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登法环]余火》 1 01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 位于地底深处的石窟寒雾弥漫,诡异的火盆燃烧着幽蓝的光芒。她每次睁眼醒来,看见的都是一成不变的现实。 不远处的地面上堆着一小团冻得硬邦邦的蛆,那些白色的幼虫如同老妪一般岣嵝着背脊,紧紧贴在同类的尸体上。 对于这个监牢里的犯人来说,那些白色的蛆是珍贵的营养来源,然而她拒绝进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吃不喝,希望尽快能将自己饿死。但只有一个方案是不够的,于是她选了一块最尖锐的石子藏到袖子里,贴着铁栏杆坐在角落时,只要她意识尚还清醒,就在不停歇地磨那块石头,近乎神经质地反复打磨她手中唯一的武器。 脑海里有个细小的声音告诉她,她逃不掉的。 这个石窟既是监牢也是祭祀场所,有重兵把守,哪怕熟悉地形她也插翅难逃。 换班的看守走进来,她停下背后的动作,低眉顺眼地望着地面发呆。 有时候她会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演戏,她到底是在试图让敌人放松警惕,还是真的已经被吓到精神失常,只会目无焦距地盯着地面出神。 空气里充斥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甜腥味。那些屠夫每次处理材料,总要将材料的皮剥下来,然后再慢条斯理地拆解其余的部位。 弯月般的巨大屠刀锋利无比,她曾亲眼看见那些身影将剥皮之后还在痉挛的材料一刀剁成两半,血淋淋的肠子哗啦啦地流出来,全部落进提前准备好的容器,一滴都没浪费。 看守她铁笼的士兵恭敬地将那些屠夫称为「维壶师」。维壶师地位崇高,戴着彰显身份的虫尸面罩,缝在一起的毛虫尸体在人的面部拼成螺旋的纹样,乍一眼看去就像虫类张开的口器。 维壶师对新鲜的肉块尤其痴迷,特别喜欢人形生物刚刚被剥皮时,还带着血液温度的肌肉痉挛抽搐的样子。 ——将罪人的肉块剁碎放进祭祀的壶中,就能让罪犯重生为好人。 因此,祭祀用的材料要经过精挑细选。不管是手脚、内脏、牙齿、还是头发,若是按照不同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最后肯定也会得出不同的结果。 那些屠夫说她是「特殊的材料」,是重要的「粘合剂」。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抓到她这样的特殊材料了。 很久很久以前,像她这样的粘合剂,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但一切都被那个娼妇和她的后代毁了。 提起那个女人时,维壶师们的用词极尽恶毒。可每每朝她铁笼的方向望来,那些身影又会诡异地平静下来,仿佛想象着蜜糖滋味的孩童,连胸口如烙铁滚烫的恨意都得到了安抚。 如果不是被面罩遮去了神情,她几乎会觉得那群人在微笑。 她是多么珍贵的材料啊,他们的神明终于垂听了他们的祈祷,将他们最渴望的事物送到了他们身边。 对于要怎么处理她,维壶师们一直未能达成共识,她也因此得以苟延残喘,但她的好运似乎在今天到头了。 吱呀一声,铁笼的牢门缓缓打开。她僵硬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人形的阴影在眼前放大。 她见过这些维壶师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地肢解活人,知道自己和对方力量相差悬殊。她之前甚至都已经想好了,与其在祭坛上被剁成肉块,她还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她手里的武器也正是为此而存在。 但是—— 但是—— 当那只手粗暴地薅住她的长发,骤然将她往外一扯,像拖牲畜一样将她往牢笼外拖时,恐惧而屈辱的眼泪突然从干涸的眼眶里冒了出来。 反应过来时,牢房里已响起凄厉的尖叫。她疯狂挣扎,将尖利的石子狠狠刺入提着自己的手掌,然而那个维壶师只是顿了顿,转过身来,然后按着她的脑袋往牢笼的铁栏杆上猛地一撞。 她短暂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幽蓝的火光在视野边缘跳跃,她在地面上被人拖行。脑袋和脸颊湿漉漉的,温热的血沿着额头的破口一路蜿蜒。世界好像在头顶不断旋转,所有声音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如同隔着水面一样模糊不清。 她被带到寒冷的开阔之地,不止是戴着虫尸面罩的维壶师,还有不少雕着角饰头盔的士兵聚集在此。大殿中央燃烧着铁架的火盆,她被拖上层层台阶,像破布一样扔到祭台中央。 “把她吊起来。” 祭台中央矗立着行刑的木架,一个维壶师走上前,解开木架上绑着的粗麻绳,另一个维壶师则将她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头痛得快要裂开,模糊的视野分辨不清眼前重叠的人影。但是,一股和恐惧截然不同的情绪,像沿着翻倒的灯油燃起的烈火,沿着她的血管,沿着她的骨骼经脉,一路烧到她的四肢百骸,仿佛要化作不知名的怪物破膛而出。 她恶狠狠地咬住朝她伸来的手掌,腥臭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时,她没觉得恶心,反而感到了一股莫大的快意。 她咬得多用力啊,牙齿几乎咯咯作响,愤怒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滑出,混杂着她脸上的血迹一起流淌下来。 “……下贱的族类!”那个维壶师恶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打得她一下子偏过头去,脑袋嗡嗡作响,视野泛起黑斑。 “你和那个娼妇一样,都是不知感恩的畜生!” 她被绑了起来,吊在木架下供所有人观赏。她倒是想要继续挣扎,继续诅咒在场的人,但身体不受控制,浑浊的意识已经开始滑向虚无的深渊。 另一个握着鞭子的维壶师上前一步,背对她的方向,向周围的观众躬身行了一礼。大殿周围不知何时变得极其寂静,那些身影屏息静气,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出。 当她迟缓地意识到站在面前的维壶师消失了时,背后忽然传来长鞭的破空之声。 下一瞬,可怕的剧痛炸裂开来,像尖锐的荆棘一样犁开了她背后的皮肉。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感到了后悔,后悔她之前没能抓住机会早点割开自己的喉咙。 她不受控制地惨叫出声,痛得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只剩下动物本能的反应,下意识弓起身体想要躲避刑罚。 大殿周围的身影露出满意的神色,哪怕戴着面罩、戴着头盔,她也能感受到那些生物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就像尝到蜜糖滋味的孩童一样,嗜血的欲望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满足。 第二鞭下来时,她想:如果这世上有神明,她诅咒让这些生物降生的神明。 如果这个世上有恶魔,她愿意献上灵魂,让这些生物永生永世承受地狱的烈火。 第三鞭落下之前,大殿周围震动起来,石块粉尘簌簌而落。所有人头顶上方——石窟的入口处,传来爆破的巨响。 用于祭祀和行刑的大殿位于幽深石窟的底部。石窟是中空的构造,一间间的牢房如同环形楼的窗口,沿着岩壁向下蜿蜒,形成某种诡异的螺旋。 戴着角饰头盔的士兵循声望去,负责执行鞭刑的维壶师也停下了动作。 她吃力地抬起头时,在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了耀眼的火光。那团燃烧的烈火呼啸而来,携着势不可挡的威压擦着她的身影而过,化作锋利的长枪将执鞭的维壶师一击贯穿、钉在地上,然后轰的一声,如同膨胀的火球爆裂开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温暖的火光照耀在身上的温度。 滚滚热浪掀起了她的衣摆,咆哮的风吹起了她颊边的发丝。视野被耀目的火光占据,那火焰铺天盖地,色泽猩红如血,她忍不住看得入了神。 地狱的烈火原来如此美丽。 束缚她的麻绳不知何时断开,她跌倒在地,仿佛感受不到痛觉,怔怔地望着前方。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了寒冷幽深的黑暗,吞噬了前一刻还在折磨她的那些维壶师,好像连岩壁都要在热浪中如蜡融化。 高大的身影穿过烈火,脊背微微向前弯曲,苍白瘦削的手掌骨节分明,和斑斑血迹形成鲜明对比。神情阴冷的男人从维壶师的尸体中抽出长枪,动作透露出重复过千百次的熟练和冷酷。 红色的带翼蛇从那个身影的斗篷边沿探出身躯,朝包围过来的士兵露出尖利的獠牙。那个身影抬起手,色泽如血的火焰再次在掌心里燃烧起来。衔着烈焰的长矛划破空气,如同某种诡异的祝祷之舞,如同封死猎物退路的蛇,几息之间便将周围的敌人吞噬殆尽。 最后一击落地时,密密麻麻的烈火化作尖锐的长枪,由下至上贯穿了那些身影的尸体。 不管是恶毒的诅咒还是凄厉的惨叫都消失不见,周围只剩下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那个身影迈开步伐,她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那个瞬间,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身体,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涌出力气,颤抖着拽住了他红色的斗篷边沿。 不管这个人是神祗还是恶魔——如同失明的人重见光明,风雪中迷途的旅人寻得火光,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压在喉咙深处的声音突破禁制自然而然涌了出来。 “救……” 那是何等沙哑难听的声音啊。 “救救我。” 她像小孩子一样啜泣出声。 ——别丢下我。 2 02 浑浑噩噩中,她好像发起了高烧。 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身体的温度不断攀升,鬓发很快被汗水打湿,噩梦一开始光怪陆离,她的耳畔全是陌生的声音在哀嚎惨叫,成百上千的声音几乎要挤破她的头颅钻进去。 后来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和声音都消失了,被炽热滚烫的黑暗吞没。 在不知时间为何物的黑暗中,她的身体成了密闭的熔炉,血液变成了滚烫的岩浆。在那可怕的温度面前,她无处可逃,哪怕发肤都要烧焦,骨头快要化作焦炭,她也发不出声音,无法向任何人尖叫求饶。 …… ……不,还有一个名字。 那是她来到这世上时,最先学会的发音。 在足以将人压垮的痛苦前,所有理智都灰飞烟灭,徒留最原始的本能。 “妈妈……” ——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母亲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妈妈。” 她的神明没有回应她的祈求。她在黑暗中痛得打滚,痛得哀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 她快要死了。 “妈妈——!” 她一定是快要死了。 濒死的幻觉中,冰冰凉凉的蛇鳞缠了上来。那条蛇温柔地绕过她的身躯和四肢,安抚般地贴了贴她的脸颊。 它没有张口咬她,没有将獠牙嵌入她颈侧的动脉,只是安安静静地,近乎乖巧地拥着她,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巨大的降温贴。 黑暗中传来陌生的低语,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知向何人汇报情况的恭敬。 “……感染扩散的速度太快了……得先把腐肉刮下来……” “请您让她背对我……对,就是这样,让她别动……” 她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缠在她身上的鳞片突然收紧力道。 下一瞬,剧烈的疼痛劈开了她的神志,劈开了昏沉浓稠的黑暗,她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映出被烛火照耀的昏暗大厅。 空气里漫溢着鲜血和腐烂的味道,还有血肉被烧焦的气味。她疼得发不出声音,下意识想逃,恨不得将灵魂从身体里挖出来,直接舍弃这具身躯不要了。 因为真的好疼啊,疼得她恨不能立刻死去。 但缠在她身上的蛇让她无法动弹,她忍不住啜泣了一声,大概是怀疑她打算咬舌自尽,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扣住她的下颌强行让她张开口。 如同被取毒液的毒蛇,一旦找到能撕咬的猎物,她立刻用尽全部力气咬了上去,哪怕口腔里尝到了铁锈和盐的味道也浑然不觉。 “……梅瑟莫大人……?” “不用顾及我。” 阴冷低沉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透出一股置身事外的冷静。那个人甚至还有余裕拨开她颈后湿透的长发,方便对面的老者进行清创手术。 “继续。” 时间的流逝从未如此缓慢,每分每秒都如同在烈火中煎熬。但渐渐的,她开始能逐渐忍受伤口的疼痛,体内的温度也逐渐下降。缠在她身上的蛇鳞缓缓松开力道。没有了剧痛的干扰,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口腔里的血腥味并不属于自己。 她松开口,苍白修长的手指多出了血迹斑斑的牙印,但对方不是没有痛觉,就是对这种程度的疼痛全然不在意。 她靠在陌生的男人怀里,小得他单手就能环住身躯。猩红的斗篷沿着男人的肩膀垂落下来,盖过了冰冷的锁子甲和石膏像般苍白的皮肤。 柔和舒缓的凉意渗入背后的伤口,那治愈术似乎带有镇静的魔法,很快她就感到睡意上涌,大脑也变得昏昏沉沉。 失去意识前,最后烙印在视野里的,是蛇一般的金色竖瞳,冰冷又美丽。 …… 她睡了很久,再次醒来时,依然身处光线昏暗的大厅。 厚重的石墙历史悠久,金色的灯台雕着花纹。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周围的环境,白色的幔帐从天花板垂落下来,在她的床边自然形成某种隔阂。 这个大厅里有不少像她这样用帷幔隔开的病床,但躺在病床上的生物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一团轮廓模糊、由很多残肢组合在一起的肉块罢了,甚至都让人看不出是否还活着。 “她们是你的病友。”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床边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从头到脚罩着红色的长袍,脸上带着古怪的金色面具,面具上雕刻着两张表情松垮的人脸。 她警惕地循声望去,那名老者一动不动,姿态十分坦然闲适,仿佛两人只是坐在篝火边闲聊的老友。 他呵呵笑道:“这么多年来,你是我们第一个成功救治的病例。” 大厅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烛火哔啵一声,溅出些许星火。 炽烈可怕的疼痛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如果不是因为记忆过于深刻,她都要怀疑之前的经历是自己的一场错觉。 沉默许久,她试着开口:“……谢谢。” “你太客气了。”那名老者保持着笑意,“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只是从虎口掉入了狼窝呢?” “……” 迎着她警惕的目光,对方笑呵呵道:“能够吞吃魔鬼的,当然只会是更加穷凶极恶的存在。这个幽影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幽影城……她默默在心中记下这个地名。 她对目前身处的世界知之甚少,不管是怎样的知识都如同沙漠中的甘泉一样宝贵。 “怎么了?”见她没有回应,对面的老者再次开口,“在考虑怎么逃跑吗?” “……不。” 她微微松开紧绷的身躯。“对于我来说,救了我的人就是好人。” 老者饶有兴趣地“唔”了一声,继续道:“哪怕我们救你是另有所图呢?被扔进火炉里当燃料你也不怕?” “温戈大人,”一道声音插进来,及时打断了老者的话。“您会吓到她的。” 幽影城的人可能走路都没有声音。来者瘦长高挑,披着红色的斗篷,像是从阴影里冒出来的一样,尖尖的兜帽下面露出金色的面具,但和老者的人脸面具不同,金色的面具绘着花纹,底部宛如尖钩。 如烈焰般猩红的斗篷,则由咬合的双头蛇金链固定在肩头。 “哎,要在这幽影地生存,不经吓怎么行呢?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太宠小姑娘了。” “我曾经也是小姑娘。”对方不咸不淡地回答。 “你?小姑娘?那得是千年前的事了吧。” 高瘦的身影没有接茬。那人以手按胸,非常标准地朝病床上的她行了一个骑士礼。 “我是隶属于梅瑟莫大人的火焰骑士之一,希德。非常荣幸能够为您效力。” 被无视的老者嚷嚷起来。 “我知道您太久没和活人聊天,一时收不住话头。”希德语气平淡,“但我相信物种保藏库那边还在等着您的宝贵意见。” 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嘟嘟囔囔地走了。她终于有机会开口询问:“梅瑟莫大人是谁?” 名为希德的火焰骑士好像停顿了一下。“温戈大人什么都没和您说吗?” 火焰骑士直起身,用比之前自我介绍时更加郑重的语气说:“梅瑟莫大人是吾等誓死效忠的主君,也是这座幽影城唯一的主人。” “……他是竖瞳吗?” 诡异的空白又出现了。那名火焰骑士凝在原地,似乎在考虑自己是不是也太久没和活人对过话了,要不然怎么有种跟不上话题的感觉。 她体贴补充:“像蛇一样的那种。” “……”希德嗓音迟疑,“是的。” “我可以见见他吗?” “梅瑟莫大人很少接见客人。” “我想和他道谢。”她说,“他救了我。” 希德犹豫起来:“您的伤势……” “我可以下地走路。”她急急忙忙跳下病床,本来都做好了摔一跤的准备,但她的身体似乎真的恢复得不错,面前的火焰骑士上下打量了她一阵,意识到她所言非虚,于是更加迟疑起来。 “……梅瑟莫大人很少出门。”火焰骑士以喃喃自语般的音量道,也不知道是在说服谁,“更少带人回来。” 仿佛做出了决定,希德再次看了她一眼,矜持地颔首:“跟上来吧,我带你去见梅瑟莫大人。” 幽影城的觐见厅和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按理说,觐见厅是彰显一个城主实力和财富的地方,能向敌国的使臣起到震慑的作用,因此应该建得越气派华丽越好。 她跟在希德的身后,穿过错综复杂的幽暗走廊,踏入古老的升降梯,来到巨大的古生物博物馆门口,然后在博物馆里左转右转,上楼下楼,经过无数堆满石板书卷的房间。就在她以为希德迷路了时,两人终于来到城池西北最高处的一座塔楼前。 守在大门前的火焰骑士看了她一眼。希德朝对方点了点头,示意对方放行。 两名火焰骑士都守在门口,没有跟着她进去。 觐见厅内部一片黑暗,空旷而寂静。她慢慢迈开步伐,昏暗的烛火无风自燃,幽幽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这个房间的天花板很高。烛光无法触及的黑暗中,几片巨大的幔帐垂拢下来。一个身影坐在觐见厅的尽头,背后伫立着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不甚清晰的雕像。 除此以外,空荡荡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比起一城之主的觐见厅反而更像某种暗室……或者蛇窝。 ——蛇喜欢阴暗的环境。 3 03 打断她思路的是凑到她面前的蛇。 碧绿的虹膜映出她的身影,竖线般的瞳孔微微扩大,那条蛇的鳞片细密光滑,色泽艳丽如同血红的玛瑙—— 一看就被养得很好。 窸窸窣窣,昏暗的觐见厅内,蛇鳞滑过地面的声音响起。面前的红蛇端详着她的同时,另一条蛇绕到她背后,昂起脑袋似乎想观察她后背的伤口。 这些蛇身上长着蝙蝠般的黑色翅膀,虽然体型上看起来像蟒蛇,论物种却明显不属于她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蛇类。她站在原地,任由两条蛇围着她打量,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判断着她的身体状况。 仿佛收到了无声的命令,两条蛇动作一顿,缓慢地退了回去,回到帷幔之下的王座旁。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烛光静稳,昏暗的空间里爬着长长的阴影。王座上的身影抬起眼帘,露出阴冷的金色竖瞳。 他可能左眼受了伤,平时只用右眼视物。 她回过神,试图出声。 “回去躺着。” 毫无起伏的声音,像火堆中的余烬,透着一股仿佛从灵魂深处漫上来的倦怠。 尽管如此,那低沉声音中的权威不容人质疑。他似乎认为她会知难而退,哪怕阴沉沉地什么都不做,只是居高临下地从王座上用冰冷无情的目光盯着她,她也会自觉地倒退着离开,然后顺便把门给他重新关上。 “……我是来道谢的。”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又意识到了新的问题:她不知道该如何行礼,不了解这个世界基础的习俗礼仪。 她不自觉将手交握于身前,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指关节。 “感谢您救了我。”她说。 寂静的空间放大了最细微的声音,包括她的心跳和呼吸。昏暗的光线和两人之间的距离让她无法分辨男人脸上的神情。 时间也许过去了许久,也许只过去了一瞬。 “……既然你已经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就回去。” 金色的竖瞳从她身上移开了。坐在王座上的身影撇开视线,似乎不打算将话题进行下去。 “等我伤养好了,我可以留下来吗?” 闻言,环绕在男人身侧的红色翼蛇重新朝她看来。 “我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她说。 她很清楚她无法在外面的世界存活,这次觐见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向对方道谢。 “……我的家,”说到这里,她的嗓音不自觉颤了一下,但很快便被她强行抚平,“我回不去了。” 她不知道回去的方法。 “我什么都可以做。”她语气略快地补充,“不管是清洁的工作还是别的工作,我都可以学。我学东西一向很快,保证不会给您添麻烦。您的城堡这么气派宽敞,想必一定有用得上人的地方,只要给我一个月的试用期……” 王座上没有传来回应,她声音一顿,飞快改口:“三天的试用期就行。” 说完,她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就算被拖出去砍头她也尽力了。 而且砍头多爽快啊,比活生生地被肢解爽快多了。 她等着守在外面的火焰骑士冲进来,将她以大不敬的罪名拖出去。她站在原地等了半天,一直低着头,脖子都有些酸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红色的带翼蛇咬了咬男人斗篷边缘的穗子。 “……等你养好伤后,会有人带你熟悉幽影城的环境。” 她愣了一下,直起身。然而王座上的身影似乎认为话题已经到此为止。也没见他挥手示意,她背后忽然多出了原本应该候在厅外的火焰骑士。 “请跟我来……”希德低声开口,然后卡住了。 “我叫莱拉。” 跟着希德离开前,她看向王座的方向,又重复了一次:“我的名字是莱拉。” …… 幽影城由漆黑沉重的巨岩砌成,走道和长廊里常年点着幽幽燃烧的火盆。虽然枪戟林立,每隔几步就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和骑士站岗,城堡内部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寂静,如同岁月厚重的尘埃一样填满了石砖的缝隙。 名为希德的火焰骑士给她换了一个单人的房间,房间里有壁炉,壁炉前铺着花纹繁丽的红毯,红毯旁边有供人休憩的长椅和能够折叠的屏风。宽大的床铺得整整齐齐,四周的帷幔被金色的带子系起。如果不是墙壁四处都留下了铁架的痕迹,几乎让人看不出这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 “这原本是供客人休息的套间,但因为许久未曾使用,后来才成了置放兵器的地方。” 她转过身时,正好听到希德用喃喃自语般的声音补充:“毕竟,谁能想到幽影城也会有来客。” 陷入自言自语状态的火焰骑士会忘记旁人的存在。感慨完毕,对方神情自若地将系带的铃铛交到她手中:“如果有什么需要,用这个铃铛召唤仆人即可。” 希德朝她行了一礼,仿佛想起什么,不太熟练地用安抚的语气开口:“温戈大人说您恢复得不错,但背后的伤可能会留下疤痕。” 对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笑了一下:“知道了,谢谢你。” 面前的火焰骑士放松下来。 “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床上放着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套由细麻布般的材料织成,另一套虽然尽力清洗过,依然可以看见渗透布料的黯淡血迹。 那是她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变成了没用的破布,对于她来说,那依然是她唯一拥有的关于自己来处的念想。 她摩挲着暗褐色的血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人什么都没问。 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询问她是谁,她来自何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些维壶师的手里。 一丝凉意涌入室内,原来是窗户没关。她放下手中染血的衣物,缓步来到窗边。 幽影城外围的城墙高达百丈,如同黑色的悬崖峭壁。她所在的房间位置很高,从窗边望去,可以将远方的平原尽收眼底。 时间是傍晚,暮色笼罩大地,触目所及尽是荒凉景象。枯黄的野草绵延千里,古老的断壁残垣像大地敞露的白骨散落其间。城池附近的针叶林似黑色的针尖耸立,通往城门的必经之路旁驻扎着军队,军营中的火光昼夜不息。 一个巨大的身影矗立在军营中,如同柳条织成的巨大雕像,浑身包裹着熊熊燃烧的烈焰。 那个比营帐还高的身影不可能是人。 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的声音毫无缘由地在脑内响起:「……被扔进火炉里当燃料你也不怕?」 她关上窗,缩了回去。 …… 虽然入睡很顺利,但梦中翻来覆去都是陌生的噩梦。 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木屋,密闭的屋里充满肉类腐烂的气息。这次没有人来救她,哪怕她的伤口散发出溃烂流脓的恶臭,被鞭打的身体没有一块好皮,直到她变得血肉模糊肿胀不堪,都没有人来救她。 她被挖掉眼睛,塞到了堆满肉块的壶里。 「重生成为好人吧。」壶外的声音说。 重生成为好人吧,那些声音说,因为她们的存在就是原罪。 她的耳边充斥着绝望的哭嚎,恶毒的诅咒。前一刻她还在奔逃,下一刻就被按倒在地。有太多人声嘶力竭地喊着陌生的名字。有什么建筑物烧起来了,树也燃烧起来了,滚烫的火星在夜色中四处飞舞,一只手狠狠薅住她的头发,骤然将她往后一扯—— 她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壁炉里的火还没有熄灭,幽幽地在夜色中无声摇曳。 周围极其安静,她却仿佛听见了走上台阶的脚步声。那些维壶师极其爱惜自己的刀具,因此不可能放任屠刀在地上拖行。但她还是听见了拖行的声音,刀锋磨过地面,朝着她所在的房间逐渐接近。 她觉得角落里有人,壁炉旁边也有人。闭上眼睛时,那些人看着自己,睁开眼睛时消失不见了。 屠刀在地面拖行的声音沿着台阶走了上来。 她掀开被子跑了出去。 火盆架在夜色中燃烧,幽影城和黑暗混为一体。巡逻的士兵看到她时似是有些惊讶,但没有拦住她的去路。守在塔楼门口的火焰骑士同样愣了一愣,但也没有不让她通行。 她在觐见厅外停下脚步,靠着冷冰冰的墙壁抱住自己的膝盖,埋头将自己的存在尽量缩小——缩小—— 直到一道阴影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高大的阴影倾斜过来,完全将她笼罩在内。 “你在干什么?”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光着脚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她抱着膝盖,微微蜷起脚趾,在他的阴影中缩得更小了。 “……我不会打扰您的,”她小声说,“我只是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红发金眸的男人俯视着她,没有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打量他。离开王座的男人,身形异常高大瘦削,四肢也比普通人修长。如同石膏雕成的塑像,他皮肤苍白,薄唇缺乏血色,俊美的五官显得阴郁森冷,像择人而噬的蛇。 昏暗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隐在阴影中的金色竖瞳微微眯起,仿佛流动着幽光。 “起来。” 她心一沉,正要低下头,对方转过身,凉凉地扔下一句。 “跟上来。” 他走一步,她得小跑两步跟上。 他背影很高,像蛇一样,前行的时候身体会微微前倾。像常年忍耐疼痛的人一样,背脊有些弯曲。 她垂下目光,看了他的手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也比普通人尖。 在昏暗的光影中前行的男人,就像变成人形的蛇,瘦长的身影裹着猩红的斗篷和冰冷的锁子甲,随时能伸手掐断入侵者的脖子。 她跟在他身后,觐见厅的尽头,那个王座和雕像的背后原来还有通道。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宽敞的寝殿没有什么装饰,巨大的帷帐垂下来,围拢在同样巨大的床榻四周。空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什么居住过的气息,融化的蜡烛在床边的地面上积成小小的一滩。 “没事的话就不要吵我。” 床帐围拢时,黑暗笼罩下来。她躺卧在那片黑暗中,想到梅瑟莫就在寝殿外,阴沉沉地坐在他的王座上,不知怎的就安心地睡着了。 4 04 灰蒙蒙的光透过床帐的缝隙照了进来。 她藏在床帐内侧的阴影里,外面很安静,听不见一丝声息。通过雾蒙黯淡的光线判断,今天似乎也是阴天。 她屏息凝神倾听片刻,确定寝殿里确实没有别人,然后小心翼翼地抬手分开了柔软的帷幔。 雕花的石砖地板很凉。她伸出脚尖,试探着踩了踩,确定那只是块普通的石砖,这才放心地踩实了,站稳了,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偌大的寝室家具不多,占地面积最广的就是她身后这张被帷幔笼罩的床。比她还高的枝状大烛台伫立在床头两侧,形状如同波动的火焰。 不管是地面、墙沿、还是壁龛,凝固的融蜡在这个房间里随处可见。 像积雪,也像生物白色的脂肪。 她几乎能想象夜幕垂临后,无法入睡的人坐在烛光昏暗的寝殿里,周围的烛火无声摇曳燃烧,然后又在黎明到来时一一熄灭。 灰白的天光是从露台照进来的。这个房间位于幽影城西北方的最高处,从露台望下去估计是万丈深渊。她有些恐高,于是打消了凑过去看一看的念头。 近似古罗马样式的躺椅旁摆着一张小桌。虽说是躺椅,于她而言却和一张床没有什么分别。不远处的墙角立着一面落地镜,镜沿的花纹华美繁丽,一看就是这个时代的贵重物品。 镜子中的身影谨慎地向前一步,她也谨慎地向前走了一步。两个身影逐渐靠近彼此,直到两人面对面而立,眼中犹带警惕地望着对方。 确定这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镜子里的倒影不会变成奇怪的生物扑出来后,她微微放松紧绷的肩膀,开始观察自己的模样。 额头的伤口不见了,乌青和红肿也都几乎消退。她确实恢复得不错,而且速度快得她自己都有些诧异。仅从外观判断,几乎让人看不出来她之前遭遇了什么。 如果仔细观察,倒是能从细微处瞧见端倪。虽然并不显眼,她的头发贴近左后脑勺的部分缺了一块,应该是她之前在被拖行的过程中扯下来的。 这倒是不打紧,把其他部分的长发拨过来挡一挡就好。至于她背后的伤口…… 她犹豫片刻,慢慢抬起手,解开了睡裙的系扣。 柔软的衣料从肩头滑落到臂弯处,空气有些凉,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泛起鸡皮疙瘩。她忍住颤意,将背后的长卷发挽到胸前,然后慢慢侧过身。 从脊线微凹的地方,两道丑陋的疤痕显露出来,像扭曲缠绕的蜈蚣一样,沿着她的左腰爬上右肩,和周围白皙细腻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腐烂的皮肉已经被挖掉了,尽管如此,那狰狞可怖的痕迹却无法祛除,像恶毒的诅咒一样烙印在这具躯壳之上。 她看了几眼,很快别开目光,重新系起扣子。动作进行到一半时,她好像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一抹红色的影子在门边闪过。 转过身去时,缠在男人身上的带翼蛇也非常默契地扭过头,露出一副「我们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只用黑色的小翅膀背对着她。 她僵在原地,扣子系到一半,继续也不是,停在那里也不是。 她木木地想,这个幽影城的人走路都没有声音吗? 但是,这好像是对方的房间。要说失礼,似乎是她比较失礼一些……? 大脑空白,她还等着对方有所反应,那个高大的背影像石雕一样矗立在门边,重新动起来时,猩红的披风随着他的步伐如烈焰波动了一下,眨眼就从她面前消失了。 一声不吭地走了。 转过身,走了。 梅瑟莫离开后,房间里多出了两个侍女模样的黑色幽灵。如果是平时,她肯定会吓一跳,但她仍然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完全匀不出多余的精力去表达惊吓。 那些黑色的身影披着样式古老的长袍,灵体的边缘微微发光,如笼云雾的面部看不清五官,只能依稀看见眼鼻和嘴唇的位置。尽管如此,她们不仅能碰到实体,还能动作利索地给她穿衣挽发,将她领到躺椅旁就餐。 她进食的期间,那两名幽灵侍女就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待着,和家具的影子没什么不同。 雪白的面包蓬松柔软,带着刚刚出炉的温度。酒水里可能加了蜂蜜,抿起来有一股甜涩的味道,喝下去之后腹中很快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这个城堡里萦绕不去的阴冷感。 她将所有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平时不怎么吃的橄榄和无花果也没有放过——她其实不太确定那是不是橄榄和无花果,但已经决定用熟悉的词汇给陌生的事物命名。 “谢谢。” 没有回应。 那两名侍女站在原地,看不清面貌的脸没有波动。 她想了想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用生疏的语气试着开口:“你们去休息吧。” 那两名侍女朝她行了一礼,消失和出现的时候都一样悄无声息。 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养伤,但说实话,她觉得她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她离开躺椅站起身。 不论白昼黑夜,觐见厅永远烛火昏暗。巨大的帷幔从天花板的尽头垂落,烛火无法触及的阴影中,梅瑟莫坐在王座上,仿佛已经和那高高的椅背融为一体。 他的长枪矗立在王座旁,枪头形似波动的烈焰,威慑意味十足。如果有敌人擅自闯入,毫无疑问会被迎面而来的长枪一击贯穿,当场毙命。 “……您要不要回房休息?”她从高台后侧探出头,也许是酒精壮人胆,一杯暖酒下肚,她整个人都有些飘忽。 金色的竖瞳斜过来,他从头盔下露出来的头发像烈焰一般红,但那耀眼的颜色并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和他身上的盔甲一样冰冷锋锐。 “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 非常言简意赅的回复。 “但是,您一夜未睡,一定十分疲惫。我已经休息好了,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 王座上的男人本就长相阴郁,只要眉头稍微下压,神情便显得森冷迫人。 她收回话头,换了个话题。 “……您的伤口还好吗?” 她补充:“手指上的。” 周围光线昏暗,她看不清被她咬过的地方是否留下了疤痕。 男人苍白修长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动,但依然没有离开王座的扶手。 梅瑟莫别开视线。“已经无碍。”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逐客的意味,于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房间。 觐见厅重新被寂静笼罩,梅瑟莫面无表情地坐在阴影里。昏黄的烛火在周围的地面和圆柱上投下明灭的光影,寂静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不多时,背后的通道里再次传来细小的脚步声。 那个身影绕过高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座幽影城没什么被诅咒或闹鬼的传闻吧?” 闻言,缠在梅瑟莫身上的带翼蛇朝她看了过来,露出智慧的眼神。 她羞愧地低下头。 “……我知道了。” “如果你闲得无事可做,”梅瑟莫的声音冷淡而倦怠,“可以让人带你出去走走。” 她很快见到了应召前来的希德。身形高瘦的火焰骑士毕恭毕敬地朝梅瑟莫的方向行了一礼,颇为遗憾地开口:“温戈大人说他在忙。” “……” 梅瑟莫的表情没有波动,声音同样也没有波动:“萨赞呢?” “萨赞大人说遗迹那边出土了新文物。” “昆兰?” “在教区。” “库德……” “梅瑟莫大人,库德负责时刻镇守这座塔楼。” 金色的竖瞳落到保持着行礼姿势的火焰骑士身上。 希德将头垂得更低了:“……我今天也很忙。” 绕在梅瑟莫身上的带翼蛇再次露出了智慧的眼神,然后不知怎的又瞄了她一眼。 寂静过后,梅瑟莫表情阴沉地离开王座站了起来。她心里一紧,下意识看了一眼王座旁的长枪,生怕梅瑟莫下一刻就拔起长枪把希德给串了。 “那个,其实,我今天不出门也……” 红色的带翼蛇蹭了她一下。 冰冰凉的蛇鳞像丝绸一样滑过,她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眼见着梅瑟莫都走到门口了,希德出声催促她: “快去吧,莱拉大人。” “……?” 来不及思考希德为什么对她换了敬称,梅瑟莫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赶紧跟了上去。 外面果然是阴天。 穹幕阴云翻涌,但真正让人驻足的是那遮天蔽日的巨树。黑色的树从幽影城背后升起,像撑起世界的柱子一样张开枝桠。细密的枝桠遮盖了大片天空,仿佛要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若是凝神细看,帷幕般的巨大影子从树梢垂下,像隐匿物件的纱帘一样从树顶铺向远方。 黑色的树干崎岖歪斜,从中淌下金色的树脂,如同融化的黄金一般光辉灿烂。 极致的光辉和极致的幽暗,她从未见过那么壮丽而诡异的景色,但这座城里的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没有任何人抬头仰望天空,亦没有人发出赞叹。 见到离开觐见厅的梅瑟莫时,其他人死气沉沉的表情倒是终于出现了变化,露出近似诧异的神情。 这里的「其他人」包括巡逻的士兵,镇守岗位的黑甲骑士,甚至包括物种保藏库里那些没有清晰面貌的黑色幽灵。 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这些人的反应……大概就和见到提前结束冬眠窟的蛇差不多吧。 雾蒙蒙的天光从穹顶洒落,物种保藏库一共有七层楼,既是博物馆也是藏书库。偌大的空间安静得能听见尘埃呼吸的声音。那些穿着古老长袍的黑色幽灵不是驻足在书架前,就是在书桌后研读书卷。 有些房间的桌子上散落着拼凑到一半的动物骨架,有些房间则堆满了厚重的石板。博物馆是中空的构造,巨大的标本悬挂在空中,那些生物的身体和脑袋上都长着密密麻麻的、像羚羊和藤壶一样的角。 她很快移开视线,转而将注意力放到别处。 这个世界的知识刻在石板上,写在树皮纸上,堆满书卷的书架足有天花板那么高。遍布长廊和楼梯的物种保藏库和迷宫一样错综复杂,如果不是有人带领,她肯定会在里面迷路。 她跟在梅瑟莫身后,他猩红的斗篷上印着徽章:被蛇缠绕的长枪将徽章分为两半,一半是燃烧的火焰波纹,一半是黄金编织的圆环。 他戴着黑色的头盔,头盔附有交缠的翼蛇,翼蛇向下方张开翅膀,翅膀的轮廓形成了头盔的护颊。猩红的斗篷下是柔韧冰冷的锁子甲,长度近似古罗马人穿的丘尼卡。护臂到胳膊肘的位置,护腿长及膝盖。整个人的风格都非常古罗马,像那个时代的军官。 与此同时,他又像蛇一样身材瘦长,哪怕微微弯着身,背脊前倾,也比她高出……两个头。与其说是凡人,不如说更像神话里的那些英雄或半神。 色泽猩红的头发和金色的竖瞳,同样给他增添了异于常人的特质。 她可能打量得有些久,红色的带翼蛇转过头。仿佛明白了什么,它沿着梅瑟莫的背脊滑下来,凑到她面前。 「来吧,摸我。」碧绿的蛇瞳透出这么一股意味。 为什么能读懂蛇的表情这件事暂且不提,她确实……觊觎他的翼蛇很久了。 她悄悄伸出手,那条翼蛇也配合着往前凑了凑。就在这时,梅瑟莫忽然停下脚步。 她不得不一个急刹车收回手,本来要给她摸的带翼蛇也若无其事地环回了梅瑟莫的肩膀。 她抬起头,发现两人来到了巨大的升降梯前。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梅瑟莫目视前方。 “选一个楼层。” “……我吗?” 金色的竖瞳下移,映出她的身影。 随着轧轧作响的声音,巨大的升降梯来到两人面前。升降梯里的那些黑色的幽灵看到梅瑟莫,很快便将位置让了出来。离开升降梯的幽灵中,她似乎看到有个身影头顶生着犄角。 丑陋的、扭曲的角。 寒冷的地底监牢,那些戴着头盔套着面罩的身影,头上都长着古怪的、盘旋缠绕的角。 好恶心。 是标本的时候还好,一旦看到会动的人形生物头上长角,她就觉得皮肤底下像有蚂蚁在爬。如果她现在转过头,肯定会在角落里看见拎着屠刀的影子。 好恶心——恶心得让人想呕。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攥住了猩红斗篷的一角,用力到指节泛白。 “……莱拉。” “莱拉。” 金色的竖瞳忽然在眼前放大,她回过神。梅瑟莫弯下身,缠在他身上的带翼蛇贴了贴她的脖子和脸颊,她发现自己冷汗都下来了,脸色想必也苍白无比。 观察她的表情片刻,梅瑟莫淡淡地垂下眼睑。“它们已经死了。” 越过梅瑟莫的背影,她可以看到那些黑色的幽灵惶惑不安地聚集在一起。 没有长角的身影。 “没有人能伤害你。” 她望进那金色的竖瞳,总觉得对方不止在看着自己。 梅瑟莫声音一低:“我已经把它们都杀光了。” 金色的竖瞳流露出柔软的神色,那个沙哑的声音像蛇一样絮絮低语。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母亲。 虚幻如烟雾一般的叹息。 还未来得及分辨那声音是否是她的幻觉,面前的男人已经敛了眸中的神色,不辨悲喜地直起身。 “今天就先到这里,你该回去休息了。” 5 05 她很少见到这样的天空。 天幕低垂,云海翻涌,黑色的巨树歪斜扭曲,如同被众神惩罚用背脊托起天空的巨人。它身影佝偻,张开的枝桠如同向上托举的手,仿佛虔诚的信徒在向神明忏悔祈祷——亦或是发出诅咒。 金色的血液从树心淌下,溶金般的血液不断流淌,世界笼罩在永恒的黄昏之中。穹幕云海翻涌,阴沉沉地压向耸立在荒野上的漆黑城池。 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景色,冰冷干燥的空气却嗅不到任何暴雨将至的信号。 这个世界凝滞在奇怪的时间里,黄昏无比漫长,暴雨永远将至未至,让人不得解脱。 呼啸的风吹起了她的衣摆,她从露台边沿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下方毫不意外是雾蒙蒙的无底深渊,连地面的影子都见不到。 ……从这里摔下去,不要说是粉身碎骨了,估计连骨头渣都不剩。 但她怎能因此就心生畏惧。若是想在这个世界生存,就必须学会克服这种级别的心理障碍才行。 ……没错,只是小小的心理障碍罢了。 风声陡然汹涌,她吓了一跳,正打算缩回去,有人比她动作更快,一把将她从露台边沿捞了回去。 心脏停跳了一拍,她下意识挣扎起来,但扣住她的手纹丝不动,为了防止她掉下去,红色的带翼蛇还缠了上来。几重保险之下,她想重新踩到地面简直难如登天。 “你在做什么?”在耳后响起的声音像冰凉的蛇鳞沿着后颈的皮肤滑下。挣扎的动作不由一滞,她无法回头,因为两人靠得太近了,而他似乎还毫无所察,依然牢牢将她抓在怀里。 苍白的手掌十分宽大,张开五指能完全拢住她的腹部。背脊的曲线和冰冷的锁子甲贴合,陌生的气息围拢过来,她就像被拎住了后颈的猫,僵硬得无法动弹。 见她没有动静,红色的带翼蛇吐着信子凑过来。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睫别过脸,不想让它们瞧出端倪。 穿着单薄是错误的选择,可怜的衣物此刻皱巴巴地在他掌中揉成一团。她本想撑住他的手臂,然而触到苍白冰冷的皮肤时,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指尖。 从衣物和体温相贴的地方蔓延开来的古怪热意,一定是紧张的情绪所致。 她不敢乱动。在那股热意蔓延到喉咙口之前,她挤出声音: “……只是想看风景。” “爬到露台边沿看风景?”那声音像阴冷的蛇在嘶嘶吐信,缠着她的力道依然没有松开。 露台边沿很宽,如果想往下看,以她的体型就不得不爬上去。 她闭了闭眼,决定实话实说:“我想克服自己的恐高。” 闻言,带翼蛇拉开距离,看看她,然后又看看梅瑟莫。 误会解除,梅瑟莫终于松开禁锢。红色的带翼蛇好像有点小愧疚,将她放下去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甚至还用小翅膀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她垂着视线,目光不知道应该往哪看。 “以身犯险是愚者的行为。” 她将头垂得更低了。 “……但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同样也是愚者。” 她顿了一下,抬起头,梅瑟莫却移开了视线。 “没有必要感到羞耻。” 带翼蛇咬了咬他斗篷肩膀处的金穗,梅瑟莫无动于衷,语气依然冷淡倦怠,没有波澜。 “没有恐惧的人向来在战场上死得最快。” 她认真地端详他片刻。露台上风很大,呼啸的风声卷起了猩红的衣摆,像战场上的旌旗一样猎猎翻飞。 “……那你呢?”她开口。 “你有恐惧的事物吗?” ——那个身影没有回答。 回忆到此结束,空荡荡的风似乎犹在耳边呼啸不止,她站在物种保藏库的门口,视线沿着巨大的生物标本一路往上,直到穹顶的天光模糊了视野里的所有轮廓。 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标本物种不一:有羚羊、狮子、甚至还有巨大的人形生物。虽然面貌体型迥异,那些标本的共同点是身上都长满了角,发灰的皮肤像礁石遍布的海岸,上面爬满了密密的藤壶。 那些纠结缠绕的角,看起来也确实像寄生生物。 像螺壳、脓疮留下的疤、和某种无法治愈的顽疾。 “您其实不需要如此努力。” 名为温戈的老者今日是她的向导。 “为什么使用敬称?”她问。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分明没有这个习惯。 老者笑呵呵地回答:“因为您不习惯被人如此称呼。” “……” “您的想法都写在脸上,这是个坏习惯,得改正才行。” “怎么改正?像你一样戴上面具吗?” “如果是莱拉大人的话,就算戴着面具也很容易猜到您的想法。” “……” 她扭过头,背着手跟在温戈身后。可能是梅瑟莫不在的缘故,偷偷打量她的视线变多了。当她看过去时,不管是书架间那些面貌模糊的黑色幽灵,还是走廊上站岗的士兵,那些人都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连表情都不会波动一下,非常训练有素。 她参观了幽影城的宴会厅,装饰华丽的大厅灯火通明,厚重的长桌和高背椅都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旁边立着铠甲漆黑的高大骑士,一动不动的模样几乎要让人错以为他只是宴会厅里的摆设。 幽影城的城墙很高,火盆架昼夜燃烧。阴气森森的枪戟列墙而立,像尖刺一样戳向天空。 “那是练兵广场。” 她随着温戈的示意向下方望去,通往幽影城正门的广场被高耸的城墙包围,广场中心竖立着无头的雕像。那雕像展开双手,面朝正门的方向,如同拥抱孩子的母亲。 如果冲进来的是敌军,迎接他们的只会是死亡的怀抱。 她打量着广场铺地的石砖。幽影城虽然从外面看起来宏伟阴森,内部鎏金的装饰也残留着过去的华美,这座巨大的城池明显有些年久失修,不少角落更是看起来很久没有打扫过了,连物种保藏库的屋顶外沿都成了蝙蝠的巢穴。 她觉得她找到了工作机会。 她表现得可能有点明显,因为身后再次传来温戈的声音。 “莱拉大人,您不需要工作。” 黄昏斜长的光芒照进幽暗的练兵广场,勾勒出无头雕像展开的双臂。那是名女性的身影,曳地的衣裙勾勒出柔软的弧度,她左脚微微前踏,双手掌心向上,发辫垂落腰间,被夕阳染上金箔般的颜色。 “为什么?”她说。 “我们曾经努力了许多年。”温戈的声音依然笑呵呵的。因为戴着人脸面具,她无法辨别老者此刻的表情。 “您是我们唯一成功救助的病例,所以您只要健康平安就好。”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可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平白无故的善意。 她能隐约感受到这一切善意和她本人无关。她如今的待遇和她是谁并无关系。就算如此,她得到了帮助,得到了善待,这些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 若非如此,她现在已经死了,死在阴暗寒冷的地牢里。 哪怕并不是朝着她本人来的,她也想回馈这份恩情。 就算他们真正想善待人的不是她,她也依然想要道谢。 “我想工作。” 她补充:“我不能总是这么麻烦别人。” 她得尽快适应这个世界。 说到这里,她有些好奇:“梅瑟莫……先生平时不睡觉的吗?” 她已经霸占了他的寝殿,霸占了好几天。 难道他平时都是坐着睡觉的吗?坐在那个雕像下面。 她忽然一顿,再次看向广场中心的无头雕像。 “有时候,保持清醒会比较轻松。”温戈的声音没有变化。“睡梦并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安歇之所。” 他似乎不想让她打探更多,非常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如果您真的想工作……” 她立刻支棱起来,表示自己在听。 温戈呵呵笑道:“从学习基础知识开始如何?” 当天晚上,寝殿里多出了足有她这个人这么高的泥板。也幸好是黏土制成的泥板,如果是沉甸甸的石板,她可能翻页都得麻烦梅瑟莫。 “……应该拿石板的。” 外面的走道里传来希德的嘀咕声。 “做得太明显就不好了。”这是温戈的回复。 “那个,”她说,“我其实听得见。” 走道里的声音消失后,独属于夜晚的寂静笼罩下来。 温戈今天给她上了点基础课,教她如何认识这个世界的楔形文字。她一开始还复习得很认真,一笔一划用手指去临摹那些陌生的字体,后来睡意渐沉,烛光开始融化,泥板上的楔形文字也渐渐脱离原本的位置。 一定是因为趴在那些泥板上睡着了,她才做了那么奇怪的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世界仿佛尚未诞生,她在虚无中行走,不辨方位,不知冷热,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她走了很远,走了很久,直到黑暗中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那是人类忍受极大的痛苦时才会发出的声音。呼吸紊乱,嗓音急促,连忍痛的呻吟都带着破碎的颤音,如同某种压抑的啜泣。 她下意识朝着那个声音靠近。 仿佛只是眨眼的瞬息,火光从黑暗中诞生了。 暗红的火光摇曳燃烧,色泽鲜红似血。那忍痛哀鸣的声音不知何时变成了蛇类暗哑的嘶鸣。 周围的黑暗中睁开许多眼睛,当她看过去时,那些眼睛又隐于暗中消失不见了。 鳞片窸窣的声音传来,烈焰吞噬血肉的声音传来。 她第一次见到会自残的蛇。 那巨大的身影,一次又一次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扑灭不祥燃烧的暗红火焰。它撕咬、缠绞,对那火焰的存在恨之入骨。它的躯壳已经被烧焦了,看不出原本的色泽。剥落的鳞片露出暗红的斑块,血淋淋的模样惨不忍睹。 后来它似乎终于累了,精疲力竭地蜷卧在燃烧的火焰旁,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那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已经死去。 她向前一步,从黑暗中显出身形。 当它睁开眼睛向她看来时,她注意到它的眼睛覆着一层薄膜,像不透光的玻璃珠一样灰蒙黯淡。 ……啊,她心想,原来是一条瞎眼的蛇。 6 06 她本来应该很害怕的。 但也许是一人在黑暗中独行了太久,让她无法拒绝向唯一的火光靠近。也许是那条巨蛇气息奄奄的状态让她放下了警惕心。再或者,她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因此那条蛇就算攻击她也不会造成实质的伤害。 面对足以将她一口吞下去的可怕巨蛇,她本来应该第一时间掉头就跑。当那条眼盲的巨蛇朝她露出獠牙,张口发出威胁的嘶鸣时,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她没有后退。 吸引她现身的不止是在黑暗中摇曳燃烧的火光。在变成蛇类的嘶鸣之前,她分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因为过于压抑,过于痛苦,和白日里的冷淡倦怠截然不同,所以一开始显得有些陌生,但若凝神细听那啜泣般的颤音—— 结果,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苍白瘦削的男人,而是血肉模糊的巨蛇。 它拱起脊背,身躯紧绷,露出荆棘般交错的利齿。 暗红色的口腔内壁,舌头的部位遍布着张开的眼睛,看起来既古怪又邪异。 她站在原地,它在距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血肉被烧焦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那丑陋可怖的巨蛇朝她哑声嘶鸣,发出威胁,似乎想把她吓走。 ……原来是一条色厉内荏的蛇。 她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巨蛇的下颌。 仿佛从来没有被人如此触碰过,它一下缩了回去,巨大的身影盘蜷在一起,像收起的弹簧一样,姿势凝固在进攻前的状态上。 一人一蛇对望片刻,它似乎暂时不打算再次靠近。趁此机会,她走到那火光前。 暗红色的烈焰熊熊燃烧着,仿佛永不会熄灭的篝火。那火焰色泽很特别,不是鲜艳明亮的橘红或赤红,而是一种更加阴森浓郁的颜色,如同静脉的血液。她只见过一次,却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 周围的黑暗被热浪化开,空气如波浪变化起伏。她没能仔细观察太久,因为蜷伏在旁的巨蛇忽然用尾巴将她卷到一边,将她远远带离了那燃烧的火焰。 它用的是最细的一截尾巴尖,圈在她腰上依然比麻绳还粗。它再次朝她发出可怕的嘶鸣,仿佛想让她吸取教训,但她已经知道了它只是条色厉内荏的蛇,因此还有余裕伸出手摸摸它勉强还算完好的皮肤。 找到这么一块好皮可不容易,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块坚硬光滑的蛇鳞,问它:“你不喜欢火?” 野兽对火焰似乎都有种天然的惧怕。但这条蛇不同,它之前那就算遍体鳞伤也要继续扑灭火种的举动,与其说是出自恐惧,不如说是出自一种刻骨的憎恨。 “你以前被烧伤过吗?” 它没有拒绝她的触碰,但巨大的身躯依然紧绷绷的,圈在她腰上的尾巴尖也紧绷绷的。 不止是口腔内部,原来它身体上也有很多眼睛。那些眼睛有着橙红色的虹膜,漆黑的竖瞳,仿佛不需要眨眼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奇怪的是,它身上各处的血肉都被烧焦得不成样子,那些眼睛却好像没有受到影响。 她将手盖到一只眼睛上。移开、再盖上。那眼睛一眨不眨。 “你是用这些眼睛视物的吗?” 它没有回答。 它是一条巨蛇,无法口吐人言,只会发出沙哑难听的嘶鸣。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是你的梦,还是我的梦?” 她嘀嘀咕咕着,那被火烧焦的巨大身躯,似乎慢慢地放松下来。 “你的家在哪里呀?”她摸着它的鳞片,觉得它虽然长相吓人了一点,性格古怪了一点,倒意外是个好听众。 见她似乎没有再往火焰那边靠的打算,它也没有之前那般焦灼紧张。但那截最细的尾巴尖,依然卷在她腰上。 “我可能迷路了,暂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也是吗?” “……” 她靠到它身上,它依然不理她,但任由她靠着。巨大的蛇躯像一座小小的山,靠上去意外有安全感,就连周围空荡得没有边际的黑暗也没有之前那么渗人了。 “在你的家乡,有很多像你这样的蛇吗?” “……” “希望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在这之前,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可不行。” 她迟疑片刻,轻声道:“我觉得那火焰并不讨厌。”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那铺天盖地的火光,当时在她眼中无比美丽。 “我很喜欢。” 