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入夫网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一统江山么? 司马衷看了一眼床帏,眼眸黯淡下来。 潋滟这一场大病,一病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天下大乱,晋惠帝一纸《诛臣信》昭告天下,大白他登基以来,韩朔独掌大权,谋夺天下的野心。天下哗然。帝王迁于新都,建立王朝。楚啸天、毕卓、胡天及中书门下省一半大臣追随。 韩朔据洛阳,未登基而天下皆以为帝,楚齐赵之王,皆归附新朝,与之对立。 于是黄河两边,大晋两分天下,互不相让,不共戴天。 韩氏子狐,三载为臣,天下皆以为忠心耿耿。曾有人言。其为安世之臣。然此事一出,士大夫皆言:「安世之臣,为乱江山。」 这一场动乱之中,高家被弃,韩朔斩其满门。楚家拥帝,居功于新都。沉贵妃楚氏更隐隐有望于皇后之位。但民间仍有流言,道其妖媚惑主,「有此一人,中宫不正。」 夏天静悄悄地到了,新都宫殿刚刚修葺完毕,潋滟靠在软榻上。一张苍白的脸,安静地看着书。 帝王站在门口,半天没能进去。 休语端茶进来,看了他一眼,走到潋滟身边去将茶放下。 「娘娘。」 潋滟放下书,淡淡地端了茶来喝。没有看门口的人。 「今天…外面荷塘里头,好像有花苞了。」休语抱着托盘,有些不忍心地看着门口:「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您从到这里开始,就没有出去过。」 潋滟的身子伤了底子,月子没坐好,体寒多病。自她那日醒来之后。便一句话都没说过。看起来像是很正常,每日饮茶看书。但是即便是楚将军来了,她都是一句话不说。一双失了颜色的凤眼没有什么焦距。 休语知道,娘娘是一时没能缓过来,又不肯示弱。所以她只是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哭也不闹,就这么自己一点一点接受事实。 虽然也恼皇上这样欺骗娘娘,但是这么久了,皇上除了忙着政事,便是来这蒹葭宫门口站着。他不敢进来,只是帮着她们给娘娘熬药,挽着龙袍的袖子,一声不吭。她看着,也多少有些心软了。 潋滟侧头看了看窗外,蒹葭宫外有一片荷塘,来的时候是没有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给她挖了一个。 大片大片的荷叶盖着水面,潋滟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花苞呢?休语撒谎了。 从洛阳到这里,中间就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多希望一觉醒来,含笑还是笑眯眯地站在她旁边。小傻子依旧是一双清澈的眼,凑过来叠着声儿喊她:「爱妃爱妃。」 江山安稳,没有战乱和血流成河,大晋还是司马家的,她还是可以站在沉香宫里,看她墙头上的小野草。 她希望再睡一觉,就发现周围都是假的,她不用难过,并且,什么也没失去。 「娘娘。」休语又红了眼,看着潋滟的眼神,小声地道:「皇上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了。您…让他进来坐坐也好。」 潋滟一声不响,面无表情。 司马衷抿了抿唇,将手里拿着的一支早起的荷花苞儿放进门口宫女的手里,然后转身离开。 新都的事情太多,他想多看她一会儿也是不行的。韩朔野心终于得显,不顾一切地卷着军队要攻打新都。他一面布置朝堂,一面整理朝权。毕卓、楚啸天、胡天三分大权,共护新都。江随流、张术等谋臣许以尚书之位,加以重用。他记得沉心当初用的养民之策,依旧沿用,让百姓休养生息,只想快些处理好这一切,然后便可以天天跟在沉心身边。 她恨他也好,气他也好,总也是他的不对,要慢慢哄回来。若是没了沉心,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晋惠帝装疯卖傻二十载,一朝掌权,当真是令天下人刮目相看。他暗中养兵,得数十万之众从各地赶来。新都据黄河天险,易守难攻,韩朔一党倒也没有冒进,扎兵于黄河对岸,伺机而动。 楚王攻洛阳不成,倒也伤了韩朔元气。张术当初屈身为守城之卒,而后打开城门迎楚军之举,令天下人唏嘘,感叹其人果真有勇有谋,沉得住气,也下得起力。 大晋两权对立,终究不是办法。韩朔几下战书,势要拿下新都,统一大晋。天下人都在观望,等待一个结果。 然而这些个纷纷扰扰,现在都同潋滟无关。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是要兴致勃勃地去帮着皇帝谋划的。可是现在,这战场是男人们的,她不想再插手,也没那个心力插手了。 曾傻傻以为皇帝没什么力量,需要她的保护,所以她才总是那么拼命。可是如今看来,司马衷一直是在养精蓄锐。根本用不着她帮忙。 女人果然还是该做女人该做的事情。潋滟笑了笑,起身披着披风,走到门口看了看。 新都的宫殿不大,后宫更是只有她一人。这天还是四方的天,却没那么压抑了。 她是不是也该寻个机会,功成身退?免得重蹈了高氏的覆辙。皇权之下永远不能有威胁的存在。如今的她,可不就是当初的高氏么? 第2章 「娘娘。」一声叹息在不远的地方响起,潋滟侧头,看见来人,眼眸里终于有了点波动。 「听闻娘娘您,不肯说话了。」张术慢慢走过来。低头看着这瘦得不成样子的丫头,有些心疼地道:「吃什么东西把嗓子吃坏了不成?」 潋滟眨眨眼看着他。 「来,进来喝茶,臣从外头弄到了好茶叶。」张术拉着她往里走,将手里提着的茶叶包递给休语,然后笑眯眯地扭头看着她:「喝完了,就跟臣说说话吧。」 潋滟神色一暗,她想起来了,先生当初也是去楚地见过皇帝的人,回来之后,就似乎有事情瞒着她。他也是知道皇上在装疯卖傻吧,所以让她相信。楚王当时是真心要归附朝廷的。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必然是知道,司马衷早有安排。 连他也要瞒着她。潋滟突然觉得好委屈,别开头,眼睛红了。 「哎哎,丫头,别这样。」张术老脸一僵,他可不太懂怎么安慰人啊。 骗子!潋滟愤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进内室去。 「啧,臣当初可没有教过娘娘一味逃避。」张术拦住她,哄小女儿似的将她拉到桌子边坐着:「好歹听臣将话说完,再来定我们的罪。」 潋滟垂着眼眸,却坐着没动了。张术是恩师,她虽然恼,却也不会怪他。 「臣当初去楚地,见到皇上的时候,他将事实告诉过臣。」张术抓抓胡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概是臣看起来比较可靠?皇上说他相信臣。让臣暂时委屈一下,回洛阳做个守城小官。」 潋滟抿唇,张术开城门破洛阳之事她也听含笑说了,本以为是先生睿智,没想到竟然是帝王的计谋。 「臣当时很惊讶,因为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发现皇上是装傻,包括那么聪明的韩子狐。」张术道:「这样的人,必定是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忍耐力,以及比谁都浓烈的欲望。」 谁说不是呢?大好江山,他们都想要。潋滟冷冷地想,这么多年,司马衷抱着她装傻那么多次,也当真是辛苦。 「臣选择帮皇上瞒住你,不是因为不信任。」张术笑着道:「虽然知道对你来说不公平,可是娘娘,您心里有个韩子狐,皇上他是一直知道的呐!他看着你爱了他的敌人那么多年,又怎么敢轻易告诉你真相?万一你被感情迷惑,失了冷静,他这么多年的卧薪尝胆,便都白费了。」 潋滟一愣。 「虽然臣是没法儿想,他这么多年看着你和韩朔在一起是什么心情。」挠挠头,张术道:「不过皇上是真心在意你。才会将你和楚家都保下来。臣原以为,他有自己的势力,楚家不过是垫脚石,也难免会成为第二个高家,皇上是不该留的。」 如今皇上重用的,除了胡天就是毕卓和楚将军,后面二者都是楚家人,势力之大,比当初的高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给了他们这样的根基,楚家以后必然光耀一方。 潋滟微微皱眉,终于开了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功高震主。不是好事。」 张术松了口气:「你总算还会说话。」 潋滟又闭嘴了,呆呆地看着门口沉思。 「娘娘,您还是娘娘,也还背着一大群人的身家性命。任性这么久也够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张术正了神色。 潋滟嗤笑,她任性?她若是任性。早该离开了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可如今她还在这里,不过是不说话罢了,怎么也惹着他们了? 「您打算一辈子不原谅皇上么?」 看了张术一眼,潋滟轻笑:「要我原谅做什么?不过一个女子罢了,皇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若是为了稳住楚家,我乖乖待在宫里就是,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么了。」 这听起来,当真是被伤透了心,什么都不愿意管了。张术捏着胡须默默编了个小辫子,思索了一会儿道:「他们应该也不要你做什么了,到底是疆场,女子该做的是守后方。娘娘,事到如今,您还会念着韩子狐么?」 子狐,子狐,聪慧一世,终究与她错失。潋滟疲惫地闭上眼:「念他做什么?到底是此生无缘。」 他怕是以为,最后司马衷那一剑,是她迷惑了他,好让他无防备地被钳制住。也罢,反正现在各安一方。误会不误会什么的,都不重要了。过往云烟,一笔勾销了吧。 张术苦恼了,这丫头现在都快六根清净了,要是哪天一个想不通。出家去了该怎么办?龙椅上那位傻了太多年,对哄女人比他还不在行。整个皇宫的人都瞧着他天天傻愣愣地不敢进门,饶是他这局外人看着都心急。 好不容易抢回了一半皇位,可别把美人给弄丢了啊皇上! 司马衷抿唇站在蒹葭宫的侧门,想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抬步朝里头走去。 … 第3章 千里之外的洛阳,韩朔坐在沉香宫里,端着一杯酒,慢慢地品着。 「您伤还没好。不太适合饮酒。」含笑站在旁边,轻声开口说了一句。 韩朔微微一笑,捏着那白玉酒器,轻声问她:「她以前,是不是最爱喝这种酒?有股子桃花香气。叫什么来着?」 「醉暖。」含笑眼神黯淡。 「是种好酒呢。」韩朔一口饮尽,微眯着眼敲着桌子,有些懊恼地道:「我怎么又跑来这里了。」 含笑沉默,这两天,宫里的人都被清理了一番。晋惠帝的后宫,除了王谢两个大家族的人,其余的统统送去了山上修行。韩朔住的是太极殿,却同从前的晋惠帝一样,总是往沉香宫跑。 怎么又跑来这里了?她很想问他,是不是后悔了? 不过想也知道,他定然是要说不后悔的,韩子狐的眼里,没有什么比这江山更重要的。楚潋滟也比不上。 韩朔走了会儿神,侧头看着含笑道:「你娘亲的牌位,我让人迎进祠堂了。虽没能放在那老头子牌位的旁边,倒也算是韩家的人。嫣然,你也便恢复身份吧,算是我韩家的正经主子。」 含笑,亦或说韩笑,听着这句话。心里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只是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回了一声:「多谢二哥。」 她的娘亲是民间的绣娘,没什么身份,也自然不被韩老爷看重。当初一夜风流,娘亲留下她便撒手人寰,到死也没等到韩老爷给个名分。她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却始终无法去叫那人一声爹。 后来韩老爷死了,韩朔派人来接她,只问了一句话:「想不想让你娘亲回韩家?」 她想也没想地答应了。换上丫鬟的装束,去楚家伺候二小姐,楚潋滟。 「你的任务是照顾她,以及将她做的事,都告诉我。」当初韩朔是这样给她说的,她也就这样做了。韩笑是当真喜欢上了潋滟,那样聪慧活泼的姑娘,很难让人不喜欢。她庆幸的是韩朔一直没有让她做什么伤害潋滟的事情,不然她一定很为难。 韩朔是喜欢潋滟的吧,她很多次都这样觉得。在旁边看着他们相互算计,相互折磨,也相互思念,她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二人更痴缠的情人了。 然而到最后,他们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韩子狐的脸上没有多少难过的神色,他甚至在笑。从回来开始,他很安静地养伤,处理事务依旧一丝不苟。若不是他总还会来这里发呆,韩笑几乎要觉得,他是已经忘记娘娘了。 「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当回了人家的妹妹,韩笑终于有胆子开口问了。只是韩朔总让她觉得害怕,她也没敢太过直接。 「你说。」韩朔应了一声。 「虽然我没能见到明媚小姐,但是据说,她同娘娘长得一模一样。」韩笑找了凳子坐下来,坐得离韩朔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娘娘很多次都喃喃自语,说你爱的只是明媚,不是她。我当真好奇,二哥你真的只喜欢明媚,没有喜欢过娘娘么?」 韩朔眸子闪了闪,抬头看着韩笑:「她常常这样说给自己听么?」 韩笑点头。 真是个傻丫头。韩朔轻笑一声,虽然他也经常给自己这样说,但是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该明白,自己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吧。他一直能够分清楚潋滟和明媚,就是因为在他心里她们两个不一样。他不会把谁错当了谁,只不过有时候,借口总是要的。 他不想当薄情的人,也不想那么快忘记明媚。只是这人心啊,当真善变吧。 「她们两个的区别。你知道在哪里么?」韩太傅唇边带笑,捏着酒杯像是突然心情好了。 韩笑摇头,忍不住腹诽,人都没见过,她哪里知道什么不同。 「小时候。她们俩爱穿一样的衣裳,梳一样的发髻。我去楚家找明媚的时候,潋滟总会先跳出来,让我猜她们谁是谁。」 幼时孩童的游戏里,藏着一个小女孩的执着。 「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连奶娘都会弄混谁是谁。可是我看得出来,活泼一些的是潋滟,总是站着不动,低着头的是明媚。」韩朔眼前浮现出了当年的情景,活泼的孩子被他一眼看穿之后。愤愤地跑去爬树。那模样充满活力和朝气,很是可爱。 韩笑点头:「这个听休语说过,明媚小姐身体不好,总是要安静些。」 「嗯,她很羡慕潋滟。」韩朔的目光温柔了些:「羡慕她可以跑来跑去,可以肆无忌惮地爬树。」 韩笑看了面前的人一会儿,轻声道:「我觉得活泼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柔弱的孩子更让人怜爱。二哥你当初会不会只是怜爱明媚,其实喜欢的是潋滟?」 这话问得大胆了,可是韩笑看得出,她二哥会想说这些事的。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皇宫里,还是回忆最暖人。 第4章 「不会,我喜欢的是明媚。」提起这个,韩朔还是没有多少犹豫:「倒不是因为她柔弱,而是因为我欠了明媚一条命。」 「啊?」这个回答有些意外。韩笑好奇之心顿起:「你怎么会欠人家一条命?」 韩朔瞥她一眼,淡淡地道:「小时候,我也不是万能的,不会水,却在第一次拜访楚家的时候,贪玩掉进了池塘。」 「那时候,是明媚救了我起来。只不过奶娘一喊她,她便走了。我连道谢都没有来得及。之后再去拜访,发现明媚身子很是柔弱,都这样了还肯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救我,我不该喜欢她么?」韩朔抿唇道:「虽然你们都觉得我挺无情无义的,但是救命之恩,韩某还是要报答的。」 韩笑听得张大了嘴:「就因为这个?」 她家什么都好的娘娘,就是输给了救命之恩? 「这不够么?」韩朔轻笑:「我此生,还只被救过那么一次。」 想起明媚,他心口有些愧疚:「可惜后来她有事的时候,我却没能把命还给她。」 甚至现在,他还爱上了别人。 韩笑听着,沉默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说过。明媚身子很虚弱,对吧?」韩笑古怪地问。 韩朔点头。 「那么她怎么能从池塘里把你救起来?能有上岸的力气么?」 韩朔脸色一沉:「你想说什么?」 明媚是韩朔的底线,轻易踩不得。韩笑知道他生气了,可是她实在觉得奇怪。没听闻过楚家大小姐会水啊,而且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救了二哥的是潋滟的可能比较大。 「二哥,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可能是你认错了人,将潋滟看成了明媚?」韩笑斟酌了一番语气,轻声道。 「不可能。」韩朔想也没想便站起来:「那人便是明媚。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当年的事情,你不知道便不要乱猜。明媚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我不希望你诋毁她。」 韩笑噤声了,看着转身离开的自家二哥,皱了皱眉。 她记得娘娘有说过。最初看见韩朔的时候,他很狼狈。她当时好奇是怎么个狼狈法儿,却不知被什么事给打断了,没能听完。 心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去,韩笑抿了抿唇,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沉香宫。 「太傅,臣以为,只要渡过黄河,想拿下新都也不过是时日问题。」谢戎拱手朝韩朔道:「只是目前需要休养生息,才能继续前行。 韩朔拿着折子在走神,没有认真听。 「太傅?」谢戎轻咳了一声。 「…我知道了。」回过神,韩朔提笔在折子上圈了朱圈,而后问谢戎:「楚家还有什么人在洛阳?」 谢戎愣了愣,随即答道:「楚家的人几乎都不剩下什么重要的人,只是些奴仆杂役,也都被遣散各处了。」 韩朔沉默,谢戎想了想,问:「太傅要找人么?」 「我想找……」话在嘴边,又顿了顿。十年前的人,还怎么找得到?他怎么就被韩笑两句话给问得丢了神,当真怀疑起什么来了? 「罢了,没事,你先去做事吧。」揉揉眉心,韩朔继续将自己埋进书桌里。不去想了,终究是过去的事情。 谢戎疑惑地看了韩朔一眼,还有想禀告的事情也咽了回去。太傅好像心不在焉啊。 韩朔这一步选择的是退,而司马衷那头,选择的却是进。 装傻装久了,说实话他现在面对潋滟,很是手足无措。以前傻里傻气地跟她在一起很自然,但是现在…… 他站在潋滟面前,有些无奈地叹气:「爱妃。」 这么多天了,他终于踏进了这门,过来跟她说话了。张术在旁边看着都想感叹,终于啊终于! 潋滟眼眸闪了闪。低着头不看他。 「朕…朕是来问…」说着话差点咬到舌头,帝王心里狠狠地抽着自己,怎么倒像情窦初开的少年,这样没出息了。 深吸一口气,司马衷看着面前的人。认真地问:「爱妃你…饿了么?」 啥?潋滟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脸上没啥表情,心里却笑了。不是不傻了么?怎么还问这样傻的问题?门口徘徊半个时辰,就是来问她饿不饿的? 她不答,就这么看着他。眼前的人还是熟悉的眉眼。却分明不是她的小傻子,而是另一个人。他骗了她,利用她的信任,将她隔离在了他的世界之外。怨恨一点点被想起,潋滟的脸色也一点点冷下去。 司马衷有些慌:「你…你等等我。」 转身就往外跑。穿着龙袍的帝王身上终于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在她面前却突然都收敛了起来,慌慌张张的。 等他做什么?潋滟冷冷地想。 第5章 「其实臣觉得,皇上挺可爱的。」张术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道:「对外有王者风范。对内又温情似水。得此一君,妇复何求?」 「先生今日就是来扯红线的。」她终于再次开口:「可惜了,这红线扯不成,我不喜欢骗过我的人。」 张术慢慢将自己胡子上的辫子解开,嘿嘿笑道:「万事无绝对,娘娘啊,这未来的路还长着,您总不能一个人走。」 潋滟嗤笑:「一个人走又怎么了?至少,我自己不会骗自己。」 张术挑眉:「娘娘当真没有骗自己么?」 在他看来,这小丫头最会自欺欺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承认,固执地像一颗石头。 潋滟沉默,站在殿里等了一会儿,便又看见了皇帝的影子。 「这个,可能和洛阳的不太一样。」有一盘豆沙包端到了她的面前,司马衷呐呐地道:「朕知道的你喜欢的东西,只有这个了。」 热气腾腾,蒸出了豆沙和面的香味,潋滟眼珠子动了动,伸手接过盘子。走到座位上坐了下来。闹够了,也是时候该掰开来说说。虽然心里很恼很怨,但是夫子说得对,以后的路还长着,跟皇帝过不去,总不是个明智的做法。 张术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将门带上了。帝王坐在潋滟身边,看着她慢慢拿起一个豆沙包,总算松了口气。 「朕,没想到你会这样生气。」捏着腰间的玉佩。司马衷小声地道:「也怪那天情况不太对,要是在一个平和的时候,朕慢慢告诉你原委,你是不是会好接受一些?」 若不是他在没告诉她的情况下用她做幌子,制住了韩子狐。潋滟会不会,就没有这么生气了?帝王有些苦涩地想。 潋滟慢慢嚼着,这包子皮薄豆沙也多,很香软好吃,吃完一个,她张了张嘴,终于同他说话了:「臣妾在明白您这么多年一直是装傻的时候,很愤怒和心痛。若是换一个时候您同臣妾说,大概臣妾会是震惊和恼怒。」 帝王点点头:「抱歉。」 「臣妾再也不想听见这两个字了。」潋滟笑道:「听够了。」 司马衷抿唇,眼里满溢痛楚。当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在对潋滟这件事上,当真是和韩朔一样笨。 「臣妾很想知道。」吃完第二个豆沙包,潋滟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侧头看着帝王道:「这么多年来,您忍着韩朔霸占朝纲,忍着那么多人欺您骂您,也忍着…忍着臣妾与太傅…是怎么过来的?」 帝王脸色有些黑,轻轻转过头道:「我小时候,尚算天资聪颖的时候,被人暗杀过几次。有一次被推进宫中的水塘里,差点淹死。他们救起我之后,我便呆坐在床上一天,想着以后该如何避免这些事。」 「可能是我坐得太久了,他们都传我被淹傻了,之后我便将计就计,装傻过日子。后来我的几个哥哥和弟弟都死了,只有我还在。没人会对傻子有防备,高家独大的时候,便选择了扶持我上位,将我当做傀儡。」 「傻子的世界其实挺好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像是在看戏一样,可以看见每个人的真面目,看得见高氏正经面目下的贪婪,看得见韩朔忠心耿耿下的野心。也看得见你,你妖媚外衣下的。赤诚与坚强。」 潋滟怔了怔,想起以前的沉香宫,想起她每一次抱着这人的安眠,沉默。 「要忍受很多事,的确很辛苦。」帝王苦笑:「尤其是。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喜欢别人,为别人伤心难过,自己却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每次看你难过的时候,我都在想,什么时候可以摆脱这面具,然后站在你身边保护你就好了。傻子虽然自在,却没办法保护所爱之人。」 温热的表白,很自然地讲了出来。潋滟心里一跳,有些意外地看着晋惠帝。她不是忠贞的女子,做的事情都足以让她死一万次了。然而司马衷竟然说,她是他的心爱之人么? 这样的话,她该信还是不该信? 普通丈夫尚不能容忍妻子红杏出墙,而他是堂堂一国之君,当真能心无芥蒂地接受她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帝王侧头看着她,眼里带着温暖,又带着些遗憾:「可是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心动了,哪怕知道你是别人的人,哪怕知道你这样固执的女子,不会放弃韩子狐而爱上朕,可是还是喜欢。」 潋滟眨眨眼,笑了:「臣妾不喜欢韩朔了。」 司马衷一愣,继而眼眸一亮。 「臣妾谁也不会喜欢了。」 一颗心飞到天上,又给狠狠摔下来。司马衷抚额,无奈地道:「果然还是爱妃,最知道怎么让朕开心,怎么又让朕难受。」 潋滟咧嘴笑了笑,继续吃她的豆沙包。 「他…当真那样好么?」过了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地问了一句:「是朕来晚了,还是你这一生,只与他有缘?」 第6章 潋滟舔舔手指,想了想,道:「缘分那东西,不太好说。臣妾只是太固执,以前喜欢的东西,即使以后不喜欢了,也不会再喜欢上其他的。」 帝王的心,直直往冰窟窿里掉。 「不过,皇上这些日子,站在门口那么久,臣妾也觉得愧疚。」潋滟继续道:「臣妾没什么好生气的了,只是心里还有些恼怒未平。皇上下次可以直接进来,不用苦等。」 嗯?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 司马衷微微一笑:「好。」 走得动一步。就走得动第二步。如今这里没有了韩朔,至少沉心是他一个人的了。他不用急,可以慢慢来。 韩笑四处打听楚家人的下落,然而洛阳当真不剩什么人了,只找到几个仆役,也说当初的奶娘早就回老家去了。至于她老家在哪里,没人知道。 她去了楚府,人去楼空的地方,一片安静。潋滟曾经住过的院子里已经长了些杂草,房间里的东西没动。却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有些泄气,韩笑闷闷地往外走。她始终觉得当初的事情有蹊跷,或者说她私心觉得,若当初真的是二哥误会了,救他的人其实是潋滟的话。他们两人之间,也许就还有挽回的可能。 可是,若当真是二哥误会了,那他们这一世,该是何等的冤枉?错过对的人,伤害爱的人,几乎要相忘了这一生。 叹了口气,看着实在找不到什么线索,韩笑转身打算出去了。 「啪。」有人踩着了树枝,清脆的一声响。 「谁?」韩笑敏锐地回头。 一个女子背着包袱,被韩笑的吼声吓了一跳,哆嗦在角落里,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只是回来拿东西的…」 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吓得面无人色地发抖。韩笑忍不住走近她:「这地方应该是封锁了的,你如何进的来?」 那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二小姐的院墙后面,有…有狗洞。」 韩笑想起来了,潋滟这喜欢往外跑的,院墙上的确有狗洞。不过面前的人她面生得很,似乎是没见过,她又怎么熟悉到知道潋滟院墙哪里有洞? 「你是谁?」韩笑半蹲下来,微眯着眼睛看着她。 女子看了她半晌,嗫嚅地道:「我曾经是这里的丫鬟……姑娘你放过我吧,我家里有急事,才迫不得已回来偷拿些东西,我…我不是坏人。」 「回来偷东西,还不叫坏人?」韩笑伸手便将她的包袱抢过来,掂量了一下,也不重,估摸是一些小首饰。 「我…」那女子红了眼,看着韩笑手里的包袱,几乎要哭了出来:「姑娘放过我吧,我只是拿了小姐的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当真是爹爹病得快死了,我没有办法才会出此下策。求姑娘高抬贵手。」 小姐?韩笑眉头一皱:「哪个小姐?」 若是她家娘娘,这首饰哪里还真能让她给拿走! 「我是伺候楚家大小姐的。」那女子低声道:「离开楚家也有好几年了,当真是…当真是走投无路才…」 「你说谁?」韩笑一怔。 「大小姐…」女子缩了缩,被突然激动的韩笑吓了一跳:「我曾是大小姐的贴身婢女,唤知秋。」 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啊,韩笑眼睛闪闪发光。伸手将知秋从地上拉起来,替她拍了拍衣裳,笑眯眯地道:「来,我问你一些事儿,若是你能答。我会给你银子。」 知秋愣愣地看着韩笑,随即明白了:「你是想问我家小姐的事么?」 「不错。」韩笑道:「只要你知道。」 明媚早逝,知秋虽然是同她一起长大,但是离开楚府的时候,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这么多年过去了,往事都不能全记得。但是想着能有银子,她咬咬牙:「你问吧。」 韩笑点头:「你跟在大小姐身边多久?」 「九年。」 「那么,她什么话都会同你说么?」 知秋一怔,继而点头:「小姐身边最相信的人便是我。有话自然都是同我说。」 有希望!