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判官姑娘爱撩神 上》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阴曹地府其实是不分昼夜的,白日还是黑夜,一般都要看阎王老爷子的心情,他要是觉得困想睡觉,就算阳间艳阳高照,他也得把地府弄得黑漆漆一片。 对这事儿吧,不少勤劳的鬼都很有意见,这些年没少往崔钰眼前递请愿书。好在最近来了只爱打更的鬼,过一个时辰就得绕着大街吆喝一遍,路过森罗殿的时候声音格外响亮,把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得不爬起来帮地府升个太阳。 嗯。这个月可以给打更鬼多发点饷银。 崔钰看小太阳甩着尾巴从屋檐边上飘过去,心里很满意,抬手熄灭了楹柱边上挂着的红灯笼。 今天酆都开鬼集,里面有她爱吃的炸响铃,那厨娘的手艺在生前就响当当,在阴间几百年更是练得炉火纯青,那豆腐皮的香味,隔了半条街都能蹿进鼻孔里。可惜那食肆讲规矩,不开鬼集不接客,偏这鬼集百年才开一次,崔钰早就馋得要命,眼巴巴等着天亮去下馆子。 眼看小太阳打着旋,就要腾在空中,崔钰从带锁的小盒子里摸出点碎银子,揣进兜,推着轮椅往外走。可连屋门都没出,就被一个带着风声飞进来的包袱砸中了脸。 那包袱带着灵性,用打起来的结可劲儿地去敲崔钰。 崔钰被烦得不行,一把把它抛到书案上。 按住额角冒起来的青筋,崔钰回到书案前打开包袱,谁知里面的生死簿堆成了小山,惊得她目瞪口呆。 她记得这两天阳间歌舞升平,连平时忙起来脸都没时间洗的姜小白,都去酆都跟守门的小官儿谈情说爱了,这么多新的生死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瘟疫?灾荒?还是大洪水? 没等她寻思完,那个勤劳的打更鬼就跑了进来。 他见了崔钰,先是有点害怕,后又开始害羞。 害怕呢,是因为从他进了阴间以后,见的每个小鬼提起崔判官,用的都是敬畏胆怯的语气。传说当年崔判官还是凡人的,就凭一己之力,杀死了为祸人间的八歧大蛇,那可是一口能吞掉一座城的上古大妖怪,能杀掉它,岂不就是比它还厉害? 打更鬼听完就在想,以后千万不能得罪崔判官,不然她要生了气,想把他打得魂飞魄散,恐怕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害羞呢,是因为他亲眼见了崔判官。素净的小脸不过巴掌大,明眸皓齿的,五官看起来甚是柔和,青丝编成辫子,松松绾在脑后,活脱脱一个邻家小姑娘。若不是她严实地套着那身厚重的判官服,打更鬼根本就不会把她和威名远扬的崔判官放在一起想。 崔钰正惦记着鬼集里的炸响铃,又不好在小鬼面前露出来,只好摆出一张严肃脸:「打更鬼,你有何事?」 说完她还在心里暗自点头,这气势不错,总算有点阎王老爷子的味道。 打更鬼不敢看她,埋头盯着青石板,小声说;「小的在阳间有位恩公,听说今天一大早被当街斩首了,我怕他初来乍到不习惯,想接他到家里坐坐,可去黄泉路口那儿守了很久,都没见到恩公。我就想来问问,您的生死簿里有没有我那位恩公的名字?」 哦~去了黄泉?崔钰眼睛一亮。她正纳闷哪来的那么多生魂,打更鬼这简直是给瞌睡鬼送枕头哇。她听完就在心底哈哈大笑。 不过明面上她还是沉着声,语调平平:「你说你一早去了黄泉,那里如今是什么模样?」 「奈何桥上乌泱泱全是魂,你推我挤骂成一片,说是阳间有个奸臣害人,把不听他话的好人全给冤枉杀了,」打更鬼说得眉飞色舞,「小白姑娘的裙子被踩脏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把那个踩裙子的莽夫鬼给推下了奈何桥,好在忘川上的渡船先生就在下面,不然那个倒霉的莽夫鬼,就要被忘川给吃得骨头渣不剩了。」 他说完,一抬头,正对上崔钰墨黑水亮的大眼睛,惊得立马又低下头,背比刚才弯得还厉害。 崔钰正在想姜小白的裙子。 要是她没猜错,被踩脏的是那条鹅黄色的烟纱散花裙,就是前儿阎王老爷子喝了点小酒兴头好,从他那宝贝箱子里拿来的。她和姜小白都有份,只不过她要的是素白的罗绸裙。 当时姜小白欢喜极了,直拉着她说那布料如何如何珍贵,很是爱不释手,结果刚穿上身,就被踩上了脏脚印------崔钰啧啧乐,那莽夫鬼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 但她是判官,判官当着小鬼的面不能乐! 崔钰威严地坐直,面无表情帮打更鬼看了看生死簿,声音慢又稳:「你的恩人已经过了奈何桥,只怕是生魂太多,你一时错过了。再去仔细寻一寻。若是还遇不到,便去金银桥头找马面,让他看在我的情面上帮帮你。」 打更鬼大喜,叩头作揖好一顿谢。崔钰瞧着头顶上的小太阳已经耷拉下了尾巴,正懒洋洋地垂着大脑袋,心里很是着急。那炸响铃可就一百碗,去晚了连个肉沫星子都捞不着! 好容易装模作样把打更鬼打发走,崔钰捏捏绷了太久都发酸的脸颊,又伸展下胳膊筋骨,准备全力冲去酆都。可手还没碰到轮子上,她的院门又被推开了。 有完没完了! 崔钰打定主意,不管来的是谁都先忽悠走。理由她都想好了:如今冥界混乱,我担心森罗殿被那些不长眼的生魂冲撞了,要去给阎王爷护驾。 可话还没出口,她就看见被她嘴里生魂冲撞了的阎王爷走了进来。而且那个成日里黑着一张脸的铁面阎王,居然是顶着一张谄媚到笑开花的脸,点头哈腰迎着人走进来的。 顶头上司都成了这副德性,崔钰哪儿还敢像刚才对打更鬼那样冷面冷脸?她连忙推着轮椅过去,惶恐地弯腰告罪:「下官腿疾不便,无法像大人行礼,还望大人见谅。」 「没事儿,我就不爱看人行礼。扑通通一片跪在地上低着头,看着是挺毕恭毕敬,心里想的什么,可就不一定了,还是面儿对面儿说话舒坦。」 这声音,好生稚嫩。虽然话里满满是傲慢和嘲讽,但用这样的声音说出来,倒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崔钰在屋里时分明瞧了一眼,来人连进她院子的小门都要弯腰,怎么会发出仿若垂髫小儿的动静? 崔珏抬头看他,这才发觉他长了一张艳丽的脸。不是俊美,也不能说是妖媚,在世间数不尽的词儿力,崔钰觉着,竟只有艳丽能与他般配。 见她盯着他的脸晃神,男子嗤笑道:「我长得好看?把你迷住了?」说着,眼底就现出些轻视和不屑。 你如果不说话,还真能把我迷住,崔钰在心里嘀咕。这神仙的声音就像地里刚冒出来的翠绿小苗,还带着奶气,听完后再看那张艳丽的脸,就很难有旖旎遐想了。 于是她老实摇头。 大概是没想到崔钰会摇头,而且是认真诚恳地摇头,那神仙的脸一僵。他猛地挥了下用金线绣满瑞兽的广袖,借此来掩盖眉眼间的懊恼。 可不知怎么的,他被风鼓起来的袖子还未垂下,阎王爷却像被重物砸中了一样,踉跄着趴跪在地,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不说,还浑身乱颤。把崔钰看得莫名其妙。 见阎王都承受不住自己的神威倒地,崔钰却还好好坐在轮椅上,一副根本没感觉的模样,神仙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诧异。 「她的法力很高深?」神仙敛了神威,问阎王。他还记着崔钰摇头说他不好看的仇,不愿答理她。 阎王松口气,抹着满头的汗殷勤回答:「她连最简单的法术都施不好,怎么可能有高深法力。」 崔钰觉得阎王这话说得不地道,她才不是施不好法术,而是法术太厉害,小地方施展不开罢了。 不过想起阎王殿里断的那根顶梁柱,她又把抱怨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说起来她也是好心,看柱子上缠了蛛网,就施法想用布把网扑掉,谁知道力道就是掌握不好,让布生生把柱子撞断了。 神仙蹙着眉打量了崔钰两眼,高傲地伸直脖颈,对阎王奶声奶气地说:「告诉她,我是谁。」 「是是。」阎王对着神仙把头点成拨浪鼓,转身对崔钰又是平时的正经官腔,不过带上了点与有荣焉的激动。 「崔判官,这位是北极中天紫微大帝!执掌天经地纬,率日月星辰和山川诸神及四时节气,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鬼神,为万象之宗师、万星之教主!」 阎王对紫微大帝的这顿歌功颂德,崔钰没怎么听见去。从「紫微大帝」这个词儿跑进她耳朵开始,在崔钰眼里,那神仙艳丽的脑门上就印好了「徐清明弟弟」五个大字。 v第二章 她盯着那臆想出的字儿发呆,连阎王爷喷到她脸上的吐沫星子也不知道抹。 「你不知道我?」见崔钰没反应,紫微大帝差点横眉倒数,很是不可置信。 崔钰连忙行礼:「小官崔钰,见过紫微大帝。」 紫微大帝不罢休:「我问的是你以前知不知道我?」 「以前」两字咬得颇重,嘴角也抿得很紧,一脸「你敢说没听过就和你拼命」的架势。 直到崔钰连声说「知道」,他才把拧起来的眉头松开。 接着,紫微大帝一抬手,把阎王隔空拎起来,然后一摆手,把阎王扔到了院外。 老爷子无辜的眼神和沉重的落地声,都让崔钰心惊胆战。 这位连阎王爷都能随便摔,何况她一个没名号的小鬼官。崔钰摸摸自己的屁股,生怕紫微大帝一个不如意,把她直接甩到九重天外。 不过紫微大帝并没有这个打算。他打发走阎王这个碍事儿的,再在四周画上几点隔音符,确保没人能偷听后,立马恶狠狠地掐住崔钰的脖子。 「我还道是什么绝世画皮,就你这么个东西,也敢害得我哥哥历劫失败,失掉半身修为?」 紫微大帝并没打算要把崔钰怎么着,见她真快喘不上气,也就松了手。 崔钰逃过一劫,却没觉着庆幸,满脑子都是紫微大帝刚才说出来的话。 害得徐清明历劫失败?还掉了半身修为?这简直是把六界所有的冤屈都扔在她身上了。 「徐清明他怎么了?」崔钰想知道,就问了出来,也顾不得紫微大帝差点要了她的命。 紫微大帝指指她坐在轮椅上的腿,很是不忿:「我哥那世下凡,为的是经历断腿带给他的磨难考验,你倒好,没事儿替他断了腿挡了劫。」 崔钰的手顿时攥成了拳。 说到这儿,其实紫微大帝也觉得讲得重了,毕竟崔钰当年也是真心为徐清明好,豁出命去不要,在马车前把他推开,自己断了腿,坐了五百年的轮椅。他这么劈头盖脸地来指责她,好像有点恩将仇报? 但他霸道性子惯了,不会在别人面前服软,继续用着吩咐的语气:「因为你坏事儿,害得我哥现在又要去凡间历劫。阳间里不是常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吗?既然当初你为他断了腿,那这次,你就让他为你断腿,把难受了,情还了,他的修为大概也就能回来了。」 崔钰被他一席话弄得瞠目结舌。 别说她因为曾经捅了徐清明一刀,如今听见他的名字都要退避三舍,就是活着的时候,在她和他最亲近的那段日子里,她也不敢想什么打断他的腿。 但看紫微大帝的样子,不太像是在开玩笑呀…… 崔钰琢磨,就算她不答应,碍于天规,紫微大帝除了给她来点酷刑,也做不了别的。她刚死的时候为了不喝孟婆汤,连刀山油锅都受过,其实是不怕紫微大帝来这个的。 于是,她鼓起勇气:「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紫微大帝简直像是提前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一点也不生气。他走近她旁边的石凳,一屁股坐下,接着双手按在膝盖上,身体微倾向崔钰,意味深长地开口:「我听说,崔判官这五百年,在地府过得很是舒适安宁?」 「还……好。」崔钰有点紧张,屈起左手食指,用指关节蹭了蹭鼻尖。 「我哥却过得不怎么好呢,」他冷哼,「你也知道,他在上面名声太大,那次历劫有不少好事的神仙盯着。在司命写好的命数里,我哥他应该活到白头,位列权臣,可不知怎么回事,他不到而立就回来了。还是被下了药,在被窝里欢好时被一刀捅死的。」紫微大帝越说越咬牙切齿。 他突然一拍石桌,厉声说:「崔判官,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崔钰当然知道。确切说,她就是让徐清明早早升天的罪魁祸首。 虽说紫微大帝娃娃音喊出来的问句不吓人,但他随手拍断的可是花岗岩做的石桌……崔钰心虚地避开紫微大帝的视线,眼神闪烁,十指紧紧纠缠着,手心全是汗。 紫微大帝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他把手上沾的灰往衣服上蹭蹭,带点无奈地开口道:「许多神仙都对那个敢给我哥捅刀子的女子很好奇,有些呢,是觉得她勇气可嘉想见见,有些呢,是想捅她两刀给我哥出气。你也知道,那些帝姬仙姑,都爱慕他爱慕得不得了~」 紫微大帝故意吓唬崔钰,自然是把事儿往严重里说,添油加醋越发来劲。 果然崔钰扛不住了。 她欲哭无泪地拜倒:「帝君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阳间。」 紫微大帝见目的达成,心情变好。他张开手心,变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铃铛,扔给崔钰:「你的腿这样,办起事来不方便,把这铃铛随身带着,可以让腿暂时恢复正常。」 崔钰听到后很是惊喜。她已经在轮椅上坐了五百年,已经把走路的感觉都忘了。她捧着小铃铛,感觉着上面充沛的力量慢慢涌进她本该没有感觉的双腿,那力量很清凉,又很霸道。 对崔钰的眉开眼笑,紫微大帝全当没看见。他站起来,一脸施恩地说:「还有你的法力不是不行吗?干脆别用了,我给你封起来,再送你点儿我的。」说完伸出一根指头,轻点崔钰额头,她刚觉得发热,他就收了手。 「行了。快去把我哥的腿搞断,我就不把你的那点破事说出去。」紫微大帝自认很有风度地甩甩袖子,抬脚要走,随手去了隔音符。 随着最后一张符纸的消失,热热闹闹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锣鼓唢呐小梆笛,像极了阳间里头娶亲送聘的曲子。那些动静太响亮,简直是贴在耳朵边发出来的,吵得紫微大帝心烦。 他迁怒崔钰:「你都住了个什么破地方?」 崔钰也纳闷呢,没听说这两日有鬼要结亲呀。她好歹也是判官爷,但凡谁有个喜事,都会来给她送请柬的。 没等她想明白,那喜乐就停在她的院子门前,院门也随即被扣响了。 就在崔钰和紫微大帝面面相觑的功夫,外面有鬼扯着嗓子起「上生星君来向崔判官求亲啦」,接着围过来的鬼越来越多,声势浩大起来。 「上生星君终于来求亲啦?」 「可算来了,都追了咱们崔判官有三百年了吧?」 「你说崔判官能答应吗?我记得她生前有个相好,她为了不把那个男的忘了,还自愿去受了火海油锅的刑罚呢。」 「这都五百年了,谁还记得谁啊。上生星君多好的归宿,怎么不比那个没露过脸的男人强?」 紫微大帝听到最后一句黑了脸。 他眯着眼问崔钰:「刚才那话是哪个不要命的小鬼说的?就是说上生那小子比我哥强的。」 说话的是红娘鬼,帮阴间的不少夫妻拉过线,除了话多点,真是个顶好的鬼。崔钰舍不得她再没次命,连忙摇头说不知道。 紫微大帝的气没地儿出,看着崔钰又不顺眼起来。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骂她:「你还敢嫁人?你怎么能嫁人?你都和我哥洞过房了,就算他不要你,你也不能再去找别的男人。你们凡人不是都爱讲什么守节吗?你怎么,不给我哥守着?」 「那个不叫洞房……」洞房说的是新婚夫妇,她和徐清明的那一晚,最多算露水鸳鸯。而且守节这词儿,也不是这么用的。 「胡说!你也不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全是我哥的精血气,我隔了老远就闻见了,」紫微大帝有些得意地说,「我跟我哥在一起的时间有多久,你连想都想不到,别人闻不出来,可我一闻就知道。」 v第三章 崔钰低头到处嗅,就是普通的皂角味,还是带着阴间特有的潮气,哪儿有什么徐清明的味道?不过她知道紫微大帝听不得别人不信他的话,也就不再问了。 正巧这会儿,外头该走的礼数也完了,上生星君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 开门的时候还算昂首挺胸,可见了崔钰,上生星君马上就羞答答地垂下头,跟个小媳妇一样,开始玩手指头。他面皮薄,脸颊上那两抹红云明显得很,看得不少小鬼都在旁边捂嘴笑。 「我……我来下聘礼。」 上生星君那动静只比针落地时候的大一点,越到后面,声音越小,要不是外面那阵势够明白,崔钰是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不过旁边紫微大帝的嗤笑声倒是足够大,把上生星君羞赧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但他还是握起拳,鼓足勇气对崔钰示爱。 「崔判官,我心悦你,从三百年前,你把差点被渡船先生扔进忘川的我救下来开始,我就心悦你了。」他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得声音在发抖,但仍然十分认真地说:「你长得好看,心眼又好,我想把你娶回家,一直照顾你。」 不知是因为觉得上生星君认真的模样蠢,还是听见那句夸崔钰好看的话,紫微大帝的嗤笑更响亮了。 上生星君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他看看紫微大帝,愣是没认出是谁,对上他霸道凶狠的眼神更是不敢说什么,只好小羊羔似的又低下头,用脚尖碾着青石板缝里的小石头。接着又呆呆地抬头:「我叫了月老来牵线,月老呢?」 你问我,我问谁?崔钰心里直想叹气。 当初见到他,他就是因为弄丢了钱袋,坐船过了忘川却付不出渡费,差点被渡船先生扔进水里去。她看他可怜巴巴地在那儿抹眼泪挨骂,像只被主人丢掉的哈巴狗,心一软,就替他付了钱。谁知道就被缠上了,三百年了,隔三差五就往她家里跑,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送的数不过来,简直都要把她那小屋子堆满了。如今来求亲,居然把牵线的月老给弄丢了。 好在他话音刚落,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就从鬼群里挤出来。月老大把白胡子糊在一起,头发上还倒插着几根畜生毛,抹了一把脸边粘乎乎的灰,他费劲地把身子也扯进来。 接着崔钰就听见远处,屠夫鬼嘹亮地咒骂声:「哪个天杀的玩意儿砸了我家猪圈?!」 月老老脸一红,脚下一个踉跄,硕大的脑袋「砰」一声撞到上生星君背上,顿时眼冒金星。 等他眼前清亮了,朝崔钰看去的时候,老脸又变绿了。压根没给上生星君拉住他的时间,月老像见了鬼的凡人一样扭头就跑,边跑边喊:「哎哟我肚子疼,对不住啦星君,您这线我牵不了……」 酆都鬼集上的那碟炸响铃,崔钰到最后也没能吃成,还应下了一桩苦差,丢了一件婚事。一想起这些糟心事儿,她连着几下唉声叹气。 「那月老也真不是东西,上生星君请他过来牵线,那真是给他几千年都捞不到一次的好处,他倒好,说什么肚子疼,谁信呢?」姜小白正在用青灯笼草染指甲。青灯笼草虽然名字里头带着「青」字,颜色却是红的,比凤仙花的红更艳。 崔钰无力地倒在书案上,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就不打算嫁给上生星君,婚事不成,倒也没觉得不高兴。但月老看见她撒腿就跑,又算怎么回事? 她想破了脑袋,也不记得哪里得罪了他。明明上一次见面,月老还很和蔼地送了她一条三股红线做礼物,这才五百年,居然就物是人非了。心塞。 姜小白正伸直双手,晾着指甲。见崔钰没精打采,她悄悄用指尖蘸了点青灯笼草汁,一下子按在崔钰额头,顿时便浮现出朵鲜红的荷花。 没等崔钰去摸,姜小白挑着手指,抬起崔钰的下巴,端详了两眼,满意地点头。 「这才有点姑娘家的样子。我听说你和阎王爷告了假,要去阳间转两天?既然不用装模作样地当判官,就把自己收拾得鲜亮点,成日里不是黑就是白的,我看着都觉得清冷。」 崔钰一向听姜小白的话,见铜镜里的那张脸添了红荷,竟显出俏丽娇媚的味道,再想到她是要去见徐清明,也就垂着眼睛点了头,还央着小白姐姐,把那条鹅黄色的新裙借她穿两日。 姜小白虽诧异,但对崔钰这个比亲妹子还让人疼的姑娘,她一向大方,把裙子拿出来还帮着穿上。等崔钰推着轮椅往阳间去后,她立马冲去森罗殿,严肃地问奋笔疾书的阎王:「老爷子,你说咱们崔判官,是不是想背着上生星君偷男人?」 阎王手里的笔一掉。 牛头马面捧着的生死簿砸了一地。 在门口晃悠的小鬼们更是直接炸了锅。 「我就说上生星君那小身板,满足不了崔大人。」 「也是呢,咱们崔判官可是徒手杀死八岐大蛇的人,那胃口,肯定大。」 「那原来得她欢心的那个男人,岂不是相当厉害?」 「难怪我听说,崔判官刚来的时候一直在找他,恐怕是那滋味太好,尝不够哇。」 …… 刚到阳间的崔钰,在屋顶一落脚,就莫名奇妙打了一连串的喷嚏。几乎是同时,她脚底下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也开始打起喷嚏。 崔钰低头一看。 青天大老爷。 宽肩窄腰大长腿,居然就是徐清明。 还没等她脑子想好接下来怎么办,身体已经退后几步,蹿进了远处的树林里。 崔钰在地府里不好用紫微大帝的小铃铛站起来,早就心痒难耐,一来阳间就把轮椅扔了一边。这会儿她连路都走不好,就想玩飞的?自然是生生撞到大树上,脑袋起了好大一个包。 你跑什么呢?崔钰懊恼地摸着肿包自责:徐清明他是喝过孟婆汤的,他已经不记得你了。现在的他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你也不是他的小跟班,有什么害怕的?没事,别怕,搞断腿就好,搞断腿就好…… 她一边吸着气自我安慰,一边想好了办法,变出两锭金灿灿的元宝,往城隍庙走。 姜小白曾经说过,现在城东的城隍庙里有一帮流民,只要给钱,哪怕杀人放火,他们都会做。崔钰想着,雇个人去把徐清明的腿打断不就完了,既不用她出手,还能圆满完成紫微大帝的任务,再没有比这好的法子了。 于是,隔天的傍晚,崔钰趴在墙头,盯着流民手里的铁棍,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世的徐清明虽是个丞相,但也就是个文弱书生,身形纤瘦,脸色发白,那流民壮得像头野熊,可别腿没打断就把人给弄死了。 …… 这地方是崔钰挑的。是条窄巷。本来就偏僻,又临近入夜,四周静悄悄的,连麻雀的叽叫都不曾有,是以徐清明的脚步声格外鲜明。 就要来了。 崔钰咽下一口口水。 流民也听见了动静,等徐清明走近,那壮汉猛地冲出来,高举着那根铁棍,撸起袖子的胳膊上暴起青筋。他大喊着「狗官,偿命」,就要把铁棍往徐清明脑袋上砸。 什么情况?! 崔钰差点惊得掉下墙。 不是说好一锭金子一条腿,不伤性命不打脸?怎么对着脑袋下去啦! 眼见那铁棍带着风声,就要把徐清明砸个脑袋开花,崔钰顾不得其他,伸手掐了个诀,就要打向那个壮汉,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壮汉就被定住了。这时那铁棍离徐清明,不过两指远。 徐清明从头到尾都没变过神色。他连看都不看壮汉一眼,伸出一个指头把铁棍拨开,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开始仔仔细细擦拭那根手指。 v第四章 崔钰顿感不妙。 她软着腿抖着胳膊往后爬,可刚动一下,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拎住衣领,提到半空。一个干巴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神君,此人刚才想用法术暗算您,已被我擒获,该如何处置,请您吩咐。」 我呸。 我用法术是想救他好吗?你怎么能好坏不分、颠倒黑白! 不过崔钰没胆骂出来,因为她看见徐清明望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光,脸上还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大地,她是我的旧识,没胆子暗算我。」他慵懒地站着,笑更浓了,仿佛春日扑面暖风,如果不是崔钰太了解他,也会看不到他眼底的深意。 那双载满温柔多情的眼睛里分明写道:等回来,再跟你算账。 崔钰倒也忘了那些自我安慰的话,全然回到当年她在他手下当牛做马的日子,见他笑,她的心就开始抖。心抖完,手又开始抖,手抖着,脚也开始抖,很快就在大地战神手里浑身发颤。 大地战神听了徐清明的话,抓住崔钰的手一松,下一步就出现在地面,抗起了碍眼的壮汉。 崔钰腿还在发抖,落到砖瓦上时没站稳,脚底一滑,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疼像一道闪电窜进脊骨,一直冲到崔钰的天灵盖,把她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徐清明就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她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等她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徐清明还嫌弃地倒退一步,眉毛都拧在一起。 崔钰见状更是悲从中来,甩开脸面,哇哇大哭,那动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吵得徐清明又好气又好笑。 他蹲下来,隔着手帕抬住崔钰的下巴,见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头发还散了大半乱垂着,忍俊不禁道:「当年不准我去百花楼睡花姐儿,你就是这个架势,过了五百年,竟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崔钰哭得说不出话,抽了下鼻子,一滴米粒大的泪珠掉下去,看着委屈得不得了。 徐清明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儿,笑意不收却皱起眉,甩开手帕,两指捏住崔钰的腮帮子,迫使她仰面看她。这下崔钰的鼻涕眼泪全流不出来,脸颊还被他按得生疼。 「有什么想说的?」见她安静,徐清明捡起帕子给她擦脸,动作看着讲究优雅,但真蹭到脸上,那火辣辣的滋味也就崔钰能知道。 崔钰瘪嘴,细声细气地叫唤:「疼……」 徐清明松开指头,满意地打量着她脸上被他按出的红印,大度地抚摸了下她鸡窝般的脑袋,和气地笑:「我知道你疼,我想个法子,带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崔钰觉得很不安心,但她现在扭一下腰,头皮都发麻,只好乖巧地点头,还殷切崇拜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心情很好,又摸了摸崔钰的头发,连缠在他指间的青丝,都解得很有耐心,解下来,还特意攥在手心里,彷佛舍不得丢掉的珍宝。 崔钰快被感动了。 接着她就被绳子给捆住了。 绳子是扛着壮汉的大地战神抛过来的。他抛绳子,是因为徐清明向他做了个手势。 崔钰那难得的感动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 那绳子黑不溜秋不起眼,却很结实,把崔钰捆得跟粽子一样,严严实实的,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崔钰不乐意。她含泪问徐清明:「这是做什么?」 徐清明不紧不慢地起身,手往后一伸,崔钰那油光发亮的头发,就被大地战神接了过去。 只见他拿着那根头发无声念了几句,发根就出现了火苗,随着火苗上蹿,及腰长的青丝被慢慢燃尽,崔钰眼前的世界也在不断变大。 变大。两人高的房屋眨眼成了雄伟城墙。 变大。比她高三个脑袋的徐清明已经头顶青天。 越来越大。石缝里冒出来的小绿芽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等那根头发全化成灰飘走,崔钰已经变成拇指大的小人,战战兢兢地抱住一颗石子,生怕徐清明走过来时脚底带的风,把她吹回阴曹地府。 徐清明见崔钰的神情惊慌又害怕,躲在石子后头的小脑袋一个劲儿地抖,他再硬的心也软了。蹲在地上,伸出左手,指尖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他柔声说:「上来,我带你回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崔钰被她现在是拇指姑娘的事实吓到了,瞪大杏圆的眼睛,又往石子后面躲了躲,一脸警惕。 「回家养伤呀,小钰儿,你不是刚点头答应了吗?」徐清明笑得面若桃花,声音也轻低,像是怕把她吹跑了一样。 小钰儿。 崔钰楞了一下。心里的悸动仿佛寺院铜钟的余音,久久不能停息,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里面砰砰砰的,是沉默了五百年的心动。她有五百年没听人这么叫她了,也只有徐清明会这么叫她。 她活着的时候,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乞丐,徐清明去钓鱼的路上把她捡着,结果那天钓到的鱼满盆满钵。 崔钰还记得,在回去的路上,那个宛若神祗的白衣少年意气风发,驾着高头大马,朝她翩然一笑。 「你既然这么讨鱼喜欢,不如就叫小鱼饵。」 这确实不算个人名,可她看都看呆了,哪儿有什么不愿意。还是后来,府里崔管事登名簿的时候,觉得这名儿不登大雅之堂,特意去求徐清明给个大名。 徐清明刚得了两个天仙儿般的侍女,一个帮他捶腿,一个喂他吃梨,正乐不思蜀,早把那个灰头土脸的小鱼饵忘了。听崔管事一说,就随口应:「那就随你姓,取个谐音叫钰儿罢。」 …… 不能被诱惑~崔钰拧了一把自己的脸。 小钰儿怎么了?徐清明成日在百花楼里厮混,嘴甜到叫谁都是心肝儿宝贝儿,尤其舌头卷起来发的那声,勾人得紧,那些见惯了男人的窑姐儿都受不住软了身子,这里头哪儿有点真心? 她鼓起勇气,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徐清明,他笑得放肆,伸向崔钰的手指勾了勾。崔钰只好再偏开目光。对上他那对谁都像带着爱意的眼睛,她又该被他吃干抹净了。 徐清明变得耐性极好,就这么静静等了一会儿。突然他眉头一挑,恍然道:「我倒忘了小钰儿在疼,疼得走不动了。」说罢就用指头小心地把崔钰夹住,搁到手心里。又罩上另一只手,把崔钰周围捂严实,这才慢慢起身。 崔钰被徐清明笼在手心里,随着他慢慢起身,崔钰觉得头昏眼花,那种被迫离地千丈的无力感灌满全身,四周又有没有可以附着的东西,只能不断地东撞西撞,晃来晃去。 「徐清明!停下!停下!」 崔钰犯恶心,忍不住大叫。 徐清明听话地不动了,拿走盖在上面的手,手心里的崔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徐清明……」崔钰大口喘着新鲜气,好容易把胃里的翻腾压下去,眼角带上泪光地求他:「你把我变回去吧——」 v第五章 徐清明嘴角还是挂着笑,好似苦恼地摇头:「我要把你变回去,你立马就溜走了,我还没弄清楚你跑来这儿的原因呢,再说,」他深情满满凝视崔钰,「小钰儿,你就不想再多跟我待一会儿吗?这些年,我可是很想你啊——」 崔钰硬挤出的泪,这会儿是真要掉出来了。她连忙摇头摆手:「我不溜,绝对不会溜!」 「当年你还跟我跟说,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呢,」徐清明面上挂笑,眼底却积起暴风雷雨,「床都还没下,就给了我一刀。你说,这样没心的女人,她说的话,我是信,还是不信?」 崔钰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用牙齿咬着嘴唇上的皮,不再作声。只在徐清明不注意的时候,无声地抹了一下脸,凉凉的,全是泪。 心里的难受还没缓过去,崔钰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养性子时一直呆在徐清明身边,耳濡目染,也学着没心没肺惯了,立马蹭干泪,厚脸皮去戳徐清明的手心。 她人小没力气,但被柔嫩的手指不断蹭着,徐清明还是觉着酥——痒。他掂了掂手心里没轻重的崔钰,见她吓得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两腿间,才含着笑,把处理好壮汉的大地战神唤近,吩咐了几句。 大地战神很快弄来了大张的梧桐叶,又施了法术,不知从哪儿招来了两条小蛇,在叶子下面驾舟。 等徐清明把崔钰放进叶子舟后,她兴奋地想要打滚。 听说九重天上有雷车,可遨游天庭,拉车的是应龙和青虬两条神龙,只有那些与天齐寿的神仙祖宗才有资格坐坐。如今这个叶子舟虽只取了个意思,但她还是很满足。 「这么喜欢?我的勾陈天宫里有辆雷车,只是常年没人打理,有些破旧了,你要是喜欢,等我这趟回去,带着应龙青虬一起送你?」 叶子舟载着崔钰飞到徐清明跟前,徘徊在他左肩膀附近,他一扭头,吹出的气全扑在崔钰身上,很有些故意。 崔钰扶额,她怎么给忘了,眼前的这位还真是个与天齐寿的神仙祖宗。别说什么雷车他瞧不上眼,就是她呆的地府,他若是想收进囊中,只怕也是轻而易举。 她连忙说:「不用了,我在地府的院子小,放不开雷车那样的大件儿。而且我官职那么低,根本使唤不动两大神龙。」 徐清明看她一眼,没说话。 崔钰看他那眼神就知道,这是在怪自己驳了他的意。 甭管人还是鬼,都有股子贱性。徐清明逗弄崔钰,她百般不愿理他,可他猛地不肯说话,她那心里又惴惴不安,硬觉得缺了点什么。 崔钰趴在叶子舟上慢悠悠往前荡,腰痛很快就消失了。她闲得无聊,一会儿拽拽徐清明的头发,一会儿撞撞徐清明的下巴,玩得不亦乐乎。 徐清明也歪着头,任她下手,只不过在她刚拉住头发时,用力抬头,把崔钰再次吊到了半空。 崔钰本来就小的可怜,双脚一离开叶子舟,整个人都随着那根头发荡悠起来,吓得她连声喊徐清明。 徐清明当作没听见,大步往前走。 正巧一阵不算小的微风刮过,路上行人都未在意,却差点要了崔钰的命。她跟拽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抓住那根头发,带着哭腔喊:「我想要那个雷车……求求你送给我……」直到把嗓子喊到发哑,徐清明才用把她送回叶子舟。 她坐好后还是心有余悸,握着那根头发发起呆,两条小蛇突然滑得大了,崔钰竟愣是把徐清明的头发揪了下来。 徐清明看着那根断发就眯起了眼。 崔钰连忙三两下把头发卷起来,无比正经地缠在她的小手腕上,还用袖子盖起来。做完后一脸邀功地对着徐清明傻笑。 「这么宝贝我的东西?」徐清明也笑,笑得比崔钰还开心:「那辆雷车,你既然想要,我给你就是。不过你脸皮那么薄,想来也不愿白受,作为交换,把你到这儿来的缘故说说。」 崔钰真想把脸皮拉起来给徐清明瞧瞧,真是一点都不薄啊。不过徐清明发话了,不薄也得薄。 她饶有介事地说:「我是来阳间收魂的。你可能也知道,现在这儿,出了一个大——奸臣,害死好多忠良,还有好老百姓。为这事儿,我们地府忙翻了天,光靠黑白无常根本管不过来,所以我就来帮忙。」说「大」的时候还随手画了个圈。 「这么说,那个大——奸臣,」徐清明学着崔钰的口气,慢吞吞地说,「还真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崔钰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脸上的表情还特认真。 徐清明又笑了,还笑出了声。那声音传到崔钰耳朵里,简直无法形容,让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硬着头皮和徐清明对视,咽下口水还发出响亮的咕咚声。 「小钰儿,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我是真舍不得放你走了。不如你就这个样子,按你答应我的,生生世世陪着我?」徐清明笑意更盛,但崔钰知道,这叫怒极反笑,说明她就要倒霉了。 刚才又是说错了哪句话?! 崔钰觉着古人说的话一点都不准,伴徐清明这样的神君,比伴着老虎差远了! …… 徐清明走到一幢逶迤壮丽的府邸前,停下脚步。门前两个拿着棍棒的小厮连忙行礼,接着推开大门。门很厚重,推开时发出的轰隆声,把崔钰坐的叶子舟都震晃了。 等眼睛里被晃出的金星不见,崔钰仰头去看檐下挂着的牌匾。但是那牌匾对她来太高太巨大,她差点弯断了脖子,都没能看清全貌。 徐清明也不理她,径直往内院走。里面小桥流水、亭台阁楼皆精致玲珑,连随地摆着的小装饰,都是用金子雕出的麒麟瑞兽,一片富丽奢华。 崔钰变得拇指大,那些金子在她眼里,更是变大无数倍。她东瞅瞅、西瞧瞧,眼睛怎么都不够用。 崔钰觉着,她臆想了几百年的夙愿------被金子埋起来睡觉,怕是可以实现了。 正当她被金银珠宝迷得神魂颠倒,徐清明推开推开院门走进去。随着门吱嘎一开,里面胭脂水粉的味儿,猛往崔钰鼻子里灌。她被呛得喷嚏不断,又怕徐清明嫌弃,只好捂住嘴背过身去。 还没等她回头,一群裹着绫罗绸缎的姑娘们,扭腰摆臀地拥过来,围着徐清明叽叽喳喳,配着耳畔腕间银坠玉镯的叮当作响,一时间,小院子里热闹非凡。 崔钰的叶子舟早被挤得老远。她东倒西歪一阵子,干脆四肢着地趴在叶子上。 她盯着只露出脑袋的徐清明,脸颊气鼓鼓的,手指用力划过梧桐叶面,然后,被溅出的绿汁水糊住了眼。 …… 就在她觉得今天已经很倒霉,不可能再倒霉的时候,崔钰抹着红通通的眼睛,模糊看见某一只莺燕娇笑着,胡乱敲徐清明的胳膊。嘴里还说:「相爷偏心,只给青鸟姐姐画小像,人家可不依~」 话音未落,那莺燕就从宽袖里抽出一把小刀,对准徐清明心口刺去。 就在那刀尖要扎进徐清明胸膛的前一瞬,一只箭精准地越过人群,射穿刺客太阳穴,直直钉在小院的石砌围墙上。入石三分,箭翎微颤。 而被射杀的刺客脸上带着媚笑,全身一僵,两额喷血,轰然倒地。 这一切发生太快,直到刺客倒下,围住徐清明的人群才发出尖叫,四下逃窜。你推我一把,我踩你一脚,倒比方才还要热闹。 徐清明看着被血溅脏的衣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他头也不回地朝射箭的大地战神招手,把他叫过来处理尸体,接着张望几下,看到崔钰,大步向她走去。 崔钰还愣在叶子舟上。 除了对徐清明遇刺感到后怕,她更为自己的命途多舛感到悲伤。因为她刚领悟到了一件事实:搞不好,她义正言辞骂过的大奸臣,就是正做着丞相的徐清明,不然哪儿有那么多人想要他去死嘤嘤嘤。 还没悲伤完,崔钰就看见徐清明向她走来,浑身一哆嗦,脸上立马浮现出讨好的笑,端坐好,满眼崇拜地看他。 v第六章 徐清明靠近,低头一抖袖子,就要把崔钰连着叶子往里收。 想到袖子里空荡荡的,暗无天日,崔钰连忙抓住他的袖子边,带着求饶的甜甜喊:「相爷~」 那动静把她自己都腻着了。 徐清明手一顿,叶子舟正好撞在他的手背上,崔钰猛地一晃,一脑袋栽在叶子面上。 「这会儿就不是大奸臣,害忠良和好老百姓的了?」徐清明噙着笑,挑眉问她。 果然还记着仇呢! 崔钰也顾不得脑门疼,连滚带爬坐正,仰起脸,学着姜小白讲话本子里姑娘哄人开心的法子,转着调子说:「相爷,是您听错了~人家说的不是奸臣,是贤臣,你是天底下最大的贤臣~您最任人唯贤,最体恤百姓了,所以就别把我收到袖子里了~」 崔钰说完就盯着徐清明看,但很久都没回应。她琢磨着,姜小白好像还说这时候该甩手帕?但她又不是徐清明会随身带手帕,这下该怎么办呢? 徐清明着实被噎住了,用一副被沾满烂泥的母猪拱进怀里的复杂神色,看着崔钰。 「看来你这五百年,过得十分精彩?」徐清明缓了缓,才对着崔钰又掀起嘴角,笑得和蔼可亲,「没少用这招数勾引男人吧,真不愧是从小被我调~教出来的。」 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阎王爷诚不欺我! 阎王说这话,正赶上崔钰和姜小白因看话本子旷工,崔钰以为他那是为没收话本子找的借口,没想到,是真的! 她瞬间把脸上谄媚的表情收起来,一板一眼,正襟危坐。 徐清明轻瞥了她一眼,轻车熟路穿过院子,倒也没再把她收进袖子里。 …… 往里走,景色又变了几番,茂林修竹,千岩竞秀,石阶青苔。刚才那些面梁雕栋的景儿都成了镜中拈花。 徐清明走近小竹楼,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个静雅温娴的青衣女子抱着只白猫,向他福了福。 崔钰顿时坐得笔直,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向外冒火:我说怎么把那些花蝴蝶都遣开了,原来给他红——袖添香的在这儿等着呢! 「青鸟这是……在等我给你画完小像?」徐清明徐徐调笑,带着说不出来的柔情。 「相爷说笑了,这猫儿新来的认生,我一时不察,竟叫它钻进您的书房来,好在没碰到东西。还望相爷恕罪。」 美人儿笑起来也美,摸了摸怀里的猫,娉娉婷婷站在那儿就是一幅画。别说徐清明对除了崔钰以外的女子都偏爱些,就算是不懂情——事的孩童见了,也不会忍心责难她。 崔钰捏捏肚子上五百年吃出来的肉,愤愤不平地扭过脸,不肯再看他们。 徐清明兴致正好,随手把崔钰拍到身后,朗朗笑:「你抱着猫倒也入画,今儿我就把你那美人图画完。」说完便走进竹楼。 天已经半黑了,青鸟先为徐清明点了烛台,又磨了墨,铺好纸,举动间皆有说不出来的闺秀气。随后,她抱着白猫,半倚在藤椅里,眉眼含笑,有若佛祖拈花。 青鸟忙的那会儿,徐清明正抱着臂,懒散地靠在墙边,伸出一根指头,推着崔钰的叶子舟玩。 推一下,叶子滑出一点,崔钰前仰后张,拉回来,叶子回到原处,崔钰一个踉跄。推一下,拉回来,再推一下,再拉回来,徐清明玩得乐此不疲,崔钰被折腾的脸都绿了。 徐清明见好就收,把崔钰从叶子舟上拿下来,放进手心,走到案前开始为青鸟画小像。 崔钰趁徐清明还站着,看了一眼那画了一半的小像的全貌,好看的让她想往纸上吐口水。但算起来,笔尖的一滴墨都能把她全身打湿透,她就是吐到口干舌燥,也沾不脏小像的一个边。 于是崔钰换了另一种法子。 她攀上徐清明握着的笔杆,抱住笔杆就开始瞎晃。 徐清明正用心落笔,被她一闹腾,笔一抖,生生把青鸟的丹凤眼画成了下垂眼。 崔钰捂嘴乐,看徐清明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心虚地跳下笔杆,小腿啪嗒啪嗒快跑几步,躲到竹雕笔筒的镂空里,再探出头朝徐清明吐舌头。 徐清明忽地笑了,那笑如月光撒满河面般拨动观者心弦,还带着他独有的烂漫。 他干脆地撂了笔,歪倒进宽大的太师椅,无奈地叹惜:「今儿夜里酸味太重,这画儿……怕是画不成了。」 崔钰:「!」 青鸟:「?」 虽听不懂徐清明的话,但青鸟的性子向来柔和,也不多问,行完礼便自行退下,连门都无声地关好。 这般识趣,比起崔钰咬着宣纸角表示不满的行径,实在是……云泥之别。 徐清明不做声,低头看崔钰对着纸角忙活,等她差不多把一个角全啃下来,「呸呸」开始吐纸屑,他才嫌弃地拿起笔,对着崔钰的小脑袋敲下去。 崔钰一仰头,就看见徐清明在对她下毒手,当机立断倒下打滚,结果这书案不平,怎么都停不住,直到「咣当」撞到笔洗冰凉的边,她才不再动弹。 晕头转向站起来,崔钰觉得自己好丢脸,红着脸朝徐清明放马后炮:「你说谁酸呢?谁酸啦?我是觉着你那画太难看,配不上青鸟美人儿闭月羞花的脸,才过来阻止的!」 徐清明笔一抬,崔钰立马蔫了。 她低头左脚踩右脚地玩,不敢再说话。 