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芙蓉》 第一章 【第一章】 京城里最有名的两家南纸古玩店——「古今斋」权家与「松风斋」尹家,在开春一个大好的日子里,一块儿办喜事了! 一大清早,一班吹鼓手在权家主宅门口热闹地奏起喜乐,宅子里二十多名佣仆,披红缎的披红缎、贴双喜的贴双喜,还有几个捧着一盆盆怒放的红花,将门口堆得花团锦簇。 围观的街坊邻居踮着脚,侧着身,一边看热闹一边议论两家结亲来由。 一汉子啧啧称奇。「前些日子『松风斋』的尹当家走了,我当尹家会被那群一心争夺家产的亲戚吃干抹净;没想到尹夫人还真有办法,眨个眼就攀上『古今斋』这门富贵亲家!」 「听说是权家上门提亲的。」汉子身旁的老妇人接口。 「真的假的?」汉子一脸惊讶。「依权家家势,有必要找一个常跟自家生意打对台的媳妇进门?」 「这你就不懂了,」老妇横了汉子一眼。「尹夫人说,这叫『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权家也是书香门第,想来不会亏待尹家闺女……」 汉子斜睨。「瞧你说得信誓旦旦,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哩?」 老妇人一哼。「刚才那些话,可是我亲耳听尹家厨子说的,句句属实!」 「是呦……」汉子眺着人来人往的权家主宅,还想再说什么时,乍响的鞭炮声掩盖了一切。 「迎亲轿子出来啦!」前头有人喊道。 闻声者,无一不伸长了脖子,望着队伍前方,骑在白马上的新郎官。 不过一见权家独子——权傲天冷着一张脸,底下人又窃窃私语了起来。 「权少爷是不是不高兴结这门亲呐?」一名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嘟囔:「大喜之日,也不见他有半点喜色。」 她身旁的汉子接口道:「听说尹家千金长得挺标致,加上昨儿个送上门的四十八样妆奁,权少爷该也不至于不高兴到哪儿——」 年轻妇人瞪眼。「瞧你说的,结亲又不是在做买卖!」 「不然?」汉子嘿嘿直笑。「要是昨儿那四十八样妆奁能进我家门,就算尹家闺女是个麻花脸大脚婆,我也会开开心心迎她进门。」 「瞧你越说越离谱!」年轻妇人啐。 在众人纷乱的私语声中,穿着大红锦袍,胸口结着一颗红釆的权傲天依旧面无表情地领在队伍前方。 面容俊秀,肤白浓眉的他,横看竖看,都该是备受姑娘青睐的翩翩佳公子。可说也奇怪,长到这把年纪,二十有五,从没见过哪个媒婆上门说亲。 「古今斋」里的人都知道,一定是他个性的关系。 百年传承的老店「古今斋」和白手起家的「松风斋」走的路数不一样。「古今斋」是权傲天曾爷爷一手创办,座上嘉宾,全都是叫得出名号的皇亲国戚;而「松风斋」的客人,则多偏向文人雅士。 也因为这样,权家历代当家,多是手腕灵活、喜兴交往的厉害角色,可没想到竟出了权傲天这一个奇葩。 在权傲天眼里,独独两样东西教他感兴趣,一个是古玩,一个是南纸——两样都是「古今斋」卖的东西。 自家少东这么喜欢自家的营生,照理,伙计应该感到庆幸才对,但详细问一问却不是这样。因为权傲天喜欢的是东西,不是进铺里买卖的人。而且他处事硬,几尽不通情理。 比方一方「洮砚」,他若开价三百两,就肯定要收三百两,一分一毫也不减价。 做生意最重关系,熟客上门,减个五十百两在所难免,然后这少赚的五十百两,再从其它生客身上补齐,外边哪家铺子不是这么做的?可权傲天不是,做事一板一眼,有一就说一的他,以多报少的事他不肯做,但以少报多的事他也不会做——这个性说耿直是耿直,却带给「古今斋」伙计不少麻烦。 主顾不能得罪,自家少主更不能得罪——几回下来,伙计们无不盼望权傲天能学学外边那些纨袴子弟,看是要提笼架鸟儿,还是挟花娘出游都成,就是不要那么常进铺子。 权傲天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怎瞧不出伙计们对他很是头疼。既然不受伙计们的欢迎,他也乐得待在库房研究他心爱的古玩跟南纸,就连刚才,要不是他爹权老爷上库房发了一顿脾气,他才不会放下手边的东西,穿着红袍结红采出门。 对于这桩婚事,真心话,权傲天一点兴趣也没有。 对于女人,他一直觉得卷轴里美人的风姿,更胜于活生生、会跑、会笑、会撒娇的姑娘。 不讳言,他一直觉得人「很麻烦」。从小他爹就教他什么「话留三分」、「人情练达」,要晓得推敲对方的言下之意等等,加上不喜花楼那龙蛇杂处、虚情往来的地方,以致二十多岁了,竟未曾对哪个姑娘动心过。 高坐在马上的他俯视底下看热闹的人群,眉眼间却是一股「与我无关」的淡然。薄而坚定的嘴唇轻轻抿着,心里打定主意,等会儿一进家门,一定要马上回他的库房,继续钻研好不容易才入手的「薛涛笺」。 一忆起薛涛笺里那隐约可闻到的木芙蓉花香,他心眼里哪还有新娘跟亲事的存在—— 京城这端,尹家,穿好嫁裳的尹琉璃正坐在房里等待迎亲对伍。 「时辰快到了,怎么样,都打点好了?」主事的尹家夫人——也就是琉璃娘亲走进来,一见女儿粉红秀丽的容颜,眼眶瞬时红了。 「瞧瞧,我这小丫头打扮得多漂亮,简直像个瓷娃娃……」 「娘——」尹琉璃伸出手握住娘亲的手。「不是约好了,您不可再哭了,小心伤身。」 「我是想到你小时候——」尹母朝一旁婢女看了眼,等她们全数退下,才又继续说:「说真的,要不是你叔伯阿姨那帮人逼人太甚,娘真想再留你一年。」 尹琉璃刚满十七,有了婚约的闺女,十八岁出阁还不算迟。只是自家亲戚全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麻烦精,尹母自认身体不健朗,担心有个万一,心爱的女儿会落得孤苦伶仃,才会趁她还能掌管一切事情的时候,急着把女儿嫁出门。 「不然这样好了,趁权家还没到,我们派人去说不嫁了!」为了逗娘亲开心,尹琉璃故意说着傻话。 尹母嗔了女儿一眼。「嫁妆都给了,聘书也都收了,这时才来反悔,传出去能听吗?」 「但女儿舍不得您难过。」尹琉璃拿了帕子擦着娘亲的脸庞,眼里尽是不舍。 娘跟爹感情向来很好,爹一走,原本雍容华贵的娘就像染了风霜似的,头发一下子都白了。 这时,该是她多陪陪娘的时候,怎知娘突然同意权家求亲,爹走后不过三个月,就要把她嫁出门去了。 「娘会掉眼泪,不全是因为难过。」尹母拍拍女儿的手。「还有一半,是骄傲。你没听过喜极而泣?娘看你打扮得这样美丽,站出去绝对不输任何一家闺女,眼泪就掉下来了。」 「不管娘哭是因为开心,还是因为难过,总而言之,女儿都不许您再掉泪了。」尹琉璃生得一张粉娃娃似的脸蛋,一双眼纯真而明媚,小嘴儿不点而朱。看起来清灵文静的她,却有着外表瞧不出来的坚定与聪慧。 第二章 琉璃她爹尹舜平对她的教养,不若外头一般闺秀,除了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还一样一样教会她鉴赏古玩南纸、如何挑货进货。尹舜平原是打定主意要帮女儿招个家贫但老实的夫婿,再把「松风斋」交由小两口打理。怎知招赘对象还没找好,尹舜平就在进货回程的路上,被狠毒的流寇杀害了。 得知他死讯的那天,尹母跟琉璃,全都惊呆了。 虽说生死无常,但世人总难料想如此噩运,会落到自己头上——尤其是尹家,十多名尹家亲戚在尹舜平死后,便以要照应孤儿寡母的名义,大大方方上门要钱、分家产,更是教尹母气得大病一场,好几天下不了床。 从此之后,尹母一改平日的温顺和婉,狠心下了个决定,尽快帮自个儿女儿找个殷实男人嫁了。 就这么碰巧,权家老爷央媒婆上门说亲——今日尹琉璃才会穿着艳红霞帔坐在这儿。 「好,好,娘不哭了。」尹母挤出笑容。成亲在即,她心里梗了件事,已没法不提。「璃儿,娘有件事,不知该怎么跟你说……这事我也是前几天才听见,消息可能有误,你就姑且听听……」 「您说。」尹琉璃温柔看着娘亲。 尹母一脸抱歉。「据说,权少爷……不大满意这桩亲事。当初是权老爷发了脾气,他才勉为其难遵从。」 闻言,琉璃的粉脸瞬间变得惨白。说来,她跟即将拜堂完婚的夫婿——权傲天,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前年吕祖祠庙会,琉璃趁爹娘到舅舅家拜访,拉着贴身婢女银花一块儿换上男装,学男人拿折扇到外边蹓跶。 吕祖祠香火鼎盛,来逛的人相当多,尤其是庙前卖古玩、珠寳的长巷,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基于好奇,她趋前拿起一块猪肝色的砚,古玩摊老板立刻吆喝着要她小心点,说那方砚可是岳武穆用过的砚呢! 她还没说话呢,身边就传来一声嗤笑,抬头看去,就是权傲天。 一听古玩摊老板那声「权少爷」,她一下明白他就是「古今斋」的少当家。再听他滔滔不绝的辩谈,她终于明白爹爹为何如此忌惮「古今斋」,对于古玩,权傲天并不是个绣花枕头,他确实有两把刷子。 而她手里拿的那方砚,不需权傲天解释,她自己就看得出来,这砚是个赝品——因为那块岳武穆用过的名砚,这会儿正躺在她家库房。她记得清清楚楚,那砚的砚边上,还篆上「丹心贯日」,和「汤阴鹏举志」这两行最重要的证明。 和古玩摊老板辩到一半,权傲天突然转头望着琉璃说道:「这位公子,如果你真那么想买岳武穆用过的砚,可以上『松风斋』一问,我记得他们那儿有一块。」 当时古玩摊老板这么嗔道:「我说权少爷,您也真是奇怪,不但上我这儿找碴,还把客人介绍到敌家去,您是怎啦?嫌银两赚太多是不?」 权傲天转头冷笑。「我只是不屑为了一点银子撒谎。」 出身南纸古玩店名门,懂古玩懂鉴赏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品。因为这机缘,教琉璃一见倾心,从此牢牢将他记得。 只是这会儿乍听娘说他并不甘愿成亲,她心情难免直往下沉,毕竟——她是这么期待再见到他,并且成为他的妻。 尹母一见女儿脸色,忙安抚地轻拍她。「我说璃儿,你也别太过担心,娘刚不是说了,这只是『据说』——」 琉璃心知肚明娘只是在安慰她,依娘个性,要不是有八成的确定,娘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况且无风不起浪,就算权傲天不是对这门亲事有意见,实际情况,大概也相去不远。 她敛一敛心神,认真地望着娘亲问:「娘想要女儿怎么做?」 尹母叹气。她生的这女儿真是冰雪聪明,话一点就懂。「娘只是想告诉你,万一,娘看走了眼,权家并不如娘想的那般善待你,或者权少爷真的——」 不满意这桩亲事——尹母瞒下这不怎么吉利的一句话,顿了下后接口:「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娘永远是你的娘,懂吗?」 情况有那么糟?权傲天,真有那么不喜欢她?望着娘亲温柔的眉眼,琉璃静默了。 她怎么可能听不懂娘的言下之意—— 娘很婉转地提醒她,这桩亲事,万一真不如意,就自写下堂书,返回家里吧。 琉璃心绪宛如海浪汹涌起伏,衬着门外道喜的吵嚷声,房里,却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也听得见。 「璃儿——」尹母担忧地唤。「你还好吗?」 琉璃捏住袖口惨惨一笑。「不大好。」她老实说。「娘这几句话,让璃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 「娘不是有意触你霉头……」 「女儿知道。」琉璃深吸口气,勉强稳下心神。「不过女儿决定,既然要嫁,就会努力到底。万一权少爷真那么不喜欢女儿,女儿还是不会轻言放弃,直到女儿死心为止。」 「对了,娘就是这个意思。」尹母含笑点头。 就在母女俩最后一次相拥泣抱,权傲天也正好领人进门。 琉璃的婢女银花,在门外喊着—— 「夫人,小姐,迎亲轿子来了!」 尹母一听,立刻松开怀抱,抓来帕子擦擦女儿脸蛋,又帮忙补了些胭脂红粉,才把红盖头披上。 望着打扮停当的女儿,尹母又一次落下泪来。「璃儿,娘刚才跟你说的那些,你千万要放在心上。」 「女儿会的。」在两旁婢女的搀扶下,琉璃朝娘亲磕了三个响头。「请娘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 「娘会,娘会——」尹母泣不成声。 在婢女与媒婆的簇拥下,穿着嫁裳的琉璃,亭亭玉立地上了花轿。 位居队前的权傲天手一挥,喧闹的喜乐立即大响—— 两刻钟后,八抬大轿在权傲天带领下,停在权家上房院门口。 权家地大人也多,所以粗分成长辈住的「上房院」,与晚辈住的「下房院」,上房与下房中间,以一座花园与月壳门来区隔。 而权傲天与琉璃一拜完天地,琉璃立刻被婢女婆妈们领入新房所在——之前也是权傲天的住所,称为「花雨楼」。 「我说少夫人。」媒婆刘大婶轻帮琉璃取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圆胖的脸上满是笑意。「等等外头还有喜宴,所以你得耐心再等一会儿,或许要一、两个时辰之后,少爷才会回来掀你盖头。」 琉璃点点头,依娘亲交代,塞给刘大婶一个丰厚的红包。「还有什么该注意,还望刘大婶不吝提点。」 「再来就是桌上这些东西,很重要,等会儿少爷进门,你可要陪着他一口一口吃掉。」 琉璃再点头。这些事,她娘事前也交代过。 「最后——」刘大婶故意顿了顿。「就是祝您跟少爷两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琉璃面色一红,知道刘大婶是在暗示今晚的洞房花烛夜。方才,在上房院和权傲天一块儿拜堂时,她曾借着叩首机会,觑看到权傲天的一双手,匀白细长的手指,配上厚大的掌心,一瞧就知这双手的主人,是饱读诗书、知情懂趣之人。 第三章 她爹生前常说,要端南纸古玩这碗饭,手很重要。不管是笔墨纸砚,还是各类精巧古玩,通通得靠自己的手去碰,去了解。要是一个南纸店老板生得一双粗鲁无文的手,想必做事也是莽莽撞撞,不甚仔细。 琉璃一直以为自个儿爹的手长得相当漂亮,而今日一见权傲天的手,才发觉人外有人。 日前娘塞给她一本《素女经》,希望她好生瞧瞧,结果没想到让她当晚作了一些乱七八糟、羞死人的梦,梦里主角全是自己跟权傲天。这会儿再看见他的手,也难怪她会羞得脸似晚霞。 「好了好了,一趟路下来你也该累了,大婶就不留在这儿逗你。大婶到外头走走探探,有事情找人来唤。」 琉璃站起一拜。「谢大缝。大媳慢走,不送。」 刘大婶拍拍她手,出门去了。 见门一关上,一路没说话的婢女银花立刻蹦到琉璃身旁。「小姐,您刚头被遮着没看见,权家好大啊!」 「我知道。」虽说她头被红巾罩着,可一路被人从上房院领到新房,也知道走了多久时间。 还有这新房,不管桌椅橱柜,全都是温润的楠木木器。楠木相当名贵,一根足要两、三百两。这一房子木器,加上做工,万两银绝对跑不掉。 「奴婢还真是开了眼界,想不到有人可以这么有钱——」银花啧啧有声地摸着房里的十二扇屏风。 现才过午,日头正炙,映着房里三尺高的喜烛,将屏风上头的螺甸嵌花照得闪闪发亮。 「对了,」琉璃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忙拉着银花过来细问:「你刚才看过姑爷,你觉得他看起来怎样?」 「姑爷很好看啊。」银花爽直地答。「一双眼又大又亮,鼻梁挺直,站在小姐身边,根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不是问你这个。」她打断银花的夸赞。权傲天长得多好,她又不是没见过。「我是说他神情,他看起来开不开心,脸上有没有笑容?」 银花为难地摇头。「小姐听了别生气,老实说,奴婢觉得姑爷……不怎么开心。」 她心头浮现权傲天身影,自己偷偷惦念了两年多的俊颜。「他脸上真的一点笑容也没有?」 银花还是摇头。 听见婢女这么说,琉璃心头更沉了。 她忍不住担心,娘那番话该不会一语成谶了? 但一想起自己行前的宣告,她立刻又把沮丧移出心头,还不是泄气的时候——纵使权傲天对这门亲事再不满意,经自己的努力,加上朝夕相处,多少,也会出现点转圜余地吧? 主意一定,琉璃散乱的神魂也定了,稳稳当当坐下来等着权傲天来揭她盖头。可怎么知道,一路从天明等到天黑,桌上的甜汤跟猪心不知都换上了几碗,她心心念念的夫婿,硬是不见人影。 新婚第一晚,琉璃就这样穿着喜袍,掉着眼泪,独守空闺到天明。 次晨,琉璃依礼要「献茶」给权家众亲眷。琉璃正在厅里准备时,权老爷进来了。 他左瞧右望,问了声:「傲天呢?」 佣仆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总管张容凑来他耳边说了句:「少爷一夜没回来——」 什么!权老爷瞪大双眼。「你说傲天昨晚没回房?!」 见一干仆佣低头不语,权老爷发着脾气。「你们这群人,我真是白养你们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要早点通知我——」 「爹,您先别气。」听见吼声,琉璃忙过来解释。「是琉璃要底下人先别告诉您的。」 权老爷霍地转过身,精明的老眼上下打量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儿。 瞧她神色憔悴,看得出来昨晚肯定没睡好。 他曾有听闻,尹家店东——也就是他缘薄的亲家,生前很是栽培这个独生闺女,所以他一直当她是自个儿理想媳妇的人选,想说帮傲天讨个对古玩南纸有点涉猎的媳妇,会比找个啥事也不会的名门千金来得合适。 不过她爹尹舜平在世的时候,曾放出风声说他家只招婿不嫁女,权老爷只好打消念头。 没想到几年过去,她爹意外身亡,尹家忽然又传出消息,说愿意嫁女儿了。 二话不说,他立刻要媒婆去提亲! 毕竟是自个儿挑中的媳妇——权老爷按捺脾气,听她怎么说。「为什么要人瞒着我?」 「昨日大喜,琉璃听说爹多喝了几杯,不想拿这事让您烦心。再一想,傲天一夜未归,肯定有什么事情非忙不可。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晚。」 她这番话不但合情合理,又帮自己儿子找了个漂亮台阶,但就是委屈了自己。 三、两句话,就把权老爷的心给收服了。 真是个体贴温柔的孩子——望着新媳妇儿秀雅的眉眼,权老爷忍不住心疼起她来。 「好一个来日方长。」权老爷轻拍琉璃肩膀。「爹知道你意思,你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爹要老实告诉你,关于傲天,绝对不能太宠。」 琉璃眸子一转,接着摇头。「琉璃不懂。」 「他有些脾性,等献了茶见过亲戚,爹再找空一样一样告诉你。」说完,权老爷领着琉璃走进大厅。 正午又开了五桌宴席,用意是补请昨天来不及列席吃酒的客人。忙到了下午,权老爷才又唤人来找琉璃。 问过她半日情况,适不适应、有没有缺什么东西之后,权老爷接着说了:「说来是爹不对——」 子不教,父之过,权老爷劈头就道歉,弄得琉璃好不尴尬。 「爹千万别这么说——」 「不不不,我说的是真心话。」权老爷花了好一会儿时间细诉儿子生平,边说他边想,自己是不是严格过头了? 「古今斋」百年来和皇亲国戚脱不了关系,所以权老爷不希望儿子也染上皇族奢靡虚荣的习性。但也因为这样,权傲天除了琴、棋、书、画、古玩、南纸以外的东西,一概不懂——当然也包括女人。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权夫人走得早,加上权老爷未续弦,除了家里的婢女之外,权傲天找不到机会跟女人相处。 琉璃听得津津有味,虽说权傲天昨晚才害她掉了一夜眼泪,但再怎么说,他仍是自己中意的对象,在还没彻底死心之前,能多了解一点是一点。 而且,照公公的说法,权傲天也不是什么寡情薄义的恶人,只是个性过于耿直罢了。 她现在了解了,他之所以让她独守空闺,不全是因为他讨厌她,而是他并没答应要跟她洞房。 当初公公只逼他换上喜袍出门迎娶新娘,基于孝顺,他做了,所以一接完新娘拜过堂后,他也就走了。 权傲天这性格,琉璃并不陌生——因为她爹也是这样的人。 这么一想,对他的怨,自然也就少了一大半。 待公公停口喝茶,琉璃才出声问:「所以爹知道傲天在哪儿?」 权老爷叹气。「他只会去两个地方,不是待在宅子后边的库房,就是待在『古今斋』的库房。你不用担心,爹这会儿就派人去把他挖出来——」 「等一等——」琉璃忙说:「琉璃想到一个主意,还望爹成全。」 权老爷点头。「你说。」 「琉璃想的是,先给傲天几天时间休息。」 权老爷惊讶道:「你是说,你要任他待在库房,几天几夜没个踪影?」 第四章 「是。」琉璃头轻轻一点。「说真话,琉璃在嫁过来之前,还不晓得爹跟傲天曾为了亲事闹过脾气,我猜想傲天被逼着成亲,心里也是百般不愿——所以才希望给他几天时间,让他缓和一下情绪。」 「那你呢?」权老爷从没看过她这样的姑娘,年纪轻轻不过十七,就这么知道要替人着想。 「我——」琉璃顿了顿,想着权傲天俊朗的眉眼。「我自然也是希望能跟傲天好好相处。说真的,若今天是我被逼着跟人成亲,我肯定会跟傲天一样,答应做的事一做完,立刻溜得不见人影……」 「你也太好说话了。」权老爷为她抱不平。「要是他一辈子躲在库房不现身,难道也要叫你陪他一辈子独守空闺?」 「不,琉璃不是这意思。」她缓口气又说:「琉璃只是想,琉璃可以趁这几天时间,多了解一些傲天喜欢的东西。像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我尽我所能多学一点,之后再亲自到库房请他出来。」 权老爷眉一挑,听懂了。「你打算跟他培养感情?」 琉璃脸红。 她这小女儿羞态一露,权老爷明白,这玲珑剔透的小姑娘,对自己儿子是有情的,虽然他一时想不透,她到底是看上他那傻儿子哪一点? 「既然你这么有心,爹当然不能够扫兴。」权老爷一口应允。「就依你主意去办,给他几天时间喘息。」 「谢谢爹。」琉璃笑逐颜开。 望着琉璃秀雅清灵的容颜,再一想傲天那刚直古板的脾性——权老爷暗自摇头,就希望傲天他能及时开窍,不致辜负了美娇娘一番情意。 知子莫若父,新郎官权傲天果真如他爹所料,一拜完堂后,立即换下一身喜裳,躲进库房研究他好不容易到手的笺纸——「薛涛笺」。 算算,也三天过去了。 专门伺候他的小厮福山,则是一脸不舒坦的模样,时不时在旁发出「嗳」、「啊」地长吁短叹。 望着少爷沉醉地研究着「薛涛笺」的侧脸,福山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不妙啊!福山回想这几天到外头备膳时,众人那恍若无事的表情,让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依老爷脾气,老爷早该在洞房花烛夜当晚不见少爷时,就气冲冲杀来教少爷好看了。怎知左等右等,三天过去,老爷却连个影也不见? 开头福山还以为老爷不在,家里才会一片风平浪静,特意问了其它人后,发现老爷在家,他更好奇了。 难不成——新进门的少夫人一直掩着秘密,没让人发现少爷始终没回房的事儿? 再一想,也不对,蛋壳再密也有缝儿,权家婢女少说五十来个,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眼睛? 但福山提心吊胆守望了三天,就是不见半点风声。 想不透,福山恍若无人地踱起步来,为什么老爷跟少夫人会这么「平静」?会不会是少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还是有什么其它的原因…… 「你挡到路了。」正对光检视手里「薛涛笺」的权傲天,皱眉骂了福山一句。 「啊、啊——对不起啊,少爷。」福山连连致歉。「怎么样?您做的『薛涛笺』——」 「不好。」权傲天将手上的笺纸一揉,泄气地往桌上一扔。成亲过后三日,他已做了大概五回份的「薛涛笺」,但就是做不出买来的「薛涛笺」那种柔润光泽跟颜色。 他坐下来又将书上记载的「薛涛笺」做法再看一遍,揣度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书上写「薛涛笺」共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和浅云等十色——可别说十色了,他就连最简单的深红,也做不出一模一样的颜色。 明明他用的料材方法,都跟书上写得一模一样啊——他歪头想着。 见少爷又自顾自沉思起来,福山终于忍不住。「我说少爷……您不觉得,该是您回房见见少夫人的时候了?」 权傲天瞟了福山一眼。「见她干么?」 福山大着胆子说:「小的是觉得,您就这样把人晾着不闻不问……有些说不过去……」 「我只答应我爹娶她,可没答应会回去见她。」权傲天合上书后起身,打算试做一回「薛涛笺」。 对于把新婚妻子搁着不管的事,权傲天可是半点愧疚也没有。 他就这性格——答应的事,万死不辞;没答应的事,半点也不肯做。 在他眼里,重然诺是人生第一要件,至于人情义理——哼,那是什么东西? 福山伺候权傲天十多年了,怎不知道他个性。但就是因为这样,福山才觉得自己更该好好劝他一劝。 「少爷坚不回房,难道是打算要在库房里待一辈子?」 「是又怎么样?」权傲天才不觉得待在这里是件苦差事。瞧这库房,古玩纸张堆栈,随手一拿都是能教他研究赏析好几天的稀罕寳贝,若能待在这里一辈子不出门,庆幸都来不及。 「少爷——」福山还想讲话。 「少啰嗦。」权傲天又从架上取了另一本书,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我肚子饿了,你到灶房弄点吃的进来。」 见少爷表情,福山清楚,自己再怎么说他也听不进去了。 叹口气,摇摇头,福山躬了躬身到灶房张罗吃食去了。 琉璃等的就是这一刻! 福山一从库房出来,守株待兔的佣仆立刻通报「花雨楼」的少夫人,琉璃一听,立刻不假思索地将裙摆一拎往灶房跑去。 「福山。」 福山方踏进灶房,就被一道清脆声音唤住。他回头,看见一名身着桃粉短襦,粉色褶裙的娇美女子,在婢女陪同下快速奔来。 瞧众仆佣看她的表情,不消介绍,福山已知道来者何人,定是过门已三天的少夫人。 「福山见过少夫人。」福山一整衣袖肃立。「不知少夫人有何吩咐?」 「我只是想请问傲天的情况——」琉璃朝库房方向看了眼。「他还好吗?起居坐卧,有遇上什么问题吗?」 「少爷一切都好。」福山恭敬回话。 「那就好。」琉璃微笑。「对了,你是出来帮少爷备膳的?」 「是。」福山点头。「少爷刚说他肚子饿了。」 「福山。」琉璃走近了一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帮忙?」 福山望望灶房四周群聚的佣仆,不解大伙儿为什么都用一种恳切的表情望着他。他有些疑惧地回话:「少夫人,尽管吩咐。」 「我亲手料理了几道菜,都是傲天爱吃的,你过来看看——」 琉璃领头踏进灶房,橱子里搁了冷菜两道,炉子上温着热菜三道,还包括一盘切得方整的枣泥甜糕,福山点点头,确实都是少爷爱吃的菜肴。 