掌下的蛇鳞似乎颤了一下。她抬起头,以为自己碰到它伤口了,但它扭过头,只用背影对着她。 “……抱歉,摸疼你了吗?” 她收回手,卷在她腰上的尾巴尖紧了紧。 她重新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尚且还算完整的蛇鳞。蛇尾巴放松下来,松松地缠在她腰上。 “……” 她悟了:是继续摸的意思。 也许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它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别的生物。也许是知道她毫无威胁,她的冒犯对它来说勉强能够忍受。 它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被抚摸过了,原来蛇也会有皮肤饥渴症。 梦境毫无规则可言,那巨大的蛇躯缓慢放松,最后不知怎的变成了普通蟒蛇的大小,将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 只是梦罢了。所以不论什么出格的举动都被允许。 只是梦罢了。所以不再忍耐也没有关系。 她抚摸着怀里的蛇,它将尾巴在她身上缠了好几圈。 被烧焦的伤口一定很疼吧,但蛇是擅长忍耐疼痛的生物,蛇是无法张口述说自己痛苦的生物。 它将脑袋抵在她怀里,如同靠在火堆余烬边的蛇,拼命汲取不会烫伤自己的暖意。 她记得自己明明趴在泥板上睡着了,从黑暗的梦境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床帐内。 床帐内光线昏暗,身体依然残留着被蛇缠绕的触感。突然回到现实,不知怎的居然让她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时间尚早,她望着头顶高高的天花板。她只占据了床榻很小的一角,一定是这个缘故才觉得周围空空荡荡。 黎明时分,幽影城雾气厚重,高高的塔楼就像笼罩在云海里一样。世界如同灰色的默片,透不进什么光来。她发了许久的呆,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忽地听见床帐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温戈说他会在物种保藏库等你。” 阴冷平滑,缺乏情绪起伏的语调,好似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但梅瑟莫的出现并不寻常。 她下意识看向床帐上映出的身影。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寂静如清晨的雾气无声弥漫。她张了张口,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小声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个高大的轮廓在她帐外停留的时间有些久。 但等她在侍女的帮助下洗漱完毕,来到觐见厅,想和他打声招呼时,希德却告诉她梅瑟莫今天要处理城内事宜,已经到会议厅去了。 ……觉得对方好像微妙地避开了自己,一定是她的错觉。 没错,是错觉。 她今天还要继续上课,很快便将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温戈答应了上午教她基础的词汇和语法,下午带她熟悉幽影城的地形。这几天她已经逛完了物种保藏库,接下来可以解锁新地图去教区了。 教区位于幽影城的东北方,和庄严厚重的物种保藏库不同,尖尖的塔顶和飞扶壁颇具哥特式建筑的特征。在她的脑海里,她已经描绘出拥有玻璃彩窗的大教堂,见到了富丽堂皇的礼拜堂。 她见到了教堂的废墟。潮湿的浓雾扑面而来,她仿佛置身于沿海的古老城镇,曾经辉煌过的建筑群如今只剩下昔日的轮廓,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光秃秃的树枝。 这里曾经种了很多树,中庭的树尤其巨大,留下的躯壳如同巨型的黑色蜘蛛,枝桠向四周延伸。 尖顶的教堂确实宏伟华丽,但内部的墙壁爬满了青苔,鎏金的器具摆设散落在地,腐朽的柜门敞着嘴巴,湿冷的空气萦绕着一股霉味。 她好像隐约明白,温戈提出要带她去教区逛逛时,希德为什么会摆出不赞同的姿态了。 “……昆兰。”在温戈出声前,她都没发现地面上原来还躺着一个人。 是的,那个背对着她侧躺在教堂地面上的,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影。他的穿着和火焰骑士相似,但没有戴着黄金打造的面具,亦没有披着猩红色的斗篷。 那个男人以婴儿蜷在母腹里一般的姿态躺在地面上,不断呢喃着奇怪的话语。 “……玛莉卡大人,吾等之母啊,求您垂怜,赐福于我,千万别带走那光芒……啊啊!玛莉卡大人,吾等之母啊,我不是秽物,绝对不会冒犯您。请不要带走那光芒……啊……啊啊,玛莉卡大人,吾等之母啊……” “昆兰。” 躺在教堂地面上的男人毫无反应,如果凑近观察的话,会发现男人似乎在蜷着身子哭泣。 温戈不再多言,转而用闲聊天气的口吻跟她说:“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她没有多问。 她总觉得那是不应该让她看到的景象。如果她蜷在地上以泪洗面,肯定不希望同事好友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姿态。但温戈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就像天气有阴天和晴天一样,他们今日只是不凑巧碰上了阴天罢了。 即将离开教区时,废墟中忽然传来一声响。她转过头时,正好看到两个被荆棘覆盖的身影朝这边冲了过来。那尖锐的荆棘扎进他们的双目,刺入他们的胸膛四肢,如同某种诡异的酷刑,将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裳染得血红一片。 那些身影好像没有痛觉,裹着满身的荆棘朝这边冲了过来。但他们只往前奔了几步,就被猩红的烈焰击中,滚烫的火焰瞬间轰燃,她隐约听见温戈说了一声“失礼了”,再回过神来时,那两人已经变成了形状扭曲的焦炭,噗通一声倒了下来。 从袭击的开始到结束,整个过程不到几秒。慢温戈一步的希德从旁边的楼梯上跃下来,看着地面上的两具尸体一言不发。 “我们回去吧,莱拉大人,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温戈的声音依然笑呵呵的,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地面上的尸体突然动了动。那个被烧成焦炭的东西扯了扯嘴角,用沙哑的声音笑道:“……我们都被抛弃了……” “我们都……都被……” 他的声音随着希德抽出利刃的动作戛然而止,教区重归寂静。 真奇怪,她心想,火焰骑士那一动不动伫立在尸体旁的模样,看起来几乎有几分哀悼的意味。 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跟上温戈的步伐。 “那两个人……是谁?” 只剩废墟的教堂被浓雾笼罩,曾经富丽堂皇的建筑,如今只剩爬满岁月痕迹的白骨。 温戈笑了一声,他总是戴着面具,永远让人看不清神情。 “深陷绝望之人罢了。” 7 07 城外墓园的方向传来了丧钟的声音。 低压的穹幕昏暗欲雨,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簌簌。苍凉厚重的钟声于天地间回荡,在空荡荡的荒野上传得极远。 那两个被荆棘缠绕的焦尸得到了妥帖的安葬。对此,幽影城内无人有异议,亦无人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葬仪肃穆,身着铠甲的士兵和骑士远远望去就像一列黑色的幽灵。留守城内的士兵不发一言,厚重的头盔遮去了所有神情。丧钟声响起时,那些身影依然如雕像般静默无声,如早已死去的人一般对外界毫无反应。 所有人好像都已对此习以为常。 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落下来,灰暗的苍穹仿佛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雨水倾盆而下。 雨声哗然,如注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睛。从塔楼的露台向外望去,世界被灰蒙蒙的雨雾笼罩,所有事物都在雨中溶成一片,不辨轮廓。 外面的世界被水淹没,室内烛火昏暗摇曳。她听见火焰骑士向梅瑟莫进言,教区年久失修的排水系统肯定经不住这般考验,待雨势渐小,应着紧安排人手修缮维护。 她想起了蜷在教堂地面上的身影。如今教区有被雨水淹没的危险,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安全撤离。 “玛莉卡大人,吾等之母啊……”那低低啜泣的声音不知为何在脑内徘徊不去。 “求您垂怜,赐福与我……我不是秽物,绝不会冒犯您……” 啊啊,玛莉卡大人。 玛莉卡大人。 她枕着这个名字睡去,喧嚣的雨声渐渐隐入黑暗。 ……玛莉卡。 ——「玛莉卡!」 她睁开眼睛,被明亮的光线一刺,下意识想要抬手遮挡,然后便看见了漫山遍野、随风摇曳的野花。 柔和的微风吹起了裙摆,阳光照耀在身上无比暖和。不远处,古朴的石头建筑错落有致,树木枝繁叶茂,看起来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小村庄。 身体和视野都不受控制,她环顾四周,听见这个身体的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玛莉卡。」 依然没有回应。 但是,片刻后,背后的树丛中传来小动物般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个身体的主人停下脚步,用谆谆善诱的声音道:「在外面疯跑一天了,让姨母给你梳梳头,好不好?」 树丛停止摇动,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要梳辫子。」 「好,梳辫子。」 「花环呢?」 「姨母给玛莉卡编花环。」 闻言,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蹦出来,扑上来抱住这个身体的腰。 「最喜欢姨母了!」 「姨母也最喜欢玛莉卡了,来,跟姨母回去梳头。」 被花海包围的村庄,居民都是女性。见到回村的小姑娘,大家都松了口气,然后一窝蜂地涌过来,熟练地拍掉她衣裙上的土屑,从那金灿灿的头发中摘下碎叶和枯枝。 「快,祖母还在等着你呢。」 苍老的身影坐在村子北面的大树下。那张脸饱经岁月风霜,皮肤粗糙如树皮,但眼角眉梢尽是柔和的笑意。 「小玛莉卡来啦。」 「小玛莉卡不小了。」 「是呢,是呢,是祖母老眼昏花,这是谁家美丽的姑娘啊,让祖母好好瞧瞧。」 苍老的身影抬起手,头顶的树枝也仿佛跟着弯了下来,树影温柔地落到小姑娘稚嫩的脸庞上。 「今年的祭典由你献舞,你准备好了?」 问答的过程中,小姑娘窝在姨母怀里,任对方给自己梳头。那幼小的身影就像被抚摸的猫一样,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女人白皙的手指十分灵巧,很快便梳好了金色的发辫,然后又从旁折下几枝色彩明丽的花,编入那金灿灿的发丝。 「姨母。」 「怎么了?」 「母亲会给玛莉卡编头发吗?」 「当然。」 「母亲会喜欢玛莉卡吗?」 「当然。」女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然后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脸颊。 「我们一族子嗣艰难,明知如此,你的母亲依然坚持要将你生下来,这都是因为她爱你呀。」 小姑娘抬起头,她的眼睛和发色一样,是纯粹美丽的金色。 女人声音和缓:「你的母亲没有离开,她成了神树的一部分,会一直守望着你。」 「祖母也是?」 苍老的身影坐在大树下,闻言,眼尾笑意加深:「祖母也是。」 「我们都不会离开你,玛莉卡,我们会和这棵神树一样,一直与你同在。」 一直。 金色的阳光透过叶隙照下来,如同被切割的钻石,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画面在此时微微一闪,过于久远的记忆有了片刻的扭曲。视野边缘被黑斑啃噬,她眨了眨眼,再次回过神来时,白昼被黑夜吞噬,世界已然陷落火海。 燃烧的树冠像猩红的尖刺穿透了夜空。祖母垂着头坐在焦黑的树干下,下半身不见踪影,徒留蜿蜒一路的血迹。 村民惨叫着四处奔逃,小姑娘不知何时变成了少女,金色的发辫散乱开来,白皙的面庞被浓烟和污泥涂抹。村子的出口被围堵,她被姨母推进储物室,缭乱的火光透过门缝像鲜血一样渗进来。 女人没能跑太远,那些粗暴的身影扯住她的长发,将她像牲畜一样按到地上。 「……确定这是巫者的村落?」 「确认还不简单吗?你看——」 戴着角饰头盔的身影手起刀落,随着一声惨叫,一截白生生的手臂掉落在地。 「就算斩断手脚也不会立刻死去。哪怕截肢,据说也能重新接回去呢。」 周围的身影嗤嗤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身影开口:「那个老的怎么办?」 「年纪太大了,肉不够细嫩,维壶师大人们估计不会满意,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剩下的材料也足够多了。」 血迹一路蜿蜒,村民们被绑起来,聚集到村子中心。失去手臂的女人跪坐不住,只能靠在同伴身上。 「确定没有漏网之鱼?」 为首的高大身影,说到这里时忽然看了一眼那些材料。 她们神情麻木地垂头不语,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温顺静默。 那低沉的声音中忽然多出了一丝笑意:「放火烧了所有建筑。」 火势很快熊熊蔓延,从树木烧到建筑物上,又从建筑物蔓延到周围的花海。残酷的热浪滚滚而来,眼见着储物室也陷落火海,一直观察着事态的士兵突然动了,像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一般蹿了出去。 不消片刻,那个身影就扛着拼命挣扎的金发少女回到了村子中心。 刚才还麻木乖顺的女人们突然发了疯,不顾一切地暴起朝周围的士兵发起攻击。 趁着这个机会,被士兵抗在肩头的金发少女从怀里掏出一把裁布的剪刀,恶狠狠地朝他头盔的缝隙刺了进去。 滚烫的血液迸射而出,溅到少女扭曲的面庞上。那双金色的眼瞳映入火光,亮得仿佛要燃烧起来,透出刻骨的恨意。 她拔出剪刀,扬起手,再次朝着那个士兵的颈动脉狠狠刺了下去。 金色的眼眸过于冷酷残忍,少女的面庞很快就被鲜血染红。周围的士兵似乎滞了一下。然而时间很快再次流动起来,反抗挣扎的女人们也都被相继按倒在地。 「跑啊——!」 那嗓音凄厉无比,嘶哑得仿佛能沁出血来。 「跑啊——玛莉卡!跑啊——!」 那些声音重叠在一起。无数双手朝少女抓去。 她们所有人的孩子。 她们唯一的孩子。 「玛莉卡——!」那绝望的声音过于悲恸,仿佛要撕裂人的心肺,将人的灵魂也一并扯碎。 「玛莉卡啊——!」 她从梦中惊醒时,外面的大雨仍未停歇。 雨声喧嚣,反而衬得满室寂静。她稍一侧头,就看见红色的带翼蛇凑得极近,吐着信子似乎想确认她的情况。 “……你睡得并不安稳。” 烛火摇曳,勾勒出男人高大的身影。梅瑟莫逆着光立在她床榻旁,微垂金色的竖瞳望着她的身影。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像蛇一样微微染着沙哑的意味。 空气潮湿无比,但那揭起床帐的手臂却隐约透露出干燥脱皮的迹象。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梅瑟莫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苍白的手臂重新没入猩红的斗篷。床帐在两人之间垂拢下来,柔软地隔去了室内摇曳的光影,只露出一点空隙。 “……只是梦罢了。” 红色的带翼蛇将她瞧了又瞧,确定她身体无碍,只是面色有点苍白,这才慢吞吞地沿着床帐之间的缝隙退了出去。 蛇鳞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带翼蛇估计缠回了梅瑟莫的肩头。 梅瑟莫没有问她做了什么梦。 他告诉她:“召唤侍从的铃铛放在床头。” “……知道了。” 红发金眸的男人在床帐外驻足片刻,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没有人能越过我进入这个房间。” 她愣了一下,旋即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反应,她再次开口:“……谢谢。” 然而梅瑟莫已转身离去。 接下来几天,她睡了个好觉。但梦境的出现与否,似乎和她的个人情绪无关。 她再一次看着村落陷落火海,村民们如待宰的羔羊被聚集到一处。金发的少女满怀仇恨,美丽的面容被浓烟和血迹扭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快要燃烧起来,蕴含着永远不会熄灭、绝对不会原谅的怒火。 醒来时,梅瑟莫这次不在。 寝殿空空荡荡,她披上外衣,离开床榻,赤足踩着冰凉的石砖地面,来到烛火昏暗的觐见厅。 王座是空着的,梅瑟莫的身影同样无迹可寻。 她望向王座后的雕像,但因为距离有些远,雕像的面容隐匿在烛光无法触及的黑暗中。她走上高台侧面的台阶,绕到王座背后,来到那巨大的雕像底下。 和幽影城其他地方的雕像不同,这座雕像没有遭到破坏,面貌完整。 长裙曳地的女人闭着双目,表情慈祥地抱着怀里的婴儿。她戴着头冠,梳着长辫,拥抱那婴儿的动作显得无比温柔,闭着眼睛的模样仿佛在为自己的孩子祈祷。 她后退一步,想调整角度,将那雕像看得更加清楚。后退的过程中,她脚后跟撞到了王座的底部,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周围的地面开始移动,回过神来时,已经露出通往下方的暗道。 暗道幽深,楼梯蜿蜒向下,看不到底。她愣了一下,然后绕回王座旁,在底部摸索一阵,找到似乎是机关的凸起,重新将暗道关上了。 做完这件事后,她还是感到有些愧疚,于是老老实实地找到希德,忏悔了自己的行径。 “对不起,我不是特意要打开暗道的。” 火焰骑士沉默许久,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这个发展好像不太对。”再次面朝她开口时,语气不知怎的居然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莱拉大人就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暗道通往何处。” “但既然是暗道,就应该不希望别人找到吧?” “……” 火焰骑士换了个语气,斟酌着措辞问她:“如果有一天,您发现了梅瑟莫大人不为人知的一面,您会介意吗?” 她愣了一下,诚实地说:“我觉得,这不是我介不介意的问题,而是他愿不愿意露给我看的问题。” “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她顿了顿,补充:“我会很努力地,不去发现的。” 就算察觉了什么,她也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 没有必要去揭露他人不愿意暴露出来的东西。所以对方想展现出来怎样的自己,以那个形象相处就好。 “莱拉大人……”希德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找不到适合的措辞。 “话说回来,你知道温戈在哪吗?” 火焰骑士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点事情想要请教他。”她说。 8 08 接连多日的暴雨将教区变成了一片汪洋。 雨势在夜色中依然浩大,雨水不断沿着幽影城外壁的蛇形滴水嘴兽飞流直下。宏伟阴森的教堂被水淹至半腰,要正常通行毫无疑问是异想天开。 通往教区的密道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过了。窒闷的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霉味,她跟在希德身后,猩红色泽的火焰在火焰骑士手中燃起,化开了周围厚重的黑暗。 不知走了多久,火焰骑士抬起手,推开隐藏的门扉。 吱呀一声,灰尘从门缝里簌簌而落。 紧接着,浑身包裹着烈焰的人形生物迎面冲了过来。 她吓了一跳,但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就听见希德语气平平地开口:“温戈大人。” 房间尽头传来熟悉的笑声,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那燃烧的人形生物止住步伐,如同被看不见的丝线操纵着,沉默地在棺椁旁停了下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摆着很多像这样的石质棺椁,棺椁表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哪怕历经岁月磨损也依稀可见最初的面貌。 那些花纹描绘出枝繁叶茂的大树,勾勒出编织而成的圆环。还有火焰一般的波纹,永不熄灭地在冰冷的石棺上摇曳燃烧。 “让您见笑了,莱拉大人。”话虽这么说,温戈似乎对她的到访并不惊讶。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微微低头朝她行了一礼,语气始终不急不缓:“这不过是一些失败的实验品罢了。” 在她身侧的火焰骑士似是想说什么,却深感无力。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话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那么,”希德朝她颔首,“我会在外面等您。” 门关上了,但那被烈焰包裹的人形生物还停在棺椁旁,如同燃烧的灯芯,躯干枯瘦焦黑,火焰却滚烫明亮。 寂静如夜色合拢,她在原地伫立片刻。 “……失败品是什么意思?” 温戈笑呵呵地回答:“没有灵魂的尸体,就算复活了也无济于事。” 面具后,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厚重冰冷的石棺。不知回忆起了什么,老者的语气变得有些怀念,声音也轻了起来。 “幽影城并非一直如此破败凋敝。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战友。” 他抚上身侧的棺椁,慢慢摩挲着那粗粝的质感。不远处,燃烧的身影静静伫立在原地。 “圣战持续了太长时间,死伤不计其数,但也有不少人在舍弃信仰后被绝望吞没,以丑陋可悲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温戈笑了一声,再次抬头朝她看来。 “您也看到了,这个教堂光辉不再,这正是人们的信仰变得黯淡的证明。” 屋外雨声喧嚣,世界在黑暗中被水淹没。那燃烧的人影模样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但因为没有灵魂,所以就算遭烈火焚烧也不会发出惨叫。 “你们的信仰是什么?” 在话语出口的瞬间,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温戈将手放到左胸口上。 “黄金树就是吾等的信仰,而玛莉卡大人则是吾等的神明、吾等的母亲。”声音微顿,他笑呵呵地补充,“至少,参与圣战的人一开始都是这么坚信的。” 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好像已经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也知道她想问什么。 “如今的世代是黄金树王朝的世代。吾等奉玛莉卡大人的命令前往幽影地,除灭一切和黄金树律法相悖的污秽之物——这正是圣战的起源。” “负责带领圣战的梅瑟莫大人,则是玛莉卡之子。” 那一刻,她想到了觐见厅内的雕像,在漫长的岁月中矗立在梅瑟莫的王座背后。梳着长辫的女人抱着怀里的孩子,眉眼充满慈爱,比起威严的神明和统治者,更像一位普通的母亲。 “……圣战,”她听见自己说,“还没结束吗?” “尚未,莱拉大人。” 温戈低声说:“尚未。” 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 久到最虔诚的信仰也无法阻止人们慢慢堕入绝望。 ——「我们被抛弃了。」 她垂下眼帘,看着脚下的石砖。虽然石砖已经开裂,和幽影城内部的地面一样,这里的石砖地也描绘着梅瑟莫的军徽,描绘着那美丽的火焰和金环。 “玛莉卡……大人。”她望着那美丽的,像花环一样的纹路。“曾经也差点被那些人抓住吗?” 她没有直接点明「那些人」是谁。但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气息在那一刻微微起了变化。 他微笑着开口:“莱拉大人为什么会觉得玛莉卡大人有这种经历?” “因为我做了梦。”她说,“梦里那些人也出现了。他们在屠村的过程中抓了很多人,包括……玛莉卡大人的族人。” 戴着面具的老者静默许久。燃烧的人影转头朝她看来,黑黝枯瘦的脸显得无比可怕。 “莱拉大人,过度的诚实可不是一种美德。”温戈慢慢道,“如果我心怀歹念,您现在已经性命堪忧。” “……我以为你至少会质疑一下我的说辞。” 温戈呵呵笑道:“莱拉大人,您是否在说谎,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旁人也是如此。” “……” “我得给您的课程加一项了,不学会说谎可不行,这是生存的基础技能。” 她怀疑温戈在转移话题。 “我想知道那些人是谁,又为何要……”她的声音卡了一下。 “要对你下手?” 她点了下头。 两人无声对视许久,戴着面具的老者叹了口气。 “因为你是稀人,莱拉大人。” “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包括那些维壶师,都来自名为角人的种族。他们狩猎稀人,是因为稀人的血肉易于和他人融合,而角人的信仰极其痴迷于生命融合的过程和产物。” “至于稀人是什么,说实话,大部分人都对此知之甚少。”温戈的顿了顿,继续道:“稀人是来自异世的种族,长寿,但子嗣稀薄。” 她颤了一下,倏然抬起眼帘。 “是的,莱拉大人,从见到您的第一眼起,我们就知道你不是属于此世之人。你对这个世界毫无概念,连梅瑟莫大人的名讳都未曾听闻,而生长于幽影地的人不可能缺乏这种常识。” 大脑一片空白,寂静仿佛在脑内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口,一时间无数思绪纷飞而过,最后涌到嘴边的却只是一句: “……来到此世的稀人,”她能听得出自己嗓音发颤,“……有成功找到回去道路的吗?” 在等待答案的过程中,她无意识屏住呼吸。 戴着面具的老者注视她许久,然后摇了摇头。 ——雨停的那一日,幽影城上空出现了波澜壮阔的火烧云。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景象:天空仿佛成了众神的战场,巨大的云层如流火燃烧,瑰丽耀目的赤金铺天盖地。 她对城垣站岗的士兵说:快看,是火烧云。 她对守在塔楼门口的库德说:看呐,多么美丽的夕阳。 但是无人能理解她的赞叹。 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他们见过一千次,一万次的景象,早已失去动人心魄的魅力。 希德用担忧关切的语气问她怎么了。 快看呐!她说,是夕阳!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依然在回味那波澜壮阔的景象,但回味着,回味着,湿漉漉的东西沿着鼻梁滑落下来,浸湿了她脸侧的床单。 第二天的时候,她没有起床。 她告诉过自己,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她会努力学习知识,努力战胜自己的胆怯和软弱。 但她心底始终存有希望,认为自己能找到回家的办法。 床帐外,她知道希德来了一趟,那两个黑色的幽灵侍女也惴惴不安地等了她很久。 消失好多天的梅瑟莫出现,但他也只是在床帐外站了一会儿,就默然无声地离开了。 梦里那绝望愤怒、满怀悲伤和憎恨的东西又找上她了。这一次她没有理会对方,也没有被拽入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走啊——!」她对那东西说。 「不要再来找我!」 也不要把你的悲伤和憎恨塞给我了。 「走啊——!」她在黑暗中大喊。 不管是什么都好,不要再来找她了。 「走开——!」 她只想在自己的悲伤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管是谁都不予理会。 于是那东西离开了。 她在空无一人的黑暗里哭得停不下来。 ——怎么了,莱拉大人? 她想家。 她想家了。 醒来后,她仍然不想动弹。她躺在床帐里,时间仍是深夜。她不想看到任何光源,于是侍女们熄灭了烛火,任空荡荡的寝室被黑暗笼罩。 但是今晚好像有一点不一样,床帐的一角被微弱的光芒照亮。她微微抬起眼帘,下意识望向那光芒的源头。 有人在床帐外放了什么东西。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旁人的存在,梅瑟莫的身影无迹可寻。她犹豫许久,也许是已经哭累了,她分开床帐,慢慢坐了起来。 一束蔚蓝色的花靠在床边,在夜色中散发着雾蒙蒙的微光。 蓝色的花瓣小巧地簇拥在一起,光芒柔和似夏夜的萤火。 明明只是一束花而已。 她捧起那束花端详时,吧嗒一声,湿漉漉的露珠沿着花瓣滚落。 到底是哪个笨拙的人啊,她想。 在她的家乡可没有这么美丽的花。 这么美丽的……花。 她低头将那束花抱到怀里。 ——明明只是一束花而已。 但她却不可思议地从中获得了某种慰藉。 小小的,温柔的慰藉。 9 09 黑色的幽灵侍女给她准备了异常丰盛的早餐。除了平时常见的面包、乳酪、橄榄、无花果,还包括一大碗麦粥和一碟不知道用什么调料腌制成的螃蟹卵。 那些螃蟹卵粒粒晶莹,色泽橙黄,几乎有鹌鹑蛋那么大。 黑色的灵体边缘闪烁着微光,她从那些幽灵侍女的身上感受到了近似于期待的情绪。 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螃蟹卵,那东西口感柔滑,咬破后溢出鲜甜的香气。咽下去后,奇妙的暖意沿着胃部升起,很快就让人暖和了起来,精力也恢复不少。 她告诉那些侍女,今天的早餐很好吃,黑色的幽灵们顿时变得闪闪发亮。 出门的时候,希德和平时一样,在塔楼外等着她。 高高瘦瘦的火焰骑士清了清嗓子,用十分生疏的语气说:“今天天气不错。” 她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是阴天。 希德说她今天会开始学习历史与地理,授课的老师是名为萨赞的火焰骑士。此人有贤者之名,在学术造诣上颇受人敬仰,物种保藏库据说最初也是他的提议。 两人来到物种保藏库的七楼。铺着地毯的阅读室里不止有火焰骑士的存在,同样还有梅瑟莫的身影。 在希德带着她出现之前,两人似乎正在交谈。听到脚步声,金色的竖瞳朝她的方向望来。 身着盔甲和斗篷的男人立在壁炉旁,哪怕他脊背微弯,身体前倾,也依然比那雕花的大理石壁炉高出许多。 壁炉里的火焰无声摇曳,在那苍白瘦削的面庞上勾勒出光影的分界线。 梅瑟莫是阴郁凌厉的长相,俊美的五官因为常年阴沉的神情而透出不近人情的冰冷意味,初见时给人的印象就像危险的蛇。 但是蛇也分性格。 红色的带翼蛇用脑袋拱了拱她,冰凉光滑的鳞片蹭过她的脸颊。 梅瑟莫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带翼蛇表情无辜,像围脖一样圈在她肩膀上。 “……回来。”他压低嗓音。 带翼蛇窝着没动,表情更加无辜,甚至还朝梅瑟莫吐了一下信子。 “……” 这种时候她应该说什么? ——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勾引你的蛇?是它们自己先凑上来的? 似乎不满足于圈在她肩膀上,红色的带翼蛇昂起脑袋,像安慰幼崽的母兽一样,将下巴抵到她的发顶。黑色的小翅膀垂下来,正好能遮住她部分手臂,从旁人的视角看起来就像一个虚虚的拥抱。 出声的是立在书桌后火焰骑士。 “差不多该开始授课了。”萨赞的嗓音异常沙哑,喉咙仿佛被火烧过。和斗篷相连的兜帽完全遮住了他的神情面貌,兜帽用猩红色的布料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后脑勺。 闻言,带翼蛇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她身上下来。 梅瑟莫表情阴沉,带翼蛇视若无睹。 “请原谅它们这次的失礼。” “噢。”她小声说,“其实我并不介意。” 抬眼时,她和梅瑟莫对上视线。 两人对视的时间可能有点长,因为旁边的萨赞突然咳嗽了一声。 候在门边的希德说:“萨赞大人,我这就去给您倒杯茶来。” 希德被萨赞轰走了,梅瑟莫也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出去。 萨赞是非常严格的老师。也许是嗓子不好的缘故,他话不多,甚至显得有些怪异寡言,但他学识渊博,用词简练,她在他课上受益颇多,对这个世界有了初步的了解。 黄金树王朝是神权政治,玛莉卡是神明,也是最高统治者。她的子嗣被称为半神,各自拥有头衔和领地。梅瑟莫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率领圣战,被玛莉卡派往幽影地,铲除和黄金树为敌的异端。 黄金树王朝统治的领土被称为交界地,幽影地则是一个里世界,是与世隔绝的死亡汇聚之地。 很久很久以前,玛莉卡亲手将幽影地隐藏了起来。因此若是没有收到召回的指令,留守幽影地的圣战军无法归乡,和遭受放逐没有什么区别。 在漫长的岁月中,部分人舍弃了信仰,堕入了绝望。梅瑟莫和剩下的人坚守幽影城至今,仍然在等待玛莉卡的召令。 幽影地是亡灵和生者共存的奇异世界。夜深人静的时分,曾投身于圣战的士兵化作幽灵后在城内徘徊不去。 “不,这不可能……梅瑟莫大人是玛莉卡大人的孩子,她绝不可能抛弃自己的骨肉……” 那轮廓模糊的亡灵捂着脸跪坐在地,无法承受事实似的前后摇晃。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若事实真的如此,”那个声音颤抖着说,“若事实真的如此——” 他抓着自己的脸颊,指尖将脸部的皮不断往下拉扯:“圣战……我们的牺牲,又有何意义?” 她当时站在门边,在原地站了很久。 希德劝过她,入夜后就不要在城内随处走动。就算想走动,也应该带上护卫。 不管是生者还是亡灵,精神不稳定的东西太多了。 她对希德说,她想锻炼锻炼胆量。在这之后,她就搬到医疗翼住下了。 这可把火焰骑士急坏了,不论希德怎么劝说,她都没有改变主意。 她在医疗翼睡得不安稳,上课的时候也显得精神萎靡。苍白的脸色甚至引起了梅瑟莫的注意,但多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在梅瑟莫开口前,她先他一步开口: “梅瑟莫先生,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医疗翼的病床由幔帐隔开,病床边点着安神的熏香。那团血糊糊的东西躺在被褥里,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形蜈蚣。 她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继续道:“你是不是很多天没睡觉了?” 闻言,红发金眸的半神朝她看来,表情不辩喜怒。 “你想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她硬着头皮说,“可以请你,在这里睡一觉吗?” 也许是那些血肉模糊的身影过于骇人,也许是那些身影的存在提醒着众人他们无能为力的现实,医疗翼鲜少有访客。两人坐在病床边,这里的空气总是尤其窒闷沉重,不管多少熏香都无法遮盖血肉腐烂的味道。 “请把你的手给我。” 梅瑟莫垂眸凝视她。就在她以为他会拒绝时,苍白宽大的手掌伸到她面前。 停顿片刻,她握住他的手指。他的指甲有点尖,拢在掌心里时有点硌人。 如同潜水前的运动员,她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 是熟悉的黑暗。 现实骤然远去,空旷的黑暗无边无际。 不同的是,这次她并非孤身一人。 空荡荡的黑暗仿佛能通向任何地方,又仿佛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她凭着一股直觉,带着梅瑟莫向前走。时间的概念在此并不存在,她不知道两人走了多久,只知道就在不远了。 就在不远了—— “玛莉卡……” 那道声音响起时,她明显感到梅瑟莫微微一僵。 “玛莉卡……” 那声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在地面上蠕动的臃肿肉块有不同人的四肢,但没有属于自己的脸。 在漫长的时间中,它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和那么多人缝合在一起,它已经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哪怕被抽得皮开肉绽,哪怕被塞进堆满肉块的壶里时,它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 “……那孩子成功逃走了吗?” ——那孩子活下来了吗? 它还在往前爬行,因为身体过于臃肿,它看起来就像一个畸形的肉瘤。应该是脸部的位置依稀可见人类的五官,但那些五官位置怪异,明显不属于同一个人。 “……玛莉卡啊……玛莉卡啊……” 那泣血般的声音不断在黑暗中空空回荡。 那么漫长的时间,这是支撑着它的唯一执念。 “她成功逃走了。”她忽然说。 那个肉瘤停下来,血肉模糊的脸转向两人的位置。 她将梅瑟莫往前一推:“玛莉卡已经当妈妈了,这是她的孩子。” 肉瘤静止不动许久,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就流下了黏糊糊的血泪。 “……玛莉卡已经当妈妈了?” 它抬起枯瘦的手臂,但梅瑟莫太高了,它够不着。红发金眸的半神弯下腰,他单膝触地,任那怪物抚上自己的脸,极温柔仔细地摸摸他的眉眼,摸摸他的鼻梁,然后又捧住他的脸颊。 “你是玛莉卡的孩子?”它恢复了女性的声音。 好一会儿,梅瑟莫才哑声开口:“我是。” “玛莉卡当妈妈了。”它喃喃道,“玛莉卡当妈妈了。” 丑陋的肉瘤不见了,美丽的金发女性捧着梅瑟莫的脸。她长得和玛莉卡极像,眉眼一弯时,又变回了当年那个会坐在树下给小姑娘梳辫子的女人。 “好孩子。”她声音慈祥。 梅瑟莫的身影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过于滂湃的情感忽然翻涌而来,他几乎是痉挛了一下,这才极力抑住自己的颤抖。 “好孩子。”女人的声音温柔无比。 “你的名字是?” “……梅瑟莫。” “好孩子。”她已经太久没正常说过话,只会简单地重复:“好孩子。” 重复着重复着,它又变回了那个肉瘤。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开始逐渐融化,逐渐消解。它慢慢变得凹瘪,慢慢向内缩小,最后终于化成一滩血水,静静地不动了。 从黑暗中醒来时,那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多年的身影已经咽了气。 ——终于,解脱了。 10 10 雾蒙蒙的光,透过尖拱的穹窗斜落进来。 安神的熏香扩散弥漫,厚重的石墙静默无声。因为尚是白昼,医疗翼内没有点起烛光。灰蒙蒙的天光勾勒出周围的幔帐,和那些躺在病床上的畸形肉块。 哪怕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模样,梅瑟莫依然设立了医疗翼,试图对那些肉块进行救治。 “……抱歉,”她说,“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生命体征消失后,躺在病床上的身影甚至连完整的尸首都说不上,只能说是一团面貌模糊的肉糜。 他明明努力了那么久。梅瑟莫和他麾下的火焰骑士一起拼命努力了那么多年,想要治好这些变成肉块的人。 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这些肉块都是玛莉卡的族人,因此从血缘关系上来讲也是梅瑟莫的族人。 “……你无需为此事道歉。” 沙哑的声音从身畔传来,梅瑟莫的表情隐匿在翼蛇头盔的阴影里。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苍白瘦削的侧影,和那烈焰般猩红的头发。 梦中那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错觉,一旦回到现实,红发金眸的半神沉默着,又恢复了平时那冰冷倦怠的姿态。 如同将熄未熄的余烬,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候,才能让人看到灰烬下残存的一丝火光。 “被角人做成壶的时候,她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那个身影好像是第一次将这件事说出口。 “变不回来的。” 救不了的。 他低声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她回过神,“你明明……” 梅瑟莫一直坐在病床边没动。 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葬礼怎么办?” “这之后的事会有人接手。” 梅瑟莫微微抬起眼帘:“你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她下意识离开床畔站了起来:“接下来也请让我帮……” 许是她起身的动作太快,剧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那症状和低血糖十分相似,她眼前发黑,膝盖一软,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已经被梅瑟莫抱在怀里,自下而上望着他的脸。 金色的竖瞳颤动,她想,她的脸色一定很吓人。但耳朵像是塞了棉花,脑袋嗡嗡作响。她想让梅瑟莫不要担心,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开口都很费力。 带翼蛇紧紧贴到她颈侧,仿佛在确认她的生命体征。 她想说,太夸张了。 她努力挪动嘴唇,好半晌,终于以气音般的音量说:“只是……有点累了。” 梅瑟莫抱着她站了起来。以她的体型,他其实单手就能将她托起,但面色苍白的半神用多出来的那只手护住了她的脸侧和后脑勺,大步朝外走去。 她这几天就住在医疗翼,床榻也离此处不远。她试着抬了抬手指,示意梅瑟莫将她搬到那去。 “就在……”那边。 梅瑟莫充耳不闻,红发金眸的半神刚一离开医疗翼,候在长廊里的火焰骑士就迎了上来。 “梅瑟莫大人……” “把萨赞和温戈找来。” 接下来便是一阵训练有素的兵荒马乱。 训练有素是因为火焰骑士动作很快,兵荒马乱则是因为在幽影城漫长的历史中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她想,梅瑟莫的军队估计都是精锐,没有出现过低血糖的丢人症状。 她说她只是单纯地累了,但所有人都不敢让她睡着。萨赞和温戈给她诊断病情的过程中,带翼蛇焦躁地在梅瑟莫身侧缠来绕去,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带翼蛇发出嘶鸣。 因为真的太困了,所以哪怕勉励支撑,意识也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滑向黑暗。 “……莱拉!” ……她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没有奇怪的梦,没有凄厉的惨叫和光怪陆离的画面。没有黑暗,什么都没有。 那种意识断片般的感觉好极了,当她朦朦胧胧从混沌中恢复知觉时,甚至有点想重新昏过去。 但她感到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小心翼翼的动作如同对待珍贵的易碎品。那人动作生疏地抚过她的眼角眉梢,带有薄茧的手指体温偏低,尖尖的指甲和普通人也不一样,轻轻滑下她的面庞时让人觉得麻酥酥的,又痒又舒服。 她尚未清醒,下意识想让这人多摸摸自己,不止是脸颊,最好是头发也多摸摸。 那陌生而生涩的温柔让她面颊发麻,轻微改变的呼吸声暴露了她已经醒来的事实,她感到对方动作一僵,像退回巢穴的蛇一样,悄无声息地将手收了回去。 她慢慢睁开眼睛。昏暗的烛火在室内摇曳,高大的半神在床侧投下阴影。梅瑟莫闭着左目,金色的竖瞳神情难辨地望着自己。 开口时,他嗓音低哑,但语气平静:“你睡了整整两天。” 两人对视许久,她说:“……两天?” “你精力耗尽,直接昏睡过去了。” 她回想片刻:“但是,我什么都没做?” 她只不过是将他拉入了梦中,除此之外,一点体力活都没做。 梅瑟莫神色阴沉。 “下次不可如此犯险。你对自己的能力尚不理解,应更加小心谨慎。”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声音一低:“没有阻止你,我亦有责任。” 那死气沉沉的语气,让她不由得开口:“等一下,你刚才说我的能力……那是什么?” 寝殿的角落里传来咳嗽声。原来寝殿里不止有他们二人。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躬身朝梅瑟莫行了一礼:“关于这点,还请由我来向莱拉大人解释。” 得到梅瑟莫的默许后,温戈直起身,笑呵呵地道:“莱拉大人,您是稀人。稀人的血肉易于和他人融合,但是您的情况不止步于此,除了血肉易于融合以外,您的精神也呈现出了相同的特性。” 她怔了一下,想起她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 “人在入睡期间容易卸下防备,若我猜得不错,当您情绪不稳定,亦或是靠近其他不稳定的情绪时,会更加容易触发这种精神上的相融。” “体力的消耗会引起□□的疲劳,同理,精力的消耗也会引起精神的疲劳。” 温戈向梅瑟莫的方向看了一眼,继续道:“望您以后能将这点谨记在心。” “至于课业,”他补充,“您的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我和萨赞都认为您该暂缓进度。” “但是……” “没有但是。”温戈笑眯眯地说,“这个安排,梅瑟莫大人也同意。” 她看了梅瑟莫一眼,红发金眸的半神一言不发。没有反对就是认同,所有人都统一了战线,她只能败下阵来。 “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温戈退下去了,但是梅瑟莫没有离开。 她抬头望着他,他身侧的手指似乎动了动,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指腹。 真奇怪,他似乎很想碰她,但又硬生生地、面无表情地扼制了那股冲动。 “葬礼……”她开口,“已经结束了?” 梅瑟莫沉默片刻。 “已经结束了。” “我可以问一下她葬在哪里了吗?” “你想知道?” 她嗯了一声。 “这几天养好精神。”他移开目光,说,“等你好起来了,你可以去看看。” “……真的?” “没有欺骗你的必要。” 她坐直了点:“我可以出城了?” 梅瑟莫淡淡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限制你出城。”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她惧怕城外的世界,一开始根本没想着要再出去,而且如果出去后就回不来了呢?幽影城到目前为止是她待过的唯一安全的地方。 她问梅瑟莫:“怎样算养好精神?” 红发金眸的半神定睛注视她片刻。 “等你脸色不再苍白。” “……” 她心想,梅瑟莫一定不怎么用他寝殿里的镜子。 要说苍白到病态的脸色,有谁及得上他呢。 但是她没有反驳,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精神力透支的感觉和低血糖的症状十分相似,她好吃好喝几天,又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梅瑟莫是守约的人。 幽影城占地面积极广,内部构造错综复杂,外围的城墙高达百丈,是极阴森宏伟的军事要塞。梅瑟莫选了通向幽影城后方的一条路径,从物种保藏库出发,一直下到幽影城底部。 看似普通的礼拜堂,雕像移动后露出暗道。迈出暗道的刹那,世界柳暗花明。 微风拂到脸上时,她没能立刻回过神。巨大的幽影树遮蔽了天光,将大地笼罩在暗沉的阴影中,但此处似乎是例外:漫山遍野的野花在风中摇曳,季节处于永恒的春天。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在山谷中巡逻,重甲金光灿灿,看起来神圣又尊贵。 她跟在梅瑟莫身边,那骑士只是默默从远方注视着两人,并未上前阻拦。 小径两旁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她仿佛感到柔和的微风吹起了裙摆,暖洋洋的阳光照耀在身上。不远处,古朴的石头建筑错落有致,她曾在梦中窥见过的村庄渐渐露出面貌,如同温柔的母亲朝归乡的游子张开怀抱。 一切似乎回到了惨案前的模样,没有熊熊燃烧的火海,没有面貌可憎的角人。 没有悲伤、愤怒、和绝望,只剩下记忆中最初的美好。 这是人为创造的净土,但那人已经离去许久,重建复原的建筑已经爬满藤蔓,石头缝隙里也冒出青苔。 村子中央空空荡荡,一棵小小的黄金树散发着光芒,将周围的花海笼罩在那温柔的金色之中。 她和梅瑟莫站在那被花海包围的村落前。 风声拂过,花叶簌簌作响。 “这是……?” 闭着左目的半神说:“这是我母亲的故乡。” 11 11 母亲很少露出笑容。 那双纯金色的眼瞳总是如同雷云密布的天空,深邃似黑暗宇宙中的星河。被注视之人不是在恐惧中战兢臣服,就是被那噬人心魄的美丽所折服。 恐惧是统治笼络人心的手段,美丽同样也是如此。 通往繁荣盛世的道路注定要用累累尸骨堆砌而成,建立在尸山血海上的王朝最为宏伟壮丽。巨大的黄金树遮天蔽日,拥有永恒之名的女王为世间降下丰饶,用雷霆手段封去了死亡的阴影。 那是光辉灿烂的时代。人们用虔诚的声音呼唤玛莉卡女王的名字,君王和骑士颤抖着亲吻金发女神的指尖,跪地俯首向她宣誓效忠。 但在黄金王朝创立之先,在死亡被封印之前,当玛莉卡这个名字尚未被冠以永恒的诅咒时,曾有一段非常短暂的时光,她只是他的母亲。 她只是他一个人的母亲。 他生来便背负诅咒,体内盘踞着会吞噬光明的蛇。他视物困难,世界灰蒙黯淡,只有母亲是他唯一的光。 「梅瑟莫。」 母亲很少露出笑容,但母亲的手总是十分温暖。 他记得那双手——会牵着他,抱着他,会温柔地抚摸他头发和脸颊的手。 「梅瑟莫。」 当他为她寻来野花时,母亲的声音会流露出近似笑意的波澜。 如同重温旧梦般,那笑意总是十分短暂。 因为太久没有露出笑容,所以声音里的笑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母亲好像有点认不出自己的笑声,有点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笑的了。那浅淡的笑意总会很快就被收起来,折回母亲鲜少提及的过去。 他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是母亲失去所有族人后,在漫长的时光里重新拥有的第一个血脉相连的家人。 母亲不知道要怎么当母亲。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去爱一个人了。 母亲的手并不柔软,因为常年征战而覆盖薄茧。 他记得母亲的手,记得那双手挖掉他已经废掉的眼球时,指尖最轻微的颤抖。 「别哭,妈妈。」 冰凉湿润的液体落到脸上,混杂着温热的血液一起流淌下来。他体内传来剧烈的疼痛,但那疼痛和被挖去的眼睛无关。 「别哭了,妈妈。」 孩子生来便和母亲一个阵营。 母亲的敌人便是他的敌人。 母亲的伤痛便是他的伤痛。 当世人见到永恒女王玛莉卡时,他们见到的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见到的是那位光辉灿烂、被无上意志选中的代言人。 可他记住的永远是母亲无言时,那双金色的眼瞳深处压藏在愤怒和憎恨之后的悲伤。 永恒女王玛莉卡创建了黄金王朝,但在梦中,火海依然在燃烧,她依然在暗夜里奔跑,背着陷落火海的村庄,在黑夜里永不停歇地奔逃。 年幼的时候,他会想,如果当年他早点出生就好了,出生在母亲的故乡被角人焚毁之前,出生在母亲的族人被残忍屠戮之前。 他幻想着割下那些角人的头颅,止住母亲心中的眼泪。 后来他执掌大军,屠尽和黄金律法相悖的秽物。就算回不到过去也没关系,他会杀光一切和母亲为敌的东西,他会保证相同的惨案不会再次发生。 他在梦中朝着空无一人的黑暗说:「别哭了,妈妈。」 但她已经许久没有来他梦中了。 「妈妈……」 「妈妈……」 那声音低下去,最后只剩下蛇类的嘶鸣。 ……啊。 啊啊。 和黄金树为敌的生物,这里不是还有一只吗。 不会熄灭、永远焚烧的火,这不也在他体内燃烧吗。 母亲的腹中怎会爬出他这样的蛇来呢。 母亲啊。 母亲啊。 但在那黑暗的梦中,他始终只能发出蛇类的嘶鸣。 …… 漫山遍野的花海,爬满青苔的村落空无一人。 金色的光点在空中飞舞,村子北面伫立着一棵大树。那棵树曾经枝繁叶茂,如今只剩下树干和光秃的枝桠。 “也就是说,你的右眼是义眼吗?” 她跟在梅瑟莫身边,高大的半神得特意放慢步伐,她才不用小跑着跟上。 闻言,金色的竖瞳微微下撇,映出她略带几分好奇的表情。转回视线后,梅瑟莫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复。 在两人周围,漫无边际的花海开得烂漫。金芒的碎片在空中浮动,风声拂过时,柔软的花叶低声轻吟。那声音让人想起潮起潮落的大海,浮着白沫的海浪卷上岸边时,也会发出这种沙沙的声响。 “我觉得很漂亮。”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她磕磕巴巴地补充:“当然,我见过的义眼也不多,但就是觉得你的特别好看……” 完了,她在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很奇怪。也许是太久没出门了,跟在梅瑟莫身边时,她恨不能变成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在花田里打一个滚,然后再抖抖草叶蹦回他身边,兴高采烈地问他,她刚才滚得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要不要再看一次? 两人来到村子尽头的大树底下,大概是看出了点什么,梅瑟莫说她可以自由行动。 她在周围探索一圈回来后,高大的半神依然驻足在树下。红色的带翼蛇垂着翅膀圈在他肩头,今天倒是难得安静乖巧。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他似乎脊柱有些侧弯,站立的时候身体重心会向右侧倾斜。再配上那苍白得像石膏的肤色,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条生病的蛇? 病恹恹、阴森森、说话的时候也总给人一种拖着尾音的感觉,仿佛对于开口这件事情都感到倦怠。 “……何事?” “……没什么。”她说,“就是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这附近很安全。”梅瑟莫的语调没有起伏,“不会有敌人出现。” 她想到那些在村子周围巡逻的骑兵。那些骑兵手中的重锤,一锤子下来能直接把人砸成肉饼,怪不得这附近这么和平安宁,因为根本没有活物敢闹事。 又过了一会儿,她从覆满藤蔓的石头建筑旁探出头。 “我可以摘点花吗?”她问。 “……随你。”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后,她穿过花海回来了。 她来到他身边,在大树底下放了一束花。村子周围开满了这些紫色的、橙色的、白色的花,随风摇曳时美得就像一幅画。 她对梅瑟莫的带翼蛇说:“前几天让你们担心了,这是谢礼。” 带翼蛇凑到她面前,她将编好的花环放到它头上,于是它立刻呆住不动了。 另一条带翼蛇绕过来,她也给它准备了一个花环,戴到它头上后,它也僵住不动了。 两条带翼蛇昂首停在空中,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免得头上的花环掉下来。 “因为梅瑟默先生已经有头盔了,所以就没有为你准备。”她将手背到身后,有些心虚地说,“希望你不介意。” “……” 梅瑟莫冷淡地别过视线:“我不需要。” “我话还没说完。”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发现组织语言也无用,干脆挺起胸膛用最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我今晚可以去找你吗?” 带翼蛇头上的花环掉了下来。 两条蛇同时转过头,盯着她看。盯了一会儿,又拼命去咬梅瑟莫肩头的穗子,咬得可用力了。 然而梅瑟莫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刚才说了什么。 “啊……”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我有那个能力,所以你知道……” “我知道。”梅瑟莫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她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因为她其实心里也没谱。 她谨慎确认:“你答应了?” 梅瑟莫没有回答。红发金眸的半神离开树下,看样子是打算打道回府。 她抱着怀里的花,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跟上去——没有梅瑟莫带路她肯定会迷路。 “那边的人好像在盯着我。”她说,“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花海边缘,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面部表情完全被黄金的头盔遮盖,但沉默的视线毫无疑问在随着她移动。 “无需理会。” 梅瑟莫抬眼望去,那马上的身影转过头,策马朝远方走去。 两人回到幽影城。巡逻的士兵,站岗的骑士,徘徊在书架间的黑色幽灵,纷纷朝她怀里的花看来。她终于意识到这鲜艳明丽的色彩和死气沉沉的幽影城有些格格不入。 “……我可以把花放到我的房间里去吗?” 不知触及哪个关键词,梅瑟莫停下步伐,问她:“你选了哪个房间?”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分了我一个客房吗?”她缓慢眨眼,“现在有人住了?” 原来她可以选房间的吗? 她开始思考幽影城有多少空置的房间。 带翼蛇又开始咬梅瑟莫的穗子。 梅瑟莫别过视线。 “没有换房间的必要。” “?” 他嗓音微低:“把花放到寝殿里即可。” 积压了几天的公文还在等待批阅,幽影地的统治者并不是一个闲职,高大的半神很快身影消失在会议厅里。