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不平分》 楔子 话说,西晋末年,天下大乱。 边垂不保群雄混战。司马王室南迁,北方黄河流域成为少数民族的逐鹿之地,连年混战不休,政权多重并立,中原尚未统一,先后有五个民族二十个国家争权夺地,史称——五胡十六国时期。又名:五胡乱华。 在这些零星小国里,一个叫“代国”的地方,声势雀起日渐强大(后改名为魏,史称北魏)。北魏有个名人,唤作崔浩。此人之于魏国,相当于李斯之于大秦。以写得一笔好字而出头,被时势所造就,渐成三朝元老位高权重。 以上,只是口口相传造就谱写真伪难辨、却还得依样背诵以防抽考的历史……然而事实真相又是怎样呢? “真、真的要这样做吗?我是说难道没有更为科学一点的方法吗?” 简陋清雅的竹舍外,盘根错节的梅树下,伴随用力吞咽口水的声音,传来一句凝聚退缩意味的话语。头戴方巾、儒生装扮的圆脸少女正瞪着乌溜溜的眸子,硬着头皮对视手中的竹筒,谨慎戒惧如临大敌。 “纵观人类历史的兴亡,我们现在使用的方法,无疑是最具科学性、推广性、普及性和公正性的啊!”一旁的年轻道士则以一副可疑的嘴脸,劝诱白色的小羊步向暗黑的迷途,“那就是——抽签啊!” “还是不要吧……”少女冷汗涔涔,一边窥伺着逃跑的路线,一边随口支吾地搪塞,“毕竟你是掌门师兄,俗话说长者为尊,小妹怎敢与师兄争夺发扬师父遗愿的机会呢。” “师妹此言差矣,如今天下大乱,正要任人为贤。”道士笑眯眯地把脸凑得更近,用宽大的脊背完全封杀住少女的逃跑路线。在少女恨得牙根痒痒之际,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师父过世之前,可是亲手把师祖撰写的文宗武卷传给了师妹你。” 少女忙不迭抗辩:“既然你这么羡慕,我立刻把它们再传给你好了。” “那是师祖一生精华所系。为兄资质愚钝,恐怕无法领会。不像师妹你研读多年,一定早就融会贯通。你就不要推三阻四了,这也是师父他老人家的遗愿。” “胡说!”少女为之跳脚,“我这么贪吃爱玩,怎么能担当这种责任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道士摊手耸肩,以一副很贱的嘴脸表示遗憾,“俗话说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师兄我还肩负着传继香火的重责哩。” “呸!”少女大怒,“你我都是孤儿,传续得哪门子香火。” “喂喂喂。何必戳我痛处!林飞,我真是瞧错你了哦。没想到你竟然逃避责任到连抽签都不敢的地步!” “拜托哦!”少女一声怪叫,“你天天和师父两个装神弄鬼,玩抽签我会赢过你这个神棍吗?” “反正师父早有遗言,谁放弃抽签,就代由谁继位!”道士把头一晃神气活现。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少女抱头哀叹,“难道苍天就不给我林飞一条活路了吗?我到底做了哪门子孽啊……” “百道孝为先!”道士得意洋洋,“如今你连师父的遗言都不肯听,自然必遭天谴……” “我还没死呢——” 竹屋内猛然掷出一件硬物,“砰”地砸在道士脑后,“不要口口声声说什么遗言!两个混蛋!最后这口气都不让老夫好好咽——谁再胡闹,谁就是下任继承人!” 林飞和道士吓得一抖,同时抢出一支签。 “师、师兄……你先看。” “师、师妹……你先看。” 二人面色苍白,手指发颤,眼睛半闭半睁,谁也不敢先往手中看。 “师兄,其实、其实继承师父的职位也没什么不好。”她带着哭腔呐喊,“你会当大官,变得很有钱。” “对啊。师妹,绫罗绸缎,侍女丫环,你可以过你向往中的贵妇人生活。”他顶死也要扛过今天! “师兄你才高八斗不用于精国图治不是浪费了吗?” “师妹你天生贵气绝代风姿更该一展鸿鹄之志啊!” “我的愿望只是当一个普通人在有生之年找到爹娘认祖归宗而已啊!” “我的愿望也只想找个漂亮娘子生个可爱的孩子传递香火而已啊。” “拜托了!师兄!孔融四岁能让梨,你就让我发扬一回恭谦主义吧。” “拜托了!师妹!香九龄能温席,你就体谅师兄这一生一次吧!” “师兄——” “师妹——” 两道撕心裂肺的声音无比凄厉地响彻行云,随即,他们一并在寂静的绝望中各自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向手中瞟去…… 一生一世的运气——在此一举! “——不会这么衰吧!” 在一声稍嫌尖锐的惨叫伴随另一人“哈——哈——哈——哈”的大笑声响彻后。 书生装扮的女子颤巍巍举起手中决定命运的竹签——上面歪歪斜斜几个笔画,写的正是“崔浩”二字。 “不可能的、不应该的,我不会这么衰的!” 把乌溜溜的眼珠瞪成一双斗鸡眼,少女手捧竹签满面怆然。 “愿赌服输!”肩膀被重重一拍,“这代‘崔浩’之位,就由师妹你来继任了。”道士笑得风流倜傥,摆脱了责任真是好不开怀。 “我、我……”少女骤然前掠趁其不备折腰拧身,蹿上六尺之高的梅花树,脚下如蜻蜓点水,转瞬之间掠出丈许,“我才不要当什么崔浩——”几乎在悲怆的呐喊向天空扩散的同时,一条系有铁爪的锁链便自身后的茅屋内疾射而出,搭上少女的肩,如一只人手的延长,硬生生将她拖了回来。整个动作电光火石一气呵成,年轻道士看得目瞪口呆。而摔倒在地的少女则龇牙咧嘴地扭头咆哮:“拜托!师父!你这么敏捷哪有半点快死的样子啊!” “唉……”铁索的那头传来一声哀叹,有人用壮若洪钟的声音嗡嗡说道:“老夫已——命不久矣。” “你说是就是吧……”知道这次彻底完蛋了,林飞绝望地趴倒在地,以袖遮面试图装死。 “想老夫身为国家栋梁中流砥柱,以八斗之才辅政、以满腔热血平乱、以忠魂义胆豪情剑气行走于朝廷江湖,为百姓居安、天下大业、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夙夜匪懈。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天命之命虽不可违……” “那就不要违嘛。”林飞劝道,“你老人家就痛痛快快白日飞升吧。逆天行道不是咱修真世家所为。” “唉。老夫也想清清静静驾鹤归天。奈何辅政大业未成心中委实牵念……” “每逢大乱,必出英雄!如今天下大乱!英雄诸多!死了您一个,还有后来人!”少女振臂狂呼,“根本不必我们徒承父业冒名顶替。江山不会因为多出一个崔浩就改变!” “不行,为师曾答应师父的师父,他日若离开魏国,一定要寻到可嘱托大业之人。” 林飞含泪血泣捶胸顿足,“你们要玩托孤游戏,自己玩不就好了?干吗找我当替死鬼。呜呜。”她既不想名垂青史,又不爱好经济政治。只想找个犄角旮旯过平凡温暖的小日子,干吗让她这十七岁花样美少女顶替将死老头的“官位”踏入阴险诡谲的仕途啊。 “唉,徒儿啊。”屋内的人开始动之以情,“什么样的恩能大过师恩,什么样的情能大过养育之情。如果不是我从战场边上把你抱来抚养,你早就死于马蹄之下了。现在为师行将就木,你就听为师这最后一言吧……” 被恩情压得抬不起头,林飞恨不得弯腰吐血,却只能拎着耳朵继续聆听。 “想你师祖当年不过一个小小文书……因写得一手好字,而被大王的先父赏识。”自称行将就木的人,在木屋内讲得口沫横飞,“你师祖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又兼性情沉稳,相当——受先王赏识。” “我六岁就会背这段师门发家史……”林飞拿了根小木棍,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圈。扭头看看已逃过大劫的师兄,正潇洒地背手在墙角数枝梅。 “但是没想到啊——你师祖才思敏捷得天嫉,辅政辛苦体弱衰,竟早早染上无医之病。为不让千秋大业毁于人手,你师祖才想到让他的徒弟——同样耳聪目明,更兼温婉良善的我——面罩青纱冒名顶替,继续辅佐大王纵横于各国之间,以求一统乱世。” “是啊。二代崔浩,优良门风。”林飞耸肩摊手,瞄着虚掩的柴门,不死心地抗辩:“但是师父,当年你冒名顶替时,正逢先王已死。继位的太子对你没什么概念。可现在你们君臣多年,他对你言行举止了如指掌,你再想让我玩这冒名顶替,以圆满你三朝元老之梦,是不是有点过于夸张?” “徒儿不必担心。师父多年上朝,都用青纱罩面,平常脾气倔傲,朝中多处树敌。没有半个故交知己。因此也不会有谁能看穿你。” 林飞脸色更白,一旁的道士则更加庆幸自己抽签失败。 “故以——我在此宣布!第三代崔浩,由林飞继任!” “啪啪啪。”道士连忙鼓掌,“恭喜师妹!贺喜师妹!” “恭喜你个头啊……”林飞喃喃自语以眼杀人,又听到屋内传来师父临终的安慰:“飞儿啊。不要紧。要是哪天这崔浩你当得累了,就随便去战场边上,偷个半死不活的小孩。只要把这孩子拉扯成人,让他继位,你就可以逍逍遥遥驾鹤云游喽。”“哦。原来如此。”林飞咬紧牙根,“那这小孩要是不听我的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师父豪爽大笑,“什么样的恩能大过师恩,什么样的情能抵过养育之情。什么样的狼崽子能顶得过重于泰山的恩情!” “我们这俩狼崽子能!”林飞与师兄对望一眼,敢情他们是师父偷来的?还敢天天说他俩是弃婴,当下气急败坏一脚踹开门,准备暴打老头最后一拳。 围绕在纱帐中的床铺悄无声息,握着铁索的手已无力地垂下,道士悄悄走近拨帘一窥,突然间放声大哭:“师妹!师父真的归西啦。” “哎?不、不会吧。”林飞立在当场,手足无措。 “是真的!”道士掩面痛哭,“飞儿啊。不……崔浩,从今天起……你就是魏国谋臣崔浩!师父的心愿就、就交给你了。”他哭得抽抽搭搭地把手往林飞肩上一拍,“任重道远,一路走好。” “搞、搞什么啊?”林飞慌忙去推师父的肩,“师、师父!你再醒醒!我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啊!好歹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你从哪偷出来的再死啊!我不要一辈子做无父无母的孤儿啊。喂喂!”手指碰到师父罩面的青纱,微一用力,青纱飘落,露出老者面如金纸,双目紧闭。 林飞怔了怔,见到师父的脸,想起他竟然真的死了,眼泪不禁涌上眼圈,正在眼眶打转将落未落之际,梅林外突然响起一片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探头一瞧,远远来了一批身披重甲的兵士,其中一人翻身下马,拱手为揖,“大王迎请先生回宫,有军情要事相商!” “你、你娘的……”林飞一阵火涌脑门,正待发作,师兄已悲切切地将掩面的纱巾递过,替她罩上,把她推出门的一秒,咽气吞声地说道:“——三代崔浩,走马上任吧。” 于是,传说中,精研义理,时人莫及,纤妍美丽,有如妇人,虑事精深,向有远见,才艺博通,几疑神人的——三朝元老崔浩,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地——登场了。 第1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披着豪华的黑色斗篷,手举摇曳不定的金色烛台,直发如瀑乌黑漆亮的人儿在房内来回踱步。用金银双线绣成莲花纹络的软靴每向前踏出一步,都能听到执烛者苦闷的悲叹。 “所谓红颜薄命,所谓天嫉英才,所谓好人不长命,所谓时骞运乖,所谓命运多舛,所谓耗子给猫拜年——活到头了。”他吸吸鼻子,忧郁地停顿,伸出白皙纤美的手,华丽丽地绾了绾如云秀发,自怜自惜地望着窗上剪影自言自语:“说的就是我这种情况吧。” 他的总管万分不解地望着把自己叫来却只顾背成语的主人。 “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 “管家。”他用手笼着微亮的烛火,慈祥仁爱地说道:“你觉得我这个人素来怎样?没关系,今晚零点夜话高端访问实话实说。” 管家略微思索,歪头回禀:“按理说,以您的身份,爱点美,喜欢点漂亮衣服,吃饭爱挑点食,专拣连皇帝都不一定听过的菜谱点。贪点财,好点色,馋点嘴,有那么点怕打雷,睡觉前还得让四个姑娘帮您唱着小曲催眠,起床后非得拿人参汤做涮口水,前些天看到赵司徒家的小马驹精神硬厚着脸皮讨回来,仗着自己是元老在上朝的时候摸了人家李侍郎的脸蛋,平时嘴爱犯点贱,把朝里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个遍——这些也没什么啊。” “嘶——” “大人您怎么了?” “——牙疼。” “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他绝望地叮咛,“一会儿去账房拿点银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分给大家,让他们天明就跑。” “是!”管家麻利转身。 “等等。”他叫住已迈出一只脚的总管,瞪大面纱之外懵懂疑惑的双眼,“难道你都不关心主人我出了什么必须让你们先逃的大事吗?” “大人,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看在你给我银子的分上,我就说了吧。”管家摇头叹息,“有才何必恃才自傲,受宠切莫恃宠生骄。您两样全占,会出事也是早晚的问题。下辈子,记住我这句话。拜。” “……拜。” 冲着潇洒夜奔的背影呆呆地摇了摇小手,秀发如云的人儿,披着外袍,神情忧郁地踱向洒满星星的院落,迎面有个黑影提着灯笼走过,看到他定睛大喝:“呔!哪个!” “是我。”他缓缓步出,蹙起两道愁眉,“你家主人。” “呦。老爷,您怎么不睡跑这溜达来啦。” “失眠啊。”他愁眉苦脸地招招手,“来,提着你那灯笼陪我走一段。” “是。”瘦瘦小小的家丁恭顺地跟上,“您想去池塘欣赏月色呢,还是到花园看看花草呢。” “现下初春才到,北方又冷。园中荒木朽草尚有薄雪。哪来的景色。”他摸摸鼻子小声唠叨,“在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只想认识一下自身。你叫什么来着……”拍拍脑门,他道,“我竟一时忘了。” “您心里操管的向来都是这家国天下事,哪会记住小人的姓名。”家丁嘻嘻笑道,“小人赵二。” “哦。赵二。依你看,平日里,老爷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没关系,我们心理访谈真情剧场只讲芙蓉王背后的故事。” “瞧你说的。就您这身份,那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怎样就怎样啊。就算偶尔犯点浑,瞧谁不顺眼往谁屁股上来一脚什么的。也有大王给你撑腰啊。” 赵二眉飞色舞,诚心诚意地劝告,“老爷您就别担心死后在地狱里受苦那点事了。就您这‘功德’那也是在所难免的啊。我们平民百姓说得好——且顾眼前吧。” “……” “大人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他干干说道,从家丁手中接过灯笼,“赵二,一会儿去账房那,给自己拿点银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就跑。” “呦,这么说,老爷您这回离下地狱真的不远啦。” “……” “是哪个英雄揭竿起义了啊?” “你是不是话多了点?”他满面黑线。 “我这不是好奇吗?得,我这就去。”家丁转头露出黄牙,在灯火阑珊处嘿嘿一笑,“不过看在您今晚这点善举上,我再多句嘴。像您这样当汉奸的主呢最好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因为上面给了你块肉多的骨头,就以为自己也是个人了。再怎么有才华的走狗,他也还是一走狗。” “……” “怎么?老爷觉得我说得不对?” “哪里。”他伸出拇指,称赞,“——经典。” 提着灯笼百无聊赖晃晃悠悠绕过半个院子,忽然觉得有点前心贴后背,肚子一饿,鼻子就格外灵敏,隐约嗅到一股饭菜的香气,他摸索着走近,正好撞见厨娘在厨房倚着墙角打瞌睡的肥胖身姿。 “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老爷没睡。奴婢怎么敢睡。”厨娘垂首敛容异常恭顺,“再说了。我就是睡了,一会您做梦醒了,突然想吃小点心,还不得再把我从被窝里给抓出来啊。” 他奇道:“你可以预先备好送到我屋内啊。” “瞧你说的。您哪有过准谱。早上说吃云片糕,等端上去就改吃千层饼了。晚上说梦话时,点菜的谱都一会一个准。为了奴婢那点薪俸别全被扣光。奴婢还是继续练习睁眼睡觉的功力吧。” “……”沉默半晌,他厚着脸皮讪讪地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这种事您何必在意呢。老爷,您啥时听到说书的说过诸葛亮的厨娘、张良的丫头、韩信的马夫。反正像您这样的元老,您这样的才子,您这样的谋臣,缺点德也不要紧。因为你们有的是——经才济世之学啊。” “……”沉默半晌,他拍拍厨娘的肩,“大婶,一会去账房给自己支点银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就跑。” “您……要犯事啦。” “你怎么知道?”他好奇道。 大婶怜悯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 正说着,赵二忽然从小道直冲而来,哭着禀报:“老爷!我没拿到银子。” “为何?”他蹙眉。 赵二义愤填膺口沫横飞比手划脚,“账房听管事的说老爷苗头不对,自己卷了所有银子跑啦。” 闻言,“他”拢合袖口,迷茫的眼神仰望月华开阖,想起自己失败的一生,不禁感慨万千的结论—— “我靠。” 据说,一切暗不见天日的罪恶行径,都会在月入云层风吹影动的夜晚发生。那么,这一晚,月清如水,凉月如眉。怎么看都不该出现以下这种镜头吧—— 略显单薄的青衫人影,以金鸡独立的姿态摇摇晃晃站在国之栋梁崔浩府的墙头,背着一个极度可疑的大包,仅靠伸直的双臂保持平衡,居高临下地探头探脑,寻找地方供她落脚。 “……倒霉不是催的,牛皮不是吹的,点被不能怨社会,要死也不是别人推的,一切都是我林飞手臭自己个流年带灰的。” 满面怆然地喃喃自语一番,青衣人悲剧性十足地一撩光华乌丽的黑发,将包袱往肩上提了一提。怪只怪当初接到师父万里传书,她没有装作视而不见,那么落入如今进退两难的窘境,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吧。 唉。本来以为可以当几天崔浩,享享清福再跑。谁想到,这么快大王就要召她入宫啊。 “商量军情?”林飞嘿嘿冷笑。军情?那是啥米碗糕?师祖想必是个天才,师父勉强算个人才,但反正她只是个蠢材。 虽然开朗地畅想着能否用老年痴呆症为借口扯过去呢,但稍微转圈一打听,才发现原来师父这二代崔浩的生平,还真不是普通的“惬意”。 望着自己被拖长的身影,林飞双臂抱胸,冷静地评判:“臭老头……顶着师祖威名作威作福。弄出乱摊子就驾鹤西游,还想找我来顶缸。嘿嘿。想得美啊……魏国啊,无缘的你我还是吻别在这无人的暗夜的街吧。”用力背起从府内搜刮到的余财,趁着月色怡人,林飞纵身提气,如大鹏展翅漂亮地跃下墙头,满心只想尽早离开是非之地,奔回温暖的江南老窝。可惜身后的龟壳不堪负重,让她完美的平沙落雁式,变成了传说中不太完美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唔!” 经由臀部传来的这种软软的带有温度与弹性的触感……好像、好像、好像是人类的脸部啊。脖子发出喀喀喀的声音,林飞脖颈僵硬地扭过头的瞬间—— “啊!” 无比凄厉的暗夜中的惨叫,伴随着终于潜入云层的月亮,一并发生。 所谓的美丽就是如此吧。 当超越了端正极限的脸庞,伴随如墨染就的万缕青丝一同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看着尾部上扬的凤目,瞬间呆住的少年不禁用那颗刚刚才承受过重物压迫,尚且有些昏沉沉的大脑如此思考。 受到惊吓的苍白脸孔如上古美玉,乍看平顺的眉眼似深邃湖泊清澈幽远。还残存着稚气的面孔带着些许中性的感觉,即便如此近距离地鼻尖相对,也不会想起对方是个男人并因此感到厌恶呢。 ——所谓的美丽就是如此吧。 林飞迷迷糊糊地想着,但随即超级快地跳起身,伸出颤巍巍的食指,点住陡然冒出的“障碍物”。 “半、半夜三更站在人家墙角下,分明就是意图不轨!就算我的屁股在你的脸上烙下一个充满艺术感觉的完美烙印,也只能怪你自己咎由自取!所以哦,什么心灵损失费、跌打损伤膏、怠工补助款,一样也不能少!” 语气激烈地掐指盘点过后,才猛然忆起目前的状况,好像……并不是走江湖扮神棍的时候啊。话锋一转,她讨好地微笑,“不过……喂喂,你知不知道城门在哪边?我是被抬进来的耶,现在找不到路啊。帅帅的小哥,帮我指个路,我就倒给你医药费哦。” 保持着鼻尖相对的姿势,有着美丽凤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的样子,令少年下意识地依从吩咐无言地伸手指向北方。 匪气十足地吹了声口哨,少女抬手绾发,“谢啦。”就甩着长发,飘飘然地背着可疑的包裹,视这场意外为无物地走掉了…… 那个因为颠簸而露出包裹一角的东西……夜视力极好的少年疑惑地揉了揉眼,再次确定,那方结以璎珞配饰流苏的东东是、是、是——国师崔浩的大印啊。 貌似目击了不得了的事件哦。 不过……摸了摸还有些疼痛的脸,遥遥望着北边。直到那边传来隐隐的骚动,少年垂下睫毛,挑起一抹淡若浮云的诡异微笑。 转身,在夜色中莹莹烁动的斗篷显现着北魏王家特有的图案。 现身于黑暗的侍从,悄无声息地移动着脚步跟上。 “殿下不是来拜见崔浩吗?” “不必了……”少年悠哉地耸了耸肩,回眸,展露一个顽皮地残留着孩子气的笑脸,“也许,已经见到了吧。” 风吹起一地如盐的颗粒。 刚从轿中走下的林飞,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裹紧身上的大氅。巍峨雄丽的宫殿近在眼前,或许是被细小的雪粒所迷,一时竟有些看不清。她哆哆嗦嗦地抓紧镶在领口的一圈白毛。灰色的兜帽垂得低低的,与挡脸的面罩几乎相连,不露出半寸肌肤。 两列士兵对穿于宫殿前阶,闪烁着寒光的兵刀剑戟,引得林飞心虚胆寒。小小地咽口唾沫,再小小地后退一步、两步……直到咯吱一声踩到轿沿,才暗骂一声没种。 可是……要见大王耶。 她可以蒙混过关吗? 唉……如果昨晚能够顺利逃脱就好了……恨恨地垂下眼,却瞧见一双大脚直冲自己行来。 “崔大人,你可来了。”豪爽中又带了抹焦虑的音色催促,“陛下等您很久了。说南下乃是大事,一定要听听崔先生的看法。” “南下?”林飞一惊,抬睫发出诧异之声。 “是。崔大人难道有所顾虑?”武将装扮的男子细心回眸。 林飞慌忙垂首,却在斜角的阶前猛地瞧见一个人,看着还有点眼熟。 当风而立的少年,有着秀雅如绢略显阴柔的相貌,却带着抹挥之不去并不讨喜的冷僻孤清感。以尚武的北魏人来说,身形也稍嫌清简,一重重白色毡球紧贴着覆在额角的冠帽,被风一吹,就摇荡起一席纯白一色的绮丽。 然而吸引住林飞的并不是精致漠然如面具的脸孔、缠绕周身阴冷凛冽的气息、以及华丽的衣帽和他能够站在殿前的身份…… 她怒气冲冲抛下引路的武将,任由麋靴在雪上踏出吱吱声响,甚至转瞬忘记不安冒出腾腾杀气,都只有一个理由…… “喂!昨天你竟敢骗我!”提起对方的衣领,恶狠狠地将额头压过去,林飞瞪大清灼明亮的双眸,“不认识路,就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要胡乱指路啊。”她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你啊,才会害我被巡城的士兵看到!” “大人与殿下有什么纠葛不成?”身后的武将颇感奇怪地插嘴。 紧扣对方脖颈的手指为之一僵。 “殿下?”林飞嘴唇抽搐地怪叫。 “对啊。这是当朝皇子拓拔焘啊。” “……” 揪住对方衣领的手像突然察觉北方的温度不宜暴露在外,飞快地缩回袖中,藏在兜帽里的脸心虚地下垂,视线却撞到矮矮瘦瘦的少年对准自己漾起一抹似薄雪清幻的微笑。 “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少年的声音喑喑哑哑,有着与年纪不符的低沉,残留着稚气的美貌上,明明嵌有邃暗如海的眼眸,神态却带着明显造作的天真,“我一直都很敬仰辅佐父皇的崔浩大人。早就想去拜见您了,能在意外的场合见面,真好啊。”一字一句吐出的说辞,是否带着某种意有所指? 林飞只能冷汗涔涔地应答:“是、是这样啊……”或许少年并没有认出她便是昨夜背包跳墙的可疑份子吧。不、不对,就算他起初没有认出,自杀式地自报家门后,他也该知道了啊。完了完了,莫非还没有见到大王,她这个假崔浩就要在第一时间被揭穿了吗? “如果大人见到父皇,可以帮佛狸传句话吗?”少年清雅温婉地说着,抬起稚儿般无害的眼,用手指轻扯林飞的衣衫。 “传、传话?”为什么殿下要见大王,还需要她来传话? 林飞犹自懵懵懂懂,却已被少年踮起脚尖附耳贴近,那一串雪球状的饰物软软凉凉地蹭到了颈间,“请代佛狸说:如今兵众虽盛而将无韩白。刘裕一日不死,魏国一日不宜兴兵。” 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的林飞只觉得颈窝处被呵得好痒。而少年已经抿唇抽身,别有深意地向她回眸一顾,一串串系在帽子旁的白色绒球,乱萦萦地舞着,向她微笑的少年却在千万片被风吹乱的薄雪中屹然挺立,站得稳稳的。 两个人在殿前,遥遥对峙相互观望,间中隔着一场被风吹乱的迷蒙细雪。 “大人,我们要进去了。” 身后传来不快的咳嗽声提醒林飞转身,只是再一回眸的工夫,那个永远身形笔直的少年已被迷乱的飞雪阻隔得看不清了。 “如今收到密报说刘裕今在洛阳……”展开一卷羊皮地图,凤目修仪威武堂堂的男子将手指伸向某处,“诸君以为如何?” “消息乃降将所言未必属实,恐有间谍诈降故意散播不实言论。” “机会稍纵即逝!岂能轻易放过!” 嗡嗡的争论在林飞进殿的一刻蓦然静止,数道目光一齐射来,“先生终于来了。”大笑着迎上的男子想必就是当今魏主拓拔嗣了。 没有想象中的龙椅高座,也没有文武各列两旁的阵势。伏身观望地图的众臣颇像是行兵打仗中围在帐中议事的武将。林飞谨慎地行礼,不敢多加妄语。 说起来这位皇帝也算自己的半个师兄。远在拓拔嗣当太子时,师父已是他的太傅。可惜时移事异,自己现在要扮演的就是皇帝陛下的老师,以智谋闻名的朝中头号谋臣。看着拓拔嗣充满期待的目光,与那声接踵而来的“先生以为如何?”真是令她惭愧到想要转身而逃啊。 但朝堂之上众目睽睽目光如刀,林飞也只好胡说八道:“此事需谨慎再议!” 虽不明白他们在争什么,但“需谨慎再议”却是个能让自己迅速进入角色的最佳台词。唉,怪就怪师父死得电光火石,除了废话连一句有用的都未能留下。 “你是汉人自然偏帮南主。”左侧一将军装束的男子面露不快,“行军打仗以武力取胜。陛下不要被文弱书生的懦弱见解左右,错过大好时机。如今刘裕人在洛阳,我们只需出兵断其后路,便可一举吞并江南!” 北魏一向重武轻文,早有文官对此心怀芥蒂,如今此言一出,虽是冲崔浩而来,但被统一划分成“文弱书生懦弱之见”,也引来反对派官员的不满,当下有人出声驳斥:“符将军此话颇有偏失。刘裕之猛更胜慕容垂,引兵伐战自要小心谨慎。何况夏国日益壮大,对各国虎视眈眈实力不容小觑,我们随意兴兵,恐怕会顾此失彼后院起火!” “那难道就要坐视良机错失?”先前说话的武官也涨红了面孔,“我们不去攻打,便把这机会拱手于人岂不是让胡夏那黄口小儿有了猖狂的机会!” 林飞听得晕头转向,完全搞不懂这帮人在说什么。她生在北方,长在南方。虽没什么胡汉之见,心里还是比较偏帮那处江米粮乡。因此当拓拔嗣再次问道:“先生以为如何?”时,她昏头涨脑地说出:“此事不妥!” “哦?”拓拔嗣眸中精光烁动,“有何不可?” 她果然是自寻死路——林飞后悔得直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局促不安地四处乱瞄,正值一阵轻风夹带雪花自未关严的门缝钻入……呆呆地望着零星的雪沫,猛然忆起那少年的唇碰到耳朵,哑哑的声线发出轻不可闻的叮咛……如果大人见到父王,请帮佛狸传句话…… 心念一动,她脱口而出:“如今兵众虽盛但将无韩白。刘裕一日不死,魏国一日不宜出兵!” “此话怎讲?” 林飞定了定神,才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三国时期贾诩劝谏魏文帝的故事。”得到拓拔嗣的示意后,她继续讲了下去。“魏文帝欲征讨天下,征询贾诩的意见。贾诩认为:进攻他国应先在军事上权衡,吴蜀虽是小国,但地势险要有长江天险。刘备雄才大略,诸葛亮善于治国,孙权长于辨别虚实,陆逊精通军事;蜀汉固守险要,东吴泛舟江湖。难以在短时间将之击败。用兵的原则是先了解夺取胜利的途径,根据敌人的力量,任命我方的将领。才能做到攻战无误。文帝的文臣武将没有人是刘备、孙权的对手,即便亲自出征也不一定有取胜的把握。套换到如今的情境,就是我朝无人能胜过刘裕。既然毫无取胜的把握,又为何还要兵行险棋,给他人以渔利的机会呢。” 一番话后,整个大殿寂然无声。 拓拔嗣背手转步,遥望南方,久久长叹:“唉……” 林飞紧勒到嗓子眼的心也随着这一声叹息“砰”地落回原地。悄然举袖拭额,她知道这一关她——过了!呼呼,还好。