韩笑拉着人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问:「我很好奇大小姐当初跟韩太傅的情事呢,据说太傅现在对大小姐还念念不忘,惹得我有些好奇,所以想问问你。太傅和大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知秋有些戒备地看了韩笑一眼:「姑娘是何人?」 有些话,是当初小姐嘱咐了她一定不能说的,虽然人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但若是泄露,她怕小姐地下不安。 「这个你不用管。」韩笑掏出随身带的银子,轻轻在她眼前一晃:「只要你回答我,我便把这一包都给你。看你也是很急的样子,早些回答,便可以早些离开呢。」 家里爹爹卧病,急需请大夫去看,这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人,说出当年的事,也没有那么严重吧?知秋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心里对小姐说了一声对不起,而后叹气道:「好。」 第7章 「小姐还在的时候,最喜欢韩太傅了。」她努力回想当初那女孩儿的神情,慢慢地道:「她说太傅是上天补偿给她的,因为她什么都比不上二小姐,终于有一个人,肯爱她多一些。」 韩笑安静地听着。 「那天似乎是韩太傅第二次来楚府。却不知怎么,一来就去见了小姐。小姐当时正养病在床,太傅一来,便很是温柔地问她怎么了。小姐说,他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 「之后,太傅便常常带着小姐去玩,一年之后,更是同楚家定下婚约,要娶小姐。小姐高兴坏了,即便是病着也神采奕奕。我看着。也觉得上天终于疼爱了小姐一回,韩太傅是个不可多得的如意郎君,虽然彼时年纪还小,也可能不懂多少情爱。但是我觉得,小姐是真的很喜欢太傅。」 韩笑点头,韩朔温柔起来,当真是可以溺死人的。 「可是有一天,小姐突然很伤心,躲在屋子里哭了半天,谁都不理。」知秋想起那天,还觉得难过:「我进去的时候,她便扑在我怀里哭,哽咽地说什么‘连这人都是她偷来的,上天对她从来就没有公平过’。」 「我当时觉得奇怪,什么叫‘偷来的’?后来才知道,小姐说的是韩太傅。」 韩笑捏紧了手,真相呼之欲出,她连呼吸都轻了。 知秋顿了一会儿才道:「那天似乎韩太傅问了小姐一句,当初救他,会不会加重她的病情。小姐没听懂,韩太傅便说自己当初是被小姐从后院池塘里拉上来的。后院池塘是二小姐喜欢玩耍的地方,小姐身子弱,断断不可能去水边。这一说才知道,原来太傅把二小姐,当做了小姐。」 韩笑心里一跳,激动地抓住了知秋的手:「当真是这样?」 知秋闭着眼点头,也松了口气:「她一直瞒着这件事,她是不舍得太傅。可是后来大夫说小姐有郁结在心,反而加重了病情。也算是…也算是她得到惩罚了。」 韩笑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跑。 「等等,姑娘,你要去哪里?」知秋惊得大叫,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却见前头的女子头也不回,拉着她竟然直接从正门出去。上了马车,急匆匆往前赶。 「姑娘,我家里还有爹爹要照顾!」知秋急了。 「别怕,我让大夫去你家,你告诉我地方。」韩笑手都有些抖。眼睛红红的,差点就要落下泪,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二哥,你听见这真相,会是什么感受?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欠了潋滟多少东西?原本属于她的温情,你统统给了别人还不自知。如今更是各分天涯,难以回头。若当真只是因为当年的一个误会,聪明如你,会不会后悔莫及? 正在看信件的韩太傅有些心神不宁,抬头往门口看的时候,正好看见韩笑抓着个人冲了进来。 「二哥!」韩笑又哭又笑地进来:「你看我找到了谁?」 殿中站着的女子有些面熟,韩朔放下手里的东西,撑着下巴道:「什么事?」 韩笑推了推旁边的人。知秋叹息一声,朝韩朔跪了下去:「奴婢知秋,叩见太傅。」 知秋。 韩朔一怔,随即皱眉:「韩笑,你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韩笑擦着脸,笑道:「我查到当年的真相了,知秋她知道,当年救你的不是明媚小姐,而是……」 「胡闹!」韩朔微怒,伸手将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黑石做的砚台在地上摔得粉碎,巨大的声响惊得殿里两人脸色一白。 「都说了不用追究过去的事情,你为何还要为了这件事这样没礼法地冲进来?」韩子狐黑着一张脸,瞪着韩笑道:「出去!」 韩笑愣了许久才回过神:「二哥,可是…」 「我让你出去。听不懂是不是?」韩朔暴怒地道:「滚!」 很少见他有这么生气的时候,门口的玄奴都吓了一跳,忍不住朝里头看了一眼。 知秋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赶紧退了出去,韩笑却没动。她先是惊愕,继而有一丝了然:「你这是要逃避事实?」 韩朔冷冷地看着她:「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韩笑心里一疼,脸色也沉了:「我不是要管你的事,只是为我家娘娘讨个公道罢了。看你这反应,怕是不用谁来说,自己心里也明白可能是弄错了人,对不对?」 韩朔起身,慢慢走到韩笑面前,伸手掐上她的脖子:「别以为与我血脉相通,我便不会杀你。」 「你这是恼羞成怒。」韩笑平静了下来,看着韩朔,有些怜悯地道:「连真相也不敢听,怕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是爱错了人?你伤害最深的人才是你最该爱的,你怕知道这事实?」 喉咙间的手骤然收紧,韩笑觉得呼吸很困难。脸色也慢慢发紫。可是,看着韩朔这脸色,她突然有种开心的感觉。 第8章 聪明一世的人啊,错了情,错了心。当初给娘娘的苦与痛,现在是不是也如数尝到了? 「你就是怕知道…当初救你的是楚潋滟…不是楚明媚,你爱错了…人…」 爱错了整整十年,错过了潋滟一生。 费力说着这些话,喉咙间的力道只重不轻。韩笑挣扎了一会儿,几乎晕厥。 韩朔脸色很难看。突然丢开她,退后了几步。 韩笑猛地咳嗽,缓了好一阵子才抬头看他,却见他已经转过了身去,站在书桌边一动不动。 她很想去看二哥的表情。然而却看不见。那如玉一般的男人,现在僵硬得像一块冰石。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不敢再靠近分毫。 这个时候的韩子狐,没人能招惹得起。韩笑想了想,还是秉承自家娘娘的品德,保命为上,先走吧。 娇弱的明媚,连多走些路都不成,如何能救起落水的他?为何他跟她提救命之事,明媚当年总是不太乐意听?都说了奶娘也会认错人,他当年怎么就没怀疑一番,救他的人到底是谁呢? 韩朔站在太极殿里,从骄阳当空,站到了晚霞如画。 裴叔夜进来的时候,殿里没有点灯。韩朔站在黑暗里,沉思得一点生气都没有。 「太傅?」他轻唤了一声:「粮草已经备足,谢将军与各位大臣拟定两日之后再渡黄河,攻打新都。关于主帅的人选……」 安静的大殿里没有回音,若不是还看得见人,裴叔夜定然会觉得这里面是空无一人的。 许久许久之后,有沙哑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我亲自去。」 「太傅?」裴叔夜吓了一跳:「您亲自?」 洛阳根基刚稳,许多人还没有完全归附。外有藩王虎视眈眈,内有维护司马江山的志士反对朝政。大局动荡,这个时候韩朔却说要走? 韩朔没有回答,似乎想转身,然而站得太久,双腿都已经僵硬,身子一斜便要摔下来。 裴叔夜连忙扶住他,惊愕地道:「您这到底是…」 话没落音,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韩朔姿容绝好,却一贯气势太强。这样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是他第一次看见。 「照我说的做,头阵军可以先走,两日之后,我安排好一切事务,便领军出发。」韩朔慢慢站起来,缓缓伸手按着自己的心口,深吸一口气道:「就这样…定了。」 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也是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话说完,再次倒下去的时候,他心里唯一的念头竟然是,那丫头若是看见他这样,定然是要嘲笑他两句的。 「太傅!」 耳边有惊呼声,接着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有生以来。韩朔第一次这样在人前倒下去。 裴叔夜吓坏了,连忙让人传华启,顺便将秦阳谢子瞻等人都叫了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太傅成了这个样子? 玄奴沉着脸去找了韩笑,众人都默默等着华启看诊。 收了手,华启无奈地摇头道:「急火攻心。隐忍不发,他这是太累又太急,缓一会儿就没事了。我还当是何等严重,怎么把裴大人都给吓着了?」 裴叔夜心里尚未平定下来,看着韩朔那张脸,摇头道:「若是你们瞧见他刚才那样子。脸色苍白地在你们面前倒下去,你们的反应不会比我好多少。」 从来如山的韩子狐,在他们心里一直是追随仰望的人,谁都不曾见过他有这样的时候。 谢子瞻皱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叔夜摇头:「这恐怕要问玄奴,他出去了。」 床上的人动了动,像是终于缓过来了。慢慢睁开眼睛,幽深的眸子里还有些恍惚。 「子狐?」秦阳凑过去看了看他:「喂,你这是怎么了?」 韩朔眼神没有焦距,周围的东西他没看见,只是听见耳边的回声空灵: 「子狐哥哥,我与明媚姐姐分明一模一样,你为何偏生不喜欢我?」 「子狐哥哥,你别难过,没有姐姐,潋滟陪你。」 「韩子狐,你当真没有爱过我么?」 「太傅慢走,小心脚下。」 「曾说赠子红鸾绳,与子一生好。如今绳没了,你我过往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恩怨、是非、情怨、爱憎,一样也不会留下。」 心脏骤然紧缩,韩朔一挥手,猛地坐了起来。 白雾散去,面前是华丽的床帐,他白着脸喘着粗气,许久才回过神。 被一巴掌扇开的秦阳抱着华启抖啊抖,害怕地看着韩朔:「这这,这是怎么了?」 华启艰难地将人甩开,皱眉上前摸了摸韩朔的额头:「有些发高热了,太傅。躺下睡一觉。」 第9章 韩朔怔愣了一会儿,咳嗽几声,皱眉道:「备马,我要出宫。」 「您现在这样子,出宫做什么?」裴叔夜上前,想按下他:「身子才是最要紧的,您要是在这时候倒下…」 「闪开!」韩朔推开他,下床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太傅!」 「子狐!」 身后众人一愣,连忙都跟上去。韩朔觉得头晕,却是死死看着前面的路,一路走到了崇阳门。 「拦我者死。」他看着前头的人,只丢下这一句。便绕开他们,上马出宫。 「他要干什么去?」谢子瞻急得跺脚。 「不知道,跟上就是了。他现在这样子,非死在外头不可!」裴叔夜跟着上马,一边暗骂宋渝备马的速度简直太快了,一边策马去追。 「驾!」几人都骑上马,宫门大开,一一跟着出去。 呼吸都带着温度,韩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才能看得清前头的路。天已经黑了,街上没多少人,马跑得飞快,直往城北而去。 是他错了吧。 耳边的风声呼啸,韩朔远远看着那一棵参天的槐树,心口沉得几乎要窒息。 是他一开始认错了人,所以才造成了后来这样多的误会。若是一早知道是她,若是一早知道…… 他一直觉得自己喜欢明媚,要还她救命的恩情,可那么多年的相处里,他当真没对那活泼的人动心么?总是躲着避着,冷眼看着,他对楚潋滟,当真那么讨厌么? 「太傅!」裴叔夜看着前方的姻缘庙,似乎明白了韩朔这样是为何了。只是这么晚了,还能做什么? 勒马而停,韩朔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边的水池,一点也没有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曾说要为明媚画一幅画,年少的他画工一流,总是能抓住人的神韵。于是他回府执笔,画下了一个女子坐在树枝上浅笑。 「我身子弱,总是不能爬树。子狐你这画,算是替我圆梦了。」明媚笑着看着那幅画道:「送给我吧?」 「你的画像,我还是拿回去挂着最好。」他温柔地将画收起来,不让人再看。 「这样啊,也是。」明媚娇羞地笑:「你想我了,就可以多看看。」 他应了,回去将画挂在墙上,再也没敢展开过。 只有他知道,那画笔落处,都是谁的模样。笑得眼里开满桃花的女子,那样娇俏地坐在树上打闹的女子,又怎么会是楚明媚。分明…分明只会是潋滟啊… 他怕了,躲了,反复告诉自己心里只能有明媚一个,而后,藏起所有不该有的想法,专心待她。 原来心这样的东西。是当真不会骗人的呵。 冰凉的水没过了身子,韩朔努力往下沉,伸手慢慢地摸索,一点点地,找寻当初被人丢弃的东西。 「子狐!」秦阳正经了神色,看着池子里溅起的水花。连忙跟着众人跑过去。 「愣着干什么?救人啊!」他推了裴叔夜一把。 裴叔夜站在池子边,皱眉道:「我不会水!」 秦阳一愣,看向谢子瞻。 「我也不会。」谢子瞻揉了揉额角:「快去找绳子来!」 秦阳暗骂一声,三只旱鸭子,有什么用!转身就去扯槐树上的红绳,一段段地接起来。 「秦大人,你这是坏人姻缘。」谢子瞻看着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姻缘算个屁,救人才最重要!」秦阳吼道:「被本大爷扯了绳子的,这辈子都终成眷属!」 两人相视一眼,无奈地跑过去帮忙,再不快些。没等他们下去,韩太傅就该浮上来了。 韩朔不会水,小时候就不会。但这次他竟然不是很怕水,努力憋着气,慢慢摸着,找着。 「就此别过吧,韩太傅。」有人将红鸾绳轻轻丢进这池塘,在他眼前离开了。 心口又是一疼,韩朔手指一颤,竟然同时触碰到了两条东西。 落在一起了么?他心里一松,气也终于憋不住,张嘴吐了大量的气泡。 你看,缘分这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没了的。她舍弃的,与他的一起,终究还是可以找回来的。 意识渐渐散去,水里好像有人靠近了他,将他拉着。往上浮。 「韩朔!」 …… 「谁家的孩子,怎么会落水了?」 …… 「韩子狐,你醒醒,别死了啊!」 …… 「长得还真好看,哎?」 …… 「太傅!」 恍惚之间,他好像又看见了当年救他的那个女孩儿,一脸好奇,眼眸灵动,温热的手抚上他冰冷的脸。 第10章 「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 「潋滟…」 终于还是喊出了这两个字,韩朔皱眉,捏着手里的两根红鸾绳,呛咳着吐出水来。 「啧,真是!」秦阳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算是报了刚刚的仇:「怎么跟个被人抛弃的怨妇死的,连寻死这一套都弄出来了?」 韩朔躺回地上,身上湿透了,如同千斤重,眼前也是一片天旋地转,他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将他带回皇宫,一路上听见的都是秦阳骂骂咧咧的声音。 次日,韩太傅重病,于病中下令,两日之后大军出发。前往攻打新都。 「他亲自来么?」司马衷坐在潋滟旁边,听着江随流的禀告,有些意外:「洛阳这么快便安定了?」 江随流拱手道:「回皇上,洛阳形势依旧不稳定,只是不知为何,韩朔执意亲自带兵。听闻他大病了一场,现在也未见得好。」 潋滟眼皮抬了抬,嗤笑道:「拿自己给军队当活祭品鼓舞士气么?当真是舍得下本钱。」 帝王侧头,看着潋滟问:「爱妃觉得,朕该御驾亲征么?」 潋滟吃着瓜子,漫不经心地道:「你要是爱同他打,就去打。臣妾不过是妇道人家。不必事事都问臣妾。」 司马衷轻笑两声,将她手边的盘子端过来,替她剥瓜子:「可是朕已经习惯了,爱妃很聪明,很靠得住。」 潋滟一点也不介意地继续吃他剥的,皮笑肉不笑地道:「臣妾再聪明也比不过皇上。皇上自己拿主意最好。」 修长的手指仔细地将剥好的瓜子仁儿放在一边,司马衷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潋滟的语气。想了想,他对江随流道:「朕还是去吧,上次对战太过仓皇,总想着还要好好同他打一场。」 江随流迟疑地道:「其实对战韩朔,我方有毕卓胡天等将军,皇上在城楼上看着也可。」 九五之尊,虽然知道他不是看起来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江随流还是觉得,帝王亲上战场,容易出意外。刀剑无眼,万一伤着,那…… 「江爱卿不必担心。」司马衷微微一笑,抬眼轻看了潋滟一眼:「只要爱妃肯为朕亲手穿上铠甲,朕必然凯旋而归。」 潋滟正嚼着瓜子,闻言,一口咬着了舌头。 这话语气温软,像极了他以前同她撒娇时候的调子。可是如今说来,却又多添了两分君临天下的霸气。她侧头看他。面前的人眉眼温柔,还带着些许可怜,像极了路边的小狗,眼泪汪汪地求人怜爱。 爱妃爱妃,原谅朕吧,别再这样冷冰冰地对朕了。朕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这样的话从他的眼里读出来,潋滟愣在那儿,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江随流轻咳一声,拱手道:「既然如此,臣便先告退,与几位将军商议一番。再来请示陛下。」 「好。」司马衷挥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潋滟。等闲杂人等都离开了,他才将手里的瓜子放下,叹息道:「爱妃怨朕怪朕都可以,别不理朕啊。」 这些天他都是活在冰天雪地里,虽说是他自作自受。但他总是怕把她憋坏了。潋滟非笼中鸟,池中鱼,他知道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想要做的事。但是她现在什么都不肯做,什么都不肯说,让他很是束手无策。 潋滟别开头,看着屋子里的花瓶。淡淡地道:「臣妾没有不理皇上,不是都说着话呢么?」 皇帝摇头,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平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只是同朕说话,心里却将朕推得很远很远。哪怕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朕都觉得伸手碰不到你。」 潋滟扯了扯唇角,沉默。 她没那么大方,始终是小气得要命的女人,哪里能这么容易原谅欺骗了自己的人。 司马衷看了她一会儿,笑道:「爱妃想喝酒了么?你许久未曾喝过了。」 她一向最爱饮酒,他当初送去沉香宫的东西里,酒占了大半。似乎还记得,她最爱的一种酒,唤醉暖。 只可惜新都没有那种酒,只有烈酒唤饮刀,他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却还是让人寻了些来。 「皇上要同臣妾喝酒么?」潋滟轻声问:「您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了?」 「今日难得闲暇。」皇帝微微一笑,起身出去吩咐了两句,便有宫人抬了几坛子酒进来,顺便摆上一些酒菜。 「爱妃不妨也与朕,把酒言笑一回。」 酒香飘了满殿,一闻便知是浓烈之物。潋滟肚子里的酒虫终于被唤醒,脸色好看了不少:「好。」 要哄女子何其简单,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碰上潋滟这样的,便投其所好,真诚以待即可。司马衷在情事方面算是比韩朔聪明,大概是旁观久了,心里清明。沉心在意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也知道。现在慢慢挽回,应该还不至于走到她与韩朔的这个地步。 第11章 酒盈碗,杯同盏。帝王捏着酒杯轻轻碰上潋滟的,眸子里干干净净,轻笑道:「朕,先罚自己三杯。」 潋滟嗅着酒香。抬着眼皮子看着司马衷饮下三杯,才伸出舌尖尝了一点。 不如醉暖的柔和迷人,这酒很直接地烧着人的口舌。咽下之后长长的余味散开,让人忍不住眯起眼来细感其味。 「好酒。」称赞了一声,她一杯饮尽,脸上终于带了些笑意。 「你爱酒,爱颜色,爱百姓,可偏偏不爱朕。」司马衷的声音好生委屈,杯盏几空,他酒量不是太好,已经半醉。 潋滟轻咳一声,伸手夹了酒菜喂到他唇边:「吃一点再喝,你这样会醉得很快。」 眼眸一亮,司马衷张口便将菜吃进嘴里,顺带咬着潋滟的筷子,死活不松口。 「皇上。」潋滟一愣,继而哭笑不得:「这么快就醉了么?」 「朕没喝过什么酒。」模模糊糊的声音,帝王固执地咬着筷子:「酒量自然比不上爱妃。」 脸上带了红晕,像一层层的胭脂染开,那一张如玉般的脸看起来瞬间亲和了许多。潋滟拿不回筷子,索性就这么让帝王咬着,翻手再饮下一杯酒。 「这酒太烈,饶是臣妾,也饮不完一坛子。」她低语。 司马衷松了筷子,乖乖地放回潋滟手里,示意她再夹,眼里都是朦胧的无措:「喝不完就不喝完,朕只是想让你开心些。今日就算是醉了,也可以安睡到明日天明。」 潋滟挑眉,突然轻笑了出来:「当真喝醉没关系么?臣妾撒酒疯的样子,皇上可能还没见过。」 她记得,韩朔是很不喜欢她喝醉的。 「无妨。」帝王摆摆手,潇洒地饮下一大盏:「爱妃若是撒酒疯,朕便陪着你。这天下之大,爱妃想做什么都可以。」 潋滟一怔,抬头细看帝王的表情。他回望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眷恋和愧疚。 喝醉了吧。她想,也只有在喝醉的时候,他才会说出这么任性的话。这天下,是他的,不是她的。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的君主。怎么会让自己的江山由女人主宰。 情话往往都大方深情,才格外好听。 含酒下咽,潋滟觉得,还是难得糊涂吧,女子太过聪明,下场都不是太好。越是少计较。才越过得自在。她且当他说的都是真的又如何呢? 「这一杯,臣妾敬皇上吧。」她举杯,碰上他手里的杯子,笑意回暖,一如当年妩媚:「皇上请。」 说完,一口饮尽。司马衷微怔。随即一笑,喝下自己的那一杯:「爱妃…终于笑了。」 终于,是从心里笑出来的了。 潋滟当没听见,酒过几巡,头有些昏沉了,人却越来越开心。 「皇上,我们去骑马吧。」双靥微红的女子拉着帝王的袖子,巧笑言兮。 皇帝比她还早醉,撑着下巴已经睡了一回,被摇醒也不恼,顺从地点头:「好啊。」 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帝妃二人起身。走得很稳地出门,吩咐宫人:「备马。」 休语没瞧出来自家主子不对劲,因为潋滟站得直直的,走路都不晃。等马牵来了,她走到旁边企图上去的时候,休语才反应过来。 「主子?」她一般都是坐轿子的,这会儿骑马做什么去? 潋滟想踩着马镫上去,可是踩了几次都没踩中,马镫像是躲着她似的,摇来晃去。 「烦死了!」伸脚踹了那玩意儿一下,潋滟转过头来瞪着休语:「喊我做什么?」 果然是喝醉了。休语扶额,连忙上来想将人扶住。自家主子最爱喝酒,可是很少喝醉。平日里至多是睡上一觉,这样醒着要到处跑,便一定是大醉了。 可是,有人比她动作快,高大的身影在她之前走到马旁边,将潋滟轻松地抱上马。随后自己也乘了上去。 「都退下吧。」司马衷将前面的人拉在怀里坐稳,揉着眉心扫了一眼下头的宫人:「不必担心,晚上会将你们娘娘送回来的。」 潋滟坐上马,俯视着下面,笑得很是满意:「果然还是要站在高处,风景才好。」 「爱妃喜欢高处么?」有人问。 「喜欢啊。」她笑眯眯地答:「有人曾经告诉我,站得高,也便不畏浮云遮望眼。我倒是想看看,怎样的高处,才可以看尽这天下?」 天下怎样秀丽的景色,才能引得人什么都不要,只为站上那高处? 司马衷抱紧了她,像以往那样将头搁在她的肩上,笑道:「好啊,那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潋滟点头,有披风落在了她的身上,随即马蹄声起,和着不知道哪儿传来的惊呼,一路往宫外而去。 「你…醉了,也能骑马么?」怀里的人侧头回来看他,一双凤眼湿漉漉的,分外迷茫。 第12章 「爱妃在前头,朕就是醉了也能骑得稳。」司马衷温柔一笑,腾出一只手。将披风拉过她的头顶:「风大,你靠一会儿,到了朕唤你。」 宽厚的胸膛很是暖和,马上虽然颠簸,但她也不怎么担心掉下去,索性便听了帝王的话,蹭在他胸膛上闭目养神。 风吹得酒半醒,司马衷看着快要落山的太阳,鞭子挥得急了些。一路出了皇宫,引得过处鸡飞狗跳,一阵喧哗。不过他难得肆意一回,索性什么也不顾。就带着她,一路奔往望月崖。 望月崖上可以俯瞰新都,也是出城的必经之路,风景很美。他们到的时候,晚霞刚染红了半边天。 「爱妃,醒醒。到了。」将人抱下马,帝王将披风拉开,轻声唤她。 「唔。」潋滟睁眼,迷茫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在他的示意下,转头往天边看去。 「这里是哪里?」 那晚霞一大片一大片,颜色由远而近的深浅渲染。周围都是空旷,晚风吹得人惬意,潋滟笑着想伸手去碰那要没在山间的余晖,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 「这里是望月崖,你小心些。」司马衷站过来,扶着她的肩让她看:「你面前,就是新都的景色。这天下若不是太大,站在这里也是可以一眼看尽的。望月崖高百丈,若是落下去,怕是没了生还的可能了。」 他说得缓慢,大概是酒意未消。潋滟听得点头,好奇地张望。 从高处看,亭台楼阁,高宅大院都不过是巴掌大小。像是画里画的。却没人能画得那么精致。 「这便是你们的江山啊。」潋滟咯咯直笑,回眸看一眼帝王:「真的比我还美。」 江山美人,帝王之争,一直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事情。可惜红颜向来是祸水,霸主从来无情味。细数史上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人。没哪一个有好名声的。倒是舍了美人得了江山的,才能被后人赞一句,旷世明君呐! 她笑得苍凉,看着这一处高高的悬崖,酒意慢慢散去。心里空落得厉害。 帝王站在后面,没有说话,她亦是没有回头看。 「山河不用脂粉抹,丽质天成。美人怎堪岁月磨,色衰爱弛。」 霞光一点点都没在了山的另一端。司马衷站了很久,才伸手转过面前人的身子,修长的手指从她眉目间划过,脸上犹带三分情醉:「你的容貌,一直被人称作是最好。楚氏潋滟。绝美。怎么这会儿倒妄自菲薄了,觉得自己比不上这山河?」 潋滟抬眼看他,帝王的脸上带着笑意,似醒未醒的模样,慢慢将她拥进了怀里。 「山河再辽阔,总是比不上有温热在怀来得惬意。」 潋滟一怔,继而被逗得咯咯直笑:「皇上是说,臣妾比这江山重要么?」 抱着她的人不答,只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像是要睡过去一样。 「就算是醉话,也动人。」潋滟拍拍帝王的背,轻声道:「可惜了你我这一世无缘,我这身子,早已配不得再长伴你身旁。今日臣妾很开心,酒很美,晚霞也很美。但是回去之后,皇上还是考虑,再充后宫吧。」 帝王的身子僵了僵,慢慢地放开她,看向她的眼。 「爱妃这是什么意思?」 酒醒得真快啊。潋滟感叹,笑着点了点他的唇角。 抑或是压根没醉呢? 「臣妾的意思是,既然皇上这么久以来一直纵观全局,那么理应知道,臣妾做的都是对不起您,对不起司马皇室的事情。」潋滟说得很轻巧,眼睛却是不敢再看他:「如今江山不稳,百姓对臣妾也是甚为不满。皇上不如趁机充盈后宫,立一位贤德的后宫之主,也好让臣民安心。」 司马衷皱眉。眼眸也沉了,捏着她的肩膀不肯放开:「你当真这样想?」 「臣妾从来不会欺骗皇上。」还是这句话,她说得情真意切:「皇上是楚家一辈子要效忠的人,所以这一生,臣妾都不会做出有害于您的事情。」 效忠。 帝王轻笑一声,手指却慢慢收紧,眼里有沉痛的神色,紧紧地看着她:「你一直以来对朕那样好,就只是为了效忠么?」 总是护着他,总是温柔地抱着他,总是容不得旁人半点欺负他。对他笑得温柔,可以在他怀里安睡的这个人,就只是为了效忠他,才这样的么? 「也许是吧。」潋滟笑道:「从小爹爹就教我,楚家世代忠烈,绝不能做有损司马皇室之事。一辈子效忠于皇,殒命也在所不惜。臣妾是女子,无法报效朝廷,只能在这后宫里,为皇上分忧。」 虽然有时候,的确是觉得帝王很温暖很温柔,让她忍不住地想靠近。不过现在,说那些是没有必要的。 沉默了许久,皇帝轻轻吸了一口气,久久未能吐出来。 「皇上?」她抬头,却对上一双委屈得红了的眼睛。心里一惊,潋滟有些无措:「您…」 第13章 「朕…没事。」