善良的,最怕的是,梁王兄此时已成负累,要是有人指使,河间王为了功名富贵,怕是也难免猪油蒙心啊……”李旦缓缓露出了狐狸尾巴。 武攸暨和武攸绪同时缄口不言,看向小辈儿武崇敏。 武崇敏呵呵一笑,缓缓道,“相王殿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愧神都柱石,梁王殿下既是能见客了,过两日,萧府尹也该往牡丹苑走一遭,查问一些梁王府遇刺的细节” 李旦心领神会,笑眯了双眼,“正该如此” 武崇敏用手撑着额角,往屏风后望了一眼。 那里,有一道魅惑的剪影,婀娜曼妙,动人心魄。 第1068章 ?神龙政变(十五) 李旦得了武崇敏的松口默许,满意地走了。 武崇敏向武攸暨和武攸绪告罪,转身走出了正堂。 定王府的后院湖泊旁边,武崇敏一时兴起,迈步爬上旁边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上,居高临下,俯瞰烟波浩渺,湖风徐徐,衣袂翻飞,很有种冯虚御风的感觉。 “呼哧呼哧……兄长身份贵重,又掌握神都重权,果真要找个这么高的地方摆架势,才配得上兄长的身份” 声音清脆,如同莺啭黄鹂,只是语气不那么好,字面虽是恭维,但带着说不出的鄙夷味道。 武崇敏不由苦笑摇头,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堂妹,武落衡。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光洁如玉、娇艳如花的脸颊,仍旧无法遮掩,双瞳点水,琼鼻娇俏,红唇两点,魅惑众生。 一身鹅黄纱衣,笼着她的诱人身段,初显婀娜,曲线水润,宛然天成,却并不显得丰腴,身量抽条一般,窈窕如烟,才只十五岁的年纪,竖起的道士发髻,已经与武崇敏的鼻梁平齐。 只不过,性情直爽泼辣,冲人得紧,实打实的小辣椒。 “落衡啊,你方才也听到了,这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这权势场上,所有人的一言一动,无不是在挖坑陷人,攀龙附凤,追名逐利,党同伐异,光彩烨烨背后,都是腌臜的血腥味儿,你还有兴趣要卷进来么?” 武落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竖起一根青葱玉指,指着武崇敏的鼻梁,“兄长,你不厚道,故意用李旦害人来吓唬我,我崇成兄长也在官场打滚儿,不是好端端的当上了左卫将军?为何我就不行?” 武崇敏无奈地将她的手指弯回去,“那不一样,崇成是男儿,又在左卫,父亲和母亲经营已久,他只须按部就班即可,但是你,是个女儿家,要参与朝政,只能在背后暗处,而不能担任明面上的官位……”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我一样可以借兄长的力,顺风顺水,别以为我不晓得,神都最大的暗处庄家,就是兄长你了……” 武落衡撇着红艳艳的小嘴儿,仍是不服气,低头做出一副可怜相,“除非,兄长不愿意帮我” “呵呵呵”武崇敏笑出声来,抚了抚她的发髻,意味深长地问道,“落衡,兄长是庄家,兄长身边也有无数的暗人,他们行走于黑暗,永远都不会有姓名,更不会有风光,你休要告诉我,你愿意做其中之一?” “我不”武落衡鼓起晶莹的腮帮,梗着白嫩的脖颈,否定得很是干脆,毫不掩饰,她要的就是风光无限。 “我也是皇家女,凭什么她们都是县主、郡主,我就得窝在府中,连个名号都没有,还见不得人?” 武崇敏看着武落衡杏眼瞪得溜圆,黑白分明的眸子,装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心下暗暗庆幸,好在定王府将她从苦难中救了下来,养在深闺,一应用度差遣,从无差池短缺,才能让她的勃勃野心,看上去更像是女儿家的争强好胜,幸运地保留了一些纯净真挚。 要是不然,怕是又会是一个小号的暗黑安乐公主。 武崇敏温言软语,“落衡,没有人说你见不得人,只是,你长得倾国倾城,若是走了出去,难免会引来觊觎,若是因此误了你的终身,兄长和你叔父,于心何安?” “兄长都护不得我么?”武落衡眼睛闪了闪,有些迷惘。 武崇敏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脚下的湖水,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已经涌起,连绵不停,冲刷着堤岸。 “兄长不过是狐假虎威,若形势有变,大兄的心意,才能真正决定所有人的命运,你若是决定要走上这条路,兄长可以襄助你,但改变不了什么” 武落衡小肩膀一塌,登时了无生趣地翻了个朝天的白眼儿,关于兄长的那位大兄,她在定王府听了不要太多,耳朵都生了茧子,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人,都奉若神明,敬畏有加。 世上真有这样权倾天下、生杀予夺的人么? 她才不信,任你们将权策说的天花乱坠,龙椅上坐着的,不还是个女人?这大周江山,还不是姓武? 武崇敏见惯了她的心高气傲,不以为然,当下摇摇头,不再多说,从怀中掏出两封信,错指分开。 “你也大了,既是心意已定,再多羁绊你,也是不合时宜,这里,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母亲的,一封是写给大兄的,你来选吧” 武落衡孩子气地跳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将这萧瑟的秋日都映衬得无比绚烂。 “咯咯咯,谢谢兄长” 她灵动的眼眸在两封信上扫来扫去。 武崇敏口中的母亲,自然是太平公主,她在青要山上养胎,据闻已是大腹便便,冬日即将分娩,坐月子,哺乳,女人家的麻烦事委实太多,她到青要山上去,与在定王府相比,只是换了个笼子,搞不好还要鞍前马后做个老妈子。 不爽利,才不干。 所谓的大兄,自然是当朝首相、扶风郡公权策了,哼哼,倒要见识见识。 武落衡动如脱兔,伸手便将写给权策的信抢在手中,古灵精怪地扮了个鬼脸,拎着裙裾,噔噔噔跑了下去。 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追着伺候的侍女打闹,像只小鸟儿一般,欢脱得忘乎所以。 武崇敏望着她的背影,露出个笑容,有点怜爱,有点发苦。 牡丹苑,梁王武三思寓居的阁楼。 说起来,这个美轮美奂的地界儿,武三思一点儿也不陌生,但却没有丝毫好感。 毕竟,每一次到这里,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 与太子妃韦氏来此地偷情,东窗事发,从权势顶峰一脚跌落,一蹶不振。 来此与李旦会商,商定联袂合作,蜜月期却短得令人发指,很快便翻脸成仇。 这一次,成了丧家之犬,拖家带口而来,他唯一的根,次子武崇烈,经过反复调养诊断,确定无疑地丧失了繁衍子孙的能力。 因此之故,武三思这段时日加意保养,人参鹿茸海狗鞭,流水一般往嘴里塞。 既是小儿辈不堪大用,少不得要老将披挂出马,公开发出赏额,妾侍婢女,舞女歌姬,但凡能诞下男丁,定当册封正妃。 重赏之下,必有勇妇,武三思身边,莺莺燕燕,每日里都是浅吟低唱,不是在床榻上,便是在服用滋补之药,别无他事。 今日,服用了补药,兴致勃发,迫不及待滚入红粉阵中。 “嗷嗷……” 突地胯间一阵冰凉,继而剧痛,俯身一看,塌边有一条鞭状物事,血肉模糊。 “啊……”武三思如遭雷击,惊惧交加。 一只白嫩柔荑拂过,背后尾椎处受到一记重击,本就滋补过甚的老朽之躯,血涌上脑,脸颊和头皮一同涨红,鲜血自七窍流出,扑倒在地,一命呜呼。 第1069章 神龙政变(十六) 秋夜霜寒露重,骊山之上,上官婉儿的居所别苑外,枫叶鲜红,如同素女初血。 娇啼声阵阵,喘息声绵绵,在静谧深夜中清晰可闻,将整个别苑笼在淡粉色的暧昧当中。 一对在宫廷腹心之地演绎情天恨海,爱别离大戏的男女,好不容易得了空子幽会,疯狂缠绵,舍生忘死。 骤雨初歇,上官婉儿招呼了个侍女过来,在圆形的床榻旁边摆放了矮几,上头有一壶用杏子煮好的温酒和一个鼎形酒盏,她慵懒地伸出浑圆白腻的手臂,青葱两指,拈起酒盏,柔柔地送到权策唇边。 “好郎君,可受累了呢,婉儿喂你饮酒”上官婉儿的声音有些嘶哑,头发被热汗沾湿,贴服在雪白额头上,带着莫名的风情味道。 权策低头啜饮了一口,却没有咽下,而是俯首攫住她的红唇,与她分享了。 上官婉儿甜滋滋受用饮下,很是欢喜地拥着他扑腾了两下,突地抬起头,咯咯轻笑两声,“好郎君,奴奴这侍女,唤作墨奴呢” 权策双眸如星,只管默默注视着她,带着些许疲惫,还有说不出的温柔宠溺,并没有因为奴字辈的侍女又多了一个而产生情绪波动。 上官婉儿一头栽进他的怀中,拱啊拱的,连两只玉足也一起踢踢打打,像是一只欢脱的小猪仔,双手在身后摆了摆,让那墨奴退下。 “好郎君,武三思终于死了,这一天,奴奴等得太久了”上官婉儿喁喁私语,如释重负。 权策眉头一凝,双手用了些力气,将她拥紧,有些自责,“我只以为我不在意,你便不会再去多想,却忘了,他始终是你的一道疤痕,此事却是我的不是,早该送这位梁王殿下过奈何桥,换我家婉儿一个舒心自在” “咯咯咯”上官婉儿轻笑两声,却是摇头,突然冷静严肃起来,“他算不上疤痕,充其量是脑中一点尘灰罢了……” “我的好郎君,婉儿可与旁人不同,婉儿不只是你的枕边恩物,还是你的同行伙伴,仗剑持刀,披荆斩棘,婉儿绝不输男儿,武三思步步衰颓,垂死而已,复仇只是早晚,又何必为些许时辰打乱郎君的行事节奏,凭添变数?” 权策静静听着,阖上了双目,轻声絮语,“轮回大道,渊深不可测,也不知我前生结下了何等缘法,做了何等功德……” 上官婉儿理了理鬓边乱发,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周身酥软熨帖,心神安宁一片,檀口吐息如缕,“婉儿也不晓得呢,但婉儿的功德,一定是与郎君一起做的……” 权策在她的光洁肩头轻轻摩挲,调笑道,“婉儿最爱随我一起,能看大风起,然而,收拾山河到最后,风却越来越小了,再难看到铁马金戈箭雨,可会失望么?” 上官婉儿本已呼吸平稳,憨憨将眠,突地被权策打扰,有些小娇气,在他身上拍了一记,讥诮嘲讽以对,“郎君能持久这许多年,婉儿已经满意至极了,男儿至刚至阳,却在长久之道,自有先天不足,婉儿的郎君更是伟岸陡峭,睥睨群伦,却也难以例外,婉儿心怀深爱,又能如何?只是体谅郎君罢了” 权策被噎得够呛,连连干咳,瞪大着眼睛瞧着这个作怪的妖女,面上浮起点点危险的笑意,“好,婉儿果真巾帼英豪,雍容大度,还要谢过你的体谅了,只是,大业已无波澜,我也不能平地生非,但在另一事上头,我觉得,还可以再多多努力,验证一番……” 口中说着,权策翻身而起,雄健的身躯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上官婉儿仰望着他,喉咙莫名有些发紧,嘟起了红艳艳的嘴唇,干巴巴地赔笑道,“好郎君,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早起婉儿还要回宫当差呢……” 权策冷笑一声,“上官昭容,小的先天不足,也当鞠躬尽瘁,不让昭容一番体谅之心,付诸东流” “呀……” 一声高亢的娇吟传出,风浪再起,门外伺候的墨奴脸颊红透,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 一夜风雨过后,两人前后脚入宫,出现在武后面前。 芙蓉楼中气压格外低沉,相比于武承嗣的果敢强干,野心勃勃,武三思口甜舌滑,惯会逢迎谄媚,更得长辈欢心,对于他的死,更触动武后心怀。 “三思去了,可怜呐,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子嗣,又已经是个废人,香火断绝,殊为可悯” 权策沉默无言。 武后呆呆地看了他许久,才迟钝地伸手,将御案上的奏疏挑开,只瞥了一眼,就猛地用力合上,不忍卒读。 奏疏是李旦和狄仁杰联名的。 很长时间以来,他们两人的联名奏疏,就没有过好事,令武后心中深深憎恶。 “……梁王遇害于内帷,元凶为侍寝婢女,经查,此女为河间王武尚宝所献……儿臣等生恐错失良机,将河间王府邸围困,内中人等,逐一刑讯,查明梁王府夜袭,纵火刺杀一案,亦是武尚宝所为……” “儿臣等究其动机,似与利益纠葛有关,河间王曾暗中为梁王党徒,为之奔走效力,屡次遭难,甚至坠马断腿,梁王无庇护之意,亦不曾慰问宽解,以致积怨成仇……” “呵呵呵,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啊”武后嗤笑一声,仰面朝天,有些百无聊赖。 奏疏上面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但是,她又没有心劲去追查,去控场,只能顺水推舟,且认下他们的言辞,了却这些丑恶事。 至于为侄子报仇雪恨,那更是提都不要提,她早就已经想透,杀她子侄儿孙的,都是她的子侄儿孙,殆无例外。 “权策,婉儿,朕有意在宗室之中,择一子过继到三思名下,继承梁王爵位,奉祀血食,你们以为,谁家儿郎合适?” 上官婉儿满面微笑,一言不发。 权策也不想就此事墨迹,但见武后很是看重,又不好轻率,沉声道,“陛下,事关宗族血统,臣本不便多言,请陛下恕臣多嘴,臣以为,魏王一支,延安、延晖两人,均非合宜人选” “何故?” 武后蹙眉,论及亲疏,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是同祖的堂兄弟,血脉最近,武延安和武延晖又恰好都没有封爵,颇为合适。 “臣不愿见地下人不安,亦不愿神都再生波澜”权策回答得很简略。 地下人,武承嗣和武三思水火不容,不会乐见,再说,武延基目前是站在李重俊身后的,要是武延安或者武延晖到神都继承梁王府,那么,即便李旦不会针对,李重俊也不会放过这个扩张势力的机会,势必将他们卷入风口浪尖。 武后沉思良久,突地双手掩面,呜呜有声。 万般冤孽,根系都在龙椅上,也都是她亲手埋下。 权策叹口气,与上官婉儿交换个眼色。 上官婉儿领会了他的意思,不怀好意地向他下三路瞟了瞟,似是有些质疑之意。 见权策神情有些发狠,她才咯咯暗笑,摆摆手,带着殿中的宫女内侍退了下去。 门窗一一掩好。 第1070章 神龙政变(十七) 长安,兴庆宫。 李重俊看着阶下诸人,志得意满。 焰火军将军武延基、左豹韬卫大将军李重福、右羽林卫将军陶陂。 都是手握兵权的将领,可称兵强马壮。 文臣方面,确实是薄弱了点儿,只有宰相宗秦客,还有远在神都的军器监令阎则先等人,落差既大,人数稀少,呼应也不足,在敌营中战战兢兢,站稳脚跟都是勉强,更不要提协调一致,干预朝政了。 然而,李重俊不在意,也没有心思经营。 右羽林卫的兵乱,凌烟阁的灰烬,让他食髓知味,自信心爆棚,陷入了对武力的疯狂崇拜中。 与黏黏糊糊,难以驾驭的朝中争斗相比,干净利落的武力行动,更能达到目的,也更能展示威风。 “殿下,梁王骤然过世,恐怕不简单,背后必有阴谋,我等,还须多加小心”陶陂忧心忡忡,小心规劝。 他操持募兵,远远超出夏官衙门批给的一千二百人兵额,甚至达到五倍之多,多出的兵马军饷用度,都挂在左豹韬卫那边,那里是南衙,管制稍微松弛一些,李重福又是左右豹韬卫当家主将,弄一些空额挂出来,并不为难。 “哼,无妨,武三思不过是只死老虎,李旦以为杀了他,就能打击到我,想得太简单了”李重俊冷哼连连,满面都是冷淡不屑。 “我不妨与你们明言,武三思之死,早在我算计中,陛下糊涂,还想着为老朽李旦选妃,只要神都有恶事发生,李旦又有因果在其中,足可搅黄了此事……” “正巧了,李隆业也不乐见李旦那厮有正妃,我略施小计,撺掇了他与我联手,大家各取所需……” 阶下三人齐齐惊愕,仍是陶陂,最为心急,“那李隆业负伤,也是殿下所为?” 李重俊摇摇头,“这倒不是,不过,是谁也无关紧要,因为李隆业负伤,朝野都以为是武三思的反手报复,如此一来,李旦身上的脏水更是洗不干净,你们没看见,徐慧那边的选妃,动静越来越慢了么?” 李重俊洋洋得意。 陶陂无语,李重福全程清水脸,不言不动。 武延基苦笑一声,“浑水摸鱼,祸水东引,固然让李旦那厮有口难辩,却也让那厮长了本事,赵社之死,他也用了同样的招数,武三思一死,我就收到了秋官衙门的协查函” “无妨,都是些官样文章,无凭无据的,谁也不能拿你怎样,应付了过去便是”李重俊听得有些烦躁,站起身踱起了步子,这些暗斗之事,他已经不想多理会,“这些事,往后你们多与阎左师商量,无须事事都来报我” 这句话一出,下头的三个人,神情各异,武延基眼角微动,余光与李重福有短暂的接触,很是淡定,甚至有几分喜色,唯独陶陂,坐榻上像是生了钉子出来,臀部拧过来拧过去,极为不安。 “殿下,阎监令远在神都,凡事沟通起来,怕是耗费时日,难有及时应答,许多事迟则生变,臣以为,不很妥当……” 陶陂明言反对,他对阎则先,始终怀有戒心。 “罢了罢了,这些勾心斗角,又哪有多少急于星火的?又不是兵马厮杀”李重俊不耐烦地打断他,“要是真来不及去信神都,便与宗秦客商量便好” “依我看来,当务之急,还在军力上头……” 陶陂神色郁郁,无力地闭上了嘴巴。 “延基啊,焰火军是军中王牌,兵额却只有一万两千人,还有小半是安西军的老卒,是不是,少了点儿?” 李重俊又把主意打到了焰火军身上。 武延基嘴角一扬,露出个笑容,一开口,却是直接拒绝,“殿下恕罪,臣难以从命,焰火军在登封,近在神都卧榻之侧,又素来是军中明珠,众目所瞩,加之臣才奉命铲除赵社,身处嫌疑之地,实在无法在兵额上头动手脚” 李重俊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扫了下头一眼,不只是武延基,陶陂和李重福也都是面色阴郁,显然都不支持他的暗中扩军计划。 “呼……”李重俊长长叹息一声,“诸位,北部军乃北庭精锐,藩属狼兵,看领军卫就知道,都是以一当十,整整四万大军,就在李旦手边,实在令我如芒在背,难以安枕” “殿下,有陛下和权相爷在,李旦绝不敢造次妄动,若权相爷真的倒向了李旦,那么,我等无论如何扩军……”李重福终于开口了,在关键处戛然而止。 然而他没说的,众人都明了,他们偷偷摸摸扩军,又能扩多少?要是权策真的倒向李旦,怎么扩,都只是无用。 说的都是事实,但却捅了心窝子。 李重俊脸色黑得像是抹了锅底灰,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仰面做孤独状,“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这番装腔作势,却是嘲讽自己的手下人无知无能。 陶陂硬着头皮出来建言,“殿下,与其在兵额上头弄险,不如在北部军上头做些文章,赵社才死,赵祥的心意,未必就牢固如初……” “阎左师得殿下信重,又正好在神都,不妨人尽其才,行策反之事,在赵祥和李旦之间种刺,让李旦对北部军掌控无力,大抵可消解殿下忧心”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李重俊怔了怔,屈指在膝盖上头敲打着,缓缓点头。 黄昏时分,晚霞漫天,各色云朵在天际奔行,趁着宫殿的开阔恢弘,颇为壮观绚烂。 关闭整日的芙蓉楼终于打开,这一天的时间,朝臣公卿,内监皇亲,任谁来求见,都未曾获得允准。 权策踏步出门来。 武后的悲伤哀痛,他无法彻底消弭,只能让她沉湎欢娱,暂时忘怀。 出得宫门,权策登上他的亲王车驾。 “回府”权策在马车中正襟危坐,面沉似水。 案前摆着神都武崇敏送来的信,他没有心思打开看。 子侄儿孙一路死下来,到武三思丧命绝嗣,武后就已经承受不了了。 若是行到最后,武后的反应如何,他难以预料。 一颗心,一半恻隐,另一半,却是快意,那一半,属于外祖母萧淑妃。 权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刻意,但是一步步走来,确乎像是在为她复仇。 萧淑妃只是一人惨死,宗族受到牵连,但武后的血脉后人,却是要男子尽死,女子都伺候枕席。 朝争的残酷,胜于宫斗,信然。 即便是凤子龙孙,在漩涡中,与草芥,也殊无二致。 权策情绪低落,面目沉凝,取过信,看了几眼。 城门边,行人都低头避让道边,有一个面目惊艳的男子,胆子大,抬头看了一眼。 “长得倒是怪好看的” 第1071章 神龙政变(十八) 深秋时节,西风萧凉。 在长安北城的光化门。 建昌王武攸宁之女,定王武攸暨的侄女,武落衡与权策同时入城,也是初次见面。 或者说,这不能说成是见面。 因为一个坐在马车中心事重重,一个在马车下仰面观瞻。 马车中的人,在武崇敏的信中,读到了马车下的人,了解了她的性情和野望,更读到了武崇敏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疯狂计划。 马车下的人,却只看到了马车中人的长相,给出了个长得还不错的评价。 “小娘子……咳咳,小郎君,崇成郎君派来迎接的人到了” 武落衡瞪了一眼,让身边的护卫结巴了一下,立时改了口。 岂不知,她虽然素面朝天,做男装打扮,但她容颜风华绝代,美艳隽秀,如同黢夜中的月光,柔和明媚,光彩夺目,并不是换一身打扮就能遮掩得住的。 武崇成派来的人,是他的左卫亲军都尉,带着十几个亲卫,虽然没有穿铠甲军服,但是一水儿的玄色劲装,孔武有力,腰挎横刀,齐刷刷立成两排,如同标枪一般,瞧上去,极有气势。 武落衡一双剪水秋瞳眯成了月牙,她最是喜爱这种威风了。 “嗯哼,走吧,先去兄长营中瞧瞧”武落衡背着手,迈步到那都尉面前,煞有介事地吩咐。 那都尉却并不是好指使的,抱拳拱手,“小娘子,将军有吩咐,说是天色已晚,请您先到上林坊府邸中落脚休息,将军有公务在身,要晚些时候才方便回府相见” 武落衡眉头一挑,自觉有些丢脸,扬着下巴冷声逼问,“我不能去军营?” “小娘子,军令如山,还请您莫要为难属下”都尉并不松口。 “哼”武落衡冷冷一哼,长发一甩,也不上马,当先便走。 初来乍到的,也不便任性勉强,留待日后,迟早找补回来,心头有个头上长角的小恶魔,挥着笔,给这都尉记了粗粗的一笔黑账。 一行人走进长安城,蔚然大城的气势扑面而来,比之余神都,更要壮观几分。 武落衡一手背着,一手拎着马鞭,在前头东摇西晃,她从神都带来的随从和左卫的亲兵,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日暮时分,正是交通往来繁忙之时,在外操持营生,奔波劳碌的百姓,揣着一整日的辛苦所得,要离开城中,返回家去,再晚一些,城门锁闭,便出不了城了。 至于城中的富贵人家,则到了呼朋引伴,外出消遣,找乐子的时辰。 一来一往,有进有出,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尤其是在这北城与西城的交界处,因为西市和平康坊的存在,引人趋之若鹜,车马辐辏,人潮拥挤,像是一锅沸腾的浓粥。 “咿,好恶心……”武落衡皱着鼻子,很是嫌恶地惊叫出声。 她瞧见一个身材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穿金戴银,自一处酒楼里出来,搂着两个面如敷粉的男子,招摇过市,当街抠抠摸摸,欢声笑语,放浪形骸。 他们的行径,无人在意,反倒是武落衡的惊叫,引来了不少的视线,瞧那眼神中的意思,仿佛是看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要不是她身后有不少人随行护持,不是很好惹的样子,怕是早有好事的闲汉纨绔,出声嘲讽了。 “小娘子还小,再大些,经了云雨,你就晓得个中滋味儿了” 那风韵犹存的妇人,也对武落衡的阵仗有些忌惮,不敢太硬气,以免冲撞了哪家权贵,淡淡说了句,聊作回应。 武落衡鄙夷地哼了一声,皱着眉头上下打量那妇人,泼辣性子按捺不住,出声叱骂,“不知羞耻就是不知羞耻,一大把岁数,不晓得活到哪里去了,你家若有夫君儿孙,瞧见你这副模样,岂不羞死了去,哪里还有脸面见人?” 那半老徐娘脸色登时垮了下来,她与夫君合离两年了,虽有儿子,但也不亲近,一直这般浪荡过来,像她这样的贵妇人,长安不要太多,还从没有人这般骑着她的脸面辱骂过。 更刺痛她的,是那句羞死了去,她合离两年的夫君,正好前不久才坠马而死。 “小丫头片子,乳臭未干,仗着家里那点能耐,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管好自己便罢,老娘自个儿的身子,一不偷谁家的汉子,二不强抢谁家的良家,想跟谁爽快就跟谁爽快,有谁管得着……”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井水不犯河水,老娘劝你留点口德,仔细祸从口出” 半老徐娘连珠炮一般呵斥,言语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克制。 然而,对在定王府养尊处优长大的武落衡来说,这些话已经足够难听。 她脸颊涨得通红,娇叱一声,“来人,将这无耻**和他的腌臜姘头一并绑了,游街示众” 她身边的随从一窝蜂涌上去,那半老徐娘身边的家丁护院,也迎上前来,丝毫不惧,两厢对峙起来。 背后的酒楼中,又奔来一大堆人,加入了对方的行列,这帮人更要硬气一些,推推搡搡,让武落衡的人落在了下风。 “你们,还愣着作甚?” 武落衡见左卫的亲兵没有动弹,赶忙娇呼呵斥。 亲兵都尉面露难色。 左卫在长安驻扎了不短的时间,他是认得这半老徐娘的,她是焰火军副将赵社的前妻。 跟在她后头出来,带的人比她更多,身边跟着两个昆仑奴的,是她的前妯娌,也是当朝皇帝武后的远房堂姐,同时,也是北部军统领赵祥的妻子。 “咿,你更恶心……”武落衡顺着都尉的眼睛,看到了赵祥的妻子,更看到那两个黑炭头一般的昆仑奴,咧嘴尖叫出声,伸着玉手蒙上了眼睛。 她分明瞧见,那两个昆仑奴,在赵祥妻子身后,动作不干不净,大庭广众之下,就对着她后头的丰隆,又搓又拧的。 “哼,小贱人,也不知含了谁的贼厮鸟,嘴皮子这般恶臭,来人,拿了她,给我掌嘴” 赵祥的妻子,在权贵圈子中,出名的艳帜高招,生冷不忌,口儿是重得很,曾闹出过与四个民夫同时偷情,被人裸身捆在街边示众的大笑话。 做得出,却不容人说,随着赵祥的地位水涨船高,玩起花活儿来,更是肆无忌惮。 她的人要对武落衡动手,左卫的亲兵可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呛啷啷,刀剑出鞘,数十人刀兵相向,眼看就要厮杀起来。 “都住手” 一声呵斥,涌出大队官差。 为首的,是个绿袍官,年纪也不大。 无论是武落衡,还是赵祥的妻子,包括赵社的前妻,都未曾将他放在眼里。 “本官万年县令,忝为地方,职责所在,得罪了” “将他们全部拿了,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众人悚然而惊。 这绿袍官官职不大,威势还真不小。 第1072章 神龙政变(十九) 长安城,分为两县,以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为界,以西县名万年,以东县名长安。 附郭京城,县令职级高配,为正六品,放在地方上,已然是一郡太守或下州刺史。 但在长安城中,高官显爵多如牛毛,如果这两县县令,没有足够硬扎的背景,只会沦为权贵的守户之犬和使唤之奴,决然不会有一地父母官,堂堂百里侯的威风。 万年县令名叫杜凯,出身京兆茂陵杜氏,乃是万年县本地的坐地户。 京兆杜氏与同一郡望的大姓京兆韦氏,合称韦杜,坊间有言“长安韦杜,去天尺五”。 然而,同为京畿大族,杜氏不像韦氏的轨迹那般陡峭,一朝骤然发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又一朝坠落,子弟星散,元气大伤。 杜氏胜在稳健,四平八稳,一代一代悉心经营乡土,徐徐图强,盘根错节下来,不显山不露水,在京兆和关内,势力颇为可观。 当初东宫内斗,李重福生母,太子侧妃董氏,曾有意在杜氏门中则一女为儿媳,后来迫于太子妃韦氏淫威,不得不废弃,因此之故,茂陵杜氏与东宫很有一番嫌隙。 然而,时移世易,朝中势力三分,权策独掌中枢,一家独大,李旦盘踞神都,得武后恩宠偏爱,储位在望,李重俊徒有太孙虚名,蜗居兴庆宫不祥之地,摇摇欲坠。 形势至此,已然非常明朗,非此即彼,尤其是中立势力的代表人物狄仁杰改旗易帜之后,灰色地带几乎完全消失,热衷骑墙,当墙头草的家族或势力,压力日甚一日。 稳字当头的京兆杜氏,决策迟缓,观望成性,成了最尴尬的一方。 他们曾屡次拒绝安国相王李旦的橄榄枝,又出于门阀利益,对权策科举书院、金银钱庄、遏制土地兼并等削弱门阀势力的决策极力抵触,两方冉冉上升的强梁,他杜氏都得罪死了,不得不试探着向太孙李重俊靠拢。 这一回,杜氏的当家族长反躬自省,痛定思痛,悟出了手快有手慢无的道理,雷厉风行了一把,将自家的孙女儿送到兴庆宫做了太孙身边的宫女,将这宗买卖敲得实实在在。 “速速将此间情形传讯到兴庆宫” 万年县令杜凯敏感察觉到手头这件口角小事,或许可以大做文章。 待亲信随从匆匆跑开,杜凯肃容拱手,询问武落衡的身份,“二位赵夫人,本县是识得的,这位倒是瞧着眼生,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哼”武落衡讥诮地翘了翘唇角,下巴抬得高高的,“万年县,你这是在讯问我么?” 杜凯呵呵轻笑一声,并没有恼火动气,在长安行走,就要有这种胸襟大度,要是计较,怕是随时能活活气死过去。 “本县不敢,只是,入了官衙,有些过场,还是不得不走的,要是尊驾不予合作,那么这场官司,可就有得拖了,误了贵人们回府就寝的时辰,本县担待不起” “再者说了,你们双方的纠纷,并无大事,只不过,动了刀兵,才犯下官非,一方配合,另一方则不,尊驾以为,本县会如何处置?” 杜凯软中带硬,绵里藏针,既施加了压力,又轻飘飘将压力转移到了对峙双方之间,尽量不沾染因果,颇见功底。 