徐清明把她勾进手心里,举到眼前,似笑非笑说:「到底是当了五百年的判官,胆量长了不少,已经敢和我呛声了?「 崔钰听他说话的调调,就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往心口钻,脸上那点红颜色早就没了。 徐清明却十分好脾气:「也罢,既然你觉得我画青鸟不好看,那我便不画了。但害我少了张美人图,你总得补偿我……」 带着蛊惑的声音传进崔钰耳朵里,他轻轻说:「我用你画幅画,好不好?」 崔钰的心都停了一拍。 她脑子还空白着,头已经点了下去,丝毫没觉出那个「用」字有什么玄妙。 接着,她就被徐清明丢进了砚台里,四脚朝天。 砚台里有一层墨汁,滑溜得很,崔钰按着砚台起了好几次,都跟龟壳着地的王八一样,左右一摆,刚有点要爬起来的意思,就「扑哧」一下又摔回原地。 崔钰抹一把溅上墨汁的侧脸,深吸一口气,把磨得响亮的牙停住,可怜巴巴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正把被她折腾到惨不忍睹的小像丢掉,回头就见她举着胳膊朝他晃,小脸两边的墨都花成一团,鼻子尖上还沾着一个黑点,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v第七章 「起不来了?」他笑着问。 崔钰不敢贸然点头,怕把墨水捣得满身都是,只好拼命伸着手,朝他一个劲儿地笑。 徐清明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崔钰。崔钰以为他是要让她抱住,笑得更欢,眼睛都快看小的不见了,结果徐清明指尖一转,直直戳中崔钰的肚子,惊得她一个翻身爬起来。 崔钰站在砚台中央,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看登徒子一样瞪着徐清明。 徐清明笑吟吟:「你看,这不就起来了。」 崔钰:「……」 她真的起来了,想哭都没理儿哭。 徐清明没等她把手心的墨蹭到衣服上,就扯着帕子,捏住她的腰把她提起来,四肢着地按在新铺好的白纸上。 「没青鸟那只白猫手掌印出的梅花好看。」 徐清明把她拎离纸面,端详着那四不像的几点墨迹,啧啧摇头,一脸遗憾。 「爷……」崔钰无力地嚷嚷,连五百年前的旧称都喊了出来。 徐清明听到她喊的,脸上突然就没了笑,静静看着崔钰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个样子,崔钰只见过一次,就是她五百年前死掉,刚被姜小白勾住魂,徐清明冲进院子看到她尸体的时候。 当时他就是这么静静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砍断八岐大蛇尸体的尾巴,把被蛇紧缠窒息断气的她拉出来,抱进怀里。 好像还徒手擦了她脸上吐出来的血?这个崔钰不是很确定,那会儿姜小白催着她赶紧走,连头都不准她回。再说,他可是把干净视作跟命一样重要的徐清明,徒手擦血什么的,肯定是她看花了眼。 徐清明的脸还是没颜色,他举着烛台走出竹楼,在门前立了立,扯下一手心花瓣带了进来。 好香的花,把堵在鼻子下面的臭墨味儿都给冲没了……崔钰狠狠吸了几下。 她虽对花不感兴趣,但地府里阴气太重,常年见不到半根草,唯一点儿绿色还是上生星君给她送的小松树,只有巴掌大,绿茸茸的,极惹人喜爱,那还是在土里埋了能抵阴气的咒符才活下来的。所以能在阳间遇着这么香的花,崔钰还是很想看清它的颜色模样的。 可徐清明没回到她那儿。他接着走到东边百宝阁前,从最顶层取下一个凝脂般的白玉碗,上面连一丁点儿杂质都没有,像是整块顶级玉精雕细琢出的。 好想摸一下……崔钰又被那玉碗勾住了,直觉得手痒。 她虽然在地府混得不错,但阎王老爷子总爱在她耳边唠叨什么清廉为民,搞得她见着贿赂就心虚,这些年一个字儿都没攒下来。要不是靠把上生星君送来的金银首饰往当铺鬼那儿卖,指望那点俸禄,早就穷到喝西北风去了。 徐清明就像知道她的心思,把玉碗朝她跟前一摆,对她凑过去连摸带蹭视若罔闻,专心地在花瓣堆里挑拣一番,半晌拿出片最饱满的放一边,其余的全洒进玉碗里。 这落花缤纷的景儿太妙,崔钰傻乎乎张着嘴,连徐清明脱她衣服都没发觉。 等她感到肩头一凉,再低头看,整个上身只剩下件枣红色的肚兜,暗金线绣着大大的福字,歪歪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暗金线也不是地府能拿到的规格,还是上生星君听她随口抱怨没漂亮针线,特意去跟织女要的。 她刚想到这儿,就听见徐清明轻柔地问:「在想什么?」 徐清明正用拇指摩挲着崔钰肩头,指甲灵巧的去解她的肚兜带子,就听见崔钰脆生生地回答: 「上生星君。」 崔钰裹着被徐清明掐到半碎的花瓣,窝在硬邦邦的窗楹上,被透过木格窗花的凉风吹得直打喷嚏。 摸摸鼻子,她盯着在塌上熟睡的徐清明,气得肺都要炸了。 明明是徐清明先问的话,她不过是实话实说,怎么就又不如他意了?难道要她想着上生星君的青松、首饰和金线,却喊出姜小白的名字? 他倒好,听完就把花泼了碗扔了,把她丢进茶杯里涮了涮,甩给一片都捏出汁来的碎花瓣,说什么不用洗澡了、滚窗边睡去! 原来那香花玉碗是用来给自己沐浴的……早知道就再哄着点徐清明了。崔钰遗憾地瘪瘪嘴,鼻子被风一撩,又打了个喷嚏。 她拧着湿漉漉的头发,身边窗格上糊的纸突然被戳出小孔,一只散着烟的竹管伸了进来。 崔钰来不及反应,那烟就直扑到脸上,她一时不察,吸了两口,竟也站不稳,神志不清起来。 她扶着红木窗边歪倒,想叫徐清明,却像被掐住喉咙,完全发不出声音。 烟散进来的越来越浓,整间屋子都朦胧起来,崔钰的眼皮很快就沉得睁不开,在彻底昏睡的瞬间,她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一个窈窕的青色身影推门而入,走到角落立着的梨花小几前,伸出了手。 …… 等崔钰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她的脸被阳光晒得发烫,浑身暖洋洋,但想动动手指,却发觉身体的关节如生锈般沉重。 她用力睁开眼睛,被照在脸上的光晃了一下,一时看不清东西,只有耳朵边不时传来或高或低的争论声。 「丞相通敌卖国,罪不可赦,按律当诛!」 「证据呢?郑将军,无证污蔑朝廷命官,也是要滚钉板的……」 「证据自然是有,就在徐丞相的书房里。只要陛下下令搜查……」 「凭你信口几句话,就要陛下去搜忠臣的宅子?你这是有意要陛下失去臣心,其心可诸!」 崔钰眼睛里的光晕散开,先看到的,就是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站在大殿最前,指着对方跳脚,唾沫星子乱飞。 其中那个络腮胡子的老头突然跪倒,重重在铺着金粉的地面磕头,掷地有声道:「微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徐丞相书房里有通敌卖国的罪证,求陛下下旨,彻查丞相府。」 接着他又硬着脖子扭头,对脸色微变的山羊胡子讥讽道:「太傅不是信誓旦旦,徐丞相的忠心天地可鉴吗?怎么不也拿自己的脑袋,来为丞相做保?」 太傅只好扑通跪地,额贴地面,但嘴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崔钰这会儿算是清醒了。她在徐清明手心里伸了个懒腰,挠着乱糟糟的头发问:「你真通敌卖国了?」 虽然朝堂刚为他打得不可开交,徐清明还是一脸置身事外的悠哉。他用手指蹭蹭崔钰,掀动嘴唇,无声地笑着说:「你说呢?」 崔钰心想,我还真不敢说。 徐清明一向没什么善恶观,为人处世遵循「顺我者,看着顺眼的昌;逆我者,看着不顺眼的亡」。要是他说看着眼前的老皇帝不顺眼,想亡个国玩玩,崔钰是绝对相信的。 估计龙椅上的皇帝也被闹得头疼,见太傅被将军压了风头闭上嘴,也乐见其成,一锤定音吩咐侍卫去丞相府。但他也相当给徐清明面子,不仅没把他暂押起来,还准他随侍卫回府,同将军一起监督搜查,要是里面没有通敌卖国的罪证,徐清明甚至可以直接砍掉将军的脑袋。 v第八章 崔钰看徐清明一脸无所谓,自然也放心得很。徐清明办事儿虽然随心所欲惯了,但到底是与玉皇大帝同尊的祖宗,这点凡间的小猫腻,怎么可能害得了他? 她心安地仰面倒在他手心里,随着轿子晃,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就连到了书房门前,她还在跟他抱怨姜小白,说她为了去酆都跟小白脸谈情说爱,把一堆活儿扔给她去干。 「就是个窝里横,还好意思说?」徐清明低低地笑,伸出手指头乱点着逗弄崔钰,「要不是我疼你,当我面儿喊别的男人的名字还想好好躺在这儿?嗯?」 那一声胸腔里发出的「嗯」,勾人得很。崔钰手脚并用,抱住徐清明的手指,无比羞赧地翻了个身,用小屁股对着他。 几乎同时,屋里的侍卫大喊着「找到了」,捧着一叠整齐的信笺,奔到将军身边。 将军拆开几封,越看越容光焕发,他扬着白纸黑字,声音洪亮地朝徐清明呵斥:「证据确凿,徐清明,你还有何话可说!」 崔钰猛地想起昨晚那管迷烟,还有随后进来的鬼祟身影。她悔得简直想撞柱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忘了告诉徐清明呢! 差点被纸砸到脸上,徐清明脸色未变地接过信,粗粗看了一遍。 他嗤笑说:「看将军的样子,就算徐某想辩解几句,怕也是不成了?」 「证据摆在眼前,哪儿还有你花言巧语的份儿?来人,把徐清明押进大牢,听候陛下判决。」将军冷笑,活脱脱一小人得志。 徐清明在被侍卫扣住手前,退开一步,背着手朝将军踱步,开口跟教孙子似的:「将军再性急,也要容我回屋拿些行李……先别忙着拒,你想啊,你拿到的不过是几张来路不明的纸,能不能就此扳倒我,实在难说得很。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都该给自己留点退路……」 那「你好不懂事哟」的语气,把将军说得脸都黑了。他背过身挥挥手,那些侍卫立马散开,对徐清明进屋视而不见。 「你在这儿乖乖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徐清明从贵妃榻上拿过一个小匣子,巴掌大,沉檀木的料子,通体绛紫色不带丁点儿杂质。只是边角有些磨损,想来是贴身的旧物,还时不时被摩挲过。 崔钰还没看全,就被他小心地放了进去。 置身其中,崔钰才察觉内里精妙。 小桌小床小碗小杯,简直是为拇指大的自己量身定做的,小床边的小塌上叠着几件小衣服,小桌上摆着小棋盘和小梳子,小镜子挂在墙面,匣壁镂出的小眼原来是窗,窗楹上还摆着几盆花……点滴细节,都让崔钰莫名熟悉。 但她还是先跑到匣边,试图扯住徐清明伸回的手指。 「我跟你一起去。」 「我要去大牢,你跟去干什么?」徐清明笑她,见崔钰坚决地要从匣子里跳出来,他只好吓唬,「那牢里有不少耗子跳蚤,个个饿得眼珠子发绿,你这么大点儿,被他们塞了牙缝,我都不知道。」 「那我也要去!我昨晚看见有人下了迷烟溜进屋,要是我早点告诉你,你有了防备,就不至于落到要关大牢的地步!」崔钰跺跺脚,眉头紧皱,眉间那朵花都拧变了形。 总是这个样子。 徐清明沉静地看她努力往外爬。 明明怕得手脚都在抖,明明就不干她的事,他的小钰儿,却总是不顾后果要冲到他跟前。五百年前是这样,过了五百年,还是这样。 「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命里必有的一劫。你要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就老实呆在里面,我天黑前就会回来。」 心里头莫名焦躁,徐清明在崔钰爬出来的瞬间,又把她弹回去,接着「砰」一声把匣子盖住。 崔钰一听是命里的劫,顿时就老实了。要不是五百年搅了徐清明的劫,现在她还在地府里风光,哪用变成拇指大,被关在小匣子里受气? 她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前,胡乱扯着花盆里盛放着的花,不时听听外面的动静。 可临近日落,徐清明的脚步也没想起,倒是猫叫声逐渐变大。 「喵呜~」白猫跳上塌,绵软的肉爪子拍中匣子。匣子猛地一晃,屋里东西全挪了位。崔钰一头撞中花盆,脸颊被花伸出来的枝划了一道小口。 虎落平阳被犬欺。崔钰对镜子照脸,气得咬牙切齿。但还没骂出口,猫又开始拼命叫起来,声音急促,但听起来并无恶意,很有些古怪。 「喵呜…喵呜…喵!呜…」 崔钰刚把头探出窗想看清楚,就见一道无形黑气雷电般窜进书房,直直击中白猫额头,瞬间穿了过去。那猫发出一声凄惨的哀鸣,随后气息全无。 接着黑气四散开来,弥漫在小匣周围,逐渐变成五指大掌,一把抓住匣子。那指头力大无穷,竟生生戳碎沉檀木,牢牢楔进匣子里面。 崔钰心知不妙,正欲逃跑,那大掌就带着匣子撞出门去。崔钰被猛地甩到一边,额角正对桌脚,顿时耳鸣不止,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等她醒过来,手脚都被细细的黑气绑住大开,整个人被架在半空。脚下是灼烧的蜡烛,不时有火舌窜高,灼烫感透过软底绸鞋,烤着她的脚心。 崔钰脸色发白,干干的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她扭了扭手腕,黑气聚成的铁链一晃,瞬间又厚重了一层,她不甘心地继续挣扎,那铁链也越发坚硬,很快崔钰就再不能动弹。 「别白费力气了。我这黑气,是南越地数千惨死妖魔的怨气所化,你挣不开的。」 在火焰上方,崔钰早已满头大汗,汗水不断从眼角趟下。粘着水的睫毛晃动几下,崔钰使劲眯了眯眼,看向薄纱屏风后那个窈窕的身影。 待那人款动缠足,从屏风后露出脸后,崔钰神色一动,带着懊悔地喊道:「居然是你!」 「是我。」走出来的青衣女子面色清冷,和她恬静容貌不相配的,是嘴角那抹扭曲的笑。 「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心把你的眼珠子掏出来!」 见崔钰眼里冒火,一副恨不得把她打杀了的愤怒相,青鸟眉间一凛,语气中再无半点矜持柔美。 她随手一挥,黑气带着风啸打在崔钰脸上,留下五道血痕。 好汉不吃眼前亏。崔钰听话地闭上眼,侧脸火辣辣的,一阵抽疼。 「是你把通敌信放在书房里的?」她不动声色地说话,想转移青鸟注意力,手指悄悄掐决施法。 「你果然看见了。」 青鸟开始缓慢活动脖子,脑袋不协调的扭动着,骨头间传来一连串「咯噔」声,浑身都冒出黑烟。 「不过看见又怎么样?她阴笑,「徐清明照样被带进了牢里。我帮那将军安排了几个很得力的狱监,有的是法子让他畏罪自杀,想来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传过来了。」 她调子里全是得意,但每念出「徐清明」三个字时,总会露出带着戾气的目光。 那目光让崔钰想起地狱守门的三头恶犬,不禁如置冰窖,手脚冰凉。 等她理会出青鸟话里的意思,更是惊得浑身战栗,心头血尽数凝固。 v第九章 「你怎么敢那么对他!你知道他是谁吗!」崔钰眼睛通红,大力地去挣手脚的桎梏。 「哟,心疼了。难不成,你和那只短命的猫妖一样,对徐清明动了情?就你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精怪,也敢肖想勾陈天宫的那位祖宗?」青鸟尖笑,踢了踢脚下的白猫尸首,「这还是个快踏进仙门的妖怪呢,从徐清明这世还在娘胎里,就开始日夜守着,那情意,快赶上玉帝当年对那个狐狸精了。这不,见你是徐清明带回来的,就不自量力想救你,结果可好,唉,被我给杀了。」 地上的白猫一动不动,本来雪白的毛上沾满了污泥和鲜血,眼珠睁得老大,身体被青鸟踩得几近变形。 崔钰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掐进手心,却也盖不住心底的怒火。 「恼什么?」青鸟笑地弯下腰去,「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听外头传说他风流多情,就以为自己也能和他来个春宵一度?我告诉你,他徐清明,是这六合八荒,最无情的男人。」 说着,青鸟渐渐变了脸色,声音阴冷,越发刺耳难听。 「在他眼里,除了那个女人的命,别人的 都是贱、命……那个女人杀了我义姐,有人要杀她报仇,那是天经地义,他竟为了护着她,屠尽了我义姐子孙,杀光了她所有的亲友……」 她眼里眼底猩红,恨意毕现。 随着咬牙切齿地低吼,青鸟的的脸泛起青灰,显得阴森恐怖。瞳孔变成青色的圆点,手指僵硬地弯曲,指甲猛地伸长,似禽类爪子般尖锐,在烛灯下发着幽光。连手背也冒出几簇青色的鸟毛,看起来十分坚硬。 混蛋徐清明……崔钰暗骂,他身边怎么总有这些要命的麻烦?!五百年前没过门的媳妇是条八岐大蛇,如今收个婢女,看样子,居然还是只鸟精? 她边骂边趁机调动紫微大帝法术,想攻其不备。但没想到她身体成倍变小,连带着法力也少得可怜。 别说得意法宝判官笔祭不出,就是她练得最好的、能把半座阿鼻地狱的猛火全调来的借火术,念完诀以后,借来的火,也就是手心里那点火星子,噼里啪啦烧几下,还没等朝青鸟甩过去,自己就灭了。 青鸟见状瞳孔一缩,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鸣,躬身举臂,闪着寒光的爪子就要招呼到崔钰脸上。 崔钰知道躲不掉,干脆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等她变回原样,该怎么把这只没长眼睛的臭鸟给卸腿拔毛。 就在崔钰等着脑袋被扎出窟窿的瞬间,她觉得眼前金光一闪,紧接着,旁边就传来青鸟难听的嘶鸣。 崔钰睁开眼,发现她被黑气缠住的右手腕射出万丈光芒,那黑气被光芒戳出无数小洞,很快就消失殆尽。 光芒没了阻碍,越发耀眼,渐渐笼罩崔钰全身,把桎梏她手脚的黑气全去了干净。 没了吊住她的黑气,崔钰迅速下落,在掉进蜡烛火里的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托住。 虽然险里逃生,但崔钰不高兴。 她很不高兴。 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嘴也抿得很紧。 她垂眸看手腕,上面本绕着的徐清明的头发,已经断裂四散。她知道,方才发光的就是它。可徐清明在凡间历劫,就算出了岔子,没有前尘尽忘,他的头发也不会能抵御妖魔戾气。除非如今的徐清明,已经不是凡胎。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很不好。 崔钰抬起手,盖住眼睛,淡淡地问托着她的大地战神:「徐清明,已经回去了?」 大地战神说:「是。」 崔钰眼角那滴泪还是没能止住。 就算已经做了五百年判官,批阅无数人生死,就算明知徐清明不过是走完一世,如今仍好好地活在世间,可崔钰一想到他死了,眼角那滴泪,还是没能止住。 接着,耳畔传来大笑。 崔钰抬头,面无表情看向青鸟。 青鸟刚被金光刺伤,如被刀剐般遍体鳞伤,吐血不止。但一听到徐清明离世,她顾不得还淌着血的伤口,立刻仰天长鸣,哈哈不止,连声道好。 「把我变回去吧。」崔钰视线不动,对大地战神说。 大地战神想起主子的吩咐,念起咒语,托着崔钰的手心闪过红光,窜的出巨火包围崔钰,逐渐将她打着旋托起,放在地上。 虽置身火海,崔钰并未感到一丝热意,那火苗暖洋洋的,打在崔钰身上,就像被阳光照着一样舒服。 但她心里可不舒服。 非常不舒服。 火焰包裹着她,蹭蹭变大。 在火里,她唤出判官笔。漆黑毛笔浮在半空,随着她指尖的摆动任意摇晃,还不时亲热地飞去贴她的脸。 崔钰和它玩闹了一会儿,突然指尖猛地一点,不过七寸大的判官笔银光锐现,冲破火壁,电光火石,就插进青鸟的琵琶骨,未待她叫痛出声,判官笔已抽身出来,原路返回,在崔钰身旁左右摇摆,如同想听夸奖的黏人孩童。 崔钰摸摸它,心生遗憾。要不是被青鸟察觉后退一步,现在判官笔已经穿透了她的喉咙。 这时,崔钰变回了本来的大小,周身火焰尽数熄灭,破烂的裙子比以前显眼。 她掐决甩袖换上判官服,伸手抚过判官笔,眉间红莲娇艳灼眼,脚底浮现出一圈圈带着波光的印迹,顿时肃重庄严,威压尽展。 判官笔的银光,也比方才耀眼百倍,如蓄满势、只待发的利箭,虎视眈眈地对准青鸟,只待给她致命一击。 青鸟浑身被血污浸透,伤痕累累。尤其琵琶骨的那处伤,皮肉四翻,露出森森白骨,十分惨烈。 可她硬是撑住膝盖站起来,与崔钰直视。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手擎判笔,身着络袍。你是阎王案侍崔判官?」她抹掉嘴角的血,瞬间褪回女子的花容月貌,靠在墙上微喘着问。 「不错,」崔钰周身散着神威,声音都带出余波,「我就是崔钰。」 青鸟一愣,不可置信地张开嘴,眼睛一点点睁大,浑身僵硬盯着崔钰。 半晌她轻笑一声,满满自嘲,红了眼眶。 「哈……崔钰,你竟然就是崔钰……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发大,越发狂,泪流满面,膝盖一软,瘫倒在地。 就在崔钰以为她束手就擒时,她用力手双手贴地,两股黑气汇成一股,沿着地面,化蛇窜向崔钰。 「你还不死心!」 v第十章[10.15] 崔钰厉声喝道,脚尖轻点跃起,躲开黑蛇,接着并起双指一挥,判官笔如细针般扎下,正中七寸。 蛇只挣扎了尾巴,就垂下脑袋,不再动弹。 崔钰两指一抬,判官笔嗖地从蛇身飞起,随着崔钰再一挥指,直冲向青鸟,里外不过一瞬间。 青鸟血流满地,早已眼神迷离,刚才使出法术,是强撑着一口气。面对崔钰这要命的一击,她根本无力逃脱,直接昏死过去。就像方才崔钰被制在蜡烛上,只能闭眼等死一样。 不过,正如她对崔钰脑袋挥去的那一爪子没能要崔钰的命一样,崔钰也没能杀得了青鸟。 因为青鸟被大地战神施出的金刚罩护住了。 崔钰猛地回头,怒不可遏:「她要杀我!」 「帝君临走前吩咐了,青鸟上仙,不能死。」 大地战神还是木着一张脸,说话声调都不变。 「你说……什么?上、仙?」 崔钰说得极慢,眼睛也眨得极慢,整个人像失了半数魂魄,头重脚轻。 「青鸟上仙乃蓬莱仙山信使,洪荒时曾率万升搭建天宫,为西王母……」 「不用说了,」她胸口起伏得厉害,手止不住地抖,她用一只手去按另一只,才稍微好点,「我现在只想知道,青鸟上仙做的事,徐清明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大地战神立即冷冰冰接道:「帝君的心思,下属不敢揣测。下属只知道,帝君吩咐,崔判官要什么,就给她什么,想做什么,就帮她什么,唯独不能杀青鸟上仙。」 凭什么? 崔钰别过头,倔强地仰头忍泪。 就因为她是仙,她尊贵,她随手赏我一巴掌,我就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她想杀我,我要老实捆在那里被她杀,我想杀她,就是犯了千错万错,谁都不允,徐清明不允…… 凭什么? 凭什么! 崔钰晃着满眼的水光,怒容满面,高举右手,判官笔在空中发出雷霆电闪之势。 就在判官笔引来万钧雷霆的刹那,一条铁链从虚空伸下,带着丁零当啷的响儿,勾住了崔钰的脖子,把她拽倒在地。 随着她摔倒,判官笔也失了光芒,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掉在崔钰身边。 那破铜烂铁做的链子,满是铁臭味,被崔钰一挣,表面的铁屑不停往下掉,沾了她一身,看起来极不结实。但任崔钰怎么用力拉,都摆脱不了喉间的纠缠。 崔钰心里铺天盖地的火,都被这铁链子给整没了。因为这情景她太熟悉,五百年经历过一回。 那会儿她死完就封了判官,比起做孤魂野鬼,不知好了多少倍。可她鬼迷心窍楞是放不下徐清明,瞒着阎王爷,逃回凡间想守着他,谁知道却看见了那些糟心事。 所以说这逆天的事儿,做不得,没有善果的。 她刚把徐清明捅死,两条腿还盘在他腰上,就被这条破链子捆住脖子,硬生生给拖回了地府。那一路上围观的小鬼们大眼瞪小眼,你掐我一把,我咬你一口,就怕笑出声来被记恨。 当时崔钰就发誓,坚决也不要再来一回了。游街这招虽然除了磨屁股,对她没别的伤害,但她可是堂堂判官爷,比起屁股,更重要的是脸面。没脸面谁对她点头哈腰,没脸面谁给她过节送礼? …… 她魂游完,阎王老爷子单手拎着铁链,朝大地战神作揖问好,连声道歉:「战神呐,我们地府这个不成器的判官给您添麻烦了,您别担心,我这就把她带走,回去好好教导!」 说完就狠狠瞪了崔钰一眼。那眼神,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就跟自己花心思养出个孩子,长大了却发现她成天去捅别人家窗子一样。 老爷子发话,崔钰不敢顶嘴。她看了看意识全无的青鸟,问大地战神:「你要把她带去哪儿?」 她刚问完,老爷子就拖着铁链要走,摆明了不想让她继续闹腾。崔钰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两手抱住门前的立柱不肯动,任凭阎王怎么使劲拉,她就是撒泼不肯动。 「青鸟上仙是西王母的手下,自然要交给西王母管教。」大地战神像没看见崔钰的窘迫样,尽职尽责有问就答。 「那是徐清明让你来救我的吗?他知道我被抓了,告诉你地方,你才来的?」眼见手就要抱不住柱子了,崔钰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帝君只说让我把您变回来。我找到您,是因为……味道,」说到这儿,向来不露情的大地战神,也带上了不明显的忸怩,「您身上,有帝君的味道。」 跟只犁地老黄牛一样的阎王这时用力一拉,崔钰还没弄懂味道这事儿,就被生生扯离了柱子,哐当哐当到处乱撞一阵子,还是被拖出了门。 等阎王凭空画出通往阴间的小路,把崔钰拖进去消失后,大地战神施法带起青鸟,腾云驾雾。刚踏上天界,大地战神迟钝地觉着,他好像把帝君说的话传得有点不对劲。 徐清明原话说:「你先回去把崔判官变回去,如果她有想要的、想做的,你就都满足她。等她走了,你去把青鸟上仙押回蓬莱,告诉她,我并不欠她,不过是看在西王母的面子上,这次暂且不计较,若她听了也就罢了,要是她反抗,你可以动手,直接把她交给西王母说明前因后果,但不准伤及性命。」 具体哪儿不对呢,大地战神其实也想不出来,单纯是感觉而已。不过再想起帝君也去了阴间,和崔判官当面总能说明白,他就把悬起一半的心又放了回去。 崔钰这边,还满心以为,徐清明知道自己被青鸟欺负却还帮着青鸟,暗恨得不行。要不是被阎王爷的铁链子拖着,她还想去再捅青鸟两笔出气。 阎王不紧不慢地拉着铁链子,和盘腿托腮的崔钰一路无言。等过了中间路,开始进地府地界,崔钰先忍不住出了声。 「阎王大人,」她讨好地笑,「你看这就要到地府了,我这么进去,是不是有点不雅观?」 」我看你刚才抱着柱子撒泼,也没觉得不雅观。」阎王没好气地冷哼。 「哎呀老爷子,我好歹也是个官,当着小鬼的面被一路拖进森罗殿,那威望不就全没了?威望没了,以后我说的话他们谁还会听?我说的话他们不听,我还怎么办差,为您分忧啊?」崔钰拽住铁链,可怜巴巴地晃了晃,说得情真意切。 阎王爷停下脚步,转身嫌弃地看她,眉头挤出一个结。 「你知道错了?」 崔钰忙不迭地点头:「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不该去跟上头的神仙打架,还差点把人打死了。」 阎王僵住,目光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大叫着爆发:「什么?!你跟上头的打架了!还差点把人打死了?!天哪天哪,我怎么当年就留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整天旷工不干活,烧完桥梁砸大殿,这会儿倒好,还……打架?你怎么没把自己打死!」 阎王气得头顶冒火,一圈一圈原地转,嘴动个不停。 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就在崔钰以为他要飞起来的时候,阎王突然顿住,鬼祟地摸着小胡子问道:「那位神仙,不会来找咱们报复吧?」 崔钰想了想,也学着阎王的模样小声答:「应该……不会……吧?」 v第十一章[10.15] 那个疑问的语气很微妙,阎王没听出来。 他舒了口气,接着挺直腰背,严肃地开口:「我这次用无名链把你带回来,是因为地府里出了大事。前几天有位神仙下凡历劫,嗯……具体的连我都不清楚,但总归是我们地府的荣幸,但是!孟婆昨日发现,他喝过的汤里少了青灯笼草汁。而之所以少了这青灯笼草,是因为它被人从配好的药碗里偷走了!」 难怪! 阎王一席话让崔钰阔然开朗。 天杀的姜小白,崔钰按住胸口骂,我这次一定要跟你拼命。你要染指甲,偷什么不好,去偷青灯笼草,还从配好药的碗里偷。让上面的神仙把以前的事忘干净再投胎,可全靠了它。更何况那人是徐清明,搞不好对付正常神仙的剂量对他都不好使,更别提里面压根就没有青灯笼草。 难怪他什么都没忘…… 本来搞断腿多简单的事儿啊,害得她被变成拇指大折腾一顿…… 阎王看向神情变幻莫测的崔钰,继续问:「崔判官,据知情鬼报告,你前些天曾在孟婆药庐进出过,进去时空手,出来时却背了包袱,你能解释一下吗?」 「哎不是我啊,是姜小白!」 这会儿崔钰才不管什么姐妹情深呢,立刻大义灭亲。当然,这也是她们几百年来习惯的相处模式,就像姜小白偷懒,总是把旷工这事儿往崔钰身上栽一样。 「真的?」阎王半信半疑。 「再没比这还真的了,」见抓到救命稻草,崔钰站起来凑到阎王跟前,把光秃秃地手指头伸出来,「老爷子您想啊,我偷青灯笼草干什么?不能吃不好玩的。但是姜小白不一样,她那指甲,您还记得不?全是用青灯笼草汁染出来的。不信您去看,她家里还有没用完的青灯笼草汁呢,就在梳妆台左面的小抽屉里盛着,一抓一个准。」 阎王见崔钰说得有鼻子有眼,几乎是全信了,也忘了问为什么小鬼看见偷东西的人是崔钰。他为难地摸摸小胡子,说话吞吐起来:「小白姑娘,小白姑娘……嗯,反正这事儿吧,那位神仙也没追究,就这么算了吧。」 阎王最后那声拍板很利索,气得崔钰喉咙冒烟。 「不是……老爷子,你这心也太偏了吧?啊我被人看见了,就得铁链子拖回来,搁姜小白头上,就算了?!她长得再好看你也不能……」 「崔判官!」阎王激动得小胡子乱颤,「你的腿……你能站起来了?」 你把铁链子套我脖子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站着了,方才我还在您老人家眼皮下面站着晃悠半天,这要平时多不关心我,才能刚刚注意到? 面对这不精明的打岔,崔钰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脱下铁链子,垂头丧气摆摆手,表明以后再说,变出轮椅推着往家走。 …… 离家越近,越多平日熟络的小鬼上前打招呼,都是明着乐完又欲言而止,看得崔钰胃疼。她拽住捧着红布要送给她的织布鬼:「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儿吗?」 「您不知道呀?」织布鬼转转眼珠,硬把那布料塞进崔钰怀里,捂着嘴俏皮笑,「那我可不能现在告诉您,您到家自然就知道了。要不我推着您,快点回家?」 崔钰看着织布鬼神神秘秘的架势,心里隐约不安。毕竟她上次这么兴奋,是因为马面喝醉了酒,一头栽进东街头的茅坑里。 她犹豫间,织布鬼自己做了主,推着她风驰电掣往家跑,简直像是踩在她织布的脚架上。 刚转进她住的街道,崔钰就看见她门前围了一群鬼,一个个眼珠子锃亮,眉开眼笑。 红娘鬼眼尖,瞧见她立刻挥着手绢喊:「崔大人!咱们上生星君又来求亲啦!就在院子里头!」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放开能传遍半个地府的大嗓门:「您屋子里还冒出个野男人,刚洗完澡,说等着您伺候穿衣裳!」 红娘鬼声音刚落,小鬼们就推开几步为崔钰让了路。织布鬼更是三步并两步,一下子把崔钰送进风口浪尖。 崔钰歪在轮椅上回了下心神,一抬头,就看见靠在门框上擦头发的徐清明。 他的衣服胡乱罩在肩上,露出大半胸膛。指间有水不断落在胸前,慢慢滑下,留下道旖旎的水色。他停下手,指尖缓缓划着水珠滚过的地方,由下而上,一点一点。随着他的动作,发梢落下更多的水珠,几乎把衣襟湿透。 他抬眸,浅笑着看向崔钰,带着无奈和孩子气:「小钰儿,我的衣裳湿了,人也湿了,怎么办呢?」 崔钰的脸顿时红起来。她动了下嘴想说话,又觉得满心慌乱开不了口。 这时,一个白色身影走到她跟前,护雏一样张开双臂,把徐清明和她严实地隔开。 「你……你不能这样……」上生星君站得倒直,用他特有的软绵绵小动静跟徐清明对峙,「你这是……调戏……非礼……」 徐清明懒得和他废话,挑着一边嘴角,慢悠悠朝崔钰走过去。途径上生星君,他顿住脚步,居高临下地抬着下巴:「你怎么还在?」 「我来求亲……」虽然比徐清明矮了一个头,上生星君还是努力挺起胸膛,与他直视。可惜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徐清明随意的眼神镇得说不下去。 「求亲?向谁求亲?就你这点胆量,还想学别人求女人?」他轻蔑地笑着扫他一眼,逼近一步,上生星君下意识地退开,站在一边简直要哭。 崔钰眼看上生星君眼眶里的泪就要下来了,头疼地推动轮椅,打算过去安慰几句,却被徐清明一把抱进怀里,朝着屋里去。 这可是众目睽睽! 院里是上生星君带来的神仙,院外是眼巴巴等着看戏的小鬼,她崔钰又没疯,怎么可能就这么被徐清明抱进去?!她胳膊腿儿一起挣扎,连嘴都用上了和他拼命,结果这么一闹腾,把内里的肚兜带子给弄开了。 她身子一僵,不敢再动弹,徐清明不费力地把她搂得更紧,迈开长腿,转眼要进屋。 崔钰伸手把住屋门,小声地求他:「我衣裳带子开了,你先把我放下成吗?」 说着就感觉肚兜又掉了一点,手却还得把着门框腾不开,只能认命地把身子紧紧朝他贴过去,亲密到连缝隙都没有留。 徐清明脚步停顿,抱着崔钰的手颤了颤,低下头看她。 崔钰也觉得这举动丢人极了。徐清明的温度隔着衣服传了过来,暖洋洋的,熏得她脸颊发烫,实在不能见人,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脸也往他怀里塞,扭来扭去恨不得钻到他衣服里。 这一下倒把徐清明惹笑了。他用胳膊掂了掂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的崔钰:「小钰儿,五百年不见,你果然长了本事,连勾引男人的招数都这么有模有样。」 崔钰被他掂了下,肚兜又滑了不少,只好闭着眼弓了弓腿,想把身子尽量缩成一团。徐清明却在她动的时候,把手掌贴在她大腿内侧,隔着里裤不轻不重的磨了起来。 崔钰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抖着腿弯半哭不哭:「徐清明,有人在……」 「小钰儿的意思是,没人就可以?」徐清明的脸和崔钰贴的极近,气息全都落在她的嘴唇上,「还是说,没人在了,和谁都可以?」 「你管不着我……」崔钰迷在他的眼睛里,差点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他手指的动作还在不老实,引得她眼里蒙了泪,声音都染了别的意味。 「你管不着我!」 院子里倒有人和崔钰说了一样的话,崔钰的视线越过徐清明肩膀,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上生星君。 「胡闹!我是你大哥,我不同意这婚事,你就算找上月老,这线也牵不成!」 上生星君旁边站着的男子与他有五分相像,听完他的话,压低嗓音也恼怒起来。 v第十二章[10.15] 「你整日里跟我夸那女子如何好,可你看看,她和那男人在做什么,你是眼瞎了不成?!那种女人你也要娶,别说我不同意,司禄延寿他们谁也不会同意!」 徐清明由着崔钰东张西望,干脆托着她的臀,把刚才的横抱变成了竖抱,让崔钰的下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咱们在做什么呢?」 听到司命星君的话,他笑着去咬崔钰的耳垂,声音模糊着传进崔钰耳朵里,又渐渐漫进她心里。 崔钰的脑袋「轰」一声炸开,猛地从他怀里挣出来,脚直朝着他的膝盖踹,一点都没省力气,徐清明生生受了,嘴角的坏笑都没变,崔钰却张大嘴险些尖叫出声。 她的肚兜掉了。 一团水红当着徐清明的面儿,从崔钰的衣摆里落下去,没等崔钰去捞,就被徐清明拎到了手里。 「还是热的呢。」徐清明用指肚轻轻摸着那块布,低着头声音哑沉,竟让崔钰浑身发烫,环住自己的胳膊,仿佛被他细细抚摸的不是那布料,而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还给我。」崔钰伸手就要去抢,手却被徐清明握住,按到胸前不放。她整个人也被那拉扯的力道带过去,撞进他的怀里。 徐清明把肚兜别在腰间的系带上,转身自己靠上门,把肚兜压住,看着还倒在他胸前晕头转向的崔钰,摸摸她的头发:「小钰儿你是不是长高了?已经到我胸口了。」 真的假的?崔钰睁大眼,肚兜什么的全忘了,伸手比划起来。 高矮这事儿一直是她心里一根刺。在她还活着的那一世,打小儿做乞丐的时候总吃不饱,损了根基,个子总也不肯长。后来虽然徐清明把山珍海味拼命往她肚子里塞,但就算踮着脚,她也还是不能及他胸口。可现在,她正常站着,也已经到徐清明胸口了。 「不会是你变矮了吧?」 地府那风水可不养人,也没听说谁死了还能再窜个的。 就好像知道她想了什么一样,徐清明轻笑:「你能跟那些小鬼一样吗?」 他折着她的腰把我按进怀里,低头蹭着我的耳朵,呼出的气绵软炽热:「你可是我的精血浇灌出来的,连喘的气都带着我的味道,」他的嘴唇慢慢滑到她的脖颈,牙齿碰上我的喉咙,力道几近撕咬,「我可是用一条命才换来的一度春宵,总得留下点什么不是?」 崔钰听到最后一句,本来软下去的身子又挺起来,咬着牙要逃,却被徐清明狠狠扣住。 「没了我,你这些年过得也不错,」他深喘了口气,张扬笑着的嘴唇贴上崔钰的,也不深入,就轻轻地蹭在一起,随着他的说话偶尔颤动,「但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我不如意了,谁也别想如意,这事儿,小钰儿你是知道的。」 他说完,就又转了身,把崔钰推到墙上,抬起她的下巴,大拇指按住她嫣红的嘴唇,轻轻拨弄着:「乖乖去把外头的打发走,我睡过的女人,没有给别人碰的道理。」 见崔钰点头,他收回手,盯着崔钰的眼睛,似笑非笑地伸出舌头,慢慢舔了舔他的拇指。那眼神太魅惑,就算崔钰拼命掐着自己的手心,也忍不住看呆了,眼睛直勾勾黏在徐清明的嘴唇上,看起来实在是傻乎乎。 徐清明轻笑出声,伸手捏捏崔钰的鼻子,扭头就离开了。临走时倒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司命星君,那眼神不像挑衅,倒像是在看闹剧。 接触到徐清明的目光,司命星君本来的一脸厌恶,也变成了怒火冲天。亲弟弟的求亲被这来路不明的男人搅成笑话,他们南斗六星君的脸要往哪儿搁? 他刚要开口,就被上生星君拉住袖摆。他一把打掉上生星君的手:「这事儿没得商量!你就算说破了天去,我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你立马跟我回去,以后不准再来这个地方!」 说完就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同时想暗中施法,给徐清明一个教训。没想到就这一小会儿,徐清明人早就走远没了踪影。 围观的小鬼儿见院子里的都走了,也很快挤眉弄眼地离开,跑到卖茶鬼的茶肆去喝茶聊天,把还惊魂未定的崔钰扔在屋子里。 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半响心绪都还不能宁,干脆倒进床里蒙着被子,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地,也就睡着了。 等她再醒过来,空中的小太阳早就蹿回阎王爷的宝贝箱子里睡觉了,四周漆黑一片。 崔钰觉得口渴,摸黑朝小几走去。可没走几步,就直直撞上一个人。 她睡得有点懵,左迈一步打算绕过去,却又撞上一个人。 这下子她心里打鼓了,往左再迈一步,弯着腰狠狠往前一冲,被她脑袋顶到第三个人就仰面倒了下去。 接着,她就听见前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哎哟我的老腰喂——」 话音未落,她的小屋子就变得灯火通明。 崔钰被光晃了眼睛,泪眼朦胧得什么也看不清,但她还是跌撞着朝人扑下去,摸到胳膊赶紧扶起来,狗腿儿献笑:「老爷子你没事儿吧?都怪我脑袋太硬,要不咱去凳子上坐会儿?」 阎王爷还倒吸着凉气,刚想跳脚,就想起身边还站着两座大佛。 他缓慢地把老腰挺直,整个人僵硬得跟关节拼起来的牵线木偶,但还是语气威严地开口:「帝君有事交代与你,托我做个见证,你要用心去做,不得随着性子乱来。」 崔钰打量起另两位不速之客。 紫微大帝傲慢地扬着下巴看她。 司命星君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盯地板。 她觉着,她大概要度过一个不怎么清闲的夜晚了。 果然,紫微大帝没等阎王说完就接了下去。 他摆出「看我深明大义吧」的得意脸,用着独特的孩童嗓音:「前面的事儿我都听说了,既然我哥还有记忆,你没把他腿搞断也情有可原,我就不追究了。但接下来你得全听我的安排。」 他朝司命星军歪了下脑袋:「小司命已经答应我了,把断腿这劫,直接安排进我哥的命数里。你去凡间配合着劫数把他腿搞断,记住了要因为你断才行。」 接着毫无征兆,他胸脯一挺,眉头就皱得老紧:「我听说你原来打算雇人把我哥腿打断?谁给你的胆?你要再敢对我哥动歪心思,我先把你脖子拧掉!」 青天大老爷。 明明就是你说,不管怎么着要把徐清明腿搞断,怎么就成了她动歪心思了?! 崔钰冤得简直没法活。 她看了阎王爷一眼。 老爷子正偷偷伸手扶着腰,发觉她的注视,顿时脸一板,小胡子一翘,眼珠子瞪得铜铃大。 崔钰瞬间转开视线,无比诚恳地向紫微大帝表示:「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老爷子也笑呵呵地向紫微大帝表示:「您放心,她要是没做好,我就用铁链子拖着她地府游街!」 徐清明进轮回那天,崔钰没去送他。 她去下毒了。 确切说,她是熬夜跑到孟婆的药卢里,在给贴着「徐清明」小布条的孟婆汤里,又加了一倍青灯笼草汁。 v第十三章[10.15] 她实在是被徐清明上世还记得事吓怕了,干脆再加点药保险。不过这么折腾一宿,她也没精力跑去盯着徐清明喝汤,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姜小白来吵她。 「你再让我睡会儿。」崔钰把被子一拉就要罩住脑袋。 姜小白哼着随手一挥,雪粒冰渣就猛地往崔钰被窝里灌,冻得她蹭一下跳下床。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敢睡觉?」 姜小白捏着崔钰的脸颊一拧,本来就睡得潮红的脸又染上一层胭脂色,但小白姑娘不玩怜香惜玉那一套:「把你那泪盈盈的大眼睛闭上,别跟姐姐我装可怜,昨儿跟老爷子告状了吧,小没良心的……要不是老爷子给我单辟了一块地种青灯笼草,以后你小白姐姐就没东西染指甲了。」 「老爷子给你单辟一块地种青灯笼草?」崔钰瞪大眼又问了一遍,接着立马弯着眼睛嘻嘻笑:「那以后就不用我帮你去药卢偷了吧?你不知道,我每次看见孟婆,都胆战心惊的,生怕她拽住我,让我赔她的花花草草。孟婆你又不是不知道,比老爷子还抠门……」 「偷倒是不用了,不过你得帮我找个鬼看地。