帝王闭上眼,叹了一声,喉结几动,才缓缓说道:「朕只是有些难过,难过爱妃竟然一点也不喜欢朕。」 潋滟呆愣。 「朕很喜欢爱妃,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手握着她的肩,慢慢将她压回自己怀里。 「只是爱妃心里喜欢别人。朕来得太晚了。」 潋滟睁大了眼睛,被按在他的肩上,看得见山崖上被风吹得摇曳的野草。 「别再跟朕说立后的事情了,朕不需要。爱妃若是愿意,就一直陪着朕吧。朕不想要别人。」 「爱妃若是有一天留不下去了,也跟朕说一声吧。你想去哪里,只要还能让朕找到你。」 「若是喜欢那个人太累了,就在朕的身边,让朕照顾你吧。朕现在。可以照顾你了。」 「沉心,朕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这一辈子,怕是都要忘不掉了。若是能一起走到白头,当是朕此生无憾。若是不能…若是不能,那让朕看着你幸福,朕也能觉得好过一些。」 含着笑意,又分明有着痛楚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地说着,潋滟一动不动,听得呆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风也有些凉了。司马衷抱了她很久,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她道:「不早了,回去吧,宫里应该要闹翻天了。」 四周暗了,只看得见他明亮的眼眸,却再也看不清其他什么情绪。潋滟心里有些发紧,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面前这个人,是一国之君,是隐忍了二十余年,一朝谋划天下大业的王者。 而刚才,他分明像一个求不到心爱之人的少年,委屈又潇洒地要成全她,抱着她却丝毫不肯放手。 司马衷,司马宁瑾。潋滟突然觉得。她也该正视这个她还未来得及了解的人,熟悉而陌生的,晋惠帝。 「回去吧。」 他抱她上马,依旧像来时一样,策马飞奔。温热的胸膛将她护得好好的,丝毫不用担心掉下去。 潋滟走神了。 行了一段路就看见楚啸天带着禁军骑兵等在山下,司马衷勒马,有些愧疚地道:「国丈,忘记知会您一声了。」 楚将军眉头紧皱,看了帝王怀里的潋滟一眼,下马行礼:「老臣来迎皇上回宫。」 「国丈免礼。」帝王有些忏悔的模样:「朕不该一时冲动,没什么准备就带着爱妃出来看晚霞了,让你们担心了。」 「外面不甚安全,皇上与娘娘早些回宫便好。」楚啸天脸上绷着,骑上马又看了潋滟一眼。 潋滟终于回过神来,对上自家爹爹责备的目光,心里一紧,连忙道:「今日着实是本宫莽撞了,回去定当反省。」 「娘娘当知轻重,不用老臣多言。」楚啸天硬邦邦地说了一句。调转马头示意他们先走。 这又是要被说教了啊。潋滟叹息一声,坐直了身子,轻声道:「皇上,快回去吧。」 「嗯。」司马衷应了,策马走在禁军前头,一路回宫。 「御驾亲征本就是不可行之法,娘娘当知龙体贵重,怎么能不劝着?」楚将军黑着脸站在蒹葭宫里,虽然用的是尊称,口气却严厉得吓了潋滟一跳。 「还有今晚。出宫已是万分冒险,竟然还同皇上去那么偏僻又危险的地方。万一皇上出了什么事,我楚家满门以死来谢都不够!」 爹爹这是真生气了。潋滟讨好地笑着,站在殿里背挺得很直,头却垂得很低:「本宫…当真是知道错了。」 皇帝被关在了门外头。被楚啸天一句「老臣与娘娘有家事要谈,还请皇上恩准」给拦得不能进去。听得这阵阵吼声,也明白沉心又是替他背了黑锅了。楚将军太过严厉,向来不会对潋滟温柔,他这会儿当真是心疼又没有办法。 「娘娘是贵妃,老臣断然不该在您面前指手画脚。」楚将军余怒未消,看着她道:「但是既然娘娘姓氏里还有个‘楚’字,那便不要忘记楚家的家训!」 那家训她都能背得了啊。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只有老实认错,笑得小心翼翼地道:「将军先坐下喝口水吧。」 楚啸天看了她一眼,坐在桌边,接过潋滟递过去的茶,喝了一口,又道:「韩朔这次亲自领兵,为的是什么老臣不知道。但是娘娘,如今天下已分,您断然不可再与韩朔那逆贼有半分牵连。否则即使皇上能容你,老臣冒死也要清君侧!」 潋滟一顿,最后三字如同利剑划过心间,令她失神。 清……君侧?潋滟看向自家爹爹,怔愣地开口问:「爹爹会亲手杀了我?」 楚将军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话说得重了些。不过他说的没有错,若是现在潋滟还同韩朔有染,当真就是留不得了。 潋滟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怔怔地看着沉默的自家爹爹,张张嘴哽咽得不成声。 第14章 连自己最亲的人,也没有将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么? 我才不是超人呐,一边更文一边备考,已经压力大得想哭了,今天情绪不太好,没回留言大家请原谅。 楚啸天皱着眉头,看着潋滟突然苍白的脸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许作为一个父亲他是太严厉了些,但是他没有做错什么,教他们走的,都是正直的路。潋滟现在的确不能再同韩朔有什么纠缠,他只是话没说对,伤着这丫头的心了。 正想着要不要安慰她两句,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楚啸天一怔,还以为是皇帝忍不住推门进来了,回头却发现是解雨臣。 这个人他见过很多次,一路走过来也算有并肩作战的时候。但是他跟张术一样让人看不清脸,虽然给他感觉很熟悉,却不是让他很喜欢。 男子汉大丈夫,当坦荡一些才是。遮遮掩掩算个什么? 潋滟侧头看见大哥,心里的委屈更加厉害。要不是还没给爹爹说大哥的事情,她当真想扑进他怀里哭一场了。 「解大人这是?」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楚将军很是疑惑地问。 解雨臣还喘着气,像是跑过来的。看见潋滟可怜兮兮地站在楚啸天面前。就知道她定然又是挨训了。 「娘娘只是女子,放在外头,不过是织布缝衣的普通人妇。生在楚家已经是不幸,将军又为何还要对她这般苛刻?」 压低了声音,解雨臣的嗓子听起来很粗狂低沉。楚啸天听着这话就不悦地皱眉:「这是楚家的家务事。解大人似乎管得太宽了些。」 潋滟自然地躲到大哥身后去,像小时候那样,只露出一个头来瞧着楚啸天。大哥是惯常会保护她的。 这动作让楚啸天一愣,心里有些念头,却不敢说出来。只是看着解雨臣。 「将军恕罪,臣逾越了,忘记了自己早已不是楚家的人。」他松了嗓子,用自己平常的声音,看着面前的父亲。很镇定地道:「楚家的名誉等物皆与解某不再有关系,但是妹妹,解某还是要的。」 楚啸天大震,瞳孔缩紧,几乎要坐不稳了。 「你……」 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是… 「解某冒犯了。」解雨臣微微一笑,朝楚将军拱手作礼,又恢复了粗犷的声音:「娘娘也应该累了,是非对错她心里也向来知道,将军不如与臣再去商议一番抗敌之策。韩朔的大军,可是正在往这边来呢。」 解雨臣,他用了这样一个新的身份,活过来了?楚啸天还未回过神,身子已经先站了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他壮实了,以前就听闻,解雨臣是边关回来的,武功了得,忠君爱国。他看见他这么多次,竟然都没有认出来。 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楚啸天皱眉:「我记得你犯了大错,是该处斩的。」 解雨臣回头看他:「的确,只不过解某幸运,得了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余生,都会用来还给皇室,不会与将军您的正义为难。」 楚啸天拧眉,显然是在想当初是怎么回事,连他都被骗了过去。 「将军不用为过去的事想不开。」前头的人很明白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无奈地道:「人既然没死,总是要做事的。解某还没谢谢将军将楚弘羽葬进祖坟。以后为国效力,自然也会为将军效力。」 话说得冷淡,一番对白下来,几乎都没什么感情在里头。若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发现自己的儿子没有死,怕是会很激动,很开心。可惜他的父亲是楚啸天,他也许想的是,要不要再次把自己绳之以法。 解雨臣心里是有些难过,但是也习惯了。只是潋滟,他心疼这妹妹,爹爹不该对她也那么冰冷。 「若是知道你们布下这样的局,老夫断断不会让你的棺材进了祖坟。」楚啸天的脸色很难看,盯着他道:「那里头想来不知是何处来的替死鬼,竟也叫我葬进了祖坟,真是作孽。若有一朝能回去,我定然要除坟的。」 真是个固执的老头子,解雨臣叹息着点头:「可以,但是首先还是想办法收复这天下吧。」 韩朔行军速度快得让人无法理解。似乎是都没怎么休息过,一路就往黄河去了。传言说他病重,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就是韩朔不要命了,这么个赶路法儿,不病上加病才怪。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日程,不出两天,就会到黄河边上了。 楚啸天与解雨臣一起沉思地踏进议事殿,司马衷已经在里头了,拿着一张地图正在细看。 「两位爱卿。」见他们来了,皇帝松了口气,果然也就解雨臣能救得了沉心了。 「臣参见皇上。」两个人一起行礼,帝王道了平身,招手让他们过去看。 「韩朔这一次是跟朕较上劲了。」司马衷微笑道:「一路上集结了士兵近二十三万,这些人要是顺利渡过了黄河,那可是不得了。」 第15章 新都处于高地,是易守难攻没错。但是若在前头阻不住他们,真的兵临城下了,新都会断粮,不出一月就得投降。 「黄河是天险,他要集结所有人一起渡过来。得花上半个月的时间。」楚啸天看着地图,沉声道:「若是他一边行军,一边等后面的人,那么在这一处山谷,我们便可以先进行伏击。」 伸手指在黄河边上的山谷处。那里地势险峻,是作战的好地方。 「像上次韩朔追击我们一样,这里可以设置弓箭手和投石机,山谷狭窄,一次至多通过七人,等他们经过这里,兵力必然大损。」 「楚将军说得不错。」司马衷点头:「可是首先,我们得有足够的弓箭和石头。大石取之于天地,自然不愁。而弓箭…据朕所知,很是缺乏。若是都用在了这里。那后面守城就困难了。」 他们这边缺乏武器等物,虽然已经让人不停地赶制,可是到底是比不上原来洛阳那些精良的弓箭刀枪。况且数量上当真是捉襟见肘。 解雨臣想了想,突然道:「说起这些东西,贵妃娘娘似乎最在行。臣总记得,她有‘以草换牛’之能。」 帝王好奇地看过来:「什么是‘以草换牛’?」 楚啸天皱着眉头在沉思,似乎也和解雨臣想法相同,便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司马衷是打一开始就知道解雨臣是谁,所以兴致勃勃地坐下来要听他说沉心以前的故事。 「娘娘小时候与臣等玩耍,看见街上有牛经过,她便与韩……与人打赌。」差点说出韩朔,解雨臣心里一惊,连忙改声,继续道:「说要用一根草换一头牛回来。」 司马衷像是不在意他的口误,笑眯眯地道:「这怎么能?谁能吃这大亏。用牛跟她换草?」 「臣等当年也是这样认为的。」解雨臣松了口气,嘴角也弯了起来:「结果娘娘真的做到了,她拿一根草,哄着一家婶婶换给了她一捆草。然后用那捆草,去跟隔壁街欠了她糖人的玩伴换了她家的一捆木柴。接着便是木柴换鸡崽,鸡崽换母鸡,母鸡换小羊,小羊换母羊……这样一串儿换下来,最后当真给换成了一头牛。」 司马衷张大了嘴:「那些人当真肯跟她换?」 解雨臣笑着点头:「她机灵,找的人不是欠了她人情的,就是格外喜欢她的。这样加上一番撒娇打滚儿,最后就牵着一头牛回来了。」 楚啸天对这件事不是很赞赏,他觉得潋滟换得颇不公平,也不算是正当所得。但是不可否认,那丫头从小就很聪明。 「过程有什么要紧?」当初那丫头牵着牛在院子里,很是开心地道:「我没偷没抢,最后换到了牛,不就好了?」 司马衷仿佛可以看见那人玲珑可爱的模样,禁不住笑了:「爱妃当真是厉害啊。」 「嗯,所以臣觉得。我们想办法的同时,也让娘娘帮着出主意,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解雨臣道。 「可是……」帝王为难地看着他:「爱妃不理朕了,也说了再也不想参与这些事。朕不想强迫她。」 解雨臣一顿,想了想,道:「那也不难,娘娘自小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说不想管,不过是被伤了心。等臣多与娘娘说说,她放下了过去的事。自然就能助皇上一臂之力了。」 帝王叹了口气,点点头。 「除了这一处山谷,前面还有河流……」三人继续商议事务。 潋滟坐在蒹葭宫里,支着下巴听休语说外头的消息。 「赵太尉最近生病了,他的女儿赵氏一直在身边照顾。奴婢觉得那姑娘和娘娘长得太像。总是忍不住多留意些。不过没什么新鲜事儿。另外就是韩朔的先锋军已经到了黄河边上,正在准备船只。韩朔传闻重病在床,一路上都没骑马露过面,都是在车里。还有他认回了含笑,这次也把她带在身边了……」 「休语,那些事情你不用同本宫说。」潋滟揉揉眉心:「给本宫说些市井的家长里短也好,本宫不想听跟朝政有关的人和事。」 休语顿了顿,点头:「也是,那奴婢给您讲讲各家小姐少爷的情事?比如长歌姑娘现在在西苑,似乎憔悴不少……」 「休语。」潋滟无奈地抬头。 「娘娘,这不是家长里短么?」休语很是无辜地看着她。 潋滟叹了口气。她这是魔怔了,心里空落得慌,想听人说话,听着讨厌的不想听,不听又觉得心里空得慌。心情突然就烦躁了起来。 「罢了,你继续说,长歌怎么了?」 「长歌姑娘最近人很憔悴,不知道怎么回事。」休语呐呐地道:「奴婢总觉得,她心里应该惦记着什么人。」 长歌么?潋滟漫不经心地想,她怕是惦记着秦阳吧,可惜秦阳已经有了家室,据说虽然花心,但心里还是最喜欢他家夫人的。长歌如今与他,怕是也再没有可能的了。 第16章 突然就有些同病相怜之感。潋滟低笑。她又想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皇帝经常在蒹葭宫呆着,解雨臣和毕卓都轮流或者一起过来商议国事,半点也不避忌她。即便她再不想听,却也还是知道了韩朔的大军已经要开始渡河,部分打头阵的士兵已经在黄河这边安营扎寨。新都已经派出了伏兵。就是弓箭刀枪等武器供给成了麻烦。 解雨臣好几次说着这些事的时候,都侧头看她,像是想让她开口。可惜贵妃娘娘眼观鼻,口观心,半分不为之所动。 皇帝也不急。慢悠悠地给她剥瓜子,一边吩咐人做午膳,一边告诉解雨臣,让他们收天下之兵,聚之新都。销锋镝,转而为箭头刀剑之器。如此一来,尚能顶上一阵。 潋滟乐得清闲,对这些事半分不上心,每天绣绣花。吃吃点心,日子也就这么过了。 直到长歌来找她。 长歌的表情很是严肃,屏退了所有宫人,将她拉到了内室:「贵妃娘娘,奴婢有事要禀告。」 潋滟好奇地看着她:「什么事?」 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信纸,沉重地展开,递给她。 「吾甚念汝,已至新都,还望能出宫相见。——冲轩。」 秦阳?到新都了?潋滟一惊,脸色跟着白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怎么会告诉你?」 韩朔的大军不是还没过山谷么?为何他会这么快到新都?既然他到了,那么韩朔呢? 潋滟心乱了,捏着信纸紧紧地看着长歌。 「奴婢……」长歌咬了咬唇,朝潋滟跪了下去:「这是秦冲轩的亲笔字不假,奴婢与他…最近才开始有书信来往。奴婢对他,尚有余情在,也当真不能将此事告诉皇上,只怕他落在皇上手里,必然性命不保。可是他这样无声无息地到了洛阳,奴婢担心会做什么对皇上不利的事情。思前想后,也只能来找娘娘商量了。」 长歌叩头在地。身子有些发颤:「奴婢一时糊涂,没能…没能及时断了和他的来往,还请娘娘恕罪。」 潋滟听得心里颇不平静,长歌与秦阳,什么时候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她还一直以为他们只是有些许情愫,应该没来得及孕育,便被那一场动乱切断了。没想到竟然还偷偷发芽生根,这会儿要长成小树了才来找她。 反复将手里的信纸看了两遍,潋滟深吸一口气:「你先起来。」 长歌迟疑了一会儿,抬头看她。 「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得先知道,秦阳来新都做什么来了。」潋滟将她拉起来,到桌边坐下,很是严肃地道:「他是韩朔的挚友,韩朔不会平白无故让他一人犯险先来新都,必定是有所图谋。」 而秦阳这不着调的性子,竟然就这么有把握长歌不会出卖他。他们之间,怕还是发生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脑子里转了一圈儿,她看着长歌道:「秦阳让你出去,那你便出去看看,看看他到底是做什么来了,我们也好有个防备。」 长歌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若是当真有什么不利的,奴婢要亲手将他抓回来么?」 她…即便是知道秦阳没几分真心,却还是舍不得看他死。况且他来了,竟然只是要和她见一面。 「你都说了,他落在皇上手里定然会没命。」潋滟安慰似的冲她笑了笑:「那本宫自然不会让你难过。能制住他最好,可以关在皇上和韩朔都不知道的地方。不能制住,那便知道了他的目的也算你将功抵过。」 长歌神色一松,感激地看着她:「多谢娘娘。」 潋滟摇摇头:「无碍,顺便本宫也同你一起去吧,你若是摆不平他,本宫也可以帮帮忙。」 「您出宫么?」长歌微微惊讶:「皇上那边,万一起疑…」 「不会的,本宫会找好理由同皇上说。」想起帝王,潋滟轻声道:「他啊,没有在本宫身边布满眼线,而是给了本宫很大的自由。」 温柔得不像话。 长歌怔了怔,由衷地感叹了一声:「皇上当真是爱着娘娘您的,奴婢跟随他多年,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纵容。」 潋滟别开头,沉思了一会儿,站起来道:「就这样吧,午时皇上还会过来,我便同他说。下午你便同我一起出宫。」 娘娘还是没能接受皇上啊。长歌眨眨眼,起身行礼:「是。」 说了不想管。却到底还是被卷进去了。潋滟看着外面的天空,无奈地摇头。她什么时候能放得下这些输赢爱憎,那才能真正给自己一个解脱。 很多时候的痛苦,都是自作孽。然而这世间上的人,谁又能当真洒脱得不顾一切呢? 午膳的时候。潋滟跟司马衷说要和长歌出去散心。因为长歌也算是心腹,又有武功,帝王也算放心,点点头笑道:「爱妃可以替朕带一串儿街上的糖葫芦回来。」 第17章 「好。」潋滟应了,用过午膳。便乘车同长歌一起出宫。 新都的繁华不下于洛阳,到底也是水运要塞,四通之地,贸易往来,人声鼎沸。马车刚走上街,就听得外面阵阵的喧哗。 「真热闹。」寂静久了的贵妃娘娘被这些声音包围,瞬间觉得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她穿着普通的衣裳,梳了丫鬟的发髻,脸上的妆容画得很古怪,右颊多了一块胎记模样的东西。美颜霎时变钟馗。 长歌捞着帘子看着外头,秦阳在她回了信同意了之后,便让人在宫门口候着。她们的马车出来,就换了那人当车夫,一路往安静的宅院方向而去。 马车七拐八拐的,颠簸得两个人都要晕了。潋滟咬牙,很想问问那马车夫是不是故意绕路呢,有那么远么? 跑了半个时辰,车才在一家普普通通的院子门口停下。长歌先下了车,潋滟低着头在后面跟着。 主屋的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个人,老远看见长歌,就笑着开口:「期佳人而至,当真是人间妙事。」 长歌翻了个白眼,打量了一番四周。除了门口守着的两个人以外。里头就只有秦阳一个人。 他当真是单枪匹马来闯的新都。 「你找我有事么?」在他面前三步站定,长歌开口问。 秦阳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看看后面低着头的人:「不急,我还没跟贵妃娘娘打招呼呐!」 没怎么刻意躲藏,反正也知道藏不住。潋滟抬头看向秦阳,咧嘴一笑:「别来无恙啊秦公子。」 叛国之人,官职一律不被新都承认。潋滟这一声秦公子却喊得秦阳很是开心,若是手里有扇子,定然要风雅地摇上一摇:「无恙无恙,倒是娘娘您,怎么把自己的脸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潋滟推着长歌进屋,没好气地道:「我怕在街上被人认出来,冲我丢石头。」 现在天下觉得她是妖妃的人,也不少啊。 「这样…」秦阳笑意收敛了些,三人一起坐在桌边,他看了长歌好一会儿,肉麻兮兮地道:「你瘦了。」 长歌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是胖是瘦,与你有什么关系?」 「哎呀呀,翻脸不认人了。」秦阳缩回脚。苦着脸道:「你不是喜欢我嘛?怎么让调戏一下都不肯。」 「……」长歌恶狠狠地瞪着他:「谁喜欢你了!」 秦阳指了指潋滟:「你要是不喜欢我,坐在这里的就不是她了,你到底是舍不得看我没命,不是么?」 长歌脸色一僵,愤愤地扭过头去,双颊上有些可疑的红色。 潋滟看得好笑,长歌那温婉的性子,遇上秦阳这样的,也是招架不住。 「秦公子,要调戏也留着本宫不在的时候吧。」她开口。脸上笑意不减,眼睛却来回扫视着对面的人:「不如现在先说说,您这般辛苦地赶来新都,是要做什么?」 秦阳转头看着她,笑得很不正经:「我?我来带她走啊。」 伸手指着长歌。这厮一点也不避讳地道:「新都可能过不久就要沦陷了,到时候我救她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趁现在还和平的时候,我先把人带走比较好。」 这话一出,长歌和潋滟都沉了脸。 「哎,说实话你们别不爱听啊。」秦阳道:「韩朔要做什么事,只有他自己放弃的,从来没有达不成目的的。这次攻城也一样,赢的只会是他。」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子,长歌抬眼,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不会跟你走,你别忘记了,我是皇上的人。」 秦阳脸上不正经的神色慢慢褪去,一双眸子盯着长歌,很是认真地道:「不管你跟不跟,我都会带你走。你舍不得我的性命,我又何尝舍得你?这次我没有同你们开玩笑,子狐势必会攻陷新都,不过是时候早晚。」 潋滟冷笑出了声:「你对他,当真有这样大的信心?」 长歌扭头,脸色不太好看。秦阳有些急,扭头看着潋滟道:「韩子狐是什么样的人,娘娘又不是不知道。前几次失算他没放在心上。因为他还有足够的精力继续耗着,娘娘您也尚在他的身边,反正是逃不开。可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他是很认真地想将您连同这江山,一并抢回去。」 潋滟怔了怔。眼里流露出嘲讽:「江山美人,他算盘打得很好,可惜了,本宫与他之间早已经断了个干净。就算他破了这新都,我也不会再回到他身边去。」 秦阳一顿。接着摇头:「以前是他太笨太蠢,没弄清楚自己的心意,还…不过现在不同,娘娘,听在下一句吧。子狐他是真的看明白了自己的心,这次也是当真想解开误会,同您继续在一起。」 误会?想同她在一起?潋滟忍不住笑出了声:「秦公子当真是会说笑,现在就算是天塌下来,本宫也不会想和韩朔站在一块儿。误会不误会的。当真没那么重要了。过去的是与非,本宫也早就已经放下。你若说他是为了本宫来攻城,当真便是天大的笑话。他要的是江山,我不过是他顺便可以拥有的东西。」 第18章 秦阳张了张嘴,很想将洛阳发生的事说给潋滟听。可是,这种误会,应该留给韩朔亲自来解释比较好。 「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这么多年来彼此都错过了什么。」他摇摇头,长叹一声,站起来捏住长歌的肩膀:「为了不重蹈你们这俩傻子的覆辙,我今天一定要把这小东西给带走。」 长歌脸一黑,反手一个擒拿便将秦阳给翻过来压在桌上,怒道:「谁是小东西?」 「啊呀呀,手下留情,疼!」秦公子没反抗,扭头还冲长歌秋波明送:「拧断了手,心疼的还不是你?」 长歌啐他一口,看向潋滟,眼里有些担忧。 秦阳虽然吊儿郎当,到底也是个聪明人。他现在都这样不顾一切地来新都接她了。便说明韩朔当真是胜券在握。虽说他们一方的兵力本就比新都的兵力强盛,但是道路艰险,加上新都有各位良将,难道也阻不住他们么?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说韩朔一定会赢? 潋滟在沉思,秦阳没被压制多久,手一翻便将长歌揽进了怀里,有些宠溺地道:「别闹了,乖乖跟我走。」 「你休想!」长歌手肘往后一顶,两人当真就开始动起手来。只不过秦阳风度仍在。没舍得伤长歌,反被长歌打得哇哇乱叫。 「你要是再反抗,我便连贵妃娘娘一起带出城了哟。」秦阳躲闪之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正好军中有人半死不活的,需要娘娘这味药去救呢。」 长歌一愣,潋滟也是一惊。她们都没太防备秦阳,总觉得他笑眯眯的,很和蔼不会伤人的模样,却忘记了,他也是韩朔的人。 现在秦阳若是要带走她们两个,似乎不是太难。潋滟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道:「离开新都,本宫宁愿一死。」 「娘娘。」长歌皱眉。 「哎哎,别激动啊。」秦阳举手做投降状,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娘娘不想做的事情,我哪里敢强求?有人非撕了我不可。」 潋滟凉凉地看着他,又指着长歌道:「那她不想做的事,你便能强求了么?秦公子,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家里尚有娇妻,外头也是红颜无数。带了长歌回去,给她扣上一个背叛的骂名,而后你能给她的是什么?」 秦阳一怔,嘴角的弧度终于往下撇:「我……」 「你做事没顾过后果,任性妄为惯了。」潋滟将长歌拉过来,正色道:「对长歌既然不能有完全的真心,那就不要让她付出这样多。如今立场不同,还请秦公子自重,不要连累长歌。」 长歌站在潋滟身边,垂了眸子不再说话。 「原以为你是要做什么大事,本宫才同长歌一起出来的。」潋滟拉着长歌的手,摇头道:「想不到竟然只是你一时兴起,既然如此,我们便回去了。秦公子还请转告韩朔。这新都本宫守定了,他若有本事,就来攻。」 说罢,拉着长歌的手就往外走。 「等等。」秦阳冲出来,拦在她们面前。看着长歌道:「我…你不愿意跟我走么?」 长歌嘲讽地抬头看他一眼:「我该跟你走么?」 能见上这一面已经是幸运,她不会再奢求其他。以后相见,怕是要刀剑相向了。秦阳这样的人啊,她还是…忘了吧。 秦阳抿着唇看了她一会儿,而后终于颓然地放下了双臂:「娘娘说得对。我的确给不了你什么。」 「不过,能见你一眼也不错。」他勾起嘴角,笑得风流倜傥:「等兵临城下之日,我再来见你。」 长歌轻哼一声,同潋滟一起绕过他,继续往外走。 「对了,看在娘娘您对长歌这样好的份儿上,告诉您一个消息。」后头又有声音传来。 潋滟站在门口,侧头望向他。 「子狐他,估计也要到新都了。」秦阳云淡风轻地道:「大军在山谷之外停留。他同我一样,是早在先锋军之前就过来了的。为的,也只不过是见上娘娘您一面。」 潋滟一震,下意识地就皱了眉。 「我不会见他。」 「别这样无情啊娘娘。」秦阳耸肩道:「他为了你们以前的那点破事,可是病了很久了。」 「我不会见他。」平静地再说一次,潋滟心情糟糕了起来,拉着长歌就出门上车。 简直是胡来,一个个都把这新都当成了随意进出的地方了么?韩朔也要来?来干什么?还能像秦阳对长歌那样,跟她说一句要带她走,不再管这世俗,从此天涯海角,鸳鸯成双么? 这样的梦,她早就不会做了。 「长歌,你去找毕卓和解将军,让他们商议完事之后都来蒹葭宫。」潋滟望着被风吹得飘扬的车帘。沉声道:「本宫去跟皇上请罪,就说是本宫放走了秦阳。」 「娘娘?」长歌吓了一跳:「您这是?」 第19章 「让皇上封锁好了新都,提高警惕,不要让韩朔再像秦阳这般轻易地进来。」潋滟淡淡地道:「不告诉皇上,他怕是也会知道,还是坦白从宽的好。你放心,有什么罪名本宫都担待着,不会伤及你。」 长歌张了张嘴,不小心就问了出来:「您就这样害怕再看见韩朔么?」 问完才发觉不妥,她连忙捂住嘴摇摇头。 潋滟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像是也没有在意。 虽然,她的确是怕的,怕再见到那个人。至于原因,她不想去想。 蒹葭宫。 潋滟站在司马衷的面前,屈膝行礼:「臣妾有事禀奏。」 帝王温柔地看着她,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好:「不用那么严肃,说吧。」 「臣妾刚刚出宫,是去见秦阳了。」潋滟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看着司马衷的眼眸道:「臣妾请罪。」 