守在大厅两侧的火焰骑士恭恭敬敬地关上门,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去哪,黑色的幽灵侍女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回寝殿。 在散发着朦胧微光的蓝色花束旁,她添了一束幽影城后门盛开的花。 入夜后,她合上眼。 熟悉的黑暗中,红色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原来真的在等她。 她奔过去。 红发金眸的半神垂下眼,说:“你唤我来此,是因为何事?” 她将双手交握于身前。 “……有些记忆,我觉得还是交给你最好。” 黑暗轻轻泛起波澜,涟漪开始扩散。 周围的空气如水波动了一下,当梅瑟莫再次抬起眼帘时,两人已经置身于熟悉又陌生的花海。 温暖的阳光倾洒下来,远方的大树枝繁叶茂。古朴的石头建筑光洁平整,钟楼不见青苔和藤蔓的踪影。 金发的少女奔跑着穿过花海,掠过两人身侧时带起一阵温暖的微风。 「玛莉卡——」 村子里的女人们笑着呼唤她的名字。 「是玛莉卡回来啦。」 少女的头发是纯金般美丽的颜色,她亲昵地抱住姨母的手臂,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 记忆这种东西并不会消失。 也许会在漫长的时间中被遗忘,被掩藏。 但曾经存在过的时光,并不会从人的灵魂中消失。 那是他母亲曾经的模样。 12 12 一个黑色的幽灵侍从穿过长廊。 灵体边缘微微发光,他身着长袍,肩系斗篷,手里端着各地信使送来的重要文件。 每到月底,幽影地各处的军事要塞都会呈上报告。上至角人残党的位置和动向,下至道路的维持和修缮,这些事项都需要经由幽影地的最高统治者过目之后下达指令。 火把在墙侧摇曳,守在会议厅两侧的火焰骑士瘦削高挑,身影笔直如剑。 得到许可后,那个幽灵侍从踏入会议厅。历史悠久的大厅石墙厚重,尽头的壁炉燃烧着猩红的火光。绘着军徽的刺绣挂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落下来,巨大的油画被岁月的痕迹腐蚀,斑驳地拼凑出往昔的景象。 红发的半神坐在高背椅上,带翼蛇缠在身侧。壁炉的火光在那张苍白瘦削的面容上投下阴影,蛇一般的金色竖瞳敛着幽光,看起来阴郁又森冷。 黑色的幽灵侍从垂下头,恭恭敬敬地呈上信件。 书桌边垒着已经处理好的公文,朱红的封蜡上印着梅瑟莫的图章。 佩戴在中指上的戒指是权力的象征,而他左手的印章戒指,每到月末都会成为蜡封文件的图章印信。 那个黑色的幽灵侍从取了处理好的公文,正要离开,守在物种保藏库那边的火焰骑士托着什么东西进来了。 那是一块普普通通的蜡板,大小和普通的信笺差不多,上面的字迹七扭八歪,一看就出自不经常书写这语言的人之手。 火焰骑士低声和梅瑟莫说了些什么。 那蜡板似乎拥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为还没处理好的公文都被推到了一边给它让路。 梅瑟莫拿起那块蜡板,带翼蛇也凑近前来。 「尊敬的梅瑟莫先生:」 一人一蛇的视线移到蜡板的第二行。 「跪安。」 “……” 带翼蛇露出了智慧的眼神。 「非常感谢泥的收留,我最近在奴隶学习这个世界的蚊子。」 「这缝信若有写得不当的敌方,还请泥见谅。」 在这段落下面,是写得非常努力但依然像蜘蛛在爬的落款: 「谨嘁, 莱拉」 和梅瑟莫一起读信的带翼蛇,表情始终充满智慧,看起来近乎慈祥。 “这是温戈大人给莱拉大人布置的作业。”旁边的火焰骑士低声补充。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有物种保藏库那边的火焰骑士来送信。 一开始那些信还会认认真真地附上问候语和祝语,措辞也十分礼貌正式,到了后面却不知怎的愈发随意,变得和课堂上传阅的小纸条差不多。 「梅瑟莫先生,幽影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是阴天吗?」 「梅瑟莫先生,你的带翼蛇有名字吗?平时给摸吗?」 「护城河那边的河马是它当初自己跑进来的,还是特意牵进来的?它有编制吗?」 「……」 「今天的面包有些硬,但幸好有麦粥。」 「梅瑟莫先生,人真的是能连续一个月天天啃面包的生物吗?」 「面包蘸橄榄油虽然也不错,但果然和黄油才是真正的绝配。为什么幽影城没有黄油呢?」1 「想念涂抹黄油的面包。」 过了几天,火焰骑士再次呈上信件。 「今天的餐桌上出现了黄油,幸福。推荐梅瑟莫先生也品尝美味的黄油面包。」 这是最后一封来信。 书桌上,处理好的公文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黑色的幽灵侍从取回处理好的公文,躬身行礼正要退下。 “……物种保藏库。”红发金眸的半神开口说,“没有来信?” 守在大厅门口的火焰骑士,不动声色地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继续目视前方。 那名幽灵侍从有些惶恐地直起身,无言地摇了摇头。 物种保藏库。七楼。 阅读室内,裹着猩红兜帽的火焰骑士立在巨大的地图旁。幽影地北面是高原,南面是低洼的海岸。幽影城坐北朝南,背靠幽影树而建,是通往各地的交通要冲。 因为再过不久就有考试,她非常认真地记着笔记。希德本来想向萨赞进言,就算备考也不应耽误温戈那边的作业,但还没说几句就被萨赞请了出去。 一心扑在学习上,她连梅瑟莫是何时来到阅读室的都没有注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萨赞。兜帽似章鱼的火焰骑士无奈地叹息一声,她抬起头。 “今天的授课就到此为止。” “……诶?” 她顺着萨赞的视线望过去,这才看到立在门边的梅瑟莫。 她一下站起身,梅瑟莫似乎没想好开场白。两人对视半晌,最后是她开口打破了阅读室内的寂静。 “梅瑟莫先生……是来这里找书的吗?” 萨赞视线古怪。明明被巨大的兜帽遮去了神情,但就是能让人感受到他此刻心情微妙。 梅瑟莫略略撇开目光。 “……嗯。” 她一下子来了劲:“你想找什么样的书?” 话刚说完,她想起萨赞还在,论对物种保藏库的熟悉,哪里轮得到她帮人找书。 候在阅读室外的希德咳嗽起来。 下课后,一般都是由希德送她回去。从物种保藏库到塔楼,短短的一段路,希德坚持她需有人同行,但今天似乎是例外。 萨赞语气平平地开口:“属下身体不适,还请容属下告退。” 萨赞走了,希德也跟着走了。希德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和梅瑟莫打一声招呼,梅瑟莫也没计较。 “我已经不会在物种保藏库迷路了。”她走在前面,和梅瑟莫汇报自己的进度。 那种奇怪的、轻快的心情又来了,让人走路都带点蹦跳,胸腔里的心脏也变得明亮轻盈。 她和他絮絮叨叨地讲她最近课上学了什么,温戈和萨赞在教学方面的一些小摩擦,物种保藏库这近十年有哪些书架移了位置。 高大的红发半神默默听着,偶尔会来一句“然后?”于是她又能兴高采烈地继续讲下去。 “物种保藏库一共有十七个蝙蝠窝。”她转过身说,“最近有一窝蝙蝠生了崽,希德让我小心点,因为抚养幼崽的蝙蝠会变得攻击性极强……” 说话期间,她没注意到身后的楼梯,梅瑟莫突然伸出手,在她将要踩空的那一刻,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忽然贴到男人的怀抱里,被苍白的手臂搂住腰肢,她无意识地,小小地啊了一声,尾音陷在喉咙深处。 梅瑟莫僵住了。 高大的红发半神一动不动,她被他单手搂着,脚尖踩不到地,完全贴在他身上。那奇怪的声音真的不能怪她,如同身体本能的反应,不受她主观意志掌控。 柔软的身躯贴在冰冷的锁子甲上,她看不到梅瑟莫的脸,只能感到他手臂紧绷的肌肉,以及僵硬的胸膛。 就像被冰冷的石膏像抱住一样。 但不同的地方在于人的皮肤是柔软的,体温是温热的。 还有气息。 像是木炭燃烧过后残余的香气,让人头晕目眩。 脑袋仿佛停止了思考,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似乎并不想松开,矛盾的情绪在那僵硬的身躯里彼此挣扎撕咬,如同缠绞成一团的蛇,不想放开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 「……我的。」 隐秘的念头似蜜糖又似毒药,顺着理智的缝隙渗透进去。 梅瑟莫的气息病态地颤了一下,抱着她的力道紧得她有些发痛。 那一刻,她忍不住吃痛地唔了一声,红发的半神终于回过神。 巨蟒松开束缚的力道,她回到地面上时,仍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站立不稳。 梅瑟莫本想扶住她,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生硬地将手收了回去。 “……莱拉。”梅瑟莫嗓音低哑。 她靠着楼梯的扶手,抬起头。 喉咙微动,他扯开目光,似乎无法与她对视。 “下次你应当小心。” 梅瑟莫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就好像在警告她应该小心自己一样。 …… 物种保藏库的事件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梅瑟莫有意避着她,没有再出现在阅读室,接送她的人再次变成了希德。火焰骑士欲言又止。 “我想一个人走走。” 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她在墙垣上吹风时,忠心耿耿的火焰骑士保持着距离,在物种保藏库的门口用视线追随她的一举一动。 阴沉沉的天空云层涌动,幽影树的树冠散发着腐朽暗淡的金色。今天的风比较大,幽影城外的荒野在风中似海浪推涌。立在高高的城垣上,可以将萧瑟荒凉的景色尽收眼底。 除此以外,还有护城河里的河马。那只巨大的河马慢吞吞地护城河较浅的地方漫步,不管是巡逻的士兵还是守城的骑士,都不曾打扰那只生物慵懒的日常。 它头颅巨大,鼻部长着犀牛一般的角,嘴巴遍布发黄的畸齿,张口能直接吞下两个成年人。 那只河马无聊时,她曾见过它从背部变出豪猪般的金色尖刺,远远望去就像一从开花的荆棘。 在城垣上看够了风景,她转过身,一队巡逻的士兵和她擦肩而过。 一只蝴蝶映入她的视野。黑红的身躯如同被火烧过的焦炭,那小小的蝴蝶扑扇着翅膀,轻盈地从她身边飞过。 她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只蝴蝶,它舞姿悠然,体态灵巧。 “……莱拉大人——!”希德脸色大变,突然倾身向前时,那只蝴蝶依然悠然蹁跹,完全没有被城垣上的动静影响。 巡逻队伍末尾的士兵抽出刀,朝她的方向冲了过来。 “黄金树的子民,我们一族的仇人!接受报应吧!!” 几步的距离,她如同身在梦中,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身体应该动起来的,但她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寒冷地牢中的记忆呼啸而来,她几乎是愣愣地看着那人拔刀朝她砍来。 寒冷的风吹起了发丝,那恶毒诅咒的声音骤然一顿,被苍白的手掐住了喉咙,旋即整个人被向上高高抛起。 视野边缘捕捉到猩红的身影,滚烫的烈焰瞬间燃起。 那人的身影从空中落下,被挑起的长枪猛然从中刺穿。大量的鲜血如雨淋落,金属头盔滚落下来,露出那人血迹斑斑,伤口流脓的脑袋。 为了伪装成普通的士兵,他砍断了头上的角,只留下密密麻麻的血洞。 身体折成两半挂在长枪上,那人依然在嘶声发出咒诅。 “可恨的……穿刺公……梅瑟莫啊!你注定不得好死!” “你注定……咳咳……注定不得……!” 猩红耀目的烈焰燃起,皮肉被烧焦的声音传来。那扭曲的身影痛苦尖叫着,渐渐不再动弹。 高大的半神一甩长枪,将那具尸体撇到地上,动作透出无言的阴戾。 希德不知何时挡到了她身前,但这并不能阻止血液漫到她脚下,浸湿了她长裙的边沿。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这样的暗杀。”希德试图安慰她,言辞笨拙无比。“不是什么新鲜事,您无须担心。” 全城陷入戒严状态,号角的声音响彻阴暗的苍穹。 可怕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梅瑟莫身影微僵。 他脸上还有穿刺敌人时溅到的血迹,猩红的血迹沿着苍白的脸庞蜿蜒下来。 她离开希德身边,朝他跑去。 梅瑟莫还未有所动作,她已经抓住他的斗篷,躲到他身后,将脑袋抵在他背上。 ——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13 13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 厚重的城门轧轧升起,一队黑色的重甲骑兵离开幽影城,朝着夜色中飞驰而去。 雨水滂沱,急促的马蹄声敲击着大地,声势如同雷鸣。 那些骑兵身影肃杀,漆黑的铠甲弥漫着雨水无法洗刷的血腥气。他们手持火把,猩红的火光在雨中燃烧不熄,远远望去如同漆黑荒野上蜿蜒的火蛇。 在她的梦里也有火:铺天盖地,仿佛要吞灭世界的火。 黑夜被火光映得通红,宏伟的都城在火海中坍塌燃烧,巨大的雕像在街道之间行走,每一步都引起地面的剧震。它们浑身包裹着烈焰,头颅的部位如同巨大的火盆,抓起挣扎惨叫的活人扔进自己燃烧的身体。 火雨不断从天空坠落,她坐在地上,望着周围楼宇倾塌,人们在末日来临之际四处奔逃。 到处都是刺目的火光,凄厉的惨叫震耳欲聋。太多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悲鸣和诅咒让她头痛欲裂。 奔逃的市民被士兵一刀捅穿,抱着孩子匍倒在地。 神殿的祭司被砍下头颅,从高高的台阶滚落下去。 密密麻麻钉在尖桩上的焦黑尸体,颤抖着张口枯涸的嘴巴。 「……吾等一族的敌人……」 「可恨的……穿刺公梅瑟莫啊……」 那些声音重叠在一起,像污浊的血液流淌下来。 「……你注定不得好死……」 「注定……永受折磨!」 咕咚一声,祭司的头颅滚下台阶,落到她面前。 火海依然在周围熊熊燃烧,一种寒冷的寂静包围过来,隔绝了世间其他声息。 那个头颅长着扭曲盘旋的角,双眼的位置被角穿透。明明不可能视物,也不可能还拥有气息,当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对着她的时候,她却诡异地拥有了被注视的感觉。 被砍下头颅的前一刻,它嘴角微弯,分明在笑。 时隔千年,那血肉模糊的脸仿佛捕捉到她的位置,朝她露出了宁静的微笑。 她冷汗涔涔地梦中惊醒。昏暗柔软的光线透过床帐落进来,和狰狞残忍的梦境不同,现实烛光静稳,寝殿内飘浮着安神的熏香。 “……怎么了?”梅瑟莫的声音从近处传来。身着铠甲和斗篷的半神守在床畔,那是她入睡前的请求,此时他正低头望着自己,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将床上的她笼罩在内。 她试着开口,声音干涩无比:“梅瑟莫……先生?” 她神情仍有些恍惚,似是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那个身影停顿片刻,低声说:“我在。” 梅瑟莫嗓音微哑,气音如蛇。有什么奇异的情绪在他喉咙深处涌动,让他刹那间流露出蛇一般的特质。但他保持着距离,克制着自己,始终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拉住猩红斗篷边沿的一角。 带翼蛇看了过来。它看看她,然后又看看梅瑟莫,随即收起翅膀,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说,“可以让我看看你吗?” 梅瑟莫的表情好像空白了片刻。他似乎从未收到过这种请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带翼蛇在背后用脑袋拱了他一下。见他没反应,又更加用力地拱了一下。 高大的半神俯下身,她抬手碰了碰他的脸。指尖触到苍白的皮肤时,梅瑟莫毫无预兆地颤了颤,气息一下变得有些不稳。 他抑住那奇怪的声音,用钢铁般的意志力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他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畔,任她轻轻描摹自己的五官。 她动作很轻,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像眼盲的人在谨慎地透过触觉判断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她用手指碰了碰他垂下的眼睫,指尖沿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到紧抿的薄唇。 指腹碰到柔软的唇瓣纯属无意,梅瑟莫的喉结动了一下,如同渴水之人一般,下意识想咬住她的指尖。她抬起眼帘时,正好撞入那蛇一般的金色竖瞳。 梦里,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立在火海高处,睥睨世间的眼神冷酷无比。 「……暴君!」那些梦中的声音如此咒骂他。 用火屠城、残酷无情的暴君。 “……莱拉。”现实里呼唤她的声音低哑柔软,喉咙仿佛被奇异的火灼烧着,念出她的名字时染着颤意。 如同某种无法抗拒的引力,两人的呼吸声不知何时靠得极近。她清晰地看见梅瑟莫神情中闪过挣扎之色,那一刻他就像饥饿了许久的蛇,连影子都想缠上来。 她的指腹停在柔软的薄唇上,指背已经抵上自己的嘴唇,温热的呼吸声填满了指缝,一种奇怪的期待或是预感,让她如同被蛇绞住的猎物,动弹不得。 苍白宽大的手掌,圈住自己的手腕时,喉咙里的呼吸声忽然下陷。 但是—— “……够了。” 梅瑟莫移开她的手,起身坐了起来。他强迫自己背过身,肩膀处的肌肉僵硬紧绷。 “快睡。”他语气生硬地劝她。 但她却发现自己有点睡不着了。 她侧着身,床帐滑落一半。烛光透过柔软的帐幔,影影绰绰地勾勒出梅瑟莫坐在床畔的背影。 外面在下雨,雨声在夜色里喧嚣又静谧。昏黄的烛光氤氲开来,她听见自己说:“我睡不着。” “……” “温戈给我留了作业。”她道,“他让我试着朗读,但那些读物的词句太复杂,我看不懂。” “……” 她小声开口:“可以帮我读读看吗?” 半晌过后,高大的半神似乎侧了下头。她将一个卷轴递出去,带翼蛇伸头过来咬住了,衔到梅瑟莫面前。 那是一首古老的诗,写在白色的树皮纸上。温戈说那是造诣颇高的文学作品,非常具有研读意义。 “……他就象天神一样快乐逍遥,”那个声音低低念道,“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 「……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 言语的能力; 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感情 象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 我周围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 头脑轰轰。 我周身淌着冷汗;一阵阵微颤 透过我的四肢;我的容颜 比冬天草儿还白;眼睛里只看见 死和发疯。」1 梅瑟莫念了个开头就没有了声音。她等啊等,始终没有等来下文。 “怎么了?”她支起身体。 “……无事。”梅瑟莫的声音古井无波,“温戈给了你错误的卷轴。” 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多问。 梅瑟莫合拢卷轴,将那首诗放到一边。 按理说,他应该将东西还给自己。那毕竟是她的作业。 她瞅着梅瑟莫,没有出声。 片刻后,她将另一卷诗集递出去。 “这个也拿错了吗?” 梅瑟莫看了过来,她表情隐含期待,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半晌,他抬手接过卷轴。 柔软的树皮纸展开来,古老的字迹被烛光镀上一层昏黄的色泽。 “晚星带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边。”2 她躺回枕头上,侧身望着他。 “月已没,七星已落,已是子夜时分,时光逝又逝,我仍独卧。”3 梅瑟莫的声音低沉平缓,微凉似拂过平野的夜风。 他的声音很好听,哪怕嗓音不含情绪,语气没有起伏,像贴伏于地的蛇,缓慢沿着地面游曳。沙沙作响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抚慰人心,让她忍不住想让他继续念下去,不要止住那低哑的声音。 “我恨我爱。为何如此?你或许问。” 梅瑟莫顿了一下,她依然在用那种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红发金眸的半神转回视线,垂下眼帘,继续念道: “我亦不知,我有所感,我心如煎。”4 屋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沿着屋檐朝夜色中落去。 “……清凉的水滩边,细风正在苹果的树枝间穿行,从微微颤抖的树叶上滴落下睡意。”5 “……就像牧羊人践踏山间的风信子,紫色的花朵在地面上倒落并凋谢。”6 蜡烛缓缓融化,带翼蛇盘成一团,卧在梅瑟莫怀里。 眼皮逐渐变得沉重,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落入耳中麻酥酥的,像是一双大手按摩着头皮。她不由得放松下来,如同依偎在篝火边的旅者,枕着炭火噼啪燃烧的声音,意识逐渐滑向甜美的黑暗。 读诗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完全止息。 差点睡着的带翼蛇微微抬起头,看着梅瑟莫站起身。 床帐内,少女不知何时蜷着身子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高大的半神垂下眼眸。 “……梅瑟莫大人。” 背后,火焰骑士单膝跪地,头颅垂得很低。 “这次护卫不利,是属下失职。” 雨夜黑暗,室内的烛光将阴影拖得很长。红色的带翼蛇张开翅膀,缠回梅瑟莫身侧。 “……罢了。”梅瑟莫说,“那群角人的残党,处理得如何了?” “位置已经确认无误。”希德低声回复,“天亮前就能解决。” “那具尸体?” “已经交给温戈大人处置。” 梅瑟莫收回目光,看向屋外的夜雨。 “灵魂也烧干净。”他说。 14 14 红色的花岗岩纹理粗糙,白色的大理石光洁如玉。巨大的柱廊托起穹顶,池中的粼粼波光和燃烧的火把交相辉映。 这是仅对一人开放的浴场,隐藏在幽影城的地底深处。 长方形的冷水池由柱廊环绕,壁龛中的雕塑垂首敛目。高大的半神取下头盔,显出猩红如烈焰的头发。那个身影拆下猩红的斗篷,冰冷的锁子甲随着一声轻响坠地,如同蜕皮的蛇,剥露出苍白瘦削、畸形可怖的身躯。 双头的带翼蛇穿胸而过,透肩而出,一条向上绕过左肩,一条向下缠着大腿,像穿过人体血肉的缝针,硬生生改变了脊骨原本的弧度,让其变得难以抻开。宽阔的肩膀左高右低,高瘦的身躯向前弯曲,被带翼蛇穿透的胸口和肩胛骨,俱可见深深的血洞。 冰冷的池水漾开纹理,那个身影缓步没入水中。他的左目从出生起就不能视物,右目跟着瞎掉后被金色的义眼填充。义眼能见的清晰度逐年递减,他也因此学会了靠和自己共感的带翼蛇视物。 窸窸窣窣,蛇鳞摩挲的声音传来,红色的带翼蛇绕到半神的肩头,乖巧地伏在他颈边。 被惊扰的水面重新合拢,再次变得平滑如镜。 没到胸口的池水冰冷刺骨,但丑陋的火焰依然在体内燃烧。水面的倒影显出一张阴郁冷峻的脸,猩红的头发沿着肩背散落,微卷的发梢如同火焰蜷曲的细丝,将皮肤衬得更加病态苍白。 在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体内的黑暗深处,扭曲缠绕的恶之蛇蠢蠢欲动,仿佛要破开他右眼的封印爬行而出。 他的身体是蛇窝,在薄薄的血肉之下,蠕动着随时要破皮而出的深渊诅咒。 母亲赐予他的光辉——用来封印他体内恶蛇的金色义眼,光芒在逐年变得黯淡。终有一天,他会彻底失去人形,被体内的黑暗吞没。 这是早已注定好的命运,从他带着诅咒降生于世的那一天,就写好了最终的结局。 梅瑟莫早已学会接受他的命运,在漫长时光中和他作伴的带翼蛇也是如此。 但也许是封印在减弱的缘故,恶之蛇的欲望最近开始影响他的心神,啃噬他的理智。 想要吞噬、想要吞吃的欲望愈发强烈,如同体内燃烧不息的火种,时时刻刻让他备受煎熬。 红发金眸的半神靠上池壁,抬手捂住脸,仿佛这样就能扼住那些蠢动的念头,压住那涌到喉头的沙哑呻吟。 “……” “……” “莱拉大人。”希德的声音让她回过神。 两人走在前往物种保藏库的路上。幽影城前不久解除了戒严状态,她也恢复了平时的行程。虽说解除了戒严状态,希德再三向她保证,幽影城目前就连一只陌生的蝙蝠都飞不进来。 “难道还有熟悉的蝙蝠和陌生的蝙蝠的区别吗?”她很好奇。 “那当然。” 物种保藏库一共有十七窝蝙蝠,在漫长的岁月中,那些蝙蝠已经变得和家养的差不多,一眼就能看出和外面野生蝙蝠的区别。 “河马呢?” “河马也有家养和野生的区别。” “我以后可以负责照顾护城河的那只河马吗?”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就业方向,“它的牙齿看起来很久没清理过了,非常需要人帮忙” 希德试图改变她的想法:“作为护城的河马,它吞食过不少尸体。” “那就更需要刷牙了,不是吗?” 希德无言以对。 走到阅读室门口,里面传来温戈和萨赞辩论的声音。 “应徐徐图之。”萨赞如此建议。 “应乘胜追击。”温戈如此回复。 “你们在说什么?”陌生的声音来自没有戴着面具和兜帽和火焰骑士。她觉得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忽地想起这不是那个躺在教区地板上以泪洗面的怪人吗? 和当时的消沉颓唐不同,他现在看起来倒是十分正常,顶多就是胡子拉碴了一些,如同锅盖倒扣的发型也有待商榷,充斥着中世纪的骑士风。 面对提问,温戈笑呵呵地说:“兵法。我们在谈论兵法,对吧,萨赞?” “……” 希德提醒她:“这位是昆兰。” 被点到名字的火焰骑士朝她郑重行了一礼:“上次让您见笑了。我愿领受鞭笞,以示歉意。” 希德说昆兰参与了前几天的剿灭角人行动,因此又满血复活了。至于鞭笞的部分,她不用理会,完全当成耳边风就好。 “尊敬的女士,请您鞭笞我吧!” 昆兰啪的一声,单膝跪地。 她无意识倒退了几步。 希德伸出手,直接将昆兰连拖带拽地提走了。旁观全程的温戈和萨赞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待动静远去,阅读室再次安静下来,温戈笑眯眯地开口:“好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开始上课了。” “经过商议,我们决定对课程进行一些调整。”萨赞嗓音嘶哑。 所谓的课程调整,是让她开始学习基础的生存手段。 她多出了草药课,解剖课,基础的近身格斗也提上了日程。 至于魔法的基础原理和使用方法,温戈说会有特殊的讲师前来授课。 那位特殊的讲师身着银辉明亮的优雅盔甲,肩头缀着青金色的斜式披肩,身材高挑挺拔,与其说是纤弱的魔法师,不如说看起来更像一位威风凛凛的骑士。 在壁炉旁站定,那高挑的身影摘下银色的头盔,露出一头如瀑青丝,和白皙姣好的面容。 “初次见面,我是蕾菈娜。”对方的眼瞳是深邃的蓝色,美丽如月辉皎洁的夜空。 那位女骑士朝她弯唇一笑,嗓音温和明朗:“愿月亮的光辉常伴您身侧。” 许是她发呆得有些明显,希德警铃大作:“莱拉大人?” 希德喊了她几次,她才回过神。 “噢,”她结结巴巴地说,“很……很荣幸认识你,我是莱拉。” 突然有些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忘记了温戈之前教过她的礼数,下意识朝对方伸出手。 黑发蓝眸的女骑士低下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在她将手缩回去之前,女骑士托住她的指尖,动作自然地在她指背落下一吻,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优雅无比,轻易便化解了尴尬的氛围。 “我亦深感荣幸。” “……”她本来是想和对方握手的来着。 这下不止是手背,脸颊也烧了起来。 希德的声音更加警惕了:“莱拉大人,您是来上课的。”火焰骑士往前动了动,似乎想将她遮到身后。 “说的是。”蕾菈娜直起身。黑发蓝眸的女骑士站起来时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举手投足都优雅从容。 “让我们开始吧。” 讲解魔法原理时,蕾菈娜喜欢进行现场演示,因此教室并不拘泥于室内,教学内容也不局限于书本。 英姿飒爽的女骑士擅使双剑,是魔法大家,亦是剑术大师。她曾是卡利亚皇室的公主,来自和黄金王朝征战多年、最后通过联姻结盟的古老魔法世家。 她的家乡气候潮湿,湖泊众多,悬崖飞瀑蔚为壮观。由卡利亚皇室管理的魔法学院建立在高高的山峰上,俯瞰着雾气迷蒙的城镇。 她本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是卡利亚皇室的下任继承者之一。 “为什么会加入梅瑟莫军,参与圣战?” 蕾菈娜说,那是年少时的一见倾心。 “……可惜他脾气古怪,顽冥不灵。”她笑着摇头,“幽影城的城主比幽影城更加难以攻克。” 蕾菈娜管理的恩希斯城位于幽影高原的东南方,在通往幽影城的必经之路上,是重要的前哨和军事要塞。 提及梅瑟莫时,蕾菈娜语气熟稔,仿佛两人是多年的好友,信赖关系十足。 “你呢?” 话题忽然转回到她身上,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对方问的是她对梅瑟莫的看法,还是她留在幽影城的原因。 她张了张口,但没有答案出来。 高挑的女骑士笑了笑,神情有种过来人的了然。 她抬起手,将散落下来的一丝乌发别回耳后。 “来吧,让我们继续。”蕾菈娜执起长剑,“让我教你痛殴……敌人的剑法。” 她差点忘了提醒对方,她们上的是魔法课来着。 结束一天的课程回到塔楼时,负责护送她的火焰骑士一直在嘀嘀咕咕。希德说要和温戈重新商量一下课程的安排,恩希斯城的城主怎可擅离职守。这不妥,很不妥。 希德心事重重,她亦是如此。那句她未能回答的提问,一直在脑海里徘徊不去。洗漱后,她回到床上准备休息,但堆满软枕和毛毯的床榻,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觉得空空荡荡,心里也难受得紧。 帐外传来置物的轻响,她撩开床帐,正好看见梅瑟莫放下什么东西准备离开的背影。 她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了。 念及此,身体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地动了起来。她离开床榻,急切喊道: “梅瑟莫先生。” 正要离开的背影停了下来。 他不转过身,就这么一直背对着她。 “是有什么事吗?”她用近乎期待的语气问道。 梅瑟莫微微侧身,视线扫过她赤足踩在石砖地面上的双脚,很快移开目光。 “萨赞托我将此物送给你。”他嗓音清冷,没有波澜,“这能助眠,避免你被异物打扰。” “……啊,”她说,“谢谢。” 眼见梅瑟莫又要迈开步伐,她赶忙道:“诗歌!” 在红发金眸的半神看过来时,她小声补充:“诗歌还没读完。” “……” 烛光静稳,昏暗柔和的光芒勾勒出两人的身影。 他很高,所以她得一直保持视线向上。 阳台的夜风吹起了幔帐,单薄的寝衣贴到身上。梅瑟莫错开视线,抬起手,壁炉里的火光燃烧起来,驱散了周围夜晚的寒意。 “我今天还有要事。” 带翼蛇似乎想咬他,但又没舍得下口。最后只能无奈地圈在梅瑟莫肩上,和高大的半神一起离开寝殿。 她立在桌边,垂下视线,打开梅瑟莫带来的盒子。 一只金子打造的蛇形手镯,静静映入眼帘。 15 15 交界地和幽影地,一个为表世界,一个为里世界,幽影树和黄金树的关系也是如此。 幽影城背靠幽影树而建,常年笼罩在晦暗的阴影里。尽管如此,对于幽影城的众人来说,这里依然是距离故乡最近的地方,是最能接近黄金树恩泽的场所。 很久很久以前,当幽影树的恩泽还未枯竭之时,纯金的树液滴落下来,能填满树底下的巨大圣杯。 那些树液能增强人的体质,为人们提供祝福。收集树液曾是幽影城最重要的仪式之一。 那仪式如今荒废许久,空涸的圣杯也爬满了枯藤。 希德说那差不多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世界如同巨钟被人敲响,黄金树的震怒仿佛海啸地震,哪怕远在幽影地,他们也感受到了那怒涛的余波。 人们都说,幽影树的枯竭一定是某种惩罚。从那一日起,永恒女王玛莉卡彻底收回了她的恩赐,闭眼不再看顾这片大地。 「我们做错了什么?」人们惶惑不安,彼此询问。 「是什么致使了黄金树的愤怒?」神职人员们禁食祷告,多日滴水未进。 然而,不论人们如何呼求,如何祈祷,都不曾收到任何回应。 「我们有罪了!」一些人如此高呼。 「我们有罪了!」 幽影树尚未枯竭时,人们尚能怀抱归乡的期待。当恩赐断绝时,那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也被残忍揭去。 没有人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黄金王朝放逐遗忘。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们为了圣战舍弃一切,最后换来的却是被抛弃的结果。 在无尽的惶惑和绝望中,一些细小的声音诞生了。 「梅瑟莫不是玛莉卡大人的孩子吗?」 那些声音窃窃私语着,究竟是怎样的罪,才会让玛莉卡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要舍弃。 如同溪流汇聚,那些声音后来渐渐大起来。 手刃仇敌和手刃曾经的同伴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对于忠于梅瑟莫的火焰骑士来说,那是一段不怎么让人想回首的过去。 枯黄的野草在风中如海浪翻涌,叶片如针的松林高高耸立。这是幽影城后门的一片平野,和幽影树的树根接壤,也是圣杯的所在之地。 黯淡的金芒在空中飞舞,萧瑟凉风卷起了野草麦芒。火焰骑士随侍她身旁,她今天换了轻便保暖的骑装。希德说魔法课暂缓几天,打好骑术基础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她一开始以为这里的骑术指的是骑马,后来才发现要骑的可能是野猪。 那巨大的野猪身披铠甲,锋锐的獠牙能捅穿钉板。骑在它背上的骑士穿着重甲,手里握着长矛般的巨剑,面部五官被头盔遮得严严实实。 希德告诉她,盖乌斯大人是梅瑟莫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曾在圣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和蕾菈娜大人同为梅瑟莫大人的左膀右臂。 她和那头野猪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抬头发问: “它叫什么名字?” 那骑士的肩膀震动起来,她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在笑。 “将军。”头盔后传来的声音豪爽豁达,倒是冲淡了他给人威压颇重的初印象。 盖乌斯拍拍身下的伙伴:“它的名字是将军。” 巨大的野猪哼哧了一声,似是做出回应。 希德及时出声提醒:“莱拉大人,您是来学习骑马的。” 听到她不是来骑野猪的,一股淡淡的失落顿时涌上心头。 她“噢”了一声,收回差点伸出去的手。 那野猪骄傲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抬起獠牙。 ……还是梅瑟莫的带翼蛇比较亲人。她不无遗憾地想。 “小姑娘,你想学习骑野猪吗?” 盖乌斯饶有兴趣地问她。 、 她诚实地点了下头。 “那就来吧。” 火焰骑士大惊:“盖乌斯大人,此事不可。” “将军有分寸,你不用担心。”盖乌斯挥挥手,“再说了,学会骑野猪后,骑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着,就利索地翻身下马,啊不是,下猪。 盖乌斯落地后,她才注意他膝盖以下肌肉萎缩,和强壮的上半身形成了鲜明对比。骑在野猪背上时威风凛凛的身影,平时只能以膝触地,用手臂的力量支撑自己行动。 对于自己腿部的残疾,盖乌斯不以为然,也并不介意他人的打量。 “你还想骑野猪吗?” “想。”她答得毫不犹豫,盖乌斯笑起来,巨大的野猪晃了晃脑袋,吐出一口气,慢慢卧下身来,让她爬上去。 它背脊太宽,她无法跨坐,于是侧着身子坐在鞍上,握好缰绳。 确定她坐稳了,将军慢慢站起身,像老牛漫步一样,朝前方迈开步伐。 凉风吹起了鬓边的发丝,枯黄的野草向远方蔓延。漆黑的高塔耸立在平野尽头,顶部形如弯月,如同祭仪时人们捧上的器皿,象征承接幽影树的恩泽。 将军步伐慢悠,走得稳当,和冲锋陷阵时的勇猛截然不同,如盖乌斯所说,确实是非常有分寸的一只野猪。但希德仍有些不放心,将军个头很高,是巨型野猪,哪怕只是从上面栽下来,对普通人来说也够呛。 火焰骑士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盖乌斯倒是做起了甩手掌柜,他笑呵呵地靠在门边,看着将军带着她慢悠悠地在周围晃了一圈,回到原地。 “河马也能骑吗?”她问他。 盖乌斯愣了一下,旋即大笑出声。 “能,当然能。”他说,“谁规定了河马不能骑?” 他一拍大腿:“想骑就骑,这个先例就由你来开。” 希德在一旁欲言又止。 她练习了一下午的骑术,直到日头西斜,仍有些意犹未尽。 盖乌斯说他的住所就在不远处。他和他的伴侣膝下无子,已经许久没有访客,若她不嫌弃,可以在他们那留宿一晚,顺便和将军培养培养感情。 她心动了。 “莱拉大人……”希德似乎想说什么,但盖乌斯揽住火焰骑士的肩膀,将她带到一旁的角落里嘀咕了些什么。两人谈完后,希德虽有些不情愿,倒没有继续出言劝阻。 “回去复命吧,”盖乌斯说,“那家伙阴沉沉地闭门不出又不是第一天了,多阴沉几天也没什么。” 盖乌斯的伴侣是一位名叫阿尔玛的女性,她骑在威风凛凛的银狼背上,身着蓝银锁子甲,披着长袍,细长的睫毛如霜雪洁白,整个人都像从冰雪中雕出来的,瞳孔是非常独特的灰蓝色。 阿尔玛和盖乌斯一样,无法直立行走,平时都靠坐骑出行。两人住在舒适宽敞的木屋里,屋里的台面皆低矮。气派的壁炉火光温暖,木地板上铺着花纹繁丽的厚毯。 “很荣幸接待您,莱拉大人。” 她有些惊讶,没想到对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弯,阿尔玛道:“幽影城内没有新鲜事。” “这一千年来,只要稍微有点什么变化,很快便会人尽皆知。”对方微微垂首,“还请您原谅我们这些人的好奇心。” 她连忙摆手。 那头银灰色的巨狼,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自己。 “这是我的伙伴,维克。”阿尔玛笑着解释,“若是您不介意的话,还请您伸出手,让维克熟悉一下您的气味。” 似是许久没有见到踏足自己领地的其他生物,得到许可后,那头巨狼凑近前来,警惕而矜持地嗅了嗅她的味道。 入夜后,窗外变得一片漆黑。三人在壁炉前席地而坐,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酒足饭饱后,阿尔玛靠着身后的巨狼,和她闲聊起来。 她说她和盖乌斯都是白金之子。白金之子是人造生物,血液浓稠凝固,生来便无法直立行走。他们不受黄金树的赐福,被认为是污秽的存在,但梅瑟莫并不在乎这些,反而重用盖乌斯和他的族人。 也许是都背负诅咒的关系,梅瑟莫和盖乌斯颇有些惺惺相惜,后来也确实成了莫逆之交。 “……诅咒?”她捕捉到一个关键词,阿尔玛却像一不小心说漏嘴了似的,很快转移了话题。 银色的巨狼惬意地梳理着毛发,一边梳理,一边用那双浅灰色的眼瞳望着她的方向。 “维克。”阿尔玛说,“可以让我们的客人摸摸你吗?” 银狼停止舔毛,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 片刻后,它微微伸头,纡尊降贵地表示她可以摸它。 银色的狼毛手感厚密,哪怕在严寒的风雪中也能保持温暖,一旦摸上了就让人有些停不下来。 银色的巨狼哼哼几声,伏在原地,任她将它从头到尾撸了个遍,连尾巴尖尖都没放过。 “原来你喜欢毛茸茸的生物。”联想到她对将军的态度,盖乌斯好像悟出了什么。 他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所以还是毛茸茸比较有吸引力吗。”盖乌斯自言自语。 “嗯,有点棘手。”他说,“确实有点棘手。” 盖乌斯抬起头来,问她:“有鳞的生物不行吗?” “?” 她一头雾水,阿尔玛微笑着看了盖乌斯一眼,他立刻干笑着放下手。 “我去收拾房间。” 这是她第一次在幽影城外面过夜。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后门的这片平野依然是幽影城的地界,但在外留宿的体验依然十分新奇,对她来说就像露营一般。 她一时没忍住,多待了几天。 白天的时候,盖乌斯指导她骑术。阿尔玛是老练的弓箭手,骑在银狼背上时,身手非常矫健。她骑术和箭术一起学,时间过得非常充实。到了晚上,阿尔玛会煮香喷喷的炖菜和浓汤,维克会纡尊降贵地让她摸自己的毛毛,将军有时候也会从门口探进巨大的脑袋。 阿尔玛开玩笑让她久留时,希德终于绷不住了。 盖乌斯将希德拉到一边,小声嘀咕:“信我,没问题。” 火焰骑士手中的火光燃了又熄,最后还是慢慢小了下去。 当她能骑着将军满场跑时,盖乌斯托着下巴说,应该差不多了。 她问他什么差不多了,盖乌斯说照这进度,她很快就能骑上河马了。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阿尔玛笑着看了他一眼,他果断闭上了嘴巴。 幽影地景色荒凉,黯淡的金芒如柳絮漫天飞舞。她牵着将军的缰绳,漫步于枯草及膝的平野。也许是相同的景色瞧多了,如今她看着那歪扭的巨树,灰暗的天空,心里居然能生出几分亲切来。 热乎乎的感觉在胸口涌动,她很想找人诉说,但这人不是盖乌斯,不是阿尔玛,也不是希德。 将军忽然扭头朝幽影城后门望去,盖乌斯笑了一声,道:“来了。” 风声渐渐平息,枯黄的野草不再簌簌作响。 她停下脚步。红发金眸的半神靠在门边,朝盖乌斯看了一眼,眼神很凉。 “哟,”盖乌斯坦然无惧,“是什么把你这条独眼蛇引出来了?” 16 16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呱噪,盖乌斯。” 梅瑟莫的嗓音冰凉丝滑,像贴地而行的蛇,平静的表面下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 “你也还是老样子,说话一点也不讨喜。”盖乌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和表情阴沉、神色恹恹的梅瑟莫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最近睡得不好吗?”盖乌斯笑呵呵地指指眼下,“黑眼圈出来了。” “……” “啊,不对,应该说,你的黑眼圈比之前更重了。” 梅瑟莫眼神寒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小把戏。” “哦?你要这么说,我倒是好奇起来了。”盖乌斯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我在搞什么把戏?” “……” “请尊贵的梅瑟莫大人赐教,我最近在搞什么把戏?” 梅瑟莫面无表情,但有那么一刹那,红发金眸的半神看起来似是有些后悔当年将盖乌斯招入麾下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身着骑装的少女穿过枯黄的野草朝这边跑来。 她跑得有些急,披着铠甲的巨型野猪跟在她身后,表情透露出些无奈。 它倒是想将她直接拱到背上,但又担心自己的獠牙会伤人,于是只能跟着少女的步伐,以对它来说如同慢跑的速度朝这边靠近。 “——梅瑟莫先生!”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红发金眸的半神站在原地。 她跑到他面前,脸颊微红,眼神很亮。因为刚才的奔跑,她气还没喘匀,几缕头发从耳后滑落到颊侧,像雀鸟未长丰的绒羽,凌乱而柔软,而她似乎毫无所察,光顾着用那种亮晶晶的目光望着他。 “……你怎么来了?” 他无意识蜷起指尖,指甲抠入苍白的指腹。 但那点疼痛微不足道。 对于如此轻易动摇的自己,心底无端涌起了近似于焦躁的情绪。 他像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无法解脱,不得纾解。 高大的半神暗暗绷紧下颌,垂目望着她,半晌,才不咸不淡地挤出一句:“萨赞很关心你的学习进度。” 旁边的盖乌斯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骑着银狼朝这边聚集过来的阿尔玛也身形微顿。 “……噢。”她说。 红色的带翼蛇忽然蹭了她一下,然后又更加用力地蹭了她一下。它贴到她颈边,在她身上缠来绕去,仿佛誓要将自己的气味涂抹上去,遮盖她身上的其他味道。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另一条带翼蛇越过她的肩膀,向后方的银色巨狼龇露獠牙。 当她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时,那条带翼蛇又变回了无辜的表情,慢吞吞地朝她吐了下信子。 待在后方的银狼很无语。阿尔玛摸了摸它厚密的毛发,以示安抚。 带翼蛇反复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她被它弄得有点痒,忍不住笑了一下。 梅瑟莫看着她,他神情古怪,以至于她不得不开口问他:“梅瑟莫先生已经用过膳了吗?” 盖乌斯在旁边干咳了一声。 梅瑟莫压下那古怪的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兴高采烈:“我最近学会骑野猪了,你要看看吗?” 将军非常配合地卧下来。作为一只野猪,它也是尽力了。 盖乌斯瞥了梅瑟莫一眼,道:“别紧张,不会摔下来的。” 哗啦啦的风声穿过平野,野草麦芒像海浪翻涌。她骑到将军背上,像平时练习的那样,绕着场地跑了一大圈。 回到原地时,梅瑟莫朝她伸出手。他手掌宽大,苍白的手指瘦而修长,指甲稍微有点尖,握住她的手时明显克制了力道。 他将她托下来,在这个过程中短暂地扶了一下她的背。她对他来说就像危险的火种似的,他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就将手收了回去,仿佛生怕引火烧身。 他还未对她的骑术做出评价,她用期待的表情看着他。 红发金眸的半神侧过脸:“……你学东西确实很快。” 他原来记得——她刚到幽影城时,毛遂自荐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她忽然高兴起来,高兴得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盖乌斯和其他人不知何时已经默默退下去了,只留两人站在原地。 “这几天,你看起来过得不错。”梅瑟莫低声开口。 她眼睛亮起来,说:“我以前都不知道晚上原来会有那么大的月亮。” 对黑夜心怀恐惧之人,自然不会有心情去观赏夜空。 但在外留宿的这几天,她发现到了晚上,幽影地的天边会出现巨大的月亮,像残缺的银币一样镶嵌在深蓝的夜空中。 哪怕是危机四伏的夜晚,原来抬头也能发现美丽的景色。 她和梅瑟莫分享着这几天的见闻,两人朝物种保藏库走去。她说这几天她吃得好,睡得也好,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梅瑟莫没什么回应。本来就神情阴郁的半神,看起来好像更阴沉了,甚至有些失落。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仿佛在出神。她忍不住开口:“梅瑟莫先生?” “……”高大的半神停下脚步,猩红的身影驻足在走廊上,一动不动时就像一座石膏塑像。 “你可以继续留在那里。”梅瑟莫的声音无波无澜,沉如死水,“盖乌斯和他的伴侣不会介意。” 她差点撞到梅瑟莫背上,闻言一下刹住脚步。 “但是……”她张口结舌,“但是这不妥。” “有何不妥?” 她憋了又憋,终于冒出一句:“人家是夫妻。” 在梅瑟莫看过来时,她声音小下去:“……既然是夫妻,就总有不方便外人在场的时候。” 看着那两人神情自然地亲昵互动时,刹那间涌上心头的情绪是什么呢? 她怔了一下,忽然回味过来:啊,是羡慕。 不需要言语,只是交换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时。 在壁炉前席地而坐,两人自然而然地将手叠握在一起时。 作为旁观者的自己,心里那一瞬间涌上的酸软情绪,是羡慕。 她愣愣地望着梅瑟莫,但他似乎曲解了她的意思。他尽力缓和语气,说:“我并不是在赶你走。” “但你想我留下吗?”她突然道。 梅瑟莫僵了一下。他绷紧下颌,看起来似是在忍耐。 她努力藏起心底的失落,为了掩饰自己的难过,甚至表现得比平时还要轻快。 “我这几天都没有做噩梦了。”她笑着说,“萨赞送的那只手镯真的有用。” “不过,之前其实也没那么糟糕,不是所有梦都是噩梦。”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问他:“幽影地有大型的蛇吗?” 她比划了几下:“身上长眼睛的那种。” “……”过了许久,梅瑟莫才重新开口:“你为何对此事感兴趣?” “因为我想再见它一次。” 她继续道:“我上次在梦里见到它时,它受了很严重的伤,而且看起来孤零零的,没有同伴照顾。过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梅瑟莫没有表情:“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但是我在意。”她说,“如果不是梦怎么办?” 说话期间,两人已经来到阅读室门口。 梅瑟莫告诉她:“……幽影地本土没有那样的蛇。”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她觉得梅瑟莫态度古怪,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萨赞简单询问了一下她这几天的学习进度和课业完成情况。她向萨赞表示了感谢,因为那只蛇形金镯,她的睡眠情况近期有了显著改善。 这下萨赞也态度古怪起来。 无法从兜帽底下窥见真容的火焰骑士注视她良久,嘶哑的嗓音平静无比: “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 她坐在寝殿的长椅上,手里托着一柄未开刃的匕首。做工精巧的匕首雕着花纹,刀刃的形状如同火焰的波纹。 近身格斗练习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她终于开始要使用武器了。 这是希德翻箱倒柜,从幽影城的兵器库里找出来的。火焰骑士说这是兵器库里最轻巧的武器,也最适合她的体格。 借着烛光,她端详着手里的匕首,侧过刃面时,不期然看见了一抹猩红的影子。 她转过头,披着猩红斗篷的半神站在不远处,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好像只是将她放到寝殿里就满足了,再别无所求。她回来后,两人交流不多。她平时忙于课业,梅瑟莫也没有主动找她。 讲述幽影地的历史时,萨赞从不避讳圣战期间发生了什么。 她越是了解这段过去,就越是明白:在旁人看来,如今的梅瑟莫就像一捧灰烬,是圣战期间曾经涛涛燃烧过的烈焰,在漫长的时间中冷却下来的尘灰。 圣战其实已经结束了,那东西早就结束了。在梅瑟莫的带领下,征讨异教徒的大军拆毁了一切能拆的神殿,烧毁了一切能烧的城镇。幽影地如今焦土千里,荒凉破败,到处都是被梅瑟莫之火焚烧过的遗迹。 在那场焚毁了角人文明的大火中,他把自己也烧得干干净净。 火焰本就是燃烧到最后会吞噬己身的东西。 像咬着尾巴的蛇,最终只会将自己一并吞没。 “……我明天要开始上课了。”她说,“陪我练练?” 她只学了些防身的基础,重点在于让敌人失去行动能力。 若有人挥刀朝她砍来,希德教了她如何攻击敌人的小臂内侧,肩膀关节,和大腿动脉。 但希德没有教她,如果敌人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时,她该如何第一时间挣脱对方的束缚。 重心一下改变,她踉跄了一下,梅瑟莫及时伸手托住她的腰。未开刃的匕首当啷一声,砸落在地,蹦弹几下没了声息。 她抬起眼帘,在金色的竖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就在梅瑟莫打算松开手,将她放回地面上时,红色的带翼蛇忽然动了。那两条蛇动作飞快,像麻绳一样将两人紧紧缠在了一起。 拢在她腰上的手掌一僵,梅瑟莫似乎抽了口气。 他压低嗓音:“……松开。” 然而带翼蛇没动。 它们装聋作哑,左顾右盼。 梅瑟莫轻轻喘息起来,低哑的嗓音紧绷得有些发颤:“立刻松开。” 她不知道他为何发抖,好像压抑着极大的痛苦一般,要被体内矛盾的意念给绞碎了。 带翼蛇犹豫了一下,梅瑟莫可能挣扎得太明显,它们慢慢松开力道。 “梅瑟莫先生,”她忽然开口说,“你讨厌我吗?” 红发金眸的半神怔了一下,下意识开口:“不……” “你讨厌触碰我吗?” “不……”他嗓音沙哑,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不……” 但那已经足够了。 她拢住他苍白的脸,侧头吻了上去。 ——他不是灰烬。 当她亲吻他的时候,那盖着尘灰的火炭,分明重新露出了炽热得惊人的光芒。 17 17 呼吸声忽然陷落喉中,梅瑟莫僵在原地,如同石雕。 他薄唇偏薄,缺乏血色,但触感非常柔软。她轻轻贴上去,试探性地咬了下他的唇瓣。 拢在她腰上的手无意识收紧,她仿佛受到鼓励,停顿片刻后,再次吻了吻他轻轻颤抖的嘴唇。 她浅浅地啄他,小心翼翼地进行试探。唇瓣之间简单的摩挲引起不可思议的酥麻,并且很快就让人不再满足于此。 唇瓣微微分离时,梅瑟莫忽然发出声音。 “……莱拉。”他嗓音微颤,沙哑的声音仿佛在喉咙里燃烧,充满无法再压抑的渴望。 他扣住她的后脑勺,宽大苍白的手掌,手指插入她柔软的长发。 他重重碾上她的嘴唇,她下意识“啊”了一声,但那点微弱的声音很快被他吞吃入腹。他撬开她的齿关,堵住她的呻吟,凭着本能开始索取。 她口腔太小,他如同一条饿极了的蛇,怎么吮咬都不够。 “哈……哈啊……”梅瑟莫不让她出声,自己却在发抖呻吟。 像陷入高烧的病人一样,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他喉中涌出,难以连成完整的词句。 “……莱拉……莱拉……” 那声音落入耳中,让奇怪的热意在体内蒸腾而起。 明明只是亲吻而已,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要融化了,大脑也变得糊涂起来,除了集中于此时此刻的感觉以外再没有处理其他信息的能力。 桌面的杂物被扫下落,梅瑟莫不知何时将她扣到了离两人最近的桌上。厚木的长桌光滑冰凉,凉意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她颤了一下,梅瑟莫掰过她的脸,开始吻她的下颌和颈侧,沿着她脖颈的弧线向下亲吻。 脆弱的脖颈被拢在苍白的掌心里,黏腻的亲吻声不断传来。于此同时,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抚摸游走,揉捻她的每一处皮肤。 他用的力气可能重了点,她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 虽然吃痛,身体却像是有电流窜过,连手指尖都酥麻起来。 伏在她身上的身影停了下来。 “……梅瑟莫先生?” 红发金眸的半神脸色苍白,阴暗的神情扭曲了一瞬。 她想要伸手去拉他,但他倏然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后退。 “……不。” 他抬手捂住脸,手背青筋凸起。 “不可。” “梅瑟莫先生——”她从桌上坐起来,但他阴戾地喝止了她的动作。 “别过来!” 带翼蛇圈到梅瑟莫身上,试图安慰痛苦的半神。 “……为什么?”她无法理解,撑在桌沿的手臂也微微颤抖起来,“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 梅瑟莫抬起头,从指缝的阴翳间露出金色的竖瞳。 “我是受诅咒之身。” “什么诅咒?” 然而他闭口不答。 “你不应该受我拖累。”他喘了口气,嗓音低哑,“刚才……是我的错。” 苍白的面容再次扭曲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面皮下蠕动,马上就要破皮而出。 他痛苦地呻吟起来,身体微微发抖。 “……走。”他对她说。 他咬牙喘息:“赶快走——” 视野模糊起来,梅瑟莫沙哑的声音骤然断开,没了下文。 她坐在桌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沿着脸庞滑落下来。 带翼蛇看起来有些慌,慌得把自己打成了结。梅瑟莫下意识站起身,朝她靠来。 “莱拉……”他伸出手,但她避开了他的手指。 眼泪还在流,她不出声,也不看他。 苍白的手指停在半空,梅瑟莫表情僵硬。 “莱拉……”他的声音低下去。 “讨厌我的话你可以直说。”她开口,“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她依然不看他。 “这段时间很感谢你的照顾,我无以为报。” 带翼蛇警铃大作,高大的半神依然僵在原地,似乎被她刚才的拒绝打击得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等学业告一段落,我会自请离开。”她补充,“不留下来给你添麻烦。” “……你不是。”梅瑟莫开口,“你从来都不是麻烦。” “但是很明显,我的存在会给你带来困扰。” 她终于转过头:“我不想成为你的困扰。” 梅瑟莫喉咙微动。 “这不是你的问题。”他低声说,“是我的。” 她望着他:“你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梅瑟莫没有立刻回复。 他抬起手,用指背蹭去她的眼泪。 金色的竖瞳定定地注视她片刻,高大的半神俯下身,吻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珠。 “你会后悔的。”他叹息一声,终是不再挣扎。 梅瑟莫败下阵来。他摘下头盔,解开猩红的斗篷。 他似乎从未在他人面前如此展示自己的残缺,期间动作犹豫了几次,最后还是拆下了鳞片细密的锁子甲。 高大的半神皮肤苍白,肤色甚至有些发灰,和普通人比起来更像石膏塑成的雕像。他平时身体前倾原来不是习惯所致,而是因为他脊柱变形弯曲。胸口的大洞被带翼蛇的身躯穿过,从左肩透出,人和蛇连在一起,恍如一体。 她不由得抬起手,红色的带翼蛇凑过来,用鼻部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 “我生来体内就盘踞着恶蛇和火种,它们能帮我压制身体里的诅咒。” “所以你的义眼也……?” “我的义眼也是为此而存在。” 她的手指停在他的胸口上方,那里留着带翼蛇从他的躯壳里穿过的洞。 “还疼吗?” 触上他胸口完好的皮肤时,梅瑟莫的气息微微颤了一下。 她抬头望着他,他稍微挣扎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拢住她的脸。 “别哭。”他低声开口。 “别哭,莱拉……” 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在接吻了。 扣在桌沿的手,改而搂住了苍白的脖颈,指缝间填满了猩红微蜷的发。 梅瑟莫一开始动作还算温柔,他亲吻她的面庞,吮去她的眼泪,用舌尖将那略咸的湿意卷入口中。