还好有那个奇怪皇子的提醒,让她想起师父唠叨过的功课。 得意洋洋地迈出大殿,林飞用与进去前大不相同的举止,神气活现地哼着侥幸的小调,待要跨上软轿,才刚掀起轿帘,手却蓦然一震,斜坐在轿中,全身包裹在一袭白裘里眉若春山的少年,正似笑非笑若有所期地望来。 她闪过一丝惊诧,旋即报以掩饰的干笑,保持着这样将进未进的姿势,以手撑住轿额,俯身邪邪一笑,“外面风大,莫非殿下是来避风的吗?” “大人说笑了。我的话,可有传给父王呢。”少年仰起天真的笑脸。 “这个嘛……”林飞抓抓头,索性厚着脸皮挤进去,“说是说了。”她咽了口唾沫,大方地承认,“只是忘了加上殿下的名字而已。” “不要紧。”对她这种盗取他人智慧的行为,少年只是颇有气度地露齿一笑,晃动着齐眉的刘海,“能帮上大人的忙,佛狸就很开心。” “哦?”林飞大感怀疑。要知道这世间向来只有损人不利己的恶业,却没有不记回报的善事啊。 “不知可否向大人讨个人情呢。”而接下来以看似无害的笑脸吐出的话语,却把林飞吓得忙不迭闪向角落。 “少来这套!”她凤眼一瞪,“昨天是你害我逃跑失败,就算今天救我,也是一报还一报——扯清!” “那明天呢,后天呢。”少年悠闲地撩来一瞥,“父王需要用到崔浩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今天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飞头皮麻麻地搓着瞬间激起小颗粒的膀臂。她可不是那种饱读兵书的才女哦,依托师父在天之灵的庇佑逃过此劫实属侥幸。她可没想过要待在这个鬼地方一直扮演什么大国师。 “崔大人的生活其实很闲暇吧。”少年好像只是随口不经意地问道。 “是啊。因为但凡是国师,就有那种炼内丹的借口,平常不用特意上朝嘛。”如果皇帝能一直不叫她上朝就更完美了。 “崔大人府内的饮食也不错吧。”少年口吻亲切到像在与她闲聊。 “对啊。那老头简直太奢侈了。”林飞义愤填膺,“你知道吗?小哥。他用来铺床的都是上好的丝绸啊。还有满柜子绢制的睡衣!啊啊!我都没有穿过绢制的衣服呢。”用力地擤鼻涕,可恶的臭老头,假装住在茅屋里扮演隐士,原来平日里过得这么奢华,她一直都被骗苦了。还不时感念师恩,托人带银钱给他,真是后悔到锥心泣血啊! “难道你不想拥有这种坐享美食华服的奢侈人生吗?” 少年突然抬眸,无比认真地说出这番话。好像一记写着“诱惑”的重拳,砰然击中林飞的心口。啊啊啊——魔鬼啊,林飞想要捧头想要堵住耳朵想要拒绝诱惑,但那仿佛拥有穿透力的声音却像绵绵绕绕的蝴蝶那样飞进了一早盛开成花朵状的心口。 “只要留下来就可以将这一切全部据为己有了哦。” 低哑的音色鼓动着诱惑,像一汪春水的眼波挟带着幻色。自帘外吹入的薄雪,径自在林飞眼前舞动幻化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蔷薇色人生。 “啊啊!傻瓜!”林飞猛地掴自己几个耳光,试图恢复清醒地呐喊:“会穿帮的!会砍头的!我所应该做的是凶猛地搜刮钱财——然后跑路啊!” 对啊。狠狠地握拳一挥!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是、但是为什么还是失败了屈服了放弃了挣扎简单地被诱惑了呢?是看到少年执着猛烈像一团黑夜静雪无声凝视却又熊熊燃烧的眼神吗?是因为浮动在他脸上一瞬间的苍白与随之而来无声微笑不肯放弃的高傲吗?是他那沉柔得像穿过山壁融化冬夜残雪的溪水清冽甘霖的音色吗?是他说着“请你还是留下来与我合作吧” 时,话语中隐含着威胁却又不是因为威胁才让她无法拒绝的魅惑吗?以及、以及明明是小孩子却拼命要装作大人的样子呢…… “这么冷的天。确实不适合上路呢……” 于是,逸出口的话语,莫名其妙地拐音,变成应允般地回答。却在看到少年松口气的表情时,停止了还不到一秒钟的懊恼。 将后背重重交付给这顶软轿的同时,自己的命运也就意味着要和这位北魏皇子纠结一处。 “拉拢这个徒有虚名的‘崔浩’,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苦恼地把眼皮微微掀起,她透过那条细缝窥视着身侧的少年。 “这个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平安饰演崔浩的笨蛋。对殿下来说,究竟能起什么意义呢。又有什么是殿下做不到,这个名为崔浩的傀儡却能做到的事吗?”她真的很困惑呢。 “很简单啊。”少年好脾气地笑了。 “不受宠的皇子拓拔焘,只想要个能被父王瞩目的机会。所以——”他望着她,一直望进她深色的眼眸中,虽然说着一定是渴望了很久的要求,却硬是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还请崔大人在父王面前进言——让我领兵攻打柔然吧。” “哗,好奇怪。”林飞一撩衣角站起身,弯腰单腿踩在轿内座位的软垫上,摆出金鸡独立的造型,“堂堂皇子之尊,为什么反而要找一个汉人帮你说话?” “因为你是崔浩。”少年悠哉地弯起唇角,“至少现在,你是‘崔浩’。我想要的……只是这个名字对北魏、对父王来讲所代表的意义啊。至于衣服里面装的是个怎样的人,佛狸并不介意。” “这是交易喽!”林飞把额前洒下的一缕长发帅气地往后一背,“你帮我瞒天过海,我帮你树立威信?” 少年以眨眼代替颔首,唇边始终飘漾着淡如薄雪的笑容。 “但是你真的拥有可以帮我完美饰演前任崔浩的才智吗?” 林飞怀疑地斜瞥着这个瘦瘦小小却颇见城府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问:“喂,拓拔焘,还是果子狸,你到底几岁?” 燃在少年眼中流转的光华,仿佛撕裂绢色夜空的星火。他当时的样子直到很多年后,林飞都没有忘记过。 那是一个天生霸主充满自信的笑容。 ——在很久很久以后,林飞在回忆录《我的一生》里如此批注。 那一年,北魏皇子拓拔焘,字佛狸,十二岁。 第2章 天空布满青灰色的积云,不时飘洒零星雪霰。 林飞披着厚实的雪裘,坐在窗边拢火烤手。格窗被短棍支起一条缝隙,顺着平坦的院落能够一直看到门口。添置炭火的下人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告诉她殿下的军队要到傍晚才会进城。 北风挟带零星的雪末吹入,染上林飞的发梢,又被手炉中向上升腾的热气融成细小的水滴。 林飞不在意地随手拨开,想着这是拓拔焘出门最久的一次……足足四个月,她都没有见到他。而第一次同下柔然的情景,却又好像还只是昨天的事…… “喂!你到底要怎样!”那时,气急败坏的自己扯住马头,委屈地向坐在马背上的小孩子手脚并用地拉扯怒吼:“我都已经按照约定在皇帝面前举荐你了啊。也答应在名义上做你的师傅。可恶,按照约定你要保守秘密,放我离开嘛!” 马背上的小孩子弯起月牙般的笑眼,低下头,凉凉的指覆盖她因生气而血液急速游走的脸庞,“没错,我要带你离开,带你去攻打柔然嘛。” 刻意效仿她的语调拉起长长的音,因为是小孩子的外表而令人掉以轻心,却在每每对上他眸中一闪的犀利时,才迟一步地发觉落入圈套。 “可恶!明明是小孩子,却这么奸诈!我最讨厌寒冷的地方了!” 然后,即使大喊大叫,即使再怎样不愿意,却被少年以天真的语调抛下一句“那么,崔大人要留在这里陪伴父王吗”而牢牢堵住了嘴,哀怨且不甘地踏上了远赴柔然的征程。 讨厌的拓拔焘、狡猾的拓拔焘、说话不算数最最可恶的拓拔焘,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聪明伶俐到唯一可以救她的……拓拔焘。 并辔而行的一路,是不断升级的争吵。 “你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吧!那就让我走嘛。”她只想回到温暖熟悉的南方去,而不是留在尔虞我诈的朝廷里。 “我这么笨!又帮不到你什么!一旦被发现是假的,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哦。”为了可以顺利逃走,她甚至不惜自贬身价。“但是你叫做崔浩啊。崔浩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所以父王会听。”少年微微笑道,“我所想要的,也只不过是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而已。” 无法忍受自己只是他人眼中这种程度的替代品,林飞气急败坏地说道:“那是以前!我没有师父的才智,只会弄臭崔浩这个伟大的名字!让神话消失!” “不会的。”少年傲然地揪住缰绳,在被薄暮涂染的一片金色里,粲然一笑,“因为我会让你不败的神话继续下去。” 精致妍丽到稍显柔弱的五官却有着极度自信骄傲的风采,系在发上的夷人装饰,在风里摇摇荡荡发出好似回音一样清凉的声音。因为美丽而格外魅惑使人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她又为什么要平白无故被他利用呢。 向往自由的自己,凭什么要听从这个根本不被皇帝喜欢的年幼孩子吩咐,甚至不惜成为他的同谋,和他一起去打仗呢。 “因为我需要你。” 接下来,打动人心的,是否其实是这样一句呢…… 平顺的眉微挑,大小适中的眼望来,用好像全世界最期盼某人的目光望着她的人,声称需要她的人,从以前到以后,都只有这个叫做拓拔焘的少年。 无法放开用力握住她手指的手,无法放开体温比她更低凉的少年。因为那样做的话,与其说是背叛,更像是就这样把他抛弃了一般…… “如果……如果你死在柔然,我是不会救你的哦。”青纱罩面的少女微偏过头,如此别扭地说道。 “如果崔大人遇到危险,佛狸一定会去救你。”少年微微地笑着,认真地说出分明就是虚假的话语,却还是有着让听到的人会怔忡陷落的魅惑…… 于是在军队遭遇了流沙的那一刻,小小的皇子的马因一马当先而误中圈套的那一刻,当某个人夜晚独自巡察却掉进枯井的那一刻……会再二再三义无返顾把手伸向他的这个自己,简直就像是真的被下了蛊一样呢…… 星月微凉的晚上,她最后一次救起他时起,好像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再一样了。当少年别扭着说出“你可以叫我佛狸”的时候。他们之间紧窒的空气,竟也随着远去的流沙而消弭。 “那么你就……叫我林飞吧。两个人的时候,叫我林飞。”不好意思来而无往,她勉强地如此说道,并且多余地补充:“既然我们是站在一边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我好了。” 交换了名字,是否等于交换了某种契约? 林飞不知道。 她所清楚的只是作为一直待在拓拔焘身边的人,看到了他如何运筹帷幄使柔然受到重创而已。 少年所具备的并非骄傲,而是出于对自身的了解,所拥有的自信。在班师回朝后,他如愿以偿引起皇帝的关注,进而被封作北魏太子。而举荐有功的“崔浩”,也加倍受到了王室的礼遇。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年少的拓拔焘的胜利,是因有崔浩在暗中帮忙。而能够使人臣服也是王者的条件之一。所以并不会有谁对此多加质问。 只有林飞明白,自己只是个笨蛋而已,然而每每因这种挫败不甘到想要离去,就又会撞见少年幽深的眼眸中无言的挽留。 这个在幕前唱戏的傀儡,究竟还要扮演多久? 深色门帘在失神的一刹被骤然掀起,有人挟带满身零星的雪花一阵风似的卷入。清清朗朗地唤出久违的称呼:“林飞,我回来了。” 就这样……总是一再不经意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皮肤变得粗糙,手掌和脸上均留下冻伤的痕迹。不断增高的身体据说继承了母亲的体质而无法长成肌肉纠结雄壮强健的威武模样,但也因挺拔而变得更显秀颀。而窝囊地坐在这里的自己,却像停止了生长,没有任何改变的轨迹。 “死小孩。”她咬牙切齿地迸出声音,转瞬掐住对方的脖颈,“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是说最多两个月吗?竟然留我一个人在宫里!天天面对你家老头!他对我问东问西,问得我头痛如斗,只好骗他说我要著书立说,才终于躲了个清闲。”林飞狠狠瞪着拓拔焘,像是没有个交待,就要再度扑上去嘶咬一番。 “天寒地冻路上凶险,你体质不好,不宜远征呀。”眉眼秀丽的少年笑吟吟地说道。 “借口!以前你怎么不怕我体质不好!一定是看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想把我抛到一边!”捧着脸颊,林飞陷入自怨自哀的悲恤。 少年却浅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带了个人回来哦,你一定很想见。” 正想回以清高傲慢的言语,却顺着拓拔焘的指尖,见到了被抬进来的这个人的脸。眼珠骤然瞪到无限大,第一反应是哇哇叫着反手抱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少年。 “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竟然真的找到他啦。” 少年微笑着环住靠近自己的身体,拼命汲取这个身体传来的气息。摸着那手感十足的光润青丝,不太在意地随口说:“我也只是顺手捡到而已。” “喂……” 被白色布条缠成一圈圈像僵尸一样横放在地上的人,终于受不了地翻起白眼,“师妹,你现在是不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数年未见的感动重逢,小师妹不是应该喜极而泣扑入他怀中吗?喜极而泣是有了,怎么会扑到旁边那个蛮子怀里? “哦。说得也是。”林飞斜着眼珠蹲下身,万分怀疑地拽了拽白布的一角,惹得被白布包裹的人大声呼痛,“师兄啊。”她忖疑地看着他被白布裹缠的身体,迟缓且不确定地说道:“三年不见,你好像变白了耶。” “废话——”寇谦之大怒,“我身受重伤,险些就到地府陪师父下棋去了。” 林飞好奇地瞄向拓拔焘,“你们怎么遇到的?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子?” 拓拔焘正要开口,门外来了通禀的侍卫,说大王听闻殿下回来了,要他与国师同去觐见。 “你还没有去见陛下?”听到拓拔焘竟然是直接回府,林飞略感吃惊,心念一转,不觉又有点小小的得意。 少年不快地看着她,“见到师兄心情这么好?” 她咭咭笑道:“不告诉你。” 眼看两个人要并肩而出,寇谦之连忙抗议:“别把我像停尸一样停在这里啊!” “等回来再帮你啦。”林飞笑嘻嘻地叮嘱,吩咐下人把他抬到床上去。 “那层白布不是说揭就能揭。”拓拔焘抛回一个安抚的眼神,“我进宫请个御医。” 不顾寇谦之抗议依旧,二人钻入马车,任由侍卫驱车进宫。 “师兄到底怎么了?”坐稳之后,林飞自然先问这件事。 拓拔焘无言地转头,用手拉扯住马车窗帘的一角,肩膀轻微抽动连续起伏。 “不会吧。”这个城府极深的家伙竟会为一个不熟的人难过至此?林飞纳闷地探过肩膀,却见这小子竟然幸灾乐祸地笑到泪意盈睫。 “说啦!他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他偷看凉国公主洗澡,被打得皮开肉绽。”拓拔焘不再逗她,如实禀明。 “果然蠢到毙。”连同情的余地都没有,林飞满头黑线,真丢脸,“他竟然会闲到……哎?”猛地嗅到不对劲的气息,林飞挑去一缕怀疑的视线,“你不是三下柔然吗?怎么会救到身在凉国的他?” “嘘——”拓拔焘以指封唇,眨眨眼睛,“那是个秘密。” “可恶。竟敢藐视我!到底我们谁是师父!”伴随林飞的咆哮,话题的重点被机敏的殿下轻易转移。而听着身后不时传出的各种响动,负责驾驭马车的侍卫心惊胆战地寻思:啧啧——原来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崔大人是妖狐化身勾引帝王的弄臣。连太子都不放过要大小通吃耶…… 青灰色的砖石嵌着巨大的花纹,浮雕的盘龙环绕着殿内等间高耸的立柱。 兴趣缺缺地听着拓拔焘与他爹闲话家长,林飞低头数着飞龙的脚爪,一面疑惑地歪头想,为什么不管哪国皇帝,都要自命真龙天子,爱好这种怪兽图腾呢。 “国师以为如何?” 猛地被皇帝抛来这样一句,林飞慌忙收敛心神,将涣散的目光游移飘往拓拔焘所在的地方。 “崔大人神通广大,几有通神之异能。在路上就告诉皇儿父皇定是为南下一事忧心。”拓拔焘有意无意地瞥了林飞一眼,予以警告。 “这个问题啊……咳咳。”林飞抱了抱拳,开口就是,“刘裕……” “刘裕已死,儿臣和国师都以为,正是出兵大好时机。”生怕林飞连刘裕死了这种大事都不知情,拓拔焘只好殿前抢话,显得极无风度。 林飞讪讪地摸摸鼻子,不情不愿地扁扁嘴,“邻国居丧不宜吊伐嘛……”她小声地说着,心虚地避开拓拔焘用力打来的眼色。 而从太子时期就蒙受崔浩教导的皇帝,则对崔浩有着无穷无尽的信赖。当下颔首,表示会重新考虑。 退出大殿,少年秀丽的容颜笼罩着淡淡的阴悒。 林飞奇怪地窥视他,“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什么。”拓拔焘淡淡地答,“你先回去吧,我想起有件事还要面禀父皇。” “你要劝他南下?为什么?”林飞不爽,“难道你就这么喜欢打仗?” 少年面对冷峭如月的面孔,漾起了永远只向某一人展露的消尽残寒的笑颜,“你怎么忘了?”他说,“我得向父皇讨个御医,给你师兄治伤啊。” “对哦,那么分头行动。”林飞不疑有他,痛痛快快地伸手,想像对小孩子那样拍拍拓拔焘的头,却猛地想起他早已长到不再会被她顺利拍到的高度了。手指停在空中,寻思着究竟要拍哪里好呢,少年却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径自转身离去。 停在空中的手,空虚地落在了体侧。 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以前也有偶尔故意不按佛狸的要求去做的情况,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如此分明的感觉到,佛狸很介意…… “哈哈!” 被白色布条包裹成茧子的毛毛虫道士躺在床上,听完自皇宫回来就哀叹不止的林飞的苦恼,当下忘了满身是伤的欠扁大笑,“原来师妹这国师当得也不轻松。” “你才知道。”林飞恨恨地瞪他,“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你,就是为了快点交出烫手山芋——轮你也当当看啊!” “什么进退两难,我看你根本是乐在其中嘛。”受伤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嘴贱的个性,寇谦之多年没碰到吵架对象,看着林飞生气的脸简直不亦乐乎。 “哼,凉国公主怎么没把你这张嘴也缝住。” “怕缝上后就听不到我的惨叫了吧。”寇谦之满头黑线,“噩梦、噩梦,为兄有生之年绝不踏上凉国!那个女妖公主,简直太可怕了!”虽然长得是美了那么一点两点三四点…… “那你和佛狸是怎么遇到的?”林飞没兴趣打听凉国的公主,只好奇原本该在柔然的拓拔焘是怎么跑北凉去的。 “详情我也不清楚。”被林飞一瞪,寇谦之甚感委屈,“我当时命悬一线,只等那妖女说剥皮就一命呜呼……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感觉有个人进了帐中,和公主聊了几句,接着再醒过来,就跑到那只什么狸的马车里了。通过这些天赶路中的共处,师兄我深感此人绝非善类。我看……” 门帘一挑,进来的人悠哉浅笑,“既然我绝非善类,那我带来的大夫恐怕也不是好人。李御医啊,看来这次让您白跑了呢。” “我说笑的……”寇谦之盯着拓拔焘身后能救他一命的白胡子老头,努力在眼中挤出两点星光。 拓拔焘留下御医给他治伤,和林飞一起漫步而出。 “原来你请了李御医。”林飞高兴道,“都说他是魏国第一神医,想必师兄应该平安无虞。” “林飞想不想去江南呢?” 低头想着心事的拓拔焘,却扯到了无关的话题上去。 “你带我去江南?”林飞错愕,“真的吗?” 看着少女惊喜的神情,少年展露满意的微笑,“现在还有些冷,但等我们到了江南,就会赶上早春了。” “但是陛下怎么可能让我随便离开呢……”想到这里,林飞不禁为之气馁。 “没关系。”拓拔焘低头走了几步,任由枯枝薄雪在脚下发出吱吱响动,他蓦然回首,挑眉提议:“我们偷偷去!” “真的?”林飞眼瞳一亮,“就像私奔那样?” “嗯。像私奔那样。” “……比喻似乎欠妥呢。”过了半晌,小女子才歪着圆圆的脸,检讨用词不当。 “有吗?”心不在焉的少年则仿若无事地说着,握紧手中更为纤细的另一人的手指,“林飞和我是一边的对吧。” “是啊。共犯嘛。”林飞的心已飞到温暖的江南,满心期待地眯起爱笑的双眼,“我们何时动身,怎么走?路线计划好了吗?不会被陛下发现吧。师兄呢?嗯,他的伤一时好不了,就先留下吧。银子要带多少好呢。过惯了奢华生活的我可是吃不了苦头的哦。走水路还是陆路,我一定要多带几件厚衣服。佛狸?”半晌才意识到身畔的人久久未曾接话,林飞诧异地转过头。 天空堆积残暮如血,拓拔焘孑然一身,披一件暗绿大氅。神情萧索地遥望皇宫,不知在想些什么。束发的带子系着佩饰随风飘舞,似曾相识的画面,却少了当初相见时少年唇边狡狯的笑容。 心底的雀跃被不祥的预感封冻,林飞不安地唤道:“佛狸?” “啊……”少年恍然回眸,“怎么?” “只是突然……” “突然?” “没、没事。”她窘迫地垂下头,不知如何解释突然攫住自己的不安。 他就站在身畔,是只要伸手就可碰触的距离。为何会有那样奇怪的错觉,就像佛狸将要一个人赶到遥远的……她再也无法接近的地方去。 第3章 隋堤金柳,风适云闲。 纸鸢轻飘飘穿破云层,报春柔长的花枝冒出点点金黄。进了江南繁盛的地段,正赶上胡乱穿衣的早春,结伴踏青的姑娘们更是打扮得比斗艳的花枝还更娇妍。 林飞与拓拔焘坐在酒楼二层的雅座间,隔着背倚的栏杆,随意往楼下探看。 “说也奇怪,这一路出奇顺畅。”林飞握着个金丝萝卜饼,小咬一口。早知道这么轻松就能离开,自己也可以抽空返乡嘛。 “顺畅?那一定是你们挑的路线好吧。” 邻桌的客商,兴趣盎然地搭话:“如今沸沸扬扬地传说胡夏王潜入了江南,各关各口特别是水路盘察得很。我这一船货硬生生被拦着运不去,只能花钱给上面疏通关节。” “哦,有这种事?”林飞听着几年未听过的江乡话,很感亲切,“我们走的是官道,一路倒不觉得怎么严苛。” “那也是小哥生得好,看着良善吧。”商人乐呵呵道,“再说,胡夏蛮子进关,必定想方设法隐匿,断不会走官道。” “胡夏王也是一国之主,不会跑到这边来吧。”林飞别有深意地瞟了眼拓拔焘,夏国的国君她是没见到,魏国的太子倒是来了一个。 她笑嘻嘻向商人打探:“要是抓到胡夏王,必定有赏钱喽。” “可不是怎的,赏黄金万两!” “如此说来……”拓拔焘撇唇一笑,“这夏王也不怎么值钱。” “哎!”商人摇头,“我看这小哥儒雅中带着英气,也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书生,怎么说话如此没有见识。要论天下英雄,夏国国主算得上这个!”他左右窥探,见无人注意,便一挑拇指。 拓拔焘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林飞笑道:“那秦、凉、燕的君主、还有咱们的新君,算不上是英雄?” 商人叹道:“咱宋王原是强将,但如今过世,以后的事就难说得紧,眼前的繁荣昌盛也不知能撑得到几时。在商言商,若真是天下大乱,也没人光顾我的生意了。” 林飞见他说得难过,当下安慰:“算了算了,老哥喝这一杯,天下事且不去说。况且夏国与宋年前才刚交战过,双方疲蔽,不可能再次兴兵。西秦北燕自顾不暇,北凉偏远,魏不发兵,安全无虞。”(附注:此处说的“宋”,指东晋灭亡南朝开始刘裕兴建的宋,又称刘宋。不是南宋北宋时的宋哦。而一切牵涉历史的国名为阅读的清晰,也均以后人的习惯来称呼。) 商人接过酒一口喝了,又道:“北魏向来虎视眈眈。如今宋王已逝,无人能再保南方平安。” 看商人意兴阑珊地付账离去,林飞奇道:“这帮汉人也真奇怪。没了刘裕,宋国便无人了不成?” “由此可见刘裕声势之猛。”拓拔焘转着掌中酒杯,忽然微笑,“那客商纵意评点天下英豪,却不提佛狸……” 林飞哈哈一笑,“我便知道你在意。” 拓拔焘勾起薄唇,傲然相敬,“不出三年,若有人再议天下,茶客酒肆,当言北魏拓拔焘。” 林飞笑吟吟道:“你在关中树功建业,也是大王的功绩功德。平民百姓怎么知道内中详情,说起评议,不过是乱谈各国主君的不实流言而已。” “刘裕没当宋王前,已是父皇最顾忌的对手。王者之气是藏不住的。”拓拔焘讽然回答,“佛狸不被人知,只因不具王者器量。” “你是不是王者之才,又怎么样?”林飞说得真挚,“天下永永远远也只有一个我的佛狸。” “那便是连你也瞧我不起。” 林飞吐舌,低头喝茶。只觉拓拔焘有时胡搅蛮缠甚为孩子气,却不知道人离得愈近,往往越不容易看清彼此。 拓拔焘一袭蓝衣,倚栏而坐,从袖中拿出把扇子。看着便像汉中的儒生,修长的眉宇又藏着股隐隐英气。 酒楼紫栏红窗,往下望去,街面人潮骚动冠盖云集。远远驶来一驾马车,急驰得有几分诡异。 “马发狂了!避开啊——” 随着一声嘶吼,繁华的街面徒然混乱。摆小摊子的顾不上收拾东西,急往两侧避让,站于路中的行人相互推搡,眼看白马扬蹄,路人尖叫,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林飞捏了块软糕,张唇欲咬,被楼下的呼声引得探出头去,只见一团蓝影凭空跃下,在空中身形一转,已稳稳地跨坐在发疯的马驹身上,紧接着伏身勒缰。硬生生拽住马的去势。 “好大的力气。” 林飞感慨完毕,才发现身边的座位竟是空的。 “哎?”她一惊,再往下瞧,蓝衣青年抬首微笑。春阳之下,怒马鲜衣。 “佛狸?”这下糗大了,竟不知道他何时跳下去的。林飞忙不迭跑下楼,等她来到街上,马车的主人正满怀感激和拓拔焘攀谈。 “在下魏彪,真是惭愧。” 马车的主人年约三十岁,身着华服体形健硕,很有几分英气勃发的风采。 “这匹马驹原不该买。卖马的人说了,我却恃着自己身手不错,硬要买来。几乎惹出大祸伤及无辜,多亏阁下出手相助。好俊的骑术。”说到最后,不忘夸奖拓拔焘一番。 “哪里。”拓拔焘用手梳理着马驹颈部的鬃毛,淡淡地瞟了一眼自称魏彪的汉子,“这马是北漠名种。耐冷不耐热,性子野烈,适于行军打猎。如是拉车,最好换一匹。” 魏彪不好意思地摸头,“看来它是气我大材小用。我也知道这是好马,只是路上带的东西多……” “好啦好啦。”林飞可没有耐心听闲杂人等解释无用的话,把缰绳从拓拔焘手中抽中,重新塞回魏彪手里,“管好你的马就行了!”扯扯拓拔焘的衣角,“我们走吧。”佛狸真是的,光天化日之下显示自己的骑术,还在这边相起马来了。一点潜入敌国的自觉都没有。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怀疑地瞥了眼魏彪。 被林飞狭长的眼角一瞪,魏彪不觉逸出一丝诧然。 “怎么?”林飞警觉地回眸。 “两位留步。”魏彪一怔之后很快恢复如常,当下抱拳拦住他们的去路,“在下就住在前面街角的陆园。两位若还没有找到落脚处,请务必去舍下小住!也让魏彪尽上一份感谢之心。”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林飞狐疑地转眼珠,心中怀疑更盛。 “只是见两位背着包裹,又从客栈出来。所以……魏某是个老粗,若有冒昧还请两位见谅。”魏彪亲热地挽住拓拔焘的手,“两位拦住了在下的马车,帮魏某避开了祸事。如不让魏某一尽地主之谊,那魏某也白算是条江湖汉子了。” 林飞暗道,江湖人物?那更要避开了。住进那种人家的府第说不定会碰到意料之外的是非。 “实话相告,老哥家里的厨子,是江南一代手艺最好的酒楼里请来的。两位一定要来尝尝我们真正的江南菜!” “那还等什么?”林飞吸着口水,一把拽起拓拔焘,“走吧!” “你突然变得兴致昂扬了耶……” 陆园。 酒足饭饱,林飞心满意足半蹲半坐在池畔一块假山石前。 “佛狸,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魏彪很怪?” “在吃了人家的饭,又住到人家的院子里,甚至还在人家池塘边钓鱼的此刻……已经没有质疑别人的资格了吧。”拓拔焘哼笑了一声,眼波继续投往水面一动不动的水漂。 “他自称姓魏,可府邸却写着‘陆园’。” “这很怪吗?” “当然。我们汉人和你们不同。很注重姓名风水。就算是从别人手中买下的园林,也不会继续挂着过去的匾。” “也许他与前任主人颇有渊源,也许这园子并不是他自家的房产。这些没什么好在意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皱眉?”林飞不满地用手重拍他的钓竿。 拓拔焘瞟她一眼,也不生气,径自换上食饵,“我在想一些其他的事。” “是什么?”林飞追问。 “我所有的事你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吗?”少年回问得别有用意。 “当然。” “为何?” “我是师傅!” 拓拔焘哼笑,“你也是父王的师傅。” “我师父才是你父王的师傅好不好……” “名义上都一样。” “可恶。” “难道不是吗?”