万一别有坏心思的拿去了,我还要担责任,」姜小白坐在桌边托着腮,摆弄着眼前那颗小青松,随口说,「比如打更鬼要转世,屠夫鬼看他不顺眼,去我那儿拽把青灯笼草给他的汤里多加点汁,那打更鬼下辈子啊,非聋则哑,非傻即痴,屠夫鬼是铁定要受罚,我也逃不掉老爷子一顿训。」 这简直是……五雷轰顶! 非聋则哑,非傻即痴? 非聋则哑,非傻即痴! 崔钰眼睛里的光都要涣散了。 那可是徐清明! 天上地下谁见了都要跪拜的神仙祖宗! 更何况他已经被她捅过一刀,即将被她搞断双腿,梁子已经结得相当大了,要是再被他知道,他这世聋哑痴傻是她干的,按徐清明的性子,真能把崔钰一根骨头一根骨头的给拆了。 想到那画面,崔钰浑身一颤,接着扑到姜小白身后,搂住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脸,甜甜地笑:「小白姐姐——你那地不用找鬼啦,我去给你看着呗?」 …… 崔钰就真的在姜小白的青灯笼草田里呆了不少日子。 她不敢下去见徐清明。 虽然早明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道理,但那刀要往自己身上挨,崔钰就没啥胆量了。 万一徐清明真傻了呢? 崔钰在田里打了个滚,仰面躺在茂密的青灯笼草杆间,嘴里叼着跟高粱一模照样的清灯笼草,有点愣神。 其实他傻了,也没什么不好。崔钰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 可他傻了,就会少了很多喜欢他的人,没有那些聪明漂亮温柔的姑娘,他也许就会多看自己几眼。 他傻了,他的心就不会那么大,不用去想国家天下、黎民百姓,他也许就会把自己往心里放放。 她想要的,不就是被他多看几眼,多往心里记点吗? 崔钰看着空中刚腾起的小太阳,直到它无精打采地蹿回家,她都没动过。 第二天,青灯笼草田里,就少了个看护人。 有紫微大帝的法力,找个人容易。但纵使崔钰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看见这一世的徐清明时,她还是惊在一边,手脚僵硬。 阳间隆冬大雪,巴掌大的雪花落在崔钰肩头,哈出的气模糊了眼前的景色,很快这世界就白茫茫一片,唯独徐清明鞭下溅出的鲜血,砸在覆满雪的地面,一串鲜红,极其刺眼。 他面无表情地握住鞭子,狠狠抽在小厮光裸的脊背上,跪在雪里早已冻僵的小厮坚持不住,哀嚎着晕了过去,脊背上血肉模糊,纵横着数不清的鞭痕。 等小厮不再动弹,徐清明拿起院子石桌上摆着的绒布,细细擦了一遍沾血的鞭子,把布扔在小厮身上,径直回了房。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暴虐、无情、冰冷、可怕。 崔钰从围墙跳下,走到小厮身边帮他处理伤口。可她的法力还没碰到伤口,就被一股力量反弹回来,尝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 崔钰仔细看了看小厮的伤口,鞭痕上隐约有金光闪过。她用手指小心地去碰,在碰到的瞬间,指尖传来强烈的灼烧感,疼得她整支胳膊都在抖。 好重的阳气,那鞭子恐怕是真龙护体的人随身带过的。她虽然做了官,但也不过是鬼,紫微大帝的法力再强,由她用出来,也没法治这种伤。她只能施法让他变暖和点,不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死。 等小厮的脸色开始好转,崔钰才站起来,活动下蹲麻的腿,从围墙上跳了出去,接着立马到茶楼街角打听起这世的徐清明来。 「你说的徐清明,是皇商徐家的大少爷吧?」窝在破瓦下躲雪的老乞丐吃着崔钰给的包子,却一点不耽误说话,「徐家是真有钱,听说徐老爷金库里的宝贝,比皇帝老子的还要贵,不过徐老爷心善,经常给我们送吃的,还帮着朝廷赈灾修路。可惜他没个好儿子。」 说到这儿,老乞丐摸下肚子,砸吧砸吧嘴,朝崔钰伸出手:「再给个包子。」 「我还一个没吃呢……」她不情不愿地嘟囔着,从纸包里掏出最后一个包子,「你得把徐清明的事儿给我说明白了,不然你怎么把这包子吃进去,我就让你怎么把包子吐出来。」 老乞丐跟没听见她威胁一样,三口两口就把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吞下去,一脸满意地靠在墙角:「徐老爷四十多岁才有了一个儿子,就是你说的那个,徐清明。徐老爷高兴坏了,满街撒铜钱,都是红绳串好的,一串够我吃半个月的热饭。可惜……」 崔钰听见「可惜」就眯起眼睛,两手抱拳活动筋骨,手骨间咯噔咯噔响,吓得老乞丐赶紧继续说:「可惜是个哑巴。」 哑巴? 崔钰手一顿,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徐老爷再有钱,找了再多大夫,也治不好儿子的病,倒害得儿子被绑匪绑了。据说那少爷被绑架后,性情大变,本来可乖巧一娃娃,现在,唉……动不动就打人,还差点闹出人命。徐老爷也管不了,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还能怎么办?」 老乞丐抱起他的破碗摇头,慢吞吞往外走。走到街头,见崔钰还在原地蹲着,就喊了一句:「徐家放榜在招懂唇语的先生,有本事不妨去试试,银子给的可多了!」 崔钰听见后猛地扭头,却已经看不见老乞丐的踪影。她困惑地眨眨眼睛,接着耸下肩膀,很是心宽地跑去找徐家放的榜了。 溜进土地庙的月老,挠着他大把花白的胡子,心有余悸地跟土地公说:「幸亏那姑娘缺心眼,要是换成她们地府里的那位小白姑娘,肯定不能这么放我走。」 土地正吃着烧鸡,满脸油光光,听完撕下个鸡腿递给月老:「她一阴曹小官,怎么跟你打上交道了?」 「别提了,我五百年前办了桩糊涂事儿,捅了个大窟窿,真要追究起来,拿我命都填不上,只能靠现在没被发现,多少补救点,」月老看土地还要问,赶紧嚼两口鸡腿打岔,「哎你这鸡挺好吃啊,在哪儿买的我再去拎只?」 …… 崔钰也在吃鸡。在徐家的酒楼里吃鸡。 她舔舔指尖上沾到的酱,又把那张榜单看了一遍。 v第十四章[10.15] 徐老爷为了方便徐清明跟人沟通特意来请唇语先生?看徐清明挥鞭子那样儿,不太像是愿用嘴跟人沟通的吧。 被赶跑的唇语先生已经有百人?要徐清明见过点头才会聘用?他才不会想要个人跟在身边盯着自己嘴唇看呢。 崔钰苦思冥想半天,接着眼睛一亮,瞧周围没人注意,把坐着的凳子变成轮椅,推着到榜单前,使劲伸着胳膊揭榜单。 徐清明不能说话,她不能走路,算起来同病相怜,他就不会对她那么坏了。徐清明不愿有人跟着,她坐着轮椅矮半截,应该也碍不到他的眼。 崔钰越想越觉得好。 等她把榜单扯下来,满脸横肉的店长领着一排小二,直直在身后站立,横肉里都溢出谄媚的笑:「这位姑娘,您会唇语?」 她还真的会。 崔钰活着的时候,有一次青天大老爷徐清明接了个案子,被告的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会写字,连手语都不会,只会哭闹着瞎比划,死活不肯在纸上画押。 徐清明烦得不行,把她踹出去学唇语,学不会就不准回来。崔钰没办法,觉都不怎么睡,连着折腾了大半个月,才摸到点门道,回去那会儿眼睛下面全是青的。 徐清明见到还发了老大的火,把她抗到屋里看着她睡觉,还说再不睡着就把她丢出去。 成天就拿这个威胁人。 崔钰捏着榜单气鼓鼓,被人带回徐府的路上气鼓鼓,见到徐老爷还是气鼓鼓,见到徐清明……满肚子的气一下子都没有了。 方才她站在高处没有看清,徐清明的下巴有道伤疤,从嘴角划过一直延到耳根。但痕迹不深,并不狰狞难看。 在崔钰看来,徐清明本来的脸美则美,在凡间却缺了那么点烟火味儿,太惊心动魄也就太虚了,仿佛碰到就会消失一样。 现在加了这道疤,他和她的距离一下子变短了。她甚至觉得,她可以安心的在他身边,摸一摸他的眉毛和脸,不用告诫自己在痴心妄想,不用压着自己的心意说从不爱他。 看到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崔钰,徐清明没像前几次那样直接拂袖而去,而是陪着徐老爷坐在大堂正中的灵芝纹扶手椅,脊背笔直贴在靠背中央嵌着的圆形云石上。 见儿子难得有兴,徐老爷对崔钰的态度更加和蔼,三言两语就把她聘了下来,并热情地吩咐婢女引她去独院居住。 崔钰看看从头到尾都无动于衷的徐清明,言笑晏晏地对徐老爷摇头:「虽然明面上说是唇语先生,但我不过是跟着徐公子帮着传话的,还是守在他身边比较方便。老爷您就在公子院子里给我留张床,能让我随时见着他就成。」 听到这话,徐清明一直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轻飘飘扫了崔钰一眼。 那眼神无情无欲,可却压得崔钰心口沉甸甸:他差点拿鞭子抽死小厮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举止看起来暴虐阴鸷,但眼睛里露不出一丁点儿凶恶,仿佛他只是在雪地里看景儿。 这真是最难办的境况。 要是徐清明就是坏透了,就是喜欢拿血腥事当趣子,她倒可以用别的把他的心思引开,但看他的样子,明显不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崔钰想不明白事儿的时候,会歪着脑袋不停眨眼睛。她的眸子浓墨般黑,眨眼时里面总显得水光潋滟,上下睫毛又长又密,配上懵懂的小表情,跟只刚会走路的幼鹿一模一样。 徐清明不自觉合起拇指食指,轻捻着指肚,盯着崔钰忽闪忽闪的睫毛,心思动了动。 她站在他院子围墙上的时候,他就看见她了。 一个小姑娘,看他把人抽得只剩半口气,脸色都没变,还轻轻巧巧跃进来探伤势。这可真有点意思。 那受伤的小厮模样的人,是他贴身手下路人丙。 他隐瞒身份混进江湖做情报买卖不是一两天,从没有人能查出他是谁,可最近临安却来了一群人,暗地里到处打听他,甚至已经怀疑到了徐家大公子的头上,在徐府周遭都布了人手。他干脆将计就计,叫路人丙配合着演场戏。 当时那鞭子挥得很有分寸,伤不了路人丙性命。按他想的,路人丙该是看起来救不活,所以被送去庄里等死。接着那伙人就会半路劫人把他接回去好好照顾,等他好起来对他们感恩戴德,再从他嘴里套话。 施惠收买,这是那伙人惯用的手法,倒方便了自己安插进人手,把他们一锅端掉。 可这小姑娘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让路人丙在冰天雪地里还暖着身子,下人见他还有救,愣是把他送回房里请了大夫,打乱了自己的全盘计划。 多有意思。 自从他被绑架以后,他院子周围明里暗里的护卫几乎五步一个,她到他身边,却如进无人之地。 路人丙在他的鞭子下明明该是垂死之状,她不过在他跟前停了几息,就把人弄出了生机。 现在,她还装成瘸子混进来做唇语先生。 他可是很多年都没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人了。以前不要唇语先生,是怕他们碍了他的买卖,但如果是这个小姑娘,留在身边倒不是件坏事。 更何况她坏了他的事了,他得让她好好还回来才行。 该怎么还呢? 徐清明松开手指,不动声色地起身向外走,一贯的孤拐脾气,连徐老爷也习以为常。 但崔钰不习惯冷着张脸不理人的徐清明。 在她心里,徐清明就算哑了不能说话,他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也会说话,他嘴角那抹常年挂着的笑也会说话,明明就是一个人,怎么能变得跟冰雕出来的塑像一样,全身一点声情都没有呢? 崔钰跟徐老爷马虎地打个招呼,就匆匆推着轮椅赶到徐清明身边,仰着脸拍胸脯:「公子您放心,我能看得懂唇语,您有话只管说出来,我都能帮您传。」 徐清明不理她,她当没发觉,一个劲儿地唠叨:「您看我到了您院子里,该住在哪儿呢?要我说,还是该离近点。离远了吧,您要是想吩咐个婢女倒水她不明白该怎么办?其实有我在,您身边就算没婢女小厮的也不要紧,不就是端茶倒水吗,谁做不是做,您别看我走路不怎么方便,但干起活来利索着呢,要不您先试试,不用多加工钱也行。」 她本来年纪就小,声音脆生生的,一口气说出来的话带着调子,跟只哼曲儿的黄鹂鸟一样,说得再多都不讨人厌。 徐清明这辈子冷清惯了,不是被捧着敬就是被远着怕,突然冒出来个小姑娘无畏无惧地缠在跟前叽叽喳喳,说不好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说烦吧,也不是。他要是烦什么人,早就一鞭子上去抽得对方说不出话。 说喜欢吧,也不是。他怎么可能对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动心,除了那双眼睛和声音,这小姑娘长得也就是平平,还坏了他一桩事,不能放过她才对。 他心思转了一路,走到院门看见窝在石桌上懒洋洋晒太阳的大白猫,停下脚步扭头端详起崔钰来。 崔钰正在惊讶路过园子里的那株黑牡丹,说得眉飞色舞:「哎我早听外头说你们徐家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那黑牡丹不是说全天底下一共就三株吗,你们是怎么弄来的?一会儿没事我得过去仔细看看,也不知道闻起来香不香……」 白猫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是徐清明,摇着尾巴灵活地跳到地上,几下就蹿到徐清明脚下,趴在他的鞋面上,仰头喵喵叫,声音却被崔钰的盖住,有些恼怒的探头张望。 原来是像猫。 徐清明心里亮堂了。 v第十五章[10.15] 小巧玲珑的身段,乖巧讨喜的小表情,圆滚滚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那停不下来的小动静,可不就是脚底下那只大白猫吗? 而且比起大白猫,小姑娘还有个天大的优点:她不掉毛。 徐清明衡量几下,就把缠在他脚边,用尾巴扫他裤腿的白猫赶开,接着伸手捏了捏崔钰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又满意地摸摸崔钰的头发。 被赶开的白猫不甘心地又凑过去,还没碰到徐清明,就看见那只本来该给它顺毛的大手,正贴在其他女人脸上。等它磨着牙看清那个丑八怪的脸,更是跟被踩了尾巴一样,浑身毛都竖起来。 格老子的怎么又是她! 老娘我惦记帝君惦记了几千年,可帝君连个正眼都没给过我。好容易上世有个接近的机会,却被突然冒出来的青鸟逮住了。 这也就算了,谁叫我就是没青鸟有本事。 可难得老娘善心大发打算积点德,看有个拇指大的丑八怪要倒霉就去报信,结果生生费掉一条尾巴。 这也就算了,反正我还剩七条尾巴。 可那个丑八怪居然跟帝君有一腿! 老娘我居然想救跟帝君有一腿的丑八怪! 我居然为跟帝君有一腿的丑八怪费了一条尾巴! …… 白猫为这事儿崩溃了好多年。 好在徐清明又很快投胎转世,而且这世对养个宠物玩儿还很感兴趣,白猫觉得她终于要迎来幸福生活了。可好日子还没过几天,这丑八怪又出来碍事! 不能忍不能忍! 赌上猫妖的尊严,也不能让这个不要脸的丑八怪钻进帝君的怀里! 接着,白猫就看见,徐清明一手揽过崔钰的肩,一手横过崔钰的腿窝,把崔钰捧着抱进怀里。 白猫:…… 崔钰:…… 「徐清明你干什么!」 崔钰反应过来,就要拉开徐清明的手,但一想起她现在还在装断腿呢,又讪讪松了手,改口说:「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徐清明掩住眼里的兴致,把崔钰的头揽到他肩膀上,手环过她的脖子,抚上她的嘴唇点了点,等崔钰困惑的盯着他脸看时,他动着嘴唇,无声地说:「抱——猫。」 接着他抱着她走进房间,斜靠在床头,把她搁在腿上,一手把住她的腰,把人扣在怀里,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摩挲她的头发脖颈,又顺着她脊背的那道沟滑上滑下,来回地抚摸着。 看不出一点其他的感情,完全是在安抚闹腾的野猫。 崔钰活着的时候怕冷,就算已经不是常人了,但看见外面大雪纷飞,心里还是不自觉会觉得凉,早就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所以徐清明的动手动脚,并没有让她面红心跳。 但她对徐清明来说,就是个刚见过面的陌生人,都没怎么相处过就抱上摸上,这叫什么事儿? 「公子,咱们这样不合适……」 徐清明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条鞭子,两指粗的,里外缠着带倒钩的金丝线,金线上浮着一层金光,离崔钰很远就让她觉得浑身难受。 「合适合适,您怎么做都合适。」 崔钰把头往后仰着,拼命躲开徐清明晃在她脖子下面的鞭子,说得诚恳又急切。 徐清明发觉到她的顺从,收起鞭子,动作越发温柔。 他解开她绑着头发的红绳,本来编成辫子盘在两侧的两个小花苞杂乱的散下来,带着卷的长发很蓬松,几乎遮住崔钰半张脸,还有几根粘上了她的嘴唇。 崔钰觉得痒,刚想伸手拂开,双手手腕就被徐清明单手桎梏在背后。 「等一下,我……」头发沾在嘴唇上好难受。 徐清明朝鞭子伸手。 崔钰:「……我喜欢您这样对我。」 徐清明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 他把她的长发全笼到她的背后,连额角稍长点的碎发都仔细地别到耳后,曲着手指理了理她齐眉的刘海,这才停手。接着捧住崔钰的脸,开始打量她的脸。 看了一眼,就发现贴在她嘴唇上的发丝。他动了动还按在崔钰下巴上的大拇指,想把那几根头发弄下来。 当徐清明带着薄茧的指肚碰上她细嫩的嘴唇,崔钰坏心眼地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他的手指,接着睁大眼看向徐清明,想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结果让她很失望。 因为就算她做了这么暧昧的动作,徐清明依旧面无表情。他的眉眼嘴角都在告诉她,虽然他的眼里映出的是她,可在他心里,坐在他腿上被摆弄头发的,就是一只不掉毛的小猫。被猫舔一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果然,等把手插——进崔钰的长发里,开始一点点用手指梳着发丝纠缠打出的结时,徐清明按住扭着身子想躲开的崔钰,张开嘴慢慢用唇型告诉她:「别动,顺——毛。」 崔钰深吸一口气,把被徐清明徒手扯掉的一大把头发握在手心,抖着手把乌黑一把揉成团。 青天大老爷。 她已经不长头发很多年了! 掉一根少一根的痛苦,徐清明你解不开结大力往下扯的时候有考虑过吗! 徐清明看出崔钰的颤抖,停下动作,把崔钰攥紧的手掰开,盯着里面缠成一团的头发,脸上第一次露出情绪。 他眉间现出道极浅的皱,嘴角也不显眼的绷紧,说不好是在遗憾还是在嫌弃。 崔钰没想那么多,她立马就觉得很开心了。 徐清明愿意对我露表情啦,那是不是说他已经开始接受我了? v第十六章[10.21] 既然他开始接受我,那搞断他的腿不就指日可待了! …… 她满腔的大笑很快膨胀到嗓子眼,就在要忍不住发出声音的瞬间,徐清明垂着眼睛小动了下嘴唇,眉毛有点伤心地耷拉下来。 「原来还是会掉毛啊。」 青花瓷碗里盛着颗粒晶莹的乌米饭,南烛茎叶的清香随着腾腾冒出的热气,扑在崔钰的脸上。 徐清明一手揽着崔钰的腰,一手拿着竹筷,夹起几粒紫黑色的饱满米粒,往崔钰微张开的嘴里送。 崔钰嘴一闭,很有志气地把头扭开了。可惜咽口水的声音有点响,简直盖过门口大白猫拿指甲磨墙的动静。 大白猫毛茸茸的大脑袋探进来,看见崔钰恬不知耻的坐在徐清明腿上,对徐清明亲手喂的饭欲拒还迎,刚磨尖的爪子直接扎进石阶里。 我呸,还判官呢,比做妖精的还像妖精喵嗷! 想老娘为了得到帝君亲近,千辛万苦修炼出的人形都不要了,化回猫身乖巧又听话,可过了那么多年,也没能被帝君抱进怀里摸一把,更别提吃到帝君亲手喂的饭了。这个丑八怪居然坐上了帝君的腿、还上了帝君的床…… 这狐媚玩意儿真是不要脸啊喵嗷! 帝君您不要没她魅惑啊喵嗷! 白猫不知道,她嘴里的狐媚玩意儿,如今正在水深火热中无法脱身。 就在崔钰有志气的扭开头后,徐清明松开环着她腰的手,张开手臂,从旁边的雕花梨花椅靠背上,取下了那条嵌金丝的鞭子。接着又把手伸回来,继续揽着她的腰。 那鞭梢垂在崔钰的腿上,随着徐清明手腕的晃动,轻扫着她的大腿。 而他的另一只手,仍然固执地举着筷子靠在崔钰脸边,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就像并没有发觉崔钰的呼吸已经不对劲了一样。 崔钰被鞭梢碰过的地方都像着了火,她扭动着想躲开,却被徐清明的胳膊锢在原地,不一会儿,整条腿都开始发抖。 她连这鞭子抽出的伤口都不敢碰,更何况直接被鞭子贴上。徐清明怎么会有这么克她的东西? 青天大老爷。 崔钰觉得自己的命实在是苦。 活着的时候,他逼着她扮男装做小厮,她人微言轻反抗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做牛做马。被他欺负不敢哭,被他戏弄不敢脸红,喜欢他,不敢说。 死了以后混上判官当,崔钰扬眉吐气等着徐清明下来。她琢磨着她如今也算地府里有名有姓的人物了,徐清明变成鬼以后还不任她按揉搓捏? 结果倒好,她等他等了三百年,怎么都等不到,阴差阳错救了上生星君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老爷子常念叨的「那一位」。 老爷子提起他都满脸崇敬,她一个小阴官,哪还能动他一个手指头? 终于,终于,终于,她是判官,他是凡人了。他没法力,也不记得前尘往事,再没有比现在还好的翻身机会了,他居然随身带着那么厉害的驱鬼宝贝?! 好在崔钰已经习惯了。 「少爷——我听话吃饭,你能把鞭子先拿走吗?」崔钰碰不了鞭子,只能去握徐清明的手。 小手轻轻盖在徐清明的手背上,慢慢晃了晃,有点撒娇的味道。 不就是吃饭吗?管他怎么吃,总比挨鞭子强。反正她在徐清明跟前早就没有自尊心这种东西了嘤嘤嘤。 徐清明没拿开鞭子,却也没再抽动鞭梢,而是把筷子又往她的嘴边送了送。 这次筷子碰到崔钰嘴唇,她老实地吃下去了。 看到她把他喂的乌米饭咽下去,徐清明环着她腰的手一松,鞭子扔到一边。 他头靠在崔钰肩头,整个人把崔钰拥住,左手捧着碗,右手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夹着饭菜往崔钰嘴里送。 背紧紧贴着徐清明的胸膛,崔钰连气都喘不匀,哪儿还有力气吃饭?但一看到离得不远的鞭子,还是拼命忍住想咬徐清明的冲动,把鸡骨头当作他的脖子,咬得咔嚓咔嚓响。 等这顿饭吃完,天就彻底黑了。 徐清明拿手帕仔细地把崔钰嘴角抹个遍,捏着她下巴左右打量半天,才满意的把她放进轮椅里,用力一推,崔钰就滑到了门槛。 这是干嘛?崔钰疑惑地回头。 徐清明告诉她:「吃饱了就去玩吧。」 吃饱了,就去玩吧。 崔钰目光呆滞地看到在院子里抱着肚子打滚的大白猫,火腾腾往头顶冲。她猛地一扭轮椅就往回走,刚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徐清明正在脱被她坐皱的外裳。 他不小心扯松了里衣,露出左侧胸膛。 就在心口的位置上,有黑色的古怪图案,四个或大或小互相牵连的墨点,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徐清明的胸口本来没有这些东西。 崔钰眯着眼睛靠近,想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看清楚。 徐清明顿住脱衣服的手,想了想,走过去又单手把崔钰抗起来,闲着的手拉住轮椅,几步进了隔间书房。他把轮椅一放,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按舒服的姿势,带着崔钰半倚半靠在小榻上。 崔钰被他虚虚环在胸前,脸一不小心就贴上了他赤——裸的胸膛,肌肤相处的亲密感,让她的脑子「轰」地炸开,她赶紧撑着他的腰想起身,手却又不小心滑进他的衣裳里,直直按上他紧实的腰腹。 徐清明大概是嫌她太闹腾,把她的身子往上一拉,脑袋按在他的肩头,见她不再动弹,就搂着她开始翻书看。 崔钰耳鸣眼花,不知道该看什么好,只好抬眼看了一下书。 嗯,密密麻麻的,字好多。 她又低下头。 她不喜欢读书,识字还是徐清明按着她打屁股才学出来的,既然徐清明现在把她当猫养,她就更不用会看书了。 等等。 v第十七章[10.21] 崔钰又抬头,看了一眼书页上誊写的第一行字。 猫为什么喜欢和人睡。 崔钰呼吸一滞,看向下一页。 主人怎样与猫共浴。 崔钰眼睛一闭,猛地把书夺过来看封面,「养猫趣事」四个大字晃晕了她的眼。 「少爷,俗话说得好,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书里的东西不全对,您可别当真了。」崔钰把书双手捧着送回徐清明手里,战战兢兢地偷瞄远在外间的鞭子。 徐清明盯着她紧张到颤抖的长睫毛,手指又合在一起捻了捻。 「你说,哪些不对?」 「其实猫是很有自尊的,它们一般不愿意跟别人一起睡觉洗澡。」崔钰赶紧回答。 徐清明垂着眼睛想了想,就在崔钰忍不住探头去看他神情时,他抬起头。 「那就算了,换一个。」 对对对,算了好。 崔钰绷了好久的心总算放松下来,她舒了口气,冲徐清明甜甜笑。 徐清明重新打开书,翻到折角的一张停下,单手握书,把另一只手的食指点在崔钰的嘴唇上,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道光。 崔钰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徐清明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她的嘴唇,指尖渐渐没入两片唇瓣间,却抵上了她还紧闭的牙关。 他把书反手扣在榻上,空下来的手捏住崔钰下巴,迫使她张开嘴,那根手指就顺势长驱直入,碰到了崔钰温热的舌尖。 「舔一下。」徐清明动动嘴唇。 崔钰整个人呆在那里,眼睛里的光都是散的。 徐清明捏着她下巴的手收紧:「我知道你看得懂我在说什么,舔一下。」 崔钰确实看得懂,但看得懂又不代表要照着做,她又不是真的猫,怎么可能喵喵伸出舌头凑上去,对着主人又亲又舔。就算是那会儿她故意引他动情,都没用过这么难堪的手段。 「舔一下,我明天带你出去玩。」他的指肚在崔钰舌头上轻轻勾了下,低头贴近她的脸。 「主子!我查到……」 书房最里侧的书架突然转开,一个浑身泥巴的半大少年从里面冲出来。他满脸兴奋地高喊出声,声音却在看到榻上旖旎场面的瞬间被卡在嗓子眼里。 徐清明目光沉了一下,把潮湿的手指从崔钰嘴里慢慢抽出来,一点一点抹在崔钰因为挣扎而露出的白皙锁骨上。 「帮我给他传话,让他接着说。」他用唇形告诉她。 崔钰咬咬嘴唇,努力掩饰胸口的起伏,正襟危坐好,对那个泥巴少年说:「徐少爷要我告诉你,接着说。」 「啊?」 「接着说!」崔钰没好气地瞪他。 她被徐清明欺负了,当然要在别人身上欺负回来。欺软怕硬可是阴曹地府一贯的传统。 「母老虎……」路人丁嘟囔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我查出那帮人的来路了,他们的人在肩膀上都烙着这种狼头,是观峰山的人。」 徐清明把崔钰放回轮椅,松手的时候捏捏她的腰。 她看他。 他朝路人丁歪头。 崔钰十个指头伸了缩、缩了伸,好容易稳下心,推着轮椅向路人丁走去。 路人丁被她狰狞的表情吓到了,连退几步,哭丧着脸:「姐姐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和主子好事儿的!是主子说我只要得到消息就立刻来报!我上有老下有小,求你饶了我吧!」 崔钰懒得搭理他,一把拽住路人丁手里的纸,转身拿给徐清明。等徐清明看纸上图案的功夫,她凉凉睨了路人丁一眼:「我下面都还没小呢,下次说话走点心成不?」 路人丁低头朝自己裤子下面看看,脸红得透过泥巴都能看出来。 真是什么主子教出什么属下! 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崔钰冷哼着撇开脸,谁都不看,心里干净。她随手把徐清明扣在塌上的书拿起来,翻开的那一页图文并茂。其间一行字被朱笔勾出批注。 黑字:猫对你亲近信任的表现有几何? 其一,用尾巴绕你,用头或身体碰你的腿,用耳背或脸蹭你,希望沾上你的味道。 其二,舔你。 其三,当你抚摸过它后,它舔自己,来品尝你的味道。 其四,给你带礼物。 朱墨在「其一」那里画了个圈,在「其二」的旁边标注:待。 崔钰缩在徐清明臂弯里,闻着他身上常有的沉木味,莫名心安。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厚重的积雪压在树枝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惹得睡梦中的徐清明眉间现出道痕。 崔钰想伸手去摸,但在碰到的瞬间又收回手。她小心地翻了个身,朝窗外摇摇欲坠的枝上积雪点了点手指,上面的雪顿时消失,夜半寂静。 崔钰也不转身再窝进他怀里,就这么背对着他,听着他缓和的心跳,握住他舒缓的小指,把脸贴在他的手心里,沉沉睡去。 v第十八章[10.21] 她醒来的时候,还是在他怀里。他似乎真的很喜欢抱着她搂着她,就像对心爱的小猫一样宠溺。 崔钰被这种氛围迷住了,心里鼓出不少勇气的泡泡。 「你答应今天带我出去玩的。」 她声音还带着睡意,但手已经灵敏地攀上徐清明的腰,脸靠在他胸前,朝他的耳朵吹气。 徐清明不为所动地看着书:「你没舔我。」 崔钰大概是真的睡糊涂了。她懒洋洋地撑起身子,嘴唇碰到徐清明的喉结,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了一下,还不过瘾地又靠上去用牙齿磨起来。 徐清明的目光还放在书上,但本来揽着崔钰的手却用力一拉,把粘在他脖子上的崔钰带回了胸口。 崔钰眼睛里还是雾蒙蒙一片。 「你今天带我出去玩吗?」她又问,口齿也不清楚,像含了颗蜜枣,软软糯糯的。 徐清明这才把书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他笼了笼崔钰不老实睡觉弄散的衣襟,正巧崔钰拧了拧身子,令他的拇指不小心碰到她滑腻的小半浑圆。 他的动作丝毫未滞,给崔钰整理完,就起身自己到隔间洗漱。离开前捏捏崔钰刚睡醒而潮红的脸:「自己收拾好,我带你出门。」 崔钰一言不发,目送他离开。 直到徐清明身影隐没在刺绣屏风后,她才缓缓坐起来,摸了摸被徐清明碰到的那处肌肤。 真没出息啊,为了那点可悲的心思,连这种下作手段都用上了。 崔钰扭头望着外面那根光秃秃的树枝,眼睛慢慢潮湿起来。 等徐清明换好衣裳出来,崔钰又是欢欢喜喜的模样了。她偷偷几个法术就把自己收拾利索,只等着徐清明出来,就可以一起出门。 出了徐府不远,就是条商铺街,铺子是徐家的产业,但都租给老百姓经营着。街边也有不少小商小贩,一条街都热热闹闹。时日长了,也成了临安一景,因着位处南边,俗称「临安南景」。 「少爷我们去哪儿呀?除了这儿,临安东西北的三处胜景我都没去过,你挨着个领我去看看好不好?如果离得远也不要紧,咱们可以今天先去一个地方,等有时间了,再去另一个。哎,那个谁,丁丁?那边那个槽子糕刚出锅,你去给我买一包回来。」 崔钰嘴里塞着路人丁买过来的糖葫芦,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路人丁被她使唤地满头大汗,但徐清明在旁边没发话,他使眼色求救也被当没看见,只好认命地跑腿。 崔钰看着路人丁逐渐干瘪的钱袋,心情好起来。 谁叫她和徐清明出门时,他不长眼地非要凑过来,这下可好,大半月积蓄都进了她的肚子里吧?哼—— 她得意的转回头,却发现身侧的徐清明不见了。 崔钰立刻停下轮椅,抻着脖子四处张望。她想喊徐清明,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愣是咬着嘴唇,咬破了也没知觉,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猛地把牙齿松开。 她抹了一把嘴上的血,刚伸出舌头去舔,下巴就捏住抬起来。 徐清明眼睛里露出明显的寒意,虽然整张脸没有一点表情,但崔钰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我吃东西不小心咬到嘴了,」她拍拍徐清明还箍着她下巴的手,「你要是嫌弃我笨,就把我扔掉好了。」 我已经不怕再被你扔掉了,一点都不怕。 徐清明推着崔钰走到角落,面朝她蹲下,拿出手帕,轻轻擦着她还淌血珠的伤口。 崔钰呆呆地看着徐清明。 他腰高腿长,不管哪一世都是那张惊艳皮囊。她有时候就在想,她所谓的看上徐清明,比起这个破脾气的人,更喜欢的其实是这个身体吧。 这真的是个很棒的身体。 崔钰情不自禁想起那一天一夜的缠绵,又想去舔嘴唇了。刚开始口干舌燥,她耳边就传来当啷当啷的响声。 崔钰低头一看,徐清明从怀里掏出两条红绳,每条绳都串着一个指甲盖大的金铃铛。他埋头握住她的脚踝,拨开她的袜子和长裤,把铃铛慢慢系上。 崔钰使劲用手按着腿,才没一个高蹦起来露馅。 抱着吃饭睡觉也就忍了,现在居然连铃铛都要系,明天是不是就该拿根逗猫棒,要我表演打滚了?不能如他的意! 她弯腰抓住徐清明的手:「就戴一个吧!」 …… 徐清明把她左脚踝的铃铛绑好,指尖捻捻剩下的那个,又放回了怀里。几步走到崔钰身后,推着她的轮椅,走回街上。 崔钰捂住脸,好丢人。 不过很快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不见了。 站在千阶石梯脚下,望着顶端若隐若现的大雄宝殿,四周木鱼轻敲,香烟缭缭,崔钰的心很快宁静下来,陷入一种沉静祥和的心境里。 「这就是‘临安北景’檀山寺?」崔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扭头去看徐清明,说话都不敢大声,「这么多台阶,我们要怎么上去?」 徐清明推着她一转身:「不上去。」 接着就把目瞪口呆的崔钰带进了间小院子。 小院子的门很破旧,挂在那里摇摇欲坠,风一吹,咯吱咯吱,不停作响。墙面的那层白灰也早就被风雨侵袭掉色,整个院子都呈现着凋零惨淡。 可一进院子,天地有如翻覆。 早春腊梅红白交错,铁虬银枝,清气满乾坤。 「这是……鸳鸯梅?」 崔钰闷在阴间,本就稀罕带生气的玩意儿。姜小白知道后,不知从哪儿搜刮出百花画册,里面有记一奇观,便是眼前这株并蒂枝一红一白的梅花树。 崔钰外套着水红色绸缎小袄,领口边角都缝着雪白的兔子绒毛,俏生生闪着一双杏仁大眼,坐在红白并蒂的梅花树下,倒看不出谁是景了。 v第十九章[10.21] 徐清明目光落在她素净的小脸上来,手指肚合在一起,慢慢捻着,眼睛里涌现沉暗。 他走到崔钰身后,抬手摘下一支鸳鸯梅,三折两扯,就把花的边角都收拾干净。 他弯腰,梅花的嫩桠就插——进崔钰绾起的头发里,和原就插着的深绛木钗并排,显得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我去办点事,你在这里等我。天黑前就来接你。」徐清明把崔钰散到脸颊的碎发别到她耳后,看着她说。 崔钰突然心里一阵不安。 前一世,徐清明不就是说了这样的话,接着一去不复返了吗?她还没把他的腿搞断,难道他就要这么去死了? 「你保证会回来。」 崔钰拉住徐清明衣袖,望着他,目光灼灼:「你保证,你会回来。」 徐清明突然就笑了。淡淡的,只是稍微弯了弯嘴角,就如同初升明月撒在海面上的光华,照亮了崔钰的眼睛。 她听见自己心口砰砰的跳动声,感受到奔腾流淌的血液,四肢都变得温暖有力。 他无声地说:「我会回来。我保证。」 崔钰松开手,闭上眼睛,不看他离开的背影。等靴子踏雪的声音消失了,她才睁开眼,却不小心对上被阳光晃得刺眼的那堆雪,顿时眼睛里全是泪。 她捂住眼睛轻轻地揉,等舒服点了,推着轮椅向别的地方走。可眼睛里还朦胧着,就噗通一声,连人带轮椅,摔进了一个大洞里。 她脑袋撞在石壁上「嗡嗡」响,视线逐渐模糊,眼睛睁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还是陷入昏迷。 …… 崔钰恢复意识的时候就知道,她又被人绑了。而且这桩绑架跟青鸟的比,很明显就是凡人的行径。 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绑在轮椅上,嘴里捆上布条,眼睛也罩上黑布,心很狠,手法很老道呀。 她歪头听了下周围的动静,确定没人,弯起手指,在绕住手腕的粗麻绳上一点,绳子就一圈圈松开了。 崔钰活动下发僵的手腕,去摘遮住眼睛的布,手才碰到脑后的死结,外面就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心思一动,又把手背到轮椅靠背后,勾勾手指,让绳子虚虚环住她的手腕。 她来阳间,几乎没在外露过脸,不可能招惹到什么值得绑匪动手的麻烦。除非绑她的人,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利用她对付别人。 如果她没猜错,费尽心思又是挖洞又是捆人的,是昨晚路人丁说起的观峰山的人。 崔钰觉得,她可以趁这次无妄之灾,好好活动下筋骨,只要不闹出人命,光把人打到鼻青脸肿,老爷子应该不会罚她俸禄。 嘿嘿。 在崔钰的期待中,来人走到她跟前。 他冰凉的手指捏住上她嘴里的布条:「我要问你几句话,你老实回答,我就放你走。答应的话,点头,我把这块布解下来。」 崔钰没有一点反应。 她已经呆了。 男人的声音里,有着形容不出的高贵腔调,但落在崔钰耳朵里,她就知道,这混蛋嘴角一定带笑。 以为盖上眼睛我就不知道你是谁? 别说是你说话的声音,就是你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心里的情绪,我都能猜出九分。 徐清明,王八蛋,这会儿可算栽在我手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哼。 崔钰心里盘算完,在徐清明把她嘴里捆的布条解开后,忙把头偏开。 「别把我的花弄坏了。」 徐清明手一顿,接着抚上崔钰发里的花枝:「不过是枝花,这么宝贝?」 「你知道什么?」崔钰仰着脖子一脸得意,「这是我喜欢的男人送给我的。」 徐清明轻笑一声,把花从她的发髻里拨出来,拉过椅子坐在崔钰对面,懒洋洋地把玩着。 「我倒看见,这花是徐家大少爷亲手给你戴上了,这么说,你喜欢徐清明?」 「喜欢呀。」崔钰垂着脑袋,小声嘟囔,脸撇到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抿着嘴。 花的拔动本来就扯乱了崔钰的发髻,随着崔钰这么一晃脑袋,本来插在里面用来固定的簪子,「咣当」一下砸在了地面。 崔钰腰背一直,脸色立刻变了:「是不是我的簪子掉了?」 话没说完,她就拼命扭着身子要挣脱,徐清明起身制住她,却险些被她咬了手指。 他哭笑不得地帮她把簪子捡起来,松松绾进她发里,调侃道:「这又是你喜欢的男人送你的?」 「是。这是他上辈子的上辈子送我的。」崔钰心里压着股火,声音里也冒火。 「上辈子的上辈子?」徐清明重复了一遍,依旧笑着问,「骗谁呢?」 「爱、信、不、信,」崔钰冷哼,一字一顿地没好气,「我告诉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天上的仙女,仙女,知道吗?披罗衣,戴金翠,缀明珠,你今天把我捆在这里,是犯了大罪,要被天打雷劈的!」 徐清明才不管崔钰吹得天花乱坠,撑着下巴斜靠在椅子上,盯着崔钰张张合合的小嘴,手指轻轻捻着花枝,似笑非笑问:「那敢问仙女姑娘,怎么会喜欢上徐清明一个凡人?」 崔钰眼珠一转:「我每天没事儿,就扒拉开云往下看,每次都能看见他,看久了,就喜欢上了呗。喜欢上了,自然就偷偷跑到凡间,他见到我也很喜欢,就在一起啦。」 崔钰说起假话来脸不红、心不跳,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把徐清明逗得不轻。 「你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嗯?」 他弯腰靠近崔钰,炽热的呼吸一点点渗进她的肌肤里,白嫩的脸颊逐渐灿若桃花。 崔钰别扭地朝后仰头:「你到底是谁,把我绑到这里打算做什么?」 v第二十章[10.21] 「你说你是徐清明的心上人,我自然是等他来拿钱赎你。」徐清明离远了些,眼睛里星辰点点。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徐清明心上人了?」崔钰说完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口,简直手忙脚乱,「不是,我是他心上人,但不是这辈子的,这辈子他还没被我勾引到呢。」 「勾引?」徐清明笑得桃花朵朵开,截住崔钰辩解的话,「这就是你接近徐清明的目的?」 虽然崔钰正羞恼着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但听到徐清明的话,脑子也转得挺快。 弄了半天,他就是为了打听这事儿啊。可她一老实巴交的唇语先生,有什么值得他这么大费周折的?防人心真重! 崔钰心里撇嘴,但脸上还是很认真:「对呀,我就是为了这个。」 被点明了有人勾引,徐清明没有一点害羞。他噙着笑,把花重新插回崔钰的发里,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那我帮你怎么样?」 「嗯?」崔钰的耳朵从外到里红了个透,差点连声音都抖起来。 「我放了你,帮你勾引徐清明,而你,只要在我需要的时候,帮我一个很小的忙。怎么样?」 他嗓音沉沉,如一根根缠绵的蛛丝,慢慢缠满崔钰心口,他的声音一颤,她的心口也缠得慌乱。 崔钰糊涂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就是徐清明,他要她帮的忙肯定不会害他自己,那为什么还要帮她勾引他呢? 徐清明还在催,他的手指碰上崔钰滚烫的耳垂,若有若无地捻着:「你看,我不过碰碰你,你的身子都软了,这样,怎么能勾引男人?」 他的牙齿蹭上崔钰耳朵最敏感的耳珠,没用力地咬了几下,一股酥麻传遍崔钰全身,连手指都不能动弹。接着,徐清明就张嘴把耳珠含了进去,舌尖又热又湿,一点一点的磨。 他含糊地笑:「没出息的丫头,说答应我。嗯?说了,我就把你放开。」 崔钰咬着牙,眼泪都快盈出来,但就是不肯吭声。 这不是徐清明第一次用这个法子让她妥协了,她不愿意总是被他这么欺负。 徐清明松开嘴,拇指摸了摸湿润的嘴角,看着她咬出痕来的嘴唇,眼神有点深。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长颈瓷瓶,倒出颗朱红色的药丸,塞进崔钰嘴里。 崔钰「噗」一声把药丸吐出来,药丸喷到他白色长衫上,滚落间留下一道嫣红的痕迹。 徐清明脸色一黑,又倒了一颗,声音也没了刚才的柔情小意。 「今天不把这药吃了,你哪儿都别想去。要不你自己吃,要不我用嘴喂,选个自己喜欢的方式。」 果然,崔钰恶狠狠把药丸嚼烂了咽下去,男人就是不能信,哄你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哄不了就耍横,拿清白吓唬人。 她要是告诉他,别说嘴唇,她浑身上下没哪儿没被他碰过,他是不是要气到吐血? 见崔钰把药吃了,徐清明才满意的捏涅她的脸:「徐清明身边的路人丁是我的人,他会把我的话吩咐给你,记得照做。现在,我让他带你去徐清明那儿,乖乖别露馅,有你的好处。」 「你给我吃了什么?」崔钰舔舔嘴角,有点甜,还想吃。 「毒——药。」