他缓慢而细致地吻她,小心得有些生涩,似乎生怕将她弄坏了。苍白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护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搂入怀中。 但红发金眸的半神压抑许久,很快便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亲吻。 他将她压在桌面上,空出来的那只手贴上她的曲线。 也许是她的衣衫布料太单薄,也许是半神的力气太大,他褪下她肩膀衣物的动作稍微大了点,单薄的布料一下被撕扯开来,露出白皙柔软的皮肤。 她急促地喘了一声,扬起纤细的脖颈。 梅瑟莫不断呢喃她的名字,声音里染着病态的热意,而她被那热意传染,神志都有些不清楚起来。 他将她全身上下都吻了个遍,连指尖都没有放过,虔诚如同朝拜圣殿的信徒。 两人差点在桌上成事,好在带翼蛇最后咬了梅瑟莫一口,他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将她捞到怀里,放到床榻上。 “……莱拉。”他俯下身,怜爱地吻了吻她被汗水打湿的脸颊,嗓音含着奇异的颤意,“我的……莱拉。” 说到后面,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啊……”涌出喉咙的声音,只是开了个头便被掐没了声息。 带翼蛇将她缠得紧紧的,以免她乱动伤着自己,但她完全说不出话,只能不断平复呼吸试图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酥酥麻麻的感觉扩散开来,她感觉自己眼角渗出了泪意。带翼蛇蹭过来,安抚般地贴了贴她的脸颊。 她从一开始的抗拒难受,到后来渐渐软下了腰。 她恍然间觉得屋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流淌。她抓住苍白瘦长的手臂。 “梅……梅瑟莫先生……”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喜欢……”她哽咽出声,“好喜欢……” 梅瑟莫托起她的身躯,将她紧紧搂到怀中。她坐在他的大腿上,脸颊靠着他的胸膛,而他则跪行在床榻上,低头抱着她,力道大得她有点发痛。 “莱拉……”那声音像蛇类的嘶鸣。 他将她牢牢困在自己怀里,用的是蟒蛇缠绞猎物的力道。 他好想将她吃下去,嗓音因为饥饿而沙哑。 “这样就很好。”他低声说。 “像这样待在一起。” 一直连在一起。 浪潮再次汹涌而来时,他没有松开手臂,而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将她搂在怀里。 她无力地靠着他的胸膛,意识不受控制地慢慢沉入黑暗。 “……莱拉……”梅瑟莫颤抖着,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独属于我的,莱拉啊。 幽影地是有去无回之地。只要留下了,就无法再离开了。 18 18 身体很沉。 她在梦中睡睡醒醒,后来终于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不是身体沉重,而是有什么东西将她缠住了。 那东西如同大型蟒蛇,将她的身体四肢捆得牢牢的。像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扒着她不放手。 她无法动弹,无法翻身。睡是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好在她的身体似乎也已经养足了精神,再睡下去只会头脑发昏。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黯淡柔软的光线落到枕头上,床帐内昏暗静谧,空气里沉淀着昨日烧剩的熏香。 怀里沉甸甸的,她一低头,就看见了高大的红发半神抱着自己的腰,脑袋抵在她胸口睡得正沉。 梦里缠住她的罪魁祸首是什么,一目了然。 至于带翼蛇,带翼蛇团在她的颈窝边,和她睡在同一个软枕上,收拢翅膀的模样似乎正在休憩。 她试着动了动,苍白瘦长的手臂纹丝不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水草缠住了的鱼,她窸窸窣窣着试图从梅瑟莫的怀抱里钻出来,静悄悄地折腾半天,无果,于是放弃了挣扎。 身体感觉很清爽,没有黏糊糊的残留物,想来是在她昏睡期间已经被对方仔细清理过了。除了有些红肿,有些泛酸以外,她目前一切都好…… 啊,还有些浅淡的淤青。 以她的体质,那些淤青估计到今天晚上就消失了。 她侧身卧着。红发的半神是真的睡得沉,到现在都还没醒。均匀起伏的温热呼吸贴在她的腰腹上,搞得她有些痒。她不想吵醒他,于是开始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注意力一转移,就转移到了他的红发上。 色泽猩红的发丝如烈焰微微蜷曲,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轻轻将手放了上去,顺着发丝的走势捋了捋。 “嗯……” 怀里的脑袋动了动,她僵住动作,结果对方只是将脸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些,拥住她腰背的手臂顺势收紧了力道。 她屏息等待片刻,梅瑟莫却没有继续动作。 ……他那个高挺的鼻梁,其实挺戳人的。 她沉默着,继续摸起了他的头发,以手指为梳,慢慢从他的发顶开始往下梳。 她的手指变成船只,红发变成起伏的海浪,纤巧的船只顺流而下,在发尾的码头停留,然后又周而复始,从上流再次启程。 她一边任自己的想象力天马行空,一边仔细地给他梳理着头发,时不时曲起指背,抓抓他的头皮。 沙沙……沙沙…… 像手指描绘沙画的声音。 沙沙……沙沙…… 像丝绸的布料摩挲在一起时的细响。 梅瑟莫叹了一声,鼻音很低。 她意识到他其实已经差不多醒了。 “……梅瑟莫先生?” 安静半晌,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嗓音含着沙哑的睡意。 她摸摸他的后颈,他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将脑袋靠在她怀里,拢着她腰肢的手臂也没有松动的趋势。 像什么呢? 像许久没有晒过太阳的蛇,整条蛇都变得慵懒懈怠起来,软趴趴地不想动弹。 “今天有要事要处理吗?”她提醒他,“已经下午了。” 梅瑟莫的声音闷闷的:“……并无。” 说话时,她能感受到他嗓音在喉咙深处的震动。 他叹息一声。 “莱拉。” 她等着下文,然而梅瑟莫那句呼唤好像纯属感慨,他只是单纯想喊她的名字,喊完了便满足了。 梅瑟莫直到下午都没现身,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来寝殿里找过他,可能说明确实没有要紧事要处理。 “……既然没什么要事的话,就继续睡吧。” 毕竟,他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她摸着他的头发,手指顺着猩红的发尾滑落到苍白宽厚的背脊。高大的半神腰很瘦,肩背却宽厚。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背部的旧伤,摸了摸他脊椎凹陷的弧度。 “唔……”那低沉的鼻音又出现了。 “梅瑟莫先生,”她忍住笑意,“你起鸡皮疙瘩了。” 她继续抚摸他的背,半神的身躯缓慢放松下来,像一张紧绷许久的弓,终于稍微卸去积累多年的压力,慢慢松弛下来。 他的身躯摸起来像雪花石膏,冰凉光滑且轮廓分明。 她用指尖描绘着他颈窝陷下去的弧度,脊椎骨微凹的部分,如丘陵般凸起的肩胛骨。 但肩胛骨再往下,她就摸不到了,因为够不着。 “……” 她摸摸他的背。 “伤口附近的地方摸起来会疼吗?” 但红发的半神已经再次睡着了。 抱着她的腰,将脑袋抵在她怀里,睡着了。 温热起伏的呼吸贴在腹部,她放空思绪望向床帐顶端。 她没来由的觉得这状态有点熟悉,思考片刻,终于明白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低头看向红发的半神。 ……是拥有皮肤饥渴症的蛇啊。 将脑袋抵在她怀里的时候,连尾巴尖尖都要缠在她腰上。 “……原来早就见过了。”她小声嘀咕。 然后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意识到似的,继续抚摸半神的红发。 两人这一躺,就再次躺到了薄暮时分。 黯淡的光线逐渐被夜色吞没,寝殿里慢慢燃起烛光。 蛇本来就是花绝大部分时间睡觉的生物,多睡睡也没什么。 他之前能熬那么久不睡觉,反而让人比较担心。 侧卧太久,她肩膀酸涩僵硬。梅瑟莫醒来时,金色的竖瞳中似是滑过懊恼之色。 高大的半神松开手臂,她白皙柔软的皮肤毫不意外地留下了红印。 “……下次你应该叫醒我。” 一旦心情不虞,他就会拧眉,一拧眉,那张本来就不怎么和善的脸就会显得愈发阴郁。 她打趣他:“下次?” 梅瑟莫别开目光,没有回答。 红色的带翼蛇随着高大的半神起身,露出智慧的眼神。 猩红的头发滑落苍白的肩背,梅瑟莫似乎没考虑到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之后该怎么办,一时半会儿就那么坐着。 她觉得他像一条发怔的蛇。 看起来好像醒了,其实大脑还在重启。 说到蛇,她之前都没来得及仔细观察…… “它们平时是怎么睡觉的?” 蛇这种生物没有眼睑,因此没法闭上眼睛。 被点到名的带翼蛇朝她看来。她以前一直以为缠在梅瑟莫身上的是两条蛇,如今才知道那是一条双头的带翼蛇。 但为作区分,还是分别称呼好了。 其中一条带翼蛇凑过来,将脑袋放到她伸出的手掌上,露出涣散的眼神,表示这是蛇类睡觉时的模样。 “哦。”她发出原来如此的声音。 那条带翼蛇的眼神于是又恢复了聚焦。 “真聪明。”她忍不住夸它。另一条带翼蛇也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膛。 她分开床帐,发现床边的矮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盘食物。那银质的托盘上堆满了能帮人恢复体力的面包、肉干、乳酪和浓汤,汤碗摸上去甚至还有余温。 看到那盘食物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她进食时,梅瑟莫就在旁边静静看着她。他好像觉得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怎么瞧她都瞧不够,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吃面包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她喝汤的时候,他也在旁边看着。 直到她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不饿吗?” 红发的半神才回过神,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她恢复了精神。她穿上衣服,掀开床帐,跳下床榻,发现乱七八糟的寝殿已经重新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被扫落的摆设也重新回到了桌面上。 她没跑出几步就被梅瑟莫捞了起来。 猩红的斗篷忽然罩下来,梅瑟莫用袍子将她一裹,托住她的膝盖弯将她抱了起来。 他蹙着眉,神色阴阴地将她抱到旁边的长椅上。见她仰脸望着他,才吐出一句: “地上凉。” “……” 猩红的斗篷裹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厚绒的布料一直垂落到她脚边的地面上。 梅瑟莫托起她的脚时,她不知道为什么脸颊有些发烫,脚趾微微蜷缩了一下。 梅瑟莫的动作好像顿了顿,但他面色不显地帮她穿上系带的凉鞋,放下手重新站了起来。 “这个,”她说,“这个斗篷,你只有一件吗?” “为何这么问?” 她支吾片刻:“……感觉拿来当被子挺合适的。” “……” 带翼蛇拱了拱梅瑟莫,他的嗓音平静无波:“你可以拿去。” “真的?” 她一下高兴起来,跑回床边,将猩红的斗篷放到床榻上。那里已经堆了很多软枕和毯子,好在床够宽大,不会显得拥挤。 她兴致勃勃地表示要帮梅瑟莫穿上盔甲。红发金眸的半神没能拗过她,于是给她展示了一下锁子甲的暗扣在哪。 细密冰凉的锁子甲是特意为梅瑟莫量身打造的,胸口的部位留出了位置,能让带翼蛇穿过。 她站在长椅上,帮他扣上锁子甲,然后拿起旁边的翼蛇头盔。 红发金眸的半神微微低头,让她给他戴上头盔。 做完这件事后,她没有收回手,反而捧住他的脸,认真开口:“来一个凶一点的表情。” 梅瑟莫下意识蹙了蹙眉。 “嗯,是平时的梅瑟莫先生。” 她笑起来,然后跳下长椅。 “你要去哪?” “去和温戈萨赞请个假。”她说,“我总不能一声不吭就直接翘课。” 梅瑟莫的表情仿佛在说:她非常可以直接翘课。 “这种小事,你不需要亲自跑一趟。” “我马上就回来。” 物种保藏库今天的氛围有些不一样。明明书架还是那些书架,周围的摆设也没有任何不同,烛光甚至有些昏暗,徘徊于柱廊和书架间的黑色幽灵,每一个都闪闪发亮。 像洒在黑色丝绒布上的碎钻一样,它们灵体边缘的光芒变得非常明亮。 因为过于亮晶晶,她甚至抬手挡了一下视线,但放下手后,那些幽灵还是非常耀眼,哪怕看不清面貌五官,也能让人感受到它们的好心情。 她很迷惑,这份迷惑在希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后变得更深了。 “……莱拉大人。” 火焰骑士的身上传来轻微的酒味,她差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对方以手按胸,朝她行了一礼,礼仪依然完美无瑕:“您怎么来了?” “其他人呢?” 她终于意识到物种保藏库有哪里不太对劲了。以往每一个楼层都至少会有几位火焰骑士镇守,但她在七楼逛了快一圈,都没见到那些身影去哪了。 以火焰骑士的忠于职守来说,这很不寻常。 “……哦。”希德慢吞吞地说,“他们今天可能有点事。” “什么事?” 火焰骑士顿了顿,似乎在同伴情谊和作为骑士的忠诚之间挣扎。 最后明显是后者占据了上风。希德诚实地告诉她:“大家都在盖乌斯大人那里庆……聚餐。” 19 19 温戈说萨赞闪到了腰,这几天没办法给她上课了。 萨赞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闪到腰呢?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温戈告诉她,萨赞上了年纪,老了,老年人会闪到腰很正常。 希德要照顾萨赞,最近会比较忙。至于盖乌斯,他的屋子在聚餐时被醉酒的火焰骑士烧出了个大洞,他忙着修理屋顶,暂时没空给她上骑术课了。而他比较不幸,在换季时分感染了风寒,近期需要静养。 “……” 她有些恍惚地回到塔楼前,镇守在门口的火焰骑士朝她看了过来。 身为火焰骑士团的团长,库德的装束和其他人稍有不同。他没有黄金面具,戴着有翼蛇纹饰的头盔,手里提着剑刃如火焰波动的大剑,一年四季都风雨无阻地守在梅瑟莫的觐见厅门前。 哪怕同僚都跑去聚餐了,火焰骑士团的团长依然尽忠职守,不曾离开自己的岗位半步。 见她回来,库德微微点头朝她示意。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边停了下来。 她背着手,假装和他一起看风景。幽影城今天也是灰蒙蒙的阴天,风中充斥着一股萧瑟的凉意。 两人一起站了会儿岗,她觉得时机应该差不多了,开口问他:“梅瑟莫先生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希德说库德在梅瑟莫的门前守了千年。作为梅瑟莫最信赖的下属之一,她想他估计会比较了解梅瑟莫的喜好。 “……” 沉默许久后,库德无声地朝她望来。 她满怀期待地和他对视。 对视片刻后,库德收回目光,将头转了回去,继续直视前方。 “……?” 希德说库德不爱说话,这可能是守门守了一千年的后遗症,语言功能有些退化。 她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每次都得到相同的结果。 后来她想了想,幽影城城主的喜好,估计算军事机密。 还是说,库德的意思是这种事情她应该自己去探索? 她陷入沉思,一不小心就想得有些入神,连梅瑟莫刚才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莱拉。” 红发的半神蹙着眉,苍白俊美的脸神情阴暗。 这几天两人过得十分颓靡,大部分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她倒是想奋发图强,但授课的火焰骑士集体请假,她没有事做,整天都和梅瑟莫窝着。 幽影地最不缺的,可能就是漫无止境的时间。整天无所事事,她有些良心难安,梅瑟莫倒是适应良好,她有几次想起身,都被他重新缠回了床上,只是稍微那么一懈怠,大半天时间又荒废了。 “你在想什么?”梅瑟莫嗓音微低。 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她还没想好要送他什么,总不能提前剧透。 喉咙微动,再次开口时,梅瑟莫的嗓音已经变得沙哑艰涩。 “幽影城外面很危险。” 他拢住她的脸,低声说:“如果你实在……想出去,幽影地各地还有一些要塞。” 金色的竖瞳神情晦涩。 “那些城池不适合你居住,我可以命人修缮,翻修之后你再前去也不迟。” “但每隔十天,”他说,“……每个月,你至少要允我见你一次。” “……” 她迷茫又惊讶:“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搬出去?” 梅瑟莫安静下来。 “这几天,你屡次想出门,难道不是出于厌倦?” 金色的竖瞳盯着她,像蛇盯着猎物,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怵人。 她微微脸红:“当然不是。”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这几天过得太舒服,以后若是养成了习惯可怎么办。” 天天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也继续躺着。 她又不是蛇,可以一天花三分之二的时间睡觉。 “……没有人会说你。”梅瑟莫好像微微放松下来,嗓音也变得低哑柔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叫自制力。”她回道,“人不能太放纵自己。” 说完,她小声嘀咕:“……但好像已经放纵过头了,唔。” 梅瑟莫扣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这几天,他越发熟练,颇有些食髓知味,像饿了许久的蛇,缠人得紧。 “……现在还是白天。”她声音含糊。 梅瑟莫抬起手,用宽大的手掌盖住她的眼睑,世界顿时落入夜晚般的黑暗。 “莱拉。”温热的吐息落到耳畔,她脸颊发麻,从后颈到肩膀都变得酥酥麻麻。 黑暗中,感官被放大,触觉和听觉变得尤其敏感。 “嗯……”梅瑟莫不太能控制自己,总是会无法抑制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吻了吻她的下颌,低声说:“莱拉。” 他亲吻她的颈窝,嗓音染上颤意:“……莱拉。” 他像一条耐心的巨蟒,缓慢地缠住怀中的猎物,鳞片窸窸窣窣着滑过她的皮肤。 当他亲吻她的耳朵时,她没忍住动了动。 主要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非常不妙。 挺拔的鼻梁没入她耳边的鬓发,梅瑟莫贴在她耳畔,开始轻轻喘气。 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拢住她的腹部,沿着脐线往下游曳。 修长的手指没入缝隙,她捉住他的手腕,但那点力气对高大的半神来说如同蜉蝣撼树,反而显得好像是她在主动一般。 她侧过头,不想去听那声音,但梅瑟莫不依不饶,偏执莫名。 他用蛇一般的声音说:“这是我的,是不是?” 她神思恍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执拗地问她:“是不是?” 好像一定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她撑着他的手腕,感到自己的理智在一点点流失。 “……是。”她说,“是你的。” 梅瑟莫侧身将她揽在怀中,一只手掌依然覆盖在她眼目上。 世界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 梅瑟莫亲亲她的脊椎骨,将她拢在怀里。 沙哑的声音染着热意,他用近乎虔诚的语气道:“再说一次。” 鼻尖蹭上她的颈窝,他哑声道:“再说一次,莱拉。” 黑暗中,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他的存在,和两人彼此的轮廓。 他宽阔的胸膛,劲瘦的腰身,瘦长的手。 她软下声音:“是你的。” 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他总是从她这里寻求着某种确据,索求着她绝不会离开的证明。 明明只是几天的相处,他却好像已经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后的事,甚至提前为此焦躁起来。 梅瑟莫的身体颤抖起来。如同濒死之人一般,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声音。 “啊……啊……” 那声音如同啜泣,如同叹息。 红发的半神吻上她的后颈,像蛇一样咬住她的喉咙。 紧紧缠着她不断下落—— 下落—— …… 两人偎在一起。她蹭蹭他的鼻尖,亲亲他的嘴唇。 金色的竖瞳望着她,像在注视一场被他遗忘了很久的梦。 但身体残余的触感是真实的。她背部的伤疤同样也是真实存在的。 白皙的皮肤上留着蜈蚣般蜿蜒爬行的鞭痕,那痕迹梅瑟莫不怎么敢触碰。 他抚着她的背时,动作总是尤其小心翼翼。仿佛触碰易碎品一样,苍白的指尖滑过她的皮肤,轻得像微凉的雾。 “如果我当时来得更早……”梅瑟莫嗓音低哑。 她怀疑他更想说的是,如果他当时来晚了…… 红发的半神微颤着,慢慢呼出一口气,垂眼盖去眸中阴暗涌动的神色,似乎在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你在幽影城住得可还习惯?” 她摆出自己最认真的表情:“我很满意。” 梅瑟莫的表情似是有些不信。阴森森的幽影城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宜人的居所。 “当然,除了幽影城,其他地方我还没怎么去过……”她诚实地补充。 梅瑟莫停下动作。 “……所以你以后得带我多逛逛。”她说,“人总是待在一个地方是会发霉的。” “蛇也会发霉的。” 带翼蛇露出赞同的神色。 “那些漂亮的会发光的花,是从哪里来的?”她问他。 花瓶里至今还放着那蓝色的花束。哪怕花叶枯萎了,她也舍不得扔掉。 “那些花来自青蓝海岸。”梅瑟莫低声说,“青蓝海岸位于幽影地的最南端,距此路途遥远……” 他抬起眼帘,注视她片刻。 “你喜欢那些花?” 她点头。 “虽然路途遥远,但不是没有快捷抵达的方法。” “就算没有快捷抵达的方法也没关系。”她说,“我现在骑马骑得可好了。” 梅瑟莫慢慢嗯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对护城河的那只河马感兴趣?”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你居然打趣我。” 她拍拍他的手臂:“再来几句?” 梅瑟莫却阖上眼,作出要闭目休息的姿态。 带翼蛇拱拱他,他也没反应。 “梅瑟莫先生?” 好半晌,闭目养神的半神才开口说: “……你为什么喜欢那只河马?” “希德说,那是这世上最后一只黄金河马。” 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该多孤独啊。 “但我观察了它很久,它每天优哉游哉,闲适自在,一点也不孤独的样子。” 她说:“那只黄金河马和人真是不一样啊。我觉得它好厉害,想和它做朋友。” 20 20 这是一座临海的要塞,漆黑的城墙森然耸立,潮湿的岩壁经海浪反复冲刷,攀满了暗绿的水藻和细密的藤壶。 墙垣和城门口的火盆昼夜燃烧不息,通往要塞的道路两侧立着一片黑色的枯木林。 那些枯木伸着畸形的枝干,凑近看便能发现是人形生物烧得焦黑的尸体。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那些尸体早已和穿透身躯的木桩融为一体,每一个尖尖的木桩上都插着好几具焦尸,缺胳膊少腿地串在一起。 在城垣上站岗放哨的军兵眺望着雾气湿润的海面。即便知道不会有船只靠近,他们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矗立在那里,早在漫长的时间中变得和海边的礁石一样沉默。 但是,沉寂多年的要塞今日忙碌起来。 漆黑的城墙需要冲洗,绣着火焰和黄金环的军旗要拆下来清洗,城门口的那些焦尸更是需要通通处理——尸体扒不下来就算了,干脆连着漆黑的木桩一起销毁。 穿着盔甲的士兵将长枪换成拖把,反复洗刷血腥味浓厚的城墙。至于包裹在熊熊烈焰中的火树巨人,在一队骑兵的指示下,那东西缓缓退到海边的崖壁后,隐去自己可怖的身形。 忙碌好几天,临海的要塞总算打扫完毕,勉强可以伪装成正常的样子迎接客人。镇守要塞的黑甲骑士将火漆信封递给等候多时的幽灵信使。 那份信翻山越岭,从海雾潮湿的南方海岸出发,一路快马加鞭地送到北面高原的幽影城。 抵达目的地时,会议厅的桌上已经堆了几封相似的信笺。完成任务的幽灵侍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红发金眸的半神毫无反应,似是在出神。 壁炉里的火光无声摇曳,在四周的墙壁和油画投下浓重阴影。羽毛笔的笔尖停留在公文上方许久,啪嗒一声,滴下一块不小的浓墨。 一整个上午,梅瑟莫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梅瑟莫大人。”一旁的火焰骑士出声提醒。 见那高大的身影没有反应,火焰骑士又咳嗽了一声。 好半晌,梅瑟莫才放下笔,恹恹开口: “何事?” 那名火焰骑士低下头,悄声提醒他工匠马上就到了,应尽快做出选址的决定。 带翼蛇从桌上衔起一封信,递到梅瑟莫面前。那几封信的内容都差不多,表示自己负责的要塞已经焕然一新,随时可以接受视察。 梅瑟莫从那些申请文书中抽出一封,递给旁边的火焰骑士。 随着火焰骑士的离去,会议厅重新安静下来。最近天气转冷,壁炉里的炭火烧得比平时更旺。神色阴沉的半神逆着光坐在高背椅上,苍白的面容没有表情。带翼蛇耷拉着翅膀,无精打采地趴在他肩头。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物种保藏库那边的火焰骑士过来报时间。但时间的流速从未如此缓慢,如同沿着树干缓缓流下树脂,还未落到地就已经凝结成快。 远处可以听见寒风呼啸的声音,呼啸的风声穿过漆黑的塔尖,在寂寥的天地间空空回荡。 幽影高原不下雪。到了冬季,万物凋敝,枯黄的野草碾落泥里,光秃秃的树枝伸向苍穹,景色比平时更加荒凉。 红发金眸的半神一动不动,仿佛和椅背融为一体,成了装饰性的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步履匆匆的火焰骑士终于前来报告—— “课程结束了。” 寂静被打破,壁炉里的火光似乎跳跃了一下。趴在半神肩头的带翼蛇昂起头。 早上在物种保藏库门口分别时,她曾问过他今天有没有工作。她下课后应该直接去觐见厅找他呢,还是去会议厅找他?两人中午要在室内就餐呢,还是去外面就着阴沉萧瑟的景色进食? 他们可以在教区的黑色枯树下吃饭,也可以去幽影城后门的平原野餐。 对了,还有城垣,他们可以一起去城垣上看护城河的河马。 她已经替那个河马想好了名字,接下来只差用食物贿赂它,让它愿意和她亲近。 罗亚果是一种坚硬的红色果实,人类无法消化,希德说那只黄金河马很喜欢吃罗亚果的果干,每次都能一口气吃好几筐。 比较需要注意的是,投喂时若不注意距离,那只河马可能会连人带筐一起吞下去。 因为风险系数有点高,她暂时只能待在城垣上看河马,每次看河马还得有火焰骑士陪同。 她兴致勃勃地提了好几个建议,幻想了老半天,直到萨赞咳嗽起来,才不得不在阅读室门口和梅瑟莫告别。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她直奔会议厅。她进去后,守在门边的火焰骑士非常有默契地合上门。梅瑟莫离开桌边站起身,她刚快步跑过去,就被高大的半神一把捞入怀中,像抱小孩一样抱了起来。 熟悉的气息包围过来,如同木炭燃烧过后留下的浅淡熏香。会议厅的壁炉燃烧着火光,但梅瑟莫身上的锁子甲永远冰冰凉凉,像蛇类光滑细密的鳞片。 红发的半神低下头,将鼻尖埋入她的颈窝,如同快要枯干的植物好不容易汲取到水源,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一声喟叹。 “莱拉。” 他将她抱得很紧,苍白的手臂绕过她的腰肢,宽大的手掌托住她的后颈。他抱着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抱着她坐了下来,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这样会不会影响你工作?” 虽然四周没人,但总感觉这画面不应该出现在庄重的会议厅里。 “不会。”梅瑟莫低声回答她,“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长桌上明显累积了一些公文。 她看了那些公文一眼,然后又看了那些公文一眼。 梅瑟莫问她:“你感兴趣?” 他伸出手,将放在最上方的信笺递到她面前。 她说:“给我看没关系吗?” 梅瑟莫嗯了一声。 不知想到了什么,红发金眸的半神略略别开视线。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用似乎很平静的语气说,“这些以后也可以由你来处理。” 旁边的带翼蛇露出了智慧的眼神。 “真的?”她有些惊讶,又有些开心,感觉自己的能力好像得到认可了一样。 “我现在还在学习。”她认真保证,“但我会努力的。” “……” 带翼蛇保持着智慧的眼神,仿佛在对梅瑟莫说:「看吧,重要的事情随口说出来就是会得到这种结果。」 她打开那封信。 “这是一份报告书?” 她读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对。 “这是什么申请吗?” 搞得和投标似的。 带翼蛇黏黏糊糊地绕过来,将脑袋贴到她手边让她摸。 她一边摸蛇一边说:“物种保藏库今天来了一批人。” 那些身影穿着长袍,戴着头顶簇有蓝色结晶石的面具,四处测量的模样似乎在考察地形。 希德含糊地告诉她,那些是从恩希斯城请来的魔法工匠。但被问及他们具体是来干什么的时,火焰骑士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好像这件事是什么秘密似的。 梅瑟莫说,那些工匠是来建传送门的。 她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建传送门?” 两人对视片刻,她“啊”了一声,表情忽然亮起来。 她期待地问:“青蓝海岸?” 梅瑟莫没有否认。 红发金眸的半神看了她一会儿。 他用宽大的手掌拢住她的脸,覆有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 梅瑟莫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他垂下眼帘,他的眼睫和他的发色一样,都是火焰一般的红色,显得非常独特。 “你似乎很高兴。” 她侧了侧脸,将脸颊往他的掌心里贴得更深。 “嗯,”她说,“我很高兴。” 梅瑟莫的神情中有什么东西柔软下来。 红发的半神低下头,两人鼻尖的软骨碰在一起,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仿佛被那笑声吸引,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她的唇瓣。 喉咙微颤,他似乎不想将她吓跑了,动作克制地啄吻着她的唇角和下颌,让她慢慢在他怀里放松下来。 她本来就很放松。手指松松抓着猩红的斗篷,她仰起脸,任梅瑟莫捧着她的面颊,在她柔软的颈项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那感觉就像在寒冷的天气里泡在热水浴里一样,舒服得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嗯,”她迷迷糊糊地说,“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她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被亲到耳后的部位时,她忍不住在他怀里动了动,发出微小的喘气声。 ……在这方面确实是蛇啊。 表面上冷冰冰的,平时倒是看不出来。 她抓住烈焰般蜷曲的发丝,终于想起被自己忘记的是什么事了:“……我下午还有课。” 休息时间有限,她不抓紧时间吃午饭,下午就要饿着肚子去上课了。 呼吸一顿,梅瑟莫从她颈间抬起头。壁炉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苍白瘦削的五官。金色的竖瞳隐在阴影里,红发的半神表情晦暗,没有立刻起身。 他仿佛贪恋着她的体温,像蛇一样蜷伏在她胸口,手臂依然紧紧缠在她腰上。 她有些动摇,但还是用劝哄的语气道: “我们有很多时间。” 所以不急于一时。 不管是今天晚上,还是以后,他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多到她都有点担心自己以后如果冷却下来了怎么办。 她如同捧着火种,希望它慢慢燃烧,保持得长长久久,不要被忽如其来的寒风扑灭。 但是梅瑟莫不一样。他没有和她一样的顾虑,在千年的时间中保持感情不变对他来说好像不算什么,根本就不是难题。在他体内燃烧的火种,永远不会熄灭。 她想,这就是半神和人类的区别吗? 一开始,她以为腻在一起的那几天就够了,后来发现她似乎错估了梅瑟莫的需求。 他不是那几天渴求非常强烈,而是松开了某个禁制后,长期都会处于相同的状态,甚至因为之前长久的压抑而反弹得特别强烈。 看起来灰白冰冷的余烬,摸上去的时候才会发现烫得惊人。 带翼蛇蹭了蹭她的脸颊,这次轮到她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将它推开,然后从梅瑟莫的腿上坐了起来。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她又得回去了。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外袍,正要起身。 “……等等。” 从会议厅回到物种保藏库的路上会经过外墙的城垣,城垣上虽然有火盆架,室外依然寒冷,风也特别凛冽。 梅瑟莫朝她张开手,掌心摊开向上。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周围的空气波动起来。暗红色的火焰燃起的刹那,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他身后的壁炉瞬间黯然失色。 那蛇一般的烈焰在他掌中摇曳燃烧,从一开始的膨胀夺目,逐渐被他压缩至灯盏的大小。 “出去的时候,你可以带着它。” 她有些诧异地望着那团火焰,没想到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用来取暖? 那生自他体内的火焰好似有灵性,梅瑟莫放下手后,它依然飘浮在半空。 梅瑟莫声音微哑:“你若是不喜,也不必勉强……” 那蛇形的暗红火焰,如同拥有自我意识一般朝她贴了过来。 她伸出手,那团火焰并没有在她掌中停留。 梅瑟莫止住声音。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团暗红色的火焰没入她的胸口,在她心脏的位置消失不见了。 21 21 火焰是圣战的象征。 在梅瑟莫军,下至士兵都能使用火焰攻击。1 直属梅瑟莫的火焰骑士,会在授封仪式上被梅瑟莫亲自赐予火焰。骑士们会根据自身的特性将火焰运用到战斗中,和自己的剑技融为一体。 但是,梅瑟莫之火在物理意义上与人融合的情况好像还是第一次出现。 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梅瑟莫脸色微变,一下抓住她的手臂。 “莱拉。” 那团猩红的火焰在她胸口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水滴没入湖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她看向梅瑟莫,他面色苍白,瞳孔紧缩:“你可有感到不适?” 好像只要她点头,就算是用掏的,他也要将那团火焰重新从她体内掏出来。 “……我感觉很正常。”她有些迷茫。 她不止感觉很正常,还觉得身体暖洋洋的,胸口特别熨帖。 “我觉得我应该……”没事。 梅瑟莫没给她机会把话说完。 会议厅的大门遽然被推开,得到命令的火焰骑士直奔物种保藏库,去请温戈和萨赞。 “等一下!”她抱住梅瑟莫的脖子,“先等一下!” 她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因为体质弱被人围观了。 和一群活了上千年的人比体质就真的很犯规。 “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也许是她有前科,梅瑟莫置若罔闻。红发金眸的半神将她捞起,似乎一刻也不想原地等待。猩红的斗篷随着他的步伐似烈焰翻涌,离开大厅时,他没忘记抬一下手,用宽大的手掌盖住她的脑袋遮挡寒风。 她想: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她绝对、不要被围观。 念及此,她一下抓住他的斗篷。 “梅瑟莫!” 高大的半神停下步伐。 带翼蛇慢慢转过头,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长廊角落里的火盆架哔啵一声,溅出星点火花。 她磕巴了一下:“放我下来。” 温戈和萨赞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她像攀岩一样,从微微松开手臂的高大半神身上跳下来的画面。 意识到事态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严重,两人都微微放松下来。 萨赞将她请到空置的房间,让她召唤自己体内的火焰试试。 她有些不太确定地抬起手,掌心摊开向上。暗红色的火焰慢慢冒了出来,在她掌心中慵懒摇曳,看起来似乎在她体内待得很满足的样子。 蜷曲的火焰细丝如同娇小的蛇,先是绕着她的手指转了一圈,然后又沿着她的手背向手臂游走,最后惬意地在她颈边停了下来。 “……” 在场的火焰骑士悄无声息地看了梅瑟莫一眼。 萨赞沉思片刻,让她接下来将火焰收回去。 那蛇一般的火焰配合地游回她的掌心,变成火球的形态。她合拢手,将那团火焰压向自己的胸口,它很顺利地就融了进去,在这期间一点也没烧着她的皮肤。 猜测得到验证,萨赞转身面对梅瑟莫,解释他的火焰可能和她的灵魂融在了一起。 她的精神能和他人相融,而梅瑟莫的火焰拥有灵性,能被她的灵魂温养因此倒也不算奇怪。 就像找到了合适的窝的蛇一样,那火焰赖在她那不走了。 在场的火焰骑士又悄无声息地看了梅瑟莫一眼。 红发金眸的半神没有表情。 温戈不紧不慢道:“火焰祷告的课程本来排在大后期,现在应该提前了。” 梅瑟莫之火该如何使用,自然不会有人比他本人更清楚。 于是她又顺理成章地多了一门课。 这个世界的法术主要分为祷告和魔法,每种法术都类别繁多。除了火焰祷告以外,梅瑟莫军还会使用黄金树信仰衍生的祷告术,而蕾菈娜来自的卡利亚皇室则信仰月亮,使用的魔法也以此为基础。 能操纵火焰的感觉非常有趣。也许是那蛇形的火焰过于配合,也许是梅瑟莫教得好,她在其他实战课上表现平平,倒是在火焰祷告这一块进步特别快,以至于温戈不止一次开玩笑说,是时候该让她荒野求生了一下。 温戈给她上课时,总是会出一些千奇百怪的题。 他会让她辨认幽影地的生物,哪些东西会吃人,哪些东西不会吃人但会杀人,她全部都要记牢。 幽影地几乎所有生物对她来说都是高危的存在,能归为无害东西的只有羊、鹿、和老鹰,甚至连老鹰后面都要打上一个问号。 温戈说狼群能将她吃到骨头都不剩。如果是野狗的话那就更糟糕了,那些东西身染恶疾,有可怕的传染病,被野狗咬到还不如被狼群分食痛快点。 南边的海岸有一种叫陆地章鱼的生物,平时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一旦到了繁殖季就会开始吃人,用人类的鲜血养育胚胎,因此学会辨认那些东西繁殖期的特点也很重要。 这次去青蓝海岸,她能见到那些会根据季节食人的陆地章鱼吗? 温戈笑呵呵地说,那就要看她运气了。 期盼无比的那一天很快到来。来自恩希斯城的魔法工匠做事非常高效,蕾菈娜曾骄傲地告诉她,论对传送阵法的精通,黄金王朝还是有得向卡利亚皇室学习。 刻有魔法浮雕的传送门建在物种保藏库七楼,目的地设置在青蓝海岸附近的一座要塞。两边都完工后,传送阵正式起效。 她闭上眼,只觉得微风如纱雾拂面,身体好像穿过一层无形而柔软的膜,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置身于陌生的场景。 临海的要塞和宏伟壮观的幽影城无法相比,但依然规模可观。铠甲锃亮、长枪锋利的军兵给两人举行了无声而隆重的迎接仪式。 为首的黑甲骑士以手按胸,朝梅瑟莫单膝跪下行礼。她默默躲到他身后,但又被半神捞了出来,让她站在他身侧。 镇守在这个要塞的军兵似乎都已经太久没开口说过话了。黑甲的骑士向梅瑟莫汇报近况时,声音嘶哑艰涩,仿佛要撕开黏连在一起的嘴唇说话。 梅瑟莫垂下眼帘,简单慰问了几句,那名骑士激动得身躯微微发抖,在广场里聚集的军兵也都支棱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阵杀敌。 但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许久了。 梅瑟莫免了接下来的礼节,表示要带她去海边转转,并谢绝了其他人陪同的提议。 前往海边的路上,两人穿过了微光朦胧的花海。海雾潮湿,苍穹氤氲着浅淡的鸢紫,那些蓝色的花簇拥在一起,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仿佛要一直蔓延到世界尽头。 她说,就像梦一样。 她跑出几步,又回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指用小孩子第一次看见雨雪的声音说,快看,好漂亮。 感叹完毕,她似是才想起来,这片景色他已经见过千百遍,早就失去了最初的震撼。 “陪我看早已看腻的景色,会不会有点无聊?”她说,“我其实一个人也可以,你不需要特地来一趟。” 梅瑟莫垂眸看她,半晌才道:“……不。” 微光柔和的蓝花在两人身侧摇曳,海雾潮湿迷蒙,天色显得朦胧而柔软。 “……我有点想起来了。”他平静地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心情。” 那应该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 梅瑟莫的视线越过她的背后,落向远方。 幽影地的尽头是海,海的尽头又是什么呢? 海天相接的地方被雾气笼罩,再往前,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青蓝海岸是亡魂的安歇之地。奇形怪状的石制建筑散落在花海四周,萨赞提前告诉过她,那些东西是古老的陵墓,是石制的棺材,漂洋过海从未知之地而来。 梅瑟莫说萨赞对考古抱有极大的热情,幽影地的边边角角,他都现场考察过。物种保藏库是萨赞的提议,希德是最主要的支持者之一。希德虽然没有萨赞那么沉迷上古遗迹,但对幽影地的动植物很感兴趣。收集稀奇古怪的标本,她是主力。 温戈喜欢和萨赞唱反调,经常在教区捣鼓他的研究。库德话不多,但非常可靠。昆兰太过吵闹,哭哭啼啼搞得人心烦,扔几个任务做做就好了。 所有火焰骑士,曾经都是黄金树王朝的贵族。因为追随梅瑟莫,他们最终皆被家族除名。 灰蓝色的海浪拍上沙滩,发出哗然一声碎响。 海边没有陆地章鱼。 没有陆地章鱼,没有巨型螃蟹,一切危险生物都不见踪迹,可以放心地让她跑来跑去。 她脱下鞋,在潮湿的沙滩上留下脚印。今天海浪不大,潮水缓缓起伏,堆叠着朝岸边翻涌而来。海水有些凉,但没有到冰凉刺骨的程度。 雾蒙蒙的天空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浅紫色,风中飘浮着蓝色的光点,像错季的萤火虫,慢悠悠地随风飞舞。 海边没有危险的生物,但她忘记了藏在沙里的贝壳。一时不查,她被破碎的贝壳划了一道,脚心沁出血丝,在没过脚背的海水中蜿蜒出一道红色的细线。 她被梅瑟莫抱到旁边的礁石上坐着,她缩起脚,又被他拉下来。 “一点小伤。”她心虚地说。 带翼蛇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梅瑟莫没有叹气,他蹙着眉,神情阴沉,薄唇紧抿。 她想伸出手,帮他抚平眉心的褶皱,但他在认真帮她疗伤。 温暖柔和的金色光芒自他手中亮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梅瑟莫施展火焰祷告以外的法术。 以黄金树信仰为基础的治愈祷告,都来自永恒女王玛莉卡。 他懂得如何使用,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哪怕如今已被放逐,被遗忘在历史的背面,他曾是她的孩子。那是他母亲创造的治愈术。 脚掌心那点小伤口,哪怕放着不管也会很快愈合。她还没回过神,那浅淡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了。 金色的光芒渐渐在手中黯淡下去,红发的半神没有立刻起身。 “……梅瑟莫。”她鬼使神差般地开口。 在他抬头望来时,她拿起之前藏起来的花,沿着他头盔和鬓角的缝隙放了进去。 “喏。”她说,“这是谢礼。” 虽然戴不上花环,但插一枝花还是没问题的。 她抚上他苍白的脸,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左眼的眼皮。 “真的,一点都看不见吗?” 喉咙微动,梅瑟莫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失明的人中,毫无光感的人其实非常罕见。 梅瑟莫总是闭着左目,仅用右眼视物。她从来没见过他睁开左眼的样子。 “……我梦里的那条蛇,”她软下声音,“我还能见到它吗?” 它的眼睛覆着一层乳白的薄膜,像不透光的玻璃珠一样灰蒙黯淡。 梅瑟莫别过脸,嘴唇触碰到她掌心。他的呼吸声停在那里,微微有些发抖。 好半晌,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如果你想的话。” 22 22 时间是夜晚。 烛火摇曳的寝殿内,两人面对面坐在床榻上,柔软的帷幔垂落下来,遮去了周围的光线。她摘下金色的蛇形手镯,将冰凉的金属放到一边。 高大的半神肌理苍白,瘦长的身体和正常人所理解的美观相差甚远,如同在生长过程中遭到外力阻挠的枝条,最后形体既不匀称也不协调。 梅瑟莫垂下眼帘,任她抚上他的面庞。她的手指沿着他的眉峰,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来,落到缺乏血色的薄唇上。 烈焰般的红发是梅瑟莫身上最鲜艳的色彩,和死气沉沉的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用指腹摩挲着他的唇瓣,倾身上前落下一吻。 他依然身躯紧绷,但当她气息贴近时,他本能般地张开唇瓣,如同嗅到甜腻血腥气的蛇,下意识便想咬住那味道的来源。 高大的半神拢住她的腰,手臂像蛇一样缠住她的身躯,将她贴到自己怀里。 一吻闭,她贴着他的下颌,小声说: “……今天不行的话,过几天也可以的。” 他无法放松,自然也就无法入睡。她想了半天,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办法。 揽在她腰上的手臂微紧,她默认这是她可以继续下去的意思。 她摸摸他的背,试探着道:“……那,今天按照我的想法来?” 总不能他还醒着,她反倒先失去了意识。所以一切都要根据她的节奏来。 红发的半神斜倚到身后的软枕上,她爬上去,坐到他腰间。她并未有所动作,然而他的呼吸已经微微变调,变得暗流汹涌起来。 “别动。”她本来就有些紧张。梅瑟莫看着她的神情,就好像她在故意折磨他一样。 “……莱拉。”他嗓音发哑。 “嘘。”她软下声音哄他,“别出声。” 她想温柔地待他,动作尽可能轻柔。她捧住他的脸,手指穿过火焰般蜷曲的发丝,拇指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 她极其耐心地吻他,仿佛想用触觉将他记住——记住他眉眼的弧度,鼻梁的轮廓,下颌的线条,和锁骨的深谷。 她能摸到他的肋骨,能摸到他喉咙里的声音,还有他胸腔里震动的心跳声,仿佛要突破苍白的皮肤跳出来。 她找到他的手,宽大的手背青筋凸起。她抚上他的手背,说:“放松。” 她将梅瑟莫的手抱到怀里,他指甲有点尖,所以她说:“温柔一点。” 金色的竖瞳映出她的身影,神情像是着了魔。她嗯唔了一声,抱着他的手臂,脑袋微微后仰。 “……莱拉。”梅瑟莫的声音低哑无比。 她动作越是温柔,他就越是难以忍耐。 “莱拉,过来这里。”喑哑的嗓音含着恳求之意,仿佛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充满着枯干的渴望。 “莱拉。” 她凑过来,在他颤抖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然后又退了回去,继续坐在他腰上。 但是那不够,完全不够。 蛇需要的是将配偶紧紧缠在怀里,密不可分地交缠在一起。 亲吻也许能抚慰梅瑟莫的焦躁,但两人的体型差让她无法兼顾两者。 她将手撑在梅瑟莫的腰腹上,带翼蛇体贴地圈住她的腰,以作支撑。 大片的白光。 她隐约听见梅瑟莫不受控制地闷哼出声,呼吸剧烈颤抖起来。 他听起来好像要死了,像濒死之人一般抽搐着喘气。 他死死抓住她的腰,用的力气可能有点大,带翼蛇咬了他的手腕一口,要他松手。 “……莱拉。” 她硬起心肠,示意他将手拿开。 “不……”梅瑟莫哽出声音,他在发抖,“不要这么折磨我。” 她动摇了一下。 “让我抱你。”沙哑的声音燃着哀求之意,“让我碰碰你。” 她迟疑起来,没想到只是开头阶段他就不行了。 “……莱拉。”他轻轻抽搐起来,好像快到临界点了。 她离开原来的位置,起身去吻他。 唇瓣相触时,梅瑟莫从喉间溢出一声颤抖的喟叹,紧紧贴上来。 他呼吸滚烫,像发烧的人一样,苍白的面颊染着病态的潮红。 “待在这。”他贴着她的嘴唇低声恳求,“就待在这。” 只能没入一点点也没关系。红发的半神弯身捧着她的脸,她之前怎么亲他的,他也怎么吻她,直到她眼神渐渐开始涣散,声音开始含糊不清,他猛地将她往下一按,然后死死搂住她的腰身。 “啊……” 梅瑟莫低声在她耳畔说,果然要像这样才行。 …… 要像这样才行。 …… 黑暗中,她听见了蛇类爬行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自复数爬行的蛇。 醒来时,她看见了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那些蛇缠绕在她身边,密密麻麻集结成球。 它们全身长着眼睛,鳞片黑中泛红。它们将她圈在蛇窝里,不让她离开,不让她动弹,但也不伤害她。 体型小一些的蛇,沿着她的脚踝爬上来。 缠到她身上的蛇,将脑袋依偎到她颈间。 那些蛇穿过她的身体四肢,将她和蛇群织在一起。 黑暗中的那些红色眼睛,一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她侧躺着,被密密麻麻的蛇包围,不知道它们想做什么,但一股奇怪又陌生的感觉,让她无法心生恐惧。 被蛇躯缠得牢牢的,她勉强伸出手,想碰一碰离她最近的蛇的鳞片。 那条蛇仿佛察觉到她的意图,非常主动地靠了过来。 眼见着马上就能将鳞片贴到她手中,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愤怒无比的嘶鸣。 蛇群一下四散开来。那条盲眼的大蛇张开利齿如荆棘的嘴巴,狠戾异常地和周围的蛇缠斗到一起。 它将敌人咬得血肉模糊,自己也挂了彩。 它好不容易长好的鳞片又变得血迹斑斑,再次成了一条面目可怖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鳞片颜色的蛇。 那些蛇蹿入黑暗深处,它依然在原地咆哮嘶鸣,不断从喉咙深处发出凶狠的气音。 “……梅瑟莫。” 声音一止,他闭上嘴巴,停顿好久,才慢慢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覆盖灰白薄膜的眼珠没有焦距,但他身上的其他眼睛都看向她的所在。 她朝他伸出手,他下意识想后缩,将自己缩到黑暗中去,藏起自己血淋淋的丑陋躯壳。 她将手放到他的吻部,小心而温柔地抚上他的鳞片。 “原来你是一条漂亮的红蛇。” 虽然因为脏污的血迹而有点难以辨认,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鳞片是烈焰般的红色。 “是一条漂亮的红蛇啊,梅瑟莫。”她抚摸着他的鳞片,忍不住叹息,“怎么我每次见你,你都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呢。” 大蛇沉默不语。 化为蛇形时,他无法口吐人言,于是干脆变得更加沉默。 “张开嘴巴让我看看。” 他刚才咬其他蛇咬得那么凶,仿佛要将对方的脑袋给撕下来,不知道有没有在过程中伤到口腔。 大蛇继续沉默不语。她鼓励他:“啊。” “啊——” 她非常有耐心。 “啊——” 蛇嘴巴终于打开了。 如同荆棘般密布的利齿,在她伸手去摸时飞快地贴着牙槽缩了起来,像毒蛇的獠牙一样,原来是能够收起来的。 她和他口腔内壁的眼睛对视,红色的虹膜,黑色的竖瞳。 嗯,嘴巴里的眼睛也没有受伤的样子。 眼睛这么脆弱的东西,怎么能够到处乱长呢,一不小心被刺瞎了怎么办,就算眼睛多也不能这么不小心啊。 她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然后抬手摸摸他的鳞片。 “没事就好。” 直到醒来之前,两人不知道会在黑暗里待多久。鳞片窸窣着,梅瑟莫小心翼翼地将她圈到怀里,让她靠着自己身躯没有伤口的部分。 这次他没有缩小体型,他似乎警惕着那些蛇会去而复返,维持着放哨的姿态。 她用期待的语气说:“可以有篝火吗?” 盲眼的巨蛇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片刻后,黑暗里燃起了猩红的火光。 他并不喜欢自那火焰,但架不住她喜欢。 她靠在他身上,用手指抚摸着他的鳞片。 “梅瑟莫。” 盲眼的巨蛇回过头,但她似乎只是想喊一下他的名字罢了。 她将脸贴到他的鳞片上,作为回应,他无声地将她缠紧了些,将她护在心口处。 她看着不远处的鳞片,上面横亘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些伤是在他撕咬其他蛇时冒出来的,受伤的部位和他撕咬的地方一模一样。 那团黑色的蛇——深渊之蛇,是生来就在他体内的东西。 她之所以会有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是因为它们本来是梅瑟莫的一部分。 深渊之蛇和梅瑟莫,二者无法分离。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梅瑟莫本质为蛇。一直压抑本性保持人形,反而会造成长久的痛苦。 “……梅瑟莫。” 她想说其实就算变成蛇也没关系,但他当然不会允许,亦绝不会认可。 蛇是和黄金树相悖的存在。 不管是火焰还是深渊之蛇,对黄金树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 因此就算要苦苦挣扎至最后一刻,他估计也想保持人形吧。 盲眼的巨蛇再次看过来时,她只是又唤了一声:“梅瑟莫。” 他似乎拿她没有办法。她一喊他,他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蛇喉柔软颤动着,盲眼的巨蛇低头凑过来。她摸摸他的下巴,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吻部。 “就算变成蛇了,”她说,“你也是最好看的那一条蛇。” 23 23 她仔细数了一遍。梅瑟莫化身为蛇时,身上一共有一百五十八个眼睛。 其中六个眼睛长在嘴巴里,剩下的都长在蛇躯上。那些眼睛或睁开或半阖,竖瞳狭长似漆黑的裂缝。 她想象了一下同时用一百多个眼睛看东西是什么感觉。 化为蛇形时,他对世界的感知应该很不一样吧。 火光在大理石壁炉中燃烧,她依偎在红发的半神怀里,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读《遗迹里的幽影地历史》。那丝绸般的嗓音特别适合用来念书,每次念着念着她都会睡过去,睡得特别安稳。 但今天她不能这么轻易睡去。萨赞答应她如果这次她考试及格,会带她去探索古迹,现场领略她之前只能在书本上学到的内容。 她甚至都和带翼蛇说好了,如果这场考试由梅瑟莫监考,它们到时候会给她一些小提示,根据对错在梅瑟莫身后摆出“○”或者“x”,她就不信这次考试她过不了。 她就不信…… 完了,刚才梅瑟莫念到哪里了? 她试图打起精神。 “困的话就休息。”梅瑟莫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我不困。”她一边这么说着,眼皮却逐渐沉重。 视野里的烛光朦胧成一片。带翼蛇窸窸窣窣着依偎到她颈边,将小翅膀搭在她的腰背上。 红发的半神声音低下去,最后重归寂静。 睡过去之前,她隐约感到他执起她的手,贴着她的指根轻轻烙下一吻。 温热的呼吸声融在指缝里,梅瑟莫好像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很努力地去辨认,却还是架不住涌上来的睡意,滑入了甜美的黑暗。 …… 珍珠太普通了。 那青金石如何? 颜色不太搭。 红宝石? 红宝石俗气。 同理,紫翠玉、玫瑰晶、玛瑙也都不尽如人意。 所以最后还得是黄金吗? 黄金最合适。 我也这么认为。 要最纯粹的黄金。 梅瑟莫大人意下如何? …… “……梅瑟莫?” 醒来时,高大的半神不见踪影,燃烧整夜的蜡烛只剩白色的油脂。幽影城笼罩在早晨的寂静里。她已经习惯了醒来就能看到梅瑟莫的日子,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黑色的幽灵侍女很快鱼贯而入,像平时一样为她梳洗换装,端上热气腾腾的早饭。 她总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具体的区别。 希德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为她捧上一床金羊毛编织的毯子。 那是她见过的最金光灿灿的羊毛毯,摸上去时手感厚密柔软,金色的光泽似流水波动。根据希德的说法,这羊毛毯还有抗雷属性,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为什么突然要给我加床毯子?” “天气严寒,梅瑟莫大人担心你着凉。” “可是现在已经初春了?” 