注意着似有动静的浮漂,拓拔焘带着讽刺的语调说:“若我与父王有了纷争,你会站在哪边?” “当然是你这边。”林飞不假思索地答。 “真的吗?” “当然啊,我们才是一边的嘛。”林飞理所当然地说,“我看到你父王就害怕,总担心他什么时候会砍我的头。” “那等我继位,你就不用担心了。”少年轻松地说,“那时你想怎样就怎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又说大话,等你继位?”林飞顽皮地吐舌,“我还是早点打包回江南吧。” “是啊。”拓拔焘的唇边漫起一片嘲讽,“然后又抛下我独自一人对吧。” “那要怎么办……”林飞不胜烦扰地仰头,望着春日明软的碧空,有点闷闷地开口:“难道我一辈子都待在佛狸身边吗?死不了的怪老头崔浩会被当作妖怪的。” “用你自己的身份啊。” “我自己的身份?”林飞学着他回以讽然的笑容,“我是什么身份?一个没有爹娘的野丫头?” 拓拔焘看她一眼,知道勾起了林飞的伤心事,他放下钓竿,把手搭上林飞的手背,收起笑容的脸郑重地承诺:“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可糟了。”林飞却别开视线,变作一个顽皮的笑脸,“和佛狸做亲戚的话,我就变成魏国皇族了。” “那有什么不好吗?” “大概……太麻烦了吧。”林飞吐了口气,晶亮的眼睛望向幽沁碧蓝的天。她还是比较喜欢随时都可以抽身逃跑的定位呢。 “原来是这样啊……” 带着伤心的微不可闻的回应随水面浮起的气泡消散,吞食香饵的鱼儿顺利饱食一顿大餐。 “你们在这里啊——” 皮靴踩在青石子路的磨擦随着热情的招呼一并传入耳际。林飞收起疏懒的微笑,回眸对上魏彪笑容可掬的脸。 “魏兄的生意都安置好了?一副很闲的样子嘛。” “是啊。”魏彪乐呵呵地把眼眯成一道弯线,“托二位的福,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等入了夜,我带你们四处逛逛,尽一尽地主之谊。江畔停泊的那艘大花船里,可是有着不少别处难见的精彩节目。” “有劳魏兄了。”林飞懒懒道,“只是在下也曾经久居江南,并不需要别人负责指路呢。” “哈哈,这样啊。怪不得林小哥的口音没有关外的感觉。不过还是由我带路比较好,现在时局混乱,官府到处盘查,没有在册的本地人作保,很容易被罗列名目拘捕,这也是我请两位到我家住的原因啊。” “时局混乱?”林飞诧异道,“江南一带惯常是适合缩头乌龟居住的安乐乡。会有什么大事。难不成还在查那个胡夏王?”未免太可笑了,夏王再怎么轻率也不可能跑到刘宋的领境。当然了,自己身边就有一个这么轻率的家伙就是了。 “是魏国突然发兵的缘故。你们不知道吗?”魏彪挑眉,旋即颔首,“是啊,普通百姓很难得知这些官府欲意封索的消息。”“魏国发兵?”林飞震惊。她这个堂堂魏国权臣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下意识望向拓拔焘,后者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冷淡样子。 “所以说呢,还是由我与二位同行会比较好。”魏彪满脸堆笑,“今晚江边似乎有个有趣的活动。你们不妨先休息一下,晚饭之前,我再遣人来叫你们。” 庄院主人礼貌周全地告辞,给客人留下属于自己的空间。站在塘边的林飞却觉得一丝很冷的风,悄然潜入心底的缝隙。 榆叶梅飞落窄窄的叶片,像关外大鸟足下纤细的羽毛。寂静的小园青树摇动,吹皱凝目而视的二人的衣角。 “怎么回事?”她审视地看着他。 “我怎么知道。”少年回以好脾气的笑,“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的事我也同样不知道。” “可魏国怎么会突然发兵?”林飞不解。 “一向在父王身畔的你,都不明白父王心意,刚从柔然回来的我,又怎么会知道朝中的动向呢。” 林飞无语凝睇。佛狸说得没错,魏王原本就有南下的意向。可是一直以来都会尊重崔浩意见的陛下,为什么唯独这次突然改了主意? “我明明有对他讲,邻国居丧不宜吊伐。而他也同意了。”她干干地说。 拓拔焘低头笑笑,把手拍上她的膀臂,“父王毕竟是帝王,他有自己的想法。为人臣子,对这些国家大事,我们只能服从无权干预。” “你真的不知情?”林飞还是有些怀疑,不管怎么说,是拓拔焘提议在这个时候来江南游玩的。 拓拔焘略感为难道:“如果知道,说什么也不会在这种危险期间,带你偷跑游山玩水吧。好歹我也是魏国太子。” “说得也是……”林飞自言自语,“佛狸的话,一定会想要趁机建功立业才对。”她松了口气,“怎么样?现在赶去说不定还来得及哦。” “都已经偷跑到这里了。”拓拔焘无可奈何地摊手,“左右也会回去领罚,索性先玩一个够本吧。” “哈。那就带你见识一下江南的繁华好了。”林飞大笑,“喂,佛狸。我们一个是魏国的太子,一个是魏王的国师,这种时候四下游玩,回去后,会被你父王砍头吧?” “怎么会呢?回去以后,我们就说崔浩大人是为编写书册做准备,皇儿我呢,也就从旁跟随游历增长见闻。” “说得好。”林飞点上他的鼻尖,笑嘻嘻地按下道:“佛狸最会狡辩。” “那就走吧。”顺势抓住她的手,少年笑道:“魏彪不是说今晚江边会很热闹?我们两个偷偷去,不让魏彪看到。” “哈——君子所见略同。” 街上果然有很多盘察的捕快。只是穿着男装的林飞看来光艳清雅,一袭宝蓝色长袍也衬得拓拔焘更显秀颀,给人以十足富家公子的感觉,混入街面,顺眼却不惹眼,也没有什么人会对这两个风采翩翩的青年多加盘问。 “我穿男装是不是真的很像男人。”太过通行无阻,反而让林飞有点小小的失落感。 “南方人本来生得就矮,你难得高挑,虽然纤细,却比一般男人还高得多了。” “反正我就是像男人。”林飞固执道,不然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扮了这么多年大国师。 “你便是像男人,也是像绝世美男子。”拓拔焘忍不住抬手拨弄她散落耳畔的头发,“我一直都在忍耐哦……” “忍耐什么……”林飞好奇地瞪大眼睛,悄悄往上看,觉得佛狸好奇怪。 少年危险地靠近低语:“忍耐不去杀死那些盯着你看的人。” 面前,何时身高早已超越了她的少年淡淡地说着残酷的话语。眼眸中的认真一瞬间让林飞有点恐惧。 她摸摸自己的脸,低头调转话题:“哪、哪有啦。我天天戴着那个面罩,脸自然就会被闷得比较白啊。人家一定是在看我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佛狸看多了皮肤粗糙的女子,才会把她当成美人,“我还是带你看一下真正的江南美女吧。”她不以为然说。 “是泛波江上的花舫吗?”拓拔焘兴趣不大地问。 “对啊。那些凌波的水仙子。才是江南真正不容错过的风景。” “哦。”少年勉勉强强地回应,“她们有你好看吗?” “这……” “没有必要想得这么认真吧……”他只是随口说说啊。 “我是在想我究竟长什么样子来着……” “……”一瞬间的沉默后,少女愤愤不平地抗议:“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天天戴着鬼面罩,谁还有心情照镜子啊。” “我可什么都没说呢……”少年竖起白旗,令少女的嘴角悄悄上扬,漾出两个甜甜的小涡。 身材高挑的长发美人,被优雅英秀的少年牵着手的样子,在路人眼中多少会留下暧昧的印象吧。 而当事人却好像丝毫都没有发觉的样子。 只是欢欣的……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如此欢欣地对着那些早已见过不止一次的街头巷景发出大呼小叫。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在载满花香的江南岸,风乍轻,水乍蓝,一切惹人愁思的烦恼都还只是若等闲。 第4章 或许是邻国出兵的缘故。围绕一水柔蓝的绮丽之城开始有点人心惶惶。人们看似谈笑依旧的脸上也带了点不知所措的惶恐。 “发兵的消息应该没有被正式通告给百姓。”拓拔焘背着双手缓步向前,不落痕迹的眼波却留心观窥四周的情形。 “登基不久的宋主需要安定的人心吧。”林飞随口接答,“但像魏彪那样南北往来的商人,却会把外面的消息带到内地。”繁盛的江南也只是个外表华丽内里自危的灯笼。但有些时候,不知道反而是种幸运。林飞凝视着江上,就像那些醉酒笙歌不知战事将近的人们。 “那里就是魏彪说过的大花舫吧。” 粉帘绿柱画檐飞角,雕刻精细用红漆涂抹的船头。说是花舫,更像一幢泊在水中的船形建筑。一字排开挂在二层尚未点燃的灯笼,隐隐传出的丝竹声乐,似乎都在召示这里做的是怎样的营生。 拓拔焘思忖之间,林飞已经跑去找人打听,笑嘻嘻地回来讲给他听:“听说这里是新近一年才兴起的烟花馆。” 果然如此。拓拔焘不置可否。 林飞继续讲道:“此地叫做楚艺舫。里面不但有唱曲的姑娘,还有擅琴的琴师、擅舞的舞娘……更重要的是,据说这里还私下作南北货品交易。” 拓拔焘扬了扬眉,“这倒有趣了。打着青楼的招牌,却是给南北商人提供交易地点……魏彪所说的今晚的活动,想必就是指这个喽。” “只有去了才知道吧。”林飞瞄了眼渐暗的天色,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吃饭,点灯后再来。” 当下二人找了家口碑不错的客栈用了些酒菜,刻意磨蹭一番。等待华灯初上,靠近水面的街巷,行人不见少,反而多了起来。分作两层的花舫,也挑起灯笼,照亮楚艺馆三个大字。进进出出的除了外表浮华的贵公子,果然混杂着更多形迹可疑的商客。 二人刚找好位置坐下,就见一楼船舱的中心被人铺上一方红毯。舫内空间并不狭窄,由红毯沿两侧楼梯转上还有第二层。娇美的女子们大多笑嘻嘻地趴在雕刻繁复的扶栏向下探看。而几个锦衣客商则手捧关外奇珍走到红毯中心。一声脆铃响后,四周管弦之音忽断。拓拔焘细心打量,浪荡浮华的公子哥们早在不知不觉间随身畔的姑娘进了单独的花厅。留下的,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 林飞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议论:“看来这就是魏彪说的活动了。能从这里买到奇珍古玩,不仅意味财力雄厚,也会很有面子吧。” 拓拔焘瞟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我也是吃饭拿菜时向店小二打听的嘛。谁叫你整晚心不在焉。” “各位请看,这是从西秦带来的名花。花苞若明珠,夜晚发莹莹光色。更兼枝奇花艳,可四季常开。”看台上,已经有人抱出了自己的商品,开始介绍。 林飞小声评议:“四季常开是指在西秦的土壤吧。拿到宋国就难说得很了。”这番话显然让旁边那桌的人听到了,人家向这里抿嘴一笑,意多嘉许。 拓拔焘蹙眉斥责:“多嘴。” 林飞扁扁嘴,她说的分明就是事实。 出人意料,这株花木竟然卖出五百两高价。买花的人宽巾博带,围腰上镶有金线明珠,虽有病容却不掩清俊之态。临桌适才对林飞笑的人见她一副替人不值的神情,便冲她微微一笑,“那是上面的大人物。他买名花为博美人一笑。才不在乎是否真的四季常开。” “大人物?”林飞敏感地追问,“能有多大?” 临桌那人提指封唇做了个不可说的动作。 林飞探过半个肩膀还想再问,被拓拔焘猿臂一伸,硬生生按回座位。 “不想被别人看破身份,就不要对别人打破砂锅。” “人家好奇嘛。”林飞哀哀怨怨地堆起袖子捧住脸。开始觉得无聊起来。她久居北魏,什么珍品没有见过。旁人觉得有趣的东西,她也只会嫌这嫌那多加挑剔,且总能一针见血说出别人货品的缺点。 拓拔焘只得任她小声唠叨,旁边的客人似乎觉得林飞有趣,不时回头向她微笑,听到她评论完第十一件商品,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位朋友,眼界高得很。”说话的人很是年轻,长了张讨喜的圆脸,双目格外清亮,他笑吟吟地自怀里掏出一样物什,“小弟这里其实也有一样商品,不知能否入您的眼?” 林飞抬起视线,只见年轻人手中所持的只是一根簪。 此簪初看平凡无奇,通体乌黑,但随年轻人手指转动,竟然乌光流转,暗艳煞人。似木非木,似金非金,指腹所触,升起一片清凉之感。 年轻人微微笑道:“此物名曰:乌蚕。据闻是用天山上的冰蚕所吐之丝凝绕打炼。如做兵刃可斩敌千万。每逢现世,必带血光之灾。因此天山主人弃其凶险,打造为簪。是有渴盼生灵涂炭的战乱早早结束换一个插花赏月的祥瑞人间的意思。” “阁上的口彩反而更胜此物一筹。”林飞听得忍俊。又是血光战乱,又是祥瑞人间。不过是一根漂亮的簪子嘛,到让他说出几分凛然大义来了。 “不管据说传闻,此物倒真是漂亮。”拓拔焘笑道,“出个价吧。我要了。” “哎?这样不好吧。”一边听得心驰神往的男子插嘴,“此处公平交易,价高者得。既有商品要卖,何不出个价给大家听听。岂有私下授受之理。” 年轻人闻言提声:“既然如此,在下就说一个底价吧。此物是我家传之宝,如果不是急需用钱,我也不会拿来此间。在座都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自然知道此物华美奇珍。乌蚕簪,又名万华簪。只因需要一万根绵长完美的蚕丝才能打造。冰蚕本是天下奇物,凝结心血而成的此簪,便是出价黄金万两也不算昂贵。” 此言一出,满厅沸腾。 “只是此物毕竟轻巧,除了束发也没有什么用处。如果当初打造的是兵刃想来必定价值连城。”年轻人说着叹了口气,扬手高举道,“质料虽好,其用太小。可惜了万蚕之丝啊。如今只卖白银五千两。哪位怜才惜物,就买去吧。” 拓拔焘听他说那句质料虽好其用太小,心中蓦然一动,看了眼林飞。后者却正似笑非笑地感慨:“这人真会说话。一根莫名其妙的簪子让他先扬后贬一通,竟也能卖出五千两高价。” “不喜欢吗?”拓拔焘低声悄问。 “哎?”林飞诧然扬眉,“你要买吗?” 叫价声已在身后此起彼落,拓拔焘向林飞阴柔地笑了笑,忽地调头起身,掏出一叠银票向桌上一拍,双眉一轩,朗然喝道:“白银万两。愿买这支无用之簪。” 当下满座哗然。 年轻人别有深意地望向这里,展颜微笑,正要说话。蓦然间二楼有人推开窗扇,大笑插道:“白银一万二。这根簪子,我要了。” 林飞还没看清这个人的模样,一团紫影便从二楼凌空翻下,卖簪子的年轻人只觉眼前一花,手上的簪子竟已被换成一叠银票。 “好好讲价,怎么上手抢东西。”拓拔焘冷笑一声,早已揉身犯近,猿臂横舒,手腕一转,夺其不备竟将簪子再次夺了回来。 “我说想要便是我的。反正不管你出多少,我总会比你高。”那人哼了一声,出手如电探前,转身横扫下盘,看来极擅近身擒拿,几个回合,逼得拓拔焘连连后退,周边桌上的人也忙不迭起身避让生怕遭遇池鱼之殃。 林飞背手观窥。这突然出来蛮不讲理的男子,年龄很轻,一身紫袍,紧领窄、袖宽摆、边角处全部嵌镶金线,气势炎猛嚣锐,鹰目高鼻一字剑眉,长发高高束起,额中悬以翠碧松石,映得双眸也带了点透明的青。出手狠辣透着一股凶煞。 反观拓拔焘,单手护着那根簪子,另一手靠折扇作为兵器,反转开合挑刺勾防,虽然看似有种儒雅风流浑不在意的潇洒实际却落在下风。 林飞内心焦虑,出来逛个街,竟会遇到这种事。拓拔焘外柔内韧,惯于坚忍。为一根簪子和人动手还真不像他的性格。正琢磨着要不要出手…… “承让了。” 那紫袍青年竟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手握乌簪,收住了脚。 而拓拔焘竟也摇扇微笑,懒洋洋地眨眼,“好说。” 林飞哭笑不得,分明是人家胜了,让拓拔这么一笑,看不出底细的还真以为是他大方主动放了手。 果然紫衣人脸色一变,正要说话,楼上独立的雅座间里,有人倚着适才半开的窗子,笑了一笑,拨了拨手中的琴弦。 紫衣人马上像得了什么浩命似的,调转过头,心驰神往地往楼上看。林飞和拓拔焘,以及这满花厅的客人,也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那人却盈盈一个转身,软墨似的黑发飘一般地摆出一个宽松的弧。只是头发上一根浅青色的带子,已让楼下的人识破他的身份。 “是青檀……” “哗,那个落魄花舫却名震江南的琴师青檀?” “说是琴师……其实……” “听说日前有人花了万两黄金为他赎身啊……” “难道就是这位……” 众人刹那噤声,目光齐刷刷向紫衣青年望来。被他削寒若冰片的目光一瞪,又齐刷刷地把头低了下去。晋朝盛行男风,权贵多蓄养小倌,因此当地人多见怪不怪,林飞好歹听出了点话音。当下奇异地盯着紫衣人看,紫衣人见她瞪着大眼,也就压低眉线向她看来,一看之下,却微微地诧异了一刹。眉目顿时放柔不少。 拓拔焘迈前一步,将林飞不露痕迹挡在身后。对紫衣青年拱了拱手,“不打不相识。在下魏寿。” 林飞听得想呕,生怕他给自己也安个难听的假名,连忙抢道:“我是林飞!” 紫衣青年出人意料地粲然一笑,眉目间的阴气霎时消减不少,虽然是连眉深目男人气十足的长相,笑起来竟然还有种直爽豪迈的可爱。 “哥哥我叫夏云。” 林飞忍不住喷笑出声。这人果然带了点泼皮。 适才拓拔焘输了不认,在口头上占便宜,人家便在这里把便宜再讨回来。既然你称了在下,人家就自认是“在上”喽。 拓拔焘抿了抿嘴,终于还是笑了。 夏云从拓拔焘手中抢到簪子的购买权,心情大好。当下邀请拓拔焘和林飞跟他到楼上的房间小坐。 “我在上面有一个包间。既然大家天南海北难得相见,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拓拔焘把询问的目光丢给林飞,林飞一心想看众人口中的传奇美人,因而用力颔首。 描画着孔雀图案的漆制屏风,巧妙地将原本不大的空间以半开放式的手法一分为二。房间内的家具也多以彩色漆绘的檀木制品为主。椭圆形的座凳表面,以及弯曲的椅脚,都镶着浅白色的贝雕。穿着青缎织锦的男子,大概就是夏云怀里那根簪子命定的主人了。 他有种让人觉得舒服的气质。 青墨浓艳的头发因超出规格的长度,而在结绳以下的部分编成辫子再绕过胸口。代替问候的是第一时间绽放的展颜微笑。让目睹到这种分明是柔和的气质却带有压倒性风采的林飞,瞬间产生莫名的感动。 ——果然人活着就会遇到好事。 怀着感慨的心情,林飞小心翼翼地入座,觉得让这样的美人亲自为她换盏布菜简直就是亵渎神明的做法。 “兄长一掷千金的豪迈固然令人赞叹。但眼下时局混乱,还要多加小心以策安全。” 任由林飞大犯花痴,拓拔焘只凝视着夏云,嘴唇略略沾了沾酒水,便微笑着放下美人敬上的杯盏,“有劳。” “彼此彼此。”夏云饶有趣味地直视拓拔焘,大咧咧道:“不论怎么掩饰,像我这种人存在本身已是显眼。不如索性更惹眼招摇一点,反而安全。” “原来如此。那么……”拓拔焘不经意似的抬眼,扫向正在嫣然回应林飞傻笑的美人,“一到此地便包下楚艺坊最好的房间,买下名动江淮的琴师,尽其所能做尽惹眼之事,也都是兄长一早算好的吗?” 淡幽的眼抛来一瞥若有似无的试探,而夏云只是满不在乎地任由薄刀一样危险的笑容在菲薄的嘴角漾开。 楚艺坊以巨船的形态临水而建。这间客舍犹为精巧。由左侧俯望是位于适才停留过的中心大堂,由右边洞开的窗子望出,却是一脉绿水桥平笼江烟月的光景。 “见到江南的春景,便想起了平凉的秋色。”拓拔焘徐徐微笑,“夏兄自平凉而来,对两者间的长短胸中自有计较。” “江南的花花草草固然秀美细致,却不怎么合乎我这北方人的口味。”夏云有意无意地瞟向静立一旁发结青绳秀若芝兰的高挑男子,青似琥珀的眼眸一眯,“只有人物还马马虎虎。” “我也这样认为呢。”拓拔焘不以为然道,“所谓贪多嚼不烂。不知餍足四方染指,只会破坏大家的兴致。” “说得对哦。”夏云笑眯眯地拍掌,“所谓野心是好事,贪心是坏事。随随便便跨越南北分限,会给身处近邻的国家也惹来麻烦哦。” “夏兄是说近来南下的魏国君主吗?”拓拔焘眸光一闪,“真可惜呢,听说北魏太子年幼,把持不了大事。但如若是他在位,就不会有这种轻率的举动。” “是啊。那时我们普通百姓再出个门,也就不必这样担心了呢。”夏云轻松地笑笑,“若有那一日,我便招待兄弟来见识一见平凉的秋景好了。” “那么自然,我也很欢迎夏兄前来做客。” “哈哈。老弟果然别致。只是……” 望着夏云眉梢处的犹疑之色,拓拔焘袖子一抖,掉出一块金牌,三指按住在桌面一滑,直接滑入夏云的袖口,诚挚道:“这是我用以护身的长生牌。可以通天直见鬼神哦。若是他日未能依约款待兄长,就拿这个直上九天告我一状吧。” 夏云神色微诧,“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大家各取所需,本来不过区区小事。”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夏云手腕一转,亮出空杯,笑着伸手碰上拓拔焘满满的酒杯。 林飞难得乖巧地坐在一旁。虽然觉得那两个人的对话稍嫌莫名其妙,但满心满眼的注意力依然只集中在名为青檀的素丽琴师身上。 仔细看看,发觉这人的年纪应比夏云年长。但生得确实是前所未见过的优雅好看呢。 清眉笑齿,凤眼溶溶。白衣如雪乌发如云八个字本是俗透的,但林飞却想不出更恰当的形容。只能说他的白是薄冰初雪的纤尘俱化,他的黑是浓香墨艳深潭积翠的一汪柔情。一微笑,一回眸,一顾盼,分明不带半点媚气却又萦绕人心。他倒酒,她就盯着他修长的手指,他微笑,她就傻傻地回他一个笑,他倒退几步站在一旁,于是连林飞也跟着觉得坐着难受起来。 “你一个人坐下起来,起来坐下的是干什么?”终于注意到林飞奇怪的举动,拓拔焘冲她不快地挑眉。 “奇怪的是你们吧!”林飞傻傻地举袖指住青檀,“这样一个人在一边站着,你们还能坐着。这样一个人倒酒给你们喝,你们竟能喝得下去!” “青檀只是一个下人,让他站着,有何不可。”夏云轻描淡写,盯着林飞的眼神却纯然一派调侃。 “我真是看错你了。”林飞愤愤然。本以为姓夏的有情有义,原来不过是个普通级别的好色之徒。 “少管别人的闲事。”拓拔焘小声警告,伸手按住林飞的肩,把她按下去。下一秒,林飞像根弹簧似的又坚强地弹了起来。 “你若讨厌那家伙。”林飞郑重地握住青檀的手,丝毫也不避嫌道,“我就让他把你买走——”她指指拓拔焘,严肃郑重地宣告:“再给你自由!” 夏云拍掌大笑,“小兄弟有趣得很。” “我是说真的啊。”眼看美男子但笑不语,林飞急于表白,“你别看那家伙其貌不扬——”她继续指着拓拔焘,“其实他很有钱。” “林飞!” “其貌不扬”的人忍无可忍了,当下抓过林飞,向夏云告辞,“管教不周,夏兄见笑。今日先行别过了!”言罢,也不管林飞乐不乐意,硬是拖着她下了楼。 “兄弟之事,我记住了。” 夏云的声音自身后笑着传来:“愿魏老弟自此潜龙飞天万里云程。忘了告诉那位姓林的兄弟,青檀有口不能言,招待不周还请他也见谅。” “原来他不会说话啊。”林飞跺脚,“真是天妒红颜!天妒红颜!”心里越发不肯放下,被拓拔焘拉得跌跌撞撞却还是依依不舍再三回头。只见夏云搂着青檀的腰正朝她笑得好生炫耀。 拓拔焘气恼道:“你动动脑子。既然夏云不惜黄金万两也要帮他赎身,又花白银万两为他买一根系发的簪子。没有真情,怎肯如此。哪里就用得着你来出头。” “是这样吗?”林飞愕然地张嘴,又懊恼地合上。如果是别的事,她还可以与拓拔焘一争高下。不过……感情这回事,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里,确实还是一片空白。 只是…… 恋恋不舍地回望楼上,一想到那个用青绳束发的男子,再也见不到了……就莫名其妙地觉得感伤。 “我……”怅然若失地叹口气,她不甘心地念叨,“觉得他长得好面善。” “哼。”拓拔焘冷面朝天,“是觉得他长得太好看吧。” “是这样啊……”鼻子皱了皱,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某人开始不讲理地迁怒,也可以解读为年长者对少年的撒娇,“那为什么你不能长得那么好看?” “……” 蒙受这种毫无道理的质问,少年也只好抬头望天,深深吸气,“因为那样的话,配你就实在太浪费了。” “你说什么?”林飞大怒,一把揪起拓拔焘的衣领,过了三秒钟才“哎”的一声回过神,握拳挡住因醒悟而陡然涨红的面孔。 “小孩子胡说什么。竟敢嘲笑师父!” “名义上的。”拓拔焘补充。 “那么……”林飞想了想,修正为,“竟敢嘲笑年长者!” “你哪点像?”拓拔焘吐槽。 “清醒点吧!真正的感情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发生的哦。”林飞伸出颤巍巍的食指,指向楼上,“你也说过吧。所谓真正的感情,至少要像夏云那样,即使花万两白银买一根不实用的簪子。也还是想要送给某个特定对象!你可不要因为天长日久只有我一个女性在身旁,就误以为这叫做感情哦。” 拓拔焘神色古怪地看着林飞,“那你本来以为我想买那个束发用的东西,是为了谁?” “哎?” 林飞措手不及,身后的格子窗却伴随一阵哄笑应声开启。夏云立于窗畔,正似笑非笑地挑着眉梢,“青檀与林兄弟一见投缘,所以这个啊,就姑且当作金牌的回礼。送还给你吧——” 他出手如电,将一样物什笔直掷来。拓拔焘扬掌接住,入手冰凉,轻若无物。低头只见手中所握正是那根万华簪。一根绿带结系簪上,绿带上书一行标致小字—— 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雪色灯笼映照得陆园二字在夜色中远远发出萤色微光。 魏彪站在门口,见他们回来,依旧殷勤地命下人准备茶饭。并没有盘问他们失约的缘由。 林飞推说已饱,仓皇逃回客房,留下一路无言的拓拔焘自行面对热情的魏彪。 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林飞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呢?佛狸他竟然对我,对身为北魏国师又是年长者的我,有那种诡异的感情?未免太奇怪了。” “不不不,那坏小孩一定是在骗我。因为想看到我心慌意乱的样子才故意那么说。”林飞笃定地拍掌,但又完全想不出素来少年老成的拓拔焘有什么理由会想看她不知所措的恶趣味。 “他为什么要捉弄我呢,我们不是一直相处得非常愉快吗?”或者觉得愉快的人只有自己?呻吟着抱住头,林飞不想承认,她竟然一点也不了解拓拔焘。 所看到的,不论是在飞舞着薄雪的大殿前像一只狡猾的银狐般微笑回眸的皇子;还是一起攻打柔然的时候,从枯井中救起满眼防备却在看到她的一瞬展露美丽笑颜的孩子;自那以后总用若有所期的眼神凝视着她、不知不觉中变得像头柔韧剽悍的山猫却始终披着一层温柔外壳的少年…… 她所看到的,全部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 就像经过某种计算后的完美演示。 佛狸他究竟在想什么……从最初到现在,一直都是林飞所不了解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的谜。 “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啊。” 林飞试图说服自己相信她并没有错,她并没有忽视佛狸。她已经很认真地出演了佛狸所需要的角色。没有任何人可以规定她要连他内心的期待都一并回应吧。 “那种复杂难懂的事,我并不是很想了解。” 看着这一晚特别幽微的月亮,林飞握住长到手心的衣袖捧住微圆的脸。一直以来无比灵敏的直觉在告诫她说:佛狸的内心是个不可靠近的危险区域。 “保持这样就好了。佛狸永远都是佛狸,我也永远都是我自己。”像要解释给谁听,努力使谁相信那样用力地说:“我不可能永远扮演崔浩,等他拥有不会再被轻易动摇的权力,不再需要崔浩的时候,我就要离开他了啊……所以……” 所以不可以让他依赖自己。 所以不可以回应他的感情…… 连假装都无法做到,她对佛狸夹带着喜欢、怜惜、保护,甚至依靠……的心情,都只是因为他们是同伴如此而已。 像一开始约定的那样,她以国师的身份,助他登上太子宝座。而他要想方设法,配合她瞒天过海。 相互利用的合作……是在何时悄然变质? 腹中响起的咕噜声终止了此刻杂乱的思绪。林飞下定决心似的握拳一挥。 “只有将好吃的东西放到嘴里,才能品味到人生唯一的真实。” 对人生的定义有着不同于他人见解的女子,在本能的抗议下,干脆地放弃了思考。 “只顾看美男子,结果根本没有吃到东西。真是亏大了。”林飞拨开月色下浓艳的花叶,依照记忆向厨房摸索而行。陆园采用引水围绕山水交融的建筑模式,亭台楼榭分布得相当有章法。粉墙黑瓦的几进大院错落重叠,从外观上很难想象其实是占据了一条街的深广。 “哎呀。”林飞边走边念,“难怪觉得眼熟,这里其实隐含阵位布局。就算以前是官宦人家的府第,也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呢。还是说……”她左手成拳往右掌一拍,同时眼瞳一亮,“说不定地底埋着宝藏!” “……已经顺利见到了。” 迎风传来拓拔焘淡淡的音色,林飞下意识地闪身于树后。虽然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窝囊,不就是被告白了吗?又不是见不得人。再说,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需要躲起来的人都非得是她不可呢? “哪里……在下只是依凭职责穿针引线。” 这个声音是魏彪呢。原本想要打肿脸也要强撑着装出大大方方的样子走出去的林飞,又乖乖地隐藏好身形。毕竟,才在魏彪面前说过自己不饿的人,这会却出现在觅食之路上,被发现将是多么没有面子啊。 “……动手的地方是在衮州吧。”月光下,渐渐看到拓拔焘鹅黄的衣带。 “是的。主上说在那一带会显得比较自然。