徐清明从后圈住崔钰的脖子,朝窗外蹲着玩蚂蚁的路人丁招手,笑着说:「不给你解药,你就会五脏俱裂,七窍流血……我可舍不得,所以要听话。」 他松开手,把崔钰往前一推,最后摸了摸崔钰的脸:「去吧。」 路人丁颠颠跑过来,把崔钰接过去,东奔西跑不停绕圈,等崔钰完全乱了方向,才停下把绳子全解开。 「丁丁,」崔钰见着太阳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揪住路人丁的耳朵,「你这叛徒做的真尽职啊。」 「疼疼疼,哎哟姑奶奶,你刚才不是说好了,要帮我主子的吗?一会儿徐清明可就来了,你别露馅了……疼疼疼,轻点嘶……」 「我答应你主子帮他忙,可没答应不收拾你。要是我拿揍你一顿去跟他讲条件,你说他是会答应我呢,还是会,答应我呢?」 …… 路人丁在那边嗷嗷直叫,路人乙在徐清明跟前愁眉不展。 「主子……」 「嗯?」 「主子……」 「嗯?」 「主……」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路人乙只好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咱们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就这么把人放走了,是不是有点……」 「问不出来就算了,不过一个小丫头,能翻出什么花来?」徐清明还没开口,被裹得跟只棕熊一样的路人丙插嘴,他伸出勉强完好的胳膊拽住路人乙,小声说,「阿乙快别说了,你以前见过咱主子这么开心吗?他哪儿是在审人,分明是在调戏人!」 「丙儿你说得对,」路人乙琢磨了一会儿,眼睛大亮,「俺还在村里的时候,村东头王寡妇就成天说隔壁李大柱偷她家地瓜,还告到村长那儿要审李大柱,结果审来审去,俩人就滚一起去了。前儿我回村,大胖小子都生仨了。」 路人丙捂住被徐清明抽出来的伤口,退后几步,脸色苍白的摇头:「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刚走到崔钰身边的徐清明额角一抽,抬手去揉。 「怎么了?」崔钰看到关切地问。 心里当然还在暗搓搓地想,遭报应了吧,平日装哑巴假正经,把我按揉搓捏的,现在还玩起蒙眼睛喂药来了……神仙都不会原谅你的! 徐清明的头只疼了一下就好了。 他摇头:「没事。带你去别的地方见个人。」 崔钰气得想砸脑袋。一般神仙见他还要齐刷刷跪一排,哪儿来的神仙对他不原谅! 这个世界,早就没有公平所在了嘤嘤嘤。 她愁眉苦脸、怨天尤人,徐清明已经把她推到山脚下一个小茅屋里。里面尘土飞扬,刚一进门,就呛得崔钰喷嚏不断。 v第二十一章[11.02] 「我还以为,徐少爷不会再来了。」 崔钰把眼前的灰挥开,才勉强看清蜘蛛网后面盘腿坐着的人,是个穿袈裟敲木鱼的老和尚,胖乎乎的,倒很是慈眉善目。 徐清明敲敲崔钰脑袋,见她捂着脑门,皱鼻子抬头,才动嘴说:「去求根签。」 「求签?」崔钰出声。 「原来女施主是来求签的。阿弥陀佛。」老和尚把木鱼放到一边,拿起身后的竹筒,把里面的签哗啦啦晃了晃,「求姻缘十两,求前程二十两,求财运三十两,求康健四十两,求家宅五十两……」 崔钰嘴张得能塞进拳头。 她是谁?阴曹地府崔判官,掌生死簿,握判官笔,凡人生死命数,不过在她提笔落笔间,如今居然冒出个和尚给她算命还要收钱? 她正准备不屑地大哼一声,徐清明就不知从哪儿把鞭子掏了出来。 崔钰推着轮椅健步如飞,从竹筒里拽出一根签,殷勤地递给老和尚。 老和尚眯着眼睛看签问:「姑娘你要问求什么签?求姻缘十两、求前程……」 「最便宜的就行,」崔钰不想再看他来一通摇头晃脑,连忙打断,她指着签,「这上面写的什么,我都看不懂。」 「梵语。姑娘,你的命,原由你定,你定完了,如今,」老和尚伸手朝天一指,「你的命,由他定。」 「不明白,」崔钰托着下巴慢慢摇头,「你们不是本来就常说人的命天注定,怎么就成这根签里说的了?」 「非也,非也,」老和尚摸摸光滑的脑袋,「你问的是姻缘,我说的自然也是姻缘。俗话说,出嫁从夫,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崔钰更听不懂了。但她也不是很在意,毕竟她也不是人了,这签,恐怕对她也不做数。 她又推着轮椅折回去,把徐清明拉过来,硬拖着他的手让他抽了根签。抽完后递给老和尚:「他也求姻缘,他的签又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拿起签,放得离眼睛远些,皱着眉看了许久,才抬起眼疑惑地打量两人:「你们二人,是什么关系?」 崔钰听完想当然笑嘻嘻:「我是他上辈子的——上辈子的——小媳妇。」 说完又觉得不好,毕竟现在徐清明还想装正经呢,不是把她眼睛捂死就随便耍流氓的那位。 她偷偷朝后仰头,正好被徐清明弹中脑门。 「别乱说。」他轻张了下嘴,连眉毛都没动。 崔钰两手叠盖着她的额头,一副娇气的小姑娘模样:「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要敢说是猫和主人,我就真学猫挠你啦。」 徐清明把她的手拨开,看到根本没敲出痕的光洁额头,嘴角不明显地抽了一下。 崔钰见了就又欢欢喜喜了。她轻快地跟老和尚说:「我现在在徐家当唇语先生,把徐少爷动嘴想说的话告诉别人。这会儿我告诉你了,该你说了,这签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这世姻缘怎么样?」 老和尚听完,困惑地挠了挠没毛的脑袋,又把徐清明的签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突然眉头一挑,再去看崔钰,脸色就古怪起来。 崔钰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到底是什么签啊?」 「是上上签,最好的签,肯定能娶到门当户对的心仪女子!」老和尚说话头都不抬,把签往竹筒里一塞,接着把竹筒往怀里一放,起身就要走。 「哎你跑什么呀,我还没给钱呢!」崔钰一把拽住老和尚袈裟,「你该不会是根本不懂,胡说八道的吧?」 老和尚气得脸都红了:「我老和尚算命,从来都没有不准的时候!都怪你这个妖孽缠在徐少爷身边,害得他……害得他……」 崔钰一听妖孽,眼神闪了闪,气势小了起来:「你说谁是妖孽?我才不是妖孽!」顶多算鬼魂而已,不害人的。 老和尚从袈裟里东摸西摸,扯出一打黄纸,朝崔钰抖抖:「不是妖孽,敢让我那符咒贴上验一验吗?」说着还往后退两步,脚跟快踩上门槛。 崔钰下意识抓住徐清明衣摆,把脸往后躲了躲。 她怎么说也是判官了,按理是不该怕那个破符咒的,但是天底下厉害的东西数不胜数,就像徐清明手里的鞭子,万一那个符咒还真不是个糊弄人的玩意呢? 徐清明低头,看到崔钰缩着身子,跟只看到狼犬害怕发抖的小猫一样,随手就把她挡在身后。 老和尚见状,又猛地朝崔钰抖了下符咒,接着转身就跑,蹿得比兔子都快。崔钰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跑得没影了。 崔钰不可置信地不停眨眼睛,忽闪的睫毛扫在徐清明手背上,有点痒,像看到她时的心里一样痒。 「这到底是什么人?!」崔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急败坏地问徐清明。 徐清明摸着自己的手背,眼睛如墨水般浓稠:「是救过我的人。」 崔钰顿时不发火了。 她知道徐清明小时候被绑架要赎金的事,既然是救命恩人,那,那她就不追究了! 但是该问的还要问清楚:「那你领我过来干嘛,真为了求签?」 徐清明动了下嘴,但没说成话,他伸手揉了揉崔钰的头发,推着她走出去。 崔钰又别扭了。徐清明这人,能说话吧,他就爱犯浑欺负人,不说话吧,又憋得别人心里不舒服,在他身边,真是没一时好日子过。 「他刚才说我是妖孽呢,你不害怕?」她扭头转身看他。 徐清明把她的脑袋按回去,接着推轮椅走,一点想理她的意思都没有。 崔钰捏捏脖子,彻底不吭声了。 等到了家里,徐清明把崔钰从轮椅抱到怀里,才对着她说:「百万大师有时神志不清,说出的话不能全信,上次他摸到我院子,看到那只白猫,也指着说是妖孽。」 崔钰暗暗咽下一口口水。 那只白猫,可是真真的妖孽啊。阿弥陀佛。 …… 而被徐清明冤枉的百万大师,正努力在黄纸上画符。画了一会儿手发酸,就把在旁边砍柴的路人甲叫过去帮忙。 路人甲光着壮实的臂膀抡斧头,听见百万大师的招呼,把斧头往木柴上一劈,拎过粗布短衣,抹着脖颈上的汗,大步生风走过去。 v第二十二章[11.02] 「大师,您怎么又开始画这个了?咱旧的不是还没用完吗?上次您说主子院里那只白猫是妖怪,给主子送了一大把,他不全还给您了?」 这话真戳心窝子。 百万大师心口的血流得哗啦啦。 他把笔重重摔在破角的旧木桌上,冲路人甲瞪过去。但路人甲还全神贯注抹着后脊梁上的汗,压根没感受到他的伤心欲绝。 百万大师「哇呜」一声抱头痛哭:「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跟着徐清明就把老子给忘干净了!当年老子又当爹又当娘把你们甲乙丙丁四个拉扯大,现在连点活儿都不愿帮老子干!老子不活啦呜呜呜……」 路人甲正想开口劝,百万大师又继续干嚎:「那徐清明最不是个东西,要不是老子把他捡回去,他早就死在那帮绑匪棍子底下了!老子用了那么贵的药把他救活,还给他治好了胎里带的哑症,他连老子的话都不肯听!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啊咳咳咳……」 百万大师喊得太入戏,一不小心呛到了自己的口水,拍着胸咳嗽起来。 好容易耳朵有了清净,路人甲连忙把倒好茶送过去,膀大腰圆坐在百万大师身边,开口劝:「您当初说,如果主子想把能说话的秘密告诉别人,就要把那个人领来求您的签,主子这不是把人带来了吗?怎么就不听您的话了?」 路人甲见百万大师还在费劲砸着胸,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背:「还有,您说您想当和尚,就把这情报贩子的活儿扔给主子,主子接了没说一句不愿意,还把我们四个都带过去。您闯了那么多祸,树了那么多敌,那时候拍拍屁股说不干就不干,他们不认人,就认那个名头,这些年给主子带了多少麻烦,您难道心里没数?」 年老体弱的百万大师被这两巴掌拍得差点吐血,缓了半天才别别扭扭地开口:「他不瞒得挺好的吗?除了咱几个,连亲生爹娘都不知道他能说话,应该不能被发现吧?」 说着老脸有点红,偷偷搓搓手。 「我听丁丁说,观峰山的人已经找到临安来了。」路人甲斜眼看他一下,慢吞吞回答。 「那你先回徐清明那儿,」百万大师理亏想找回面子,特意充大个儿,「我手里没有他们要的东西,没什么危险,丙儿身子没好全,他那边正是缺人用的时候……」 然后百万大师就看见,他话音还没落,路人甲套上短衫跑出院子,留下他一个老人家孤零零张大嘴坐着。 真是悲从中来啊。 百万大师默默含着泪,继续在黄纸上画符,可没等刚画完的那张符咒墨干,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套到他的脑袋上。他正欲呼救,就被后脑勺挨的一棍子敲晕了。 …… 路人甲回到徐清明那儿,走的也是书房的秘道。 他进去见没有人,便按往常一样,轻车熟路走到徐清明的卧房。 崔钰正在给徐清明修面,冷不丁看见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走进来,吓得一个小刀扔过去。 路人甲力大无穷,空手就能对上五六个带兵器的好手,但他进的是主子的房间,根本不曾防备,而且崔钰使判官笔也有几百年,手腕上的巧劲儿很不一般,这一刀没留情,生生扎进路人甲风迟穴,路人甲目光顿时涣散,两息后,轰然倒地。 正巧这时候,书生打扮的路人乙经过院子,耳畔突然飞过一支小箭,穿着一张纸呼啸射进墙面。那闪光的箭头差一点,就刺到了路人乙的耳朵。 路人乙面色不改,拔出箭就往徐清明屋里跑,脚迈进门槛的一瞬间,就看见路人甲直直倒地。想到方才那支箭,他自然以为徐清明也出了变故,想也不想,朝小刀飞出的方向掷出手中小箭。 路人丁本来在院里后头扫雪,正累了想偷懒,又怕徐清明出来逮住他,就溜到徐清明卧房窗前探头探脑看情况,才伸出脑袋,就看见有人冲主子那儿掷箭。 他年纪小,厉害的就是一张嘴,大到皇帝想把皇位传给谁,小到隔壁的母猪昨天下了几窝崽,只要他想,都能给打听出来,可如今眼见主子遇难,就算是细胳膊小腿,也要到前面挡一挡。 于是,他拎着扫帚打破窗纸,从半大的窗格里跳进去,舍命般挡住了那支小箭,还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扫帚砸向扔箭人。 那扫帚又大又沉,粗大的柄「咚」地砸中路人乙肩膀,当时就让他疼得冒了汗,整条胳膊没有知觉。 路人丁被小箭射中,捂着流血的肚子慢慢顿下去,泪眼模糊间,才看到前面站着的是他二哥。 路人甲被崔钰的小刀击中,昏迷不醒。 路人乙被他小弟的扫帚砸中,暂时废了一条胳膊。 路人丙被徐清明的鞭子抽伤,至今未能痊愈。 路人丁被他二哥的小箭射中,腹部血流不止。 小箭上带着的纸飘到徐清明手里,里面白纸黑字说知道了徐清明身份,已经绑走了百万大师,让他进观峰山赎人。 徐清明只觉得额角青筋乱跳。 他伸手去按,却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抢了先。 知道自己是闯了大祸,崔钰笑得比哭还难看,她主动往徐清明怀里钻了钻,帮徐清明按起额角。 她微仰着脖颈,手又高举,小衣里那一抹春——色全晃进徐清明眼里。 明明腰肢纤细,手脚又小巧得很,但胸前的波澜却十分勾人,白皙的浑圆也嫩得仿佛一碰就会出水。 他捏着纸的手指动了动,叹了口气,伸手点中崔钰的百会穴。 崔钰眨眨眼,还没明白过来,就脖子一歪,昏了过去。 徐清明的品味其实是有些独特的。 在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他不准崔钰在别人跟前做女子装扮,但又总喜欢去买点女孩家的小玩意,没人的时候,给崔钰捣鼓上。 大概崔钰是真的娇小,他完全把她当成小姑娘,她五六岁,他给她买鹅黄的绸缎裙,她七八岁,他给她买草绿的罗布裙,她九十岁,他给她买绯粉的细纱裙,就是到了她十五及笄那年,他特意挑的,也是一件水蓝的烟罗裙。 全是浅浅嫩嫩的颜色,越发显得崔钰满脸稚气。 那会儿,崔钰心里,其实可俗气了。 她就喜欢大红大绿,还有发光的金元宝。 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徐清明喜欢的女人会喜欢的。 她知道徐清明喜欢的女人,都在花楼里哼歌唱曲。所以她也学,背着他,偷偷学跳舞。 「嘶……」 崔钰盯着徐清明的新脸,心思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一不留神,手里刺绣的针就扎进指头里。 顶着新面孔的徐清明正半卧在塌上,听见声,探过身子,脑袋往崔钰腿上一倒,含住崔钰冒血珠的指头,就舔起来。 崔钰用力把手一抽,却被徐清明咬在嘴里。他使了力气,等手指拿出来,上面印了深深一圈齿痕。 v第二十三章[11.02] 「你得习惯,得装得像点,」他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勾人的笑意腔调,「观峰山的人不好糊弄,要是没能混进去,解药我就扔池子里喂鱼。」 …… 那天,崔钰昏迷前见到的是徐清明,醒来后,见到的也是徐清明。 确切说,是易容换了张面皮的徐清明。 他告诉崔钰,他就是之前绑架崔钰给她喂毒——药的那位。现在,他要崔钰帮他做件事,做成了,就把解药给她,做不成,就直接杀了她。 崔钰当然是点头了。 但当她知道他要她做什么的时候,心情还是复杂了一下。 徐清明说:「观峰山的山主在收面首,不少人都想把自己养好的面首送过去,你扮作面首主人,我做你的面首,我们借此混进观峰山。」 接着,他就把崔钰哄到了观峰山脚下的客栈里。 算起来,他们已经足不出户住了半个月。 崔钰每天要做的,就是习惯成为面首的徐清明。 比起熟悉徐清明动不动的轻佻举止,徐清明那张新面孔更让崔钰难以接受。 她低头看徐清明微眯着眼的那张脸,唇红齿白,媚态横生,活脱脱一个伶官。但徐清明又不肯收敛举手投足的那股公子气儿,临窗随意一个眼神,就勾得街下一群姑娘媳妇频频来敲门。 她就说他品味独特唉。 徐清明面朝上躺在崔钰腿上,见她出神,长胳膊一勾,就揽住崔钰的脖子,把她的脸拉到面前,朝着她微张的小嘴吹气。 崔钰恼得把手里的锦帕丢在徐清明脸上,还不解气,又揪住锦帕的边,把他的脸压得变了形。 徐清明不生气,还笑起来。 他揽住崔钰脖子的胳膊用了力气,把崔钰的脸直直压贴到他的脸上,感受到小姑娘的温软的嘴唇,他张开嘴,坏心眼的隔着锦帕,叼住了她的下唇,暗暗用了劲儿。 崔钰「唔」地挣开,捂住自己的嘴唇,气鼓鼓瞪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 徐清明也不掀开帕子,轻轻朝上吹气,帕子随着他的气息时起时落,上面绣着的蝴蝶像得了生气般,翅膀都在颤。 徐清明自在时,就会露出这种无赖样。 崔钰突然怀念得不得了,想偷偷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可手还没碰到帕子,门就被敲响了。 徐清明长腿一迈,就去开门。 崔钰歪着脑袋,从他挺直腰背的旁边望过去,一个香肩半露的丰满娘子正扬着脸,对徐清明媚眼连连。 崔钰离了那么远,都能看见她娇笑时胸前颤抖的两团,更别说就在那娘子跟前的徐清明了。 崔钰深吸一口气,把头扭到窗外,看对街那个捏面人的手艺人。 手艺人刚开始动手,面团放在手心里揉呀揉,还没揉完,崔钰就听见徐清明一阵低沉的笑。 她没忍住回了头。 那女人裸——露的光滑手臂伸到徐清明背后,慢慢摸着他垂至腰际的头发。 她的身子也靠近徐清明,那薄纱掩不住的胸紧贴着他,随着她的腰肢轻摇,在他胸腹上晃动着。 一举一动,全是风情。 崔钰觉得心里酸酸的,里面一股酸水止不住往外涌,但她的眼神,却格外平静。 这种情景,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不懂事时还会躲在被子里哭一阵,到现在,泪早流光了,已经不会悲伤了。 徐清明送走人,转过身,看到的就是崔钰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经历过大喜大悲,魂魄都被掏空了一般,没有往日里一点灵动和生气。 「小钰儿……」他轻轻开口。 她突然抬头,带着点慌乱和迷茫的看向他。 他的心口一滞。 要命。 真是要命。 这丫头的眼睛,真能要了人的命。 他握着锦帕的手指捻了捻,走过去靠着她坐下,很随意地从后面把崔钰拥在怀里,面贴面地说:「观峰山的第一轮选人已经过了,咱们明早就进山去。」 崔钰一时没明白过来,眼睛眨了好半天,才推开徐清明碰着她睫毛的手指:「第一轮选人?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啊。」 徐清明收了指头,放在唇下蹭了蹭,意犹未尽地盯着崔钰忽闪的睫毛:「那女人就是观峰山派来的,不然谁会让她又摸又蹭。」 话说到后来,就带出点冷哼的味道。 感觉出他对那娘子的讨厌,崔钰心里难免冒出点雀跃,声音也动听起来:「那,第一轮,到底是根据什么选的?」 「面首面首,当然是面和首。面就是脸咯,我这张脸,自然是能过的。至于首,头发,」徐清明嘴角的笑坏得很,「头发好,伺候人的本事才会好。」 崔钰:……我能说听不懂吗? 徐清明戳了戳崔钰的脸,也不管她纠结的面色,起身解起衣带:「帮我拿件衣裳,满身都是那女人的胭脂味,快吐了。」 哎? 崔钰又开始想不明白地猛眨眼睛。 他不是向来最爱钻在胭脂堆里吗?怎么会这么嫌弃胭脂味? v第二十四章[11.02] 徐清明没看她冥思苦想,边换衣裳,边慢条斯理的问崔钰:「你不是喜欢徐清明吗?」 「喜欢呀。」崔钰跟着厚脸皮的徐清明混了几天,脸皮也厚了,这话说的不娇不羞。 「你既然喜欢徐清明,那我这么对你,怎么看不出一点不情愿?」 徐清明脱下外衫,动作不经意地放缓,静静等崔钰的回答。 崔钰用一种「你怎么能这么笨」的眼神,很无奈地看他:「你哪里看出我情愿了?不是你说,只有我听你的话,你才会把解药给我吗,我只是为了活命好吧?」 徐清明一噎,不说话了。 崔钰暗暗扭头,舒出一口气。这五百年真没白活,要是在以前,她可想不到自己能在徐清明眼皮子地下胡说八道。 徐清明用余光,就把崔钰那点小神色收在眼里。 他换好衣裳,挑着眉角慢悠悠出门,好半天都没回来。 崔钰百无聊赖地趴回窗口,看捏面人。 手艺人在做蛇,三两下就把蛇的尾巴塑出来,开始拿竹签子挑蛇头。 崔钰一看是蛇,顿时没了兴致。 她闭上眼,刚回暖的风从脸上刮过,不冷不热的,很舒服,但她的心却乱跳起来。 她突然想起八岐大蛇的尾巴缠上她的身体的感觉。那种腥臭粘湿,顺着她的小腿一点点向上蔓延,让她的胃翻江倒海,恶心不已。 她伸左脚去蹭右脚踝,想把难受的感觉驱逐掉,没蹭几下,脚还挂在脚脖子上,徐清明就拎着小筐推门进来,头也不抬地从筐里拿出一条全身碧绿的活蛇。 「观峰山一共挑了十二个面首进山,用生肖给每个面首命了名,咱们排六,是巳蛇。按他们的规矩,你照着这条蛇,在你和我的衣摆上绣个轮廓。」 说完,就把蛇扔在地上。 蛇被摔得嘶嘶叫起来,吐着芯子,摆着尾巴,直直朝崔钰滑过去。 崔钰的尖叫都吓得卡在嗓子眼,猛地蹿上床,满床乱跑,抱起枕头被子就往蛇身上砸。 见那条蛇被被子罩住,半天没钻出来,崔钰才手脚发软地靠墙坐下,狠狠瞪着徐清明,嘴唇抖得厉害。 「你怕蛇啊……」 徐清明似笑非笑,懒散地在被子跟前蹲下来,掀开被角把蛇拖出来,掐着蛇头,冲崔钰晃。 崔钰脸都白了。 不管她如今本事多大,面对把她害死的凶物,她的心里还是本能的惧怕。 整个阴曹地府都知道,崔判官见不得蛇,有一阵阎王爷爱上吃蛇羹,在森罗殿后面池子里养了一池蛇,崔判官看见了,直接轰掉半座森罗殿。 「你别过来……」 见徐清明起身,拿着蛇往床边走,崔钰蹬着腿就想往后退,但背已经抵上墙了,根本无路可走。 「想我不过去也行,」徐清明笑得简直像街边的地痞流氓,「我甚至不想知道,你装做不能走路是为了什么,但你得答应我,到了观峰山,把我当成你的男人。」 「不能光我一个人主动,你也要回应才行。」 巍巍高山,蜿蜒嶙峋。 徐清明在前面走。 崔钰在后面跟。 徐清明面若桃花,笑如春风拂面。 崔钰有气无力,笑比哭还难看。 徐清明停在半山腰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就说你最近总不走路,腿脚必定虚弱,想雇个轿子把你抬上来,你却不肯。现如今,周遭荒山野岭的,难不成要我把你背上去?」 崔钰掐腰喘粗气,分不出精力跟徐清明呛声。她缓了缓,抹把汗,话没出口,身后就传来丝竹笙笛靡靡音。 崔钰扭头,只见四名赤身壮汉扛着小轿,轿上一女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却打扮得浓艳明媚,梳着繁杂的百花分肖髻,额头坠着拇指大的东珠,正襟危坐在软垫里。 两个男人在其膝边左右分别跪着,仔细看去,竟是双生子。红衣的正昂首吹着笛子,黑衣则垂头弹着古琴。 崔钰来了精神,伸着脖子想再看清楚点,被徐清明从身后盖住眼睛。 「主子,」他按说好的称呼叫崔钰,笑音里警告的意思实在浓郁,「您看别的男人,我可是会难过的。」 难过个鬼!你刚才不是也盯着那个小姑娘眼睛都不眨吗?! 那小姑娘才几岁?! 你你你,禽兽不如! 崔钰忍住没骂出来。 她拍掉徐清明的手,吐一口浊气,背手挺直腰:「我怎么会去看男人?我看的是他们的身份!」 她伸手朝小姑娘那遍布牡丹花纹的袖口指去:「瞧见没,那儿分明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卯兔!他们就是排四的,来跟咱们抢面首名额的对手!」 见徐清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崔钰心里很是豪情万丈,一时间,就忘了把手指头缩回去。 轿子里的乐声一下子停了。 那两个男人对崔钰的指指点点很不满意,脸上都露出不小的忿色。 抗轿子的壮汉也或板脸或皱眉,仿佛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就能冲过去跟崔钰干架。 唯独轿中那小姑娘,有些不一样。 她抹着霜粉的脸,忽地染起红霞,精致点描的眼睛里情意满满,怕是只要一眨,那爱恋就能涌出来。 v第二十五章[11.02] 崔钰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她又想骂人了。 小姑娘在看徐清明。 徐清明也在看小姑娘,目光就扫在她的脸上,而且眼神格外专注。 崔钰没忍住伸手捅他:「面首,你看别的女人,是不是不合定好的规矩?」 徐清明目光不动,还盯着小姑娘的脸,手却把崔钰动戳西捅的手指头攥住,另只手捏住崔钰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轿子。 「别闹,仔细看她额头上戴的东珠,有没有觉得眼熟?」 崔钰看过去,最先发现的是小姑娘突变的脸色,估计是看到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亲热,心里有点承受不住。 啧啧,小妹妹哟,道行还是浅,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也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想练到姐姐我这种看到他躺在花姐堆里宽衣解带都面不改色,还得个百八十年。 「想起来了?」徐清明问。 崔钰还沉浸在自己的感慨里,模糊听见徐清明问话,眨眨眼:「……啥?」 徐清明轻笑:「傻样。」 崔钰:「……」你怎么好骂人呢。 「那颗东珠,是徐清明徐家的,上个月出海刚捞回来打磨好,天底下只此一颗。」 你的珠子怎么会出现在她头上?!崔钰差点直接吼出来。 幸好她还剩点脑子,记得如今徐清明是乔装成其他人,而她呢,应该不知道徐清明能说话,也应该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徐清明。于是赶紧把这话压回嗓子里,又换了一段。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偷了那颗珠子然后送了人?」崔钰杏圆的眼睛睁得老大,看徐清明的眼神充满不屑,「我就说人家小姑娘素不相识,怎么能含情脉脉直盯着你看,原来是你欠下的风流债!那么小的姑娘,你也能下得了手,这已经不是饥不择食的问题了好吗?!」 这些是她心里话,越说越溜道。 徐清明拇指一划,按住崔钰的嘴唇,打断了她的义愤填膺。 他颇为头疼地看她:「我不认识她,我只认识那颗珠子。而且我也没偷过东西。那颗珠子,是徐清明亲手挂在院子里那只白猫脖子上的。你也在他家住了几日,就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在他家住过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崔钰斜睨他。 「因为我神通广大。」 崔钰:「……」 这时,那小轿已经抬到他们眼前。随着小姑娘的一个手势,轿子被放落于地。 坠着东珠的小姑娘走出轿子,对徐清明做了个福,眼睛并不敢看他:「我叫塔娜,自西边来……」 她偷偷抬眼打量徐清明,见他没有接话的打算,甚至连看她的眼神都没有方才那般专注,忍不住有些泄气。 崔钰笑嘻嘻地背手阔步凑上前,拿手指轻佻地勾了勾塔娜额上东珠。 「你这珠子挺好看呀,从哪儿弄来的?」 塔娜恼怒地后退一步,叉腰就骂,但顾及徐清明站得不远,声音倒压了下来:「老娘的宝贝,是你这个丑八怪能随便碰的吗?!」 「别恼羞成怒啊。」 勾东珠顺便摸了一把小姑娘脸的崔钰笑得欢。 她伸直碰过塔娜的手指,无声念了个诀,指尖就「蹭」地冒出一束火苗,里面清晰晃着一只雪白的大猫。 崔钰恍然大悟:「难怪你戴着他的东珠,原来你就是那只大白猫。」 塔娜没想到这么快被戳穿身份,干脆也不装乖了,得意得仰头对崔钰说:「对呀对呀,帝君送了我这么珍贵的东珠,送给你的,就是个不值钱的破铃铛。」 说着,手指朝下点点崔钰的脚踝。 「亏得你戴着这颗东珠,不然他压根就不会看你,」崔钰一脸微妙的同情,「他刚才还握着我的手,问我觉不觉得这东珠眼熟,会不会是被你偷走了……」 「你胡说!帝君是觉得我好看才会看!」塔娜气得跳脚,「你要再敢瞎说八道,老娘我撕烂你的嘴!」 崔钰和蔼地笑着,摸摸塔娜的头发:「对呀,我就胡说,你能怎么样?我一会儿回去,还要告诉徐清明,这东珠就是你偷的,你为了偷珠子,把那只白猫杀了,还打伤了徐家护院,连徐夫人都受了惊吓生病了。你觉得怎么样?」 塔娜想张嘴,崔钰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又想撕烂我的嘴对吧?我现在可是和他同吃同住,寸步不离,你要是觉得撕烂嘴这事儿做起来又漂亮又优雅,随时欢迎哟,大、白、猫。」 说完就欢快地跑回徐清明身边,腿不酸腰不痛,走起路来,比刚才上山时还轻松。 塔娜留在原地:老娘,居然被欺负了?!还是被个才五百年道行的丑八怪欺负了!? 她一跺脚,回到轿子里,气鼓鼓对左右两人说:「这次面首比赛,你们一定要赢过那个丑八怪!」 「不是说,要帮帝君赢吗?」左边那个小心翼翼地给她锤着腿。 塔娜一脚把人踹开:「帮个屁!老娘的面子都丢光了!不管不管,先赢了再说!你们两个妖怪,要是连帝君如今一个凡人都赢不过,我就,就把你们撕烂!」 …… 但心怀壮志的塔娜刚到山顶,见到竖在显眼处的那块木牌,身形还是晃了一下。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选面首,还要比「举车轮」和「力能穿鲁缟」? 她身边的两个都是身娇体柔的耗子精,完全不擅长体力活好不好! 崔钰也在捧着脸纳闷。 「你说,选面首,为什么还要比这些啊?」她坐在树底的大石头上,低头看徐清明。 徐清明在做面首,自然不能如两人独处般放肆。他如其他面首般,俯首于崔钰身侧,坐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兽皮垫,烧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火炉,扇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羽扇。 听到崔钰问,他把煮沸的水舀出,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盏盛着,端给崔钰。 「历史上最早的那位面首,就是靠举车轮才声名远扬,成为皇母的入幕之宾的。」徐清明表情淡然,仿佛只是在传播知识,」活穿过车轮的中轴,就能把车轮给抬起来,想必体力不错,体力不错,大抵那儿的活也是好的。」 v第二十六章[11.11] ……所以说有了文化的流氓最可怕! 崔钰用力吹着小盏里的水,热气扑到脸上,连睫毛都沾了水珠。 徐清明看了一会儿,双手撑在崔钰两侧,自下而上贴近她的脸。崔钰看到他的光洁额头,接着是剑眉星目,还有英挺鼻梁,最后,落到眼里的,是那张噙着笑的嘴。 他轻轻地舔到崔钰的睫毛,把几颗水珠慢慢卷到舌尖。 崔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就感到他微凉的嘴唇贴上了她的眼皮。 她捧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比赛开始了,」徐清明又亲了亲她微红的面颊,「这是给我的鼓励。」 他又点点她的嘴唇:「我要这里,做这场比赛的彩头。」 徐清明先去了比赛用的大台子,崔钰闲得无聊,就在观峰山的庄子外面溜达了一圈。 这庄子简直捂成铜墙铁壁,几乎是每两步,都有拿着兵器的壮汉守着,崔钰看得出,他们每个人的精神都十分紧绷。 她捧着茶盏,悠闲地晃过去。 「你们这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啊?」崔钰贼头贼脑凑到一人跟前,小声打听。 壮汉看都不看她,目视前方,站得笔直。 崔钰锲而不舍:「别装了,谁家庄子没事,搞得跟要打仗了一样?」她手肘朝壮汉一捅,从怀里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进壮汉腰带里,拍拍他鼓起来的腰带,「我是来给山主送面首的,跟你们也没啥利益牵扯,而且我嘴可严实了,你就跟我说,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壮汉抿着嘴,摸摸腰带里的银子,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才低头,跟崔钰脑袋靠脑袋地说:「那你千万别说出去啊,我们确实有仗要打。就是我们山主的弟弟,以前老跟我们山主意见不合,前几年自己跑出去了,还打着我们观峰山的旗号胡作非为。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了势力,说是要打上来把我们赶走,把观峰山换成他的。」 内讧啊……崔钰挑眉,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们救老和尚?不过要是真打起来,混乱偷个人,说不定更容易点。 她正寻思着,要不要套一套老和尚的位置,就听见大台子那里锣鼓震天。壮汉收了钱卖了消息也是心虚,一听见动静,立刻板脸站直,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崔钰只好又捧着茶盏,慢吞吞原路折回去。等她挤进人群里的时候,子鼠丑牛寅虎三个都已经结束了。 一打听,刚才那声锣鼓,是庆祝寅虎那人通过的。 她抬头,塔娜身边那俩耗子精正走上台。 好看是好看,就是那小身板一阵风都能撂倒。 一个钻进车轴底下还算灵活,但手抓到车轮以后,就跟粘在车轮上一样,脸都憋红了,车轮也没动一下。 另一个走到被展开鲁缟前面,手慢慢靠近白布,崔钰眼向来尖,就觉得他指尖有光闪过,眯眼一看,哎哟——原来是没力气徒手穿布,想把尖爪子伸出来,作弊呀。 崔钰斜眼看看在对面坐着的塔娜,伸出手指,对着那只耗子精,当空画了个圈。 圈被画完的瞬间,那只耗子精的脑袋上突然长出对灰黑色的耳朵,脸上也蹭地冒出几条胡须,吓得他赶紧去捂头顶,又连忙去捂脸颊。 塔娜一惊,在被人发觉前,从腰间的巴掌大的荷包里扯出一块大布,抛上台子,正好把惊慌失措的耗子精盖住。举车轮的那只赶紧跑过去,把同伴抱起来送下台。 听到观峰山宣布卯兔落选,塔娜咬牙切齿地踹了耗子精两脚。接着就开始对周围到处打量。 等看到崔钰抻着脑袋朝她望,见她看到自己,还笑嘻嘻挥手示意的时候,塔娜差点把后牙给咬断。 崔钰毫无自觉地颠颠绕过去,脸上笑开花。 她指着塔娜腰间的那个绣满卍字的荷包,问:「我刚才看到啦,那么大一块布,你就是从这个小东西里拿出来的。徐清明突然冒出来的火炉杯子,估计也是你给他的吧。这是什么宝贝?给我看一眼好不好?」 好不好?当然不好! 塔娜正准备对崔钰开骂,崔钰就很无所谓的摊手:「当然咯,你不愿给我看,也没关系,毕竟这是你的东西嘛。但是你的面首……他的耳朵和胡须还在外面没收回来,你打算就这么包着他带下山?」 塔娜一口老血冲到喉咙口,抖着手把荷包解下来,忍住没丢崔钰脸上。 她刚才试过了,确实没办法把耗子精变回原样。 崔钰拿着荷包拉扯半天,抬头问塔娜:「你这里能装活物吗?比如说人。」 塔娜东张西望装没听见。 「不知道再变条尾巴出来……」 「能装!什么都能装!」塔娜气呼呼地喊。 「骗谁呢?要是什么都能装,你干嘛不把你的长胡须的面首装到荷包里?」 崔钰「切——」的冷哼一声,伸手朝着布里的耗子精,又开始画圈。 塔娜冲过去拉下她的胳膊:「我说我说,你把他变回来!」 「这荷包是我娘留给我的,里面什么都能装,就是不能装妖魔鬼怪和神仙,」塔娜一脸不情愿,「凡人的话,没法力,当然可以装。」 「那就借我用用吧,」崔钰掂了掂感觉不到重量的荷包,抬手把施在耗子精身上的咒解了,「你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到我家里去等我。」 她把挂在脖子上的红绳摘下来,吹一口气,绳子末端拴着的钥匙就现出来。 「这是我家钥匙。你拿着它,就能随便进出地府,」崔钰一脸「看我对你好吧」的表情,对塔娜眨眨眼,「具体位置自己打听,记得顺便帮我打扫下卫生,再给我的小松树浇点水。」 塔娜经久耐磨的后牙,还是喀嚓一声,被她咬断了。 崔钰浑然未觉地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就看见陈龙的面首一拳穿过鲁缟,那布料的撕裂声和锣鼓声一起响起。 陈龙的面首主是个热情的西域女子,自面首上台起就尖叫不断,见面首凯旋,竟自己跳上台子,赤足凌空飞扑到面首身上。 面首熟练地把她接住,吻落在她白花的胸脯上,任她的双脚勾在腰间磨蹭。 崔钰又想起徐清明离开前说的话了。 说什么「要这里做彩头」,该不会……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忍不住暗暗咽了下口水。 v第二十七章[11.11] 脑子里的旖旎画面还没展开,徐清明就从侧面走上台。 随着他的靠近,那个还沉迷在亲热中的西域女子也回了神,推开自家面首跳到台下,捂着心,直勾勾看徐清明。 周围的嘈杂声也陡然停下。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徐清明的身上。 不同于其他面首或面容妖艳、身段娇柔,或身强体健、沉闷无趣,徐清明一袭墨黑胡装,长发披散飞扬,腰高腿长,宽肩窄臀,不过噙着笑意走来,气势便模糊了他的长相。 众人心中都暗惊起来。 这是分明养尊处优惯了的男人! 分明是身居高位久了的男人! 分明是凌傲于天地间,万事不于眼中放的男人! 在静悄悄的,只余一点喘气声的环境里,徐清明越过该举起的车子,朝着崔钰在的方向走去。 该怎么形容崔钰如今的心境呢? 一个勾住众人视线的男人,慢慢朝自己走来,众目睽睽地弯下腰,捧着自己的脸,说要自己帮他束发。 感受着周围那些火辣辣的嫉妒目光,姑娘家的那点虚荣心,一下子全膨胀起来。 她的心口跳得厉害,脸也有些发烫,但是腰板挺得很直,手上的动作也丝毫不乱。 束完头发,她学着徐清明,也把他的碎发别到他耳后,手指从他耳边落下时,她几乎是情不自禁的,抚上他的脖颈,踮着脚尖,亲上了他的嘴角。 亲完她就慌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胆大,忙超后退想离徐清明远点儿,手指却被他攥住。 他眯着眼睛,伸出舌头舔舔被崔钰亲过的嘴角,又意犹未尽的拉过崔钰的手指,半咬半吻地抿了抿,低低地笑。 「想拿这个糊弄我可不行,说好的彩头,一会儿还是要给的。」 崔钰动了动嘴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把手指抽回来,安静地看着徐清明走回车子那里。 她其实已经听不太到周围的声音了,莫名的欢喜从心里咕噜咕噜地翻滚上来,她如同一个陷入爱河的平凡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柔情。 这感觉,既像以往她生病,徐清明冒雨从小铺给她买来热腾腾的香糕时,她掩在心底的心悸,又像是她和徐清明翻云覆雨时,身心止不住的战栗。 她知道,就算过了五百年,她果然,还是没能把那份感情忘掉。 哪怕被欺骗过,被背叛过,伤心到泪都流不出来,难过到疼都察觉不到,只要他稍微对她好一丁点儿,她还是会对他心动不已。 徐清明矫健地像原野上的猎豹,猛地扎进车轮下,崔钰甚至没看出他用力,车子就已经被他举了起来。 他停了片刻,又面色不改的把车子轻轻放下,比起前面两位拼命举起又重重摔下的狼狈相,徐清明显得游刃有余。 他拍拍袖子上沾到的尘土,走到鲁缟前,手掌轻轻贴上纯白的布料,突然偏过头,朝崔钰挑着嘴角,抛去个眼神。 崔钰眨眨眼,这才注意他的嘴唇在动。 他在看着她数。 四…… 三…… 二…… 一。 没有一点声音的,那块鲁缟毫无规律的完全裂开,化成了无数碎片。正巧一阵小风刮过,那些碎布凌空直上,如起舞白蝶般飘洒在众人眼前。 日光正好,照在台上,玉石的台面中落下不少蝴蝶般的阴影,徐清明立在正中,恍若入画神仙。 这时,徐清明迈动步子,仿若一颗入水石子,打破一时寂静,众人的声音如海潮般涌出。 「好美……」 「好厉害……」 「郎君,你来跟着我吧!我会把我最珍爱的宝物都献给你!」 那热情的西域女子朝徐清明冲过来,几乎要跪倒在他身下。 徐清明笑笑:「最珍爱的宝物吗?我已经有了。」 他朝有些发愣的崔钰抬了抬下巴,对西域女子低声说: 「看到没,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她……就是我最珍爱的宝物。」 傻乎乎的小姑娘离他们还有段距离,加上周围人声鼎沸的,自然没能听清。 等徐清明走近,崔钰忍不住打听,表面上还装成浑不在意:「刚才……你和那个面首主说了什么?」 徐清明见她分明想知道得很,却偏随意左顾右盼不看他,心里暗笑。 他伸手揉揉她额前的刘海,接着,仿佛做过千万遍般的,熟练地牵住崔钰宽袖下的手,带她离开了人群。 崔钰看他似笑非笑的那张脸,又有点不想问了,老实地被他牵着,回到方才的那颗大树底下。 小火炉下面的碳还冒着红火星,噼里啪啦地闪,有一颗火星突然溅出笼来,落到放在旁边的羽扇上,把羽扇生生烧出一个小洞。 崔钰正巧走回来看见,「哎」一声撇开徐清明,冲过去,拿起羽扇仔细瞧,懊恼地鼓起腮帮:「这扇子是那个塔娜的吧,你怎么也不好生保管着?到时候被她拿这个作把柄缠上了,多麻烦!」 「我还没说这是谁给我的,你就知道了?」徐清明笑得清闲,一点没把崔钰的担心放心里。 「这有什么难的。我不仅知道这是谁给的,还知道这是怎么带来的。」 崔钰得意地扬头,把荷包拿出来,拽着带子甩了几圈:「这些东西,原本全都装在这个荷包里,想用的时候拿出来,用完了就放进去,连活人都能装在里面。」 v第二十八章[11.11] 崔钰借荷包,其实就是为了最后那句话。如果能把活人装进荷包里带走,那偷个老和尚,不就轻而易举了? 她当时想得简单,所以说得也顺口,但话刚说完,她又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这荷包是妖族里的东西,如今徐清明就是个大凡人,她这么随口一说,不会把他吓到吧? 她抬头看徐清明。 徐清明神色如常,他手指随意拨弄下荷包的带子,带着笑说:「装进去给我看看。」 「啊?」崔钰猛眨眼睛。 「你不是说,这扇子是从这荷包里取出来的吗?那你把它装进去,再取出来给我看看。」 「哦。」崔钰一边应着,一边把荷包解开,扇柄才伸进荷包口,就跟被大力吸到一样,连变没变小都没看见,就直接「嗖」地一下消失了。她又心里念叨着羽扇,伸手进去一拉,就把羽扇拿了出来。 做完,崔钰抬着眼睛小心翼翼问徐清明:「你不觉得古怪?」 「古怪?」徐清明轻笑一声,「有什么古怪的?我早就说了,我神通广大。」 见崔钰还拧着眉,神色不解,他只好消了逗她的意,捏捏她的脸,浅笑着与她解释:「我早些年遇到个人,虽然为人很不着调,但的确有几分本事。他说他当过捉妖师,还跟我讲过他降妖除魔的不少事迹,所以见了这个荷包,我虽然也惊奇,倒不至于觉得古怪。」 崔钰听罢,用力抿抿嘴,开口问:「那……我说我是仙女,你信了没?」 「仙女啊……」徐清明笑得眼睛弯起来,「要我相信,你怎么也要给我点证据才行。