福山心里颇为感动,没想到少夫人心胸这么宽大,一进门就被少爷丢着不管,她非但不气,甚至还亲自做了少爷爱吃的料理。 回头真要在少爷面前多夸少夫人几句!福山主意打定。 「少夫人是希望小的帮忙把这些菜送到少爷面前——」 没想到她却是摇头,望着福山徒出赦然的笑。「我是希望,你能把这次送膳的机会让给我——」 【第二章】 「少夫人,」两人行至库房门前,福山停下脚步望着琉璃说话。「容小的再次提醒,少爷个性比较刚直,若见到您发了火,您就念在他并非有意刁难的分上,别跟少爷多计较。」 第五章 琉璃会意。「你是担心我冒冒失失闯进去,傲天会生气?」 福山尴尬陪笑。「少爷做事喜欢按照规矩,他吩咐我出来端膳,却见到您端膳进去,小的实在难料少爷的反应,就怕您受委屈。」 她听出福山的关心。「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见不好就收,绝不会胡搅蛮缠。」 「既然少夫人都知道,小的就不多说了。」福山将拎在手上的食篮交出去。「小的会在外边候着,要是发生什么事,少夫人扬声就是。」 「谢谢你。」她望着福山笑了笑,拎紧食篮,顶开沉重的库房大门。 待在原地的福山,正双手合十,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进门—— 库房门一关上,琉璃很自然地眯起眼睛,让双眼早些适应骤暗的环境。爹还在世的时候,库房向来是她与爹最爱待的地方,所以一进来这地方,她倍感亲切。 不难察觉,权家的库房大多了。 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连五座摆满宣纸笺纸、扇面、笔墨砚台、笔筒笔架的木作架子,往后边走一点,才是层层堆栈的木匣木箱,上头全贴着注明出处品样的纸笺,随便一望,只见一只木匣,外头贴着「大唐贞观年制」、「镂雕促织罐」,算算已有百年,少说一个也要六、七十两。 她微微一笑,缓步走向里边燃着烛火的套间。 据佣仆说法,库房本来是四体通透,但因为少爷常逗留不去,老爷不得不隔出一间房,好方便儿子坐卧起居。 几年下来,据说里边连造纸工具都有了。 来到虚掩的门前,琉璃放妥了食篮,才抬手轻敲了敲。 「还杵在外边做什么?」权傲天以为来人是福山,劈头就说:「不是跟你说我肚子饿了。」 琉璃一听,忙将食篮拎进去。 权傲天依旧读着他的书,浑然不觉这会儿布着菜盘的,是他新进门的妻,而不是小厮福山。直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钻入鼻里,他才受吸引地挪开眼。 「今天吃核桃炙腰子?」 这是他最爱的一道菜,但做法相当费时——得先把猪腰子用生姜盐水煮熟,去膜切片;再将捣烂的上好核桃加进腰片炒匀。还得不停地手炒,直到核桃里的油分渗入腰片,再添入好的秋油、陈酒跟香料烹透。吃起来咸香有味,是下酒的妙物。 这么一转头,他便看见了,布菜的人是个他从没见过的姑娘。 他蓦地皱紧眉头。 「谁让你进来的?福山呢?」虽不识得她脸,却也敏锐地猜知她是何方神圣,肯定是他那刚过门的妻。她来这儿做什么? 望着他板起的俊脸,琉璃有些慌,也有些委屈。就算陌生人见面,也该有个笑脸,何况他们还是刚成婚的夫妻。 但一想起公公提点过的——她告诉自己还不是气馁的时候。 她露出笑颜说:「福山在外头,是我要他给我个机会,让我送顿饭给你。」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她笑,他脸色虽然还是不好,但口气已略略缓下。 「我不喜欢生人在我面前晃。」 他这话说得她心里一疼,都已经嫁进权家三天了,没想到到现在,他还不当她是自己人。 她收起笑容,满是歉疚地一福。「我知道我这趟来,是冒失了。我也不求多,只希望你给我一顿饭的时间,你用完腾我就出去。」 「给你一顿饭时间做什么?」他打量她。 「我想好好看看你。」她大着胆子说。「嫁过来的时候,随行的婢女们都说你长得好看,但我却分薄缘悭,始终遇你不着……可以吗?」 权傲天吓了一跳。他虽少跟女子相处,但也知道一般大家闺秀,是很少像她一样,这么直白不拐弯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 或许在旁人眼里,她言论是大胆了点,但个性直率的权傲天反而欣赏她的大胆。 让她待着,自己又不会少块肉——垂着眼想了片刻,他轻「嗯」了一声。 琉璃灿然一笑。 她一颗心现在怦怦怦怦乱跳,别看她好似无所惧怕,其实她心里忐忑极了,实在拿不准他会不会坚持原意,连顿饭的时间也不给她。 这会儿,她总算安心了。 「来,趁热吃。」她添好一碗饭,又拿出一壶「白玉泉」,斟了一小杯递到权傲天面前。 权傲天老实不客气,径自挟了块腰子入嘴。 「怎么样?合不合你口味?」她亮着一双眼问。 他默默嚼了嚼,又啜了口酒,此时只有一句话能形容——啊,通体舒畅! 再一看桌上还有三鲜蛋跟火腿黄芽菜,他朝她看了一眼。「厨子今天这么费工夫,弄了一桌我爱吃的菜?」 她微微一笑,自个儿承认了。「是我一手烹的。」 他停箸不动。「为什么?」 她耸耸肩,没讲出心里真正的话。「没什么,只是这几天闲得发慌,就顺口问问你爱吃什么。」 顺口问,就能顺手做出这一桌料理? 虽说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毕竟是自个儿爱吃的东西,多少知道怎么整治。单说眼前这盅三鲜蛋,就得费两次工。 第一次用鸡蛋两枚,打匀后放进蒸笼里,蒸得半熟半透,嫩得像水豆腐似的,才另加作料,冬菇、火腿屑、虾仁等等,最后再加一枚生鸡蛋,连同先前蒸好加料的嫩蛋,一块儿打匀之后,再拿上笼蒸。 厨子同他提过,蒸一盅三鲜蛋费的时间,绝不输做一道大菜。 算算这一桌料理,从洗菜备料到烹好,少说也要花上两、三个时辰——她费这么大工夫只为了一句「闲得发慌」,他又不是三岁孩子! 「说吧,你来这儿的目的。」在他没弄清楚她所为何来之前,他是不会再动筷了。 「真的没有。」她打死不认自己别有居心。公公提过,傲天讨厌心机、讨厌算计。要是被他知道她心底真正想望——她希望他能因此看见她、接受她,难保不会弄巧成拙。 他瞧瞧饭碗,又瞧瞧她脸,脾气发作。「我吃饱了,东西收一收出去。」 她眼一讶,「怎么可能!你才吃一口——」 「我说我吃饱了。」他不耐啰嗦,直接起身离开。 她身一窜,挡在他面前。 「好啦好啦,我坦白说。」她红着眼眶看他。「我之所以做这一桌子菜,是希望讨好你。」 「做什么讨好我?」他仍旧瞪着她看。 竟然这么问她!她噘起小嘴。「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是你用八抬大轿迎回来的妻子,做妻子的想讨好她的夫婿,该是合情合理的吧?」 她这么一说,倒换权傲天站不住脚了。 这门亲,虽说不是他自己讨来的,可至今三天了,他却连半点为人夫的警觉也没有;而她非但不怪他,还殷勤做了一桌菜,他能说她不对吗?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冲着刚刚答应要给她一顿饭时间的分上,他突然转回圆桌,安静捧起饭碗吃了起来。 见着这景况,琉璃松了口气。 想来,他也不是没法说道理的人呐—— 望着他静默的背影,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甜是酸的。 正忖着该不该上桌服侍,回头,她突然望见一样她很熟悉的东西—— 「薛涛笺!」 权傲天闻声转头。「你也知道『薛涛笺』?」 第六章 「薛涛笺」至今已有百年,但因做工不易、材料难寻,普通制纸作坊是不肯轻易承接制作的。 像他手里头这份,还是向擅做诗画的友人请托,费足了工夫才买来的。 她朝他笑了笑。「我从书里边读到,说『薛涛笺』一共十色,又做得特别雅致,一时任性,就缠着要我爹想办法找来一份。」 他点点头。依「松风斋」老店东——也就是他岳父大人的人脉,要弄份「薛涛笺」应该不难。 「我正在想办法仿作。」一说起他着迷的东西,权傲天表情全变了;变得逸兴遄飞,眉眼尽是神采。 琉璃偷偷想着——这是不是表不自己找对话题了? 也顾不得饿,他起身走到桌案边,拾起刚才被他揉烂的笺纸。「这是我刚才做的,觉得颜色还差了一点……」 她接过细看,点头。「是差了一点……你加了什么料材?」 「就书上提的那些,竹、麻、藤皮、桑皮——还有木芙蓉花研成的末。」 「水呢?」她望着他问。「你用哪里的水做的?」 「就——」他手一指外头,忽然发现,她怎么一副所知甚详的模样?莫非——「你也仿做过『薛涛笺』?」 她昂起脸轻轻一笑。「做过,而且还做成了。」 怎么可能!他满脸不信。 「我干么骗你?」她将他做坏的笺纸搁回桌上。「我做的时候,开头也跟你一样,老觉得颜色不对,红的不够红、黄的不够黄。是我爹帮我写信问了纸坊的店东,我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水?」他一点就通。 聪明!她头一点。继续说道:「据说薛涛当年住在浣花溪百花潭,用那儿的水抄出来的纸,格外洁白光滑。所以我试遍了京里所有的井水,终在一处庵庙发现适合做『薛涛笺』的水。」 他闻言大喜。「在哪儿?」 「斑竹庵。」她知他个性,听她这么一说,肯定会想取泉水亲做试试,索性送佛上西天。她要了纸笔绘下斑竹庵位置,一边解说:「这庵庙不好找,它隐在一大丛斑竹后边,庵里只有悟心住持跟一名小尼。你要取水,得找几名气力足的婢女帮忙,那儿不欢迎男客,冒失过去只会惨吃闭门羹。」 「我到现在才知道京城附近有这么一座庵庙——」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画图。 这是两人头一回这么贴近,她身上淡淡的发香传入他鼻间,再加上她个儿小,不过到他肩膀。低头一望,便能瞧见她洁白莹然的细颈,在烛光下发出暖玉般的光晕。 他眨了眨眼睛,发觉自个儿心窝竟然不受控制的乱跳。 他一直以为,世上最美的姑娘,只会出现在画里——就拿他收藏的仕女图来说,每张画里的美人,都是肤白细腰,眉眼软得跟春水似的萱蔻丽人,重点是不吵不闹,永远望着他笑意盈盈。可这会儿望着他的新婚妻子,那明亮的大眼,弯弯的眉毛,还有鲜红柔嫩的小嘴…… 瞬间,他竟觉得,眼前人儿,比他所珍藏的那些图画美人还动人好几分—— 怎么会?他心里打了个突。 浑不觉他心思异转的她,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也是因为我娘才知道那里的。我娘与悟心住持熟识,悟心住持也常到我家作客。那一回我做笺纸失败,住持刚好过来,问我到底在愁什么——」 她声音传进他耳,忽地让他回过神。「她便告诉你,她的庵里有好泉?」 「没错。」她拍了拍手,点头。 像是尴尬自己方才的出神,他退了两步才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谢谢你的指点,明天天一亮我就找人取水。」 「希望你明天一试即成。」她衷心祝福,说完,她想起他说他肚饿。「嗳,顾着说话,都忘了你说你肚子饿了。」 「能得你这张地图,要我饿三天都愿意。」他难得一笑。那笑容有如寒冰解冻,瞬间给这屋子带来一阵暖意。 这是今晚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她弥足珍贵地望着他脸,想将他的笑牢牢记在心版上。 回座拿起饭碗,他头一回想到,光顾着吃,她呢? 他抬起头问:「嗳,你用过饭没有?」 当然还没。她笑了笑说:「我还不饿——」 他指指对座的位子。「坐吧,你弄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她又惊又喜,没想到跟他聊一聊「薛涛笺」,竟就换得了与他同桌共食的荣幸—— 「可是,我只带了你一副碗筷。」她老实承认。 这还不容易。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大喊了一声:「福山。」 「少爷。」福山的应答声远远传来。 「帮少夫人拿副碗筷进来。」 他口中那一声「少夫人」,喊得琉璃脸颊一阵热。 不消多久,福山拿进来一副碗筷。权傲天拿给他地图,交代明天找几名婢女到庵庙提水后,这对已成婚三日的新婚夫妻,总算一同坐下吃饭了。 「你炒的核桃炙腰子不错,试试。」他提点着。 她是烹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滋味尝起来好不好。不过念在他一番心意,她头一块就挟起腰子入嘴。 「喝酒吗?」他帮她倒了杯「白玉泉」。「吃炙腰子佐白玉泉最妙,我总觉得,这核桃炙腰子是天生下来要搭配白玉泉的。」 「我酒量不好——」说是这么说,她还是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怎么样?」他盯着她问。 她抿着嘴,做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原来这就是白玉泉……」 「没喝过?」 想也知道,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喝这种极会醉人的酒。她微微一笑。「虽然我以前没喝过,但我常听我爹说,喝白玉泉,若能搭些咸鲜味重的菜肴,特别顺畅惬意,今日一试,果真如此。」 「你爹品味高。」他率直地夸。「可惜他现已不在了,要不,我肯定会找机会好好跟他喝上几盅。」 想起爹的好,琉璃眉宇尽是向往。「我爹会的可不只酒这一样,他还教了我好多好多,当然也有关于古玩跟南纸的赏析方法。」 是吗?他一脸不相信。「既然你敢这么夸口,这样好了,就这库房里的藏品,你我随意挑选,互考对方,玩一玩如何?」 「不公平。」她搁下筷子说话。「这儿是你地头,哪件藏物你不熟?」 「从你家搬来的我就不熟。」他遥手一指。她三天前带进来的嫁妆,如今还完好封在木箱子里,动也没动过。 「怎么样?有没有胆量试一试?」 眼下就是一个亲近他的好机会,想也知道,她肯定要玩,只是——万一被考倒,被他看轻了怎么办? 她决定先示弱,挑白了自己不行的部分。「玩是可以,不过我先说,我对古画这品项特别不熟,你得略过这一样。」 「没问题。」他拿起酒壶帮两人把杯子倒满。「要是你输了,就啜一口;要是我输了,就喝一杯。怎么样,够大方吧?」 「我才不需要你这么礼让我。」她对自己的鉴赏工夫可是相当有自信。她挺起胸膛说:「我输,我也干一杯。」 哟!这么豪气。他点点头,对她的欣赏,无形中又加了几分。「就这么说定,你先。」 第七章 既然有心要考,琉璃心想,找个不花他脑袋随意可识的,出糗的是自己。所以她一拿,就拿出嫁妆里最贵重的一物——王右丞绘制的「江山雪霁卷」,只给权傲天看了一小角图样。 「我挑的这幅画相当难得,可说是我家的传家之寳,有缘亲见过的,包括你,还不到五人。」 权傲天蹙眉细思。说真的,她展示的图样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不过一小角,已看得出绘作之人功力极高。 那画到微露形迹而不皴染的画法——嗳,怎么说呢,他隐约有个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是何人的画风。 见他苦思不得其解,琉璃也不帮嘴提点,只是安静端着饭碗吃她的晚膳,一刻钟过,权傲天投降。 「我认输。」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你来揭晓此画是谁绘作,我想知道。」 琉璃打开卷轴,他一见上头题名,惊讶大呼。 「原来是王维王右丞!难怪我老觉得这画风,好似在哪儿见过。」 「很漂亮对吧。」夫妻俩同站在画前,欣赏这幅难得一觑的名画。 「你爹是怎么买到的?」他赞叹道。 她回想爹当年的说法。「据说是他一位好友,因家道中落,为筹欠款,才忍痛割爱。我爹说他给了一个相当好的价钱,几乎把他当时铺里的现银全数付了出去。」 「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世间珍品难得,眼前,就是百年一遇的机缘。「这幅图,我得趁明天天色好时,好好细瞧它一瞧——」 识货。「就交给你了。」琉璃甜笑着将画卷收入盒中交给他。 权傲天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小心将它收进落了锁的木箱子里。 「换我考你了。」 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儿挑中一只木匣,打开要琉璃说出里头东西来处。 匣里是一颗雕工精细的玉胡桃。琉璃捧在手心把玩,那光滑滋润、凉丝丝的触感,唤起了她的记忆。 她很快说道:「它肯定是和阗羊脂玉雕成的,而且这玉,还是上好的籽儿玉——对不对?」 一点没错!权傲天将搁着玉胡桃的木匣转过来,上头就贴着一张纸笺,写着「和阗羊脂籽儿玉」几字。 「你怎么猜得到?」他本以为她说尽得她爹真传只是随意夸口,没想到竟确有其事!「这和阗羊脂籽儿玉非常珍贵,一般市面上很难见到——」 她顺着他话尾接口。「所以你一定不知道,这玉胡桃,原本是做一对儿的。」 「你的意思是——」他瞪大眼。 「没错,」她笑意盈盈地斟满酒杯,眉眼间满是慧黯。「另一只玉胡桃就收在我尹家库房——承让了。」 真是想不到。他叹口气,他又输了! 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后,他不服输地喊:「再来。」 接下来这一考,换权傲天猜中了。他促狭地斟满酒杯,倒是要看看自称不胜酒力的琉璃,会不会爽快喝下。 只见她吸口气,毫不犹豫,仰头喝净。 「好!好个酒国英雌!」权傲天夸。他可是头回知道,原来姑娘家也可以如此豪气爽直,说一是一!「我敬你一杯。」 「白玉泉」酒烈,一杯喝下,酒气立刻醺红了她的脸。 望着她绯红艳艳的颊色,他想起王安石写过一首诗,正是在形容美人初醉的娇态。「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 琉璃在心里复念了一回,蓦地眯眼一瞪。「你以为我听不出你在调侃我?」 那又甜又俏的一瞟,一双水眸清波流转,竟有种难以描绘的娇态。 权傲天望着她,半天移不开眼。 他心想,怎么有人喝醉的脸面,会艳得这般好看? 「干么一直盯着我?」她摸着自己脸庞喃喃。她有些醉了,声音表情,都变得更加柔媚。「不考了吗?我还想扳回一城呢!」 「考。」回过神来的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换你出题。」 「我来想一想——」她扶着圆桌站起,身子突然一晃。 权傲天赶忙伸手。「还好吗?」 「我没事。」她逞强推开他手。「我还要出题目考你呢……」可人刚走开三步,酒意一上脑袋,她身子一歪,人就这么晕了过去。 「哇!」权傲天吓了一大跳,好在眼捷手快,没让她摔着了脑袋。 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 望着软瘫在怀里的醉美人,权傲天倒觉得困惑了,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左瞧右望,发觉只能先把她抱到床上—— 可抱起她的时候,他又是一愕。大半辈子不曾跟姑娘家这么亲近的他,从不知道姑娘家抱起来,会这么软、这么香? 他低头一瞧,那微微噘起的小嘴儿,倏地夺去他目光。他不自觉地低头俯近她脸,方才曾让他心魂一荡的香气,又传入他鼻间。 感觉她整个人,就像一朵花一样轻,一样香。 他将怀里像梦般不真实的美人儿放倒在自个儿的床上,她雪白的臂膀无意露了出来,一见她柔若无骨的指掌,他忍不住端起细瞧。小巧的手掌就像玉雕似的,不光丰腴、润泽,彷佛用力些,便要捏出水来。 该怎么说她呢?他出神抚着她细白的小手,竭力细思对她的观感。说来惭愧,活到现在二十多年,他几乎没有跟姑娘家相处的经验,至多,就是弱冠那年他爹带他上花楼,说是让他开开眼界。 可他一进勾栏,眼见花娘们为了得他青睐,时不时出言讥讽对方,他就觉得厌烦。 一开始的印象留下,他就当每个姑娘家,都是那样爱勾心斗角,言不及义的。但一遇上她——他往床上一望,他才知道,原来姑娘家,也能这么睿智聪颖,言之有物。 更难得的是,她还真是漂亮。 他蓦地想起自己最喜爱的一幅仕女图,就收在墙边的木柜子里。打开卷轴,再回头一望仍旧熟睡的娇影。没错,他现在十分确定,画轴里的美人,完全及不上床上的琉璃。 他细审视画中美人,再一望床上美人,终于明白琉璃何以胜过画中美人。 他想,再细的画笔,大概也没法描绘出琉璃那浓长如扇的睫毛,那微勾的唇角,还有那如白玉雕出的秀美耳廓。 再望着她那艳似晚霞的醉颜,他头一回觉得,他可以就这样看着她,一整夜也不觉得腻。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直以来笃定奉守的道理,其中几项,或许不若自己以为的那般不可动摇。 世间,仍存在着例外。 因为那个例外,这会儿就躺在他床上,甜甜地沉睡着。 【第三章】 琉璃这一觉睡得极好,等她醒来,天色已经亮了。 张开眼睛,她发觉自己正躺在新房床上,表情还有些怔怔。 残留在她脑里的印象,是她坐在库房里,跟傲天相互考试——傲天!脑中一窜过他的名,她蓦地坐起身来。 她头先看的,是她身旁的位置。发觉不像有人躺过,她眉一蹙,扬声唤着——「银花。」 门应声而开,露出婢女银花的笑脸。「小姐,您醒了,头疼不疼?」 「是有点疼。」她揉揉额角,但这会儿不是讨论头疼的时候。「我问你,昨晚谁送我回来的?」 第八章 「当然是姑爷。」银花拧来一条帕子供主子擦脸。「他一路从库房抱您回来,还嘱咐我一早要帮您熬点醒酒汤,免得您头疼,呐,奴婢都准备好了。」 见银花想走,琉璃忙叫:「等等,我话还没问完。」 「小姐想问什么?」银花一脸不解。 她手一拍身旁冰冷的床铺。「我想知道,既然是傲天送我回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他昨晚还是没留下?」 银花尴尬一笑。「对不起小姐,奴婢没敢问姑爷。」 她捧头一叹。唉,实在不能怪银花,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要是她昨晚不赌气喝下那一杯酒,或许今早,她跟傲天,已有夫妻之实了。 真是。她再一揉额角,难得昨晚气氛那么好,他还对她笑了—— 银花察言观色。「小姐,看您脸色这么苍白,奴婢还是快点去端醒酒汤吧?」 「我问最后一句。」她勉强打起精神。「傲天抱我回『花雨楼』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是一脸关心,还是厌烦?」 「当然是关心。」银花边点头边说:「您是睡熟了不知道,姑爷抱着您的时候,表情多温柔啊,就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看前看后,就怕把您给碰着了。」 「你怎么不早说?!」听到这种话,她开心到连头也不疼了,比吃了什么仙丹妙药还管用。「过来帮我梳洗更衣。」 银花说:「醒酒汤——」 「不必喝了,我很好。」她下床对镜细望着自己。活到十七岁,昨晚还是头一回喝醉。好在只是眼睛红了点,其它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差别。 只是一想到他抱她进房之后,竟就这么离开了——她望着镜里的自己叹了口气。他跟她不是夫妻吗?难道她就这么不吸引人,连留他同床一夜的魅力也没有? 「银花。」她望着正在帮她穿衣的银花问:「是不是在男人眼里,我长得不够漂亮?」 「怎么会!」银花连连摇头。「小姐大概不知道权家的佣人是怎么夸您的,说您就像个漂亮的玉雕娃娃,而且个性又好,人又温柔,每个人都好喜欢您呢!」 「说不定傲天不这么认为——」她嘟起嘴。 「不会啦。」银花望了主子一眼,又接着问:「小姐,瞧您这样子,好像真的很喜欢姑爷?」 什么好像?!她横了银花一眼。「你忘记了吗?两年前我带你到庙会,我们不是在古玩摊上遇上一位公子,之后我跟你说,我对他印象很好?」 「是啊。」银花还是听不懂主子在说什么。「那跟姑爷有什么关系?」 「唉唷!」她没好气。这个傻银花。「难道你瞧不出来,那位公子,就是傲天?」 银花张大嘴巴。「啊——您这么一说,他们俩……好像真的……长得很像……」 「他就是他!」真是的!她一跺脚坐回椅子上。「我说的话你都没在记!」 「对不起嘛小姐……」银花求饶。「奴婢是真的没想过咱们姑爷,就是那名公子——」 「不理你。」她一瞪银花,拿起象牙梳子梳起头来。 「小姐,您大人大量,就原谅奴婢这一回——」 经银花再三赔罪,她才把梳子交回银花手上。 银花动作极快,双手一抓一扭的,一个漂亮的同心髻就梳好了。今天琉璃穿了鹅黄的大袖衣,底下一件水绿的绸裙,为讨喜气,银花挑了支缀着珠玉的步摇。琉璃头一稍动,珠玉步摇便盈盈轻颤着。 「我到爹房里请安,你先过去灶房等我。」她望着银花父代。 「奴婢差点忘了。」银花一拍自己脑袋。「老爷一早就被人请出门去了,说是三、五天以后才会回来。」 「傲天呢?」她转头问:「还在库房?」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银花尴尬一笑。 「你唷。」她手戳银花额头。「这么重要的事也能忘了?还不快点去打探清楚?」 「奴婢这就去——」银花方走开两步,忽地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小姐,我刚才想到,如果姑爷就是那位公子,您不就偷偷喜欢姑爷两年了?」 琉璃的脸倏地通红。 「银花!」她一跺脚,虽没回答,可脸上羞态,早把她心意写得明明白白。 「是是,我去我去,奴婢这就去打听姑爷的消息」银花嘻嘻一笑,忽地消失在门外边。 银花回来禀报,就在刚才,「古今斋」的大伙计刚上门,请走了权傲天。 过午,福山领人自「斑竹庵」取来两大缸子的水,正好,权傲天也乘着马车回来了。 琉璃一颗心扑通扑通期待着,说不定他会找人来叫她,可是怎么知道,她从正午等到傍晚,没有,不管是福山还是其它佣仆,都没人上花雨楼找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颗心彷佛跌进了谷里,左思右想,简直要把地板踏出洞来了,却还是想不透傲天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没错啊,昨晚两人处得很好啊,有说有笑的;她也在他面前露了一手,让他知道她确实有两把刷子啦!