那边一对放浪妯娌到底只是妇道人家,眼界城府有限,听不出杜凯言语间的凶险,还得意洋洋地抖着锦绣衣袍包裹着的丰腴身躯,一唱一和,向武落衡示威。 “就是这个话呢,又不是谁家外宅养的小蹄子,也不是哪家勾栏里的清倌人,哪有身份不能对官家言语的道理?” “哼哼,怕只是个装腔作势的下贱商户,瞧着光鲜,骨子里只有铜臭味,上不得台面,怕说出来污了官家的耳朵” 武落衡被气笑了,她们都是被杜凯抓到县衙来的,本当同仇敌忾,一道用身份背景,迫使杜凯放了他们,平息此事,她们倒好,迫不及待帮着杜凯打压她,真真蠢笨如猪。 “哼哼,两个不知廉耻的娼妇,竖起你们的耳朵听好了”武落衡索性也懒得再玩弄心计。 区区县衙,还真没放在她眼里,她的兄长,那可是将军。 “我是武落衡,来自定王府,左卫将军武崇成,是我兄长” “小婊子,你说谁娼妇?”赵社的前妻狠狠一跺脚,大发雌威,张着手就要上前撕扯武落衡,到了县衙,他们的从人都被隔在了外头,正好是单挑的好时机。 “住手”赵祥的妻子要醒目一些,厉声一喝,将前妯娌推到一边。 理了理身上的披帛,将波涛汹涌的前胸遮了遮,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原来是定王府的小娘子,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咱们都是自家人,我可是也姓武,是陛下的堂姐,咱们可是本家呢” “呸,你也配,即便你姓武,也是辱没祖宗的娼妇”武落衡泼辣味道自始至终,决然看不起这两个放浪妇人。 赵祥的妻子脸皮子有些发青,按捺着性子,“小丫头,性子够烈的,像是咱们武家女儿,你的兄长是左卫将军,我的夫君,是北部军统领赵祥,同在行伍中,正该多多亲近” 武落衡嗤之以鼻,迈着步子靠上前,在她身边绕着圈儿,打量她的一身风韵好肉。 “哟,原来你还有夫君啊?那位赵统领,晓得你养了两个昆仑奴么?” 赵祥的妻子咬紧了牙关,冷冷一笑,强忍着喷薄的怒气,“既然都是皇家族人,不打不相识,今日之事,我二人不与你计较……” “杜县令,要是没有旁的事,我便不多叨扰了” 杜凯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武落衡身上扫过,笑了起来,“夜色已深,三位都是贵人,要是有个闪失,本县负担不起,若是不嫌弃,还请在县衙客舍暂居一夜,明日,本县亲自护送三位,各自返回府邸,如何?” 赵祥的妻子脸色变了变,武落衡倒是看得通透,“要是我们说不同意,想来杜县令也不会放行,只盼着我兄长上门要人,杜县令能抵挡得住” “带路” 武落衡信心满满,拂袖负手而去。 赵祥的妻子和她的前妯娌,也随后离去,冷哼连连,显然记下了这笔账。 “速去传信给陶将军,请他拿个主意,策反赵祥,或许在长安就能办,无须用上那位阎左师” 第1073章 神龙政变(二十) “没有回音?刘幽求屁都没放一个?” 武崇成拍案而起,身上的甲片呛啷作响。 深夜时分,他仍旧顶盔掼甲,素来的矜持从容作派,都不翼而飞,算得清秀的脸上,煞气密布,揪着手下管事的衣领不停摇晃,口沫横飞,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他是定王武攸暨的侄子,但因为寄人篱下的些许自尊心,与堂兄弟武崇敏、武崇行等人不甚亲近,反倒是与左卫的大多数将领一样,依附太平公主府,与刘幽求、萧至忠这些太平公主党羽,走动颇为密切。 接到亲兵报信,自家妹子竟然当街与人口角,亮了兵刃,被拘捕进入万年县衙,他立时乱了阵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连夜派人去长安留守府,试图请动刘幽求,给万年县令施压。 没料到,竟然是这个结果。 “留守没有言语,旁边的执事安排奉茶,小的不敢久留,亦不敢追问,回府来禀报” 武崇成听了管事的话,铁钳一般的双手缓缓松开,将手下人丢倒在地上。 “哼哼,好一个刘幽求,平日里称兄道弟,碰到这点事,就三缄其口,做了锯嘴葫芦,真真做得好啊……”武崇成的声音阴恻恻的,像是从地狱中冒出来的一般。 “这就是所谓的同党志士?所谓的同道中人?所谓的守望相助?” “狗娘养的,这些瓜怂贱人,就没有靠得住的” 那管事站起身来,小心翼翼靠近,建言道,“主人,小娘子安危至重,若是不得已,不如去济阳王府上求援” 武崇成脸色更加阴沉,嘴角抿得紧紧的,喘息越来越重,咬了咬牙,“不,求人不如求己,我与妹妹,不过是养在定王府的一对孤儿,哪有谁可以倚仗的?” “主人……”管事还待再劝,武崇成抬手打断,一把将他推开,口中讥讽,“莫要担心,我那叔父,既是养了我们,好歹就要个脸面,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他总会出面的,我闹上一闹,最多不过是丢官罢职,没有性命之忧” “主人,两京暗流汹涌,凶险异常,切不可任性妄动啊……”管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含泪悲声劝阻。 “休得罗唣,我可没有兴致再去摇尾乞怜,看谁家的冷脸,吃谁家的闭门羹”武崇成大怒,一脚将管事踢开,大声传令,“左右,去营地,调派两哨兵马,随我去万年县衙” “是” 马蹄声如雷,早有军官奉命而去。 “前面,前面何人,深夜聚众乱闯?”巡夜的官差衙役,见到远处长串的火把,还有沉重的脚步声,如临大敌,张大了嘴巴,早早贴着墙根站好,结结巴巴地扬声追问。 “左卫奉命调遣,尔等速速闪开”口气虽不客气,但好歹有人答话。 官差们如释重负,前不久右羽林卫的兵乱,官差百姓死伤无数,着实吓破了他们的胆子。 火把长龙一路疾奔,将万年县衙团团包围。 “咚-咚-咚” 万年县衙大门紧闭,武崇成挥手之下,便有十余人抬着攻城锤,猛烈撞击。 “吱呀,哐当” 两扇大门摇摇欲坠,继而一声巨响,轰然倒地,烟尘满天。 攻城锤退下,烟尘散去,门洞里却不是一马平川,里头没有火把,幽幽阴暗,借着左卫这边的火把光亮,影影幢幢,依稀可见里头堆了满满的人。 最前头的,正是万年县令杜凯,他一脸的清正淡定,双手笼在袖中,一派大家气度。 “长安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本县官职虽卑,然而代天行宪,牧民一方,本衙乃是本县正衙,一草一木,无不攸关大周体统,朝廷颜面,将军明火执仗,大兴刀兵,是要叛逆么?” “若是,本县项上大好人头,请将军自来取之,若否,请将军勒兵下马,束手就缚” 武崇成在马上,面如清水,无波无澜,盯着这个跟他差不多年纪,官职比他低好几级,气场气势却比他大上好几圈儿的县令芝麻官。 他只是硬撑,不言不动,只是故作深沉,掩饰心头的慌乱。 良久,他挣脱了杜凯的气势压迫,抬起马鞭,指着他的鼻尖,只说了两个字。 “放人” 杜凯摇摇头,竟然笑了,“既是将军不欲提起这个话题,本县也不为难将军,待明日天亮,本县上奏朝廷,是非功罪,自有公论” “至于放人,请恕本县难以从命,令妹有官非在身,尚未了结,不宜纵放” 武崇成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猛然一挥手。 “嗖嗖嗖”身后利箭横飞。 县衙的门廊上,门槛上,连同杜凯面前的地面上,都插满了白尾羽箭,深深入地,嗡嗡鸣响。 扑通扑通,县衙里不少人腿软,委顿在地上,还有臭烘烘的尿骚味传出,好在县衙门洞里头阴暗一片,倒是不用担心被人察觉。 “放人” 武崇成又说了一遍。 杜凯仍旧摇头,声音清淡,意思却斩钉截铁,“将军要人,除非将县衙所有人斩尽杀绝” 他仰面抬头,脊梁挺得笔直,寸步不动。 武崇成终于跨步下马,直勾勾盯着杜凯,莫名有几分佩服,“本将军要探视妹子,杜县令可否行个方便?” 杜凯笑了笑,侧开身子,展臂相迎,“将军请” 武崇成大步流星,随杜凯来到县衙客舍,门前有栅栏,聊表监禁之意,对垒的双方,竟然在同一个客房之中。 “兄长,你是来接我的?”武落衡毕竟只是个才出家门的小娘子,见到武崇成,像个欢喜的百灵鸟一般,扑上来,满脸都是希冀。 武崇成艰难地摇了摇头,“妹妹莫慌,县衙外,都是我左卫将士,我就在县衙外头守着,明日过了堂,兄长就接你回家” 武落衡闻言,脸色骤然一变,却没有一丝喜色,勉强笑了笑,“谢过兄长,落衡等着” 两兄妹相对无言,武崇成拍拍武落衡的头,抚慰了一番,转身离去。 杜凯送了出去,很快去而复返。 武落衡不复先前淡定,脸色苍白,抓着栅栏,“杜县令,我家兄长是太平殿下的人,定王叔与权相爷相交莫逆,信阳王和济阳王都是我家兄弟,还请你好自为之” 杜凯闻言,对这个如花似玉的皇族小娘子刮目相看。 毕竟道不同,他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夜色更浓,被左卫大批兵马包围的万年县衙,洞开的大门,如同血盆大口,似乎要择人而噬。 好几道黑衣人影从天而降,大鸟一般扑到客舍门前,撞破门框,冲了进去。 “唰唰……”几道雪亮的刀光剑影闪过,鲜血横飙,溅到门上。 “啊……”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第1074章 神龙政变(二十一) 大清早,长安迎来了又一日晨曦普照。 只不过,深秋风冷,今天注定不得安宁。 万年县衙向长安留守府、秋官衙门、夏官衙门和大理寺四个衙门口,上报了恶性凶杀案。 题封上头,白纸黑字,将昨夜的事变陈述得分明。 “左卫将军武崇成深夜擅自兴兵,包围万年县衙,损毁官衙门户,滥施武力,不久,北部军统领赵祥之妻、皇亲武氏,与前焰火军副将赵社之妻妯娌二人,一同在万年县衙客舍遇刺身亡”。 这题封很是有趣,不去说受害两人为何出现在县衙客舍,不交代前因后果,反倒在上报命案的同时,暗戳戳地告了武崇成一状,将他兴兵包围县衙与赵祥之妻妯娌二人的死放在一起,隐晦暗示其间有因果关系。 四个衙门才接获题封,未及商议应对,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又收到了政事堂的公函。 内史宰相宗秦客,对这个案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要求有司尽速侦破案件,将详情上报政事堂。 夏官衙门收到的公函,格外增加了几笔,要求夏官尚书郑愔查明左卫将军武崇成擅自调兵,袭扰官衙之事。 政事堂宰相缺额严重,目前只有权策、狄仁杰、韦巨源和宗秦客四人,武后曾有意增补一名在野大贤,交给安国相王李旦保举。 不料,他却保举了权策的死忠人马太原王氏族长、阳泉伯王昱。 武后对此极为憋气,李旦该硬的时候不硬,该抓住的机会抓不住,该软的时候不软,该送的人情送不出,从来踩不准鼓点,煞是气人,气闷许久,武后不予采纳,也没有驳回,不了了之。 尽管有缺额,宗秦客这位内史宰相,仍旧忝列末位,掌管典籍、修史和舆图等事,依附武三思的时候,没有掌握实权,投靠了李重俊,仍然不能,政事堂另外三人一个鼻孔出气,唯权策马首是瞻,他的权力范围,几乎不能出文史馆。 为了万年县的案子,宗秦客突然高调起来,直接插手案件司法不说,连军政也要插一手,引得朝野侧目。 但不得不说,宗秦客的动静很有效果,以杜凯的身份资历,尽管上奏的事情不小,但是关注度和分量始终是有限的,可大可小,找到合适的托词,将此事按下去也不无可能,但有了宗秦客背书站台,带来了无数双关注的眼睛,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卯时开衙后一个时辰,长安留守府牵头,四个接手题封的衙门,有三个动作了起来。 长安留守刘幽求、秋官侍郎张昉,大理寺卿、齐国公薛崇胤,率领有司官差,浩浩荡荡,一同前往万年县衙实地勘察。 秋官衙门派出的人颇有意思,出面的是秋官侍郎张昉,而不是同为秋官侍郎,但地位更高的薛崇简,这一动向耐人寻味,官方的解释,是薛崇简要避嫌,不与同胞兄长薛崇胤两人同时查处一宗案件。 但结合唯一一个接到宗秦客的公函,却没有任何动静的衙门,薛崇简的避席,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薛崇简是秋官侍郎,同时也兼任夏官侍郎,他拒绝前来查案,恐怕更多的是避免引起朝野误读,致力于完整地呈现夏官衙门的立场。 大概就是,他们并没有兴趣买宗秦客的账,那所谓的政事堂公函,指不定去了夏官衙门的哪个茅房里呢。 “下官万年县令杜凯,拜见诸位上官” 万年县令杜凯,在破败的县衙大门前,躬身下拜,迎接三位上官。 前来的三人,刘幽求品级最高,但爵位却是薛崇胤为尊,而且刘幽求曾是太平公主门下,薛崇胤论起来是他的少主,他礼让退后,让薛崇胤出面。 “万年县起来吧,你倒是好大手笔,连宗相爷都请动了”薛崇胤也不怯场,摆手示意杜凯起身,开口就是不善。 杜凯立起身子,面容憔悴,“公爷言重了,下官位卑,哪有能耐劳动宗相爷,只是案件颇大,非下官所能处置,只能据实上报……” 薛崇胤挥了挥袍袖,无意多听他解释,一阵嘲讽,“罢了罢了,不过是蟊贼擅闯行刺,冬官衙门也遭过贼,梁王府的宅子都烧光了,死伤的贵人高官不知凡几,偏你这万年县衙娇气,无需多言,前头带路,到案发现场去” “我倒要瞧瞧,多大的案子,无论结果如何,你杜凯,定是脱不得干系的,哼” “……是”杜凯劈头盖脸吃了一阵排揎,有话要说,又无从开口,应了声是,侧身带路。 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杜凯衣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手心里湿漉漉一片。 众人来到客舍前,却见此地剑拔弩张。 以栅栏为界,里头是万年县的官差,还有一队宫中禁军,外头则是左卫将军武崇成,和他手下的兵马,两方都有约莫百余人,刀剑出鞘,森然对峙。 “哟,挺热闹的嘛”薛崇胤背着手,站在高处,玩味地俯视着下头,用下巴点了点那队禁军,“万年县,那是何处兵丁?为何在此?” 杜凯快步上前,“回禀公爷,那是兴庆宫禁卫,太孙殿下听闻此间有皇族血案发生,特意派人前来,维持秩序,主持公道” “齐国公,齐国公……”武崇成将手中横刀一扔,快步奔上前,双膝跪地,“齐国公,杜凯栽赃嫁祸,刻意诬陷我们兄妹,昨夜舍妹亲眼见刺客行凶,杜凯丧心病狂,竟让舍妹与两具无头死尸、遍地鲜血同处一室,其心肠毒似蛇蝎,还请国公救救舍妹……” 薛崇胤撇了撇嘴,没有理会武崇成,“万年县,武将军的妹妹,是疑凶,还是苦主?” “公爷,下官不敢定论”杜凯滴水不漏。 薛崇胤脸色阴了阴,冷笑一声,“罢了,管她是疑凶,还是苦主,现在,我要提审她” 杜凯伸出手臂,朝客舍里示意,“公爷请” 薛崇胤双眼一眯。 “杜凯,你放肆”秋官侍郎张昉跨步上前,这里也只有他适合干脏活了,挥手就给了杜凯一记重重的耳光,将他打翻在地,躬身逼视过去。 “混账东西,你胆敢以下犯上,刻意阻挠上峰办案,是宗秦客给了你熊心豹子胆,还是你的脖子是钢铁浇筑?” 杜凯嘴角鲜血殷殷,嘴巴仍旧很硬,“下官可死,禁卫官差皆可死,案件查明之前,武落衡决不可离开此地” 这话已经很有意思了,隐含的意思是,要想带走武落衡,除非杀了他,杀了县衙官差和兴庆宫禁卫。 “呛啷”武崇成脸孔扭曲,拔刀在手,架在杜凯的脖子上。 杜凯打了个哆嗦,闭着眼睛,牙关紧咬,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好,好一个杜县令”薛崇胤大袖一挥,不怒反笑,“武将军,将你的兵马带回,你忧心胞妹,情有可原,但兵马久出,并非善事” “来人,此间迷影重重,似牵涉谋逆造反之事,兹事体大,万年县近在肘腋,为保万全,行文武侯卫李大将军,请调派巡城兵马,将万年县所在坊市戒严封禁,一应人等,统统不许进出” “既是案件复杂,不妨,慢慢查一查,走……” 薛崇胤拂袖而去,众人轰然应命。 武崇成驻足良久,翘首向客舍内张望,恨恨一哼,率众离去。 “呼……”杜凯身子一软,趴倒在地,额头冷汗涔涔沁出,后脊梁骨凉意悠悠。 客舍角门的窗棱下,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像小鹿一般灵动,此刻却布满颓败无力的阴霾。 她眼看着希望一点一滴破灭。 她的将军兄长救不了她,连高高在上的薛崇胤也不行。 “啪嗒……”有一点凉意落在她的脸颊上,是红色的。 血,也不知是赵祥妻子的,还是她妯娌的。 武落衡没有惊骇,用衣袖抹去,抱膝团成一团,泪水泠泠落下。 她想念定王府,想念兄长武崇敏了。 第1075章 神龙政变(二十二) 万年县衙和所在的坊市,成了长安城内最安全、最平静的地方。 无他,衙门官差、地方铺兵和南衙府兵,犬牙差互,密密麻麻,随处可见,称之为大兵营亦不为过,哪里还会有贼匪不长眼,到这里来触霉头? 坊市外,是杞国公、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派出的武侯卫府兵,他们接到的差事,是限制百姓进出游走,严查周边可疑人等。 说的严厉,但执行起来,却是比较宽松,真有坊市居民有所央求,往往会网开一面,唯独万年县衙上下官员、差役和捕快,那是寸步都不得动弹。 渐渐地,百姓士绅都明白过来,这武侯卫的封禁,与其说是封禁坊市,不如说是封禁官府。 坊市以内,万年县衙以外,则是长安留守府派出的大批铺兵,越靠近万年县衙,铺兵的部署巡弋越发密集,到万年县衙所在的街道上,已经是黑压压挤满了大片,针对性格外明显。 如果说武侯卫是锁,那么,这些地方铺兵,便是绞绳,勒在万年县的脖颈上,越收越紧。 万年县衙内,杜凯坐困穷城,县衙中的官差,有人潜逃,不知所踪,有人举手投诚,做了叛徒,已经不足百人,反倒是兴庆宫派来的六十余名禁卫,牢牢守在客舍外,对外头的变故,无动于衷。 他们跟着李重俊,经历过太多凶险,尤其是在李显死后,百鬼夜行,灵前行刺,返程途中伏击刺杀,都是九死一生的活计,眼前只是围而不攻,还没杀人见血,不过小场面。 “县尊,衙门里的粮食菜蔬,没有储备,小的要出门采买,可能行么?”县衙后厨的管事搓着大手,脸上陪着笑,眼珠子胡乱转悠,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杜凯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去吧,尽管放心,留守府和武侯卫虽强势,当也不会泯灭人伦,坐看我等饿死……太孙殿下和宗相爷在上头,也不是摆着吃素的,今日尔等与我共患难,是为了太孙殿下大计,功过是非,本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县衙后厨的管事,不过是个操持手艺的下人,哪里听过这些云山雾罩的官话,但杜凯话里的警告意味,他还是咂摸出来了,黝黑的脸上淌下一条条油汗,“哎,哎,县尊放心,小的这就出去,有您护着,小的安心” 县衙的大门已经没了,只剩下光秃秃一个门洞,后厨管事在破败不堪的门槛前犹豫了许久,伸长了脖子左右张望,小心翼翼地抬脚迈了出去。 “呛……” 一缕粘糊糊的黑发缓缓落地,脖颈发凉,应该有把刀在上头。 “军,军爷,小的只是个仆役,出来买点米面,要不然,县衙里头的人,可都得活生生饿死了,求您通融通融”惶急惊恐之下,后厨管事的口舌前所未有的利落。 “哼哼,哟,还知道吃喝拉撒,啧啧,还以为里头的都是圣人呢” 守在外头的,是长安留守府的铺兵,酸言酸语讥讽了一通,倒是把刀收了起来。 不待后厨管事松口气,抬腿就是一记大脚,将他踹回了门洞里。 “咱们当兵吃粮的,都是大老粗,最是崇拜当圣人的,你们既是充了大尾巴狼,那就得充到底” “哈哈哈……” 铺兵的**们恶形恶相,放肆大笑。 后厨管事摔了个倒栽葱,头破血流,回头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苦哈哈的,难以言语,满大街的铺兵,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海,要将他们这些人泡个通透。 “县尊,大事不好,小的也出不去,外头的杀千刀的,是要咱们活活饿死啊……”后厨管事血糊糊、脏兮兮的,扑了回来,也不晓得遮掩,张口就是大声哀嚎。 “住口”杜凯厉声呵斥,扫视四周,四周的人,都已经是一片毛毛乱乱,骚动不已。 “休要惊慌,太孙殿下和宗相爷不会忘了我们的……” 他的言语很是无力,说得次数太多,金玉良言也不值钱了,何况是睁着眼睛的瞎话。 手下的官差眼中,怀疑和疏离,越来越浓郁。 杜凯自己说话的中气,也虚弱下来,与外头隔绝,他心下也没底,外头是不是出了岔子,他们已经成了弃子? “县尊,有人进衙门来了” 有官差匆匆忙忙跑来,上气不接下气。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神色紧张,包括杜凯自己在内,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判决。 “杜县令何在?咱家是兴庆宫来的” 来人不少,还抬着两口巨大的棺材,打头的人做内侍打扮,面白无须,四下里瞧了瞧,见衙门中众人士气低落,双手笼在袖中,神气活现地训斥,“你们呐,到底没见过世面,太孙殿下,那可是当朝储君,谁能奈何?” “左武侯卫怎么样?杞国公怎么样?长安留守又能怎样?咱家想过来,就过来了,报一声兴庆宫,有谁敢拦着?” “太监教训的极是”杜凯赶忙拉大旗作虎皮,接下了话茬,趁机稳定人心,“有太孙殿下关照垂顾,我等眼前之苦,日后必能得十倍百倍回报” 内侍对杜凯的醒目很是满意,面团团的脸上布满了笑意,“杜县令说的好,来呀,抬上来” 跟在他后头的人将那两口巨棺抬了上来。 这巨棺分量十足,各有十二人抬着,竟然还步履维艰。 “这是……”杜凯有些迟疑,“给那两个**收尸?” 内侍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出的阴森,“做个样子罢了,让神都的赵祥和李旦瞧瞧,她们两人,哪里配让太孙殿下烦心,收了尸,那姓武的小蹄子可就乐意了,这等怜香惜玉之事,不着急做” “打开” 棺材打开,里头竟然堆得满满的,全是些米粮菜蔬肉食等补给物资。 众人大为欢喜,尤其是那后厨管事,眼睛一扫,高兴的几乎跳起来,“有这些吃食,咱们俭省一些,足够撑上一旬时日了” 欢腾之中,唯有杜凯,笑得很是勉强。 说的如何堂皇正大,终究还是在细微处露了怯。 运送给养,要偷偷摸摸,一口气就运送了供他们一旬之用的物资。 外头围困的府兵和铺兵,虽不知为何放行了兴庆宫的内侍,但李重俊,显然没有能够真正掌控住局面,只能做些小动作,玩弄心眼。 “哎……” 杜凯幽幽一声叹息,他是上赶着攀附上来的,没有资格要求李重俊更多。 举目东望,希望在神都。 李重俊顶住薛崇胤的压力,给赵祥的妻子讨回公道,甚至为她收殓入棺,赵祥如何且不去管,李旦,定是忍不住的吧? 第1076章 神龙政变(二十三) 神都,新安县。 安国相王李旦率队来此,停顿在北部军军营不远处。 他不会短时间内再次前来劳军,也没有新的司隶处郎中让他亲自来相送。 他此来,是为了行刑。 断了一条腿的河间王武尚宝,背下了火烧梁王府,刺杀高阳王武崇训,指使侍女,色诱谋害梁王武三思的一大堆罪名,法司给他判了个酷刑腰斩。 宗室处刑,依照惯例,是可以保留全尸的,而且大多在密室之中行刑,以免有伤皇族体面。 但武尚宝的罪过,是刺杀同宗嫡支显贵,形同谋逆,一切的惯例都不再适用。 想当初,太子李贤的两个儿子,就是因为沾染了谋逆的嫌疑,被来俊臣活活鞭打致死,休说全尸,血肉模糊,连人样都没了,比起武尚宝,要凄惨无数倍。 李旦站在监斩台上,迎风而立,微微仰头,看着日头缓缓来到天中,心头大为快意。 从来都是姓武的,虐杀姓李的。 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这个姓李的,栽赃暗害一个姓武的亲王,再光明正大处死另一个姓武的郡王。 爽哉。 诸位皇兄皇侄,英灵不远,可瞧见了么? “殿下,时辰已到” 李旦低头,哂笑一声。 两个红头巾壮汉一人一边,拎着武尚宝的胳膊将他抬了上来,形容狼狈,猪猡一般。 本就是一桩政治冤案,他更无心明镜高悬,听谁家的冤屈,武尚宝倒攒四蹄捆绑着,嘴巴里还塞着破布团,他尽管挣扎,尽管呜呜嘶嚎,却说不出一个清楚的字眼儿来。 日头越来越大,李旦静静欣赏着武尚宝无用的求生表演,无动于衷。 等到他气力耗尽,动静小了。 李旦才意犹未尽地摆摆手,朗声吐出一个字。 “斩” 刽子手早早等得不耐了,听得命令,一口老酒喷在鬼头刀上,寒光迎着日头闪过,猛然坠下,血溅三尺,武尚宝的身子断为两截,竟然还在蠕动。 李旦欣赏不来,举着衣袖掩面,口中呢喃,“人间惨事啊,真真是人间惨事” 好在武尚宝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但凡有一口气在,听到他这假慈悲,定要与他同归于尽的。 公事已毕,北部军统领赵祥迈步向前,开口相邀,“殿下,既是已到新安营附近,还请移步,容微臣尽地主之谊” “如此,本王就不与赵统领客套了,上次过来就在不久前,本王这也算是常来常往了,哈哈哈”李旦哪里是不客套,简直就是迫不及待了。 他一动身,身边的从人也都跟了上来,少有人留意到,有个亲随抱着个黑漆匣子,瞧着颇有分量,也不知是什么。 到了赵祥的中军,李旦与地方官员寒暄片刻,便将他们都遣散了。 “赵统领,这里有一份文书,请你过目……” 李旦自袖中掏出一份字纸,递到赵祥面前,让他自己去看,自己端起茶盏,细细品茗,一副稳操胜券的气派。 赵祥盯着那份文书看了许久,倒不是文书有多复杂,这东西再寻常不过,是一份放妻书,他之所以迟疑,是在揣摩,李旦何以会如此自信? “殿下,臣才接到夫人遇害的消息,您便令臣休妻,怕是难逃无德之讥”赵祥言辞谨慎。 李旦放下茶盏,取出锦帕擦了擦嘴,直言道,“明面上是休妻,实际上,则是让你从长安万年县衙的咄咄怪事中抽身出来” 赵祥沉默不语,心渐渐下沉。 他不傻,休妻的确能脱身,但更会将卖力拉拢他的太孙李重俊得罪死,也会惹来妻族的愤怒,虽然她不是武氏嫡支,但拐弯抹角的,有牵连的皇族中人,也不在少数。 同时,他也将声名狼藉,遭人唾弃,永世不能翻身。 这是一个生死扣,任何一个选择,都不是活结。 “你想仔细了,李重俊帮你这个大忙,得罪了的,可是武攸暨那一窝子老小,说白了,那就是得罪了权策,他得罪了权策,你要是承了他的情,那么,权策会如何?” 李旦慢条斯理地给他分析,“本王也不吓唬你,在这大周天下,得罪本王许是无妨,得罪李重俊也有法子转圜,但是招惹了权策,那可不只是得罪了一个人而已” “呵呵,这武落衡算是权策的从表妹,以他重情义的名声,武落衡在万年县衙受这些苦,他岂会善罢甘休?听说,这丫头生得很是标致,我见犹怜呐……” 赵祥干巴巴地赔笑一声,将休书收了起来,“殿下说的,都是金玉良言,臣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无法与殿下相提并论,还请殿下宽限一两日,臣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绝不给殿下惹麻烦” “哼哼,你晓得就好,即便你休了你那恶心人的夫人,本王也少不得要给权策交代一二,否则,这一关,怕是没那么容易过的” 李旦站起身来,又丢下几句话,继续施加压力。 赵祥跟着站起身,深深作揖,“殿下盛情,臣铭感五内” “行了,我给你看样物事”李旦双手击掌,亲随抱着黑匣子进来。 李旦将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滩黑乎乎的,几乎板结的泥土。 赵祥凑上前看了看,眉头紧锁。 “这是梁王府的泥土,火烧的,这种连泥土都能燃烧的火,你可有所联想?”李旦负手抬头,一派高人风范。 “臣驽钝”赵祥方寸已失,难以思考。 李旦哼哼冷笑,“本王让你调派千人南下听用,在河北道被怪火烧了个精光,你忘了么?” 赵祥眼睛陡然瞪大,脸色煞白一片。 “本王知道,坊间传言,颇以为梁王之厄,乃本王所为,本王不屑辩解”李旦上前两步,盯着赵祥的眼睛,“但是,这火如果是本王所有,我又怎会用来烧掉自己的臂膀爪牙?” “杀本王的兵马,杀武三思,对谁最为有利,你好生琢磨着吧” 李旦说完,拂袖便走,丝毫不担心赵祥的选择。 赵祥抱着黑匣子里的泥土,愣怔在原地,神情变幻,心神煎迫。 帘幕微动,闪出一道人影。 赵祥转过头去,双眼血红,“你家主子,好一个阴险恶毒之人,杀我兵马,逼我到死地,你倒是还敢出来?” 第1077章 神龙政变(二十四) “即便安国相王所言都属实,你又待如何?” “坐拥四万精兵,而成行尸走肉,听令奔走,犹如奴婢?” 出来的人,正是前东宫春坊左庶子,现在的军器监令阎则先。 赵祥本就心情沉郁难堪,听他说得讥诮,额角青筋暴跳,低声怒吼,连忌讳都顾不得了。 “要不然呢?莫非我从了太孙殿下,就能龙飞九五,坐上皇位不成?还不一样是寄人篱下,鞍前马后?” 话说出口,赵祥就后悔了,极为防备地盯着阎则先,生怕他会趁机出首,举发自己有不臣之心,要挟他低头。 “统领此言差矣”阎则先不慌不忙,并没有借机发难的意思,反倒坐了下来,掰着手指为赵祥盘算。 “统领原本简在帝心,为一忠耿纯臣,而后卷入党争,陛下不言,定有猜忌之意” “安国相王殿下有陛下垂青,又与权相爷和解,要在文臣之中培植羽翼,应当不难,然而,军中另有天地,南北两衙,八成在权相爷手中,并不是他能轻易插足的,你这北部军,对安国相王而言,恰似孤注一掷的救命稻草” “这要害之处,比之于前汉时期,淮阴侯之与汉高祖,也不遑多让……” 淮阴侯,那是韩信,一度掌控刘邦手中的绝大多数兵马,但下场,也是众所周知。 这话形同诅咒,赵祥听在耳中,恼怒无比,正待开口叱骂,阎则先却笑眯眯的,还没有住口。 接着道,“如安国相王所言,太孙殿下行事偏激刻毒,统领藉由此事追附于他,无异于自绝于权相爷和安国相王,还有这两人背后的陛下和上官昭容,这橄榄枝,毋乃过于沉重乎?” “更何况,太孙殿下根基孱弱,少走正道,本身能否长久,都在未定之数,窃以为,智者所不取” 赵祥的脸色很精彩,混杂了绝望、失落、诧异和错愕,失神许久,不知如何言语。 