因为靠近夏国的领域。”魏彪特意放轻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眼看两个人走近,林飞不敢再听下去,小心地猫下腰,仔细分辨眼前的道路,双膝着地,慢慢爬到另一条小路上。汗水湿了额头,刘海都黏黏地沾在了一起。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她只不过是想去拿点东西吃,被看到了又怎么样呢——虽然心里这样大声说着,一直以来,她所依靠的直觉却在叫嚣着危险,让她的身体不自觉地依凭本能尽可能轻悄悄地撤离…… 一直退到绝对安全的地带,迎面的夜风,才让她感觉已经汗湿了外衣。 手握紧衣带,林飞懵懵地站立。怪异的感觉像黑暗中树木的手臂无形地缠绕上来……令她失去食欲,踏上折回房间的路,却看到拓拔焘竟微笑着出现在她的门口。 “你刚刚又跑到哪里去了?” 明明是和以往一样轻柔的语调,秀美得会被崇尚威武的北魏人嘲笑的轻浅笑容,望向自己时一如平素带着关切的目光,为什么却让林飞害怕到会不自觉地后退呢? “肚子饿了!”元气十足地说出这句话,林飞浮起甜美的笑容。虽然双脚还在毫无理由地发抖,但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一定是错误的吧。因为站在面前的,是她所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伤害自己的人啊。 “我就知道。”拓拔焘微笑着移开身体,露出放在桌上的点心,“我找下人们要来的。你不是一直怀念南方的糕点吗?” “原来你平常真的有听我唠叨啊。”她小声地说着,慢慢蹭到椅子上,拿起点心胡乱吞食。完全不管拓拔焘在一旁提醒她要细嚼慢咽。 “这个给你。” 在桌面上推来的是那支格外贵重的发簪。 “我、我不要!”林飞露出惊恐的脸色,手指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在拓拔焘发表完那番“特定对象”的言论后,她就再不敢随便从他那里收下礼物了。如果要问为什么,那就好像一旦收下这根发簪,她就按下了终身不得反悔的手印。 太过直接的拒绝,让屋内的空气一时间凝滞了下来。 “那我先替你收着好了。” 少年淡淡地笑着,深色的衣袖在案上一拂,把发簪又收回袖子里。 松了口气的同时,林飞又倍感压力。总觉得近来的佛狸,让她有种陌生又害怕的感觉。胡乱地吃着糕点,她寻找可以让自己恢复正常的话题。 “那个夏云也蛮奇怪的。开始抢也要抢到,怎么会又故作大方地送给你嘛。” 少年垂着睫毛,看着手中的茶盏,像在想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吹了吹因滚沸而飘浮的茶叶后才说:“不知道呢。” “一定是青檀让他这么做的。”提起那个叫青檀的琴师,林飞的心情就好了起来,“你不觉得他真是一个亲切美丽的人吗?虽然不会说话,但却一直对我笑呢。” “下次再见到他,我会杀了他呦。” “咳咳……”被少年平静的声音下隐藏的喻意吓到,林飞呛得咳嗽了起来。“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你总把我的话当成玩笑呢。”少年转过头,淡淡地笑了笑,白森森的牙齿和深邃幽远的眼眸却有着令人无法平顺呼吸的冷窒。 “可是你和他……无怨无仇……”林飞捏着早已变形的点心,结结巴巴道:“今天又是初次见面。何况他连话也不会说,又怎么会得罪你呢。” “既然不想我杀他,就别再提这个人。”少年回过头,又吹了吹茶叶。好像刚才说要杀人的话,只是个玩笑一样,却在抿了一口水后补充:“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你用那种过于热心的口吻提起我以外的名字呢。”放下茶盏,少年慢慢地擦过林飞的肩膀。 她愕然地看着佛狸这样走了出去,走到一地冰冷的红色月光里。那个与月亮出奇相匹配的少年的肩膀,罩满这一晚月色的不祥。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林飞,所思考的只是那个习惯于不动声色淡淡微微的佛狸,竟然口气强烈地一连和她说了三个非常。 对佛狸而言,我是不是最特别的人呢? ——迷迷糊糊睡着之际,抱着枕头的林飞竟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笑意。 第5章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魏国已经由太子监国?” “……” “你明不明白现在的魏国老大已经是拓拔焘?” “……”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如今的身份呢?” “除了阶下囚莫非还能有其他身份?” 穿着乌色绢衣黑发如纱的丽人,双眼微眯,保持着懒洋洋斜靠在太师椅上的姿势,穿着道士装扮的说客。 水晶的笔洗置于案几,香炉袅袅飘溢出类似花香的气息。开着大朵白花的盆栽架置在双面镂空的漆色屏风里。华美的殿室内唯一碍眼的,只有散落一地的瓜果桃核皮,而那无疑是拥有与傲人美貌成反比的痞子气质的住客,于拜访者来到不久前,刻意制造用以表示欢迎的垃圾。 “如果住在华堂美轩,吃着每日由御厨送来的点心佳肴的人叫做阶下囚,那我也想成为阶下囚试试看呢。”打了个哈欠,对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课业已厌烦的道士揣着双手,兴趣缺缺地说着。 “以前都不晓得师妹你是这么死心眼的家伙。拓拔焘找人刺杀的是他老爹,又不是我们的爹。你根本没必要因为这件事,与他僵持这么久嘛!” 害得他天天定时定点来此报到,重复说着连他自己都已经听出茧子的老调。 “能把这种事若无其事讲出来的你,神经也不是一般的粗壮呢。”林飞微微冷嗤着垂下眼睫。 江南一行曾经是美丽的,曾经在某夜入睡之前,她怀疑自己几乎相信了那个少年他所声称的恋慕。 可惜接下来发生的,并非什么爱情故事,而是超越了她想象的事态进展。北魏王拓拔嗣在军中接见夏国使者意外被刺身亡。而那时陪伴在王身畔从不离左右的国师,悲痛地传出王上最后的圣喻——扶请太子登基。 乍然在途中听闻这样的消息时,她还以为是战争时期惯用的以讹传讹迷惑军心的假情报。而对上少年幽深晦涩的表情,才发觉自己有多么的自以为是。 带她来江南只是为了移花接木。 与魏彪的偶遇是不令她起疑的安排。 曾经听不懂的他与夏云的对话,在事后回想中恍悟原来是笔交易。 是魏国的新王,要与盟国的主君,见面的密谋。 不让自己的手沾上一滴血,少年漂亮地请来了盟国的使者刺杀自己的父亲。而相应的,他会在登基之后,实现曾经许下的诺言。 就像师兄所言…… 这些国家政治的事,原本离她很是遥远。她身为袖手旁观的过客,只要今后也继续这样潇洒地当她的过客就好了。 可是心口不可遏止地疼痛。只要见到少年的脸,就会气愤得无法自制。 为了防止她说出些什么,国师府被搬入皇宫一角。 “只要承认他对外宣称的话就可以了。只是点头认可他是正式的君主就可以了。”寇谦之也曾在没有厌倦这份说客的工作前好奇地问她,“这样简单的事,为何你做不到?” 是啊。她为何做不到? 每当想起那个少年的告白,或许只是为让当时的她情迷意乱无暇他顾。 每当想起他那些贴心的举动,或者只是为了拉拢自己成为共犯的伎俩。 每当想到名为林飞的女子为了有生初次的被人告白而辗转的夜晚,那个叫做佛狸的少年正为了快点成为皇帝而不惜刀刃血亲。 她不想听佛狸的解释。 也不需要脆弱的借口。 道士唠唠叨叨断断续续地说着小王子苦大仇深的童年励志故事,而她只当作催眠的歌谣。 是的,她所在意的,一直都不是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而是,他竟然利用她欺骗她。并且以那样堂皇美好的方式。 “明杀,暗杀,阴谋,阳谋,你争我夺。不是每天都在上演吗?”回应那个哈欠连天的敬业道士的提问,是林飞耐心用罄随手抓过笔洗的用力一掷。 “还是这么有力气。” 挡在抱头缩肩的道士身前,身长玉立的少年放下扬手接住的笔洗,清俊中带着一抹疲态的脸孔漾起略微苦笑,正是刚刚下朝的拓拔焘。 “你来做什么。”林飞冷下面孔。 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自己被当作傻瓜一样欺骗的愤怒;被视为小孩子般诱哄的不甘;被信任的人利用的懊恼。 “我不会参加你的登基大典。再说多少次也没有用。”林飞哼地调转过头,“不过放心好了,我也没兴趣戳穿你孝子的假面。若让满朝文武得知他们尊敬的殿下,竟与现在已成敌对方的夏国存在暗箱交易,怕是会引发我这升斗小民无法承受的宣然大波。” 拓拔焘面无表情地坐下,接过寇谦之出于同情递来的茶,“我不会搞什么登基大典。” “哦。”虽然暗中竖起一只耳朵,但林飞还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甩水袖,“难道是那个夏国小子已经放出了对你不利的风声?” “是南军北伐。”拓拔焘淡淡地答,垂下的睫毛在茶水的倒影中闪过一丝飞快的阴霾。 “哈哈。”林飞拍掌大笑,“报应来得还真快。”笑了几声,却听不到任何反击,心里慢慢地泛起莫名其妙的空虚。她停下后继无力的假笑,睇向凝眉不语的佛狸。 葬仪、入陵一系列的事让他一直忙碌,面孔又清减了不少。还没有坐稳皇帝的位置,现在竟然又出了这种大事。 “殿下和我这个阶下囚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纵然心中有着轻微的不忍,林飞却还是在表面冷冷嗤笑,“难不成还指望从我这傻瓜口中听到有用的情报吗?” 拓拔焘早已习惯林飞的冷言冷语,对她的挑衅完全不为所动,“我即将率军亲征。只想在临走前看看你……” 心中蓦然一颤,抬头,却对上少年藏不住关切的眼。 “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一点好不好……” “谁要……” “别让我操心了。” 伴随强大火气的“谁要听你的”这句话,因少年眉宇间的蹙纹,而变得再也说不出口。肩上压着无形重石的少年,略微苦闷地皱眉,却向她笑着。起身,撩帘,转头,微笑,甩下一句…… “就算要走,也先等我回来。 搞、搞什么……林飞抓过茶碗发泄般地向门外抛去,“白痴!搞得好像在交待遗言一样!我才不会等你!你一离开,我就会跑掉!傻瓜!我才不要和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待在一起!” 喊到累了,喊到近乎虚脱,林飞手软脚软地转身。一回眸,就看到师兄寇谦之正以一副哑然的嘴脸看着自己。 “你那样看我干什么?”林飞微微挑眉,“难道我有说错什么?” “殿下一向与你交情亲密,现在他要亲征阻拦宋国北伐的大军,还要联系邻国形成攻守同盟。这一去很是危险。你连声珍重也不说,还要骂他是不是也太过分了点?” “我过分?”林飞气极反笑,“拜托你搞搞清楚。我和他究竟孰是孰非。无论怎么看也是那小子有问题吧。” “我真的看不出来呢……”寇谦之重重地叹气。 “因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吧。”林飞不屑地斜睨,“难道恩情可以大过是非公理吗?” “当然啊。”寇谦之理所当然地回道,“不管是再怎样罪大恶极的人,只要对我好,就可以理解成好人了呢。而且师妹,你这个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啊!”林飞不快地回瞪。 寇谦之奇怪地看着她道:“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拓拔焘为什么会救这个与他无关的我吗?” “因为他顺便啊。”林飞撩了撩散落在胸前的头发,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也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和夏国国君私下见面做这种隐秘行径,还要大费周折地特意把你带到江南去喽。” “因为我留在陛下身边会碍他的事。” “……那你更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你现在会继续住在太师府而不是地牢里的问题吧?” “因为他怕我泄露他的机密,所以想要收买我讨好我嘛。” “……” “嘿嘿,对于我敏锐的洞察力,你彻底服了吧。” “……” “对于你的领悟力,我彻底地绝望了。师妹orz……” 战情从夏末发生突变,前线传回消息,宋将檀道济攻守有度,盟军西秦军大败,仅余魏军独自苦撑。因与夏国失和,军队出发时留下很大一部分兵力驻守。造成拓拔焘带走的人手本就不够,外加久经战事兵马疲乏,自然不是檀道济有备而来的对手。 “前线情况危急,希望国师能够修书一封,劝陛下暂时撤退。坚持下去实在太过危险。” 伴在拓拔焘身边的武将屡劝无用,孤注一掷的派人快马加鞭遣返朝中,寻求林飞的援助。 “撤退?”林飞冷笑。假若拓拔焘就此丢下军队,自己跑回来,还会有谁再听他指挥。一个没有威信的皇帝在北魏怎么立足? “现在前方十万火急。国师不要再犹豫了!” “……那么危险吗?” 林飞转身,推开手边的窗子,厅堂轩斋前有落叶飘飞。原来她与拓拔焘已经相隔了一个盛夏的距离。 并不是没有机会一走了之,他根本没有派人禁锢她的自由。 她依然是举足轻重,甚至外传圣眷更隆的“国师”。 只是……临行前,他曾说过,请她等他回来。所以就算要骂他也好,要怪他也好,要不能原谅他继续冷淡他也好……总要先等他能平安归来。 这份复杂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林飞自己也不甚明白。 每与拓拔焘分开都会涌上心头的不安,这一次却转化成为了深浅不匀的思念。 江南之行的一路,到底是摧毁了她和拓拔焘之间的信任。还是建立了某种新的联系…… 她来来回回地踱步,目光远远地穿透连绵的宫墙,一直望到最遥远的青山。想说真是活该啊,区区蛮族妄想攻打汉人的领域就让他再多吃些苦头吧。内心翻绞的却是不安、恐慌、牵挂以及最不想承认的思念…… “国师!” 使者在身后催促。 “我不会写信劝他的。如果那种方法有用,他就不会跑到前线去了。”苦涩地笑了笑,她垂头握紧窗边的檀木香炉。 所谓的王者之器,难道就是永远沉浮在危险的漩涡中并且乐此不疲吗? “你叫什么名字……” “哎?”使者霍然抬首,惊愕道,“国师在问小人的姓名?小人崔柳。” “崔柳,一路辛苦了。但是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呢。”林飞倏然转身,晶亮的眼眸发出慑人的光芒,“你是真的想救陛下吗?”“当然!”不知国师为何突有此言,但崔柳没有低头,而是昂首对视。 “好。”林飞点点头,“反正我在这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信任的人,除了相信你也没有别的办法。你知道为何此次出兵,我国要留下一半的兵力吗?” “是为了防止夏国来攻。” “你知道为什么此次陛下联合邻国兵甲共同出兵,抵御南军,却没有召集夏国吗?” “夏国国主背信弃义派人刺杀了先王。为我国首敌!” “很好。那么……”林飞回眸,映和着窗外斜阳,眼中一瞬间渗透出一圈洒金的耀光,沉声喝问道:“——你是为先王效命,还是为陛下尽忠呢。” 崔柳略微怔忡,随即大声回道:“一切当以陛下性命为先!” “你很聪明。”林飞笑着称赞,执起毛笔,“我现在修书一封,不过不是给陛下,是给夏国国君的。我要你把这封信,送往夏国。” “送往夏国?”崔柳茫然。 “如果你把这封信交给别人,我会被当作间谍论处。如果你被别人发现了这封信,那你我都会被当作间谍论处。怎样,你还敢去做这件事吗?” “如果这样做可以救前线的兵士们,我愿意。”崔柳略微沉吟,用力点了下头。 “很好。”林飞笔走游龙,同时说道:“你听好。我要你以国师使臣的身份,私下前往夏国,把这封信交到夏国国君赫连定手里,请他出兵断檀道济的路。”林飞目光上挑,掠到镜前一方小小的锦盒。 那是拓拔焘擅自放在那里的,因她拒不肯收。苦笑了一下,她打开盒盖,瞬间乌华流转,正是那根万华簪。 “拿好。”叹息着,把这小小的锦盒连同信件交到崔柳手中,“这是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拿它给赫连定看吧。” “小人这就……” “等等。”林飞似笑非笑地叫住他,“我还有一些事要吩咐。” …… “师兄。我不在的时候呢,国师的身份就由你扮演啦。反正你最了解我嘛。”是夜,背着一个青色小包斜挎在胸前的林飞一副小厮打扮,神清气爽的出现在寇谦之的房里。 “喂喂,你不会打算把烫手山芋交给我,自己就此跑路吧!”道士一脸怀疑。 “怎么可能呢。”林飞耸耸肩,“不过反正你现在被凉国公主追杀,也无处可去。隐藏在魏国当太师,也是种很好的掩饰呢。总之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在我不在的期间,你要监督那些武将守护好我们的国家哦。” “我们的国家?” 直到青色的背影变成远远小小如豆的一点,寇谦之还沉浸在这句话带来的冲击里。 “我们是指你和拓拔焘……吗?你什么时候变成北魏人了?” 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他怔忡的提问了,林飞背着小包只身踏上征途。至于她要去的地方…… “咧——”回头,拉下眼皮扮个鬼脸,黑发如墨的家伙亮出中指,“当然不会是佛狸那里!” 臭小子,胆敢骗她、玩弄她。呐呐,现在受到天罚了吧。完全是活该呢。不要指望她会领着魏国剩下的军队于万马千军之中上演感动的救人戏码。不趁火打劫给他点教训就已经很好了。 竟敢小瞧年长者,不要以为她不通兵法就是个小白。 哼,就让他见识一下江湖痞子的生活智慧好了。 走!咱家要去西秦,拜见一下西秦国鼎鼎有名的烟火。 齐州济南郡,历城。 远望是绵连四野的青碧山峦,落日后天空铺满流丽冷澈的霞彩余晖。红映映的天空,澄碧色的秋水。不知不觉,时节已是入秋。 遥想初春时,他与林飞正在前往江南的路上。林飞怯寒,穿得像个厚重的包子,只要稍微刮点小风,就会死赖在沿途的客栈里。要他哄着她,用风和日丽的前景作诱惑,才肯乖乖上路。一路上还要抱着他的手,明明孩子气的人是她,却喜欢扬着圆圆的脸,装出大人的样子,比手划脚地给他讲江南的故事。 “陛下。” 身侧的声音拉回拓拔焘的注意。 “日落了。回帐中去吧。” 沉稳的副将一脸担忧地进言。 垂下眼睫,拓拔焘无声地回旋,拉起盔甲之外长长的斗篷。挥去斜阳笼罩在身上的红影…… 四季嬗递,温暖的三月阳春已在不觉中被冷澈的秋月取代。就像林飞看他的目光,再也不可能回复如最初那般带着好奇、探寻而又散发着令人想要无限接近的温暖。 “陛下,檀道济连战连胜。我军如果与他们硬拼……”副将欲言又止。 “你要我退兵吗?”拓拔焘站在斜阳中,脚下芳草凄凄在风中抖动。 “臣……不敢。” “我们绝不能退。如果退去,就等于告诉了诸国,魏国现在势衰兵弱。”拓拔焘勾起冷笑,“北方诸国相互倾轧,就像养一个池子里的鳄鱼。如果有一头受了伤,其余的一定会一拥而上用以分食。”他咬紧牙根,命令道:“所以此战,绝不能退!” “可……”副将远远望去,宋军有名将指挥,进退得宜,粮草充足。相比之下,我方朝政正值交接之时,时序混乱,内忧外患。确实并非合适的攻战时机。然而拓拔焘何尝不明白他的忧虑,只是当人站在独木桥上,不想掉下去就只有搏死向前拼了。 “人生没有退路。” 望着绵延在秋风里一路疯长的青草,带着寂寥表情的少年疲倦却无奈地微笑着。 “通通通——” 远处突然传来震天价的巨响,拓拔焘凝神望去,只见西面的天空燃起一片艳红光色。 “那是什么?”他皱眉道,“夕辉?烽火?” “那是……”副将前奔几步,驻足眺望,陡然大喜回头,“陛下!是火!青烟之火!是檀道济的后方啊!” “禀报陛下!” 扎营处一个亲兵小跑奔上山顶,“楼将军刚才收到一封书信。”举双手奉上。拓拔焘颤抖着接过,一目十行,眼中精芒暴涨。蓦然一举佩剑。 “王远!组织进攻!檀道济的粮草被烧,现在正在混乱!我们一举攻去,定能突围解困!” “可是陛下,烧粮草这件事我们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檀道济安放粮草的后方是西秦国的接壤,我们根本就绕不过去。西秦人害怕檀道济,如今缩在乌龟壳里,不可能再出手相助。此事恐怕有诈啊。” 拓拔焘笑道:“兵法本是诡道也。但疑神疑鬼太多可就要错失良机了。来人摆兵将大军分十队向不同方向冲杀……” “一鼓作气打退宋军?” “不必。檀道济粮草被烧无心恋战不会再拦我们。”拓拔焘掀衣上马,扬唇一笑,“和我冲杀出去,绕道取胡夏!” “啊?” 冷月微红的秋夜,如果不是在这战火纷争的乱世里,合该是一家人绕炉围桌说些乡间野谈凉宵好睡的佳夜吧。而手中产自西秦国的名产烟火,也就不会衍变为烧燃粮草的武器了。 修长的青色人影,月色下,显得孤单纤细。茕茕孑立在起伏的青草间,手持长型炮筒的林飞信手拭去脸上的烟灰,冷冷地俯望着脚下的纷乱。 她一直都认为这是与她无关的战争。 因此北魏也好、西秦也好、胡夏也好、北凉也好……十六国狼烟四起,也和她林飞没有关系。她只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玩着有点危险的角色扮演。 可是她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就从这个夜晚开始,她烧了檀道济的军粮,她害宋国注定退兵。她竟然参预了一直以来被她视为飞蛾扑火的危险游戏…… 脚下是城,城里嘶喊的声音、慌乱退兵的声音、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恸哭……这就是战争。是国君只需要挥挥手,就可以改写百姓命运的生与死的挣扎磨砺。 烽火一直熊熊燃烧,凉风吹过耳畔奔向城脚,狂喜着加入把火势变大的游戏。如此残酷。自然、争斗、战乱……老天爷和那些被称为天子的人们,一直就是这样无视百姓的痛苦。 漠然地望着燃烧的城池,林飞知道,如果重新选择的话,她还是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义无返顾地帮助拓拔焘。 “彻底的共犯了吧……”这次没有人利诱,没有人欺骗,没有人威逼。 衣袖随着身形微微颤动,即使不惜犯下这样的重罪,也想要保护的人,也想要获取的东西……好像稍微了解了他的心情。 随手引炸最后一株“彼岸花”,看着它在天空爆裂燃烧化为流星般的焰火,绚烂地落下……这是西秦边境城内,一位烟火艺人的杰作。起名为: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 传说中的彼岸花生长在三途河畔,是黄泉之国的接引之花。 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春分前后三天叫做春彼岸,秋分前后三天叫做秋彼岸。是民间上坟的日子。而彼岸花一年只开一度,盛开在秋彼岸期间,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西秦艺人制作的此物,华美妖艳,鲜妍仿若天上之花。只可惜炸裂的烟火过于盛大,很易引发民间火情,故而被禁止。只有西秦皇宫内过年时,才会燃此烟火取乐。 “飞往百姓家的火焰,在君王眼中想必也是另一种景色吧。” 牵唇冷笑,林飞垂下沙沙作响的黑发。 下一个将要步上黄泉的,不会是檀道济的宋军,而是开放着“彼岸花”的故乡——西秦。 那便是她写给赫连定的信呢。 “——盟国西秦兵乱,现正自顾不暇。请记楚艺坊上杯酒之宜,出兵助魏共退宋敌。” 衣袖在风里微微抖动,林飞无声地笑了。 她知道赫连定不会来救拓拔焘,记忆中那个在笑容中挟带着危险煞气的男子,只会乘机发兵攻向败退的西秦! “呀呀。大鱼吃小鱼的游戏。是街面上小孩子的把戏呢。但是为什么……”挑眉望向另一侧滚起的狼烟,“所谓的君主都偏爱这种无趣的把戏呢。” 天空亮起微微的薄蓝,赫连定攻下西秦的夜晚,拓拔焘也突围成功直取夏国的平凉城。美丽的平凉,因赫连定一时贪念,变成手到擒来的一座空城。 那一日,檀道济退兵归宋。 那一日,赫连定血屠西秦皇族。 那一日,拓拔焘直取平凉。 秋彼岸盛开之夜,距离秋分尚有三日。 林飞正在路上…… 这一刻满心满眼不是懊悔气恼没力气一再伤怀,只有淡月微云般的思念,风筝般地拉着一根线,将她拽往拓拔焘的身旁。 她只想确认她那冷血薄情的少年此刻平安。 在这个烽火乱世,谁也顾不了更多人。她所学到的一件事,就是不管你是皇族还是百姓,每个人都只能保护他自己。这是每个人都要学会的事。所以她不想去管这出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火攻粮草会伤多少无辜…… 任何一个人生在这种时代,本身已是无辜。 所谓珍贵的东西,就是要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去保护。 第6章 看到林飞,是在拓拔焘骑马巡城的一刻。 他骑着马站在城楼俯瞰,她灰头土脸正在城下仰望。就是那么巧,四目相对,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震惊愕然的一刹,她却保持仰首的姿态,向他微微地笑了。 那是相隔数月,从江南归来后,林飞对他展露的第一个笑容,如冰雪清澈透亮,尽管她遍身灰土,脸上带着被烟火烧炙过的痕迹。 “林飞——” 一瞬间,忘记身在何处,只是引马转身,奔下城楼,命令兵士开门,将她一把揽上马背。 “真的是你。”看着她的脸,他满心满眼尽是交替的喜悦焦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战场啊。 “有什么关系。”她拉起得意的笑,“咱就是在战场边上生下来的呢。既然有过死里逃生的经验,就绝不会死在相同的地方。” “可你明明应该留在城中。” “我不来,檀道济的军粮就那么巧地烧了。”林飞冷哼。 “原来是你干的。”拓拔焘忍不住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再不理我。” “你也不要太有自信。”林飞斜睨着他,“若你今后再敢骗我。就算你当着我的面,掉进洞穴,我也不会再睬你。” “那么我不骗你,你便永远留在我身边喽。”少年狡诈地要挟。 “这个……”林飞做出为难的表情,心里却早有了答案。这几个月不是白过的,她每天也在挣扎,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那个沼泽样的少年。 从来不想沉陷在某种感情之中,因为生下来就有着被抛弃的经验。 讨厌被利用被欺骗,讨厌任何一种情感上的等价交换。却轻易地屈从于这样从不公平的感情沦陷。为那个总能让她一再心软的少年…… 没有办法不原谅他。 没有办法想象放他一人的样子。 看到他愁苦的神情,便也觉得心中难受。虽然这感情,和少年对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但相同的是,他无疑也是她重要的人。 所以老皇帝死就死了吧,天下要大乱就大乱吧。大家每个人都得学会保护自己。没有谁有权力要责怪其中的某一人——这是任性又是非不清的想法,但她已经就此决定。因为从以前开始,会对她好的人,把她当成最重要的人,也只有佛狸一人。 急促的马蹄自身后响起,打断拓拔焘与林飞的对视。二人同时回眸,见是城中骑兵队的队长正翻身下马抱拳回禀。 “陛下。我们在王城抓到的俘虏中,有人声称他认识陛下。” “认识我?”拓拔焘挑挑眉。 “他说此物奉上,陛下当知。” 队长双手举过一物,林飞当场“哎”地叫出声来。 端放在士兵手中的簪子乌光流转,正是她诱赫连定攻打西秦时所用的信物——“乌蚕”。 拓拔焘若有所思地接过簪子,瞟了眼林飞,似笑非笑地附耳道:“我说国师,你要不要先去梳洗一下,然后再和我一起拜见神秘人物?” 如果要解释佛狸送她的簪子,为何竟会跑到胡夏来可就麻烦了。难道要她乖乖交待她原本的打算吗? 赫连定反正不会出兵解救被困的魏军,甚至有趁火打劫的可能。于是她索性利诱他去攻打相对较弱的西秦,以保魏国本土的安定。再趁西秦混乱溜入宫中偷走宫内收藏的烟火,拿去烧檀道济的军粮。来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唯一漏算的是没想到佛狸竟会大胆到去钻赫连定率军出击城内守备不严的漏洞,一举攻下了平凉! 她任意妄为的胡来行径竟然一举毁灭了两个国家。并且还是在无意间完成的。总觉得说出来……会被拓拔焘笑话啊。算了,反正她是怎样的人,佛狸早就一清二楚了,现在才装出“我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运筹帷幄嘴脸,也委实晚了一点。 “干吗皱着眉?”拖过再次以青纱罩面的“国师”身份出镜的林飞的手,拓拔焘好笑地望来。 “你不好奇拿着这个簪子的人是谁吗?” 若有若无警告的一瞥随即又到,某人意味深长地问:“说起来也真怪呢。如果不是假的……原来我送国师的东西,国师并没有好好保存呢。” “有什么可好奇嘛。”林飞恼羞成怒。