他也对她烹的核桃炙腰子、三鲜蛋赞不绝口啊——她把昨晚的事反复不知想了几百遍,就是想不出他为什么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这么想着——就算他忙着做「薛涛笺」好了,在用斑竹庵的水抄纸时,他心里难道不会有一点点想起她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她还真有那个冲动,想闯去库房抓着他的衣襟狠狠摇他一摇,骂他怎么可以对她这么无动于衷,让她如此心焦意乱? 难道他真的忘了,他们已经是拜过堂的夫妻了? 相对于琉璃的烦躁,权傲天这头也没多好过。打从昨晚见了她之后,他向来平静的心湖,就像被人投进了一颗大石头,不只荡出了涟漪,连岸边都被水花给溅湿了。 昨晚他抱她回房之前,他已经在自个儿床前考虑了好半天,到底是该放纵私心留她过夜,还是该要保持君子之礼,送她回房? 老实说,私心一度居胜。他实在喜欢看她睡在自个儿床上的模样,那样甜美、有如梦般精致的脸蛋,就偎在他惯睡的枕头上——直到此刻,想起她憨甜的睡颜,他唇边还是会忍不住泛起一抹傻乎乎的笑靥。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察觉不对劲。 他懊恼自己怎么这么晚才发现,她每一翻身,她头上的珠簪便会缠住她的发丝,弄得她不适地闷哼。 他曾试着取下珠簪,可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懂得真少。他能够轻易鉴出墨纸画作的真伪,却没办法在不弄疼她的情况下,把她头上的珠簪拿下。折腾半晌未果,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 送她回房。 没人晓得,昨晚从库房到「花雨楼」的路上,他贪恋地望着她多少回。 他喜欢她软绵绵地偎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她温热的鼻息就贴在他颈边,呼得他心乱如麻。将她放倒在新房床上是他最挣扎的一刻,那瞬间,他几乎又想抱着她跑回库房,继续放任自己盯着她看。 这就是他憨直的地方,不管是在库房,往「花雨楼」、或在回库房的路上,他从没想过自己跟琉璃早已拜堂完婚,他大可理直气壮留在新房整夜,也不会有人置喙。 第九章 也因为他的耿直,昨晚一夜,他一个人睡在仍残留她发香的枕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脑中总会浮现她偶尔露出的雪白臂膀,她那莹莹发亮的细脖,还有她甜如蜜的笑靥…… 他收藏的那些仕女图早已无法消弭他内心的骚乱,就算拿起详载「薛涛笺」制法的书册,他也无法再像以往那般沉醉其中。脑中一角,老是会浮现她低着头,在他桌前描绘「斑竹庵」地图的画面。 就这样迷迷乱乱、忽醒忽睡的,一夜总算过去了。一早被店铺大伙计请到铺里帮忙,倒是让他有几分喘息的余地。可当他瞧见大伙计要他鉴定什么,他双眼蓦地瞠大。 竟是一幅「江山雪霁卷」仿作! 想不到人到了「古今斋」,仍旧躲不开她的倩影——望着仿作,他一脸不知该说什么地猛摇头。 据大伙计解释,他一拿到图,立刻找人鉴过绢纸、笔墨跟画工,感觉这图,似乎真是王右丞手笔,但对方狮子大开口,没两万两不卖。 瞧那画工、绢纸与墨的旧度,要不是昨晚才见过真迹,他这会儿说不定真会掏出两万两银子买下这幅仿画。 不过花银子事小,出糗才事大。要是他买了伪作的消息传出去,外头客人哪还会信任「古今斋」鉴画的能耐? 这全是她的功劳,他想。 返回家,他立刻想去花雨楼谢谢她,可一想到她昨晚喝醉,说不定这会儿还在床上休息,他雀跃的步伐倏地停下。 他的脑袋从没想过,可以唤底下人到新房打听她情况,或者就自己大摇大摆地闯进去探问她——这些他都没想到,他只是在心里穷担心着,不知昨晚那一杯酒,是不是让她身子难过了? 不一会儿,福山取水回来,他又想到她也曾做过「薛涛笺」的事,或许可以找她来共襄盛举!可话到喉口又被他给咽下——还是那一句,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有那气力,陪他在库房里造笺纸? 要是他习惯跟人讨论事情就好了,一直陪在旁边的福山肯定能提供不错的主意。可他就这个性,独断独行,不懂的事,也不知道可以找人请教,只能闷在心底胡乱猜测。 他只好盼着白日快点过去,以为只要天一黑,她就会像昨晚一样,柃着她自烹的膳食,笑盈盈地推开他房门…… 想来还真是泄气,望着才刚做好的三道热菜,琉璃忍不住怨叹自己没志气。人家一整天没想过她片刻,她却还是冒着热汗傻乎乎地做着他爱吃的料理,好像被他忽略得还不够似的。 赌着气,她要银花找来福山,托他把晚膳送进去。 「少夫人今晚不进去?」福山一脸讶异。 她抿着小嘴。「算了,我想今晚还是烦劳你好了——」 福山擅察言观色,一下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少夫人,小的是觉得,如果您对少爷真的有心,那么这些菜,还是您送的好。」 她觉得委屈,就连福山也瞧得出她心意,怎么就他——权傲天,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也想送,」她老实承认。「可是,说不准傲天不欢迎我再去——」 「不会不会。」福山一手柃着食篮,一边领着自家少夫人往库房方向走。「不瞄您说,今天少爷曾经提起您名字两次,一次是做笺纸的时候,一次是少爷在看图的时候。」 她双眼一壳。「他是怎么提起的?你说详细一点!」 「等等,小的表演给您看啊——」福山放下食篮,径自表演了起来。「就在『薛涛笺』做好的时候,少爷拿着笺纸对空一看,边喃喃说了句『真想找琉璃过来评鉴评鉴』……」 他说过这话!她心头一喜。「那你怎么没问他,要不要请人来找我?」 「小的问过。」福山赶忙解释。「可是少爷不知在想什么,愣了愣之后,就说不用了。」 怎么这样?!她皱起眉头想。「还有呢,他第二回是怎么提的?」 「就是在看画之前,那画叫什么去了……江山……」 「江山雪霁卷。」她接口。「然后呢?」 「少爷就突然说,真该跟琉璃说声谢谢——」 「谢我?」她手指着鼻子。「你有没有问他谢我什么?」 怎么可能!福山摇摇手,继续把食篮拎起。「不过小的倒是问了少爷,既然他这么想见您,干脆让小的到『花雨楼』去请您过来吧?可是少爷还是一样,想了一会儿后,又是摇头。」 怎么两回都一样!她嘟起小嘴。真搞不懂他,想跟她说什么就直接找她来说嘛,害她气闷了整个下午,饭也吃不下! 「所以啊,」福山在一旁劝着。「小的才觉得这顿饭应该由少夫人来送,说不准您进去以后,就知道少爷在想什么了。」 要能这么顺利就好了——她点点头,总算把食篮接了过来。 库房这头,福山一说要到灶房取晚膳,权傲天就开始拉长了耳朵盼着,一听见开门声音,他被烫着似地弹起。 没料到动得太急,碰到桌底。那扎扎实实的一撞,疼得他龇牙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琉璃一踏进套间,他马上露出没事人的笑脸。 见他笑,停在她心头的那抹闷,忽地烟消云散。 不中用!她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可唇角却是不争气地勾了个弯,完全泄漏了心意。 但就不知道眼前人——到底是瞧不瞧得出来? 见她把饭菜摆了出来,却又跟昨晚一样,只带了一副碗筷。不消问,他立刻走到窗边,又要福山送一副碗筷进来。 坐下,他没先动筷,反倒先关心起她来。 「你身子还禁得起吗?头疼不疼?」 她望着他眨了眨眼睛,一会儿才想起他在说什么。 他不提,她还真忘了今早起床,头像塞了一整包棉絮似地难受。 她心想,难道他是因为这样,才迟迟不唤人来找她? 她想问个清楚,但也知道,自己一开口问,就等于泄漏了她问过福山这件事——不行!万一他觉得她是在耍心机怎么办?这么一想,到嘴边的话又被她吞了回去。 可不管怎么说,发觉他关心她,她心里就甜了。 「福山到『斑竹庵』取水了吗?」她拐了个弯问。 「取了,我『薛涛笺』也做好了,你瞧瞧。」他一转身从桌上取来刚做好不久的笺纸,双眼亮得像个讨赏的孩子。 瞧得她一阵好笑。 「我来看看——」 她故意摆出教席师傅在看卷子的派头,拿着深红色的笺纸,左右上下地翻看。两人四只眼睛对到,她忽地笑出声来。 权傲天一时愣住了,她没头没脑笑什么? 「大抵是合格了。」 她空着手在笺纸上虚画了一个「可」字,他才明白她何以灿笑如花。 他被取笑了。 好啊!他心里想着,不扳点颜面回来,不就真让她瞧扁了? 「哼。」他一把抢走笺纸。「我当你是个知音,你却反过来耍弄我。」 一听这话,她吓了一跳。「嗳,我刚是在开玩笑,你当真了?」 他沉着脸不说话。 「嗳,你别生气嘛。」还摸不清他脾气的她,赶忙拿出她自做的「薛涛笺」,讨好地笑着。「你瞧,我还特别带来我做的笺纸,换你帮我评评,看是你或我,谁做得比较好?」 第十章 他莫测高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接走笺纸。瞅一眼她冀盼的眼,他依样画葫芦,在笺纸上方虚写了个「可」字。 「还不赖。」他装模作样地说完就笑了。 一见他笑开,她恍然大悟,他哪里是生气! 「你!」她恼红了脸颊。 他「嘿嘿」一笑。「我怎么样?你能装夫子派头,我就不行?」 「哼。」她一扭身,转回了桌边。 「好了好了,不气,让我来跟你说说今早发生的事情。」他一边说起今早在「古今斋」瞧见的「江山雪霁卷」,一边把菜挟进她碗里。 听他一说,她才恍然明白,福山先前说的,是怎么回事。 今晚她做了一道焦溜里脊,是一道把肉烹得红里透黄、脆嫩爽口的下饭菜,做这道菜注重的是火候跟速度。 仿作的事情说完,他挟了一口焦溜里脊进嘴,一嚼之后,双眼又是一讶。「这菜还是你做的?火候还真地道!」 那当然!她做菜时厨子一直站在旁边提点,就怕慢了一些,焦味窜进了肉里,坏了味道。 「你不信?我这儿还有证明。」她把手高举,就在她小指头跟手掌边缘,有道刚被热锅烫出的红痕。 「你受伤了!」他吓了一跳,忙抓来她手细瞧,关心之情溢于言表。「怎么就这样搁着,没叫人帮你抹抹伤药?」 「抹了。」她一脸没事人地笑着。「你知道他们怎么弄的?我一个小伤口,他们却把我的手包了厚厚一圈,所以就要他们拿下来了——」 他哪听得了这种话。「不包起来怎行!来,我帮你——」 给他看伤,可不是要他同情怜悯。「不用了。」她欲把手收回。 但权傲天却紧紧拉着她手不放,没想到却扯疼了她。 「嘻!」她抽着手喊。 「瞧我粗手粗脚——」他赶忙把手松开,生怕再把她弄疼了。「就跟你说该包起来,呐,你等一等,我找人拿药盒。」 望着他焦急的模样,她心里暖暖的。算了,就依他吧。 福山没一会儿把药盒送来,他扭开瓷瓶里的伤药,厚厚敷了一层,又拿干净的布巾缠了起来。 果不其然,又是厚厚一包。 她在心里叹着,不知道的人,肯定想说她受了多重的伤呢! 「会不会缠得太紧?」在帮她裹伤的时候,他总小心翼翼,生怕又把她手给捏疼了。 「刚好。」她望着他脸,好一会儿才挣扎问出一句:「你——担心我?」 就这句话,让他耳根臊红了。虽然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羞些什么,可他就是,脸红透了,仿佛心底事被人瞧穿了。 望着她等待的眼,他随便想了一个理由。「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担心你,也是应该的。」 这么冷的话,纵使她一颗心再热,当场也凉了一半。 木头。她暗瞪他一眼。明明他可以说「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担心你担心谁」,却偏挑了一句最不动听的话说。 哼!她兀自生着闷气。 见她表情,纵使他再不谙人情事理,总也感觉得出她不开心。 是自己做错什么了?他望着仍旧敞开的药盒,一脸摸不着头绪。 「快来吃饭吧。」她坐回圆桌边说话。「菜都快凉了。」 望着她依旧郁郁的眉眼,他心里像遮了朵乌云,饭都不觉得香了。 「呐。」他讨好地挟了块焦溜里脊进她碗里。「很好吃,你尝尝。」 总算说了句人话。她抿了抿唇,准备拿起筷子挟菜——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手上捆了这一包,根本没办法动! 「我看还是拆了它算——」 「等等!」他赶忙阻止。「你这样很容易弄伤自己——」 「但手捆成这样,你教我怎么吃饭?」她瞅着他动了动手指,突然说:「还是你要喂我吃?」 后边这句,她不过是想逗他,没料到他竟然愿意。 「嗳,还是你聪明。」他放下碗筷,改拿起她的。 「呐。」他扒了口饭,示意她张嘴。 真搞不懂他到底是在乎她,还是不在乎她?望着他殷切的脸,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他无情吗,偏这个时候,却又体贴得让她心跳脸红! 「来啊,不是要我喂你吃饭?」他把筷子凑到她嘴边,见她开口吃下,他满意地笑了。「好吃,是不是?」 「你也吃吧。」她朝他碗里望着。从刚刚到现在,他不过才吃了两口。 相较于自己,她更关心他。 「多喂你吃几口再说。」彷佛喂她喂上了瘾,他一路伺候她吃了半碗,才开始填饱自己的肚子。「等会儿吃完,我拿几块墨,你帮我掂量掂量。」 「怎么说?」她歪着头问。 「我正在考虑该不该换家墨坊订货。」 吃罢,他放下筷子起身,自桌上取来一只木匣,打开,里头搁了约莫十方成色微有变化的墨锭。 「『古今斋』的墨,向来都是跟登州的『五万杵』进货的。自我进『古今斋』,每进一批,我就会取一块搁这盒子里,想说留个纪念。今天下午大伙计派人来说,铺里的存墨不多了,我忽然想起收藏的这几方墨,打开一望,才猛地发现不对劲。」 说起铺里的生意,他表情就变得谨慎庄重,连带使琉璃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拿起墨锭一块一块仔细闻过。她爹生前教过她怎么识墨,好的墨锭有一股淡淡的药味,这是因为里边加了松烟、冰片和藤黄等几种药材的关系。 「后边几块味道是淡了点——」她把气味有异的几块往匣边挪了些。「但光闻,还不能作准,最好是能研开,研开一写就清楚了。」 「研开就研开。」反正几块墨,还称不上「系出名门」。要是上好古墨,通常这一小方就得耗上千金。 两人分工,一人拿了一方细研了起来。两人都是自小就接受训练,很是知道研墨的秘诀,不过四个字——不疾不徐。 研着研着,他忽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么一眼,眼睛就舍不得挪开了。 琉璃研墨的样子,非常好看,站得端端正正,眼观鼻、鼻观心,一圈一圈在砚池里轻绕,彷佛像在空中来回盘旋的大雁,专心一意地在找着栖息地。 他知道许多读书人讲究研墨,像权家,他爹就说过「三不准」——不准坐研养尊、不准咬牙皱眉、不准姿态不端——他爹认为这样研出来的墨,才会又黑又亮,让人下笔如神。 他想,自己无缘亲见的丈人,该也是这样教导她的。 等到墨香透出了点甜,她才移开墨锭,拿起笔蘸了一点。 「写这儿。」他把宣纸摊开,望着她在纸上画了三横。 「你的呢?」她转头问。 「我的也好了。」他依样拿笔蘸墨,在纸上同样画了三横。 单单这两方墨,墨色就有了出入。琉璃拿的那方写起来还算清匀,可他那方墨,就感觉下笔重浊,气味闻起来也差了许多。 两人立在桌前俯看,很确定「古今斋」倚重的「五万杵」墨坊,景况已大不如前。 「你怎么看?」权傲天问。 「我是觉得,该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她把方才研出的墨倒进墨水池子里,拿纸吸尽了上头的残墨之后,又续拿另一方研着。 第十一章 直到她又拿笔写了个三后,他才又问:「『松风斋』遇过同样情况?」 她眯眼想了一下。 「就我印象,没有。『松风斋』里的墨,向来都是跟兑州的陈家进的。据我爹说,这『陈氏』的陈老板个性颇挑剔,要是墨制得不好,他宁可自己把墨砸碎,也不肯坏了自家招牌。」 「依我个性,我也会这么做。」他抓起匣里那几方成色不佳的墨锭,毫不犹豫地扔进字纸篓里。 想他「古今斋」,竟把如此粗制滥造的墨,当成宝贝似地卖给客人——汗颜! 他好恶分明、说一是一的个性,可见一斑。 没料到她却弯身将墨锭拾起,放在刚才写过的宣纸上。「你不要,就给我吧。」 「你要它们做什么?」他皱起眉。 「送人。」她眯着眼笑了。 「送人?不行!」他一听,忙将它们抢了回来。 「你先听我解释,」她一手搭在他手上。「虽然这些墨差了点,可是研来练字,仍是绰绰有余。我爹生前跟几个教书师傅相熟,他们大多是一些凑不出银两买墨的穷书生,这些墨送他们刚好,不致让他们舍不得研来写字——」 她搁在他手上的小手,让他恍神了一会儿。 虽然他与她的手中间,仍隔着厚厚的布条,但她花瓣般柔软的指尖,仍旧像烙印似的,令他全身发麻。 所以她说的一半话,他是有听没进耳。 「——你说好不好?」 一句话钻进他耳朵,猛地将他唤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睛,循着她话尾,勉强接上了话。「拿这些劣墨送人,不是摆明着瞧不起人?」 先前不知道墨差了,他拿来卖人,还算情有可原;可这会儿明白了,又拿去送人—— 「我爹说,只要我们心底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就不会有瞧不起这件事。」 她这串话有些饶舌,不过他还是听懂了。 「好吧,这事就交给你发落,我不过问了。」 琉璃嫣然一笑。她在这事上发现他的另一个优点——他虽然好恶分明,但也不是听不进道理的铁石心肠。 「那么这些墨,我就收下了。」她将墨锭同宣纸裹好,拿进食篮里搁着。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打更声,他吓了一跳。 竟然这么晚了! 他还以为两人不过处了一、两刻钟,没想到,一抹弯月早挂在屋顶上了。 见她就着伤手在拾掇桌上的残羹菜肴,他哪舍得她做。「你别忙,这里等会儿让福山进来收拾就好,时候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房。」 她瞪大了眼。她之所以在这堆堆栈迭穷忙,就是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要赶她走! 而且听他口气,今晚,他似乎还是没那意思跟她同房! 她心一下疼了起来。 这到底算什么!她心里恼着。他说他喜欢吃她烧的菜,也喜欢跟她讨论「薛涛笺」、墨锭的事,可一听见打更声音,他又急着赶她回去,好似——她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他心底,自己真的这么可有可无? 她望着他欲言又止挣扎了会儿,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她一个姑娘,总不好揪着男人领子,大刺刺问他何时才肯跟她圆房吧?! 红着眼眶,她抖着声音说话。「你就这么几句话,没旁的要跟我说了?」 就说他脑袋一通到底,毫无曲峭,人家已经红着眼睛看着他了,他还是解不出她到底想听什么。 只见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你,明日下午会送来一批上好的『独梭绢』,我想拿它来练习『江山雪霁卷』,你有没有兴趣瞧一瞧?」 她眼睛眨了眨,心里早分不清是甜是苦——他想了半天,就只想到这个? 他到底是怎么看她的?一个陪他赏画做笺纸的书僮?他还当她是他已过门的妻子吗? 她忍不住怀疑,她那「投其所好」的主意,是不是想错了—— 琉璃心里的委屈,权傲天实在是看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他倒也没有瞧轻她、不在乎她的意思。在他眼里,能够陪他谈天说地,而且字字珠玑的人,十个也找不着一个,碰巧她就是,他当然视她为知交,希望能同她赏遍天下所有珍稀。 当然在这其中,还掺了一点他对她「莫名」的着迷—— 说莫名,是因为他对情事懵懂。从来没想过会喜欢上活姑娘的他,突然间眼里有了个丽影,怎么不教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像他这会儿,心里一角,就还留着她刚才贴着他手的暖度,明明就那么一忽儿的时间,比喝两口茶还短,他也有办法记得这么牢,还不时搁在心底回味不已。 这叫什么,明眼人肯定解得出来,偏偏,当局者迷。 「怎么?你没兴趣?」见她老不搭腔,他以为她不肯。 望见他失望的眼,她一敛心神。罢了,她告诉自己,当书僮就当书僮吧,谁叫她就是喜欢他! 在心里又叹一声不中用后,她慢条斯理说了。「我是在想,我收了几方『陈氏』的墨锭,可以拿来让你试试,只是忽然想不起收哪儿了。」 知道她肯来,他心底就踏实了,眉眼更是笑开了。「没关系,你找着就拿过来,没找着也不打紧。」边说,他边起身开窗,喊福山进来。 「夜深了,你早点休息。还有,明晚别烧菜了,我们吃一回厨子煮的。明儿个绢纸送到,我马上教福山去喊你。」 他最后这几句话,总算让她心里暖了一些。她点点头,跟着候在门外的福山,回「花雨楼」去了。 【第四章】 关于权傲天跟琉璃这一对儿是怎么回事,不只她自己不懂,就连先前答应不插手的权老爷,也是看得一头雾水。 说儿子不喜欢琉璃吗,可一整个月来,两人又天天见面,每次在库房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可要说他对她有情,又怎么会迟到了今日,还不肯跟她圆房? 这一个疑惑,权老爷不好当面问琉璃,只好趁一个空暇的白日,把他倚重的总管——张容,还有最熟悉小两口情况的小厮福山,一块儿喊进书房。 两人一到,权老爷开门见山地说了。「那傲天跟琉璃两人,你们说说,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张容和福山相望一眼,说真话,两人也解不透。 「你们也不晓得?」权老爷惊问。 「回禀老爷——」张容身一躬。「您应该最知道少爷个性,很少跟我们底下人闲说什么的。」 「福山你呢?」权老爷眼一转。「你成天陪在傲天跟琉璃身边,总该看出点端倪?」 福山摇头。「回老爷话,小的虽然每天跟在少爷身边,可是少夫人来的时候,小的总被支到一旁。」 权老爷瞪大了眼。「换句话说,你也搞不清楚他们俩关在库房做什么?」 「这点小的倒是知道一点,」福山点头。「少爷跟少夫人是在讨论书画,不然就是笔墨纸砚、古玩之类的东西。」 啊?权老爷傻了。这两个年轻人窝在库房就在讨论这些事?「没谈情说爱?」 福山憨憨傻笑。「这小的不清楚,不过看少夫人的模样,似乎没有。」 第十二章 「这怎么得了啊!」权老爷站起来踱步。「我挑中琉璃,就是想说她对咱们家的营生不陌生,可以跟傲天来个夫唱妇随,其乐融融。结果这下,一个月过去了,两个人却一点进展也没有。你们说说,这么下去,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抱到一个孙响?」 见主子着急,张容想了一想,鼓起勇气开口。「老爷,小的有个猜测,不知说还是不说的好?」 权老爷手一挥,都这节骨眼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的是认为,少爷不跟少夫人圆房,或许……问题不是出在少夫人身上。」 「小的也是这么想的。」福山附和。「少夫人对少爷的用心,小的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琉璃对傲天多好,权老爷虽没亲见,但也听闻了不少。他点点头,要张容继续说完。 「所以,小的是怀疑……原因会不会是出在,少爷不明白什么是男女情爱?」 张容一说完,他身旁的福山立刻露出一脸赞同的表情。 权老爷皱起眉。张容这一问,还真问住他了。 他脑子里的账本开始往前翻,算算自己头一回带儿子上花楼见识是什么时候?呦,不都七、八年前了!他还记得,初进花楼的傲天,很是受到楼里花娘青睐,结果几个还为了抢他起了争执,之后……就他印象,傲天好像坐不到两刻钟就走了。 权老爷就带他去过这么一回,之后再邀,儿子总有借口不去。这事权老爷一直没放在心上,想说年轻人,肯定会自己摸出路来,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可是看这情况…… 权老爷走到福山面前。「我问你,平常傲天跟曹家少爷他们出去,都是上哪儿?」 「就一般茶馆酒楼,不然就上哪个大户人家书房,欣赏人家的收藏。」福山答。 权老爷担心福山听不懂,索性挑白问:「不上花楼窑馆?」 福山红了红脸,但很确定地摇头。「没有,少爷不去那些地方。」 这怎么可能!权老爷瞪大了眼。「曹家少爷、陈家少爷都没邀过?」 福山答:「邀过,但少请就是不去。」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权老爷又开始踱起方步。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一个血气方刚,才二十有五的年轻男人,竟然会对花楼窑馆一点兴趣也没有——想想,一个男人对女人没兴趣,又不是出家当了和尚! 权老爷招来两人。「来来来,你们俩给我出个主意,现下傲天都成亲了,不能再让他继续对女人没兴趣下去。」 福山犹豫了下。「启禀老爷,小的是觉得,少爷对少夫人,应该……有那么一点情意……」 权老爷定望着福山。「你说清楚一点。」 「就是啊,少爷非常关心少夫人,平常不见少夫人,少爷也常常说起少夫人,想着少夫人正在做什么——」 嗳!权老爷两手一拍。「这样,不就是喜欢吗?」 「可少爷不一定知道啊。」一旁的张容接口。 权老爷倏地转过身。「你意思是,傲天喜欢琉璃,但他不晓得那就是喜欢?」 张容点头。「依少爷个性,很有可能。」 哎呀!权老爷猛拍额头。老天爷,他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寳贝啊!不谙人情事理就算,连喜不喜欢一个姑娘,竟也搞不清楚—— 「那么你们说,我该怎么让傲天晓得他自己的心情?」权老爷望着两人问。「我直接找他挑白了,行吗?」 张容跟福山不约而同摇头。 「依小的看,最好是想个法子,让少爷自个儿明白——」张容说。 「那你来出个主意——」 说人人到,权老爷话尾刚收,琉璃突然领着银花上门。 「爹,琉璃有事禀报。」 基于礼貌,琉璃在书房外边喊声,得到允许才推门进来。 进来看见张容跟福山,她微一欠身。「张总管、福山。」 「发生什么事了?」权老爷察觉她脸色不对。「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琉璃还没说话,眼眶就先红了。