阎则先却一脸淡然,理了理衣摆,翘起了二郎腿,瞧着赵祥变脸,饶有兴味。 “你,到底是谁?” 赵祥问出了中山王李隆业也曾经问过的问题。 阎则先忍不住想笑,他的生涯,摇唇鼓舌,成就不凡。 先是太孙李重俊,顺着他的暗示,道路越走越偏激,却至今仍视他为心腹,中山王李隆业脑袋开瓢儿,戴着帽子休养,深居浅出,戒心倒是很强,已经不与他联络。 眼前的第三人,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呵呵,这问题,却是为难我了”阎则先仰着头,笑意微微,说不出的矜持得意。 “信阳王武崇敏以我为少年知交好友,太孙殿下以我为心腹谋士,中山王李隆业每逢大事,也会与我畅言相商……” “我也说不准我是谁,赵统领,你觉得呢?” 赵祥愣愣的看着他,没有急着去答复他的问题,反倒肌肉绷紧了起来,“阎监令,你将这等秘事告知于我,就不怕我到任意一方揭穿了你,作为取信进身之阶?” “我不怕”阎则先回复得直截了当,“一来,他们未必信你,而不信我” “二来,他们都是精明人,对我没有疑心,是不可能的,但我对他们都有用处,而我,也能周旋在各方利益的交汇点,为他们将差事办妥当,这是我的本事” 赵祥脸颊撕扯,露出个鄙夷的笑容,“脚踏三只船,还稳稳当当,文人无行,果不其然” 阎则先耸耸肩,晃了晃脑袋,不以为耻。 “好吧,阎监令既是大口吃八方,便请为我指条明路,我该如何取舍?” 赵祥神色一整,认真盯着阎则先,事实上他对阎则先没有什么鄙夷,嫉恨有一些,更多的是艳羡。 “照安国相王所言,签了这一纸休书,与那不守妇道的武氏荡妇断绝关系,同时,书信一封,给太孙殿下,陈说款曲,道明其中不得已,输诚效忠,表态愿意暗中为太孙殿下助力,等待他登高一呼” “太孙会如此轻信么?”赵祥眉眼阴郁,总觉得阎则先这三姓家奴在挖坑埋他。 “当然不会,所以,你这封信,最好由我来转达”阎则先脸上的笑容愈发旺盛,丝毫不掩饰私心,摊摊手,笑呵呵地道,“你瞧,我这不又完成了一桩差事?” 赵祥闻言,咬了咬腮帮子,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阎监令,您,可真是面目可憎啊” “承蒙夸奖”阎则先哈哈大笑,毫不收敛,径直切入了后续,“当然,要取信于太孙殿下,并不是一纸空文便可的,哪怕加上我背书,也是不够的……” “营中新来的司隶处郎中唐篁,是上官婉儿和郑愔的人,虽然与安国相王有些呼应,毕竟不算亲近,你可设法,让唐篁与中山王晤面,拉近一些关系,如此一来,可赢得安国相王信任,也可对太孙殿下说成是离间中山王和上官昭容的关系,一举两得……” 赵祥看着阎则先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飞,字字句句,都在拨弄人心,操弄鬼蜮,利用李旦和李重俊的党争,还有李旦阵营内部的远近亲疏,算计得入骨三分。 心知此事或许又是中山王李隆业交给阎则先的差事,他竟然完成得如此轻松愉快,赵祥已经无力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躬身拱手,“阎监令好本事,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愿与赵统领,协衷合作,各取所需” 阎则先方才的张扬猖狂,倏忽之间消失无踪,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耿直模样,眼中真挚无比,说的话,也是赤裸,没有虚词。 赵祥意外地觉得,这个无德的显贵之后,突然有些可爱了起来,伪君子,伪得实在。 长安,万年县衙。 杜凯等人靠着巨棺中的粮食肉菜,撑过了四五日。 这一日正午,窝在兴庆宫的李重俊突然穿过重围,现身在县衙外,似是在等着谁。 杜凯等人蜂拥而出迎候,他也无心搭理,只管望着不远处的路面,双手握成拳头,整个人很是紧张。 他苦心布局一场,还没有见到收成,决不能让人破坏了去。 就算是权策,也不行。 路上密密麻麻的铺兵,像波浪一样,一浪涌过一浪,分列成两行,恭恭敬敬,钢刀铁甲,锵然作响。 威严肃穆,莫此为甚。 杞国公、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长安留守刘幽求,长安司马王之咸,万年县衙围困武装的首领们,一同现身。 中间的,却是个绯袍官。 李重俊阴着脸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些他不曾享有的待遇,心头的妒忌愤恨像是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 他甚至不用去看,都知道来者何人。 一介绯袍官,在高官大将面前,敢大咧咧策马走在正中央。 没有谁,只有天下第一绯袍官。 尚书省左司郎中,李昌鹤。 第1078章 神龙政变(二十五) “见过太孙殿下” 李昌鹤礼节不缺,下马行礼。 李重俊背着手,仰着头,侧了侧身子,像是出于谦逊,只受半礼,又像是在假装没看到,故意为难李昌鹤。 然而,他打错了算盘。 李昌鹤躬身之后,便直起身来,中间丝毫没有停顿。 比李重俊更加敷衍。 “万年县,本官要入内探望武落衡小娘子,前头带路” 李昌鹤一边开口吩咐,一边举步入内,没有给杜凯留下拒绝的余地。 杜凯有些慌乱,不得不跟着李昌鹤的脚步,回身看向李重俊。 “嗯咳,李郎中……”李重俊才开口,就被打断了。 李昌鹤脚步没停,声音幽幽飘出,“万年县衙,是朝廷的县衙官府,凡是朝廷的县衙官府,无不在政事堂管辖之下,太孙殿下若无他事,还是回兴庆宫最好,要不然,少不得有奏疏参上,说您勾连京畿腹地朝官,居心叵测……” “我为太孙储君,如何管不得……”李重俊听得忐忑,但在众目睽睽下,不得不强撑。 李昌鹤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他,眼神犀利,“殿下,据臣所知,上一回的右羽林卫兵乱,还没了结,若再有万年县衙忤逆罔上,成法外之地,臣以为,并非吉兆” 李重俊听着,也迈步走上前来,不再阻拦,却也不肯离去。 李昌鹤没有理会他,大步流星,径直走到了后院客舍之前,显然,在来此之前,他已经晓得了这里的细节。 见到太孙和县令一道,陪同个绯袍官前来,县衙提心吊胆了许久的官差,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地散了开去。 但是兴庆宫的禁卫,却仍旧守在前头,他们胆子要大得多了。 “让开”李昌鹤沉声呵斥。 禁卫们都看向李重俊,而李重俊此时却对县衙的翘脚飞檐起了兴趣,看得很是专注。 得不到李重俊的指令,禁卫便硬挺在前方,挡着路不让开。 “杀”李昌鹤的耐心一如既往的糟糕,毫不迟疑地大袖一摆,吐出一个短促有力的命令。 万箭齐发,数十名兴庆宫禁卫,连嗝都没有打出来,就变成了一地的刺猬。 李重俊大骇,“你……” 李昌鹤却没空听他说什么,迈步就走进客舍。 “啊啊……” 门才打开,里头就响起一阵尖利的叫声,武落衡所在墙角处,团成一团,发髻凌乱,面有菜色,神情惊恐,全身都在发抖。 “落衡娘子,莫要害怕,我奉权相爷之命,接你回府”李昌鹤声音温柔,眼底还有丝丝笑意。 他一眼就能瞧出,武落衡很大程度上是装的,她虽然狼狈,但身上衣衫洁净,尤其是脸蛋上,纤尘不染,她所在的地方,也是距离血污死尸最远的地方,而且,她的神情虽憔悴,但眼睛却转来转去,充满狡黠神采,并不像是惊吓过度的样子。 “不要,不要过来,不要碰我”武落衡非常投入,双手不停扑棱着,但却蹲得规整,衣衫都敛在身前,没有在地上拖曳摩擦。 李昌鹤回了回身,早有两个侍女走上前来,正是武落衡从神都带来的。 见到她们,武落衡情绪稳定下来,在她们搀扶之下,缓缓离开了这个噩梦一般的客舍。 “杜县令,办得好差事”李昌鹤目送她离去,看了杜凯一眼。 “李郎中,好威风,好煞气”李重俊忍不住了,既然是敌非友,他也不必留面子。 李昌鹤笑了笑,微微垂了垂头,再抬起头,扬手抡圆了,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将杜凯打得转了两个圈,眼冒金星,站立不稳,一跤趴倒在地上,满口血腥。 这是他第二回当中遭到上官掌掴,第一回动手的是秋官侍郎张昉,年纪毕竟大了,底气又不是很足,力道虽然也不小,但跟这一次,完全没法比,李昌鹤年轻气盛,全力的一巴掌,将杜凯的半边脸都打肿了。 “李昌鹤……”打狗看主人,李重俊觉得颜面扫地,厉声一喝,戟指指着李昌鹤,怒不可遏。 李昌鹤却根本没有搭理他,自顾自走了出去。 满朝皆知,他是权策的政治大秘书,首席幕僚,他的言行举止,代表着权策的威严和态度。 相爷会在意这张牙舞爪的所谓太孙么?当然是不会的,所以,李昌鹤也不在意他。 在万年县衙门口,李昌鹤驻足片刻,看了看破烂的大门,扭头对刘幽求道,“留守为长安地方长官,守土有责,万年县衙这副模样,委实丑陋,有失体统,不妨重新一道大门,这回,不用木头,用铁来修好了” “李郎中说的极是,本官稍后便会安排妥当”刘幽求当即应下,心中感慨万千。 旁人或许看到的,是李昌鹤仗势欺人,对他这个官职高许多的上官不尊敬,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他因为不适应太平公主与权策势力的合流,竭力保持太平公主一系的独立性,而遭到太平公主的厌弃,贬黜到长安来,一直没有机会重返中枢。 李昌鹤的善意,代表着权策的认可,他终于看到了起复的希望。 当然,这些都不是平白而来的,武落衡出事之后,武崇成第一时间向他求救,他置之不理,是刻意疏远抱团的太平公主势力旧部,经此一事,武崇成痛定思痛,势必会向权策嫡系靠拢,甚至会一步到位,投入狄光远等人的激进派系麾下。 看着李昌鹤与李璟谈笑风生,刘幽求伸出左手,按着扑腾乱跳的胸口,权相爷慧眼如炬,他这丧家之犬,一介弃臣,有所动,立时便有所报,着实暖人心肠。 刘幽求百感交集,望着东方,青要山的方向,心头默默祈祷,公主殿下,多福。 等到李昌鹤离去,李璟和刘幽求,各自收敛武侯卫兵马和长安铺兵,星散而去。 “权策,欺人太甚” 李重俊恨恨挥拳,重重打在摇摇欲坠的办扇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种丢人场面,做下属的,还是不看为妙,杜凯耷拉着胖了一圈儿的猪头,口中劝慰,“殿下息怒” 他的心思,早已飞走,李昌鹤对他,极为暴虐,肉体和精神上,都羞辱了他。 但正是这般作派,他才放下心来,一般而言,进行了明面上的打压,便不会有暗中的攻击了,至少他的官位,是稳当的。 另一边,武落衡坐在马车上,由两个侍女陪着。 武落衡重新梳妆过了,更换了衣袍,脸色还是不大好,但险死还生,精神头十足,“咱们这是去哪儿?去义阳公主府么?” “小娘子,可不是呢,是去千金公主府,崇成郎君和崇行郎君,都在那里等着”侍女给的答案,让武落衡很意外。 “那个威风的绯袍官,不是权相爷的手下么,怎的让咱们去千金公主府?” “奴婢不知” 武落衡柳叶眉蹙起,很是不爽利,“本事大就瞧不起人?” 第1079章 神龙政变(二十六) 骊山,华清宫。 节气已入霜降,气温由热转寒。 武后厌弃炎热,不畏严寒,将寝殿,移回地势稍高的九龙殿。 她登高望远,凭栏而立,长安飞扬如瀑,身上厚实的披帛,迎风翻舞,猎猎作响。 “陛下,安国相王再上……奏疏,保举左散骑常侍……郑坚入政事堂为宰相” 上官婉儿论身段丰腴,与武后相差仿佛,但身子娇弱,迎着风禀奏政务,时常有风灌入口中,短短一句话,哽咽断续数次,声音高低起伏不定。 “哼哼,也是啊,拿来做法的三个女人死的死,走的走,这出戏,还怎么唱得下去啊”武后呢喃一般轻声叹息,拍着栏杆,徐徐而行。 “朕倒是看走了眼,李重俊手腕不错,嗅觉也灵敏,区区一件口角小事,涉及的人合适,便能活生生扯成一团乱麻,反倒是李旦,手忙脚乱的,笨拙得很……” 武后口中说着,眼皮微抬,扫了上官婉儿一眼,带着几分探究。 上官婉儿步态神情一如往常,笑意盈盈,没有丝毫异色,一贯的逢迎口吻。 “陛下苛求了,安国相王静水流深,胸襟博大,太孙殿下厚积薄发,敢作敢为,子孙各成大器,都是陛下栽培之功” 武后的玉手在栏杆上顿了顿,又继续拍下去,没有接这个话茬。 要是有可能,她真的不想承认这两人是她的子孙,这一回算是表现得有些水准,可是算到底,李旦和李重俊费尽心思,都只是为了争夺对赵祥的影响力,还不知鹿死谁手。 而权策,只是让李昌鹤出面耍了一遭威风,为武崇成、武落衡这对落难兄妹做主,收了不少武氏族人的心。 李旦先行出手,保举郑坚为相,向权策赔罪示好。 李重俊的强硬也不知能撑多久,说他能撑到底,武后是不相信的,区别只在技术层面,明着低头,还是暗里服输,或者有旁的契机让他下台阶。 总归,还是权策的通吃之局。 “说起来,旦这一回过于沉寂,也不知打得什么算盘,你可听说了什么?”武后若有所指。 上官婉儿鹅蛋脸儿上,梨涡深深,笑意更深,脱口便道,“臣妾听闻,安国相王借着行刑处斩武尚宝,又去了北部军军营一趟,其中细节臣妾不得而知,想来安国相王是胸有成竹的” 武后又顿了顿,轻轻点头,眉眼陷入迷惘,烦恼浮在面上,格外不耐,脚步无意识地快了起来。 上官婉儿落后两步,双手拢在袖中,款款而行,姿态虽然恭谨,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自信气派。 她自然察觉出武后的试探,可能是疑心她与徐慧有勾连,通过梅花内卫知晓一些秘事,也可能怀疑她另有耳目势力。 武后的提问,是个反向的验证,要是她装扮成小白兔模样,一口否认,装作对神都和李旦的事情一无所知,反倒坐实了有意遮掩,藏有私心,只有这样大大方方地,像是了无机心,有啥说啥,才能让她的疑心,无处落脚。 应付武后的多疑,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上官婉儿却应对得越来越从容,不只是因为她的城府和历练,也不只是因为武后心有旁骛,厌倦阴谋争斗,还因为她背后有人,还是个足够雄伟的人。 她自信,即便真的东窗事发,权策也能保她无灾无难,平安脱身。 没了后顾之忧,她思虑更加周全,更不可能让武后抓住把柄。 一路漫行,两人来到殿前广场,羲和仍旧举着霸王鞭,为太阳神驾车。 只不过,武后此时看这尊雕塑,怎么看都别有味道,羲和是以奴仆之身,在为太阳神驾车,还是牵引着漫无目的的太阳神,走向他决定的方向? 武后的眼神凌厉了一瞬,又很快柔和了起来,要是羲和的模样,换成权策挺拔如玉的身影,哪怕有她的疑心阴霾,竟然仍旧可爱。 “呵呵……”武后摇头低笑,有几分小女儿模样,她已经不回避自己的这份心思。 “婉儿啊,女人,终究只是女人” 上官婉儿只是笑着,灿若春花,这个道理,她明白得要早得多了。 “李旦的保举暂且搁置……”武后顿了顿,她想起李旦先后保举王昱、郑坚为相,她已经连续搁置了两回,要是再有第三次,对李旦和权策,都不是好事。 武后叹了口气,走近了雕像,来到羲和雕像脚底下,仰头一望,那雕像两腿之间,却是光秃秃的,空无一物,不由有些愤怒。 “……行文拟诏,准李旦所奏,以左散骑常侍郑坚为凤阁侍郎,参知政事……这份诏书,不必着急,字斟句酌,慢慢勘定” “是,陛下”上官婉儿心领神会。 “婉儿,令将作监查探清楚,这座雕像,是谁监工造作,查清之后,以大不敬,径直落罪处斩” 上官婉儿这一回没有弄懂武后的心思,迟疑着讷讷应命。 回到内侍省,有亲信送来一封密函。 没有抬头落款,上官婉儿却能读出,是她家郎君的味道。 信中仍是预演一场权势争斗,不算精妙,但却合乎时宜。 只不过,与往常斩钉截铁相比,这次,她的郎君少见的有些犹疑,信件以问号结尾,询问她的意见。 “郎君呐,可心软不得呢” 上官婉儿对着虚空娇嗔一声,下笔回信,字体遒劲,霸气十足。 长安城内,义阳公主府。 千金公主和贴身侍女玉奴过府拜望,与义阳公主见了面,又逗弄了权衡和权徽兄妹俩一阵,便来到权策的书房。 千金公主第一个动作,很不矜持,凫臀一翘,坐在了权策大腿上,偎依到他怀中,扭来扭去。 玉奴抿嘴一笑,转身掩好门窗。 “奴奴才松快了多久,主人又派了差事下来,那小娘子生得可是标致,是要让奴奴给你养着,还是哄了给你伺候枕席?” 千金公主的腿来回晃荡,丰腴的大腿圆滚滚的,颇为肉感。 权策自是不会让这美景虚设,大手游了上去。 “千金啊,明日,你去青要山看看太平,顺便回神都走动走动” 他说得很慢,但很坚定。 有些优柔,只显露给特定的人看,他不用等,就知道上官婉儿会如何回复。 第1080章 神龙政变(二十七) 长安,千金公主府。 千金公主禀报了武后,将要起行离开长安,前往青要山探望有孕在身的太平公主,并返回神都小住。 武后尚未明言诏准,但府中一应准备工作,已经如火如荼。 侍女管事忙忙碌碌,往来不休,收拾出的行囊,大包小包堆满了庭院,几十辆马车在大街上排出去老远,仍旧装不下。 倒不是千金公主打点了府中的所有物件,要与长安久别,这里的东西,绝大部分都不是千金公主的。 武后移驾骊山,不入长安,也不回神都,已经满两年之久,瞧着动向,仍未有动弹的苗头,朝官公卿之家,有的钦点伴驾在骊山,有的则留在神都洛阳,不奉旨意,轻易不能往来交通。 因此之故,但凡有人往返两京的,往往要受到不少亲朋故旧,同僚知交的托付,代为转递家用物品,或代呈礼数。 千金公主在李武皇族之中交际广泛,人缘甚好,此番她有动静,登门相求之人甚多,这满地的物件当中,除了送回他们各自家中的,倒还有大半是敬献给太平公主的。 有的托了内宅的名义,礼物多是名贵滋补药品,有的则是规规矩矩的贺礼,太平公主晋封镇国太平公主,因养胎之故,未曾大肆操办,但礼不可废,不管是在神都的、在长安的,还是在骊山的,只要有了机会,总要将心意送到太平公主面前。 “太平殿下,果真威望隆重,在青要山静养,朝中还有这许多人惦记着……”武落衡瞧着越堆越密集,马车队伍越拉越长,不由咂舌感慨。 “哼哼,落衡啊,你且不可被这些人哄了去”千金公主抚了抚她的堕马髻,柔柔地看着她白嫩粉红的脸蛋,正是蓬勃少年颜色,心生艳羡。 她自有熟年妇人姿色风情,魅惑入骨,周身上下里外,岁月的痕迹很是温柔,更有权策轻怜蜜爱,心满意足,然而,作为女人,总是对青春流逝,有几分伤感的。 “朝臣精乖似鬼,送来这些东西,管他是补品还是贺礼,无不是想着一石二鸟,在太平面前卖了好,大郎那里,也要承他们一个人情,划算得紧呢” 武落衡沉默了下来,面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低落和不自信,仰起头,眼巴巴看着千金公主,“千金殿下,权相爷可是不喜落衡?” 千金公主眼中有丝丝不忍,强笑一声,“你这小娘子,心思还挺重,怎的有此想法?大郎与你素未谋面,你又长得个倾国倾城的爱人模样,哪里会有不喜?” 武落衡闻言,更是楚楚可怜,拉着千金公主的衣角,“就是因为素未谋面啊,李郎中将落衡救下,却将落衡送到殿下府上,现在,连殿下也要离开长安,返回神都,是落衡任性,招惹了麻烦,惹得权相爷不悦?” “傻丫头,这点事,对大郎而言,远远算不得麻烦”千金公主揽着她的小肩膀,缓步踱了回去,回避了自己返回神都的因由。 武落衡心思玲珑,没有再追问,泼辣好强的小心眼儿里,烙印上了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 不是万年县衙客舍的血腥夜晚,也不是两具陪伴她入睡的无头女尸。 而是一个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身影,冷漠如冰,不言不动,只肯背对着她。 她曾经有多少怀疑,眼下就有多少悔恨。 她困在区区县衙,依靠的兄长武崇成,使劲浑身解数,仍是无可奈何,只是一场当街口角,却牵扯着朝堂风起云涌,宰相、亲王、统领、太孙,汹汹而来。 快要绝望的时候,李昌鹤从天而降,杀光了天堑一般的兴庆宫禁卫,掌掴了又臭又硬的县令杜凯,将她救了出来,风轻云淡。 太孙自食苦果,亲王要主动示好。 她终于领悟了堂兄武崇敏对她说的那些话。 外头,是真的腥风血雨,一步一陷阱,权策,是真的可以只手遮天。 “千金殿下,那两个贱妇的死因,可查清楚了?后续可会有干碍么?”武落衡有些不安。 千金公主摇摇头,柔声安抚,“无须担忧,刘幽求的动作挺麻利的,万年县衙的铁门才修好,案子就查明白了,是她们自家的昆仑奴姘头,争风吃醋,铤而走险,与咱们没有干系” 武落衡呆呆的点头,她不信。 这断案,不像是大白真相,更像是羞辱。 “这是在为我出气么?” 武落衡突地有些欢喜。 长安城,兴庆宫。 李重俊将手边的两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陷入狂喜之中。 “阎左师真不愧是吾之子房,赵祥弃暗投明,我又多了四万北塞精兵,就在神都,李旦的卧榻之侧,倘若真到了紧急之时,保管给他李旦一个大大的惊喜,哈哈哈……” “不,还有权策,这骄狂小人,一朝得志,无法无天,阎左师竟还劝我与李旦那软骨头一般,向权策摇尾乞怜,我呸……” 陶陂听得心思纷乱,他对李重俊所说的,都不尽赞同,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李重俊心情正好,难得体贴了一回,“陶将军,有话不妨直言,你与阎左师,一文一武,都是我的臂膀,无须见外” 陶陂收拾了思绪,躬身施礼,“殿下,臣以为,赵祥投诚,未必可信,还须多加考验,以明其心……” 李重俊挥手打断他,“此事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阎左师已做过了验证,赵祥迫使唐篁去与李隆业会面,离间上官婉儿与李旦的关系,他照做了,只要阎左师徐徐发力,让赵祥泥足深陷,既是入了我的彀中,又岂会让他逃出生天” 陶陂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顿了顿,转而道,“殿下,阎左师所言,向权策示好一事,臣窃以为,此事势在必行……” 李重俊眉眼一阴,冷哼了一声。 “殿下,勾践可卧薪尝胆,韩信受胯下之辱,为成大事,受些委屈,无关痛痒,向权策服软,并非屈服于权策本身,更多的,是抵消李旦的动作效用,让他们双方再现裂痕” “李旦囿于门阀,保举郑坚为相,我们不妨保举敬晖,敬晖是鸾台侍郎,比郑坚地位高,入阁拜相合情合理,定能一击而中”陶陂说得很急切,眼睛里闪着火苗。 李重俊揉起了额头,又将桌上阎则先的书信拿起来,认真浏览了一遍,“阎左师之意,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皇祖母偏心,若是咱们与李旦明着对上,只会不利,而且,容易触怒皇祖母……” “示好的方略先定下,具体事宜,且缓缓吧” “是,殿下睿智” 陶陂即便对阎则先怀有疑心偏见,听了他的理由,也不得不服膺,赞一声周全。 第1081章 神龙政变(二十八) 长安城东郊,灞水与辋川交汇处。 高地上头的土地已经平整下来,出自南城曲江格物书院的琉璃,绕了大半个长安,走水路缓缓运上来,民夫工匠,都晓得这东西金贵无比,不敢轻忽怠慢,小心翼翼。 此间民夫工匠汇聚,冬官衙门和将作监全力支应,不少宫室休憩和皇族府邸营建的事务,都延后处置,前期进展神速,平整地基已经完成月余,砖瓦土木也已经堆积如山,高楼架构,初具雏形,奈何因为琉璃运输,牵绊住了步调,进展如同蜗牛爬坡,慢得冒烟。 奉了族兄王同皎的吩咐,专程辞去官职,负责督办此事的前将作少监王日知,对此很是着急,生了满嘴燎泡,办法想了不少,却是用处不大。 他是个有决断的,索性下令暂停琉璃转运,到格物书院去央磨,解铃还须系铃人,格物书院的高人,既是连琉璃这等神物都造了出来,像个法子运输,岂不是小事一桩? 格物书院主事的三人,都是女子。 崔莺心思玲珑剔透,瞧出权策的心意,功成身退,与格物书院保持了距离,更多精力放在青要山的崔氏书院上头。 而安乐公主,心性未定,只有格物书院有了什么发明成果,或是有什么好玩儿的出现的时候,才会兴冲冲赶来,平日里的琐杂事,她是不理会的。 真正主事的,只有最后来的双鲤。 她并不认为此事有多大,但牵涉到权徽,那便必须重视,带出了更苑中的一批老先生,岂料,这些人来到辋川渡口,又看了看琉璃楼所在的高地,齐刷刷翻了个白眼儿。 未久,老先生们联手绘就了一幅图纸,然后施施然离去。 “一代不如一代了” 老先生们丢下一声叹息,让王日知的面皮火辣辣的。 未久,在渡口到高地之间,搭建起了一座大迂回的水桥,水面渐行渐高,最终与高地平齐,水流奔涌如常,琉璃漂在水面上,从渡口顺水而上,又盘绕而下,高地上铺下软垫,琉璃运输耗费的民夫人力大为减少,效率提升千百倍。 权策听闻此事,特意前来察看。 “相爷,您看”王日知找了个最好的角度,引着权策观看半空中游龙一般的水桥转运。 琉璃在水桥上头,映着阳光,熠熠生辉,像是龙身上的鳞甲,很是壮观。 “唔,格物书院的老先生们,名不虚传,水力、杠杆人所共知,却能如此精巧搭配,成就盛景,堪称巧夺天工” 权策赞叹连连,陪同的众人纷纷附和。 “日知啊,你可要领会相爷苦心教导,这些考工技艺,万不可失传,在工匠里头,选一些机灵上进的,派到格物书院去,好生深造,以保薪火相传” 地官尚书王同皎,也在随行之列,出来对王日知好一通叮咛。 “是,是,日知遵命”王日知自是奉命唯谨。 两兄弟一番互动,惹来不少异样眼光。 李旦第三次保举郑坚为宰相,武后没有再驳回,朝野皆知,政事堂的相位增补,已成定局。 王同皎命比较苦,一来他与韦巨源同出安乐公主李裹儿门下,韦巨源已经是宰相,两人同时拜相,有碍物议,二来就是韦巨源了,对王同皎拼命打压,各种使绊子穿小鞋,封堵王同皎的晋升之路。 即便如此,他也用实际行动,努力证明自己不是好惹的。 权策要为女儿权徽营建琉璃楼,想要凑上前献殷勤表忠心的不知凡几,但无人能像王同皎这般,做的干脆彻底,不惜悍然斩断堂弟的仕途,放弃官身和大好前途,到工地上,做土木之事。 同时,他剑走偏锋,最近与狄光远和王之贲等人来往频繁,显然想借着权策麾下的激进势力,解决自己背景薄弱的缺陷,不求能更进一步,但求能与韦巨源抗衡。 “唔,同皎和日知,你们二人有心了,如意现在说话利落了,有时候我都说不过她,改日过府,让她亲口向你们道谢,哈哈哈”权策以戏谑笑谈的方式,隐晦表达了对这兄弟两人的欣赏和支持。 “下官兄弟不敢当渭水郡主一声谢,但教些许微劳,能博渭水郡主嫣然一笑,下官等三生有幸,于愿已足”王同皎的口吻,越来越像狄光远了。 “是,日知做梦都要笑醒的……”王日知紧随其后,他无官无职,露骨一些也无妨。 “哈哈哈”众人轰然大笑,心思各异。 权策转过身,看向灞水和辋川之间。 滩涂湖汊密布,水岛星罗棋布,有的大,约莫有数十里方圆,有的小,只有十几丈见方,水流清澈,水草游鱼依稀可见,水波浩渺,烟雾蒸腾,水土相加,足有近百顷,比华清宫所在的骊山还要大,如同蓬莱仙境。 “那些,便是安国相王的馈赠么?” “回禀相爷,正是”王日知赶忙应答。 “既是安国相王一番美意,总不好闲置,改日,让双鲤给你一副图纸,将这灞水之湾,辋川之滨的山水美景,好生涂抹一番” 权策的眼睛似是穿透缥缈云雾,不知延伸到了哪里去。 “是,日知多谢相爷赏识”王日知与王同皎对视一眼,喜出望外。 王同皎借机上前凑趣,“相爷,琉璃楼所在的高地,还有眼前二水纠葛环抱的盛景,都尚未有姓名,很是不美,敢请相爷赐名” “如意小小女儿,不宜用太宏大的名字,本相为父,只想着她能一生平稳,无风无浪,这处高地便叫定风原吧……” “至于灞水、辋川……好一个灞水,好一个辋川呐” 权策抑制不住长叹出声。 他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两个名字,实在太过咄咄逼人。 称霸一世,唯我独尊,碎首黄尘,只余下一片惘然。 此时,他知道,她是自己的枕边人,也是宿命敌人,而她,却已经渐渐忘了将他当作敌人,只将他当作枕边人了。 子孙眼中,只有那张龙椅,朝臣女官,无不离心离德,最依赖的他,却包藏着世间最隐忍的报复,和最剧烈的阴谋。 他非心软之人,此时也不由为她感到辛酸。 “这下头,就叫零丁洋吧” 权策眼圈微红,已不能见人,挥挥袍袖,屏退众人,独行而去。 第1082章 神龙政变(二十九) 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权策路过殿前广场,却见往常袒胸露乳、耀武扬威的羲和,已经被整个儿铲平,新的雕塑已经塑形成功,瞧着比先前那尊要清秀挺拔许多,衣衫也整齐了。 “相爷,请这边走,工地上尘土飞扬,腌臜得紧,莫要污了您的衣裳” 徐慧在前头引路,口中的话,怎么听都有些怪怪的。 权策淡然笑了笑,挥舞了一下衣袍,脚步不疾不徐,没有理会徐慧的示意,仍在广场中穿行而过。 徐慧柳眉轻皱,跺了跺脚,跟在他的身侧,嘟囔着抱怨,“哼哼,相爷,您似是忘了写什么,徐慧追随您的日子也不短了,手中的消息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呢,只字片语都没有,也太过凉薄了些?就不怕寒了奴婢这颗热腾腾的追随之心?” “呵呵,我没有只字片语,就代表无事劳烦于你,你的身边周遭,也未曾发现什么威胁,如此清清静静,正合你的性子,岂非好事?”权策轻言细语,毫无波动。 徐慧咬着下唇,有几分着恼了,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个慧黠的笑意,“相爷,奴婢正好有个消息要禀报您,右羽林卫招募兵马,补充缺额,超标明显,内卫奉旨监视,察知超标之事,事实无误,但奴婢也有意外的发现……” “他们招募的兵马,颇有一批来历可疑、精干勇武之辈,在右羽林卫内部,似是有奥援,进入军卫不久,便扶摇而上,占据校尉、都尉等军官职位,不知相爷可有耳闻?” 权策脸色阴沉了一瞬,随即摇摇头,“我不知此事,既然内卫以为可疑,徐娘子如实禀报陛下便是” 徐慧诧异,“相爷,此事真可以禀报陛下?