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叫什么她早忘了的士兵甲呗。就是帮她把簪子连同书信一齐送交赫连定的人。哼,还以为那小子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 “呀……”拓拔焘一手撩开深翠的珠帘,浓秀的眉毛微讶地挑了挑。眼前这个人的出现,不但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林飞的意料。 一双凤眼清魅夺人,衣衫稍嫌狼狈气宇却不染纤尘。竟然就是那日在赫连定包下的花厅里曾为他们斟酒布菜的琴师。林飞脱口而出:“青檀?”叫出名字,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眼前微笑的人分明就是当日笑容清浅美若浮云的男子,却远比那日多了份高傲与贵气。 迎上林飞的目光,男子莞尔。 “见到魏王陛下,冯翼倍敢荣幸。” “冯翼?” 林飞尚且震惊于他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却见到拓拔焘若有了悟地挑眉,抬手挥退左右,“哪里,竟能在这种情境下,碰到名声遐迩的北燕太子。才是出乎我的意料。” “啊?”林飞本来就没有合上的嘴一下子张到更大,颤巍巍指住凝然微笑的人道:“你是北燕的太子?”不会吧!江南来的小倌竟然是一国太子, 人生还真是变化无常啊。 “我一直奇怪,那封信是谁写给我的。”拓拔焘背手微笑,“原来是你。告诉我赫连定出兵西秦的消息,又随信奉上平凉城的地图。不知道太子这样做有何打算?” “你、你、你和赫连定不是感情很好吗?”林飞震惊,“哗!原来你背叛他!”今日新闻还真多咧。 “国师说话小心哦。”拓拔焘笑着向林飞抛去一瞥,“太子是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人。怎么会和赫连定真有什么不清不楚。”他云淡风轻的一句化解了冯翼眉间的尴尬,“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既然太子掌握住平凉地形图,又正逢赫连定率兵出城的机会……为何要平白将这丰饶之地坐让北魏。” “对啊。魏军疲惫,你明明可以调动北燕军从背后夹击魏的军队,一举两得。”林飞也饶有意味地插嘴。 “然后呢?”冯翼好脾气地笑笑,“实言相告,如今燕国的行势不适合对外作战。纵使得了平凉又如何,若是一举得罪夏魏这双龙虎。北燕覆灭也只在转瞬之间。” 拓拔焘唇边漾起一缕玩味,“这么说太子是决意抛舍与夏王的情谊,转而与我结盟?” 冯翼盈盈笑着,径自迈到帘边,绕着垂地的翠碧珠帘转了个身,不答反问:“冯翼请见陛下,是想问问陛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话语略顿,又道:“赫连定悍勇刚毅,占领了西秦。虽然他输了平凉,但只要他一日不死,你就不能算得到夏国。眼下他也兵马疲惫,不会反攻。只能在西秦杀人泄愤。但早晚他会攻打回来。到那时,陛下恐怕独木难支。” 拓拔焘面色无波,颔首抬睫,撩去一瞥,“这么说,北燕是愿与魏结盟。共同对付赫连定喽。” 冯翼缓缓打开一个动人的微笑,“赫连定残酷暴虐,是诸国共国的敌人。” “这个残酷暴虐的家伙,却对你颇为不错呢。”林飞讽刺地插嘴。否则她为了取信赫连定,而作为信物递交的乌蚕就不会又跑到冯翼手中呢。比起地位陡然高贵起来的燕太子,她更喜欢江南舫上笑如暖玉的琴师青檀。 “贵国的国师看来颇为眼熟呢。”冯翼笑了笑,虽如此说着,却并没有将目光离开过拓拔焘。 “太子也见过的。”拓拔焘也不隐瞒,“难得异地相聚。不如摆桌布酒,我们边喝边谈。乱军攻城,想必太子也受了不少惊吓。这边以酒赔礼了。” 冯翼微微一笑,“既要摆酒。不如摆在南苑吧。那边枫林环水景色清幽,视野开阔说话也更为方便。” “看来太子对夏国行宫到真是了解呢。” 面对林飞挑明的讽刺,冯翼只是低一低头,转身带步。 千步长廊曲岸枕水,浓翠色的荷叶凋残大半。映得湖心的孤亭到有了几分萧条意味。好在遍野青枫红了一半,远远望着,倒也颇为丰美。 冯翼坐在客座,换了身纯青色的衣裳,秀眉纤长入鬓,绿发曳地垂云。修长的手指捧着酒盏,未语,先凝一凝神。略带一点病态的清魅果然有着夺人心魄的冶艳。 “太子在赫连定身边潜伏已久,应对其了如掌指。”拓拔焘也不避言,直接开宗明义,“想必早有了应对之策,才会与我商量。” 冯翼笑笑,“国,是国君的根本。没有立足的根本,抢到再多东西也是无用。如今赫连定失了平凉。他便得势必西迁。途中必然路过吐谷浑汗国的领境。只要我们事先派使者与吐谷王谈好条件,请他开门借路,让我们埋伏兵马在两侧以逸待劳。必定可将赫连定一举击毙!” “一举击毙……”拓拔焘垂眸不语,转了转握在手中的杯子。 “听说陛下要为魏国先皇守孝,故此尚未登基。”冯翼笑得醉人,“能够手刃仇敌奉于香案,想必便足以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了。” 拓拔焘忽然一笑,“说得也是,殿下行事周密,长于布局。佛狸佩服。敬你。” 两盏青瓷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四目相对,久久凝视,同时饮下杯中美酒。 林飞早听得不耐烦,看他们终于像是说完了,忙不迭拍打桌面,“可以吃菜了吧!”真是的,她赶路赶到这里。肚子饿得很啊。 “小兄弟还是未变。有趣得很。”冯翼向林飞一笑。 林飞倍感害臊,原本坐在天人之姿的冯翼身旁就让她很有压力了,那么优雅地对她微笑,会让她觉得她的举止真的很粗鲁啊。 “你才是让我大吃一惊呢。”林飞口吃起来,“告诉你哦,我喜欢的是那个清灵秀美的琴师。一下子变这么多,可真够吃不消的。还有你,明明能说会道,为什么要装哑巴。” 冯翼抿唇一笑,“既是江南的琴师,却操着北方的口音岂不奇怪吗?” “啊,笑得那么好看。城府却这么深……”林飞不敢苛同,忽然发现拓拔焘和冯翼都一齐望向自己。 “你们看什么看?我脸很脏吗?”林飞下意识地举袖擦脸。 “我只是觉得你们长得很像……”拓拔焘看一眼冯翼,又看一眼林飞。 “你真爱说笑。”林飞把脑袋摇成波浪鼓,“他这么美!怎么可能和我像!就算知道我不爱照镜子,对自己的脸长什么样,始终定位的很朦胧。也不要这样讽刺我嘛。” 拓拔焘嗟然摇首,把视线投向满目青山,几乎不想去理林飞。 “不过说起来,你一个男人长这种脸还真是可惜呢。”林飞直勾勾地盯着冯翼看,“你若有姐妹,一定一笑倾国。到时候,也不必大家打来打去。直接让燕国公主站在城墙嫣然一笑,哗,那城下士兵还不是要倒一大片?” “不要胡言乱语。”拓拔焘轻轻敲了敲筷子。 “哼。”林飞不爽地把头别向一边。公主、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啊。竟然为了那种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女人给她脸色看。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冯翼察言观色,适时抿出一个微笑,又把紧绷的空间变得柔和了几分。 “无需在意呢。其实我本来倒有一个妹妹。只是她是不是绝色佳人,就不得而知了……” 林飞好奇心动,忘了和拓拔焘生气,转着骨碌碌的眼珠又望了过去,“你自己的妹妹怎么会不知道长什么样?” 拓拔焘斥道:“飞儿!” “不要紧。”冯翼笑了笑,四面的风拂开他额角的头发,乌绢般的发丝滑落,清亮又幽深得像足以沉没星子的眼睛弯弯地眯了起来。枫叶无声地飘落水面,带着一丝夕阳的碎金。冯翼的声音夹杂着水色,也陡然变得飘飘渺渺…… “那是凉州混战的时候。”冯翼望了眼拓拔焘,“陛下还没有出生时的事了……” “我听说过。”拓拔焘沉稳地回道,“是父王攻战晋阳的时期。太子不避讳言,当时各处混战,不只燕、魏二国而已。” “我当时已经开始记事了,所以记得很清楚。”冯翼转头,看了眼林飞,却是对着拓拔焘说,“那年是在十一月,陛下的父王,坑杀了燕国士兵五万余人……”他讲得轻轻柔柔的,林飞却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或许是四面环水的缘故,身上竟觉得越来越冷。明明是没有见过的画面,却阴阴森森幻视一般浮于眼前。偏红的月亮,血染的大地。士兵们的哀嚎。呜呜咽咽夹杂在冷风里…… “那时父皇还不是大燕之主。兵荒马乱中,贵族也好,兵将也罢。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林飞心中一动,冯翼这番话倒是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抬眼望去,发现那水一样的美男子也正温柔地望着自己。 “他单骑匹马,抱着我和妹妹,夜路不辨,只凭本能而逃。母亲……”叹了口气,一直微笑的冯翼终于蹙了蹙眉,“从那晚过后,就再没见过。应该已经没于乱军中了……” “那你妹妹……”林飞的心跳越跳越快,忽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却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妹妹突然啼哭不止……”冯翼苦笑。他父亲后背中了一箭,独自抱着小儿已是吃力,若再引来乱兵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们就把她给扔了?”林飞愤愤然地一击亭内石桌,“为什么?因为是女孩子吗?是女孩子留下也不会有太多用处,所以遇到危险就可以抛弃一旁了吗?” 冯翼态度沉柔地解释:“不是。那样的时局,燕国内斗不止,他一人又身陷最混乱的凉州。妹妹尚在襁褓。若跟着他一路躲藏,讨不到奶水吃,就必死无疑。父亲没有办法,幸好路遇一位隐士,说也奇怪,他接过妹妹,妹妹便立时不哭了。父亲见他们有缘,才将妹妹托付给了他……” “什么有缘,一派胡扯!”林飞又伤心又愤怒,“竟然随便把小孩交给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负责任的父亲。” “你不知道当时局势的严酷,会这样想也是应该的。”冯翼淡淡道,“如今赫连定占了西秦,西秦王乞伏暮末已率城投降。但他依旧血屠王族,力求斩草除根。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也要留下婴孩儿与大人共死,而不是力求将人送出以保活命吗?” 林飞被堵得一怔。 “能活下来才有其他话讲。尊严、亲情、乃至一切一切,如果失去生命,就根本谈不上了。”垂睫挡住晃漾不止于眸间的潋滟,北燕太子冯翼没有笑意地微笑了。 “你说是不是呢……” 轻轻柔柔的音色渗在四面碧柔的水波里一荡一荡,林飞的心口却越发郁涩沉滞。嘴里漾起一层微微的苦,而这苦又转瞬渗透了全身。 “师兄,你应该知道我被捡来时的事吧。那时你应该已经记事了嘛。” “哎呀,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可能每样都记得清楚。反正就是最混乱的那段日子里把你捡到的啦。” “最混乱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嘛!” “啊!你还真是奇怪。管他那么多!现在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啊。难道还跑去找那个把你丢掉的亲爹亲娘啊!” “说了啦!” “好嘛。谁晓得当时怎么回事啊。凉州突然就乱七八糟了。师傅本来带着我随军前进的,结果好像是我当时身体不舒服就晚了一天出发。结果他到外面找药,却抱了个小娃回来。哗——当时一件青衫包裹着你啊,那衣服上面全都是血。吓得我连做了几天的噩梦哦。想想的话,我还是你的恩人咧。如果不是师兄我得病,怎么会捡到你这条命啊。” “飞儿?” “嗯?” “怎么发起呆来了?”拓拔焘的手暖暖的,握住了她的手。夕阳照在皮肤上,洒上半透明的淡淡的暖红。林飞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出来,躲避那血一般的颜色。 “大概是我的故事太无聊了吧。”冯翼笑着,自饮一杯。 林飞用眼角偷瞄,正逢冯翼举袖擦嘴,见她望来便对她微微一笑。 纤长的柳眉、上挑的凤眼,完美的脸形,柔软的嘴唇……那头乌乌亮亮仿若生绢的头发……如果说,在哪里见过相似的人,那恐怕就是镜中的自己了。 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为何当初在江南,魏彪见她时竟会怔忡,赫连定见她会诧异,而自己又为何竟对冯翼产生无端的亲近之心…… 原来…… 心像沾了水的柳絮,绵绵软软地沉淀下去。 林飞不敢去问,不敢去确定,不敢再看冯翼。不愿再深想下去。她只是突然被无法忍耐的情绪攫获,很想用尖利的指甲去抓自己的皮肤,好让溢塞在这胸腔中的苦闷够找到一个通泄的渠道。 倏然起身,随便扯了一个离去的借口。林飞奔出十里长廊,奔出原本属于赫连定的这座宫殿。不顾拓拔焘在身后追赶,她硬是从侍卫手中抢过拓拔焘的马,一直奔向城外。 伏在马背上,用力抱着马的脖子,眼泪把鬃毛都润湿了。野地的青草长且柔顺地长过马腿,道路两旁的景色变成视野朦胧里连绵的烟色。 林飞只是委屈地哭着,却什么都不愿意再深思。 如果就这样让时间停止也是好的,每个伤心的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林飞!林飞!” 焦急的声音随着固执的马蹄声传来。即使不回头,不睁眼,也知道从以前开始,会这样执拗地追逐她的人,只有一个。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大哭着回头冲他喊,眼泪把视野中的一切模糊,看不清他寂寞的神情。 “嗯……” 抓着马缰,少年落寞地应声。 应该骗她说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但是一直以来都凝视着她的自己,怎么会看不出,她与冯翼相似到诡异呢。 只属于自己的林飞,如果可以的话,就把她囚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知道爱她的人只有自己,自私的、狭隘的,也希望永远都只有自己。 这个女子的美丽、可爱、潇洒的样子、调皮的样子、拿他没辙的样子,包括种种可恶的样子……都不想被任何别的什么人看到。 只有我爱你的话,你就会属于我了吧。 就算你曾经说:我讨厌你! 也一定会渐渐地为我调转过头,向我微笑。 就算全世界都遗弃了你,对我而言,你还是绝对且唯一。 因为你也深深地了解着这一点,所以终于有一天,我一定会成为你那“唯一”的人。 青草在风中起伏,传来麦穗的幽香。 拓拔焘抬起头,拧着眉,深深地凝望林飞。 爱一个人的感情是丑陋的吧。因为如果林飞还有家人,他也很想让那些对于林飞来说重要的人,全部消失。 “他和你有没有关系,根本就不重要啊!”低哑的声音在说,“那种事不需要去确定吧。你们原本就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啊。” “可是你知道的!你知道竟然不告诉我。”林飞伤心地看着他,“你明明知道我其实、我其实……”其实一直很想找到亲人的。 “有我就够了啊!”马背上的少年褪去一惯淡微的假面,浮现起凶狠的神情,倔强用力地咬住嘴唇,“就算能当燕国的公主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以给你一个比燕更大的国家!我也可以比任何人都更重视你!” “那是不一样的。我也想要拥有家人啊。” “家人是什么啊。”他冷冷地说,“你根本不知道北燕的内斗有多混乱。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一国太子会用那种不入流的手法接近赫连定。如果你是生在北燕的公主,不一定会比现在更幸福。”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她扬起马鞭,向拓拔焘挥去,“不许说!不许说!” 他引马后退,闪避,神色越加愤懑,“还没有确定他是你兄长,就这样维护他了。难道血缘就这么重要吗?比起一直以来都待在你身边的我,比起把你看成最重要的我,一个陌生人一样的家伙,就可以抢去你的心了吗?!” “反正你根本是个没有心的人!”林飞怒极,一时间口不择言,“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放过的人,怎么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啊。” “对!”拓拔焘突然嘶吼,“我是杀了父皇!” 林飞从没见过拓拔焘大喊大叫的样子,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但是他却更快地驱马上前,抓起林飞的手。 “因为那个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的父皇,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顶着父亲名号的陌生人啊!只有你才是我重要的人!”少年眼中透出一抹凄厉,近乎执拗地瞪着林飞。 “对啊,因为我可以帮你作证说,你是大王属意的继承人啊。”林飞慌乱地想要挣脱他的钳制,“你只是想要利用我崔浩的这个身份。” “我才不在乎你是谁!你这笨蛋!我才不要什么崔浩,你以为现在的我,手握重兵的我,还会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吗!”拓拔焘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咬牙道,“我一定要你留下,哪有别的理由,我说你是必要的,不是对北魏必要的崔浩,只因为你早就是对佛狸必要的林飞!” 一旦说出这些话,他就再也没有底牌了,他就再也不是风轻云淡可以一直淡淡微笑的王者了。他掩饰得那么深,只是因为他很害怕他唯一的感情会被她随便地视作等闲。 他不是无情,只是将此生所有的感情都给了林飞。若是这唯一的人,拒绝、推却、无视他的心,也就等于否定了他的全部。 为什么对我而言,唯一必要的人,却不会同样把我当作那唯一必要的人呢。少年痴痴地望着少女,呼啸的风里,时间仿若静止。 第7章 随风倒向一侧的青草磨蹭着垂到膝盖的衣摆。 带着一丝腥气的芳草甘味在风中慢慢溢开。 他就站在那里,用最坚定最坚定的眼神望着自己。他的脸上有期盼、有受伤、有自尊受损而不甘的愤怒、有来自心底关于未知情感脆弱的恐慌…… 而为了什么呢?林飞一时迷惑了。这个人是北魏的王者,她只是个身份不明的孤儿,可为什么这一刻,她觉得她才是那个站在高处的人,正俯视着等待宣判的他呢。 蜷握的手指握紧又松开。这短暂又无比悠长的一刻,连草叶上的露水也都凝滞了。想要成为对某人而言不可被替代的存在,而这个人其实早就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他的一切早已表白得如此清楚,他眼中跳动的火焰,让她再也无法继续装作视而不见。虽然她以为她的喜欢,和佛狸的喜欢不一样。但其实喜欢这种情感的本质永远都一样。 即使最初只是浅浅的好意,因另一人执拗无悔的眼神,也就在不觉中变得越发深沉。 他们站在野外的小道,四目相向,幽幽凝望。只需要一个回答,他们从此就会变得不再一样。 黑色的火焰跳动在少年幽深的眼眸里。看着那倔强又凶狠的样子,林飞忽然觉得格外心怜。 她遇到的这个有点疯狂的家伙,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执拗的一个,也是最执迷不悟的一个。无论他做了什么选择,无论在他人眼中是对是错,他都会固执地坚持到底……也包括对她。所以就算她说她的喜欢和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想必也没有用。何况,她已不敢再如此坚称了…… 心也随着波浪般起伏的青草动摇。在他说出,她对他是必要的一刻……隐隐地察觉,或许,这才是她真正期望的东西。想要成为对谁来说不可被替代最最重要的存在;想要被谁这样渴求深爱;会有这种近乎病态的渴慕,是来自她对所有情感的饥渴。是因为她是个没有亲人的孤儿…… “也许我永远都不能像你喜欢我这么喜欢你,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坚持你的选择吗?”她轻轻说着,低下头,拨弄长及手边的青草,任由风掠起她最美丽的头发,向四周吹成黑色的纱幕。 “你真的很残忍呢。”少年微微苦笑,“你总是对我诚实到残忍的地步。可是没有办法……一遇到你,我就没有办法了。我最不能失去的、我想要一直拥有的、我所唯一信赖的……都只能是你。” “因为我救过你吗……”她嗫嚅着说,“可是也许,像我这样的人,以后还会出现的。也许你只是还没有和那个人相遇。”“已经相遇了。那个人就是你。”少年微笑了,“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就早早地认定了你。” 她无力地把头靠上去,恨恨地咬住自己在风里飞来舞去的发丝,低低地说:“为什么我有一种很倒霉的感觉?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去北魏啊,难道就是要认识你吗?” 他发出清脆的笑,收拢手臂抱紧她,“大概就是如此,所以认命吧。” 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透过他,她望向小道那边的原野。那里开放着一片妖异浓艳得近于黑红色的花朵。她知道,那是秋彼岸,那是彼岸花。与“疯狂、血腥”总要联系在一起的不详花朵。 “你在说什么……”他听到她小声地说了句话。 “没什么。”她微笑起来,天边最后一抹夕辉在她的额角抹下金灿灿的光芒,嘴边漾起两个圆圆的小涡,反射着粼粼的光彩。 “我们去骑马吧!”她跃上马背,“既然已经出城,就不要那么快回去!”不等他的回答,她纵马扬鞭。任由拓拔焘喊着她的名字在身后追赶。她只是看着前方,看着青翠尽去,转为澄黄。由原野的青草地,一路驰入田间小道中。微笑着,逃离背对的夕阳。 她所轻念的那句话是——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这是《佛经》里对彼岸花的形容。那意味着分离、伤心、不吉祥的花,为何偏偏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那如火、如血、如荼的死人花,又为何最接近他凝望她时,眼眸中的颜色呢。疯狂与炽烈…… 微微地笑,她微微地笑,笑着让眼角的泪珠滑下,笑着用美丽的样子回眸,向那个总要辛苦追赶她的少年招手。 “——佛狸!” “看你还逃向哪边。”他低喝一声,突然双骑并辔纵身跃起一掀衣摆跳上她跨下的马背。手腕一扬勒住马头,得意地附在她耳畔道:“逃不掉的。” 她保持着微笑看他,笑得那么美丽,以至于他终于目眩神迷,那些个用以掩饰的表情,层层褪去,他只是看着她,像最普通的少年看着最普通的少女。 低头,亲吻她的嘴唇。两个人一齐滚下马背,滚入道旁最绚丽的秋色里。 轻轻地吻她,又重重地咬她,时而皱眉,时而怔怔地看着她,他用力捧住她的脸,问:“不逃了吗?” 她静静地微笑,说:“嗯。” 既然无法逃避,那么,就接受吧。即使这个人是一团烈火,她也终究无法狠心离弃。做人还是干脆简单的好,既然不能舍弃他,那么,就只好学着去爱他了。 把我的“喜欢”,变成与你一样的“喜欢”吧。 因为能够把我看得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就只有我面前的这个你。即使这是被动式的感情,也在这一刻,真实溢满胸腔。 感受到了他的执着,变得无法不去回应。就像以前说的那样,她对佛狸最没辙了……她最终还是要心软,要对他投降……为什么呢,睁大澄澈的眼睛,她看着那个正向自己俯望而来的少年。 “别动。”指肚摸上她的脸,“这里沾了东西。” 手指在眼前游移,直至额角,他整理她的头发,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根簪子,缓慢郑重地插上去。 “现在可以收下了吧。要是再随便把它送人。我不会饶了你。”小声地说出威胁,却在看到少女近在眼前被放大的绚烂微笑时,一个恍惚,被夺去主动权。 将手指轻压在他冰冷的唇上,她坏心眼地说一声:“那可没准。我这么贪吃,要是哪天看到想要买的零嘴又没有带银子,就拿它抵债吧。” 闻言他却笑了。会这样说,就表示她收下了啊。 “啧啧,真是大胆。摸秋是入夜才开始。”田边传来一声讪笑。拓拔焘和林飞一齐转头,看到的是扛着农具的农家。 “摸秋?摸秋是什么。”林飞不怕生地打听。 拓拔焘苦笑了一下,拽起她的手,在农人的笑声里一直跑到另一条陇上。 “喂喂!你干吗啦,马还在那边放着啊。”林飞用力地想要挣脱,这样跑下去,她才梳好的头发又会乱掉。 “没关系。它们比你认路。” “问题是它们回去了,我们要怎么办!” “留下来摸秋啊。”拓拔焘双手环胸,挑起一缕坏坏的笑。 “摸秋到底是什么?” “这种事要问,就只好问我。”拓拔焘唇边的笑意更深,附耳说了一串话。 林飞脸涨到通红,猛地拉扯住拓拔焘的脸颊,“你不早说!害我这么丢脸!”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是事实啊。”他灵敏地闪避,躲开她的追打。两个人吵吵闹闹一直打到最滚边的菜田去。 摸秋,是农人闲暇时的风俗游戏。 在秋分这一天的夜里,女子结伴而行,到田野瓜架、豆棚下,暗中摸索摘取瓜豆。摸到南瓜,意味会生男孩子。摸到扁豆,就是生女孩的预见。摸到白扁豆是最吉利的,意味着情人将白头到老的吉兆。 按照传统风俗,这一晚瓜豆要任人来摘,田主人不得责怪,姑嫂们归家再迟,家人也不许非难。 “怪不得呢。我们跑到人家地里,他都没骂我们。” “那就索性等月亮出来吧,我们去找白扁豆。” “咧——不知羞。这是女人们的游戏。” “有什么关系。”他不在意,“不是说找到白扁豆会白头到老吗?那就是两个人的事了。” “那是用摸的,所以才要等入夜。摸到什么就是什么,哪有去找的啊。”明明是他讲给她听的,自己却不守规矩。 “我们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夺取。听天由命可不行。”他朗声笑着,抓过她的手,却又顽皮地回头眨眨眼睛,“不好吗?”她顿时气馁,他总是这样,用调皮的笑容掩饰霸道。说着冷漠的话语,却用脆弱的眼神牵绊住她,令她无法狠心离开。即使有小小的不甘心,却还是无法逃脱他的掌握。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他唱着农人的歌谣,握着林飞的手一同坐在田边,等夕阳落尽,等月亮上来。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明明是帝王之子,却连这种乡间民俗也了解。”闷闷地揪着手边的东西,林飞为自己总是轻易妥协而郁卒。 “看什么看。”她白他,顺手揪下一个东西打他。 他躲也不躲,依然定定地看着她,渐渐升起的月光里,眉梢眼角一片柔和。 “林飞……” “嗯?” “谢谢。”他突然抱住了她,在这个温热的身体的耳畔,落寞地反复呢喃,“谢谢……” “喂,你好奇怪知不知道……”她一下下拿手中的东西敲打他的背,“在谢什么,谢我凶你,打你?” 他不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 明明欺骗过她,也利用过她,但是她对自己,却还是可以与从前一样。明明不是那么喜欢他,却并没有拒绝他的喜欢……心中有个酸楚的认知,他知道的,那是因为个性大而化之的林飞,对他始终无法硬起心肠。 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那些事在天下人眼中是对还是错。林飞始终会站在他这一边。所谓重要的人,唯一的人,并不是在你犯错后劝你去自首的人,而是那个会保护你的人。不是和你讲大道理的人,而是即使知道明明是你不对,也还是愿意袒护你的人。 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人…… 一直一直想要得到的人…… 唇边带着困惑的微笑,比他年长很多的女子正看着他,用那种茫然的目光望着自己,却始终和他坐得无比接近。即使知道他是可怕的人,却连一次都没有过,尝试用嫌恶的眼神看待他。 所以,就算她说“我讨厌你”,他也是……不会相信的啊…… 漫起一个仿佛有什么得逞一般的笑意,在她要说出“好讨厌佛狸这样笑”之前,更先一步地握住了她打过来的手。 “白首到老的吉兆呢……” 直到像水一样温柔的话语浸透月光漫在耳畔,林飞才发现,她一直揪着把玩的东西,竟是一根白扁豆。 如霜的月光下,她竟然一直是和拓拔焘坐在一方白扁豆的田地里。 缠绵的秋分之夜过去,生活又回复到战争时期的紧迫。 林飞没有与冯翼相认,因为她已有了更重要的会把她当作唯一的人。