皇帝沉思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想秦阳是怎么混进来的。不过只一会儿他就抬头,看着潋滟道:「没关系,秦阳好歹也跟爱妃认识了这么多年,爱妃留着他的性命,也在情理之中。」 真是大度啊。潋滟皱眉,却反而有些不高兴:「皇上,臣妾做的这件事是不利于您的,应该罚臣妾。您这样纵容臣妾,会让臣妾觉得愧疚。」 司马衷眨眨眼,笑道:「你若是愧疚。便原谅朕好了。朕喜欢纵容爱妃,也知道爱妃永远不会想害朕。」 心里突然有些柔软,潋滟轻咳一声,扭头道:「罢了,臣妾等会儿自罚去抄书。现在臣妾有一计。虽无诸葛草船借箭的睿智,倒也能解皇上箭矢缺乏的燃眉之急,皇上要不要听听看?」 终于肯理会这些事了么?司马衷微微一笑,点头:「爱妃说来听听。」 「山谷一处,可以多用石头,少用箭矢。敌军反攻高处会用箭,我方不如用轻木做盾牌,不但挡箭,而且扎在轻木上的箭矢都可以收集起来做我方之用,此为一法。再有便是渡河之时,我军埋伏之处,皆可扎草人立于高地。敌军要过河,必先以箭射伏兵,如此一来,草人上的箭矢,便又可以做我方之用。」潋滟说着,不好意思地加上一句: 「其实也便还是借箭,只是臣妾不懂观天象,没法利用天时,只能用笨一些的法子。」 帝王听得微笑:「爱妃很聪明。」 「除此之外,臣妾看地图上,还有一处绝佳的伏击地点。」潋滟被夸得很受用,拿出地图来展开给司马衷看:「在这里,臣妾觉得,可以用一用美人计。」 「美人计?」帝王吓了一跳,连忙拉着潋滟的手,皱眉道:「爱妃你该不会是想…」 以身作饵? 潋滟瞧他那一脸紧张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皇上,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您瞧这一处。」 她伸手指着地图上一个回行的山谷,这一处地势很是奇特,若是在前头渡河之后往东走,就会经过这山谷。大军行进,会在里头走成回形,围着中间一座大山,绕成一个圆圈。 「若是用计将人引到这一处,伏兵隐于中间的山上。待敌军绕成圆圈之后,以八卦之形,呈八路往下落石,便可将敌军切做几段。分而攻之。中间的人前后都动弹不得,自然是大好的时机。至于臣妾所说的美人计,大概是要借用皇上一个人。」 司马衷听得深思,看着地图上那一块地方,眼眸微亮。随即笑问:「什么人?」 潋滟深深地看着他。朱唇轻启:「赵太尉之女赵氏,与臣妾七分相似者。」 帝王一愣,继而轻咳一声:「爱妃怎么说,那是朕的人?」 潋滟微微一笑:「直觉,当初她进宫的时候臣妾就觉得那姑娘有蹊跷。只是那时尚不知皇上…所以觉得可能是韩朔搞的鬼。现在明白了,那怕是皇上为臣妾准备的替身,怕万一臣妾逃不出韩朔的手心,好来一招鱼目混珠,不是么?」 司马衷弯了唇:「当真不愧是爱妃。现在爱妃是打算让赵氏替了你。去用美人计么?」 「不错。」潋滟摸摸下巴,微眯着眼睛想:「我觉得应该能奏效的。」 秦阳从新都出去,便发现新都戒严了。莫说是人,连蚊子都飞不进去。心里暗叹一声女人真狠,而后他便赶紧去寻韩朔。 韩朔病未好。不能骑马,只能乘车,比秦阳慢了一两天的路程。刚渡过河,玄奴压着他不准他再走,就在小河边安营扎寨,休养一阵身子。 「公子,药。」玄奴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看着椅子上苍白的男子,眼眸深沉。 韩朔乖乖地接过去,刺鼻的味道让他差点把碗给丢出去。 「玄奴,我能不喝么?」他侧头,脸上带着微笑,嘴唇却还是泛白。 「公子,华启大夫说了,良药苦口。若是您连这个也不喝,他下次直接给您煮黄连汤。」玄奴面无表情地道。 第20章 无奈地揉揉眉心,韩子狐叹息一声,捏着鼻子将一碗药都倒进嘴里。苦啊,还是当初有人以嘴相渡,那样的滋味才算得可以入口。 「蜜饯。」玄奴松了口气。递过盘子去。 韩朔咬了一个,转眼看了看营帐外头:「这里是伏击的地点啊,等会儿咱们还是继续赶路吧,别在这里停留。」 裴叔夜从门口进来,接上他的话道:「太傅您死心吧,别想着赶路了。华启都说了您这身子,再赶路非死在半路上不可。这地方离山头远,就算是伏击咱们也有地方可以躲避而后反击。您还是好生歇着吧。」 一场大病让这男人看起来温和了不少,不再有以前那么凌厉的气势。裴叔夜觉得心里不太好受,看着韩朔这样子。总让他觉得悲伤。 虽然,韩太傅笑得很儒雅风流。 「太岳,你可知我想见她之心啊……」韩朔慢慢站起来,瘦了不少的身子看起来颇有些弱柳扶风了。一旁的玄奴连忙给他披上件儿披风。 「都过了黄河,前头不过百里的路,你让我等在这里,我怎么能甘心?」他走到帐篷门口,看着那头的山河,轻声道:「我怕再晚一点,她又要再少爱我一分。最后即便我到了,她也不肯再看我一眼了。」 裴叔夜沉思,外头的风带着温度,吹得帐篷里一阵炎热。门口那人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前头,还到不了的前头。 夜晚的时候,他们当真拔营继续前行。但是刚行过前头的山,便被连夜赶回来的秦阳给拦住了。 「韩朔,不用那么急着赶去。」秦阳从马上下来,气喘吁吁地道:「娘娘她很好,我看见她了。现在新都封锁,你去了也进不去。万一被敌军发现,你这边人不够多,被生擒可就完了。」 韩朔挑眉,从车里出来,淡淡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她很好?」 秦阳一愣,抓抓头道:「哎呀,就是不错,气色也不错,心情也还好,没你这病怏怏的模样,司马衷对她看来是不错,身边连个钉子都没有。」 脸色一沉,车上的人冷哼一声:「冲轩,你私自去见那边的人。导致新都被封,我该怎么奖赏你?」 秦阳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连忙退后三步,一本正经地道:「太傅恕罪,臣是去探听虚实去了。新都守军有十五万。箭矢刀剑等物缺乏,正在赶工制作。司马衷这次会亲自出战迎我军,一路上咱们应该还会遇见不少埋伏。」 他这是打头阵去了,没有假公济私,绝对没有。 韩朔凉凉地看着他。听完之后便坐回了车里:「太岳,选一高处,扎营吧。」 「是!」裴叔夜连忙应下,松了口气。 大军还在后头,估计要等上两天才能赶上他们。裴叔夜等人现在都巴不得韩朔能多休息,必要的时候蒙汗药迷药什么的,都可以用上。 韩朔觉得头晕,伸手探了探,大概又发高热了。他叹息一声,等着营寨扎好。便下去叫华启。 这样的身子,怎么经得住那人的折腾?若是不能将她抢回身边来,这锦绣山河也是会失了颜色的。 「太傅,恕在下直言,您最好躺上一天,不要想任何事。」华启一脸严肃地将他按在床上,手行银针,扎他几处大穴。最后开药,连带着开了不少助眠的东西,吩咐玄奴快些熬好。 「啧,我一向身子康健,怎么到这关键时刻,却始终好不起来了?」迷迷糊糊的,韩子狐轻声呢喃:「你这神医的名头,当真是白担了。」 华启摇头。沉声道:「在下很早以前就说过,只心病难医。太傅郁结于心的东西太多,您自己放不下,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 「原来如此……」他轻笑:「我的药隔得太远了,触碰不到。」 华启黑着脸,看着他喃喃自语。 「早该知道她是个多决绝的人,又怎么能觉得我伤害了她,还能将人追得回来。」 「认错人了,她会听我这样的解释么?怕是不屑一顾吧。」 「本以为至少还有孩子在,却发现她连我们之间最后的羁绊…也是不想要的。」 「她怕是,早就对我失望透了吧…」 一向冷静自持的男人,啰嗦起来竟然能成这样。华启叹息一声,淡淡地道:「有件事儿我忘记告诉你了。若是你知道,怕是能还有那么一点希望。」 「什么?」韩朔的声音轻得像是要睡着了。 「楚潋滟的孩子,在韩府那一次本来就是要保不住的。我问她是放弃还是强行保胎,她选择了后者。强行保胎会让母体受损,她还是说要保着。虽然也许不一定是为了你们吧,但是我瞧着,终究还是做母亲的,不见得能那么痛快舍下自己的孩子。」 华启说完。收拾药箱站起来:「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让人体活着,也能让人体死亡。在下研究医术多年,只心病难医,是因为心有时候会骗人,有时候又固执地不肯接受任何药物。太傅你的心是不肯接受药物,而贵妃娘娘的心,是向来最会骗人。」 第21章 韩朔睁开了眼睛,撑着身子坐起来,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皱眉看向他:「你是说。她保下那胎,身子受损了么?」 「底子差了,加上小产之后未经调养,一路奔波又劳心劳力。在下也不敢保证,娘娘以后还能不能有孩子。」 如遭雷击。韩朔捏紧了手。 华启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所以太傅还是尽快把自己养好,去看看娘娘吧。你们之间,未必就真的走到了绝路。有时候,还是旁观者看得更清。」 旁观者清么?韩朔抿唇看着帘子拉开又合上。 那丫头,还肯再给他一次机会么? 安营两日,后面有十万大军先跟了上来。韩朔休息了两天,高热总算退了。人清瘦不少,但好歹是有些精神了。 「继续前行。」 「是。」 骑上马,秦阳和裴叔夜都在他身边跟着,生怕他掉下去似的。 「韩某什么时候脆弱到需要你们保护了?嗯?」他好笑地侧头看他们。 秦阳耸肩,很自然地道:「看你一副随时要殉情的样子,实在让人太不放心了,所以我们还是跟紧些好。」 韩朔哭笑不得,殉情?这两个字不可能同他有什么关系的。 「前头是岔路,往东边走还是往西边走?」秦阳看着前面的路道:「我上次是往西边,东边没有走过。」 「既然你走过西边,那便…」 「太傅,前头有人!」身后的玄奴喊了一声,韩朔一愣,抬眉看过去。 东边的支路上,有一个人勒马而立,轻笑着看着他。 看见大家的评论了,很精彩,超过一百字的评论都搬去评论区加精领银子哟。 韩朔一震,他们隔得太远,只看得见那女子额间金色桃花钿,一身绯色绣桃宫装,巧笑嫣然。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便已经调转马头,往东边的山谷里跑去。 是她么?韩朔心里跳了跳,不经思索地便策马追了过去。 她怎么会来?怎么会,还对他笑?韩朔有些迷惑,然而心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哪怕只是幻象,他也想去看看,再看看。 「太傅!」秦阳和裴叔夜都吓了一跳,连忙策马去追。凭空冒出贵妃娘娘,怎么看都是有问题吧?然而一向睿智的韩子狐竟然就这么傻地追了过去! 「太傅,小心有诈!」裴叔夜急声道:「那不可能是娘娘!平白出现女子冒充娘娘,为的就是要引您上钩啊!前方必有埋伏!」 马蹄声声。韩朔哪里还听得进去。前头绯色的身影跑得极快,这里地势险峻,他怕,很害怕就这么又放走了她。 秦阳急得低骂出声,回头招呼一干将领:「都跟上,往东边走!」 尘土飞扬。十万士兵都跟着往山谷进发。 韩朔盯着前头的影子不放,追了许久许久,才终于拉近了距离。 「停下!」他沙哑地喊了一声。 绯色的身影顿了顿,一咬牙,又奋力往前冲,前头就是山谷的一半了。 韩朔眼眸一沉。策马与那人并驾,而后翻身而起,落到她的马背上,将人困在怀里。 「你……」 不对。刚拥入怀,韩朔就皱起了眉头,她不是潋滟。 「让您失望了么?」赵氏转过头来。侧脸依旧与潋滟极为相似,然而这声音,却分明不是她。 韩朔勒马,一把掐上赵氏的脖子,眸子里满满都是杀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失望更多些。 「你做什么冒充她?」 赵氏被掐得喘不上气。使劲掰着韩朔的手:「放开我…」 那张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韩朔咬牙,将她摔下马去。 「太傅!「身后的人都追了上来,看见地上的人,裴叔夜吓了一跳:「贵妃娘娘?」 「不是她。」韩朔冷冷地拔剑,指着赵氏道:「说吧,你目的何在?」 赵氏咳喘了好一阵子,看见后头黑云一般的军队,有些胆怯:「我…我只是奉人之命,将你们引来这里罢了。」 韩朔心里一沉,环顾四周。这里也是山谷,要引他们过来,那便只能是…… 「小心!」秦阳听得山上的动静,惊呼了一声,连忙策马前行几步。 无数的巨大岩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后头的士兵不少被砸中,瞬间没命。韩朔策马避开,岩石不断滚落,他们瞧不见后头的形势,估计不少人被砸中。然而更可怕的是,岩石将山谷里的路堵住了,前行不得,后退不出。 「太傅!」裴叔夜白了脸色:「您小心些!」 惨呼声四起,山上突然冒出新都的士兵。举箭而射。他们身处低位,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第22章 「往后退!」韩朔气沉丹田,怒喝了一声:「去告诉后面的人,不要再进山谷!」 地上的赵氏站起来,匆匆忙忙地想往树林里跑。然而韩朔却踏马拦住了她,几乎是没有犹豫的,一剑穿心。 「太傅。」裴叔夜知道韩朔是当真生气了,不过现在情况危急,只能先离开这里再说。 「往后面走,我们掩护您。」 「不必。」韩朔挥剑挡着上面射下来的箭,寒着一张脸道:「我掩护你们,都赶紧后退!」 「子狐。」秦阳皱眉。 「我的罪业。我来担。」韩朔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们道:「这一步,是我大意走错了。这万千灵魂的罪业,都应该我来承担。不用护着我,在见到他们之前,我不会死。」 秦阳咬牙,裴叔夜无奈地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往后跑。一众士兵死伤无数,几乎只能逃窜。岩石阻路,退的速度也无法太快,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秦阳胳膊上中了一箭,咬着牙想骂,却忍住了。韩朔冷静地开路,放了信号烟,后头的人都连忙退出山谷。 短短一个时辰,十万士兵,进谷五万,死伤两万。 冲出包围的时候,众人都很沉思。韩朔立马站在路口,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路,血流成河,全是因为他一念之差。 两万士兵,也许便是两万个寻常人家的支柱,生生的血肉,都因为他一个人,葬送在了这里。 袍子上染着不知是谁的血迹,腰侧也有箭头擦伤的伤口。旁边的人都已经下马各自包扎,他却觉得动弹不得。 「太傅。」裴叔夜叹息一声,站在他马前道:「下来先处理了伤口,再整顿军队,往西边走吧。」 他沉思。 「您不必…太过自责。」裴叔夜斟酌了一番,轻声道:「人难免有失…」 韩朔竟然笑了,苍白的脸线条僵硬,带了些怒意和悔意:「太岳,你何必这样说?在我这个位子上,今天这样的错误,是绝对不该犯的。你们都可以有犯错的时候,我却不可以。因为我一错,便是千万条人命。」 裴叔夜低头,无奈地叹气。 韩子狐慢慢下马,接过玄奴递来的金创药和白布。随意将自己腰上的伤口包起来。 「是我忘记了……」 周围起了风,韩朔的声音散在风里,几乎要让人听不见。 秦阳包好手臂,侧头看过来。 「是我忘记了,自己身上还背负着什么。当真以为奔过去,与她解开了误会。便可以安乐一世了呢。」 低哑的笑声听得人心疼,秦阳皱眉:「子狐,又不是兵败,不过中一次埋伏,你这样沮丧做什么?」 韩朔没答他,看着来来往往整理武器和清理伤员的士兵。沉思。 他怎么也有,被感情冲昏头脑的这一天?瞧吧,用这样大的代价来唤醒自己,不可惜么? 「禀报太傅,后方十余万大军在渡河之时受了埋伏,不过死伤极小。」 「报,谢将军率领的后方军已经行至罔山,离我军不过十里。」 「报,士兵清理完毕,死伤两万三千五百二十一,剩余八万余人,已经整军完毕。」 韩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闭上双眼。 空气里的血腥味久久地散不开,让人窒息。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秦阳觉得,以前那个韩子狐好像又回来了。冰冷果断,心怀天下的韩子狐。 「往西边,连夜赶路,直往新都。」韩朔镇定地下达命令:「此一处山谷,定为‘万魂谷’,待我军凯旋之后,韩某必亲自向他们赎罪。」 「是!」众人齐应,韩朔转身上马,最后看了那山谷一眼,策马前行。 「驾!」 曾经有谁说过呢,相爱不难,要抛却重重阻碍在一起,却是难上加难。 她曾深爱他的时候,他没有看见。等他发现自己是爱她的时候,两人之间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走到一起去了。 情的转机仍在,但是这命运,终究是替他们提前写好了结局。 韩朔紧紧捏着自己的心口,望着前方的路,想着那一头,她到底会是以怎样的表情,在等待着自己。 万魂谷一战,新都之兵几乎无损,而韩朔之军大损两万。消息传回新都的时候,帝王很开心地抱着潋滟:「爱妃很厉害。」 潋滟看着战报,有些高兴,却不怎么笑得出来:「他当真中计了。」 司马衷一怔,继而点头,无奈地笑道:「聪明如韩子狐,也落下了这样的陷阱。也许…在他心里,爱妃也是很重要的吧。」 潋滟低头看他,轻笑:「皇上说这样的话,可是不太妥当。臣妾是您的妃嫔。」 第23章 帝王拥紧了她的腰,闷声道:「虽然朕很不愿意承认,可是如果你们不是立场相对,怕是能很容易地在一起。爱妃你现在,应该也能更幸福。」 潋滟抿唇。 「爱妃是朕的妃嫔没有错,但朕常常在想,若是将你还给韩朔。你会不会更快乐。」司马衷犹豫地说出这句话,不意外地感觉到了抱着的人要挣扎,他连忙道:「爱妃听朕说完。」 潋滟皱眉看着他。 「朕知道那不可能,也知道爱妃你与他势不两立。」司马衷叹了口气:「朕也…也舍不得放你走。只是偶尔看见你走神,会觉得难受。」 「皇上。」潋滟揉揉额角,沉声道:「您的这些念头,还是消了的好。臣妾是万万不可能再与韩朔在一起的。偶尔走神…也不是,不是因为他。」 司马衷抬头看着他,眉眼间似乎是有担忧,像水墨一般地散开。 「如今您该关心的,是如何应对他这二十万大军,而不是臣妾。」潋滟笑了笑。将战报展到他面前:「您瞧,他们这是被踩了尾巴,气势汹汹地往新都来了呢。收集到的箭矢虽多,也只够一场征战之用。皇上不必在意臣妾,还是与几位将军多商议一二。」 帝王站起来,佯装叹息地道:「家有贤妻。当真是半分不能不理朝政。罢了罢了,朕去找楚将军。」 结局从我开书以来一直就觉得是最精彩的部分,嗯哼,交给我吧。 潋滟笑着屈膝:「恭送皇上。」 帝王踏出蒹葭宫,脸上的笑意散去,低垂了眼眸,停顿了一步,微微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 屋子里的人已经转身,纤纤素手,摆弄茶盏。 她向来是在这江山谋划之中的,他想要她,韩朔亦是。然而他们两人,谁又有十分把握,能给沉心她想要的东西呢? 韩朔中计,兵损十万,定然是清醒了。虽不知前段时日他到底为何生病,为何又会轻易中计。但这一次之后,他对沉心的心思,定然会压在沉重的江山之下。 而他,而他。祖宗基业,千里江山。他背负的东西不比韩朔少。若是有一日沉心同江山放在天平两端,他会怎么选? 清楚地知道答案,司马衷笑得有些苍凉,转身往议事殿去了。 大军压境,毕卓请命出兵抵抗,将与韩朔战于顿丘。临行之前。他来见了一次潋滟。 潋滟在庭院的石桌上放了香茶,看着面前一身铠甲的人,微笑道:「这算是本宫,第二次送将军出征了。」 毕卓抿唇,眼眸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两年了,他恍惚间觉得潋滟还是当年的模样。手提两壶酒,笑吟吟地站在打铁铺面前,要同他饮酒。 「娘娘这些年,快乐吗?」他缓缓坐下来,看着她,心口温热。 潋滟怔了怔。对上毕卓眼里的光芒,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些不得了的情愫在里头。 会弁如星,战场上下来的男儿,难得还有他这样的清冽之气。潋滟别开头,有些狼狈地答:「说什么快乐不快乐,日子不是照样过么?」 她怎么从未察觉。毕卓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毕卓笑了笑,他身后站着的是休语,背对也看不见他神色,终于也就放纵了自己,流露出了一些一直压抑着的东西。 「臣当初允诺,鞍前马后护吾主,一剑霜寒十二洲,想的也是这样一来,娘娘也能高枕无忧,平安喜乐。」他轻轻叹息:「但是臣自从回来便发现,娘娘您这样聪明,却半分不会给自己找好日子过。」 起初他是疑惑的,疑惑贵妃如何会亲自来请他出山。疑惑这位娘娘到底是什么心思。 现在明白了,她就是个傻瓜,劳心劳力,都不过是为皇室。而她的贡献,是半分不会被写进史书里的。 「这样的天下,百姓都没有好日子过,本宫又哪里能过得上好日子?」潋滟笑着转了话:「就盼着将军这一战,能凯旋而归。如此一来,天下的好日子,也才能有个盼头。」 毕卓深深地看着她,手里还捏着头盔,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张口便道:「娘娘可以远离这世俗尘嚣,寻一个您喜欢的地方归隐,活得自由潇洒,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样比盼着这天下太平,要简单太多了。」 潋滟挑眉,惊讶地看着他。 「恕臣直言,江山白骨,铁血争斗,女子向来不过是陪衬。这是男人的战争,娘娘没必要陪谁坚持到最后。」毕卓呼吸有些急,眼里充满了心疼。他总觉得,潋滟太累了。 「将军…本宫觉得您还是先喝口茶。」潋滟伸手替他添盏。有些疏离地道:「刚才的话,本宫会当没有听见,也希望将军看清自己的身份。」 毕卓一震。 茶香在鼻息间散开,抚平了人些许躁动。他沉思了许久,终于长舒一口气:「臣失态了。」 第24章 潋滟笑了笑,又突然正了神色,问:「若将军一日领军远征,当作何准备?」 毕卓抬头,瞳孔微缩。 若公子一日领军远征,当作何准备? 他笑了,哑着嗓子,像两年前那样回答:「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无充足之准备,必不出征。」 潋滟微笑,又问:「若将军一日用兵,当如何对敌?」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不逞匹夫之勇,不打…无把握之战。」声音里带了笑,却有了哽咽。 「最后一个问题。」潋滟站起身,慢慢地将茶倒进他的杯子里:「将军如今,可还记得当年之志?」 毕卓缓缓起身,站得很直,接过那杯子饮了一口,答她:「臣愿有一日,能鞍前马后护吾主,一剑霜寒十二洲。多谢……娘娘成全。」 潋滟笑了,如同三月里的桃花尽开,拱手同他行了一礼:「将军好走。」 毕卓捏紧了头盔,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身上的盔甲许是太沉了,他几乎要迈不动步子。 身后的女子安静地站在桌边看着他。 最后想说的话,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他苦笑一声,跨出了蒹葭宫的大门。 不说也许是对的吧,身份有别,他这多余的感情。不过是给娘娘平添了困扰。 抬头看着前方,天气晴朗,大军,也该出征了。 「爱妃,这一仗有些难打。」司马衷看着地图,拧紧了眉头。 潋滟捧着茶放在帝王的手边。看着图上放着的标石,抿唇道:「毕将军领军不过八万,要与十万人对抗,的确很难。」 韩朔行军至顿丘,十万人紧随,十万人做后援。顿丘一处也算是对他们这方有利的地势。加上毕卓深谙用兵之道,想拖住他们些时日,应该是可以的。怕就怕韩朔不按常理出牌。 「醉回只要能拖上一月,新都的部署也就能完全到位了。」帝王拨弄了一下标石,叹息道:「若是不能,朕再增派援军。」 新都正在修建防御工事,弓弩长剑也都在赶工。若有一月的喘息之机,守住新都,便有把握得多了。 「楚齐赵三王,予了新都共计十万人,却没有要亲自来勤王的打算。」帝王看着图上的楚地,淡淡地道:「老奸巨猾。想作壁上观。」 潋滟笑了笑:「他们肯出兵,便是还当自己是司马家的人了。不过诸王到底是要为领地的人考虑,怕被牵连,也是在情理之中。」 楚王的世子死在了洛阳,到底也与她脱不了干系。现在肯不计前嫌,已经是在她的意料之外了。 帝王侧头看她,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爱妃若是男子,当不输张术。」 有勇有谋,可惜生做了女儿家。 「说起先生,臣妾好久没看见他了。」潋滟撑着帝王的肩膀,低头看着他道:「他去哪里了?」 司马衷拍拍额头,抱歉地道:「朕忘记告诉爱妃了,张大人这次要随着毕卓一起去。他说要给毕卓当军师。」 「什么?!」潋滟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子:「他怎么没有同我说?」 先生又不会武,跑战场上去做什么?军师又不缺他,不是还有江随流么? 「他说只有他知道韩朔的弱点,最懂怎么牵制他。」帝王无奈地道:「朕也担心过他的安危,他说他无妨。」 「怎么会无妨?」潋滟恼了:「都不敢来同我说。他定然就是知道自己身无武艺,上战场会有危险!」 「爱妃别急。」帝王拉着她的手道:「若是你实在不想他去,朕现在下令召他回来。」 潋滟咬牙:「晚了,先生那样的人,定然会告诉您‘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那老头子!」 贵妃娘娘气得不行,另一头的马车上,张术却同毕卓聊得很欢。 「所以说不必迎头而上啊,你我这次的任务,不过是拖住韩朔的大军。」摸着胡子,张术笑眯眯地道:「韩子狐那小子,平生只有一个弱点。」 「哦?」毕卓好奇地看着他:「请先生指示。」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你都不懂么?」张行之叹息一声:「潋滟是他的业障,从小到大都是。只不过现在发生了什么老夫也不知道,也不明白韩朔心里如何想了。等到了地方,你我去试他一试便知。」 毕卓垂了眸子,低声道:「业障么?他对娘娘,可当真是狠心得要命。」 张术哈哈大笑:「那孩子别扭,倒也不是故意的。你是没见过娘娘狠起来的时候,半分不输他。这两个人就像两只斗羊,角都尖,一遇上就爱斗。斗得久了,就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好好相处。也就不懂温柔了。」 第25章 毕卓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在下倒是觉得,娘娘和皇上相处要轻松得多。可惜了她的孩子流掉了,不然生下来,也许是个可爱的小皇子。」 张术笑意一僵,轻咳了一声,没接这话。 他这次出来,当真是来帮毕卓的。因为帮他,也就是帮了潋滟。他曾许诺过,要保潋滟不败韩朔的。 只是,张术现在心里有犹豫,因为潋滟那孩子与韩朔羁绊太深。皇上不是没城府的人,等大业完成之后,他当真还能不计前嫌地接受潋滟么? 他心里是没底的。 这江山最后到底落在谁的手里他不在意,在意的只是,宫里那丫头该何去何从。 「将军,敌军在顿丘十里的地方扎营了。」外头有人禀告。 「知道了。」毕卓回神。张术也笑道:「不算远,我可以去看看。」 「嗯。」毕卓随口应了一声,可立马发现不对,扭头看着张术:「先生刚刚说什么?」 张术捻着胡须编小辫子:「我说要去找韩朔,二十里路不算远。」 毕卓吓了一跳:「韩朔身在敌军,先生贸然前往,万一…」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张术笑道:「你安心布军,其余的事情交给老夫即可。毕将军,您是娘娘看重的人,也当明白何为轻,何为重。万不可为情意连累,做错了决断。」 情意…毕卓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先生这话的意思是?」 他的情意,应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不必深究。」张术哈哈一笑:「老夫不过是个观棋者,观棋不语,真君子也。」 这些个小年轻的心思,他这过来人哪有不知道的。 毕卓沉思。 八万大军驻守顿丘,布八卦回旋之阵,守要塞之地。战报传回新都。司马衷正拥着潋滟午休。 帝王侧身靠在床头,一面轻轻拍着怀里的人,一面接过东西来看。 张术说,有迂回之法,能拖得半月,剩下半月。便要毕卓之军硬扛,大抵不过八日,便需要援军。 算计得很是精准,司马衷笑了笑,爱妃的人,当真都是可用之才。 怀里的人似乎是有些热。翻了身想滚去床里头睡。帝王连忙将战报甩回新的首领太监德公公手里,然后展开扇子,将人重新抱回来,给她轻轻扇着。 德公公看着帝王这模样,连忙往外走。胡将军说得没错,皇上的心呐。当真是叫这贵妃娘娘给掏走了。 帝王静静看着潋滟安睡的脸,她这一觉似乎睡得不错,眉心没有再蹙,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安详得如初生的婴儿。 腰被她抱着,身上难免会起什么反应。司马衷揉揉眉心。默念佛经一百遍,而后躺下,拥着她继续睡。 怀里的人,是他心爱之人。他们总是同塌而眠,要是说他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帝王心里很清楚,沉心现在还没有心甘情愿地跟他,他便不能强求什么。 男人除了下半身,总也还是要用脑子想想事情的。 