要是彻查起来……” 显然,在她想来,这些人必然是出身军伍的老兵,或者本身便是中下层军官,无声无息削去这许多人的官兵身份,里应外合,安插到右羽林卫中,有此能力,又有此动机的,非权策莫属。 权策却不以为然,漠然一笑,没有再接她的话茬。 谢瑶环和花奴,都是资深内卫,岂会轻易授人以柄?选派的这批人马,伏线深远,追查下去,背景五花八门,毫无共同点,与朝中各方势力都有挨挨蹭蹭,唯独与权策无关。 徐慧要是较真,只会被调戏得上天入地,徒劳做了无用功。 权策的轻视疏离,还有隐隐的不信任,深深刺痛了徐慧。 “相爷,奴婢曾有行事不检,也得了信阳王教训,自那以后,心无旁骛,唯相爷马首是瞻,再无行差踏错,不知相爷何故……” 徐慧说着说着,声音有些颤抖,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权策回身看了她一眼,“徐娘子,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我与其说是主从,不如说是合作,你为我提供一些消息,我以此回报,护你平安,或相机还你自由,舍此,殆无其他……” “你尽可行止自专,不必以我为念” 权策已然将话说透,说到底,他并不多么需要徐慧,更无意去收服她,信任她。 这也解释了,自始至终,权策鲜少请她出手做事,数来数去只有两次,惩罚兰陵萧氏,更像是测验,至于网开一面,暂时放松对中山王李隆业的护卫,则更像是避免内卫挡道,自己人自相残杀。 徐慧脑中念头翻涌,没有一点儿轻松,反倒阴霾四起,一颗心凉悠悠的,没着没落。 权策脚步稳稳,来到殿前石阶,拾级而上。 苍鹰展翅,六龙回日的九龙殿,向来以恢弘雄壮着称,在权策眼中,却更多是温香软玉。 他有意迫使徐慧与他保持距离,或许是对的,或许是错的,或许有些残忍,但他不会后悔,作为男人,他总要给武后留下最后一点念想。 可惜,有些算计,脱离了人心,便不能保证收效。 徐慧沉静地跟在他后头,眼角不时扫过他的背影,眼中的火苗儿,越来越盛。 她一直以为,自己心性恬淡,想着早日脱离这漩涡苦海,憧憬着粗茶淡饭、相夫教子的平淡日子,不恋浮华,也不信权势。 但此刻,她发现,她以往没有燃起斗志,没有向往和目标,是因为没有碰到刺激她足够深刻的那个人。 权策走进大殿,一片金光闪闪,闪耀得他眯起了眼睛。 从地毯到蟠龙柱,从摆设器具到帷幔帐幕,清一色的金黄色,再加上殿中站着的,一身金色凤袍的风情女人。 “咯咯咯”武后清脆的笑声传来,充满了得意,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少女。 权策适应了满大殿的耀眼金光,苦笑一声,“陛下,少府监的金银,是多得无处安放了么?” “哼哼,少府监是朕的私房,有多少金子,可无须告诉你权大相爷”武后扬起下巴,雪白颀长的遒颈显露出来,“你不是喜爱金色么,让你看个够也罢……” 翻了个白眼儿,接着道,“太平府上的琥珀楼,多雅致的舞榭,让你弄得金灿灿的,俗不可耐,枉自朝野士林都称誉你是文坛泰斗,这眼光,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权策看着她身上的金色凤袍,视线在她起伏不定的酥胸前停顿,笑而不语。 “看什么看?”武后脸色微红,啐了一口,拉起他的手,一同走到御案之前,交臂叠股坐下,胸腹相贴,一点都不避忌。 殿中的内侍宫女,包括尾随而来的徐慧,都已经看惯了,暗暗撇嘴而已。 “李旦再三保举郑坚为相,大郎,你怎么看?”武后倒了一杯茶,端着送到权策嘴边。 权策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茶,无所谓道,“臣没有看法,陛下宸衷独断即可” “除了郑坚,鸾台侍郎敬晖,地官尚书王同皎,都是可用之才……”武后的话戛然而止。 权策伸出两指,放在她的唇上,“陛下,你算不清楚的,相王在中枢势弱,陛下若着意扶持一把,臣也无异议……” 权策的话也没能说完,指尖传来阵阵湿润,武后眼中闪动着魅人的渴望。 “拜相并非小事,稳妥推进吧,不必急于一时”权策忍着小腹的异样,沉稳建言。 这与武后的想法一致,武后眼中的水光更浓,长话短说,急促地道,“唔,右羽林卫那边有异,你设法警告李重俊一下……” “臣遵旨” “朕许久没做瑜伽了,大郎,陪朕做做” 殿中内室,门户重重深处,有锦带高悬垂挂,翩然飞舞,像是一大片藤林,遮天蔽日。 武后自顾自来到一根垂下来呈圆环状的锦带前,回头看了权策一眼,柔弱地趴了上去。 权策气息一粗,欺身上前。 第1083章 神龙政变(三十) 黄昏时分,夜幕降临,权策离开华清宫。 这些细节,他一直做得很好,除了第一晚,他从未在宫禁留宿过。 哪怕人人心头都有形形色色的猜测,只要谨慎行事,不留话柄实证,那便从未发生过。 九龙殿内室中,锦带密密层层,掩映着一个丰腴凹凸的诱人身形。 武后仰面躺在厚实的地毯上,青丝长发,如云如瀑,在头顶上铺散着,身上只笼着一层金黄色的薄纱,伴随着悠长的喘息声,时起时伏,身躯上细密的一层汗珠,妖异的粉红色,依稀可见。 良久,武后睁开了眼睛,放松身子,摊开四肢,空洞地望着头顶上无边的金玉锦绣。 余韵缓缓消散,身上有些发凉,武后缓缓蜷缩起身子,将轻纱裹紧。 才分开不到一炷香,她已经又开始怀念了,素手在身上柔柔抚过,眯着眼睛回味,面容恬淡怡然。 最得他青睐的地方,受创往往最重,有些地方都青肿了,武后小声嘟哝着抱怨,“这小贼,一到这时候,就疯魔了一般,也不晓得怜惜人” “舒爽了就走,真是好一匹饱食远扬的白眼儿狼” 口中念叨,面上却是红霞满天,笑意粲然。 又停顿了许久,武后才翻身起来,拥着薄纱,赤着足,捡拾起室内零落的衣衫,走到室内的一处浴池,徐徐没入水中。 十指灵动,挽起高高发髻,素手掬起乳白色的温热汤池水,洋洋撒在身上,口中哼哼着可念不可说,没有成排的宫娥伺候,也没有花瓣熏香,她仍是自得其乐,愉悦得紧。 待一切都规整完毕,才扬声唤人进来,身子乏累,泡了温汤,更是骨酥体软,晚膳都无心再用,只想早些安寝。 “徐慧拜见陛下” “何事?”武后瞥了她一眼,自顾自打理头发。 徐慧见状,瞪了旁边的宫女一眼,上前一步,作势要接过武后手中的檀木梳,“奴婢伺候陛下” 武后摇头拒绝了,“朕自己便可,有事直言” “是,陛下”徐慧后退,躬身道,“为安国相王殿下选妃一事,旷日已久,坊间议论颇多,地方上还有一些大族,相继追问下文,奴婢拖延无措,其后当如何行事,还请陛下明示” 徐慧开口提及的,是一桩按下去许久的正事。 为李旦选妃,着手很早,动静也大,还过了明路,除了徐慧,分派了郎陵郡王李祚、豫王李素节和宰相权策襄助操持,然而,神都的梁王武三思突然遇刺,虽无明证,但李旦遭到朝野千夫所指,继续为他选妃,已然不合时宜,武后不得已之下,命徐慧将此事暂且延宕。 “倒是将这事忘到了脑后”武后幽幽叹了一声,放下梳子,将头发高高束起。 转念想起李旦保举宰相之事也在拖延之中,好好的心情,登时大坏。 “哼哼,与旦相干的,倒是真有不少事情搁着呢” 徐慧腰肢深深一躬,没有言语。 “罢了,这也算风头已经过了,你接着张罗,低调一些,过场什么的,能免则免,将最终入围的女子,传召进长安,朕与大郎一同相看问对,择其最优者,赐婚给李旦” “是,陛下,奴婢遵旨”徐慧屈了屈膝,“敢问陛下,入京女子数量,以多少为宜?” 武后皱了皱眉头,脑中莫名其妙飘过一个次数,脸颊红了一红,露出个怪异的笑容,“就定为七人,可缺不可滥” 徐慧不明就里,赔笑应命。 “你既是来了,朕再交代你个差事,千金要返回神都,还带走了武落衡,权策连她的面都没有见,与他的性情大不相符,应当另有乾坤” 武后扶着膝头,站起身来,不自然间,转变了对权策的称呼。 “要么,这个武落衡另有什么水面下的罪过,惹怒了权策,要么是权策身边有人作梗,别有算计,不欲让他们相见,能做到此事,又能指使得动千金的,你说,会有谁人?” 徐慧心肝儿一跳,含混以对,“据奴婢所知,武落衡才入长安,便当街犯事,拿入万年县衙,应当没有机会作奸犯科……” “至于第二个可能,奴婢见识浅薄,素来见权相爷杀伐果断,当绝少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底下做耗,然而,权相爷看重情义亲情,许是有人钻了空子,加以巧言引导,权相爷没有过多在意,是以成行……” 武后缓缓点头,“武落衡不过是个小娘子,当无大过,那权策身边,定是有人打武落衡的主意,刻意将她自权策身边支开,居心叵测” “朕明日会准千金所请,放她回神都,你安排内卫精锐人手,密切监视追踪,静观其变,无须打草惊蛇,一有消息,立即报我,朕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背着权策,在盘算着什么” “奴婢这就出宫去安排”徐慧手心一阵潮湿,迫不及待地告退离去。 武后靠在龙榻上,满目的金黄色,让她烦躁起来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伸手拨弄了两下床榻边的算盘,听着清脆的声响,绽开个温柔的笑容。 “不知不觉,都已经有七回了” 眉头微微蹙起,男子天性凉薄,喜新厌旧,她该想些新奇的东西,让那白眼儿狼欲罢不能。 伴着吃吃地笑声,武后缓缓沉入黑甜梦乡。 徐慧急匆匆出了九龙殿,脚步如飞,带着一长串举着灯笼的宫女内侍,向宫门奔去。 宫墙上,立着个丰腴动人的身影,衣袂翻飞,暖香幽幽。 “盯着她,传讯给绝地和花奴,徐慧深夜宫奔,必然有异” 自有人狸猫一般腾挪,破空而去,消失在黑夜里。 她掩口打了个娇娇的呵欠,下了宫墙。 “老奴拜见昭容,夜深了,还请昭容保重,早些安歇” “多谢太监” 杨思勖挺拔壮硕的身影,在夜色中很显眼,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显然也得了徐慧动静异常的消息。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离去。 徐慧下了骊山,在官道岔路口,陷入了犹豫。 一边是长安城,一边是城郊的梅花内卫基地。 “走” 徐慧策马狂奔,尘土扬起。 她没有入城。 第1084章 神龙政变(三十一) 翌日天明,武后旨意下达,准许千金公主离开长安,返回神都。 随同旨意,还有武后赐下的名贵滋补品和产科御医,不知何故,武后对七这个数字上了瘾,滋补药品七十车,御医七人。 千金公主打点行装,加上武后赐下的,带了足有四百多车物事,动用了上千名仆役护院。 “落衡,随我登车”场面盛大,千金公主习以为常,拉着有些愣神儿的武落衡,上车而去。 车马辚辚,在骊山下的官道旁暂时停驻 来送行的人,都在这里候着。 最前头的,是薛崇胤、武崇行、薛崇简三兄弟。 “千金姨母,甥儿等奉诏伴驾,政务缠身,不得自由,母亲生产大事,不能侍奉尊前,是为大不孝,姨母与母亲虽非同胞姐妹,情分实有过之,甥儿等拜姨母,犹如拜母亲,还望姨母代为转达,甥儿等不胜歉疚之情” 薛崇胤一番话情真意切,三个大小伙子,一同跪倒尘埃,连续叩了三个头。 “快些起来,快些起来”千金公主眼圈通红,赶忙伸手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轻抚他们的肩背,柔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为人父母的,只要儿女平安出息,便别无所求了……” “再说了,有协尔和良子在跟前,你们母亲当足够宽怀,要是真有孝心,崇行、崇简你们两个小的,早些寻了可心女子,带回家来,那才是家门大喜” 武崇行挠头笑笑,薛崇简在一大家子中年岁最小,虽已是紫袍大员,在亲人面前仍旧了无忌讳,仰面甜着嘴道,“千金姨母,孩儿真遇到可心的,先带了来给姨母瞧” “哎哟……”千金公主开怀不已,掩口而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姨母可是记下了,你个滑头小子,日后要是食言,姨母可是不依的” 她的动作很是自然,按着明面上的辈分,她是姨母,若是暗地里的关系,她是权策的女人,是长嫂,所谓长嫂如母,无论怎么算,都该疼爱照料他们。 在他们之后,便是权箩和薛嫘小姐妹俩,薛嫘的嘴巴噘得高高的,很是不满意。 她虽与权箩姐妹情深,像是一对双生儿似的,焦不离孟,但离开母亲久了,还是想念得紧,本想趁着千金公主的行程,去青要山陪母亲,却被千金公主回绝了。 “迢迢,姨母此行仓促,便不带你,下回得了机会,一定带上你可好?”千金公主苦笑,却又不好解释,她这一路带着武落衡,是执行权策的命令,这事儿干系深远,可不能分心。 薛嫘对千金公主这不走心地解释有些气,扭了扭身子,娇气的哼了一声。 “迢迢”权箩温柔地叫了她一声,有些嗔怪。 “姨母一路平安”薛嫘委屈的看了她一眼,将小脾气敛了起来,跟着权箩一起向千金公主行礼道别。 千金公主歉意的笑笑,没有再多言。 其后,便没有至亲了,要么是些品级官爵稍低的,要么是大员勋贵的子弟,无须再逐一话别。 千金公主应酬良久,才返回车驾上。 全程没有将同车的武落衡招呼下来。 车马重又起行,武落衡小心翼翼地问,“千金殿下,义阳公主府就只有天水公主出面来送行么?” 千金公主笑呵呵地道,“是呀,二郎在神都右玉钤卫军中,大郎又公务繁忙,也就迟迟闲着,能到处乱跑……对了,你家兄长崇成似是也没有来?” 武落衡按捺不住,索性直言,“兄长传了信,说是不便前来,听闻权相爷与千金殿下相处和睦,此番避而不来送行,是因为落衡么?” “傻孩子,心思倒是挺重的”千金公主笑了,掀开车帘,往外头看去,也遮掩自己不自然的神情,“大郎所作所为,都是家国大事,哪里会与你这小娘子有那许多为难?” 武落衡仍旧没有追问什么,垂着头,呢喃着道,“怕是不会的,除非有朝一日,落衡能像李郎中那般,连太孙殿下都不放在眼里,许是能进权相爷法眼……” 车外似是有什么美妙风景,千金公主一直没有收回视线,也没有再回应武落衡的呓语。 绵长的车队,成千的人,拖出去老远,蔚为壮观。 长安城中,夏官衙门。 夏官侍郎王之贲召见左卫将军武崇成。 这也是武崇成未能出城送别妹子的原因。 “武将军,我可以信任你么?”王之贲正值盛年,位高权重,作风激进强悍,跻身权策一党核心层,淡然踞坐,自有一股慑人气势。 武崇成敏锐感觉到,他似乎突然就面临了人生和仕途的重大考验。 “侍郎言重了,崇成得定王叔抚育照顾,又承太平殿下栽培提携,向来仰慕权相爷,舍妹蒙难,崇成因祸得福,得以追附侍郎骥尾,为相爷效犬马之劳” 武崇成离开坐席,单膝跪地,单手抚胸,行了个军中大礼,“侍郎但有差遣,崇成绝无二话” 王之贲望着他的脊背,沉默了好一会儿,室内气压极低,武崇成额角都沁出了冷汗。 “落衡娘子年近二八,正是豆蔻芳华,据闻有倾国倾城之姿,武将军可曾想过她婚配之事?” 武崇成身子一趔趄,惊慌失措,“侍郎,舍妹年岁尚小……” 王之贲抬抬手,只住了他的话,“在安国相王和太孙两人之中,武将军以为,谁更合适?” 武崇成张口还要说什么,王之贲神色突然严厉起来,“武将军只须回答本官的提问,不必多言多问” 铺天盖地的压力袭来,武崇成深深吞了一口唾沫,手脚软弱无力,委顿下来,脑海中天人交战,良久才苦苦开口,“若,若真要在这两人中选,自然是太孙更佳,然而这两人……” “甚好”王之贲不听了,拂袖起身,“武将军,请记住你的选择,日后,本官和狄尚书那里,不必再多走动……异日事到临头,随此时此心行事便可……” 目送着王之贲的身影缓缓远去,武崇成有口难言,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阴霾。 千金公主离去之后,死水一潭的长安,突兀泛起一点浪花。 春官尚书宋之问奏请升格骊山华清宫,改行宫为正宫,以期名实相副。 奏疏到政事堂,引来权策暴怒,将宋之问召来,当着众多朝官的面,严词训斥,说他不识大体,擅自越权,妄揣圣意,窥伺帝心,居心不良。 宋之问浑浑噩噩离开政事堂,自始至终都没有想通,只是简单的逢迎拍马之举,何以竟能惹来祸事? 随后,弹劾宋之问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来,尽管有宗秦客求情力保,仍然遭到罢黜本官,保持原品待用的处罚。 春官尚书之职,落在了长安留守刘幽求头上。 长安留守一职,则由检校地官尚书狄光远自请降职担任。 兴庆宫,长庆殿。 殿中少监刘堃和右羽林卫将军陶陂两人,面面相觑。 收到消息之后,太孙李重俊已经埋着头沉默了太久了。 “殿下,这定是权策的报复,若不尽早采取行动,怕是后患无穷,如此局面,李旦最是乐见,切不可让他称心如意啊……”陶陂又重复了一次。 李重俊终于抬起头,咬紧了牙关,“先不急,听阎左师的,再等等,再等等看……” 第1085章 神龙政变(三十二) 青要山,太平公主府别院。 深秋午后,这里的欢声笑语便没有停下过。 千金公主带着武落衡前来探望,武崇敏的未婚妻没庐氏协尔、薛崇胤的未婚妻海人良子、权竺的未婚妻崔莺、宗正寺卿郑镜思的妻子寿昌县主都在,再加上高安公主、儿媳妇李笳和孙儿王晓,济济一堂,热闹得紧。 太平公主接了千金公主递过来的礼单,随意扫了一眼,便搁在一边,武后赏赐的滋补名品,她倒是点了几样,安排近日取用,这是长者赐不敢辞的意思,事实上,这些物事,她这里一点都不缺。 “诸位御医远道而来,辛苦了,本宫这里地方不大,委屈诸位在跨院安顿,请脉之事,不急于一时,府中有常用的医生,你们可与他们商议” 太平公主温言慰勉了那七名御医几句,打发管事带着他们下去。 “这就是落衡么?快些上前来”太平公主对武落衡颇为热情,连连招手,将她唤到跟前。 视线在没庐氏协尔、海人良子等人身上掠过,捂嘴一笑,“果真出落得标致,跟裹儿怕都有得一比,落衡此番西行,受了惊吓,瞧这眉眼,都有几分憔悴,岂不是白白糟践了这如花似玉的长相……” “说起来,也是长安的混账胡作非为,万幸你有惊无险,既是回来了,就好生调养调养,将这些晦气,都去去干净” 武落衡见过太平公主,只不过,彼时的太平公主,强势、高傲且冷漠,让人望而生畏,哪里会有这般慈眉善目、嘘寒问暖? “落衡见过太平……镇国太平公主殿下,谢殿下关爱,落衡不懂事,在长安闯了祸,怪不得旁人” 武落衡少见地打了个结巴,好在她天资伶俐,很快调整了回来,应对还算顺畅。 在她的心眼儿里,依着眼前的氛围和套路,太平公主应当纠正她的称呼,换个亲近点儿的,比如说婶母之类的。 然而,她想多了。 太平公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平安就好,日后多跟着千金殿下,在外走动,见见世面,也让外人识得你,想来不会再有人不开眼,横加为难” “香奴,带着落衡娘子去阁楼瞧瞧,路途辛苦,歇上一两日,再回神都不迟” “是,殿下”香奴袅娜上前,含笑伸了伸手,要为武落衡引路。 “落衡告退”武落衡没有立时就走,缓缓起身,多待了一会儿。 太平公主扭开身子,与千金公主闲话家常,说的都是些房事、身孕和保养之类的话题,高安公主和李笳也不时插口说两句,已经为人妇的寿昌县主,竖着耳朵听得很是专心。 边儿上海人良子、没庐氏协尔和崔莺,三个名花有主又云英未嫁的女儿家,都听得面红耳赤,又不愿离开,终究都要走这一关,忍着羞臊,偷偷听着。 武落衡缓步走出,来到为她安排的阁楼,里头一应用度物事都是华贵的,比她常用的只好不差,无可挑剔。 她侧身坐在锦榻上,茫然不知所措。 太平公主待她,亲近有余,却浮于表面,点到而止,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别有意味,她却品咂不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失了鲜活,像是包裹着一层膜,独独将她隔绝在外。 到了夜间,太平公主早早安歇,海人良子作为长媳,出面张罗着为千金公主和武落衡接风。 席间除了王晓这个小萝卜头,都是女客,赶走仆役,只留了侍女伺候,都放开了热闹,载歌载舞,吟诗作对,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连高安公主这个向来安稳的长辈,都下场舞了一曲。 千金公主见武落衡一直没有活泛起来,抿了抿嘴,“寿昌啊,当日你与裹儿对舞西凉殿,惊艳一时,可惜有缘欣赏的人绝少,我也只是在大郎那里,曾听得一鳞半爪,以他眼光之高,也是赞不绝口……” “今儿个难得咱们娘们儿快活,又有姿容不下裹儿的落衡在此,不妨重现往日精彩,也让咱们开开眼” 寿昌县主饮了不少酒,面色潮红,出嫁之后,应酬不少,不似以往羞怯矜持,听得千金公主的提议,欣然同意,站起身来,脚步微微摇晃,拉着武落衡的手,将她拽了起来。 “落衡娘子,我们跳的曲子,是大兄所做的三生石上,你且随我来” 武落衡没有饮酒,歌舞之事,她也是自幼便涉猎的,跟上寿昌县主的步法,并不为难,舞姿翩跹,称着她纤丽妖娆的身段,加上如花似玉的脸颊,颇为动人。 “落衡娘子,接着,咯咯咯”李笳笑嘻嘻地将身上的披帛扯下,扔到厅堂中间,这是效法勾栏中的做法,歌女舞姬献艺出彩,总有恩客打赏,用的都是一朵一朵的彩绸。 她带了头,其他人也都跟着将身上的丝绸抛飞出来,还学着市井俚语,打趣献舞的两人。 人数不多,玩闹得沸反盈天。 “唔,别有一番风情,落衡好生练练,改日到神都,少不得再有家宴应酬,到时候,定能一鸣惊人”千金公主似是在玩笑,又似是认真。 武落衡浅浅一笑,退了回去,反正说不清弄不明,想来也不是她能扭转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揭盅罢了。 在青要山停留了三日,千金公主和武落衡返回神都。 有一行暗中的阴影,也在同时,进入了洛阳城。 他们选择在东城鱼龙混杂之地落脚,行踪颇为谨慎,先是有人对宅院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又经了好几波试探进出,才迎了个身材纤细的黑衣人进来。 想来应当是他们的头目。 东城的这处宅院喧哗了一瞬,灯光熄灭,很快又陷入了宁静当中。 一股淡淡的青烟在夜色中飘了进来,守夜的人闻到一阵甜香,再也克制不住睡意,歪歪头,睡了过去,鼾声如雷。 一道身影飞檐走壁,轻巧下坠,没有落地,半空中折了个弯,撞进了屋子里。 “谁?”里头住着的,是个女子。 “嚓……”来人胆子却是不小,主动点燃了火折子,他也没有蒙面,是武崇敏身边的咒日。 “呵呵,信阳王可是有吩咐?”那女子信步走动,点燃了桌上的油灯,侧头询问,带着些得意之情,正是梅花内卫统领徐慧。 “不敢”咒日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腼腆模样,“信阳王只是派我来打个招呼,他不管你要做什么,要刺探什么,只是请你不要干扰神都诸事运转……” “尤其是,与千金公主和落衡娘子有关的” “只是如此?”徐慧很失望。 “若我不应呢?” 咒日挠了挠头,露出个怯生生的笑容,“那,你会死很多人,结果,是一样的” 徐慧脸上登时阴霾密布。 第1086章 神龙政变(三十三) 神都非善地。 徐慧初来乍到,先就挨了警告。 咒日的腔调软绵绵的,一点威慑都无,但徐慧丝毫不敢怀疑武崇敏的胆量和决心,当初惩戒她,梅花内卫就有不下两百人死在了玉鸡坊。 她又一次来到了十字路口。 听从武崇敏的指令,事实上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干碍,武后本来也只是让她监视千金公主和武落衡的动向,查明她们的阴谋,并没有让她采取什么行动,她顺水推舟,就可避免与武崇敏正面冲突。 如果不听,她要么向武后请旨,要么去信给权策,这两人,一个能够松开她身上的缰绳,一个能够拿开武崇敏黑黢黢的大手。 徐慧焦躁地踱着步子,一根弦在胸膛中死死梗着。 她知道,退后一步,不与武崇敏为难,她在神都行事,便可海阔天空,也知道,这是向权策输诚示好的又一个机会。 但她更清楚,即便这两样她都做到了,也并不会让那高高在上的权相爷,多看她哪怕一眼。 与在长安城外,官道路口一样。 一切热情向好的念头,都在权策那张冷漠的面孔前瓦解冰消。 “你尽可行止自专,不必以我为念” 权策的这句话,像是一根根竹刺,扎在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她厌恶权势争斗,无意蹚浑水,却仍是难以逃脱,出于欣赏,也出于信赖,巴心巴肺想要跟随权策,却不料,明珠投暗,换来的,只是如此绝情。 “男儿薄幸,心如铁石,就是这个意思么?” 徐慧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坐在铜镜前,开始梳妆,原本娇柔的柳条眉,让她化得直插入鬓,殷红的嘴唇,也变成了乌黑。 “你既是不要我,我便让你瞧瞧,我的用处所在,哼……” “来人,知会洛阳府尹萧至忠,就说我奉旨到神都公干,随员百六十四人,事关隐秘,不欲暴露身份,让他晓得就可,休要宣扬” 依着徐慧的想法,她以半公开的方式,披露行程,连随从的人数都告知准确,是在无形中回击武崇敏。 世人皆知,武崇敏能在神都呼风唤雨,萧至忠是得力干将,要是她徐慧和随从有个三长两短,人数减损,少不得萧至忠要负责,且看武崇敏如何应对? “哼哼”徐慧打扮停当,站起身来,戴上了挂着面纱的斗笠,她要亲自去千金公主府周边踩上一踩。 既然武崇敏对此讳莫如深,特意出面警告,自然也是其中知情人,如此一来,再说有人背着权策耍弄阴谋诡计,便已经站不住脚了,千金公主和武落衡定然是权策亲手落下的棋子无疑。 “没人背叛你权大相爷,陛下交代我的差事是做不成了,待我查实了你的谋划,定有法子不让你称心如意……” 嘀咕了两句,她赶忙打住,呸了两声,这话听着,有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意思,并不是体面的词汇,不好拿来说自己。 才迈出宅院大门,就有属下内卫飞快奔来,不顾上下尊卑,一掌将徐慧推了个趔趄,退回了门里。 “混账东西,得了失心疯不成,何事如此惊慌?”徐慧认出来人是她的亲信,并未深责。 “统领,小黑失踪了”内卫脸色如常,声音发紧,“才到那条大街上,就让人掳走了,接应的兄弟追上去察看,人影都没见着……咱们,差不多,被监视了” 这内卫说得有些难为情,他们是梅花内卫,向来只有他们执行监视任务的,但只要一碰到神都,立刻就不灵了。 徐慧闭了闭眼睛,腮帮子咬紧,怒道,“怎会如此大意?” “因为是过明路,去洛阳府通报,大家伙儿都没有料到会出意外……”内卫解释了两句,垂下了头。 徐慧一时间有些呼吸不畅,霍然转身,“滚下去” 颓然坐在坐榻上,徐慧发起了呆,她知道,这是武崇敏的警告,形势比人强,在她无法公开身份的情形下,便不得不忍气吞声,在武崇敏划定的圈子里行事。 好在,武崇敏的限制,并不算苛刻。 “走着瞧”徐慧纤长的双手搅在一起,羞怒交加。 千金公主和武落衡回到神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狄仁杰代表的官方和李旦代表的皇族,都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神都权贵的欢迎宴席一日连着一日,一直排到了一个多月之后。 然而,与在青要山不同,千金公主突然将武落衡藏了起来,托词也是五花八门,从舟车劳顿到偶感风寒,不一而足,即便碍于情面,推脱不得,也只是让武落衡出来露个面,绝不让她在席间久留。 这一转向太过突兀,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定王府,书房。 武攸暨脸色有些憔悴,眼神散乱,许久才开口,“崇敏啊,她,是你亲堂妹啊” “父亲,孩儿知道”武崇敏挺腰拔背,神情坚毅,简短回应一句,短促而又坚定。 “这计划,真是你拟定的?”武攸暨心下凄然,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父亲,这是孩儿的计划,第一次在大兄手中一字不易”武崇敏却骄傲满满。 “大郎素重情义,你蒙他教养,如何没有学来?”武攸暨沉声怒喝。 武崇敏淡然如初,“父亲有所不知,大兄重情义,在其结果,而非过程,只要在了局之时,让落衡全身而退,孩儿无愧于心” “你,狂妄……一旦入局,八方风雨俱来,你如何能保证?”武攸暨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尖呵斥。 “父亲言重了,此时的局,并没有那么复杂,有资格落子的,也没有八方那么多,最多孩儿效仿王侍郎,踹了谁家的门,将堂妹背回来便是” 武崇敏苦笑一声,终于还是多说了几句。 武攸暨眼皮子一跳,长长一声叹息。 他知道武崇敏言下之意,是豁出去投身权策麾下的激进派,也要护住武落衡。 饶是武攸暨无意朝政,也知道,权策党羽中,激进派势大,狄光远、王之贲、李多祚、杨思勖等人,文武内官皆有,俱是实权在握。 但权策身边的核心人物,包括武崇敏、姚崇等人在内的亲族,包括葛绘和郑重在内的元从,都没有人公开支持过,要是武崇敏开了先河,怕是会有一番剧变。 “罢了罢了,只盼着意外入局的那位徐娘子,能不按你的计划走,让你的计划落空便好” 武攸暨无力地摆摆手。 “孩儿祝父亲美梦成真” 武崇敏言辞恳切,丝毫不勉强,信心无边。 “嘶……” 武攸暨听了这话,眉头皱的死紧,看看英气勃勃的长子,连连咂舌。 “大郎,倒是教的好弟弟” 第1087章 神龙政变(三十四) 神都,南市,悦来客栈。 仍旧是桃花岛雅间。 阎则先先到,李隆业后来。 两人对坐饮了几杯酒,阎则先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 “中山王,不知你听闻了没有,徐慧操持选妃,再上日程,死灰复燃,选七个天下佳丽,召入长安,以供决选,陛下慈恩深重,安国相王福分不浅” “若中山王仍对此有所不满,我二人便有后话可说……” 阎则先坦坦荡荡,手在桌案上转了一圈儿,洒然举杯,“若是不然,便饮尽杯中酒,各行各路……这桌上酒菜,不过尔尔,下官这张面皮,也比不得红颜粉黛可供赏玩,犯不着虚耗时光” 他将话说透说死,一开头就给了李隆业巨大的压力。 “呵呵,阎监令难得做东,开口却是逐客,怕不是待客之道吧”李隆业将杯子放下,没有与阎则先碰杯,笑吟吟地避开了阎则先的强势二选一。 阎则先仰头打了个哈哈,不为己甚,自顾自饮了一杯,挑拣着桌案上的菜肴,吃得津津有味,静等着李隆业的下文。 “阎监令坐镇军器监,虞山军和焰火军军器物资供应,不偏不倚,未见到偏向哪一方,太孙殿下那边,怕是要费些口舌交代?” 李隆业旁敲侧击,问起了阎则先的本职。 军器监令的职位,一度是博弈要冲,各方必争之地,因为这个职位的战火延烧,张柬之、赵社、边朝静等人连命都搭上了。 得到宗秦客的保举,阎则先坐了上去,一举一动都是众所瞩目,岂料,他却修炼起了黄老之道,无为而治,一心办差,谁都不得罪,也不给哪家特别出力,着实跌落了一地眼镜。 “下官就任以来,焰火军的军需按时足额发放,从不曾有短缺贻误,我有何事要向太孙殿下交代?” 阎则先回答得理直气壮。 李隆业气息一滞,细细想来,这话虽有些混不吝,但确乎达到了李重俊的目的。 边朝静当初是冲着卡住焰火军脖子去的,能消除这个隐患,自然便满足了,至于反过来去钳制权策旗下的虞山军,须防着上头还蹲着个重新出山的冬官尚书武攸绪,真要较量起来,得不偿失。 “阎监令,这钢丝走的是极好的”李隆业不得不道一声服气,也不再绕圈子,直言道,“且说说看,您又是接了哪家的活计,要与我做交易?” “不敢不敢”阎则先谦逊了一番,双眼闪着精明的光彩,“此事是下官一时起意,千金公主带着那武家娘子回京,中山王可有所留意?” “那是自然的,千金殿下善缘广布,是个金身菩萨,她回神都,上下打消无不欢呼雀跃相迎,父王代表皇族设过大宴了,过两日,还要设家宴为千金殿下洗尘”李隆业说得有些感慨。 所谓风从虎,云从龙,千金公主、太平公主、定王武攸暨、安平王武攸绪,这些皇族二代中个性迥异又各有大能耐的翘楚人物,都云集到权策身边,成就他这番无可匹敌的浩然大势。 “中山王,只留意到这些?”阎则先脸上挂着不加掩饰地失望,脑袋也摇了摇,模样很是可惜。 李隆业哑然失笑,见惯了虚情假意,恨不能戴着好几层面具过活,难得见到个真性情的,还真有几分新鲜,夹了块鹿肉送到口中,点了点头,滋味儿不错。 “唔,我眼界有限,不及深远,阎监令若有指教,不妨直言” “中山王,没有注意到那位搅得长安鸡犬不宁的武落衡娘子么?听闻在青要山还曾与寿昌县主对舞,回了神都,却突然转了性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岂不古怪?” 阎则先身子前倾,面上兴奋难掩。 “武落衡?”李隆业放下象牙筷,眼睛眯缝起来,“阎监令啊,武落衡是定王府长大的,这应当不用我提醒你吧” “那是自然的,中山王放心,我与信阳王交往密切,对他在神都的能耐,知道得比你更多,自是不会做出虎口拔牙的蠢事来”阎则先拿起酒壶伸长胳膊,为李隆业斟了一壶酒,“不可力敌,但可以使出巧劲,有时候,对付的人越是强悍,便越是有成就感” “巧劲?计将安出?武落衡,又与选妃有何干系?”李隆业隐约把握到了点什么。 阎则先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正如中山王你所想的,让武落衡入围选妃的七个女子之中……” 李隆业眉眼阴郁,静等他的下文。 “与此同时,下官将行文长安,请太孙上奏,请求陛下赐婚,求婚的对象嘛……” “也是武落衡” “让他们双方相争,足以将选妃之事,变成一场斗争,安国相王落败,选妃自然不必再提,即便安国相王胜出,妃位落在武落衡身上,而她年岁不够,中山王足可得两三年的时间,巩固地位,从容应付” 阎则先的双手时而张开,时而握紧,眼中跳跃着小火苗,显得非常激动。 李隆业瞥了他一眼,心眼儿一阵冰凉,活脱脱瞧见了一头择人而噬的毒狼,一个险恶的阴谋家,自己在做的事情,就是在与魔鬼做交易。 然而,他受不住这等诱惑。 “如此行事,对太孙有何益处,他可会应允?” “下官有三个理由,让太孙不得不然,一者,上回万年县衙之事,他与权策结下了梁子,宋之问罢官,就是权策手笔,求与武落衡婚配,可收示好之效,二来,武落衡胞兄武崇成,为左卫将军,戍守长安,一旦事成,可拉拢到一份军力……” “至于三么,呵呵,不用下官多嘴了吧” 李隆业嘴角抖了抖,当然不用,能破坏李旦的好事,哪怕是没有好处,李重俊也不会惜力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双眼死死盯着阎则先,“最后一个问题,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可更得太孙信任重用,可与中山王您加深交情……”阎则先仰着脸,说得坦诚真实。 “最重要的是,此事一出,权策、安国相王、太孙殿下,三方一同入局,我可得大好良机,三面逢源” 李隆业点了点头,牙缝里挤出一句,“若我不同意,你待如何?” 阎则先洒然一笑,“呵呵,中山王不必激动,机会多多,不急于一时” 他又擎起酒杯,回到了开场时候的模样,“还请中山王满饮此杯,下官就此别过” 李隆业以手扶额,心头天人交战,良久沉默无言。 第1088章 神龙政变(三十五) 长安,兴庆宫,长庆殿。 天色黄昏,深秋风冷。 太孙李重俊面目铁青,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 “咚”的一声,一拳打在桌案上。 “权策欺人太甚……” 今日早间,立节郡王、夏官侍郎兼秋官侍郎薛崇简,行文北衙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声称将前往军营,督察右羽林卫军纪诸事。 再明显不过,这是将春官尚书宋之问罢官夺职之后,权策的第二记重招。 动他的文官,李重俊不痛不痒,在朝廷中枢,权策只手遮天,世所公认,留着宋之问这些人,也不过是摇旗呐喊,不足以左右局势,但是要向他的武将下手,形同要割他的命根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们说,薛崇简此举,是警告,会引而不发,还是要动真格?” 李重俊心头有几分发虚,薛崇简名义上是督察军纪,但是到了军营,谁知道会不会借题发挥,突然将矛头指向兵额之事,那他军队力量的支柱核心,右羽林卫将军陶陂,可就难保了。 “殿下,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落空,不可不防,还有,立节郡王的行文中,只说了督察之事,却没有言明到军营的时间,这才是最棘手的……” “要是有时间节点,还可预做准备,将超额兵员掩饰过去,但没有明确时间,军营中总不能每日都躲躲藏藏,保不齐什么时候,立节郡王来个突然袭击,那后果,不堪设想……” 陶陂非常紧张,手足无措,东张西望,恨不能立时返回军营中坐镇应对。 右羽林卫兵额,超出得不是一点半点,只要稍加留心,便无所遁形,实在也不能指望薛崇简一无所知。 李重俊听得脸上阴霾更甚,转过头,看向一边一言不发的刘堃,“刘少监,回魂了,此事你意下如何?” 刘堃听到李重俊点名,诡异地打了个哆嗦,迷茫地抬起头,赔着笑道,“殿下,臣对此事,所知不多,并无看法,陶将军的办法,老成持重,或可一试……” “住口”李重俊李生呵斥,瞪了他一眼,陶陂根本就没有说出什么切实可行的主意,刘堃的言辞,是官油子管用的套话,敷衍搪塞专用。 人多朝会的时候,浮想联翩就算了,这里只有一君二臣三个人,还敢心不在焉,要么是生了二心,要么是有什么事隐瞒。 念转及此,李重俊神情凌厉了起来,眼神像刀子一样。 “殿下恕罪”刘堃一骨碌跪下,突兀地嚎哭出声,一把鼻涕一把泪,“殿下,臣在内宫行走,左右上下,尽是心怀叵测之人,履职战战兢兢,从不敢懈怠,然而,今日下值时分,与内侍省杨思勖太监偶遇,听他言语间,似是暗中调查臣,拿捏了臣的把柄……” “殿下,您可要救臣一命啊” 刘堃膝行几步,抱着李重俊的小腿,放声痛哭。 李重俊听得心乱如麻,太阳穴直突突,烦躁之下,一脚将刘堃踢开,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心神不宁,拿下了宋之问,薛崇简盯上了右羽林卫,还不算,又放出杨思勖这条恶狗来,这是要与他全面对垒不成?就因为一个武落衡,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李重俊脑中有许多问号,也有强烈的悔意,他甚至动了心念,若是将京兆杜氏和万年县令杜凯丢出去,大抵能够平息权策的怒火?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李重俊心情奇迹般的平复了,厌恶地看了仍在抽抽搭搭的刘堃一眼。 “休要号丧,你且说说,你让杨思勖那阉人抓住了什么把柄?” “殿下,臣……臣有罪,有寡人之疾,喜好有夫之妇,曾多有纠纷,因此有人投河自尽”刘堃有些难以启齿,说出来的事情,也确实腌臜得紧,见李重俊和陶陂脸色有异,赶忙摇手解释,“臣每次都赔偿了的,是那汉子想不通,要去钻牛角尖,与臣没有多大干系……” 刘堃的声音越来越小,陶陂心累地深深呼吸,闭上了眼睛。 李重俊撇了撇嘴,“罢了,既是这等事,顶多挨上申饬,我会与宗秦客招呼,让他尽力周旋,休要做出这副晦气模样来……” “当务之急,还是薛崇简那头,该如何应付?” “殿下,殿下”刘堃得了定心丸,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心计也回来了,“以臣之见,权相爷动怒,座下自有千头万绪牵动,防不胜防,所谓治标不如治本,还是应当设法让权相爷息怒,眼前的麻烦,自可迎刃而解” 李重俊深深看了他一眼,看得他缩起脖子,惴惴不安。 “你倒是有几分急智,这话虽听起来恶心,却是再实在不过了” 李重俊幽幽吐出一口长气,眉头紧锁,似是有为难之事,委决不下。 “殿下,阎左师那边,可有消息了?”陶陂眼睛一转,想到了什么。 他当初建议李重俊保举敬晖,示好权策,同时给李旦保举的郑坚设置障碍,李重俊听信了阎则先的话,拖延下来,若因此导致事态失控,似是扳倒阎则先这厮的好机会。 “有,倒是有的,只不过……”李重俊叹口气,去了书桌旁,取出一封密函,递到陶陂面前。 陶陂迅速展开来看,眼睛瞪得老大。 上头赫然写着寥寥两行字,直击人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求娶武落衡;东边日出西边雨,保举武攸暨” “咳咳……阎左师天马行空,果真不凡”陶陂连连干咳,初看觉得惊愕,细品才觉得很是美妙,保举武攸暨,更是妙到毫巅,既是表明求婚诚意,又破坏了权策的政治根基,还在李旦和权策之间,种了一根刺,可谓一石三鸟。 “那个……陛下征召在野贤人,安国相王保举郑坚,是因为门阀,阎左师提议保举定王,似是,有违陛下初衷”刘堃出来,指出了个痛点。 陶陂摆手,为阎则先辩护,“所谓征召在野,不过是说头罢了,此时朝中形势,哪有布衣卿相的位置?殿下,臣以为,阎左师所言,极为可行,比臣提议的保举敬晖,更为有利” 李重俊咂了咂嘴巴,有些不甘心,他的婚事,是招徕党羽的一大利器,他期待颇高,当初倭国贵女海人良子,他都看不上眼,眼下却不得不用掉了。 而且,被迫以婚姻求和,总觉得尊严有些被冒犯。 奈何,形势逼人,他别无选择。 “哎……” 第1089章 神龙政变(三十六) 神都苑,安国相王府。 这处郡王规制的宅邸,今夜歌舞翩飞。 安国相王李旦设家宴,为千金公主接风洗尘。 说是家宴,场面却颇为不小,来客约莫有百余人,神都和皇族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盛装出席,香风扶摇,锦绣如云,灯红酒绿,欢声笑语,俨然天上人间。 席间最上首,中山王李隆业跨步而出,出了今夜的第一个幺蛾子。 “父王,千金殿下远道回归,至为神都盛事,儿臣不肖,无诗词唱和之才,亦无讴歌起舞之能,愿充酒囊之用,祝酒三觞,聊以致贺” 李隆业面前,三个偌大的犀角酒杯一字排开,清冽浓香的酒浆在酒杯中摇曳,伴着幽暗烛光,明暗光影交织,显示出不少的分量,一杯怕是至少有半斤之多。 不待李旦有所表示,千金公主先就朗声大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在主宾位上摇摇晃晃,刺绣长袍随风飞舞,瞧她的模样,脸颊晕红,目光迷离,显然已经酒意微醺。 “哈哈哈,隆业的一番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嗝……你年岁还小,又是安国相王府的独苗苗,可……可不好酗酒伤身,少饮一些,意思到了便可” 李隆业却是犯了拧,梗着脖子道,“殿下,隆业酒量虽不敢称海量,应付这酒三觞,还是有把握的,若是殿下不信,可愿与隆业一赌为快?” “隆业,休得造次……”李旦闻言,沉声呵斥了一句。 千金公主却来了兴致,摆手打断了李旦,在身后玉奴的搀扶下,踉跄着坐回自己的坐榻,胳膊撑在桌案上,支着下巴,声量放大了些,向着四周的来客团团示意。 “咯咯咯,赌?倒是新鲜了,隆业要赌什么?本宫今夜兴致颇高,你可要想个有意思一些的彩头,也让坐中众人,一道见证输赢,同乐一番” 李隆业眼中闪过一丝激动,赶忙垂下头,做苦思状,片刻之后,拳掌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殿下,隆业听闻,定王殿下府上的落衡娘子,舞姿翩若惊鸿,曾在青要山与寿昌姐姐同舞,如同天外飞仙,若是千金殿下输了,敢请殿下将落衡娘子请来,舞上一曲……” 说到这里,李隆业顿了一顿,偷眼看千金公主的模样神态。 千金公主只是挑了挑眉,笑吟吟地,伸出手指虚虚点着他,“说下去啊,要是你输了呢?” “……要是隆业未能饮尽,或是饮尽之后三十息之内,站立不稳当,则算隆业输了,愿青衣小帽,前往殿下府上,牵马缀蹬,当个驾车小厮,为期半月,殿下以为如何?” 李隆业拍着胸脯,许下重诺。 “哈哈哈,你这孩子,倒是精乖,没拿本宫做法,但是无端端将落衡牵扯进来,怕是不甚妥当,再说了,落衡不在此地,这又是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有失厚道,隆业大了,也当晓得怜香惜玉才是……” “要不,你且换个彩头?” 千金公主笑意微微,眉尖灵动地挑了挑,她思路倒还清晰,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带着点儿戏谑打趣之意。 “殿下,隆业失礼了”李隆业挠了挠头,耸肩摊手,做出百无聊赖的模样,“若是不然,便无须殿下付出彩头罢了,隆业饮了这酒便是”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以退为进和反向激将法的混合招数。 “呵呵”千金公主但笑不语。 场面一时间有些僵住。 “殿下,佳期难得,若是落衡娘子有暇,我等能一睹风采,也是莫大福缘”崔日用在旁帮腔,他并不愿蹚浑水的,但李隆业在今夜之前,已经打过招呼了,他实在不好违拗。 “千金姑母,落衡许久没有在外露面了,坊间传闻不少,有些还很是难听的呢,要是方便,还是将她唤了来,此间都是长辈,侄女儿愿意陪她一道献舞,为父王和姑母祈福助兴” 此时出来的,是寿昌县主,她身段盈盈,一身淡黄长裙,在夜色中弱柳扶风,甜美堪怜。 她也是李隆业事先打过招呼的,碍不过情面,出面敲敲边鼓。 她这话说的更透了,提起了坊间谣传,又亲自下场,去掉了当众献舞有失身份的顾虑,可谓面面俱到。 旁边,坐着她的丈夫,宗正寺卿郑镜思,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继续送到嘴边,面无表情。 这两人开了口,坐中有不少人随声附和,都来劝说千金公主,各有一番说辞,坊间的议论纷纷说了不少。 “罢了罢了”千金公主终于松口,瞟了一眼没有开口的定王武攸暨和信阳王武崇敏,“话到这个份儿上,要是不将落衡请了来,怕是她的亲人,都该着急了……” “也不必等你饮了这酒,玉奴啊,你亲自去,将落衡接了来” 玉奴屈膝一福,领命而去。 “好男儿一诺千金,岂能赖账?”李隆业大喜过望,捧起犀角杯,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狂饮,不少酒浆从嘴角边流出,打湿了胸前衣襟。 一杯复一杯,三杯饮下之后,李隆业的身子不停摇晃,眼前的世界都是重影的了。 “一,二,三……”众人开始起哄计时,煞是热闹,方才的僵持随风而去。 李隆业面目狰狞,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两条腿上,坚决不动不摇。 “……三十息” “噗通” 等到三十息已到,李隆业干净利落地扑街倒地。 “咯咯咯,隆业倒是好本事”千金公主仰头娇笑。 “千金殿下宽宏,不与小儿辈计较,本王敬您一杯”李旦见机,赶忙举杯敬酒,他可真有些担心千金公主记恨,在权策耳边吹吹风,可是大事不好。 “定王兄,今夜委屈了落衡娘子,本王赔礼了” “来来来,崇敏,满饮……” 李旦忙忙碌碌,到处敬酒,为李隆业擦屁股。 等到武落衡到来,与寿昌县主翩翩起舞。 李旦已经醉眼朦胧,一边的女儿自动略了过去,只觉另一道倩影,曼妙婀娜,舞动之间,魅惑流溢,不自觉地痴痴发呆。 不胜酒力倒在一旁的李隆业,将他的神态收在眼底,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众人皆醉我独醒,这种视角,果真爽快。 旁人喝的都是剑南烧春,只有他,喝的是山泉水。 第1090章 神龙政变(三十七) 曲终人散。 武落衡的惊鸿一现,化为传说,经由来宾们醉醺醺的口中,传播广远。 一传十,十传百,言辞越发夸张,将她说成了九天仙女下凡尘,竟在北斗七星中牵强了个星辰的名号,安在了武落衡身上,称之为玉衡仙子。 这称号虽没有皇族第一美人那般强势霸气,但却超然更甚,丝毫不落下风。 翌日午后时分,宿醉的安国相王李旦才醒来,洗漱过后,神采恢复清明,面露回味之色。 良久之后,腮帮子抖了抖,沉声道,“来人,将隆业唤来……罢了,让他去书房候着,也将崔先生请过去” 简单用了早膳,李旦举步向前院行去,一边走着,一边沉思,显得踌躇不定,眼中闪着贪婪的红光,偶尔会被丝丝凌厉代替。 在昨夜的朦胧醉意中,他没能注意到太多,即便当时看过,也没能都记住,却有一物,在他的记忆中生根发芽,流连不去。 武落衡此女,豆蔻年华,身段早早浮凸玲珑,尤其是裙裾摇曳之中,偶然得见的后臀,丰硕挺翘,满是热力诱惑,与年岁极不相称。 想到此处,李旦的身子难以自控的抖了抖。 这般恩物,生平以来,他曾在两个女人身上见过,都是熟透的妇人。 一个是不自量力,玩弄权术,作法自毙的韦团儿,另一个,深埋在他心头最深处。 他是幼子,又先后做了皇帝和皇嗣,在宫中的时日最长,也与那人共同生活了最久。 那人的正面威严狠厉,积威深重,他甚少敢于直视,她的背影,自他初通人事以来,便魂萦梦绕,恰是妖娆冶艳已极,屡屡让他难以自控。 “此女,我志在必得” 李旦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书房中,中山王李隆业和崔日用两人都已经候在外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 崔日用似是有所感,话里话外颇有提醒之意,让李隆业最好不要对武落衡有什么想法。 他说得太多了些,反倒启发了李隆业,灵光一闪,李隆业心下冷笑,若是事态发展真如所料,他要为自己加一段戏,一段苦情戏,在他的父王手头,抠出来最大的利益。 因此,李隆业全程打太极绕圈子,就是不放准话。 崔日用渐渐着急,额头上泛起一层油汗,李隆业却越发笃定,心下鄙夷,对父王这所谓的智囊,也不大瞧得起了。 今时不同往日,他眼界不同了,见识了阎则先的大运筹,长袖善舞,游走三方势力之间,从容进退,稳坐钓鱼台,对崔日用这种忠犬狗腿类型的所谓谋士的看法,自然就等而下之。 “进来吧”李旦到了,崔日用仍旧没能提前为主子扫平障碍。 “隆业,你昨夜反常,硬要让落衡娘子出面……告诉父王,你可是对她,生了慕艾之心?”李旦一点铺垫都不做,直接开口便问。 崔日用被针扎了一样,嘴巴里发苦。 李隆业心肝晃悠了一瞬,仍是鼓起了勇气,做羞赧之状,“父王,孩儿听寿昌姐姐提起过落衡娘子,私下也去瞧过,确有此心,还望父王做主……” “哼……”李旦冷冷一哼,将手边的黑檀木镇纸狠狠一拍,“武落衡是定王侄女,权策的人,你要与她结亲,置本王于何地?” “父王……”李隆业带着哭腔唤了一声,扑倒在地,“父王容禀,权相爷而今与父王交好,若是能结亲,自是能成为纽带和保障,令双方合作更无顾虑,有益无害……” “更何况,论起辈分,孩儿与落衡娘子同辈,无谤讥伦常之虞” “混账……”听到此处,李旦骤然暴怒,随手将镇纸砸了下去,正中李隆业脑门儿,登时鲜血横流,满脸殷红,狰狞可怖。 “殿下,殿下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崔日用大惊失色,赶忙上前,张开双臂,护住李隆业。 他虽然与李隆业不怎么对付,但他毕竟是这安国相王府唯一的下一代男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万事休提。 “父王……”李隆业深埋着头,不让人看到他的脸色,却是不敢再嘴硬,“若是父王不允,孩儿亦无怨言……只是,孩儿驽钝,其中缘故,还请父王譬解” “缘故?缘故在于武落衡本身便是美人计,是一枚毒丸”李旦早已备好了答案,说得很是流畅,“千金公主回到神都,刻意将武落衡藏了起来,便是有意为之,你若是上了钩,武落衡必有后手,祸乱府中内院,对景时候,必然里应外合,你说,本王可能容你迎娶她?” “父王英明”李隆业调整好了表情,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血迹,“父王,既是千金公主出了这招,我等当如何应对?” “哎……”李旦做出颓丧模样,委顿在坐榻上,无可奈何地道,“既是权策授意,也不好推却不理,只不过,你不宜出面,父亲来接招,你也知道,父亲与她辈分不合,有逆伦之虞,如此一来,陷入困境的,是他们,而非我们” 李隆业瞪大眼睛看着李旦,对上他的视线,又瑟缩着收回了目光,默默擦拭脸上的血污,说不出的委屈。 “咳咳……”见两父子冠冕堂皇地抢女人告一段落,崔日用适时出面,“殿下,属下听闻,中山王与北部军司隶处郎中唐篁,颇有一番往来,而北部军,蕃将过多,不利掌控,不如,请中山王费费心,物色一些堪用的武夫,充实北部军……” “唔?”李旦眼皮子夹了李隆业一眼,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崔先生所言有理,隆业啊,你以为呢?” “孩儿愿为父王分忧”李隆业立刻接住,这个好处,有点超出他的预估,李旦手里,最有价值的,就是北部军了,能染指其中,求之不得。 “好了,退下吧,这段时日,莫要外出乱跑,好生养养”李旦摆手,他还是要脸的,若是李隆业莫名受伤传了出去,难免会有人打探究竟,揭了他的老底。 “是,多谢父王关怀”李隆业捂着额头,退出了书房。 神都东城,徐慧的手中,拎着一份奏疏的硬角,敲打着自己的膝盖。 武崇敏没有再为难她。 千金公主的动静,都在她眼皮底下,武落衡的美艳大名响彻神都。 看起来,千金公主就是顾忌武落衡的美貌,将她藏了起来,不欲现身人前,唯恐招来祸患。 如此,她偏偏要破坏她们的计划,不管是权策授意也好,千金公主等人自作主张也罢,总归要给他们找些麻烦。 正巧了,她手头操持着为李旦选妃之事,将武落衡放在七人名单上,名正言顺。 “来人,将这份奏疏递送骊山” 徐慧做了决断。 马蹄哒哒,奏疏已远。 徐慧总觉得心神不宁,每每抬头,都能看到权策的身影,在半空若隐若现,笑得很得意。 “真真魔怔了,他也是人,还能是神不成?” 第1091章 神龙政变(三十八) 骊山,华清宫,内侍省。 上官婉儿深坐在重重门户帘帷之后,丰腴高挑的身影,若隐若现,曲线动人,颀长的脖颈微微弯曲,望向窗外,优雅得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 她的纤纤玉手,按着一份奏疏,来自兴庆宫。 太孙李重俊,请旨欲与建昌王武攸宁之女武落衡结亲。 这份奏疏,也许是件亲上加亲的皇族喜事。 只不过,再是天大的喜事,也要经过她的手,她的玉手不拿开,任外头传言鼎沸,熙熙攘攘,武后仍是瞧不见,也听不见。 李重俊凤子龙孙,当朝储君,也只能徒呼奈何。 “咯咯咯” 上官婉儿突兀地笑了起来,波涛起伏,花枝乱颤。 玩儿人,尤其是将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大概就是权力的滋味。 笑过之后,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流出一抹深深的轻蔑。 玩弄李重俊于股掌的,可不只是她,还有远在神都的阎则先。 “千疮百孔,腹背受敌,你,不死何为?” “阎则先好本事,狄光远也是好眼光” 上官婉儿轻轻呢喃。 武后以女子之身正位九五,朝野疑忌,而李武皇族自相夷戮,以致血胤孱弱不堪,此为天时。 武后驻跸骊山,孤悬在外,长安、洛阳两京有武崇敏和狄光远坐镇,渐成铁桶,此为地利。 而权策羽翼之下,英才人杰辈出,老中青代代青出于蓝,亲族、元从、后起之秀各领风骚,此为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已然全乎。 从李重俊的这封奏疏开始,权策布下的最后一场血斗之局,已经拉开帷幕。 “斗蛐蛐,斗鸡?”上官婉儿摆弄着桌上的蟾蜍笔洗,嗤笑不已。 迈步走出签押房,抬头瞧了瞧天色,西风渐紧,阴云满天,深秋将过,冬日将至。 上官婉儿侧头东望,看向青要山方向,笑意收敛了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谁能料到,大局攸关,要害之处,竟会着落在你的肚皮上?” 走出去没多远,又遇上了杨思勖。 他身后带着一串小太监,还有一队羽林禁军。 “老奴拜见昭容”杨思勖一揖到地,毕恭毕敬。 在外人看来,这是杨思勖恪守规矩,地位高了,权势大了,仍旧不忘本分。 但上官婉儿就站在他对面,感知清清楚楚,杨思勖规规矩矩的礼节和称呼,恰恰带着最叛逆的心思。 昭容,是宫禁妃位之一,武后为了提升她的品级,赐给她的,正好为杨思勖所利用,他称呼的昭容,怕是正儿八经把她当作他家主子的妃嫔,而与宫中的女皇帝决然无关。 这个武勇着称的大太监,论起激进,丝毫不输狄光远。 “太监免礼”上官婉儿自是当仁不让,落落大方受了他的全礼,“太监这么大阵仗,是朝哪里去?” 杨思勖见状,会心一笑,“回禀昭容,老奴听闻九龙殿当值的内侍,颇有不称旨意之处,带人更换一小部分,看能否合了陛下心思,这些禁卫,是加强陛下寝殿关防的” 上官婉儿随意点点头,漫不经心,心头自然是有数,杨思勖在温水煮青蛙,逐渐完全掌控华清宫,有些关节,她也配合过的。 “既是往九龙殿,咱们可以同路” “昭容您请”杨思勖侧身一避,躬身礼让。 上官婉儿还未举步,便有内侍捧着一份奏疏奔了过来。 上官婉儿顿步,示意杨思勖先行。 翻开奏疏,却是左卫将军武崇成呈上的,武落衡的这位兄长,定是听了外间议论,主动上奏,附和李重俊所请,愿将妹妹武落衡,许嫁给李重俊。 所谓长兄为父,武攸宁远窜荒僻之地,武崇成的分量,自然不轻,有他出面,这门婚事,似乎已经成了七七八八。 上官婉儿几乎可以预料,这封奏疏的消息传出,兴庆宫定是弹冠相庆。 嗯,甚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嫣然一笑,反身回到签押房,将这封奏疏压在了李重俊的奏疏上头。 且不着急,可不能将神都那边儿惊着。 九龙殿中,武后在饶有兴致地欣赏歌舞。 演奏的也是三生石上,起舞的是安乐公主李裹儿,还有一众宫中舞姬伴舞。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轻手轻脚来到武后身侧,也不扰了她的兴致。 “裹儿啊,到祖母身边来”一曲舞罢,武后将李裹儿招上前来,细细打量着她的身段风情,分明是已经承了雨露滋润的模样,而且,看她眉眼,应当才云雨过不久。 “真不愧是咱们的皇家第一美人儿,也不知哪家的小郎君有福分,能抱得美人归” 李裹儿扭了扭腰肢,红艳艳的嘴巴撅了起来,声如黄鹂,“皇祖母,裹儿不爱听这个” “呵呵”武后轻笑了两声,歪了歪身子,靠在坐榻上,“不说便不说,裹儿今日来看祖母,可有什么话要说?” “皇祖母,您不是让保举宰相么,裹儿要保举一个”李裹儿盘腿坐在旁边,抱着秀足,歪着脑袋,一副了无心机的烂漫模样。 武后失笑,“谁呀?” “崔日用啊”李裹儿脆声道。 武后眉头缓缓锁了起来,“为何要保举他?” “他是在野的,没有官职,又是相王叔的人,两样都合皇祖母的心思”李裹儿脱口而出,抱着粉嫩的小拳头,连胜祈求,“皇祖母,您且早早将相位定了,免得韦巨源和王同皎天天在孙女儿身边吵架,他们不敢去惹大兄,偏来烦我” “呵呵,皇祖母晓得了,你自个儿去玩耍吧”武后不置可否,将李裹儿打发了出去。 李裹儿瞥了一眼上官婉儿,鼻孔中娇俏地哼了一声,彩蝶一般翩飞而去。 听了李裹儿的保举,武后也没有心情再去关切小儿辈的房中韵事,“朝中因为相位,争斗很凶?” “未在明面上,但是,左散骑常侍郑坚,已经上了辞官奏疏”上官婉儿轻声应答。 武后面无表情,不欲搭理,“右羽林卫那边,可有动静?” “立节郡王行文,说要去督察军纪,那边就停了招募兵马”上官婉儿言简意赅。 “哼”武后哼了一声,仍是略过不提。 “权策已有三日没入宫了,在作甚?” “权相爷常去定风原,察看琉璃楼的建造……” “定风原?这名字不错”武后露出一丝笑意,“可见是疼女儿疼到了骨子里” “权相爷还将安国相王所赠的灞水与辋川交界处的湖汊岛屿,命名为零丁洋”上官婉儿紧跟着道。 “胡闹,这名字不吉利”武后不满意,想了想,“明日,命他带着权徽和权衡小兄妹俩,到宫中来,朕与他念叨念叨” “你去做些布置,两个小的正是活泼的年岁……” 武后说起来,巨细靡遗,与方才应付朝政的敷衍模样,判若两人。 第1092章 神龙政变(三十九) “咯咯咯……” 长安城东,定风原上,秋色已深,寒烟衰草遍地,艳丽红枫摇曳。 权徽一只手拎着粉色的小襦裙裙裾,一只手抓着个脏兮兮的小白兔玩偶,歪歪扭扭地奔跑着,撒下一长串清脆的笑声,浑然没有半点淑女气质。 权衡跟在旁边,妹妹跑,他也跑,妹妹笑,他也笑,眼中看着妹妹的一举一动,有个站立不稳,或者小兔子掉了,他便立时伸手帮忙,两兄妹欢笑成一团,暖心至极。 身边跟着一众伺候的侍女,有那胆大的,还用眼镖向后头戳。 那里,有她们家的主子,当朝宰相权策,就是他的撺掇和放任,让个好好的贵族名门小娘子,硬生生变成了疯丫头。 至于主子旁边,还有几位主母,至于一路拉着主子权策手臂的皇帝陛下,她们已然不以为意。 毕竟,方才皇帝陛下和她们一样,对权策的教育方式提出过异议,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皇帝陛下,也不过如此嘛。 见此情状,武后面含浅笑,摇头不语,云曦掩着绣口,却仍是止不住笑声,眼睛弯弯,成了月牙,芙蕖连连扶额,咬着下唇,有些尴尬,姚佾却看得满眼放光,不时抚着自己的小腹,期盼之意,一览无余。 “陛下,你在骊山待得太久了,早该出来走动走动”女儿在前头疯疯癫癫的乱跑乱叫,权策却丝毫不在意,满面慈爱地看了许久,才侧头跟武后说话。 除了称呼,已然见不到君臣之间的分际。 “你让出来走,朕不是就来了”武后瞪了他一眼,却丝毫没有怒意,弯腰下去,手指在枯黄的鹭草上抚过,显出从未有过的心神安宁,闲情逸致。 权策有几分尴尬,武后的身段儿一直极好,纤腰隆臀,惊心动魄,这般俯身弯腰,正对着他,可谓中门大开。 此间有妻小家人,非孟浪之所。 权策转了个半圆,来到武后侧面,若有所指地问道,“陛下,移驾骊山时日不短了,可曾想过回銮神都,或是移驻龙首原大明宫?” 武后直起身,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这是现下,她对权策最克制的亲近动作了,毕竟这个动作,早在权策入仕之初,便有过,云曦她们应当不以为怪。 “朕近来愈发慵懒,不欲多动弹,清静一些,也免得劳民伤财,两京安泰,百姓安居,再说了,冬日将至,骊山的温泉池子,正合节气……” 武后没有给出回答,却是列出了许多的理由,明眸如烟,一眨一眨,看着权策,竟是在等他拿主意。 权策心头一酸,武后留在骊山,一动不动,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当下也不坚持,“陛下不觉得闷,那就是最好” “呵呵,难得你晓得体贴人”武后宜喜宜嗔地飞了他一眼,“你若是时不时将朕的渭水郡主和蓝田侯带到宫中,朕哪里还会闷?” 权策哈哈一笑,却回避了此事,他的性子冷峻在骨子里,越是到了终局,看似大局在握,华清宫与自家的宅邸无甚区别,他越是谨慎小心,严阵以待,一双儿女,是他命脉所系,哪里能轻涉险地? 武后幽幽回身,看了眼他的一妻二妾,以为他是顾忌这个,轻叹口气,抬起手来,却愣在了半空,没个着落处。 以往她拍过权策的肩头和胳膊,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再这样的,那与他们的关系不符,但要是拍他的脸颊和胸膛,又与场合不符。 权策迅速采摘了一枝挂着白色蒲苇的鹭草,送到她的手中,挤眉弄眼,“陛下,臣进贡跟你的……” “哼哼”武后轻哼了一声,伸手接过,拿在手中,端详了好一会儿,抬头瞧见了烟波浩渺的零丁洋,开口问道,“你也是背着文豪大名的,这好好的地界儿,作何就给起了个悲戚的名字?可是不吉利呢,你也不怕妨碍了小如意……” 权策的心登时一揪。 “陛下,人之一世,草木一秋,来时万众欢腾,去时一身孑然,不管落地如何富贵荣华,入土终究归于寂寥,起高楼时呼朋引伴,起居八座,楼塌时相知凋零,举目无亲” “故而,孤寂零丁,才是人生真味……” 权策的话戛然而止,武后听不得他说这些,心惊肉跳,又酸又涩,抬手便捂住了他的嘴。 权策垂首看着她,她微微仰头,两双眼睛中,闪着两种不同的怜惜。 “你这小贼,无端端的,作何乱捅心窝子?”武后紧咬下唇,沉声呵斥,“你喜欢这般起名,便都由着你,只是,日后再也莫要在我跟前说这些,要不然……” 武后气哼哼地酝酿了好一会儿,肩膀颓然一塌,扭了扭身子。 “不说了,不说了”权策赶忙退让。 武后斜昵了他一眼,试探着道,“这名字听着心里寒碜,要不换个名儿?” “不换”权策坚定摇头。 武后气急,将他丢在一边,上前去哄着小如意玩耍去了。 “这皇帝陛下,怎的那么像太平姨母了?”云曦在后头跟着,忍不住低声嘀咕。 旁边的姚佾和芙蕖,脸色很是精彩。 长安城中,兴庆宫。 太孙李重俊设宴款待左卫将军武崇成。 他没有拿捏架子,殷勤劝酒,陪酒的李重福、刘堃等人在其间插科打诨,向来刻板的武延基偶尔也会蹦出几句妙语来,宴席上和乐融融。 李重俊与武崇成,关系也热络起来,都已经郎舅相称。 唯有陶陂有些不太开心,太孙一党近来的势力,稳中有进,拉拢了赵祥,与中山王李隆业达成了莫名的默契,暂时平抑了权策党羽的追击报复,藉由太孙的婚事,眼看又是一员铁杆入伙,还是太孙最喜欢的掌兵大将。 但这些都有一条线穿着,李重俊随时挂在嘴边的阎左师,阎则先。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怀疑阎则先的忠诚,开始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 “殿下,奏疏已经上呈有几日了,为何陛下那边,还没有动静?”陶陂忍不住开口了,破掉了郎舅相亲的喜庆气氛。 “算起来,舅兄上奏,只在前日,并无拖延太久……”李重俊沉思良久,为自己安心。 “陛下今日去了定风原,与权相爷享受天伦,有些耽搁,也是寻常”武延基慢条斯理地凑活了一句。 李重俊连连点头。 “殿下,上官婉儿把持宫闱,不可不防,要不要再另行设法,将话递到陛下案前?”陶陂提了自己的建议。 “殿下,臣以为,还应慎重,连上三疏,太过急切,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陛下也会不快”刘堃也开口了,有意无意地挡了陶陂的路,他是聪明人,眼看阎左师势大,陶将军却逆势而动,他自然要抓住机会,对景时候,就是一桩善缘。 李重俊放下酒杯,“再等两日” 第1093章 神龙政变(四十) 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坐在御案之后,神思不属。 昨日定风原的游玩场景,历历在目,让她回味再三,难以忘怀。 “权策已经启程了吧?”武后冷不丁开口问。 徐慧在神都,上官婉儿也不在,身边伺候的宫女战战兢兢跪下,“陛下,权相爷清早便启程了” 武后见她恐惧的模样,很是无趣,起身漫行,迎头便是一阵骤然而至的冷风,让她发丝衣袍,鼓荡飘扬。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日了” 信步向前,拾级而下,广场中的巨型石雕仍在,羲和的形象,由粗犷豪放,变成了丰神如玉,衣衫也完整了许多,至少衣裤俱全,瞧着顺眼了许多,代入到权策身上,也不会违和了。 “也不知,太平会产下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武后自言自语,踱步到宝相庄严的太阳神旁边,皱了皱鼻子,“如此刻板无趣,便是无上神灵,便是与天地同寿,又有什么意思?” 吹着冷风,绕着九龙殿转了许久,往日瞧着壮观的六龙回日,今日看在眼中,说不出的局促逼仄,小家子气得紧。 皱了皱眉头,不由失笑。 昨日看了定风原的琉璃楼,六面六方六层楼,除了构架承重,用了土木砖石,全数以琉璃镶嵌而成,以楼宇为中心,四下亭台错落,绵延数十里,中间夹杂着精心打理的草甸、深林和花园,遍植奇珍异草,据说深林中还会投放飞禽走兽。 气魄之恢弘,远远超过皇家畋猎禁苑。 除此之外,还有灞水、辋川之间的零丁洋,也要据地势大兴土木,修建房屋庄园,搭建飞桥,将星罗棋布的岛屿串联成片。 水云相映,雪练行空,花草招摇,仙鹤翱翔,琉璃生辉,几乎是仙境。 这两处营建耗费惊人,义阳公主府的库藏流水一般撒出,好在家底厚实,才经得住折腾。 想到这里,武后眼中闪过些许迷惘,昨日她曾想赏赐财物给义阳公主府,帮权策贴补贴补,岂料却被权策拒绝了,他的理由是给女儿盖房子,理当是父亲出钱,但她总觉得,权策有几分言不由衷。 “来人,传令给将作监,将这六条龙都拆了,换一条大的,要威武一些” 武后莫名怄气,便宣泄在六龙回日上头,羲和和太阳神还好,六条龙乱糟糟地到处爬,闹得慌。 早有宫女应命而去,武后的心情已经坏掉,不再回九龙殿,沿着曲折的汉白玉长廊,漫无目的地游走。 “陛下,陛下……呼呼……” 带着急促的喘息声,上官婉儿小跑着过来,钗横鬓乱。 “婉儿,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武后眉眼一立,冷声呵斥。 上官婉儿强行平和气息,屈膝拜倒,“陛下恕罪,婉儿失仪” “说吧,何事惊慌?”武后挥了挥袍袖。 捧上三份奏疏,“陛下,太孙殿下、左卫将军武崇成和安国相王殿下有奏疏上呈” 武后眉头蹙起,想不明白这三个人怎么会关联起来,“这三人……所言何事?” “陛下,太孙殿下和相王殿下,都是请陛下赐婚的……所求都是定王的侄女儿,武落衡娘子……左卫将军武崇成,乃落衡娘子之兄,上奏疏赞同太孙殿下之请” 上官婉儿说得断断续续,似是等着武后发问,但武后只是似笑非笑地听着,没有问话的意思,她也只好一一说分明。 武后沉吟不语,眼睛直勾勾看着上官婉儿,冬日风紧,吹得两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武落衡?红颜祸水啊,怪不得权策不见她”武后突兀开口,话题却偏出去几千里。 权策反常不见武落衡,仓促将她放逐回到神都洛阳,一直是武后的一块心病,眼下豁然开朗,在她想来,应当是千金公主或者是权策身边见过武落衡的下属,为了避免权策沉迷女色,设法将两人隔绝开来。 这个疑窦启开,武后心境大开,身子都轻盈了不少,“也不知这落衡娘子,究竟生得什么天姿国色?” 上官婉儿惊魂甫定,咂了咂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然而,片刻之后,武后便回过神来,双眼重新盯上她,“婉儿啊,这三份奏疏,都是何时来到的?” 一问正中靶心。 上官婉儿没有迟疑,淡定回道,“太孙殿下奏疏最早,在五日前,武崇成其后,两日前,相王殿下的,是今日才到的” “那为何,会一同送来?”武后凝神追问。 上官婉儿不闪不避,坦然道,“太孙殿下和武崇成的奏疏上来,臣妾有事耽搁了,后陛下前往定风原游玩,又耽搁了一日……” 这是睁着双眼说瞎话了。 武后被她气笑了,“你这话,朕能信么?” 上官婉儿又是跪了下去,垂首告罪。 武后长叹一口气,“起来吧,你是跟着朕的心思做事,帮衬李旦,怪不得你” “这两人都求娶武落衡,依你看来,谁是出于算计,谁是出于本心?” 上官婉儿思虑片刻,很有技巧地道,“陛下,太孙和相王都见过武落衡,太孙在先,但随后就请动了武崇成,很难说意图单纯……” 言下之意,仍然是力挺李旦的。 武后心中,自然也是偏向李旦的,但是李重俊求娶在先,又得女方兄长支持,怕是早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了,李旦不仅来得晚,还差了辈分,有逆伦之虞,要是让李旦得手,少不得会惹来朝臣动荡非议,还有文坛清流的尖酸抨击。 武后只是浅浅想了想,便觉头痛欲裂,敲了敲额头,张了张嘴,本想召权策入宫商议,又猛地想起,权策已经去往青要山,陪太平公主待产去了。 “此事,先搁置一边,缓议……“婉儿啊,你主掌内侍省,又要协理朝政,分身二顾,太过辛劳,待日后徐慧回来,让她兼管通政司,为你分担一二” “是,谢陛下体恤”上官婉儿无喜无悲,她独掌大权已久,时至今日,武后安插再多人进来,也无法动摇她的地位,也改变不了结果。 两人一同吹了许久的冷风,返回九龙殿。 “陛下,徐娘子自神都发来密函” 武后揭开一看,不由摇头苦笑,徐慧更进一步,要将武落衡加入到李旦选妃之中。 “你们呐,忠心是忠心了,也太让朕难为” 武后的语气,明显松动了下来,上官婉儿和徐慧同时做出倾向李旦的选择,与上官婉儿一个人因私废公,自然不是同一回事。 “陛下恕罪”上官婉儿没有多说,只是告罪。 徐慧有此一举,显然是不知不觉,被武崇敏误导利用了。 武后轻叹一声,觉得身心俱疲,乏累不堪,入内室休息去了。 第1094章 神龙政变(四十一) 李重俊出离了愤怒。 起初他还以为,他和武崇成的奏疏在坊间已经传播得沸沸扬扬,朝野士绅朝臣,可谓尽人皆知,上官婉儿绝对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蒙蔽武后,却不料,她竟是刻意拖延这段时间,等着李旦筹备应对之策。 拖延也就罢了,应对也就应对,侄子侄女辈儿的结亲之事,他李旦,竟然能厚着脸皮亲自下场来搅和,公然与亲侄子抢女人,真真无耻之尤。 “欺人太甚,李旦这老不休,还要脸不要,要脸不要……” 李重俊在厅堂里来回走动,不时跳脚大骂,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要是晓得,李旦能出面求娶武落衡,先就已经跟亲儿子抢了一回女人,他怕就不会如此气愤了。 “上官婉儿贱婢,包藏祸心,待到他日,定让她做个营妓,日夜千人骑万人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李旦个老扒灰的混账,夺人妻妾,必遭报应反噬,妻女必遭人淫辱……” “啪啪……哗啦啦……” 李重俊双眼充血,仇恨入骨,指天画地,口中吐出恶毒诅咒,桌案上的茶盏瓷器,高高举起,重重摔下,粉身碎骨。 陶陂和刘堃在旁肃立,待他发泄累了,两人赶忙上前。 “殿下,当务之急,是要大造舆论,施压于朝堂,伸张殿下委屈,无论是礼**理,还是先来后到,我等都占据优势,绝不可绥靖退让,让李旦奸谋得逞……” “不不不,当务之急,乃是包羞忍耻,谋定后动,委屈让世人知晓,徒然惹人嘲笑,毫无用处,不如在陛下面前展示高风亮节,尽收人心,而得其补偿,李旦即便得逞,逃不掉逆伦骂名,名望势必一落千丈,可谓一举三得……” 刘堃和陶陂的建议,截然相反。 两人说完,转头对视,隐约间电闪雷鸣、刀光剑影,敌意毫不掩饰。 刘堃是要为阎则先的谋划兜底,尽力保全他的运作成果,而陶陂,却是直接放弃了阎则先的运筹,看似有理有据,收获不少,但骨子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投降派。 “陶将军,我只听说过朝中有软骨求和的文臣,没听说过摇尾乞怜的武将,今日,将军真真令我大开眼界” 刘堃言辞如刀,撕破了脸皮。 陶陂冷哼一声,“刘少监,识时务者为俊杰,快意恩仇,逞一时之快,那是少年人之事,我等成年人行事,自当稳妥周全,事情一旦闹大,殿下声名狼藉不说,更将上官昭容得罪死了……” 刘堃双脚离地,声嘶力竭地爆吼一声,“住口” “畏首畏尾,如何能成大事?你处处怕得罪人,旁人却不怕得罪我等,再如何屈意规避,也不过是自取其辱,换得旁人骄气日盛,得寸进尺……” “一退再退,何时才是尽头?太孙殿下国之储君,已经退到了兴庆宫,还不是有人打上门来,要强抢太孙妃?夺妻之恨,匹夫尚且血溅五步,堂堂太孙殿下,莫非竟能忍气吞声当了这个乌龟不成?” 这些话表面上是对着陶陂,字字句句却像是钢针,一根不剩,全扎进了李重俊的心窝子。 “咚……”一声巨响。 李重俊不出所料地爆豆了,一脚将案几踢翻,上头的砚台滚落到陶陂面前,吓得他噤若寒蝉。 “忍,是忍不来前途的”李重俊咬牙切齿说出一句话,冒着冰冷的寒气。 “刘堃,你说,我该怎么办?” “殿下,应对有三,一者,与武将军联络,说动他联络落衡娘子亲族,声讨李旦,二者,策动兴庆宫的属官,联络亲友故旧,在坊间朝中,大肆传播太孙殿下与落衡娘子早有定情之事,约定了终身,李旦贪图美色,枉顾亲情人伦,悍然横刀夺爱,三者……” 刘堃顿了顿,加了点小心,“三者,殿下亲自前往春官衙门,以储君身份,训诫春官尚书刘幽求” “训诫?训诫刘幽求何事?何故去招惹权策?”李重俊将自己的色厉内荏表现得淋漓尽致。 “殿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训诫刘幽求只是借题发挥,话不妨说重一些,礼崩乐坏,伦常颠倒,丧尽礼义廉耻,都可一提,刘幽求乃是朝中老臣,自是晓得殿下矛头所向,当不会与殿下硬顶,事后,再保举刘幽求拜相,自可万事大吉” 刘堃言语急促,条理却丝丝分明。 陶陂在旁边听着,咬牙切齿,刘堃是铁了心跟着阎则先沆瀣一气了,阎则先早就提议过保举权策党羽为相,与李旦针锋相对,被他搅和黄了,现在趁机旧事重提,换了个人,与阎则先一脉相承。 李重俊沉思片刻,狠狠一跺脚,“就这么办了” 笔走龙蛇写下一封信,交给亲随送去武崇成府上,召集兴庆宫的属官文臣,好一番唱念做打,绘声绘色,动情处,还留下几滴辛酸泪,力道有些过火,弄得兴庆宫属官群情激奋,有些青壮,当场撸胳膊挽袖子,要到宫中大闹一番。 李重俊费了些力气将他们按住,大义凛然地留下一句,“国生妖孽,我等称孤道寡之辈,责无旁贷,尔等且收拾情怀,安坐为我壮行” 说完,跨马而走,前往春官衙门。 “悲哉,太孙殿下,壮哉,太孙殿下”一时间,赞颂之声此起彼伏。 春官衙门,刘幽求端坐在衙署正堂主位,见到李重俊到来,不动也不起。 李重俊有些发憷,想要打退堂鼓,在刘堃的激励之下,才开口训斥。 刘幽求仍是没有反应,不言不语。 李重俊似是体会到了其中玄妙,大喜过望,骂得愈发难听,春官衙门的属官按捺不住,有人试图反驳,而刘幽求却抬手制止,像是泥胎木塑,端坐不动,配合李重俊演完了全场。 他的眼中,有丝丝笑意,都是怜悯。 同一时间,左卫将军武崇成收到了李重俊的信函。 他呵呵一笑,眼前浮现出王之贲郑重其事的脸。 “你确信选择李重俊?” “那么你就要由始至终选择他,不要动摇……” 怪不得这个权策党羽激进派的魁首如此小题大做,这本就不是一场儿女私情,而是一场激烈的争斗厮杀。 而他们兄妹两人,不幸站在了漩涡的中央。 第1095章 神龙政变(四十二) 李重俊的剧烈反应,惹得长安一片哗然动荡。 刘堃献上的三个计策,都取得了收效,甚至超出了预期。 春官尚书刘幽求一动不动,全盘接收了李重俊的指桑骂槐,他离去后,立时便上了奏疏,引咎辞官。 武崇成串联了一大票在长安的武氏宗亲,联袂造访兴庆宫,表明立场的同时,也为武落衡维护名声,绝没有一女二嫁、见异思迁之事,他们自始至终承认的东床快婿,只有太孙李重俊一人。 坊间的舆论操纵,也很是顺利,这等涉及到政坛皇族大人物的桃色绯闻,最是喜闻乐见,基本无须推波助澜,便像是干草遇上了野火,轰然爆发,一日千里,公私宅邸,街头巷尾,口口相传,半日之内,便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舆论之中,李重俊稳占上风,无论是讲究先来后到,女方家人认可,还是辈分相合,年岁搭配,少年勃发的李重俊,都比已过不惑之年的李旦要合适得多。 情势汹汹然,从口舌功夫,渐渐变得杀机四伏,殿中少监刘堃率先弹劾宗正寺卿郑镜思,声称作为皇族主官,颟顸无用,不能周全皇家女名节,不能折冲皇家子,进退失据,体统全无,致使皇族婚姻之事,贻笑天下,理当罢官问罪。 奏疏一上,换来的,是朝中寂然无声。 李重俊选择的这个切入点,未能一炮打响。 郑镜思在宗正寺卿的位置上,这种皇族亲事闹出的丑闻,确实是首当其冲,同时又是李旦的女婿,攻讦他,无可厚非。 但他同时还有个敏感的身份,是权策的党羽。 正在朝中议论纷纷,探讨李重俊是不是某个下雨天外出没有打伞这种深刻问题的时候,李重俊的后手来了,他亲自上奏,保举春官尚书刘幽求入阁拜相。 长安的官场挨了一记闷棍,渐渐品咂出其中滋味,不得不说,李重俊的这一手,很是俊俏。 这个时候保举刘幽求,显然是向权策一方发出安民告示,他的举动只是针对安国相王李旦,而无意为难权策一方。 同时,也破坏了李旦和权策本就不牢固的互信,起到了又拉又打的作用,为与权策建立合作留下了伏笔。 最后一点,是最鸡贼的,刘幽求因为挨了李重俊的训斥,而上奏疏请辞,李重俊却又反手保举他做宰相,看似自相矛盾,实则裹挟舆论,对武后逼宫。 武后要么同意刘幽求的请辞,那等同于给李重俊树立了威望,也无法对权策交代,更是对李重俊训斥刘幽求的认可,承认大周礼崩乐坏,她是断然不会做此选择的。 要么不动不理,不准刘幽求请辞,也不同意李重俊的保举,如此一来,只会放任局势恶化,大周皇族的名声一日坏过一日,并非上上之选。 故而,她只有同意李重俊的保举,让刘幽求跻身政事堂。 李重俊成功向权策示好,也迫使武后正视他的诉求,对于提升在朝中的声望,大有裨益。 奏疏是早晨送入的通政司,黄昏时分传出旨意,武后下诏,保留刘幽求本兼各职,加同平章事,协理政务。 同时,驳回左散骑常侍郑坚的请辞,晋升鸾台侍郎,参知政事。 太孙和安国相王求赐婚姻之事,着令有司详查议定处分,具折上奏,唯事涉皇家,务必谨慎其事,再生事端,严惩不贷。 “哈哈哈,哈哈哈” 兴庆宫的上空,大笑声不绝于耳。 李重俊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虽说这一番博弈,是为他人作嫁,实惠都落在了权策手上,但至少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巩固了在求娶武落衡一事上头的优势,无人再敢无视他。 “殿下,此时还不到喜庆之时,权策至关重要,我等示好举动已出,他的心意如何,还须观察”陶陂又出来泼冷水。 “殿下,臣以为不然”刘堃自然是要唱反调的,“殿下挥手之间,令权相爷麾下平添两席相位,朝中众目睽睽,即便他不与殿下合作,也当不会与殿下为敌……” “臣以为,要害之处,在于落衡娘子,陛下只收摄影响,而未决断事体,权相爷远在青要山,诸事委诸有司,因此,只要不闹出大事,便不算抗旨……落衡娘子已经回了神都,近在李旦咫尺,要是李旦……李旦色欲熏心,做出下流之事,怕是……大事不妙” “区区一女子,得失都无关痛痒”陶陂插嘴反对,有些口不择言,“政事堂中,权策本就有狄仁杰、韦巨源等人为走狗,再加上刘幽求和郑坚,朝堂几乎成一家天下,日后如何应对?殿下要在龙椅上做个傀儡不成?” “混账,好一个区区女子”刘堃怒骂出声,逼近陶陂面前,“那我有意让陶将军发妻今夜到我卧房一游,陶将军意下如何?” “你……”陶陂怒极,额头青筋暴跳,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咬牙切齿。 “都住口”李重俊面目阴沉,冷冷看了陶陂一眼,想到他手握精兵,只能咽下一口气,“这不只是个女子,是我的正妃……” “至于一家天下么,哼哼,就算是刘幽求和郑坚不入政事堂,朝廷又何尝不是他权策一人说了算?” 有尽可能克制地语气,驳斥了陶陂,转头看向刘堃,“传信给阎左师,让他务必保全武落衡,莫要让她踏足神都苑……” “这……殿下,李旦盘踞神都已久,北部军统领赵祥立场摇摆,并未经过考验,阎左师手头,怕是没有可用之人”刘堃为阎则先考虑得很是周到。 李重俊看了陶陂一眼,深知他与阎则先不对付,本不想用他的兵马,但又担心寒了他的心,勉强道,“陶陂,这等时刻,我只能仰仗你了,你在右羽林卫中,暗派千人,化整为零,潜入神都,听从阎左师指令” 陶陂面色稍微好看了些,躬身应命,“是,殿下” 待他离去,李重俊脸色一沉,吩咐道,“刘堃,你去兄长府上走一遭,让他也派一批人马去神都,谨防异动” 他说的兄长,指的是平恩王、左豹韬卫大将军李重福。 “殿下放心”刘堃立即领命,欢天喜地离去。 李重俊独自坐在书房,脸色变幻莫测。 “怎么算,这一回,都该我翻身了” “哈哈哈” 李重俊志得意满,亢奋已极。 第1096章 神龙政变(四十三) 青要山,太平公主府别苑。 权策来此陪伴太平公主生产。 神都及左近的朝臣公卿,纷纷前来拜见,以尽礼数。 起初还有人按捺,毕竟官场上,讲究个论资排辈、先后次序,等着狄仁杰、李旦这等头面人物,或者是权竺、武崇敏这等亲族中人先动弹,但没想到的是,有人抢先了。 抢先的是将作监令阎则先和魏王、焰火军将军武延基,在他们之后,是中山王李隆业、北部军统领赵祥和北部军司隶处郎中唐篁。 很显然,太孙一系和安国相王一系要在权相爷跟前挣表现。 只不过,如此一来,队形被破坏了。 神都中下层的朝臣和勋贵,对此深恶痛绝,他们在朝中没有多少话语权,也没有根脚,许多事情,靠的就是这种心照不宣的次序和潜在的规则,现在没了依据,不敢乱动,也不敢不动,是最难受的。 因此,成群结队,结伴而行,法不责众,就是上佳选择。 青要山的山道上,上山和下山的人,络绎不绝,来往的都是穿着官服锦绣的人物。 权策自然不会都见,大多数来客都是太平公主府中管事收下礼单,便打发回去,少数要请了海人良子或者香奴露个面,辈分大一些的,就是高安公主出面,能见到正主的,寥寥无几。 武延基和阎则先,是一同获得召见的。 明面上,两人都是太孙李重俊的人,实质上,两人又同是权策的人,倒是颇有缘分。 “相爷,李重俊派了右羽林卫和左豹韬卫的人马前来神都,显然极度看重落衡娘子,只要再使出一些手段,闹出一些假象,定然会让李重俊跳脚,要是再策动赵祥,对这些兵马出手……”阎则先对眼下的局势很有信心,虽然尽力保持平淡,得意之色却是难掩。 毕竟,权策针对李重俊的布局,他在后半段,扮演了顶梁柱的角色。 “不急不急,眼下冬日,一年将终,琐事繁杂,宜静不宜动,于我而言,太平分娩,才是最要紧之事,旁的,都要等而下之”权策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讲话,气压扑面而来,偏偏气质莫名地温润亲和,像是一柄无锋重剑。 “相爷,事不宜迟,夜长梦多啊”阎则先有些迫不及待,他很期待见证自己的终极成果,让李旦和李重俊的明争暗斗,变成血腥的同室操戈,彻底扫除障碍,让自己的主子,渔翁得利,登临天下。 “九龙殿的石雕,还没有修好,零丁洋的庄园楼宇,也没修完,年号,也不对” 权策口中轻声咕哝,摆摆手,面容一肃,“则先呐,你的心意,我已深知,然而,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成功在望,越要将功夫火候用足,此事干系深远,务求一击必中,绝不容丝毫闪失” “是,相爷,属下利欲熏心,有些昏头了”阎则先挨了当头棒喝,羞惭低头。 “大兄,您言下之意,是拖延一些时日,到年后再行发动?”武延基皱了皱眉,他对方略决断,不太感兴趣,那总归是权策的活计,他关注的是执行层面,还要尽量精确,才好配合做事。 “呵呵呵,即便是发动,你那边,也只须按兵不动就好,焰火、虞山二军,是军中柱石,也是对外威慑所在,绝不可消耗在内事之上”权策虽然是笑着在说,但态度很坚决,这是他的底线。 武延基有些无语,耸了耸肩头,无奈地道,“大兄,好歹给点活计让我做,我也好给永泰交代,免得她整日担惊受怕,顺便,也立下点功劳,让遥遥得个封爵什么的” “如此,你可在营中弄出些动静来,加剧一下李重俊的恐慌便是了”权策随意地道。 武延基扶额郁闷,“大兄啊,如今想来,北征一事,举棋不定,真可谓抱憾终身,日后再有征战沙场的几乎,大兄可定要匀给我一二” “延基壮心不已,我自然乐见”权策含笑点头,又嗤笑道,“你倒不必拿遥遥来说嘴,她的封爵,与你立功几何,是没有关系的” 武延基嘿嘿干笑,不多言语。 他们两人走后,权策又见了李隆业、赵祥和唐篁三人,同样是一同接见,一碗水端得很平。 在会面中,权策着重观察了赵祥,此人仍旧滑不留手,难以拿捏。 至于唐篁,他是郑愔的人,早得了消息,他主子的主子上官昭容,与权策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全程表现得很沉默,世道真是艰难,要弄清楚自己是谁家的狗腿子,居然都要大费周章。 好在他进入北部军时日尚短,没有过分靠拢李隆业等人,也不曾得罪权策党羽。 唐篁脊梁骨发凉,一阵阵后怕。 权策说了些场面话,起身送三人到门前,唐篁在最后,与一个门前侍卫错身而过,手中多了一个小竹筒,他手一紧,用力攥住。 “郎君,赵祥仍旧不可控,不能再容他了,奴奴预备的傀儡替身,该派上用场了”谢瑶环和花奴闪身出来,眼中闪着凶光。 权策有些纠结。 谢瑶环抿嘴一笑,丰腴的长腿迈了过来,后臀翘起一转,坐在了权策的大腿上,双手向上圈起,搂着他的脖颈,“我的好郎君,这个法子是有些简单粗暴,配不上您的英明神武,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再冒险了呢,宁可枉杀千人,不可错漏一分” 权策干笑一声,有些尴尬,扬起手,啪的一声,在她身上肉多的地方拍了一记,好一阵波浪翻涌,“小心行事,可让咒日协助你,先让赵祥抱病,待时机合适,再李代桃僵,还可规避年关的人情往来,免得露馅” “嗯嗯”谢瑶环连连点头应是,趴在权策身上,贴的一丝缝隙都无。 花奴在边上瞧着,眼皮垂下,看着脚尖,有些落寞。 料理了正事,权策回到后院,太平公主在软榻上酣睡,他便在一旁,握着她的手,静静地陪着她。 眼睛看着她高高挺起的肚皮,笑意微微。 是个小郎君呢,还是个小娘子呢,如果是小郎君,或许能冲抵一些肃杀之气,重演一次武周革命,要是个小娘子,说不得,要重演玄武门之变了。 第1097章 神龙政变(四十四) 长安城东,定风原。 地官尚书王同皎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地官衙门的公务差事,都交托给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署理。 