而且我听说,这天上的仙女,都是个顶个的漂亮,你如今的模样,该不会是,做了假吧?」 崔钰沮丧起来。 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但这么直白地被喜欢的男人说出来,到底,还是有点难过。 她手指拂过羽扇被烧焦的那个小洞。随着她的动作,被她碰到的地方一点点恢复原状,等她抬起手,那羽扇已经完好无损,看不出丝毫烧过的痕迹。 崔钰拉着脸把扇子举起来,摆到徐清明脸前,没好气地说:「呐,这个做证据行吧?要不要我再给你变点别的?」 徐清明脸上的笑慢慢淡下来,他几乎问地一字一顿:「你真是为徐清明来的?」 「对呀,」崔钰见他变了模样,立刻把臭脸收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小,「我是他上辈子的上辈子的……」 她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她是他什么人呢?根本就什么都不是,上次说出口,那是憋着一口气,现在,她真的没勇气再说一遍。 她黯淡的神情落在徐清明眼里。 「你们那辈子的结局是什么?」他问。 崔钰张张嘴,又合上,咬了咬下唇,才轻声说:「哪儿有什么结局,我和他,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是帝君,九重天万神敬仰的至尊存在,我是小阴司,在地府勉勉强强混日子,这就已经是结局了。 徐清明自然听出另一种意思:崔钰是天上仙,自己是尘间人,不般配,无长久。 他想到这点,声音有些沉:「那你现在来,又想做什么?」 搞断你的腿…… 崔钰想起紫微大帝横眉倒竖的那张脸,嘴角一抽,心里的郁气顿时烟消云散。 她努力打起精神,俏皮地嘻嘻笑:「也没打算干嘛,就是来看看他呗。我一个人在天上怪无聊的,正好想起他,就下来溜达溜……哎……」 崔钰瞎话没说完,徐清明按着她的肩,把她一把推到树上。 崔钰的肩膀撞地生疼,刚想叫,嘴唇就被徐清明咬住。 这简直,已经不算是亲吻了。 那力道,真是恶狠狠的呀。 没几下,崔钰就感到了嘴里的那丝血味。 徐清明对女人向来温柔,只有对她,从来没有半点分寸。但就算他爱欺负她,也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凶残。 而且他的吻并不急促热烈,只是在慢慢撕咬着她,反复要把人拆卸入腹般,倒像是种惩罚的折磨。 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崔钰想到这点的时候,嘴唇已经疼得快没知觉。她伸手去摸徐清明的脖颈,手指轻轻地抚着,感觉到徐清明顿了顿,她捧起他的脸,踮脚帮他舔起嘴角沾的血。 徐清明的胸脯也起伏得不轻,眼睛里的黑色如墨水般浓稠,化都化不开。 他单手贴上崔钰的手,微阖着眼睛看她。 良久,才开口。 「你能待多久?」 「不知道。」 「你还喜欢他吗?」 「喜欢。」 「我就是徐清明。」 崔钰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她以为,他不会告诉她的。 她这眼里的困惑太明显,再装什么恍然大悟、大吃一惊,那就不像了,只好咧开嘴,露出几颗整齐的小白牙:「嗯…那个…其实吧,我早就知道了。」 「我都跟你说了,我和你几辈子前就认识了,你那时候又不是哑巴。你的声音,我一听,就认出来了。」 徐清明倒是真定住好久。 他当时只以为崔钰胡扯,哪儿想到她是真熟悉他,单凭声音就能知道他是谁呢? v第二十九章[11.11] 他喉咙一动:「所以你就是来勾引我的,对吧?」 不等崔钰回答,他又面无表情说:「那下一场的比赛,我倒不用顾及什么了。」 崔钰怎么听,怎么觉着,这轻飘飘的话里意义深远,顿时从脚底到头顶都打了一遍哆嗦。 「什…什么比赛?」 徐清明挑起眉,斜睨她:「选面首,自然要看伺候人的本事,而这本事如何,自然要取决于被伺候人的反应。」 「不是能进山寨就行吗?还要接着比?」崔钰眼睛睁得老大,下意识紧合住自己的衣襟。 「如果能在那之前把事情办完,当然就不用比了,如果办不完,只能按他们的要求走。」 徐清明伸手去握崔钰抓着衣襟的手,手指轻轻一勾,就把崔钰的小手收进掌里。 他拉着她要回台子那里:「现在那边应该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该有人来请我们进去了。」 崔钰点头,刚被牵着走了一步,大叫:「塔娜的东西还没收拾呢!」说完就抽回手,扭头颠颠跑回去。 徐清明站着,看崔钰蹲在地上,拿着荷包兴致勃勃把东西收进去,面色柔和了许多。 看到崔钰突然抬起头朝他身后张望,他也转身,当初来客栈的那位娘子笑盈盈走来。 「我们山主今晚设宴,招待各位过了关的,」娘子离老远就笑起来,声音里满是喜气,「我来迎您入山。」 崔钰已经装好了东西,把荷包往怀里一塞,跑过去挽住徐清明胳膊,亲亲热热地粘着他:「那咱们快走吧。」 又甜甜笑着对那娘子说:「麻烦您,给我和我的面首带路了。」 话里「我」还有「我的」都咬得很重,带了点脾气里面,那娘子听完也不生气,依旧笑盈盈的:「不敢当您这句麻烦,您的面首在刚才十二个人里,是最出色的,我能为他带路,是我的荣幸才是。」 徐清明垂眼,看了看赖在胳膊上磨牙的小姑娘,笑着对娘子说:「我不过是做了能让她欢喜的事罢了,值不得出色二字。再者,方才并未评出高低,你却说我最出色,只怕不合适,还望慎言。」 娘子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崔钰的眼睛却倏地亮起来,脖子也挺起来,腰也直起来,整个人趾高气扬的,精气神儿十足。 徐清明只觉得好笑。 这小姑娘这么好哄,如果能骗来做媳妇,倒也真的不错。 酒池肉林。 这四个字崔钰在姜小白的话本子里见过,旁边还有工笔配图,当时就看得崔钰眼睛发光。 她要是能造这么个地方,再把徐清明关进去,每天喝酒吃肉,玩闹享乐,哎哟那舒坦劲儿,真是让做神仙都不去了。 崔钰想起这事儿的时候,她正窝在徐清明怀里。而他坐在酒宴的席上,一条腿曲起让她靠着,另一条腿随意地伸开,慢悠悠往她的嘴里喂果子。 徐清明看她盯着屋内凿出的酒池子出神,两指捏着她的下巴晃了晃:「想什么呢?」 崔钰凝神看着侍女拿起羊脂白玉勺,从酒池里舀出酒,再慢慢倒进百年古藤雕成的古藤杯,忍不住咽口水吸鼻子:「这池子里灌满的是什么酒?闻起来有股青草的甜味儿,跟在郊野里一样。」 「你鼻子倒灵,那是百草酒。」 徐清明伸出手指,把崔钰嘴角的果渍抹去,又举到嘴边,慢慢舔了舔,嘴角挑起:「果然很甜。」 崔钰双手拉下他的手,也不放开,就那么握在手里:「你刚才出去一趟,找到人没有?」 「这山寨太大,戒备又森严,一时根本找不到。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徐清明低下头,嘴唇贴着她的额头说。 崔钰缩缩脖子:「对了,我之前打听到,这里快要打仗了。」 接着,就把当时听到的话细细讲了一遍。 听到弟弟打着观峰山旗号的时候,徐清明眼睛眯了一下。等崔钰把话说完,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着崔钰的手心:「我知道了,不碍事。咱们先把好好吃一顿,别的,回屋再说。」 他刚说完,大殿厚重的门帘就被掀开,随着掀帘子侍女那句「山主来了」,一个身着黑白素色男装的女子,背手昂头走进来。 崔钰坐直去看,那女子已经有些年纪,身材干扁瘦弱,面色苍白,但眉毛描得极浓,高高的挑起,显得英气强势。 到处大肆寻面首的女人,怎么会如此拘谨又无趣? 不仅崔钰觉得困惑,席间不少人,也窃窃私语起来。 山主像是没听见一般,径直走上正中的席位,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扬手干了一杯酒,就坐下自顾自地喝起来,没有半分热情。连离她最近的徐清明,她都没有多看一眼。 碍于守在她身后的一排持兵器的壮汉,整顿饭,都安安静静的。就算每个人眼底都有不同的情绪,也没人改当众表露出来。 崔钰自从听了徐清明「回屋再说」的话,就乖乖巧巧地开始吃东西。现在又迷上了那百草酒,一点一点呷着喝,不多时,脸颊就红了。 她眼睛朦朦胧胧的,染了一层水光,看什么都像晕在黄昏里,看得徐清明神色越发深沉,伸手轻盖住她的眼睛,仰头灌下一杯满酒。 崔钰软绵绵地拖开他的手,头枕着他的腿,随意一歪,像是看到了什么,浑身一顿,接着眯眼睛打量半天,而后又双手撑地,身子前伸,想看得更清楚。 徐清明怕她摔到,伸手搂住她的腰,下巴从后面倚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了?看什么呢?」 「老和尚手腕上是不是带着一串檀木珠子?一共九颗,分别刻着十八罗汉中的九位。」 崔钰声音也懒洋洋的,跟没骨头似的,但吐字却很清楚。 「是。」徐清明答地笃定。 「山主手上也有。不过刻的是另外九个罗汉。」崔钰张嘴打了个哈欠,又翻身靠回去,「和老和尚的那个,料子,雕功,甚至上面罗汉的举止神态都差不多,看起来跟一对似的。」 徐清明摸摸她熏醉的小脸,把她往怀里揽了揽,正欲开口,崔钰「嘘」着食指点唇。 「有东西过来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一只白色的鸽子扑腾着翅膀,从窗外歪歪扭扭飞进来,直直要往山主怀里撞。 山主见到那鸽子的瞬间,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嘴紧紧抿着,眉头也拧得厉害。 v第三十章[11.11] 崔钰心思一动,手指悄悄一勾,那鸽子就突然转了方向,一头栽到她跟前的长几上,撞翻了盛满酒水的藤杯,酒顺着几边流下来,洒湿了崔钰的裙摆。 那鸽子浑身都是酒,扇起翅膀甩了几下,又溅到崔钰的小衣上。 她不满地拎起裙摆站起来,一把捏住鸽子的小腿,把它倒过去,用力晃了晃,却不小心把鸽子腿上绑着的字条甩了下来。 字条落地,慢慢展开,崔钰随意地扫了一眼,刚看清楚,字条就被走过来的侍卫捡了起来,还把她手里的鸽子要了回去。 崔钰撇着嘴地又窝回徐清明怀里,搂着徐清明的脖子,一边撒娇的晃,一边嘟囔着说要喝鸽子汤,还不时朝那只鸽子气呼呼看一眼,孩子气得不得了。 徐清明亲亲她的鼻子哄她,又抱歉地对打量他们的山主笑笑。 …… 晚宴结束,徐清明带着喝得软绵绵的崔钰回房。他们的屋子在山寨的最西面,和西域女子他们,在同一个院子里面。 一路上,那西域女子总想和徐清明搭话,崔钰一会儿说困,一会儿说累,跟小猫一样巴在徐清明身上,占着他的耳朵,一个劲儿地哼唧。 等回房徐清明把门一关,她伸着懒腰倒进床里,侧着脸问他。 「李峰是谁?」 「是我的化名。我晌午不是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吗?我在外面行走,用的名字,就是李峰。」 徐清明也走到床边坐下。 床大得足够崔钰翻跟头,铺着水红面金丝绣的锦被,仔细闻,还是熏过香的,带着股说不出来的好闻蜜味儿。 崔钰听完徐清明的话,皱着眉头,盘腿坐起来,歪头想了想:「那……鸽子送来的字条是什么意思?上面写着‘李峰在我手里,拿观峰山来换’。」 「有落款吗?」徐清明问。 「没有。不过我看山主见到鸽子,脸色都变了,应该是知道这字条是谁给的。」 徐清明静静看了看她莹白的脸,思索半晌,从怀里拿出一个靛蓝的荷包,取出一张纸:「你看这个字,和那字条里的字,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我看不出来……」崔钰挠挠耳朵,低下头,小声说,「我不太懂这个,什么字儿啊画儿的,我都不太懂……」 她又恍然大悟地抬头:「你是怀疑,绑架老和尚的,和今天给山主送信的是同一个人?」 徐清明摸摸她有点发红的耳朵:「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说过,其实,你叫的老和尚,他本来的名字,就是李峰。我不过是沿用了他的名字而已。」 他接着说:「如果我猜得没错,有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他绑了李峰,先是诱我到观峰山找人,后去信威胁山主,让她用整座观峰山换人。接着再带人打上观峰山,既占了山,又抓了我,一石二鸟,也算是个计谋。」 「你说的不会是……」 「就是你告诉我的,山主的弟弟。」 徐清明解释:「我这几年收到的关于观峰山的消息,都有些古怪。这山寨百年前就有,山主都是女子,除了爱豢养面首、行事风流些的习俗,倒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但最近几年,观峰山杀人放火抢钱,几乎无恶不作……」 「对,那个人是说过,山主的弟弟打着观峰山旗号做坏事。」崔钰接话。 她眼睛刚亮起来,又困惑地眨起来:「但他绑了老和尚,跟山主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用老和尚来威胁山主?」 「这又是你告诉我的了。」徐清明笑得意味深长。 「我告诉你的……啊!」崔钰伸手一点,「那串佛珠!所以,那佛珠果然是一对?」 小姑娘真聪明,几乎一点就透。 徐清明点头:「李峰以前和我说过,这是他刻与妻子的定情信物。」 崔钰意外地张大嘴,她大概猜到两人有过情,但夫妻……想起老和尚那不着调的歪性子,圆滚滚的大肚子,再想想山主冷若冰霜的那张脸,怎么都觉得和「夫妻」二字不搭边。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跟山主结盟?」她摇摇头,把杂念甩出去,问徐清明。 崔钰眼睛里满满的全是信任和依赖,徐清明捏着她的下巴,笑着晃了晃:「这事儿还没确定呢,急什么?」 他挑着嘴角笑着问:「想不想去山主屋子里玩玩?」 崔钰眼睛睁大,变得亮晶晶。 深夜偷窥呀嗷嗷嗷—— 「好呀,我早就想这么干一次了!我还特意学过一个法术,可以把人变得别人看不见,可惜我本来法力不好,一直没能用上。」 她连蹦带跳地站到地面,指头往徐清明额头一点,一道带着波纹的光满满溢出来,但瞬间又散开了。 她没注意,跑到对面梳妆台,端着镜子跑到徐清明面前,献宝一样地对着他的脸照:「怎么样,里面看不见你的脸了吧?」 徐清明盯着镜子里那张新面皮,再看看崔钰洋洋得意的脸,斟酌了一下,把这张假脸撕掉:「可能是因为我带着这张皮的缘故,要不……你再试一次?」 崔钰楞在那儿好半天,才不可置信地歪脖子朝镜子里看。 她僵硬地把脖子收回来,脸崩得紧紧的,认认真真又施了一次术,连咒诀都是一个字一个字默念的。可那光才亮起来一下,就又被哗啦打散了。 这次她看得清清楚楚,一时有点发懵。 没等徐清明说话,她转身朝只剩枯枝的花盆一挥手,那枯枝立刻活起来,慢慢绿叶爬满,花朵竞开,离得这么远,她都能问到一丝幽香飘来。 明明法术就还有,为什么对徐清明不管用呢?难道是咒诀记错了? 崔钰又对自己施了一遍术。 她的默念刚完,徐清明的笑就凝在脸上。他左右看了看屋子,懒洋洋敲敲铜镜:「你自己过来照,我已经看不到你了。」 「我碰着你,你就能看见我了。」 崔钰把手贴在徐清明脸上,再次出现在徐清明眼前,有些懊恼地皱眉:「我的法力没问题,咒决也没问题,怎么就对你不好使呢?!」 在崔钰捶胸顿足的懊恼里,徐清明还是明晃晃地直接出了门。 他朝对面西域女子的房里看去,里面灯火已灭,寂静无声。 v第三十一章[11.18] 崔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又来了兴致,摩拳擦掌:「要不要我去点个迷香?」 自从上次被青鸟暗算,她就缠着姜小白捣鼓出一堆香,毕竟——不害人也可以防身用嘛。 但她现在隐着身,又没跟徐清明接触,他根本就没听到她在说话。 崔钰见徐清明自顾自向外走,这才反应过来,追过去拽住徐清明的手。但等徐清明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她又不愿说别的了。 两人一路安安静静的。 徐清明不知道用的哪家功夫,脚底都没声儿,见到巡逻的人,轻轻巧巧就能躲过去。但牵了崔钰这个笨手笨脚的小累赘,还是有几次差点遭遇被发现。 崔钰蹲在灌木丛后面,死里逃生后大口喘气,在明显感到身边徐清明嫌弃的眼神后,她硬着脖子,恶人先告状:「我是隐着身的!别人看不见!根本不用和你一起东躲西藏!」 「你这么笨,万一掉到哪个陷阱里脱不了身,别人又看不到你,要怎么办?」徐清明无奈地看她,口气担心地不得了。 崔钰在他的话里想象着,自己落到很深的陷阱里,四壁光滑无法爬出,就算周围有人经过,呼救声也无法被听到,只能呆在里面靠喝雨水、吃草根度日。 慢慢杂草丛生,遮住天,蔽住日,里面能吃的都吃光了,好久也不见雨水,她变得干枯枯饿死,然后化成一堆白骨,被虫子咔嚓咔嚓啃——坚决不要! 她紧紧抓住徐清明的手,就算中途被他东拽西摔,折腾得丢掉半条命,也没说一句抱怨话。 …… 好容易摸到山主院子里,崔钰跟兔子一样,被徐清明拎了一道,停下来回了半天神,眼前的金星才散开。 她换换深吸了一口黑夜里冰凉的空气,接着神清气爽地打了个喷嚏。 徐清明嫌弃的目光已经赤——裸——裸了。 崔钰顿时觉得没脸,把手一抽,就想先溜进山主屋子里。 她刚走没几步,就被徐清明一把揽进怀里,狠狠撞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她大惊:「你能看到我?!」 徐清明怕她再跑,手用了力气:「看不到。凭感觉。」 这种胡扯也能讲得理直气壮啊? 崔钰气闷:「要是凭感觉就能抓到隐形的人,那我施这法术还有什么用?」 「真的。你身上有股甜味。」徐清明说得漫不经心,四周打量着,往山主屋里潜。 这话她爱听。 崔钰感受到他浑身绷紧,忍不住歪着脑袋,朝屋里听了听:「虽然亮着光,但里面没人。」 徐清明听罢,抱着她从窗子里跳进去。 他腿长,动作流畅漂亮得像骑马。 崔钰小短腿,被他带得踉踉跄跄,裙子还刮到窗边的钉子上,嘶拉一下,裙摆扯掉一大块。 崔钰捂着露出里裤的屁股,见徐清明虽脸上严肃板着,但胸腔早就在颤,顿时恼羞成怒,立马就要把徐清明从身上甩开。 徐清明见她闹脾气,忍不住笑起来,贴在她耳边,几乎未出声地说:「这里是山主的内室,那箱笼里应该有不少衣物,要不要去挑一件?」 崔钰本来是想义正言辞地拒绝的。 但她一直捂着屁股,手发酸,徐清明还故意带她往箱笼那边走,而且掀开箱笼以后,里面的衣裳还真的挺好看。于是,崔钰小小的心动了一下。 「这件玉色的裙子好看。」 崔钰的手刚伸出去,还没进箱笼,徐清明的长胳膊就越过他,拿起一件玉色的烟纱散花裙。 层叠交错的纱面,如盛开的牡丹般绽开,其间点缀着双面绣出的花蕊,惊人的漂亮。 坊间未及笄的小姑娘们,都喜欢这般模样的衣裙,崔钰见了,也有些挪不看眼。 但是——崔钰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老判官,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好意思,把这么嫩的衣裳往自己身上套吧? 她面色复杂地看向徐清明:「我觉得……嗯……这条裙子吧,不太适合我。」 徐清明掂了掂手里的裙子,随手扔进箱子里:「也是,到底是别人的衣东西,也不知道上没上过身。等下了山,我去给你买件比这还好看的。」 重点好像不对? 崔钰眨眨眼。 不过她立刻就把这点小事儿忘到脑后了,毕竟,只要徐清明不逼她穿这件衣裳就好。 她刚松了口气,徐清明就突然崩紧身子,猛地腾空把她抱起。接着两人一起钻进箱子,合住箱盖。 「怎么了?」崔钰话音没落,就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顷刻间,声音便逼近房间。 听得出,来人脚步急促。 她和徐清明四目相对,都屏气凝神起来。 「已经查到地方了吗?」 山主独有的沙哑嗓音很好辨认。大概是走得急,声音更是哑得厉害,简直算得上难听了。 「还在查。有消息说,对面这两天似乎不太平。我已经派人去了,明天就能有消息传回来。」 这声音很耳熟。 崔钰托着下巴想了想,接着握拳朝掌心一瞧。 是那个给他们带路的娘子。 v第三十二章[11.18] 徐清明说,她是观峰山的大管事。 崔钰本来就面对面挤在徐清明怀里,徐清明分开腿曲着,她只好躬腰跪在他两腿中间,好在箱笼又空又长,不然两人早就露了馅。 她想起那声音是谁,一兴奋,头抬得急了,狠狠撞上徐清明的下巴。 她隐着身,呲牙咧嘴、倒吸凉气都没事儿,可徐清明不能有动静,下巴青了一大块,崔钰看着都觉得疼,他也只能生生忍住。 但他的眼神,就不怎么能忍了。 哪怕在阴暗的箱子里,崔钰都能看到,徐清明眯起眼睛,眼神如原野中看到猎物的猎豹般,闪着幽深明亮的光。 崔钰相信,如果徐清明有爪子,他一定已经给了她致命的一下。 她陪着笑脸,两手撑地,想示好地亲亲他的下巴,可一不小心,把手按在了他的小腹上。 她吓了一跳,胡乱一动,手顺着他的小腹划下去,直直落在他两腿之间。 崔钰只觉得一片混乱,想也不想地缩回手,然后面朝下,重重栽进徐清明怀里。 她的脸撞上徐清明的腰腹,鼻子顶得生疼,挣扎地想起身,却差点把箱子盖顶开。 徐清明额角的青筋几乎全绷出来。 他咬牙切齿把崔钰箍进怀里,把她的脑袋紧紧按在自己腰间,才分出神去听外面的动静。 好在这段时间,那两人都没有说话。 山主听到「对面」就沉默了,她不问,管事娘子也不多话。 就这么静了片刻,山主才再次开口,声音显得疲惫沧桑:「那就等来了消息再说。」 她一顿,又说:「要是人手不够,我就把那些人也拨给你,反正是他留下来的,用来救他,很合适。」 山主的话听起来冷漠又无情,但崔钰觉得,山主其实很在意。她摸摸蹭在徐清明衣襟花纹上开始发痒的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徐清明本来紧抱着她,她的身子一晃,也把他带晃了,整个箱子「咯吱」一声,当着山主和管事娘子的面儿,晃了一下。 做贼心虚,崔钰吓得不轻,正想着要不要破罐子破摔,点支迷香帮徐清明溜出去,院子里就传来敲门声,且一声比一声重。 山主和管事娘子眼里的警觉很深,两人对视一下,山主做了个手势,管事娘子点点头,走出屋子,去开院门。 而山主则无声息地往箱子这边慢慢靠近,但手还没碰到箱子,院子里就传来管事娘子凄厉的尖叫。 山主脚步一停,璇身一转,脚尖轻点,从墙上取下佩剑,掠出门去。 紧接着就是一阵刀剑碰撞的厮杀声。 「怎么办?」 崔钰被变故弄得没了主意,费劲地问徐清明。 她的脑袋还压在他腰上,脸贴着他的小腹,没留一点空隙,说话的声音都是瓮瓮的。 徐清明侧耳听了一会儿,推开箱笼盖子。 「我们也去。」 「去帮山主吗?」 在箱子里闷了那么久,崔钰眼都有点花,大口吸着新鲜空气。缓了一会儿,想起身,才发觉四肢全麻了,动一下就要命的疼。 她不动,被她半压在身下的徐清明也没有动。 他倒不是能动。要是想起来,只要把碍事的崔钰随手一拎就行。 但现在屋里灯火通明,徐清明看得清楚,崔钰跪在他双腿间,臀向上翘起,身子俯趴着,腰被他箍住,脸不得不埋在他的腰腹,甚至呼出的气儿,都慢慢缠在他的下腹,滚烫的,带着她的甜味儿,一点点烧着他。 他舔舔嘴唇,眼睛里的神采晦暗不明,按着崔钰后背的手游走到她的腰。 她的腰很细,两手就握住,但腰上也有肉,软软的,白白的,牛乳般细腻,手一沾上便不愿拿下。 可惜了。 徐清明的拇指在崔钰腰间摩挲了几下,接着轻轻把她举起来。 若不是外面闹得人仰马翻,他今晚是很愿意一亲芳泽、再亲芳泽的。 崔钰浑然不知徐清明的心思。 她四肢麻得厉害,被徐清明一举,免不了碰到这儿那儿的,疼得她脸全聚到一起,跟吃了酸枣一样,丑巴巴的。 徐清明那些旖旎风情又散了一些。 他帮着崔钰揉揉手脚,又仔细听着外面的打斗。 等崔钰勉强能踮着脚尖走两步,外面管事娘子也伤得兵器落地,他才把崔钰扔在屋里,背着手,悠哉地走出去。 他一出现,院里人俱是一惊。 「你是什么人?现在离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蒙着面的女子刻意压着嗓音,两手各一柄月牙弯刀轻挥一下,在月色下,闪过一道寒光。 「我不过是一个路人,见这里热闹,就过来看看。」徐清明笑着走到院子中间,从背后伸出左手,手指抵上一柄,毫无惧意。 那女子感到弯刀被一股力推回,忙加了力气,但不管她使出多大力气,都没能迫动那手指一点。 她变了脸色,语气也放缓了些。 「前辈既已经看过了热闹,不如就此离开吧,不过是些恩恩怨怨,天底下多的是,没什么稀罕。」 「那我就更好奇了,」徐清明笑得和蔼,仿佛真是位女子口中的「前辈」,「你们究竟有什么大仇,竟见了面二话不说,直接伤人?」 v第三十三章[11.18] 女子见徐清明不肯走,眉眼间多了几分焦急。她沉吟片刻说道:「不知前辈是否听说过一个人,江湖上有名的情报贩子,李峰。」 「我知道,」徐清明点头,「据说他通晓所有门派的武功秘籍,知道所有江湖人士的弱点秘密,只要价钱合理,他什么消息都能到手,什么消息都能卖出。」 「不错,李峰就是我的主子。他……」 「她说的是谎话。」 山主的腿受了重伤,硬撑着站立。她平静地打断蒙面女子的话,对徐清明拱手说:「这位大侠,我是李峰的结发妻子,我夫君如今落到小人手中,如果大侠能助我救回丈夫,我愿以半座观峰山为报。」 「半座观峰山?」徐清明看她,「你就没有想一想,你和她打斗这么久,为何你的守卫没有一人出现?」 徐清明话音未落几息,山主的脸就白了,她转头看已经重伤倒地的管事娘子。 「已经发了,暗号,」那娘子靠着墙,紧捂着腹部,血从五指不断流出来,染湿了一片地。她艰难地挤出声音,其间还喘了几口气:「没有回应。戊己庚辛,去查消息,不在……」 「不在山寨里。因为那张字条,观峰山的好手都被我遣去寻人了。」 山主眼神黯了一层,几近自嘲地弯下唇角,她盯向蒙面女:「你是我弟弟派来的?我倒不知他何时有这等本事了。」 「你弟弟是没什么本事,但他手里有我主子想要的一个消息,只有主子帮他拿下观峰山,他才愿意把消息告诉我主子。」 蒙面女本想三两下把人杀了就走,但徐清明还拄在眼前,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虽然他看起来就像在花园里赏花,但光凭他一根手指逼得她弯刀不得动弹,她就不敢有一点轻视。 她斟酌片刻才开口:「前辈,我的确不是李峰的人,我的主子,是有间杀手铺的掌柜。」 说完,她便吁了口气,心道我把这个名号一报,你总不会还不知难而退吧? 徐清明还真没有。 「看把你为难的,我都说了是来看热闹的,」徐清明笑得更加和善,「不如你把那不得了的消息给我透露一两句,说不定我得了趣儿,就走了呢。」 蒙面女一噎,一时没有作声。 半晌,她叹口气:「看来前辈是决心要与我们为敌了。」她慢慢转了转手腕,手里弯刀柄上的宝石在地面晃出光华。 那光华清凉透彻,引得早就溜到院子里看热闹的崔钰眼角一挑,她总觉得这光影看起来很眼熟,究竟在哪儿见过呢? 崔钰干脆就在台阶上坐下,托着下巴,冥思苦想。 刚好那弯刀转到一个角度,突然停住,月光洒到那宝石上,又被弹到地面,除了大把带着闪耀星点的明亮的光,还有宝石正中那模糊的图案。 崔钰猛地一拍大腿,跳起来。 她就说那宝石眼熟! 那是住在他们对面的西域女子腰上别的! 西域女子想往徐清明身边蹭的时候,崔钰正趴在徐清明身上,没少趁机朝着那弯刀踹两脚,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崔钰一想到就要去给徐清明报信。 管他有用没用,早知道了总不会吃亏,这可是她在徐清明上一世那会儿学到的教训。 到底徐清明现在是凡人呢,有些事,也要靠着她才行。仔细想一想,好开心耶—— 但还没等她碰到徐清明,就有一道凛冽的风擦过她的脸,直直朝徐清明背后奔去。正是和西域女子一起的寅虎面首。 几乎在同时,蒙面女也灵巧的挥舞起弯刀,冲徐清明命门袭来。 崔钰心中大急,一时也忘了法术,跟只护雏的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就跑向徐清明背后,刚好在匕首刺到他的前一刻,用自己的手臂,把匕首生生撞开。 碰到匕首的瞬间,崔钰就觉察出不对,那犹如爆竹扑面炸来的剧痛,直接废掉了整条手臂。 她撂着受伤的左手臂不动,牙齿和右手配合着撕开袖子,见到逐渐变黑的伤口,忍不住暗骂一声倒霉。 匕首抹了毒不说,还是最刁钻的神仙醉。 顾名思义,就是那九重天上的神仙,中了这个毒,都要如醉酒般,或倒地,或呕吐,或手脚不灵,或神志不清,更何况她一鬼身的小差吏。 不过几息,整条胳膊犹如被烈火焚烧,从外到里都灼热得厉害,那股疼像蛇一样钻进心里,逼得崔钰吐出一口乌血。 徐清明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动作顿住,朝后看了看。但那二人又猛地攻过来,他只能稳下心神,回身对付他们。 崔钰怕他知道了分心,摇晃着走回台阶。等碰到门柱的瞬间,她强撑的那口气马上散了,挺得笔直的腰,仿佛被重锤砸中一般,剧烈地弯下去,踉跄两步,单膝着地,眼前一时模糊,一时清楚,完全是高烧中的模样。 她的神志也不是很清醒了,犯困得厉害,拼命转身靠门柱坐着,头歪倚在门柱上,一点一点的倒着,眼皮也千斤重地向下沉,就算她咬破舌尖,嘴里一股血腥味,也提不起神来。 她知道这是毒发厉害了,心里倒也不害怕,边想着总算能睡着好觉,边把自己下的隐身术解开。 几乎是口诀刚念完,她就浑身滚烫的迷糊了过去。 徐清明一直觉得不对劲,他好像在打斗中闻见了崔钰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那味道一直绕在他身边,就跟那小姑娘一样缠人。 他忍不住到处看。 就在他快要承认是他的错觉时,他看见台阶上突然浮现出的他惦记的身影。 她就跟一股烟儿似的,先淡淡的,出了轮廓,被风轻轻一碰,还会晃三晃,后来慢慢浓了,人才变得实实在在,连破掉的袖子,和流着血的伤口,都变得实实在在。 徐清明看清后,大恼。 真真是大恼。 没有其他什么多余的情绪,就是大恼。 他断了「留下个清醒的人好问话」的念头,从背后抽出随身长鞭,手腕一抖,那鞭子就如活了般硬挺起来,带着金光,呼啸朝两人扑去。 蒙面女一时没躲开,被鞭子正抽重脸和脖子,哀嚎一声,面纱掉落,唇齿肿裂,满面血污,脖子则朝后扭出诡异的姿势,很快呼吸困难。她捂着脖子,眼睛瞪圆,面目狰狞地倒下。 见爱人被杀,寅虎面首也顾不得进退章法,眼里猩红地握着匕首,冲上前,要与徐清明拼命。 v第三十四章[11.18] 徐清明看一眼沉睡了的崔钰,再对上寅虎面首,眼底漆黑一片。 他连鞭子都没用,脚底一划头一侧,躲过面首的匕首,眨眼间移动到他的背后,单手掐住他的脖子,一用力,面首的脚就离了地,先是激烈地挣扎几下,慢慢地,动地越来越轻,最后脚尖朝下,不再动弹。 徐清明手指一直在他脖子上探着,感觉到没有气息,就随手把人一扔,边掏出手帕擦手,边走到崔钰跟前。 崔钰烧得额头滚烫,呼出的气儿都灼人。嘴里胡乱说着话,但动静跟小猫似的,又轻又糯,徐清明凑近了,也听不清楚。 他面无表情地把崔钰圈到怀里,拿外裳包住她,仔细看看她手臂的伤口。 等他认出是神仙醉,脸色更难看了。 「神仙醉?」 山主把管事娘子背进屋子,看到崔钰伤口时,开口说:「一般人中了这毒,只怕早就已经不在人世,她能熬到这会儿,也算有运气。」 徐清明抱着崔钰的手紧了紧,仍旧看着崔钰的脸,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我知道哪里有解药。但不能白给你。」 徐清明抬起头,紧抿着嘴唇,看起来神色平常,但眼睛里那股戾气已经快掩不住。 山主被那眼神摄地微退一步,声音强撑着才没发抖:「你救了我一命,我本该还你,但如今观峰山遇难,世事所迫,我也不得不卑鄙一回。我房里有个密道,能直接通向山脚,你帮我带婉娘出去。」 提到管事娘子,山主语气越发坚定:「山脚庄子里有我的属下,他们知道解药在哪儿。你独自前去,他们是不会给你的,只有带婉娘和你一起,你才能拿到解药。」 徐清明垂眼看着崔钰,她的脸已经烧得红通通,嘴唇起了一层白皮。 他冷静得惊人:「我可以把人一起带走,只要解药有用。」 …… 崔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徐清明抱着她,走在山洞里。 山洞里奇花异草开得茂密,周围还有好多蜜蜂。蜜蜂嗡嗡地扇着翅膀,就在她身边转悠着不可离开,她抬手去赶,手却被拦住了。 她刚想抽出手,就听见徐清明的声音传到耳边。他问:「怎么还不醒?」 嗯?崔钰歪了歪脑袋,顿时从床上坐起来,腰背挺得笔直。 她想起来了,徐清明带着她走出山洞的时候,她醒了一阵,山洞的出口是间不起眼的小茅屋,他们刚推开暗门出去,就有人冲过来和徐清明打,还是管事娘子说了什么,才安静下来的。 「不舒服就再睡一会儿。」徐清明见崔钰坐着发懵,以为她还烧着不清醒,就扶着她的肩膀,要帮她躺下。 崔钰这才发现,徐清明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暖洋洋的,就像裹着个小太阳,把她的心,都弄地暖洋洋了。 她笑嘻嘻地伸出另一只手,盖上徐清明包着她的那只,晃了晃:「感觉睡了好久,骨头都疼,不想再睡了。」 她又打量下周围:「这是哪儿?咱们现在安全了吗?」 「是观峰山脚下的庄子,算庄主的私产,」徐清明看崔钰精神了,也松下口气,任她晃着他的手,懒懒地靠在床头,「也不怎么安全。」 「那就好……哈?」崔钰看徐清明散漫起来,还以为没事儿了,结果他下一句就说「不安全」,好讨厌哟—— 徐清明嫌弃地看她一眼,见小姑娘眼里水弯弯的,想敲她脑袋的手指硬是没伸出来:「有间杀手铺出手,向来是做到完美才罢手,既然答应山主的弟弟把观峰山弄到手,自然也不会把这儿忘掉。」 「那你打听到他们想要的消息了没?」崔钰转转身子,朝着徐清明盘腿坐好,眼睛亮晶晶。 这姑娘,真普通姑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寻常人听到这里不安全,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快点跑」、「救命呀」之类的吗?她却还兴致勃勃追究起旁的事儿来了。 徐清明笑起来:「能是什么消息?那杀手铺的管事找了我快十年,求的不过是那黑泉泉眼的位置。」 哎哟,看这运筹帷幄、天地尽在我掌控的笑。崔钰的心砰砰跳,这才是她最喜欢的徐清明的模样。 她连忙接着问:「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估计吧,是山主那个弟弟运气好,无意中把李峰给逮着了,知道杀手铺一直想要黑泉的消息,就跑去跟他们做交易。没想到成交了以后,却死活不能从李峰嘴里撬出消息。嗯…大概是李峰说,现在卖消息的不是他,他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再把我是谁一说。接下来的事儿,你就知道了。把我骗到观峰山,借着杀手铺的人手更容易抓到我,在约定提供消息之前从我嘴里问出来……这计谋也算不错了。」 被徐清明这么一说,崔钰对那个消息更感兴趣了,眼睛睁得圆滚滚:「所以说,全都是那个黑泉惹的祸咯——黑泉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仙女么?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嗯?」徐清明逗她,捏捏她鼓起来的包子脸,很随意地说,「黑泉嘛,我也只是听说过,知道在哪儿罢了。至于有什么用,长什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你真知道在哪儿!」崔钰惊呼一声,又急忙抽手捂住嘴,「那你不是很危险?」 就算山主弟弟没啥本事,但要是杀手阁知道了,也会拼死把徐清明逮住的。他要是不肯说,还会有严刑拷打,皮鞭辣椒水小板凳,画面太美绝对不可以! 「对呀,非常危险。你跟我在一起,也很危险。」正巧外面传来喊杀声,徐清明笑得更欢快,他看着她的眼睛问,「怕不怕?」 「都什么时候了还闹?!」崔钰没好气地边瞪他边下床,「本来以为是无妄之灾呢,弄了半天,跟你牵扯这么深。你先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帮你把人引开!」 徐清明顿了一下,笑意慢慢模糊。 这下真没办法了。 在崔钰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离开崔钰。 比如她来路不明,说是仙女,会使法术,但会用法术的,除了神仙,还有妖怪呢。 可是她说,她是他上辈子的上辈子的小媳妇。 虽然听起来荒谬极了,但,如果是真的呢?如果她曾经就是他的,他为什么还要让她离开? 他想,就当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在他们最危难的时候,让她做一个决定。哪怕她有一丁点儿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他都要护着她一辈子。 可这傻姑娘,居然连想都没有想,就要站到他跟前,替他去面对风险。 这真是,一点退路都不给他留啊。 徐清明把崔钰按到床上坐下,自己从床边把她的绣鞋拿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托起她的脚置于膝上,一点点,为她穿好了鞋。 他没有表情,就那么安静地,柔和地,如同捧着珍宝般小心翼翼地,为她穿好了鞋。 v第三十五章[11.18] 崔钰一时有些恍惚。 外面刀剑相抵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有血已经溅上了屋子的窗纱,徐清明站起来,阳光就在他身后,金色的光铺天盖地地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整个人都笼上一层光华。 男人带着阳光的手缓缓伸到崔钰面前,他依旧轻佻地挑起嘴角,声音用着他独有的痞气腔调。 「小仙女,你逃不掉了,要不要跟我,亡命天涯?」 崔钰近乎是被蛊惑了般的,把手放进徐清明的手里。 她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情感,烈火般燃烧了她的全身,连她额头那朵俏丽的红莲,都比往日里更胜光辉。 徐清明拢起五指,把她白嫩小巧的手包在掌心,想了想,又松开手,手指一根一根的,慢慢挤进崔钰指间,十指相扣,紧紧合拢。 崔钰突然就想起,从她的十二那年起就一直起了执念的愿。 那时,她情窦初开,对徐清明的爱恋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成天跟只小尾巴一样,穿着男装跟着他东颠西跑,就算他混账地总往胭脂堆里钻,就算她的心意总换不来的他的回应,但她还是如黄牛犁地般,什么都看不见,一心只想他。 真的是豪情万丈,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停下。 她生日那天,下着大雨,徐清明心血来潮,非要去看戏,还谁都不肯带,只拎着她一个人就出了门。 那戏演得全是缠绵情爱,你爱我我爱你的,崔钰看得很喜欢。尤其里面一段男女十指相扣、共拜月老的段子,她记得最清楚。 她当时就觉着,比起父母亲友皆可的平常牵手,十指相扣,才是爱人该有的相处方式。 可惜徐清明只喜欢拎着她、拽着她,宁愿把她抱起来举着玩,都不常握住她的手,更别提十指相扣了。 但这个愿望跟落在草原上的火星儿一样,止都止不住,很快成了燎原的火势,闹得崔钰心口翻腾。 她狠狠心,在回去的路上故意淋了雨,当晚又偷偷开了窗,还去门外站了一会儿。果然第二天清早,她就烧糊涂了。 徐清明听说以后,冲进来先把她骂一顿。看她半死不活躺在那儿,眼皮都睁不开,才嫌弃地坐在床边,拧着手帕给她敷额头。 崔钰满心满眼只有那一点小心思,大着胆子摸到徐清明的手,见他没反应,才悄悄把手指送到他的指头缝里。 虽然没力气再握住,但心里还是吃了蜜一样的甜。毕竟要是平时,他是一定会把手甩开,再拿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 如今,兜兜转转过了五百年,沧海桑田都算轮过一番,她才真正实现她的那点小小的心愿。 崔钰回应般的握紧徐清明的手,仰着脸看他的眉眼。 「徐清明,」她觉得自己声音都浮在远处,脚底如踩在棉花里,「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这是她压在心底几百年没能问出的话,这会儿说出来,却觉得,其实也没那么难。就算眼前的徐清明并不记得往昔……崔钰垂下眼睛,或许,就是因为他不记得往昔,她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开口问吧。 「你不是我上辈子的上辈子的小媳妇么?我那时喜欢你,现在自然也喜欢你。」 徐清明弯下腰,亲昵地亲着她的额头,然后是鼻尖,最后轻轻地落在唇边。 「我既然说了要带你走,这一辈子,你就要呆在我身边。」 他用空着的手,碰了碰崔钰还傻乎乎张着的小嘴,笑着说:「小钰儿,别去做仙女了,再给我做次小媳妇吧。我会让你比做仙女,过得更好。」 真是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出来了呢—— 崔钰忽地就笑了,跟偷了腥的小猫一样,眉眼里全是笑,掩都掩不住。 她张开嘴,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好」。 徐清明心情也好,挑着嘴角握住她的腰,稍一用力,抱起她举高着转了个圈。 崔钰低呼一声,下意识搭住他的肩膀,大裙摆如鲜花般热烈地绽开,仿佛入了画。 等他靠着墙停下来,她还迷糊地眨着眼,低下头,看着比自己还矮一个脑袋的徐清明,愣头愣脑的。 他觉得她的模样十分好玩,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也张得圆圆的,再加上脸颊还带着点肉的小圆脸,心一动,就抬起头,伸了伸脖子,又对着她的嘴唇亲了上去。 他本来只是想亲近一下刚到手的小媳妇,但她的嘴唇暖暖软软的,被他亲一下,就跟受了惊吓的小猫一样又抖又颤,惹得他眸色深暗。 他捏着她腰的手不自觉用了力,猛地转身把她举靠在窗边,任她两脚腾空乱蹬着,仰起头,深深地吻住她。在她「唔」的动静里,强硬地抵开她的嘴唇,霸占住她温软的口腔,纠缠起她的唇舌。 窗纱外又溅上一道血,一个人顺着窗子缓缓倒下,徐清明眯着眼睛,加深对崔钰唇舌的侵袭。 崔钰被他搅得舌根酸软,带着轻微的疼,却浑身颤抖着烧起来,连血液都在沸腾。 徐清明。 她在心里叫他的名字。 一遍一遍的。 好像想把这个吻刻在心里。 她知道这些都是不做数的。徐清明在历劫,短短一生,回去了,就又是遥不可及的勾陈大帝。而陷在里面,越陷越深,把所有魂魄全陷进去的,永远都只有她自己。 可就算是假的,就算是个梦,她也不愿醒。 她想起她杀他的那晚。 他胸口全是血,粘稠滚烫的液体,一股一股的涌出来,沾满了她的手。 他脸白得惊人,却还能扯着嘴角笑。 「小钰儿,我就这么好?」 她一直不明白,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他说的很对,就算她亲手杀了他,就算他从来不肯爱她,她还是觉得他很好很好,比天底下的所有人都要好。 徐清明的动作已经柔下来,他懒洋洋地勾着崔钰的舌头,不时吮几下她微肿的唇瓣,细腻芬芳的滋味,像冬天暖炉里烹得清香的暖茶,顺着经络,一点点散进他的心里。 他大概是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虽然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 v第三十六章[11.25] 一面窗纱已经被血染透了,血的腥味已经从外面渗了进来。