他不嫌弃她,因为她原来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么?只是他却不能替她挡下所有人的非议,难免有些无奈。 他的沉心啊…… 潋滟一觉醒来,周身竟也没有出汗。迷糊着抬眼看了看,司马衷正一脸温柔地对她笑。 「睡醒了么?」 点点头,潋滟慢慢坐起来打了个呵欠:「睡得挺好,竟也没有做噩梦。」 帝王轻笑:「所以爱妃每次还是该等着朕来,朕陪你一起睡,你便不会做噩梦。」 潋滟脸上微红,轻咳一声,看向窗户外头:「今天的日头好像不大,可以出去走走。」 司马衷闷笑,打趣地瞧了她半天,直到看着她要真恼了,才收回目光。牵着她的手下床:「天气是很不错,荷花都开了,爱妃不妨与朕一起去看看荷花。」 潋滟挑眉,跟着穿鞋下去,好奇地道:「皇上今日得空么?」 「嗯。」帝王笑着将她拉到梳妆台前:「难得又偷了浮生半日闲,今日的事务,楚将军和胡将军都已经处理完了,朕盖过了章,也就没事了。」 潋滟颔首,拿起台上的木梳,将自己这一头长发梳理好,而后随意挽了一个发髻。插上一支白玉雕凤的簪子。 帝王在一边,拿起眉黛打量了一会儿,又看看潋滟,突然笑道:「朕今日替爱妃画眉如何?」 手一顿,潋滟捏着胭脂盒怔怔地看着司马衷:「皇上这…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好的兴致?」 画眉这动作太过温柔多情,似乎不太适合帝王。 「朕只是想,若是能像寻常夫妻那般,朕替爱妃画眉,爱妃替朕绾发,于愿足矣。」皇帝轻笑道:「不过朕没替人画过,画得不好看,爱妃可别嫌弃。」 第26章 潋滟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甚至想伸手去探探他额头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怎么就这样浓情蜜意的? 「爱妃不愿意么?」亮晶晶的眼眸黯淡了下去。 「啊,没有,臣妾荣幸之至。」潋滟回神,连忙笑道:「皇上想画便画吧。」 司马衷勾唇一笑,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捏着她的下巴便慢慢靠了过去。 她的眉形很好看,只用稍微轻画即可。帝王手有些抖,许久都没敢落下眉黛。 等了一会儿,潋滟释然了,抬眼看着有些走神的司马衷,轻声道:「皇上要画,可要好好地画,要是画得不好看,臣妾是断然不会出门的。」 她可是爱惜自己的这张脸了。 帝王回神,连忙仔细给她描眉。简单的几笔,却让他紧张至此。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终于画完之时,司马衷收了手,轻吐出了这么一句。 潋滟咯咯地笑,转头看着铜镜里头,还好,没画歪。 「皇上这话说得,到底您是夫婿还是臣妾是夫婿?」她笑:「画眉这事儿,情意是长,可终究不适合铁血儿郎,皇上您啊,还是让臣妾来绾发吧。」 说罢,起身将皇帝按在凳子上,潋滟十指纤纤。将他那一头乌黑的发梳理好,用金镶玉的簪子挽在了头顶。 「当真像是寻常夫妻。」司马衷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人,轻声道:「若是无俗事之扰,爱妃可愿为朕绾发一辈子?」 潋滟头也不抬,张嘴就答:「愿意。」 司马衷微微动容。 「今日,干脆你我就做一天的平常夫妻试试。」帝王转身。拉着潋滟的手道:「你不自称臣妾,我也不自称朕,你唤我宁瑾,我唤你沉心。可好?」 他最近当真是很热衷讨好她。潋滟心里叹了口气,却还是应:「好啊。」 帝王笑得很开心,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潋滟跟着迈步。看着前头的人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她答愿意,不是因为前头有个「无俗事之扰」么?这假设本不成立,她回答什么也便都不用负责了。 瞧,她就是这么狡猾。 不忍心伤这人的心,哪怕耍些小心机,能让他开心一些也好。 宫里的荷塘之中当真开满了荷花,一朵朵藏在碧绿的荷叶之下,娇羞地不肯出来,却又露了半池的风情。 帝王弄了一艘小舟,撑一支长篙,回头冲她伸出了手:「沉心。上来。」 荷塘不够大,自然不能用画舫。潋滟将手伸给他,提着裙子跳了上去。 小舟几晃,帝王连忙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而后撑住竹篙,轻笑:「你这样乱跳,等会儿翻了船,你我今日便要做一回落汤鸡了。」 水光凛凛,太阳也不是太热,周围都是荷叶的清爽之气。潋滟嘴角上扬,抱着司马衷的腰看着远处的荷花:「落汤鸡也无妨,就当洗一回澡。皇…宁瑾,你往那边走,我要那一朵荷花!」 帝王轻笑,撑着竹篙往她指着的地方走,听着她语气里的欢快之意,忍不住也开怀。 舟入藕花深处,潋滟松开他。低身去采荷花。奈何手劲不够,愣是没摘下来。 「要用掐的,不能扯。」帝王看得哭笑不得,连忙撑住长篙,也去帮她。 荷花摘下来,梗竟然跟藕一样中空有洞。潋滟这是头一回自己采荷花,不由地有些惊奇:「宁瑾你瞧!藕是不是从这里长出去的?」 帝王点头:「若你不采花,再过些时候便可以采藕。」 嘟嘟嘴,潋滟将花抱进怀里,坐在舟上道:「有花堪折直须折,摘一半的花留一半的藕,都可以享受才是最好。」 司马衷听得低笑,继续往前划。 今日云层很厚,阳光也就不剩多少。虽然有些闷热,但在荷花池中,怎么都是舒坦。潋滟没忍住,脱了鞋袜将脚伸进了池水里。白生生的脚映着荡漾的水,前头的人不经意地回头,就看得失了神。 「啊,快停下!」潋滟看着前头高高的荷叶丛,连忙出声提醒:「不能往那边走了!」 帝王一惊,连忙撑住小舟,却还是已经闯错了路。荷梗都被小舟给压弯了不少。 「哎呀。」潋滟连忙站起来,挡开支到她面前的荷叶。冲帝王撇嘴:「你想什么去了?」 想你。 司马衷轻咳一声,岸上已经有宫人要过来救驾。不过他抬手制止了他们,转头对身后的人道:「没办法了,沉心,咱们游回去吧。」 潋滟呆了,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刚刚说什么?」 游回去?回头看看,这里离岸边很远不说,到处都是荷叶荷花。水塘面上的水是干净,下面可都是淤泥呢。 第27章 「有我在,你不必担心。」帝王笑吟吟地脱了外袍丢在船上,用长篙试了试水深:「跟着我就好了。」 「我不是怕水,倒是担心我们能不能平安游回去。而且…您毕竟是皇上。这样有失体统。」潋滟说着,心里默默地想,她小时候上天入地什么没做过,还担心游水么? 「都说了今日放纵一回,只做平凡人。」帝王侧头一笑,没给她犹豫的时间。当真纵身入了水。 「哗啦——」岸上的宫人都吓了一跳,连忙想下水救人,却被一边来找人的江随流给拦住了。 潋滟怔愣地看着,眼前有剔透的水珠高高溅起,太阳不知何时从云层后面悄悄探出了头,洒下一片明艳的光。 水里的人湿透了衣裳,脸上的神情却格外轻松:「沉心,下来。」 眨眨眼,潋滟没忍住笑出了声:「当真是落汤鸡就当沐浴一回了。」 说着,也褪了宫装的外袍,轻轻地滑下水去。池水清凉,潋滟脚下踩不着底,只能迅速地往外头游。 「哎,等等我。」司马衷正欣赏潋滟的水中姿态,一眨眼却见她跟只灵巧的鱼儿似的。瞬间游出去老远。 他连忙跟上,顺手采一朵荷花,拉住前头的人,放进她怀里:「不是来采荷的么?就这样回岸上,多无趣?」 潋滟抱着荷花。一边划水一边黑着脸看着帝王:「你今天就是故意要拉着我做这坏规矩的事情的么?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帝王低笑,温柔的眉眼映着水色,看得潋滟微微脸红。 「有人会看见么?」他故意大了声音,喊了一句。 岸上的人很是上道地纷纷转过身去。江随流捂着眼睛。叹息地回答:「没有。」 潋滟:「……」 帝王笑声朗朗,拉着她往荷花盛开的地方游,碰到淤泥也不在意,伸手给她采了一朵又一朵。 「人面荷花相映红。」他打趣,伸着湿漉漉的手。划上了她的眉眼:「你要是天天都能似今天这样开心,那便好了。」 嘴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唇便叫人含住了。潋滟大惊,怀里的荷花散在了水面上,下意识地就将帝王一把推开。游出去老远。活像一只被咬着了尾巴的鱼。 心口跳了几跳,潋滟竟想起那让她万分不想记得的人,仿佛看见他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一双黑眸里有被背叛的痛楚。 不!她白了脸,飞快往岸边游。她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谈何背叛不背叛?她不该想起他的,以前都没有过。 她现在算是司马衷的妃嫔,也已经尽力在做好一个妃嫔了。除了心,她可以将其他都给他,虽然…虽然是有过这样的觉悟,但是当他当真以现在的身份,而不是当初的傻子的模样来亲吻她,她还是被吓住了。 游出好远也没听见身后的动静,潋滟压了压心口,停下来回头看。 司马衷还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隔得远了,看不清他眼里有什么。 有些愧疚,潋滟咬咬唇,连忙往回游。她刚刚,没做好一个妃子该做的事情啊。 「你…不要回岸上么?」她游到他身边。小声地问。 司马衷一脸严肃地看着手里的荷花。 生气了么?潋滟无措地想,这该怎么哄?哄小傻子好办,可帝王现在… 「我在反省,你不用乱想。」帝王认真地看着荷花,头也不抬地道:「刚刚吓着你了。」 潋滟有些尴尬地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我的错。」君王叹息一声,抬眼,有些戏谑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时冲动,唐突了佳人。」 潋滟脸更红了,眼神瞟着旁边。轻咳道:「水里凉,虽然天气热,但是也不能久待,我们还是上去吧。」 司马衷闷笑两声,垂了眸子,语气轻松地道:「好。」 两只湿漉漉的鱼爬上岸的时候,江随流体贴地递了披风过来,眼睛望着天上,很是无奈地道:「皇上,娘娘,你们当真应该顾忌一番他人的目光。青天白日下水嬉戏,胡将军若是知道了,定然又要参上娘娘一本。」 提起胡天,帝王眉头皱了皱,将怀里的荷花都给了潋滟,而后抱起她往蒹葭宫走:「江爱卿回去说话吧。」 潋滟的鞋子还在小舟上,难为帝王注意到了,将她从头到脚都包了起来,抱着回去。 吩咐了休语打水给她沐浴,司马衷换了侧堂随意沐浴更衣,便将江随流宣了进去。 潋滟老实地泡在木桶里,休语在一旁责备地道:「您身子还没养好,以后还是不要下水,万一又得了伤风,可怎么是好。」 愧疚地看她一眼,潋滟讨好地笑道:「我知道错了,休语不要这么凶。」 休语脸一红,低头道:「奴婢哪里敢凶,只是为娘娘着想罢了。您这身子才养好几天…」 第28章 「啊呀呀,水要凉了,休语你还是帮我擦背吧。」潋滟连忙打断她,阻止了接下来的长篇大论。 休语无奈地拿起软刷,嘀咕道:「您以后还要生孩子的,要是伤着底子可怎么好。」 潋滟趴在木桶边缘上,低低地笑道:「休语。你觉得我还能怀谁的孩子呢?」 司马衷,韩朔,还是谁呢? 休语一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抿紧了唇不再开口。 潋滟眼神有些涣散。想着一些事情。今日本来很开心的,可惜结尾不怎么好,是她的不对。都陪着司马衷这样久了,她是不是也该放下执念,尝试着接受帝王? 她这样低贱。他都未曾嫌弃,还说希望她幸福。这样的温暖,是她渴求的东西呵。 可是…可是… 眼前又闪过一张脸,潋滟咬牙,将头埋进了水里去。 「娘娘?」休语吓了一跳。 「没事。」破水而出,潋滟抹了抹脸:「我试试水温罢了。」 休语黯然,用了软膏继续替她净身。 江随流离开蒹葭宫的时候,帝王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随即便起驾去了议事殿,召了胡天觐见。之后几天。他都再没有来过蒹葭宫,不知所为何事。 潋滟忍不住会觉得帝王是不是生气了。可是转念一想,司马衷没那么小气,大概是因着什么事吧。 毕卓大军驻扎顿丘的第二天,张术便一人骑马去见了韩朔。 韩子狐披着披风在帐篷里看沙盘,见人进来,也不意外,只有礼地指了指一边的椅子:「先生请坐。」 张术从善如流地坐下,也不去瞧人家的沙盘,只是道:「若是大人有空,在下想同您说两句话。」 韩朔点头,望着沙盘道:「虽然没有想明白您来这里的目的,不过先生,如今说什么似乎都是多余。这新都,韩某是一定会拿下的。」 张术轻轻一笑。捻着胡须道:「老夫算了算,您得胜的机会是七成,新都守住的机会不过三成,若说把握,您自然是有的。」 韩朔这才抬头,目光安静地看着他:「先生难不成是来投诚的?」 「非也。」张术嗓音低沉:「在下只不过是贵妃娘娘幼时的先生,来这里,当然也不过是为贵妃娘娘一人。」 潋滟。 韩朔轻笑一声:「为了她,先生怎么会来这里?难不成还是要告诉韩某,要韩某为了娘娘,放弃这大好河山么?」 张术摇头:「这事连皇上都做不到,老夫自然更加不会强求于你。」 韩朔不说话了,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这家伙可比楚啸天那些老东西聪明多了,也难对付多了。 「老夫有一个问题想问大人。」张术思量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若是此番您攻下了新都,当把娘娘如何?」 韩朔似笑非笑地道:「我自然会留下她,可惜,她那样倔强的性子,却不一定肯留在我身边。」 一旦城破,她怕是会让他再也找不到她。 他想过那样的结局。但是,现在这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后退了。 「您一向很了解娘娘。」张术笑道。 「先生过奖。」韩朔抬眼看着他:「城破,我与她不会有结局。可城守住了,她便能有什么安生之日了么?先生与其来说服我,不如回去说服司马衷。他身边豺狼虎豹那样多,真当没人的爪子是对着楚潋滟的么?」 就比如胡天,大局定下之日,他第一个不会放过潋滟。 张术点头,很是赞同:「保皇一派,若是功成。便是居功至伟。自古功成之时,都有些什么祭奠。老夫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会把娘娘当祭品,来证明他们对皇上的重要性。」 红颜祸水,自古不得长存君侧。 韩朔目光深沉了起来。看着张术那波澜不惊的模样,终于开口问:「所以先生来此的目的,究竟是要说服韩某做什么?」 他看局势,比谁都看得清楚。心分明是偏着潋滟的,却不知道所求为何。 张术微微一笑,终于是将目的慢慢地说了出来。 韩朔渐渐正经了神色。 三日之后,两军第一次交战。毕卓对战虎威,双方各领军一万,亲战顿丘。 韩朔在营地里,默默地看着天边的云彩。沙盘上的布局已经完全,他现在领着二十万大军尽全力攻过去,虽然会死伤无数,但是也能尽快地打开新都的门。 但是,张术却给了他一个更好的选择。 想了一会儿,韩朔将手里的小旗放在了新都的地图上,轻轻叹了口气。 将计就计吧。 「玄奴,你顶替我的位置,守在这里等我的消息。」他转头吩咐了一身,脱下披风,将兵符放在玄奴的手里,转身便出去找裴叔夜。 第29章 战火不息,毕卓以迂回之术对抗谢戎,双方各不相让,难分高下。 「想不到终究还是到了与将军刀剑相向的这一天。」谢戎脸上还带着笑,看着他的眼神,一如当年的比武场上。 毕卓抿唇,长剑挑开他的画天戟,一个横扫从谢戎身上的铠甲上扫过,划起一阵清亮的金鸣声。 「各为其主,难免会有这一天。」 「在下始终念及与将军在边关的情谊,将军当真不愿弃暗投明么?」 毕卓闻言大笑,反手斩了靠近他的一名敌兵,看着谢戎笑道:「这话两年前你便问过了,我若是能被你说服,两年前就该顺从了。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提。」 谢戎叹息一声,手上没放松,神色却很是惋惜:「我当真不想与你为敌罢了,可惜造化弄人。也罢,就让你我分出个胜负。也算圆我一次心愿。」 毕卓颔首,长剑与之再交。两人在战场中间打得最为激烈,看得远处各自观战的江随流和裴叔夜都捏把汗。 今日不过是打个招呼的见面之战,这两主将也太认真了。 江随流看了看场上形势,韩朔之军毕竟是训练有素武器精良。到底还是占着上风。毕卓凭着布阵在顽抗,今日之后敌军大概也能摸清毕卓此次的路数,战术上也要处于被动。 怪不得先生要说,韩朔胜的机会有七成,以往还未曾察觉他有什么本事。现在算是发现了。能把这么多士兵在原来的朝政之下偷偷训练到这个地步,比朝廷的士兵还精,当真是一种能力。 何况,韩朔还没亲自上场,毕卓抵抗他们已经有些吃力。要是那主儿来了。情况怕是更糟。江随流很担心,要是韩朔上场,他们能不能抵得过这一个月。 裴叔夜远远地朝这边看了一眼,依稀看得见江随流有些担忧的眉眼。他捏着缰绳,怀里有韩朔给的东西,心里还在反复琢磨太傅的话。 他要离开,战场交给他们。一个月之内攻破阻碍即可。 这任务很是轻松,却不明白太傅是为何要这样做。一路急急忙忙地赶路,怎么都到门口了,反而停下来不想进攻了? 不过,裴叔夜不反对这决定。急于求成往往没有好结果。这一月他们大可以整顿好人,慢慢消磨掉毕卓的士气,而后一鼓作气拿下顿丘,直往新都。 「喝!」谢戎走神了,被毕卓长剑挑下了马。可是随即周围的韩兵全部围上了毕卓。几位副将都隔得远,想去救人却又被身边的敌兵给缠得脱不了身。 江随流看得心里一紧,想也没想就策马闯入了战场。他本是跟着张术做布阵谋划之事的。但武艺尚能抵抗一二小卒。毕卓腹背受敌,他去帮帮忙也好。 「始真!」远处不知道是谁怒喝了一声,江随流当没听见,挥着手里的刀一路奔到毕卓身边。与他背朝着背。 「你怎么进来了!」毕卓有些着急:「你压根没打过仗,这和平时打斗不太一样,你坚持不了多久的,赶紧出去!」 江随流回过神来,看着身边重重围着的士兵,心里也有些发麻,不过… 「我来了,总比你一个人好。你把背后交给我,带着我一起杀出一条血路来。突了这重围便无碍,我就回去。」江随流挡着下面士兵齐齐砍过来的长戟。大声道。 事已至此,毕卓也无奈,只能挥剑拼杀。然而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小兵都懂,一时这边围了不少的人,想脱身很是困难。 江随流打了一会儿才明白毕卓说的打仗与平时打斗不同是什么意思,因为太费力气了。平时打斗还分个招式好看不好看,战场上只有赤裸裸的白刃进红刃出。他不过斩了三人,手已经酸得厉害。 许是看出了他的疲惫,几个敌兵举着长戟慢慢朝他靠近,然后互相使了眼色,齐齐地朝他砍过来。 江随流挡得住上头,却没多余的手能挡住旁边。眼瞧着身上就要被开无数口子,毕卓回身乏术,救也不能了,旁边却突然多出来一柄刀,似无意地替他挡了那些长戟,而后挥刀与他对上。 裴叔夜脸色不太好看,手下也没几分留情,连挥几刀将他逼出了包围圈子,韩兵见军师亲自下场,一时都愣住了,只见得敌方那位军师扭曲了脸,骂骂咧咧地道:「你凑什么热闹!」 「这话不是该我问你么?军师守后方你懂不懂?下来做什么?」他们一向儒雅的裴大人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你管我,我又不是你们的人。」 「军师该对军师,那江大人不如与裴某战一场!」 江随流恼怒地瞪了面前的人一眼,抬头去看后面的毕卓。他也已经突围,长剑利落地收拾着旁边的小卒,像是已经脱离了困境。 松了一口气,却差点被裴叔夜的刀砍到。江随流暗骂一声,挥剑迎上他。 这一仗当真只是初次见面的见面礼,双方却不知怎么,都格外认真,连军师都出战了,看得众人拍手叫好。 第30章 与此同时,韩朔乘着张术的车。慢悠悠地进了新都。 「韩公子的胆量向来比旁人大。」张术忍不住看他一眼:「你不怕老夫设了陷阱在城里,故意要害您么?」 韩朔从时不时扬起的帘子边儿上看着外头,这里好像同洛阳一样繁华,却有洛阳没有的东西。 「若是没什么把握,韩某不会跟着先生来。」他侧头看了张术一眼。微微一笑:「先生要害韩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张术被他看得怔了怔,忍不住往车外看了看。 韩朔的守卫化了平民的模样,慢悠悠地跟在四周,不知深浅。虽然是在新都的街上。但总觉得旁边这男人,依旧大局在握的模样。 天下绝慧的韩子狐啊,他若为帝,必使大晋百年昌盛。 张术释然地笑了笑。 潋滟百无聊赖地坐在蒹葭宫里看花花草草,皇帝最近不知道忙什么,很久没过来了。她闲挑两支曲儿来弹,断断续续的琴音,倒是悠扬。 张术跨进门的时候,笑眯眯地拿着一串儿集市上买来的糖葫芦,逗小孩儿似的道:「娘娘。臣给您带了吃的回来。」 潋滟眼里光芒一闪,冲过去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无辜的冰糖葫芦摔在了地上,糖衣粉碎。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瞪着这为老不尊的,怒声道:「走的时候不告诉我一声,回来也没提前说。这是故意要我担心么?都跟我爹一样大的岁数了,没事往战场上跑什么?」 张术轻咳了两声,安抚道:「娘娘冷静些,老臣只不过是随军出去散散心,没上战场,那儿还有毕卓他们顶着呢,我去干什么?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 潋滟上下打量他一遍,松开张术的衣襟,终于恢复了端庄的模样:「里面说话。」 张术摸摸鼻尖,跟着潋滟进了蒹葭宫。休语端了茶,放在他手边。 「先生请说。」潋滟脸上挂了笑。一双凤眼灼灼地看着他。 张术迷茫:「说什么?」 潋滟咬牙:「到底做什么去了?你不是没事会乱跑的人。」 这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缠。张术挠挠头,轻笑两声道:「老臣当真是散心去了,看了看我大晋的美好河山,在军中住了一晚,了解了军旅风情,而后便为了不让娘娘担心,早早地回来了。」 潋滟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张术别开头,喝了一口茶,随即稍微正经了神色:「臣想问娘娘一个问题。」 又开始转移话头,潋滟很生气,却拿他没办法,只能闷着不说话。 「楚家生来保卫皇室,可若遇更明之主,却依旧死守司马之族,是为何?」张术正经了神色,问了这么一句。 潋滟一惊,下意识地往外面看了一眼,而后让休语将门关上。 「先生方才之话,足以得斩首之刑。」她沉了脸色。 张术捻着胡须轻笑不语。 潋滟心里突然就跳了起来,她向来最依赖先生。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连他也觉得,江山该易主了么?难不成当真要把司马家的江山拱手让给那乱臣贼子,才算得明智? 韩朔也许会是明君,但这不是他的天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啊。 「先生…」她想再说,外头却传来德公公的声音:「贵妃娘娘,皇上听闻张大人回宫,正在议事殿召见。」 张术起身,深深地看了潋滟一眼,笑道:「老臣当年说过的话依旧算话。有臣守娘娘后方,当保娘娘,不败韩朔。」 潋滟皱眉,看着他开门出去,总觉得不安生。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么?先生如今怎么会有事瞒着她了?门再次合上。蒹葭宫里一片安静。 坐在桌边想了一会儿,潋滟叹了口气,头都想痛了。 伸手去端茶,一个晃神,却把茶杯撞到了地上。啪地一声响,外头的休语吓了一跳,连忙要推门进来看。 却不知为什么,门推不开了。 「娘娘?」休语吓了一跳,连忙拍门。什么时候把门给锁上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没人回答她。休语急得跺脚,左右看看,就打算撞门。 「我没事。」里头潋滟的声音平静地传出来,阻止了她的动作:「休语,你带人将四周守好,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很稳重的语气,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但是仔细一听,里头还是带了些颤抖。休语有些疑惑,但是自家娘娘还能开口说话,那便照办。 紫檀色的袍子垂在地上,修长的手指拉住了她想伸去捡碎片的手。潋滟鼻息间顷刻盈满这个人的味道,根本不用抬头,也便知道是谁。 她说话很顺畅。身子却是僵硬着动也动不了。听得外头安静了,也没仔细想想自己为何要这么说。有贼人闯宫,她该大声呼救才是,怎么下意识的反应,竟是让人不要进来。 第31章 「娘娘可是想念我了?」面前的人拉着她的手将她慢慢扶起来。语气里带了三分调笑,还是一贯不正经的样子。 好久没听见这声音了。 潋滟怔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一把甩开他的手,戒备地抬头:「你为什么会来?」 韩朔眼眸深深。瘦了些的脸线条更加硬朗。看见她,双眼里有温暖的东西稍纵即逝。 她几乎觉得自己要忘记他的模样了,现在一看,心里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翻涌上来。想努力逃开,身子却被他困在椅背之中。动弹不得。 「想念你了,自然便来了。」韩子狐微微低头,伸手将她整个人从椅子里捞了出来,按进怀里。脸埋在她的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潋滟怔忪。韩朔这是吃错药了?怎么一来就是这样…这样温柔?她记得黄河边上一别,他应该是恨透了她。本以为再见,必然会是剑拔弩张,却怎么… 「潋滟,我想你。」肩上的人闷闷地道。 她僵直了身子。 「一直很想见你。」韩朔的声音沙哑,微微将她拉开些,低头便含上了她的唇。舌头霸道地撬开她的牙关,带着些疯狂地吮吸她。 潋滟心尖一颤,手一翻,指间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就要往韩朔身上扎。 他似乎在笑,右手伸过去,温柔地与她十指相扣,将那银针弄掉在了地上。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狠心。」离开她的口舌,韩朔轻轻咬了咬她的唇瓣,笑道:「我还以为娘娘看见我,多少会有些高兴。」 潋滟神色很复杂,慢慢伸手将自己的嘴唇擦干净,然后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向面前的人。 「高兴?」 她退后几步,脱离他的钳制。笑得妩媚大方:「你若是被囚车押着到本宫面前来,本宫会高兴的。可是现在,你擅闯皇宫,轻薄于本宫,还觉得本宫该高兴?」 他该是在战场之上的,不是说亲自领兵么?那大军他不守,又是怎么进了新都,又进了皇宫?周围的人,难道没人察觉到么?韩朔是不是疯了傻了,这样的情况之下。也敢独自站在她面前来。 咬咬唇,潋滟心里有些乱,手里又捏了一支银针。 「我忘记了,你还恨着我。」韩朔低笑,摇着头靠近她:「我也是该恨你的,万魂谷一役,娘娘让在下损了不少的人。」 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 「可是怎么办呢,有些事情,我想同你说,想看看你我之间,究竟还有没有一丝可以回头的余地。」他低声说着,将她逼至了墙角,星眸灼灼,伸手捏着她的左手腕。 「娘娘想听么?要不要听听看,你我的人生,都错落在了怎样的误会里?」他问。 潋滟皱眉,看着面前的人。 误会?他们之间的误会,向来只多不少。可是那又如何呢,现在还能有回头的余地么?韩朔疯了,她可不要跟着疯。好不容易忘却的人,可不能再次叫他占了心。 他只身闯新都,怕是该做好了被活捉的准备了吧?与其让他落在其他人手里,不如她亲手来。 「若说误会,最大的误会,便是本宫幼时,将对你的欣赏误认为了喜欢,这才误了这么多年。」她想了想,笑着开口:「你能说出比这更大的误会么?」 面前的人脸色一沉,捏着她的手也紧了紧:「楚潋滟,你什么时候能对自己坦诚一些?豆-豆-网」 欺骗自己,当真能让她更快乐么?说什么欣赏不欣赏,那么小的孩子欣赏个鬼!承认一句喜欢他能死么?哪怕…哪怕说是曾经。 潋滟冷冷地看着他,跳得快了些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这人出现得太突然,吓着她了。现在冷静下来。她突然想到了张术。 韩朔能这么顺利的进宫,会跟先生有关么?他进来,难不成当真只是单纯地见她一面? 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韩朔没有这么儿女情长的时候,更何况对象是她。 「你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还是先放开我比较好。」潋滟睨着他,淡淡地道:「如今立场不同,我是晋惠帝的贵妃,是他的人,不再受你钳制了。再这样亲密。似乎有些不妥。」 眼睛微眯,韩朔伸手拂过她的唇:「他的人?」 「是啊。」潋滟微微一笑:「真正的贵妃。」 韩朔冷静起来太不容易对付,还是惹怒他比较好。这人虽然不爱她,却向来容不得其他人碰她。让她寻着机会大叫一声,休语说不定能机灵地找人来救她。 韩子狐脸色很难看,死死地瞪着她许久,声音有些颤抖地又问了一遍:「你,与他做了什么?」 