「我娘生病了。刚才娘家派人送讯,说她病得不轻——爹,我可不可以回去一趟?」 「当然!」这等大事,权老爷岂有拒绝的道理。「你赶紧回房收拾,还有,张容,等会儿到库房挑几支上好人参,给亲家母送去。」 「是。」张容答。 「谢谢爹。」琉璃感激一笑。「啊,还有,傲天那儿,麻烦福山帮我提上一句。」 「小的知道,少夫人放心。」福山答。 「你赶紧去吧,看亲家母什么情况,记得派人来说一声。」 琉璃点点头,急匆匆退了出去。 「老爷——」一待书房门关上,张容突然说话。「小的想到一个主意。」 权老爷忽地转过身。「快说。」 张容的主意十分简单,就是趁着琉璃回家探望她娘这段时间,让权傲天好好尝一尝所谓的相思之苦。 当然,中间有一些细节得配合,才能天衣无缝。权老爷、张容还有福山讲定,若权傲天问起琉璃下落,就推说不晓得,要他自己来问老爷。 权老爷这头——张容帮忙想好了,老爷就跟少爷说,琉璃是因为他屡不圆房,极度伤心之下,突然留下一封书信,说要返回娘家。 为求真实,张容甚至还代笔写了封「下堂书」。 「你们有没有想过,」权老爷蹙起眉想。「万一傲天知道了,却一点也不难过,还是成天待在库房,继续研究他的笔墨纸砚——」 「不可能。」张容跟福山异口同声。「少爷很在乎少夫人,这点小的可以担保。」 见两人一脸笃定,权老爷点点头,算是允了这个主意。 眼下这情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不过琉璃那头,也该找人过去解释解释?」 张容点头。「小的立刻过去。」 「对了,」权老爷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跟琉璃提主意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我们会想这个办法,绝对不是因为想乘机赶走她。万一,我真的是说万一,万一傲天如我想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你跟她说,别担心,她永远是我们权家的媳妇。我会另想办法让傲天接受她的。」 「知道了。」张容头一点,火速出门去了。 事情正如张容、福山所料,当天夜里,权傲天一见进门的不是琉璃,眉头立刻皱紧。 「怎么是你?」权傲天质问福山。「琉璃呢?她今晚不过来?」 「小的也不清楚,」福山依着总管的吩咐回话。「白天的时候,少夫人只交代一句,她以后不过来了,然后就走了。」 怎么会这样?权傲天一头雾水。「你没追过去问她怎么了?」 「小的没敢问——」福山连连摇手。「因为少夫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琉璃难过?她为什么难过?一串问题在权傲天脑中荡开,可一看福山,又是一脸不知所以然,他袖子一甩,索性自个儿上「花雨楼」问去。 可还没踏进「花雨楼」,他就发觉不对劲了。 那边——怎么连盏灯也没有?!他一瞧月色,没错啊,刚到晚膳时刻,没道理她这么早睡,还是——她生病了? 一想到这可能,他三步并成两步跑了起来。 一进「花雨楼」,他讶住了,里边连个人也没有! 第十三章 「少爷,」福山拎了盏灯笼过来。「当心脚步——」 权傲天忽地转身,揪住了福山衣领。「人呢?琉璃她到哪儿去了?怎么屋子里面全是空的?」 福山从没看过自家少爷这样,吓得手里的灯笼差点掉了。「小、小的是真的——不清楚——」 「那你告诉我谁清楚?」一想到琉璃不知身在何处,他急到快发疯了。 每天到了晚上,她就会笑逐颜开地送晚膳进来,陪他谈天说地、无所不聊,可却在今晚忽然间消失了,人怎么可能会忽然间不见?而且还是在自家屋里不见! 心里闪过琉璃如花似玉的脸蛋,他惊慌了起来。整整一个月了,他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能每天每晚地看见她,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 福山支吾地答:「或、或许……张总管他……」 张总管是吗?他手一放,边跑边嚷了起来。「来人,马上把张总管给我喊来!」 闹腾了半晌,张容过来了,但没想到他的答案竟也跟福山一样——「小的不清楚。」 权傲天翻脸。「不清楚!」他忽地一步冲到张容跟前,火气十足地问:「你一个权家总管,竟然会有你不清楚的事?!」 「回禀少爷,」张容欠身说话。「实在是因为少夫人走的时候,没跟小的多说什么。不过小的知道,少夫人走之前,曾经见过老爷,您要不要——」 权傲天打断他。「我爹人呢?是不是在书房?」 「不,」张容摇头。「老爷出门赴宴去了。」 琉璃不见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爹竟然还有那个兴致到外头赴宴!权傲天用力摇着张容肩膀,差点没把张容脑袋也摇掉了。「你快说,我爹在哪家酒楼,我这就找他去!」 「行不得啊少爷!」张容挣扎着说话。「您也晓得老爷上酒楼,肯定是在聊铺子里的事,您这样冒失闯进去,恐怕——」 「谁管那些人情事理!」他吼道:「重要的是琉璃!这会儿她人不见了,你们却像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担心——」 「不是啊少爷,」福山在旁帮嘴。「小的是觉得,既然老爷见过少夫人,那肯定知道少夫人上哪儿去了。您就耐着性子等一等,晚一点老爷回来了,不就真相大白了?」 这话他当然晓得。权傲天来回踱步,可是他就是心慌,没来由的意乱。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在库房待着,琉璃就会像从前一样,每天晚上拎着食篮出现,怎知才一个早上,突然就风云变色、人事全非了? 要他怎么耐得住!他揉一揉额际。 「我这就到我爹书房,你们——」他望着张容、福山叮嘱。「我爹一回来,马上跟他说我有急事找他!」 说完,他袖子一尼,大步流星地闯出花园。 一等他走远,张容跟福山立刻直起身子,相互扮着鬼脸。 他们在权家当差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少爷发这么大脾气,差点没把两人给吓坏! 「看这情况,离老爷抱孙子的时间,应该不远了。」张容小声说。 「是啊是啊。」一旁的福山,连连点头笑着。 尹家这头,尹母一见女儿回来,精神气色一下好多了。 当晚,琉璃贴心地将晚膳送到娘房里,一口一口喂着她吃。 吃了大半碗粥之后,尹母摇手表示她饱了。「我说璃儿,娘没大碍,你明天用过早膳,就早早回家去吧。」 「这点娘不用担心,」琉璃微笑。「我同公公禀报过了,他希望我在家里多待几日,等您痊愈,我再回去就行了。」 「这怎么可以。」尹母蹙起眉头。「不是娘不希望你多留几天,而是——」 「璃儿知道,」琉璃轻拍拍娘的手。「您是担心我被说闲话,才过门一个月,就急吼吼地想回娘家。」 「你这副心肝,」尹母叹。「玲珑剔透,什么也瞒不了你。」 「才不是这样。」她嘟起嘴巴,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我就摸不透傲天的心思。」 「怎么回事?」尹母警觉了起来。「你跟傲天吵架了?」 要真能吵架就好了,她想着,搁在自个儿心头的那些事,就能一口气说个清楚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算了,我干脆从头说起好了。」她有条不紊地将过门这一个月发生的事,全说了个透彻—— 包括出门之前,张总管跑来跟她提的主意。 尹母吓一大跳!「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她紧抓着女儿的手,心疼地望着她。 「我以为自己处理得来……」她幽幽一叹。「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你们担心了。」 她这会儿说的「你们」,除了自个儿娘亲之外,还包括了公公、张总管和福山等人。 那时她听见张总管的提议——尤其是公公的保证,她忍不住哭了。 她想,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虽然傲天迟至今日仍未跟她洞房,但权家的人,始终没把她当外人。 「傻丫头。」尹母温柔地抚着她头。「你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想自己扛。」 「人家现在知道错了嘛……」她撒娇道。 「不过话说回来,」尹母正色问:「权老爷提的主意,你觉得可行吗?有没有想过,万一傲天的表现,不如你们所想……」 这也是她最担心的。她垂下脸,良久说不出话。 「璃儿——」见她那样,尹母都要掉泪了。 「我没事,您先别难过。」她握紧娘亲的手。「我刚只是在想傲天。说真的,虽然我嫁过去之后,他一直躲在库房不理我。可跟他相处之后,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善良可爱的人,尤其是在聊起古玩南纸的时候,他那双眼睛熠熠发亮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他!」尹母回了一句。 一语中的,她脸蓦地红了。 「娘——」她不依地摇着身体。 唉!尹母摇头。「娘本来是想跟你说,要是不喜欢傲天继续这样对待你,干脆别回去了。不过瞧你这样子——你舍不得吧?」 她辩驳着:「因为他对我,也不是真的不好啊。」 「这样不叫不好,什么才算不好?」尹母替自个儿女儿抱不平。「天天缠着你谈诗论艺,吃你烹的菜肴,却不跟你圆房,怎么,他当他一个月前娶的,是一个书僮,还是一个厨娘?」 「娘——」琉璃讨饶。「您就再给傲天一次机会,说不定经过这一回,他就突然间开窍了。」 最好是这样。尹母摇了摇头,知道女儿的心早就挂在傲天身上,要不回来了。「所以你打算依权老爷说的法子做?」 「嗯。」她头重重一点。回家的路上,她一个人在马车上想了很多。「我打算趁这个机会,把我闷在心里边那些话,一口气说个清清楚楚。」 尹母看着她,一副要她详细说清楚的表情。 她脸又红了。「唉哟,反正是些心底事,您就别问那么多了。」 说完,她手还一搡娘的手臂,一副小女儿娇态。 「好,娘不问,全交给你自己安排。」尹母拍拍她手,最后又补了一句。「只要记得,别太委屈自己,你还有娘当你的靠山。」 「还是娘疼我——」她爱娇地搂着娘亲的手,一脸幸福地笑着。 权老爷宴席吃罢,一踏进家门,总管张容立刻迎了上来。 第十四章 「怎么样?」权老爷问。 张容一脸笑。「少爷正在老爷书房等您呢,瞧少爷表情,没问题。」 权老爷安心地点点头,搁在心头的大石,总算卸了下来。 至于书房里的权傲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蝼蚁,不断在房里转圈、搔头挠耳,每不到半刻,就凑到门边问福山:「我爹回来没有?」 福山心里觉得抱歉,可是为了少爷跟少夫人的将来,这个傻,他只能装到底。 忽然,福山喊了一声。「是老爷!」 几乎把地板蹭出一个洞的权傲天一听,飞也似地奔出来,劈头就抱怨:「爹,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权老爷心想——要不是拖到这时才回来,我怎么能看见你心焦着急的样子? 「你还敢跟我吹胡子瞪眼!」权老爷一脸气呼呼。「你现在好好解释解释,平常是怎么对待琉璃的?她今天怎么会突然说要回家去?」 「琉璃回家了……」他喃喃复述,好似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琉璃并不是一出生就待在他身边一样。 「没错,她回家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权老爷故意这么说。 他心一抽。「什么意思——」 「你自个儿看,伯上写得清清楚楚。」权老录拿出事先写好的书笺。 权傲天迫不及待接过,一读,傻了。 笺纸上写着—— 嫁来月余,琉璃始终无法博得夫君欢心,以致夫君迟迟不愿与琉璃同房。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琉璃自认承担不起断了权家血脉的责任,故下堂求去。愿夫君相离之后,能另娶窈窕之姿,再结良缘。 「怎么会这样……」权傲天呆呆地瞪着笺纸,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琉璃她不打算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他难以置信。 权老爷冷笑。「瞧你表情,似乎从没想到,你把琉璃晾在新房晾了一整个月,琉璃会心灰求去?」 他确实没想到。权傲天死命瞪着笺纸,彷佛笺纸是琉璃离开的始作俑者,瞪着它,就能把琉璃给唤回来。 他一边回想一个月来和琉璃相处的点点滴滴,一边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她是甘心乐意陪我谈天说地、谈诗论艺……」 「她是乐意。」权老爷帮忙答了。「她离开之前还跟我说过,她很喜欢跟你在库房赏玩那些古玩。」 「那她为什么要离开?!」他猛地抬头。 「上头不是写了吗?」权老爷摇摇手上的笺纸。「你不跟人家圆房,人家担心断了我们权家血脉,好心希望你改娶一个你愿意跟人家圆房的窈窕之姿——」 「我不可能再娶其它人。」他斩钌截铁地说道。这事他再清楚不过,能成为他妻子的,只有琉璃一人。 总算说了句人话!权老爷吁口气。他费了这么多苦心,就是要听这句话。不过——「我就不懂了,既然你这么笃定琉璃是你今生的妻子,你干么不跟人家圆房,还让人家这么难过?」 「我……」权傲天语塞。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对于琉璃,他从没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妻子,因为他始终没把成了亲这件事搁在心上。 他只知道,他喜欢跟她在一起,喜欢跟她说话,喜欢她身上的香气,喜欢她的笑容、她的聪明,她一切的一切…… 他视她为知音,是重要的人,但是妻子——这件事还是刚才他看了她写的信,才猛地想到,她进他们权家,不过才一个月。 实在是两人处得太融洽,融洽到他误以为两人已经认识一辈子了。 见儿子良久不说话,权老爷突然拉着他进书房。 「来来来,爹好好问问你。」权老爷按着儿子肩膀,打算来个促膝长谈。「你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成了亲之后,该做些什么?」 「爹当我是三岁娃娃?」他一翻白眼。「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好啊,」权老爷顺着他话追问:「那你告诉我,成了亲之后应该干什么?」 他一愣。这种问题,突然叫他答,他还一时真答不出来。「不就柴米油盐、和气相处……好好过日子……」 「谁问你这个?」权老爷一哼。「我说的是洞房花烛,传宗接代的事,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一个月前你把琉璃娶进门,那个晚上你硬让她在房里等了你一夜!」 「那是……」他想说,那是因为当初他并没有答应跟琉璃洞房花烛。可话到嘴边,他才发现自己的理由太牵强,既然非得答应了什么才做事,为什么到后来,他又自愿跟琉璃说话见面了? 哎哟,他脑子都乱了。权傲天捧着脑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开头觉得理直气壮的事情,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无理取闹——」 「那是因为你思虑不周、先入为主,以为人家逼你做的事全是坏事。好啦,现在后悔,来不及啦。」权老爷不客气地骂。 权傲天这人脑子虽硬,但有个优点,就是知错能改。他虚心把事情从头想了一遍,加上琉璃留下的「下堂书」,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为什么每到深夜,他要福山送她回去的时候,她总会欲言又止,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 可他钝,要不是今天找不到她人,又看了这封信……或许到现在,他还不明了自己多过分。 设身处地想,要是今天被冷落的人是他,别说一个月,他一天也忍不下去。 他没法想象每天每夜,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帮他烧菜、谈天说地—— 肯定是心如刀割,却又有口难言! 思及此,浪涛般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 带她回来! 他不能就这样失去她! 「我现在就去尹家找她解释清楚——」即说即做,话还没说完,他人已转身走了三步远。 「等等等等——」权老爷赶忙留人。「我话没说完,你急什么?」 「她都已经写出这样一封信,我怎能不急?」一想到琉璃受的委屈,他恨不得重打自己一巴掌——如果这样就能挽回她,他毫不犹豫。 想想,一个那么温柔、可人、聪明又善良的女子,他竟然无意之中,伤她那么深!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你慢点过去。」权老爷硬是把儿子拉回来。「我刚才的问话,你还没回答我。」 「您刚问什么?」他现在满脑袋全是琉璃,哪记得爹刚才说了什么。 老天!权老爷一拍额头。「就洞房花烛、传宗接代的事啊!你到底懂不懂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真是问到了他心坎里。说真话,与琉璃相处一整个月来,夜里不知作了多少旖旎春梦。他一直把这事藏在心底,也不知该向谁问起。 他到现在还摸不透,他那么遐想琉璃,是正常的吗? 「我——」 「怎么样?」权老爷察言观色。「不甚了解,是不?」 话都已经挑这么白了,他索性承认了。「对,孩儿确实不太懂传宗接代的方法。」 这话传出去谁相信?权老爷在心里叹息。堂堂「古今斋」少东,怎么会如此不识情趣,比呆头鹅还不如! 好在,好在自己已有安排。「张容,准备马车。」权老爷说。 「那我动身了,爹早点休息。」权傲天以为爹要张容备车,是要送他到尹家。 第十五章 没料到爹竟从他后脑杓拍了一掌。「谁说要去尹家?我是要带你去云霞楼。」 啊?!权傲天倏地转身。「去花楼做什么?」 「当然是去学习传宗接代的事啊。」权老请没好气。「说来是爹疏忽,我该在你成亲之前,先弄清楚你懂不懂男女敦伦之事。不过亡羊补牢,现在学也还不算太晚——」 「我不去。」权傲天不喜欢花楼,对其它女人也没什么兴趣。要他想,他宁可现在就上尹家向琉璃赔罪,也不愿浪费时间在那种虚情往来的地方流连。 可权老爷一句话,让他不再坚持。 「好啊,不去。那琉璃那儿,你也休想再把她找回来了。」 这么严重!他心一震。「为什么这么说?」 「你再把这封信仔仔细细看过一遍,然后告诉我,琉璃为什么要走?」权老爷望望笺纸。 权傲天早把信里字句记得清清楚楚——她是因为自责,没办法帮他生出权家子嗣,才黯然求去。 而要生出子嗣,头一要件,就是得圆房。 一瞧儿子表情,权老爷知道他懂了。 真是让人挂心的孩子。权老爷在心里叹。 「懂的话就快走,」权老爷推着儿子的肩膀。「姑娘已经等你等很久了——」 【第五章】 经过了一夜的「亡羊补牢」之后,权傲天终于在天微亮之际,搭着自家马车返抵家门。 睡眼惺忪的福山撩开车帘,望着神色迷茫的主子问:「少爷,您要不要到库房歇息一会儿?」 权傲天猛地回神。 「不,从今以后,我晚上不上库房睡了。」他望了东侧一眼。东侧,是「花雨楼」的方向。「你等会儿把我的东西全搬进『花雨楼』,以后我就在那儿休息。」 福山一讶——想不到张总管的主意这么有效,才一晚,少爷就开窍了? 「还有,」他转身吩咐:「帮我准备一些琉璃爱吃的点心,我等会儿要上尹家去。」 「少爷——」福山亦步亦趋。「看您这样子,您打算今天就把少夫人接回来?」 这不是在问废话?他一看福山。「对了,过去一个月,少夫人有没有跟你埋怨过我什么?」 「从来没有。」福山连连摇手。「少夫人向来只关心您的心情跟身体,其它的,她很少提。」 「下回,我是说等她回来,你要是听见她怨我什么,记得告诉我。我亏欠她太多,想弥补她,又不知道从何弥补起。」 福山张大嘴,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少爷的意思是……您愿意为了少奶奶改性子?」 他停步看着福山。「你也认为我脾气该改?」 「不不不——小的不是这意思——」福山哪敢直言。 明明就是这意思。他瞪了福山一眼。 「不是,」福山慌张地解释:「小的只是觉得,少爷您样样都好,不但做事认真,而且买卖童叟无欺,讲信用又负责,不过,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见他支吾了半天,权傲天索性代答:「冥顽不灵?」 福山嘿嘿笑着,不敢搭腔,就怕捋了虎须。 他抬头叹了口气。「我爹说我脑筋固执死板,不通人情事理,还常有见树不见林的毛病。加上从小没什么跟姑娘相处的经验,不但不懂情趣,不体贴,更不知道如何善解人意。」 这番话,是爹抓他上花楼在路上骂的。他本想辩说没这回事,可再一想被自己气跑的琉璃,气势倏地弱了一半。 扪心自省——他发现,爹好像没骂错。 他想起爹苦口婆心的劝告:「以往你孤家寡人一个,喜欢怎么做,喜欢做什么,只要你开心,爹都没意见。可现在多了一个琉璃,虽然开头是爹逼你去娶的,可你刚也说了,你不会再娶其它人,她是你认定的妻子。所以,你是不是应该想个法子,好好照顾人家?」 「呃——」福山没想到老爷这么不留情面,竟把少爷的毛病一口气全挑了出来。 权傲天不笨,一见福山一径傻笑,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想不到自个儿毛病这么多——他摇摇头往前走。这会儿他倒开始担心了,他这么一个毛病重重的人,琉璃她,还肯继续陪在他身边吗? 权傲天来的时候,琉璃正坐在房里绣花,绣的是一枝淡粉颜色、含苞待放的木芙蓉花。 之所以会绣木芙蓉花,是想起两人在库房说话的第一晚,傲天曾笑过她像朵木芙蓉,一喝醉,脸就通红。 她打算做个荷包送他——假若还有机会再回他身边的话。 不行——一发觉自己又在想些丧气话,她忙拍拍脸颊要自己打起精神。 不过,不晓得傲天这时候在做什么?一个闪神,想他的念头又从她心里跃了出来,完全不受控制。 他发现她不见了吗?他会担心吗? 就这样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想得太入神,就连婢女一路嚷嚷,她也浑然不觉。 「小姐。」 婢女银花突然自窗外冒出来,琉璃一愕,手里的针一滑,正正刺进她手指,豆大的血滴渗了出来。 「你瞧瞧你,吓到我了!」她吸着手指说道。 一见主子流血,银花忙奔进房里拿帕子按住。「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一路跑一路喊您,您没听见?」 她一瞧银花跑得满头热汗,便知银花所言不假。肯定是自己刚刚想得太入神,没听见。「瞧你喘的,什么事?」 银花漾起满脸笑。「您听了肯定开心,姑爷正坐在厅上等您呢!」 傲天来了!琉璃惊喜地站起,结果不小心碰掉了她手边的绣屏,绣线利剪什么的全散了一地。 见主子弯身想拾,银花抢着帮忙。「这儿奴婢来就好,您快去见姑爷吧。」 这一撞,正好把她飞出去的魂儿倏地拉回来。好在她及时警醒——她蓦地记起昨晚跟娘说过的,打算趁这个机会,把闷在心里的事,一口气弄个清楚。 「不,我不打算马上见他。 尤其,她又想到——他之所以过来找她,是出于自愿,或者,又像成亲那样,是被爹给逼来的? 「小姐?」银花不解地看着她。「您昨天不是才说过,要奴婢陪您演出戏,好探探姑爷的心意,现在姑爷都来了——」 琉璃拾起一地的零碎,又重新坐了下来。「你以为他来了,就表示他在乎我?」 「不然呢?」银花搔搔头。 她叹口气。「他这个人呐,说好懂也好懂,说难懂也难懂,总而言之,他过来看我,跟他在乎我,很可能是两回事。」 「那怎么办?」银花说。「继续让姑爷在大厅上等?」 这倒也不行。她想了片刻。「这样吧,你先把他请到花园去,端壶好茶跟点心过去,我花点时间想想怎么办才好。」 「那奴婢出去了。」银花说完,马上又奔出门去。 尹家那厢,权傲天被银花领着走入花园。尹家占地不若权家广大,但亭台楼阁、庭园造景亦别出心裁。 不管是刚才所见的大厅,还是这会儿身处的花园,摆设布置都相当别致精巧,足以证明当家主子的品味不俗。 银花在一六角石亭前站定。「权少爷,请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一听见银花怎么喊他,权傲天倏地转身。「你刚喊我什么?」 第十六章 银花眨眨眼。「小的喊您『权少爷』,哪儿不对吗?」 当然不对!打进尹家,不管是门房还是总管,总会唤他一句「姑爷」,唯独银花改了口。 他蹙紧眉。「是琉璃要你这么喊的?」 银花支吾回话:「小姐说,可能以后不是那么方便……再喊您姑爷了,所以——」 「用不着费心。」他说。「你们尹家姑爷这个位置,我权傲天是坐定了。」 银花在心里偷笑,真可惜小姐不在,她想。刚才的话要是被小姐听见,小姐肯定会开心到飞上天去。 「那姑爷坐这儿稍等,奴婢再去催催小姐——」 权傲天又听出了端倪。「再去催她,什么意思?」 「呃……就是……」银花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才会圆满。 「银花。」在暗处观察的琉璃一见情况不对,立刻走了出来。 「小姐来了。」银花如释重负。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厉害的角色,尤其被权傲天冷眼一望,更是慌得手足无措。 至于权傲天,一见她出现,眼里哪还有银花存在。 「琉璃!」他殷切地喊着。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一点也不假。他欣喜地望着她娇美的秀颜,才一天没见她,他已经有度日如年的寂寞。 他已没办法想象,在将来日子里,再也没办法看见她的话…… 一想,他心底忍不住发寒。 不行!他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去! 见他笑得如春阳露脸,她一颗心立刻软了。 