在权策东行青要山,陪伴太平公主待产之后,王同皎没有再去过地官衙门,也没有回过家。 有他坐镇,包括族弟王日知在内的上下人等,自然都不敢离开,夜以继日赶工。 王同皎的帐篷,就在他们中央,是显眼的紫色,昭示着紫袍大员的与众不同。 每日辰时,王同皎会召集众人,察看今日施工图纸和材料预备情况,到了傍晚收工,便会率领众人徒步巡视工地,检查施工情况,其余诸如工匠的工钱伙食、民夫的住宿轮换,一丝不苟,都要亲自过问。 定风原的琉璃楼等处看完了,众人来到高地边缘。 两个随身管事走到下头的一个坎上,拉开丝绸特制的巨幅工程图纸,倾角向上,刚好可以让王同皎将图纸和下头的零丁洋同时收在眼底。 零丁洋中,各处岛屿都被水流区隔开来,各自都是独立的工地,可以齐头并进开建,进度反倒比定风原上要快上几分,眼下各处亭台阆苑已经初具雏形,岛屿之间往来的各式飞桥,也已经紧锣密鼓,见到些模样了。 “藤桥、石桥、廊桥、渡头、行舟,材质不同,上头的雕刻,也是不同,务必精心,切不可怠慢敷衍”王同皎对着虚无缥缈、乱云飞渡的零丁洋,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徐徐开口叮嘱。 “兄长且放心,小弟待会儿便要下去,一一巡查对照,确保万无一失” 王日知才具不显,但有个好处,那就是听话,当初王同皎让他辞去将作少监之职,他二话不说便辞了,风里雨里守着工地,虽不晓得王同皎何以重视到如此地步,但族兄都做到了九分,他只有尽心尽力做到十二分的。 “唔,甚好”王同皎摆摆手,让人将图纸卷了起来,又默默伫立了好一会儿,才紧了紧身上披风,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王同皎独自枯坐在帐篷中,看着天幕上黑云翻涌,他突然如此重视两处工地,是因为看了王日知带回去的图纸。 他出身世家,落地显贵,所知驳杂,对建筑一事,也略窥门径,那建筑格局,浩大而又新奇,匠心独具,处处机巧,仿佛能瞧见设计者的满腔柔情。 琉璃楼是给渭水郡主的,那么零丁洋呢? 王同皎与权策打交道极早,那时候他是尚衣奉御,权策是太平公主府家令,都是少年俊彦,后起之秀,武后车驾前,两人激昂争执,针锋相对,言行举止历历在目,却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情了。 他深知权策秉性,大开大阖,手段狠辣,算无遗策,但同时又有菩萨心肠,将情分看得很重。 算来算去,这零丁洋,只能是为龙椅上那位准备的了。 想通此节,再看图纸,其中溢满的,大抵是愧疚。 作为投诚势力,他不属于激进派,事实上,他是四六不靠的,原先的主子安乐公主李裹儿已经撒手朝堂不理事,忙活着提高玻璃产能,运作商道,眼看又是一个定王武攸暨一般的红顶巨商,原先的同党宰相韦巨源,与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处处为难卡脖子。 机会猝不及防摆在面前,能在权策的大业中扮演一个不起眼,但却是他心底柔软的角色,王同皎丝毫没有迟疑,果断抓住,不求别的,只要能将韦巨源气上一个跟头,什么都值了。 “权相爷啊……真神人也” 王同皎回溯既往,品咂权策的谋篇布子,对照眼前的落幕之局,有寒气从骨子深处浮起,无论是他从一个七品亲府校尉,变成权倾天下的宰相,还是将开天辟地一代女皇,从万象神宫中,送到这零丁洋上。 一手将李武皇族扫入尘埃,也了结了从高宗后宫延绵而出的三代人的恩仇宿怨。 其中的隐忍抱负,他只是假想旁观,都已经难以承受。 心念深动,感同身受,臣服之意愈浓。 “公心私心,大盈若缺,要修好,一定要修好” 王同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盘膝而坐,阖上了双目。 神都洛阳,军器监令阎则先在一处废弃的军器监工场,见到了满地的壮汉。 右羽林卫来了满员千人,左豹韬卫兵额没有这么富裕,只来了三百多人。 眼前的这批人,约莫有三十多人,都是都尉以上的军官,带队的是五名偏将。 “明日早间,千金公主会带着落衡娘子前往伊水河畔,观赏畋猎,你们几个,各带部属,暗中随行保护” 阎则先状似无意地点了几个偏将和都尉,选的人,却刚好都是碧雪坞没有染指的序列。 “都散了吧” 众人兔起鹘落,消失不见。 阎则先迈步进了一个房间,里头一灯如豆,桌案上酒菜热气腾腾,引人馋虫。 “中山王,明日你就可在相王殿下面前立下一桩大功,敬你一杯”阎则先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吃菜喝酒,没事儿人一般。 “我带着北部军,截杀了李重俊派给你的兵马,你如何交代?”李隆业曾许多次劝说自己,不要再多过问阎则先的谋划,反正他总有无数的说辞,能将所有事交代得天衣无缝。 但,总是按捺不住。 “中山王说笑了,呵呵,有此冲突,才说明我在用心办差事,太孙只会更多支持我,怎么会无法交代?”阎则先灌下一大口剑南烧春,惬意的叹了口气。 李隆业自失的一笑,拿着酒杯端详,“此时是板荡之时,你手底下的人,都是你的本钱,白白浪费给我,你图的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阎则先笑了笑,眼冒精光,“正有事要求中山王……若此事中山王能办妥,若时机成熟,我甚至可配合中山王,将落衡娘子从千金公主府,护送到神都苑去……” 这是个先入为主的话术。 本是阎则先的计划,却栽到李隆业的身上,伪装成出了血本的模样,让李隆业放松警惕。 “哦?”李隆业坐直了身子,谨慎地问道,“那是何事?” “郑相爷离了左散骑常侍,当了鸾台侍郎,拜了宰相,都是安国相王运筹,想必,这左散骑常侍之职,当在安国相王指掌之间……”阎则先说的含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与以往智珠在握的模样大为迥异。 “哈哈哈”李隆业大笑出声,说不出的爽快,屡屡在阎则先手底下吃瘪,能看到他求自己,真是令人愉悦。 阎则先低下头,继续夹菜吃,像是心虚。 实际上,是拿捏了九成把握,对李隆业的小人得志,看淡了。 第1098章 神龙政变(四十五) 神都苑,安国相王府。 夜色已深,李旦坐卧不宁,背着手来回踱步。 贴身的管事,跟了他许多年,最是晓得他的欲求,见状安排人带来了一长串佳丽,供他选用侍寝。 然而,这些水葱一般嫩生生的美人儿,竟入不得李旦法眼,白白让他火气更旺,暴跳如雷,连人带东西,将卧房砸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管事挨打最重,又不敢逃,跪在地上哀嚎。 李旦发泄了邪火,停下来喘粗气。 “你们都退下吧”李隆业闪身出来,摆手令众人退下。 他发话,并没有什么用处,众人都战战兢兢待着,等待李旦开口。 李旦身子动了动,冷哼一声,“滚”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出去。 “父王,年末将至,要不了多久,孩儿便有把握将落衡娘子迎进府中来”李隆业走到李旦身前,压低了声音道。 李旦眉眼一阴,瞪了他一眼,“黄口小儿,哪里晓得大事,休说年末,便是新春佳节到了,只要徐慧那贱婢还阴森森蹲在神都,谁敢造次?” 徐慧潜入神都半个多月之后,他才通过市井得到消息,李旦引为奇耻大辱,认定徐慧不将他放在眼里,哪怕后头又传来消息,徐慧将武落衡纳入选妃之中,助攻了他一把,他也不怎么买账。 “父王所言极是,徐慧不张扬身份,潜伏在神都,的确是个绊脚石,要是半路上突然冒出,不仅会阻碍大事,还有伤父王威望……”李隆业说得分明,显然早将此事考虑在内了。 李旦抬抬眼皮,正视着他,等他下文。 “父王,孩儿以为,只要得个契机,确认了徐慧来神都的意图,若与落衡娘子无关,便可放手布置”李隆业神采飞扬。 李旦失望地转过头,“还当你有甚高招,终究不过是哑忍苦等……” “父王,千金殿下明日携落衡娘子前往伊水,观看畋猎,孩儿以为,此次行程,不会平静,落衡娘子在神都,不在长安,有人,一定比父王更急”李隆业说的很笃定,踌躇满志。 他却没注意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急”字,着实打了李旦的脸,他现在可不就是急得火上房,欲火无处排解么? “咳咳”李旦咳嗽了两声,遮掩了老脸上的红润,“休要东拉西扯,你可有确切消息,李重俊将有动作?” “孩儿得了些一鳞半爪的消息,并不能确实”李隆业没有说真话。 李旦点点头,“你可有法子应对?” “若父王允准,孩儿愿自北部军中选调一批人马,在附近演练,李重俊的人马出现在神都,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冒头出来,自可当作山贼,一股脑斩杀个干净……” “闹出这般大动静,徐慧不可能不知,只看她如何表现,便不难察知其人来意,若与落衡娘子有关,大可借着年头岁尾、盘查政事的由头,追问选妃诸事,逼着她,要么现身,要么返回长安去” “要是无关嘛,便可着手布置,将落衡娘子请到神都苑,生米成了熟饭,既成事实,看那李重俊还能怎生闹腾?” 李旦眯起了眼睛,拍了拍李隆业的肩头,“就这么办了,隆业,长进了……” “对了,赵祥近来身体不豫,你去寻他说话调兵,可多加温言慰勉,切莫盛气凌人,免得寒了人心,节外生枝” “是,父王,孩儿晓得,父王大业为重,孩儿年岁不大,折些颜面不碍的”李隆业应命,言辞很是恳切。 李旦甚是欣慰,连连点头。 饶是李隆业做好了被怠慢的心理准备,但看到赵祥只穿着月白色的中衣和亵裤出来,装疯卖傻,爱答不理的时候,李隆业心头还好一阵怒火翻涌。 要是赵祥真是气若游丝,面容憔悴,还算情有可原,他可能也就忍了,但分明是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坐着腰板都挺得笔直,配上这装腔作势的模样,就显得格外违和。 李隆业捏着鼻子嘘寒问暖,送上名贵滋补药品,小心翼翼提及调兵之事,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应对赵祥的搪塞和纠缠。 岂料,赵祥意外地好说话,当即就派了个眼生的中军副将带他去选调人马,李隆业大为意外,生怕赵祥再出幺蛾子返回,顾不得询问生人,拱手道谢,匆匆前往军营调兵。 翌日,神都南郊,伊水旁的山林中,畋猎进行得如火如荼。 猎手有的是贵胄人家的护院下人,有的是山中土生土长的猎户,听闻九天仙女一般的落衡娘子观看,那是铆足了劲儿卖弄本事,鸡飞狗跳,狼奔豕突,人喊马嘶,好一派壮观热闹景象。 然而,高高的山坡上,武落衡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围场中奔走逃命的野鹿、野兔还有麂子,在冰冷的利箭之间挣扎求生,不知道会死在谁手里。 她也是另一种猎物,没有好到哪里去,不知道会是李重俊,还是李旦得手。 眼前一片混沌,前路迷茫,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自己的意见,无足轻重。 “杀呀……”“叮叮铮铮……” 隐约的喊杀声和刀剑相击的声音传来,这绝不是打猎的声音。 武落衡脸色登时煞白。 一只玉手放在了她的肩头,千金公主含笑指了指下头,“你瞧,那里猎了一只银狐,皮子还是完整的,到时候,给你做个披肩……” “嗯,谢过殿下”武落衡对千金公主的感情很复杂,有怨恨,但也有依赖。 厮杀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早有准备,以逸待劳的北部军伏兵,将来自长安的近千兵马,杀了个干净。 神都空气中多了丝丝血腥味,但却波澜不惊,李旦和李隆业忌惮的徐慧,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放下了心头大石。 然而,徐慧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武崇敏亲自上门,将梅花内卫堵在了巢穴里。 “都说了,发生在落衡身上的事,你不能干预,怎的还是不安分?”武崇敏有训斥之意。 徐慧像是斗败的公鸡,她使尽了办法,换了好几个地方,还弄了不少的替身,却不料,武崇敏要找到她,仍旧像是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承蒙信阳王教诲”徐慧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更让她失落的,是她让武落衡候选李旦的正妃,本以为会激起权策和武崇敏的激烈反应,然而,她失望了,权策没有理她。 “你倒是做的好兄长,眼看着堂妹架在火上烤,却还能自在看戏”徐慧给自己鼓劲,硬着口气讥讽。 武崇敏却根本不接茬,“年关将到,你还不回骊山?” “信阳王要去骊山除夕么?”徐慧避而不答。 武崇敏深看她一眼,冷声道,“回不回去,由不得你,我启程去青要山陪伴母亲和大兄之前,你和你的人必须回到陛下驾前,若不然,你就永远都不要回去了” 徐慧愣了愣神,良久无语。 第1099章 神龙政变(四十六) 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六龙拆除,神龙已经浇铸成形,高大粗壮,绵延数十丈,呈盘绕腾空之姿,俊逸传神,威武不凡,颇得武后之心。 只是还没有完全凝结。 冬日酷寒,想来凝固并不需太久。 武后站在寒风中,仰头望着重修之后的羲和,神色痴痴。 “婉儿,还记得大郎写给太平的俗曲嘛” 上官婉儿低头应是。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武后呢喃着吟唱了一句,突地笑了起来。 “朕以为朕可以,终究不能” “偌大年岁,再言情爱,总觉羞臊,这大概就是他送我可念不可说的真意吧” “然而,当此事真的降临,朕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不承认,不说,又能如何?” “陛下,此事美好,无关年岁,婉儿为陛下贺”上官婉儿柔声说道。 她与武后这对君臣,联手压制天下男人数十年,又折在同一个男人手中,也是命数。 如今,两人渐行渐远,离心离德,唯有在这个时候,她们才有共同语言。 武后抿嘴一笑,满满的都是苦涩,“毕竟不同,婉儿啊,大郎是朕孙辈,又与太平生子,人情难容” 上官婉儿垂首,理了理自己的裙摆,“陛下,有时候,男女圆满,未必就是夫唱妇随,长相厮守,不能得个名分,就图个轻松惬意,琴瑟和鸣便好,只要彼此铭记,心便是始终在一处的” 武后斜昵了她一眼,没有心力再去探究心腹女官的心路。 “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是朕俗套了” 君臣两人在神龙之下沉默相对。 雪花飞舞,落满衣襟。 “陛下,谢娘子密报” 武后伸手取过,打开来一看,使劲儿闭上了双眼。 “……千金殿下与武落衡出游,有长安来客骤然出袭,中山王李隆业潜伏北部军于山中,掩杀来人,死伤无算……” “奴婢在外已久,武落衡之事,非奴婢之力所能挽回,适逢年终,朝中宫中,诸事琐杂,奴婢请旨,返回骊山,侍奉陛下驾前” “婉儿啊,传信给徐慧,让他回来吧”武后眉头皱着,很是烦恶,“李隆业胆子不小,敢擅自调兵,终究是手中兵权太多了的缘故,你传令给郑愔,让他设法惩戒” “拟旨,罢去平恩王李重福左豹韬卫大将军之职,由平凉郡公、右豹韬卫大将军王晖署理左右豹韬,转调左卫将军武崇成为右羽林卫将军” 这道旨意下去,几乎将李重俊在军中的苦心积累连根拔起,只剩下右羽林卫陶陂和远在登封的焰火军武延基所部。 “陛下,恕臣妾直言,年终多事,还有外藩入朝,如此大动干戈,实在不妥当,而且,太孙殿下敢私调兵马去神都,要是骤然褫夺他的兵权,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到时候,变生肘腋,怕是难以应对” 上官婉儿忧心忡忡,“臣妾以为,可暂缓些时日,在新春庆贺之际,徐徐调理” 武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朕心神不宁,今年这个年关怕是难过……” “传旨鸿胪寺和春官衙门,次年正旦,不设外藩朝贺,一应祭祀之礼,悉数从简” “臣妾遵旨”上官婉儿屈膝领命。 武后最后又看了一眼新雕刻的神龙,举步向九龙殿行去。 “婉儿,权策去了青要山多久了,太平分娩的日子不是都过了嘛,怎的还没有消息?” “回禀陛下,权相爷去青要山已近半月,太平殿下预计在五日前分娩,但妇人之事,日子不准也是常有的” “腊月还有几日便到末尾,小贵人想要挑个新年头出世,也是可能的” 武后笑了起来,“呵呵,小东西还在娘胎里,要是晓得给自己挑日子出世,那定是个顶顶难缠挑剔的” “你说,朕该给他封个什么爵位合适呢?” “从父亲那边,郡公降等,只能得个侯爵或者乡君,从母亲那边要好些,可以得个郡王或者郡主,只是这般一来,最好是个小娘子,怎么宠爱都是妥当,小郎君的爵位,总不好比父亲还高” 上官婉儿静静跟在侧后,听着她絮絮叨叨,心中波澜不惊。 兴庆宫,长庆殿。 李重俊桀桀冷笑,形同夜枭。 他身边,除了陶陂和刘堃,多了武崇成。 “好啊,真好,李旦狼子野心,果真下流无耻,这等龌龊之事都做得出来” “要不是,要不是阎左师手头有兵马在,岂不是让他得逞了?” 刘堃反应强烈,“殿下,事不宜迟,据阎左师所言,李旦出动北部军的蕃将,凶残嗜血,我方损失惨重,还须尽快补充,要是再有下回,怕是无力应对” “殿下,臣还是觉得,应当稳妥从事,不宜再贸然调兵,李旦这回吃了亏,定然会疑心到我等身上,此时有调兵动作,无异于授人以柄”陶陂仍然唱反调。 “舅兄,此事你怎么看?”李重俊问武崇成。 “殿下,臣以为,刘少监的担忧是对的,陶将军的忧虑也有道理”武崇成先活了稀泥,然后道,“右羽林卫是禁军,确实不便,我麾下的左卫是南衙,有番上宿卫,轮驻东西两京,趁机调派兵马到阎左师手中,当无人察觉” “也是个办法,只是……”李重俊扫了陶陂一眼,“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刘堃,阎左师升任左散骑常侍,是他自己的筹谋,我也当尽一份心意,你去安排安排,送上一份厚礼” “陶陂,军权乃是命根,右羽林卫是我兵权核心,你切切要把持严密,去账房支领钱粮,以年关为由,发下犒赏,笼络军心” 两人各自奉命而去。 “舅兄,落衡安危至重,就照你方才所言,借着番上的机会,点选两千精兵,送到阎左师手上,此事务求隐秘……” “殿下放心,定不让李旦那厮抓到把柄”武崇成精神大振,信誓旦旦。 李重俊摇头,“不,不止如此,此事,也不要让陶陂知晓” “臣遵命”武崇成大踏步离去。 李重俊在殿中枯坐,用力一拍桌案。 “来人,预备车驾,我要去一趟定风原” “多带些牛羊酒肉,慰问定风原和零丁洋上的民夫” “殿下,外头下雪严寒,此事奴婢可以代劳”贴身内侍忠心为主。 李重俊冷笑一声,“下雪好啊,冷一些也好,不然,哪里能有诚意呢” “渭水郡主,真是好福气” 第1100章 神龙政变(四十七) 李重俊前往定风原工地慰劳之后,李旦亲自来了一趟青要山,车马绵延,满载着婴幼儿用品,为表诚意,李旦还和权策一起,陪了妹妹太平公主一整天。 圣历元年,就在两位李氏皇族要角讨好权策的羞耻姿势中,走到了末尾。 神都洛阳前往长安的官道上。 徐慧率领梅花内卫一行人返回骊山。 她走得很慢,昼行夜宿,处处停顿,干巴巴地游山玩水,一蓬枯草,都要看上老半天。 一个昼夜的脚程,走出了三日,还没有看到长安城的影子。 武崇敏不让她在洛阳过年,逼她返回。 她也有办法不在骊山过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返回骊山,是一个恐怖的选择。 权策陪伴太平公主生产,像极了以往的政治斗争中,每逢大事,他都会寻个借口避走,待局势僵持,再回来从容收拾。 权相爷,朝中疆场,都是常胜将军,永远的大赢家啊。 对她而言,无所谓忠诚,也不曾眷恋权势,她想要的,本就只是能够全身退场。 这是低到尘埃里的愿望。 然而,权策不接纳她,武后只把她当工具,她的愿望无法达成。 她数次出宫,数次东行,有切肤之痛。 信阳王武崇敏数年苦修,潜心蛰伏神都,狄光远不惜自降官职,担任长安留守。 无不昭示着一个冷酷的事实。 神都看似是李旦的,实则是武崇敏的。 长安看似有兴庆宫的太孙,实则掌控在狄光远手中。 而陛下,孤零零在骊山,在李重俊和李旦的缠斗中屡屡受困。 可怜么? 或许吧。 徐慧眼前是苍茫雪景,心中幽暗一片。 一道灵光闪过。 “谢瑶环公然背弃陛下,罪不容诛,我虽曾任性,终已为他所驯服,为什么,他冒险接纳了谢瑶环,却不接纳我?” “武崇敏逼我除夕前返回长安,定有大事将在那时发生,我在神都阻碍不了他,他为何如此在意?” 徐慧拧着眉头深思,“事发之时,要我在陛下身边?” 想通这一节,豁然开朗。 权策做此安排,出自恻隐之心。 也从侧面表明,在武后身边,除了她,已经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那上官婉儿,真真埋得够深呐” 徐慧身上落满雪花,与雪白苍茫的天地融为一体。 “好吧,你要恻隐,便将我推出去,我从了也罢” “终究还是为你办差,只盼你有良心,能早些还我平淡安宁” 徐慧摆手召来从人,骤然加速。 “统领,中山王身边的内卫传报,有强手在周边活动,似有不轨” “呵呵,我倒是忘了,传令,让他们整班撤退” “统领,撤往哪里?” “……去零丁洋” “统领,那里是权相爷的,修筑将成,怕是难以混入” “不必混,撤回之后,亮明身份,不会有人拦着的” 腊月三十除夕夜,徐慧风尘仆仆回到华清宫。 青要山上,太平公主府别苑格外紧张。 太平公主进入产房大半个时辰,惨叫声一直没停。 迟迟不见胎儿落地。 太平公主身体素来康健,又曾生产过,照理,不该如此艰难。 高安公主带着一群女眷,亲自在内室张罗。 产道已开,胎儿却仍是卡着。 稳婆用尽了法子,只是无效。 剧痛加上长时间的折腾,太平公主已然面色青紫,气若游丝。 “姨母,姨母,这可如何是好?”海人良子和崔莺都还是姑娘家,见状骇得脸色发白,站立不稳,向高安公主求救。 “母亲……”李笳咽了口唾沫,手脚发抖。 榻上躺着的,是太平公主,孩儿是权策的。 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她不敢想。 高安公主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富态的脸上闪过坚毅,“我来” 她的视线看向漆盘上的一把剪刀。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接着是两声婴儿的啼哭。 如同天籁,吹散了天上的阴霾。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 “恭喜大郎了” “相爷大喜” …… 不怪产关艰难,竟然是一对龙凤胎。 权策握着高安公主颤抖的手,“姨母再造之恩,孩儿和太平,定将粉身以报” 高安公主紧紧抱住权策,说不出囫囵话,“我儿,姨母,姨母……” 她养尊处优,从未见过这般凶险,更何况,还拿着剪刀,在太平公主那里,斜着划了一刀。 安抚了高安公主,权策亲自指挥着侍女仆妇为太平公主热水擦洗,酒精消毒。 一直忙过了半夜,太平公主缓过劲儿来,不再呻吟叫痛。 权策才放下心来,看向旁边两个粉红色的肉团。 “小东西,可是会折腾人” 神都的除夕夜,很是压抑。 有大队兵马入城,权贵人家屏气凝神。 下头的富商士绅,甚少有人家敢欢饮作乐。 千金公主府,突兀地被大批人马包围。 他们不宣名号,也没穿军服,就这么举着火把,团团围困着。 “千金殿下,他们是来抓我的么?” 大喜的日子,武落衡穿着一袭素白的衣裳,脸上也是清汤寡水,不施脂粉,不戴首饰。 很是不吉。 千金公主却没有责怪她,伸手招了招,“落衡啊,过来瞧瞧我的手艺,这套凤袍做的如何?” 武落衡迈步过来,如同行尸走肉。 “千金殿下,陛下喜爱金色凤袍,尽人皆知,您为何做这套赤色的?” 千金公主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拍拍她的手,转而道,“你且安心,只要你在我府中,便没人能抢你走” 武落衡笑得惨淡,“外间,还会像上次那般,血流成河么?” “听说,上次在伊水,死了两千多人” 千金公主轻抚她的粉背,柔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男人打生打死,怪不得你” “千金殿下,落衡会得个褒姒、妲己一样的名声么?” 千金公主气息一滞,心中不免怨怼权策几分。 她听说过,武落衡在定王府中,也是个钟灵毓秀、精灵古怪的小娘子,性子很是跳脱活跃,迭遭变故,硬生生磨成了这个泥胎木塑的样子。 “这世道,终究是他们男人家的,女人家,总要多受些苦” 千金公主不知如何安慰。 “千金殿下,我想出去” 武落衡的眼中燃起了明亮的火苗,“生死也罢,从了谁也好,总归有一场痛快” 千金公主愣了愣,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拦你” 第1101章 神龙政变(四十八) 武落衡走出千金公主府。 大队兵马海浪一般撕裂。 露出一个衣着普通的大汉。 “将军,落衡在此,请您处置” 武落衡脸上挂着解脱的笑意。 猎猎火把之中,素淡一人,卓然傲立,皇族女儿的尊贵与娇美融于一身,令人无法直视。 “恭请落衡娘子回府” 那大汉铁石心肠,丢下这句话,甩手转身,隐入人丛中。 一驾马车来到门前,士兵脚步铿然,无形施压。 武落衡看着马车,回身看了看美轮美奂的千金公主府。 屈膝一福。 “落衡的夫君,为我一身蒲柳,冒天下之不韪,在都畿之地屡兴刀兵,虽难称英雄,终是有情有义,落衡复有何求” 武落衡笑着说这些欢喜的话。 却有莫名的悲凉。 她迈步登上马车,兵马护持,辚辚起行。 “殿下,落衡娘子走了”玉奴有些忧虑,“您让她出去,与崇敏郎君的安排并不相符” “崇敏啊,是他大兄的好弟弟、好帮手” 千金公主幽幽吐息,“他以为圈禁落衡,不让她亲历血腥,是对她好,却不知……” “彷徨无定,郁郁焦虑,也会杀人的” 武落衡的渐渐枯萎,玉奴也看在眼中,对于千金公主的决断,她心底是赞同的。 “只盼着,崇敏郎君今夜行事,不要太过残酷” 大批兵马运动,坊市的不良人瑟缩如同鹌鹑,待队伍尾部离去,像是送瘟神一样关门闭户。 坊市大门外,北部军已经严阵以待。 中山王李隆业骑着一匹显眼的白马,立在大军最前方。 一场血腥厮杀,肉眼可见。 “把人交出来” 李隆业老神在在。 长安来的兵马总共千余人,他身后,整整四千余人。 更何况,他得了阎则先的承诺,长安兵马只会做个样子,并不会顽抗到底,人是一定会全须全尾移交出来的。 “哼哼,中山王,上一次让你乱战当中捡了便宜,这一次,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领队的将军啪啪拍手掌。 临近坊市之中涌出大队劲装人马。 同样的装束,同样的沉默肃杀。 李隆业微惊,这与他拿到的剧本很不一致。 “神都天下首善之都,我倒要瞧瞧,你们有没有胆子,敢在城里动刀兵” 领队的将军笑容诡异,猛地一挥手,“我等效力储君,天下正统,挡我军者,是为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刀剑声骤然大作,剑光照亮夜空。 李隆业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北部军被动挨打,吃了大亏。 “直娘贼,这些狗娘养的来真的,杀,杀回去” 北部军的将领都尉们兜头一脸血,激发了凶性,咒骂一声,各自组织防御反攻。 刀剑相击,厮杀声响成一片。 李隆业陷身战阵之中,身边护卫重重,在马上急躁地左右观望。 刀光剑影,尸横遍地。 没有,完全没有。 没有任何默契,没有任何示弱,也没有任何一触即溃。 “阎则先狗贼,三姓家奴,果真不可信” 马车上,武落衡闭上了眼睛。 心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 她想下车,走进厮杀场中,那些禽兽一般杀红了眼的官兵,会怎么样呢? 凶性大发一刀让她身首异处,还是说,这些流血和死伤,都会随着她的身影走动而消弭? “落衡,你不该做个默默无声的棋子” 武落衡说服了自己。 掀开轿帘,只一个抬头,便望见不远处的坊市箭楼上,伫立着一道人影。 窄袖胡服,头戴皮弁,腰缠革代,玉扣闪闪发光,贵人们打马球的常用装束。 这个身影,武落衡不要太熟悉。 她的堂兄,信阳王武崇敏。 武崇敏双眸如星,慵懒地扫视了一番下面的修罗场。 他没有注意到武落衡,但武落衡仍是一阵胆怯,立时缩回了马车中。 “兄长来救我?” 武落衡想到了一个美好的可能,揭开马车的车窗,想外头偷眼看去。 武崇敏动了。 他拿起一把巨型弩弓,拉满弓弦,上头搭着一根寒光闪闪的狼牙箭。 武落衡大惊,顺着他开工搭箭瞄准的方向看去。 正是战场垓心,急躁不安的中山王李隆业。 他胯下的白色战马,是再明显不过的标识了。 “嗡……” 凄厉的破风声响起。 快如流星。 自李隆业脖颈射入,将他从马上带飞。 掀起一蓬血雾。 他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倒地气绝。 “中山王死了,中山王死了” 北部军将士大骇,惊呼之中,斗志全无。 兵败如山倒。 眼见长安兵马即将取胜,又有大批北部军兵马涌入,将长安兵马反包围在内里,拿着长兵器,步步为营,一路平推过去。 “我等降了,降了,我们是左卫的,都是朝廷兵马,一家人” 新来的北部军却根本不搭理,显然是要斩尽杀绝。 