希德面不改色:“初春天气严寒,一样容易着凉。” “……”她接过那金灿灿的羊毛毯,随口说了一句:“这么贵重的金羊毛,是不是得有巨龙守着?”1 那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几天后,火焰骑士还真的给她牵来了一条飞龙。 那条巨龙被压在正门广场,她一大清早就被愤怒的龙啸吵醒,半梦半醒间听见希德告诉她:来自尖刺山的龙已经有了,接下来她想把龙放到哪? “……”她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会闹出这种误会,赶紧拜托火焰骑士把这条飞龙送回去。 但怪事并没有到此为止。 接下来几天,她收到了金杯、金盘、纯金打造的珠宝首饰若干,连衣服都多出了好几件华丽带金绣的。她一头雾水,差点以为幽影城财政出了什么问题,要将钱财以金器的形式转移,顺便让她帮忙打下掩护。 这份迷茫在去劳弗古迹的那一天达到了顶峰。除了萨赞和希德之外,梅瑟莫还给她拨了四位火焰骑士。三天两夜的古迹探索之旅,队伍加上她一共有七人。 她提前了解过,劳弗古迹位于幽影地的西边,若想前往遗迹就必须经过幽影城。再加上萨赞熟悉路径,这次也只是在古迹边缘逛逛,按理说是没什么风险的一次出行,和在幽影城后门露营没有太大区别。 尽管如此,出发前,她还是从梅瑟莫那里收到了一个小金瓶。 继金杯、金盘之后,她终于集齐了金瓶。 那瓶子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光芒,瓶身绘着精致的花纹,如同藤蔓一般攀在瓶身表面。 见到那金瓶时,在场的火焰骑士表情微变。 “怎么了?” 仅从那些火焰骑士的神情判断,会让人觉得这个小金瓶是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东西。 希德告诉她:“这是玛莉卡大人为梅瑟莫大人制作的灵药。” 出征前,玛莉卡女王曾给梅瑟莫军赐下诸多祝福,连普通士兵都有黄金雕制的胸铠。唯有梅瑟莫获得了她亲手制作的灵药。 能治百毒的灵药非常珍贵,即使是梅瑟莫也只有数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曾使用。 劳弗古迹远离幽影树的荫蔽,是山清水秀之地。 巨大的古迹被绿意和清水淹没,历史比角人的文明更加悠久。意识到这一点的萨赞当年竭力阻止温戈火烧遗迹,甚至在抢救文物的过程中烧坏了嗓子。 事后,温戈骂他鲁莽,萨赞斥他愚昧。好在古迹保留了下来,没有遭到圣战之火的焚烧,像角人的文明一样被付之一炬。 幽影城处于幽影树的树荫里,是幽影地最阴暗的地方。她已经很久没晒到太阳了,也许久没见到葱茏绿意。 巨大的瀑布飞流直下,在阳光的照射下煜煜生辉。 天朗气清,绿意盎然的古迹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巨大的浮空建筑,像高塔一般隐入云端。但换一个角度看过去时,那座螺旋的高塔又消失不见了。 “那是什么?” 萨赞告诉她那是螺旋塔。“对于角人来说,那是他们至高的圣所。” “我之前怎么没有读到相关记载?” “因为螺旋塔的存在是禁忌,莱拉大人。” 永恒女王玛莉卡将幽影地从世间隐去时,同时也封印了螺旋塔的存在。 那封印树至今存在。幽影城之所以镇守着劳弗古迹的入口,也是出自相同原因。 “那不是很奇怪吗?”她问,“这么重要的禁忌,怎么会让被放逐之人来守呢?” “慎言,莱拉大人。” 萨赞哑声警告她:“玛莉卡大人的旨意,我们不能妄加揣测。” 她没说话。 因为不论这个决策明智与否,事实证明:哪怕遭到放逐千年,梅瑟莫依然忠于自己的职责,从未一刻背叛过玛莉卡的旨意。 她让他掀起圣战,他便让圣战的火焰焚烧至角人领土的每一个角落。 她让他镇守螺旋塔的封印,他便在千年的时间中确保任何人都无法接近这片遗迹。 玛莉卡当年只下达了征战的指令,于是焚毁一切后,他便只是守着剩下的废墟,等待她进一步的指示。 被战争焚毁的废墟,再也没有重建。 幽影地没有城镇,亦没有集市,没有日常生活的气息。 晚上休息的时候,她枕在漫天星辰下。猩红的火焰从她掌心里悄悄冒出来,像蛇一样蜷到她身边。 三天两夜的旅程改成了两天一夜。 第二天,有火焰骑士匆匆从幽影城那边跑来,语气恭敬地问她能不能缩短行程,早点回去。 幽影城北面的巫者村四季如春。沐浴在金色光芒中的花海,仿佛永远不会枯萎,永远都保持着盛开的模样。 她不知道梅瑟莫为什么会忽然想带她来这里,但不管他带她去哪里,她都很开心。 小小的黄金树伫立在花海中央,她对梅瑟莫说:“要不要和我一起躺下来?” 即使是白天,幽影地的天空也能看到巨大的月亮。 白色的月亮嵌在金色的穹幕里,每次看到那奇妙的景色,她都会想起这个世界和她家乡的不同。 虽然美丽,却稍微会让人觉得有点寂寞。 这个村庄也是如此——美丽而静谧的花海,爬满青藤的石头建筑,因为没有人烟总是显得空空荡荡。 她决定转换视角。 如果她是一株植物,一定会觉得这里是非常热闹的地方,一点也不寂寞。 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对于人来说很孤独的地方,对于花草来说也许是热闹的集市呢。 人又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生物。荒芜的遗迹,文明的废墟,到了春天时会开花,会攀上厚厚的青苔和藤蔓,和大自然密不可分地拥抱在一起。 如果她是植物的话,她一定一点也不孤单。 如果他的母亲在他身边的话,他一定也不会寂寞吧。 风声拂过,金芒随风飘舞,明丽的花海在两人身边沙沙摇曳。 她转过头,问梅瑟莫:“当初为什么会想建立物种保藏库?” 她其实更想问他,有没有考虑过不再只是守着一片废墟? 梅瑟莫闭了闭眼:“……那是萨赞的提议。” “你当时为什么会通过?” 梅瑟莫睁开眼睛,金色的竖瞳朝她望了过来:“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想知道。”她说,“幽影城有很多我不了解的事。”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梅瑟莫道,“无伤大雅的提案,通过又何妨。” 带翼蛇拱了拱梅瑟莫,然后又拱了拱梅瑟莫。 它今天似乎有些着急,再三催促红发的半神。 至于是要做什么,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日头西斜,她从花海中站起身。幽影地的火烧云波澜壮阔,非常漂亮。 “莱拉。” 天色暗下来后,花海中的小黄金树愈发明亮。 那金色的光芒温柔似水,笼罩在其中的花海仿佛莹着微光。 梅瑟莫小心翼翼地朝她伸出手,一枚小小的戒指躺在苍白的掌心里,形状如同两条缠绕咬合的蛇——亦或是纯金编织的圆环。 “你可愿意,”他嗓音微哑,“……你可愿意成为我的配偶?” 24 24 她不知道梅瑟莫将那枚戒指藏了多久。 风声慢慢止息,花海停止摇曳,鸢紫的暮色染上苍穹。小小的黄金树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他手中的戒指。 和宽大的手掌比起来,那金色的戒指显得十分小巧,如同某种脆弱的初生之物,需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她怔在原地,一时忘了回应。 梅瑟莫的脸色渐渐灰败下去,苍白的手指变得僵硬,如同定格的枯枝,无望地朝着水源的方向延伸。 红发的半神似是忘了呼吸,也不再需要呼吸。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动,仿佛想将自己之前愚蠢的话语吞回去,嚼碎了重新咽下去。 她终于开口:“不给我戴上吗?” 梅瑟莫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依然一动不动。 带翼蛇开始拼命咬他的穗子,将金色的穗子衔在嘴巴里反复碾咬。 “戒指。”她再次说,“不给我戴上吗?” 她朝他伸出手,这举动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声的咒语,梅瑟莫向前一步,单膝跪地执起她的手。苍白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他将金色的戒指戴到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一直推到指根处。 梅瑟莫的神情如同身处梦中,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他将吻落到她的无名指上,嘴唇紧紧贴着她的手指,迫切地想获得某种确据。 “莱拉。” 高大的半神抓着她的手,温热微颤的呼吸填满了她的指缝。 她问他:“戴上这个戒指,意味着你以后就是我的了吗?” 呼吸声陷在喉咙中一顿,好半晌,红发的半神才慢慢抬起头,蛇一般的竖瞳敛着奇异的幽光。 “……是。”他嗓音低哑。 “你以后也是……我的。” 说到这里时,梅瑟莫握着她的手无意识微微一紧,呼吸声变得贪婪起来。但他似乎怕自己伤到她,强忍着情绪松开了力道。 以前的人们相信左手的无名指和心脏相连,因此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能让爱意直达心脏。 她确实觉得自己心脏发烫,从戴上那枚戒指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口就一直好烫。 她忍不住搂住梅瑟莫的脖子,高大的半神微微一僵。 带翼蛇缠上来,将两人紧紧拥在一起。它们似乎尤其高兴,不断吐着信子。 松开手后,她转身看向那棵小小的黄金树。 “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但我会努力的。” 她郑重补充:“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风声拂过,周围的花海窸窣摇曳着,声音细碎而柔和。 暮色向夜色过渡,月亮在天空中大如银盘。她和梅瑟莫回去时,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在巫者村周边巡逻的骑士。 那全副武装的守卫骑着高头大马朝两人走来,沉默地递给她一个东西,然后又沉默无声地走了。 她打开手掌,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掰下来的黄金,沉甸甸地在她手里闪耀着光芒。 回到幽影城后,城里的士兵骑士和幽灵同样给她献上了贺礼。那些礼物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主要还是以黄金的饰品居多。 幽影地各处的要塞送来的贺礼到的晚一些。厚实的熊皮,珍贵的香膏,深海的珍珠,还有各种奇花异草,那些东西全部都送到了她的房间里,一箱一箱的垒在一起。 希德说,按照习俗,在举行婚礼仪式之前,两人不能见面。 希德又说,这习俗对梅瑟莫大人过于不友好,做个样子就行了,反正不遵照习俗也没人敢说什么,把她的房间空出来装贺礼即可。 幽影城最近忙碌了起来,死气沉沉的城池虽然还是那副黑漆漆的样子,氛围却悄然产生了变化。 宴会厅要装饰,庭院要打理。废弃的荒屋要除尘,被封多年的窗户需要重新通风。还有堆满走廊的长枪和剑戟,这些尖利的兵器通通都要换一个地方摆放。 幽影城以黑色为主色调,装饰物以黄金为主。希德带她看过会场,饱经岁月风霜的宴会厅实在是搞不出华美明丽的风格,因此只能尽力往庄严隆重的方向调整。 希德忧心忡忡,觉得幽影城过于压抑,根本不适合办婚礼。她倒是很喜欢,光是想象一下全副武装的士兵和骑士,阴气森森地给城主举办婚礼的模样都会笑出来。 梅瑟莫军的军徽肯定是要挂起来的。墨底的军旗绣着金色的徽章,在大厅尽头从高高的天花板垂落下来。 说不定会搞出行刑的氛围,她心里这么想着,又忍不住笑了。 她一笑,帮她佩戴头饰的幽灵侍女就会好奇地停下动作。 今天只是试穿婚纱。她坐在宽敞的长椅上,任黑色的幽灵侍女闪闪发光地簇拥在她身旁,细致地将她的长发编成辫子,繁复地在脑后盘起,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金色叶片编织的头冠。 婚礼当天的捧花会从巫者村采摘。今天虽然不是正式的仪式,她怀里还是抱着一束花。紫色的、橙色的、白色的花,热热闹闹地簇拥在一起,隐隐氲着小黄金树的微光。 新娘的头纱是烈焰般的红,长裙是初雪般无垢的白。希德替幽影城的裁缝问她,关于裙上的刺绣,她可有什么喜欢的花纹。 她想了一会儿。 “青蓝海岸的那些花叫什么?” 希德没有立刻回答。寝殿内忽然安静下来。她循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到猩红的高大身影在门边停下脚步。 她忽然脸热起来,知晓刚才的话肯定让他听去了。但转念一想,她喜欢青蓝海岸那些花的原因,怕不是早就众所周知。 念及此,她敛起不好意思的情绪,抬起头。 周围的人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独留二人在寝殿里对望。 梅瑟莫凝固在原地的时间有些长。绕在他身上的带翼蛇彼此对视一眼,露出智慧的眼神。 她被他那么看着,刚刚消退下去的热意又涌了上来。 “……有什么事吗?” 高大的半神如梦初醒。 他开口:“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空气里的热意还在攀升。带翼蛇的眼神变得更加慈祥。 梅瑟莫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他似乎很想碰碰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苍白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好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品。麻酥酥的感觉像细小的电流,沿着被他抚摸的地方游走开来,她忍不住微微阖上眼帘,仰头问他: “……会很奇怪吗?” “不会。”梅瑟莫的声音低下去,“很适合你。” 一开始只是浅尝辄止的吻,轻轻触碰一下就很快分离。 但渐渐的,他似是觉得不够,呼吸声逐渐变得黏腻急促。 “……莱拉。”梅瑟莫发出喟叹,喃喃着她的名字。 他亲吻她的颈窝,像咬住猎物的蛇,贪婪地品尝着她的味道。 “我的,”低哑的嗓音染着病态的颤意,“我的莱拉。”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脑内名为理智的那根线绷断得特别快。 梅瑟莫将她压到长椅上,高大的半神将她笼罩在身下的阴影里。她攀着他宽厚的肩背,手指穿过烈焰般猩红的发丝,断断续续地溢出啜泣般的声音。 他像一条饿极了的蛇,连她口中的声音也觉得甜美不已。 梅瑟莫的吻今天又深又重,和平时的小心翼翼相比,明显带着更多掠夺的成分。她开始觉得有些头晕,视野漫上奇怪的黑斑,苍白宽大的手没入层层叠叠的裙摆,她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哽咽,腰颤抖起来。 “嗯……唔……梅……梅瑟莫……” 空气里的凉意袭上胸口,他喉咙微动,俯下身去。 她无意识张开口,但一转头,就看到了落地镜里的自己,双目湿润、脸颊绯红,凌乱的鬓发散落在颊侧,被巨大的蛇缠在长椅上的模样。 只一眼,她就像被烫到了一般,飞快转回头。 她揪住梅瑟莫的斗篷,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这里不行。” 但他不让她逃跑。他吻着她的喉咙,用安抚哄慰的语气说: “本来就是会在这里。” 新婚夜,按照习俗是要在躺椅上度过的。 “但是……”她说,“但是镜子……” 梅瑟莫嗓音喑哑:“看着我就好。” “莱拉。”他的声音像蛇,金色的竖瞳也像蛇。抚摸着她的手,像冰凉光滑的蛇鳞滑过皮肤,“看着我。” 他是幽影城城主的装扮,戴着头盔穿着铠甲,猩红的斗篷像燃烧的烈焰,金属的护臂冰冷坚硬,是他平时端坐在王座上的模样。 那张阴郁俊美的脸,笼罩在翼蛇头盔的阴影里。金色的竖瞳燃烧着奇异的神色。他将戒指戴到她手上时也曾露出这幅表情,仿佛之前一直苦苦压抑的某些东西终于松脱禁制,从黑暗中显出端倪。 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蛇鳞游动,梅瑟莫捧住她的脸,鼻息颤抖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那是忍耐了许久的人,终于得到解脱时发出的叹息。 “别动。” 她恍惚地想起,他在圣战期间是军团的主帅,是角人口中屠城的暴君。 躺椅吱吱呀呀地响到了晚上。 昏暗的寝殿内,蜡烛无风自燃。弥漫的熏香无法掩盖空气里的味道,反而让周围的景色显得更加颓靡。 躺椅上散落着被碾碎的花瓣,带翼蛇窝在她颈间,像藤蔓一样攀在她身上。她的头冠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地面一片狼藉。 她迷迷糊糊醒来时,正好听见咔哒一声细响,梅瑟莫往她手臂上套了什么东西。金色的蛇形臂钏冰冰凉凉,纹丝合缝地咬在一起,初步端详时根本看不出暗扣在哪。 梅瑟莫吻了吻她的脸颊,低声告诉她这个臂钏和手镯的功用相似,能保护她免受他人的精神搅扰。 归根结底,这都是她的灵魂不太稳定的缘故。 但是这样就没问题了。 梅瑟莫抚上她无名指的戒指,用拇指摩挲着那金丝编织的圆环。 “只是几天的时间而已。” 他亲亲她的手指,几缕猩红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鼻尖,高大的半神舒展阴郁紧蹙的眉,神情近乎虔诚。 距离婚礼只剩下几天了。 黑色的幽灵侍女帮她涂抹香膏,希德站在她身后,小声嘀咕梅瑟莫大人这次有点过于心急了。 好在她体质特殊,不然婚礼可能都得推迟几天。 她坐在镜前,可能是被室内的鲜花吸引,一只小小的蝴蝶从阳台飞进来,绕着周围的屏风飞舞了一圈。 那蝴蝶色泽黑红,翅膀的颜色如同被火烧过的焦炭。它悠悠然地飞进来,落到一束鲜花上停住不动了。 幽影城正门的方向传来喧哗,城门隆隆升起。黑甲的骑士快马加鞭,带着消息一路畅通无阻。 周围的侍女停下动作,火焰骑士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那是护卫的姿态。 “怎么了?”开口询问希德时,她发现原本停在花瓣上的蝴蝶似是受到惊扰,张开翅膀飞走了。 外面是雾蒙蒙的阴天,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信使带来消息,有神人来到了幽影地。 25 25 玛莉卡是现任的神。 所谓的神,即是无上意志的代理人。 无上意志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明白。无上意志创造了现有的世界,是不可捉摸更高维度的存在。 无上意志会通过「双指」下达旨意。若说现任神是无上意志的代行者,那么双指就是无上意志的信使。 下任神的拣选,一向由双指进行。 神的子嗣被称为半神,在这些半神中,双指会选出下任神的候选人。这些候选被统称为「神人」,是仅次于神明的存在。 希德压低声音,在前往觐见厅的路上快速给她补充着知识。 当她抵达觐见厅时,所有人已经到齐了。烛火照亮了昏暗的空间,梅瑟莫麾下的军官和将领齐聚一堂。那些高大的身影沉默如幽影,像壁龛里的雕像。周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无声地注视着从交界地远道而来的神人。 那位少年立在觐见厅中央,白色的长袍似新雪洁白柔软,金色的长发如同毫无杂质的纯金,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他只是那么往梅瑟莫的王座前一站,就如同初春的暖阳般化开了周围的阴冷与黑暗。 暗流涌动的寂静中,她在梅瑟莫的左手边落座。他没有侧头,没有出声,没有朝她投来一瞥或是对她的到来做出任何表示。 所有人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迫不及待到几乎无法呼吸。 从交界地会有访客到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们在这千年的时间里共同做过的梦。 “兄长大人。”少年开口时,嗓音温和明亮。 他露出笑容,语气真挚:“我一直都想见你一面。” 希德告诉她,这位神人的名字是米凯拉。他是玛莉卡女王的幼子。 米凯拉出生时,玛莉卡女王早已封印了幽影地,断开了两个世界的联系,因此梅瑟莫并未见过对方,也不知晓对方的存在。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米凯拉用尊敬的语气道:“这一千多年来,兄长大人一直谨守着母亲的诫命,忠心耿耿地维护黄金树的律法,实在非常了不起。” “你从交界地远道而来,想必不是为了寒暄。”开口时,梅瑟莫的语气毫无波动。 红发的半神面上不显,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王座的扶手,用力到指骨关节都微微泛白。 “直叙你的来意。”他嗓音阴冷,像蛇一样吐出接下来的音节,“神人。” 除了诞生自相同的母亲这点以外,二人并无任何手足之情。 金发的少年笑容不变,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梅瑟莫冷漠的态度影响,亦没有察觉周围暗流涌动的氛围。 “我来此是为了成神。”他用孩童般天真直率的语气说,“我请求通行。” 如同石子落入湖面,烛火昏暗的觐见厅泛起涟漪。哪怕老练如梅瑟莫麾下的将领,闻及此也不免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寂静的表象破裂开来。作为下任神的候选之一,少年会有此请求似乎理所当然。 但是,神的换代是何等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是—— “这可是母亲的旨意?” 昏暗的光影中,梅瑟莫神情难辨。 他如同一座灰白的石雕,不带感情、近乎冷酷地审视着座下的少年。 “你此番前往幽影地,可有获得母亲的许可?” 米凯拉抬起头,少年的眼神依然温和,仔细端详时却似乎能看出怜悯之色。 “兄长大人,”他说,“我是神人。” 他拥有玛莉卡女王的赐福,是受双指认可的候选人,拥有成为下任神的资格。 看呐,他身上的光辉是何等明亮,让周围的一切都黯淡失色。 他是受神祝福的孩子,是她所爱的。他身上有神人的印记,是玛莉卡女王的正统继承人,这点不管是谁都能一目了然。 毕竟,他身上的光芒是那样纯粹灿烂,如同无暇的黄金。 “这一千多年来,你一直尽忠职守,管理着这幽影地。我并不奢求兄长大人的帮助,只希望你能允许我在你的领地内通行。” 米凯拉言辞恳切:“成神之路,我一人独行即可。” “……”梅瑟莫张了张口,但没有声音立刻出来。 带翼蛇不喜欢那孩子。哪怕金发的少年始终温柔和煦,语气亦真挚诚恳,它们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时不时缓慢地吐出信子,仿佛要在空气里尝出他究竟心怀的是什么鬼胎。 梅瑟莫静默的时间有些久,她有些担心,但也知道自己不能露怯,不能直接转头关心他此时的状况。 哪怕外貌似少年,立在他们面前的依然是活了上千年的神人,拥有神的血脉。 “母亲……” 开口时,梅瑟莫声音很低。 他嗓音紧绷,如同即将受审判的死刑犯,语气不觉染上一丝已经察觉自己命运的灰暗,但又忍不住苦苦挣扎,无望地攥着那细丝般的希望。 “母亲可有其他吩咐?” 永恒女王玛莉卡啊,可曾对她抛弃的臣民留下什么话语? 米凯拉的表情似是有些难过。 “不曾。” 他柔软地放轻声音:“兄长大人……” “够了!” 那声音陌生无比,觐见厅内的黑暗似乎涌动起来。 但只是片刻,波澜平息,寂静再次笼罩下来,甚至变得比之前还要厚重无望。 微弱燃起的火花,再次落入黑暗之中,不见了声息。 再次开口时,梅瑟莫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好似那一刹那他面具露出的裂痕不过是短暂的错觉,红发的半神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面无表情地宣告决断: “此事容后再议。” 米凯拉离开后,梅瑟莫没有立刻从王座上起身。 火焰骑士报告说,幽影地的封印纹丝未动,和交界地的关系依然断绝时,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米凯拉通过未知的方法,来到了被玛莉卡封印起来的幽影地。 玛莉卡没有解除禁制,没有下达召回的指令。她什么都没说,连一句话都未曾提及幽影地的众人接下来命运该如何。 红发的半神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在他背后,怀抱婴孩的女神像伫立在幔帐的阴影里,神情柔和,眉眼含笑,显得宁静又慈祥。 将他遗弃在幽影地后,他的母亲又有了新的孩子。那孩子是她的正统继承人,是下任神的候补。那孩子身上有他母亲的赐福和光辉,性格如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天真温和。 千年的时间啊,他的母亲连一句话都不曾留给他。 “……梅瑟莫。”她轻声唤他。 周围已经没有旁人,觐见厅内唯有烛火无声燃烧,滴落融蜡。 有了之前那片刻的光明作对比,这空荡荡的大厅从未显得如此昏暗荒凉。 “梅瑟莫。”她用哄孩子的语气问他,“我们要不要先回寝殿?” 许久,红发的半神才缓缓离开王座,站起身。 他身体前倾,背脊微弯,形态似蛇。 回寝殿的那一段路,她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梅瑟莫的步伐。 高大的半神脸色苍白,烛火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他看起来好像要去上阵杀敌,同时又好像从已经结束的战场上退下来了。 战争已经结束,但他还留在战火和硝烟里。 他继续大步前行,但没有目的地,只是在往前走罢了。 “梅瑟莫!”她叫住他。 “你打算答应他的请求吗?”她抓住猩红的斗篷,试图凭借自己微弱的力量将他锚定回现实。 “米凯拉,”她说,“你要允许他通行吗?” 高大的半神停下步伐。寝殿的壁龛中投下漆黑的影子,像大片的浓墨。 “他是神人。”金色的竖瞳神情没有波动,“他有母亲的赐福,而我的使命是除掉不受赐福的无光者。” “我不喜欢他。”她说。 “为何?” 她张了张口,然后说:“直觉。” “凭直觉做决断是愚者的行为。” “故步自封也是愚蠢的做法!”她忽然受不了地大喊。 “你已经遵守你母亲的命令遵守多久了?千年的时间还不够吗?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你难道要永远这么等下去吗?” “这和你无关。”梅瑟莫挤出声音,“我有我的使命。” “但是为什么啊?这个使命为什么这么重要?有没有赐福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要?” 梅瑟莫眼中的神色剧烈翻涌起来,他的表情看起来近乎痛苦。苍白的手背青筋凸起,他颤抖着喘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绷紧声音:“我已做出决断,这个谈话到此为止。” “我觉得他不应该留下来。” “谈话到此为止。” “我不想让他留下来。” “莱拉——”梅瑟莫压低嗓音,“我已做出决定。” “我不喜欢他!” “我说了到此为止!” 梅瑟莫的手臂忽然扫过旁边的桌子。因为临近婚期,所有台面都摆满了东西。随着啪的一声碎响,一个瓶子从桌面滚落下来,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金色的瓶身迸裂四散,里面的灵药淌了一地,尖锐的碎片看起来就像某种敞露的伤口。 “啊……”她愣了一下,旋即脸色忽然苍白,飞快地蹲下身就要去捡起碎片。 “别碰!”然而梅瑟莫挥开她的手,动作比她更快一步。 “先出去。” 他对她说:“……出去!” …… 幽影城的庭院里有一棵光芒黯淡的黄金树。 那株被移植过来的黄金树明显发育不良,枝条细瘦,叶片稀少,无法提供任何荫蔽,像毛细血管一样伸展着树梢。 火焰骑士几次想跟上来,都被她挥退了。 她一个人站在树下,不知是出于寒意还是其他原因,身体一直有些发抖。 她心想,她闯祸了。 她闯大祸了。 她愚蠢又幼稚,连一点像样的处理问题的能力都没有。 接下来她会被赶出幽影城吗?她要不要想办法把米凯拉一起带走? 他现在在哪?已经在幽影城安顿下来了吗?她…… “抱歉。”温润柔和的嗓音传来,她一转身,就看见仿佛会发光的金发少年站在不远处,面含歉意地望着自己,“我听到动静,有些好奇,没想到会看到你在这里。” 她现在确实姿态狼狈,连斗篷都没披上就直接跑了出来,身边也没有任何侍从。 想到侍从,她又忍不住发笑。 她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身边随时有侍从的习惯? 米凯拉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似乎并不抗拒,便慢慢同她一起站到树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似乎想说,她看起来很难过。 金发的少年身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亲和力,像照入林间、映在溪上的阳光一样,让人不自觉会想在他身边放松下来。 她试图竖起尖刺,但少年关心的神情不似作伪,显得那样真诚而温柔。 心绪动摇起来,她甚至有那么一刻为自己之前对他的猜疑感到了愧疚。 为了掩饰情绪,她转过头:“……不用管我。” 金发的少年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这叹气的声音,他似乎多出了几分成熟的意味,变得更接近神人的身份。 “你不喜欢我。”米凯拉用陈述句道。 他似乎对这方面的情绪特别敏感,一眼就能看出他人对自己的喜恶。 “为什么?”他安静地问她。 “因为你觉得我的存在会让兄长大人受伤吗?” 26 26 米凯拉是玛莉卡女王的幼子,但若仅从外貌判断,被他人错认为少女也不足为奇。 他身上并无明显的男性特征,金色的长卷发柔软美丽,氤氲着淡淡光辉。他的面容白皙无暇,五官如同少女一般恬静秀美。 如同世上所有美好之物的总和,他的存在本身便是爱与善意的证明。 怎么会有人对神人米凯拉心生厌恶呢? 她张了张口,半晌才说:“……我喜不喜欢你,这件事重要吗?” “当然重要。”米凯拉声音温和,“我们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不是吗?” 她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你这是在嘲讽我?”她露出冷意。 但金发的少年目光始终温柔,像春日的溪水一样包裹着不肯融化的坚冰。 “兄长大人很在乎你。” 米凯拉的视线落到她的手镯和臂钏上,只一眼,就看出了那些饰品的真正作用。 动作微顿,他笑着称赞:“真是精巧的设计,要将这么高阶的庇佑附到饰品上可不容易,兄长大人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奇怪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她鼻尖一酸,眼眶涨热,差点就不受控制地在敌人面前掉下泪来。 “你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 米凯拉望着她,如同看着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动物一般,目光充满理解和包容。 “你真的想知道?” 她神情警惕。 “啊,”金发的少年露出苦恼的神色,“居然被你看穿了。” 她愈发警惕。 米凯拉轻叹一声:“我的目的是改变你对我的看法。如果你向兄长大人进言,请求他将我扣下,那就糟糕了。” “……” “你的意见会动摇兄长大人的判断。”米凯拉无奈地笑了笑,“所以还请不要讨厌我,不然我会很苦恼的。” 短短的几句交谈,她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一开始是为什么不喜欢他了。 到目前为止,米凯拉没有做任何事,对梅瑟莫也没有出言不敬。哪怕自己将敌对的情绪表现得这么明显,他的语气也始终温柔诚恳。 他没有携带任何下属,孤身一人前来幽影城,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诚意。 “如果是我的缘故让你和兄长大人闹得不愉快……”金发的少年垂下眼帘,他的睫毛是浅淡的金色,细密又柔软。 “我很抱歉。” 她将涌到嘴边的“这不是你的错”咽了回去。 “……成神这件事,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米凯拉身形微顿。片刻后,金发的少年抬起眼帘。 “是。”他毫无隐瞒,金色的眼瞳光辉明亮,“哪怕要我舍弃自身的一切,我也甘之如饴。” 他的眼睛很特别,瞳孔附近的虹膜嵌着一圈纹路,看起来如同日冕。 “我想创造出更加温柔的世界。” 随着情绪的波动,他金色的瞳孔变得更加煜煜生辉,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荡起柔和的波光。 米凯拉用孩童许愿般的声音说:“我的律法将怀抱万物众生,不会有任何人被撇下。” “不论出生,不论种族,不论美丑,所有人都能被温柔接纳,再也不会有贵贱和优劣之分。” “在幽影地待了一段时间的你一定能够理解吧?”米凯拉道,“这个世界需要新的律法,将人们从无尽的绝望和争斗之中拯救出来。” “你也不希望兄长大人一直困守在这里,不是吗?” 她心口动了一下。 “成神之后,我会撤去幽影地的封印。”米凯拉的声音仿佛在发光,“幽影地和交界地会再次合而为一,世界也会回归该有的模样。” “被遗留此地的人们,到时候都能归乡。” “你愿意支持我吗?” 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瞳,像澄澈的镜面一样映出她的身影。 “莱拉。” 神人呼唤她的名字,也许是他的声音过于温柔,她奇怪地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她有种灵魂被他看透了的感觉,仿佛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认识她了。 他知道她是谁。温暖的光芒照耀在身上,她在那清澈的目光中无所遁形。金发的少年并不论断人,也不下达审判。不论美丑善恶,他都用最柔软的爱意包容。 奇异的感觉如同暖流,沿着四肢百骸游走。金发的少年是如此美丽纯净,让人不觉在他的光辉中低下头来。 她被那光芒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但是——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 朝她伸来的手微微一顿,神人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再次恢复了温柔的模样。 “你能保证成神之后会履行诺言吗?”她颤声说,“神也会被诺言束缚吗?” “当然。”米凯拉温柔一笑,“我在此向你起誓,会解除幽影地的封印。” 那一瞬间,她脑内掠过无数纷杂光影。 幽影城的所有人都很想家。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等不下去的人在绝望中慢慢腐朽溃烂,剩下的人虽然还在负隅顽抗,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某一天不会被绝望彻底吞没。 如果米凯拉真的能揭开封印幽影地的帷幕,她没有理由拒绝他的提议。 更何况……更何况,他是黄金王朝的正统继承人,梅瑟莫本来就打算让他通行。 心底的最后一丝动摇也被捋平,她无意识伸出手。金色的眼瞳光辉灿烂,米凯拉掌心向上,摆出迎接的姿势。 “来。”他表情温柔,身影朦胧,“接下来将迈入乐园时代——” 指尖即将相触时,她停了下来。 她此时衣着单薄,没有披着外衣。在那单薄的布料下,丑陋的疤痕像蜈蚣一样,从她的右肩一直爬到左后腰。 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从身体中剥离出来的剧痛,鲜明地涌上心头。 长鞭的破空之声落到后背上,撕开鲜血淋漓的、永不会愈合的疤。 她在梅瑟莫的庇护下待了太久,差点都忘记了那份掺杂着恐惧的疼痛。 她僵在原地,低声说:“你的律法,会平等地包容世间所有生物吗?” “那是自然。”米凯拉眼神悲悯,“我会创造出没有隔阂的世界。” 那温柔的光芒是如此耀眼。 “万物众生,唯独思考爱就好。” 她蜷起指尖。 “……如果我不想呢?” 她慢慢抬起头。 “如果我,”她说,“并不想原谅呢?” 米凯拉唇角的笑意一淡。 她的指尖开始发抖,嗓音也开始发抖,不论神人身上的光辉如何温暖灿烂,都照不进那幽深寒冷的地底石窟。 “我不是那么伟大的好人。” 她声音破碎:“我不想原谅。” 一声裂响,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击碎了。剧烈的头痛忽然袭来,金属般的嗡鸣在脑内拉长成线,她感到自己就像被突然拔掉了氧气管,在那剧烈的眩晕中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往后跌出一步。 “请不要拒绝我。”米凯拉露出难过的神情。那悲伤货真价实,让神人的眼中盈上泪水。 “这也是为了你好,请不要拒……” 远方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夜色陡然被一分为二。米凯拉表情一变,立刻在身前张开护盾。然而,金色的屏障下一瞬哗然碎裂,在那磅礴的杀意前不堪一击。 裹挟着猩红烈焰的长枪呼啸而来,将一截断臂钉到庭院的地面上。 属于神人的金红血液喷涌而出,米凯拉捂着肩膀,面色惨白,知晓自己刚才若不是闪躲及时,失去的绝对不止是一条手臂。 “兄长大人……” “我无意……”他试着说,“我无意……” 匆匆赶到的火焰骑士从背后扶住她。她脑内全是剧烈的嗡鸣,根本无暇顾及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清希德焦急的声音。 模糊的视野里,燃烧着烈焰的长枪重新回到梅瑟莫手中。高大的半神身体前倾,如同择人而噬的蛇,下一刻就要将剧毒的獠牙嵌入猎物的喉咙。 “你……” 磅礴翻涌的愤怒,让半神的声音微微发抖,甚至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你……” 梅瑟莫嗓音阴戾,嘶哑如蛇。 ——你对她做了什么? 但是,那扭曲的愤怒、如烈焰般激烈燃烧的情绪,突然从梅瑟莫的脸上退了下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嗓音平滑无波,寒冷似冬天冻结的湖泊。 “你不会离开幽影城。” 头盔的阴影遮去了红发半神的表情。 “不管你做了什么,”握着长枪的手背青筋凸起,梅瑟莫嗓音低哑,“待你死亡,一切自会解除。” “兄长大人……!” 暗红如血的火光轰然绽放开来。 耀眼的光柱从天而降,滚烫的火焰铺天盖地。那火焰的边缘色泽黑暗,如同无数恶蛇涌动。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眼见着米凯拉就要落入绝境,她靠着希德的肩膀,脑内忽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对不起……」 细弱的女声,充满泫然欲泣的悲伤。 「对不起……我不能……这么看着米凯拉死去……」 紫色的雾气虚幻而朦胧,如同暗夜里的花,在她的意识海里绽放开来。 “莱拉大人……!!”火焰骑士的语气陡然变了调。 携着凄厉罡风的枪尖,在最后一刻以毫厘之差削着米凯拉的脸颊而过,在那白皙的面容上划开一道狭长的伤口。 啪嗒一声,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渗出,缓缓沿着米凯拉的脸颊滑落下来。 梅瑟莫表情僵硬,动作也同样僵硬。 希德抱着怀里的身影,少女面色苍白,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已经死去,不论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奔过去时,高大的半神似是踉跄了一下。他从火焰骑士的手里接过少女,将她搂到怀中。 “……莱拉?” 他摸摸她的脸,但是她毫无反应。 她的脉搏弱得近乎于无,明明身上没有一道伤口,却如同死亡般安静。 “莱拉?” 高大的半神惶然无措,如同抱着被摔碎的心爱之物的孩子,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 他颤抖着抚摸她的脸,像平时一样亲吻她的头发,但她没有像平时一样笑着醒来,在他怀里用温柔的声音说: 「怎么了,梅瑟莫?」 红发的半神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奇怪的声音,似呻吟似悲鸣,像濒死的动物一样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 周围的空气被无形的热浪扭曲,梅瑟莫的身体痉挛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将要破皮而出。他低头捂住右眼,指尖死死抠住自己的眼眶。 金色的竖瞳在眼眶里剧烈震颤,如同即将爆裂的珠子。猩红的血迹从眼角渗出来,像细小的蛇沿着苍白瘦削的面颊滑落。 带翼蛇惊惶地圈住梅瑟莫,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黑暗的火焰在体内剧烈翻涌,蠢动嘶鸣。 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蛇在他体内爬行。 梅瑟莫死死抠住自己的右眼,阴戾的神情被剧痛扭曲,显得森然可怖。 眼见着暗红如血的火焰就要在他身上燃烧起来,带翼蛇紧紧缠住他的脖子、手臂、和腰,并将脑袋贴到他怀中的少女身上。 它们在提醒他。 是啊,他还抱着她。 无形的热浪扭曲挣扎起来,最终还是没能成型,缓缓熄灭下去。 梅瑟莫闭着左目,面色惨白地将她抱在怀里,血迹沿着他的右眼淌下来,如同蜿蜒的血泪。 “……她只是睡着了。” 不远处,米凯拉捂着断臂的伤口,神情悲悯。 “很抱歉。”他说,“但是为了成神,我愿牺牲一切。就算你要憎恨我,那也没有关系。” “请让我通行,兄长大人。” 梅瑟莫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不知是出于无法抑制的杀意,还是更加强烈的哀恸。 “待我成神,”米凯拉向他保证,“我一定会将她还给你的。” 27 27 太阳落下去了。 地平线吞没了如血的残阳,浓重的夜色从大地的四角染上天空。 漆黑的城池巍然耸立于荒野之上,城垣边沿依稀可见幽幽火光。那些火光在黑暗中如同一双双向外窥视的眼,虹膜泛着不祥的猩红。 锋利的枪戟、阴森的铁架、巡逻的军兵,这些东西都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幽影城再次被雾气般的寂静笼罩,仿佛先前的欢欣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梦。 火焰骑士穿过空空荡荡的宴会厅,婚礼的装饰如同剥落的墙纸,露出饱经风霜的石墙原本的面貌。 燃烧着火把的长廊寂然无声。推开厚重的浮雕大门,觐见厅烛火昏暗。穿过王座后的幽暗通道,微蓝的光点拂面而来,如同夏夜的萤火,无声地填满了梅瑟莫的寝殿。 或枯萎或盛开的花,像河流一样流淌倾泻,在昏暗静谧的寝殿里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但那温柔的光芒无法抚慰半神哀恸的心。 床帐垂落阴影,高大的身影伏在床畔,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已经死去。 不远处,几瓶被倒空的灵药躺在地上,金色的瓶身光芒黯淡,只余一层极浅的微光。 “……梅瑟莫大人。” 阴影中的身影没有反应,偌大的寝殿安静得如同墓地。 自那天起,梅瑟莫仿佛大病一场,病情至今也没有好转的趋势。 高大的半神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从旁人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苍白纤细的手臂搭在床沿,尾指无力地垂落下来。 沉睡的少女脉搏微弱,呼吸浅到几不可闻。梅瑟莫伏在她身旁,似乎生怕自己离开一刻她就会停止呼吸。 幽影城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解除那永眠的诅咒。 「我需要您立下誓言。」 似乎知晓蛇的怨恨不可轻视,米凯拉当时面露歉意,语气恭敬地要求梅瑟莫立下不会反悔的誓言。 但幽影城保证不会追杀米凯拉,不代表他们不会追踪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梅瑟莫大人,”希德将声音放得极轻,“米凯拉已经前往塔之镇。” 听到那令人憎恨的名字,伏在床头的半神终于动了动。 烈焰般蜷曲的发丝滑落苍白的脸颊,梅瑟莫转过头,从床帐的阴影中露出蛇一般的金色竖瞳。 “……这次他又做了什么?” “和在墓地平原的时候一样,他舍弃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金发的神人说着要成神,抵达幽影地之后,却在不断地抛弃自己的肉身。 有时候是挖下一块肉,有时候是撕下自己的手臂,有时候甚至连眼珠都要掏出来——仿佛为了成神,他就必须得杀死原先的自己一般。 米凯拉每到一处,大地都会被他金红的血液染红,开出妖异而美丽的花。 神人自戕的场面不可谓不惨烈,但对梅瑟莫来说,那完全不够。 只是撕下手臂,挖出五脏六腑,扯出眼珠,根本不足以抚慰在他体内如毒蛇嘶鸣、如烈焰焚烧的痛苦。 苍白的手指揪住床单,梅瑟莫嗓音颤抖: “还有多久?” 还有多久,他才能等到对方成神,将对方的心脏挖出来在指间烧成灰烬。 他忍耐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充斥着血液翻涌的腥气。 “快了,梅瑟莫大人。”火焰骑士再三保证,“我们会一直盯着他。” 如同盯着猎物的毒蛇,在暗中窥伺着金发神人的一举一动,只等待复仇的时机。 红发的半神伏在伴侣身上,哀恸得发抖,愤怒得发抖,被铺天盖地的憎恨和悲伤吞噬,几乎没有力气起身。 被微光朦胧的蓝花淹没的寝殿,婚礼的装饰仍未撤下。华丽的躺椅上洒满枯萎的鲜花,烈焰般的长纱沿着屏风淌下。还有那些新婚的贺礼,如今已经覆盖上一层薄灰。 希德静立良久,但半神无法被安慰,也拒绝任何安慰。那漆黑的情绪如同泥沼,只会吞噬一切近身之物。 火焰骑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光芒朦胧的蓝花微微照亮了床帐,鳞片黯淡的带翼蛇贴蜷在少女身上,蛇躯时不时轻微抽动,仿佛也在抽泣。 “……莱拉。” 半神嗓音嘶哑,然而无人回应。 …… 意识朦胧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莱拉。」 那声音只是听着便让她的心口疼痛起来。 「莱拉。」 那啼血般的声音哀恸无比。 「快醒醒。」 「快睁开眼睛。」 然而黑暗如此沉重,像厚厚的茧子一样包裹着自己。 眼皮重若千钧,不要说是醒来了,她连动一下指头都无比困难。 那声音渐渐远去,意识变得轻飘飘的,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片叶子顺流而下,在广袤无垠的黑暗中不知漂出去多远。 她好像睡了许久,又仿佛只是打盹了一瞬。 「不能睡了,」脑海里忽然响起一道警惕的声音,「快起来。」 见她没动,那个声音焦急起来。 「快起来!」 黑暗开始震动,一道尖锐的疼痛如同闪电,骤然劈开了昏沉的意识。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被火光烧得通红的夜空。 燃烧的火树巨人一脚踏下来,踩碎了石头搭建而成的房屋。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逃跑不及的人被它抓起扔进头部的熔炉中,烈焰陡然欢腾而起,像张开巨口的野兽,欣然接受了血肉的供奉。 火光刺目,燃烧的声音震耳欲聋。在火树巨人的踩踏下,大地岌岌可危,似乎随时都会承受不住重量而崩毁。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但脚踝钻心的剧痛货真价实。 “你还在愣着做什么?!”有人朝她崩溃大喊,“不想死的话就快跑啊!” 没有时间思考,这具身体本能般地动了起来。她奋力挣扎,用双手爬行,终于将血淋淋的脚踝从碎石废墟中拔了出来。 她忍住剧痛,踉跄着开始奔逃,四周的景色陌生而熟悉,仿佛她曾经也见过这燃烧的都城。 她位于神殿附近的街道,广场中心的石碑断裂倾倒。通往殿宇的台阶被鲜血染红,无头的尸体穿着祭司的华服,匍倒在台阶尽头。 火雨从夜空坠落,地面剧烈震颤,像海浪一样翻涌起来。她被那余波扔出去,落到地上想要爬起来时,巨大的火光笼罩下来,她僵在原地,如同脖子生锈一般慢慢回过头。 她和一张人脸面具对上了视线。那东西嵌在火树巨人的头部,没有表情地俯视着地面的自己。在熊熊燃烧的火树巨人身前,她渺小如蚁,小得它一脚就能踩成肉泥。 空气热得仿佛要融化,火树巨人内部的烈焰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无数焦黑的尸体从熔炉的缝隙中伸出手,扭曲的面容凝固着死前的绝望。那些尸体有的尚存人形,有的已经变成了焦炭。 它弯下腰,朝她伸出荆棘般的手指。死亡的预感让她无法动弹,恐惧夺走了她肺部里的氧气。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滚烫的熔炉朝她敞露巨口,感受到了烈焰啃噬皮肤血肉的痛苦。 但就在火树巨人即将抓住自己时,一团猩红的火焰忽然从她的身体——不,灵魂里冒了出来,化形为蛇环绕在她身边。 熊熊燃烧的巨大身影,似乎在那一刻停了下来。 她瞳孔涣散,表情僵硬,跌坐在地上仰望那噩梦般的身影。人脸面具的视线下移,落到她身边的蛇形火焰上。 梅瑟莫之火如同某种信号或标识,那火树巨人缓缓松开荆棘般的手指,慢慢直起身。 它转过脸,面无表情地换了一个方向,朝着右边的街道走去。 随着它的步伐落下,地面碎石蹦颤,周围的塔楼摇摇欲坠。她惊魂未定地回过神,发现猩红的火焰依然浮在身边。 火树巨人之后,负责清剿幸存者的军兵涌入街道。那些披坚执锐的身影被血染红,将盾牌举在胸前前进,所及之处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都未能幸免。所有尸体都被聚集到一处,纵火点燃。 躲在房屋里的人,会被拖出来杀掉。在街上奔逃的人,很快就会被追上刺穿心肺。 屋里不安全,街道也不安全。 她贴着墙角的阴影,寻找出路。 “敌人在那边!” 那声音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一队士兵齐刷刷地朝她看了过来。 她突然被人抓着跑了起来。 那个人披着脏兮兮的长袍,后脑勺的部位密集地长着短小的角。对方抓着自己的手如同铁箍,烫得如同烙铁,她血淋淋的脚踝很快支撑不住,几乎是被人拖着奔跑。 拐进小巷时,一柄尖锐的长枪如同毒蛇袭来,伴随着飞溅的血液,枪尖透喉而出,在她眉心前停了下来。 抓住她的手松开了。她甚至没意识到那个角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挡在她前面的身影就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那名士兵冷酷地抽出枪尖,殷红的血液沿着地面的石砖蔓延开来。 火光照在那滩血迹上面,映出陌生的身影。 她抬起手时,那个身影也抬起了手。 “……等一下,”她试图发出声音。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时,那个身影也同样向后跌去。 “我不是……”从喉中涌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脚后跟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人形生物的头颅,咕噜噜地沿着神殿的台阶滚落下来,不知怎的滚到了这里。 猩红的蛇形火焰跃至她身前,龇露獠牙,蓄势待发。 那些士兵身形一顿,眼中的神情由一开始的震惊和困惑,变得愤怒无比。 他们戴着铁质的头盔,额头的部位雕刻着黄金,描绘出幽影树的纹样。 仿佛看到了盗取圣物的窃贼,那些士兵瞬间变得凶恶至极。 “抓住她!!” 他们可怕的声音充满杀意。 “抓住这个卑劣的角人——!” 那些士兵面容扭曲。 她转身从巷子里跑了出去。 28 28 焚毁半边都城的大火烧了三日三夜。 熊熊燃烧的烈焰吞没了角人引以为豪的高塔和神殿,吞没了繁华的广场和集市。从高空俯瞰,那黑暗的火焰如同从大地裂缝中喷涌而出的岩浆,将历史悠久的都城化作了地狱般的火海。 梅瑟莫军的行刑者精通穿刺的技艺,被由下至上贯穿的角人不会立刻死去,往往要痛苦地挣扎上几天才会断气。那些角人被挂在刑具上,面朝燃烧的都城,含糊不清的咒骂和求饶声纠缠在一起,最终都被庆功宴的动静掩盖。 围绕着燃烧的篝火,士兵们用剑柄敲击着盾牌,士气高昂如朝夜空腾跃而起的火星。 那热闹的声音沿着中军大帐的缝隙飘进来。昏暗的火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尽头的高背椅上,以手支颐的模样似是在闭目养神。 随侍在旁的火焰骑士知道半神不喜热闹,但每到这种时候,梅瑟莫总是对麾下的士兵多有纵容。 比起帐外那杂乱无章的歌声,梅瑟莫其实更喜欢竖琴清丽柔和的独奏。仅从半神阴冷凌厉的外貌判断,实在很难猜到他本人的喜好,这也是只有作为梅瑟莫亲卫的火焰骑士才知道的秘密。 “梅瑟莫大人。”名为萨赞的贤者向主君进言,“战役还未结束,角人仍在负隅顽抗,士兵们如此松懈实为不妥。” 梅瑟莫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依然用苍白修长的指关节抵着颧骨。 “不过是丧家犬的垂死挣扎罢了。” 红发的半神嗓音淡漠,姿态慵懒,闲适如盘蜷的蛇。 “这场战事结局已定,剩下的只是收尾的工作。” “如果角人试图反扑……” 梅瑟莫微微睁开眼睛,金色的竖瞳敛着粼粼幽光,看起来哪有半分疲倦之色。 薄唇微勾,半神的语调从容而残酷:“那让它们来便是了。” 伏在他肩头的带翼蛇吐了吐信子,戴着巨大兜帽的火焰骑士欲言又止。 “萨赞,”梅瑟莫叹息一声,“我相信温戈一定会悦纳你的建议。” 温戈和萨赞意见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 帐中大多是梅瑟莫的亲信,周围隐隐传来笑声。 胜利在望,所有人都心情不错。就在此时,帐幕的一角被人揭起,一名火焰骑士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愉快的氛围戛然而止,红发的半神放下手。 “梅瑟莫大人,”希德犹豫片刻,似是在组织措辞,“我有要事向您禀报。” 角人是污秽之物,是不受黄金树赐福的卑劣种族。几名士兵将一个纤瘦的身影押进来时,有几人蹙起了眉头,朝火焰骑士投去不赞同的神色。 但很快,他们便明白了这场审判为何要私下进行。 蒙在眼上的布条突然被人扯下,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感受到她的恐惧,猩红的蛇形火焰骤然蹿出,朝最近的士兵张口咬去,撞在对方的盾牌上发出一声不小的闷响。 破碎的火星飞溅四散,短暂的寂静后,帐内一片哗然。 “如诸位所见,这几名士兵抓到了盗火的窃贼。” 她被全副武装的士兵按着跪在地上,压在她肩膀上的手让她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她还是奋力挣扎,拼命大喊:“我不是!” “我不是窃火贼!”她嗓音嘶哑,“我不……” 陌生而昏暗的军帐,她最先看到的是端坐在尽头处的身影。因为被压在地上,她甚至没能第一时间看到他的脸,但只是身体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一节膝盖,一根手指,也足以让她认出负责审判自己的人是谁。 声音断在喉咙里,她慢慢抬起头。直视半神似乎是大不敬,因为她的脖子被压得很痛,耳边朦朦胧胧地传来凶狠的训斥声,让她把头低下去。 “……”她张了张口,但在那一瞬间茫然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其实早就应该猜到的。 尽管如此,当圣战时期的梅瑟莫端坐在高背椅上,以冷酷而陌生的眼神俯视着自己时,一股忽如其来的寒意,夺走了她所有的反应能力。 “把头低下去!!” 押送她的士兵还在叫嚣,她短暂地忘记了疼痛,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座上之人,直到帐内不知是谁开口高声说: “这不可能!” 是啊,这不可能。 “梅瑟莫大人的火焰,不可能被窃取!” 梅瑟莫之火向来由他亲自赐予。没有他本人的许可,那火焰不可能落入他人手中,更遑论供他人驱使。 但那充满灵性的火焰是如此不容错辨。梅瑟莫之火的边缘染着一种特殊的暗色,如同黑暗的颗粒,熟悉这火焰的人一样便能看出真假。 困惑、愤怒、甚至是染上杀意的声音,像一波又一波冰冷的海潮,铺天盖地朝她袭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麻木地跪在原地,意识到即将宣判自己死刑的人是梅瑟莫之后,她就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似的,意识和身体分离,以旁观者的姿态注视着一切。 “肃静!”立在梅瑟莫身边的火焰骑士发话了。 萨赞难得发怒:“肃静——!!” 波涛汹涌的海潮退去后,徒留满室寂静。 红发的半神端坐在王位之上。众人争吵不休时,他始终一言未发,蛇一般的金色竖瞳一直定格在她身上。 带翼蛇支起身体,张开黑色的肉翅。 “你……”梅瑟莫吐出一个音节,冷酷的神色如同面具,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身边的带翼蛇,停顿片刻后倒是看了他一眼。 随即,它又重新摆出警惕的姿态,视线再次落到她身上。 “你是从何处窃取了这火焰?” “……我没有。”她试着说,“我没有窃取火焰,这是你……” 那一瞬间,世界的法则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毫不留情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无法说出未来的事,剧烈的痛苦让她无法呼吸。她面色惨白,在旁人看来毫无预兆地开始抽搐发抖。 “无聊的伎俩。”开口的是身穿黑色铠甲的高大身影。那个人戴着黑铁制成的头盔,站在距离梅瑟莫王座不远的地方。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坚铁包裹,透出冰冷肃杀的气息。 她从未听过这个声音,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可以闻到那人身上浓厚的血腥味。 “它在试图拖延时间博取同情。梅瑟莫大人,请立即下令将它斩杀。” “安卓斯大人。”萨赞语含警告,“你僭越了。” 在梅瑟莫下达审判之前,那铠甲漆黑的身影闭上嘴,再次和帐中的阴影融为一体。 帐中有熟悉的面孔,也有她从未见过的身影。 扼住她喉咙的力量消失了,她就像被甩到岸上的鱼,如果不是有士兵押着,此时已经脱力瘫倒在地。 梅瑟莫伸出手,掌心向上。如同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着,那暗红色的蛇形火焰朝他飘去。