你也太不中用!一见人家笑,你又想尽释前嫌,什么都不管了?她恼着自己。 不行!得先狠下心来。她提醒自己。 要是不趁这机会把他的心意弄个清楚,或许将来再没机会弄懂了! 她深吐口气,故意冷着声音说话。「权少爷找我有事?」 那声「权少爷」像盆冷水,浇得他人都冻住了。 前儿个晚上,她不是还甜甜唤着他「傲天」?怎么才一天,她就变得这么冷淡? 一见气氛不对,银花赶忙插话。「那小姐跟姑爷慢慢聊,奴婢去准备一点热茶跟糕点——」 杵在亭里的两个人都没搭腔。琉璃一径望着亭外的花园,至于权傲天,则是直勾勾地望着她瞧。 银花什么时候离开的,两人都没发现。 她今天穿着一件素白的外袍,内搭着一件水粉长衫。权傲天平日极少注意姑娘家的打扮,但昨儿个晚上,云霞楼头牌——清莲姑娘教会他一件事,要懂女人心思,不单要听她说话,还得看她穿戴什么。 这会儿他就现学现卖,观察起她的穿着。 他发现,她现在的打扮和在权家不太一样。在权家,她总穿些桃粉喜气的衣裳,也会簪上几支金簪或步摇,不像现在,她身上的装饰,仅有耳朵上两只珠坠。 若叫清莲姑娘来看,她肯定会说,琉璃这会儿的心情,约莫是心灰意冷。 要不,她神态怎么会如此冷峻,没了从前的温柔和婉? 「我是来接你的。」他讨好地笑着。 她转过头看他,眸里写满了忧怨、无奈与难过。「我考虑很久了,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知道,」他赶紧说。「你写的信我看了,我保证,我们回去之后,我一定马上圆房。」 听听这什么话!她着恼起来。难道他真以为她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陪在他身旁,只是为了跟他——圆房? 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我不回去。」她用力扭过身。「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 他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等等——」他拉住不断负气挣扎的她。 只是当他如愿扳过她身子时,才发现她哭红了双眼。 「你别哭啊,」他慌了。长这么大,从来没见姑娘在他面前掉过眼泪,没想到头一回,就是看见她的。「是不是我刚说错了什么?」 「你根本不懂我心意。」她抿住小嘴。从两年前在古玩摊子前遇见他,她就芳心暗许。好不容易有这机缘结为夫妻,没想到他却从没把她放在眼里! 是,她是要圆房。可那是第一件事,头一件,得是他真心喜欢她才行。要是她回权家,他还是一样当她是书僮,甚至是暖床的棉被、生孩子的工具——不是又走回老路上去了? 「你没说,我当然不懂。」他觉得自己也有点委屈。「我承认,这一个月来,我始终没把你当妻子看待,是我不对——」 就这点她弄不明白——「我不懂,在你我每天都能见到面的情况下,你怎么能够忘了我是你权傲天拜过堂的妻子?」 望着她疑惑的眼,他带点尴尬地解释:「跟你拜堂,是我答应我爹的事。你知道我的,答应的事情做完,我睡个一觉也就忘了。虽说你来库房见我的第一晚,我是想起了一点点,但时间一久,你没再提,我也就忘得一干二净……嗳,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可笑,这种事我也能忘记,但我说的是真的,我没骗你。」 是的,他的这个特性,她很明白。跟他相处这一个月来的收获,就是了解他是一个一入迷,就会忘了其它事的耿直汉子。 这点她可以谅解,但另一个部分,她可不容许他打马虎眼。 「那今天呢?是谁要你过来?是你自己,还是爹的要求?」 他老实,一听她问话里有爹,自然先答了爹的部分。「当然,爹很希望我能早点接你回去——」 「只有爹?」她声音微颤。 「当然我也一样,希望你跟我一道回去。你不知道,我昨儿从朋友那儿借了只玉杯回来,据说是唐代则天皇帝用过的杯子——」 他叨叨絮絮说了一堆跟杯子有关的事,单纯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勾起她兴趣,让她马上答应跟他回去。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她突然转身离去。 「嗳。」他赶紧拉住她。「你要去哪儿?」 他大惑不解,他不是已经答应要跟她圆房了,为什么她看起来还是一脸难过的样子? 「回房,我跟你无话可说。」她噙着眼泪甩开他的手。「你到现在还是不懂我要什么,你还是不懂——」 「我懂啊,」他赶忙说:「你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希望跟我圆房,尽早生下权家子嗣——」他说他愿意了不是? 「这种话,你以为我听了会开心?」她边笑边哭,因为过多的期望,与突如其来的失望,让她心绪有如浪涛般起伏不定。「你回去吧,在你想清楚之前,不要再来找我了。」 丢下最末这句话后,她捂着脸奔出花园,留下一脸愕然的权傲天。 「等等——琉璃——你别走啊!」 权傲天追了过去,但还没接近琉璃,就被闯出来的银花拦住。 「姑爷,不行的,您不能再过去——」银花拼命拉住欲往前追的权傲天。 「不是——」他挣扎着。「我是要问清楚琉璃,我到底是哪儿做错了,她不能就这样丢下我——」 「不行不行,小姐刚才说了,请您想清楚再过来。」 银花拼死不放权傲天,两人在花园里闹了一阵,最后他才在银花的苦劝之下,垂头丧气地离开。 临走之前,他仍不忘殷殷嘱咐。「记得,帮我转告琉璃,我明天会再过来。」 第十七章 琉璃一奔进房里,立刻扑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觉得自己真是失败透了,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讨好示爱,他却连一句喜欢她也没有。她心想着,自己要的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这也算奢求? 就算他说这话的用意,只是为了骗她回去——她也甘愿呐! 不知什么时候,银花捧着一只包袱走了进来。望着小姐难过的样子,银花拧来一条湿帕,在旁轻劝着:「小姐别哭了,哭多了伤身啊。」 「伤身就伤身,反正又没有人在乎……」琉璃哽咽说。 「哪里没有。」银花蹲下来握住小姐的手。「小姐还有夫人、尹家上下,包括银花也是,要是小姐有个差错,我们大伙儿都会很难过的。」 想起娘亲,琉璃的眼泪倏地少了些。 对啊,娘还病着,再怎么样,她也不应该在这时候让娘为她担心。 她接过湿帕擦擦脸,缓了口气才问:「姑爷呢?回去了?」 银花点点头,从桌上捧来一只方形的包袱。「姑爷走之前交代了这东西,托我一定要拿给您——」 琉璃不肯接,只送了个眼神要银花代为打开。 银花解开布巾,发觉里边是只食盒。掀开盖子,她低呼了一声。 琉璃佯装不在意地问:「里边什么东西?」 「是您爱吃的点心。」为了逗主子开心,银花喜孜孜捧来食盒。「您瞧瞧这四色果子,做得多精致。」 没料想琉璃却不领情。「只要他吩咐一声,权家厨子什么做不出来?」 敢情小姐是嫌心意不够?银花歪头想了片刻,突然发现盒子旁夹了一张深红色的笺纸。 银花虽然大字不识,但也猜得到这笺纸是谁写给谁的。 「这个呢——小姐看不看?」银花拿高了笺纸摇着。 琉璃心儿咚地跳快,忙起身来拿。「别淘气,快给我。」 「是。」银花双手奉上,边凑在旁边问:「姑爷写些什么?」 琉璃一掌轻推她。「挤死了,你到旁边去。」 银花扮了扮鬼脸,乖乖走到桌边,不再言语。 琉璃定下心神,读着笺纸上的诗句—— 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拼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 绿窗梳洗晚,笑把琉璃盏。斜日上妆台,酒红和困来。 啊!她知道这首诗,题名恰巧就是〈木芙蓉〉。想不到他俩心有灵犀,她正打算绣只木芙蓉荷包送他,他就找了一阙〈木芙蓉〉词送她。 而且,这词里,还巧妙地安了她的名字——琉璃。 望着他龙飞凤舞的字迹,她心里洋溢着止不住的甜。 一见小姐开心了,银花才敢出声询问:「那桌上这盒点心……」 「搁着,我晚点肚子饿了再吃。」 琉璃小心翼翼地将笺纸收进妆镜旁的木匣里,想了片刻,又把木匣子拿到枕头边。 珍视的心情,不言自明。 银花叹气。她的好小姐啊,真的是爱惨姑爷了。 「对了,」她转头望着银花问道:「姑爷离开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失望、难过,还有很多很多的不解,小姐——」银花突然想到。「您知道吗?看姑爷跟您相处的时候,小的突然有一种……分不清姑爷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的疑惑。」 琉璃想了一想,不懂。「怎么说?」 「就是啊,姑爷跟我们下人说话的时候,口气都确确定定的,可是一站在您面前,姑爷就慌得像个孩子似的。」 「有吗?」琉璃努力回想,并不觉得傲天跟她相处的时候,有特别无措的样子。 「您这叫『当局者迷』。」刚才银花在旁边偷看了半天,最是清楚两人的一举一动。「您大概不知道,在您转过身使着脾气,姑爷是怎生的焦急跟心疼,尤其是您掉眼泪的时候,姑爷更是慌得手足无措!」 她蹙起眉头。当时只顾着难过,她并没细看他表情,如果事情真像银花说的,那么他——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般不在乎她? 可他如果真在乎她,为什么那句话始终不肯说出口? 这疑问方才从她脑中闪过,她忽然记起他刚才怨过她没把话说清楚。 这么说来!她心头一跳。该不会他跟她一样,都是因为有话想说却难以启齿,才弄成这样一个僵局? 是她误会他了? 她再一望被自己搁在枕边的木匣,感觉不安了起来。 糟糕!懊悔窜上她心头。刚才没细想前因后果就把他赶了出去,若他生气,从此以后不理她怎么办? 虽说银花再三保证,傲天离开前曾经交代,明天肯定会再过来,但人的心就是这样,明天未到之前,一颗心还是志志不安,没个安宁。 还好,她最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隔天她刚用完早膳,就听见总管来报,姑爷来了。 她一听,赶忙要银花备茶点到花园亭子里,她则是对着妆镜抿了抿胭脂,然后多簪了支步摇才过去。 两人远远一望见,表情都有一抹说不出的尴尬。 昨天他一踏进家门,爹一发现琉璃没跟着,立刻召他到书房详问了经过。爹一听见他怎么回答琉璃的问题,止不住地叹息。 爹说:「你以为琉璃甘愿冒着生孕之痛,也想帮你留下子嗣的原因是什么?是为了每晚跟你谈诗论艺,还是为了跟你圆房?老天,她是因为喜欢你啊!」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恍然大悟。要是爹不说穿,他想自己或许永远不明白琉璃为什么伤心。 这会儿再见她,他难免觉得汗颜。 亏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竟然连这么一点事情也参解不透! 琉璃一进亭子,马上开口说了:「谢谢你昨天的点心,很好吃。」 这样他就懂了,自己搁在里头的笺纸,她肯定看过了。 接着,换他了。他微垂下眼睛望着青石地板说话。「你昨天要我回去想的事,我已经想懂了。」 不知怎么搞的,突然要他说那四个字,他竟觉得耳根臊热,比喝了两大壶「白玉泉」还让他脸红心跳。 他的羞涩感染了琉璃,害她面颊也热了起来。 「——所以呢?」 好不容易,他终于把爹交代他说的话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跟我回去,当然,希望跟你谈诗论艺也有,跟你圆房也有,更重要的是——我喜欢你。」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他突然抬头直直看着她。琉璃一时来不及躲,小脸儿绯红、羞答答的模样,就这么闯进他眼帘。 好美——他痴迷地看着她想着。她染上红晕的脸颊,比正午初醉的木芙蓉花还艳。被她娇羞的模样打动,他脑里绮念纷飞。 而他的手远比他脑子还中用,他还未发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搭住她肩,用力将她揽了过来—— 这是他每晚梦里,都会出现的画面,差别在他之前是用想的,现在是用做的。她那宜人的香气忽地钻进他鼻里,他忍不住凑鼻闻着,又是一阵目眩神迷。 「你——」 「你——」 他跟她同时抬头说话,就这么不经意地,他的嘴轻滑过她脸颊。 好嫩!这是他脑子头一个闪过的念头。不过一望见她通红细颈,蓦地窜起的躁热又将他脑袋弄得神魂颠倒。 还不及细想此举会不会唐突了佳人,他嘴儿已经朝她倾了过去。 第十八章 这是男人的本能,也是云霞楼清莲姑娘指点过后的现学现卖。彷佛担心会弄疼她似的,他的唇轻碰着她,一下,又一下,发觉她没有退却,他才大着胆子,吮住她比桃子还要软嫩的小嘴。 这么一吮,他便着了迷——当时清莲姑娘曾要他亲他自己的手试试,说真的那感觉没滋没味,比念经书还无聊;不过这会儿亲在琉璃嘴巴上,感觉截然不同。 他此刻心情,就像背上突然生了翅膀一样,整个人整颗心闹烘烘、喜孜孜的! 只是这样还不够——亲着亲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够亲近她,他还想要更多一点、再多一点…… 他突然想起清莲姑娘说的,亲嘴的时候,如果想吻得更火热,还可以把舌头探进女人的嘴里—— 念头方闪,他已有了动作。他一手环住她腰让她更靠近自己,嘴儿朝她唇瓣贴得更紧,舌尖欲钻进她闭起的唇瓣中。 琉璃突然觉得惊慌。虽说她早已做好准备,愿意跟眼前人做出所有会怀上孩子的事,却从来没人教过她,他可以这样吃着、舔着她的嘴巴。 一个是尚不识云雨的处子,一个是一知半解的童子,虽然已经成了亲,两人却连想要好好亲吻,也要摸索个半天。 只能说好事多磨。 「傲天——」她一张口,一个热软的东西便朝她嘴里滑了进来。她吓住似地绷紧身体,同时又着迷于他身上的气味。 那是混着绢纸与墨锭的香气——淡淡涌进她鼻里,那是傲天的味道,她爱的男人的气味。这么一想,她心里的紧张顿时消散了些。 接着,她感觉到了——他带着急迫地探进她唇内,吸吮她唇角,他手指热切地抚着她颈脖、脸颊,一副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的焦渴。 他的举动比说再多话都还受用——他渴望亲近她呢!一思及此,她的心突然满得发疼,脸颊也红热热的,双腿像被抽掉了力气似的,只能软软偎在他怀中,任他汲取、碰触。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一切。 「小姐,夫人听说姑爷来了——啊!」 没长眼的婢女立刻被银花拖了出去,可来不及了,方才还搂在一块儿的两人倏地弹开。琉璃背过身捂着通红的脸颊,羞到直想挖个洞躲起来。 被底下人瞧见了!她心里又羞又惊。 权傲天也是一样。 老天,他懊恼地揉揉脸颊。虽说两人已经成亲,可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亲热,还是太大胆了点。 「对不起。」他喘了口气说。「我刚才应该看一下地方——」 她低垂的头猛摇猛摇的。能被自己喜欢的人碰触,开心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怪他;只是,她忽地想起,他昨儿跟今天的转变也太大了,是谁教他的? 她脑中闪过公公还有张总管的身影——肯定是他们两个! 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他的那句喜欢,是经人指点的成果,她心里又开始觉得不是滋味。 就像他昨天送来的点心,虽然明白是经他授意厨子才能够动手,可用嘴巴吩咐就有的东西,心意——就是薄了那么一点。 「我们回去吧?」见她没生气的样子,他大胆牵起她手。 回去,可以,只要她弄清楚这件事。她转过身望着他问:「你刚说你喜欢我,那你跟我说说,你喜欢我什么?」 他松了口气。这个问题不难,他有自信能够答得很好。 「我喜欢你的温柔,你的聪明,你的博学多闻,还有你的手艺。」他渴望地看着她,以为她听了之后,应该就肯跟他走了。 没想到她竟然摇头。「你刚才说的那些,是,确实是我这一个月来的表现;但你不知道,我也有不温柔、不聪明、不博学多闻,甚至很任性、坏脾气的时候。你喜欢我好的那面,是人之常情,可我坏的那面怎么办?万一曰后被你看见了,你会不会突然觉得后悔?」 权傲天又一次答不出话。他哪里晓得自己所重视的人儿,竟然还有分好的跟坏的? 而坏的琉璃又是怎样——老天,他想都没想过。 见他答不出话来,琉璃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今天之所以过来,不是他想通彻了,他非要她不可,不过只是因为公公好意的教导。 她想,自己该狠下心、继续拒绝他,就当是让他尝尝她的任性与坏脾气吧。 虽然她没法确定,在她等会儿把话说出口后,他还肯不肯再踏进这个门—— 她决定赌它一赌!她牙一咬。 「银花,送客。」 不仅是银花,连她身前的权傲天也傻住了。 她又一次轰他出门? 「小姐?!」银花惊讶地喊。怎么会这样?刚才两人气氛不是挺好,怎么一会儿又闹翻了? 「送客。」她再说了句。 「为什么?」一回过神,他立刻要她给个说法。「昨天你要我想清楚,我办到了,也说了你想听的那句话,可你现在却——」他双手一挥。「难道你真那么不愿意当我的妻,与我共度一生?」 我怎么可能不要!她抿住嘴,强自抑下几快夺眶的眼泪后,挺着胸膛说了。「现在你看到了,我也有无理取闹、不讲理的一面。看我这样子,你还会说你喜欢我?」 权傲天绷着脸。没错,她这样子,确实不是他熟悉认识的琉璃,要是认识她之初就发现她是这个样子,他没把握自己是否还会喜欢她—— 见他不说话,她笑得苦涩。「不喜欢,对吧?」 被看穿心事的他,突然觉得耳根热辣辣,像被人狠搧了一个耳光似的。 她有必要让他这么下不了台?! 一时脾气涌上,他负起气,调头就走。 「姑爷!」银花喊了一声,又瞧瞧伫立在亭中的小姐,无措地跺一跺脚,快步追了上去。「您等等我啊——」 直到他走远,一直绷着表情的琉璃,才捂着脸哭了起来。 【第六章】 气死了、气死了! 返回家中的权傲天在花雨楼来回踱步。从来没人能让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尹琉璃绝绝对对是第一个! 他不懂,先前那么温柔可人、笑语嫣然的她,怎么一回娘家,个性全变了? 还是说,那个无理取闹的样子,才是真正的她——难道她过去这一个月来对他的温柔体贴,全是假的? 不,应该不会是这样。他摇头,他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过去一个月来的相处,那些不可能是装出来的——但是,她刚才的倔强与脾气,他也觉得是真的。 换句话说,无理取闹的琉璃,或者温柔可人的琉璃——全部都是她。 只是他想不透,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拥有那么多样子?既体贴温柔、又倔强不讲理? 他用力抓了抓脑袋。老天,烦透了! 就说他不喜歓搭理这些人情世故、这些难测的心机—— 他在房里绕着圈圈,忽地看见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那是琉璃返家时忘了带走的。这一整栋花雨楼,处处都有她住过的痕迹。 像昨晚他坐在楼里,猛一回头,还以为她会突然出现,笑意盈盈地开门走进来。 要是依他以往性格,连吃了两回闭门羹之后,肯定一翻两瞪眼,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要再打扰谁;可遇上琉璃,他没办法狠下这个心,就连想将她暂时抛在脑后不去理会,他也办不到。 第十九章 他整颗心、整个脑袋想的全是她——想起她的拒绝,他恼得恨不得砸烂所有跟她有关的东西,以消心头之火。 可一想起她软软偎在他怀里,任他恣意亲吻的羞怯,他又觉得欲望腾烧,万分渴望再次品尝她甜如蜜的小嘴。 等等——他脚步倏停,方才自己百思不解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惹自己生气的琉璃,还有让自己渴望万分的琉璃,同样都是琉璃。但自己会因为她惹他生气,就减少了对她的渴望,再也不愿亲近她了吗? 没有。他非常确定,自己依旧想待在她身边。 但人真的可以这样吗?一边觉得她万分可爱、惹人怜惜的时候,又被她的脾气惹得意乱心烦、肝火倏升? 他现在就是这样,但他想知道其它人是怎么想的。 他想知道——到底是自己的脑子被琉璃给搅乱了,还是自己太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弄清有这件事? 即知即行的他,马上跨出花雨楼找来总管张容。 「我爹呢?还在何老板家吗?」 他刚才一进门就先问过爹的行踪,当时张容回答老爷在何老板府上,所以他要张容派人去请,说他有要事讨论。 张容躬身回话。「很不巧,小的派人过去的时候,老爷跟何老板又出门去了。」 「去哪儿?」他问。 「不知道,何老板没交代他家下人。」 真是!正需要找人请教的时候,爹却不在。他闭眼一叹。 张开眼,他看见仍伫立守候的张容,念头一闪——何不问张容? 「张总管,」他在心里整理该怎么说:「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在觉得一个人很可爱的时候,又被她的一些话恼得火冒三丈,气到不想再见她?」 张容眨了眨眼睛。「容小的再多问一句——少爷气到不想再见她,是当真不想见,或者是在讲气话?」 他深吸口气,觉得张总管似乎知道他口里的「她」是谁,突觉面红耳赤。 停了很久,才又见他开口。「——气话。」 张容垂下头,隐住了唇角的笑意。「有的,小的常有这经验。」 他双眼一亮。「那你都怎么做?」 「视情况而定,如果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小的大概会生气个一晚上,不过隔天又没事了。如果事情严重一些,小的通常会憋个几天,等火气消了一点之后再去讲道理。」 他想了一想。「换句话说,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一个人可以同时间既可爱又可恶?」 张容笑道:「恕小的直言,少爷说的情况,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啊。」 「我也有?」他惊讶地指着自己。 张容颇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权傲天明白了,碍于身分,张容没办法说出那声「是」。 「那我再问你——」他搭住张容肩膀。「要是一个姑娘,平常温柔可爱、柔情似水,可是忽然之间,她却在你面前胡乱发起脾气,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这个——」张容迟疑着。「小的对姑娘家心思,不是那么明白,不敢随便置喙,少爷最好是另请高明。」 「我爹偏又不在!」他来回踱步。「不然你帮我想想,我还有谁可以请教?要我待在这儿等到我爹回来,我肯定会发疯!」 张容想了一想。「小的想到了!」 「谁?」 张容答:「清莲姑娘。」 尹家这厢,琉璃的婶婶——徐氏,一听说琉璃突然回娘家住了两个晚上,心里有鬼的她,特别拉了自个儿儿子光熙来探探情况。 琉璃她爹还在世的时候,徐氏已对「松风斋」心存不轨,甚至还把儿子送进「松风斋」,一心巴望儿子日后有机会能继承。 怎知尹光熙既无天分也不肯努力,进「松风斋」第三年,就因为偷了铺子里的古玩,被琉璃她爹给轰了出去,从此两家好一阵子没有往来。 但前些日子琉璃她爹遭流寇杀害,得知消息的徐氏非但没过来哀悼,甚至领了一票亲戚要来分家产,闹得满城笑话。就因为徐氏虎视眈眈,尹母才会提前让女儿嫁进权家。 堂婶来时,琉璃才刚陪娘亲用过午膳,一听银花来报,她叹了口长气。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打起精神来到厅里。「婶婶,堂哥」琉璃打着招呼。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徐氏也不客气,劈头直言:「你娘老把持着『松风斋』不放,你说,我们怎么可能好? 琉璃垂下眼睛,告诉自己不需跟他们一般见识,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发脾气,肯定会被婶婶借题发挥,说她势利眼看不起他们这群穷亲戚,然后明天又是满城风雨。 自己被说闲话,她无所谓,但却没办法忍受他们暗指娘没把她教好。 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不知婶婶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我来看看你」徐氏不怀好意地打量。「婶婶不懂,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娘家来了?一个月前不是还风风光光,带了好几十箱妆奁出门的吗?」 琉璃继续四两拨千斤。「琉璃不懂,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小住一阵,这事有什么奇怪?」 「是小住一阵,还是打算永远不回去?」徐氏踩紧了话尾问。 琉璃眸里藏着惊讶,瞧婶婶笑得不怀好意,好像知道什么事情? 见她久不搭腔,徐氏倒先按耐不住。「光熙,你跟琉璃说说,前几个夜里你在街上碰到了谁,他又上哪儿去啦?」 长得獐头鼠目,一双眼闪个不停的尹光熙说:「不就是权家少爷?说来我还真替堂妹不值,才刚嫁过去一个月,权少爷就这么不安分,大半夜也要往云霞楼跑」。 琉璃一个大家闺秀,哪里知道云霞楼是什么地方。「就是花楼窑馆。」徐氏不客气说道:「你该晓得那是什么地方吧?供男人喝酒玩乐、狎妓的地方。」 傲天趁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上花楼狎妓?这消息对她犹如青天霹雳——他真依了那封「下堂书」上写的,找他喜欢的姑娘去了? 那他接连两天来找她又是为了什么?