只是,偶尔,在偌大的夏国宫殿,远远看到青丝飘逸的冯翼,心中总有某个残缺的一角,不为人知地抽痛着。 有时那个人也会回眸看她,有礼并温和地笑笑。每到这个时候,林飞就想冲上去,冲上去拉住那双修长的手,告诉这个美丽的北燕太子:你是我哥哥…… 每份感情都有一个位置,无法用其中一份填补另一个缺口。那是自幼在宫中冷漠的人际中长大,对血缘没有感觉的拓拔焘,无法体会的细微渴求。 对拓拔焘而言,拥有相同血缘的人,都只是障碍。是妨碍他达成目的的敌人,是陷害他于败境的对手。他会用他自己的标准来挑选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因此,他忽略了林飞眼中那一点寂寞的幽微。 时局是动荡前暂时的安定。 一切都像冯翼预料的那样,赫连定在准备西迁。而拓拔焘也事先派去使者与吐谷王结盟。只要赫连定走过必经之路,装作招待他的吐谷王便会暗下杀机。柔软的天罗地网,正漫漫洒下。 拓拔焘与冯翼,各率兵部围绕住环形山谷。以防有任何变化。 林飞心事重重地随军而行,记忆里的赫连定,就是当日江南舫上化名夏云武艺卓绝的青年。她还记得那个宛如猎豹一样的眼神,那个高傲又带着煞气的微笑。那位勇猛的霸主,真的会败在佛狸手下吗…… 忧心地看了眼马背上的少年,感觉到她的视线,拓拔焘调转过头,“你在担心什么?” 四野寂静,所有的军士都安静无声地潜伏着。东面是拓拔焘的人马,北面是冯翼守住仅有的退路。被四面包抄的浑谷国绝不敢轻举妄动。是啊,她在担心什么呢。一切应该都没有问题……只是,抬眼看着微红的月。 “那个人,会这样简单地死去吗?” “你太瞧得起他了。虽然他是继慕容垂后,北方最杰出的豪杰。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王者。”少年在马背上哼然冷笑。“什么叫王者,我不太懂。”林飞垂眸,困惑地说,“难道要像你这样背信弃义,才是合格的王者吗?” “背信弃义?”拓拔焘随即领悟,“你是说当初我和他有盟在先?” 林飞不语。拓拔焘是借了赫连定的手,杀了先皇取到继位权。赫连定替他背负了刺杀盟国皇帝的罪名,成了北魏诸人的仇敌。如今,佛狸一定要先斩赫连定,也是为了堵住他的口吧。但是,心中那种苦闷的感情,又涌了出来……林飞无法形容,只觉异常焦躁。 将要开口的一瞬,前方忽然卷起漫天红烟。 埋伏在外线圈的北魏军,知道是内里动起了手。 拓拔焘在马背上坐直身体,借着四周的火把望去,夏国军队果然大乱。然而计成的欣喜来不及爬上眉梢,便有探子摸爬滚打地跑着来报。 “赫连定被抓住了!可是燕国太子却趁机绑走了他!吐谷国王关紧城门,任由夏军与魏军混战!北燕的军队正在撤退!”“什么?”拓拔焘震惊且怒不可遏。 冯翼竟然阵前抽身,让他独自面对赫连定的军队!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是带着赫连定一起跑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力气活让他做,对方却夹带战果跑掉吗?要是放过赫连定,就等于给自己吞并西秦、胡夏、留下一条不知何时会燃起的火线。何况赫连定与他有密约在先,当初为了取信于他,曾赠与他贴身信物。一旦被张扬开来,他在北魏的根基都要动摇呢。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也要以先取赫连定性命为优先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 深冷夜色中,混战的山谷里,拓拔焘震怒非常。 远远传来带着笑意的回应:“要赫连的人头,拿十个城池来换!陛下,再会了。” 拓拔焘蓦然抬首,就见对面山谷上,隔一道利涯,披裹一袭白色斗篷的北燕太子,正挑眉而笑,挥动马缰,那安放在马后被五花大绑的男子,就是他此刻最想灭于无形的赫连定。 “冯翼!你竟敢如此对我!” 拓拔焘追出几步,然而距离看似不远却分踞在两座山谷的道路间中,隔有一个万丈深涯,只能眼睁睁看冯翼把被生擒的赫连定带走。 “他日江南舫上,早已见识过魏王反复无常不足为信。冯翼生性胆小,先拿一个筹码,请君见谅。” 微笑回眸,凤眼一挑,在夜风里拱手回缉的燕太子,依旧像初见那日一样,笑如夜光琉璃,璀璨漂亮。 出兵变成一场尴尬的笑话。 虽然大败了夏的残余,但夏王却让燕太子捡便宜般地夺去了。空白付出劳力,却没有取到战果,令拓拔焘十分恼怒。回到平凉后,命人去找吐谷国王要一个交代。才知道冯翼本来就与吐谷国君有约在先。自己从头到尾只是落入冯翼的圈套,帮他生擒了赫连定而已。 “如今从他手中要人,倒要我拿十座城去换。”拓拔焘冷笑,用力按住椅子把手。 “分明是在刁难罢了。”林飞低语,“你便真拿十座城去换,他也不会把赫连定交给你。” “那算什么。”拓拔焘气恼道,“他留着赫连定有什么用。难道我会怕了他吗?” “你不怕。你一直都瞧不起他……” 林飞苦笑,若不是他如此轻视冯翼,又怎么会中了冯翼的计呢。从一开始,冯翼就已经尽量显现他柔弱的一面,在麻痹拓拔焘的防范了。想一想,如果只是空有外表的美丽男子,又怎么会被赫连定千里迢迢从江南一路带回夏国呢。好厉害的哥哥,骗得过两个君主。只是……林飞暗中叹了口气,也是好辛苦的兄长呢…… “对了,他还只是太子吧,我从来都没有听过北燕王的事。”林飞忍不住问,“为什么会是冯翼在为燕国跑来跑去,北燕王现在……” “不要再和我提他!”拓拔焘仍处于在恼怒之中。 “好吧……”林飞摸过面纱,信手戴上,缓缓退出他的宫室,“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退了……” “飞儿……” 身后传来乍然惊觉的呼唤。 “没事。”林飞的身影在夜色里僵了一僵,“真的没事。” 寂寞地走开,她知道佛狸不是故意的。只是北燕王也是她父亲这件事,盛怒中的佛狸恐怕已经忘了。 她只想多知道一点关于自己亲人的事。 虽然心里有着许多不能释怀,但既然知道对方还活着……就在并不遥远的地方,又怎么能忍耐着说服自己不去想呢。而在这么寂寞怅然的一刻,拓拔焘却并不是那个可以与她一起分担的人。 叹息,再抬眸,林飞突然于这平凉宫殿的长廊上,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笑容堆面亲切到带出刻意痕迹的男人,穿着侍从的衣饰,正面对面地向自己走来,在交错的一刻,定格,轻声耳语:“太子殿下,想和您见个面。” “太子殿下……”林飞轻蹙眉头,抬眼望向这个眼熟的男人,“魏彪,你不是赫连定的人吗?”侍从装扮的男子,赫然就是曾在江南招待过她与拓拔焘的陆园园主。她记得就是此人暗中穿针引线安排拓拔焘与赫连定会面。 魏彪弓身垂首伺在身后,装作听从命令的样子恭敬地道:“奴才遵命!” 林飞看看左右,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假装需要魏彪帮忙拿东西的样子,带他一路往前绕过正殿,来到僻静处。 “小人是太子殿下的人。”魏彪细声回禀,脸上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只不过拓拔焘以为我是夏国人罢了。赫连定也以为我是魏国人。” “其实你是燕国人。”林飞冷冷接道,“夏国和魏国的主君结盟,会对燕国有什么好处不成。” “一山不容二虎,那两个人都抱怀一统北方的雄心大志。不可能结缔下真正的盟约。燕国虽不弱小,却因连年内斗而无力争锋。想要自保,唯有挑起魏夏二国的战火。等他们自顾不暇自然就无力伤燕了。” “你说得好听。”林飞沉着脸调转过头,“冯翼带走赫连定难道不是在引火烧身吗?” “太子有太子的打算。”魏彪淡然一笑,“那不是小的所能干预的。” “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些。”林飞冷笑,“难道你不知道我与拓拔焘关系非浅。” “小人只知道太子殿下让我做的事从来没有错过。”魏彪微笑道,“如今太子人已在平凉,特为见您而来。” 林飞一惊,蓦然脱口:“什么?他竟敢在这个时候回平凉!”他阵前反悔,带走赫连定,拓拔焘正在震怒。要是被他发觉…… “正因为这里太危险,谁也想不到他敢在这时回来。” 林飞喟叹,“此人行事太过冒险……” 魏彪怅然,“那是您不知燕国内情。很多事,太子不做,也不会有别人做。燕国之势,岌岌可危。” “这和见我有什么关系。”林飞不解。 魏彪惊觉噤声,半晌才讷讷道:“太子传话说……他只想见见离散多年的妹妹……” 宫城西角的竹林衬着一轮微红的妖月。 披着白色斗篷的人,正静静地等在那里。 竹林摇曳,细小的叶片发出轻不可闻的声响,手中微明的灯映亮那人含笑的凤眼。 林飞怔怔地看着冯翼。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又总觉得今晚才是第一次见到他,那个有着完美脸型优美眉骨细长凤目的未来王者,以前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魅如春水的柔倦,这一刻,却在狂狷美艳中带出了一国太子的气度。只是当他向她微微一笑时,包裹周身不可靠近的气息便清冷俱散了,一地橙黄的竹林里,他好像还是当日画舫中笑如暖玉的哑巴琴师。 见她局促呆怔,冯翼笑着招手,“过来啊……” 听着他柔柔淡淡的嗓音,就像受到蛊惑似的,林飞果然呆呆地走近几步。直到近前,才觉得不对劲地别转过头,不习惯地小声问出:“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 头顶传来清如流水的笑声,“连拓拔焘都能看穿我们有关系。我这个当兄长的又怎会不知道呢。其实……”他音色绵绵道,“早在江南舫上,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 “哎?”林飞诧异,不由得挑眉抬头,正看到冯翼浅笑盈盈向她望来。 “你左手背上有颗红豆大小的红痣。当年母后的手上也有这样一颗。父王常常提起,我那失散的妹妹生下来就在同样的地方长着一样的小痣……”冯翼微笑,“不然,我何必刻意当着外人,讲起自己妹妹的事。” “他,我是说……”林飞犹疑道,“那个人有提过我的事?” “当然呀。”冯翼美目微睁,“父王时时想起这件事,还要泪流不止。有生之年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找回战乱时失散的女儿……”他拉起林飞的手,“你是我们燕国的公主,当然要回到燕国去。” “可是,可是……”林飞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一时懵住了。 “你是怨恨父王丢下了你?”冯翼掀起长长的睫毛,青色的瞳孔若透明的琉璃。高挑的美丽男子,噙着淡淡的微笑又夹带一丝愁苦的模样,诱惑动摇着林飞的防备。 这是哥哥,如果和他一起离开,就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吧。她也就有了父亲,兄长,有了她欠缺的一切缺失。可是,内心某个地方,却在抗拒,抗拒着这么柔软的诱惑……抗拒着这么近在咫尺可轻易获得向往已久的温暖。 “我、我不能走……” 忧悒地摇头,说出不太情愿的拒绝。因为要去当燕国的公主,她就势必得抛下佛狸。 “是为了拓拔焘吗?”冯翼温和地笑了笑。不经意地垂睫,望向单手擎举的雪色灯笼,“那个弑父又不守信的人。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他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那我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林飞按住心口,问这个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妹妹,却到了现在才开口承认的人,“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给过我什么选择的权利!我也不管佛狸对别人怎样。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但他会把我当成是最重要的人!至少,他没有想过要拿我当一个筹码。” 长长的睫羽下,幻色摇动,及地的白衣也随风飘浮。几片竹叶轻轻打转,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泥土地上。 “就算你是我哥哥!我也不想听到你说他的坏话!就算佛狸利用过我,可是你现在所做的又是什么呢?在这样的夜晚,叫我来这里,利用我们间的血缘,你所要做的又是什么呢!”她不相信冯翼,她不会再随便相信任何人! “我所想做的只是带走你。”清清凉凉的音色流金霏雨般地飘渺而来,有人低低地说着,“……因为你是我妹妹。” 林飞背转过身,眼泪不争气地滑落。 不想承认被这句话打动了,但她确实是被打动了。 明明知道危险,还是在这种时候跑回城来,为了见她一面,说要带她离开。如果这样的话,早一些时候,早在那个秋分的夜晚前,对她说,说不定她会动摇的。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办法抛下佛狸了。 在那片菜田里。佛狸望着她的眼神,已经让她有足够的自信去相信,她就是佛狸所追寻的那个唯一的人。她是他想要与之白首、与之一路并肩走下去的人,从相遇开始就没有放弃过她的人。无论做了错事,正确的事,都希望得到她认可的人。无论是让她愤怒,还是让她开心,无论说什么也不需要掩饰,因为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太多事,才会结下特殊羁绊的人! 她怎么会选择去当莫名其妙的燕国公主,而抛舍下拓拔焘呢。 她望着冯翼,在这一片淡月胧明的光影里,在这一地如盐的月色下。 蓦地,她走过去,伸出双臂,踮起脚,用力地抱住了他。对方的衣料磨蹭着脸颊带来凉凉的温度,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是兄长的怀抱呢。 从小的时候起,就期盼着能得到的家人的怀抱。 可是,现在的她,却有了比起未曾谋面的父亲,更重要的人。就算没有办法不去想、不去思念;就算要一直一直在心里这样矛盾的纠结。她还是无法舍弃拓拔焘,她无法舍弃把她当成最重要的那个看来坚强、却其实也会因为怕死而懊恼哭泣的、高傲又脆弱的佛狸…… “对不起呢,哥哥。” 在秀若芝兰的男子耳畔低语过后,林飞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属于她的领域。 “我不会让他攻打燕国的!放心吧!”一边跑一边向身后喊着,她无需为冯翼怎么离去而操心,那个男子既然能进得来,就有他的办法再出去。 而那道流丽冷澈的注视,当然也被阻决在了林飞的一转身之后。 为了佛狸而舍弃了最渴盼得到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其实她早已发现,她最渴盼得到的那样事物……早就已经从佛狸那里得到了呢。 比起血缘更亲密的赐予…… 被当作不可替代的绝对唯一。 第8章 在拓拔焘忙着吞并西秦胡夏,重整版图的时期。北燕突发骤变。间谍传来消息说燕王冯跋病重,宠姬宋夫人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帝,设计囚禁太子于宫中。而燕王弟冯宏已闻信率兵赶向都城,意图分羹。 接到线报,拓拔焘只是略略皱眉。 林飞却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王弟在这种时候率兵,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他是要去救太子,还是抢王座?” 拓拔焘看她一眼,慢慢道:“无论他意图为何,都不是我们所能干预的事。” “为什么燕国的政治会这么不稳定?” “发动政变取得的权力,通常名不正言不顺。总会留下诸多隐患。”拓拔焘淡然解答。 “哦。”林飞借机讽刺,“这就是你一定要我作证,说大王传位于你的原因啊。” “你不喜欢装国师就不装好了。”拓拔焘把文书翻到新的一页,头也不抬道,“只是魏国初定。外面不明底细的人,都把崔浩当作国之栋梁。他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消失。稍后只要放出消息说他辞官隐居,你就可以换个身份了。” “那我要先离开魏国一阵子。”林飞腾地站起来。 “不许。”拓拔焘简洁地回应。 “为什么?”林飞质问,“你不是说,我不喜欢装国师就可以不装吗?” “我是说你不准离开。”拓拔焘把笔在指间转了个花,有点悻悻地向她望去,“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那就让我去啊。”林飞吼道,“你以为我可以安心地坐在这里锦衣玉食吗?燕国政变,冯翼他被囚禁在宫里。难道要我不闻不问吗?” 拓拔焘别开视线,“他们是和你无关的人。” “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兄长!”林飞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又没有叫你帮我做什么。我只想亲自确定一下他们是否平安。”“那如果不平安呢。”拓拔焘质疑,“如果他们的处境很危险呢。夹在宋姬和王弟两股势力间的太子,如果危在旦夕呢。你准备怎么做?” “我……”林飞语结,随即支吾,“当然要救他啊。” “所以我不让你去。”拓拔焘板着脸继续处理各地递交的奏折。 “我身手那么好,武功那么高,到底你在担心什么!”林飞自吹自擂。 “千军万马中,就算身手高强如赫连定,不是照样被擒么。何况你的身手,哼哼。” “你哼什么!”林飞大怒,“我不行的话,还可以带着师兄。生死都不用你管。” “不行。谦之现在很忙。” “什么?你有没有搞错,寇谦之是我师兄!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手下?” “我救了他的命,他当然要为我效力。” “那你可没救过我。”林飞与他僵持。 半晌,拓拔焘放弃地把笔放案上一拍,“真没办法。” 林飞喜道:“你同意我走了?” 拓拔焘冷语敬告:“不许。” “哎?你……” “你可以去,但必须和我一同前往。”拓拔焘眨眨眼,挑唇露出一抹悠哉的笑意。 燕国。又称后燕、或北燕。因连年内乱而对战争麻痹的贫瘠土地。这里看不到平凉城绵延数里的金色稻谷。也没有北魏兵马严阵的强大富饶。自从跨入北燕的国境,林飞看到最多的表情,就是人民眉眼间近似于习惯的愁苦。 而同样的神色,也在冯翼的眉宇间看过。 对自身际遇的无奈、对所处时局的无力、对把握命运的无能……王子尚且如此,燕的百姓会怎样也就可想而知。 “为什么燕国一直都在内战呢。”站在分外冷清的城门口,林飞往上提了提包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燕国以前发生过叛乱。有人杀了王而自立。于是便有人再来平叛,把杀王者杀掉,自立为王。” “那这个平叛的人,岂不也成了叛徒?”林飞不以为然。 看了林飞一眼,拓拔焘补充:“这个平叛的人,叫冯跋。是冯翼的父亲。” 林飞顿时无语,冯翼的父亲岂不就是她的父亲? “他目前重病,国政已被宠姬宋夫人把持。”拓拔焘望向高耸的城门,越是坚固的城池,也就意味着越要经历更多的战火。 林飞强打精神舒展眉眼,“可恶的女人,竟敢拘禁一国太子!难道朝臣们没有话说吗?” “她大可对臣子们随便编个理由,便把太子拘禁。一个没有实权的王子,如果再失去父亲的庇护,你以为会有谁来替他操心?” 林飞笑了笑,“你是说冯翼,还是趁机为自己开解。” “我有什么需要开解的。”拓拔焘也笑,“我就是弑父夺位,就是狠毒无情。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做,难保我不是今日冯翼的下场。” 林飞注视着他,“你如果真的狠毒无情,就不会陪我来走这一遭。不要总把自己说得那样坏,我并没有怪过你到底做了什么……” 拓拔焘幽幽道:“那样久也不肯理我,也叫没有怪我?” 林飞道:“为何你总不明白,我怪的从来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骗我。有些事你本不用骗我,可你总不肯信,我会站在你那一边。” 拓拔焘忽然笑笑,别过了头,“而你也总不肯信,我会骗你,正是因为你在我心里太重要。” “要我相信,就不要再骗我。” “学会信一个人,比学会骗一个人。难太多。” 林飞笑道:“这样争论下去,一辈子也进不了这城了。” 拓拔也笑,“若能一辈子与你争论,便进不去这城又有何所谓。”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林飞趁势拍上他的肩,“那就看在我的面上,放燕国一马。” 拓拔焘微笑,“那也要看看燕国太子,肯不肯放佛狸一马。” 林飞奇道:“他如今被扣宫中,无丝毫能力与你相较。你还在意什么。莫非还是怪他从你面前,抢走赫连定?” “赫连定我非杀不可。不过你哥哥要怎么选择,我都不拦着。” “他如今岌岌可危,便是曾惹你生气,也请你看我的面子,帮忙救救他好不好?”林飞央他,“我们先进城去,看能否混进皇宫。探探他如今的处境。” “若他处境糟糕,你待如何?”拓拔焘露出看好戏的表情,“难不成你要这一国太子,抛家舍国,和你逃到北魏去?” “那要看他自己的选择。”林飞毫不犹豫,“我只想除掉那个竟敢欺负他的女人。” “你说宋姬?可宋姬会做出囚禁太子的行为,为的也终究是她自己的儿子。” “你是想说宫斗本无善恶?” “我只是羡慕而已。”拓拔焘柔和地笑了,“我和冯翼都没有这样的母亲。所以我们什么都得靠自己。所以我真的不讨厌你哥哥。尤其是他长得那么像你。” 最后一句惹得林飞大臊,提起手肘,便给了拓拔焘一拐。扯着他急急往城里去了。 而身后的几个路人,则张望了一阵,于城门口停下趑趄的脚步。 消息封锁得并不严密。 走在茶楼酒肆,处处可听到百姓谈论宫变一事。原来冯翼在燕国境内极有人望。如今他被宋姬扣在宫内,生死不明,惹来民众怨声载道,却又不敢反抗得过于张扬。 “不是说王弟率军来援了吗?”林飞忍不住小声加入,招惹众人一片白眼。 “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桌旁的老者连连摇首,“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短短的国运,就要毁在这一对叔嫂的手中。”“可也有人说,王弟与宋姬向来不和,此次是为救太子而来。”一旁有人提出不同猜解,“毕竟血浓于水,太子是王弟的亲侄,王弟来了,怎样都比宋姬要好。” “王弟是个武夫,若是由他治国,燕国只会更乱。还是盼大王能够病愈,重整国政啊。” “切,大王已落入宋姬母子之手。如今只是傀儡。朝臣要见大王都得通过宋姬传话。太子此刻在不在人间,我看也难说了哦……” 林飞听得心焦,吩咐拓拔焘:“事不迟疑,今晚就得夜探皇宫救他出来。” 拓拔焘淡淡瞥她,“太子府内岂无贤士。若是如此简单,冯翼便无需你救。我告诉你,凭你我的身手,夜探皇宫不难,但想找到冯翼,再救他出去,便不是说说就可做到的事。” “那怎么办?”林飞提高嗓门。 “嘘——”一根食指搭上她的唇,拓拔焘凝神须臾,“我有办法,可保你见冯翼,只是……” “只是什么?” 拓拔焘柔和笑笑,“只是你先不要告诉他说,我也来了。如此,我便去借一个天大人情,用来帮你。” “借谁的人情?”林飞忖疑。 拓拔焘笑而不语,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软玉质地翠绿通莹,凤纹雕饰垂以流苏。上书两个重叠异体字——“凉·玉”。 “自凉国来的使臣?” 宋姬一挑凤目,向一旁垂手而立的少年抛去一个眼色。 林飞看在眼中,只佯装不知。宫殿修饰得华美异常,与宫墙之外北燕百姓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大概北燕王性喜奢丽。眼前被称作宋姬的美妇人,也有一双与冯翼相似的狭长凤眼,华美妖冶。而那少年想必就是宋姬之子了。 “凉燕两国历年各自为内乱所苦。平素一向没有邦交。但如今夏国已灭,燕国势微,正需要相互扶持。你在这个时候,以凉国使节的身份觐见太子也不会奇怪,宋姬纵使不愿,也要心有忌惮,不会于你不利。”——虽然拓拔焘曾如此警告,林飞心里还是不免惴惴难安。 首先她竟不知道,佛狸与凉国的关系已经好到了会随身携带凉国公主的令符。按捺下心里微妙的不快,林飞打起精神与宋姬应对,“我家公主祖渠玉儿,想必夫人也曾听闻过吧。” 宋姬微微一笑,“原来是凉王陛下最宠爱的玉公主,宋姬虽是宫中莆柳,也曾听闻玉公主自幼便立马善战不让须眉……” 林飞暗自咋舌,没想到这玉牌的主人,竟然还很有名望。 “只是不知公主遣使节来见,是何意思……” “公主曾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贵太子弹过一曲琵琶。对太子的琴音久久不能忘怀,想请太子去凉国小住,请教乐器方面的事。”林飞答得面不改色。 宋姬微笑道:“玉公主虽是美意,只是翼儿也贵为一国太子,不便轻易移驾,何况大王染病?全赖太子主持我燕国大局,恐怕不能成行。” “既是如此也不便勉强。只是公主还有些私房话,要由小人当面转达太子殿下。还请夫人代为引见。” 宋姬笑容不变,望向少年的眼神却带出一分焦躁。 少年贴身附耳说了几句,宋姬脸色稍霁,挥挥手道:“既是如此,你便带使节去拜见殿下吧。只是殿下忙于处理政务心神俱惫,还望使节体谅,长话短讲。” 听到能见冯翼,林飞松了口气,这表示至少现在冯翼他还活着。少年亲自带林飞前往正殿。花柳扶疏,少年走走停停,在转角处忽然停下脚步。林飞心口猛然一滞,只怕又起变故。 “你是凉国使臣?”少年音色偏脆,闪烁的眼神却带着丝早熟的猜忌。 “夫人已经同意。莫非殿下还有什么疑虑?”林飞佯作镇定。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亲戚。”少年摇了摇头,转身带路。 林飞苦笑,凡是熟悉冯翼的人,见到她,似乎都要先这么怔一怔。她自己却不觉得他们相似到这种地步。 思虑之间,已经穿墙插柳,到了一处宫殿。只见殿前有重兵把守,说是为保护代王执政的太子殿下的安全,林飞看着倒觉得更像是防止天牢里囚禁的犯人逃跑越狱。想起这个哥哥的面目,虽然见到的次数不多,大概血肉连心的缘故,心头竟泛起一阵无端的酸楚。 铜兽香炉升腾袅袅烟雾,把寂静的宫室熏染成缭绕着白色的空间。冯翼正独自站在半卷的帘后,侧头凝视自窗棂透入的一束斜阳。 锦袍宽带衬得他俊秀的面孔越发清瘦,披散在肩膀没有束起的头发,随着林飞带入的一缕秋风,掠起丝丝缕缕飞过面庞。 调头回眸,碧水寒潭般的眼在见到林飞的刹那转为微讶。而林飞则在身后的门被关闭前,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凉国使节,特来拜见燕太子殿下!”大声报出这句话后,林飞微笑着上前,抬眸对上冯翼满眼的关切。 “原来是凉国的使臣。”冯翼浅浅微笑,“请进前说话。” 林飞回头瞧瞧,那小王子倒是知情识趣地停步在外面没有跟着进来。却也因此更显出了这宫殿的寂寥。冯翼的处境果然已如想象中艰难,只是正如拓拔焘所言,她没有把握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说冯翼和她一起离开。 隔着一层珠帘的男子正静静地向她微笑,这个人是这世上与她血脉最为相连的人。可每次见到他,都好像是这样隔着一层什么。 靠近过去,想要张口,喉咙间却先翻涌起一阵哽咽。 虽然埋怨自己被父亲丢弃的命运,但如果当初被丢下的人是冯翼,也许他也不必承担整个燕国所加诸的压力了吧。 忍下眼中的泪,林飞知道现在当以正事为重。 “外面都在传说你被囚禁的消息。我看燕国的百姓心里还是向着你的。你有什么亲信能够对付宋姬,我可以去帮你给他们传信。” 冯翼柔声道谢:“谢谢你特意为我跑这样一遭。只是我不能走……” “为什么?”林飞诧异。 冯翼淡淡道:“父王病重,宫中全由宋姬母子把持。我若离开,他们狗急跳墙,会对父王做出不利之事。” “那你便任由自己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里吗?”林飞驳道,“你若出去,他们心有忌惮,不会对你父王怎样。你留下,处境才会更危急。” 冯翼看她一眼,忽道:“不是‘我父王’。是我们的父王。” 林飞怏怏转头,“那种没有见过的人,我实在无法替他操心。只有你,我不想见你出事。燕国已混乱到如此地步,你不去救国也不求自救,难道就是一国太子的作为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瞒过宋姬来见我的,但是……”冯翼怃然一笑,“你根本不可能救得走我。倘若硬闯出宫,第一个危险的便是父王,接着,燕国上下就会流传太子在宫内杀了大王而逃走这样的谣言。宋姬母子也就终于找到名正言顺的借口。他们之所以把我囚禁在此,等的就是我的幕僚硬闯禁宫,好扣我一个欲加之罪。” 