潋滟眨眨眼,很是无辜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咯咯笑起来:「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天天同床共枕,他又不是以前的傻子,该做什么你不是最清楚了么?」 第32章 手腕上的力道陡然变大,潋滟痛得微微皱眉,却见面前的人胸口起伏,一双眼里带了血红地看着她。 他清楚?他该清楚什么?韩朔急喘几声,脑海里有画面飞快地闪过,令他心口紧缩。这样的话,她也同他说得出口,当真是在乎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便可以往自己心口随意地捅刀子。他恨不得撕碎她,却又难过得只想抱紧她。 他的她,谁染指半分,他定然叫那人永世不得翻身! 潋滟看着韩朔的眼神,觉得有点心惊。却抓紧机会,一把推开他,挣扎着冲门口喊了一声:「休语!」 韩朔飞快地将人打横抱起来,低头狠狠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血珠瞬间冒了出来,痛得她挥手就打。 「啪。」他的脸微微侧过去,眼神也冷了一些,脚下却没停,抱着她一脚踢开了殿门,翻身上了蒹葭宫的宫墙。 「娘娘!」休语见人抱着潋滟出来,吓了一跳。仔细看清了那人的脸,更是脸色惨白。 「休语,去通知禁军!」潋滟挣扎,却被这人抱得死紧。只能大声道:「让人死守住宫门!」 韩朔冷哼了一声,扛起她,扯下自己的披风将人给裹紧,复又抱回怀里,跳下宫墙顺着宫道往外跑。 「你要带我去哪里?」潋滟寒声问。 韩朔不答,下巴绷得紧紧的,一句话不说。只往前走。过了一扇门,前头便是禁军装束的人,围成一圈。 潋滟以为有救了,正想松口气,却见韩朔停也不停地往那群人而去。走得近了,为首的一人越过他们往后走,侧身而过的时候潋滟听着他道:「太傅放心,后面交给我们。」 宋渝的声音。 潋滟突然有点绝望,她怎么忘记了,没十足把握的事情。这狐狸怎么会做! 「韩朔!」胡天的声音传来,从另一扇门越到了他们前方。潋滟心里一惊,她有些怕了这位胡将军了,叫他看见她在韩朔怀里,这以后是没安生日子过了。 韩朔停住了步子。轻轻用嘴将披风叼上来,盖住她的脸。 「你好大的胆子!」胡天冷哼,身后跟上来一群禁卫,刀剑出鞘,挡着去路。 潋滟看不见韩朔的神色,只是她离得太近,他身上的怒意阵阵,让她都有些心慌。 「让司马衷出来。」清冷的声音,完全与刚刚对她说话的时候不同。潋滟知道这狐狸当真是被踩着尾巴了,生气了。 「乱臣贼子,也堪直呼皇上名姓?」胡天冷笑一声,一挥手,身边的禁军统统朝他韩朔过来。 潋滟黑了脸,被披风盖着,只能祈祷他们的眼睛都长在该长的地方,别不小心打斗伤着了她。胡天也当真是,都不问韩朔抱着的是谁么? 周围突然旋转起来,抱着她的人似乎在躲避刀剑,侧身后翻,动作定然很潇洒。只是她这人质可不太好受,都要晕了。 「都住手!」有人急急忙忙地赶来,怒喝了一声。 是帝王的声音,潋滟不知为何,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是胡天那头没什么声音,似乎是下了死命令要杀韩朔。 「朕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司马衷冷冷地看着胡天。 胡天抿唇:「皇上,此乃杀了乱贼最好的时机。」 司马衷冷笑:「朕说住手,胡将军可是要抗旨?」 潋滟还没见过帝王生气的样子,可惜了现在看不见。韩朔正抱着她左躲右闪,稍有停顿就感觉他身子一僵。宋渝从后面脱身,到韩朔身边来护着,声音听起来倒不是多着急:「太傅,您后退一些。」 胡天紧紧盯着韩朔的身影,头也没转,不去看帝王,只沉声道:「臣所做之事,上对得起先皇,下不负黎民。皇上若要怪罪,待臣杀了叛贼,自当脱帽领罪。」 潋滟心里一跳,胡天什么时候竟成了这般模样。无视皇权,皇帝不恼才怪。他这样便是同当初的高家人没什么区别了,想杀韩朔的心太迫切,反倒不理智。 不过潋滟少想了一点,她自个儿也还在韩朔怀里。胡天想除去的不止韩朔一个,她这惑主的妖妃,自然也是在斩杀之列。平时不好下手,今日看不见脸,可不是绝佳的机会么? 胡天觉得这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了。所以急急地想抓住,甚至忤逆了皇权。 然而他一时忘记,旁边的帝王已经不再是当初事事都要依赖他去做的人。早在新都建成之时,大权就是在皇帝自己手里的。 所以下一刻,他呆楞地看着自己脖颈间的长剑。司马衷的表情凉凉的,挥了挥手,皇骑军便从身后涌上来,将韩朔面前的禁军统统拿下。 「皇上…」胡天傻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晋惠帝已经从他身边走开,没有再看他一眼了。 「将抗旨之人,都收往天牢,听候发落。」 第33章 「是!」 胡天咬牙,拼死喊了一声:「皇上!不可放韩贼离开!」 司马衷看着对面的男人,面无表情。 他讨厌别人教他做事,除了沉心以外。 真当他是傻的不成! 「把沉心还给朕。」帝王伸手。 韩朔垂着眼眸,周身压也压不住的怒意扩散开来,看得帝王疑惑不已。 跑他的皇宫里来抢了他的人,这厮怎么反而这么生气? 「守着她,不能丢。」韩朔将潋滟放下地,推到宋渝身后去。而后掸掸衣裳,抬眸看向司马衷。 「要还,也是你还给我。」顺手拔了宋渝的剑,剑指帝王,韩朔眼里含霜,沉声道:「她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你胆敢染指,那便拿命来给我洗干净!」 帝王一愣。下意识地看了潋滟一眼。那丫头正从披风里挣扎出来,愤恨不已地瞪着韩朔。 染指么…他倒是想啊。心里叹息一声,侧头看着韩朔这么生气的样子,司马衷竟也觉得开心,手上顺来皇骑军的刀,笑吟吟地道:「想要朕的命,没本事可是不行。」 「皇上!」皇骑军统领青峰微微皱眉:「这里可以交给属下,您不必以身犯险。」 韩朔静静地看着他。 司马衷回视过去,朝青峰挥了挥手:「自己的女人,哪有让别人去救的道理。你瞧对面那人。不也是亲自来了么?」 潋滟被宋渝挡在身后,有些急了:「皇上,臣妾身上罪孽已经太重,您要是再因着臣妾出个什么事,臣妾万死也不足以抵罪。您…」 「沉心,你该相信朕。」帝王微笑着打断她:「在这里,也只有朕能同他一战,不是么?」 韩朔嗤笑了一声,没再停顿,手挽了剑飞快地朝皇帝而去。 司马衷翻身,龙袍在空中扬出很好看的弧度,甩刀对上,金鸣之声响彻皇宫。 皇骑军和宋渝的人围成一个圈子,双方对峙,中间两位刀剑相拼,打得甚为激烈。 这算是潋滟第一次亲眼看见司马衷动武,许是以前他撒娇的形象深入她心,总是不太放心他跟狐狸对战。韩子狐功夫不错,也够狠,她当真怕皇帝伤着。 但是看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面前那个已经不是她的小傻子了,而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他不比韩朔弱到哪里去,相反,韩朔方才消耗了不少力道,现在还稍稍落了下风。 潋滟笑了笑,这两人本就是江山两边的死对头,今日为她在宫中一战,她这祸水之名,不想担也得担了。借着她的名头想置对方于死地,她还真是好用。眼下也不该担心谁胜谁负,她想端盘瓜子来吃。 韩朔当真是想杀了司马衷的,司马衷亦是半分不退让。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不经意往潋滟那头看一眼,韩朔黑了脸。皇帝轻笑出了声。 那丫头靠着宫墙站着,快睡着了。当真是不关心他们的死活。 不过韩朔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长,周围的皇骑军也就越多。即便他赢了,想轻松出这宫门也是困难。 念及此,帝王挥刀一挑。想同面前的人拖延时候。可韩子狐不傻,眼瞟着周围聚拢的人,长剑格刀,反手一挥便要取了帝王的首级。 帝王似乎有些走神,退后两步被韩朔逼到了宫墙边上。一抬头剑便已经落下来了。 韩朔眼里有腥红的光芒,盯着司马衷的脖颈,倒没有看其他地方。 胭脂色的宫装飞快地闪了过来,两人都是一惊。凌厉的长剑堪堪停在她的耳边,韩朔收劲过猛,手一僵,剑便落在了地上。 皇帝愣了,抬眼便看见潋滟的脸,她眼里情绪复杂,微微低头。便看见他手里捏着的暗器,差点就要甩出去了。 长长的寂静流淌在这一处宫墙,韩朔看着扑在皇帝身上的女子,怔愣了半天,捏着自己的手腕微微眯眼。 「你…」司马衷慢慢将暗器收回去,低声苦笑:「朕可以认为,你这是为了朕么?」 潋滟慢慢放开他,有些茫然地侧头看了看周围。大概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扑出来了。 本来是打算旁观即可,却怎么没忍住,做出了挡在他们中间的这种不要命的行为。 她一定是一时冲动,她向来最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我……」潋滟想开口说什么,身后却有霸道的力道,将她猛地拉了过去。 韩朔右手腕扭伤,左手拉过她。右手只能从她脖子间环过,将她整个人死死压在他身前。 「你不要命了么?」他沉声问。 潋滟翻了个白眼,你才不要命了呢。 「楚家家训里,还有为忠心舍命这一条么?」韩朔心里难受,带着嘲讽地问:「还是说你当真与他有情,要给我演一场生死相随?」 第34章 为了那人,命都不要了就敢扑过来? 韩朔显然没看见帝王手上的动作,只以为潋滟是救帝王的,一颗心直直地往下落。 潋滟沉思。 司马衷想上前拉回她,韩朔却带着怀里的人翻身又上了宫墙。 「死心吧,即使你爱上他,我也不会允了你们在一起。」身后的人咬牙切齿地说着,抱着她一路从宫墙上飞奔,至西门而下,甩开后面的追兵,出了皇宫,上了早已准备在外面的马。 宋渝等人分三路突围,趁皇骑军未回神之际,逃出皇宫。虽有伤亡,但因着有人接应。也不算严重。 「追!」司马衷跟着韩朔跑,因着宫道曲折,落后了一段距离。出宫门上马,也不管身后的人跟没跟上,便扬鞭追去。 「楚潋滟,你喜欢一个人,那么容易?」马疾驰着,身后还有追兵的声音,韩朔喘着粗气,却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潋滟身子紧绷。眉头也皱得死紧。她又落到了这狐狸的爪子里,离开新都,再要回来就难了。 至于什么喜欢不喜欢,江山为重,谁要跟他们去讨论这样的儿女情长。他先放弃的感情。现在肯回头,又当真以为她会在原地? 真是笑话。 「放我回去吧,你强留下我,也没什么用。」她道:「我记得你不是喜欢强求的人。」 身后一声低笑,腰间的手却更紧了些。前头是郊外,一路往北便是顿丘。潋滟掐着韩朔的手,咬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指甲很长,掐得他的手背出了血,韩朔却跟没知觉似的,只带着她往前走。身后似乎又发生了打斗,大抵是宋渝和晋惠帝等人。 渐渐的,周围就只剩下他们的马蹄声。天快黑了的时候,韩朔捂着她的嘴绕过了毕卓的军营,往他的营地而去。 完了。潋滟看着前头营地的旗帜,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她终究还是逃不过。 「公子?」玄奴看着韩朔,有些意外:「不是说要半个月?」 韩朔没吭声,将马上的人抱下来,往主营帐走去。 「太傅?」裴叔夜身上带了伤,看见韩朔回来,也甚为奇怪。不过走几步就听见了贵妃娘娘颇为恼怒的吼声: 「韩朔你放开我!」 停住脚步,营帐门口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韩朔一遇上这主儿的事,变数往往最多。本来说是要离开半月,却怎么,一天就扛了人回来。 「再放开你,那便是我傻了。」韩朔咬牙,将人双手拧着压在头顶,一双黑眸满是怒意地看着她。 潋滟皱着眉,一路颠簸身子已经够难受了,还要面对韩朔这张脸。 或许她那会儿不该骗他,没逃开不说,反而惹恼了他。 「那你要如何?」潋滟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该抓紧的时候不抓紧,已经错过了却偏要回头,你当真以为天下尽在你手,任何人都该由着你来?」 韩朔目光一沉,抿紧了唇看着她。 身下的人闭着眼,脸上竟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同他在一起,已经这般叫她难受了么?他曾自持的她的情意,原来当真会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再度回首,她已经倾心付了他人。他是不是,还是晚了一步? 情深几许,再深也经不起挥霍。他现在懂了,还能不能。能不能有挽回的机会? 潋滟屏住呼吸,静静等着韩朔的动作。这人恼了一贯会让她也不好过,她都想明白了,能逃回去便逃,不能的话…至少拖住韩朔。不能让他上战场。 瞧瞧,她这众人嘴里的妖妃,这般为国为民的胸怀,真是要把她自己都感动了。换做其他人,这时候自杀以保什么名节之类的。才会被赞颂吧。可惜了,她今生今世怕都是不能有个好名声,还不如物尽其用。 身上的人动了,手轻轻解开了她的宫装。 她下意识地想动,却被人制住了。 韩朔将那件碍眼的东西丢到地上。继而伸手进她的袖子里,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银针盒、匕首、不知名的药瓶。他看得好笑,这丫头难不成天天带着这些东西守在皇帝身边么? 潋滟心里有些急,却不敢睁眼。她防身的东西都被丢掉,岂不是当真为人鱼肉了? 「子狐。」秦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韩朔冷静了下来,扯了被子将潋滟盖住,侧头道:「什么事?」 秦阳掀开帐子进来,笑吟吟地扫了屏风后面一眼,站在门口道:「新都之兵连夜要同我们开战,号角都吹了,你听不见么?」 潋滟一惊,侧耳听去,果然远处有隐隐的号角之声,伴着鼓,在这临夜之时格外清晰。 「听见了又如何?」韩朔揉揉眉心,有些累。身上几处小伤都已经自己凝了血,他在潋滟身边坐下,右手不放心地还是按在她的肩上。 第35章 「对面是御驾亲征,你抢了人家的贵妃回来,人家急了。你不出战,真的没关系么?」秦阳啧啧两声,瞧着屏风后地上散着的宫装,叹息道:「红颜误事啊,你不能只用下半身思考的。这个关口。还有心思做这风流事么?」 韩朔眉角一抽,黑着脸翻身而起,捡起地上的一堆东西,拿那宫装外袍裹了,都塞进秦阳的怀里:「出去,要打仗让谢戎挂帅,虎威做副。不要吵我。」 秦阳错愕地接着东西,接着就被一脚踹出了营帐。外头的裴叔夜见怪不怪地跟虎威商议着阵型,只顺口说了一句:「太保,您等会儿也要上么?」 韩朔转身回去屏风后。潋滟躺在原处没动,倒是乖巧。只是心里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算盘,定然都是要逃走的主意,让他着恼。 侧身躺在她身边,将人抱进怀里。这么久以来悬吊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能放下一些。他开口,低声道:「收起你的利爪,好生睡上一觉吧。我累了。」 潋滟从被子里抬头,看见韩朔眼下的疲惫,微微挑眉。 她一直觉得他是无坚不摧的,想不到也有疲惫的时候,这倒是稀奇。 身边的呼吸声竟然很快便平和下来,潋滟虽然累,却是睡不着的。睁眼看着韩朔,这一次才算看仔细了。 他当真是瘦了许多,下巴上也有了些青色,眉眼依旧清朗,恍惚让她觉得,她还身在韩府,身边是缠绵后的人,要拥着她入眠。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潋滟轻笑一声,微微撑起身子,将周围都打量了一圈儿。 主营帐够大,除了这一处屏风,其他地方都是一目了然。只有门一处可以出去,也必然有人守着。桌上放着的大概是些战报书信,还有一个布阵用的沙盘,没什么利器。 外头的号角声未停,韩兵也已经出战。搅乱这一池浑水的人,却在她身边安眠。 潋滟试着想坐起来,腰上却突然一紧。韩朔疲惫地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我哪儿也不去,就是想坐起来而已。」潋滟撇撇嘴。 眼神温柔了一些,韩朔重新闭上眼。将人拽回来,抱在怀里不让动了。 潋滟觉得他比以前…似乎多了许多人情味。不过身在敌营,她也无暇去想韩朔到底是怎么了。她得先好好休息,才有力气与他斗。 新都军营。 司马衷坐在主位上,静静地看着张术。 满脸胡须的人笑得坦然:「皇上不令人围剿。倒让他带了娘娘走,有些令臣意外。」 毕卓皱着眉站在一边,手臂上还缠着白布,白天一战初歇,他都不知道新都发生了什么。 「朕若不放。难不成连着沉心一起杀?」帝王声音低哑,眸子却是凌厉:「朕倒是想问先生,韩朔是如何进的新都?」 张术一笑,又开始给自己的胡须编辫子:「皇上问臣,臣也不甚清楚。」 司马衷看了他好一会儿,转身换了盔甲,掀了帘子出去。 「皇上。」毕卓连忙跟出去,拦在帝王面前:「时至半夜,您御驾亲征也不该挑这个时候。不如等到明日一早?」 司马衷绕过他,翻身上马:「朕等不及。」 或者说是害怕吧。沉心心里还有韩子狐,他害怕她就这么再度陷进去。 兵戎相见,却不见韩朔踪迹。虎威策马立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道:「太傅说累了,休息去了。您若执意要战,便我们来陪。」 帝王抬手揉了揉额角,轻笑出声。 韩朔还是一如既往没把他放在眼里,有些让人生气呢。 一夜战火未息,韩朔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怀里的人正顶着一张憔悴的脸看着外面。 这是一夜未睡着么?韩朔坐起来,低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倔强。」 终于被松开了,潋滟裹着被子愤恨地往床里头滚。一夜都被抱着,她想睡也睡不好,这人还有脸笑。 「太傅。」谢子瞻进来,带了些阳光泄进主帐。 「说吧。」韩朔穿上衣裳。走出了屏风。 「昨夜一战,我方损一万八千,敌军损一万二千。」谢子瞻看了屏风一眼,拿着手里的战报一本正经地禀告:「晋惠帝左肩中箭,其余倒是没有什么大事。」 「咚。」屏风后面好像有人滚下了床,幸而地上铺着厚毯子,应该没摔重。 韩朔沉了颜色,挥手示意谢子瞻出去,而后走到屏风后面,看着从被子里挣扎着起身的人:「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潋滟好不容易摆脱了缠着她的被子,抬头看着韩朔道:「他受伤了?」 当真又犯傻了么,怎么能自己上战场,还是半夜。这刀剑无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贵重! 韩朔没答,倒是微眯了眼,倾下身子来看着她。 第36章 潋滟下意识地往后缩。 「行啊,还知道怕我。」韩朔满意地点头:「你现在在我的营地里,命也在我的手里捏着,是不是?」 潋滟眨眨眼,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点头。 「想活命么?」他问。 废话!潋滟又点头。 韩狐狸站直身子,睨着她道:「你一向聪明,当知道人在屋檐下该怎么做。惹恼了我,没有好果子吃。」 潋滟嘴角微动,颇为愤恨地瞪着面前这人。卑鄙! 「所以从今日起,不要让我从你嘴里听见关于他的字眼。」韩朔将人抱起来,走到桌子边放下,淡淡地道:「再听见一次,在下可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来。」 潋滟磨牙,想起韩朔的手段。却也知道硬来不得。她现在实在太无助,要想活着离开,只能… 「我知道了。」盈盈一笑,潋滟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洗了脸。又将自己的发髻重新梳好。 不就是要态度好些,想骂也只在心里骂么?她这些年来,做的次数也不少。韩朔是咬着她舍不得自己的小命了,她也当真不敢去赌他舍不舍得。 她没胜算的,从来就没有。 「不过太傅您当真要留我在这里么?」潋滟笑道:「万一叫我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部署,可怎么好?」 韩朔斜她一眼,吩咐玄奴拿了早膳进来,坐在她旁边道:「你就算听见了,也离不开。又有什么关系?」 真有自信。潋滟低头吃饭,心里忍不住嘀咕,就算挖地道她也是会离开这里的! 「太傅。」裴叔夜在帐子外头道:「今日休战,对方似乎要重新部署。」 韩朔应了一声,慢悠悠地吃着东西。要不是周围的确是营帐,潋滟都要觉得他是闲在宅院里没事做的公子哥儿。 休战一日,韩朔这边也应该是要商议如何对战的。潋滟埋头吃饭,心里有了计较。 晋惠帝三十七年夏,韩军与新都之军对峙,开始了绵长的攻城之战。此一战将定天下归属,双方都倾尽全力。 作为战俘,潋滟很自觉地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裙,梳着丫鬟的发髻,算作韩朔的侍女。 营地里秦阳裴叔夜等人她都认识,平日相处也不难。但是其余的将领她不熟悉,便难免听见些污言秽语。韩朔一意孤行令万人命丧为的是她,那她自然就要担住这骂名。 不过她对名声一类的事情,早已看得比白水还淡。日子是要自己过的,谣言止于智者,骂她的人越多,她就越是怜悯地看着韩朔。 瞧瞧你的人都蠢成了什么样子。 韩朔与裴叔夜商议了半日的事,下午便骑马带她出去。路过一处营帐的时候恰好又听见了有人非议: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妲己亡商,褒姒灭周。太傅如此偏宠这位贵妃娘娘,会不会…」 「你说什么呢。太傅睿智,怎么会为儿女情长所羁绊?不过是借着贵妃的名头跟新都城里的那位叫板罢了。那位娘娘,就是个点缀。」 这人挺聪明的啊,潋滟听得点头。 韩朔黑了脸,里头的人还在继续说:「那位娘娘生得貌美。也不怪大家都要争抢。只是自古红颜薄命,我看呐,她也没什么好下场。」 「也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祭了哪方的旗。太傅毕竟是成大事之人。」 韩朔动身想要下马,潋滟一把拉住了他。轻笑一声:「太傅这是被人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么?我身上的罪孽已经够多了,用不着您再来加。」 说罢,伸脚踹了踹马肚子。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撒蹄子就往前继续跑。 韩朔看着前头的路。不说话。他们没走太远,只是在军营附近散心。潋滟猜不准身后的人现在是什么心思,也没敢妄动。 「我不会拿你祭旗。」许久之后,有人闷声说了一句。 潋滟挑眉,扭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若说以前的韩朔是聪明得让她猜不透。现在的这人就是傻得让她想不通了。事到如今说这些话,有意思么? 「太傅要是真为我好,该放我回去。」潋滟淡淡地道:「我是楚家人,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我的爹爹大哥都在对面,若有一朝你胜了,我必然是要随他们去的。你留我在这里,军心不稳,又没有什么好处,何必呢?」 韩朔轻笑:「楚家人?家人当真那么重要么?更何况是没怎么把你当家人的家人。」 潋滟一怔,继而有些恼:「你没人性就罢了,作何要看轻他人的亲情?爹爹养我长大,哥哥疼我爱我,怎么就不是把我当家人?」 「这样便是家人?」韩朔冷笑:「你告诉我,若是你爹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情,是会领军来杀了我,还是先带着你去跟皇帝请罪,而后杀了你?」 第37章 马停在草地上,低头去吃草。周围一片安静,只马背上一处气氛凝重。 潋滟很不喜欢这假设,更不想去猜爹爹到底会怎么做。韩朔是个冷血冷情的人。她不要被他影响。 「不敢说是不是?」韩朔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似笑非笑地道:「你怕是也知道,你比不得楚家的名声重要吧?」 潋滟心里一紧,反手就要打他,却被他挡住了,而后拉过她的手,十指相扣。 脸上气得通红,却挣扎不开,她当真是生气了,手肘往后一顶。恼怒地道:「随你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不认亲人。你当我是你这样的禽兽?亲生父亲可以不要,亲生哥哥也可以陷害?」 若不是他这么残暴,逆了韩家,他们现在也不会是势不两立了。 韩朔眼神一凉,抱着怀里的人,冷哼着道:「亲生父亲?逼死我母亲的禽兽,可以称作父亲么?亲生哥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若是当年被斩首的是我,你可还会骂韩天麟是禽兽?」 潋滟顿了动作,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一直以来,你都觉得我做的是错的么?」韩朔笑得不进眼底,侧头看着远处的树木山丘。 「十岁那年,我方才同你和明媚玩耍得尽兴,一回院子,推门进去便看见她吊死在了房梁上。那时候我在想什么,你知道么?」 潋滟抿唇。韩夫人自尽一事她知道,但是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后来去韩家吊唁,还给她的灵位磕了头。 说起来也是,韩朔似乎从那天开始,就更少笑了。 他靠着她的肩膀,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声音缓慢:「我想的是,她想要的东西,生前没能得到,死了我会替她完成的。女人啊,愚蠢又容易满足。她守着那冰冷的宅子多年,要的不过就是韩永能回头。可惜了,等到死都没有等来他。」 韩永是韩朔之父,也曾是忠心为国之人。只是行为风流,与韩夫人少年夫妻,后来却形同陌路,鲜少去陪伴她。韩夫人是个温柔的女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把韩朔养大。之后便去了。 潋滟不曾想过,韩朔那些有逆伦常之举,都是为这个。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那么有情温柔的一个人。 「东院西院的姨娘,加起来怕是不比后宫的妃嫔少。我很不明白。曾给人许下过一生相伴的诺言,又怎么能在半路离开,还活得那么自在。」韩朔轻笑,捻起潋滟的发丝:「所以我将他最宝贝的儿子送下了牢狱,知道韩天麟死讯的时候。那老头子终于也去了。我将他的骨灰与那笨女人的放在一处,留在了情缘山。」 「对了,你一定很关心你的天麟哥哥,想知道我为什么害他?」他低声道:「你的天麟哥哥对你最温柔了,会给你买豆沙包对不对?看起来你就像他的亲妹妹。可惜啊,我这亲弟弟没那么好的命,他对我可是半分不会留情。母亲去世,我守灵的那个晚上,就差点被他给杀了呢。」 潋滟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撒谎!」 天麟哥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不信么?」韩朔嗤笑:「这个倒是可以问韩府的管家。是他当时救了我。」 太傅之位只有一个,他与韩天麟皆是有能力胜任之人。龙虎相斗,难免都有一伤。韩天麟不曾拿他当过弟弟,他作何要傻傻地把人家当哥哥看? 潋滟咬唇,心尖都颤抖起来。她突然不想再听韩朔说下去了,身后的人却好像要跟她对着干似的,接着道:「然后还有我退掉你婚事的事情吧,你也一直怨恨了我这么多年。我告诉过你是你爹爹从中作梗,你也没信过,没去问过你爹,是不是?」 她问了爹爹也不会说,潋滟打断他,语气僵硬地道:「婚事不成,是你我无缘。就算是爹爹从中作梗,如今也证明了爹爹是对的。当初我若真嫁给了你。现在怕是更加无法自处。 韩朔张嘴咬了咬她的肩膀,颇有些恼:「若你我当初婚事成了,现在我也不必担心留不住你。」 潋滟听得心里一颤,还是翻了个白眼。正想嘲讽他两句,手上却突然被套了东西。 她低头看过去,神色一僵。 红色的绳结,有些旧了,结扣的地方有一点儿线头。 这是他亲手给她戴上过,她又亲手丢掉了的东西。 「赠子红鸾绳,与子一生好。」韩朔闷闷地念了一句,左手从她身前绕过,扣住她戴着红鸾绳的右手。 「东西我找回来了,虽然你不见得会在意,但是戴着吧,别再丢了。姻缘庙门口的水太冷了。」 她脑子里有些空白。 「我不会水,小时候你就该知道。当时你救起我的时候,我问你名字,你没有答我就被奶娘发现了。」韩朔微微阖起眼,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僵硬,笑着试探道:「真可惜。」 第38章 好端端的。说小时候的事情做什么?潋滟暗骂他一声卑鄙,却撇撇嘴,答道:「早知道救起来的会是你这么个妖孽,当初就该让你淹死。」 身后的气息陡然灼热,潋滟没敢回头,想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便将手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时候不早了,回去吧。晚上他们又该来找你了。」 「潋滟。」韩朔觉得自己嗓子有些干涩。 「不用再说了。」