因为公公指示,才不得不然? 那他刚才说的喜欢又算什么?真的是为了哄她回去,才勉强说出的好听话? 琉璃全身发冷,就像被人狠狠泼了桶冷水,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氏一看琉璃表情,就知道她不晓得这件事,暗暗笑了。「可怜呐,我们女人,不管生得再花容月貌,给了再多妆窗,男人变心的时候,怎样也留不住。」 「是啊是啊。」尹光熙认同地点头。「我想我这个妹婿,真的很喜欢云霞楼的姑娘,才会在正午时分,就兴冲冲地跑到云霞楼里。嗳,琉璃,你别以为堂哥我在诓你,我的话可是千真万确,不信,你这会儿上云霞楼,他肯定还在里边」。 琉璃死死地瞪着堂哥,冷着声音问:「你刚在花楼遇上傲天?」 「要不还会是谁呢?」尹光熙露出讨人厌的笑。「而且我还帮你打探过了,他中意的姑娘,正是云霞楼的头牌,清莲姑娘。你不知道清莲姑娘长得多娇媚,身段多妖娆,还有她的声音,简直就像新莺出谷……」 听到这儿,琉璃整个人就恍惚了,不管后边堂哥说了再多,她也是过耳就忘。她满脑袋只有一件事,傲天心底早有别人了,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她白费心机,他永远不会再来找她了。 第二十章 婶婶跟堂哥什么时候走的,她压根儿没印象,要不是银花伸手摇她,她说不定会这样坐着,直到天荒地老。 「小姐,您没事吧?」银花担忧地问着。她眨眨眼睛,半晌才记起自己身在何方,眼前又是何人。刚刚那瞬间,她真以为自己心死掉了,没知觉了,魂飞魄散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她一瞟厅上,发觉里边只剩下自己跟银花。 「大概未时三刻——小姐,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回房间歇歇?」 不,她倏地站起,现下不是休息的时候,她得亲眼证实一件事。 要是她看了,确定堂哥说得没错,她吸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我就死了这条心,从此再也不提权傲天这个名字。她望着银花说:「去把柜子里那套男装拿出来。」 「啊?」银花一愣。「小姐是要——」 「你照我吩咐去做就是。」她飞快地走回自己房间。「还有,等会儿要是我娘找我,你千万别提我出去了,就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小的知道了,但——您是要上哪儿去啊?」她闭上眼深吸口气说「云霞楼」 约莫一刻钟,换上男装的尹家主仆,悄悄自尹家后门溜了出来。琉璃穿着青色的衫子,一头长髪梳成一个髻,再把扇子一拿,活脱是一个翩翩美公子模样。 她本打算一个人独行,没想到银花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跟在旁边。 「小姐——不,少爷,前头有家轿铺,您稍等我一会儿,我去雇顶轿子。」做着小厮打扮的银花说道。因两人都不熟云霞楼方位,想说以轿代步,肯定不会出错。 怎知轿夫一听她们要上哪儿,笑了出来。「「这位小哥,您这会儿上『云霞楼』,会不会太早了点? 琉璃望着轿夫问:「你是说,『云霞楼』没这么早开门?」 「当然。」其中一名轿夫答:「不到天暗,『云霞楼』是不会接客的,您这时候过去,顶多坐在厅里傻等,大概再一个时辰姑娘才会开始梳妆打扮,那还算是起得早的呢!」 她心头一喜——所以说,堂哥说他刚刚在花楼遇上傲天,或许是假的喽?她试着问:「可是我有个朋友,他吃中饭的时候就到『云霞楼』去了——」 两名轿夫相互看了一眼。 「还有一个可能,」另一名轿夫回答:「说不定您这位朋友跟花楼里哪个姑娘特好,她肯提前招呼他。」 她听了,一颗心又直往下沉。 一见琉璃变了脸色,轿夫忙问:「所以,两位爷上不上轿?」 琉璃没说话,径自撩开轿帘坐定。 眼见为凭,她想,不管怎么样,总是亲眼看见了,才能做打算。 约莫半刻钟,两顶蓝色小轿在云霞楼前停下。就如轿夫所言,云霞楼大门紧闭,偶尔可以瞧见几位晏起的爷儿从一扇小门走出,但却不见人进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琉璃付清轿钱,领着银花轻拍小门。 一个模样猥琐的老头探出头,问道:「哪位?」 琉璃抱拳一躬,压低声音回话。「这位大哥,小弟久闻『云霞楼』盛名,好不容易有机会过来京城,希望能一探究竟——」 「这什么时辰你来逛花楼?」门房老头挥了挥手。「太早太早,你到附近晃个几圈再过来——」 「但是小弟天还没黑就得启程返家。」琉璃想好了理由,同时掏了一锭元寳在手。「还望大哥行行好,通融通融。」 一见元宝,门房老头顿时眉开眼笑。「嗳,看在你是远地而来的分上,好吧,小老儿今天就破一次例,进来吧。」 小门应声而开。 琉璃和银花跨进门里,虽说两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白丁,但一见到飞檐翘脊、精巧而奢靡的云霞楼,还是有些惊呆。 不过一家花楼窑馆,也能造得比富甲一方的权家还要富丽堂皇——真是教琉璃觉得不可思议。 门房老头在一旁问:「欸,这位公子爷,您属意哪位姑娘?小老儿我帮您打点去。」 「据说『云霞楼』的头牌是清莲姑娘——」琉璃说。 门房老头摇摇脑袋。「嘿,公子爷您来得不巧,今儿个早上清莲姑娘刚好没空,您换个旁人——比如咱们的越菊姑娘也很受官爷们喜欢,釆兰姑娘也不错——」 「清莲姑娘被订走了……」琉璃喃喃说着,突觉遍体生寒,脑中不停转着——订走清莲姑娘的人,会是傲天吗? 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门房老头误以为她是因为见不到清莲姑娘在难过。 「这样好不……」门房老头寻思了一会儿。「您俩先在厅里稍坐,小老儿上去帮您探探,说不准权少爷今天不会待那么久——」 门房老头无意间的透露,在琉璃听来,却如五雷轰顶。 他的意思是——傲天现在不但在里边,还是常客?!所以他这两日跟她说的那些——全都是虚言? 她还以为他是个不屑撒谎的人! 她身子一晃,双脚发软,好在一旁银花及时搀住,才不致跌倒在地。 「小——少爷,」一记起两人的打扮,银花赶忙改口。「您没事吧?」 「没事。」琉璃心乱如麻,只能勉强搪塞点话。「大概是赶路赶得太急,头有些晕。」 「那您在这儿稍坐、休息一会儿,小老儿帮您上去问问。」说完,门房老头掉头就走。 「少爷,」一见老头走远,银花才小声询问:「您真的打算跟男人一样召妓狎玩?」 怎么可能!琉璃捂着苍白的脸颊,一颗心简直要碎裂了。 得到了答案,她知道自己该趁门房老头尚未回来之际,早早脱身离开。可她整个人就像挂满了铅条铁片似的,重得抬不起手脚来。 她暗斥着自己—— 笨蛋!刚才不是想好,得到了答案,就要彻底死心。你现在还坐在这儿是什么意思?非得见着他本人,让他在你面前,把你的尊严和感情一块儿践踏在地,你才肯罢休是不? 当然不是!她竭尽全力让自己撑站起来。 「银花,我们走——」琉璃颤着声音说。 就这么一迟疑,门房老头回来了。 「嗳,公子爷,好消息,清莲姑娘有空了!她请您上楼坐着喝杯茶,她打点好立刻出来接待您。」 「怎么办?」银花慌住了,贴在她身边紧张地问:「小——不,少爷——」 问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琉璃望了银花一眼,虽然她有勇气扮成男人到花楼追究真相,却还没大胆到敢学男人狎妓戏玩。 琉璃苦思脱身的办法,这么一慌,郁在心头的愁思蓦地飘散了一些。 门房老头见她久站不动,以为她是在害羞,催促了起来。 「您还在磨蹭什么?您不晓得今天机会多难得,平常这个时候,清莲姑娘还没起身呢!今天是看在权少爷面子,您才有办法在这时候看见清莲姑娘——」 就在这推推搡搡之间,三人终于来到清莲香闺前,房边有个小套间,正好可以让来客稍坐等待。 一名巧婢送上热茶一忠,介绍自己叫「春迟」。 春迟望着琉璃甜笑。「公子爷稍坐一会儿,我们家姑娘正在打扮,很快就出来——」 第二十一章 话才刚说完,掩上的雕花木门突然打开,琉璃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自个儿夫婿——傲天,从门里跨了出来。 她整个人就像结成冰柱似地愣看着。 「清莲姑娘,请留步。」权傲天说。 「哼,」一道柔媚声音从里边传出来。「你以为我是特别来送你的,臭美——春迟?」 「小的在。」春迟应着。 「请门外那位公子爷进来。」门里的声音说。 「公子爷——」春迟福了福身子,一见琉璃没反应,轻推她臂膀。「公子爷?」 见着权傲天,一旁的银花也傻了。她本以为堂少爷说姑爷在花楼,只是胡乱编派,就连刚才听见门房老头这么说,她也还半信半疑;可这会儿,人就端端正正地站在面前,要她们不信也不行。 经春迟一推,琉璃大梦初醒,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就在权傲天和她错身经过的时候,她嘴巴自个儿喊了一声。 「权傲天。」 权傲天站定,望着身旁个头不过自己肩高的年轻男子,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 任他作梦也没想到,眼前人会是自己已成亲月余的妻——尹琉璃。 「你——?」他才刚说了一个字,跟在旁边的银花突然哭了,还骂道——「姑爷,您好狠的心!」 普天之下,只有尹家人会喊他姑爷!他惊讶地望向喊声的银花,再一看琉璃,终于认出她来。 「琉璃?!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望着他凄惨一笑。「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反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他一时答不出话。这要他从何说起? 他回头看着探出头来的清莲,方才银花那声喊,也惊动了门里的她。 不愧是「云霞楼」头牌,一见琉璃跟权傲天对峙的样子,马上猜出来者何人!清莲想着,想不到这个尹家千金这么有胆量,竟敢直闯花楼寻夫! 琉璃顺着他目光回头,望见倚门而立,风姿绰约的清莲,这就是傲天喜欢的姑娘——她心里一疼,眼泪倏地落下。 虽然她不觉得自己的样貌比不上清莲,但就像婶婶说的,人长得再漂亮,也不一定留得住夫婿的心。 她——死心了。 她哑着声音说出来意。「我今天过来,是来证实一件事——现在一切都分明了,我也该走了。」 「打扰了。」她从怀里掏出两锭元寳,塞给愣在一旁的春迟,然后她拉着银花转身。 清莲发觉权傲天还呆站着不动,忙叫:「权少爷,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把夫人留住!」 他霎时回神,一步抱住琉璃。「你听我解释——」 「放开我!你早没资格再碰我——」琉璃拼命拽着两腿挣扎。 多情总被无情恼!直到这会儿她才明白,自己白白浪费了两年时间,爱慕着一个不值得她爱慕的人。 「你误会了,我来找清莲姑娘,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他手足无措,想抓紧她,又怕抓得太紧,会不小心弄疼她。 琉璃泪流满面,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是借口。「难道你要告诉我,你跟她是清白的?」 「确实是清白的!」 不知什么时候,清莲走到两人身边。 愕住的琉璃噙着泪眼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清莲双手盘在胸前望着琉璃,没好气地说:「我跟权少爷的的确确是清白的,他连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我。」 怎么——可能?琉璃抬眼看着傲天。 「真的,」他心里疼极了,瞧她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我确实没碰过清莲姑娘。」 清莲看了看左右。他们这么一吵,把楼里姊妹都吵醒了,几十双眼睛全躲在门后边看热闹。 真是!清莲一叹。从没想过自个儿有这么一天,竟还得帮忙调停夫妻间的勃溪!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都进来吧。」她身子一扭朝门里走去。 一进清莲香闺,清莲示意大伙儿坐下再说。 可琉璃只是背着身子擦泪,摆明还在怀疑他俩的话。 没想到她看起来柔柔弱弱,脾气倒挺倔的呢!清莲望着琉璃侧影微笑。 「权少爷,我想事情都已至此,您就不需再隐瞄,把话说穿了吧。告诉您夫人,您来『云霞楼』找我的目的。」 琉璃望了清莲一眼,又看向傲天,才发觉他满脸通红。 他呐呐解释:「我是来请教清莲姑娘……一些问题。」 清莲一叹。「您说得这么含蓄,夫人怎么听得懂啊?」 「我确实听不懂。」琉璃转身看着他。「什么天大的问题,非得跑到这儿来请教?」 「还不是为了你。」清莲哼道。 琉璃拧起眉,直直瞪着傲天。 再难以说明,遇上这会儿情况,只能一五一十说了。「爹出门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问张总管,他也一知半解,所以才想到清莲姑娘。经她解释,我才明白你为什么为难我。」 清莲在旁叹着气。「是啊,要不是权少爷,我也真不晓得我一个花楼伶妓,还有传道解惑的能耐。」 琉璃听得脸微红。这么说来,清莲肯定知道自己跟傲天说了什么了。 所以,真是自己误会了?她忽地想到——「前几天呢?我堂哥说他亲眼看见,你在深夜的时候跑来『云霞楼』?」 连这她也知道!清莲看了权傲天一眼,噗哧一笑。「原来人真不能做坏事。」 他俩在打什么哑谜?琉璃一双眼睛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 「你堂哥肯定没看清楚,当时爹也在。」他说。 什么?琉璃皱眉。 「这么拐弯抹角做什么?」清莲瞪眼。「你就直接告诉她,是因为你不晓得怎么跟女人圆房,所以权老爷才会押你过来『云霞楼』讨教。」 清莲一说完,站在门边的银花跟春迟全笑了。 「有什么好笑?」清莲嗔道:「你们以为每位爷一生下来就知道怎么摸女人、逗女人开心?」 琉璃转头看他,他脸上有着赧然的红,这才明了,他刚才为何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她想,要一个大男人承认自己从没碰过女人——这个很伤颜面吧? 经他这么一解释,她脸倏地红了,那自己接连几日的难过与郁闷,不也成了笑话一桩! 有道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她啊,就是那个庸人。 见真相大白,清莲识趣起身。「你们慢聊,我们几个到外头帮你们守门。」 抓着仍想听个分明的婢女,清莲把房门关上。 直到房里只剩他们两个,琉璃才幽幽说道:「你迟迟不跟我洞房,就是这个原因?」 事已至此,权傲天也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了。什么男子气概、男人的尊严,全丢一边去吧! 他老实承认道:「在你之前,我只觉得女人烦、吵,动不动就撒泼胡闹,根本没那个兴致好好了解她们。但这两天,你突然抛给我那么大的难题,我才蓦地发现,我之前真的太疏懒了,竟害得你那么伤心。为了不想再看你掉眼泪,我才会再找上清莲,望她帮我指点迷津。」 琉璃垂下眼睛。「这种事……你可以早点告诉我……」 「我说不出口。」他也有他的脾气。要他在自个儿喜欢的女人面前,承认自己未经人事,还得到花楼来上课——叫他面子往哪儿摆? 第二十二章 「有什么关系。」她看了他一眼。「你应该晓得的吧,那事儿我也不熟啊。」 他还是摇头。 「爹说让自个儿的媳妇幸福,是做男人的责任。」他深吐口气。「我承认我脑子是有点直,但在清莲姑娘调教下,我总算有了一点进步。」 所以他才会一连两天,开口闭口就是要圆房? 一边想着,她一边四顾花团锦簇,挂满红锦丝缎的闺房,很难想象在这么一个香艳撩人的地方,清莲姑娘是怎么样地调教他? 而且他刚刚还担保,说他跟清莲姑娘是清清白白的,连清莲姑娘一根手指也没碰过! 难以想象。 「清莲姑娘教了你什么?」她恳切地问。 他看着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这么难以启齿?」她一下又吃起味来。 谁叫清莲是这么活色生香的美人,而他——又是这么健硕英俊的美男子,要她不起怀疑,非常难。 「是很难言述——」他两手在胸前比划着,男女欢爱这事不若笔墨纸砚,还有个实体可以审视。「她教我在圆房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做,应该碰你哪里……然后你应该会有什么反应,然后我可以这么做跟那么做……」 这两个憨人!躲在外头偷听的清莲长声叹气,继续再让他们这样那样下去,恐怕天黑都还解释不完。 她哪有那闲工夫陪他俩慢慢磨蹭! 清莲挺起身,突然闯进房里,把专注比划跟专注聆听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清莲看着两人摇了摇头。「我看我就送佛送上西天——」她左右两手各抓住他们。「过来,我示范给你们看!」 【第七章】 清莲大方地坐在红木镶嵌的大床上,纤手一指要两人坐下。 「权少夫人,」她望着琉璃点头。「你可要仔细看了,我是怎么调教权少爷的。」 她大方地解开腰间的系带。「开头要解衣裳,这点应该不消我说明了。再来就是碰——隔着兜衣握住两乳,轻轻慢慢地揉。」 清莲毫不避讳,直接用两手施作。「我就是这样教他的,你可要看仔细,别回头又大吃飞醋!你可以看见——看见没有?女人的胸脯就像面团一样,又绵又软。我告诉他一定要这样揉你的胸脯,直到上头两个尖点挺起来才算数。」 琉璃呆住了。她现在终于明了,为什么傲天得上花楼来学这些——虽说她自个儿身上也有那又绵又软的胸脯,可是,她从没想过可以这样搓揉它们。 而且——她偷觑了身旁的傲天一眼,想到将来碰它们的人是他,她腹底有些甜酥酥地麻,心里好不平静。 「接下来我要他帮你解下身上的衣裳,今天我就点到为止,大致说一说我是怎么教他的。」清莲撩开裙摆,露出细白的长腿。「现在就当我身上不着片缕,我教权少爷要从你脚趾头慢慢亲上来,同时还要一边轻挲,就当他是在抚摸上好的古玉——」 打从清莲开始解释,权傲天眼睛就一直望着琉璃,浮想连翩地望着她放在腿上的柔荑。教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一双细如凝脂,又柔若无骨的小手。他想起自己曾经那样细细密密地捏在掌心把玩,他下腹又是一阵骚乱,坐立难安。 每个夜里,不知怎么搞的,他总会作着舔舐吮啃她指尖的绮梦——尤其经过清莲调教,这两晚的梦境,更是栩栩如生,彷佛是他亲身经历那般。 白日醒来,他都还要怔忡好一会儿,才会想起一切不过是梦。 前头清莲解释得认真,琉璃却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她一半心神是落在傲天身上。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就知道他根本没在听清莲说话。 可见他刚才说的是真的——他来这儿的目的,真的纯粹是为了学习男女之事,他对清莲并无情愫。 她赧然地想,虽说自己对他看过别的女人的身子,有那么一点在意,可刚刚清莲说得也对,哪有人一生下来就懂这种事的? 人家他都肯为了她拉下脸来努力,而她又怎么好意思,继续吃这种没意思的醋? 一想通,她眉间也就松开了,带着点笑的,她手一搡他。「清莲姑娘在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响——」 没料到手才刚碰到他,他一把就将她手握住了。 「琉璃。」 他这声唤,又低又哑,加上他烫热的手温——琉璃觉得自己就快融化了。 「怎么了?」她垂下眼睑睨他,那眼波,软得像春水似的。 他压低声音说:「要不是清莲姑娘解释,恐怕我到现在,还在担心自己夜里梦的那些,是不是因为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她跟着压低声音问:「你梦了什么?」 「你。」他揉捏她细小的手掌,带点儿腼眺地笑着。「打从见你第一晚,我老会在夜里作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嗳,细节我就不说了,总而言之,我从来没那样过。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让我这么朝思暮想,日夜牵挂。」 「你以前干么不说?」她心里想着,这种话他要是早一阵子说,他们俩也不用遇上这么多波折了。 「我不好意思。」她是头一个闯进他心门的女人,在她之前,他根本不晓得男女情爱、欲望是什么东西,更不晓得它们会怎般地折磨人。「对不起,我太不解风情,让你受委屈了。」 你现在才晓得!她昂起鼻头瞪他一眼,说着反话激他。「你难道不觉得我这些举动很任性、很无理取闹?」 「是我活该捱的。」他苦笑。「说真的,你在花园说的那番话,对我是当头棒喝。瞧我虚长了你几岁,也动手打理铺子不知几年了,竟到现在才弄明白,原来世间事还有这么多我该懂而不懂的!」 方才近一个时辰里,清莲费了大半时间解释琉璃早上为何会突然发火,轰他出门。还不是他只看见她好的,漏去了她坏的部分。 清莲当时说:「人呐,总会有些缺处。像你,不也愣得跟木头一样,都把人给气哭了,还傻乎乎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你想想,要是今天她跟你说,她只喜欢你的家势、你的外貌,却讨厌你的木愣、你的粗心,你还会像今天一样,死死牢牢地搁她在心底?」 琉璃这厢,听着他的道歉,不由得感到庆幸。 没想到这趟云霞楼,还真是误打误撞,闯对了。 要是她没鼓起勇气走这一遭,或许自己永远不会知道,傲天并非她想的那般无情。 他只是脑筋耿直,窍门未开,并非有心辜负她的。 她是错怪他了。 不过一想起自己闯进云霞楼的心情,仍被他捏住的小手,忍不住颤了一颤。「说真话,在我听见堂哥说你上云霞楼的时候,我真以为你喜欢上清莲姑娘,不要我了。」 「没有的事。」他直望进她眼睛说话。「从以前到现在,我只对一个女人说过喜欢你,不会再有第二个。」 现在——晓得了嘛!她爱娇地扭了下身子,脸都羞红了。 「嗳嗳嗳,」在床上忙了半天的清莲突然坐起身。「你们也太不给我面子,我在这儿演得满头热汗,你们俩却在底下窃窃私语,敢情是我吃饱了太闲?」 原本相视而笑的两人立刻转头。 「清莲姑娘,对不起。」权傲天说,一旁的琉璃也是愧疚地笑着。 第二十三章 说真的,他们两人眼中,除了彼此,再也看不见其它人。 瞧他俩笑得这么剌眼——清莲一哼,她还真是白费工夫! 「好了好了,既然你们俩误会已经解开,我就不多事了。」清莲一拢衣襟,扬声唤道:「春迟,送客。」 权傲天、琉璃还有银花,一块儿乘着权家的马车离开云霞楼。 车里,是穿着男装的琉璃还有权傲天;车外,是穿着男装的银花还有马夫——银花很识趣,一上车就钻到马夫旁边坐定。 权傲天的臂膀张开,琉璃就偎在他怀里,望着他轻抚自己的小手。 而后他将它执起,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慢慢地挲过,彷佛她指上藏着什么秘密,他正要努力解读出来。 她不解地问:「你对我的手这么有兴趣?」 「非常有兴趣。」大概是摸够了,他开始亲起她指尖,然后从上往下,一口气吸到根部,再轻轻咬啃两根手指间的嫩肉。 她背脊一颤,忽地忘了自己想问什么。 「它亲起来就跟我想的一样好,又软又甜……」在清莲的调教下,他明白无声不一定胜有声,姑娘家喜欢听些甜言蜜语,他的琉璃,也不例外。 只是甜言蜜语,他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能把心里的感觉,老实地说出口。 他不知道,对姑娘家来说,完全老实不掺假的甜言,就是最好、最动人心弦的话语。 她全身骨酥肉软地任他抚逗,他的嘴贴着她腕间的脉搏,一下一下啃咬,直到她的手臂内侧。宽大的袖口正好方便他碰触她,他的嘴慢慢舔了回来,再把她的手指一根根送进口中,用湿软的舌尖好好舔吮个够。 美梦成真!他轻轻嚿着她润泽的掌肉一边叹息着,然后用力一咬,一个不小的齿印就留在她手背上。他突然有一种画完画后,在题名下钤上私印的愉快满足。 他看着它得意地笑。 「会痛——」她娇嚷了声。 「就是要让你痛。」他凑过脸来亲她的脸颊,还有她细长的颈脖。「你不知道我这两天怎么捱的。以往不明白,我还可以岔开心神看画练字,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可清莲一说,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一个月来,我梦里老转着你的身影。」 这话他刚才说过,只是没说完全。她抬起眼问:「你到底作了什么梦?语焉不详的,我怎么听得懂?」 「我梦见你像这样偎在我怀里,梦见我这样亲你的手——」他又舔了她一口,才又说:「每一根手指都不放过。」 望着他火热的眼瞳,她又吃起味来。「你——被清莲姑娘调教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她吗?」 「我怎么样?」他没看过自己受欲望煎熬的模样,才会这么问。 「就是——」她一扭身子。「一副想把人吃下肚里的表情。」 「但我又不想吃清莲姑娘——」他顺着她的话答了之后,懂了。「你在吃醋?」 她蒙住通红的脸颊,嘟囔着说:「她很美……」 「我当她是师傅。清莲姑娘相当厉害,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总能说出一番道理,在她面前,我根本没时间想其它的。」 「你是说你看着她光溜溜躺在床上,却一点都不动心?」她不太相信。 瞧着她噘嘴佯怒的表情,他心里暖烘烘的。 这也是清莲解释过他才知道的事,姑娘家会嫉妒,表示——她喜欢你,在乎你。 他低笑着凑近她的脸,在她唇边亲了一下之后,才慢条斯理答:「光记她说的每一句话,就够我忙了。」 也对,她点点头。她嫁的夫婿就是这脾性,一次只能记住一件事。 见她眉眼松了,他一点她鼻头。「甘心了,不吃醋了?」 「谁说我吃醋。」她不认帐。「我只是想弄个清楚——」 他笑着摇头,如此口是心非的话,亏她说得出口。 「说正经的。」他捧起她的脸望进她眼睛。