林飞气恼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为什么大家活得如此麻烦。我不管罪名不罪名,只是你这样僵持下去,等到王弟的军队兵临城下,你们谁也跑不了。还是你有把握他一定会匡扶正义,站在你这太子的一边!”不是她林飞小人之心,在北魏朝廷生活多年,她可不相信这种时候手握兵权的人,大老远带兵攻来只是为了“清君侧”! “那你要我如何,抛下父王独自离开?” “这种乱世,总得你自己先要安全,才能谈及其他。” “天下虽大,我又能逃到何处呢。”冯翼苦笑,“你不会要我浪迹天涯,把燕国也一并舍弃吧。” “你先自宫中脱身,再视王弟的举动而定。若他铲除宋姬一党,又尊重大王。你再回来做太子也可以啊。”冯翼素有谋略,怎么会想不通呢。眼看时间过去,林飞越发心急。 “若他与宋姬勾结,对父王不利呢?” “那你更可以带领旧部来反攻了。无论怎么比较,也是你更有人望吧。”林飞说到口干,见冯翼还是犹犹豫豫,忍不住道:“拓拔也会帮你。燕魏之盟尚且有效!只要你把赫连定交还给他,我一定能说服他帮你。” 冯翼敷衍地笑笑,“不是我不肯信。只是飞儿,那个拓拔焘一向反复无常,当日把你留在他身边我已很不放心。不过现在想想,幸好你没有和我回来,不然也就跟着陷在燕国这局乱棋中了。” 林飞道:“你是不相信拓拔焘会帮你,还是不相信我可以说服拓拔焘!” 冯翼看她一眼,淡淡道:“帝王的爱情一向只是不触及自己利益之外的恩宠。你可以相信爱情,但不该相信恩宠。你肯来救我,只因你是我一母同胞血骨相连的妹妹。但他却不可能为了你,来救你一个身为燕太子的兄长。” 林飞轻笑,“可他已经来了。”看到冯翼一瞬的怔忡,她补充:“不是为了弹指可破的燕魏之盟,他只是为了不放心我。” 虽然拓拔焘曾要她不要告诉冯翼,但如果她不告诉冯翼,又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固执的兄长相信,她是有能力救他的呢。虽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但她拥有一个北魏王绝世倾心的爱情。所以她便也就有了救他这个燕太子的能力。 冯翼静默半晌,垂睫叹道:“我竟然看错了他。”悠然一笑,他指手摸摸林飞的头发,美丽的眼眸全是款款欣慰的柔情,“原来他待你这般好……” “是啊。”林飞也不害臊,“所以你现在该相信了吧。快告诉我一个和你的旧部联络的方式,我去找他们商量,把你救出去再说。” 冯翼清美的面颊掠起一丝如微柳拂过湖面的笑意,他反手拔下一根玉钗,“虽然不如你的那支名贵,却是我平常惯用的东西。你拿着它,去太子府找魏彪吧。” “又是魏彪?”林飞对此人很有意见,这人三番两次骗过她和佛狸。 冯翼只是一笑,并不多加言语。 林飞见他微笑,恍然想起那日江南画舫,春和日丽。自己和佛狸还没有什么暧昧纠结,冯翼墨发清羽。一壶酒,一叶船,一支曲,像会唱到天地悠悠。大家都只以普通人身份出镜,言笑盈盈。虽然事后想想,他们当时一定各怀心思。但对什么都尚且不知道的自己来说,却是个美丽的回忆。 若时光定格在那里,也便不会有许许多多的后来……虽然这后来中也有幸福和甜蜜。但林飞总觉得,她想要的,并不是成为拓拔焘的恋人,而是简简单单与那个小字佛狸的少年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所最期待的,竟然是——没有任何定位的关系。 我喜欢你。 也希望被你喜欢。 但是,可不可以,就让我们一直这样彼此喜欢下去…… 淡淡的,也醇醇的,像早春的初岚那样。又或者像清澈的琉璃。 不要变成,任何一种,浓艳到将会纠结出鲜血的关系…… 第9章 要在重兵围困的深宫救出冯翼并非易事。 好在拿到太子信物的魏彪四处活动说服了朝中几位元老级的将领。准备趁夜里禁卫军轮守替换时,先把冯翼自宫内救出确保其安全无虞,再以反叛之名擒拿宋姬。只是王弟的军队来得竟比想象中更快,这边尚未动手,那边王弟的兵马便已要兵临城下。宋姬以大王病重王弟此刻进城恐别有意图为由,先发制人,将王弟兵马拦在城外五十里处。王弟虽表面应允实则却蠢蠢欲动。燕国的安危构筑在一个巧妙的平衡点上,而对营救冯翼的计划来说,这却是再也不能拖延的大好时机。 趁宋姬的注意力集中在对付王弟的时候,魏彪联络太子党这方的将军云木,以要见大王为名,故意于殿前闹事,与宫内守卫打作一团。两方各带人马相互纠结,守备力量一时大乱。而一早换好侍卫服装的林飞便依计行事,趁乱带冯翼跳窗而逃。 宫墙高广,草木幽深。林飞于月下拉着冯翼的手,辛苦地向前直奔。她自幼习武,又时常与拓拔焘交手演练,身手远比寻常兵士轻捷灵敏,相反冯翼久被居困,跑了一会儿竟然有些喘不过气。 “不能停在这里。”看冯翼单手扶墙,止步弯腰大口呼吸,林飞心焦如焚,小声催促,“云木能争取的时间有限。何况现在燕国处境危急,王弟的人马离都城近在挥鞭之间。宋姬凭着大王的旗号,勉强与他对峙,也根本只是时间问题。 冯翼抓住林飞的衣服,苍白道:“时间问题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冯宏是在等父王咽下最后一口气吗?” “我不知道什么冯宏王弟的。”林飞急道,“我只知道你必须马上和我一起离开燕国!” “你既然想要救我,就是已经认了我是你兄长。”冯翼潋滟的眼眸在夜色中愈发充满威慑力,他直盯着林飞一字一句:“为何却对父王如此冷漠。”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点走。佛狸在西城角处备好了马匹等我们。这城里马上将要大乱,能早走一步便早安心一点。” “我安不了心,你又何尝安得了心。”冯翼抓住她的手,往东边一指,“妹妹,那边就是父王的寝殿。我不求你去救他,他身为燕王生死不能离开国土。但是妹妹,你可忍心在他行将就木之前,不去看他最后一眼!” 两声凄厉的妹妹喊得林飞阵阵心痛,只觉眼角一阵发酸。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是他扔掉了我!这种没有尽过养育之责的父亲,我为什么要去看!” “你小的时候,他抱过你。你在马背上哭泣不止,我记得他满身是伤却不忘低头哄你。当时那夜的情况远比今日混乱,他也是逼不得已。如今城里城外两方对战。我身为太子却无力回天……”冯翼说得哀婉,“妹妹,你在临走之前,和兄长一起再去见他一面吧。这些年来,每到你生日,父王都是满怀萧瑟。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被迫丢弃的女儿啊!” 林飞听得眼中泪花直落。 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她用力拽起冯翼的袖子,带他旋身飞上宫墙。 “好!我听你的!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但是你不可以留在这里,这里太危险。反正也没人认得我是谁,我不会有事的。你先去与佛狸会合!” 冯翼被她推得跌跌撞撞,向前奔出几步,幽然回眸。只见杏黄的衣角一闪,林飞已经再度翻墙跳回到禁宫之内。 凤眸一闪,挑起的唇角似乎微微笑了一笑。旋即随着垂睫的动作,将漫天星子都湮没在比夜色更黯淡的幽光里。 抬手清脆地对击两声,两列训练有素的军队立刻出现在宫墙西侧的暗巷内。为首的两名领军,正是近日来负责囚禁太子的御林军统领,以及与御林军做戏纠缠的云木将军。 “阿里虎从东面绕道至西城门,云木兵分四路,守住每一处有可能被他逃脱的出口。” “那我呢。”带着点稚嫩的声线心急地问,排众而出的竟然就是“囚禁太子”事件主谋,宋姬之子。 看向自己的异母弟弟,冯翼柔和地笑了笑。 “清儿,你便和我一起去会会那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拓拔焘吧。”倾眸一笑,艳色流转,哪还有半点苍白受惊吓的模样,“今晚燕城内内外外固若金汤,瓮里捉鳖,倒要看他还能怎么溜得出去。” “是啊。”少年附和,“我们燕国的太子岂是这样容易就被囚禁的吗?拓拔焘不知我们是合伙演戏,他既入了燕都的门,就别打算再出去。” 冯翼笑而不语,一扬手。人马分头行事。 “只怕那位姐姐事后不原谅你……”少年小声地叹气。 冯翼漫不经心地回眸一顾,浓绿包裹的宫墙正被月色涂抹上浓浅不一的银辉。 “她也是燕国血脉呢!为了燕的存亡,做一点牺牲又有什么打紧。” 少年不语,只是抿起一抹苦笑,“哥哥,所以你是我们燕国的太子。” 魏国新君拓拔焘作风凌厉更胜前王。四方吞并一统北方的野心从未有过半点收敛。西秦胡夏既灭,接下来便是后燕北凉。如若不能将之除去,燕国的安危朝不保夕。这次故意利用间谍传话,目的就是为能把林飞骗到燕国。虽然不一定能保证魏王会真的在乎这个小女子,但能在将来的交战中以此做一些筹码也是好的。若是拓拔焘也能跟着一起来,就更可趁机将之在燕国境内除去。一半一半的几率,无论压中哪一边,冯翼都稳赢不赔。只是没想到如此幸运,他竟然真的没有看错……“拓拔焘。怪就怪在你太多情!”朗声轻笑,冯翼已看到约定处,稀疏树影下,瘦挺淡定的少年牵马而行的身影。 废弃的土城墙落着一层淡淡的月色。 牵马的少年回过头,眉眼中的沉静淡定,反而让冯翼有些心绪不宁。些微的不安如云层后的月色慢慢缭绕。他强令加快的心跳恢复平静,展露一抹光艳到使人炫目的笑。 “好久不见呢。”清魅夺人的凤眼在暗中闪烁不定,披着月白色斗篷的美丽男子伸出优美纤长的指甲在空中弹了弹,发出一缕清脆空茫的音色,口气柔和又带了点傲慢,“魏王陛下。” “是啊。”扫了眼随冯翼的弹指声而自巷口闪身而出的军队,拓拔焘不慌不忙地开口,“自从你把赫连定从我眼前带走,我每天都会想起你。” 冯翼偏头轻笑,比夜色更柔媚的发丝瞬间滑落长长的一绺,他绕在指间玩弄,不进反退后一步,“那次真是不好意思。早知道你对我妹妹如此情深意长,我也不用大动干戈把你引来此地。既然都是亲戚,有些问题就变得好商量了呢。” 拓拔焘柔和道:“谈话的时间以后会有很多。并不急于今夜一时。” 冯翼拍了拍手,神情瞬间冷肃了下来,“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只要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就会是后患无穷呢。所以能杀的时候,就一定要置你于死地才是我的信条!” 围成半圆形的兵士手中刷然抽出银色宝剑,剑尖斜斜指向拓拔焘。 拓拔焘毫无惧色地抬眸望去,忽然诡笑道:“太子殿下,这一路费尽周折地诱我来此,真是辛苦了。” 冯翼笑容不变,“哪里……”话吐两字,唇边的笑意蓦然凝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拓拔焘身后的天空陡然射起一团银色烟火,已被堵住的废弃旧城门外蓦然传来千军万马的擂鼓之声。 银色、金色的烟火零星流落,射入城内,数盏飞飘半空的纸灯上都系写着一个“凉”字。 “多情的恐怕是太子殿下你呢。” 站在数柄宝剑的包围丛中,神色淡定的少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蜷曲的手指,神色不变地淡淡说着:“不是从一进城就说了吗?是凉国的使节来了啊。” “太子殿下!不好了!”禁军首领阿里虎满目惶惑冲来禀报,“是凉国的军队!凉国的军队绕过四角城门,从我们身后突发攻袭!” 即使不用他的禀报,圆木冲击土墙的撞击声已经隆隆在耳。放弃从城门直入,转而攻破城墙的做法粗暴直接,却有着出奇搅乱人心的作用。而随利箭飞入城内的星火,正借以风势燎原,随着悬系灯油的纸鸢不断被升上高空放飞城内,远远望去,恰似烽火连绵。 冯翼惊诧四顾,愕然望向拓拔焘,“你竟能借凉攻燕?” 拓拔焘柔和微笑道:“魏国出兵没有道理能瞒得过殿下。北魏一兵一卒的行踪恐怕也在太子殿下撒往北魏的间谍掌握中。可是凉国的公主要去行山打猎,带些人马走点弯路,似乎就不在太子殿下的眼目之内了。” “你!” “你能借宋姬帮你演戏,能借林飞诱我来此。难道我就不可以暗渡陈仓,借机行事吗?”拓拔焘眉梢眼角讥起一片嘲笑。冯翼虽因凉国出兵而内心震荡,却强作微笑道:“凭着公主的一些人马,就能灭我燕都的话,那么大燕也不会支撑到今日了!”他自袖中甩出一串明耀烁人不可方物的事物自下而上地奋力一挥,在场兵士均只觉眼前一烁,一道明光宛若引自天上,随着霹雳一响瞬间照亮西方的天空。 “太子殿下不光人长得秀气,就连武器也是华美夺目啊。”拓拔焘神色如常的仰望自冯翼袖中射出的东西,喃喃语道,“用金银双丝混合明珠制成的金蛇鞭,果然挥舞起来宛如金环闪电哩。这应该是赫连定的秘宝才是。原来也已经属于你了。”不去理会他话语中淡微的嘲弄,冯翼握住鞭梢,凝视拓拔焘的神情格外肃厉, “城门外王弟冯宏的人马等着听这惊雷一响,便进城来参见魏王的风姿,已经等得很久了呢。” “哦。”拓拔焘配合地应了一声,“为了我一个人,值得弄到如此地步大动干戈吗?” “冯翼从来不敢轻视魏王陛下您呢。”冯翼望着他冷冷地说。夜色更深,而流窜满城的绯色烟火却把天空照得一片透亮。烟花烁烁的背景中,手持金色长鞭的青年眼若秋水长眉冷厉,“毕竟可以弑父夺位的主君,别人又怎么敢去小觑呢。” 拓拔焘好言好语道:“说得是呢。佛狸也从来不敢轻视能舍下身段,去给胡夏国主做小倌,给北魏的无名小子倒酒斟杯的燕太子呢。所以你说——” 冯翼眉梢一颤,忽然听到城内四角同时传来隆隆作响。 举起一根手指以最最无辜的表情轻摇了摇,拓拔焘眨眨眼睛问:“我怎么可能只准备一手,就只身来你的大燕国呢。”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轻柔缓慢极奇诡秘。眼中的冷意却让冯翼自心底泛起一阵无力的冷寒。 “禀报太子!”一骑兵马从远处奔来,到近前竟已是个浑身是血的血人,披头散发嘶吼道:“王弟率军进城与城内守备交战!燕城已陷入大乱中。” “怎么可能?!”冯翼坐在马上,冷冷俯望,眼中却带出一丝迷茫,“冯宏是接到我的信号才会进城的。他不可能斩杀我燕国将士……” “冯宏当然不会了。”拓拔焘奇道,“可是太子殿下,凭什么相信,那驻在城外的军队,就一定还是由你那亲爱的王叔统领呢。” “你……”慢慢偏侧过头,冯翼望向拓拔焘的眼中渐渐加入幽深的怨恨。 “对啊。”拓拔焘终于忍不住大笑,“我根本不必动用北魏的军队。只要替换一只你家的头羊就可以让你自己乱作一团了。谁叫你城府太深,明明简单可以做好的事,也要备东备西反而让我钻了空子呢。” 冯翼无声惨笑,“好一出釜底抽薪……” 拓拔焘微笑回敬,“不,是将计就计。如果你没有害我的心,也不会惹来这样的结局。” “别说得那么好听了。”一抹煞气染上冯翼的眉尖,“反正你早晚还是会带兵攻过来。” “是啊。”拓拔焘拍手笑道,“只是不会这么顺遂。” “你以为你必定大获全胜吗?”冯翼俯身,在马背上忽然笑得诡魅。 拓拔焘自信地挑眉,“不必强撑。燕亡已是命中注定。你自己也知道这城早就是个空壳。否则你又何必使计来诈我。”“那么……你的心上人,我家妹妹,又在哪里呢?” 飘忽的话语如风掠过耳畔,随即是城墙被圆木推倒的轰隆之声。凉国公主英姿飒爽地带领凉军如决堤潮水涌入,使得他们瞬间被流动的人马分成两列。拓拔焘心中一紧,遥望冯翼。而挥舞一根长鞭如鬼魅轻捷的男子已经跃上城边扶柳,回眸一顾,滟滟的眼眸里含着一抹比烟色更加深重的怨毒。 “燕国就算剩下一个人,也会给你好看的。” 掀唇一笑,依旧笑得宛如夜色里的流光,燕国太子歪头一笑,隐没在已变成混乱战场的西城角。 寂静的寝室悄无人迹。烛火烁烁在红砖地上投射下淡青的灰影。擎着一盏烛台,在愈加深重的阴暗中走了很久,才隐隐见到闭合状的大门。 不安的潮汐在心底翻涌。 这里真的会是燕国皇帝居住的寝宫吗? 可是自幼精研八卦阵形的她,在方位感上向来很有自信。这里确实就是冯翼指给她的路线了。他总不会连自幼生长的宫殿都搞错吧。混混沌沌地走了许久,也见不到半个人影。起初宫内的骚动声也随着她步步深入而变得渐渐听不到了。 停下脚步,林飞轻蹙眉梢。迟疑地把手碰触上镶有麒麟图腾的门扉。 冯翼说父王病重生命已如风中油灯…… 冯翼说如果不见父王最后一面,将会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是呢,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概念? 每每总是朦胧地浮现在眼前的模糊的称谓……会像师父那样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或者像师兄那样油嘴滑舌却亲切的人呢?还是像北魏先王一样,是威武严肃的帝王?抑或像冯翼一样,有着使人易于迷醉的笑靥呢…… 手指轻轻碰触下,门扇戛然开启。 “我自七岁起就知道燕国一定有灭亡的那日。” 穿着雪色衣裳的人背对着身后,缓缓梳头。 “为何?”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阶前,衣衫凌乱的男子头也不抬,好像只是为了回应他般淡淡地问道。 “上无贤君,侧无良臣。没有肥沃的土壤,也没有富饶的矿藏。连年内战兵士疲惫。只要邻国出了心怀一统之志的君主,燕国定然无有还手之力地消亡。”他柔声说着,话语却并不带任何凄怆。拿起一根束发的簪,将长长的黑发全部盘在发顶,随即戴起摆放在匣柜里垂有软琉的王冠。 “我比较喜欢你披着头发的样子。”殿下的人说。 冯翼笑着回眸,凤眼长长地一扫,“不行呢。”他用安抚小孩子的口吻柔和亲昵地说道:“燕王要有他的仪表。” “不做燕王不就好了吗?”殿下的人冷语道。 “我生来就是北燕王,你生来就是胡夏王。这些事都是命中注定。”冯翼深深地看他,“所以不是我们想改变就能改变。帝王的宿命,没有成王败寇,唯有成王败死!” 宫外兵火正乱,从宫殿遥望出去亦可见满天飞火乱窜。哀叫之声应和着猎猎风火燃遍燕都。而冯翼与赫连定却置身事外般只是凝视彼此。 “你说得对。”赫连定哂然一笑,“我生来就是王,也只会作为一个王而生。当我不是王时,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恨我吗?”冯翼侧首,摆弄着垂在肩膀的玉琉,“我帮拓拔焘算计了你。” “你是对的。”赫连定懒懒道,“否则接下来攻打燕国的人轮不到那小子。” “其实你不必太早放弃。”冯翼恻然道,“你现在离开这里,难保以后不会有一番新的作为。” 赫连定望向坐在王座上年轻的末代燕王,煞气的眼神渐渐变软,“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吐谷国带走我?为什么现在,你要放走我?”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拓拔焘手里……”冯翼渐渐漾起清魅夺人的笑,“也有可能是,我根本不想你死……” 宫门口传来的隆隆炮火,一时间湮灭了冯翼的声音。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掷给殿下的赫连定。自己却安静地坐在王座上,穿戴起燕王的冠服,拿出一丸足以致命的砒霜。 “你走吧……你的赫连一剑在手无人能拦。”长长的睫毛眨也不眨,他盯着指间白色的丸药,“而我势必与燕国在今夜一并消失。” “你若势必要死,我这夏国亡灵又何必定要活着呢。”赫连定笑了笑,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能与绝代佳人一起死,生死有什么大不了。左右我一早便输了。无往而不胜的胡夏王从见到你冯翼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从此一败涂地了。你不愿成王败寇,你骄傲得赫连亦只求成王败死。”执剑于颈,他深深地望向墨发清羽的男子,“冯翼,愿来世你不是燕王,我不是夏王。”轻轻地将丸药泯入口中,冯翼眉睫线交,冲殿下的身影凄然一笑。 “能和绝代英雄共死。冯翼也觉得很划得来呢。” “为什么会是这样!” 林飞看着棺木中早已陷入长眠的长者。 “陛下半年前便已仙逝了。”从旁接住林飞手中掉落的烛火,魏彪冷冷地解释,“只是太子一直把这个消息辛苦隐瞒,为了不让燕国大乱。”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林飞惊怒转身,看着出现在面前的青衣男子。 魏彪扶住摇曳的灯火,掀唇笑了笑,“因为你不仅是他的妹妹,更重要的,你还是北魏君主心上的女人。” “佛狸!”林飞蓦然巨震,推开魏彪,急急转身,“你们要对他怎样!” “你现在赶去也已经晚了。”魏彪微笑,“太子殿下辛苦设局,就是要捉住魏国主君,以保燕国太平啊。” “他利用我!”林飞惊怒的喊声刚刚发出,便听到外面传来一连串隆隆巨响。二人争着奔出,找到窗口处向外窥探,只见由高处俯望,燕城沦为火海。漫天飞舞着凉字纸灯。 “这是什么?”林飞仰望。 “天哪……”魏彪震惊无力回神,手指指向半空如烟花散落的火屑,“这是凉国的‘风舞’……是凉国玉公主发明的攻城武器……可凉、凉国怎会攻燕!太子——” 他转身要跑,林飞一把捉住他的背,咬牙切齿地命令:“带我一起去!” 魏彪皱眉回身,“公主,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万一有什么变故,你是燕国血脉。” “变故是指什么?”林飞脸色变幻。 “太子中计了。拓拔焘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太子的布局了啊!”魏彪急着去察看冯翼的情况,偏偏被林飞的手指拽得死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飞眼中有惊骇、有不信、有绝望,“难道你是说……这!”她指向城下燃烧的燕都,“这是佛狸所做吗?” 不可能!佛狸是应她之请,才陪她来燕国救冯翼的。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呢?她完全不能了解魏彪究竟在说什么。 燕国太子是她的兄长!魏国君主是她的恋人! 而结果是他们全把她当成筹码,一再利用她、欺骗她吗?是这样吗?!林飞愤力甩开魏彪,她才不信有这样的事!因为佛狸早就向她发过誓,佛狸说过再也、再也不会骗她了。 “公主!现在宫内混乱,你不要乱跑。”魏彪咬牙,在身后辛苦追赶,“我答应太子,我得照顾着你!” “我不要听,你住嘴。”林飞伤心已极,她只想马上见到冯翼与佛狸,问问他们,究竟把她当成什么。 而被泪水湮没的视线里,竟然真的看到了此刻最想见到的一个人。无论在何等情境里,她总能一眼望到的那个人…… 追上去、追上去,她推开那扇大门,她要问一个清楚:“拓拔焘!”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却也好像是第一次如此生分地称呼他。却在见到下一秒的影像后,凄厉呜咽地喊出:“哥哥——” 华服羽冠的冯翼,倒坐在大殿空落落的王座上。绝美的脸上有着一线触目惊心的紫红,由唇边淌至胸口。而殿下某一人早已身首异处,那头正向她这里滴溜溜转来,五官深刻鹰目高鼻一字剑眉……正是曾经共桌饮酒化名夏云的胡夏主君赫连定…… 林飞捂住自己的嘴,往后倒退数步,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林飞。” 向这里奔来的人,是她此刻最害怕最不想见到的人——拓拔焘。她的佛狸……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哭着任由泪水迷住眼睛,她哭着问他,“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在燕都早被废弃的西城门旧址那处见。你答应我的,在那里接应我哥哥。带他到魏国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别告诉我说,你身上的血不是燕国人的。”“林飞,你冷静一点。”拓拔焘没想到林飞会在这个时候窜出来,“你听我说。”他急急数落冯翼的不是,“一开始这就是冯翼的圈套。” “你住嘴!”林飞摇着头捂住耳朵,步步后退,“既然知道是圈套,你为什么还要来?你根本、根本只是想要利用我这个白痴!假装被他骗过而来谋策你自己的利益。” 拓拔焘眼见林飞一直退到宫城边处,十分心急,“我承认我是利用了这个机会。但是我真的没想要利用你!利用你的人不是我,是冯翼啊!”他其实知道他对不起林飞,但在拓拔焘内心深处,并不认为他用这个机会联络凉国一举灭燕有什么不对。身为一个君主,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但是他没有办法置林飞的感情于不顾。他最害怕的事,就是林飞不肯原谅他,所以纵然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说这些话,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将一切都推到冯翼身上。 “住嘴!”林飞哭得满脸俱是眼泪,“你太残忍了!拓拔焘我不会原谅你的。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好不容易相信你了,即使你一再犯错,我也相信至少你对我是好的。至少你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 “我没有想要伤害你。他是自杀。”拓拔焘急急辩解,“我不会杀他。因为他是你兄长啊。” “对。”林飞眼泪纵横,一早迷住了眼,“像你这样的人,以为不杀他就已经是你最大的仁慈了吧。可是你灭了燕国,他又怎么可能不死。在你心里,成王败寇原是很自然的事,你根本不会想失败了的人有多痛苦。” “对啊,我不会想!”拓拔焘也恼怒了,“难道我乖乖地任由他杀了我,才是喜欢你的证据吗?” 林飞心口一阵绞痛,她按心弯腰,回答不出。她只是不断哭着自问,为什么她生命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抛弃她,欺骗她。 父亲抛弃了她,因战乱。 师父抛弃了她,因生死。 兄长欺骗了她,因燕国。 佛狸欺骗了她,因野心。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要不断地向他们妥协?为什么就连声称爱她的人,也可以这样对待她。 这一刻,站立风中,只觉好冷。 尽管燕城在燃烧,像平凉城里最浓艳的枫叶那样,却还是让站立在这高处俯望城下的林飞觉得冷彻骨髓。满心满眼,俱是绝望心灰。 站在冷月之下,衣角飘拂的男子是谁? 是那个在柔然大漠,她奋不顾身从流沙里救出的小孩子吗? 是初见那日音色诡魅贴在耳畔轻声絮语的少年吗? 是伴她游历江南,神色淡定少年老成的佛狸吗? 是秋分之夜,与她并肩坐在扁豆田里祈求白头到老的恋人吗? 如果是,为什么同样是这个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惹她落泪,让她难过? 失魂落魄地向后再退一步,林飞怔怔地望着拓拔焘。 是了。他早就计划好了。 他早就认定,狡猾地认定,即使他再怎样骗自己,自己都会原谅他。因为他有这样的自信,才会不害怕失去她的一再触犯她的底线。是她一直以来,都太宠拓拔焘。她和他都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不管再怎样对待对方,最终都会取得对方的谅解,都还是可以在一起。 可是,这一次,林飞不可能再去原谅。 因为她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是我把你带来这里……是我害冯翼死,是我让燕国灭。”林飞笑了,在黑暗中,笑得让拓拔焘阵阵心惊。 “你很有自信,有自信我会相信你、我会原谅你。可是拓拔焘……”林飞瞪大水汽朦萦的凤眼。她瞪得大大的,不肯让眼泪再落下,她哽咽地看着他说:“就算我无法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我也有办法,不让你得到这样一个唯上会重复上你的当的林飞……”最后一句话说完,已经退到宫城角的林飞骤然翻身,向城下坠去。 “飞儿!” “公主!” 拓拔焘与魏彪同时惊叫扑上,却只是各自抓住一片断裂的衣角。 黑色的夜为背景,鲜红的火为衬托。林飞的头发被风扬成羽纱,她就那样深深地凝望拓拔焘,落向被血与火染作枫城的燕都。 像个最最华美的祭品那样。 第10章 公元四三九年九月,凉国出降。北魏帝国统一华北,五胡十六国结束。南北朝时期正式开始。 “陛下,眼下我军士气正旺,可一举过江,攻向南方。” “司徒此言恐有不妥。我军连年争战最好先休养生息……” “南人甚惧我主!应挟其威慑一统天下才是!” “北方诸国遗留问题尚多,需要先平内乱……” 殿前两方人马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北方最年轻杰出的君主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殿侧。 稍顷,道士装扮的男子探出一个头,贼眉鼠眼地冲他招了招手。拓拔焘旋即起身,随随便便地甩了甩袖子,“有事明日再议。”便匆匆忙忙地向后宫跑去了。留下一殿面面相窥的臣子。 “一定是那妖道寇谦之又回来了……” “听闻他这一年来四处为陛下寻找传说的不死灵药?” “世间哪有那种东西?