潋滟云淡风轻地看他一眼:「还追究当年的事情做什么?晚了吧?太傅若是这才想起要报救命之恩,不如自刎了把命还我。」 她没察觉到他眼里的情绪,当年救命一事引发了怎样的误会她都全然不知。只当今日是韩朔一时兴起,要追忆过去了。 虽然也知道了不少事,但是于他于她,都不能有什么改变了吧。攻城之战将起,她得寻机会回去。至少替皇帝守住新都。 一阵风吹过,太阳又从云层后探出了头,晒得人昏昏欲睡。潋滟干脆缩回他怀里,闭目养神。 韩朔沉思了许久,调转马头回营。 有些误会,解开了又如何。没有时间给他们来后悔莫及,他们的路,从来是在前头,没有丝毫后退的可能。 「太傅,明日之战,您看……」裴叔夜拿着地图跟韩朔一阵嘀咕,说了半天抬头,才发现旁边的人似乎心不在焉。 「太傅?」 韩朔回过神,拧眉看着裴叔夜手里的东西,沉声道:「四日小战,耗其心力,方迎大战。这样的部署力道未免轻了。顿丘都攻不下,还如何攻新都?带五万人吧,明日让谢子瞻带兵,谢戎虎威从旁佐之。」 裴叔夜轻笑一声:「还以为您没听,如此,我便吩咐下去了。」 韩朔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裴叔夜掀帘而出,主帐里便又只剩下他和潋滟。 白日的话似乎对那丫头一点影响都没有,潋滟坐在桌边,很是自在地吃点心。他亦无话,转身回到矮桌边去看布局。 四日小战。方迎大战。韩朔这是要在五天之后竭力冲破顿丘么?潋滟脸上没动静,心里却很是担忧。五日时间太短,新都的准备都不一定完全。不知道帝王和毕卓能不能抵得住。若是要退而守城,新都则危矣。 目光扫过那边坐着的人,他手边放着的是韩军所有的部署和战报。她从来没表现过有兴趣,他也就当真没有防备。 大抵是觉得,她区区女子,不可能逃得出这层层重兵守着的地方吧。 想了想,潋滟脸上带了笑。捏了一块芙蓉糕走到韩朔身边去。 「你晚膳都没有用多少。」香气从旁边飘过来,不知是点心的,还是她的。 韩朔挑眉,抬眼就看见面前这人别别扭扭地将芙蓉糕递到他的唇边。 张口很自然地咬下,他脸上的表情晴朗了一些。放下手里的东西,打趣地道:「你这是想通了要讨好我了?」 潋滟轻咳一声,嘟囔道:「惹怒你对我又没好处。」 「识时务者为俊杰。」韩朔笑了,站起来欺身凑到她面前去,看着她想躲又强忍着的模样。心情格外地好。 「我的确是饿了,不过比起点心,韩某更想吃些其他的。」他伸了舌头轻舔嘴唇,分外魅惑地看着潋滟道:「不知你…能不能也送到韩某嘴边?」 潋滟脸上一红,心里默默骂了流氓一百遍,方才算镇定地回视他:「晚上东西还是不要吃太多为好,会撑死。」 韩朔没忍住,笑出了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明明是下流。」潋滟嘀咕出了声,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去,很是像小女儿的娇嗔。 韩朔拉过她,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似笑非笑地道:「娘娘明鉴,臣从来只风流,不下流。」 恍惚记得,这句话在什么地方听过。潋滟迷茫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神:「难得你还会称臣。」 渡河之后,大晋隔河而治,晋惠帝不承认洛阳一切官职。韩朔一方为避篡位之名,也是不再承认晋惠帝了的。他一直自称「我」。怎么又称了臣? 韩朔好似不怎么在意,放开她又坐了回去,淡淡地道:「随意说的一句话,你不必在意。」 潋滟摊手,她做什么要在意他说了什么? 站在旁边看了几眼沙盘上的布局,潋滟自然地回去床边,打了个呵欠,像是要睡了的模样。 「先别更衣。」韩朔的声音传过来,潋滟坐在床上,笑道:「我习惯和衣而睡。自然不会更衣。」 天色晚了,总是要就寝的,潋滟不会傻到觉得韩朔会像昨晚那么老实。正有些头疼该怎么避开那种事,哪里又会傻傻凑上去? 屏风外头的人好像走到帐子门口去吩咐了句什么,没一会儿华启就背着药箱子进来了。 第39章 潋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没生病。」 「不要说没用的话,手伸出来。」韩朔坐在床边,将华启的诊脉丝线绕在她的手腕上。 潋滟撇撇嘴,随他折腾了,最好折腾个什么毛病出来,告诉他不能同房。 华启诊了一会儿便转身去写方子,密密麻麻一大串儿,拿出去煎药了。整个过程都没敢抬头和潋滟说句话。 怎么了这是?潋滟摸摸自己的脸,她不是很可怕的吧?华启以前帮过她,她还以为不用这么生分。 韩朔没给她解释什么,转身跟着华启出去了。潋滟立起耳朵,听见他同门口的人吩咐,看住她,他片刻即回。 眼眸亮了,她看着他出去,连忙兔子似的蹿下床,鞋也没顾着穿,蹦到韩朔的桌子边拿起最上面的战报便看。 一边看一边注意着外头的动静。看了三册还不见人回来,她也不敢多看了,蹑手蹑脚走回去,缩回被子里。 下一刻,韩朔就端了药进来了,没声没响的,吓得潋滟心口直跳。 还好她没贪多。 「把药喝了。」一碗药递到面前,还冒着热气。潋滟眨眨眼,看着他问: 「这什么药?」 韩朔别开头,闷闷地道:「不用问太多,喝了就是。」 潋滟皱了皱鼻子:「闻着就苦,你还不告诉我是什么,要是毒药怎么办?」 韩朔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一咬牙,干脆自己喝了一小口,然后递到她面前去:「没有毒。」 潋滟傻了,接过碗来,没有再折腾。把药给喝了。韩朔向来最怕苦药啊,这样的东西都给她尝,那一定是没毒的了。 嘴里含了蜜饯,她躺下去,一双眼睛还是看向他。带着些戒备。 韩朔轻哼了一声,很是嫌弃她的模样,转头去看战报了。 有不吃腥改吃素的狐狸么?潋滟是不信的,所以闭着眼睛一直没睡着。 帐子里只有竹简翻动的声音,过了许久,久到她都有些困意了,帐子里的灯才熄了。身后有人褪了外袍,躺进了被子里。手从她的腰间穿过,依旧将她抱在了怀里。 潋滟身子有些僵硬,韩朔不由地叹了口气:「怎么还没睡着?」 天干物燥。防火防盗防大尾巴狼,能睡得着么?潋滟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 「我不会动你,把心塞回去放着吧。」韩朔微微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不过你要是同昨晚一样一夜不睡,韩某就不敢保证了。」 潋滟软了,乖乖地闭上眼睛,身体放松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韩朔好歹是说话算话的。 这一觉睡得很好,早上起来的时候,韩朔已经出去了。 潋滟被一个丫鬟服侍着起身,那丫鬟看也没看她一眼,替她梳妆好了便离开了,真是够谨慎。 潋滟左右看看,还是蹭去了书案边,翻着战报看了看。又仔细瞧了瞧沙盘上的部署。 韩朔兵多将广,呈弧形包围了新都。顿丘一破,两翼上的军队便都会跟着往新都而去。 若是在新都郊外再给他摆上一道… 「检查了方能进去。」门口的守卫像是拦住了什么人。 潋滟飞快地跑回床边,心跳得厉害。当贼真是不容易,多来这么几回她定是要被吓死。 「连华启都查,韩朔这是疯了么?」秦阳同华启一起进来,带着一股子药味飘到潋滟跟前:「瞧瞧他都把你宝贝成了什么样子。」 潋滟首先看向的是他手里的药,嘴角抽了抽,接着看向秦阳的脸:「你怎么来了?」 秦阳颇为着恼地道:「子狐去观战了,就把我抓来当煎药丫鬟,当真是大材小用!」 潋滟挑眉,跟着点头:「是啊,你怎么着也得当个煎药小厮。」 没见过男人把自己比作丫鬟的。 秦阳黑着脸道:「我不跟你们玩嘴皮子,你们一个两个就会欺负人。赶紧喝了这东西,爷手都酸了。」 潋滟接过药碗,犹豫了一下,看向华启:「我能问这是什么药么?」 华启一脸正经地摇头:「主子曰,不可说。」 撇嘴将一碗药喝下去,身子觉得暖暖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害她的药。潋滟就放心了。 接下来几天天天都会喝这个东西,有时候是韩朔亲自端来,韩朔不在的时候便是秦阳代劳。夜晚他都挨着她睡,却没越矩半分。 过了几天她终于没忍住问他:「这到底是什么?」 韩朔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在潋滟快放弃等待的时候才道:「华启说你底子差了,那些都是补身子的。」 补身子?补什么身子?潋滟仔细一想,眉头皱了皱,不说话了。 第40章 他原来还记得? 那无辜殒命的孩子,她原以为他反应过来,也是该算在她头上的呢。怎么现在。反而补偿起她来了。 这样温柔的韩子狐啊,是她曾经多么渴望的。可惜天意弄人,她爱的时候得不到,等终于就在眼前的时候,她却没力气爱了。 潋滟闭上眼。努力去想在韩朔桌上看见的东西,将脑海里那人笑着的样子,一点点挤出去。 被子下交叠的一双手上都套着红鸾绳,然而那心却不知已经隔了几重山水。 第四日,潋滟老实地喝下药,华启再度诊脉,脸色好看了不少,不过到底还是没同她说话,而是拉了韩朔出去嘀咕。 明日破晓之时,韩朔大军将发,最后一次大举进攻顿丘。 好几日的和平相处,也终于要在这个时候画上句号了。潋滟怔忪地看着门口进来的人,有些走神。 「在想什么?」韩朔轻声问。 「你……」潋滟喃喃开口。 韩朔闻言,笑得风流倜傥:「想我?」 「不是。」潋滟回神,一点情面也不留地道:「我是想问,你可愿出去走走?今日外面的晚霞似乎还不错。」 韩朔侧头看了看外面,穿着绿色底衣黑色铠甲的士兵们正在搬运明日所需之物。霞光很美,但却带了些血色。明日怕是免不了血流成河,白骨盈山了。 「好。」他应下,牵着她的手走出去。 四周的人来往匆忙,他同她倒是走得悠闲。秦阳在远处看着,免不得又要呸一声:「此番浓情蜜意,当真是刺激咱们这些孤家寡人!」 谢子瞻笑道:「太保早有家室,何以称得孤家寡人?」 秦阳脸色一僵,继而嘀咕道:「不在身边陪着,有什么用。」 那头潋滟同韩朔已经走了老远,潋滟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韩朔则是任由前头的人拉着他,自己慢慢抬头看天。 他们从营地中心走到了边缘,潋滟笑吟吟地看着晚霞,道:「平地上看起来,没想到也不错。」 韩朔弯着唇。身上的气息很是柔和,想来不知是她哪个举动取悦了这位大爷,他心情不错。 潋滟心里有事,正紧张呢,看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就笑眯眯地加上一句:「虽然没有望月崖上美,但到底也是晚霞。」 「望月崖?」这名字好熟悉。 「嗯,上次宁瑾带我去过,风景如画。」潋滟笑得恶劣。‘ 韩朔的脸色暗了不少,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韩某有没有提醒过你,不要让我再从你嘴里听见与他相关的字?」 晚霞?他带了她看晚霞,让她念念不忘了,所以今天她才想起要同他出来?楚潋滟这一张嘴当真是不会饶人,连给他一点希望也不肯。非要把他的愉悦全部掐灭。 他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糟糕,忘记他说的那话了。潋滟讨好地笑了笑:「请太傅务必装作没有听见方才的话。 「晚了。」韩朔脸上笑意尽敛,板着一张脸看着她,渐渐的,怒意堆积。 潋滟有些害怕地退后一步,却被他抓住胳膊扛上了肩。 「喂!」 「娘娘是不是想反复跟韩某强调,你是晋惠帝的人?」韩朔冷冷地问。 头朝下的姿势怎么都有些难受,潋滟拍打着韩朔的背,怒道:「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韩朔转身便往主帐走,薄唇紧抿,颇为不悦。 于是秦阳等人就看着这俩和和气气地出去,没一会儿潋滟就被韩朔怒气冲冲地扛了回来。 「怎么了这是?」秦阳张大嘴看着。 「很明显,太傅生气了。」谢子瞻道:「能让他这么喜怒形于色,贵妃娘娘真乃奇女子也。」 奇女子被丢在了床上。 韩朔伸手将自己的衣襟扯开,眸子里压着火,欺身将床上想跑的人给压得死死的。 「你干什么?」潋滟有些慌,手抵在他胸前,却被他的肌肤烫得收了回来。 「娘娘的身子该好得差不多了。」韩朔笑了笑,眼里却冰冰凉凉的,睨着她。像狐狸看着笼子里的鸡:「韩某还是比较喜欢,娘娘身上都是我的味道。」 她跟了司马衷,这事实让他很着恼很着恼。他爱干净,更不喜欢他的东西被染指半分。换作其他,他不用这么介意,丢掉就好了。 可惜是她,想丢也丢不掉的玩意儿,没心没肺还要惹他生气的东西。他把心掏出来,她现在也是不稀罕,那么他就只有让她好好记着。他才是她的男人! 外袍被扯开,潋滟抓着韩朔的手想咬他,却被他左手抓过双手,一起固定在头上。想踢他,却被他的腿压得死死的。 完全逃不了了。 第41章 潋滟脸上终于流露出厌恶,她厌恶床事,尤其是与韩子狐的。忍着这么多年,她头一回这么毫不掩饰自己厌恶的情绪。 没有情爱的交欢,就像禽兽一样,她不喜欢,很不喜欢。身子跟着僵硬,眼睛也红了。 韩子狐这变态,为何分明不喜欢她,未把她放在心里过,却偏要与她做这样的事?他不觉得身体与心不统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么? 韩朔低头便对上潋滟的眼神,动作一顿,眼眸也黯淡了不少:「你就这样讨厌我么?」 潋滟使劲儿点头。 身上的人低笑一声,垂下眼眸,让人看不见情绪。 「可惜了大好的花好月圆夜,娘娘即使是厌恶,韩某也不想放手。」 他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潋滟毫不留情地想咬,却被他捏住了下颔,动弹不得。他的唇舌温柔地卷着她,慢慢地抚平她的暴躁,一点一点从牙齿上扫过,最后吸吮着她的舌头,霸道地吞咬。 潋滟微喘,死死瞪着这人,忽觉腰上一松,他的手已经划开腰带,从她的中衣里伸进去,抚上她发热的肌肤。 「不……」呼吸都温热起来,潋滟惊恐地看着韩朔。后者却比平时都要温柔得多,不急着攻城略地,倒是一点点把她拆开,慢慢吞咽进肚子里。 「你…我委身过他人,你不觉得恶心么?」潋滟侧头。咬牙吐出这么句话。 韩朔不是向来最容不得别人碰他的东西? 「我不会觉得你恶心。」韩朔的手温柔地从她的腰侧滑到小腹,冰凉的指尖让潋滟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只会亲手替你洗干净。」 幽深的眸子里燃着火,韩朔低喘着俯到她耳边,咬着她的耳垂慢慢舔弄:「他碰过你哪里?」 耳垂一疼,潋滟恼怒地道:「你禽兽!」 「韩某只对娘娘禽兽。」韩朔笑了一声。湿润的舌头伸进潋滟的耳廓。 「……」差点呻吟出声,潋滟咬着唇,愤恨地闭上眼。 逃不掉就不用逃了,现在是黄昏,她能不能将这人,留在床上直到黎明? 衣衫慢慢滑落,如玉一般的肌肤裸露在空气里。那上头多多少少还有些疤痕未消,韩朔看着,低叹一声,就着疤痕一点点吻下去。 「韩…韩朔。」 「再说话我就吻你。」 「……」潋滟傻傻地闭了嘴。随即发现不对,不吻嘴,其他地方难道不是一样么? 「你太重了!压得我难受!」她低吼了一句。 身上传来一阵轻笑,韩朔的脸伸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原来娘娘喜欢上面?早说就是。」 身子一翻,潋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架在了他身上。韩朔好整以暇地伸手垫在脑后,笑得格外妖孽:「你自己来?」 潋滟伸手就要去掐他,却叫他飞快地抓住,接着捏上她纤细的腰,往上一抬,对准了他的灼热,慢慢坐下去。 她身下已经很湿,但许久未经房事,这样的姿势让她疼得厉害,一张小脸惨白惨白。 韩朔刚进去一点就发觉了不对。顿了一会儿,翻身将她放在枕头间,眼神灼灼地看着她:「你……」 身下忍不住试探似的往她身子里探了探,看见潋滟皱起的眉,他突然笑了出来。 潋滟抓着他的肩膀,双眸紧闭,脸上一片绯红。 瞒不过去啊,这样紧致的身子,哪里像经常有房事的人。 「真是让人恼不得,恨不得。」韩朔动作温柔了起来,手撑在潋滟耳侧,声音呢喃:「你又骗我。」 潋滟将脸侧过去,装死。 她没有属于过别人,一直只是他的。这个念头让韩朔觉得很高兴,非常高兴,整个人都开心得微微颤抖。温柔地抱住她,慢慢替她舒缓了疼痛,在她脖颈间啃噬出点点猩红,慢慢地将她与自己合为一体。 潋滟呼吸有些沉,急喘几声。却不肯发出声音。她那一双凤眸里含了情欲,桃花染雾,格外迷人。韩朔看得受不住,伸头吻了上去。 「我爱你。」恍惚间她听见这么一句话,浑身一怔,看向韩朔。 是幻听了么?身上的人像从来没开过口一样,只一点点地要扯她入欲海的漩涡。 潋滟嗤笑一声,随即被他的动作弄得低声喊了出来。韩朔直直地看着她,眼里的东西像是要把她溺死。 渐渐地,潋滟就无法想太多了。只能随着他的动作婉转低吟,引得身上的人更加激动。 主帐里的烛火是自己燃尽的,没有人敢来换。潋滟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身边的人又将她抱了过去,吻住她的唇。 「不…不要了。」潋滟困倦地推开他。韩朔却双眼晶亮地笑:「我要。」 第42章 他没弄疼她,却是叫她浑身都没有力气了。潋滟悲哀地想,这个样子明天还能跑路么? 睁开眼扫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将近黎明了。 咬咬牙,她豁出去了,长腿一伸,再度缠上韩朔的腰。 「嘶——」韩朔轻笑一声:「终于肯主动了么?」 潋滟打着呵欠,懒懒地看他一眼:「我走一步,太傅可得走接下来的许多步,因为我实在没力气了。」 带着鼻音的娇嗔,听得人心都软了。韩朔笑着将她拥入怀里,慢慢吻着,挑逗着。 情意正浓的时候,秦阳不怕死的声音却在外面响起:「太傅,三军已整,您该起来了!」 床上一双人影都是一僵,韩朔停了动作,颇为温柔地道:「冲轩,我一直以为你是没长眼睛,原来你连耳朵也没长。」 真是挑好了时候来打断他! 秦阳无辜地掏掏耳朵,他哪里没长了?回头看一眼身后,谢戎虎威等人都已经整装待发,要不是他们集体推他过来,当他愿意来叫他起床么? 「黎明是进攻的最好时候,太傅您要是再晚起,可要错过时候了。」秦太保苦口婆心地道:「鸳鸯帐可以回来再享。」 一个枕头丢出来,咚地砸在他的脚边。秦阳闪得飞快,看着把地砸出一个坑来的玉枕,垮了脸道:「真打中脑袋,会死人的。」 韩朔揉揉眉心。强压下情欲,无奈地想起身。旁边的妖精却突然勾住他,眯着眼睛伸手,探进了他下身。 飞快地捏着潋滟的手腕,韩朔眼眸颜色深了:「你这是要勾引我?」 潋滟笑得满是奸诈:「难得勾引你一回。瞧瞧,这样上战场,不会出事么?」 纤纤玉手捏着他的欲望,韩朔倒吸一口冷气,咬牙道:「这可是你招我的。」 「太傅?」秦阳还打算再喊。里头却传出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吓得他倒退三步,一溜烟跑到裴叔夜身后去。 「太岳,我叫不起他了。不,今天没人能叫得起他。咱们还是先发兵把。主帅不在也没事,你们几个加起来恰好可以顶了他。」 裴叔夜扫他一眼,眼神复杂地看向主营帐。太傅动起情来,也是很可怕的啊。 今日乃大军压顿丘之日,谢戎等人也不敢耽误。即刻挥兵先走。 上了战场才发现,嘿,晋惠帝也不见了。有探子来报,说他退回了新都。 是知道顿丘要不保了么?裴叔夜笑道:「他倒是看得清形势,可惜了,还以为能活捉帝王呢。」 两军交战,新都之兵顽抗,韩军主帅不在,对面却有毕卓压军心,谢戎一方一时竟也没能占上风。 「果真是红颜误国。」韩朔从床上翻起来,打水替潋滟擦了身子,嘴角的笑意很是满足,却叹息道:「明儿怕就要有人参你一本,叫我快些处决了你。」 潋滟慵懒一笑,像是累极了,翻身就睡了过去。韩朔换了戎装,带上头盔出去。门口的人齐声问了礼,那铠甲之声便远了。 听得没了动静,床上的人才翻身起来,走到书案边。将重要的情报都记在了心里。而后换好衣裳整理一番,等那丫鬟端早点进来。 主营帐外面的两个人听了一夜的销魂曲,比里面的两个人还累,今日站岗也就有些心不在焉。嗨,昨晚折腾了整整一晚,难不成今天还有力气跑么?太傅太在意这女人了,担心过了头。区区女子,能做什么? 送饭的丫鬟进去了,守卫们打着呵欠没盘查。过了一会儿她便出来,收拾了碗筷回杂事营去洗。 今天是很平凡的一天。除了韩军即将攻下顿丘这一喜事,其余的没什么特别。 沉思的丫鬟低着头去了杂事营,过了一会儿便随着供给军资的车队离开了军营。 韩朔上了战场,心情似乎很不错,一路斩杀到了毕卓面前,挑开他砍向谢戎的刀,笑眯眯地道:「毕将军,好久不见。」 毕卓眼眸一沉,冷哼一声便朝他砍了过来:「叛国之贼!」 「好大的火气。」韩朔笑着同他对战,谢戎自觉地退到了一边去。 「这是气我叛国,还是气我拐走了你们娘娘?」 毕卓咬牙,一刀砍在韩朔的剑上,几乎要溅出火花。 「你知不知道你要害死她了?」他怒道:「娘娘以后怕是再也回不得新都,她心心念念要守护的天下,竟是你来亲手毁了!」 韩朔一愣,继而笑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再放她回去。」 以楚啸天的性子,潋滟现在回去,怕是要被活活打死。即便不是她的错,但是停留敌营五天,楚啸天不会放心的。 「混账!」毕卓发了狠,策马与韩朔拼杀。这一处陡然杀气四溢,周围的小卒都纷纷退让。 第43章 「我混账?」韩朔笑吟吟地道:「同曾为臣,韩某喜欢一个人,光明正大去抢,毕将军同样喜欢那个人,却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受难么?和韩某相比,将军觉得自己是好人么?」 毕卓抿唇,手下动作不停,不理韩朔的话,径直指挥身后的士兵:「左翼补上!」 韩朔策马回走,退回一边,看着顿丘这顽守的形势,打了个呵欠。 他不该来的,司马衷都不在,还不如回去和潋滟再温存一会儿。 想起她今日的主动。韩朔微微笑了笑。那丫头到底心里还是有他的吧,只是不肯承认,不肯再沦陷一次。 他应该再努力一些。 顿丘之战,毕卓凭借八万人,抵抗了韩军二十万人一日之久。堪称史上之战中光彩的一笔。然而黄昏之时,顿丘终于还是失守。毕卓率领五万余兵,退守新都。 真正的攻城之战,要开始了。 韩军拔营,前往顿丘驻扎。韩朔心情不错地回去。掀开主帐的帘子,却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 「潋滟?」他一惊,上前去将人翻过来,却分明是他派来伺候她的丫鬟。 手指尖一阵冰冷,凉意浸透四肢百阖。韩朔深吸了几口气,转身出去抓住门口的人,轻声道:「我不是让你们好好盘查进出的人么?」 守卫惊恐地看着韩朔:「是。」 「那里面的人哪里去了?」韩朔怒极反笑,一把扯着人摔在地上:「哪里去了?啊?」 裴叔夜远远看着动静,连忙走过来问:「怎么了?」 韩朔推开他,上马就往外走。一阵灰尘扬起。他奔的竟是新都的方向。 「太傅!」谢戎吓了一跳,忙策马去拦:「现在还不能往那边走,一靠近就会被射杀的。」 韩朔捏着缰绳,浑身气息冰冷。他也知道不可以去,只是身体不受脑袋控制地就想把人追回来。 他到底是低估了她,怎么能忘记了狡猾如楚潋滟,总是有办法离开的。他如何没有想过,她那么恨他,怎么就突然愿意曲意逢迎。一向聪明的人,怎么总是被她耍得团团转? 身边的士兵都抬头看着他,看着他这个他们用命跟随的男人。 还要为她再任性一次么?韩朔苦笑,他输不起了。身上担着这么多的人命,他不可能只想着她一个人。 走得这么顺利,这么毫不犹豫,想来也是谋划已久吧。韩朔心口冰凉。翻身下马,也不牵马了,慢慢走回营地里去。 当真是半分情意也不留,楚潋滟啊,你可知道这一别,以后再见,便都是敌对了? 怀里的温情,终究是半分都不再剩下。 「子狐…」秦阳担忧地看着他。 韩朔走回主营帐,后面跟了一群人。 「你们都过来。」他淡淡地开口,将沙盘上的标示都拿下来:「重新布局吧,这里的东西,那丫头定然都知道了。」 裴叔夜一惊:「连战报也看了么?」 韩朔想了想,笑道:「换作是你,你会不看?」 裴叔夜沉思。 「罢了,来吧。」韩朔抛开心里的情绪,瞬间又恢复成了冷静自持的韩子狐:「明早之前,一定要重新布置完毕。」 心里空了一个洞,不停地有风灌进去。韩朔越说越冷静,等安排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看着沙盘上的新都。凉凉地插上了小小的韩军旗帜。 这是最后一次这么纵容你了,潋滟。 潋滟偷了马,一路跑回新都,气喘吁吁地还没来得及叫门,就差点被城墙上飞下来的箭射中。 楚啸天亲自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下面的人,脸色沉得难看:「靠近城门之人,格杀勿论。」 潋滟抬头,看着自家爹爹冰凉的脸,勉强笑了笑道:「我没有叛国。」 楚将军低头看着她。隔得远了,眼里的东西让潋滟看不清楚,但是大热天的,她觉得很冷。 「你回来,怕是也只有让老夫带着你去请罪的。」许久。他亲自拿了弓箭过来,慢慢引弓,对着下面的潋滟:「皇上对你心软,老夫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成为亡国祸水。」 锋利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光,潋滟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寂静无声。 「楚家从来不出祸国之人,你与敌军纠缠不清,新都自然不会有能容你之地。」弓引得满了,箭似乎随时都会朝她射过来。 潋滟呆呆地看着,鼻尖有点酸。她的亲爹爹,竟然真的要亲手杀了她。 闭上眼,她什么也不想去想了。要杀,便杀吧。她当真想知道,爹爹是不是真的下得了这个手? 羽箭破空之声传来,她身上却没有感觉到痛。红着眼睛抬头看去,却是解雨臣捏着爹爹的手,将箭推偏了地方。 「虎毒尚且不食子,恕在下直言,将军当真是精忠报国地可怕。」解雨臣甩开楚啸天的手,冷冷地朝旁边的人道:「开城门!」 第44章 楚啸天身子晃了晃,回过神来看了下面的潋滟一眼,继而恼怒地道:「不可开!」 「城门岂可随意开之?」楚啸天瞪着守城军:「不准开!」 烈日炎炎,潋滟一路跑过来已经是大汗淋漓,现在还进不去。虽然恼不得自家爹爹,不过心里到底是有些委屈的。 解雨臣咬牙,转身就往城楼下面走,亲自去开城门。 「解雨臣,你要是敢迎她进城,老夫连你一起杀!」楚啸天怒喝一声,扯了箭搭上弓。 「反正都死过一次了,我怕什么?」解雨臣打开城门,朝烈日下立在马上的人伸出了手:「回来吧。」 潋滟一怔,慢慢下了马,吸吸鼻子就朝他跑过去。 「大哥…」扑在解雨臣怀里轻轻喊了一声,潋滟喉咙有些哽咽,蹭了几蹭。 「回来就好。」解雨臣低声道:「去见见皇上吧。他受伤了。」 潋滟点头,放开他跟着他走,楚啸天却下来,挡了他们去路。 「爹爹。」潋滟看着他,低声道:「女儿在韩营五日。也得到了不少情报。您就算是想立刻杀了我,也忍着等我将那些东西物尽其用了再说,可好?」 楚啸天一愣,看着潋滟好了不少的脸色,心里无奈地叹息一声。丢了弓箭,冷冷地道:「跟老夫来。」 新都里的百姓虽然被战事连累,不得出城,然而日子却还是要过的。宫里封锁了消息,没有人知道贵妃娘娘被掳走。也没人知道今日回来的是谁。 楚啸天带着潋滟去了议事殿,皇帝正坐在椅子上走神,身上披着披风,神色憔悴。 「老臣携罪女,向皇上请罪。」他一进去就跪下了。把旁边的赵太尉和毕卓都吓了一跳。 司马衷眼眸慢慢亮起来,坐直身子看向门口。 潋滟踏进门,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咬着唇看着地上跪着的爹爹,上前跟着跪下:「罪妾给皇上请安。」 上面没有动静,潋滟心里也难免忐忑。帝王不傻,自然不会再如同以前那样包容她与韩朔的事情了吧?虽然她是被掳走的,但到底是与韩朔在一起了五日,他心里怕是也有气。 「楚将军起来吧。」许久之后,帝王才开口:「你们都先退下。罪与不罪,稍后再论。」 「皇上。」楚啸天皱眉,咬牙道:「皇上切不可再纵容娘娘,罪便当罚。否则法度不立,何以正朝纲?」 毕卓皱眉:「将军此话严重了,护娘娘不利,是禁军的责任,如何能算娘娘的罪过?况且娘娘能平安归来,已经是喜事,怎么反而要罚?」 赵太尉沉思,旁观不语。 司马衷静静地看着下面跪着的人,脑海里浮现的竟是他们以前在一起发生的事情。轻咳两声。他觉得自己当真是……最近总是会想起从前的事情来。 「老臣觉得,自己教子教女,从来无方。」楚啸天板着脸,拱手道:「臣愿意领罚,不管皇上是否怪罪娘娘,臣都应该承担全部的责任。」 潋滟一愣,旁边的解雨臣也挑眉。 帝王回过神,笑道:「朕都说了国丈无罪,爱妃也无罪,人回来了就好。」 毕卓微微一笑。拱手道:「臣等先告退了。」 赵太尉走过去将楚啸天扶起来,拉着他往外走。解雨臣看了潋滟一眼,也跟着出去了。远远地跟在后面,还能听见赵太尉的叹息声: 「哎,老东西,你怎么比牛还倔呢?没人会怪罪娘娘,你非要领罪做什么?」 「众口铄金,皇上不怪罪,其他人也难免非议。」 「嘴长在人家身上,你领罪了人家就会哑了么?你这老顽固……」 解雨臣听了两句,停下步子,目光颇为复杂地看着前面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苍老得有些摇晃的背影。 「起来,地上凉。」帝王走到潋滟面前,将她扶起来,目光眷恋地从她脸上扫过:「是不是又受委屈了?」 潋滟眼睛还有些红,扯了嘴角笑道:「没…」 几天不见,他怎么憔悴成了这样?潋滟连忙将人按回椅子上,有些紧张地问:「你肩上的伤,疼么?严重么?」 突然退回新都来,怕也是因为伤口吧。她看着他的肩,忍不住想脱了他的衣裳看看。 「不碍事。」帝王深深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只是要养上一段日子,你回来了,怕是还要照顾朕。」 