「误会已经解开,你总该愿意跟我回家去了吧?」 她想了片刻,故意吊足他胃口,才重重点了点头。「不过得先让我回家跟娘说一声。」 「这是当然。」他敲了敲车篷,要马夫先把马车驶到尹家。「我也该到娘面前赔个不是。我辜负了她的期望,她舍得把掌上明珠嫁到我们家来,而我——却不知道好好珍惜。」 他一番话,勾起她心头的愧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封「下堂书」是张总管代写的——该告诉他吗?她犹豫着。 她担心他知道之后,会生气她跟公公几个人合起来算计他,可是不告诉他,她又觉得过意不去。 在她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尹家到了。权傲天要马夫先在后门停下,好方便她跟银花溜回房间换衣裳。约莫一刻钟后,他才又柃着刚买来的伴手,重回到尹家大厅。 仍在静养的尹母,就在她房间里接见她这个新女婿。 方才琉璃一换好衣裳,马上奔来娘房间禀明一切——当然,她没敢说她换上男装勇闯花楼的事端,怕吓坏娘。 尹母一见女儿眉飞色舞的样子,就知道事情解决了。 尹母望着权傲天说:「过去种种,我就不细问了,但有件事非得弄个清楚——以后,你还会不会不小心忘了我这个女儿,是你已过门的妻?」 权傲天一窘,终于明白琉璃的伶牙俐齿缘自何人。「小婿已得到深切的教训,往后绝不再犯。」 「所以,」尹母朝自个儿女儿肚腹一瞟。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娘应该很快,就会听到好消息?」 「娘!」哪有人问这么白的!琉璃不依地跺脚。 更逗的是权傲天,他还傻傻地回应道:「小婿会尽全力。」 他话一出口,在场的婢女包括尹母,全都噗地笑出声来;至于琉璃,则是捂着通红的脸颊,好半天不肯抬头。 「我说错了?」他一脸莫名。 「不,你说得很好,这事——确实需要你尽全力。」尹母拍了拍胸脯,顺过气后,她才拉来女儿的手,迭在女婿手中。「总归一句,我这个女儿,就烦劳你照顾了。」 「小婿定不负岳母大人所托。」握着琉璃的手,权傲天笑得十分满足。 是夜,两人在权老爷一句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调侃声中,返回新房。说来,这还是他们成亲月余,头一次两人同时在花雨楼中安歇。 识趣的银花早早退下,只留下桌上一盏烛火,幽幽地映出两人的羞怯与期待。 「刚进门的时候,看见房里有你的东西,很开心。」她一边帮他解着衣绊,面色微红地说道。 「你回家第一晚,我就搬进来了。」他低下头望着她忙碌的双手,不难察觉她的紧张。「你怕吗?我们等会儿要做的事?」 她动作停了下,然后才见她极轻极轻地点了下头。「我怕我表现不好……你知道的,我没有清莲姑娘可以请教……」 「我是不是又闻到了醋味?」他望着她笑。 「我说的是真的。」她睨瞪他一眼,把脱下的外衫搁在屏风上,然后又走回来。 「真要担心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他挲挲她软嫩的脸颊。打自进门,她脸就一直红通通的,像喝醉了似的。 「你听你娘提过吗?女子初夜的时候,通常会很疼?」 第二十四章 「有。」她点头。这事娘跟她提过好几次。「不过我娘也说,那疼——不会太久。」 「这就是我担心的,」他握住她的手一亲。「我不希望让你不舒服,就连一下子也不愿意。」 她眸子一转。「所以——」 「清莲姑娘教了我一个方法——」他手开始摸索她衣襟。「据说,可以让你不那么疼。」 「那我……我该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勾住我脖子就好。」 她依言照做之后,他身子一弯,把她打横抱上了床。 她穿在脚上的绿绸绣鞋跟布袜很快地被丢开,接着是水紫色的长袍跟粉色鎏金的细裥褶裙。 躺在床上的琉璃一径捂着脸,从她指缝间,依稀可见她娇羞的赧颜。 直到她身上仅剩艳红的抹胸与亵裤,他才脱掉自己的鞋袜爬上床,从背后环住她纤弱的背,赞叹地望着她彷佛会泛光似的雪白美肌。 「好美——好香——」一边说着,他一边抓起她手开始碌吻。 又是下午那一套细密到磨人心魂的舐咬,她眯着眼喘息。不过这一回,他在她软嫩的手臂内侧多逗留了好一会儿。他的短髭微微刮人,怪的是,她竟会觉得被他刮搔得好舒服…… 不知不觉,她喉间发出舒服的哼声。 「这也是清莲姑娘教你的?」她迷蒙地问道。 他多舔了她手臂一口,才舍得移开嘴说话。「我自己想的。打从下午在马车上亲过你,我整个脑袋就容不下其他东西了。」 「你又来了。」她说的是他每次只能专注做一件事的习惯。 他呵呵低笑。「说真的,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从清莲姑娘口中,我似乎只有家势跟外貌搬得上台面,其它——」 她侧过头看他。「所有,不管你好的坏的,我通通都喜欢。」 「我何德何能?」他受宠若惊。 「要细说的话,应该是从你的人品开始。」她把两年前两人在吕祖祠的偶遇细说了遍。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喜欢他,已经有那么久的时间! 「那成亲当晚,我让你一个人守了整夜——」他没办法想象,那会是怎般地折磨与难过。 「那天晚上我哭惨了……」她忽地点他额头。「看你怎么赔我?」 「赔不起、赔不起。」他连连说。「清莲姑娘真的没骂错,我这个人,真是粗心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别这么说自己。」她按住他嘴不让他再说。「就像娘说的,过去种种,就把它抛在脑后,重要的是现在,现在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负我,这样就够了。」 望着她娇俏的眉眼,他叹着气说:「真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能受你青睐?」 「说不定是我上辈子负了你,」她嘟起嘴。「你没听老人家说过,夫妻是相欠债,我上辈子或许让你掉了太多眼泪,这辈子才得用那么多眼泪还清。」 「再不会了。」他抓起她的手贴在胸口。「我发誓,从今以后,我只会让你笑,不会再让你难过哭泣了。」 「你自个儿答应的喔。」她想到自己和爹一块儿合议骗他的事。「以后不管我犯了什么错,你永远不会狠下心不理我!」 「永远。」他伸出右手。「要我对天发誓也行——」 「不用。」她凑近他手一亲。「我相信你。」 她知道自己嫁的男人,是个说一不二的真汉子。 他抵住她额蹭了蹭,她垂下眼睫低笑,不知道是谁主动,或许是他,也或许是她—— 不知不觉,两人的嘴贴合了,一亲、再亲,他手捧住她脸,舌尖开始钻进她唇瓣里。 两人鼻息倏地变深了,心跳也加速了。 「琉璃——」他低唤着。空出的右手细抚过她裸裎的肩,再滑向前,隔着兜衣握住那软嫩的鼓起。 这举动她先前见清莲姑娘做过,当时她就在想,不知被他的手碰起来——会是怎般滋味? 这会儿她明白了,是销魂蚀骨、夺人心魂的甜。 被他揉着、揉着,她感觉自己的胸腩像吸饱了水似的,胀胀、疼疼的,亟欲他做些什么好缓解那股子酥麻…… 「傲天——」她软媚地哼着,不自觉挺胸朝他靠去。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八章】 翌日,天刚透点鱼肚白,琉璃便醒了。 眨了眨眼睛,腿间传来的酸疼让她想起昨晚的一切。她蓦地转头,望见他面向自己沉睡。隔夜长出的胡髭淡淡圈住他下颚,给他添上一点白天看不见的颓靡气质。 她发觉这样的他仍旧好看极了——或许该说,不管好的坏的、俊的还是颓唐的他,她都觉得很好,她都喜欢。 这,她想,大概就是爱了。 她支起一时俯望他半掩在薄被里的身子——他结实强壮的臂膀、宽阔的背脊,还有一半露在外边的硕实长腿,这是她挚爱夫君的身体。想起自己终于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让她心里感到一阵满足。 只是这样还不够,她往他脸上看了一眼,确定他还没醒来,这才偷偷拉开薄被,想一探究竟。 昨晚她太累了,又害羞,没余力瞧清楚。只记得顶着她的东西,长得长长又硕硬,一整晚把她弄得又疼又好,几乎快忘了自己叫啥姓名。 「你在做什么?」 就在她堪堪看见那物的时候,她上头传来声音。她吸口气抬头,正望见他睡眼惺忪的眼睛。 「没有、没事。」她慌张地放开手上的被子。 「明明就有。」他将她搂进怀里。她昨晚太累没感觉,在她最后一次精疲力竭地睡去之后,他就这样一手让她枕着,俯看了她好久。他不断思索着,自己胸口那涨得满满,几要催人落泪的感情是什么? 这会儿再搂她入怀,他蓦地明白了——大概,就是她先前吵着要听的喜欢。虽然两者都是发自内心,但他这会儿的感觉,又比先前多了那么许多。 这会儿盘旋在他心头的满足,好似是从他四肢百骸里头涌出来——那般的浓郁。 他温柔注视她秀雅的眉眼,努力思索,先前二十多年,自己可曾尝过如此心满意足的滋味? 没有,他很确定,没一件比得上这个。 「是不是在偷看我?」他轻抚她披散的长发,喜欢它温滑似缎的柔软。 「你装睡。」她嘟起小嘴。「就是不想被你发现,才会趁你睡着的时候看——」结果怎知道,被逮个正着。 「我没装,是你掀被子的时候我刚好醒过来。」他的小腿钻进她腿间。「你想看什么?」他微一挺腰。「这个?」 坏死了!她手一搡他。知道就好,干么还说出口? 他低低笑着,从不知道一张开眼就能跟人打情骂俏的滋味,是这般好。 「为什么想看?」他继续问。 她抿了抿嘴,好半天才模模糊糊说了句。 他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不公平。」她重说了一遍,十根纤指在他胸口勾啊画着。「昨晚你几乎把我全身给看遍、摸遍了,我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想要公平,是吧? 「谨遵所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他猛地撩开身上的被子。 第二十五章 她惊呼一声埋头进他怀里。 「羞什么?」他挲着她红透的颈脖。「你不是想看?」 但不是这样子看!她轻槌他胸膛。「我是想趁你不注意的时候——」 「这有什么差别?」这他就不懂了。 「差别可大了。」她死死盯着他脸,就是不肯把目光往下挪移一些。「你没注意的时候,眼睛可不会这样瞪着我——」 「不然我闭眼。」他不啰嗦。「这样好点了吗?」 「好……一点点。」她嘟着小嘴,算是聊胜于无。「说好了喔,在我没说张开眼睛之前,你不可以偷看我。」 「好——」他尾音拖得长长地允诺,真搞不懂她在芥蒂些什么。 她张大眼等了一会儿,确定他没眯着眼偷看,才悄悄往下望。 在他之前,她见过的男人身体,只有娘给她的《素女经》。但里边画的男人,都是些不怎么好看的半裸书生,唯一特别的,就是他们腿间都长了一根长长的东西。 想起那物,她眼睛往上一溜,确定他真没张眼,她才猛地低头。 瞧见它安静垂着的模样,她心里想着——怪了,怎么跟书里画的不一样? 奇异的是,就在她的注视间,那物突然生气蓬勃了起来。 「你——」她抬起眼,还以为他一定在偷看,但他双眼依旧闭着,只是鼻息变得不再沉稳。 「我感觉得到你在看我。」他一边抚着她细滑的肩膀。「不管你看哪里,我都知道。」 他的话挑起她的好奇。没先预警,她目光马上移到他脚趾,没想到他脚趾跟着一蜷,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的样子? 这么厉害?她兴起逗弄的念头,故意从他脚趾、小腿、膝盖……一路往上细瞟——而当她目光停在他早已挺起的腿间时,她吸口气,察觉它又变大了。 望着它横眉竖目、青筋骤暴的样子,她忍不住担心,疼不疼啊它? 「眼睛还是不能张开?」坚持言出必行的他,着实忍得难过。她的目光就像万千蝼蚁,爬得他全身麻痒、兴奋难耐。 瞧他额头早已忍出一头汗,她小手爬上他脸颊,问道:「你很热吗?」 可恶,忍不下去了!他倏地张开眼睛。 低吼一声,他翻身扑上她,烫热的嘴啜着她香甜的唇、细软的舌尖——这是他永远尝不够的滋味。他的手在她胸脯腰肢上游移,最后停在她腿间。 「还疼吗,这里?」 他记起昨晚曾让她掉了两滴眼泪,明明已经把她逗弄得津蜜漫流,没想到还是避不过女子初夜的疼。 她扭了下身子,实在也说不清自己体内的感觉。 是还残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但同时,她又好希望他继续做下去—— 「如果你疼,我可以忍个几天。」他哑着声音说。 「我也不晓得——」她手指慢慢移往他绷紧的肚腹,那儿有条细软的毛发,她好奇地搔了搔。 「你是在折磨我。」他凑近脸咬了她一口。 「会不舒服?」她错解了意思。 他从喉底呵了一声。「是太舒服——我怕我一时控制不住。」 她听懂了,昨夜他进入她体内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 「其实——」她手指头慢慢移上他胸口,接着勾住他脖子。「我没你想的那般不舒服。」 意思就是,他大可不用隐忍。 他体贴又甜美的琉璃——他爱怜不已地亲着她脸颊、耳朵,最后回到她唇瓣。经过一夜的熟悉,两人早已尝到唇齿相贴的美妙。他舌尖轻轻卷蹭她香舌,亲着她软嫩的下唇。 在他舌尖舔着她纤长的颈脖时,她鼓起勇气低喃了声:「——我想碰你。」 他蓦地抬起头。 她脸儿红透了。「你知道的——姑娘家出嫁的时候,每个当娘的都会帮她准备一本册子,我想既然上头能那么画,就表示我们能那么做……」 「你是说避火图?」 「是《素女经》。」她眨了眨眼睛。「你不晓得?」 他摇头。在这方面,他青涩一如少年。「我只看过一些画——里头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不是半袒着身子,就是相互交迭在一起——你呢?」 「我拿给你看好了——」她可没那勇气直接说明。 她伸长手拎来昨晚被他丢在床边的外袍,羞怯地挪下床铺,裸足走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素女经》就收在她衣柜最底层,为了拿出它,她还得翘高了小臀儿翻找。 看着她圆翘紧实的丰臀一扭一扭的,躺在床上的他的心也跟着一荡一荡的。不久她踮着脚尖回到床边,还不及把册子交给他,他已一把扯她入怀。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良久之后,他慢慢移出她体内,将不住喘息的娇人儿搂进怀里。 他轻撩开她濡湿的长发,在她香汗涔涔的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不公平。」她勉力张开几要黏合的眼皮。「为什么我累得话都快说不清,你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他笑着回答:「何止没事人,我觉得我还可以抱着你绕着花雨楼跑上三圈。」 「胡闹。」她笑着搡他,接着打了个大呵欠。「啊,我不行了,眼皮真的要黏在一起了……」 他一亲她眼角。「睡吧,时间还早。」 「那你呢?」她声音已经模糊不清了。 「当然是在旁边陪你。」他轻抚她细软的鬓发。「我已经白白浪费了一个多月,不趁这机会好好多看几眼怎行——」 她弯了弯唇角,脑中忽地转过—— 其实先前一个多月的等待,不算白走一遭。 想想他俩在那段时间聊了多少话、做了多少事——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就像在空荡荡的水瓢里滴上一滴水,乍看是少,可时间日久,聚沙成塔,终于教他发现她的不可或缺。 她朦胧间想着,说不定没有那些日子的忍耐与眼泪,就没有现今她偎在他怀中的安歇,这件事的发生—— 原来,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入睡前最后一个思绪,就是停在这句话上头。等睡醒了,一定要告诉他…… 约莫半时辰后,琉璃被外头细碎的说话声吵醒。 「声音小点,琉璃还睡着——」 「对不起少爷,实在是事情紧急——」 她认出是傲天和张总管的声音,只是有些语句她听得不太清楚,依稀只听见尹家、松风斋跟麻烦几个字。 听起来不太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她浑沌的睡意一下消散。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岳母大人怎么交代的?」 「说是希望您跟少夫人过去一趟,要快!」 「我知道了,你先去备车,我跟琉璃等等就到。」话说完,权傲天推门走进,发现琉璃已穿好衣裳,正拿着湿帕子擦着脸蛋。 她听见声响,回头问:「刚刚是张总管吗?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 他点头。「是他没错。『松风斋』出事了,娘派下人来找我们,要我们马上过去。」 「我娘怎么了?」她直觉以为是娘毛病又犯了,慌得脸都白了。 「不是不是,你先别紧张。」他安抚地拍拍她。「你一边穿衣,我一边告诉你——」 第二十六章 约莫一刻钟,权家马车抵达「松风斋」门口。一大群人围绕在门口看热闹,琉璃从来没在自家店前看过这么多人,心里骤起不好的预感。 「让让、让让——」两人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里。 「小姐跟姑爷来了。」一见他们,门里的婢女如释重负地喊道。 两名伙计赶忙把关起的门扉打开。 刚刚在马车上,权傲天大致说了来龙去脉—— 大概一个多月前,琉璃她堂哥尹光熙,介绍了个叫李墨云的家伙来卖画。开头这人颇有信用,带来的也多是三、五十年前的老画。接触几回以后,「松风斋」的大伙计开始对李墨云失了戒心,前两天李墨云送来一幅据说是唐朝怀素和尚的真迹——「自叙帖」时,大伙计只草草问过两、三位熟人的意见,就大胆买下了。 惨的还不是这个,昨天下午,城中富户李老爷付了五万两银子,开心捧走了「自叙帖」。 怎知今天早上李老爷跟朋友炫耀的时候,他朋友却直言断定此帖并非怀素真迹! 怒不可遏的李老爷,立刻带着官差上门,要求「松风斋」给个交代。 琉璃一进门,便看见跪在地上的大伙计跟二伙计,一旁的李老爷则是不断痛骂,长得肥敦敦的官差大人倒是一脸无谓地坐着喝茶。她娘呢,则是眼露着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娘,官差大人,李老爷。」权傲天打着招呼。 李老爷一见他来,立刻把矛头指向他。「权少爷你来得正好,你也是行家,你来帮我评个道理,这么大一家『松风斋』,竟然老着脸皮卖我假画!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下它?整整五万两,结果他们却给我一张假画,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权傲天不声不响地走到桌边,怀素和尚的「自叙帖」正平整地搁在上头。 他眼睛扫扫瞄瞄,就知道大伙计怎么会上这个当。 怀素下笔,人称「急风骤雨」、「豪情勃发」、「一气贯之」,而眼下这幅「自叙帖」,就备足了狂、雅、逸这三个特点。可是这就是内行与外道的差别,眼下这幅「自叙帖」,就是少了那么一点气势。 据说怀素和尚写字时,常是在喝足了酒后,信笔挥毫,一气呵成,绝少间断,但眼下这幅字却看得见搁笔再写的斧凿痕迹。 琉璃过去安慰娘亲几句之后,也跟着走到桌前细审「自叙帖」,她也看出来这幅字画确非怀素所作。 夫妻俩相望一眼,他从她眸里读出她的担心。 卖出假画,这对「松风斋」的信誉,肯定是难以估计的损伤—— 见权傲天久不说话,李老爷急了。「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幅『自叙帖』是假的!」 权傲天不可能说谎。他转过身看了丈母娘一眼,才望着李老爷点了点头。「没错,这幅『自叙帖』是仿作。」 坐在椅上的尹母晃了下身体。她原本心里还残有一点希望,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李老爷的朋友看走眼了—— 完了,尹母垂下脸忍住心痛。本以为自己可以代夫守住他多年的心血,想不到,就这么毁在一幅仿作的「自叙帖」上头。 尹母自责着,若琉璃她爹还在,以他的眼力,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娘,您还好吗?」琉璃回到娘亲身边,怜惜地望着她。 「娘还好,重要的是李老爷——」尹母抬起泪眼恳求。「李老爷,我知道您受了委屈,但可不可以看在我的一点薄面上,放了他们一马,不要把他们送到官府去。」 「尹夫人,你还有那个脸要我给你面子?」李老爷财大气粗,言语说话本就不怎么客气,尤其才刚在朋友面前出了大丑,火气正旺,怎么可能轻言饶恕。 「李老爷——」尹母流下眼泪。「我知道这桩事,是我们『松风斋』的错,但是,他们两个打小就在我们『松风斋』学艺,早已像一家人一样——」 「夫人——」大伙计哭着磕头。「这事确实是小的不对,小的认错,小的甘愿受罚。您身子不好,您不要再这样折腾您自己——」 此情此景,要是心里还有点恻隐之心的,早都红了眼眶,但李老爷却依旧坚持严办到底。 「如果是我出面呢?」此情此景,权傲天没办法再默不作声,他望着李老爷深深一拜。「李老爷可否看在晚辈薄面上,说一个可以让您解气,又不用动用到官差大人的法子?」 琉璃瞪大双眼,她根本没料到傲天会愿意帮「松风斋」说情。 一般说来,卖出假画被逮,受罚是天经地义,可他却为了两个没什么关系的下人,弯下了他的腰。 从她这方向望去,他凛然笔直的背影,就如同神只般巨大,教人折服。 真不愧是她挑中的男人!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就不知道李老爷肯不肯卖他这个面子? 另一边,李老爷细想着,能让家大业大的「古今斋」欠自己一份情,这交易不能说不划算。不过话说回来,轻饶了「松风斋」,他又觉得愤恨难消。 前前后后想了一圈,李老爷答了:「要我网开一面也不是不行,只要『松风斋』拿出诚意,答应三个条件——先前尹夫人说她愿意用六万两银,把这幅假的『自叙帖』买回去,现在我要她再拿出一万两,一共是七万两。 第二个条件,你们得在天香楼摆个宴,叫这两个家伙当着我几位朋友的面,磕足十个响头——」 「李老爷一句话。」尹母咬牙答应。自夫婿走后,加上琉璃大喜,还有一些亲戚们的生吞活剥,尹家出手已没办法像往昔一样阔绰。 这会儿突然要多凑出一万两,说真的是为难了点;但看在两名伙计从小就一直待在「松风斋」的情面上,这笔钱她一定得花。 「夫人——」两个伙计一听当家主母这么挺他们,真是肝脑涂地也不足惜了。 「您先别答得这么早。」李老爷冷笑。「最后一个条件,我就不信尹夫人还能答得这么爽快。」 尹母吸口气道:「您说。」 「我要摘了『松风斋』这块招牌,拿回家当柴烧!」 李老爷一说完,大伙儿倒抽口气。 好狠呐!拆了「松风斋」招牌,不就等于要尹家这几十口人去喝西北风? 「怎么样?」李老爷看看尹母,又瞧瞧一旁的权傲天还有琉璃。 办不到!在场除了李老爷,还有一直闷声不响喝茶的官差大人之外,全部人心里全转着这一句。先不论尹家还得靠「松风斋」吃饭,单想着它是琉璃她爹——尹舜平半生的心血,就不能任它被糟蹋。 「办不到。」权傲天直来直往的脾气又起,他一口拒绝。 李老爷冷笑。「办不到也不打紧,这两个家伙只好乖乖跟官差大人走——」 两名伙计异口同声:「我们跟官差老爷走没关系,姑爷、夫人、小姐,您们就不要再为我们烦恼了——」 「不行不行……」尹母泪眼相对。「你们就算不替自己着想,也该为你们身后那两大家子人想想。你们一被带走,什么时候回来都不晓得,他们怎么办?」 第二十七章 「可是夫人,小的不能眼睁睁看『松风斋』这块招牌被烧啊——」大伙计哭着。「李老爷,小的给您磕头了,您就别再为难我们夫人,我们闯的祸,我们认了就是——」 「说得好。」李老爷哼着。「官差大人,您听见了,这两个骗子,就烦劳您代为处置了。」 官差大人终于放下茶盅起身。「那李老爷,这两个人我就带走了。」 「有劳、有劳。」李老爷连连拱手。 在铺子里的人一阵哭泣不舍声中,「松风斋」大、二伙计被带走了。 「呐,」李老爷伸长手。「尹夫人,我们早先约好的六万两银子。」 尹母一迭银票捏在手里,她还想替两个伙计努力努力。「李老爷,您真的没办法网开一面?」 李老爷皮笑肉不笑。「我刚说得很清楚了,只要尹夫人答应让我拆了『松风斋』招牌就行。」 欺人太甚!尹母在银票交出去之后,一时气血翻涌,一口气接不上来,陡然晕了过去。 「娘——」 「快!快去请大夫——」 琉璃和权傲天同声喊着,可是之后的事,尹母全都听不见了。 【第九章】 尹母这一晕,好半天时间才醒过来,张开眼,便是瞧见女儿哭红的双眼。 「璃儿……」 「娘,您终于醒过来了!」琉璃一擦眼泪,喊着要人送汤药过来。「大夫的药已经煎好了,您趁热喝——」 尹母喝了几口才问:「傲天呢?回去了?」 琉璃贴头。「他刚走,说想到法子,要回去跟我公公商量。」 「这怎么好意思……」尹母歉疚地说道。「你现在马上派人到权家去,请他不用忙了。娘看得出来,李老爷是铁了心要咱们『松风斋』倒下,你不要让他白费这些力气——」 「可是傲天说,『松风斋』是爹半辈子的心血,他这个做女婿的,没办法坐视它消失——」 「娘知道。」尹母掉着眼泪。「傲天是个重情的孩子,那时他肯拉下颜面请托李老爷,娘已经感激不尽,真的不好再多麻烦他,还有权老爷——」 「可是,女儿还想再努力努力。」琉璃看着娘说。「虽说李老爷相当难缠,可我跟傲天都认为,不可能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让李老爷消气。」 「你们这两个傻孩子。」尹母是不忍心让他俩去碰钉子。「李老爷不是好相与的人,你大概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说他的,向来是人欠他一斗,他要一升。」 「好了娘,」琉璃安抚着。「这事您就交给我跟傲天,算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真会弄出什么转机来。」 尹母不这么认为,卖赝画这事,确实是「松风斋」不对,不过看女儿坚持的模样,总是一番心意,她不忍心泼他们冷水。 「不瞄你,其实娘病着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把『松风斋』这招牌给卸了。