妖道啊……” “这妖道到底什么来历,为何陛下如此信赖于他?” “听说是崔浩那弄臣引荐的。宫内有人传说,崔浩见到那妖道还要称他为师父,根本就是汉人误国。” 将士们摇首叹息一番,也便一一散去了。 拓拔焘站在殿内侧廊前向寇谦之打听情况:“怎么样?”他眉目隐含薄如烟霭却深拂不去的焦虑,这一年来早已习惯了无数次的期待与失望,却终究无法学会不抱期望。 “飞儿吃了那个什么金台灵芝后有没有效果?” 寇谦之讪讪地双手插袖,“要说没效果吧,她也算吃得唇红齿白小脸圆胖胖的。要说有效果吧,反正她还是一问三不知……” 拓拔焘失望道:“那就是无效了?”他拉扯着寇谦之的道袍把他拽到角落,“你不是说,要我隔段时间再去见她。空白中的想念可以刺激她恢复记忆吗?她有没有问起过我的事?” 寇谦之苦笑道:“她看到我,还是管我叫做师父。你说她有没有可能会问到你……” 自从林飞从燕城摔落,虽被位于下方的将士接住,皮肉并无大碍。只有记忆向前凭空倒转了二十年,除了寇谦之以外的人,一个也不再认得。就是寇谦之,这位算得上与林飞青梅竹马的师兄,也是被林飞当作早已仙逝的师父来亲近的。 “自从她这样叫我以后,”寇谦之摸着脸神色古怪,“我就越发觉得我长得真的很像师父年轻时。哎,陛下,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其实是师父生的?” 拓拔焘没好气地甩袖,“谁有工夫管你的身世……” “不是吧!这么现实!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帮师妹想办法的啊。” 不顾寇谦之在身后愤愤不平地抱怨,拓拔焘郁郁不乐地走向供林飞居住的殿室。他将林飞的房间安排在宫内最寂静的竹园,对外只说国师要修身养性,不喜打扰,除了他与寇谦之,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远远望去,有位佳人正站在晌午橙黄的暖色里。似乎听到身后有人,转头明波一睐。 “公主……” 眸中的光黯淡下去,拓拔焘稳了下脚步,又挂上不动声色的面具。面前清丽的女子正是助他一统北魏的功臣,将凉国一手献上的凉国公主祖渠玉。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略有不快。 “听说陛下很喜欢此处风景。每日处理完国家大事便在此修身养性。”祖渠玉扬唇璨笑,“原来竟是真的呢。” “是啊。”拓拔焘淡淡道,“道长学识渊博,著作丰富,与他谈论每每定有收获。” “是这样啊。”祖渠玉单手扶枝侧过肩来似笑非笑,“原来那个贼道士除了偷看别人洗澡,还相当有见识。” “如今他是我朝天师。言语间还请公主尊重一二。” “他是你朝天师,我是什么。”祖渠玉哼笑一声,“我这皇后难不成还输给一个道士?” 拓拔焘冷冷地看她一眼,“公主,你我之间本无情分,一切原是交易。你劝你父王助我,我给你皇后之尊。大家既然各取所需,就不要节外生枝。” “你现在当然这样说了……”祖渠玉阴森森道,“当年若不是我凉国做你的后援,你怎能在复杂的北魏宫廷活到成年。” 拓拔焘不快地截断她:“佛狸做事向来知道感恩,也请公主自己懂得分寸。”他径自推开公主的挡路,进入特意用篱笆围起的竹林。 每走一步,既是轻盈也是沉重。就像他每次见到林飞的心情,既是期待又是惶恐。他忘不了当林飞醒来望着他露出天真的笑容,却微笑着问“你是谁”时,一瞬间好像沉入万丈深渊般的孤苦。虽然这一年来,几乎日日陪伴在她左右,却连半点恢复的迹象也没有。 被自己所信赖、所依托的人,如此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地抹去了。就像是被抛弃了一百次一样地撕心裂肺,却只能认定这大概是一种报应。 他得到天下,却失去了林飞。 虽然她一直就在他身边,虽然寇谦之安慰他说林飞这种情况是受到突发性刺激,说不定哪天打个雷便又自己恢复了也不一定。但他没有自信,他期望她快点恢复,又但愿她永远都不要想起。 因为比失去林飞更可怕的,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被林飞所憎恨。 想要得到的,从来都是林飞的爱情。 所喜欢的,一直都是与北魏宫廷的阴霾截然相反,笑起来有如冰雪初融嵌入丝缕阳光的率真女子。 渴望得到某人的爱,而去用力地想爱某个人。 一边说着:我喜欢你。一边却做出不利于对方的事。不是因为爱得不够,而是这爱太过自私。 有时他想,他一定被林飞看穿了吧。所以到了最后那一刻,那个女孩望向他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复杂难解的怨尤。 从那一秒开始,她就再也不是能任他猜到心事的林飞了。 寂寞地望向竹林尽头寂静的殿堂。 模仿着林飞生长环境搭建的小屋前,女子披着乌黑的直发,赤脚坐在屋前的阶梯上。 “飞儿。”压抑着内心的酸楚,他叫她的名字。 骨碌碌的大眼转来,翘翘的睫毛倏地掀起,圆圆的脸上露出一抹呆呆的笑,“你是谁?” 又是这样,拓拔焘苦笑。走近前去,他弯下腰,让视线与她持平,“我是佛狸呀。” “佛狸是谁?” “是会来陪飞儿玩,送糖果给飞儿吃,永远都要和飞儿在一起的人。”他柔声地一字一句说给她听。 林飞却只是笑嘻嘻地伸出手,打上他的脑门,“骗人!师父说了,平白拿糖果给小孩子吃的都是坏人!” 拓拔焘只能苦笑,视线下垂,见到踩在阶上像年糕一样白白的脚踝。 “又不穿鞋。”他按住她的腿,“入秋了,会着凉。” “不要!不要!”林飞闹脾气地把脚藏在裙子里面,“穿鞋好麻烦的。飞儿不要穿!” “好、好,不穿就不穿。”他怕她跑掉,连忙抓住她的手。只是这样与她并肩坐着,心里某个地方便被酸楚而又温柔的物质填充了起来。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林飞就是他印象里的大人,虽然偶尔会露出天真的样子。但更多却总是保持大人的风度,让着自己、容忍自己。自己的脆弱、丑陋、欲望、野心……每一次只有在林飞面前,才不怕被遗弃般地表露出来。因为相信,林飞一定能够包容自己的全部。用那个“既然已经这样,就算了吧”的大而化之的笑容。 同样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笨拙到再三再四地触怒林飞。 现在轮到林飞是小孩子了,立场颠倒了过来。有时看着胡闹的林飞,才能想起自己是不是也曾经这么任性。其实他不在意就这样照顾林飞一辈子,可他真正的愿望,还是希望她能够恢复记忆,对他说一声:我原谅你,佛狸。 这样的话语,是否终其一生,只能在梦中听到呢。 望着坐在身侧,安安静静双手托腮的林飞,想起的却是有如落叶纷飞的幕幕过往。 “帅帅的小哥,帮我指个路,我就倒给你医药费哦。”保持着鼻尖相对的姿势,有着美丽凤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的样子……“堂堂皇子之尊。为什么反而跑来找一个汉人帮你说话?”用单腿踩在软垫上,摆出金鸡独立的造型手撑轿额俯望他时痞痞的样子…… “我、我不要!”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好像一旦收下他的发簪,就是按下了某个约定的手印时紧急慌张的样子……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豪气干云地一转身,就好像能这样把所有不开心不理解却不愿再纠结下去的矛盾全部扔掉的样子…… 在秋分夜的扁豆田里,像个最最普通的农家女孩儿用一根白扁豆打着他玩时笑闹作一团好开心好可爱的样子…… 她伤心时的模样,她倔强时的脸孔,她哭泣时难过时微笑时欢喜时以及最后的最后那么绝望一顾的样子……竟然全部镌刻在他心里。 她虽然忘记了,可他却没有办法忘记。 相识相知相依的记忆只被一个人铭记。普天之下最严重的刑罚也不过如此。虽然林飞就坐在身畔,一起看着开始飘舞的落叶,但那个不论他做了多少坏事虽然生气却还是没法不原谅他的人,他却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 “你哭了?” 修长的手指伸到面前,娇丽的容貌随着千缕青丝的摆荡,倏地横在他低垂的眼前,转了个身的林飞硬是托起他的脸,用那稚子般娇弱美丽却足以刺痛他心扉的眼神怔怔地望着他看。 “为什么会哭?”手指托起透明如露的泪,“你不是男孩子吗?男孩子怎么还可以哭呢?” 熟悉的声音带着幻觉般的温度这样一波波袭来,像遥远的遥远以前,娘亲被父皇处死的那日,孤小的身影站在城墙处,无声落泪的时候,青纱罩面的男人从身旁路过,又回头,弯起温柔慈爱的眼眸。 “你不是男孩子吗?男孩子怎么还可以哭呢,不管要做什么事,仅仅靠哭泣可是没有办法的哦。” “在你的心里啊,被种下了一颗种子。没有办法拔除的种子,有毒的种子。”长者温柔地看着他说,“但是没关系,只要你能够让它开花就行了。如果它能开出洁白的花朵,你的忧愤也会随着花开而谢落吧。” 那是当时的权臣崔浩对年幼的皇子偶一为之的温柔。 而对小小的拓拔焘而言,所能够理解的开花的种子,就是唯一可以自绝望中拯救他的——权力。握在手中的力量才是唯一不会背弃他的东西,才是唯一可以保护不想失去的人的凭依。 如果没有谁来期待他,那么,只好由他自己来期待自己。所以,不爱他的父亲也好,软弱可怜的母亲也好……无法拥有的东西,就选择放弃。然后,让自己变强,去爱那些他可以拥有的东西。 可是坐上了盼望已久的宝座,望着俯在脚下的朝臣,却为何感觉胸腔之中一片空落落。 有毒的种子已经消失了吗……那么为何没有留下白色的花朵。仅仅只还他于一片无尽的空虚…… 即使遇到了得意的事,让自己感觉开心的事,想要迫切告诉某人的事,却已经失去了可以一直一直向他甜美微笑的人…… 失望地发现,仅仅依靠曾经无比相信的权力,还是没有办法得到幸福,没有办法拥有唯一被他赋予了呼唤他名字权利的少女…… 拓拔焘再也难以忍耐地抱住林飞,紧紧的、紧紧的,任由眼泪湿濡她的肩头,咬着她的衣服支吾不清地哀求:“你回来好不好,请你回来吧。你要怎样都可以,你说什么我都听。哪怕你是回来和我斗智、斗气……” 他说不下去了,被也许林飞一辈子也不能恢复记忆的恐惧攫获。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点迷糊和包容在头顶响起—— “我不会斗智,也不会斗气。但是我会斗草哦。佛狸,不要哭,我们来斗草吧。” 他猛地抬起头,却撞入女子笑成月芽的大眼。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株野草,“哪!我记住了哦。你叫佛狸对不对?男生还哭,真是羞羞脸哦。” “对,我叫佛狸。”他期待又不安地看着她,“再叫我一次。” “佛狸。”林飞回应得清清脆脆。 “好的、好的。”他忙不迭地擦干脸上的泪水,“我们来玩斗草。”他手忙脚乱地拾捡着园中的草木,又是开心又是酸楚。“我一定会让你恢复到从前的……一定会的。”他拔着草,保证般地说着。 不远的几丛竹叶下,有人苦笑摇头,“若让那些将军大臣看到他们一统北方的贤主,陪个白痴玩斗草,一定眼睛也会瞪脱窗吧。” 站在他身侧的女人狠瞪他一眼,“那你为什么不快点带走那个白痴!这样下去,拓拔焘怎么可能会爱上我啊。你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寇谦之慢条斯理地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当朝皇后,慢吞吞地说道:“他现在只是被叫一声名字,就高兴成这样。但是他拥有的时候却又不懂得珍惜,人们为何总是不断犯下这样的错呢。尽管当事人始终觉得以他们的立场来说,他们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却不明白,在情这一字的面前,原本就并无是是非非,你要去伤害爱你的人,本身就已是最大的过错了……” “听不懂你在叽叽咕咕些什么。”前凉国公主今北魏皇后,大怒着拂袖而去。 而寇谦之好脾气地望着心仪的背影咽了口口水,又摸了摸鼻子,这才慢慢地步出,“我说陛下啊。”他撩起道袍,伸出小指优雅地掸落几片肩上的秋叶,“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古老而又先进的失忆症治疗法——‘昨日重现’呢?” 金色的麦田就在视野所及的地平线。 然而牵着女子的手一连走了很久,还是触不到秋日薄蓝的天空下,那伸手便可接触般的丰饶浓重的颜色。 不知道是不是在中途走上了岔道,眼前的路变得越发细窄。他留下马匹,牢牢地握紧她的手,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小石块,一面小心翼翼地开道。 近一年来,他带着林飞去了很多地方。没有人会相信,如今这个风尘仆仆一身蓝色劲装的男人就是一统华北最杰出也最年轻的王者。 就像寇谦之所说,有些事情可以等待,然而另外一些事,一旦错过了时机,就永远失去了弥补的机会。 他带着林飞去柔然,指给她看当年自己失足掉落的洞穴。甚至还不辞辛苦地用绳子绑住腰把自己放进去,学着那一晚的样子喊话给她听。在四面都漆黑,只有月光从上方洒落的夜晚,他不知道被留在上面的林飞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她是会多少想起一些呢,还是依然眨着茫然的大眼,懵懵懂懂地咬着手指?只是这样想着,眼泪就觉得辛酸地要淌下来了。明明他从来都是个不哭的人,却总会被她、被这个叫做林飞的女人触到最最脆弱的部分…… 然后就像当年那个夜晚一样,小小的脑袋慢慢出现在上方,往下望着,映着一天清澈的月色,泉水般的声音温润着他干枯太久太久的心。 “佛狸?” 虽然只是这样怯怯的细小呼唤,或许只是她终于在两个人的相处中重新记住他的名字,却也已经让他看到了希望,让他觉得开心。这开心竟然比他一统了北方的心情来得还要强烈……来得让他自己震惊。 于是他继续带着林飞南下,去江南,再转平凉,去每一处曾经被他们写下回忆的地方。就算林飞没有办法恢复记忆,他也要携她一同造就新的回忆。 爱是一种比较级。 当爱每日就在身边的时候,反而无法感觉得如此强烈。就像只有亲口吃下难吃的东西,才会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好恶…… 一统北方后,他重新举行隆重的登位大典。 俯望着脚下跪倒的臣民,内心却有着说不出的空虚。害怕被抛弃而去不停地夺取,相信只有手中掌握着力量,才能拥有不会失去的东西。 那么,内心深处为何还会如此寂寞呢? 听从臣子们的建议,册立了凉国的公主。他梦想着让与像贡品般被送给父亲又惨遭杀害的母亲来自相同地域的少女,站在国家最高端的位置,以弥补曾经无能为力的缺失。然而他无法给予她爱,哪怕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做到相敬如宾的温柔…… 自四方献上的宠姬不计其数,心却还是遗落在林飞那里。 相信即使自己变得一无所有,只有林飞依然会向他粲然微笑。不用努力、不用争取、就已经属于他的东西,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十二岁那年,就已经与他相遇…… 他曾发狂地许愿说—— 可以换回那时的微笑,用一切交换都可以。 如果还可以再次成为被她所信赖的人。 那薄薄的无形的两个人的关系……真的在断裂之后,便没有修补的方法了吗? 就这样牵着林飞的手,走向看起来那么近,却又像在遥远的地平线一样无法触碰的田地。他揉揉眼,记得那年摸秋明明就在这里……为什么记忆里的风景竟然也会改变呢。 “你还记得吗?”他口干舌燥却又无比耐心地说给她听,“那时我们就在这里打闹,滚到了农人的田里……” “嗯?”她不解地歪头,额上有着因走路而淌下的汗滴。 “我还唱了歌谣给你听,白露早,寒露迟,秋分中麦正当时。”他定定地看着她,细心地擦去她额角的汗水,“那时草在疯长,风在乱吹,平凉城被染得红了一半,白了一半……” “白了一半?”她下意识地皱皱鼻子,像在反驳他说错了。 他浅浅微笑,“红的是枫叶,白的是扁豆啊。就像在说,我们两个一定会在一起白头到老。” “只有我们两个吗?”她翻着眼皮,偷偷地努嘴。 “嗯……”他失落地颔首,“虽然我以为我挑选的是更加合适的人。” 林飞没有回应,而拓拔焘也早就习惯了她的不回应而继续自言自语:“我以为我的心是可以分成两半的。但是真的做了,才发现原来不可以。若是把你放在一座秤的左边,没有什么能达成完美的平衡。只是我错误地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失去你……”愧疚地对上她望来的目光,他伸出指肚,细细抚摸她的脸,“我一直都太自私,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断欺骗你……我总以为,飞儿除了我,就什么都没有。我是最爱飞儿的人,所以飞儿一定会原谅我——这些想法很过分吧。如果你高兴,打我骂我也可以……” 他苦笑地看着她,“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向你索取温柔与牺牲的小孩子,不再是霸道的什么都要把握在手中的拓拔焘。在你从城上掉下去没有睁开眼的时间里,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生根本不可能事事尽如我意。所有的‘两全其美’,都只是靠着另一个人的妥协与牺牲。 “所以我沿着这样的道路和你重头来过,然后选择在终点告诉你,如果是现在的我,重新与你邂逅相遇,我有把握不再做出任何让你伤心失望的事。”凝望她的目光由坚定变成了火热,看着依然一脸茫然的她,他莞尔微笑,“然后,如果你愿意的话,终点就会无限地推移至下一站、再下一站去……我们永远都这样走下去,向着看不到终点的麦田走下去……” “不回去了吗?”有风吹乱林飞的头发,连带遮掩住她的表情。 拓拔焘无谓地耸耸肩,伸手拨开林飞发上沾染的草叶,“——虏马饮长江,佛狸死明年。这是江南人一早在流传的歌谣呢。说我只要率军过长江,就会死的一个预言,已在大江南北甚器尘上。” 林飞迟钝地眨眨眼,被未曾完全整理好的头发,阻碍了视线。 拓拔焘似乎想起愉快的事般微笑着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在传说我会南下的流言啦,不过半个月前到达平凉的时候,倒是意外地听说了些有趣的事哦。” 林飞再眨眨眼,讨厌的野草,被风吹得四下乱飞呢。 “听说皇后传缴天下,说轻率发兵的当朝魏帝已在途中中毒而死。预言竟然灵验了呢……不过这些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说起了呢。” 林飞还是看着他,不明白地歪歪头,小声迟疑地问:“你……不就是皇帝吗?” “嗯。”拓拔焘继续无谓地耸肩。 “那他们为什么要说你死了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呀。”拓拔焘挑了挑眉,“我原本是将一切托给寇天师监管后才出门的。大概他和皇后已经不希望我再回去了吧。” 这样一句短短的话,其实包含了很多很多内容。林飞不解地看着拓拔焘,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说得这样淡定。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快马加鞭赶回去,揭露天师与皇后合作策划的阴谋?就连我也一直认为应该是这样才对呢。”对上少女古怪的眼神,他微笑了,“可是在客栈里,看着你的睡脸,犹豫着要不要把你叫醒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发现那些事对我来说,竟然已经不再重要了。” “不可思议啊。曾经是拼尽全力也要实现的愿望,竟然也会在日复一日中悄然改变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林飞舔舔嘴唇,忽然觉得口好干。 “因为我一直都只是任性地追求我想要得到的。为此毁灭一切放弃一切也无所谓。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发觉我的目标已在不觉中毫无遗憾地改变了……”他望向近在咫尺的林飞,望进她的眼眸深处,“——我最想拥有的那片国土,变成了你的双脚站立的位置。” 风轻轻地拂过,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林飞的衣摆。 茫然的眼神慢慢聚焦,认真地投往不再是少年的男子。 听着他一生最浪漫的一次情话,品味到了他所特有的致歉的方法。 有些东西无法用“对不起”这么轻薄的言辞挽回。 有些关系无法依凭浅薄的我爱你予以修复。 想要得到,就要付出,用同等重量的愿望来交换吧…… 颤抖着伸出手,她捧住他的脸,什么都没有说,就先浅浅地、再深深地吻上去。让用力环住她腰身的男子的发丝和她的一并纠结在渐乱的风里。 佛狸……其实我早已原谅了你…… 不是在这个此刻,而是你牵着我的手,走过这大江南北的日复一日里。 不问你何时发现我的诡计…… 不问你为何心甘情愿中了我所设下的计谋…… 比起被你欺骗的不甘,我更无法接受的是,会被平分的温柔……所以,所以我也算计了你。 我要夺走你最最重要的东西,再还给你一个恢复记忆的惊喜。可是这如果没有你心甘情愿的抉择与放弃,就没有谁能还给我们再一次重新开始的契机。 枫叶轻轻飘舞……染红温暖的夕阳,就算他们还没有走到那片遥远的麦地。一直走下去,在入夜之前,也相信一定可以到达那里…… 让笑声如银铃响起,她环抱住从此以后只属于她一人的佛狸。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中麦正当时。 是的,现在就是属于他与她,重新开始最好的时候。至于后来的后来是去行走天涯还是携手江湖,是杀回北魏快意恩愁还是面对大海春暖花开……故事从来只有开始,也将永远没有结局……所以相爱的人,唯有继续、继续、继续地爱下去…… 爱到枫晴生暖意,爱到此爱难分取。 失忆? 那不过只是骗骗你…… 番外篇 柔然之夜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黄砂。 摇摇欲坠地坐在马背上,因为太冷反而了无困意。 牙齿冻得咯咯作响,懊悔的心情也愈发高涨。 身为一朝国师的她,有什么理由和必要来亲自随军攻打不毛之地吗?怨恨地瞪向容貌妍丽的少年,却嫉妒地看到对方无视严寒依旧凛冽英挺的身姿。装作好心地帮对方掸去肩膀的沙土,趁机掐了掐对方衣袖的厚度。明明是与自己的外袍差不多的薄厚,为何却在抵御系数上存在如此大的差距? 不肯承认这是自己惰于锻炼的结果,她嘀咕着“芦花絮”的故事,将原本舒展的眉眼挤成一团。 风自南面吹来,挟带着不祥的气息。 圆大的落日绵延在地平线的尽头,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冷冽地环顾被风围绕的景色,少年举臂示意军队停止前进。 小心地纵马上前掷出宝剑。 带着红缨的剑的半身没入沙土,却显然刺中了实地而剑身微颤。 林飞把手指缩入衣袖轻轻呵气。大漠里尽是看似实地却为流沙的陷阱,少年时不时地会以这样的方式确定能否前行。而即使证明了路径的安全,她也没有看到过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出现松一口气的神情。 小孩子就要像小孩子才更可爱呢。 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纠正对方的打算。毕竟少年的王者要怎样也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吧。 心安理得地做出不负责任的结论,长长地舒出口气。却在下一秒,被眼前发生的骤变所震惊。 再度前行的军马在前方发出凄厉的嘶鸣,地壳下陷露出丑陋宛若伤疤的裂痕。随身体的摇摆感知到蓦然吹起的狂风。没有任何预兆沙漠中的变故,林飞不知道是遭遇了地震抑或自南而北行来的流沙群。 满头满脸满耳俱是黄沙。 鼻子与口腔也因张口惊呼的缘故吸入厉风挟带的沙土。只是睁开眼睛的动作,就要倾尽全力。却在勉强睁眼的一瞬,见到少年编成辫子的黑发已被狂风吹作漫舞的雾纱…… 双手紧紧攀住裂缝的边沿,身体被巨风吹成与地面平行的姿势。只要稍微地犹豫,脆弱的生命就会在眼前消失…… “拓拔焘!” 沙子卷住腿,每迈动一步也是艰难。 手指一点点接近少年的手掌,终于在被风卷走之前,扣住了一定已经出现骨裂的手臂。 胸口被强风压迫,因无法呼吸而带来炸裂般的痛苦郁塞。 在强风静止平息之前,都紧紧地抱着那个惯常冷淡的少年。 被风刮得无法睁开的眼,看不到少年脸上奇妙的神色变幻。因为生命都是平等无差别的珍贵,即使是她所厌恶的人,在有能力拯救的情况下,也绝对不可以放开。 “手指都断掉了,你真厉害。” 暴风的肆虐重归平静后,在临时搭起的帐篷内,包裹着少年因用力紧扣地面而受伤的手指,林飞却对这种拼命地想要活下去的意志产生了敬佩。 “我有一定要达成的目的,非达成不可。” 和以往,只用微笑填塞她的皇子,有了微妙差别的少年淡淡地吐字,随即将视线投往被落日染红的冰冷地平线。 小小的身体浸透着奇妙的哀伤,寂寞的侧面像全世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般地无助却也因此顽固顽强。对于林飞而言,遇到危险大声呼救是常识,而绝对不向他人示弱的少年,却有着尽可能要靠他自己一人实现几乎不可能实现之事的愿望。 “那个……”林飞嗫嗫地说着,“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来攻打柔然呢。身为皇子的你,即使不这样心急地建功立业,也会有很美好的生活等待你呢。” 回应林飞天真的提问,是少年无声微笑的寂寥。 失去母亲庇护的宫廷生活,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是眼前的少女一辈子也无法想到的黑暗。而他也并不打算随便地向无关的人倾诉心中的愁苦。 望着被夜光笼罩的大地,拓拔焘回想着只在记忆里存在的母亲。 从比柔然要更加遥远的北方而来,被当作贡品般献给父皇的凉国公主——拥有美丽眼眸的他的娘亲……然后,因为一匹同样进贡自凉国却发狂将父皇摔下的马,被以谋反之罪论处。 孤单单地站在宫墙一角,目送被连一匹马都可以战胜的微薄宠爱所打败的母亲,那被送走的尸身。心里缓缓的有什么像被撕裂了一样。所有曾有过的天真的期待也都全部随之湮灭。明明说过,即使再寂寞也会为他而忍耐的母亲,终于还是被动地抛弃了自己…… 不想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所有的愿望都要确实地通过自己的手来完成。他落寞地望向已经抱膝睡着的女子,即使被那个危急时刻的拥抱带来的温度蛊惑。答案也不会轻易地变更…… 静静地走出去,仰望宽广穹隆中的星斗。 在沙漠中行走的知识,用这个身体来慢慢地记忆。 就算所有人都安然入睡,身为王者的自己,也要保持清醒。 缓缓绕过绵延成小山的帐篷,巡视一望无际的沙丘中的绿洲。没有任何遮蔽物仿佛可以一望直至天尽头,这便是大漠特有的风景。总有一天,就连落日的另一边,也会变成服从自己命令的土地。 露出微笑的一瞬,脚下陡然踩空。 下意识发出小小的惊呼,身体却已在一连串的碰撞中落到坚固的土地上。 睁眼向上望去,借着星光,察觉掉入的是口干涸的枯井。好在地壳因流沙行走而变动,当初向下挖得很远的枯井早已不再幽深。犹豫地看了看绑着绷带的十指,想起少女严厉的告诫。 为了以后能够灵活地运用双手,只好放弃此刻勉强攀爬的做法。然而等到天明被士兵发现而拯救,又有些过于丢脸呢。 在他犹豫的时刻,已经熟悉的脸孔从井口探了过来。 “……不是教给你了吗?”带着点不耐却更多是无奈的声音在说,“遇到危险要大声呼救哦!”若不是她睡得轻,被他离开的声音惊醒。他就真的打算要在这种冰冷的天气中,夜宿井底吗? “一旦养成求救的习惯,当你不在的时候,就惨了。”明明因为她的出现,而在眼底显现惊喜的少年,却尽量保持着神色的淡定,不让自己动摇地说道。 “既然你这样想的话,那么便是我多管闲事了。”少女微弱地叹气,旋即缩回脑袋,却又在下一秒猛然转回,朝他扮个鬼脸,“骗你的啦!”然后抛下绳子,“把这个绑在腰上!我拉你上来。”真是麻烦的小鬼哦。 已经习惯被轻易地放弃,却为什么又让他感知到由心底升起的暖暖感情,叫做向往与依赖呢。 被少女拽出枯井的一瞬,身体落入软绵绵的怀抱里。 “拓拔焘,你就是想死,也不要死在我眼前啊……真是的……” 带着哀怨乍听恶毒的嘀嘀咕咕,却因为紧紧地拥抱着他、不惜以自己的体温渡来暖意的温柔,而令少年不经意地翘起嘴角微笑了。 这是母亲离开后…… 第一次被人拥入柔软的胸口。 那么,作为感谢的奖赏…… 他装出怕冷的样子,将少女抱得更紧一些些。 对呢,作为感谢的奖赏,就让你再多抱我一会会儿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