崔钰无意中嗅到了,歪着头去看。 「外面怎么样了?」她的嘴还被徐清明含着,声音含含糊糊的,呼出的气全落在徐清明嘴里。 小姑娘的脸还带着稚气,却因着意乱情迷而涨得通红,纤细柔软的身子,也因急促的呼吸而连绵起伏。那山峦的高处,正抵蹭着徐清明,闹得他身体又开始叫嚣。 「没事。」 他用腿把她抵在墙上,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胡乱地扯开她的领口,把脸埋了下去。 「我听见打斗声了。就在门外。」 崔钰声音小得简直像受了委屈,手却一个劲儿地拍他的肩。 「别管他们。」 徐清明不为所动,听到崔钰忍不住发出的小动静,心里烧起的火顿时燎了原。正想再做点什么,窗子就撞进一脑袋。 徐清明看着那张糊了一脸血的脸,十分倒胃口。 他狠狠又亲了崔钰几口,才把崔钰放回了地面。 「等我把外面的事办完了,再来办你。」 接着拎着鞭子就推门出去,还不忘先把撞进去的那个脑袋也扯出去,一看是敌人,还多踹了两脚。 崔钰:「……」 她捂着胸口,慢慢地眨着眼睛,慢慢地呼吸,又走到门口,把着门框,露出小半张脸朝外看,见徐清明三两下就撂倒一群人,抿嘴甜甜笑起来。 笑还挂在脸上,耳边突然传来响亮的铃铛声,细碎急促,一声比一声响,如潮水般接连不断向崔钰涌来,吵的她头痛欲裂。 她捂着耳朵想躲回屋,却发现外面的打斗毫无异样,仿佛这声音,只有她一个人听到。 意识到这点,崔钰一僵,凉意从脚底蹿上心头,把方才满腔的柔情都散了干净。 她差点就忘了她是为何而来的。 那晚,紫薇大帝离开前,曾把他给她的铃铛化进她额头的红莲花里,并叉着腰、装作凶神恶煞地吓唬她:「如果时机到了,铃铛就会响,从那时开始到我哥断腿,你寸步都不准离开他,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为你断掉腿!你这次要是办不好,我就把你扔进南越去喂妖怪!」 她是来搞断徐清明腿的,还要他心甘情愿为自己断腿。 而现在,铃铛响了。 徐清明收拾完院子里的杂碎,甩着鞭子走回崔钰身边,刚迈脚,就记起崔钰害怕这鞭子,又停下脚步,把鞭子塞进后背的衣裳里头。 「走吧,我知道李峰在哪儿了,咱们把他弄出来,然后就离开。」 崔钰耳边的铃铛声,随着徐清明的接近,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等他到了跟前,几乎只很久才响一下。 但崔钰的心却已经被搅得翻江倒海。 她跟在徐清明身后走着,心思沉沉,一言不发。 徐清明以为她害了羞,路上还逗她:「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李峰在哪儿的?」 「嗯……你是怎么知道的?」崔钰问地有气无力。 「刚才累着了?要不要我背你?」 徐清明看崔钰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好笑地揉揉她的刘海:「我背着你,要是后面有人杀过来,你还能给我挡一下。」 崔钰:「……」说好的「比仙女过得更好」在哪里?果然是到手就不值钱了,简直不能更伤心。 她斜睨他了一眼,扭过头自己往前走。 「啧啧,看你这小脾气,」徐清明笑着赶上去,一把搂过崔钰腿窝,把她横抱进怀里,「也就是我能受得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可得记着,将来给我洗衣做饭暖床,好好报答我。」 厚脸皮。 崔钰抱住徐清明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安安静静地闻着他的味道。 两人就这么走到一片草丛,徐清明在正中的枯井前把崔钰放下,拎起吊桶的绳子,把半死不活的老和尚给拉了出来。 「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徐清明评价。 老和尚抹掉脑袋上的一层灰:「事情你都知道了?」 「你把我出卖的消息?」徐清明不动声色地问。 「你都知道了嘿嘿嘿……」眼见徐清明又想把他扔回井里,老和尚连忙退后,「这不是因为黑泉的事不能透露,没办法嘛。我跟你讲,那杀手铺的管事身上带着妖气,估计是被妖怪蛊惑了,为了这世间太平,咱也不能把黑泉在哪儿说出去。」 「你先告诉我黑泉有什么用?」 老和尚正色:「南越自古妖魔丛生,据说,就是因为那里有黑泉泉眼,能有益妖魔修炼。具体的,年代太远,已不得考据。大概在五六百年前,南越突然凭空消失,世间少了妖魔侵扰,祥和太平。但几十年前,南越又出现了,大的妖魔都离奇不见,剩下的都跑离南越,流传说是因为南越泉眼已废,他们要寻找新的泉眼地。」 徐清明挑眉:「所以?」 「该说的我都说了。那小子还没把你的事儿告诉杀手铺,那边有一条暗道能通到外面,你没事赶紧走,我还要去山上找我媳妇……哎哟娘耶!」 老和尚拍拍衣裳就要走,差点踩到坐在草里的崔钰。 崔钰太矮,草又太高,老和尚从头到尾,竟然就没看到这里还有个人。一时间吓得脚底乱套,差点又把自己绊回井里。 「吓死老子了,」老和尚把当年的口头禅都吓了出来,转头冲徐清明又是一顿嚷嚷,「怎么把她也给带来了?我不是说过她会害到你吗!哎呦喂,本来你的命好好的,她一出来,后面全看不见了!我看你呀,现在就印堂发黑,估计没几天活头!」 崔钰听得心里难受,却无从辩驳,红着眼睛,抬头去看徐清明。 徐清明没说话,垂手摸摸崔钰的脑袋,看她小心地屏着气,眼睛里的泪汪汪红通通,和只被拎了耳朵的小兔子,顿时明白,老和尚说的,只怕八——九不离十。 可就算她是他命里的劫,他也想认了。 徐清明拉起崔钰往暗道走,还不忘朝老和尚笑:「我能找到个媳妇,已经活够本了,要是我因为她丢了命,哭鼻子的可不是我。」 v第三十七章[11.25] 气得老和尚直跳脚:「老子白救你了!早知道就让你躺那棍子底下等死,给你收个尸就算积德了!」 徐清明笑笑,拉着崔钰,朝老和尚恭敬地行了三个大礼。 老和尚:「……老子还没死!赶紧滚!」 转身摸摸眼角,嗯,湿了。 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这一别,两人此生,果然再无相见。 崔钰和徐清明窝在边疆的小山村里已经半个月了。他们在树林外面搭了个简单的小棚子,圆滚滚的大粗树被徐清明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看得崔钰目瞪口呆,就算住了好一阵子,每天早晨一睁眼,还是会闻着清香树味儿,跑到外面不停摸着树的年轮。 而老和尚和山主他们,已经平安离开了观峰山。徐清明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刚逮住一只野鸡,砸晕拎在手里朝家走,那漂亮的鸡尾巴在阳光下还晃着色,引得崔钰丢下手里正洗着的衣裳,眼睛亮晶晶地冲出院子。 「你居然真得抓住鸡啦?」她湿漉漉的手拼命蹭着衣摆,接着要把野鸡抱过来,「快点快点,我要拿去给旁边的大花婶看,我就说你可厉害了什么都能打到吧,她非跟我呛声,说只有她男人才有本事打到哼。」 徐清明笑着把野鸡丢到地上,他微微回头看了看,神色不动,又从怀里拿出帕子,仔仔细细把崔钰还没干的手擦了一遍,没说话。 崔钰怔了一下,眨眨眼,乖巧地任徐清明折腾她的手,但又忍不住歪着脑袋伸着脖子,想去瞧清徐清明的神色。 徐清明还是没说话,眼睛也半阖着,看不出喜怒哀乐。 崔钰咬咬下唇,小声地问他:「怎么了?」 徐清明看她一眼,见小姑娘抿着嘴唇,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关切,也挑起嘴角,捏捏她嫩白得跟鸡蛋一样脸颊。 手感太好,不过瘾,他又摸了一把,才朝院后面的柴火堆那边走。 这摸的动作就有些轻佻了。 崔钰捂着脸,感觉被他碰过的地方如同撩了火,烧得整张脸都滚烫烫,但她还是小步小步跟过去,并着膝盖坐在木头桩子上,看徐清明劈柴。 男人平日里穿着外裳,任人看了,只觉得佳公子韵味十足,举手投足皆是风采。但如今为了方便,都换成了粗布短衣,手脚腕也束着,把他那一副藏起来的好身板,明目张胆全显出来。 崔钰盯着他半敞的胸膛看了一会儿,口干舌燥。她舔舔嘴唇,直觉得正午日头真毒辣,回屋倒了碗水,自己抿了两口,又殷勤地捧好了,端到徐清明跟前给他喝。 徐清明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心里又晃了晃,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碗。 崔钰的手举得有些酸,不小心晃了下,几滴水顺着徐清明嘴角淌出来,洒在他的衣襟上。 崔钰连忙伸手去抹,但刚碰到他的嘴角,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衣裳也湿了,直接换了吧。」他说着,就拉着崔钰的手去解衣带。 本来就是最简单的短衣,崔钰还没来得急把手拽回来,徐清明已经扯着她脱下了衣裳。 崔钰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又殷勤起来。主动动着小短腿绕到徐清明身后,伺候他脱衣裳。 等那大半蜜色的紧实肌肤露出来,衣裳已经脱到徐清明手腕了,她心里乱着拍子,把衣裳攥住,用力扭着打了个结,把他的两只手绑了起来。 徐清明挣了挣,没挣开,垂着眼睛低声笑起来,笑声带着点哑,带着点沙,带着形容不出的蛊惑。 「要做什么?嗯?」 他转身面对着崔钰,甚至坏笑着冲她又靠近了点,上身因手被缚在后面而更加挺拔,就那么赤——裸——裸对着崔钰,满当当的,全是最原始最霸道的男人味儿。 「大白天都这么主动了,昨晚我脱光了在床上等你,你为什么不肯来?」 一句话,就勾得崔钰想起昨晚上。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也能被他说得暧昧成这样呢? 她闭上眼睛,晃晃脑袋。 不能想。不能想。 崔钰深吸一口气,理直气壮地背起手,腰板也挺得笔直,语气里严肃肃的:「你先告诉我,你昨天是不是偷偷拿了一包东西给大花婶?」 徐清明被她的小神气逗乐了,嘴角挑起的笑愈发大,刚想再逗她两句,又猛地想起什么,脸上的笑滞了滞,慢慢散开了。 崔钰一看,青天大老爷,这不摆明了心里有鬼? 那大花婶半老徐娘还风韵犹存呢,没事儿就爱来串门,她就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吧,所以偷偷趴门缝里看。果然!昨儿就叫她逮着了。 某人昨晚上还玩光溜溜呢。 呸。 谁稀罕? 幸亏没上当! 她再抬头看徐清明,就没了好脸色,磨着牙把他手腕上拧着的衣服胡乱拽下来,扔到他怀里,扭头就往屋里走。 徐清明站在那儿没出声,也没拦她,静静看她回屋还摔上门,眼睛里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默默转身,捡好柴火,熟练地架起来,又收拾了野鸡。不一会儿,院子里就青烟袅袅。 崔钰把手里缝得乱七八糟的衣裳放下,脑袋歪靠着窗框,看着徐清明的背影。 当年,他就是她的天。 在他跟前,她没有自尊,不要脸面,卑微到只要能得他一个笑,就能欢天喜地在被窝里打着滚笑。 她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就算到了现在,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因为他笑了,她才会想笑。 真没出息。 崔钰暗骂着仰头倒在枕头上,狠狠把徐清明衣袖上的线咬断,又突然没了力气般,拉着他的衣袖盖在脸上。 v第三十八章[11.25] 黑暗中,铺天盖地的铃铛声卷土重来,跟锅碗瓢盆摔在一起乱砸似的,丁零当啷,顿时吵得崔钰额角抽搐。 好讨厌。 崔钰翻身,把脑袋埋进充满徐清明味道的枕头里,刚觉得声音柔下来,浑身又是一僵。 她好像听到,除了铃铛声,还有种窸窸窣窣的动静。虽然很小很小,但让人很不舒服。 那声音仿佛是某种虫子在蠕动,慢慢的,慢慢的,惹得崔钰头皮都发麻。 崔钰小心地坐起来,手指一动,指尖冒出一个碧色的小光球,随着崔钰手指一点,小光球「嗖」地射——出去,在屋子里飞快地来回蹿。 崔钰转身出了屋子,离开前,随手把门窗都关严。 徐清明听见她出来的声音,转了转架在火上烤的野鸡。那野鸡被烤得金黄,不时有油「刺啦啦」地朝外冒,被切开的缝隙里肉瞧着就嫩滑,热气腾腾的,勾得人食欲打开。 崔钰无意识地走近一步。但看见徐清明,又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徐清明不动声色,又转了转野鸡,接着从身边端起一碗酱料,拿刷子沾了酱,慢慢抹在野鸡身上。这一下子,烤鸡的那股子香气跟得了魂一样,离得老远就钻进崔钰鼻子里,更是几乎要钻进她胃里,把馋虫拎出来。 崔钰馋得直接丢盔弃甲,搓着手颠颠跑过去,在徐清明对面坐下,拖着下巴,吸着口水,眼巴巴等他说可以吃了。 徐清明没理她,自顾自地把最嫩的肉割下来,又切成方便入口的小薄片,一片片放在盘子上,盛了满满一盘,递到对面。 崔钰的心「砰」地剧烈颤了一下。 她垂着眼睛,捧起盘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吃,也没有说话。 「你什么时候走?」徐清明问。 崔钰茫然地抬起头,仿佛没听清徐清明说了什么。 「仙女下凡,总要回去的。你来了这么多天,应该也要回去了吧?」 徐清明脸上还挂着笑,礼貌的,温柔的笑。他又一次问崔钰:「你什么时候走?」 过了很久,崔钰才动了动嘴唇,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但徐清明还是听到了。 她问他:「为什么?」 「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徐清明越过火堆,用拇指擦了擦崔钰嘴角的油渍,依旧笑着,「你是仙女,我是凡人,你总不能一直跟我吧?我会变老,会变丑,我不想被你看到那样的我,所以,你还是现在离开吧。」 见崔钰眼睛里晃出一圈涟漪,他又哄着她:「有什么可难过的?好了,我不会把你忘掉的,我会一直记着你,一直喜欢你,就算你走了,我也不变心,所以你就安心回去,好不好? 崔钰有点哽咽,她不想说话,出声就要哭了,所以她拼命摇头。 她已经看见外面树林里逼近的人群了,那数不清的刀剑,在太阳光下晃出刺眼的光,刺得崔钰眼睛发酸,几乎睁不开眼。 她起身走到徐清明跟前,双手环着他的腰,用力贴在他怀里。 「徐清明,我哪儿都不去。」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镇定:「不就是被发现了吗?我知道的。但是没关系呀,我很厉害,可以保全自己,不会拖你后腿,也不用你来分心。」 徐清明想抱她的手伸在半空,又慢慢放下。 他以为他能做到,所以他说,要她陪他亡命天涯。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后悔了。 他盼着她能平安喜乐坐在云端,无事时看看人间繁华,远离他身边的刀光剑影,远离他四周的暗箭难防。 「你真能保护好自己?」徐清明看着迎面走来的那些人,用笑着的声音对崔钰说,「那你乖乖呆回屋子里,等我一会儿来接你。」 崔钰已经不想再听到这句话了。 你说徐清明哄人,怎么连个借口都不会换呢? 她泪眼朦胧地吸吸鼻子,字正腔圆地回答:「不要。」 徐清明被她噎了一下。 崔钰从他怀里离开,手还攥着他的衣裳边不愿放开,只松了一只手,手臂伸直向着那群充满杀意的人,五指慢慢展开到最大,接着,猛地握拳一收。 随着她手掌的合拢,那帮人像被固了魂魄般定在原地,连眼睛都没再眨过。 崔钰脸色稍白,腿的感觉顿时变得迟钝起来。 摄魂之术。 还是姜小白不知从哪儿捣鼓来的册子上写的,崔钰从没对这么多人用过,没想到会消耗这么多的法力。 这几乎把当初紫微大帝给她的抽走了大半,连供她行走的法力,都借用了一些去。 「这里不安全了,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咱们还是先走吧。」 崔钰拉着徐清明,迈开腿就要往外走。结果脚底软绵绵的失了力气,踉跄地差点栽倒在地。 还好徐清明拉住了她,一把就把她捞回怀里。 「这是怎么了?」 徐清明脸色有些难看,比刚才面对一片敌人的时候更紧张。他嘴角抿地紧紧的,拥着崔钰的力度也十分大,简直要把她箍进身体里。 「没事儿没事儿,」崔钰推开他,努力装作轻巧地站直,又连蹦带跳走了两步,声音也软软糯糯带着撒娇腔,「被石子绊到了而已。你别管我了,咱们赶紧走吧——」 徐清明仍不放心的守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两人离开村落,进了山林,直到走进密林深处,四周不再有动静,他们才在小溪边坐下。 边疆还正是冷的时候,小溪冻出一层薄冰,下面也不见鱼虾游动,看起来寂静又凄凉。 崔钰揉着膝盖,又敲敲打打着发酸的小腿,看徐清明背对着她,在不远处半蹲着设陷阱。 突然「咔嚓」一声,徐清明在路上铺的树枝被响亮地踩断。崔钰猛地站起来,扶着树干,朝他们来的方向看,脸上的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凝重。 来的人全是被她用摄魂之术定住的,连魂魄都固在那里,为什么身体却在动作?! v第三十九章[11.25] 这时一道碧色的光飞到崔钰身边,一下子钻进她的手掌里。崔钰瞪大眼睛顿了顿,随意咬着嘴唇,暗骂一句「该死」。 徐清明已经走回她身边,脚步稳重,脸色不变,但手却紧紧握着鞭子,指节都用力得泛白。 崔钰仰着头,看进他的眼睛里,一句一句地说:「我走不动了。我不想拖累你。我去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些人交给你对付,行吗?」 徐清明睫毛颤了颤,眸子里晦暗不明。他握着鞭子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笑弯着眼睛说:「好。」 他转过身,大步朝来人的方向走去,挥着鞭子,把挡路的树枝纷纷抽断。 笔直的背,修长的腿,在枯槁枝桠散落的背景里,愈行愈远。 崔钰攥着拳,看着他消失不见,猛地也转过身,松开手心。那碧色的光球又冒了出来,浮在半空打个转,停了停,接着向东方冲去。 崔钰紧跟着小光球,脚没力气摔倒了,手肘膝盖磨破出了血,她也顾不得包扎,一瘸一拐地咬牙继续走,直到走到树林最东边的山脚下。 小光球像碰到屏障一样,「砰」地撞上去然后弹回来,锲而不舍又试了几次,居然从中间的光蕊那里慢慢散开,变成无数点亮点,接着就在空中落下消失了。 落下时,亮点里浮现出一抹影子,清楚地映进崔钰眼睛里。 看到亮点里的东西,崔钰险些迈不动脚。她几乎是硬着头皮,给自己鼓着劲儿地才破开结界,一点点挪着脚走了进去。 青天大老爷,为什么我的命就那么不好呢?! 崔钰一进去,眼睛就不适应黑暗的眯了一下,没等她把眼睁开,四周密密麻麻、发着幽光的蛛丝就飘了过来。她心里哀嚎,哭丧着脸,从掌心唤出阿鼻猛火,在周围拼命乱挥瞎比划。 她平生最怕的是蛇,而最讨厌的,就是蜘蛛。那毛茸茸八条腿一晃悠,都让她浑身从头麻到脚。 更别提,眼前这只蜘蛛,光一只眼睛,就跟她的脑袋一样大。 「你是谁?到我的洞穴里来做什么?」 蜘蛛的声音连雌雄都辨不出来,回音在山洞里来回蹿。但因着它的蛛丝被崔钰胡乱烧断了不少,它的声音里也带出明显的不悦。 崔钰脚边蔓延出极细的一道红线,随着红线的变长,她的额头也冒出汗。 但她还是铿锵有力地跟蜘蛛胡扯:「我来看热闹玩——哎你别忙着吐蛛丝呀,我是真的来玩儿的!我在外头看见有一群人,魂儿都被拘住了居然还能动,好奇得不得了!走近一看,哎哟原来是因为身上绑着蛛丝,跟提线木偶似的,但又特别灵活。我觉着这拉线人实在太厉害,没忍住,就顺着丝走过来,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棒——」 蜘蛛精大腿般粗的前肢刚抬起来,就被崔钰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震住了。 它仔细一琢磨,咦?她好像是在夸我耶?那就不是敌人,而是朋友了对吧? 它想了想,把抬起一半的前肢又折伸回去,弯到脑袋上挠了挠,那尖到发光的前肢碰到比石头还坚硬的脑壳,发出「嘶啦」一声,闹得崔钰毛骨悚然。 蜘蛛这会儿说话就和善起来:「八岐姐姐说了,会夸我的都是好朋友,你夸我了,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要陪我一起玩吗?」 崔钰脚下暗红色的线已经悄悄接近蜘蛛精。 她的法力迅速流失,耳朵里隆隆的响,听到的声音如隔了一层膜,身上的汗湿透了后背,喘息声也变粗变重,说起话来十分费力。 但她还是掐着手心,娇俏地哼了一声:「那你那个什么姐姐没告诉你,问别人名字前,是要自报家门的?」 「我叫唧唧,声音的那个唧唧。本来住在南越,是八岐姐姐把我养大的。后来八岐姐姐死了,我们被很厉害的人关起来出不去。那个很厉害的人,杀了我们南越好多厉害的哥哥姐姐,唧唧躲在山洞里,才没被杀掉。然后那个很厉害的人走了,我们的黑泉也坏了,唧唧记得八岐姐姐说必须要有黑泉,所以就出来找黑泉了。」 蜘蛛精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但它的声音大,又不停在山洞里回响,乱七八糟叠起来的声音,搅得崔钰头晕,完全没听明白它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听到点儿「南越」、「姐姐」、「好厉害」,还有,「找黑泉」? 崔钰想起老和尚说的,杀手铺背后有妖怪,应该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厉害,但脑袋里还是缺了那么一点儿的蜘蛛精吧? 也就是说,只要把这个妖怪灭掉,徐清明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回到家,继续做他的太平贵公子了。 她挑着嘴角笑笑,眼睛里星光璀璨,在黑暗的山洞里格外迷人。 她笑嘻嘻地昂着头说:「我是阴曹地府崔判官,给阎王爷做小跟班。没事儿批批生死簿,看看凡人阴阳寿,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所以经常会溜到人间来玩儿,正巧这次就碰上了你,真的好有缘分——我知道很多凡人的故事呢,我讲给你听呀。」 见蜘蛛精聚精会神在听她说话,崔钰嘴角的笑更浓了。 她余光看着红线一点点蔓延到蜘蛛精脚下,慢慢攀上它着地的八条触脚。 红线只是隔空笼着它,没有直接碰上,它又只注意着崔钰,竟直到大半身子被红线虚虚缠住,都没有发觉异样。 崔钰心中大定。 她边讲着平日里听姜小白说的奇闻趣事,边悄无声息地朝后退。等脚边碰到结界的边缘,她正好讲完了一个小故事。 蜘蛛精开心地发出「唧唧」的笑声,崔钰也开心地绽放出大大的微笑,洁白的小牙露在外面,手指轻点在脸颊上,摸着她难得现出来的酒窝。 接着,她手指朝前一挥。红线瞬间勒住蜘蛛精全身,甚至深深地嵌进它坚硬的皮里,压出无数道血痕。 蜘蛛精的声音被掐住一般消失了,它茫然无措地瞪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崔钰还在笑,眼睛完成一道漂亮的月牙,她的手指对着蜘蛛精画了个圈。 「哦,对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崔钰。姓氏的崔,金玉的钰。活着的时候嘛,住在金陵。」 「崔钰?你就是崔钰?!」 随着她话音刚落,蜘蛛精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本来黑色的眼珠里发出猩红的光。 「你杀了我姐姐!你害死了南越众妖!」 它身上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竟拖着崔钰设下的红线,生生向前挪了一步。那些丝线不断勒进它的血肉,但它似乎毫无知觉,只撕心裂肺地怒吼着。 「我要报仇!」 「报------仇!」 「报------仇!」 那种滔天的怒火,铺天盖地朝她席卷来,崔钰一时惊惧不已,手脚冰凉,不得动弹。 但也只是一时。 v第四十章[11.25] 她拧着眉,手指对着蜘蛛精,轻轻一挥。 红线顿时轰然膨胀,变成熊熊阿鼻烈焰,瞬间就把蜘蛛精庞大的身躯吞噬。 蜘蛛精浑身火焰地晃了晃,直直倒地,没有声息。而火还是紧紧包裹着它的每一寸,不时噼里啪啦迸出火星。 火星落地,碰到干草石砾,又瞬间着成火苗,逐渐铺遍整座山洞。 崔钰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眼睛里也晃着一片红。 火顷刻间蔓延开,呛人的烟冲进崔钰的眼睛和嘴里,她眯了眯眼,捂着嘴不停咳嗽,但还是坚持到蜘蛛精在哪片火海也看不清,才走出山洞。 一切都发生在结界里,外面还是往日的寂静。 太阳向西走了点,阳光和曦却不耀眼,她仰面看着湛蓝的天空,伸了个懒腰,心里清清凉凉的,很舒服,很自在。 她这边解决了蜘蛛精,徐清明那里的那帮敌人肯定不会再动了。 没了蜘蛛精的操控,杀手铺也不会追着徐清明来要黑泉消息。 …… 终于雨过天晴,天下太平了。 开——心。 崔钰慢悠悠踢着石子儿,往徐清明那里走。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徐清明。 他离她还很远,也看到了她,随手折断挡在眼前的树枝,大步向她走来。 崔钰朝他挥挥手,抿着嘴笑,就站在这里那里等他走过来。 转眼,徐清明就到了她眼前。 等他离自己还有一步远,就扑到他怀里亲他一下好了。 崔钰暗暗想着,盯住徐清明的脚,开始在心里默数。 还有五步。 四步。 三步。 两步。 崔钰脸上挂着明媚的笑,踮起脚尖准备蹦过去,却被徐清明抢先抓进怀里,转了半圈。 她刚想回抱他,徐清明就直直的,双膝跪在地上。 崔钰抬起头,视线越过徐清明的肩膀。 她看见本来虚无的空中,现出半边焦黑的蜘蛛,它被烧得不成形状,四条腿只余下两条,却分别刺透徐清明两腿,深深扎进崔钰跟前的泥土里。 她清楚地听到,徐清明腿骨碎裂的声音。 那些细小的动静,在安静的旷野里,如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里。 崔钰的头脑一片空白。她的神志仿佛飘到半空,看着自己的身体,如不受控制般唤出判官笔,刺——进蜘蛛精的躯体里。 一下。 再一下。 再一下。 她人呆呆的,笔却渐渐刺得又快又急,如疾风骤雨,顷刻间,蜘蛛精就被刺得浑身窟窿,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她的法力在此时所剩无几。 被她用摄魂之术定住的人也传来动静。 听到声音,徐清明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他的声音压抑低沉,努力克制着疼痛带来的颤抖:「你有没有受伤?还能跑吗?」 崔钰慢慢地回神,看他。 他跪在那里,背依旧挺得笔直,阳光洒满了大半身子,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在金色里。腿被坚硬的蜘蛛肢体狠狠刺——穿,血一点点淌出来,染红了崔钰为他绣在下摆的白色图腾。 可他连眉头都不肯皱,连一句疼都不肯喊,开口问的,是她有没有受伤。 崔钰觉得,她的眼睛就要睁不开了,心里的酸楚直直冲进眼睛里,大滴的泪,啪嗒啪嗒夺眶而出。 她其实很坚强,她其实不爱哭的。 和八岐大蛇同归于尽时,她是意识清醒窒息死去的。那么可怕,那么难熬,她没有哭。 为了不把徐清明忘记,她不肯喝孟婆汤,于是刀山火海经历一遭。那么痛苦,那么惨烈,她也没有哭。 可一碰到徐清明,她的坚强,她的骄傲,全都土崩瓦解。 她哽咽着拼命摇头,又抹抹眼泪,哭着说:「我没受伤……对不起……」 对不起…… 如果我再仔细一点,把蜘蛛精彻底杀掉。 如果我没有大意,提前发觉了它的偷袭。 如果我一开始就不曾怀着那点可耻的心思,答应紫微大帝来害你。 那你是不是还能完好地活在这世间里,跌宕风流,汪洋肆意? 明明都是我的错。 v第四十一章[12.05] 我又何德何能,承得起你一句关心? 「又在说傻话了,」徐清明揉了下崔钰的头发,温柔地笑,「没有什么对不起。」 他的脸和嘴唇都苍白地惊人,眉眼又在阳光下模糊着,仿佛随时都会四散而去。崔钰啜泣着环住徐清明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伤心地哭起来。 徐清明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她:「我没事儿,别哭了。老和尚以前就说过,我本来该是哑巴,他却把我治好了,有违天道,将来总要还回去。用两条腿换能说话,不算是赔本买卖。」 崔钰哭得更凶了。 她这才想起来,他哑巴,还不是因为自己在他的孟婆汤里多放了青灯笼草。 她真的是罪孽深重,该被天打雷劈呜。 徐清明突然就觉得好笑。 「我还受着伤呢都没哭,你哭什么?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崔钰「哇」地放声大哭。 「好啦——别哭啦——」徐清明把她的脸捧起来,亲了亲她水洗的眼睛,「追兵正找我呢,你这一阵鬼哭狼嚎的,把人全招过来了。」 崔钰的哭声顿时停住,大眼睛睁得滚圆,小声地吸吸鼻子。 但一看见徐清明的笑,她又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不出声,就那么红着眼圈,不停往下掉眼泪。 徐清明是真心疼了。 但还没等他说话,崔钰就抹着止不住的眼泪,撑着地,颤巍地起身,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费劲,几次险些栽倒在地。 她咬着牙走到结界前,在结界上撕开一个狭窄的口子,接着转回去,想把徐清明带进去躲起来。 徐清明看到虚空那条诡异的裂缝,联想方才看到的蜘蛛,明白了崔钰的意图。 他动了下腿,腿却不听使唤,他只好用手去尝试着搬腿,但双腿都被蜘蛛精钉在地上,牢牢的,动不了。 徐清明看一眼崔钰,她很明显在逞强,走路都在摇晃,脸色白得惊人,只有那双眼睛,如嵌满了繁星,闪着坚毅的光。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紧紧抿着嘴,双手握住插在腿上的蜘蛛腿,用力一拔。 他白了白脸,低哼一声,又拔——出了另一只利刃般的蜘蛛腿。 崔钰惊呼着踉跄扑过去,被徐清明拦住。 他连笑都挤不出来,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点。 「先躲起来。」 崔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徐清明连拉带拖弄进山洞里的。 徐清明一声不吭,但血却止不住的到处流。崔钰急得手都在抖,但就是没法把他的血止住。 「为什么……法术不好用……我没办法……」 崔钰慌得不行,撕扯着衣物包扎,不料却迅速被血染透。她换用法术,但完全不作用。 她声音也颤抖得厉害。 「徐清明,我没办法,」她哭出来,紧紧抓住徐清明的衣袖,惶恐地说,「你有没有办法?你快想个办法……」 徐清明的血流得太快、太多,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他勉强打起精神,挑起嘴角,伸出手,把她的手包进掌心。 「怎么这么爱哭?」他声音很轻,几乎是飘在空里,断断续续的,带着笑意,「幸好我这辈子,没把你娶回家,不然,就要整天对着个小哭包了。」 崔钰不理他,还在不断用法术试图为他止血。但一次又一次,全都是徒劳。 他的血很快蔓延到她身边,染湿了她的衣角,她满手是血,满眼里看到的,也是他的鲜血。 她咬着牙,忍着泪,再一次把法力凝聚在指尖,可还没等指尖碰上徐清明,那凝着法力的亮点,就如水泡般,「啪」地破裂了。 她已经没有法力了。 徐清明也感觉到了。 他把崔钰的那只手也拉过去,平静地说:「别费力了,那个凶器上染着毒,我的血止不住的。」 崔钰猛地抬起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然后一大滴泪,猝不及防地从眼眶里出来,砸到徐清明握着她的手背上,带着绝望的滚烫。 徐清明垂眸,看着手背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的,就像他的小姑娘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心思沉浮,听到崔钰压抑不住的哭声,他笑起来。 「我就这么好?」 好到你放着天宫仙女不做,跑到浊世陪我吃苦受罪?好到你总也忘不掉,连轮回转世的我都要找到? 崔钰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亲手杀死他的那世,他临死前问她的,也是这句话。 「我知道我好——你舍不得我——别哭了。」徐清明靠着岩壁喘了口气,笑着去逗她。 「你们神仙的日子,过起来很快吧?你就再等等我,好不好?」他很疲惫,但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弯着眉眼看着崔钰,「下辈子,你再来找我,我一定让你当我的小媳妇。我去赚钱养家,你就每天开开心心的,在家里等我。我们再生个孩子,像你一样娇俏的小姑娘,我教她念书识字,你带她采花摘果……」 崔钰很想说,你别再说话了,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静静地靠进徐清明怀里,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渐渐弱下来的心跳。 v第四十二章[12.05] 徐清明噙着笑,慢慢拥住她,慢慢闭上眼睛。 崔钰在他心跳停止的瞬间,很小声很小声地告诉他。 「徐清明,我爱你。」 又过了很久,崔钰的法力回来了一点,她挥手,解开了蜘蛛精结界。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照在大地上的,是一天中最温柔、最和曦的日光。 就和徐清明一样。 没有了结界,徐清明倒在草地上,因被护在结界下,这片草地没有经历严冬的摧残,还茂密新鲜,坠着露水,散着清香。 崔钰突然就想起观峰山宴席里那杯百草酒。那时候,她明明没醉,却又是真的醉了,醉在徐清明怀里,醉在他的笑里。 她弯弯嘴角,把徐清明散乱的头发一点点整好,摸了摸他的侧脸,俯下身子,亲吻他的嘴唇。 不远处传来声响。 她看到那帮追他们的人走近。 她面无表情地唤出判官笔,念着咒诀把它变成数十支。闪着银光的笔杆们排成一片,对着包围逼近的人群,蓄势待发。 崔钰又看了一眼徐清明,眉眼柔和地笑笑,然后抬起手臂,挥下去。 就在手腕打弯的瞬间,一条铁链破空伸出,一下子捆住她的整条胳膊。判官笔也顿时变回一支,纸片似的,慢悠悠飘落到崔钰脚边。 崔钰神色大变,单手撑地就要挣扎,还没等她起身,那条铁链就松开她的胳膊,顷刻间缠上她的脖子。 崔钰眼前一黑,没有了意识。只有那铁链丁零当啷的熟悉响儿,在她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崔钰醒过来,就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地府的小屋子里了。她闷闷地在床上打了个滚,把头重重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咦?崔钰一楞,双手猛地撑起身子,低头盯着她睡了千万遍的水红绣枕,乌黑的长发纷纷散落下来,挡在她的眼前,她却浑然未觉,又把脸贴上枕面,小心地嗅了嗅。 不会错的! 她抱着枕头坐起来,慌忙地趿着鞋冲到屋外。 屋外空荡荡的,没人有,也没有声音,就来平日里沿街叫卖的小贩鬼,此刻也安静了起来。 崔钰眉眼里有着掩盖不住的失望。 她把怀里的枕头抱紧了紧,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抱膝坐下,呆呆地盯了枕头一阵子,又把脸埋了进去。 全是徐清明的味道。 全是散不开的沉木味。 那味道慢慢包围着崔钰,仿佛徐清明温暖炽热的怀抱。 他来过了。 来到她的屋子里,和她一起躺在她的枕头上,却在她醒来前,一字不留地离开。 怎么会有这么坏心眼的神仙呢?崔钰歪着脑袋用力锤捏枕头。 他明明就知道她能闻出他的味道,还故意这么吊着她,不让她见到,却又让她忘不掉,让她总想着他! 她越想越生闷气,拎着枕头冲回屋里,抬手就要摔到床上,但手都举起来了又舍不得,只能垂头丧气地把它轻放回床头。 崔钰起身,朝屋外望,小太阳正在空中盘着尾巴玩,小脑袋一晃一晃的,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突然就觉得百无聊赖了。 她换了条素白的绸缎裙子,去院子里打水净面,又走到梳妆镜前,在小匣子里挑了两根红绳,把长发细细绾成两个小花苞,甚至还把绳子结扣编成凡间平安结的模样。 垂下手,再看向铜镜,里面的小姑娘婉约俏丽,但眉眼间却不见一点明媚,仿佛失了魂儿。 崔钰迷惘地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用力朝里面的自己点点头,起身出了院子,东张西望见没人看见,就很快蹿进一条很少有鬼经过的小路,溜到了凡间。 她落地的地方,就是徐清明离世的那片旷野。此时正是盛夏,草木茂盛茵绿,鸟雀小兽嬉戏,美好得不得了,崔钰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 她慢慢在林子里走着,不时摘几朵花,折几根枝,随意走着,就到了她和徐清明住的小木屋子前。 她在门口站了站,正想推门进去,就听见旁边传来声音。 「你是……崔姑娘?」 崔钰扭头,竟然是隔壁大花婶,穿着她那件碎花小短裳,盘起的发髻上抹着满满的桂花油,不确定地从家门里探出头。 「是我。」没想到能再见到熟人,崔钰笑着走过去。 大花婶反复打量了崔钰一番,才打开门,有些惊喜地拉住她的手:「去年你们家闯进去好多人,都夹棍带棒的,把我吓的哟——等人走了我再去看,你和你男人都不见了。我以为你们出了事儿,担心了好久。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带着崔钰进了院子:「你男人也还好吧?他之前托我做的东西我都做好了,就等着他来拿,结果这一等,就是大半年,估计你们已经用不上了,」她热情地把崔钰按在凳子上,自己进内室,边开柜子边喊,「你等着啊,我给你拿出去!」 崔钰这才想起徐清明偷偷塞给大花婶包袱的事儿,心里有些意外。 难道这东西,不是他送给大花婶的? 自己又乱拈醋吃了? 她还没胡思乱想完,大花婶就扭着水蛇腰走出来,手里捧着个鼓囊的大包袱。 「这里面有些东西,是我私下给你们添上的,就当是我两口子给你们一点的心意。」 她走到崔钰跟前,边说着,边解开了包袱,把里面东西一点点拿了出来。 崔钰看了一眼,就怔在那里,红了眼眶。 最先被拿出来的,就是一叠大红的囍字窗花剪纸,剪出的图案各异,有并蒂莲花,也有鲤鱼胖娃,皆是活灵活现,精致非凡。 v第四十三章[12.05] 见崔钰盯着那叠剪纸,大花婶俏笑起来:「我娘是做媒婆的,家里也时常会帮忙这些喜事儿,所以我从小就擅长剪这些东西。有次被你男人看见了,就托着我帮他置办置办,说是想娶你,又不想在礼节上亏了你……这些图案啊,都是他亲手画好了,再拿过来让我剪的。」 「还有这绣样子,」她又从包袱里取出红盖头,展开中央那鸳鸯戏水的绣图,「也是他画好了的。还有喜服,尺寸大小他都记得清楚,料子也是选得最好的,真是生怕委屈了你一点。」 崔钰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泪流出来。 她吸吸鼻子,含泪笑着对大花婶说:「我知道他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的。」 「那就好,」大花婶帮她把东西都收拾回包袱里,「你们呐,看着就不是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你男人,是富贵家里出来的吧?」 崔钰想了想,点点头。 「嘿,我就和我家那口子说,你们说不准啊,就是戏折子里说的私奔的小姐公子哥,家里不同意,你们又只对对方欢喜,就两个人跑出来讨生活了。后来那伙人,是不是他家里来捉他的?你们一起回了家,如今也修成正果了?」 大花婶欢天喜地地说着,越说越兴奋,拉着崔钰的手就不放开。 崔钰抿着嘴笑笑,眉眼弯弯的,没否认。 因为大花婶说的事情很幸福,而她盼了几百年,盼的,不过也就是那些小小的幸福而已。 大花婶说了一阵子,看天色稍晚,才停住。她伸手别了别耳边的头发,爽朗地大声笑:「你看我,一说起来就停不住,这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你男人估计也该等担心了。你不是说他就在村口等你?那就赶紧去吧,男人呐,你稍微吊点他的胃口,是情趣,要是闹大了,他翻脸比你还快呢。」 崔钰不好意思地顺着刚才的谎话站起来,抱起她的大包袱,沉甸甸的,心里也变得蜜般甜。 她挥手离开大花婶家,慢悠悠走到村口,接着施法,回了地府。 刚回地府坐上轮椅,还没挪几步,崔钰就碰见牛头马面两个人,急慌慌地从她身边冲过去。 她下意识问了一句,牛头还愣头青往前冲,嘴里碎碎念叨着不知什么话,马面却顿时停下脚步,转头看清是崔钰,眼睛直冒光。 他「噗通」一声扑倒在地,脸几乎贴上崔钰沾着泥的绣鞋,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开始哭诉:「判官爷……我可算寻着你了啊……那传旨的大神仙,都已经在森罗殿坐了半天了,都快把阎王爷藏的那些茶吃光了啊……我要再不把您带回去,阎王爷就要把我的房子收回去充公,我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牛头这时候才停住,回头看见崔钰,又碎碎念着折返回来,和脸上脏兮兮的马面一期,护送崔钰去森罗殿。 马面一哭起来就收不住,那哭哭啼啼的嗝,打得比雷都响,崔钰想问点什么都不行。好在牛头虽然不爱和人说话,但他喜欢碎碎念,崔钰就在他一路的碎碎念里,把事儿给弄明白了。 不就是天上派来个神仙,来给地府里的鬼差送点旨意吗?怎么就能把阎王老爷子吓到,连宝贝得看都舍不得看的茶都拿出来招待人了? 崔钰暗暗琢磨着,很快就要走到森罗殿。但等她转过一个拐角,面对森罗殿大门时,瞬间被门前乌压压一片小鬼给吓到了。 当年老酆都大帝升上天去位列仙班,小鬼们的欢送队伍都没这么壮观。难不成这会儿,是阎王老爷子要升官了? 崔钰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些小鬼儿就瞧见了她,齐刷刷给她让开一条路。每个鬼都紧紧盯着她,眼睛里发出热烈的光,吓得崔钰心口都发颤。 这事儿不太妙啊——崔钰麻着头皮闭上眼。 要不是她这会儿坐在轮椅上被牛头马面推着,她早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但就在她进入大殿的瞬间,看清座上人是谁时,她又后悔没提前逃掉了。 