然而,原先跟李隆业出来的北部军官兵还没来得及高兴,同袍雪亮的刀锋同样落在了他们头上。 夜空中漂浮着浓重的血腥气。 武落衡惊惧难言,抬头看向箭楼。 武崇敏拄着弩弓,昂然挺立,夜风吹拂,发带与衣裾一同飘扬。 像一尊以万物为刍狗,毫无怜悯的神祗。 武落衡一阵脱力,苦笑一声,放弃了挣扎,这个大棋盘上,棋子千千万,也不多她一个。 靠在车厢上,静等着命运降临。 “落衡娘子,神都安国相王倒行逆施,色欲熏心,欲行不轨,属下等奉命护送您逃亡长安,回归兴庆宫” 终于有人来搭理她了。 听语气,这人是兴庆宫的人马。 但武落衡已经不信了。 今夜之后,活下来的,必然都是武崇敏的人马。 或者说,是权策的人马。 “我跟你们走” 武落衡看开了,觉得走走位,过过场,粉墨上身,也挺有意思。 骊山,华清宫。 晨光熹微。 春节第一日。 武后行了继位以来,最简略的祭祀之礼。 下诏改元神龙。 前往长安城,登明德门,与内外臣民同庆。 “陛下大喜,青要山传报,太平公主昨日午夜,诞下一对龙凤胎,母子均安” 上官婉儿含笑禀报武后。 “果真大大喜事,传旨给权策,家事已毕,不可儿女情长,速速返回长安,主持政局” “是,陛下” 上官婉儿屈膝领命,抿了抿唇。 徐慧冷眼旁观,静等下文。 “陛下,另有一桩事,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后皱眉,“讲” “同在昨日午夜,神都城中兵变,有长安兵马潜入神都,围攻千金公主府,意图抢夺落衡娘子,与中山王统领的北部军血战,北部军取胜,中山王不幸罹难” “长安兵马裹挟落衡娘子,正往长安来,北部军衔尾追击,两军胶着” “你说什么?隆业死了?” 武后大惊,脸色雪白。 “呛啷” 不远处,李重俊的酒杯落地摔碎。 武后双目含煞,喘息急促,良久平复。 “婉儿,神都昨夜之事,为何你今早便知?” 两京之地七百里,快马也要一日一夜。 上官婉儿垂首不答。 武后似是明白了什么。 猛地后仰,晕厥了过去。 徐慧上前将她接住,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更无言语。 第1102章 神龙政变(四十九) 武后晕厥之后,徐慧第一时间带着她返回华清宫。 徐慧所领的大批武士,取代了东都千牛卫,为近身扈卫。 耐人寻味的是,徐慧的指令,得到了执行。 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内侍大太监杨思勖,这些兵权在握的强梁人物,都没有阻拦。 曾几何时,张易之也想过要做同样的事情,拿掉东都千牛卫的近侍权,用奉宸府取而代之。 彼时,权竺一箭射来,让他亡魂大冒。 从此成为禁忌。 而今,徐慧轻飘飘打破,令人瞠目。 上官婉儿没有返回华清宫。 就在明德门城门楼上,她取出了武后早先下达,她力劝暂时搁置的旨意。 “陛下有旨,罢去平恩王李重福左豹韬卫大将军之职,由平凉郡公、右豹韬卫大将军王晖署理左右豹韬卫,转调左卫将军武崇成为右羽林卫将军” “臣等领旨” 夏官尚书郑愔,应当早就得了暗示,领头出来接旨,声音格外洪亮。 “且慢,上官昭容,皇祖母抱恙之时,你骤发旨意,滥动兵将,居心何在?” 李重俊一跃而起,虎视眈眈。 “太孙殿下,我劝你,慎言” 上官婉儿脸上仍是山花烂漫的笑容,话中无比阴森。 冷飕飕的寒风在城门楼上扫过,公卿文武大臣,齐刷刷矮了一大截。 莫敢仰视。 “刘尚书,陛下不豫,一应礼节,悉数免去,少不得的,便请你代劳” “是”春官尚书刘幽求出来拱手领命,领着有司朝官退下去操持细务,宽袍大袖行云流水。 没有一丝滞涩停留。 “狄留守,当今天下清明,然而乱臣贼子,总不乏其人,留守镇抚西都,还须多加留意” 狄光远躬身称是,自信满满,“下官愿立军令状,有下官一日,则长安无事”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拂袖转身,袅娜而去。 群臣窸窸窣窣议论。 倒不是对上官婉儿主导处置残局有什么不满,反倒是觉得她像是漏了点什么。 卸去李重福和武崇成的兵权,李重俊明晃晃表达了不满,上官婉儿竟然没有安排防范? 神都那边的北部军追击武落衡,竟也没有处置? “郑尚书,北部军擅离驻地,追杀同袍,形同造反,夏官衙门就此坐视么?” 旁人只是议论,李重俊却不能淡定,找到郑愔头上。 郑愔此时却成了锯嘴葫芦,只会摇头摆手,一个字都不说。 “好,好得很,待北部军乱兵杀来,且看尔等如何交代?” “哼” 李重俊冷哼连连,拂袖而去。 未久,狄光远调动长安地方铺兵,把守各处官道驿站,进驻坊市要道,登上四方城墙,协助南衙府兵值守。 如此大的动静,惹得人心惶惶。 权贵富商人家,各走门路,打探其中虚实意图。 长安留守府的官差们倒是热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时间传言遍地,都说长安留守狄光远将在短时间内下令长安戒严封闭,不许进出,以避免遭到北部军乱兵冲击。 李重俊回到兴庆宫,坐立不安,不出三五时,连下指令。 “速去请武将军来,有要事相商”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北部军追击的长安兵马,是不是就是左卫番上的府兵,武落衡现在到底还在不在左卫手上。 尤其是,上官婉儿要剥夺武崇成的左卫兵权,还不知谁会接管,届时,极有可能节外生枝,导致他们的谋划暴露,惹来祸端。 “去,把平恩王也请来” 左右豹韬卫虽然是南衙弱旅,但毕竟上过战阵,有兵马五万余,断不能让上官婉儿轻飘飘一句旨意,就平白夺了去。 “太孙殿下出事了,太孙殿下不好了,” 还没有等到信使回来,就有内侍连滚带爬跑了进来,慌乱得天塌了一样。 口不择言,诅咒了自家主子犹不自知。 “混账,闭死了你的鸟嘴” 李重俊飞起一脚,把他踹出去老远。 两颗大板牙飞出,落在李重俊身上,惹得他一阵暴跳恶心。 “殿下,小的收到坊间传闻,狄光远有意戒严长安城,封闭进出通道” “小的担心,狄光远此举,许是有所针对,对太孙不利” 李重俊闭目沉思半晌,使劲儿甩甩脑袋,“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我屡屡对权策示好,即便不与我亲近,也不至于敌视我” “对他而言,只须以静制动,等着我和李旦杀出结果便可,不管谁赢,都要仰仗他,完全没有必要亲自下场,掺和这一局” “太孙殿下不好了” 李重俊好容易安抚了自己,门外又响起不吉利的怪声。 “殿下,武将军,武将军没在府中,去了夏官衙门,交卸兵权去了” “什么?” 李重俊猛然站起,脑中一阵发黑,打了几个晃晃,扶住桌案才站稳。 “好个武崇成,贼厮竟敢背主求荣” 没多久,派去见李重福的人,也回来了,倒是没有坏消息,也算不上好消息。 李重福去了豹韬卫军中坐镇,召集全军将领,趁机软禁王晖,弹压全军,并没有交出兵权的意思。 “殿下,陶将军来了” “快请,快快有请” 李重俊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殿下,臣方才收到了夏官衙门行文”陶陂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 公文并不长,李重俊却看了很久。 “薛崇简,这个时候重启巡营,要去督察我的右羽林卫?” “好心机,好算计啊,引而不发这么久,专等今日的么?” 陶陂咽了口唾沫,迟疑着说,“臣在军中听来自焰火军的军官谈论,焰火军那边,似有不安,魏王殿下,已经卧床不起很久了” 李重俊呆呆凝望着陶陂,“权策,他为什么?” “为什么会背叛我?” 爆裂的吼声,声振屋瓦,却没人能给出答案。 李重俊抓来一个内侍,拳打脚踢,疯狂施虐。 直将那内侍活生生打得血流遍地,有出气没进气。 “殿下,还请息怒”陶陂顾不得这些,趁着李重俊疲惫喘息,上前进言。 “殿下,中山王死在乱军之中,李旦痛失独子,定然疯狂,北部军追击落衡娘子,很可能只是障眼法,目标是我等无疑” “狄光远筹划封城,薛崇简去我军中,武崇成反水,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缠在脖颈的绞索” “待他诸事预备利落,平恩王必死无疑,殿下,我等身家性命又将安在?” 李重俊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计将安出?” 陶陂握着刀柄,“殿下,可还记得昔日兵乱否?” 李重俊眼中徐徐点燃亮光。 “对,兵一乱,何求不得?” 第1103章 神龙政变(五十) 青要山,太平公主府别苑。 权策揽着太平公主,倚靠在雕花床头。 他怀中抱着女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似是有话要对父亲说。 太平公主臂弯里,睡着儿子,憨态可掬。 温情暖暖,天伦之乐。 龙凤胎,是极少的。 更重要的是,权策观察了几日,两个孩儿都是康健如常。 这让他的欢悦增加了成千上万倍。 当然,人心总难真正一碗水端平。 他还是喜爱女儿多些。 每每抱在怀中,便笑得见牙不见眼。 “咿呀”女儿叫了一声。 权策便扔下眉目含春的太平公主,赶忙凑过去倾听,还煞有介事地点头示意听懂了,呜哩哇啦回应一番。 绝不让女儿受到冷落。 “哼”太平公主哼了一声,轻声声讨,“都是你这小贼偏心,一母同胞,同胎出生,这丫头胖乎乎白嫩嫩的,足有七斤重,让我遭罪” “小郎君还是当哥哥的,却不足五斤,干干瘦瘦,可怜呢” 权策嘿嘿干笑,伸过头去,就在太平公主的怀中,亲了亲儿子的脸蛋,以示公平。 太平公主趁势伸出胳膊,将他的头抱住,侧脸摩挲。 心中涌出大股大股的暖流,流遍全身,让她飘飘然。 数十年尊贵人生,此时才晓得何谓圆满。 这是她的福分,无与伦比。 温存了一会儿,太平公主放他出来。 “朝中的政事,可少不得你,母皇年岁大了,还须你多担待,你还是早些回骊山去吧” 听她提到武后,权策神情一黯,摇摇头,“不用急,郑坚和刘幽求入阁,问鼎枢机,朝政稳如泰山,过些时日,你能走动了,我们一起回长安” 太平公主自是不会错过他的异样,但她没有问,靠在权策怀中,呢喃细语,“都依着你”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叮嘱些什么。 又自嘲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权策对自己人,重情重义,对敌,心狠手辣,他的运筹一旦开始,便是环环相扣,少有转圜余地。 若真有不可言之事,那定也是他斟酌再三,权衡利弊之后的决断。 “权衡?” 太平公主直起腰来,“大郎,咱们的两个孩儿还没有取名字呢” “呵呵”权策从容一笑,把活泼爱笑的胖闺女高高举起。 “咯咯咯” 小姑娘的笑声,像是一只失控的小猫。 “她的名字,早就想好了,她是孪生妹妹,咱们一下得了两块宝玉” “女儿的闺名就叫从珏” 从珏,双人,双玉,又有跟随和玉中之王的意思,显然是个小的,肚皮里但凡有点墨水,一听就知道这块美玉,出身显贵,有兄长在前。 这当爹的,倒是煞费苦心。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大郎锦绣心思,这名字好听的紧,咱家从珏的乳名,想必你也想好了?” “那是自然”权策摇头晃脑,“乳名跟着她姐姐,叫如心” 遵从本心,一贯初衷,意念宽仁,推己及人。 如心为恕。 即便太平公主对他重女轻男有些怨怼,仍是被他满腔父爱软化下来,柔顺地贴在他身上。 “大郎,奴奴今日听了小娘子的名字,隔几日,再听小郎君的如何?” 太平公主给他铺垫了台阶。 “不,小郎君的名字,我也想好了” 权策起身,抱着胖女儿来到桌案边。 在宣纸上挥毫泼墨。 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宸?”太平公主念叨了声,看了权策一眼,欲言又止。 为政以德,譬如北宸。 北极星所在,为紫微帝星居所,是帝王所指。 “大郎,孩儿叫宸,连上你的姓氏,意头不好呢”太平公主小心翼翼撒娇。 权宸,权臣,确实不好听。 权策揽着她的腰肢,笑吟吟地道,“太平说的是,名字亲父所命,定而不易,既是与我的姓氏不合,便令他从母姓便是” “李宸,不错” 他说的风轻云淡,还带着点儿闺房戏谑。 太平公主打了个寒战。 再看纸面上张牙舞爪的宸字。 流淌的哪里是乌黑的墨汁,分明是殷红的鲜血。 长安郊外,周至县。 千军万马旷野厮杀,冬去春来,才冒出的点点绿色,又被鲜血染红。 “混账,这是怎么回事?” 李重俊站在高坡上,气得浑身哆嗦。 北部军衣甲旗鼓鲜明,被追杀的一方灰头土脸,无法辨别身份。 李重俊下令陶陂和李重福,将被追杀的一方纳入己方阵营保护起来。 然而,前面才与北部军接战,后面又着火了。 那群败兵在李重俊军中暴起发难,四面出击。 李重俊军心大乱,节节溃退。 不得已之下,只留了中军卫队,令左右豹韬卫全军压上,丢下数千尸首,堪堪稳住阵脚。 “殿下您看,这些人,都是死士” 陶陂伸手指着惨烈战场。 果然,败兵全无战术,各自为战,只知道一味猛冲,往往陷入重重围困之中,死于乱刀之下。 “哼,一群蟑螂,休要理会他们” 李重俊注目缠斗在一起的右羽林卫和北部军。 “速速击溃这波蛮夷,休要与他们多做纠缠,全速杀往洛阳城” “殿下,臣以为,此时占据城池无用,掌握主动,形成威慑才是首要,何不前往登封,只要手握焰火军,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李重福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陶陂点头附和。 李重俊按着李重福的肩膀,“王兄,太宗皇帝说过,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不经此乱事,我险些错失了你” “我去洛阳,并非据城自立,而是要断掉皇祖母的犹豫” “只要李旦死了,论及法统血脉,无人可越过我去” 李重福沉默不语。 陶陂领悟了李重俊的意图,带着一群将领,拍马杀入战阵,催兵大进。 在他们背后,长安城。 长安留守狄光远下令戒严。 以太孙李重俊起兵造反为由,派出大批官差铺兵,手持名录图像,按图索骥,大肆捕杀。 朝臣公卿、商贾大儒,尽在罗网之中。 奇怪的是,有些与太孙李重俊过从甚密的,安然无恙。 有些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锒铛入狱。 明眼人细细一看,便即了然。 根源在于立场,李氏旧臣老臣,旗帜鲜明支持李家复辟,平素宣扬李唐道统的,是死的最惨的。 一些没少为权策摇旗呐喊的士林魁首,因为心向李氏,同样遭到无差别屠灭。 这是一条要命的红线。 数日之内,长安城中人头滚滚。 李姓之人,十不存一。 第1104章 神龙政变(终) 神都,洛阳府。 留守宰相狄仁杰,在洛阳府衙召集军议,会商李重俊叛军应对之事。 信阳王武崇敏、洛阳府尹萧至忠,新入宰相班的郑坚都现身与会。 左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右玉钤卫大将军权竺、左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还有左右武卫、左右威卫的大将军等人,顶盔掼甲,齐齐列座。 北部军统领赵祥病重不起,没来参会,副将代替。 话说,这副将,近来现身四处走动的时候越来越多,不少人心中犯嘀咕。 赵祥进了腊月就卧床,久疏军务,凡事都让这副将出马,不晓得会不会作茧自缚。 “长安驻军捉襟见肘,左右领军卫震慑西陲,北衙兵马身负重任,扈从陛下和骊山行宫,无力挥军剿灭叛逆” “因而,镇压李重俊叛军,重任在诸位大将军身上,还请抖擞精神,以苍生为己任,奋勇勠力,攘除奸凶,功成名就,就在眼前” 狄仁杰端坐主位,口中的话,看似有理,实则勉强至极。 震慑西陲,西陲只有半条命的吐蕃了,安西大都护李楷固弹压得逻些城月月遣使,哪里需要领军卫近十万大军震慑? 再说了,除了左右领军卫、左右羽林卫,长安还有左右卫、左右武侯卫、左右监门卫,算上附逆作乱的左右豹韬卫,北衙不去说他,本就是帝王禁军,长安囤积了南衙军卫半数之多,难为了老相爷,竟能说出捉襟见肘这种话。 “相爷,敢问,安国相王殿下何在?” “今日军议,事关重大,岂可无相王殿下指点?” 左右武卫的两个大将军先后发难。 图穷匕见。 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李旦在军中的棋子,不得不跳出台面。 事实上,蛛丝马迹太多,他们也瞒不过谁,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李旦作为李唐正统,为帝两年,皇嗣八载,南衙素来是其基本盘,权策崛起后,屡战屡扑街,北郊兵变后,更是一蹶不振,也还有几分余热在。 左右威卫的两位,也是李旦铺垫了很久,竭力争取的对象。 这两位的赌性没有左右武卫那么大,没有投入李旦的怀抱,但他们也同样没有投入权策的阵营,骑在墙头上,成了南衙军卫中的缓冲区。 “二位,也有同样的疑问吧?” 狄仁杰笑呵呵的,特意关照了左右威卫的两位大将军,“呵呵,忠心可嘉,本相待安国相王殿下谢过诸位了”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屋漏偏逢连夜雨,安国相王殿下身体不适,本以为只是偶感风寒,前两日,病症复发,沉疴渐重,甚至有近身服侍之人染病,有疫病征兆,御医束手无策” “兹事体大,本相已下令封锁神都苑,任何人不得进出” “封锁之责,由蓝缨军负责” 左右武卫的两个大将军霍然站起,“狄相,任何人不得进出,形同圈禁,安国相王殿下,明德茂亲,身份贵重,如此处置,不知狄相可有陛下旨意?” 狄仁杰向后一靠,冷哼一声,“本相留守神都,总领军政,你们若有所质疑,大可奏疏弹劾,在此之前,本相做事,无须向你们交代” “狄相……” 两个大将军还想说些什么。 信阳王武崇敏开口了,他瘫在座椅上,修整着自己的手指甲。 “二位,或者四位,李重俊的羽林卫和豹韬卫叛军,即将兵临城下,如果你们再做无谓争议,待形势急转直下……” “即便安国相王病体康复,也再难扭转大局” 两人呼吸一滞,忍下一口气,不敢再多言。 他们敢对狄仁杰大呼小叫,却不敢给武崇敏甩脸子。 “神都大城,固若金汤,只须固守四门,量那李重俊乱臣贼子,带些乌合之众,除非肋生双翅,绝无可能攻进城来” “此议不可行”萧至忠一口拒绝,斩钉截铁,“神都乃大周首都,举世瞩目,岂可因区区内乱而紧闭门户,贻笑大方?传了出去,天朝颜面何存?” 话音落,公堂上的将军们都紧张了起来。 没有城池据守,意味着他们只能率军出城,与叛军野战。 “谁可为我先锋主力?”狄仁杰沉声问。 眼睛牢牢锁定左右武卫、左右威卫的四人。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都不愿去的。 “狄相爷,我等兵马羸弱,老少满营,恐无力应对羽林卫猛攻……” 这话是真的,左右武卫和左右威卫,比重训老兵之前的右玉钤卫强不了多少。 跟兵强马壮的左右玉钤卫不在一个等级上。 “末将愿领北部军前往”北部军副将轻蔑地瞪了畏缩的四个大将军一眼,“诸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无论此战如何,四位,可想过自家前途性命?” 确实了,他们畏缩不前,李旦胜,李重俊胜,都不会有好下场。 开弓没有回头箭,拼搏一场,李旦赢了,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末将等愿往” 四人血气上涌,齐刷刷请缨。 眼前场景,一如算计中。 狄仁杰阖目,沉默了许久。 半生坚守,亲手葬送。 滋味难与外人言说。 “甚好” 武崇敏的手指甲修好了,摊平双手,煞是好看。 送到权竺面前炫耀,“二郎,如何?” 权竺温煦一笑,细细看了,认真赞美道,“纤秾合度,修短得宜,纹理获其章法,姿色正其名位,美哉” “哈哈哈,二郎太也可爱” 武崇敏笑得大开大阖,汪洋恣肆,声振屋瓦。 权竺舒适坐着,静静含笑。 眼角余光看了看自己的手。 没有别的优点,但足够干净,纤尘不染。 世人都说,他是有史以来最幸运的皇族子弟,从蹒跚学步开始,兄长便已发迹,一路走来,只在蓝田处死了父亲的外室小妾和冒牌庶弟,经了皇族子弟必修一课。 其余时候,都在温室之中,左近都是兄长亲信,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武崇敏和狄光远,一东一西,一明一暗,扫荡都畿,大有作为。 甚至,日后还有更大的事要做。 但做了这等事,可得富贵信任,却失于名望操守。 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 来人世一遭,他的使命,便是如此美妙。 笼在暖融融的气泡中,成全兄长大义,抚慰父母心怀。 “二郎,明日到城头观风景” “好” 城头的风景,颇有些戏剧性。 北部军与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全军列阵,以逸待劳。 与长安来的叛军接战。 北部军临阵倒戈,与敌军前后夹击。 将左右武卫、左右威卫诛杀殆尽。 李重俊喜出望外,为了收千金马骨之效,亲自到北部军阵地慰劳。 然而,迎接他的,是万箭齐发。 先前并肩作战的战友,瞬间翻脸。 淳于洛统领金吾卫斜刺里杀出,与北部军前后呼应,围剿长安叛军。 李重俊已死,李重福阵斩陶陂,举旗投降。 “二郎,我有意走一遭神都苑,你意下如何?” 武崇敏捏着拳头,难得踌躇。 权竺用手包住他的拳头,“冢中枯骨,生死操之在我,以兄长性情,岂会凡事做尽?” “即便兄长有此意,也该分出些功劳,让下头的人分润” 武崇敏悚然而惊,他钻了牛角尖,只想着为大兄铺平道路,却忘了上下左右,都是人心。 转头西望,暮霭沉沉。 第1105章 天下咸宁 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倚靠在坐榻上,双目无神,一言不发。 殿中,只有徐慧。 殿外,站着杨思勖和李多祚。 “你说,他会拿我怎么样呢?” 武后突然出声问。 徐慧向前走了两步,平静回答道,“陛下,权相爷重情义,不是心狠之人” “重情义?呵呵呵” 武后怪异的笑了起来,“好一个重情义啊” “只是不知,他重的,是哪一边的情义,说起来,也是我咎由自取,作茧自缚” “血海深仇,宿敌之后,除非把他劈成两半,要不然,他怎么周全,怎么重情义?” “好一番因果轮回,天道竟然也是人能操纵的么?朕的大郎,好本事” “哈哈哈” 武后突兀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徐慧担忧不已,上前扶着她,“陛下,无须过于忧虑,权相爷定会有妥当安排” 武后摇头,面带讥诮,“你不懂,走到这一步,即便他有几分良心,他手下那帮人,包括门外的人,也不会让他心慈手软的” “罢了,朕一生荒诞,早些去地下见高宗皇帝,也是好事” 见她愈发偏激,徐慧焦急不已,“陛下,权相爷在零丁洋大兴土木,您便不曾有所联想?” “嗯?” 武后的笑声戛然而止,缓缓转过头来,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红润。 “还当他是爱女成痴,却原来,我也有份儿不成” “定风原,零丁洋” “难为我还去看过,竟是为我预备的?” 去定风原游玩的一幕幕闪电般在脑中掠过,权策潜藏的愧疚和温柔无所遁形。 因为他拒绝自己赏赐金银襄助,还生了好大一场闷气。 却原来,他是想用全副心力,安顿好她的余生。 想通这些,武后摇头苦笑不止。 她命里的荒诞,到这一节,更是显得古怪到了极点。 从入宫当才人开始,到出宫做外室结束。 “陛下,权相爷、镇国太平公主殿下、安国相王殿下殿外求见” 杨思勖尖利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进来吧” 武后毫不迟疑,扬声叫进。 衣装披散,鬓乱钗横,也不打理。 她是皇帝,也是女人,小心机足足的。 三个人,三种姿态。 权策怀里抱着新生的女儿,沉稳如故,气势磅礴。 太平公主抱着儿子,心思都在他身上,自打权策给儿子取名李宸,她就更怜惜了。 苦命的孩儿,有个重女轻男的父亲,日后,还要担负不可言说的重责,怎么疼都不够。 最后进门的相王李旦。 面容枯槁,须发花白,一夜间老了几十岁,脊背都打不直了。 “徐娘子,可否回避一下?” 权策行了礼,要打发徐慧下去。 “权相爷,奴婢近身伺候陛下,职责所在,不能擅离职守,请相爷安心,奴婢晓得规矩,不带眼睛和耳朵” 徐慧准确领会了权策的真意,梗着脖子做忠贞女官。 “也罢” 果然,权策不再坚持。 上前两步,坐在武后榻边,伸手理了理她的发丝。 “换个大点儿的地方住,可好?” 武后双眼痴痴,望着他的脸庞,有气怒,有感伤,还有爱恋,百感交集。 一时无从抽离。 权策抓起她的手,轻声道,“我又粗鲁暴力了,日后天长地久,你尽可慢慢罚我” 武后脸颊腾地红透。 这是闺阁密语。 权策样样都好,如意郎君,就是在癫狂时刻,疯魔了一样,霸道蛮横,野性十足,跟换了个人似的。 每每事后,她都要数落声讨他一阵,扬言要惩罚他,并不是真心,只是闺房之乐罢了。 听他说这个,心和身子都软了。 偎依在他肩头,“我不喜欢零丁洋的名字” 权策低下头,笑得有些窘迫,“你不喜欢,自然可以改,只不过……” “有这个名字,总会让我记起对你的愧疚和亏欠” “我想,还是留着的好” 武后沉默片刻,指了指旁边晃晃悠悠的李旦。 “旦,会死吗?” 李旦身子剧烈颤抖,噗通跪下。 “母皇……大郎……” 权策伸手扳过武后的脸,不让她看李旦的模样。 “他不会就死” 权策说得隐晦,不会马上死,但也活不了多久。 真相总是残酷,政治斗争,没有温情脉脉,只有你死我活。 武后已经是特例,再留着李旦,后患无穷。 因此,听了权策的回复,武后反倒有些意外。 李旦留着,权策怎么办?往哪里摆? “你将如何?” 权策笑了,将怀里的女儿向上搂了搂,转换了话题。 “陛下,这是我女儿,大名叫从珏,乳名叫如心” “嗯” 武后愣愣的应了一声。 “太平过来” “这是我儿子,取名叫宸,从母姓李” 太平公主抱着小小婴孩上前。 武后闻言,瞳孔缩了一缩。 “好,也好” 太平公主是高宗皇帝和武后的独女,受宠犹如掌上明珠。 她与权策的孩子,既有权策的血脉,也有高宗皇帝和武后的隔代传承。 前朝当朝皇族血脉占全,血统之高贵,无与伦比。 比起权衡,显然更容易让李武皇族接受。 不得不说,为了尽量降低烈度,权策煞费苦心。 “母皇,孩儿诸子皆绝,愿请妹妹成全,过继此子为后嗣” 李旦浑浑噩噩,在此关键时节,突地福至心灵,跪地膝行几步,哀哀求恳。 江山帝位都是假的,他只图能活得长一点儿,活得好一点儿。 “不急” 权策没有立刻答应。 …… 神龙元年春节后,武后下诏退位。 避居长安东郊零丁洋。 退位之前,武后无所封赏,无所政论,也没有宣扬功绩。 简简单单,除了退位之事,只册封了权策的嫡女权徽为谷水公主。 仅剩的儿子,安国相王李旦登基为帝。 他继位的地点,仍在骊山华清宫,一应仪式悉数从简。 李旦曾挣扎过,想回长安或洛阳的正宫举行正位大典。 权策没有点头,他便只有窝在骊山上。 李旦先是要恢复国号为唐。 又以膝下荒凉,国本不稳为由,下旨过继权策与太平公主之子李宸为嗣。 然而,两项主张都不获权策支持,没能成行。 反倒是李旦身边的得力谋士崔日用,被薛崇胤找了个借口,没入大理寺狱中。 第二日便宣告暴毙。 李旦惊惧不已,想要出宫下降,探访长姐义阳公主,实则想要征询权策的意见。 内侍省大太监杨思勖和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竟封闭宫门,不予放行。 李旦只好怏怏而归。 接连几件事,让朝野栗栗危惧,看清了大局。 未久,狄光远和王之贲等人联名上奏。 “大周肇建鸿基,成于皇帝之母,践祚之初,图谋改易,人情有所不受” “大唐天下正统,寄于皇帝之父,大位既归,无所动作,礼法有所不容” “陛下后嗣艰难,有意旁支入继,正可因势利导,行禅让之大礼,由唐而建周,由周而复唐,承前启后,拨乱反正,功莫大焉,不兴刀兵,泽被四海百姓,公私并济,垂范六合万邦” “臣等为皇帝陛下贺” 李旦深夜收到这封奏疏,呕血以致晕厥。 他姓李,要被归入前朝皇帝。 权策的小崽子姓权,偏要变成复唐明君? 欺人太甚。 他这番发作,没有任何作用,长安的李姓皇族,没有根正苗红的了,里衣被褥,都写着权字,睡觉做梦都裹着。 纷纷上奏附议,支持狄光远。 李旦演了一场临朝哭戏,肝肠寸断,下了龙椅,拉着权策的衣袖哀求。 只说是无颜见父皇于地下。 权策没有等他演完,拂袖而去。 随着他离去,朝会不散而散。 宫中,上官婉儿拟好诏旨,墨迹未干。 旨意很简单,敕封权策之子李宸为唐王、雍州牧。 当着李旦的面,自行用了玺印,明发天下。 两月后,三个月大的李宸在长安大明宫受禅为帝。 权策临朝摄政。 恢复国号为唐。 李旦退居兴庆宫。 未几发狂,跃入兴庆宫后苑的臭水湖中,一命呜呼。 …… 灞水,辋川,零丁洋。 武后的蓬莱宫中。 她打破了数十年的禁忌,竟然养起了猫。 一只雪白的猫。 天下她还给李家了,又被权家夺去,那是李家人无能,她不怕高宗皇帝。 她自己委身给了权策,为他教养儿女,她也不怕萧淑妃。 夜里,两个白花花的身子摞在一块。 啪啪啪的清脆声音格外密集。 呻吟声细如箫管,如泣如诉,几乎要断了气去。 那只白猫站在一旁的栏杆上。 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盯着床榻上那对孟浪癫狂的男女。 竟然生动地撇了撇嘴。 …… 东方破晓,旭日东升,金光穿透阴霾云雾,江河起伏,山川如画。 大明宫前,朱雀门上,艳阳照耀下,唐字大旗迎风招展。 大唐帝国重现峥嵘。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