但就在梅瑟莫即将收拢手心时,它突然张开獠牙,恶狠狠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然后飞快地蹿回她身边,无声地朝半神咧嘴嘶鸣。 那苍白的手指上很快出现烧伤的痕迹,梅瑟莫表情不变,目光却死死盯着她。 帐中的阴影躁动起来。人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就算是窃取……能驱使到这种程度……不奇怪吗……” “不……光是盗窃火焰这件事……就不可能……” “那……” 如果不是偷的,难道还是梅瑟莫亲自赐予的吗? 作为圣战主帅的梅瑟莫,会将自己的火焰赐给角人? 诡异的寂静忽然笼罩下来,众人的视线回到红发的半神身上。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言语。角落里的火光跳了跳,将人们的阴影无限拉长,昏暗地映在漆黑的帐幕上。 在肉眼看不见的角落,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只差些许契机便能抽枝发芽。 圣战的火焰是能反噬己身的危险力量。 “是我……!”她骤然哑声说,“是我从尸体上捡来的!” “我没有偷东西,也没有盗取火焰。这个火焰……这个火焰,是我从一具尸体上捡来的。” 梅瑟莫会将他的火焰赐予他人,那灵性的火焰无法在旁人的体内扎根,因此梅瑟莫的下属一般都用自己的信仰喂养那火焰,将其以祷告的形式留在身边。 人死之后,那火焰没了信仰和祷告的力量维持,自然会跟着消散。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拢过来。 “梅瑟莫大人。”希德开口打破寂静。 火焰骑士上前一步,语气恭敬道:“这份供词的真假,还请由我来辨别。” “梅瑟莫大人。”另一位她不认识的黑甲骑士跟着说,“请直接判刑,和卑劣的角人纠缠真假毫无意义。” “梅瑟莫大人……” “梅瑟莫大人……” “够了。” 红发的半神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苍白的手指扣住座椅的扶手,梅瑟莫似乎神态如常,但只有离他最近的火焰骑士能看出他身体紧绷,攥住扶手的手背青筋凸起,仿佛他体内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而他正在死死压抑。 萨赞诧异地看了自己的主君一眼。 “希德。”梅瑟莫的声音平滑无波,“不要让我失望。” …… 那些士兵将她扔进了地下的监牢。 狭窄的牢房一片漆黑,只有走廊的火光隐约从门底的缝隙里渗进来。 为什么偏偏是地下的牢房? 她扑到门前,拼命拍打门板。 “等一下!”她说,“等一下!把我绑起来扔到哪里都好,甚至是吊起来都行,不要把我关进这里!” 恐惧如同上涨的水,逐渐没到她的喉咙口。 “不……不要。” 周围的黑暗仿佛拥有形体和重量,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不想回到地底的牢房。她不想回到地底的牢房。 她不出去会死的。 她会死在这里的。 她再也见不到地面上的太阳了。她有多久没见到太阳了? 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贴着门缝躺下来,门底的那一丝火光狭窄得令人发疯。 她为什么是人类呢? 她为什么不能钻出去呢? 她受不了被关押在地底的牢房。她觉得自己被困在现实里,被困在陌生的身体里,灵魂快要疯掉了。 无法言喻的恐慌让她无法思考,那动物般的本能冻结了所有理性。她觉得她要死了,她喘不上气,马上就要死了。 暗红的火焰照亮了漆黑的牢房。那火焰蛇的光芒已经变得有些黯淡,但它依然努力燃烧着,像一团温热的空气,轻柔地贴上她的面庞。 她忽然大口呼吸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眼角滑落。她抬起手,将那团微弱摇曳的火光搂入怀中,像在风雪中迷失道路的旅人一样,在冻死前的那一刻看见了象征生机的光芒。 她抱着怀里的火焰,一动不动地在地面上不知道躺了多久。 没有人来送餐,牢房外面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当脚步声响起,钥匙打开门锁的声音开始转动时,她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因此依然躺在地上没有动。 她担心自己只要一动,那铺天盖地的恐慌又会再次涌上来。 吱呀一声,地面上的光影不断扩大。老旧腐朽的厚重木门向外打开,露出火焰骑士高挑瘦长的身影。 “……起来。” 火焰骑士重复了三次,她才动作迟缓地抬起头。 模糊的视野里,戴着金色面具的火焰骑士低头看着她,冰冷的声音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波动。 “梅瑟莫大人要见你。” 29 29 恶之蛇在躁动。 从见到那个身影的那一刻起,他体内的恶之蛇就一直在躁动不休。 恶之蛇以他体内的火种为养分,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它虽然曾多次试图冲破封印,但这些尝试皆以两败俱伤的结果告终。大多数时候它都选择在黑暗深处潜伏,静待时机的到来。 那东西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如此焦灼,不顾一切地挣扎着要脱离封印,蠕动着要从他的躯壳中破皮而出。 嗡嗡声传来,周围的人们对于如何处置盗窃火焰的角人而争吵不休。 梅瑟莫听不清那些遥远的声音。恶之蛇在他体内咆哮嘶鸣,疯狂挣扎。无关紧要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是发生于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在被火焚烧。被没有人能看见的、只存在于他体内的火焰灼烧。 他死死扣住座椅的扶手,用力到手背青筋凸起。 将影响恶之蛇的源头杀掉就好了。但是,触碰到这个念头,撞击封印的恶之蛇变得更加疯狂,以至于他的视野都染上了不祥的暗红。 ……啊,右眼的眼球好像要掉出来了。 在那封印之后,无数条蛇在深渊般的黑洞中扭动着缠绕在一起。蛇类愤怒而焦灼的嘶鸣充斥着脑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体内的恶之蛇和那个身影有什么渊源,但这种事情绝无可能。 ……这种事情,绝无可能。 火焰骑士从他长时间的沉默中察觉出事态有异,带翼蛇也频频朝他看来。 希德顺势开口,他便让火焰骑士将那个身影带了下去。 碍眼的身影消失后,恶之蛇的挣扎短暂地小了下去。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再次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见到的时候备受煎熬,见不到的时候又焦灼无比。 他的皮肤底下有蛇在爬。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清晰思考。就连火焰骑士都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打扰他,徒留他一人待在黑暗的帐内,和体内反复无常的诅咒争斗。 熬到后半夜,火焰骑士终于被召进来时,红发的半神脸色极差,苍白的皮肤就像高烧的病人一样滚烫,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 梅瑟莫从指缝间抬起眼帘,神情似择人而噬的蛇。 “……把人带过来。” 军帐里没有点灯,没有燃烧的火盆。 她步入帐内时,迎接她的只有无声的黑暗。 她无法分辨梅瑟莫的方位,无法判断死亡会从何方袭来。那厚重的黑暗如同裹尸布,像海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宁愿在所有人面前,在宽阔之地被处以刑罚,她也确实和火焰骑士这么说了。 来这里的路上,火焰骑士一言不发,仿佛只是在押送货物,而没有人会和货物说话。 希德——这个名字被她含在舌尖上,仿佛能尝到铁锈和盐的味道。 她忍了好久,才没有继续出声。 那是希德,但又不是希德。 就像她是她自己,但又不是她自己一样。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人注视。那视线如同盯住猎物的蛇,仿佛锋利的刀片,要将她的血肉一片片刮下来,剖露出她原本的面貌。 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她被关押了那么久,滴水未进,此时只是保持站立——不,只是保持清醒已经用上了全部的意志力。 “这就是你的目的?” 从深处响起的声音阴冷而压抑,熟悉而陌生。 “假装被捕,将自己送到我面前,好达成你的目的。”黑暗中,梅瑟莫的声音像蛇。这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军帐,成了野兽的巢穴。 她僵硬地立在原地。 “我不知道……”她哑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撒谎。” 梅瑟莫语气阴戾:“如果不想受尽折磨死去,就立刻解开你的把戏。”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她说:“我真的什么都没……” 黑暗中厉风袭来。在将要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刻,那撕裂空气的风声突然停住了。 她面色惨白,呼吸急促。苍白的手指虚虚拢着她的脖颈,指甲都已经扣在她颈侧的动脉上,只要稍微收拢掌心就能掐住她的命门。 她下意识仰起脸,高大的半神表情僵硬地俯视着她,苍白的面皮抽动了一下,仿佛底下有蛇在蠕动。 黑暗的营帐内一时只能听见两人呼吸的声音。 “你……” 再次开口时,梅瑟莫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你做了什么?”他嘶声如蛇。 高大的半神看起来很想折断她的脖子,让她血溅当场。 但他只是保持目前的动作都很艰难。抽搐颤抖的指尖停留在她脖颈的皮肤上,仿佛只要再进一步,他掐断的就不是她喉咙里的声息,而是自己的。 体内的恶之蛇拼命挣扎,嘶鸣凄厉而疯狂。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捂住了右眼。 恶之蛇越是挣扎,封印的力量就越是强盛。黑暗中,那金色的光芒变得滚烫无比,烫得仿佛能烧焦人的皮肉。 “……我可以帮忙。” 多么愚蠢的声音,说得好像她了解他体内的诅咒一样。 “我真的可以帮忙。” 她颤抖着抬起手,没有碰到他皮肤,只是用指尖碰了碰他的金属护臂。 如同被烈火灼烧的痛苦突然淡了片刻。在他体内扭曲缠动的恶之蛇昂起头颅,仿佛被更重要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下一瞬,他收回圈在她喉咙上的手,近乎厌恶地避开了她的触碰。 帐外吹起了号角。那声音从天地的四角围拢过来,周围的营帐开始苏醒,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睛。刚才还几乎站立不住的半神,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高大的半神戴上头盔、提起长枪。恭候在外的火焰骑士掀开帐幕,露出黎明前夕昏暗的天光。 即将离开营帐时,半神步伐一顿,毫无波澜地扔下一句:“把她带上。” 她被带到了两军对垒的前线。黑压压的军兵如同奔流的海潮,如同密集的海沙,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她被火焰骑士提着,连拖带拽地穿过那枪戟织成的森林,来到这次屠杀的最前排。 “好好看着,和黄金树为敌的下场是什么。”火焰骑士这么出声后,周围那些仿佛要生吞她的可怕视线退去稍许,转而将注意力放到对面的敌军上。 身披长袍的祭司在大声吟唱,在愤怒咒骂——她分不清两者的区别。城墙下起了风,飞沙走石间,那风越刮越猛烈,最后凝聚成连苍穹都能遮蔽的巨大风暴。 立在城墙上的祭司用祷告进行了降神仪式,角人派出了自己一族最强大的勇者,作为神明垂临的器皿。 那所谓的勇者立在风暴中心,纹饰华丽的朱红长袍被风吹起,金色的舞狮面具鬃毛怒张,眼睛黑黝黝的部位露出绿色的荧光,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受诅咒吧!” 猛烈的风声中,角人祭司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凄厉而不祥。 “恶妇之子……黄金树的子民……全部蒙受不祥的诅咒吧!”1 “神兽之怒,降临吧……为了我等,舞动吧!” “……舞得绚丽、舞得华美……舞得绚丽、舞得华美,净化一切吧──” 当那舞狮的面具如同活物,张口开声咆哮时,角人的军中也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所有角人的愤怒凝为一体,所有角人的信仰聚集合一。他们的祈祷上达天听,风暴之神亲临这片战场,要净化厄运、恶贼、塔的仇敌。 梅瑟莫身旁的黑甲骑士向前一步,似要应战,但半神慵懒地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对方的举动。 “不必。” 风声凛冽,猩红如烈焰的斗篷在风中猎猎翻飞。从她所在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梅瑟莫的侧影。战场上飞沙走石,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但在那一刻,她很确定他笑了。 “退下,安卓斯。” 两军对垒,面对角人的挑衅,梅瑟莫露出由衷的笑意,残忍的神情隐匿在瞳孔深处。 ——啊啊,母亲。 嘴唇微动,他发出没有人能听见的声音。 当角人的勇者化身舞狮,张口朝他咬来时,红发的半神没有看着敌人的方向,反而将目光投向天际,投向幽影树的尽头,投向没有人能知晓的地方。 ——请看着我吧,母亲。 ——看着我。 风声在咆哮,猩红的烈焰缠上长枪。 在战场化为一片火海之前,梅瑟莫近乎虔诚地挪动嘴唇,无声地向自己的神明献上祷告。 ——看着我——将角人的信仰踩在脚下。 …… 悲叹也好,诅咒也罢,都朝着我来吧。2 …… 角人的都城陷落了。 神像被打碎,祭坛被拆毁。经书被焚烧,祭司被杀死在坛前。 梅瑟莫以角人的都城为祭,焚烧祭品的火焰染红了天空。那些所谓的神兽,由梅瑟莫带头屠戮,用枪尖穿透高高挂起,像旌旗一样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为了黄金树。」 人们的信仰从未如此坚定。 「为了黄金树。」 带翼蛇攀上梅瑟莫的长枪,展开翅膀,高高地昂起头颅。 「为了黄金树——」 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和庆祝。 她在梦中睡得不安稳。准确地说,那根本不能算睡眠。她昏迷得断断续续,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不知道何时就会被拖出营帐处刑,理智告诉她不能昏过去,但疲惫至极的身体早已濒临极限。 战火的声音,攻城的声音,庆功宴的声音,那些声音都如海潮渐渐远去。 她落到黑暗中,但下一刻,黑暗变成了她从未见过的房间。 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宽敞的露台照进来,外面天朗气清。金色的叶片随风飘舞,灿烂而美丽。 空气很暖和,白色的大理石光洁平整。墙壁上挂着红底金纹的长毯,描绘出枝繁叶茂的黄金树。房间里家具不多,但不管是屏风还是熏香瓶都以黄金雕饰,显得贵不可言。 “……你是谁?” 她转过身,红发的男人警惕地望着自己,似乎潜意识察觉到她是梦境中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 啊,她想,原来这个时候的梅瑟莫还会做回家的梦啊。 30 30 大部分人做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微蜷的长发猩红如火,苍白俊美的男人穿着以束带系腰的古典长袍。那漆黑如夜的布料绣着金色的暗纹,暗纹的刺绣随着光线变幻粼粼波动。 在黑色的长袍外面,他罩了一件同色系的斗篷。鳞片火红的带翼蛇从斗篷中探出头,轻吐信子的模样似在辨认她的气味。 阳光照耀在大理石板上,让冰冷的石头也短暂拥有了温度。 ……梦拥有自我修正的能力吗?她不知道,但她想赌一把。 她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我是新来的侍女。” 空气没有变化,阳光温暖依旧。她身后的露台、躺椅旁边的圆柱,一切都维持着原样,梦境并没有崩毁,将她这个外来者驱逐出去。 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梅瑟莫似乎想起什么,冰冷的语气缓和下来。 “母亲在等你。” 他松开眉头后,她发现这个梦境——这个时代的梅瑟莫,和她印象中的梅瑟莫果然有所不同。 “跟我来。”红发的半神朝她投来一瞥,“我们没有时间浪费。” 金色的落叶在空中飞舞,王城上方的天空碧蓝如洗。她跟在高大的半神身后,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两人穿过圆柱气派的长廊,沿着雪白如玉的台阶拾级而下。 宽敞的道路两侧矗立着神圣而威严的雕像,那些巨大的雕像手持圆盾和长枪,神态动作栩栩如生,像护卫神一样镇守着王都。 巡逻的士兵、抱着书卷的学者、长袍飘逸的侍女,那些身影都穿戴黄金的饰物。就连道路两侧的树木,叶子都是灿烂渐变的金黄和橙红,仿佛季节永远停留在象征丰收的秋天。 短暂的喧嚣在两人身后远去,巨大的树根穿过大厅南北方向的露台,沿着金碧辉煌的建筑像粗壮的藤蔓盘旋而上。 长廊空旷,巨大的油画和雕塑等距列在两侧。阳光斑驳地映在大理石上,周围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在寂静的柱廊中回响。 植物多了起来,郁郁葱葱的绿色扑面而来,绕着圆柱,拥着穹顶,仿佛眨眼间,两人就从王都的长廊迈入了罕有人烟的森林。 雾一般的阳光透过穹顶洒落,光尘如碎钻闪耀。一道身影立在中庭,金色的长发如同毫无杂质的纯金,在身侧束成长辫。 听到脚步声,那道身影没有立刻转回头,直到梅瑟莫放轻嗓音唤了一句“母亲”,那身影才动作微顿,慢慢放下手中的修枝剪。 初次见到永恒女王玛莉卡的人,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那太阳般耀眼的美貌,而是她的那双眼睛。 仿佛蕴藏着风暴,如同暂时平息的海面,哪怕风平浪静也依然令人胆战心惊——难以用言语形容捕捉的一双眼。 就算被允许,这世上也鲜少有人能直视她的双眸。 “梅瑟莫。” 金发的女神立在绿意盎然的庭院中,视线落到高大的红发半神身上。 “你怎么来了?” 闻言,梅瑟莫微微低头——身为半神,他不需要像常人一样跪下行礼。 “母亲,”他说,“这位新来的侍女迷路了,希望没有让你久等。” 不使用敬语在这个情景下似乎也是被允许的,玛莉卡并未纠正他的用词和语气。 金发的女神无声朝她看来,端详她的时间可能有点久,因为她后颈的寒毛忽然根根竖起,明明只是梦罢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捧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所遁形。 玛莉卡应了一声,平淡的尾音听不出太多起伏。就像太阳眷顾世界万物,单独的个体并不会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去摘点亚塔斯花。”金发的女神说,“我今天要制香。” 她肩膀一僵。 玛莉卡漫不经心地补充:“庭院的西南边,形如长矛的金色花朵,摘些回来。” 说完,便继续修剪起花枝。 巨大的空中花园郁郁葱葱,绿意铺天盖地,道路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 她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红发的半神这种时候不待在母亲身边,是要来监督她这个新手侍女吗? 她转过身,梅瑟莫凑巧移开视线。 她继续往前走,然后突然停住脚步,一转身,红发的半神错开视线的时机慢了半拍,缠在他身上的带翼蛇露出无奈的眼神。 “……” 她转回身,闷不吭声地继续往前走。 头皮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拉扯感,道路旁边的树枝勾住了她的头发,迫使她不得不停下步伐。 她下意识抬手往后够去。“别动。”碰到体温微凉的手指,她就像被细细的缝衣针戳了一下,一下子将手收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任高大的半神解开她缠绕在树枝上的发丝。 周围的庭院寂然无声,只能听见丝线滑动的声音。头发丝被人拢在指间的微麻触感沿着头皮传来,她不敢呼吸,不敢乱动,喉咙就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扼住了似的,开始变得滚烫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身后的人低声说:“好了。” 她恍了下神。 那一刻,她不敢回头。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钟声,那是教堂报时的钟声。周围的景色如水波动起来,她被那钟声骤然敲醒,仓皇地朝梦境边缘的黑暗跑去。 醒来时,她看见了冰冷的石墙。 梅瑟莫的大军回到了幽影城,她这个战虏则被扔进了牢房。四面都是石墙的牢房里燃着火把,厚重的门扉在人的视线那么高的地方留了一点窗口。 牢房里没有床,没有草席,她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一开始她以为火焰骑士会来审问她,但每次被拖出去的都是其他牢房里的罪人。 走廊的尽头是刑讯室,透过门上的小窗,她见到四肢健全的身影被押进去,然后血淋淋地拖出来。惨叫声昼夜不停歇,罪人的餐食见不到肉,但这个地方每天都能闻到血肉被烧焦的气味。 梅瑟莫军的拷问官喜欢用火刑,从刑讯室被拖出来的人,身上总是会遍布可怕的烧伤,脸也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角人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的呢? 因为掌握了重要情报?因为试图发起暗杀?因为对永恒女王玛莉卡出言不敬? 「娼妇之子!」曾有人在受刑时如此破口大骂,当天就被拷问官用烫得通红的铁钳拔掉了舌头。 她对面的牢房空了,然后又住进了新的罪人。 随着她状态恶化,靠她灵魂温养的梅瑟莫之火也变得黯淡起来。它总是想要钻出来,贴靠到她怀里,但将它放出来只会让它变得更加虚弱,于是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将它按回去,继续一动不动地靠在离牢门最远的墙角。 幽影城的火把燃烧不息,罪人受刑时的惨叫让她无法安然阖眼,她睡不好觉,断断续续地失去意识又醒来。 有时候,她睁开眼睛会看见大理石洁白如雪的房间。红发的半神蹙眉望着自己,英俊苍白的面容还没有染上后来死气沉沉的绝望。 「你是谁?」他总是会这么问她。 「新来的侍女。」她总是会这么回答。 然后两人穿过圆柱气派的长廊,穿过绿意盎然的中庭,穿过他梦中的故乡。 「母亲。」 金发的女神有时候在阅读战报,有时候在照顾庭院中的花草。她会制作安神的熏香,会编织附有守护咒语的衣物。她会决断他人的生死,命运的走向,世界的法则。 她会为他亲手制作灵药。 有时候,她睁开眼睛会看见冰冷坚硬的石墙,牢房外传来凄厉可怖的惨叫。被送进刑讯室之前,那些人总是硬气极了,但不出三日便会一心求死,仿佛连骨血都被恐惧化开了。 梦中没有梅瑟莫的地方是静止的。他是这个梦境的主人,他没有经过时,金色的落叶在半空定格,阳光中的灰尘静止飞舞,人们维持着之前的动作,只有当他靠近时,冻结的世界才会重新开始流动。 她甩开他,回到空中花园的中庭,修剪花枝的金发女神静立在原地,让她没法提问——没有办法向梅瑟莫记忆里的母亲提问: 为什么? 她对那个静止的身影说: ——为什么? 再次见面时,依然是郁郁葱葱的庭院。 “去摘点金轮草。”金发的女神道,“我今天要制作油脂。” 空中花园有几层,她一时不察,没有看见被植被覆盖的台阶,是红发的半神在最后一刻捞了她一把,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她踉跄了一下,被梅瑟莫按到胸口。 他穿着那件她以前没有见过的,绣着金色暗纹的黑色古典长袍。 他应该松开手,但他没有。 “我是不是见过你?” 她逃一般地离开了那个梦境。 她缩在牢房的墙角,门上的小窗打开了,几块干得发硬的面包被扔进来,她抬起头,说:“能让我见见火焰骑士吗?” 那名守卫嗤笑一声,眼神冰冷:“尊贵的火焰骑士岂是你这种人能见到的。” 啪的一声,窗口合上了。 她靠着冰冷的石墙,总觉得四面的墙在逐渐压迫过来,空间在不断变形缩小。 牢房外,新的一轮刑讯开始了。她在那惨叫声中闭上眼。 睁开眼睛时,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大理石地板上。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窗外传来了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天空蓝得耀眼。 “你是谁?” 她没有回应那个声音,反而恍惚地看向窗外。 巨大的黄金树撑起了世界,繁华的王城沐浴着阳光,像镀着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金色的穹顶,雪白的墙壁。不会枯萎的植物一年四季都处于盛放的状态。 “我在问你,你是谁?” 这种时候,她应该像之前一样回答她是新来的侍女。然后两人会穿过圆柱气派的长廊,穿过绿意盎然的中庭,穿过他梦中的故乡。 温暖的微风拂过面颊,吹起了房间里的帷幔。她毫无预兆地笑起来。 她笑得几乎停不下来,要扶着旁边的柱子才能站立得住。 阴沉诘问的声音一窒,红发的半神困惑而警惕地望着她。 好半晌,她才抹了一下眼角,站起身。 “……我吗?” 她微笑着回答:“我当然是入侵者啊。” 31 31 如同玻璃出现碎痕,梦境深处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裂响。 金色的阳光不再温暖,斜长的阴影爬上房间的四角。平地好像起了风,将黄金树的落叶吹得漫天飞舞。 红发半神的面皮抽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皮肤下蠕动。带翼蛇张开翅膀,朝她厉声嘶鸣。 “……你……” 梅瑟莫嗓音嘶哑,嘴唇颤抖。 他好像要醒过来了,从自己的梦里醒来。 晦暗的情绪在金色的竖瞳中剧烈翻涌,梅瑟莫握住凭空出现在手中的长枪,身上的束腰长袍已然变成了猩红的斗篷和冰冷的铠甲。 “……有入侵者——!” 号角的警鸣响彻王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士兵急促的脚步声。 繁荣和平的王城一改之前的面貌,露出另一副冷酷的面孔。 凛冽的风声呼啸而来,梅瑟莫的枪尖没能碰到她,梦境如同镜面彻底碎裂,在那一刹那隔开了两人所在的空间。 形状似火焰波纹的长枪划了个空,那断裂的空间就像被撕开一个豁口的画布,露出陷落火海的城池。 猩红的烈火如同地狱的熔岩,沿着街道流淌蔓延。她将自己的记忆插进来,撕开本就摇摇欲坠的梦境。 一边是金色的落叶漫天飞舞的华美王城,一边是陷落火海的人间炼狱。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两个人的梦境,是本不应该相融、却因为她的能力强行合拢的两个世界。 她转过身,朝着熊熊燃烧的火海奔去。 “抓住她——!!” 梅瑟莫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没有回头。 “抓住她——” 她将那颤抖的声音远远抛在身后,一头扎入黑暗与火光交织的梦境。 “回……” 那声音扭曲起来。 回…… 世界骤然如沙漏倾斜翻转,她匍倒在地,手掌碰到了牢房冰冷粗粝的石砖地。 ——回来了。 实感突然落定,血液依然在耳中轰鸣,她呼吸急促,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喘着气。 她俯身贴在地面上,浑身颤抖。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渐渐变成了不知是谁在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牢房里回荡着她一人的笑声,但并没有守卫前来砸门。 也许是早就习惯了吧。 她笑了好久,终于笑够了,笑累了。 她暂时睡不着,也不想入睡。她面朝墙壁,侧着蜷起身。 她只有自己了。会关心她的人只有她自己。于是她开始小声地给自己哼歌。 如同温柔的母亲哄孩子入睡,仿佛受伤的野兽独自舔着伤口,低低震动胸腔给予自己安慰。她面朝石墙,小声地哼起歌来。 一开始,那歌声断断续续、磕磕碰碰,后来渐渐连绵成形,像轻柔浅淡的雾气,在冰冷的牢房里飘荡开来。 她什么都不想,只是专心地低声哼着歌。 那歌声在牢门打开时戛然而止。 吱呀一声,火把的光芒跳了跳,在石砖地上映出两道长长的阴影。 来者不是守卫。牢房周围的守卫不见踪影,总是被惨叫声充斥的长廊今晚安静得近乎诡异。 她转过身,梅瑟莫的士兵都戴着遮去一半面容的头盔,仅凭下半张脸,她无法认出那两人是谁。 “……你们是谁?” 回答她的,是牢房再次关上的门扉。 一股直觉般的寒意让她颈后的汗毛根根竖起,她踉跄着站起来,为首的士兵一言不发地抽出刀,刀刃滑出刀鞘时发出蛇类一般不祥的嘶鸣。 她活了太久,一些人已经忍到了极限。 下命令的人是谁? 不,根本不需要下令,以梅瑟莫军对角人的仇恨程度,这完全可能是士兵自发的行为。 一个无足轻重的角人而已。 一个无足轻重的…… 暗红的火光绽放开来,火焰蛇骤然蹿出,咬向那名士兵的面门。由于距离极近,对方躲闪不及,直接被滚烫的火焰烧伤了双眼,捂着脸哀嚎起来。 另一名士兵冲过来,被她抓住空隙一把掀掉了头盔。她手无寸铁,而他们身披坚硬的铁质盔甲,她本来是冲着对方的咽喉去的。 雕刻幽影树纹路的头盔滚落在地,露出一张平凡人类的脸。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那张人类的脸勃然大怒。那个身影猛然向前。对方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将她掼倒在地。 额头磕到坚硬的石砖上,大脑嗡的一声,视野被黑暗覆盖。 她要死了——意识朦胧间,这个念头掠过脑海。 她听见了刀刃出鞘的声音,感受到了刀锋贴上颈侧的寒意。 只要那刀锋再没入一寸——只要那刀锋再稍微没入一寸—— 她甚至已经看见到了自己的死亡,看见自己脖子被割开,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牢房的地面。 她好害怕。 她确实很害怕。 她本来应该很害怕的。 动物的本能让她想要惊惧哀鸣,凄惨挣扎。 但在那深深的、深深的恐惧之下,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不会熄灭的火种从黑暗的灰烬中探出头来。 ……她总是在害怕,总是在发抖。 好可怕。 这个世界好可怕。 她颤抖起来,但颤抖的原因和恐惧无关。 她为什么——总是在害怕呢? 那名士兵薅住她的头发,将刀锋贴上她的颈侧,血丝渗出来,画出一道红色的线。 她能在脑海中描绘出此时的画面。 啊啊,多么居高临下的姿态。 她为什么——总是匍匐在地呢?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的愤怒,像猩红滚烫的烈焰,骤然从恐惧中冒了出来。 头皮传来拉扯的剧痛,她感到眼角溢出泪水,但那泪水和恐惧无关。 她拼命伸出手,指尖摸到地面一块松动的石砖。 啊啊,在胸腔里激烈鼓动,此时几乎要破皮而出的情绪,和掌握她太久的恐惧无关。 骤然向后转身时,她感到自己的头皮好像被扯下来了。她的身体如同拥有自主意识,她好像屏蔽了疼痛,汹涌澎湃的愤怒仿佛在血管里燃烧,让她的视野变得一片血红。 她扬起手,朝着那个人的脸,狠狠砸下去。 第一击落下时,攥住她头发的力道松开了。 第二击落下去时,那个身影倒了下去。 第三次,她用两只手举起血迹斑斑的石砖,对着那瘫倒在地的身影,对着那张脸,再次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她感受不到疲惫,感受不到疼痛。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寒冷的地底石窟,那士兵的身影成了戴着死虫面具的维壶师。 她将那张脸砸烂了,砸得面部凹陷下去,淤血乌肿可怖。 但是她没有停手。 温热的血液溅到脸上,混杂着白色的脑浆流淌下来。 那个身影一会儿是梅瑟莫的士兵,一会儿是角人的维壶师。 她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下,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她后来手臂颤抖,手指脱力,血肉模糊的脸已经没有她能下手的地方,她才任由那块污血斑驳的砖块从手中松落。 梅瑟莫军标配的短刀落在不远处,她捡起那把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捂着瞎掉的眼睛在墙角哀嚎的士兵面前,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 火焰蛇跟上来,关切地贴了贴她的脸颊。她推开牢门,外面的走廊一片寂静,但很快就不是了。 在一扇扇牢门的窗口后,她看见了一双双相同的眼睛。 幽影城从夜色中醒来,火盆中的烈焰咆哮着高高跃起。牢房里的罪人全部脱逃,掀起史无前例的暴乱。 她趁着混乱摸进暗道,一路奔跑。从暗道中出来时,冰冷的风沿着墙垣呼啸而来,吹起了她染血的长发。 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如获新生。 在温热的血液和羊水的包裹中,重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寒风凛冽,冰冷刺骨。她满脸是血,大口呼吸。 黑暗如同一层膜,从她身上脱落而去。她向前跑去。 她向前跑去。就在那一刹那,锋利的长剑从背后疾扫而来,一剑削开了城垣上的夜色。 空气发出尖啸,猩红的斗篷被夜风扬起。那杀意森冷的剑尖险之又险地贴着她的脑袋削过。她就地一滚,顺势拉开距离,离开对方的攻击范围。火焰骑士似乎没想到她能避开这一击,手中的动作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但那只是瞬息的停顿,火焰骑士挽了个剑花,剑身骤然裹上猩红耀目的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朝她刺来。 铛的一声,剑尖偏离稍许,被她预判似的用手中的武器格挡,擦着她的脸颊刺入身后的虚空,带起的罡风掀起了她耳畔的鬓发。 好近的距离,近到她能看清楚火焰骑士脸上的惊讶。 对方骤然旋身,剑锋化作火焰的舞蹈。她避其锋芒,转瞬就被逼至城垣尽头。 她踩在城垣上,猎猎寒风掀起了她被血染红的衣衫。在她身后,远方天际即将破晓,熹微的光芒渗透黑暗,像裂痕一样沿着夜空的四角蔓延。 她看着火焰骑士朝她奔来。她的良师、她的益友。 她好像看了那个身影许久,又仿佛只是短暂地恍了一下神。 寒风卷起了她的长发,她往后一退,从高高的城垣坠下去,落入湍急的护城河。 火焰骑士扑到城垣边,但是迟了。 那个身影慢慢垂下手中的长剑,猩红的火焰熄灭下去。 “……希德。”身后传来温戈的声音,“你留手了。” 火焰骑士低下头。 “自己前去领罚。” “……是。” 32 32 风在翻涌。 铅灰色的苍穹中,几只秃鹫的阴影正在盘旋。 越过嶙峋怪石,瀑布飞流直下。一个身影倒在不远处的碎石滩上,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水声哗然,在寂静的河滩上飘得极远。湿蒙水汽如雾弥漫,影影绰绰的植物依水而生,浅淡如湿画上洇开的一团墨迹。 一只秃鹫收拢翅膀落下来。它伸长脖子,探出锋利的鸟喙,试探性地扯了一下那染血的破布。 没有反应。 它放下心来,向前几步,张开遍布细密利齿的鸟喙。趴在河滩上的身影忽然动了。 她闪电般地探出手,抓住那只鸟的脖子咔嚓一扭。再次翻身而起时,在天空中盘旋的那几只秃鹫已经不见了踪影。 温热的血液沿着指缝渗出,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她觉得有些浪费,正打算低头吮掉,火焰蛇不赞同地冒出来,烈焰边沿像猫科动物的毛发一般蓬张——炸毛了。 她遗憾地打消念头,拎着那只秃鹫站起身。 伤口还没愈合,她现在走路仍有些一瘸一拐,追不上那些机警的野羊,也没有工具设置精巧的陷阱,只能另辟蹊径填饱肚子。 她回到岩石后的临时据点,掏出短刀,笨拙地处理起食材。 处理食材期间,火焰蛇非常体贴地钻入旁边的干草叶和枯枝堆,自觉发挥火种的作用,升起一小丛暗红色的篝火。 没能及时处理掉的血腥味吸引了其他生物。第二天,据点旁边出现了一只野狗。那只狗瘦骨嶙峋,口角流涎,浑身散发着恶臭,一看就染了严重的疫病。 杀掉那只野狗之后,她不得不转移阵地。 大概是第四天左右,她在河岸边发现了马蹄的印记,而角人没有骑兵。 往好的方面想,那些梅瑟莫军的骑兵只是凑巧路过。 往坏的方面想…… ——他们在找人。 意识到这点后,她打了个寒颤,当下决定立刻改道,离这条河流越远越好。 幽影城的护城河和隐者河相通,她只能依稀判断出自己在这个流域附近。温戈和萨赞曾经警告过她,不论如何都不要沿着隐者河南下。 隐者河的南边有什么她不知道。幽影城在西北面,于是她决定往东。 她花了大半天时间赶路,跌跌撞撞离开幽暗浓密的灌木林时,视野豁然开朗。 听到动静,带着幼崽在浅滩漫步的河马抬起头。它体型巨大,身体厚实如墙,卯足全力冲锋时,就算是固若金汤的城门也能撞开。 她本想后退,但那只河马明显已经看到她了。它昂起头,视线落在她身上。那巨大的角,冲过来的时候一定瞬间就能将她捅个透心凉吧。 她慢慢低下身子,努力传达出自己毫无威胁的信号。但哺乳期间的野兽都攻击性极强,她这么贸然闯入它的领地,想必已经挑起了它的怒火。 想必已经…… 那河马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观察了片刻。它身后的小河马探出头,好奇地叫唤了一声,然后被它母亲一屁股顶了回去。 她比它的幼崽还要瘦弱,伤痕累累,浑身是血,脑袋上甚至还有未脱落的血痂。 那只河马看了她许久。她原以为哺乳期间的河马会更加凶残,但它只是打量了她一会儿,就带着孩子默默转身走了。 此时暮色四合,夜晚很快就要降临。她没时间考虑那么多,小心翼翼地在灌木林边升起篝火。她甚至特意吩咐火焰蛇,尽可能把火苗压得小小的。 那只河马没有理她。 它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浅滩中心的半岛上休憩。 她蜷在微弱摇曳的火光旁,遥遥望着那画面。 一大一小两只河马,沐浴着月色依偎在一起。 她望着那个画面,慢慢地、慢慢地阖上眼帘睡着了。 她在它的领地上待了两日。 她体力不支,需要养伤。作为这片河滩的霸主,它的领地非常安全,附近没有其他狩猎者。 没有会怪叫的食腐鸟,没有染着疫病的野犬,也没有被诅咒的人蝇。 她在隐者河流域见过那些用四肢爬行的生物。它们五官像人,身体四肢却像蝇虫,背部生着薄片般的翅膀,喜欢成群结队地行动。 ……连怪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族群。 晨光洒下来,河滩水草丰茂,她决定收集一些蘑菇和野果充饥。 她专心地采集着红白颜色的蘑菇,那只河马缓步踏上岸。她下意识警觉起来,然而发现它只是对岸上的一丛植被感兴趣。 它嘴巴一张,直接将那丛植被咬掉大半,然后不紧不慢地转了个弯,慢步回到浅滩里,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 那只河马离开后,她凑过去瞧了瞧,它咬掉的都是一些可以促进伤口愈合的草药,那丛植被剩了不少,东歪西倒地在风中摇摆。 她回过身,但那巨大的河马只用屁股对着她。 第三天的时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身披黑色重甲的骑士闯进这片河滩,它勃然大怒,张开巨口冲过去,将对方连人带马地咬成两段。 鲜血如雨淋落,马匹凄厉的嘶鸣将她从梦中惊醒。当她踉踉跄跄奔到案发现场时,雾气蒙蒙的水面已被鲜血染红,树枝上还挂着那个骑士没来得及掷出的长枪。 是前哨。 前哨已经找到这里了。 她不能留在这里了。 在那之后,她不记得自己在荒野中跋涉了多久。她决定彻底远离一切水源,因为对方明显会顺着水源追踪她的去向。可一旦离开河流,各种弊端也开始纷杳而至。 「快起来。」 一开始,她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她又累又渴,长途跋涉,身体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 「快起来。」那个声音再次在脑内响起,「你不能在这里停下。」 “……你是谁?”她说。 然而周围无人回应。 天气是阴天,苍穹云海翻涌。从此处望去,可以依稀看见远方歪斜扭曲的幽影树,和从天幕裂缝中漏下的黯淡金光。 世界仿佛被半透明的纱帘永久笼罩。光线朦胧黯淡,风声苍凉疲惫。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赶路,下一刻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倒在荒野里,被连绵无尽的枯黄野草包围。 她觉得很困,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但那个声音说她不能睡。 「快起来。」 「……你是谁?」 她再次对那个声音说:「你是谁?」 长久的寂静。 天空又高又远,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模糊的视野慢慢被黑暗笼罩。 在她的意识海深处,亮起一点朦胧的微光。 「对不起。」 如同黯淡的烛火,那柔和的光芒轻轻颤抖起来:「事情会变成这样非我所愿。」 「……非你所愿?」她忍不住笑,「让我变成这样的,不正是你吗?」 「不,我本来只是打算让你陷入沉睡,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那光芒低微下去,如同犯错的孩子一般。 「我不知道你被诅咒了。」 咕咚一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沿着台阶,一层一层地滚落下来。 那个头颅长着扭曲盘旋的角,双眼的位置被角穿透。被砍下头颅的前一刻,它嘴角微弯,分明在笑。 「诅咒我的人呢?」 「早就已经不在了。」 「……」 她冷冷地说:「你又是怎么回事?」 那光辉朦胧的身影抬起头。 「这是我的一缕神识。」米凯拉轻声回答她,「你灵魂不稳,易于和他人的精神相融。这么做只是以防万一,我保证当时……」 「你有办法送我回去吗?」 「……」 长久的沉默。 「你有办法送我回去吗?」 依然是长久的沉默。 「我很抱歉。」 那金色的光芒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黯淡。 「我真的很抱歉。」 她忽然愤怒起来,如有实质的愤怒像烈火一样在她胸口燃烧。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她本想这么大喊。 我不需要…… 她睁开眼睛,陌生的屋顶映入视野。她本应倒在荒野里,醒来后却躺在床榻上,身上甚至还盖了一张毯子。 时间似乎是白天,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药味和食物的香气。置物架上摆满瓶瓶罐罐,彩绘的陶器列墙而立。不管是烛台还是香炉都形似螺旋,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古老风情。 “你醒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探进她的视野。 角人。 她盯着那身影的脑袋。 角人的孩子。 她试图坐起来,但那孩子扑上来按住了她的手臂。 “不能动。”那孩子说,“你受了很重的伤,祖母说你需要休息。” 熟悉的位置摸了个空,她的短刀不见了。 她寒毛倒竖,身体瞬间紧绷。 她盯住那个小小的身影,哑声开口:“你的祖母是谁?这是哪里?” 两人距离很近,对方毫不设防,她现在就可以抬手掐死…… 她抬起手,然后看到了手背上的绷带。不止是手背,她身上的伤口都被仔细处理过了,敷上厚厚的草药膏并缠上绷带。 她怔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告诉别人你叫什么。” 见她没有出声,那孩子推了推她的手,用期待的语气重复: “你叫什么名字?” 在这一刻之前,并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自从她回到圣战时期,自从她穿到角人身上,被梅瑟莫的士兵抓捕关押—— 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问她的名字。 喉咙忽然艰涩起来,她试了好几次,才能够再次出声。 “……我不记得了。”她说。 33 33 那孩子睁大眼睛,一时间显得无比惊讶。 对方似乎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触及到她脑袋上的绷带后,那孩子眼中的惊讶很快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同情。 “图尔娜。”门边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及时打断了那孩子尚未出口的话。 裹着流苏披肩的老妪逆光立在门框旁,岣嵝的身影乍一眼望去就如同披着绢帛的枯树。 “请原谅我孙女的失礼,她行事虽然莽撞了些,但并无恶意。” 说完,老妪朝那孩子招了招手:“去,打点水来。” 图尔娜鼓起脸颊。尽管没有出声抱怨,转身离开房间时,她的步伐明显有些拖沓。 “我们很少接待客人。”待那孩子的脚步声远去,老妪不紧不慢地重新开口:“但今时不同往日,人也得做出相应的改变才行。”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尽量不表现得过于警惕。 老妪挪动步子,从最近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块用布包裹的东西,然后缓步来到床榻边,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别担心,”对方嗓音和缓,“你在这里是安全的。” 布里包裹着她的短刀。 “刀刃之前已经有些生锈了,我帮你重新保养了一下。” 熟悉的重量回到手中,她抚摸着刀柄的纹路,半晌。 “为什么?”她开口,“为什么帮我?” “帮助他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尤其是在如今的时代。” 老妪呵呵笑起来,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对方的掌心温暖干燥,粗糙如老树的树皮。 那沙哑的嗓音微笑着说: “我们是同族,不是吗?” ——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 对于她的到来,最兴奋的就是图尔娜。 那孩子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父亲由于工作原因,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不在家。 图尔娜大部分时间都由她的祖母抚养,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小姑娘明显十分寂寞。有几次她早上醒来,都发现那孩子抱着毯子缩在她脚边,明明已经醒了却还要继续装睡,并且自以为藏得很好地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她没有什么反应。但仅仅是多了一个听众这件事,似乎就已经让那孩子十分满足了。 到了拆绷带的那一天,图尔娜的祖母做了一桌丰盛的料理。祖孙二人虽然生活简朴,家境明显不错:祭坛前的熏香和蜡烛永远不熄,餐桌上也总是不缺食物。 热气腾腾的汤锅被端到她面前,奇异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图尔娜说这叫炖煮蝎子,是她祖母的拿手料理,对于恢复体力颇有奇效。 那蝎子肉雪白圆润,紧致弹牙的口感和龙虾十分相似。汤汁浓厚馥郁,蔬菜和土豆也煮得刚刚好。 伤养好后,图尔娜的祖母劝她出门走动走动。小姑娘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祖孙二人居住的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踏出狭窄的巷口时,热闹的声音如同潮水,刹那间席卷而来。 红色的挂毯从屋顶垂落,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道路两侧传来摊贩的吆喝声,各色货品琳琅满目。 腰间缠着布巾的商人正在推销货物,头上顶着水罐的居民和撞到自己的人争吵不休。牛羊的铃铛声晃晃悠悠,背着箩筐的身影正在贴着墙角慢行。 战火尚未波及到此处,人们仍在努力生活。 她身处那热闹的集市中心,被过去的色彩和声音包围,一时分不清所谓的幽灵是这千年后中只剩废墟的城镇,还是来自未来的自己。 微风拂过脸颊的触感是真实的,但喧嚷的人声和红瓦白墙的石头建筑都仿佛离她很远很远,不过是历史重新上色的虚影。 两人在某个棚子前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那孩子拉着她停了下来。图尔娜探出身,捏着手里的角币,非常熟练地开始和摊贩讨价还价。 周围的人潮突然安静下来。摊贩停止叫卖,行人不再高声喧嚷,就连牛羊的铃铛声都消失不见。所有人退至道路两侧,人群中有虔诚者以额触地。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图尔娜焦急地扯过她的手,示意她和其他人一起让出道路。 那顶神舆垂着流苏,由身躯精壮的奴隶抬着,穿过空空荡荡的广场。微风袭来时,神舆的帘子被轻轻吹起一角,露出盘坐在里面的姜黄色身影。 那身影以布帘遮面,头上生着盘旋的角,角上绑着垂下的丝绦。哪怕是大白天,那纤瘦如鹿的身影手里也端着长明的烛台。 米凯拉在脑海里跟她说:「那是角人的神职人员。」 对角人们而言,角是神圣的象征。一个人头上的角越是繁多而巨大,越是证明此人灵力充沛,适合担任角人社会里的重要职位。 她知道米凯拉一直都在,但她没有理他。 待神轿走远了,静止的集市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人群重新向前流动,摊贩的吆喝声再次响起。 她待在原地的时间有些久,久到图尔娜可能误会了什么。 那孩子问她:“你想去奴隶市场看看吗?” 被拒绝后,那孩子也不气馁。 两人将集市从头到尾逛了一遍。她等在广场边,在脑海里复习街道的布局时,小姑娘蹦蹦跳跳回来了,背着手一脸神秘地让她凑过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着那孩子的脸,试图从中瞧出端倪。 对方手里藏了东西。 会是什么? 能割开她喉咙的刀片吗? 在再三的催促声中,她慢慢弯下身,眼睛觑着那孩子身后,等待对方露出手里东西的那一瞬间。 “你今天什么都没买。” 图尔娜嘀嘀咕咕着抬起手,将那新鲜摘下的野花往她耳后一别。 “好了。” 那孩子朝她笑:“一时忘了自己的名字不要紧,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回去的路上,两人牵着手,经过由角战士镇守的神殿,沿着一条小径,从挂着逃奴尸体的大树底下绕过。 石砖缝隙里探出青苔,这个城镇里的树木尚未枯萎,道路两边长满杂草和野花。一只蝴蝶轻飘飘地落到花瓣上,翅膀边缘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芒。 回到家门口时,天空已经只剩下夕阳的余晖。 “图尔娜。” 刚刚跨过门槛的小姑娘回过头。 她蹲下身,按住那孩子瘦弱的肩膀。 “带着你的祖母,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繁华的城镇,在千年以后并不存在。 在她读过的文献中,没有一个角人的城镇或村落,能从圣战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幸免。 这个房屋、这个集市、她今天见到的一切,都是即将陷落火海的废墟。 她在街上见到的那些身影,最后都会变成焦黑的尸体。 “听明白了吗?你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图尔娜蹙起眉,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跑?离开这里后,我和祖母又能去哪?” “因为……”她试着说,“因为梅瑟莫的大军……” 念出那个名字时,她第一次在口中尝到陌生的味道。 “——父亲!” 小姑娘的欢呼打断了她未能出口的话语。 那孩子挣开她,飞快朝站在门边的身影跑去,一把扑入对方怀中。 在残阳的余晖中,屋里的地板映出另一道长长的阴影。她慢慢站起来,然后转过身。 图尔娜满怀憧憬地和她说过,她的父亲非常受人尊敬。尽管工作忙碌,她的父亲一直对她多有疼爱。他们是非常非常要好的一家人。 空气中传来浅淡的血腥味,对于常年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来说,他们可能并不会察觉到这气味的存在。 但对她来说不一样。 就算死,就算灵魂堕入地狱,她也不会忘记那腐烂的气味。 血液在脑内轰鸣,胃部剧烈翻涌。可是真奇怪,她明明觉得自己要呕出来了,现实里她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没有一点反应。 “你是……?” 图尔娜的父亲将她从怀中放下来,小姑娘依然黏在父亲身边,抓着父亲的衣摆不撒手,仿佛完全不知道那刚刚抱过她的手,肢解过多少人的尸体。 许久后,她听见自己说:“……我是暂住的客人。” 手指无意识痉挛了一下,她忍住想要握住刀柄的冲动,微微笑着说:“这几日多有打扰,非常感谢你们的收留。” 探究的视线。 但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毕竟,这个角人此时还戴着维壶师的面具。她无法看穿对方的想法,也绝不会让对方看出她的。 ——这一次,她不是猎物。 “你终于回来了。”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图尔娜的祖母拄着拐杖,慢慢来到门边,“在门边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进来。” “母亲,”那个维壶师说,“你身体不好,应多休息才是。” 之后又是一阵闲话家常。对方进屋后,终于抬手揭下死虫面具,露出一张常年不见阳光的脸。 除了比较苍白以外,那张脸和她今天在集市里看到的角人并无显著不同。 父亲回来后,图尔娜的笑容明显变多了。 在桌边吃晚饭时,图尔娜的父亲漫不经心地提起世道不太安全,让她们俩人尽可能待在家里,不要外出。 图尔娜睡着后,屋里只剩下三个成年人。烛光无声摇曳,壁龛里的神像垂首敛目,慈悲的面容被阴影啃去大半。 “梅瑟莫的大军在狩猎神兽。” 闻言,图尔娜的祖母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些该死的屠夫。” 随即,她压低声音,开始啜泣:“哦,可怜的神兽啊,圣洁的、伟大的神兽们啊,居然在黄金树的子民手中遭受这等折磨……” “那娼妇之子,注定不得好死!” 骤然尖利的声音,让她不由得一顿。 图尔娜的父亲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对这情绪的爆发习以为常。 待老妪平静下来,他继续道:“神兽正在遭受狩猎,此事确实不假,但也有人说梅瑟莫的大军在借此事的掩护寻找别的东西。” 说着,那个身影微微侧头,自然而然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伤到了脑袋,失去了记忆——这是最稳妥的说辞。 “很抱歉,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为什么这么问?” 两人的视线隔着昏暗的空间相交。 片刻后,那个维壶师微微一笑:“因为工作原因,我很少离开这个城镇。如果是外面的人的话,消息说不定会更灵通。刚才若是有失礼的地方,我向你道歉。” “不,怎么会。” 她也笑。 “我应该道谢才是。”她说,“非常感谢你的收留。” ——这一次,猎物不是她。 34 34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朦胧的晨光透过床帐的缝隙洒落,在柔软的被褥和枕头上蜿蜒成细小的光河。她侧身躺卧在那片寂静中,无声地望着伴侣的睡颜。 她很清楚这是她一个人的梦境。 带翼蛇窝在她怀里,呼吸缓慢匀长,冰凉细腻的鳞片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如同长途跋涉终于找到水源的旅人,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周围的世界寂然无声,红发的半神仍在沉睡。平时总是无意识蹙在一起的眉在睡梦中舒展开来,阴鸷的五官也在朦胧的晨光中变得柔和。 她忍不住伸出手,仿佛想去触碰光。 颤抖的指尖落到烈焰般美丽的红发上,沿着发梢卷曲的弧度慢慢往下。 她轻轻抚着他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莱拉?”沙哑的嗓音在喉咙里滚动,梅瑟莫睁开金色的竖瞳,神情仍然染着睡意。 她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用指尖描摹他的面容。 梅瑟莫蹙起眉。“怎么了?”他压低声音。 苍白宽大的手掌抓住她的手,让她不得不停了下来。 她用知晓自己在做梦的声音开口:“……梅瑟莫?” “我在。” “……不,”她语气温柔,“你不在。” 她凑过去,趁着梅瑟莫愣神的档口,蜻蜓点水地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 “梅瑟莫。” 这次他没有出声。 “我已经不一样了。”她说。 柔软的长发沿着肩头缓慢滑落,她直起身,自上而下地望着他。 朦胧的晨光在她背后氤氲开来。她脸上的神情始终温柔,那是人注视着自己的爱人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不论你当时爱我的原因是什么。”她说。 “我已经变得和那时候的我不一样了。” …… 她第一次这么想要杀掉一个人。 