娘对铺子里的事一窍不通,虽说几个伙计都很尽心尽力,但你也知道,鉴赏古玩字画,实在是需要一点天分——」 「不要。」琉璃说什么也不肯。虽然她明白娘说得没错,「松风斋」这担子,对娘来说实在太沉重,连她自己都没自信能够完全胜任的情况下,卸了「松风斋」这招牌,可能是更好的安排。 可是要她怎么答应?「松风斋」是爹一手创立的心血,那儿简直就像她第二个家一般—— 傻孩子。尹母怎不知道女儿对「松风斋」的感情。「听娘说,大伙计、二伙计都是好人,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牢里受苦。」 「女儿明白娘的意思,但是——『松风斋』的下场不能是这样,您也听李老爷说了,他要把那招牌当柴烧耶! 那可是爹胼手胝足创立起来的……」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璃儿——对不起——」尹母抱住她,也跟着掉泪。「是娘不好,娘没有守住你爹的心血。」 「不是您的错。」她拿着帕子擦着娘的眼泪。「这件事女儿前前后后想透彻了,该怪的人是堂哥还有那个李墨云,要不是他们联合起来骗了大、二伙计,『松风斋』也不会惹上李老爷这个麻烦。」 「这娘知道。」尹母点头。「这也是娘没怪大、二伙计的原因。他们不像你爹,从年轻就对古玩字画多所涉猎,我也问过他们,怎么会冒冒失失买了这么一幅『自叙帖』? 他们哭着道歉,说是最近铺子生意不好,希望能进点知名的古玩,好恢复你爹还在时的盛景——」 说来说去,都得怪李墨云——还有堂哥!琉璃呼口气说:「娘,女儿想找堂哥出来理论,没道理他这个始作俑者一点事情也没有!」而且她怀疑,李墨云卖画得到的银两,堂哥肯定分了一份——最少也要把这银子要回来! 「没用的。」尹母摇头。「依你堂哥个性,绝对会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你还是少见他少生气。还有,娘想结束『松风斋』,也跟你堂哥脱不了干系。」 琉璃一凛。「婶婶他们时常上门找麻烦是吗?」 尹母点头。「三天两头就上门要钱,理由千奇百怪,一会儿说要看病,一会儿说马车坏了,一会儿又是柴房需要修缮——」 「您怎么都没说!」她一跺脚。「我当他们最近收敛点了,没想到不是这样!」 「那些都是小钱,」尹母还没那么吝啬。「但是留着『松风斋』,你堂哥就会继续找来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十个李墨云,而且他们俩的伎俩只会越来越精巧,越不容易看穿……」 尹母这番话,琉璃回家时,全部说给了傲天听。 两人这会儿正待在「花雨楼」楼上的书房,先前他收在库房套间里的书画字稿,已全部搬了过来。 「我回来之后,一直在跟爹讨论李老爷的事。」他望着琉璃说道。「你娘说得没错,李老爷不是好相与的人。」 她顿了一会儿才道:「还是——放弃算了?」虽然她舍不得「松风斋」,但是她也舍不得傲天被李老爷糟蹋。 「不。」权傲天不是怕事的人,尤其又是他认为非做不可的事。「虽说我没见过你爹,不过他的事迹,我今天倒是从我爹口中听到了不少。爹也认为『松风斋』这招牌该留,他还允我,不管我决定怎么做,他都全力支持。」 「爹真好。」她红了眼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 他一点她鼻头。「说这什么话!要是一般朋友遇上同样的事,都要想办法帮忙了,更何况是自己丈人一生的心血。」 「你想到法子了吗?」她歪头看着他。 他吁口气。「还没。」李老爷财大气粗,要什么东西没有?给钱送礼,李老爷不可能放在眼里。「总之这阵子我会托人暗中打听,肯定会找出办法来的。」 「谢谢你。」她走过去牵住他手。「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处理这种事——」 「还不至于不喜欢——」他头一倾,正好靠在她柔软胸脯上。「只是这种事看多了,会让人觉得这世间实在太猥琐,竟连一点体贴宽容的余裕也没有——」 她怀着怜惜抚摸他头发,尤其是他形状美好的耳朵。 摸着摸着,他突然抬头望着她笑。 第二十八章 「你这样摸我,会让我忍不住又想吃掉你的。」 「昨晚到今早吃了那么多回,不腻?」她垂着眼笑了。 「不腻。」他仰起脸亲着她。「而且越吃,越觉得没法餍足——」 她嘴巴一打开,他立刻贪婪地卷住她舌尖。她每次吸气,柔软的胸脯总会擦过他臂膀,他心头一荡,突然拉下她跨坐到自己腿上。 她俯视欲望高涨的他,他眸里,写满对自己的渴望。心里涌上的情意,让她忍不住吐露:「我爱你,傲天……」 「你想迷死我是吗?」他轻咬着她脸颊、下颚,最后又回到她嘴上。「其实今晚,我本来打定主意,要让你好好休息的。」 「舍得吗?」她娇俏地问了句。 「舍不得。」他叹气,从不掩饰自己情绪的结果,就是心里在想什么,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如此了解他的她。 「但不管再怎么舍不得,我还是得忍,万一弄伤了你怎么办?」清莲说过,处子身子娇嫩。他昨晚加今早一共要了她三回,铁打的身子也会承受不了,更何况是她这般水灵剔透的娇人儿。「来吧,我们回房休息去。」 她扭了下身子。「其实,我没你想得娇贵——」 「不要再诱惑我了。」他咬她一口。「难得我愿意大发慈悲给你一夜好眠,你就顺我一次,乖乖睡觉。」 「那你会抱着我睡吗?」她撒娇道:「像今天早上一样。」 「当然,」他拧拧她俏鼻。「抱着你入睡,可是为夫我最爱做的事情之一。」 这种话,听得她都醉了。 「我觉得你变了,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两人手牵手步下石梯。 「是夸奖还是抱怨?」他问。 「当然是赞美。」她笑着偎向他手臂。「而且我现在知道,你并不是不解风情,只是以前没人让你这么做,像你现在不就做得很好?」 「这样算『很好』了吗?」他倒不敢这么确定。「会不会是因为你跟我一样生涩,少了比较的关系?」 「说不定喔!」她逗他。「不然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人……」 她话还没说完,手就被他抓起来咬了一口。 「痛……」 「你敢试试看!」他龇牙咧嘴地说:「我不把那家伙大卸八块才怪!」 「好浓的醋味啊。」她凑鼻在他胸上嗔了嗔。「之前不知道是谁,还一直笑我爱乱吃醋,现在你还不是一样?」 「取笑我,看我怎么惩罚你——」 他伸手抓搔她胳肢窝,逗得她格格直笑,忙不迭躲进房里。 「好了够了,我求饶我求饶——」她举高双手。 他又亲了她一口,才甘愿松开怀抱。 刚才一玩,又把他的欲望激了起来,他知道自己需要一点时间调停。 「我帮你宽衣。」她作势帮忙。 「不行。」他退了一大步。「说好今天晚上让你休息,我得说到做到。」 还真是君子呢!她甜甜笑了会儿后,面色突然一变。 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还没告诉他「下堂书」的事。 虽然爹说那件事没什么,要她别放在心上,可一想到他今天做的,还有他疼惜她的态度——不行,不能再瞒他下去了。 纵使他知道后,可能会气到不理她—— 「傲天。」她站得笔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背着她宽衣的他答:「我在听。」 「就前几天,我不是留下一封信跑回家去,那件事,不是我先前说的那样子。」不敢看他的表情,所以她一开口后,眼睛就低了下去。「对不起,我骗了你,那封『下堂书』不是我写的,我那时候回去,是因为——」 「你娘生病的关系。」他突然接口,同时将她垂低的脸抬起。 她倒抽口气。「你怎么会知道?」 「爹下午告诉我了。」他说:「所有的事情,包括那封信是张总管代你写的,我全都知道了。」 她慌了手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在我们和好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该老实告诉你——」 「我知道,爹说了,是他要你别提的。」 「你不生我气?」她惊讶地看着他。他不是最讨厌人耍心机吗? 他吸口气。「我承认,刚听到的时候,我心里相当不是滋味。想着你、爹、张容还有福山,四个人竟然连成一气设计我,让我连吃了好几回闭门羹,可在爹的解释之下,我突然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做。」 实在是他太过驽钝,才会逼得他们想出那样的法子来。 而且,要不是那封信让他明了彼此的感情,或许自己和她,这会儿还窝在库房套间里,继续谈诗论艺、赏玩古画——继续忽略她那满腔真情。 想通之后,他气就消了。 望着她又垂下的小脸,他揉揉她额发。「不好捱对吧,有事瞒着我的感觉?」 她点点头,心情一松,眼眶也湿了。「自我们和好,这事就一直压在我心里,每一想起就觉得对你过意不去。我好担心你知道后会生我气,真的把我给休了。」 「没事了。」他搔搔她脸。「何况我昨天不是才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狠心不理你?」 她破涕为笑,讨好地扯扯他衣摆。「谢谢你不怪我,我发誓,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瞒你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点点她鼻。「来吧,宽衣休息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 隔天一早,傲天和琉璃还在用早膳的时候,「古今斋」的大伙计突然上门。 见着他来,傲天手一摆。「你这么早赶来,肯定还没吃吧?福山,再多拿副碗筷来。」 大伙计连连摇手。「不不不,小的已经吃过了。小的这么早赶来,是因为少爷昨天要小的打探的消息,已经有下落了。」 「这么快?!」他惊讶道。 「也是凑巧,昨天铺子休息之后,小的一个在钱府当管事的朋友来找,正好小的这个朋友,跟李府的总管很熟,这么一介绍下,小的就打听出来了。李府的王总管说,李老爷最近相当着迷古董字画,尤其是王右丞亲绘的『江山雪霁卷』,只是一直苦寻不着。」 权傲天和琉璃互看一眼。要寻「江山雪霁卷」不难,因为它正完好如初地躺在自家库房里——问题是,值得吗? 用完膳,夫妻俩来到库房,望着王右丞亲绘的「江山雪霁卷」,陷入沉思。 这幅画,对他们两人而言,别具意义。除了它是她爹当年重金买回、她带来的妆奁之外,两人还曾经为了仿效王右丞那微露形迹而不皴染的画法,关在这套间里好几个晚上。 要是李老爷真喜欢王维的画,让出这幅图,权傲天或许还会甘愿一点。但他明白,李老爷之所以要「江山雪霁卷」,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有钱、有办法罢了。 这幅画落在李老爷手中,真应了一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琉璃在画前看了又看。「我舍不得。」 知他莫若琉璃——两人想的是同一件事。 「但拿『江山雪霁卷』换『松风斋』,值得。」他老实说。 「我知道。」她叹了声偎进他怀里。「只是一想到李老爷那得理不饶人的嘴脸,我还真想使点坏,拿一幅赝画搪塞他。」 「我也这么想。」他低笑。 第二十九章 话是这么说,不过两人都知道,他们不可能这么做。 古玩商人首重信誉——这句话从小到大,他俩的爹不知说过多少次,对他们而言,简直就像自己的名字般熟悉。 而且依权傲天的个性,也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虽然他真的很想这么做。 「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她仰起脸来。「我娘说过我堂哥对『松风斋』意图不轨,我担心他日后,还会想其他的法子,陷『松风斋』于不义。」 他沉吟着。「这事我想过了……有一个办法,你听听可不可行?」 「你说。」 「请娘开个价码,把『松风斋』卖给我。」 她倒抽口气。「这……」 「你先听我解释。」他娓娓道来:「虽说我俩已经成亲,但不管怎么说,『松风斋』还是你们尹家的家业,我这个女婿,虽说是半子,但还是不好、也不宜多做置喙——」 心思剔透如琉璃,他话才说一半,她大概就明了了。「但如果『松风斋』今天是『古今斋』的,你就可以大方掌管一切,包括阻止我堂哥跟婶婶的觊觎?」 「没错。」他称许地点头。「另一方面,也是想到娘的身体,实在不好再让她多为『松风斋』操心了。」 琉璃点头。他说得很对,娘的身体,真的不适合再多操劳了。 「可是——」她想到很重要的部分。「你一个人管理两家铺子,且卖的又是同样的东西,不会抢到彼此的生意吗?」 「一定会。」他笑。「所以我打算把『松风斋』的古玩移到『古今斋』,然后把『古今斋』的南纸生意,全部移到『松风斋』。昨天我花时间看过,你爹对南纸墨砚的眼光的确独到,『古今斋』没法与之相提并论——」 琉璃接着说:「而『松风斋』的古玩生意,在我爹走后,也缺了一双懂货、识货的眼睛——」 他点头。「算是截长补短,两相各取其利。」 「这主意真是太好了!」她双手一拍。「而且这么一来,我堂哥再也不能拿那些烂画来诓骗伙计们了。」 他眉宇间全是自信。「有胆他拿到『古今斋』找我。」 「我保证,我堂哥绝对不敢的!」琉璃笑着附和。 「所以你赞同?」 「赞同。」她点头。「不过还是得问问娘的意见,但是我想,她应该不会反对才对。」 「好,咱们分头进行,娘那儿就交给你,我现在马上拿画去找李老爷,把『松风斋』大、二伙计给救出来。」 「事情能够圆满解决,我娘一定会很开心。」她踮着脚亲了他一口。「谢谢你。」 「你以为这样我就满足了?」他手掌捧住她脸,给了她结实一吻。 甜蜜的兴奋将她淹没,感觉他烫热的掌在她身上游移——直到两人几乎快喘不过气,他才勉强着挪开嘴。 抚着她嫣红的脸颊,他柔情似水地望着她眼。「其它先欠着,等我办妥了事情,回来再说。」 「我会等你。」她勾着他脖子,甜蜜地说道。 当晚,「松风斋」大、二伙计,在权老爷还有权傲天的陪同下,在京城里最有名的天香楼开了两桌酒席,宴请李老爷一干友人。 当着众人的面,大、二伙计磕足了十个响头,算是给李老爷赔不是。 趾高气扬的李老爷乐呵呵地说:「好,就看在权老爷、权少爷的面子上,我就大人大量,原谅你们这一回—— 还有,多跟权老爷、权少爷学学,瞧瞧他俩给了我多大面子!」 权傲天送去的「江山雪霁卷」,这会儿就挂在天香楼厅门,供李老爷友人欣赏品玩。 李老爷一个友伴褒着:「这王右丞的『江山雪霁卷』真是漂亮!能拥有此作,就像英雄配寳刀,纵观整个京城的收藏,现在肯定没人及得上您老啦!」 「好说好说。」李老爷笑不拢嘴,他收集这些古玩字画,冲的就是友人这几句赞美。 陪坐的权家父子相互对望,忍住了一声叹。 想到自个儿的画作竟落到这种人手上,若王右丞地下有知,该也会为此掉下眼泪吧?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下去吧,待在这儿只会碍我的眼。」望着大、二伙计,李老爷嫌弃说道。 「是、是,」大伙计连连躬身。「那李老爷、权老爷、姑爷,小的先回『松风斋』去了——」 李老爷出言打断。「你们还敢回『松风斋』啊?脸皮还真厚,要是我闯出这么大纰漏,早就自己收拾包袱走人了——」 大、二伙计脚步一滞,两张年约四十的老脸上满是尴尬。「是,李老爷教训的是——」 权傲天听得火起,这个李老爷,都已经占尽了便宜,还这么言语刻薄——真是欺人太甚! 「你们俩慢点走。」他突然起身,然后举杯望着李老爷一敬。「有件事我正好想禀报李老爷,就在下午的时候,我岳母,也就是『松风斋』的当家,刚把『松风斋』卖给我们权家。从今以后,『松风斋』与『古今斋』就像兄弟俩,还望李老爷日后多多照顾。」 大、二伙计吓了一跳,以为这是要赶他们离开的意思。「姑爷——您是说,小的以后不用再上『松风斋』了?」 「错。」他起身来到大、二伙计身旁,双手朝他们肩上一拍。「往后我倚重你们的事情才多着呢。今天下午我听了我岳母大人的提点才知道,你们俩对笔墨纸砚的熟悉,在京城是首屈一指,所以我打算把『古今斋』的南纸部分,交给你们全权处理。」 「这——」大、二伙计相互一看。他们以为,在出了这么大差错之后,「松风斋」愿意留他们在铺子里打杂赎罪,就够他们感激涕零了。没想到这会儿,主子非但不怪罪,反而还给了他们更好的职位让他们做事。 「小的真是太感激了!」大、二伙计眼眶都红了。「您放心,小的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肯定竭心尽力,万死不辞……」 李老爷在旁听得很不是滋味。「松风斋」得罪了他,他本是打算弄得他们树倒猢狲散的。这会儿,倒像帮了他们一把。 「权老爷真是教子有方,就连发生这么大的事,也能扭转乾坤,倒赚一笔啊。」李老爷这番话,听起来是夸赞,但表情却不是这么回事。 「好说好说,」权老爷呵呵笑着。「到时『松风斋』重新开幕,李老爷您这贵人可一定要过来让我们请杯酒——」 对于爹那玲珑婉转,又暗暗捧高自家的响应,权傲天很是满意。 「那可真是喜事一桩,刚好趁这机会,我们先向权老爷、权少爷说声恭喜!」李老爷友人们一同举杯。「干。」 结果这席赔罪宴,就在权家父子俩里应外合之下,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要是不清楚事情始末的人,说不定还会以为这一群人是来喝庆功酒的哩。 李老爷恨得牙痒痒,无奈先前说好既往不咎,这会儿他也只能陪着笑,咬牙说了好几声恭喜。 总算报了一箭之仇!权傲天暗笑。 当晚,他同琉璃说起今晚的宴席时,一形容起李老爷那吃瘪的嘴脸,夫妻俩同声大笑。只有一句话可说——大快人心! 尾声 【尾声】 三个月后—— 就在老店「松风斋」原址上,南纸店「松风斋」又重新挂起了店招。 虽说是老店新开张,可是安排的场面,前来祝贺的客人,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旧「松风斋」的大、二伙计,这会儿正排排站在铺子门口,笑逐颜开地招呼进门的客人。 两人最近成了附近街坊口中的传奇,任谁也没想到,在他们亏蚀「松风斋」六万两银子后,「松风斋」非但没叫他们赔,甚至还愿意继续重用他们。 「这两个家伙,真是前辈子烧了好香啊!」围观的行客望着「松风斋」指指点点。 「揭匾了、揭匾了!」时辰一到,「松风斋」大伙计拿来竹竿准备揭匾。 笑得团团满满的权老爷接过竹竿,往悬在门楣上的红绸巾一挑,红绸巾款款落下,露出「松风斋」三个烫金大字,一时鞭炮声、欢呼声骤响。 权老爷朝众人抱拳一揖。「来来来,小店备了几桌酒席,各位移驾到后边,一同沾沾喜气。」 「这边请,这边请——」大、二伙计引领着众人走进后庭的花园。「大伙儿不要客气,尽管吃尽管用啊!」 眼见客人一个个进了后院,权老爷巡看了店里一眼。「少爷呢?」 一旁的大伙计跟着看了一圈。「奇怪了,少爷刚刚明明还站在这儿看揭匾的啊——」 揭匾的时候,权傲天确实还站在门边共襄盛举,可当鞭炮声一响,他也就趁乱溜了。 傻子才会留下来招呼客人—— 权傲天掀帘坐上雇来的轿子。「麻烦,权府。」 「是,大爷坐稳了。」前后两名轿夫「喝」地一声喊,轿子稳稳地动了起来。 权府这头,琉璃正坐在花雨楼的书房里,练写怀素的「自叙帖」——没错,她参佐的样本,就是花了她娘六万两银子加上一幅「江山雪霁卷」的赝作。 她写得专心,以致连权傲天进来了也没发现。 他也不打扰她,静静站在一旁欣赏,穿着一身浅桃色长衫的她,衬着明媚的天色,简直就像一幅画。 而他幸运的,拥有了一个比画中美人还美的她。 直到她写完最后一字,搁下毛笔,他才倾身亲了她一口。 「写得好!」 没意料到他会突然回来,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窝嚷道:「你吓到我了!怎么不出个声音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一会儿了,看你写得专心,所以没叫你。」 她绕过桌案走来牵住他手。「『松风斋』怎么样?你不是应该待在那儿帮忙招呼客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为夫我的个性,」他拉她坐在他腿上。「要我招呼客人,我倒宁可想办法偷溜回来陪你。」 她听出端倪。「所以说爹不晓得你回来了?」 他一扮鬼脸。「他要晓得,我现在哪能坐在这儿?」 「淘气!」她一拧他鼻头。「都快要当爹的人了,还这么不爱招呼客人——」 他表情一访。「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快要当爹了。」她摸着自己肚子,笑得无比甜蜜。「你昨天不是才问我,怎么我最近好爱吃酸呐。早上银花请来大夫,大夫说,已经一个多月了。」 老天!他惊喜地摸着她的肚子,这里边竟然有他的孩子——他要当爹了! 他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男的女的?哎呀,我可要赶紧想几个好听又吉祥的名字——」 要不是这会儿她坐在他腿上,他肯定要跳起来欢呼了。 「太早了!」她格格笑着。「你没听说过怀胎十月?你要知道他是个男娃、女娃,最少也得等到过年的时候。」 「生女的好了。」他爱怜地抚着她肚子。「生个像你的粉娃娃,一定很漂亮。」 「我都无所谓。」她把手轻盖在他手上。「因为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他体内都有一半的你——」 「说得没错,不管是男娃、女娃,他体内都有一半的你,一半的我——」一边说着,他捧起她的脸缠绵地亲着,分享彼此的爱意与温柔。 直到她发觉臀下似有一个硬物梗着,她勾住他脖子软软地问:「好像,有人又欲火焚身了?」 「是啊。」他手掌揉握着她柔软的胸脯,唇舌在她颊边游移。「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去问问大夫,现在我还可不可以碰你?」 「这不用问,大夫已经先提过了。」她反过来轻咬他耳朵。「大夫说可以行房,但姿态动作得温柔一点,免得伤着孩子。」 温柔一点是吧——他又亲了亲她眉眼,才挪移她身子,让她双膝靠放在椅上,跨着他坐下。「我想到一个姿势,应该够温柔才对——」 她哑然失笑。成亲这几个月来,他总会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姿态——重点是试做了以后,感觉还真的不错。 她有时会想,让他纯粹当个南纸店、古玩店的老板,还真是埋没他天分了—— 他一只手搂住她腰,甜蜜无比地亲着她,另一只手握住她饱满的胸脯,揉捏挑逗,直到胸上峰尖挺立如石,这才拉松她襟口,露出底下的艳红抹胸。 她勾住他颈脖,仰着脸发出喘息。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欢爱过后,他搂着沉沉睡去的琉璃,一边轻抚她发,一边想着。 才短短几个月,因为她的出现,让他从一个不识情滋味的傻愣汉子,慢慢懂得了情爱,懂得了欢愉。 虽然男女之事,还有好多好多需要他花时间慢慢探索。 虽然他做得还不够好—— 但他相信,身旁只要有琉璃陪着自己,一定没问题的。 想着她对他的挚爱,想着八、九个月后,即将出世的小娃儿——他满怀感激地亲吻她的额头。 要不是她,他永远不会晓得被人需要,被人爱着、信赖着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 他想谢谢老天,想谢谢岳父、岳母大人造出她来,还有谢谢爹和娘,把他生到这世上;更重要的是,谢谢她选择了他。 望着她甜甜的睡颜,他心满意足一叹—— 因为拥有了她,从此,他拥有了一切。 后记 【后记 艾珈】 大家好,我是艾珈。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醉芙蓉》出版的时候,应该已经跨过2011年了。 很开心能在甫跨年之际,就跟大家见面。先在这里跟大家说一声新年快乐!希望大家今年身体依旧健康、功课跟事业一样顺利发达! 2010年算是我的多事之年,一整年里我经历了相当多的事——在身体健康方面。 要是早七个月告诉我,再一个月后,你就会开始吃素跟做运动喔。 我肯定会答:「怎么可能啊,别闹了!」 不过事情发生后,经过这半年,我渐渐发现,原来我们以为的「不可能」,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不可能」。 《天作不合》系列,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发想出来的。 在感情中,我们容易憧憬「天作之合」——那种两人一生下来,就该走在一块儿的圆满氛围。 但现实中,应该不难发现,许多恋爱却是由一连串灾难与误会起头,就像这两本书的主角——阮红萼与韩天鹤;尹琉璃与权傲天。 同时,不知有没有读者眼尖发现,我刻意让阮红萼与权傲天——这两个人对于感情的开窍较晚? 说真话,看着韩天鹤如何机关算尽地诱惑红萼,还有后来权傲天连番被拒,还得找花娘帮忙「补课」的戏码,我这个当娘的,还真有种难以形容的微妙快感(虐待狂?!)! 可是再一想,世间事本来就是这样,开窍早的、懂得多的人,就是得学会包容与耐性。 如果对方是我们选定的对象,那么我们就得花许多许多的心思,努力传达我们所思所想,让对方了解。 如果对方真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对象,我相信,他一定会以同等的感情来回报我们——但前提是,我们得要有耐性。 在感情中,女生向来吃亏一点,这或许是跟女孩子的爱情窍门早开有关。 如果你「不幸」遇上一个像权傲天般,样样都好,就是不解风情的木头——我想琉璃内心的纠葛,你读来想必是心有戚戚焉。 不过我也要说,木头还是有木头的优点,尤其是他们对爱情的专注度,肯定是一般性格较花俏的男人所难企及的。 还是那句老话,我们得要有耐性。滴水能穿石,我相信在我们绵密爱情的调教下,再愣的木头,也会开出花来的! 所以,不幸的同时,也是有幸——我想这个说法,恋人是个木头的读者们,肯定能够体会。一切端看我们看的角度。 祝福大家有个情意满满,幸福美满的新年!下回见!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天作不合之一《呛牡丹》; 2、天作不合之二《醉芙蓉》。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