果然,那人一看崔钰被众人推着进来,离立刻扭头用眼神询问阎王爷。 阎王爷看着被牛嚼牡丹般摧残掉的大半茶饼,含着泪,还不得不喜气洋洋地站起来:「南极战神,我们的崔判官来啦——」 南极战神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光一条胳膊,就跟崔钰的腰一样粗。他一站起来,半间茶室就全陷在阴影里。 「您就是崔钰崔判官?」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人一样洪亮,一开口,就震得几上的茶杯咣当作响。 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毕竟他已经放轻了动静。他可还记得下来前,大地战神特意拉住他,千叮万嘱,要他对这位小鬼差客气点,说主子对她很不一般,恐怕这人将来会有大造化。 他仔细看看眼前的「大造化」,居然就这么一点点个小人儿,用手指头捏两下,就能捏碎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能让主子对她不一般。 但南极战神也是经历过风雨的,自然只是在心里嘀咕,面上还是恭敬着。连崔钰要给他弯腰行礼,他都赶忙全避了过去。 「可不敢!可不敢!」 南极战神避开崔钰的行李,双手捧起一个盘子。盘子上盖着红布,那布料在背光处都发着亮,仿佛笼着一层光华,一看就是上好的珍宝。那盘子漆黑,却闪着幽光,散出寒气,给人以寒冬般凛冽的感觉。 南极战神托着盘子,庄重地朝崔钰靠近,几乎是走到大殿门口,才威严地站好,清了下嗓子,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向崔钰传话。 「帝君说了,那晚他太心急,把您的衣裳撕破了,如今特意派我来给您送件新的,望崔判官见谅!」 南极战神洪亮的声音传出大殿,传遍阴曹地府的每个角落。 就连窝在酆都睡觉的姜小白,都被这巨大的动静吵醒。 她和所有地府小鬼都清楚地听到了: 「帝君。」 「那晚。」 「心急。」 「衣裳撕破。」 还有—— 「崔判官。」 崔钰接盘子的手都是抖的,胳膊颤呀颤,颤得比腊月里被狂风吹掉叶子的小白杨还厉害。 阎王老爷子的嘴早就张得掉到下巴,胡子都竖起来,看样就知道吓得不清。 至于殿外头摩肩接踵的小鬼儿,哄闹了几声,倒也没弄出大动静。毕竟他们连南极战神是谁都不清楚,更想不出这句「帝君」到底有多大分量。 崔钰甚至还听见屠夫鬼问红娘鬼,是不是上升星君派人来重新送聘礼,那声音也很嘹亮,传进大殿还回荡了一下。 她硬着头皮看一眼南极战神,南极战神的满脸横肉都皱起来,一脸好奇又不敢问地看着崔钰。 崔钰抖得更厉害了。 v第四十四章[12.05] 一不小心,就把放在腿上的包袱给碰到了地上。 那包袱沿着台阶骨碌碌滚下去,停在鬼群前松展开,里面的大红嫁衣和精美盖头,明晃晃落入所有人眼里。 整座森罗殿,静了一静。 崔钰简直要哭了。 她都听见小鬼们咬耳朵开始商量,她和上升星君成亲要随什么礼了。那边南极战神更是憋得脸都要红了,几乎是攥紧了拳头,才没把话问出来。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鬼?不是帝君的那啥吗?怎么又和南斗六星君的小幺扯上关系了? 他摸摸鼻子,好奇得跟猫爪子在挠心。 崔钰在他炯炯的目光下,连口水都咽不下,匆匆告个别,拧着牛头的胳膊,催他收拾好包袱,又掐着马面的大腿,让他闭嘴把自己推回家。 崔钰回家的路上一直用包袱挡着脸,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偏那牛头还在她耳朵边不停碎碎念,把她闹腾得头晕脑胀。 要不是她拿了紫微大帝的法术是秘密,她早就站起来,一脚把牛头踹出阴曹地府。 好容易到了家,几句话把牛头马面打发走,崔钰正想看看徐清明送来的「赏赐」,一个声音就从她背后传来。 「崔——判——官——」 带着奶味儿的声音慢慢悠荡到崔钰耳边,那傲慢的腔调,把崔钰浑身的汗毛都紧张得竖起来。 崔钰马上陪着笑脸转身:「帝君您来了?您布置的任务我可都做好了——」所以你是不是能放过我了!? 「做好了?你居然敢说做好了?!」 紫微大帝一脚踹飞茶案,上面的青花茶壶并着瓷杯,唏哩哗啦碎了一地。 他直接踩着碎片逼近崔钰,锋利的碎片在他脚下碾磨成粉。 「我叫你搞断我哥的腿……」他咬牙切齿,「你把他的命给搞没了……你居然,居然还敢跟我说你做好了!」 那又不是我愿意的! 崔钰心里喊着,到底没胆子跟盛怒的紫微大帝呛声。 半晌,她才小声地垂头问:「他的劫数是不是已经过了?」 过你祖宗!紫微大帝的眼睛又瞪起来。 「过什么过!他的劫是经历断腿一世的苦难折磨,你刚把他搞断腿他就没气儿了,去哪儿历劫?去哪儿历!」 哈?崔钰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 搞什么啊——她可没听说这种事儿!敢情搞断腿还不算完事,还要逼他拖着断腿活一辈子?那多遭罪呀,她经历过,她知道那种痛苦的。 紫微大帝一看,崔钰那一脸无知无辜样,顿时又气了。 哎哟你装什么可怜!我哥被你害得半身修为都没了,我给你个机会赎罪,你还怪上我了? 他一把掐住崔钰后颈,把她整个人提起来,用下巴冲着她哼:「我哥早就下去投胎了,你赶紧跟我去找他。」 说完,就腾云驾雾冲到阳间,崔钰被他带得横冲直撞,还没来得及尖叫,他就在云端堪堪停下来。 「那儿,那个山头,看见没?那就是我哥这世在的地方。」紫微大帝指指下面的一座山,「他是个孤儿,生下来就被扔在山下,被山寨里的三当家捡回去认了干儿子,现在已经九岁了。」 九岁?崔钰眨眨眼,暗搓搓嘿嘿美,但还是很严肃地向紫微大帝说:「九岁啊——这个——我都好几百岁了呢,和他,不大合适吧?」 「那个山寨叫龙虎山寨,是个土匪窝,里面现在有三个当家,他们一共收养了五个男孩,我哥最小。」 紫微大帝先是没听见崔钰话一样,把该说的说完,然后瞥了崔钰一眼,慢悠悠说:「是不怎么合适。」 他手指对着崔钰眉心的红莲一戳,崔钰「砰」地一声坐在云上。 她想站起来,刚伸出手,就发现她本来就很短的手指头变得更圆更短,小手肉嘟嘟的,像极了她四五岁时的模样。 紫微大帝满意地看着被他变回五岁孩童的崔钰,抱臂挑起眉:「这样就没什么不合适了。」 他又弯下腰盯着崔钰的眼睛:「上次都怪你乱用法术害死了我哥,这次除了让你的腿能走路,其他的法术我全给你封掉了。记住,你现在,就是个凡人。五岁的凡人。」 他的语气可算不上和蔼,崔钰听完,脑门的汗都冒出来了。 紫微大帝当没看见,一直朝下面张望,等看到一辆马车疾驰着接近时,才挑了挑嘴角。 「那辆车是拐子的车,里面全是被拐到的小姑娘,一会儿经过龙虎山下,会被龙虎山寨的人截住。他们虽然是土匪,倒是经常劫贫济富,你趁乱混进去,就说不知道家在哪儿,他们会收留你。听懂了?」 紫微大帝说完,崔钰正点着头,下面就炸了锅地打起来。 崔钰低头去看,从草丛里埋伏的人拿着刀冲出来,三两下就收拾了马车上的拐子。马车里又钻出来几个人,也扛着刀,和龙虎山寨的土匪杀起来。 这时驾车的马不知怎地受了惊吓,带着马车跑了几步,一头撞在山边的巨岩上,马车被撞得乱倒,里面有些小姑娘摔了出去。 紫微大帝一把拽住崔钰,直直把她扔到摔倒的人群里,小姑娘都被堵着嘴蒙着眼捆着手脚,甚至还被下了蒙汗药昏迷着,丝毫没人发觉多了一人。而周围的人都在厮杀,兵荒马乱,也没人注意那里。 崔钰抬头朝云端看,还没看清紫微大帝在哪儿,眼睛就突然被黑布罩上,嘴里也塞了布,手脚被绳子紧紧捆住,跟周围被拐来的人一模一样。 紫微大帝伸回施法的手,甩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回了九重天宫。 而崔钰就那么僵硬地倒在地上装睡,听着耳边慢慢消失的厮杀声,还有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很快,旁边就清楚地传来男人的声音。 「这些都是被拐来的?」惊讶调。 「都是小孩子呢。」不忍地叹气。 「怎么这么安静?」疑惑声。 「被下了药吧,拐子不入流的手段。」不屑哼。 v第四十五章[12.05] 「三当家的,咱们怎么办?」严肃腔。 「带回去,听大哥二哥的!」粗嗓门。 …… 然后崔钰就被举起来,甩到一个厚实的肩头,肚子抵着他的肩,东倒西歪晃了一道。等她被扔到地面的时候,已经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但她还是努力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大概是觉得里面的小姑娘都晕着,也用不着防,外面的人说话也没刻意低声。 那个粗嗓门直接就问:「哥,兄弟们在外面截路,截到一拐子的马车,里面都是些女娃儿,你看,咋办?」 「去问问,能说出家在哪儿的,就派人送回去,不知道的,就留下来吧。」这声音倒很秀气文弱,像极了平日里见的书生。 「留下来啊……」三当家小声问,「可是二哥,咱们寨子不是不准整那些舞女歌姬的……」 「胡说什么!」二当家轻声斥责,「我想着立春他们五个年纪小,平日里没人照顾实在不行,本来正打算下山找人……你去问问,如果这里有孩子回不去,就留下来,送到他们那里去吧。」 「嘿嘿——好嘞。」 三当家边应着边进来,拿出面铜锣开始用力敲,还特意弯腰靠近她们的耳朵敲,不一会儿,就把昏迷的姑娘全吵醒了。 她们醒了就开始哭,被布塞住的嘴发出「呜呜」声,手脚也开始挣扎,闹得整间屋子乱糟糟的。 「闭嘴!」 三当家一声大吼,就把她们全吓住。 娘们儿就是麻烦。他不耐烦地吩咐手下给她们松绑,还不停吓唬她们闭嘴。 崔钰一直很乖地不出声,被解绳子的时候也很配合。等能看见了,她立刻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偷偷四处打量。 二当家果然人如其声,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他光着头,穿着粗布衣,肌肉把衣裳撑得很紧,十分壮实。手肘膝盖的布料也有些磨破,看来相当勤于练武。 见人都松绑了,他摸摸光头,一开口就声若洪钟:「我们已经从拐子手里把你们救出来了,现在都说说自己家在哪儿,我们送你们回去。」 听到他的话,有几个本来还在嘤嘤哭的姑娘顿时止住泪,连忙上前说起来。到最后,屋里就只剩下了五个小姑娘。 三当家见了,摸摸光头,咧嘴大笑:「二哥还真会算,这儿有五个小女娃,咱寨子里有五个混小子,正合适。」 他板着脸吧,就够吓人的,谁知他这一笑,别说旁边那四个小姑娘开始嚎啕大哭,就连崔钰,都吓得浑身一哆嗦。 青天大老爷,这二当家笑起来,简直比阎王老爷子还吓人。 二当家尴尬了。 他僵硬地拧过头吩咐手下:「去,把咱寨子那五个小爷叫过来,」然后又忍不住嘿嘿乐,「就告诉他们,是来叫他们挑小媳妇的。」 崔钰听完,圆滚滚的眼睛亮晶晶。 小媳妇耶——她弯着眉毛偷偷笑,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而且,她就要见到九岁时候的徐清明了! 九岁的徐清明,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已经会轻佻佻地调戏小姑娘,还是闷闷的只会苦读书? 两个人变成青梅竹马什么的,真的是——好期待啊—— 而此时,在崔钰地府的判官宅子里,一个毛茸茸的猫头顶开箱子。 它白色的耳朵抖了抖,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搞断腿历劫? 原来——如此。 收到消息的时候,徐清明正跟郑惊蛰在练武场赤手比划。 郑惊蛰在哥儿五个里排第三,寨子里的人都叫他一声「三爷」,年纪比徐清明大,个头也比徐清明壮实,但跟徐清明对上两三下,就节节败退,眼看被逼到台子边。 幸好传话的来了,不然他又要丢一次脸。 郑惊蛰掏着耳朵看徐清明,纳闷。 眉清目秀一小人儿,怎么下手那么狠? 就算说因为他郑惊蛰只擅长轻功跑路,所以招架不住他,但「大爷」赵立春,「二爷」宋雨水,那原本都是拳脚上的佼佼者,结果「小五爷」来了没几天,他们也全都得给他跪了。 说起来,真他妈的邪门。 徐清明目不斜视地站着。 他人小,腿短胳膊也不长,连眉眼都没怎么张开,但就背手一立,周身那股子庄重高贵气儿,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难怪当年大爹把他捡回来,还跟二爹嘀咕他的出身来着,说搞不好就是皇亲国戚啥的,现在看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郑惊蛰耸耸肩,冲传话的嬉皮笑脸:「猴子叔,三爹叫你来干啥?不是谁闯祸了,要打板子吧?」 猴子见五位小爷都凑齐了,笑得露出一排白亮的牙:「三当家的叫我带各位小爷去黄苑,他给你们找了小媳妇,叫你们去看看。」 黄苑就是三当家的住所,他们也是经常去,但扯上小媳妇什么的,一群半大不小的小伙子,手脚就有些不知怎么摆。 老大赵立春向来憨直,再加上也是十四五岁的思——春年纪,先涨红了脸。 「叔,这倒是是咋回事儿?怎么就……找媳妇了?」 「别叫三当家的等急了,咱们边走边说。」猴子憋着笑,在路上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当听到那些姑娘是被拐子拐了无处可去时,「四爷」周春分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那些拐子实在可恶,拆散亲子,罪不可赦!」 话音未落,他就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v第四十六章[12.11] 三爷郑惊蛰双手抱着后脑勺,伸伸胳膊,斜睨他一眼:「有这情操想别人,还是先顾顾你自己的身子吧。」 然后又小声哼了一句「药罐子」。 徐清明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擎着胳膊递给周春分。 周春分接了帕子捂住嘴,等咳嗽渐歇了,他感激地看向徐清明。 但对上徐清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又有点胆怯地不敢开口了。 再想起这位弟弟爱干净到了极致的脾性,他捏紧手帕,默默塞进了自己袖里。 五个人各揣心事,一路无言地进了三当家的黄苑。里面的五个姑娘还在跟三当家大眼瞪小眼,看见又来了人,心里更害怕,只是刚被警告了闭嘴,这会儿就算害怕,也不敢哭出声,只好咬着衣袖滴吧滴吧地流眼泪。 里面崔钰年纪最小,头顶卷着两个小花苞,用红绳编得漂漂亮亮。小脸肉嘟嘟,粉嫩粉嫩的,一笑就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那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亮晶晶,讨人喜欢极了。尤其额头那一个变小成红点的红莲花,显得她就像是年画里抱鲤鱼的福娃娃。 连一向对女人嗤之以鼻的三当家,都没忍住一直朝她看。最后更是直接蹲在她跟前,拿着厨房要来的小糕点,哄着她玩起来。 徐清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一向只会舞刀弄棒的三爹,伸着小拇指,费劲地去勾一只白嫩小手撑起开的花绳。 他抬眼看了看那双手的主人,却直接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眼睛里仿佛他躺在旷野上看到的夜空,星光璀璨,里面有着快要满溢出来的情意。 他看不懂她的情意,却觉得心里涨涨的,挪不开眼睛。 而崔钰见到徐清明,她直接就看呆了,内心里如同万只野牛狂奔般轰鸣。 好漂亮的孩子。 青天大老爷。崔钰连还在翻花绳的事儿都忘了,抽回手捂住胸口,里面噗咚噗咚地乱跳。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儿?! 那眉,那眼,那嘴唇,就连那云淡风轻的表情,都沾满了徐清明的影子,但给她的感受,却是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如果说少年时的徐清明,美得如破云骄阳,成年时的徐清明,美得如出鞘宝剑,那孩提时的徐清明,就如初融的冬雪,铺着暖洋洋的春光。 虽然眼前的他啊,板着脸严肃肃的,但崔钰知道,只要稍微逗一逗,他就会像雪团一样,任她捏揉。 徐清明被崔钰赤——裸——裸的热烈目光看得别扭,抿了下嘴,小小地扭头,避了过去,脸竟羞赧的红起来。 看到这一幕的周春分,心里一惊,他仔细看了看那个一团粉嫩的小姑娘,也没觉出特别。但听到三爹让他们自己挑人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避开崔钰。 只可惜,徐清明没能理解他的好意。 当立春和雨水异口同声说,让最小的徐清明先选,徐清明又看了崔钰一眼,用了很大努力说服自己挪开视线,然后坚决地对三当家说:「三爹,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崔钰一听,大怒。 就算徐清明的声音好听地像清泉淙淙,也没能压住她心里狂躁的怒火。 什么? 不要?! 你当你是谁?! 勾陈天宫的勾陈大帝?声名远扬的青天大老爷?还是帝王心腹的丞相大人,万贯家财的皇商独子? 你、都、不、是! 你现在就是个土匪窝里的小土匪,凭什么还嫌嫌弃弃地不肯要我?! 崔钰气鼓鼓地朝他怒目而视,攥着小拳头简直就要冲上去和他理论。 但她转着眼珠看看旁边吓得发抖的姐姐们,又换了主意。 三当家也拿徐清明没辙,这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他做了决定,谁劝都不会好使。 他只好打着哈哈说:「那就长幼有序,从老大立春开始挑吧。」 赵立春自然看不上崔钰那么点个小东西,推辞几句,红着脸,欢天喜地地选了年纪最大的姑娘。那姑娘十五六的年纪,看起来知书达理的,眼圈虽红,但仪容未乱。 宋雨水有礼地请了位相貌最平凡的。崔钰早就注意到,那人的手很粗糙,像是经常干活,刚才被带到这里,除了自己,也就她最平静,是那种怎样都好的认命的平静。 而郑惊蛰直接要了里面最漂亮的那个,边笑嘻嘻地喊着「美人儿姐姐」,边伸手去拉她的手。那姑娘胆子也算泼辣,泪还挂在脸边,就张嘴狠狠咬住他的虎口,直到他鬼哭狼嚎地出了血,才松开口。 郑惊蛰也不生气,按着流血的手,还是笑眯眯:「那我不拉你,一会儿你跟着我走,我的院子偏,你可别走丢了啊。」 居然还没人看上自己。 崔钰这时开始泄气了。 她现在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哪个男的能看上往屋里带啊? 果然美好的都只在想象里。 好想哭。 这么想着,她一下子就泪汪汪的了,接着不舍弃地抬眼去看徐清明,一直盯着徐清明,眼神勾住徐清明咬死不松开。 徐清明低着头盯住脚尖,告诉自己不能抬头看那个小姑娘,可心里又发痒得厉害。 三爹说过,大爹本来是很厉害的人,就是被女人害了,才会沦落到进山当土匪。所以女人都是毒蛇蝎子,不能接近的。 可怎么现在又非要他们接近女人呢? 而且她看起来好乖,就像发面团子一样,又软又白,捏起来肯定也很舒服,一点都不像毒蛇蝎子。 他拇指食指捻了捻,还是没忍住,稍微撩了一下眼,结果就撞进那双快哭出来的眼睛里。 崔钰见徐清明看着她发愣,那要哭不哭的模样演得更卖力了,泪就在眼眶里晃,泪珠慢慢凝起来,在周春分选了另一个姑娘时,啪嗒掉下去,挂在脸上要掉不掉的,一点点往下滑。 v第四十七章[12.11] 徐清明盯着她脸上的那滴泪,嘴角抿得更紧了,但还是僵硬地走出来,蹲到崔钰面前,伸手把那滴泪抹掉了。 崔钰屏着气,一脸期待又惶恐地看他。 这就是个小娃娃,徐清明想,就当外面的棉布娃娃一样养起来就好。 她这么懂事,害怕都不敢出声哭,他只要好好照顾她,她是不会害他的。 徐清明的脸也带着点婴儿肥,抿嘴时就像个刚出锅的薄皮烫面小包子。 他好看的睫毛颤了颤,从怀里掏出一把糖,塞到崔钰手里,轻声安慰她:「你别害怕,以后我那里,就是你的家。」 说完,他的脸又开始发红了。 崔钰真是笑逐颜开,蹬鼻子上脸就一把抱住徐清明的脖子,圆乎乎的身子几乎全挂在他身上,奶声奶气地埋在他怀里就叫:「小哥哥——」 崔钰挂住徐清明的时候,还是满脸笑容,但当徐清明起身,向她伸出手,她也伸手迈出幸福的步子时,她「咚」一声,四肢着地,直直扑倒在地。 那动静可不小,已经走到门口的其他人都停下脚步,扭回头看。 崔钰的鼻子毫无缓冲砸在地上,抬起头就红通通,脸也沾满了灰,把徐清明看得怪心疼,开始寻思这小姑娘肯定要哭,该怎么安慰她呢。 崔钰倒没哭。 她摔懵了。 她慢吞吞坐起来,盯着她的小短腿看。 怎么回事?她心惊。 刚才的确是抬起脚了,至少她脑子已经做出抬脚的意识,但她的脚却不听使唤,完全不能跟想法配合起来。 她低头,盯着她的手,伸开五指,再握紧,动作明显慢半拍。 崔钰这次,是真心实意想要哭了。 她本来人就小,干不了活,帮不上忙,徐清明收留她,那还是因为看她没人要太可怜。现在她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了,走两步栽个跟头,拿东西估计也要掉,谁还愿意要她? 连她自己都很自我嫌弃的好不好? 这么缺德的事儿,肯定是那个该遭天杀的紫微大帝干的!但她打不过他,还没法报仇…… 呜呜呜。 徐清明看到的,就是一脸的泫然欲泣。 他抿抿嘴,想起曾经见过鼓励摔倒孩子站起来的母亲,退后一步,弯腰朝崔钰张开怀抱:「站起来到这儿来。 崔钰:「……」 这么萌蠢的熊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她不是不想走,而是压根不能走好吧?!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三爷郑惊蛰,他大叫:「这丫头不会是个……」对上徐清明猛转过来的目光,他又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但他还是小声嘟囔了句:「自己选的不好,还来拿我出气——」 「闭嘴。」 他旁边的漂亮姑娘一脚踹在他小腿上,边骂他,边担心地看着崔钰。 好凶的小媳妇——郑惊蛰抬起腿跳着揉了揉,又盯着漂亮姑娘的脸,心里乐呵呵,是凶点,不过真好看啊—— 徐清明也明白了,不做声地走过去,背对着崔钰蹲下:「能上来吗?我背你走。」 崔钰看着那小小的、还很单薄的脊背,慢吞吞趴了上去,两条小圆胳膊用力圈住徐清明脖子。 徐清明胳膊抬住崔钰的腿弯,慢慢背着她站起来,脚步稳健地朝外走。 郑惊蛰还挡在门口看漂亮姑娘,直到徐清明走到眼前才回神。 他吓了一跳,一脸诧异地看徐清明:「你真打算把她带回去啊?」这样子,谁照顾谁还真不好说,他们可是来带媳妇的,又不是来请祖宗的。 「她很好,我带回去……怎么了?」 徐清明眉头轻轻挑了下。 郑惊蛰退后一步,笔直站好,抬头望天。 真是好天气啊——晴空万里,骄阳高照,就是真热真烤人,他的院子离黄苑好远,走回去又要出一身汗唉—— 不过嘿嘿——他看一眼徐清明,小五爷的院子可比他远多了,又要跋山又要涉水的,再背着个小累赘,到了就得累掉半条命。叫他威胁他——没大没小!哼! 徐清明很快就走到小河边。这河横贯山寨,河东是寨子大门和当家们的居所,其他山寨弟兄也都住在这边的竹楼里。而河西,就是五个小爷的天地。因着徐清明最小,他的院子,位置最偏僻,几乎要靠到山崖边了。 往常徐清明过河,都是脱了鞋,光脚踩着暗礁跳过去,但如今背上多了个沉甸甸的小姑娘……他犹豫了下,直接穿着鞋踩进水里,避开那些暗礁,走在平坦的河沙上。等过了河,他的裤脚也全湿透了。 他踩着湿漉漉的鞋接着走,每走一步,鞋里都朝外挤出水,留下一路水脚印。 等接近山脚,徐清明还是脸色没变,但走得慢起来。 没想到小姑娘看起来像海绵,背到身上却发现,原来是充满水的海绵啊——那分量真是不容小觑,他的手腕都压麻了。 崔钰是全无自知的,毕竟从她身段抽条起她就一直很轻,徐清明一只胳膊就能把她抗上肩头,她哪儿能想到,变回五岁的自己,能重到把徐清明压成这样? 她还跟偷到油的老鼠一样,露着没长齐的小牙,在徐清明背后眉开眼笑呢。 徐清明的声音这时候从前面传来。 他稍微回了回头:「我叫徐清明。清明,就是节气里寒食清明的‘清明’。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崔钰:「……」 v第四十八章[12.11] 我说不知道,你是要给我取新名字么?而且我是五岁,不是五个月,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徐清明见崔钰没出声,觉着是那句「寒食清明」把她难住了,于是安慰道:「我忘了你不识字,没关系,等回家,我教你读书写字,二爹给我的启蒙书和字帖我都没丢,你每天练几个大字,很快就会了。」 崔钰:「……」 每、每天还要练大字?! 她不是来给他做小媳妇的吗?为什么感觉变成了书童! 她把下巴搁在徐清明的肩膀上,舒服地眯了眯眼,口齿不清楚地说:「我叫崔钰,我娘叫我小钰儿。」 有名字啊……那就不能给她取名字了。徐清明遗憾地垂下眼,但又觉得小姑娘真聪明,已经能记住自己的名字了,心情又好起来。 崔钰歪了歪脑袋,贴着徐清明的耳朵,奶声奶气问:「小哥哥,刚才屋里的大叔说,我是要给你做小媳妇的。什么是小媳妇呀?」 徐清明觉得她的呼吸热乎乎、软糯糯的,全钻进他的耳朵里,闹得心里直痒痒,只好用力抬着胳膊擎了擎她。 崔钰还再问:「什么是小媳妇——什么是小媳妇——什么是小媳妇——」 那调子打着旋、拖着腔,娇憨得不得了。 徐清明只好绷紧脸,硬邦邦地答:「就是,家人,住在一起的人。」 哼——崔钰不满意地嘟嘟嘴,但低头就看见徐清明变红的耳朵,心里又欢欢喜喜了。 原来也会害羞呀—— 瞧瞧这别扭样子。 好可爱哟—— 她笑嘻嘻地啄了一口徐清明的耳朵。 徐清明胳膊一抖,差点把崔钰甩下去。 这会儿,他不仅耳朵是红的,连脸都通红通红。 他抿紧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低声说:「以后不准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准做?」崔钰软绵绵的脸埋在徐清明肩里,有点小委屈地问,「你说小媳妇就是家人,我的娘亲是我的家人,我可以经常亲她,我是你的小媳妇,我为什么不能亲你?」 徐清明不说话了。 他的小胳膊用力地托着崔钰的屁股,走的不急不慢,没让她感到一点颠簸。他的前襟后背早就被汗打透,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滚,但他就是咬紧牙关,连一句累都不肯喊。 崔钰乖巧地趴在他肩头,不时用手背帮他抹掉下巴的汗,安安静静的,像只小奶猫。就连进了屋子,徐清明把她小心地放在床上,她都一声不吭坐在那里,低着小脑袋,只留下两个小花苞在头顶晃呀晃。 徐清明转身就去了后院,打水简单冲了个凉。闻着身上没了汗味,才端着盆水走回去。 「脸脏了没?先洗洗。」 徐清明把盆搁在床前的矮架子上,又从箱子里拿出两块新帕子,走到崔钰跟前,手按着膝盖弯下腰,果然看到崔钰脸边一缕缕的灰痕。 「小花猫。」他把其中一块帕子浸在盆里蘸湿,忍不住弯着嘴角笑话她,声音里其实还带着孩子气,「会不会自己洗脸?」 崔钰实在太小,她坐在床上,腿却还垂在半空乱晃。她费劲地伸出手,把徐清明手里的还干着的帕子扯过去。 「脸脏了,要先用湿帕子擦……」徐清明以为她不懂,耐着心教她。但才刚开口,崔钰就展开干帕子,把他冲凉时打湿的头发包了进去。 「头发湿了,要先擦干,不然会生病。」崔钰把帕子摆在他头顶,松开手,双手撑着床板,扬着头,眼睛里满满的一本正经。 徐清明静静看了她两眼,笑起来。 因着年纪小,眉眼间那股勾魂摄魄还没现出来,但这一笑,带着他年少独有的天真,如春风拂面,竟让崔钰的心都要化了。 这真是不得了了。她好容易习惯了徐清明那点轻佻手段,现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她搞不定好吗! 「别笑了——」 崔钰两只小胖手捂住眼睛,把脖子扭到一边。 徐清明突然想起前些年,二爹带着他出寨子办事,让他呆在街边等他回来。他不过站在那里看人耍杂耍,见那人用口喷火的本事厉害就惊喜地笑了笑,结果围成圈的人群竟全看向了他,且聚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朝他丢果子送花,整条街沸腾得不成样子。 最后连二爹都没法带着他全身而退,还是大爹带人把他们救回去的。 二爹当时就苦笑着摇头道歉:「这孩子光一张脸就好看到极致,谁知道他笑起来会是……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了。以后我会劝着他些,不要再当众笑了。」 这些年,徐清明都记在心里。他对谁都不笑,永远平着一张脸。 但今天他太欢喜,就笑了。 他只对崔钰笑了。 可原来,崔钰也不愿意他笑。徐清明眉毛耷拉下来,说不出的沮丧。 崔钰一看就知道不好,拽住徐清明的胳膊不放手,硬要他看向她:「我不是不喜欢你对我笑,你笑得那么好看,我喜欢极了。就是……有点没看习惯。你以后多对我笑,我就不会不习惯了。」 崔钰连嘴都变得笨拙,一肚子好听的话,被她说得不清不楚,也不知道徐清明听懂了没? 徐清明确实没怎么听懂,但在模糊的字句里听出没被嫌弃的意思,也足够让他心情变好。 崔钰看他眉毛舒展开,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但立刻又觉得不对,连忙说:「也不是叫你总笑……你,你要想笑,就只对着我笑吧……别人可能,不如我喜欢你的笑……」 这话说得她心里好一阵发虚,好在她脸皮厚,硬着头皮也说完了。 「好啊……」徐清明伸手拧了下她肉嘟嘟的脸颊,「那我们做约定,你不准再像刚才那样亲别人,我也不对别人笑?」 崔钰忙不迭地点头。 徐清明松手,随即皱起眉,他明明一点力都没用,怎么就留下红印子了?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娇贵难养啊? v第四十九章[12.11]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徐清明就渐渐发现,拧下脸留红印这种事根本就不算什么,小姑娘真正难养的地方,还在后面呢。 清早起来,徐清明是要晨练的,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风,手脚在晨光里有力挥动着,整个人都精气神十足。 崔钰迷迷糊糊地抱着被子坐起来,推开窗户,眯着眼睛,看着院子里的徐清明乐呵呵。 徐清明抬腿转身,正要再出拳,就看见崔钰下巴抵在窗框上,眼巴巴盯着自己。软呼呼的脸上还压着睡痕,眼神也迷瞪瞪的,仿佛随时会头一耷拉睡过去。 徐清明停下他风雨无阻坚持了五年的晨练,走到窗前:「饿了?我去给你做早饭。」 ……正在全神贯注看漂亮孩子练武的崔钰,心情十分复杂。 她一把抹掉嘴边的口水,抱着「说肚子饿总比说看他看到流口水强」的想法,捂住肚子,猛一阵点头。 但等她闻到小厨房里传来的香味时,她的肚子却真的咕咕叫了。 满脸期待地被徐清明抱到小板凳上,崔钰搓搓手,盯住盖着盘子冒热气的碗。 徐清明拿起盘子。 崔钰凑过去看。 青菜。青菜饼。青菜汤。 …… 徐清明你是兔子吗? 我不喜欢吃菜只喜欢吃肉啊—— 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 徐清明以为崔钰是因为刚睡醒没食欲,特意给她盛了碗青菜汤,用勺子舀好再吹凉,送到崔钰嘴边。 崔钰看着勺子里那片绿油油的菜叶子,硬逼着自己张嘴吞了下去。 徐清明看她痛苦得皱起来的脸,想了想,去厨房拿了昨天剩下的肉干,一点点掰碎了泡进汤里。果然,崔钰这才勉勉强强喝了半碗汤。 原来小姑娘是要吃肉的。 徐清明收拾着碗筷,暗暗记住。 等见到三当家的,他立刻很随意地提起,山寨每月的狩猎活动,这个月好像还没举行呢。 三当家当机立断:「那就今儿了啊……都回去吃个饱饭,过了晌午,咱们就全进林子里打食儿去!」 下面顿时一片哀嚎。 这狩猎听起来好玩,那也是比赛,是要记录在册的,万一运气不好,累死累活空手而归,名字后面记个「零」,老脸往哪儿搁? 始作俑者的徐清明,又有点惦记一个人在家的崔钰了,他晃到三当家身边,完全不掩饰他的意图:「狩猎完,是要做篝火庆典的,那些不能参加狩猎的,晚上岂不是要饿肚子?」 哇哇哇! 跟在他身后的郑惊蛰一脸敬佩,到底是徐小五,就是不一样!看看这明目张胆护犊子的气势,那一般人可比不了—— 他也正想给房里那漂亮姑娘弄点好的吃,徐清明说得实在合他心意。 他也颠颠凑上去,嬉皮笑脸附和:「就是啊三爹——干脆把她们也叫来吧,我们进去打猎,她们在外围看着,也挺好——」 三当家这会儿才明白,这俩兔崽子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说起来,他还真是把那几个新来的给忘了—— 三当家摸摸光头,挺为难地点点头:「哎呀行吧行吧,把人都带来,我先说好啊,庆典的规矩就是谁打的猎物谁吃,你要是打不着,害得你那三姑娘饿肚子,我可不管!」 姑娘们的称谓是二当家敲定的。他怕新来的姑娘们不好称呼,也不管本来叫什么,全按跟着的爷儿叫。 郑惊蛰是三爷,跟着他的漂亮姑娘自然也就是三姑娘了。 徐清明听完,行了礼就转身走。郑惊蛰还在对三当家的大度感恩戴德,一个劲儿作揖拜着。 三当家看看远处,徐清明不卑不亢,跟青竹一样挺拔的背,再看看眼前,郑惊蛰,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娘的,上蹿下跳,连个正形都没有。 你说都是他们哥仨儿手把手带出来的,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心塞。 其实徐清明现在也很心塞。 他坐在自家床头,捏着针线,给崔钰缝破洞的裤子。崔钰看了两眼就看不下去,扭头去看院子里的丁香树。 四月,丁香树已经缀满了花苞,就等着夏天一到,繁花绽放。白色的丁香花最好闻了,半夜睡在屋子里,开一点窗户,那清香就漫在屋子里,连梦都会变成甜的。 崔钰光想着,嘴角就止不住翘起来,脸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但一回头看徐清明那歪七八扭的粗糙针脚,她又觉得,唉,心情不美好—— 徐清明以前也会做针线,还经常给衣裳打补丁,但会是会,比起崔钰连绣朵花都能招来蝴蝶的手艺,自然连看都没法看。 他三两下把崔钰摔破膝盖的裤子补好,收起针线,盯着崔钰眼睛:「以后这些事,都有我来做,像针,还有刀子,你都不要动,听懂了没?」 崔钰摸摸指肚,上面的血还没干,就是被针扎的。 她本来想在徐清明不在家的时候,贤惠地帮他做点什么,就拿起针来穿线。谁知道手就是不停使唤,对着太阳抖啊抖,最后一下把针抖进手指肚里了。 徐清明一进家门,就看见崔钰手指扎着一个很粗的针,崔钰把手指头竖起来,那针都没掉,垂直插在她手指里,刺进去一大节,那真是,看着都觉得疼。 这徐清明脸色就不好了。 才领回家几天,还没到一个月呢,就眼睁睁看她挂了彩,显得他多没用啊,连个小姑娘都护不周全。 他把崔钰手里的针拔——出来,拿帕子让她摁住,见她没哭,微笑着摸摸她的头顶,接着,就亲手把崔钰的裤子补好了。 v第五十章[12.11] …… 崔钰乖巧地点点头,软糯糯地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儿,我就可以做了——」所以不要嫌弃我哟。 徐清明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已经开始琢磨怎么把崔钰弄下山。 这两天小姑娘越发沉甸,他那么有劲的胳膊,都快抱不动她了。 崔钰听徐清明说了狩猎的事儿,眼睛亮晶晶,等听到打了猎物就可以吃的篝火庆典时,眼睛里的光更是差点把徐清明晃到,就差直接在脑门写上「我要吃肉」四个大字了。 他拧了下崔钰还沾着菜饼渣的嘴角,笑话她:「小馋猫。」 松开手,他皱起眉,怎么又留红印了? 崔钰一听有肉吃,才不在乎脸上有没有印呢,催着徐清明要出门。 徐清明先打湿帕子给她好好擦了遍嘴,又用梳子红绳,照葫芦画瓢,给她拧了两个别别扭扭的花苞,看起来就像被踩扁的肉包子。 好在崔钰没照铜镜看不见,不然这么丢脸的模样,她宁愿饿肚子也不愿出门。 就算五岁,也是要脸的好吗! 「哟——哟——哟——」 崔钰一路上欢快得不得了,扯了跟嫩柳条,在徐清明背上玩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唱歌似的,一直哼着。 徐清明也是走到半路,才听明白崔钰到底在哼什么。 不是「哟——」,是「肉——」。 她一直在哼的居然是「肉——肉——肉——」!这得馋得多厉害啊? 徐清明都要内疚了。 他暗下决心,今天狩猎一定要多打点,让崔钰饱饱吃一顿。 他们在山脚下正好遇见郑惊蛰,身边跟着三姑娘。 三姑娘看见崔钰,很喜欢地过去摸她的脸:「我要叫你小五对不对?你今年几岁啦?」 崔钰也很喜欢三姑娘,脾性爽利相貌佳,拐来当姐姐,再好不过了。 她于是也甜甜地答:「我叫小钰儿,不叫小五,今年五岁了。」 …… 「小钰儿,一会儿他们去忙了,你就来跟我一起坐,我帮你把头发重新弄一弄。」 「好哒——谢谢三姐姐——」 「哎哟真乖——」 ……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的,到了林子,身边两个小伙子连句话都没插上。 把人安置在林子外围的小厅子里,郑惊蛰豪气冲天地问三姑娘:「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都给打来!」 三姑娘低头问崔钰:「小钰儿你想吃什么?」 郑惊蛰:「……」 好碍眼的小东西,好想把她扔掉啊—— 崔钰摆着她的小胖手:「不用,徐清明会给我带回来的。」 她现在说话很慢,为了让别人听清,连每个字间的间隔都差不多,倒显得话异常认真笃定。 徐清明看了看郑惊蛰和三姑娘,走到崔钰跟前,弯腰捧住她的脸,转到他们看不见的角度,笑起来。 「对,你想要什么,就和我说,只用和我说就行。」 「我要吃——羊肉、驴肉、野鸡肉、兔子肉、狍子肉、野猪肉,」她换了口气,「嗯……只要是肉都可以的。」 那满满一脸的「我不挑食,快来表扬我」的骄傲表情,把徐清明看得脸都黑了。 他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就走,去三当家那里选好了弓和箭。 跟在他后面跑来的郑惊蛰,被崔钰那一串话逗到捂着肚子笑,正想跟徐清明调侃几句,就看见了他挑的弓箭。 郑惊蛰笑顿时收住,惊讶地问:「就打个猎,你怎么把这玩意儿给拿出来了,为了两块肉,你还真要动看家本领啊?」 徐清明低头,整了整腰间插满白羽箭的箭筒,又拨了拨溢着寒光的铁弓,没搭话,径直往林子走去。 郑惊蛰一看,就知道坏了。 对龙虎山的五位小爷,虽然底下兄弟们都混叫着爷,但这几个在他们眼里,也是分孰高孰低的。 说起他们最亲近的,当之无愧是郑惊蛰。他打小就能上房揭瓦,成天闹得鸡飞狗跳,惹了祸不想挨打,就跑到一堆人跟前,抹眼泪抱大腿喊「叔」,到现在,谁见了他,都愿意逗他两句一起闹腾。 但论起他们最看重尊敬的,永远都是那位小五爷,徐清明。 而徐清明立威扬名龙虎山靠的,就是他的手里的箭。 这事儿郑惊蛰清楚,所以见徐清明提着弓进了林子,而不是如往日里拿把剑随便去逛,他就知道,哎哟喂——这林子要遭殃了——他们其他人是搞不到啥猎物了,感觉好想哭,呜呜呜—— 这事儿三姑娘也知道,是郑惊蛰见她担心崔钰被欺负,特意讨好她讲的。那真是,把徐清明的箭术讲得出神入化,听得三姑娘直翻白眼。 「徐小五随手拨下弓,就能把群兽吓跑」? 你这说的是人吗? 吹成这样谁会信啊? v第五十一章[12.18] 郑惊蛰你这个蠢货! 不过不信归不信,三姑娘心里还是好奇的。远远见着徐清明提着弓,她摸摸崔钰珠圆玉润的小胳膊:「听说小五爷很擅长箭术呢,你要不要和我溜去林子里看看?」 崔钰点头,捧起一块桃花蒸糕慢慢啃着说:「要去。」 徐清明射箭,好想看耶—— 「三姐姐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很喜欢三姐姐呀?」 三姑娘满意地帮崔钰擦掉嘴边的糕点渣,走到她身后,帮她重新编起头发来。徐清明本来弄出来的扁包子花苞,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喜欢二姐姐。」 崔钰从盘子里捧起一块黄金小馒头,朝着带来点心的二姑娘甜甜笑,接着一口一口又开始啃。 「喜欢二姐姐?我看你是喜欢二姐姐的点心吧?小吃货。」 三姑娘给崔钰编了两个羊角辫,好笑地点点她额头。又朝二姑娘笑笑,一把抱起崔钰就走出亭子。 二姑娘:「……」这三姑娘看着苗条,可真有力气,居然能一把抱起小钰那个小肉团。 三姑娘也边走边跟崔钰说着二姑娘。 「你说二姐姐怎么就不爱说话呢?而且平日总也不出门,成天闷在家里给二爷做饭洗衣裳,也没见二爷对她敬重一点。」 而崔钰已经完全惊呆了。三姑娘抱着她,居然还能走得虎虎生风,一路下来连手都不用换。 她抱住三姑娘脖子,小脸在她下巴上蹭了蹭:「我现在最喜欢三姐姐了——」 「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能轻轻松松抱得动我啊!徐清明现在抱我都费劲啊! 力大无穷三姑娘什么的,好喜欢嗷—— 三姑娘莫名其妙,但还是抱着崔钰连跑带跳进了林子,见到树上开的花漂亮,直接举起崔钰,让她摘两朵花玩。 直接举起来…… 崔钰已经开始崇拜起三姑娘了。 两人这么玩着,一时把要看徐清明射箭的事儿给忘了干净。尤其身边还不时跑过一只兔子,奔过一只小鹿,更是把两个半大的小姑娘稀罕得不得了。 三姑娘:「要不要捉只鹿什么的带回院子玩?」 崔钰歪头眨眼睛:? 三姑娘:「乖乖等着啊。」 说完,她把崔钰举高放在树杈上,撸起袖子,半趴在草丛后面,正巧有鹿接近吃草,她猛地跳起来,徒手抓住这只梅花鹿的头角,然后……直接按倒。 崔钰:Σ(°△°|||)︴ ……好可怕,以后千万不能招惹到三姐姐,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好不好! 三姑娘把变得乖顺地鹿扶起来,坐到它的身上,回头对崔钰笑得温温柔柔:「要不要也来骑?」 崔钰刚想说「要」,就听见身后一声巨吼,驼着三姑娘的鹿顿时受惊,前啼软了一下,但紧接就驼着三姑娘,踉跄着狂奔出去,不一会就全没了身影,只在远处留下的一串惊呼。 这变故太突然,崔钰坐在树杈上一动也不敢动。她屏住呼吸慢慢朝后扭头,刚看了一眼就转了回来。 老虎。 巨大的吊眼白额虎。 浑身都是浓重的血腥味,粗大的尖牙上还沾挂着没吃净的毛皮血肉。 而这只老虎,就站在离崔钰不过五步远的草地上。它不停匍匐着身躯,仰头盯住崔钰,褐黄色的眼珠发出垂涎的光,嘴里也发出低沉的呜鸣。 崔钰低头看看自己几乎废掉的双腿。如果直接跳下去,恐怕她还没能爬起来,就已经进了老虎肚子。 虽说她早死过了也不算人,但她现在丁点法术没有,谁知道被嚼碎以后要怎么变回去。 托姜小白拿浆糊把自己粘回去? 想想就觉得画面太美。 不知不觉,崔钰的额头出满了汗,慢慢流到眼睛,酸得她泪眼朦胧。但她还是紧紧抓住树干,丝毫不敢松手去擦眼睛。 这时一阵风刮过,老虎闻到更浓烈的人肉味,忍不住又朝前跃起,她惊得浑身都开始发凉。 徐清明……你在哪儿? 老虎开始在树上来回晃悠,不时张开血盆大口朝崔钰嘶吼一声,又尝试着跃起来去咬住崔钰,几次都只差一点,就能把崔钰连骨带肉吞进去。 