想要杀人的感觉,原来是一种奇怪的痒意。 每当看见那个戴着死虫面具的身影,一股强烈的痒意就会从她的骨头缝里冒出来。 每当看着那个身影在她面前还有心跳和呼吸,能笑着挥别家人出门,她就会感到一股无法抑制的痒,让她如遭蚁噬,手指痉挛,总是非得握住什么,才能不让其他人瞧出端倪。 “你弄痛我了。”小孩子的声音让她回过神。两人站在神殿前的广场,聆听祭司的训诲。 她松开手,道了声歉。 “抱歉,图尔娜。” 小姑娘现在正是最计较公平的年纪。如果隔壁的孩子打一罐水获得了一枚残缺的角币,那么就算天塌下来了,她也必须获得同样的报酬。 由螺旋的圆柱撑起的神殿,是整个城镇最宏伟的建筑。身披姜黄长袍的祭司站在普通民众无法触及的高台上,高台两侧立着手撑巨大曲剑的角人战士。 她隔着人群,望着那祭司角上缀着的丝绦,和那瘦削身影肩膀垂下的流苏。 她望着那细细的、细细的丝线。 由于图尔娜父亲从事的职业,她们得以站在人群前排。 被问及父亲的工作时,图尔娜说,父亲的职责是帮助罪人重生成为好人。 她们穿过人流熙攘的集市。道路旁有摊贩坐在棚子下,售卖纺织的工具。 “如果有人不想重生成为好人呢?” 咕噜噜、咕噜噜,纺锤转动着,将纤维捻成细细的纱线。 “怎么会有不想成为好人呢?”图尔娜困惑地望着她。 “所有人都应该当一个好人。” 凌厉的皮鞭声落下来,周围的行人被那动静吸引,围到刑场旁观看奴隶受刑。 “……是啊。”她说。 所有人,都应该当一个好人。 回到家中时,图尔娜的祖母正在织布。 被挂毯笼罩的昏暗房间里,那佝偻的身影借着烛光,吃力地端详布料上的纹路。 “要变天了。” 相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各地的角人在召集势力,聚集反抗的军队。战火的硝烟飞跃平原和高山,同样抵达了这遥远的城镇。 被召去前线的人包括图尔娜的父亲。 “听说你也能战斗。” 戴着死虫面具的男人语气平静地开口。 “我们现在正好缺乏战力。” 她随身带着刀,那把刀有梅瑟莫军的标识,是她的战利品——是她杀过梅瑟莫的士兵的证明。 图尔娜的祖母将那把刀还给她时,苍老粗糙的面容无比慈祥。 ——他不信她。 他不想将她留到后方,和他的母亲和女儿待在一起,而这正和她意。 在战场上能发生的意外太多了。 ……在战场上,能发生的意外太多了。 他们没有在前线待太久。梅瑟莫军的骑兵绕过封锁,从后方突袭了角人的村子和城镇。当图尔娜的父亲踉踉跄跄扑到城门口时,周围已经只剩下焦黑的废墟。 呛人的灰烬被风卷起,像寒风中的雪片一样漫天飘飞。城门口的尖桩上插满尸体,那些焦黑的身影如同枯枝,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都在火焰的焚烧中面目全非。 梅瑟莫的铁骑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维壶师开始哭嚎。 “母亲啊——母亲啊——” 那凄厉的嗓音如同野兽泣血。 “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什么都没了——” 那个身影跪在地上,以头撞地。他用双手不断扯着面皮,好像要将自己的皮从脸上撕下来,露出血淋淋的血肉。 “啊啊——啊啊啊——” 她站在不远处,心想: ——原来不是装的啊。 这几天,她一直看着他,一直观察着他,一直等着他露出空隙,露出那面具下的真实面貌。 疼爱女儿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关心母亲的行为和话语也都是假象。 像维壶师这样的怪物,怎么会有温情的感情呢? 像维壶师这种东西,怎么配装出人类的模样呢? 她握住手里的短刀,向前一步。 “……是你,是不是?” 维壶师突然转过头,血淋淋的模样恍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两人确实身处地狱——周围的废墟被大火烧得焦黑,穿刺在尖桩上的尸体密集如林。灰烬漫天飘舞,仿佛亡者未散的怨魂。 “是你将消息传给了梅瑟莫的大军。”维壶师的眼角渗出血泪。血痕斑斑的脸,五官被怨毒和仇恨扭曲。“是你将灾祸带到了这个地方。” 他嘶声咒她:“毒妇!” “你不是我们的族人!”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迟到的顿悟忽如其来,让那个身影抽搐般地喘了口气,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 “你不是……” 维壶师看着她站在原地,神情忽然癫狂起来。 “你不是角人。” 那根细细的、细细的线,忽然就断了。 她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的笑声在废墟中飘荡。大火的余烬纷纷扬扬,看起来好像要下雪了。 她展开手,让他看清楚她头上的角,她身上的服饰。 “我不是吗?”她说。 “可是在梅瑟莫那些人的眼中,我就是角人呢。” 她笑着向前一步。 “如果我对黄金树的子民来说是角人,但你又说我不是。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 她问他:“我到底算什么呢?” 维壶师发疯般地嚎叫一声,握着刀朝她劈了过来。 “你这个恶魔——!”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也不只是对她说的。 “你们这群恶魔——” 陡急的风声割裂了空气,维壶师的招式大开大合,充斥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刺骨的杀意贴着鼻尖削过,她往后一跃,避开了那弧形的刀光。对方一个旋身,刀锋自下而上,再次角度刁钻地朝她削来。 她提起手里的短刀,刀锋骤然相撞,爆发出一串金属的火花。她向前一步,可挥出去的刀锋只捕捉到扬起的破布衣角。 落地后,维壶师脚下一顿,在她露出空隙的那一瞬,凶狠无比地朝她扑了过来。 眼见着对方就要得手,暗红色的火光猝不及防在两人之间爆炸开来。 她收回动作,一个矮身,挥刀削断了对方小腿的韧带。 ……结束了。 “啊……啊啊啊……!!” 倒在地上的身影看到那火焰后,脸上的神情剧烈波动起来,变得无比悲愤而绝望。 “是你!果然是你!!”对方声嘶力竭,状若疯癫。 “母亲啊——女儿啊——” 火焰蛇回到她身畔。她无视那凄厉的声音,提着刀,朝维壶师走去。 抱头嚎叫的身影,不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拖着受伤的腿,拼命往后爬。 他还没复仇,他不能死。 猩红的血迹在地面上蜿蜒开来。那个身影抠住地面的碎石,拼命爬行。 “你的母亲和孩子都已经不在了,一起下去陪她们不好吗?” ——既然稀人生来就是罪人,重生成为好人不好吗? 匍匐在地的维壶师攥紧手里的刀,突然凶狠回身。 随着一声骨裂的闷响,她踢掉他手里的武器,踩住他的手腕,将他钉在地上。 火焰蛇附到她的刀刃上,化作火焰的祷告。 接下来只要对准维壶师的脖子,轻轻一挥,那火焰的刀光就能切下他的头颅。 终于能够结束了。 终于—— 她在面颊上感受到了湿意。 之前的交锋中,她不知何时被对方用刀在脸上划开了一个口子。温热的血液从伤口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周围的气温好像变高了,空气中传来什么东西燃烧的气味。灰烬被风吹得越来越高,仿佛要直抵天空的尽头。 ……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梦里,晨光朦胧浅淡。她坐在梅瑟莫身边,背对雾蒙蒙的床帐。 「我已经回不去了。」 …… 她扬起手里的刀。 “下地狱去吧。” ——去重生成为好人。 「……是吗。」 梦里,红发的半神抬起手,慢慢抚上她的面颊。 「可是莱拉,」那个声音说,「你为什么在哭?」 啪嗒一声,殷红的血珠滴落下来。 只是瞬息的停滞,山火便已熊熊燃烧起来。 梅瑟莫的铁骑没有离开。他们放火烧了山,要将回来的角人也一网打尽。滚滚浓烟直抵苍穹,将白昼变得和黑夜一样昏暗。 维壶师发出一凄厉得让人血液逆流的嚎叫。他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气,骤然挣开她的辖制。 她往后踉跄了一下。米凯拉在她脑内大喊:「小心后面!」 坍塌的废墟倾泻而下,她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然而待烟尘落定,维壶师的身影也失去了踪迹。 她提刀要追,但气候干燥,山火蔓延的速度极快。被群山包围的城镇很快就会再次陷落火海。 远远的,她甚至听见了骑兵密集的铁蹄声。 「莱拉。」 她望着维壶师逃走的方向。 「莱拉。」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拢住她的脸。 「你为什么在哭?」 她提着刀站在原地,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 在她背后,群山被火光映红,像黑夜里的火炬一样燃烧起来。 35 35 这是一场狩猎。 一场针对角人,赶尽杀绝的狩猎。 熊熊燃烧的山火将夜空映得通红。铠甲漆黑的重骑兵和浓烟火光如影随形,封死了一切逃生的道路。 凄厉的罡风从背后扫来,她就地一滚,反手挥刀,火焰的刀光削断了战马的前蹄。在战马哀鸣着倒下去的前一刻,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利落地跳下来,重甲落地时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她转身开始往森林的边缘奔逃。到处都是刺目的火光和浓烟,燃烧的树木像绞刑架一样在火海中亮得惊人。 即将抵达山崖边缘时,锋利的长枪随着呼啸的风声擦着她耳畔而过。燃烧的大树栽倒下来,砸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破碎的火星。 明明穿着沉重的铠甲,那漆黑的骑士却无比敏捷。冰冷而坚硬的手掌突然攥住她的手臂,一下将她往后扯去。 她顺势转身,扬刀朝对方挥刺。 那黑骑士一侧头,冰冷的刀锋在他头盔侧沿划出一道狭长的痕迹。下一瞬,她的视野骤然翻转,对方像扛破布袋子一样将她扛了起来,她手里的刀也被打落在地。 “……放开我!” 她奋力挣扎,然而对方的手如同铁箍。 「神兽正在遭受狩猎,此事确实不假。但也有人说,梅瑟莫的大军在借此事的掩护寻找别的东西。」 维壶师的话忽然在脑内响起,让她的动作僵了一下。 “……你要把我带去哪?” 那铠甲漆黑的骑士置若罔闻。 “放开我。” 他将她扛在肩上,如同带着猎物满载而归的猎手,朝和同伴汇合的地点走去。 血液在耳中轰鸣,她大脑一片空白。 “我说了——” 激烈的愤怒骤然上涌,她一下撑起身体,将手罩到对方头盔的缝隙上。 “——放、开、我!!” 暗红色的火焰爆炸开来。 桎梏她的力道松开了。 下一刻,熊熊燃烧的森林变得遥远起来。她感到自己在坠落,沿着陡峭的山崖不断坠落。天旋地转间,她听到一声什么东西裂开的声响。 砰——的一声。 世界骤然落入一片黑暗。 …… …… 「母亲。」 黑暗中,朦胧而遥远的画面浮现出来。一个身影跪坐在被微光笼罩的花海中,垂头的模样似在祈祷。 「母亲啊,求您垂听,求您怜悯。」 那低沉的声音微微颤抖,隐含绝望的哽咽。 「您已经许久不曾回应我的祷告,许久不曾聆听我的声音,但就这一次……」那熟悉的声音说,「就这一次——」 小小的黄金树立在花海中央,红发的半神抱着怀里的身影,仿佛希望那黄金树的光辉能带来些许奇迹。 然而,不论如何祈求,不论如何等待,回应他的唯有拂过花海的沙沙风声。 「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红发的半神仰起脸。 「我难道不是自你腹中诞育而生的吗?」 母亲啊—— 母亲啊—— 那红色的背影颤抖起来。 「若我是污秽的诅咒……」 「若我是污秽的诅咒……」从那口中发出的声音如同蛇类的嘶鸣,逐渐变得扭曲起来。 他说:「母亲啊,将我生下来的你又是什么呢?」 话音戛然而止。 梅瑟莫回过神,踉跄着站起来。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弥补刚才渎神的妄言。但他抱着怀里虚软无力的身影,所有话语都堵在喉咙口,如同滚烫的炭火一般,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梅瑟莫。”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伸出手。她的手指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她像一个幽灵,存在于无人能见的维度里。 “我在这里。”她对他说。 “我就在这里。” 红发的半神毫无反应。 她着急起来,一下攥住他的衣角。 “梅瑟莫!” 红发的半神好像在那一刻感应到什么。金色的竖瞳微缩,他回过身。 然而出现在视野里的,只是恭候在花海边的火焰骑士罢了。 「……梅瑟莫大人。」 腾起的希望骤然冷却,半神脸色苍白,如同大火燃尽后的灰烬。 那名火焰骑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低声向他报告: 「米凯拉的追随者出现在了幽影地。」 …… 醒来时,她看见了火把的光芒。 昏暗的火光勾勒出废墟的岩壁,描绘出残破圆柱的浮雕。古老的监牢锈迹斑斑,充满岁月腐蚀的痕迹。 她撑着地面,试图坐起来。 「你断了两根肋骨,我刚刚才帮你修好,你现在不要动,一动的话伤口又会裂开。」 她无视米凯拉的声音,靠着岩壁坐直了。 “这里是?” 似乎没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米凯拉怔了一下,然后道:「这是一处古代的遗迹。你昏过去后,被一些人带到了这里。」 “谁?” 米凯拉的声音沉默了片刻。 「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一切的人。」他轻声回答。 “那样的人不是很多吗?” 她在周围的地面摸了一遍,没有找到趁手的石头。她踉跄着站起身,抓住锈迹斑斑的铁栏晃了晃,砂石灰尘扑簌而落,但牢门纹丝不动。 「……你比我想象中的冷静很多。」 在她的脑海里,米凯拉的存在像一团朦胧的微光。 “因为我要活着回去。”她说。 她会活着找到回去的办法。 “不要以为施点小恩小惠我就会原谅你。” 肋骨处,她能感到残余的暖意。他没有说谎,他确实有治疗她的伤口。 “我会回去,然后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米凯拉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笑。柔和的声音轻如呓语:「等你回去了,那个时候的我估计也不是现在的我了。」 “……什么意思?” 米凯拉没有回答。 她忽然说:“那个时候,不是你。”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了虚幻的紫色雾气。当时在她脑海里响起的,分明也是女性的声音。 「对不起……」那细弱的声音充满泫然欲泣的悲伤。 “让我沉睡的人是谁?” 寂静无声蔓延。象征米凯拉神识的光芒黯淡下去,如同风中的烛火低微摇曳。 许久,他才重新开口:「托莉娜是我的半身,她拥有让人沉眠的能力。」 “她现在去哪了?” 米凯拉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好像在出神,思绪变得极其遥远。 哔啵一声,牢房外的火把溅出点点火星,地面上的光影跟着变幻起来。 「……你初次遇到兄长大人的时候,」米凯拉说,「如果你当时是角人,你的待遇会截然不同。」 因为她是稀人,所以才会获救。 因为她是稀人,所以才会在幽影城得到诸多优待。 「对稀人的偏袒和对角人的憎恨,两者是一体两面的事,诞生自同样的源头。」 米凯拉说:「那个根源就是爱。」 是梅瑟莫对他母亲的爱。 「这种狭隘的爱,会造成差别和偏见。」 爱一个人,就意味着将那人的重要性凌驾于他人之上。 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不会把同等的情绪倾注到他人身上。 只要有所爱之物,就会有相较之下不那么被爱的事物。 爱是比较,是差异,是区别对待。 「对同族的爱和对异族的恨,不过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罢了。」 「你也很清楚。」米凯拉轻声说,「如果你是角人,从一开始,你就不可能会和兄长大人走到一起。」 神人的身影微光朦胧。 「这种狭隘的爱,必须被舍弃。若是不将万物同等怀抱,又怎能创造出真正平等的世界?」 「我会同等爱着所有人。」米凯拉说。 「所谓的神祗,必须同等爱着所有人。」 “……所以托莉娜——你的半身呢?” 米凯拉顿了一下。 「我不能重蹈我母亲的覆辙。」他似是而非地回答,声音渐渐低下去。 「从一开始,一切就错了。」 她还想问些什么,牢房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她赶紧躺回原来的位置。 当那巨大的身影打开牢门,靠过来时,她掌心里燃起猩红的火焰,一掌扣到来者脸上。 野兽般的惨叫响彻牢房。她翻身而起,箭一般蹿出去。 位于地底的遗迹错综复杂,她绕过一条隧道,腥臭扑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那狭窄的隧道口忽然打开,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洞窟上方,俯视古老神殿中的祭祀现场。 成堆的尸体叠在一起,鲜血漫流成河,没过神殿的台阶。手持尖叉的怪物站在祭坛前,以鲜血在地面描绘出诡异的符文。 米凯拉声音微变:「他们在召唤外神。」 “……外神?”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 鲜血在汇聚,新鲜的尸体在不断被运进来。如果不是她刚才逃得够快,现在估计也变成了那活祭的一份子。 背后的隧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所在的洞窟下方就是神殿的祭坛。 「必须阻止这个仪式。」米凯拉的语气前所未有地焦急。 “就算你不那么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愤怒的咆哮声在背后响起,她在那个瞬间纵身一跃。火焰蛇沿着她的手臂蹿上她的指尖,绷起身子张开獠牙。 手持尖叉的怪物祭司抬起头,空气里火光一闪,它肩膀上的头颅利落地掉了下来。 鲜血喷涌而出,她收回火焰,屈膝落到祭坛前,撑住鲜血斑驳的地面。 可奇怪的是,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消散。 神殿台下,血液汇成的湖泊开始沸腾。 寂静中,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地面的碎石开始震动,鲜血冒出扭曲的气泡。她环视四周,找不到敌人所在,只有不祥的感觉愈来愈烈,本能仿佛在掐着她的神经尖叫,让她快逃。 ……有什么要来了。 米凯拉在她脑海里模糊地喊了一句什么,她下意识抬起头。 撕裂的空间如同某种生物敞开的嘴,一下将她吞了进去。 36 36 她在无尽的虚空中坠落。 现实变得无比遥远,如同夜幕中的一粒星子。那微小的光点很快就被黑暗吞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空。 她不知道自己落了多久。在这期间,她可能失去了意识,可能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涌动起来,当她抬眼望去时,周围的景色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如同天地初开,从鸿蒙混沌中无数星河蜿蜒而出,延伸向黑暗的尽头。 她抬起手,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像浮游生物一般发光透明。她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体内的血管,看见那些细密延展的神经末梢。 世界由无数人眼看不见的丝线编织在一起,那些丝线在黑暗中发着光——缠绕、交错、铺展、分散、汇拢成脊髓神经一般错综复杂的脉络。 意识到这点时,黑暗深处的星河突然打开了。那些遥远的星体,像融化的油画一般旋绕的纹理,忽然变成了无数的眼睛。那些眼睛密集地拥挤在一起,如同深渊睁开一丝缝隙,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本能般的寒意窜上脊椎,她头皮发麻,大脑空白。在那庞大到无法言喻的存在面前,她比尘埃还要渺小,甚至比不上从对方指间漏下的一粒碎沙。 她想移开目光,但那诡异而瑰丽的景象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 她体内的骨头开始震颤,血液在血管里沸腾。眼睛好像马上就要脱眶而出,她身体的血肉要剥离皮肤挤出来,获得真正的自由。 「好了,到此为止。」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接着,那深渊缝隙中的景色就像被人拉上了窗帘一般,在她眼前合拢消失了。 她膝盖一软,脱力地跪倒下来,用手掌撑住了地面一般的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停止了坠落。虽然周围依然一片黑暗,但空间纵深不再让人感知混乱,有了上下左右的分别。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肋骨隐隐作痛。 「能坚持到现在还算不赖。」她无法辨认对方的方位,无法分辨它的声音自何处而来。 它好像无处不在,和周围的黑暗混如一体。 「上一个像汝这样窥探的人已经疯了。」那东西努了努嘴,表现得十分人性化,但由于模仿的意味过重,反而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个。」 它环绕在她身边,像得到了什么稀罕物一般。 「汝是怎么回事?汝怎么还没崩毁?」 不给她回应的机会,它继续自言自语了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吾明白了。」 它咧嘴一笑:「汝是外来者,游离于法则之外。」 她感到自己的肋骨被什么东西按了按,身体忽然瘪下去一块。 「汝的灵魂并不稳定。因为不稳定,反而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不好捕捉。」 她无法呼吸,无法出声。 「不然,汝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边界固定的有形之物,比起边界不固定的东西,摧毁起来要容易得多。」 攥着她的力量微微松开桎梏。 “……这里?”她捕捉到一个关键词,艰难地挤出声音,“这里是哪?” 「对汝来说,这里是时间之外。」 「……不要和它搭话。」米凯拉的声音突然在脑内响起,这次比平时微小许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屏蔽他的声音,以至于他得非常努力,才能将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她。 「外神都不可信。」 那东西嗤笑一声,语气骤然转冷。 「看来,在吾等之中还有窃听的小人。」 它像拨虱子一样,将米凯拉的神识从她的意识海中分离出来。 「这不是米凯拉吗?」那东西阴森森地开口,「汝害死吾可爱的孩子,让吾失去蒙格这么优秀的眷属,吾还没有和汝算账。」 象征米凯拉神识的微小光点,在那一刻好像顿了顿。 她不知道蒙格是谁,米凯拉和对方又有什么恩怨。她注意到的是这东西认识来自未来的米凯拉,也知道他做了什么。 仿佛听到了她心中所想,它用上亲切的声音对她说:「外神存在于时间之外。对于汝这样的线性生物来说,这可能是很难理解的概念。」 她感到自己被注视了片刻。 「汝不是认识深渊之蛇的容器吗?深渊之蛇和吾一样,都是存在于时间之外的东西。」 她不受控制地一僵。 「吾等是外神,因此需要容器或眷属才能降临。」它的语调变得哀怨起来,「可是米凯拉,可恨的米凯拉,他杀死了吾心爱的孩子,吾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眷属,吾可爱的蒙格。」 面对这指责,米凯拉温和道:「我绝不会让你们这些外神掌权。」 他说:「绝对。」 他声音很轻,但周围的黑暗隆隆震动起来。那海啸来临前的不祥预感让她胃部紧缩,喉咙发干。 「汝还没有成神,乳臭未干的小鬼。」它阴森道,「就算成神了,汝也不过是一具空壳。」 「我和母亲当年选择的道路不一样。」 闻言,那东西大笑起来,巨大的笑声在黑暗中回荡,震得她脑壳嗡嗡作响。 「殊途同归罢了——」 它道:「殊途同归——」 然后咧开嘴巴一笑:「最终都没有区别。」 「玛莉卡当年只是一个被指母骗得团团转的黄毛丫头,而汝,也不过是一个假仁假义的无知小儿罢了。」 无视米凯拉的反应,它凑到她耳边说:「成为吾的眷属吧。」 那东西语调亲昵,谆谆善诱:「所谓的神都是伪君子,而我们外神不一样。我们向来表里如一,绝不会欺骗人。」 「不要相信它!」米凯拉焦灼起来,「无形之母渴望伤口,它是喜好杀戮的存在!」 「没错。」它语含笑意,「吾渴望鲜血,渴望伤口。所以要不要猜猜看,吾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被召唤而来?」 她忽然抬起头。 黑暗中,洞窟血池的景象浮现出来。作为祭品的尸体堆积如山,那些身躯畸形的怪物拿着长叉,不断用凄厉嘶哑的声音发出祈祷。 「在这幽影地,角人不是唯一的民族。圣战的火焰焚毁了他们的家园,梅瑟莫的大军夺去了他们的一切。想要复仇,不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吗?」 画面波动起来,血池变成了厮杀正酣的战场。滚滚浓烟和火光交织,巨龙的咆哮响彻了昏暗的天空。 那巨龙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腐化,白骨上覆盖鸟类一般的黑色羽毛。胸甲雕有幽影树徽章的士兵齐齐举起盾牌,它从口中喷出灵火的吐息,沿着战场飞驰而过。 「梅瑟莫的大军沾染杀戮过多,被敌人诅咒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无形之母发出满意的叹息:「向吾献祭的人们,渴望血的瘟疫。」 战场上,咆哮着厮杀的士兵密集如海沙。 「要不要猜猜看,瘟疫的种子此时在谁身上?」 “……不,”她说,“等一下……” 「好孩子。」 它贴到她耳边说:「最后一个问题:吾既是无形之母,也是真实之母。这是为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体内的血液瞬间轰燃。 被焚烧的剧痛让她无法呼吸,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血液也能燃烧。她血管里流淌的东西变成了滚烫的火焰,而她甚至无法尖叫出声,因为喉管仿佛都在融化。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道声音,它说,疼痛会让人变得诚实。 信奉真理的拷问官,明白痛苦的神圣之处。 而真实之母渴望伤口。 在那庞大的,让人类退化成动物的剧痛之中,一丝凉意渗入她的意识海。 被剧痛模糊的视野中,她隐约看见了柔和的金光。那金色的光芒汇聚成一根针的模样,沿着她的灵魂缝隙插进来。 在她体内翻涌的血焰,突然平息了片刻。 「……它的媒介是血……撑住……不要把你的身体交给它……」米凯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他身上的光芒渐渐变得微弱,而他手中的金针逐渐耀眼起来。 「碍事的小鬼。」她终于听清楚了,真实之母的声音来自她体内。 它嗓音阴冷:「如果是本体的话,吾可能还会忌惮几分,但汝现在只是一缕神识罢了。」 血焰复燃,以她的身体灵魂为战场,和米凯拉的金针对抗起来。 剧烈的痛苦好像要把她的身体搅碎了。她感到生理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就算没有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球此刻一片血红。 “……说谎……”她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你在……说谎……!!” 她痛得浑身发抖,近乎抽搐,但她还是捂着眼睛,一字一顿道:“痛苦并不会让人变得诚实……只会让人……为了逃避痛苦而屈打成招……” 真实之母的存在一顿,血焰的攻势微弱下去,被金针的光芒笼罩。 它不甘心地对她说:「汝已经被献给我了。」 它咬牙切齿:「汝是吾的,是吾的祭品。汝落到祭坛前,落到献祭的阵里,就意味着汝已经属于吾了。」 “……我不是。” 四肢忽然能动了,她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死死抓住虚空中的无形之物,仿佛在地上爬行之人揪住俯身之人的衣领,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才……不属于你!” 她不属于任何人。 不管是玛莉卡、米凯拉、还是什么无形之母真实之母,她全部都不认。 她全部,都不认。 “出去!”她嗓音沁血,语气狠厉,“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黑暗打开了。 那个瞬间,她骤然失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落了下去,落入酝酿着风暴的天空。 她回到了现实,百米高空下是狼烟四起的战场。 真实之母拿走了她的一只眼睛。在只剩半边的视野里,天空和大地倒转,尖锐呼啸的风声震耳欲聋。坠落的势头突然一止,她感到自己落到了什么东西的背上,被那坚硬的骨骼硌得眼前一黑。 她忍着痛,吃力地翻过身。是腐化的巨大骨龙。那东西展翅盘旋在战场之上,发现背上多出了一个生物,立刻开始试图将她甩落。 它发出一声愤怒的龙吟,在空中翻了个身,她死死抓住那羽毛般的黑色鳞皮,才没有第一时间掉下去。 那头骨龙开始加速飞行,凛冽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面庞。她被狂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攥住鳞皮的手指渐渐开始失去知觉。 就在它即将转弯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住了它的龙尾。燃烧的火树巨人矗立在战场之上,身影如同山峰一般庞大。 面貌可怖的骨龙回身攀住火树巨人的手臂,张口喷出灵火的吐息。火树巨人头顶的熔炉占据了她的视野,她攀在骨龙的背上,甚至能看清楚那熔炉中用作燃料的焦黑尸体。 火树巨人抬起另一只手,将骨龙的翅膀硬生生扯了下来。血液喷涌而出,凄厉的龙吟响彻天际。它失去身体平衡,踉跄着想要挣脱火树巨人的桎梏,反而被提了起来,朝火树巨人头顶的熔炉中塞去。 空气被高温扭曲,熔炉如同地狱的豁口,张开猩红的巨口。 现在松手的话还来得及,但下方就是几十米的高空,她摔下去必死无疑。 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她的身体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大脑忽然空白,她手指脱力,直接从骨龙背上掉了下去。 凄厉的风声袭来,失重感急剧加重,刹那间贯穿肺腑。 那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万般思绪纷杳而来,又如大雪无痕没有留下一丝踪迹。她好像看见了红色的头发,翼蛇的头盔,看见了苍白的面孔和修长的手,她好像看见了海边的花海和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幼树,看见了搭在屏风上的头纱和落在花束上的蝴蝶。 它轻轻地扇了一下翅膀。 风声呼啸,一道身影窜上火树巨人的钢铁之躯,枪尖划过铁箍,爆发出一连串刺目的火花。那道身影急速奔行,转瞬便来到它弯曲的手肘处,以它的肘关节为支点,朝她的方向骤然一跃。 时间静止了刹那。 噗通一声,她的心脏落回原点。她被某个人单手拢入怀中,猩红的斗篷被风扬起,遮去了她的视野。 下一刻,时间恢复流动。暗红的火焰绽放开来,如同巨蛇舒展身躯。火焰轰燃时掀起的气浪缓和了两人下落的势头,像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样扩散开来。 璀璨无比的火焰,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 炽热夺目,恍若太阳。 37 37 心跳的声音在她体内的寂静中震耳欲聋。 喧嚣的战场,厮杀的人群,那一刻都淡化远去,在背景里笼上一层模糊的雾气。 落地之后,她的心脏依然在胸膛里鼓噪砰动。剧烈跳动的心声如同撞击着牢笼的雀鸟,不断扑扇着本该折断的翅膀。 ……不,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心跳声。 她被紧紧按在锁子甲冰冷的胸口,脑袋被宽大的手掌罩着。这么近的距离,他的心脏触手可及,就在她的手掌底下急促跳动。 红发的半神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微微喘气。骤然爆发的本能吞噬了心神,来不及思考,他就已经行动了起来,而危机解除后,理智依然没有跟上身体的反应。 但是她已经清醒过来了。 猩红的斗篷浸透硝烟和血液的气息。他身上那些暗红色的血迹,大多来自被他杀死的敌军。 她现在也是敌人,不能手软。 不能……手软。 她骤然收拢手指,但是指间并没有冒出暗红的烈焰。她用尽全力往他胸口上一推。红发的半神似乎没有回过神来,被她的反应打了一个搓手不及。他几乎是下意识松开手,下一秒她已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梅瑟莫体内的深渊之蛇难受地嘶鸣一声。 她顿住动作,忽然发现自己能“看见”了。 她那只瞎掉的眼睛,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地看见了梅瑟莫体内的诅咒。 那些蛇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身上长满红色的眼睛,被金色的赐福光辉压制着。它们不去啃食梅瑟莫体内的火种,反而齐齐朝她张望嘶鸣,显得躁动不已,甚至还有几分伤心。 梅瑟莫执枪的左手,指尖似乎微微颤了一下。 她回过神来,掉头就跑。没奔出几步,暗红色的火焰划过战场熊熊燃烧起来,瞬间形成一堵巨大的火墙拦住了她的去路。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她步伐微顿,一咬牙,正要继续向前跑,腹部被一股力道一裹,下一瞬整个人已经离开地面,耳畔传来半神压着愤怒的冰冷声音。 “你想被烧死吗?” 她踩不到地面,在梅瑟莫怀里剧烈挣扎起来。 他的手臂简直就是铁箍。 她骤然回头,脸庞被手中的火光照亮。扣住她腰的力道一松,她趁势回到地面,然而没跑出几步又被梅瑟莫一把攥住了手腕。 “放开我!”火焰蛇的嘶鸣和她的声音一同响起。 梅瑟莫置若罔闻,苍白瘦削的面孔冷若冰霜。 那面具般毫无破绽的神色,在她狠狠咬住他手指的刹那松动了片刻。 铁锈和盐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她用上了十足十的力道,确定自己的牙齿咬到了他手指的骨头。 “……梅瑟莫大人。” 几名火焰骑士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些人控制着面部表情,训练有素地护到主君身侧,提防敌人在主君失态时偷袭。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此处不合适。” 梅瑟莫松开手,她很快被离两人最近的火焰骑士按住。 “接下来的事请交给我。”那个身影说,“愿玛莉卡女王赐予我们胜利。” “我会亲自审判她。”梅瑟莫冷不丁地开口。 押着她的火焰骑士动作一顿,无言地向主君表示了顺从。 她被火焰骑士从战场上带了下去。红发的半神仍然站在原地。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背的伤口,直到敌军的咆哮变得近在咫尺,他才重新提起手里的长枪,转身投入弥漫着火光和硝烟的厮杀之中。 …… 米凯拉的神识已经变得十分微弱。 他和她说,如果事情往不妙的方向发展,她可以向尤弥尔求助。 “那是谁?” 她被关押在有窗口的房间。这个房间位于幽影城高层,透过窗口可以俯瞰万丈高崖下的平原。 房间里有简朴的木质家具和床榻,因为见过幽影城真正的监牢是什么样的,她一时不确定自己所在的单间能不能称得上是一个牢房。 「尤弥尔是卡利亚皇室的魔法教授。蕾菈娜追随兄长大人加入圣战时,他也一同来到了幽影地。」米凯拉声音微顿,「后来他背弃了卡利亚皇室的月之信仰,也离弃了圣战。他是批判黄金律法之人,对角人也没有深仇大恨。虽然他现在依然属于圣战方,你若向他求助,他可能会愿意帮你。」 “你和他聊过?”她从窗边收回视线。“千年后这个背弃圣战的叛徒还活着?” 在她的意识海里,金色的光点黯淡无比,仿佛风中将残的烛火。 米凯拉安静片刻。 「兄长大人是一个念旧情的人。」 离弃圣战军后,尤弥尔并未受到报复。他就像一个被流放的学者,在千年的时间里一直待在幽影城东南面的大教堂里,潜心钻研天文和世界的奥秘。 “我不能重蹈母亲的覆辙——你之前这么说过。” 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和真实之母提到的指母有关联吗?” 闻言,金色的光点闪烁起来。这表示米凯拉的内心起了波澜。 她等着那光点平静下来。 半晌,米凯拉似是闭了闭眼。再次开口时,他的嗓音已经变得温和平静。 「你知道双指的存在吗?」 「大概知道。它们是无上意志的信使,负责传达无上意志的旨意并拣选下任神。」 她感到米凯拉的情绪不太对劲。 “怎么了?” 「那都是谎言。」米凯拉说,「向双指传达旨意的并不是无上意志,而是指母。」 「指母是无上意志的女儿,也是所有双指的母亲。早在很久以前,指母就已经无法收到无上意志的任何讯息了。」 他说:「玛莉卡并不是被拣选的神。」 他体内流着他母亲的血,从根源上就已经腐烂。他想要修正这歪曲的世界,就必须先从舍弃自己的血肉、重塑己身开始。 房间的门在此时打开了。火焰骑士的身影伫立在门边,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时间到了。” 这句话很适合作为处刑前的台词。 火焰骑士没有把她领到处刑架前。两人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幽影城西北面的塔楼。 时间是夜晚,觐见厅烛火昏暗。偌大的空间空空荡荡,只有梅瑟莫一人的身影坐在王座上。 带翼蛇缠绕在梅瑟莫肩侧,似乎很想凑近将她仔细打量。但它在最后一刻回想起了此刻的场合。为了弥补自己的失神,它微微龇露獠牙,朝她发出低低的威胁声。 “保持沉默不会有助于你为自己的性命求饶。”梅瑟莫的声音从王座上传来,“还是说,你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正常开口?” “……我还以为我罪名已定。”她说,“如今提我来不过是走个过场。” 红发的半神顿了顿。 “在战场上的时候拼命挣扎,你现在求死的心情倒是强烈。” “不,我心情没变,只是不会在没有回报的事情上白费力气罢了。” 她说:“召我来的人是你,所以请你先表明意图。” 带翼蛇愣了一下,很快再次摆出凶狠的模样。 梅瑟莫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这本来应该是很好回答的问题。 他召她来是想做什么呢? 质问,然后定罪? “你窃取了火焰。” “在监牢里引起暴乱。” “如今又凭空出现在战场上。” 梅瑟莫说:“确实应该被判处死刑。” 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紧,红发的半神面无表情地说:“但我想要的是答案。” 寂静弥漫开来。 她等着梅瑟莫的下一句,等了许久。 “你说过你能提供帮助。”梅瑟莫语气阴冷,“我要看到证据。” 她能看到他体内的火种和深渊之蛇。尤其是后者,一直在他体内纠缠挣扎。 ……他这段时间很遭罪吗? 她抬起眼帘。 “军中最近有出现疫情吗?”她忽然说,“比如不正常的血液病?” 梅瑟莫神色微凝。 “在这件事上,我确实能提供帮助。” 她继续道:“与之相对,我想要的报酬是我自己的性命。” 这件事毫不意外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那些人说,没有这种先例。怎么能让角人担当治疗师呢?以后难道还要允许部分角人存在于军中吗?这种事绝不能让它发生。 等待梅瑟莫做出决策的期间,守在她房间外的火焰骑士会定时换班,因此没有人能像上次一样对她发起刺杀。 后来大概是血疫不受控制——那根本不是疾病,而是货真价实的诅咒——梅瑟莫军中的治疗师和神职人员都对那诡异的疫病毫无办法。 她终于被火焰骑士领着去了医疗翼。 腐烂的恶臭味拂面而来,这血疫的传染性极强,而且一旦发病,病情就会急速恶化,在几天内将人融化成一滩血水。 医疗翼四周设置了特殊的封印门,和幽影城的其他区域隔离开来。 火焰骑士在封印门前停了下来,只有她一个人继续前行。 病床上躺着血肉模糊的病人,蛆虫将人体的伤口当成温床,孵化出密密麻麻的血蝇。 怎么杀,都杀不干净。 她对米凯拉说:「我需要你帮我。」 她能看见病人体内的诅咒在哪里,但需要米凯拉的金针削弱外神的力量。 「我所剩的力量不多,目前都用在帮你阻挡真实之母的侵蚀上了。」米凯拉说,「它还没有放弃将你化作它的眷属,如果我现在分散力量……」 她打断他:“真实之母那边我会想办法。” 她抬起手,将手没入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探向诅咒的根源。 「……为什么?」米凯拉问她,「尤弥尔那边我们还没有尝试,你不需要这么做。」 “你知道为什么。” 「但是兄长大人不会为你做同样的事。」米凯拉声音很轻。 「梅瑟莫永远不会为你掀起同等规模的圣战。」就像他为他母亲做的那样。 手中的动作一顿,她没有抬起头。 “……我不需要他为我掀起战争。” 她问米凯拉:“你需要别人用这种方式向你证明自己的爱吗?” 38 38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人眼看不见的东西。 人过于依赖自己的五感,容易被自己的双眼所能见的“真实”所束缚。 丧失所谓的视力之后,她发现自己的视野反而打开了,变得能看见那些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存在于另一维度的事物。 寄生在人体里的血之诅咒朝她张开口器,像长满触手的软体生物攀附上她的手臂。但就像碰到烧得通红的铁板,它被金色的光芒所灼烧,触手痉挛着发出烧焦般的声音。 米凯拉的金针光芒大盛。密集的血蝇织成毒雾,恶毒地朝她扑来。还没触及到她的衣角,那些血蝇就被耀眼的金光净化涤荡,连一捧灰都没有剩下。 她将那个士兵体内残余的诅咒抽出来,如同捏碎一颗小小的、仍在努力挣扎的心脏,噗嗤一声,将那毒瘤在指尖捏爆。 “下一个。” 医疗翼里躺满了被诅咒寄生的士兵。那些身影大多已经肿成半个肉瘤的模样,若非此时昏迷不醒,估计就算躺在病床上也要挣扎着滚落下来,破口大骂着拒绝角人的医治。 梅瑟莫的士兵能为了圣战献上自己的性命。与其接受角人的治疗,还不如化成一滩血水。 她将寄生在人体里的诅咒扯出来,由米凯拉使用金针一一净化。 待所有瘟疫的传染源都被扼杀,她才抽回血淋淋的手臂,在最后一张床铺旁停了下来。 咔嚓一声,她意识海里传来一声微弱的裂响。 象征米凯拉神识的金色光点,表面出现了一丝裂缝。 那一丝裂缝渐渐扩大,从表面开始,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开来。 “……我不会感谢你。” 如同流沙,金色的光珠开始化作粉尘消散。 「……我知道。」 象征米凯拉神识的金光在黑暗中微弱闪烁。 “我也不会原谅你。”她说。 「……我知道。」 米凯拉的神识逐渐消融,金色的光点越来越小,越来越黯淡。 “我不会原谅你。”她停顿了一下,“但我也不了解你。” “在彻底消失之前,稍微告诉一点我你的事吧。” 她对米凯拉说,告诉我一点关于你自己的事吧。 于是那逐渐消散的光尘,安静片刻后,用做梦一般朦胧的声音说: 「……我有一个妹妹。」 “……”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金色的光砂闪烁摇曳起来。 「玛莲妮亚……我的妹妹……」 他好像知道自己要消失了。 这不是一缕神识的消失,而是尚未舍弃一切的米凯拉的消失。 「玛莲妮亚……」那金色的光砂终于挣扎起来。 他好像喘了一大口气。 「她还在等我……她还在等我……」 「我的……」 「我的……」 如同长夜将尽时的烛火,那光点剧烈颤动了一下。 「我的妹妹……」 熄灭了。 她还等在原地,但米凯拉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他的神识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灰飞烟灭,散得彻底。 但她没有余力去关心米凯拉的命运,失明的那只眼球突然传来灼烧般的剧痛,几乎是在米凯拉神识消失的瞬间,真实之母留在她身上的印记就开始了反噬。 她踉跄着撑住床头柜,被血染湿的手掌没能撑住柜面。手掌忽然滑开,耳边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意识再次短暂清晰起来时,她已经蜷在地面上浑身发抖。 好烫。 她咬牙捂着眼球,世界在模糊的视野里天旋地转。 好烫。 眼球好像要融化了。 脑浆好像要融化了。 血管里的血液燃烧起来,皮肤和血肉好像要剥离骨头融化了。 「求我啊。」真实之母的声音慈祥无比,穿透剧烈的疼痛清晰地在耳内响起。 那无形之物裂开嘴巴,笑得欢欣雀跃。 「求我,我就让一切停下来。」 她狠狠咬住舌尖,在口腔内尝到了铁锈和盐的味道。 “……滚。” 嘶哑的话语落下的瞬间,疼痛忽然升级,她的视野血红一片。 「可是你明明很怕痛。」真实之母的声音不紧不慢。 「又怕痛,又怕黑,还怕逼仄的空间,胆小得不得了。」 它笑着说:「我最喜欢胆小的人了。」 它在她耳边低语:「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恐惧和疼痛的味道都特别美味。」 但她已经有些听不清它的声音了。被疼痛挤压得几乎没有空间思考的大脑,只剩下一个不断重复的念头,像锯着绳子的锉刀一样,反反复复磋磨着她脆弱的理智。 啊……好想把眼球挖出来。 好想把眼球挖出来。挖出来就不痛了。 不痛……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抓住她的手如同铁箍,她拼命挣扎起来。 那个人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她的大脑好像停顿了一下。 她抓住他的衣服,在那一刻开口说:“……梅瑟莫?” 抱住她的手臂好像僵了一下。黑暗铺天盖地涌上来时,她近乎松了一口气,任意识被席卷而来的黑暗吞没。 …… 有人抓着她的手。 有人抓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莱拉。」 他好像很冷,要贴着她的体温才能感到一丝暖意。 但冷的人也可能是她。 她的身体体温很低,脉搏无比微弱。她躺在床榻上,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你就那么恨我吗?」她掌心里的呼吸声颤抖起来。 「……你要折磨我到几时呢?」 他将脸埋到她的手心里。黑暗中响起了蛇类的嘶鸣。 …… 昏暗的视野,垂下的床帐遮去了坐在椅子上的人的身影。 从声音辨认,她知道那个火焰骑士是温戈。 “你睡了三天。”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说,“我们都要以为你不会熬过去了。” 她躺在床上,这是她之前待过的单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没有梅瑟莫的身影。 也是,她想。 她在做什么梦呢。 在她开口之前,温戈继续道:“不用担心,我们的主君是言而有信的人。虽然无法自由活动,但你的性命可以得到保证。” 那态度一时让人分不清他是来监视她的,还是来探望她的。 正确答案应该是两者都有吧。 三日未进水的喉咙干得如同沙地。她试了几下,哑声开口:“……无法自由活动?” “你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不打算留下。” “我们也没打算放你走。”温戈不紧不慢道,“容我重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这和当阶下囚有差别吗?” “我相信,有之前的经历作为对比,你已经感受到了差别。” 她望着床帐顶端。 “我觉得,你并不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哦?是吗?”温戈笑呵呵道:“你了解的事情,似乎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多。” 他的声音里没有笑意。 “我觉得你想杀我。”她平静地说,“我现在还活着,你很失望。” “那你失望吗?” 作为敌人的时候,温戈的敏锐果然让人讨厌。 “虽然不知道原因,”那个身影顿了顿,“但你似乎对我们很失望,不,应该说,受伤更为确切。” “……”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情绪太容易看穿。”温戈语气温缓,“如果是间谍的话,不是演技过于精湛,就是根本还没开始进行训练。” “一段时间不见,你倒是进步了不少。” “怎么,”她说,“我现在在想什么,你猜不出来吗?” 温戈摊开手:“我讨人厌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想必你现在也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吧。”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移开视线,说:“火焰骑士果然忠心。” 映在床帐上的身影好像顿住了。 “如果立场和身份互换,我现在也开心不起来。”她哑声笑,“你们就不应该留我一命。” 多么显而易见的错误。 “但是身为下属有什么办法。主君犯错,下属也只能兜着。” 她对温戈说:“不违背主君命令除掉我吗?我失去意识的时候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火焰骑士有时候也是愚忠。” 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候,她好像扯到了伤口。 再次开口时,温戈声音里的笑意已经不见了。 “离梅瑟莫大人远一点。” “如果试图迷惑我们的主君,”戴着人脸面具的老者慢慢道,“就算要舍弃我这把老骨头的一切,我也会除掉你。” 房门关上了。 在紧随而至的寂静中,她敛起笑意。 ——终于把人送走了。 她望着床帐顶端发呆。她现在能好端端地躺着,没有被真实之母的诅咒反噬,绝对不是因为她运气好。 虽然当时她的意识已经十分模糊了,但在疼痛即将达到顶端、理智即将崩溃时,她分明看到了朦胧的金色光芒。 陌生而熟悉的、不属于米凯拉的光芒。 …… 她有必须要确认的事。 …… 金色的落叶随风飞舞的王城,季节永远处于丰收的秋天。 她被守卫皇城的士兵追赶,被手执圆盾和长剑的骑士追下长长的楼梯。不管是抱着书卷的学者,还是长裙飘逸的侍女,看到她的那一刻都变了脸色,不顾风度地朝她扑来。 “抓住她——” 她饶了一个远路,将所有人都引开原本的岗位,回到阳光斜斜照射的白色大理石长廊。 寂静的光影定格在圆柱之间,巨大的油画和雕塑等距排列。渐渐的,葱茏绿意包围过来。由于梅瑟莫不在,不管是空气里的光尘,还是停留在叶片上的露珠,都一动不动地凝固在之前的位置上。 她缓步来到那个身影之后。透过中庭的穹顶,一束雾一般的阳光落下来,照亮了那身影长裙上金色的刺绣。 她收拢步伐,周围寂然无声,安静得如同挂在长廊里展览的一副油画。 梦中没有梅瑟莫的地方是静止的。他是这个梦境的主人,他没有经过时,金色的落叶在半空定格,阳光中的灰尘静止飞舞,人们维持着之前的动作,只有当他靠近时,冻结的世界才会重新开始流动。 “为什么帮我?” 那个背影没有回答。 但她没有看错,也不会看错。 “别装了,我知道你听得见。” 当时那金色的光芒——和梅瑟莫右眼赐福的光辉如出一撤。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我知道你在。” 她忍住声音的颤意,唤出那人的名字: ——“玛莉卡。” 金色的光尘在空中静止,风声在叶片之间凝固。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许久之后,背对她的身影放下手中的修枝剪,慢慢朝她看了过来。 除了她以外,这个梦里还有一个外来者存在。 39 39 受黄金赐福之人,虹膜会镀着一层金色的光辉。因此,分辨黄金树子民和外族之人的方法极其简单,凭肉眼就能下达判断。 奉永恒女王玛莉卡的命令,梅瑟莫当年率领大军,出征讨伐不受黄金赐福的无光者。 抵达幽影地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过被黄金树光辉笼罩的故乡。 为了黄金树的信仰,那些人舍弃家族、舍弃名誉、舍弃一切,手染鲜血恶事做尽,最后得到的却是被自己所信仰的神明抛弃的下场。 周围的葱茏绿意不知何时消失不见,雾蒙蒙的阳光变成了夜里昏黄的烛光。她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巨大的空间由浮雕宏伟的圆柱撑起。裹着夜色长裙的女神立在殿中央,表情地淡漠地望着自己,和壁龛里的雕塑一般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波动。 那个身影确实像神殿里供人仰望敬拜的神像。永恒女王戴着黄金编织而成的头冠,身体肤白如玉,映着烛光的面庞、颈项和手臂,莹着大理石一般的质感和色泽,仿佛那不是肌肤温热的人体,而是用巧夺天工的手雕刻而成的石像。 “你会来梦中见他。” 她想要向前一步,但在玛莉卡的注视下,她的身体就像被定住了似的,无法跨越两人之间的距离。 从出征的那一刻起,梅瑟莫和他的大军就注定不会归乡。 明明已经将梅瑟莫和他的大军流放,明明已经残酷无情地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祂却会来梦中见他,就像想念孩子的母亲一般。 “你一直看着他,却又从来不告诉他。” 她听见自己说:“——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疑问在大殿里空空回荡。 既然是要被舍弃的孩子,又何必在梦中给予虚假的温情。 既然会忍不住关心,又何必掩藏自己的身份,假装自己只是那梦境的一部分。 “我不理解。”她说。 “我完全不理解——” “你不属于这个时代。”玛莉卡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金发的女神抬起手指,色泽暗红的火焰蛇从她胸口冒了出来。如同某种标识或信号,那团火焰静静燃烧着,悬浮于她身前的位置。 “梅瑟莫把他的火焰给了你,那你就应该好好使用。” 玛莉卡端详那火焰片刻,微微放下手。 祂抬起眼帘,纯金的眼瞳如同雷云密布的天空,透着无形的威压。 “对敌人的怜悯,是最无用的东西。” 寂静弥漫开来,在偌大的空间里仿佛拥有回音。 她感到血液上涌:“你监视我。” 从何时开始的?两人在中庭的第一次见面吗? 玛莉卡无动于衷:“没有果断杀掉那个维壶师,真是愚蠢的决断。” 金色的眼瞳定睛在她身上。漫不经心的注视重压如山,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这是一个弱者会被践踏的世界。你在这个时代待了这么久,依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她张了张口,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神吗?” “确实如此。”玛莉卡语气平静,“但想要践踏弱者的欲望,来自人的心。你觉得人应该被允许拥有自由意志吗?” 她愣了一下。 “既然弱者会被践踏,那就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弱者。”金色的眼瞳毫无波澜,“既然身为弱者的自己曾经被践踏,那就确保相同的事以后不会发生。” “不要祈求公正。”玛莉卡告诉她。 “——去成为公正本身。” 确保再也没有人能够践踏、再也没有人能够掠夺——你所爱的事物。 “……”她说,“就像你曾经做的那样?” 她说:“就像曾经的你一样,从被践踏的弱者,成为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 玛莉卡眼眸微眯。 周围的空气隐隐震动起来。祂开口时,发出的声音如同穿过山顶的风、劈开巨石的落雷,如同亘古不变的大海、冲刷着礁石的海浪,拥有改变世间事物的力量。 “小心你接下来的言辞。” 她短暂地失去声音,大脑嗡嗡作响。但她奋力挣开那束缚。 “……你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她问:“为什么?因为他体内的火种和恶蛇会对黄金树造成威胁?因为你需要趁手的弃子,好用完就扔?” “明明自顾不暇,你倒是有余裕关心他人命运。” 玛莉卡不咸不淡道:“你就没想过,你根本无法在我手里活下来吗?” “那你为什么帮我?”她脱口而出,“让我死去不就行了?” “我确实可以满足你这个愿望。” 阴影落下来,金发的女神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祂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垂眸望着她眼中的愤怒……和那一点点来自本能的恐惧。 “你在颤抖。”玛莉卡语气平静。 她张了张口,试图反驳。 “真是一个胆小而鲁莽的孩子。” 金色的长发沿着神明的肩头滑落,玛莉卡的身影遮去了周围的光线。 “告诉我,”祂托着她的下颌,让她保持抬首注视自己的姿势,纯金的眼瞳深处酝酿着无形的风暴,“你想成为神吗?” “作为弱者在这个世界吃尽苦头的你,想成为神吗?” 她的嘴唇颤抖起来。 “很痛吧?”玛莉卡缓和声音,“那些鞭伤。” “被轻视的耻辱,被践踏的愤怒。” “更重要的是——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哀。” “为什么总是在恐惧,你也早已明白原因不是吗?” 因为她很弱小。 这个世界上比她强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 她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成为神——” 但是—— “如果成为所谓的神,意味着要变成像你一样的存在——”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 她攥住玛莉卡的手腕,一把扯开祂的手。 “那我宁愿不要成神。” 扼着她下颌的力道松开了。 玛莉卡的嘴角似乎泛起了一丝细微的弧度,改变了那神像般完美的面具。