徐清明!你在哪儿! 崔钰睁着通红的大眼睛到处张望,脸上露出焦急惶恐。她的手用力掐住树干,磨得手指血肉模糊,却还是一点不敢动弹。 这时老虎开始不耐烦起来。 它退后几步,俯下身躯一头撞向树干。树顿时剧烈摇晃,崔钰的拼命抱住树干,没摔下去,却在要缓一口气时,听到轻微的一声「咔嚓」。 她气都不敢再喘,慢慢歪过头,看到她坐着的树杈上,露出一条断裂的缝隙。 她明明没有动,但那断缝越来越大,她的身子也随着树杈越来越歪…… 就在树杈彻底断裂的瞬间,她冲扑向树干,一把抱住,手指死死抠进树干里,放声大哭。 「徐清明!徐清明!徐清明!」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喊徐清明的名字。脸被汗和泪糊住,手指的剧痛都感觉不到。 v第五十二章[12.18] 但她很清楚得感觉到,她的腿用不上力气,单凭她的指甲在树皮上留下深深的一道抓痕,根本无济于事。 她就要掉到老虎的嘴里了。 崔钰闭上眼睛,用尽平生最大的力量。 「徐!清!明!」 她喊完嗓子就哑了,火辣辣地疼。但老虎仿佛被她的大动静吓了一跳,身躯微耸,向后退了一点,不一会儿,整座林子里都回荡起她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只箭带着银光,旋转飞来,崔钰还没看清,老虎就凄厉哀嚎,滚倒在地。 紧接着又传来利箭破空响,崔钰定睛一看,五只小箭齐排冲来,电光火石间,贯穿老虎耳眼喉脑心,箭箭精准,箭箭致命。 老虎呜咽几声,就再没了动静,巨大身躯软成一摊,大量的血不断涌出来,漫了一地,慢慢渗进脚底的泥土里。 崔钰浑身一软,手一下子就没了力气,「噗通」一声摔到地上,溅了一身一脸的血。 等徐清明冲过去,崔钰还是惊魂未定,表情呆呆的,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看起来就是吓傻了的模样。 徐清明也不顾满地脏血,就这么跪在她身边,先是轻轻地双臂虚笼住她,感觉到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又紧紧把她搂进怀里,力气大的,简直要揉她进骨头里。 没有人看到,徐清明的眼神,这时幽深嗜血得惊人。 「小五,」二当家按住徐清明肩膀,「我要先给她诊脉,你先起来,你这样用力抱她,对她也不好。」 徐清明猛地松开手,但还是不肯起来,就跪着守在崔钰旁边,一心一意拿手去擦她脸上的血。他越抹,血沾的地方越多,总也擦不干净,但他像感觉不到,固执地不停重复着动作,脸上没有丁点表情,整个人有如冰封。 二当家心里惊涛骇浪。 多少年!他照养徐清明多少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徐清明! 在他眼里,徐清明心思沉稳、意志坚定,没有能改变他的决定,更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心! 但眼前这个小姑娘,甚至,连小姑娘都算不上,只是个小娃娃,居然让徐清明分寸全失、心神全乱……他丝毫不怀疑,如果崔钰就这样傻掉疯掉,徐清明会一辈子困在这里走不出来! 二当家当即对徐清明说:「她没事,只是受了一点惊吓,回去睡一觉就会好。」 徐清明抿紧嘴,慢慢把崔钰抱起来,面无表情地往回走。赶回来的想上前看看,却被徐清明的眼神吓得不敢动弹。 就在这时,旁边的草丛动了动,「喵呜」地钻住一只白额小老虎,毛茸茸软绵绵,还没崔钰的小脸大,双眼水汪汪的,径直往徐清明脚边走。 崔钰已经好了很多,看到小老虎走得东倒西歪,还不停被自己的小短腿绊到摔倒,忍不出「噗嗤」笑出声。 全然忘了自己走路也是那副模样。 徐清明本来打算斩草除根,连箭桶里的箭都抽了出来,随时要刺进小老虎脑袋里。但一听崔钰笑,他又不动声色把箭收了回去。 「你喜欢这只小猫吗?」徐清明轻声问。 这明明就是小老虎嘛——崔钰知道徐清明是怕自己想起老虎来害怕,特意骗自己的,于是主动环住他的脖子,甜甜笑着说:「喜欢。」声音跟破铜锣似的,说完她就不想再出声了。 徐清明看崔钰终于好起来,看小老虎也顺眼起来。他单手撑住崔钰,一弯腰,就揪住小老虎后颈,把它拎起来塞到崔钰怀里。 「喜欢就拿着玩吧。等不想玩了,吃掉就好。」 小老虎是不明白徐清明话里意思的,还很舒服地往崔钰怀里拱了拱。 崔钰盯着怀里软软一团,开始仔细思考,到底是玩好呢?还是吃掉好呢?小老虎抱起来很舒服,但肉也应该很香很软吧? 好纠结啊—— 徐清明一路看着崔钰安安静静逗虎玩,等回到家,表情已经柔和了许多。 但等他把崔钰放到床上,那只浑身脏兮兮的小老虎也就势滚到床上的时候,他看着满床掉的泥土渣子和青草沫,脸又黑起来。 徐清明一把拎起小老虎,随手丢到门外,再回头看到崔钰满身溅的血,他眉眼都带着温柔问:「我去给你烧水,你自己洗澡,好不好?」 崔钰看着门口背朝地摔落、还在费力想爬起来的小老虎,觉得自己的待遇真是不错,连忙点头。 徐清明扫了小老虎一眼,直到它「喵呜」地滚到角落去,才走到后院井里打水,接着去厨房把水烧热,用木桶盛着,一趟趟送进屋。 崔钰这会儿终于感觉累了,软绵绵倒在床上,头发乱糟糟黏在脸上也不管,就这么昏睡过去。 徐清明见了,手脚间放轻动作,直到把一木桶水打到大半满,看着袅袅热气散了满屋,才轻轻去叫崔钰。 崔钰正睡得香甜,突然被弄醒,头都痛,皱着鼻子,很不情愿地躲开徐清明的手,抓起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又用力捂住耳朵扭身子。 徐清明被她闹得哭笑不得。 「再过一会儿水就凉了,咱们先洗澡,洗完就睡觉。」他很努力地哄她。 崔钰翻过身子,用屁股冲着他,不肯答话。 徐清明没办法,直接把崔钰连被子带人抱起来。崔钰早就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全裹在被子里,就露出一双困到睁不开的眼睛。 徐清明把她抱起来,扶着她在床边坐直,开始把她的腿从被子里捉出来好脱鞋。可他一只鞋还没脱完,崔钰就直直朝后倒下去,脑袋「咚」一声撞在床上。 徐清明一惊,起身去看崔钰。 结果包在被子里的小姑娘又睡了过去,还甜甜砸吧下嘴,连后脑勺起了包都没感觉到。 徐清明彻底没辙了,扛起圆滚滚的崔钰,就放进了水桶里,里面热腾腾的气扑到崔钰脸上,很快就把她的小脸熏得微红。 她觉得很舒服,也就闭着眼睛,半睡半醒,顺着徐清明的动作放开被子,让他脱下她的鞋和外褂,又享受地让他擦了一会儿脸和手。 「好了,接下来你自己脱掉衣裳洗一洗。」 徐清明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一个小板凳,慢慢放进盛着崔钰的木桶里,让崔钰坐到上面,又拿了些帕子搭在桶边。 「洗完了自己把衣裳穿好,然后叫我进来,听懂了吗?」 崔钰慢慢眨眨眼。 v第五十三章[12.18] 嗯? 所以说不是你给我洗澡,是要我自己洗? 我刚刚可是差点儿就掉到老虎嘴里被嚼碎了耶!我现在可是手软脚软浑身都软啊!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可怜的小姑娘自己洗澡呢——绝对不可以! 她这会儿倒清醒了。 一把抱住徐清明准备抽离的胳膊,拼命摇头。 徐清明安慰着指指门口:「我就在外面,就在院子里守着。」 崔钰不为所动,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拽住徐清明的手更用力了。她几乎把徐清明的胳膊拖到嘴边,好像只要徐清明敢走,就要一口咬上去。 但徐清明比她还不为所动,抽回胳膊就要转身走。 崔钰急了眼,胆子也大了,眼疾手快「啊呜」一口叼在徐清明虎口上。 崔钰的小牙都是奶牙,本来前面几颗就有点晃,这几天她都忍不住不停去舔,结果这一口上去,徐清明除了沾到口水有点湿,还没其他感觉,崔钰的门牙就从嘴里滑出来,「噗通」掉进水里。 徐清明看到崔钰傻张着的嘴里,明显露出的一大块豁口,他扭开头,剧烈抖着肩膀笑。 崔钰后知后觉捂住嘴,对着水里自己脸的倒影,悲伤得不能自己。 她光胖成球就已经好悲痛了好吗? 本来就只能靠童真微笑来骗点吃的了好吗? 现在掉了门牙豁个口,那一笑起来的画面…… 她自己都不愿想了…… 徐清明努力憋住笑,把那颗牙从水里捞出来:「要留着做纪念吗?二爹说上牙要丢在床下面的。」 崔钰冷眼看他笑得春光灿烂,傲娇地挺直脖子,不说话。 徐清明笑得更厉害了,如耀眼骄阳晃着崔钰的眼睛,她甚至觉得窗外的花都要开了。 青天大老爷,我是没法儿活了。 崔钰的内心灰扑扑。 徐清明都已经一笑百媚生了,她一笑,她一笑,她现在根本就不能笑好不好?! 眼前的少年要是一只绚烂斑斓的花蝴蝶,她就是比内心还灰扑扑的丑蛾子,将来人家在花丛里沾花惹草,她呢,就只能在黑屋子里和蜡烛较劲儿。 前途一片灰暗啊…… 就在她满心泪流的功夫里,徐清明已经走出屋子,还关紧了门。 他隔着门板敲敲:「我就在这儿,你好了叫我。」 那声音,已经丝毫不掩饰笑音儿了。 你不要再笑啦混蛋! 崔钰把涨红的脸埋进水里,「咕嘟咕嘟」吐出几个气泡,等在水里把衣裳脱光丢出去,才钻出水面,甩甩脑袋,伸手去勾桶边搭着的帕子。 但就在她碰到帕子的一瞬间,她的脚底一滑,光溜溜的小屁股从板凳上滑下去,整个人毫无准备地完全跌进水里,水从耳朵、鼻子和嘴里,不断灌进去。 她用力扑腾起来,手不停敲撞着木桶壁,可腿就是不听使唤,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她想把木桶撞倒,却在奋力时不慎呛了水,浑身的力气都没了,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徐清明正倚着墙坐在地上,抛着崔钰的小奶牙,眯眼望着太阳笑,脸上明媚得不得了。 里面的动静把他吓了一跳,蹭的站起来就往里闯,惊得刚敢凑近的小老虎,嗖地跑出去老远。 徐清明一走近,就看见在木桶里挣扎的崔钰。他也顾不上崔钰还光溜溜,连忙把她抱出来。 崔钰一碰到徐清明,马上跟八脚章鱼一样缠上去,滚圆的胳膊勒住徐清明的脖子,坚决不撒手。 徐清明慢慢拍着崔钰因咳嗽不断颤抖的背,心里是又郁闷又讶异。 那么矮的木桶也能把她淹到啊,早知道就拿木盆给她用了……现在的小姑娘都那么娇小玲珑吗? 崔钰这回是打死也不放徐清明走了。 但徐清明也不敢让她自己呆着了。 本来就被老虎吓得不轻,回来洗个澡又差点被淹死,这简直……他又拍拍崔钰的后背,突然觉得手心光滑细腻。 他一愣,这才发觉,小姑娘是光着身子挂在他身上的! 意识到这点的徐清明,全身都僵了,当即就想把手甩开。但他还没动,意识到危机的崔钰更用力的箍住他的脖子,还努力往上蹭了蹭,徐清明的手就顿在那里。 我要是把手拿开,小钰就要掉下去了。 徐清明表情淡定地朝天望着,又把崔钰抱住,还向上托了托,满鼻子里都是甜甜的奶香味。 「哟哟停下!停下!」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尖叫,接着是蹄子踩地的「哒哒」声,还有「轰隆」地撞击声。 徐清明眯着眼睛,一脸阴沉地扭头,盯住被鹿角撞烂的大门。 「你没事儿吧?我就和你说,你跟这头笨鹿还不熟,叫你不要骑你非骑,闯祸了吧?」 「我也是想快点看看小钰嘛……哎郑惊蛰,不是你拍着胸脯说会保护好我?我刚才控制不住哟哟的时候,大言不惭的人在哪儿呢?」 「哎哟……别揪耳朵!美人媳妇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耳朵要掉了!徐小五救命啊……」 然后,不要命的郑惊蛰,就这么带着还拧住他耳朵的三姑娘,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徐清明当机立断,扯开他的外裳,把崔钰的后背和小屁股,完整包了进去。 v第五十四章[12.18] 郑惊蛰一进来,就知道又坏了。 瞧瞧这一地。 四散的小衣裳。 湿透的薄被。 歪倒的木桶。 还冒着热气的水。 还有明显衣冠不整的徐小五,和他怀里胳膊腿儿都光露着的崔小钰。 郑惊蛰一脸痛惜地看向徐清明,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那崔小钰才几岁啊? 你你你,禽兽不如! 徐清明脸色更阴了。 他扫一眼郑惊蛰:「出去。」 郑惊蛰立刻站直,目不斜视地走出屋子,顺手牵住他的漂亮媳妇。 三姑娘见识过徐清明五箭连珠射杀老虎的本事,震惊得不轻。 在来的路上,她曾忍不住和郑惊蛰聊天。 「小五爷是很厉害,但你们不是兄弟吗,你为什么那么怕他呀?」 郑惊蛰很无力的表示辩解:「谁怕他……好吧,你见识过他那五箭连珠了吧?」 「嗯,五只箭居然正中老虎耳眼喉脑心……」 「他六岁那年,用五只箭正中我的两肩袖子和两腿裤子。」 「!这是四只,还有一只箭呢?」 「……胯——下……」 「……」 所以这时,三姑娘难得顺从,拉住郑惊蛰的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溜往外溜。 但还没走两步,她就被叫住了。 「三姑娘,」徐清明看向她,「你留一下。」 三姑娘只觉得徐清明眼睛里黑黢黢的,闪着阴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她自我安慰,没事儿,他和郑惊蛰毕竟也算兄弟,不至于要杀人灭口——吧—— 「帮小钰把衣裳穿好。」 听徐清明把话说完,三姑娘舒了一口气。还有用就好,有用就好,她挤出笑去看崔钰。 崔钰正巧从徐清明怀里露出脑袋,也对着三姑娘露齿一笑。 明眸……缺齿。 三姑娘对着崔钰嘴里的那块豁口,整个人都不好了。 徐清明把崔钰交给三姑娘,就出了屋子,顺手捏住梅花鹿哟哟的后颈,把它直接推给郑惊蛰。 哟哟的鹿角几乎完全插——进门里,却被徐清明一下子拽了出来,疼得它直叫唤,大眼睛里泪汪汪的,坚硬的鹿角朝向徐清明,俯下背开始蹬蹄子。 但刚一对上徐清明的眼睛,哟哟连犹豫都没有,脖子一歪,转身去拱郑惊蛰。 郑惊蛰被哟哟顶得满院子跑,最后没办法,躲到徐清明背后,还很认怂地讨好:「徐小五,你也看见了,我可没本事管住这头蠢鹿,它撞进你屋里坏了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哟哟见郑惊蛰躲到徐清明身后,不解气地从鼻子里哼了几声,撅着屁股离开。 徐清明也没理他。他正盯着窗户,里面隐约晃着崔钰的小影子,还有她瓮声瓮气的小动静。 声音这么低啊……徐清明皱眉,难道在林子伤到嗓子了? 当时她喊的声音确实很大,一声接一声的,喊得他心慌意乱……徐清明抿嘴,一会儿去二爹那里给她要些药吧,连脸捏一下都会红,嗓子疼起来,她该多难受啊? 郑惊蛰一看,完蛋了,徐小五已经开始装作听不见他的话了。再这么下去,他就会被众人孤立、被爹爹们抛弃、最后还要悲惨地被赶出龙虎山—— 不要哇—— 他面对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徐清明,一把跪倒抱住大腿:「小五啊——真不关哥哥事儿啊——都是那头蠢……」 窗户「啪嗒」一声被推开,三姑娘抱臂靠在床边,笑得甜甜。 郑惊蛰一顿,把没出口的话一下吞回去,朝围墙上一指,信誓旦旦:「都是那只猫的错!是它把哟哟给惊到的!我们家哟哟啊——可听话啦,要不是被那只大胖猫吓到,绝对不会撞到你门上!」 徐清明顺他的手指看去,一只圆滚滚的大白猫正优雅的走在院墙上,脖子上还一闪一闪晃着亮光。 白猫见徐清明看向它,「喵——」叫着跳下墙头,快跑到徐清明脚下,用脑袋和脖子拼命蹭他的脚。 被忽略多时的小老虎,这会儿来了精神,也扑到徐清明脚边,爪子勾住他的裤脚,半立着「呜呜」直叫。 徐清明低头看着两个球,面无表情。 好脏好吵,还是吃掉吧。 但是小钰好像很喜欢这种软绵绵、毛茸茸的小东西……要不还是养着给她玩? …… v第五十五章[12.18] 等小老虎试图以下犯上、伸舌头舔人的时候,徐清明再忍不住,把它们一手一个拎起来。 他先把小老虎丢到墙角,再拎着白猫走到窗前,问里面的崔钰:「想吃吗?」 崔钰正捂着嘴,不管三姑娘怎么逗她都不肯露出没门牙的嘴,见徐清明过来,她恼羞成怒得很,想也不想就要扭头。但一看见那白猫脖子上挂的东珠,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要吃。」 崔钰眯着眼,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 「当然要吃。」 她凑近,跟拍球一样「砰砰砰砰」拍着白猫的头顶,等白猫头晕目眩连叫都叫不出来,她又撸起袖子,双手捧住白猫的脸,「哐当哐当」来回晃,直到白猫的脑袋都耷拉下去,她才心满意足的停手。 跟我争男人? 崔钰把双手伸给徐清明,仰着头撒娇:「手脏了——」 徐清明无奈笑笑,把白猫一丢,拿出帕子给她擦手。 白猫四脚朝天掉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 老娘——老娘——居然被帝君扔掉了—— 我的帝君——我的帝君——就算变成少年还是那么英俊呢—— 它又用爪子伸到眼角抹了把心酸泪。 格老子的姓崔的丑八怪! 老娘不会这么放过你的! 你她娘的给我等着!我一会就来收拾你! 它气势汹汹地翻身爬起,昂首挺胸地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三姑娘一看崔钰对白猫这架势,头皮都发麻。 她弓着腰偷偷站起来,缩脖子就往外溜,还不忘左胳膊勾住郑惊蛰脖子,右手拽住哟哟鹿角,拖家带口,急哄哄跑出去。跟后头有猛兽追她一样。 等徐清明仔细地帮崔钰擦完手,整座院子又只剩下他和崔钰,还有那只傻乎乎舔爪子的小老虎了。 好安静。 好舒服。 崔钰享受地弯起眼睛,下巴靠在窗边,懒懒地歪着脑袋,有点困,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头。 「徐清明——」她口齿不清地叫他。 「谁教你这么叫我的?」徐清明靠在窗外,身子斜站着,带了一点风流。 听到崔钰的声音,他皱了下眉毛,不过是笑着皱的,没一点指责,满满全是宠溺。 「那我要怎么叫你?」崔钰揉揉眼睛,双手托住下巴,迷迷糊糊看他。 徐清明愣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开始翻跟头的小老虎,很无所谓地说:「就按你第一次叫我的叫。」 崔钰:「……」 原来你喜欢这个调调—— 崔钰一脸嫌弃地斜睨他。 等徐清明扭头回来,她又立刻扬起漾出酒窝的笑脸,两只小手拽住徐清明一只手,晃了晃,甜甜地喊:「小哥哥——」 徐清明的耳朵突然就红了。 毫无征兆的,红了个透。 崔钰一看,青天大老爷。 早知道这招对徐清明管用,以前干嘛还死心眼喊什么「徐爷」?一句「哥哥」上去,想怎么样还不行? 她眨眨眼睛,软糯糯地说:「小哥哥——我今天好害怕,今晚你不要再打地铺,上床来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徐清明抿嘴,不说话。 崔钰可怜巴巴地拉着他的手:「小哥哥——」 徐清明低声:「好。」 崔钰:「……」 真好用啊…… 然后就欢欢喜喜吃了晚饭睡觉了。 睡觉的时候,崔钰一门心思往徐清明怀里拱。 徐清明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儿,一下就慌了手脚。他嘴抿得好紧好紧,手腕僵硬地放在崔钰身上,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哄她睡觉。 小姑娘还带着奶味儿的身子热乎乎的,就像个小火炉,在快到夏天的夜晚里,把徐清明的胸口烧得滚烫。 他环住崔钰,听着她轻浅的呼吸,还有不时低喃的睡话,望着窗外的夜空,心思沉浮,几乎是天透亮,他才有了睡意。 可惜他还没睡沉,院门就「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串混乱的脚步声传进他的耳朵。 还没等他起身,他的房门就被推开了。 是二当家。 徐清明放下心,对二当家比划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低头看看还在熟睡的崔钰,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v第五十六章[12.24] 临走前,还不忘帮她拉拉被子。 「二爹。」 在院子里,徐清明恭敬地对二当家行礼,声音却不自觉放低了许多。 二当家是什么段数,全当没看见,还随手把郑惊蛰合不拢的嘴给盖住。 可怜的郑三爷,一看到到徐清明和崔钰同榻共枕的景象,就想起还把自己赶到地上睡觉的美人媳妇。 他咬着衣袖,羡慕嫉妒地看着徐清明。 毛还没长齐就知道搂着媳妇睡觉了,好可恶嘤嘤嘤—— 二当家清下嗓子:「刚才墨云阁来信,说他们的表小姐,就是那位阁主夫人的亲侄女,丢了只猫,见着是跑到咱们龙虎山来了。小三告诉我,昨天他在你这里见到了。」 他补充:「信上说了,白猫,脖子上挂着东珠。」 徐清明挑眉:「没见过。」 睁着眼睛说瞎话!郑惊蛰怒了,撸起衣袖,怒气冲冲大步走到二当家跟前,被徐清明眼风一扫…… 「嘿二爹啊——这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我就记得有只挺小的,喵喵叫还到处跑,」他对着墙角一指,「你看,那不就是。」 他摸摸后脑勺:「原来是只小老虎啊,长得跟猫真像——」 徐清明对上二当家:「既然三哥已经承认他认错了,那我就不耽误二爹找猫了。」 说完就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二当家笑了。握羽扇、戴纶巾的美男子露出促狭的笑,让徐清明紧张得挺直腰背。 「徐小五,你这么急着要我们走,该不会是怕吵醒你屋里头的那个小丫头吧?」 二当家弯下腰,声音只有徐清明听得见。 「在小丫头面前,装小猫装挺久了吧?既然要装,那就一直装下去,别哪天忍不住天把本性露出来,把小丫头吓跑了,这功夫可就白费了。」 这时,二爷宋雨水走上前,严肃地拧着眉,很不赞同地对二当家说:「二爹,墨云阁天未亮就来了信,想必这猫,对那位表小姐一定很重要。既然不在五弟这里,我们就该抓紧时间去找才是。」 说完,他居高临下看向徐清明,用教训的语气说:「墨云阁是天下最厉害的医馆,就连断气的人,他们都能救活。但那位阁主脾气古怪,治病不要钱,至于要什么东西,则全看他的心情。这样的地方,我们不能得罪。既然他们有事求到我们这里,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做到。」 徐清明懒得看他,朝二当家点了下头,转身就回了屋。在屋里还能听见宋雨水的动静。 无非就是指责他目无尊长,也不关心龙虎山如何……徐清明坐到床头,伸出手指,戳了戳崔钰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挑起嘴角。 「他为什么要说你坏话?」崔钰突然睁开眼问。 徐清明戳在她脸上的手指滞了一下,慢吞吞收回去。 偷偷的动作被发现,他不自在地捻着指尖,舔舔嘴唇。但等看出到崔钰一脸的愤慨,他又舒心起来。 不能听二爹的瞎话,他的小姑娘在意的只是他,就算他本性恶劣了一点,只要他对她好,她又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二爹说要他装好……装什么装? 这是他的小姑娘,他养着她供着她,对别人装就算了,凭什么对她也要装? 「他想要龙虎山,觉得我挡了他的道,没事找事想抹黑我。」徐清明嗤笑,「那点小心思,当谁不知道呢。欺软怕硬,自己又没本事,看墨云阁厉害就想靠上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蠢货。」 咦? 原来徐清明已经这么坏心眼了啊? 亏她还以为他现在纯良得不得了呢! 徐清明看出崔钰的疑惑,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没事儿,别理他,你再睡会儿,天还没亮呢。」 崔钰哪儿还睡得着,连拉带扯地坐起来。张口就问:「那墨云阁真的那么厉害?还有那个找猫的表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清明干脆也上了床,靠着崔钰亲亲热热坐在一起。他不动声色拉过崔钰的小手,手指慢慢摩挲着她软呼呼的手心:「原来你对这个感兴趣?那你亲我一下,我就讲给你听。嗯?」 这这这,是跟谁学的啊—— 还有那尾音的那声「嗯——」,不就是她习惯了的徐清明调戏人的动静么? 崔钰晃着心神,就真的伸脖子亲了他一下。亲完,她还是有点迷糊,歪着脑袋看着徐清明,浓密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像只振翅欲飞的小蝴蝶。 果然是什么都不懂啊…… 徐清明用手盖住她亲过的地方,手指轻轻摩挲着。小姑娘的嘴唇又软又热,不知道尝起来…… 他垂着眸子,眼睛黑黢黢的,却有光华闪过。 不用急,慢慢教。他告诉自己。 她什么都不懂,这样,最好。 崔钰做完觉得丢脸,热着老脸自暴自弃,摇着徐清明的胳膊,就奶声奶气说:「我亲你了呀,你快点给我讲墨云阁的故事。」 特别是那个表小姐。 还找猫?那只猫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就是那个不要脸缠着徐清明的大白猫! 徐清明还在垂着眼睛,捂着脸。 崔钰恍然大悟,不怀好意地斜眼看他。 哎哟——这是害羞了吧? 谁叫你要跟我玩这套的?脸皮厚的比不过脸皮更厚的——哎呀别发呆了,快点给我讲呀—— 「小哥哥——讲故事——」崔钰故技重施。 v第五十七章[12.24] 还是很好用。徐清明开始讲:「墨云阁,治百病,活死人,生白骨。」 崔钰捧场的猛点头。然后呢? 徐清明起身,换好衣裳就要出门。 一扭头,崔钰还呆呆歪着头朝他看。 他问:「怎么了?」 「生白骨……然后呢?」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崔钰:「……」 她一早晨再没跟徐清明说过一句话。 徐清明拿闹别扭的小姑娘也没办法。 他把她抱到院子里的树荫下,拿小板凳给她坐着,又拿识字书给她看,还把小老虎拎过去陪她玩,不放心地看了再看,然后才跑去练武场集合。 崔钰翻着徐清明亲手给她写的识字书,其实还是挺开心的。 她得意地对小老虎炫耀:「你看,这是徐清明给我写的书,给我一个人写的。」 小老虎当然听不懂,摇着尾巴呜呜叫。 但院门外却有人听懂了,还懂得无比清楚。 穿着大红勾花长裙的八——九岁姑娘,踩着缀着珍珠的绸缎绣鞋,张扬又明艳。 她额头挂着的东珠微晃,挺翘的鼻梁带着股与年纪不符的风情,走起路,裙摆缀着的穗摆随她晃动。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把最艳丽的姿态展示出来,崔钰的话就传进她耳朵里。 她一把推开院门,气急败坏地冲进来,抓住崔钰手里的书,就要硬抢。 崔钰本来就宝贝那本书,再一看清来的是谁,更不松手了。眼见书要被抢走,她张嘴就咬,掉了一颗牙的豁口,明晃晃露在塔娜眼里。 塔娜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就你这个丑八怪还敢跟老娘抢帝君?哈哈哈哈哈哈哈!」 崔钰趁机抓住她的胳膊,结结实实咬了一口,管塔娜怎么连蹦带跳乱挣扎,她就是咬定胳膊不放松,直到自己嘴都酸了才松开。 她指着塔娜胳膊上印的牙印,笑眯眯,不说话。 其实是嘴酸不能说而已。 但塔娜就是被她高深莫测的表情给惹恼了。 她一把夺过崔钰手里的书,三两下就撕了粉碎。撕完拍拍手,掐腰,用下巴对着崔钰:「叫你着老娘面儿显摆,活该!」 你个小猫妖还爬到我头上了?! 崔钰气得眼圈都红了。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树枝,狠狠朝塔娜丢去,正好擦过塔娜华丽繁杂的外裳,把最漂亮绣图那块的料子,给刮坏了。 塔娜一看,他娘的这还了得! 这是她专门穿来给亲亲帝君看的! 她顿时横眉倒竖,什么礼数优雅都不要了,扯住崔钰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拽倒在地,拖了好几步才撒手。 崔钰的膝盖手肘都狠狠摔在地上,被擦掉一大块皮,血珠不断渗出来,看起来很吓人。 塔娜这才觉得闹大了,底气不怎么足的拿话吓唬崔钰:「装什么装?等帝君回来看见,还以为老娘欺负你呢……你一地府判官,跑到这儿来干嘛?别人不知道,可瞒不住老娘……我告诉你,你跟那野男人合伙要对付帝君的话,我全听见了……」 「你听好了啊,」塔娜晃着满头的小辫子,心虚地往门口退,「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伤到帝君一根手指头。你要是去跟帝君告状,我就把你和野男人合谋的事说出来。」 你个小猫妖还敢来威胁我? 崔钰捂着伤口,疼得倒吸凉气,眼睛里的火腾腾朝外冒。 给我等着…… 有动静? 崔钰耳朵一动。 是徐清明的脚步声——徐清明回来啦—— 崔钰嘴巴一撇,开始嚎啕大哭。 塔娜随即也听到有人接近,而且转眼就到了门口。她见一时跑不出去,转了转眼珠,对着窝在崔钰身边的小老虎,「呜」地发出一声低吼。 小老虎浑身的毛顿时竖起来,呲着还没长齐的牙,俯身一跃就扑向塔娜,一口咬住她的衣袖,「哗啦」扯断,又伸出爪子一把挠进她的胳膊里,留下道深深的血痕。 一切发生的太快,崔钰根本来不及反应,院门就被推开。 她腮边挂着泪,愣愣看着塔娜哭得撕心裂肺。 来的人早就听见里面的闹腾声,但没想到,会闹腾得这么厉害。 塔娜大半袖子被撕得乱七八糟,白得惊人的胳膊上,一道留着血的抓痕尤其显眼,几乎算是皮肉翻起,惨不忍睹了。 那边的崔钰也实在是狼狈不堪,整个人趴在地上,手肘膝盖,都擦破了大块的皮,黄水鲜血混着流出来,连地面都染湿了。 一个是墨云阁的宝贝表小姐。 一个是徐清明的金贵小媳妇。 得罪了谁都会惹麻烦,啧啧——这可怎么办? 好在龙虎山有规矩,不管出啥事,咱们先护短。 v第五十八章[12.24] 二当家摇着羽扇,一脸责怪地看郑惊蛰:「小三,我记得,我叮嘱过要你好生招待表小姐,你怎么能……让人迷路到这儿了?」 郑惊蛰心领神会,熟练地一把抱住二当家大腿,没泪也要大声干嚎:「二爹我错了——都怪我没看住表小姐,转身给她倒杯茶她就不见了——表小姐迷路全都赖我——呜呜呜——」 二当家满意地用扇子偷偷敲敲他肩膀,又转身,严肃地对徐清明说:「小五,你院里的畜生伤了人,该怎么处置它,你心里可有数?」 徐清明抱起缩成一团直打哆嗦的小老虎抱,边摸着它的后颈安抚,边走到院门口把它放下。接着对二当家恭敬地答:「自然要逐出家门,不准它继续作恶。」 二当家和蔼地笑着对塔娜说:「如此,表小姐满意了吧?」 塔娜听着他们的对话,早就气得满脸通红,连哭都哭不出来。 格老子的你们凡人真会玩! 老娘给自己胳膊整这么大一口子,你们倒好,先暗示我是故意到这来的,再拿出只老虎来顶罪? 说个屁的逐出家门啊? 那老虎在院门口扑蝴蝶玩得比谁都滋润! 她见从墨云阁带来的护卫也赶进院子,后面还跟着一帮龙虎山的人,抬起胳膊就大声哭诉:「我在山脚下看见了我的猫,就跟着它追到这间院子里,可进来后它就不见踪影。我误闯院子,是我的错,但我也真心实意跟这位姑娘道了歉,谁知她充耳不闻,直接放出老虎来咬我!」 塔娜红着眼睛望向崔钰,说得激动哽咽:「我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竟放出猛兽来害我?要不是我躲开得及时,我已经被老虎咬断了脖子!你小小年纪,心肠怎么就如此恶毒?」 崔钰一时发起懵。 原来大白猫也会这么咬文嚼字的说话啊?还以为她只会不停骂娘呢。 但周围人的想法和崔钰明显不一样。 随着塔娜悲痛的呐喊,他们看向崔钰的目光,不约而同带上鄙夷,还有愤恨。 「让她赔罪!」 「砍她一条胳膊!」 「交给表小姐处置!」 「对!让她赔罪!交给表小姐处置!」 「赔罪!处置!」 「赔罪!处置!」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口,要处置崔钰的声音浩大起来,听得二当家直皱眉头。 徐清明脸色更冷,他漆黑的眸子扫过激愤的人群,那些闹事的人缩脖子,声音消了一瞬,但又扯着嗓子开始喊。 「小五……」二当家看他目光带出杀意,连忙去按他的肩膀,却按了空。 徐清明径直走到塔娜跟前,看着塔娜。 还没等他说话,塔娜的脸就红了,手脚忸怩地不知往哪放。 周围的声音逐渐消失。 徐清明慢慢问:「你要如何?」 「她伤了我的胳膊,我只要……她也知道这种痛就好,」塔娜斟酌着词儿,说得温温柔柔,大方得体,「毕竟只有这样,她才能记住教训,以后不再犯错。你放心,我不会为此迁怒龙虎山,墨云阁也不会因此和你们有嫌隙。」 「就凭你,也想伤她的胳膊?」 徐清明眼睛里突然满满嘲意,连声音都带着讽味。 「徐清明!你怎么说话!」 二爷宋雨水怒气冲冲要上前,却被四爷周春分一把拦住。 周春分小声说:「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小钰不是那种人。」 「能有什么误会?你成日躺在床上,知道什么?再说,表小姐是什么人?难道会冤枉那个来路不明的丫头?」 但不管他怎么说,周春分都不肯放他冲过去。 周春分虽然总病着,但一身内力却雄厚得很,一缠住宋雨水,就让他无法挣脱。 宋雨水恼怒不已。 平时他们就爱护着徐清明,现在竟连徐清明身边的丫头都要护着了,可恶。 所有人,都可恶。 他满脸恨意地对徐清明喊:「徐清明!墨云阁表小姐在你院子里受了伤,这是事实!你不肯让她受到处置,就是成心逼龙虎山和墨云阁交恶!」 徐清明听到最后一句,眼睛眯了下。 他淡淡对着塔娜说:「只要也在她胳膊上留下一道伤?」 「没错。」塔娜鼓起勇气重复。 「只要她得到教训,我保证墨云阁和龙虎山的关系,一如既往。」 徐清明从箭筒里拔——出一只箭,回头看看明明难过得快哭出来、却还勇敢闭上眼睛、把胳膊伸给他的崔钰,挑起嘴角一笑,把箭狠狠插——进自己的左手臂里,用力一划。 血如泉涌。 深可见骨。 「崔钰是我没过门的妻子。」 「既然墨云阁执意要伤她,那我做丈夫的,也可代她受罪。」 六月盛夏。 v第五十九章[12.24] 龙虎山。 小河边。 崔钰举着红漆木盆,倒扣在脑袋上挡太阳,还不忘从斜背在身上的小布袋里掏零嘴吃。 徐清明挽着裤腿蹲在河岸边,大中午顶着烈日,敲敲打打洗衣裳。胳膊上三寸长的疤痕还没消,随着动作,晃得崔钰眼睛发酸。 她当时想,徐清明或许会伤她,也或许不会伤她。但她没想到,他会用那种方式去护住她。 他一拔箭,众人面对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再不敢多说一句话。看徐清明的眼神,甚至看崔钰的眼神,都隐隐带出惧怕。 塔娜更是抹着泪,离开得伤心欲绝。要不是墨云阁还来了两个贴身侍女,她险些就要昏倒在地,出不了龙虎山。 「徐小五!墨云阁来……」 这时郑惊蛰从山坡上一路小跑下来,看到徐清明就开始吆喝,但一见崔钰也在,又及时噤住声。 徐清明站起身,走到崔钰身边,崔钰赶紧从小布袋里拽出白帕子,殷勤地拉住徐清明湿漉漉的手,用力给他擦。 随着袖子下滑,小姑娘白皙到发亮的圆润手腕上,露出条的鲜艳的五彩端午绳。 郑惊蛰走近,看徐清明的眼神酸溜溜的。 我说怎么换成小钰来伺候你了,弄条破绳就把心拴住了…… 那五彩细绳还是我溜下山买的,还没来得及孝敬我美人媳妇,居然就被你顺走了…… 编得还真漂亮,好想给我媳妇也来一条啊…… 怨念怨念。 徐清明对着崔钰,看她欢欢喜喜拉着自己的手,忍不住嘴角一翘,弯下腰,把她唇边沾的芝麻粒拿下来,顺手舔到自己嘴里。 郑惊蛰看不下去,去拽徐清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墨云阁来人,说是给咱们送节,听说是墨云公子亲自来的,二爹叫咱们哥儿几个全都去迎迎。」 「墨云公子是谁啊?」崔钰好奇问。 郑惊蛰:「……」 什么耳朵! 我跟徐小五说的是悄悄话居然你也能听到?! 他看崔钰歪着脑袋,直冲自己笑,再看徐清明,眼角眉梢那神色……有点冰雪交加的味道。马上唯恐天下不乱跑过去,挨着崔钰蹲在地上:「哎哟那墨云公子可不是寻常人——墨云阁知道吧?」 崔钰捧场:「就是上个月来闹事儿的那个。」 郑惊蛰:「……嗯……就是那个。墨云公子是墨云阁阁主的独子,光听他名字就知道……那墨云阁传承几百年,谁敢用‘墨云’俩字做名字?偏他爹就给他用上了!他有多厉害,你知道了吧?」 「比徐清明厉害吗?」 崔钰比他更唯恐天下不乱,笑眯眯就问出来。 郑惊蛰头皮一麻,只觉得徐清明看他的目光都凉飕飕。 他当啥也没听见,拍拍屁股站起来,笔直走到徐清明跟前:「时候不早了,该去二爹那儿了。」 徐清明懒得再理他,问崔钰:「我先送你回去?或者,送你去你三姐姐那儿?」 「不用不用——」郑惊蛰终于找到显摆的机会,拍着胸脯骄傲说,「我家美人媳妇马上也要下来洗衣裳,我出门的时候,她正在往盆里扔衣裳呢——」 你甜蜜啊——你有爱啊——还不得自己洗衣裳哼—— 徐清明还在看崔钰。 崔钰赶紧摆手:「那我在这里等三姐姐就好,你快走吧。」 「走呀——」崔钰又催他。 他这才跟郑惊蛰离开。 崔钰见他没影了,开始百无聊赖朝河里扔石子。但她手不怎么听使唤,一个水漂都没打起来。 「唉……」她重重叹口气,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深沉。结果她气还没叹完,一阵狂风卷着沙土,扑了她一脸。 她边「呸呸」吐沙子边揉眼,等眼睛能看清了,却发现徐清明洗完的衣裳,又全吹回河里去了。 于是,她也滚到河边去了。趴在岸上,捡根树枝,伸着短胳膊就开始勾。 她不动还不要紧,那衣裳就在水面上浮着,结果她一搅合,衣裳顺着水,开始往外漂,越漂越远,她那小树枝是彻底勾不着了。 崔钰一恼,正要丢树枝,那衣裳又顺着风漂回来了,几乎就要回到崔钰眼前。 崔钰开心起来,直接拿手去捞,差一点,就单手撑起身子,朝河那里倾着去捞。 然后,就栽到河里了。 …… 齐墨云走到河对岸时,崔钰正趴抱在河中央的石头上,她上半身只余一件水红的肚兜,细绳系在脖子后面,露出大片雪白细腻的背。 几乎是一眼,齐墨云就猜出了崔钰的身份。 崔钰也看到了齐墨云。 男子嘴角浅浅挂着一抹笑,眉眼犹如一副水墨画。他背后的嶙峋巨石和参天柏树,都恍惚间,被他带出了江南水乡的柔美味。 不是龙虎山的人。 难道是墨云阁的? 她抬着头,直直朝齐墨云望,水洗的眸子里,有着跟太阳照在水面上一样的光亮。再加上她头顶那两个朝天羊角小抓髻,齐墨云哂笑,这哪是表妹说的小母老虎,分明活脱脱一个山野里的人参娃娃。 v第六十章[12.24] 见齐墨云也看到了她,人参娃娃崔钰立刻扯嗓子大叫:「救——命——啊——」 动静中气十足。 ……原来不是在玩水? 这么浅的河,也会溺水?会不会有诈? 齐墨云思量着,踩水进到河里,半抱着崔钰,把她带回岸上。见她浑身哆嗦着直打喷嚏,又解下外袍,披到她背上。 崔钰暖和回来,才有心思再去看齐墨云。 仔细看,他也并非在笑,只是表情温和,眼神清澈,举手投足,温润如玉。 跟徐清明那种看着人畜无害、但肚子里的黑水哗啦啦朝外冒的人可完全不一样。 真是个好男人啊——崔钰心里感动得,暖洋洋,热呼呼。 但她刚想说谢谢,话还没出口,齐墨云松开的手又覆了上来,两手急切沿着崔钰的胳膊后背,摸索个没完。左手顺着她的肩膀碰上她的脸,右手甚至想伸进她的肚兜里。 崔钰忙扭身子避开,还对准他贴过来的手,狠狠就是一口。 这次她学精了,咬住就赶紧合拢嘴唇,坚决不把缺口的牙露在别人眼里。 「抱歉……」齐墨云的神色还有些恍惚,他收回手,眼睛却还在崔钰身上打转,崔钰似乎在他深棕色的眸子里,看到了一圈绿光。 居然是热的! 齐墨云心里惊涛骇浪。 他体质自小与人不同,世间万物,不论烈焰坚冰,他触碰起来,都是冰凉的。 小时候,因为他试不出温度,喝滚水烫肿舌头,赤脚踩雪冻烂脚掌……不知伤了自己多少次。 母亲人前那样要强夺目的女人,背地里抱着他哭得泪都流干,寻遍名医,吃遍仙药,但都没能治好他的怪病。 …… 二十年了,他早就放弃了。 可就在刚才,他碰到崔钰肩膀,一股异样的感觉直冲进他手心里。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那是一种叫「热」的感觉。 他可以感受到热了。 只要碰到崔钰,他就能不停感受到热。 崔钰吗……真是个宝贝…… 难怪徐清明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护着…… 齐墨云看出崔钰的疏远防备,试图安抚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把裹了糖的花生米,语气温和:「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这里有好吃的,你要不要吃?」 崔钰想了想,从他手里拿了一粒塞进嘴里。 好吃—— 嘴里甜丝丝香喷喷的,崔钰瞬间变出幸福脸,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看看齐墨云脸色,又伸出手,飞快地抓了一把。 她一边吃,一边天真烂漫地对齐墨云说:「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墨云阁的人吧?徐清明说,墨云阁的人,都在二爹的橙苑里,你为什么不在?你也迷路了吗?上次你们那儿的一个小姐姐迷了路回不去,到我的院子里冲我发脾气撒气,撕了我的书,还把我推到地上……」她气愤地嘟囔着,「明明是她踩了嗷嗷的尾巴,嗷嗷才会咬她的,她非说是我叫嗷嗷做的……啊对了,你不知道吧,嗷嗷就是我养的小老虎,最近总是嗷嗷叫,我就叫它嗷嗷了……」 提起小老虎,她就又眉飞色舞起来,完全就是个单单纯纯的小孩子。 齐墨云下意识就相信了她的话。 何况,如今的崔钰,在他眼里,比那个娇纵跋扈的表妹,不知重要了多少倍。 「我的确是墨云阁的人,也的确走迷了路,想必一会儿就会有人寻来……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他见崔钰快把那一堵糖花生吃完,又从荷包里取出布料铺在草地上,接着拿出蜜枣、蚕豆、蜜饯、果脯……还有好多崔钰见都没见过的小食,全摆在崔钰眼前。 崔钰不动声色地扫一眼他的荷包,果然是绣满了卍字符,和她从大白猫那里「借」走的那个,一模一样。 墨云公子。 她顿时想到徐清明临走前的话题。 崔钰点点头,嘴里塞得满满的,也不说话。 齐墨云似乎格外喜欢碰她。 她一不留神,他的手就溜到她的脸上,那手上牙印还没消呢,真是不长记性。 崔钰慢半拍地缩回脚,盯着齐墨云还握在他脚踝上的手,眼里直冒火,可惜想踢他一脚这事儿力不从心,只好在心里盼着,三姐姐赶紧来啊啊啊—— 三姑娘没来,徐清明却先回来了,身边二三当家,还有四个兄弟,凑的相当齐。 他们还没走近,就看见齐墨云把崔钰半抱在怀里,两手捧着她的脚,细细地摩挲着。崔钰小小一团缩起来,吓得嘴唇咬紧,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徐清明二话不说,抽出箭,上弦便射。 齐墨云抬眼,两指一伸,把徐清明的箭稳稳夹在指间。 徐清明眼睛一眯,竟笑起来。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判官姑娘爱撩神》上 作者:言午午 02、《判官姑娘爱撩神》下 作者:言午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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