但当她定睛望去时,金发的女神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面对她那大逆不道、近乎可以说是渎神的话语,玛莉卡的反应平静得诡异。 “还有呢?” “还有……”她卡了一下了壳,“还有……” 在对方的注视下,无法言明的情绪在心中剧烈翻涌。 原本以为无法说出的话语,以令人惊讶的顺畅从她口中涌了出来。 “所谓的神明不过是指母的提线木偶,无上意志早在很久以前就抛弃了这个世界,双指都是骗子!” 话音落下,她怔了一下。 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能将这禁忌说出口,额头忽然传来轻微的触感。 “好了,你该回去了。” 金发的女神抬起手指,她仿佛立在悬崖边,身后就是无尽的深渊。 她最后的印象,是玛莉卡轻启嘴唇。 “去吧。”祂说,“回到你原本的时间。” 玛莉卡点着她的额头,用指尖轻轻一推,然后她就落了下去。 …… 啪嗒一声,布置在地图上的棋子倒了下来。 幽影城会议厅的壁炉在身后熊熊燃烧,倒下的棋子咕噜噜地沿着桌沿滚落,梅瑟莫的视线追随着那动静,没有听见周围的人说了什么。 角人的反抗势力节节败退,众人士气高昂,热烈探讨着接下来该如何将敌人一网打尽,确保这场战役会成为角人永远的噩梦,让他们再无翻身的可能。 寂静笼罩下来,长桌周围的将领都看向自己的主君。红发的半神后知后觉地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下达裁决:“就这么办吧。” 黑骑士团的团长父子率先起身行礼,表示赞同,其他人也并无提出异议。 眼见会议就要结束,厚重的大门突然从外打开,负责传递消息的火焰骑士匆匆跑进来。当时没能当机立断地阻止对方的报告,成了萨赞日后回想起来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梅……梅瑟莫大人。”那名火焰骑士的表现很不对劲,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本来打算起身离开的人都坐了回去,以为对方传达的是要紧的军情。 “那个角人——” 离梅瑟莫最近的萨赞,察觉到主君的身影微微一僵。 “……她怎么了?” “她没有气息了。”那名火焰骑士慌乱补充,“但没有伤口,没有刺杀的痕迹,也没有吞服毒药的迹象。” 那个身影跪了下去。 “是属下失职!” 长桌周围的人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一个角人而已,虽然死得莫名,时机也诡异,但总好过继续活着。 “也许是被传染了血疫。”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瘟疫有潜伏期。前几天还看起来好好的人,被忽然爆发的疫病夺走性命并不奇怪。 “赶紧在城外葬掉吧。”那些声音说,“让瘟疫再次传开就不好了。” 红发的半神坐在长桌尽头,一言不发。他身侧的带翼蛇似是有些不安,频频转头观察他的神情。 梅瑟莫没有什么反应。壁炉的火光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光影分明的界限。 周围的讨论声渐渐低下去。会议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见壁炉里火焰噼啪燃烧的脆响。 梅瑟莫语气平静,冰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 他说:“散会。” 众人忙不迭站起来,开始往门口移动。但红发的半神站起身时,高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踉跄了一下。 高背椅被带倒在地,梅瑟莫闷哼一声,抬手捂住右眼,弯下背脊剧烈颤抖的模样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梅瑟莫大人!” 但半神好像已经听不进其他人的声音。他单膝跪下来,所有感官都被体内的剧痛淹没,如同在陆地上溺水的人一般,连呼吸都充满破碎的痛苦。 他急促喘息着,血液沿着右眼的眼眶淌下来,眼眶周围的皮肤开始浮现出烧焦的痕迹。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疯狂蠕动,挣扎着要破皮而出。 “呃……呃啊啊啊啊!” 黑骑士团的团长父子动作一顿,面色骤变。 伴随着蛇类凄厉可怖的悲鸣,梅瑟莫的皮肤上浮现出了清晰可见的蛇鳞。 在众人面前,可悲又丑陋地蛇化了。 40 40 昏暗静谧的觐见厅,雪白的融蜡缓慢滴落。 梅瑟莫坐在帷幔垂落的阴影里,周围寂然无声。烛火光影朦胧,那些曳长的阴影沿着壁龛和地缝,爬上大厅四周的圆柱,如同这个空间里唯一的活物,生长、汇聚、不断膨胀延伸。 他在相同的王座上坐了太久,久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和那椅背扶手融为一体,如同攀绕树干的藤蔓,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变得不分彼此。 在这个王座上,他曾审判异教徒,也曾下令将部下押入地下墓地,幽禁至死。 不明白黑骑士团长父子当初为何叛变的人,认为他的裁决过于仁慈。 知晓那场叛变起因的人,对此缄默不言,用沉默维护了主君的决断。 圣战的火焰烧遍幽影地,摧毁了村落和城镇,焚毁了角人视若珍宝的文明,吞吃了一切可吞吃之物,最终烧到了自己身上。 当初的裁决是出于愤怒、悲痛、还是愧疚之情,时至今日,他已经回忆不清。 围绕着那事件的记忆都如笼云雾,他不记得自己当时痛苦的根源,只记得身体被烈火焚烧,仿佛连眼球都要从脸上溶化下来的剧痛。 但比起那疼痛,更加令他无法忍受的,也许是暴露自己为蛇本质的耻辱。 一定是因为那耻辱,他才鲜少回忆那段往事。一段碰都不愿意碰的记忆,会被渐渐淡忘似乎也无可厚非。 …… 他的母亲转脸不看他,已经多久了? 他讨伐和黄金树为敌的异教徒,屠戮不受黄金赐福的无光者,仿佛这么做就能将自己和这些人区分开来,仿佛这样行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原罪。 他怀揣恶蛇和火种的诅咒,是受黄金树厌弃的存在。 圣战的火焰最后会烧到他自己身上无可厚非。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无法对背叛自己的下属施行严厉的审判。 是愤怒、悲痛、还是愧疚之情,时至今日,他已经回忆不清。 「母亲啊。」 疼痛时,会想要呼唤母亲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但就算他化身为蛇,用肚腹爬行,嘶声吐露绝望的话语,他的母亲也不会转眼看他。 大军出征的那一天,永恒女王玛莉卡立在白石长阶的尽头,身后的黄金树遮天蔽日。他单膝跪在祂面前,像所有期望得到母亲赞赏的孩子一样,抬首希望祂能给予他一些鼓励的话语。 许久之后,那个身影抬起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清澈冰冷的声音,如同泉水中的玉石。 「对不受黄金赐福的,降下死亡。」 那句话成了圣战的宣言,成了士兵的信条,是千年前的永恒女王玛莉卡,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箴言。 母亲给予他的使命是他仅剩的所有物,是他留在幽影地的唯一意义。 如果这句箴言也被废去,那些曾经为此牺牲的士兵,为此献上一切的勇士,因此被流放到幽影地,千年不得归乡的人们……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向母亲献上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梅瑟莫绝不会允许,绝不会认同。 吱呀一声,觐见厅厚重的门扉缓缓开启。昏暗的烛火摇曳起来,勾勒出穿戴盔甲、腰佩长剑的陌生身影。 米凯拉的追随者——火焰骑士和他说过,这些人已经进入幽影地。 来者的眼中没有黄金赐福的光辉——是早在圣战发生之前,就被逐出交界地的褪色者。 如今褪色者都已回归,玛莉卡的子嗣开始争夺继承权,米凯拉为了成神不惜前往幽影地。一切现象都表明,交界地天翻地覆,过去的律法已被废除。 唯有幽影地,被弃绝的人至今仍在无望等待。 ……他绝不会允许。 绝不会认同。 深渊之蛇在体内挣扎蠢动,梅瑟莫离开王座,抽出钉在一旁的长枪。 米凯拉的追随者……那个可耻的掠夺者……卑鄙的谎言家…… 他受誓言所缚,不能对神人动手,但神人的追随者并不受这誓言保护。 “受梅瑟莫之火吞噬吧。” 脸色苍白的半神抬起金色的竖瞳,色泽不祥的火焰从他的掌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周围浑浊的阴影。 …… 从黑暗中惊醒时,心脏仍然在她的胸腔里剧烈跳动。 她喘不上气,仿佛从高空坠落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大脑空白,肺部缺氧。 她冷汗涔涔地揪住身下的被褥,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床帐里,被枯萎的蓝色花瓣淹没包围。 空气里浮动着腐朽的花香,那些蓝花如同夏末垂死的萤虫,光芒微弱得近趋于无。她在黑暗中被那些黯淡闪烁的光点环绕,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找不到自己心慌的根源。 她掀开床帐,守在床畔的火焰骑士身影一僵,旋即不可置信地朝她望来。 希德的声音颤了一下:“莱拉大人?” 她差点跌下床,火焰骑士紧紧扶住她,像托着易碎的瓷器一样将她护到怀里。她鲜少见到训练有素的火焰骑士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波动,扶住她肩膀的手甚至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手脚使不上力,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靠着火焰骑士的胸膛,撑起虚软的身体。 “梅瑟莫在哪?”她喉咙发干,嗓音发涩。 寝殿里,红发的半神不见踪影。 仿佛回应她的疑问,觐见厅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粉尘从天花板的缝隙里簌簌而落,两人脚下的石砖地也跟着晃了晃。 她推开希德,火焰骑士飞快攥住她的手臂。 “不可!”希德的声音裂开一丝缝隙,“有入侵者,莱拉大人,您不能去。” 她回头看了希德一眼,后者无意识手里一松。 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她离开寝殿,奔入走廊。熟悉而陌生的通道从未显得如此漫长,以至于她仿佛用尽了自己的一生,才来到那黑暗通道的终焉。 视野豁然开朗,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血肉被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觐见厅内石墙残破,圆柱倾倒,一个陌生的身影提着滴血的长剑,立在废墟中朝她望来。 危机的预感震耳欲聋,简直就是在掐着她的神经尖叫,但在那一刻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残留着战斗痕迹的觐见厅内,一条巨大的蛇卧在血泊里,浑身的鳞片都被烈火烧焦,露出大片大片狰狞的皮肉,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已经咽了气。 她踉跄了一下,身体似乎被抽去所有力气。与此同时,冰冷的剑锋划破空气,携着雷霆之威朝她劈来。 卧在血泊中的大蛇在那一刻突然动了。它一扭头,条件反射般张开遍布利齿的巨口,在电光石火间朝穿戴盔甲的身影咬去。 见状,那人果断收起剑势,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避免了葬身蛇口的命运。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盲眼的大蛇撞到石墙上。它仿佛不知疼痛,一转头,疯狂地朝入侵者的位置撕咬而去。 它张开嘴时,血液接连从口中涌出,在颌下连成血瀑。一击再次落空,那盲眼的大蛇支起伤痕累累的身躯,朝敌人发出凄厉可怖的咆哮。 “梅瑟莫……”她扑到他身上,抱住那烧焦的蛇躯,试图让他冷静下来,“梅瑟莫……” 属于他右眼的位置空空荡荡,他捏碎了压制自己体内诅咒的赐福,火焰和恶蛇一同涌出,烧毁了他的面容和身躯,以至于哪怕化身为蛇时,他的半边脸也只剩烧焦的黑洞。 “梅瑟莫!”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凄厉沙哑的嘶鸣声倏然一止,紧绷的蛇躯似乎微微一僵。他用血迹斑斑的蛇尾将她圈到怀里,低下头。黯淡的火星飞舞四散,在石砖地面涌动的黑暗沼泽平息下去,那些密密麻麻的眼也暂时合了起来。 巨大的蛇消失不见了。盲眼的红发半神倒下来,她慌忙托住他,但他太沉了,她几乎是抱着他跌到地上,然后坐起身,将他的脑袋放到她膝盖上,免得磕着。 “……莱……拉?”他好像将她当成了临死前的幻觉,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梅瑟莫还是吃力地转动脑袋,挣扎着想要看向她的所在。 “……我在。”她抬起手,用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梅瑟莫被烧毁的面容。 她拂开落到他脸颊上的碎发。 “我在这。” 梅瑟莫似乎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触碰到她的体温,亲自确认她的存在。 血泊在两人身下扩散开来,除了血和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她什么都闻不到。她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感觉自己的血液好像也要流干了。 剧烈喘息着,梅瑟莫的手攀上她的膝盖。他终于攥住她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自己唯一的稻草,身处黑暗的人攥紧自己唯一的光。 “……回……来了?” 她应了一声,明明想笑,眼泪却扑簌簌直往下掉。 “我回来了。” 那些眼泪接二连三地砸在半神的脸上,但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连指尖的触感都在逐渐变得麻木。 “我当然会回来,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她抱着梅瑟莫的脑袋,红发的半神枕着她的膝盖,紧绷的身躯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最后好像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带翼蛇伏在梅瑟莫身上,被火烧去鳞片的身躯,泛着奶白的颜色。 它们环绕着红发的半神,姿态温柔而亲昵,如同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子。 从出生起,它们就一直与他同在。 生时亦然,死亦然。 她坐在血泊里,尽管知道不会有回应。 尽管知道不会有回应。 “所以……”她继续说,“你也不能丢下我不管,知道吗?” 41 41 她不明白一个人的体温为什么能消散得那么快。 明明前一刻他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她指缝间全是黏稠温热的血,和他的头发一样是烈焰般猩红夺目的颜色。 她抱着梅瑟莫的脑袋,听着他的呼吸声在怀中渐渐变得平稳、逐渐变得微弱,最后就像水面上扩散开来的涟漪,轻悄悄地没了踪迹。 和痛苦的生平相比,红发的半神死去时,被火烧毁的面容神色平和,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只是暂时想要休息一会儿。 她等啊等,但他始终没有起来。 他始终没有起来。 褪色者向前一步,被火焰骑士拦住了去路。对方手里的长剑熊熊燃烧起来,短暂照亮了昏暗的废墟。 然而,几个回合后,随着一声兵刃相交的清响,火焰骑士手中的长剑被击落一旁。猩红的火光黯淡下去,直至熄灭,那个身影都没能再站起来。 褪色者再次无声往前走去。啪嗒一声,殷红的血珠沿着手中的剑刃滴落,在碎裂的石砖地上迸溅开来。 “……够了。”清冷如雾的女声响起。那道娇小的身影出现得悄无声息,自褪色者身旁空无一人的地方显出轮廓。 “我们为取火种而来。”褪色者身侧的少女披着暗色的斗篷,从兜帽下露出苍白小巧的下颌。 “只要交出火种,我们就会离开。” 她没有反应,只是继续抚着怀中半神的红发,慢慢梳开被血块凝结在一起的发丝。 少女的声音平无波澜,但话明显是对着她说的。 “我们在追击米凯拉。” “他前往的螺旋塔,只有用火种才能解开封印。” 火焰骑士捂着伤口,摇摇晃晃站起来,试图以身为墙,拦到她和褪色者之间。 披着斗篷的少女微微抬起手,示意褪色者稍安勿躁。那个身影似乎并不想扩大冲突,造成更多的杀戮。 对方再度试图和她交涉。 “……拿去吧。”她没有抬起眼帘,没有停下动作。 梅瑟莫一直很讨厌他体内的火焰。 黄金树怕火。他体内的火种是不祥的象征,是不为黄金王朝所容的诅咒。 那些人离开后,她抬起血淋淋的手,摸了摸梅瑟莫的脸庞,从眼角眉梢,慢慢描摹到鼻尖和唇角。 “看。”她语气温柔,“讨厌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血泊不知何时早已干涸,在石砖地上如腐烂的蔷薇蔓延开来。 她卧到那血泊里,侧身将自己贴到梅瑟莫怀中,脸颊靠上那冰凉坚硬的胸膛,将自己在他怀里缩得小小的。 她靠着他的胸口,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寻找他的心跳。 ……那砰砰跳动的声音去哪了? 她不明白一个人的体温为什么会消散得这么快,不理解一具温热的躯壳为什么会在眨眼间变得和石雕一样冰冷毫无生气。 她一动不动,全神贯注。 “……莱拉大人。” 希德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置若罔闻,继续凝神细听。 “莱拉大人。”这次传来的是别人的声音:“时间到了。” 还活着的火焰骑士聚集在此,前来为主君收敛尸体。 暗红的血泊早已干涸,半神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用自己的体温焐热那冷冰冰的身躯。 她茫然了片刻,意识到自己无用之后,终于慢慢撑起身体,离开梅瑟莫的怀抱坐了起来。 盥洗室内,黑色的幽灵侍女已经等候多时。葬礼的一切准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仿佛幽影城的所有人都提早为这一天排演过。因此不需言语,不需交流,只需各司其职,按照流程行事。 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早就做好了觉悟。 那些侍女沉默地为她脱去血迹斑斑的衣服。她站在原地,望着热气氤氲、水波清亮的澡盆。 “……不是污秽。”她说。 水中映出一个倒影。那人长发凌乱,浑身是血,暗沉结壳的血痂留在脸颊和手臂上,宛若另一层皮肤。 “您说得对,莱拉大人。”在她身后,火焰骑士声音极轻,“这些东西不是污秽。” 但她们还是洗去了她身上的血迹。像为新生儿接生一样,她们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身体,擦洗她的皮肤,梳理她的长发。 那些暗沉的血痂离开她的身体,溶入温热的水中,如同一层脱落的膜。 直到梅瑟莫留在她身上的血被彻底洗去,黑色的幽灵侍女才扶着她重新站起来,为她穿衣挽发,换上出席葬礼的服饰。 外面的天空阴沉欲雨,呼啸的风声刮过苍凉的荒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送葬的队伍离开城门时,几乎所有还能动的人都跟了上来。 幽影城成了空城。那些人穿着盔甲、别着佩剑,沉默无声地汇入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仿若一支幽灵组成的军队。 身着长袍的学者离开物种保藏库,守在城墙上的士兵脱离岗位。铠甲漆黑的骑士下马步行,而原本应该躺在床上养伤的萨赞则被希德搀扶着,慢慢跟在其他火焰骑士的棺柩后。 火焰骑士团规模不大,少了库德、温戈、和昆兰之后,人数更显稀少。 一切都在缄默中进行。没有人开口,没有人出声。葬礼在幽影树的树根处举行仪式,这里是为圣战牺牲的人永眠安歇之所,同时也是距离黄金树最近的地方。 神职人员的悼词,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现实的世界离她很远,周围的人也离她很远。她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参加彩排,被墓土慢慢覆盖的棺柩不过是一具空壳,那个躺在里面的身影也是空壳,都是演戏的道具。 她没有回到幽影城的记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寝殿的。当她回过神时,她已经躺卧在熟悉而陌生的黑暗中,被枯萎的花瓣包围。 那些花瓣失去最后的荧光,变得脆弱而平凡。黑色的幽灵侍女没有收走这些花,而是任其堆积在床帐内。 空气里有腐烂和死亡的味道,弥漫着微弱的熏香。 她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仿佛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 高大的半神在床帐外止步驻足,半晌后,才压低嗓音开口。 「没有人能越过我进入这个房间。」 ……她曾经只有在他身边时才不会做噩梦。 那个时候,她初到幽影城,如同惊弓之鸟,觉得无人的走廊上有阴影掠过,壁炉中变幻的火光阴森诡谲。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惴惴不安。 她起身揭开床帐,燃烧着昏暗烛火的寝殿内空无一人。 所有家具摆设原封未动,石砖地平整冰凉。不远处的桌面上放置着象征幽影城城主权力的印章戒指,是希德留下来给她的。 她脱下睡裙,换上旅行装,带上刃边似火焰波动的匕首。她没有收下那枚戒指,而是将其留在桌面上,转身离开了房间。 觐见厅同样空无一人,王座空空荡荡。她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物种保藏库门口才被赶来的火焰骑士拦了下来。 希德没有问她打算去哪。 “请让我随行。”火焰骑士语气平静,但她从那看似平静的神态举动中瞧出端倪,知道即便她不同意,火焰骑士也会坚持随行。 葬礼结束后,萨赞卧病在床,幽影城西侧通往劳弗古迹的道路无人看守。两人日夜兼程,来到螺旋塔所在的神殿尽头,不出意外地发现黑色的封印树已被焚毁,只剩下光芒黯淡的火种留在原地。 封印解除后,白色的螺旋塔显出身形。宏伟壮丽的高塔直通天际,恍如自然奇景,难以让人想象这是人手所造的建筑。 她蹲下身,将微红黯淡的火种拢入怀中,妥帖收放。燃尽封印后,它已不再滚烫,只剩炭块般的余温。 螺旋塔是角人文明中的至圣所,是玛莉卡当年成神的第一步,也是米凯拉如今的目的地。 追击米凯拉的褪色者一路上遇敌众多,散落在道路两侧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些尸体有的属于角人的勇士和拷问官,有的则属于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希德告诉她,那些人是米凯拉的追随者。褪色者追击米凯拉,是为了阻止他成神。 角人的螺旋塔金碧辉煌,那些鎏金的器具,砌石工整的长阶梯,如今都被艳丽的血液涂抹。 她追上褪色者的步伐时,对方已经来到螺旋塔尽头的神之门前,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说是准备工作,在普通人看来,褪色者只是坐在地上。但在她半边漆黑的视野中,金色的赐福如篝火一般微微摇曳,而褪色者就坐在那篝火边,默默沐浴着赐福的光辉。 见到来者,盔甲浴血的褪色者离开赐福点站起身。希德正要拔剑,却被她按住了动作。 披着斗篷的少女明显是灵体,对方从空气中显出身形,嗓音清冷地开口:“在你寻仇之前……” “我不是来寻死的。” 少女身形微顿,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 短暂的寂静过后,对方抬起手,揭下暗色的斗篷,露出一张苍白姣好的面容。 “我的名字是梅琳娜。”少女五官精致却缺乏情绪波动。对方闭着左目,淡声问她:“你的目的是什么?” “……来见证终焉。” 她的目光越过对方,落向矗立在长阶尽头的神之门。 她的声音比她想象中的平静:“我想看看活下来的会是米凯拉,还是你身边的这位褪色者。” 42 42 所谓的神之门,是由风化枯干的尸体堆砌而成的建筑。 经过漫长的风吹日晒,那些尸体已经变得和岩石一样灰白坚硬。无数枯瘦的手臂伸向天空,扭曲的面容凝聚着死前的悲怨和绝望。 暗金的云海翻涌汇聚,如怒涛般波澜壮阔。从那宏伟矗立的神之门中,长袍雪白的年幼神祗缓步而出,走向体型魁梧、手持黝黑双刀的战士。 那是米凯拉为他自己拣选的王。 神祗的伴侣会被授予「王」的地位和头衔。玛莉卡当年成神时,亦选择了骁勇善战的战士为王。 舍弃一切、成为神祗的米凯拉光辉灿烂。那金色的光芒自祂体内发出,因为过于夺目明亮,让祂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 面对前来挑战自己的褪色者,祂扬起手,平和的声音悲悯而无情,温柔而残酷: “……我将怀抱众生万物,创造出更温柔的世界——请你让出路来。” 在那耀眼的光辉面前,褪色者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 那是物理意义上打得天昏地暗的一场战斗。 见证神祗的陨落本应让人心潮澎湃,但米凯拉随着祂的王一起灰飞烟灭时,她发现自己的内心毫无波动,复仇的快慰也无迹可寻。 陈旧的盔甲被鲜血染红,褪色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定敌人不会死而复生、从地狱里爬回来,这才神态自如地将剑收回了鞘中。 那个身影一瘸一拐地走向米凯拉陨灭的地点,在周围晃悠了一圈,似乎在寻找敌人留下的可以被称之为战利品的东西。 搜刮得差不多后,褪色者来到出现在场地中央的赐福点,正式为这场决斗画上了一个句号。 她毫无来由地意识到:在幽影地要做的事,褪色者已经做完了。 做完该做的事情之后,对方就要回去了。 “……等一下。”声音比意念快了一步,正要抬手触碰赐福点的褪色者朝她看了过来。 她慢慢低下头:“请允许我跟你一起去交界地。” 笼罩着幽影地的帷幕并未被揭去,幽影地依然与世隔绝。米凯拉的追随者有办法无视禁制从交界地前往幽影地,褪色者多半也是用了相似的方法才能在两地通行。 “如果怀疑我目的不纯,我可以立下誓言。”她说,“我不会妨碍你,也绝不会对你出手。” 褪色者站在原地,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仿佛在思考她的提议。 “……莱拉大人!”身后的火焰骑士终于忍不住出声。 “我有自己的打算,希德。你不用为我担心。” 动作微顿,她放轻声音,没有回头。 “幽影城已经不需要我了。” 梅瑟莫活着时,他的朋友和下属都迫切地想要减轻他的痛苦。 哪怕是普通的士兵,也知道他活着在就是承受折磨。 她的出现就像镇痛剂。而梅瑟莫死去后,她自然也就失去了这个作用。 “不……”希德语无伦次起来,“不是这样的。”火焰骑士失去镇定,嗓音艰涩。 似乎看出她心意已决,火焰骑士的语气染上绝望之意。 “……若您执意如此,”希德单膝跪了下来,“至少请将我带上,哪怕是作为骨灰也好。” 只要使用召魂铃,就能通过骨灰召唤亡者的灵魂,让其为己所用。 她摇摇头,拒绝了火焰骑士近乎卑微的恳求。 “幽影城还需要你。” 火焰骑士忠心耿耿地辅佐陪伴梅瑟莫千年,在这期间一直将幽影城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库德、温戈等人都不在了,比起跟在她身边,火焰骑士明显更适合留在幽影城稳固军心。 “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希德。”她微微回首,朝火焰骑士露出笑容。 “我已经就算一个人也没关系了。” 对方好像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火焰骑士发出悲鸣一般的声音:“但是,您的眼睛……!” “你是说这个吗?”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那只失去光感的眼睛。“不要紧的。” 火焰骑士的身体微微颤抖,好像要被忽如其来的悲恸淹没了,以至于张口也发不出声音。 “这不是永别。我向你保证,我会回来的。” “在那之前,”她顿了顿,意识到「幽影城就交给你了」这句话不适合由她来说,于是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还请多保重。” 她转过头,朝褪色者的方向走去时,对方并没有抽出武器。 赐福点开启传送。在那骤然耀眼起来的金色光芒中,她隐约看到火焰骑士伏身于地,泣不成声。 …… 她第一次由衷感谢自己的能力。 在她给自己编织的梦中,所有人都还活着。 阴沉灰暗的幽影城为迎接婚礼,洋溢着近似期待的氛围。那段时间,包括火焰骑士在内的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连物种保藏库的蝙蝠窝都没被放过,从里到外重新打扫了一遍。 黑色的幽灵画师被召至觐见厅,为两人绘制肖像画。她记得这是温戈的提议。因为身高差异,一开始的构图是她站在梅瑟莫的王座旁。后来她站累了,不知怎的就坐到了梅瑟莫腿上。 没有人说这不成体统。老成持重如萨赞,那个时候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她坐在梅瑟莫的怀里,努力挺直腰板,摆出端正的姿态。可是坐着坐着,她的腰板就渐渐塌了下来,人也迷迷糊糊地靠到梅瑟莫怀里,困得快要睡着了。 柔软的画笔落到画布上,发出刷刷的轻响。意识在睡梦边缘浮浮沉沉,周围隐约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挂到寝殿里也没有关系。」这好像是温戈的声音。 「……会议室里的……重新画……就是了……」希德难得赞同温戈的意见。 「……」这是库德。 还有莫名其妙激动起来开始语无伦次的昆兰,以及不太体面地盖了他一巴掌让他噤声的萨赞。 她坐在梅瑟莫怀里,高大的半神一开始显得有些僵硬,但他后来似乎担心她会硌着,于是一点一点放松了紧绷的身躯,好让她靠得更加舒服。 蛇鳞窸窣滑动的声音传来。带翼蛇溜下梅瑟莫的肩膀,绕到她面前,想要凑近观察她的睡颜。 梅瑟莫似乎说了什么,带翼蛇停顿半晌,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在那之后,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她靠着梅瑟莫的胸膛,像窝在太阳底下打盹的猫。 不知过了多久,半神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背碰了碰她的脸颊。 「……莱拉?」 她从梦中睁开眼睛,感受到了冰冷刺骨的风。 大地银白一片,夜幕漆黑无垠。不论身处何方,只要抬头仰望天空,便会看到巨大的黄金树,密密延展的树梢如同人体的毛细血管,开出无数分岔的金色枝桠。 这是她在交界地的第一百三十五天。 为了能够进入黄金树,觐见艾尔登法环,褪色者来到云海之上的巨人山顶,寻找能烧毁黄金树入口禁制的灰灭火焰。 篝火被寒风压得伏贴于地,负责守夜的少女朝她无声投来一瞥。 “换我来吧。”就算开口这么说,对方也会以灵体不需要睡眠为由拒绝她的提议。 名为梅琳娜的少女一直有意无意地提防着她对褪色者下手。尽管她已经立下誓言,受誓言束缚,对方似乎认为这个世界的法则无法对她形成牢靠的约束,因此不论何时都默默观察着她的一言一行。 两人很少对话,交换过的词句寥寥无几。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最近打量她的时间变多了,那看似淡漠的目光总是会似有若无地落到她身上。 “……你们认识很久了?” 褪色者抱着那把破破烂烂的剑,垂头在篝火边睡得死沉。她知道那只是表象,只要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褪色者都会第一时间拔出剑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威胁斩于剑下。 交界地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怪物和活死人横行,哪怕入睡时都不能放松警惕。 如果是平时,梅琳娜多半不会回答自己的话。但随着一行人离云海之巅越近,少女封闭的内心就像有什么松动开来,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不。”梅琳娜闭着左目,语气平淡,“我们只是恰巧同行,恰巧目的地一致。” 在那之后,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对方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手心。那双纤巧洁白的手,手背上覆盖着被烧伤的痕迹。 “……有一段时间,我忘了很多事,包括母亲给我的使命。”梅琳娜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那被火照亮的苍白面庞陷入回忆。她等着少女继续说下去,但周围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枯枝碎裂的轻响,坐在篝火旁的褪色者抬起头。 山顶很冷,厚重的积雪常年不化。在这严酷环境中生存下来的生物大多嗜血残忍,勇猛异常,是非常棘手的敌人。 黄金树的天敌是火。玛莉卡创立黄金王朝时,将擅用火焰的巨人一族屠至只剩下最后一人,世世代代看守那不会熄灭的灰灭火焰,永远被禁锢在云海之巅的锻造炉旁。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哀嚎,那巨大的身影栽倒下来。杀掉看守火焰的巨人后,褪色者顺利地来到锻造炉下,顺着固定在悬崖边的森冷铁链来到炉沿上。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白色的雪片在狂风中纷飞飘舞。一个小小的赐福点在锻造炉边沿的尽头闪烁。褪色者就像风雪中的旅人瞥见了篝火,不假思索地朝那边走去。 从火山口般的锻造炉边沿向下望去,灰灭火焰在漆黑的土壤里散发着通红的光芒。 梅琳娜在赐福点旁显出身影,以膝触地。她朝褪色者伸出手: “准备好了?” 焚烧黄金树是不被饶恕的重罪。 “火种的事情不需要担心。”少女面容平静,声音也同样平和,“若你准备好了,请伸出手,让我触碰你,一下就好。” 少女的手触碰到了血迹斑斑的冰冷臂甲。褪色者垂下头,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睡着了,对外界毫无所觉。 “请留这个人一命。”梅琳娜慢慢放下手,抬眼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少女的声音依然清冷无波。 “……我一直注视着交界地。这个世界已经凝滞不前太久,需要一个人来打破现状,让死亡再次平等地降临。”1 “这是你母亲赋予你的使命吗?” 梅琳娜站起身。她的眼瞳镀着一层美丽的浅金色。明明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此时却透露出一种释然的柔和。 “不,我的使命虽然是母亲赐予的,但现在,达成使命是出自我的意愿。” 梅琳娜和她对上视线。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明白——即使这个世界陷入毁灭的境地,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生命依然存在,并且在世间生生不息。哪怕在昏暗无光的世界里,人们仍然会相爱。” 对方轻声告诉她:“梅瑟莫……兄长的事,我很抱歉。” 她睁大眼睛。 “我出生得太迟,并没有见过他,他也不知晓我的存在。如果命运能有不一样的发展……”梅琳娜声音微顿。 “不,做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对方轻轻阖上眼睛,苍白的面容再次变得平和坚定。 梅琳娜伸出手,锻造炉中的灰灭火焰仿佛被其吸引,那些滚烫的火光沿着她的指尖缠上她的皮肤,贪婪地沿着她的手臂烧向她的身躯。 人体成了灯芯,她扬起手,那明亮滚烫的火光如一道竖线,延向黄金树树冠所在的天际。 少女以自身为祭,让焚树的火焰在身上燃烧了起来。 43 43 交界地和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在火焰骑士的描述中,那是被黄金树的光辉笼罩、无比明亮耀眼的世界。万物欣欣向荣,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她追随着褪色者的脚步来到交界地,见到的黄金树虽遮天蔽日、宏伟壮丽,树下的世界却在诅咒中腐烂了千年。 残阳似血的荒漠堆满尸体,爬满青苔的城镇被水淹没。王城外的平原满目疮痍,腐烂的怪物到处爬行。尚还活着的人们面颊凹陷、形似骷髅,和行尸走肉没有本质区别。 千年前,永恒女王玛莉卡不知所踪,野心勃勃的半神们掀起战争,为争夺王位和神权而互相残杀。但持续千年的战争未能决出任何赢家,只让世界变得满目疮痍。 曾被流放的褪色者因此被召回,获得成王的资格,为修复世间的律法而向着黄金树进发。 如同世界之柱的黄金树如今终于燃烧起来,漫天灰烬如同沙白的海,淹没了黄金树脚的王城。 她对褪色者的成王之路并不感兴趣。 “……既然如此,你又是为何在此?”锤子敲在铁砧上的声音传来,橘红的火星飞散四溅。开口的人身躯佝偻,须发花白,拎起手里黑沉的铁锤反复敲击着砧面上缓慢成型的刀刃。 两人周围的建筑物正在燃烧,木板的缝隙中透露出猩红的火光。这里是圆桌厅堂,是褪色者聚集休憩、交换情报、补给物资的地方。 黄金树燃烧起来后,这里也跟着陷入火海。柱子、天花板、木地板,所有构成这空间的部分都燃烧起来,空气也被高温扭曲,像蛇一样舞动起来。 “……那你呢?”她微垂眼帘,望着依然在挥舞铁锤,弯身锻造武器的铁匠。 “你又是为何在此?” “我待在这地方,锻造弒神武器──为此而生,也为此而亡。”1 伴随着固定不变的节奏,火星飞溅而出,如珠玉碎裂四散。 “那就是我的生存价值,也是我向玛莉卡女王立下的誓言。” 相同的对话之前也重复过。那时她跟着褪色者,第一次来到圆桌厅堂。如今这地方将被焚毁,被铁链和誓言锁住的铁匠依然在锻造武器,并且对之前的谈话毫无印象,仿佛那焚树的火焰同样也烧去了他的记忆。 铁锤敲打着砧面,那身影全神贯注。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突然抬起头,用第一次见到她的声音说: “你是谁?我看你并不像褪色者,怎会来到这圆桌厅堂?” 铁匠头覆藤壶,臂生鳞甲,外貌兼具数种生物的形态特征,属于在交界地备受歧视的混种一族。 “修古先生。”那是铁匠的名字。 对面的身影微微一顿,挥舞铁锤的动作慢了半拍。 “你已经完成了自己当初的誓言。” 咔嚓一声,落下的铁锤没能掌握好力道,敲碎了砧面上烧得通红的刀刃。 咔嚓一声,挂在黄金树内的身影保持着受刑之姿,从左肩向下蜿蜒出一道裂痕,露出内部漆黑的空洞,以及悬浮于那黑暗中、如星河般煜煜生辉的光之纹路。 那是艾尔登法环。它象征着这世界的律法,同时也是那律法本身。 千年前,永恒女王玛莉卡砸碎了艾尔登法环,破坏了黄金律法,让世界陷入动荡。祂犯下了滔天大罪,因此被囚于黄金树内部,再也不见天日。 背叛自己创造的世界、背叛黄金律法的神祗,待褪色者抵达黄金树内部时,身躯已在漫长的时间中变成了冰冷灰白的石像。 但在此之前,永恒女王玛莉卡将艾尔登法环的碎片赐予众半神,让他们为此争斗,为此厮杀,黄金王朝因此四分五裂,加速走向灭亡。 在此之前,永恒女王玛莉卡和身份低微的铁匠达成了协议。 ——“锻造弑神的武器吧。” 所谓的神祗,不过是艾尔登法环的容器。 铁锤敲击砧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失去之前谈话记忆的铁匠挥舞着手中的工具,重新开始锻造武器。 锵—— 火星飞舞四溅,熔树的火焰在木板之间赤红闪烁。 锵—— 察觉到黄金树内部的入侵者,艾尔登法环光芒大盛,化身为兽,将褪色者拖入杀意森然的幻境。 击败艾尔登之兽后,弑神成功的褪色者收剑入鞘。黄金树内部光线昏暗,弥漫的大雾中唯有金箔般的落叶散发着黯淡的光辉。 破损的石像以膝盖触地,维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滚落在地的头颅闭着仅剩的右眼,平和的面容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寂静中,她从地上捧起玛莉卡的头颅,将其放回石化的残躯上,在脖颈处固定。 松开手时,金色的光点从破损的石像内飘了出来。那微弱的光芒如夏末的萤火,静静地闪烁着落入她的手心,触碰到她的皮肤时如积雪融于土壤,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她」抬起眼帘,发现自己行走于熟悉的花海之间。温热的液体沿着大腿如细蛇蜿蜒,滴落在花叶留下褐红的斑点。 「恭喜你,玛莉卡。」温柔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仿佛被太阳晒过的花香包围着自己。村里的女人们笑着对她说,「这意味你拥有孕育生命的能力。」 画面一转,脚下的地面变成了被鲜血浸湿的台阶。「她」踩着敌人的尸体,在昏暗的天光中一步一步走上成神的阶梯。 「她」杀过的人不计其数,犯下的罪业如同海沙。从那尸山血海中,「她」让光辉灿烂的黄金树拔地而起。「她」对异教徒施行审判,将其打入无尽的深渊。 无数记忆如暴风雪中的雪片纷杳而来,又如雪后初霁的天空,在某个时刻静止下来。 「她」张开手,手指缝间的血液猩红温热。 「她」的身躯尚未变成石头,被割开的皮肤会流出血液。「她」抱着怀里那团血淋淋的东西,它一直在「她」怀中哭闹不止,但「她」不知原因,也不知该如何止住它的声音。 不远处,风声拂过花海。周围的村落空空荡荡,唯有野花在风中摇曳。 太阳照在身上,「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哭泣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那孩子不知何时抓住了「她」的手指,用小小的手圈住「她」的指尖。 这世上最不讲理的,就是孩子对母亲的爱。 毫无来由、毫无道理可言。 「妈妈。」 「她」后来给那孩子起名为梅瑟莫。 「……妈妈。」 不管「她」去哪,那孩子总是跟在「她」身后。 「母亲。」 王城罗德尔夜色静稳,烛光缓慢融化。高大的红发半神立在帐外,低声询问是何事让「她」如此忧心,以至于深夜也不得安眠。 「是过去的噩梦吗?」 「是可恨的角人吗?」 不管是什么,他都会为「她」清除障碍。 哪怕会粉身碎骨,哪怕要背负万世骂名。 ……啊,「她」心想:这孩子确实是「她」计划中最碍事的因素。 「母亲。」 圣战的大军出征的那一天,「她」立在高高的白色长阶上,最后一次注视那个身影。 高大的红发半神在众人面前对「她」用上敬称。 「请赐予您的箴言。」 当他抬起头时,「她」低头看见的却是当年那个会紧紧扒在「她」身边的孩子。 那错觉转瞬即逝,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的手已经许久没有沾上鲜血。「她」的身躯如今坚固如石,再也不会柔软地受伤流血。 若是想要破坏,就得彻底砸碎才行。 「她」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结局,安排好了让世间万物生灵涂炭的道路。 在成神之前,「她」先成为了母亲。但如今「她」就是秩序本身,「她」体内的艾尔登法环便是黄金律法。 所有崭新的世界都建立在旧秩序的毁灭上。 许久之后,「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对不受黄金赐福的,降下死亡。」 …… 风声拂过,笼罩在金色光辉中的花海沙沙摇曳。她来到村子北面的大树下,蹲下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树根处。 她和已经成王的褪色者求了一个恩典。 虽然遗体不能送回,只是带走一截金色的头发,对于褪色者来说无伤大雅。 她将那金色的发辫留在树下。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双指的旨意都是指母的谎言,无上意志早就抛弃了这个世界。黄金王朝建立在虚假谎言之上,而所谓的成神,不过是成为一具空壳般的容器。 这些问题不会再有答案,因为唯一知晓这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了。 往回走的路上,一阵微风掠过耳畔,吹起了漫天飞舞的金色光点。 美丽的花海蔓延盛开,若是侧过头,说不定会看见金发的少女从她身边奔跑而过,张开手臂扑入族人的怀抱。 花叶在风中窸窣摇曳,仿佛温柔含笑的声音轻轻低语。 「玛莉卡回来啦。」 那些声音高兴地说: 「玛莉卡终于回来啦。」 金色的光点被风一起吹向天空的尽头。 永恒女王玛莉卡害怕死亡、憎恨死亡。 但死亡不是分离,而是重逢。 44 44 她回到幽影城时,看见了等在那里的火焰骑士。 高挑瘦长的身影立在原地,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以至于见到她时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神态动作仿佛仍身处梦中。 她在火焰骑士面前停下脚步。对方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莱拉大人……”希德以手按胸,低头深深向她行了一礼,竭力维持平静的声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您回来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她就一直想告诉对方不必使用敬称。 她微垂眼帘,望着保持行礼姿态的火焰骑士。 “……希德。”火焰骑士闻声抬起头时,她上前一步,抬手抱住对方。 火焰骑士的胸膛其实一点也不温暖,金属冰冷,纹饰也不光滑平整。那猩红如火的长斗篷只是颜色看起来炽热。 但她并不介意。 火焰骑士的身影僵了一下。太久没有被拥抱,也太久没有去拥抱他人,那熟悉而陌生的举动似乎让希德有些不知所措。 好半晌,瘦高的火焰骑士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背,而且不敢抱得太紧,似乎担心自己的力道会把她弄疼。 “怎么了,莱拉大人?” 对方语气和动作都极其生疏,然后蓦地想起什么,语气紧绷起来。 “您受伤了吗?” 她摇了摇头。 她离开火焰骑士的胸膛直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装着白沙的瓶子。 “抱歉……我能带回来的就只有这些。” 追随梅瑟莫的火焰骑士,曾经都是黄金王朝的贵族。 在千年的时间中,他们一直盼望着能回到王城罗德尔。但他们日思夜念,千思万想的故乡,如今只剩下被灰烬淹没的废墟。 不管是熟悉的人还是事物,都已经不在了。 “……没关系的,莱拉大人。” 火焰骑士已经决定用余生为主君守墓。 就算成王的褪色者打算揭开幽影地的封印,让所有人都能回到交界地。 他们想要回去的地方也已经不在了。 火焰骑士迟疑了一下,声音微轻:“您要去看看吗?” ——位于幽影树树脚的墓地。 她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话。 “……我有点累了。”她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黄金树烧了几天几夜,漫天飘落的灰烬让白昼也暗得如同黑夜。 她当时站在树下,站在灰烬里,抬首仰望火海般通红的天空,一动不动不知望了多久。 后来她终于看够了,决定启程回幽影地。和褪色者辞别时,也许是因为对方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她也不想要任何回复。 “在我的家乡——”开口时,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故乡。 “在我的家乡,”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关于半神和英雄的故事,一向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夜幕垂临,幽影地被黑暗吞没。 空空荡荡的寝殿内,烛火昏暗摇曳。她坐在垂落幔帐的床边,任无声的夜色包围过来。 她对体内的东西说:“出来。” “我知道你在,也知道你在看。” 周围寂然无声。那寂静仿佛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连烛火摇曳的光影都没有变动分毫。 她离开床畔站了起来,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划开自己的掌心。殷红的血液溢出来,她将伤口一抹,以血为颜料,跪到地上描绘她当初在祭坛前瞥到的符文。 血液没过神殿的台阶,将洞窟变成了血液的河流。 她一个人的血根本不够。不够。 她在寝殿的地板上画出繁复诡异的符文,将鲜红的血不断抹到周围的床帐、软榻、桌椅、屏风、镜面上。 “……出来。” 但是没有动静。 还不够。还不够。 只是这点血还不够。 她将血抹到周围的墙壁上,涂到浮雕冰冷的地面上。 她再次划开自己手掌的伤口。温热湿润的血液淌出来,她干脆用整只手掌一抹,在地上抹开猩红刺目的痕迹。 “……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 “你不是渴望鲜血吗?” “那就来拿啊!” “出来拿啊!” 她将血迹斑斑的手砸向地面:“……滚出来啊!!” 血珠溅到脸上,被反复划开的手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连那烈火灼烧般的疼痛都变得麻木起来。 无人回应。她弯下身,血肉模糊的手指攥握成拳,全身剧烈颤抖。 地面上的血迹尚有余温,她趴在那用鲜血描绘的符文中,满脸是血地抬起头时,发现周围寂静得过于诡异。 不论她之前闹出了多大的动静,不论她如何嘶喊,黑色的幽灵侍女和殿外的火焰骑士都没有冲进来查看情况。 烛火的光影在墙上凝固静止,周围的景色就像画布上的颜料。在她注意到的那一刻,那些景色融化扭曲,缓慢地滴落下来。 她踉跄着站起身,烛光昏暗的寝殿开始溶解。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汝太吵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舔过她手掌心的伤口。在想要吞掉她整只手的前一刻,那个存在勉为其难地停了下来。 「求吾可不应该用这种态度。」 在她开口之前,真实之母继续道:「不过不碍事,反正吾也无法复活死人。」 那无形的存在张开恶意。 「看在汝的血液甚合吾意的份上,说说看吧,汝所求之事。」 无尽遥远的黑暗中,如脊髓神经般错综细密的光河蜿蜒开来。她立在虚空中,立在那细细密密、如千亿丝线纠缠在一起的时间之外。 她哑声开口:“……把我扔下去。” 真实之母微微一顿,然后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 「汝想回到过去?」它道,「就凭汝?」 周围的黑暗隆隆震动起来。 「再说了,吾为什么要帮汝?」 它似乎以为她会说出“我可以成为你的眷属”“我可以给你我的血液”诸如此类的话。 “因为你输了。”她仰脸注视虚空。 “黄金律法覆灭,褪色者成王。你的眷属蒙格并没有达成你的期望。你依然需要以鲜血为媒介才能降临,力量无法在交界地自由施展。” 她微微喘了口气,挣扎着站直身体:“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并不只是我。” 黑暗中,那无形之物在打量她。 尽管如此,她也只比一粒尘埃稍微显眼一点,是时间的长河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让她彻底消失湮灭的渺小存在。 「在时间的夹缝中迷失道路比死亡更凄惨。」真实之母的语气突然变得温缓慈爱起来。 「汝会在无尽的虚空中永远下坠,到时候就算渴求死亡,也不会得到解脱。」 “就算如此,我也愿意。” 「可怜的孩子。」真实之母弯起唇角,再次重复:「哦,真是可怜的孩子。」 「何等愚蠢。何等无知。」周围的黑暗波动起来,随着它的笑声震颤摇晃。 「就算回到过去,汝又能如何?」 “我……” 但真实之母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 黑暗膨胀翻涌起来。下一瞬,时间的巨浪席卷而来,如奔腾的山洪吞灭了她的所有感官。 坠落的过程中,她看到了通天彻地的光柱,看到了只剩空壳的神祗被悬挂在黄金树内。她看到脸色苍白的少女立在白雪飘飞的锻造炉边,以身为芯引燃烧树的灰灭火焰。 但那只是刹那闪现而过的历史。攻城的火光紧接着铺天盖地,投石车的尖啸响彻战场。海沙般的士兵涌向高耸的城墙,厮杀声震耳欲聋。 ——我的半身啊,和我一起被击碎吧! 神祗的箴言在黄金树内回荡。伴随着破裂四溅的光芒,让世界都为之摇动的力量,金发的神祗挥起锤子,砸碎了象征世间律法的法环。 她看到交界地陷落战火,厚实的城墙崩毁坍塌,繁荣的城镇化为废墟。黄金树的根部被诅咒污染,不死的怪物爬出坟墓。曾经丰饶的大地被腐烂寄生,天空变成血一般的鲜红。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落了下去。 静止于风暴之眼的古老龙王似有所感,在某个瞬间微微睁开眼睛。 在战场上和敌人交手的红发女武神,旋身挥刀时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 在地底用鲜血祭祀的独眼君王朝虚空举目。压低斗笠朝云海之巅进发的佩刀武者停下步伐。 混乱的时间、交错的时间,如同滔天巨浪,毫不留情地朝她迎面打来。 火巨人的咆哮撼天动地,黄金树创立之初的战争尤为惨烈。那个时候的黄金王朝与全世界为敌,踩着敌人的尸首不断向前。 她好像看到了手持巨斧的身影,率领着黄金树的军队南征北战,一路扩张。她好像看见了红发张扬的英雄,在黄金王朝和卡利亚皇室的利耶尼亚战争中大放异彩。 但在黄金王朝之前是龙族和兽人的时代,万物仍旧保留彼此的特征,五指被认为是智慧的象征。能工巧匠建立起将来会坐落于天空之中的宏伟都城。万物死后的灵魂会被特殊的火焰焚烧分解。死亡无比神圣。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不断坠落。 锵—— 砸环的声音再次响彻天地。黑暗中,那金色的耀光一圈圈扩散开来,如同地震剧烈的余波。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不断坠落,没有归处亦没有来处。无数历史的碎片从她眼前纷飞而过,但她找不到落脚点,也无法阻止自己继续下落。 砸环的神祗金色的长发染上烈焰般的赤红。同一具躯体好像裂成两份意识,一边代表毁灭,一边象征铸造。 铁锤落下时,法环迸现出裂痕。 铁锤落下时,那裂痕再次修复如初。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最后还是毁灭的意图占据了上风。 伴随着艾尔登法环的碎裂,那身躯也出现裂痕。 从裂痕中迸发出刺眼的光,炽金明亮,比太阳更加耀眼。 她还在不断下落。虚空没有尽头,连那滚滚向前的时间之河,也在黑暗中变得遥远起来。 ……不好。 她伸出手,但只能抓住虚空。 她张开口,但无法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团暗红色的火焰从她胸中冒了出来。 那火焰在黑暗中燃烧起来,如鼓动的心脏一般拼命膨胀。如同做出呼应,仿佛回应某种信号,在那蜿蜒交织、纠缠交错的时间中,突然亮起了一线暗红色的光芒。 从开始到结束,尽管在历史的长河中短暂无比—— 那色泽不祥的火焰,她绝对不会错认。 ……那是梅瑟莫存在过的时间。 泪意毫无预兆涌上眼眶,她睁大眼睛,拼命朝那个方向伸出手。 察觉到她的意图,周围的黑暗朝她挤压而来。时间的法则如同一扇关上的门,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这只试图外逃的蝼蚁。 灵魂仿佛都要被挤碎的剧痛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在思维停滞的空白中,她仿佛听见真实之母的声音在脑内响起: 「就算回到过去,汝又能如何?」 像她这样弱小的人,能改变什么呢? 她没有雄辩的口才,没有纵横捭阖的智慧。哪怕把削铁如泥的利器交到她手中,她也无法发挥武器的优势。 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她就是一粒沙……不,比沙粒和尘埃还要渺小。 本能和直觉都告诉她,她马上就要消失了,她马上就要湮灭于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但是—— 被剧痛模糊的视野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但是—— 她张开口,没有声音出来。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比尘埃更加渺小的物质组成的。 不管是多么宏伟壮丽的王朝,不管是多么宽广无垠的世界,全部——全部都是由最微小的事物构成的。 世界的法则无情收拢。但她只是一粒沙,一粒尘埃。 不,她比那些东西更加渺小,更加微不足道。 时间的大门关上了,但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东西从它的缝隙中漏了下去,如同细砂一般在黑暗中微微一闪。 ……坠落停止了。 意识慢慢清晰起来时,她意识到自己趴在地上,被太阳晒过的花草气息包围。柔软的花海在风中摇曳,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抬起头来之前,她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谁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血迹斑斑的手死死抓住那人的裙摆。 ——她也许没有强大的力量。哪怕把削铁如泥的利器交到她手中,她也无法发挥武器的优势。 ——但是,她知道最锋利的刀该交到谁手中。 她知道最致命的武器,应该递到谁手里。 阴影落下来,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那个尚未成神的身影。 她对玛莉卡说:“……请阅览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