不知为何,潋滟觉得司马衷的样子有些奇怪,虽然说不上具体哪里奇怪,但是让她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照顾皇上,不是臣妾的分内之事么?」潋滟笑了笑,看向他的书桌,突然想起了什么,正色道:「臣妾看过韩朔那方的战报,现在有些守城的想法,想同皇上说说。」 司马衷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带着浓烈的眷恋,让她不敢回视。 第45章 「好。」他答。 潋滟定了定神,拿起笔将自己记得的东西都写了下来。帝王只安静地看着,嘴角弯弯。 张术和江随流坐在新都的茶楼上共饮。虽然敌军压城,但新都的百姓尚算安乐。小二给他们上了一壶清香的茶。江随流看着张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您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最近做的事,他都看不懂了。江随流一直以为张术是为皇帝做事的,但是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 「与其说是盘算。不如说是顺应事态。」张术替江随流倒了茶,笑眯眯地道:「你看这外头多繁华,以你之见,这些人的安生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江随流侧头看下去,街边卖烧饼的老伯正在擦拭刚收到的铜板,举着糖葫芦的孩子笑嘻嘻地牵着娘亲的手,挑着货的货郎吆喝着从街上走过,对面琳琅坊出来几个貌美的姑娘,相互调笑着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还有人打闹。 若不是城门紧闭,看起来还真像是太平盛世。江随流苦笑一声,抿一口茶道:「韩朔一直没有正面上战场,但他用兵奇巧。虽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若他一直坚持攻城,新都只能坚持到冬天。」 「你算得倒是准。」张术哈哈一笑,在茶香之中微微眯起眼:「老夫不会做害娘娘的事情,你且放心,不用管我。等到天下大定那日,再说吧。」 天下大定么?江随流垂了眼。娘娘是不会放弃的吧,即使实力悬殊,娘娘怕是也会守城到最后一刻。 而皇上,皇上最近很是不对劲呢。 「爱妃辛苦了。」司马衷看着面前的东西,微微一笑:「当真是帮了朕很大的忙。」 潋滟松了口气,坐在司马衷身边撑着下巴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帝王侧头。伸手将她耳边的一缕发挽到耳后去,轻声道:「累了吧?咱们回蒹葭宫。」 「好啊。」潋滟点头,扶着他起来,慢慢往外走。 「爱妃你说,人的一生是不是注定要背负很多的东西?」坐在龙撵上,帝王突然好奇地问。 潋滟想了想,笑道:「人主宰天地,自然是活得比其他动物累。而皇上你是人中之龙,背负的自然更多。上天毕竟是公平的。」 司马衷撇撇嘴,嘟囔道:「真是辛苦,你瞧朕,背着司马家的江山。而爱妃你,背着楚家的名誉。甚至韩朔他,怕也是背着万千人的期望。我们三人兜兜转转,却终究不是为自己而活。」 呼吸一顿,潋滟被帝王这番话给吓了一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朕有感而发,爱妃不用惊讶。」帝王微微一笑,伸手将潋滟抱在怀里,低声道:「你回来了。至少能陪着朕……」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潋滟没听清楚,侧头问:「什么?」 「没什么。」司马衷疲惫地闭上眼睛:「你回来了就好。」 潋滟没有再问,回去蒹葭宫,休语抱着她又是一阵好哭。好不容易安慰好了她,潋滟坐在桌边用了些夜宵,然后看着皇帝吃了药,便躺在他身边睡了。 在司马衷身边她可以很快睡着,因为比较安心。帝王看着她的睡颜,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在她额上落下了一吻。 第二日第三日都是休战,皇帝养伤,懒洋洋的似乎很不想动,潋滟便同毕卓等人商议了守城之事,然后再转述于他。就像以前尚在洛阳之时一样。 司马衷行兵布阵都很是小心谨慎。属于万无一失的那种。潋滟对他很放心,愁的只是粮草的问题。 韩朔一方一直没有大举进攻,想来也是粮草供应有了麻烦。那么多的人,要饿了肚子可是大事。 夏天慢慢过去,新都守得很牢固,韩朔似乎也没有那么急着攻城,就等着秋收的粮草。 新都被困,粮草一直都是大问题。百姓自给自足尚不用担心,但是军粮就很成问题了。 帝王派人下去收粮,但是无商不奸,许多粮商都屯着粮准备发一发国难财,粮价一度高涨。 胡天被降了职,看起来没有以前那般狂妄了。在收粮一事上,他倒是先拿出家财来,说了一句「国为重,家为轻。」 群臣纷纷效仿,百姓称道,国库倒是充盈,但是潋滟伸手拦住了要去收粮的江随流,笑着对帝王道:「臣妾觉得这样的事情,交给臣妾来会比较有利。」 江随流不太赞同:「娘娘,您身份贵重…」 赵太尉也表示担忧:「娘娘亲自离宫,恐怕…」 张术和楚啸天站在一边,一人笑着沉思,一人面无表情。只有帝王笑眯眯地看了潋滟好一会儿,拉过她来低声问:「爱妃想怎么做?」 潋滟捏捏他的手,奸诈地道:「权力压之,利益诱之,道理晓之。」 能平衡运用这三者,天下没有撬不开的顽石。奸商虽奸也是商,皇权底下做买卖,他们虽然不能明抢。暗夺却是可行的。潋滟心思几转,眼眸亮晶晶的。 第46章 司马衷想了一会儿,颔首:「朕允了。」 「皇上!」江随流皱眉。 帝王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朕好像染了风寒。得在宫里养上一段日子。这些事辛苦爱妃了,朕必有奖赏。」 潋滟笑道:「那臣妾先谢过皇上了。」 帝王微微一笑,轻咳两声道:「江爱卿陪你去,朕也放心。贵妃的印鉴带着即可。仪仗怕是不用了。」 「好。」潋滟点头。 此事就这样定下,她有话想问他,却没有开口。司马衷情绪不对,她何尝又正常了?出去散散心。回来再说吧。 虽然向来没有躲避的习惯,但她心里缠着的情丝太杂太多,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不想把自己绕进死胡同,还是暂时别去想的好。 新都后方有城池名千城。大晋数得上名头的粮商,这里有两个。 一个是年过八十依旧很是康健的张老爷子,一个是英雄出年少的新晋富商千百万。 潋滟接过休语递过来的信,看见第二个名字就笑了。姓千名百万,这人一看便爱财。她此行带着的银票不少,风声传出去,大抵他们都在等着她了。新都守军依旧在招募,算算人数,开销不小。 司马衷站在共宫门口目送潋滟离开,虽然不过是几天的事情,但是他依旧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马车远去。 「皇上还是回宫休息吧。」张术站在旁边,轻声道。 「先生,你知道望月崖么?」帝王不应他,反而开口问。 张术笑道:「老夫去过一次,那地方可以俯瞰新都山水,是个好去处。」 「望月崖很高。下面深不可测。」司马衷颇有深意地道:「虽说是离开新都的必经之路,但是若不小心上了那崖,只怕是一条死路吧?」 张术慢慢正经了神色,看了帝王好一会儿,点头道:「臣会再去看看那里的风光。」 「你也辛苦了。」司马衷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了一声,转身往宫殿里走。他的背也惯常挺得很直,看起来是一个可以扛得住江山的男人。 「她去收粮了?」 秦阳站在营帐里。望着外头开始转凉的天气,呵笑道:「可不是个操心的命么?」 座上的人处理着洛阳传过来的奏章,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就像只是随口一问。 「上次攻城,新都方面守得很牢固,大抵也是她的功劳吧。」韩朔用朱笔划了折子,放到一边去:「这一个月,新都里那位可以睡安稳觉了。」 秦阳轻啧一声,骂道:「嫉妒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本大爷想来不懂你们这些花花肠子,好好的人都留在身边了也能丢。丢了总要恼吧?你除了那日追出去几步,之后怎么全然不提她了?真要六根清净得道升天了不成?」 韩朔轻笑,翻开折子继续看:「你怎么知道我不恼?」 「你看起来很平静啊。」秦阳拿起桌上的苹果开始啃:「换作以前,你多少都会表露出不痛快,更有可能一怒之下挥军攻了新都…可是你都没有。」 座上的人勾了勾唇,不语。 「多简单的事儿啊,当年有误会,解开了不就成了?你认错了人毁错了婚,那把人抢回来,娶了不就完了?」含着苹果,秦太保说得汁水横飞:「就这么些破事也耽搁了这么多年,当真是够让人糟心的。」 「你不懂。」韩朔起身,将折子递到玄奴手里,然后坐到秦阳身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秦阳翻了个白眼:「想那么多,活该你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韩朔微微出神,却被热茶烫到了唇。回过神来,低嗤一声道:「何以说我?你那一摊子破事都没弄好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当心一脚踩空两头都吃不到。」 「哼。」秦太保潇洒地一甩头发,道:「要不是被你们这战事耽误。爷能无暇顾及感情之事么?要弄好也要先天下太平才行啊。」 天下不平,没人能过好日子。 韩朔放下茶杯,走到门口去看了看。外头下过一场雨,炎热的夏季终于消散。迎来点点带着凉意的秋。 「用自己一生不得圆满,换天下l黎民一世太平。值得么?」 低沉的声音随着风吹进帐子里一些,秦阳一口咬着了核,呸了半天,看着韩朔的背影道: 「少来了你这逆贼,别拉着天下百姓说事。男人打仗,权力相争,为的都是一方利益。老百姓在哪个朝代生活不是活啊?」 韩朔侧头。像是笑了。 「你这张嘴,当真是该撕了去。」 秦阳耸肩:「我嘴说我心,半分不用遮掩。比起你们,倒是好得多的。」 「是么…」韩朔转回头去看着外面,不再开口。 第47章 「娘娘。」休语扶着潋滟下马车,眼睛不经意地一扫,便又看见了潋滟手腕上的东西:「您当真不取下来了么?」 潋滟挑眉,看了看手上的红鸾绳,想起它有些脆弱的绳扣,摇头道:「就当这是新的吧,取了做什么,反正没人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休语心里跳了跳。没多说话,扶着她进了客栈。 江随流带着禁军将客栈包下,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才安心让潋滟住进天字房。 「娘娘是要先见千百万么?」他问:「要不要微臣去请?」 潋滟好奇地在客栈里左摸摸右看看,笑道:「人家是主,我们是客,哪有反而让他们来见我们的道理?等会儿收拾一番,咱们先上街去逛逛。」 江随流一怔,随机点头。娘娘思考得要周全些。 千城里来了贵妃娘娘,却没惊动官府,禁军也都是普通护卫的装扮。城中有势力的人家都收着了消息,就准备看这位传闻中天姿绝色的贵妃会做什么。 千城太守微服来同潋滟见了礼,说了一番城中情况。下午的时候,潋滟便带着休语从客栈后门溜了出去。 「娘娘要逛什么?」休语压低了声音问。 这放眼过去,一路都是珠宝首饰,面铺子包子店。潋滟不太感兴趣,拉着休语径直往前走。 她脸上又画了丑妆。保管没人认得出来。胳膊上挎着菜篮子,怎么看怎么像市井妇人——没有旁边聒噪的侍女那就更像了。 「你当是游玩来的么?咱们自然是去逛米铺。」潋滟低声道:「叫我夫人。」 「是,夫人。」休语呐呐地跟在后头,瞧着前面有家千记米铺,还没说话呢,前头的人就一溜烟往那头跑了。 「掌柜的,今天米价如何?」 千记米铺的掌柜正在算账,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他连忙伸了脖子去看。却见是一个丑陋的妇人,当下便兴致缺缺地道:「一两银子一斤。」 「什么?」潋滟跨到一半的步子僵在门口,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怎么会这么贵,那谁还吃得起米?」 店铺里三三两两还站着些人。热情的小二连忙迎过来,道:「夫人里面请,您别见怪,掌柜到心情不好会乱报价。这是一两银子十斤的米,细细白白,不缺斤少两,保证您吃一回再来。」 神色总算好看些,潋滟扫了那高高的柜台一眼,没看见人。倒是有一顶青红的头冠,在后头晃晃悠悠的。 「一两银子十斤也不是寻常百姓吃得起的价啊。」嘀咕一声,潋滟站到米缸旁边去瞧。 「您还别说,现在这战火纷飞的,寻常百姓当真吃不起米。」小二叹息一声,指着外头街边道:「你瞧,都是吃红薯的。也就千城里的富贵人家还能吃饭。」 潋滟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道:「我自己来装米吧。」 「哎,行。」小二拿了麻袋过来给她。 「听闻千城米多我才来的,想不到也这样贵。」潋滟一边装米一边感叹了一句。 「千城米是多,可惜这关头放不得。」小二瞧了柜台那头一眼,颇为不忿地压低声音道:「无商不奸。」 潋滟挑眉,心说这伙计还挺有意思的,那头柜台便传来一声怒喝:「好小子,不想拿工钱了是不是?改明儿爷也把你丢出去吃红薯!」 小二脖子一缩,连忙陪笑几声,帮着潋滟装了一斤的米,过了称收了钱:「您慢走。」 潋滟将米递给休语,伸着脖子往掌柜那头看了看,却还是没看见人。心下有些好奇,不过她还是得先去其他米行看看,比比价格。 小二说的「千城有米」怕不是空穴来风,潋滟回头看了那匾额上的「千记」二字,眯了眯眼。 走过一条街,休语将潋滟买的米每袋留来一把,其余的都偷偷塞进了路过人家的院子里。等回客栈的时候,潋滟已经知道了千城两大米行以及其余的零碎米行的米价。 「千记的米最白最好,也最贵。」她指着桌上碗里的米给江随流看:「他们想必都是收的好米。而张记的米不少百姓还是买得起,一看便知是陈米,混了不少泥沙。」 江随流点头:「其余小米行,估计存货是不多的。既然如此,娘娘要去千记么?」 「不。」潋滟摇摇头:「先去张记。」 张记陈米都有那么多,新米自然也不少。只是这些个粮商怕都是屯了货。她要想办法把他们的存货挖出来,冒失上门,对方一定会说仓中无粮的。 至于千记。潋滟想先在别处试试水再去。 娘娘做起事情来,总是容光焕发,比平日不同。江随流跟在潋滟后面,看着她这兴致勃勃的模样。突然有些理解皇上为何允她出来了。 在客栈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潋滟简装去张府递上了拜帖。 第48章 张老爷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头子,虽然已经八十岁。但眼神清明,手里一根拐杖拄地,笑起来让人觉得慈祥。 「百闻不如一见,娘娘来找老夫。可是要买米?」 潋滟在他旁边坐下,笑道:「是啊,如今战事吃紧,没有米怎么继续打下去?只是听闻千城米价颇高。本宫便特意来问问老爷子原因。」 张老爷子哈哈一笑,眼里透着精明:「原因么?自然是物以稀为贵。这新都之下的粮食今天收成不见得会有多好,未雨绸缪之下,粮价便高了吧。」 「稀?」潋滟笑了:「粮仓满满,分布千城东西南北四处。这样大的储量,也算稀么?」 张老爷子脸色一变:「娘娘说笑了,那些粮仓都空着,哪里有什么米?张记不过也是小本经营,我们…」 潋滟没等他说完,挥挥手让人提了两只笼子来。张老爷往那笼子一看,里面关着两只肥硕的老鼠。 「这是在张记粮仓抓的,另一个笼子是千记的。」潋滟笑盈盈地说完,脸色陡然严肃:「本宫是奉着皇命来收粮,尔等这样欺骗,可知算得上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诛九族。 张老爷吓得脸上抖了抖。到底算见过场面的,连忙起身要给潋滟跪下。 「不必多礼,您这样大的岁数跪本宫,本宫会折寿。」潋滟脸上又恢复了笑意,扶着张老爷的手臂道:「本宫不以皇权压人,这米嘛,还是按平常的市价来收。张老爷与本宫签了供货的单子,本宫便可赐你们米行御供之名。等战事稍息。本宫定然让皇上下旨,称赞你张记救国之名。这买卖,张老爷怕是只赚不赔。」 张老爷子眼里光芒直闪,潋滟给的条件太诱人,如此想来,当真是只赚不赔。况且皇家要货,哪里有能不给的道理。没被强抢,已经是运气好遇上这位不错的娘娘。 「娘娘请先喝茶,咱们再继续详谈。」张老爷乐呵呵地笑了。 潋滟松了口气,张记还算好摆平,如此一来,三个月的军粮起码是有保证的了。 在张府停留了好几个时辰,顺便留下来吃了顿饭。潋滟离开张府的时候,兴致勃勃地打算继续去千府。 「娘娘,时候不早了,怕是先回去为好。」江随流道:「况且臣派人去问过了,千家的少爷不在府上。」 千百万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一直被人认为是谣传,人们都不敢相信,刚刚懂事的男儿,会把生意做到这个地步。 千城的人都叫他少爷,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找到人。潋滟无奈地叹气:「那便回去了吧。」 三人走到半路,却遇见了热闹。有一个狼狈的女子被人用猪笼绳捆着,正从街头走过来。 「打死她,打死她这贱妇!」 「私通男人,不要脸!打死她!」 潋滟脚步一顿,挑眉看过去。街上扔了一地的烂菜叶。披头散发的女子踉踉跄跄地走着,衣服下的肚子微微鼓起,像是有身孕了。 「大婶,这是怎么回事啊?」潋滟好奇地拉着旁边的人问。 那大婶一边喊着「作孽」一边道:「这是城北老刘头的小妾。跟男人私通,怀孕了!那汉子不知道是谁,她也不肯说。可不就只有把她一人拉去沉湖么?真是作孽。」 潋滟似笑非笑地看着,身边的休语有些担忧地扶着她的胳膊:「夫人。咱们还是别看了,先回去吧。」 摇摇头,潋滟指着那街中间的女子道:「休语,你瞧我多幸运,明明做的是一样的事,她要死,我却活着。」 「夫人!」休语低喝:「您与她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潋滟笑了笑,跟着那女子慢慢往前走:「我做的事。跟她一样是错。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得到我应有的下场。」 「夫人…」休语听得心惊:「您莫要说这样的话。」 潋滟摇头不语,只跟着一路走到千城湖边,看着众人将那女子按在河岸上,叽叽咕咕像是在念她的罪状。 「我能跟她说说话么?」潋滟挤进人群里去,对着站在最前头的人道。 那人回头,古怪地看了潋滟一眼,见是个绝色的姑娘,估摸着是起了怜悯之心了。捆绑石头也要些时间,他想了想便允了。 潋滟走到那浑身发抖的女子身边去,蹲下来好奇地看着她问:「你后悔么?」 难得这时候还有人同她说话,那女子抬起头,双眼红肿地看着潋滟。怔愣了一会儿才道:「我…我没什么好悔的,只是可惜了孩子。」 潋滟看向她的肚子。 「他是个好人,我喜欢他,可惜今生注定不能在一起了。」像是知道自己只有这最后一次诉说的机会,女子说得越来越快,带着哭腔道:「不过是相逢太晚,身已别嫁。爱难道是一种罪过么?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死,自己的事,什么时候又该让这群伪君子来插手?老刘头都要成全我,他们凭什么要杀了我?」 第49章 潋滟微微皱眉。 「我不甘心,死了也会在水里化鬼,找这些人报仇的!」女子的目光陡然凶狠。 「何必呢?」潋滟淡淡地开口:「你做错了事,怎么还能怪别人不仁慈?」 女子浑身一震,皱眉看向潋滟:「你什么意思?」 「我倒是没想明白过,你们口中的情啊爱的,就可以作为爬墙越矩的免死金牌了么?」潋滟站起来。俯视着面前这女子道:「本来看你我境遇相似,想来安慰两句,现在看来,我该明白你为什么会死了。」 「安生去吧,下辈子别做傻姑娘,学聪明一些。活在人世,相爱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潋滟拍了拍手:「先学做人,然后再去谈什么爱与不爱。道德纲常都不要了。举着情爱的大旗,当真以为世人会同情?醒醒吧。」 女子震惊地看着她:「我……」 「即使是女人,也不该觉得世上只有爱情。」潋滟退后一步,看着周围的人给那女子身上绑上石头:「该为什么东西活。才能有价值些,但愿你来世能想明白。」 说罢,潋滟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人落水的声音,有一声悲鸣,叫得她心里凄楚。 「娘娘。」休语心里堵得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垮着脸?」沉湖的又不是我。」潋滟笑道。 「娘娘当真是豁达。」 「多谢夸赞。」潋滟随口应了一句,走两步才发觉不对。 「随流,刚刚的话是你说的么?」潋滟回头去看江随流,后者摇摇头,指向前方。 潋滟挑眉看过去,有一人站在她前头不远,黛青色的袍子,石青的头冠,一张脸看起来颇为熟悉。 「阁下何人?」潋滟戒备地看着他。 走在街上就知道她的身份,她今日分明是平常打扮。 那人扫了她几眼,眸中带笑:「娘娘不是四处找在下么?现在可以移步去旁边的千记茶楼一谈。」 找他?潋滟心里一跳:「千百万?」 「承蒙娘娘挂记。」千百万笑着往旁边的茶楼走。 十六岁的少年身体纤长,跟成人差不多高。脸上的表情太过沧桑,第一眼叫人认不出年龄。 潋滟回神,连忙跟了上去。休语和江随流都觉得奇怪,却也只有跟着。 茶楼二楼,千百万已经倒好了茶,微笑着看着潋滟。 「娘娘请用。」 潋滟大方地坐下来,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人,对上他看旧人一般的眼神,不禁有些疑惑:「千少爷以前在哪里见过本宫么?」 千百万想了想,摇头。 「这样,那今日赶巧遇上,千少爷不如便说说,可愿上交米粮,供给粮饷?」潋滟仔细地观察着这人,总觉得虽然看起来年轻,却比张老爷还不容易对付。 「听闻娘娘去千记的粮仓抓了老鼠。」千百万笑道:「那便明人不说暗话,娘娘报粮价,草民听着。」 上来就让报价,潋滟到有些不好开口。千记大米一两银子十斤,这样的天价要压下去也困难,她有些为难。 千百万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里带着莫名的笑意。 许多年不见,二姐当真是长成了这般美丽又要强的女人。他还以为在那老头子的管教下,她成不了什么气候呢,没想到,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娘娘报不上来,便按千记米行里的行价来算如何?」千百万笑眯眯地道。 潋滟黑了脸:「粮饷若是一两银子十斤,国库就该空了。千少爷,做生意也是要凭良心的。」 「咦,娘娘连千记米行的米价也去看了?」千百万转了转眼珠子,随机拍了拍额头:「就说声音这么耳熟,娘娘是昨天去的东街的千记米行吧?草民正好守着铺子呐!」 潋滟一愣。随即想起米铺柜台后面的半顶头冠,原来竟是他亲自看的铺子么? 笑了一会儿,千百万慢慢正经了神色,看着她道:「草民也不是一点良心也无,价格可以商议。但是之前草民想问您一些问题。」 潋滟觉得他古怪,不过事情既然有转机,她也便耐着性子道:「请讲。」 「娘娘区区女流之辈,作何要来千城收粮?」 新都守城之战还在继续,双方僵持互不相让。身为贵妃。她大可以安坐宫殿,等个结果就行。 「兴许是本宫性子使然。」潋滟低笑一声,抿了口茶,自嘲似的道:「要让本宫和其他女人一样守着一处宫殿过日子,本宫做不到。」 不安于室的女子啊。当真不是良妻之选。千百万撇撇嘴,不禁想起了面前这女子小时候,大姐会安安静静守在屋子里,韩朔自然会去疼着爱着。她倒好,翻墙爬树满世界跑。摔伤了还要挨骂,活脱脱就跟个男孩子似的。 第50章 他回楚府的时间很少,对潋滟的印象只停留在一张总是很灿烂的笑脸上。不过比起娇弱不已的大姐,他还是更喜欢这位二姐。 没错,千百万是化名,这位十六岁的少爷,姓楚,名飞尘。楚啸天次子,楚家二少爷也。 前头有提,这位二少爷自小离家,上山学艺。楚啸天要他入仕,他死活不肯,最终脱离了楚家,不知去向。 潋滟对这弟弟的印象更模糊,要不是楚飞尘经商,消息广,知道自家二姐现在是晋惠帝的贵妃,两人怕是擦肩而过也要不相识。 「那么,娘娘之后打算怎么做呢?」楚飞尘眨眼问:「据草民所知,前方战事很是激烈。娘娘收了粮,还要回新都么?」 潋滟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道:「自然要回,本宫身为贵妃,当在皇上身边。」 「是贵妃,又不是皇后,没有要与皇帝生死相随的必要吧?」楚飞尘压低了声音,嗤笑道:「难不成皇上一旦兵败,娘娘要跟着殉国不成?」 「大胆!」江随流一拍桌子,怒目瞪着他:「你这话是对皇上大不敬。其心可诛!」 潋滟也皱紧了眉,虽然觉得楚飞尘没有恶意,但是他说话实在是放肆。 「本宫不必与千少爷讨价还价了啊。」她笑了笑,站起来道:「就方才那话,本宫便可以直接抄了你的家,粮仓尽数归国库所有。」 商大不过官,楚飞尘垮了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道:「二姐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 「这样的事怎么能开玩笑?」潋滟板着脸,还待继续说,却突然发现哪里不对:「你叫本宫什么?」 二姐? 「那什么,本来你刚来千城我就想去找你的,但是被琐事缠身,今儿才有空。」楚飞尘眼巴巴地瞅着潋滟:「我是尘儿啊二姐,说这么久的话都没把我认出来,还要抄我的家,真是好让我伤心。」 尘儿?飞尘?楚飞尘? 潋滟睁大了眼,不确定地抓着楚飞尘的胳膊:「你是尘儿?」 「是我。」楚飞尘笑眯眯地道:「几年不见,二姐当真是长成了倾国颜色,不怪我上次没认出来,你那妆太丑了。」 江随流不明白地看着,休语却也是傻了,好半天才喃喃喊了一句:「二少爷…「 楚飞尘嘿嘿笑了两声,正想享受一番亲人他乡重逢的喜悦,却被潋滟一把按在了椅子上。 「死小子,这么多年没个音讯,现在敢跳出来喊我二姐?」潋滟咬牙,眼睛慢慢有些红,手上却是不省力气地往楚飞尘身上打:「离新都这么近也不去找我们,一个人活得倒是自在!」 「啊呀呀,二姐你别打,别打了啊!」 茶楼上一阵鸡飞狗跳,众人就看着方才还端庄的女子这会儿上蹿下跳地追着个少年跑。 「不打不长记性!担心了你这么多年,你这没良心的竟然消息也不传回来一个。我今儿就要替娘打死你!」潋滟挽了袖子,半分娘娘的风度都不要了。追得楚飞尘叫苦不遂。 「救命啊!」 「老天爷都救不了你,你给我站住!」 江随流错愕地看着,扭头看着休语指了指跑个不停的那两人:「没关系么?」 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活力的娘娘。 「嘴里骂着,手上打着,心里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休语笑道:「没关系的。」 半个时辰之后。潋滟觉得肚子有些疼,终于是没跑了,压着楚飞尘掐得够本了,才放开他。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我是谁了。」楚飞尘痛得直揉:「当初活泼可爱的二姐如今怎的成了泼妇?」 「你还敢说?」潋滟瞪他。 楚飞尘尴尬地笑笑:「咱们还是回千府去说吧。二姐,我还有很多事想同你商议。你便不要住客栈了,来我府上,我照顾你。」 潋滟哼了哼,板着脸。 这个弟弟她自小都是疼着的,现在走出了自己的路,她倒是也为他高兴。 「走吧走吧,休语姐姐,来帮我拉拉二姐啊。」楚飞尘撒泼耍懒,完全不像个大商贾的模样,死皮赖脸地将潋滟安顿去了千府。 潋滟平静下来之后。也便与他好好谈了谈,算着时间应该还够,便在千府多住几日。毕竟是多年不见,两人的话都很多。 这头算是其乐融融,新都那边,韩朔却于半夜发兵,突袭了城门。 毕卓连夜进宫,司马衷带病上阵,亲自指挥众将领对战。此一回攻防甚为精彩,韩兵几度爬上城墙,却被司马衷设下的陷阱统统绞杀。石头滚滚从云梯上砸落,无数登梯而上的人都摔了下去。弓箭如雨,火把如云。 月色之下,韩朔静静地看着前面,低声道:「是时候了。」 裴叔夜站在他旁边。笑道:「您终于打算进攻了。」 第51章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不是么?」韩朔笑了笑:「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杀——」喊杀声充斥天地,司马衷立于城楼之上,身边的人都有些担忧龙体,却没人劝得住他。 「让后方运石之人快些,弓箭若是不够,便用火把烧梯子,每处云梯守一人便够。另外让胡天尽快带兵将城楼上的敌兵清干净。」 「是。」 「皇上,您…」毕卓拱手想说话。 「你让人集中大石,砸下面正在撞门之人吧。」司马衷轻咳一声:「前锋士兵训练不是太好,反应迟缓了些。」 神色一顿,毕卓回头看了看一旁的士兵,点头道:「臣明白了,今晚保城不失,之后一定加强训练。」 「城不会失的。」司马衷笑了笑,看着不远处绣着「韩」字的大旗,淡淡地道:「他一贯小看我,这也算是他的失算之处。」 毕卓怔愣。 一晚守城,新都当真未失。黎明之时韩军收兵,韩朔眉头微挑。看着战报道:「真有意思。」 「低估对手了。」裴叔夜神色尚算轻松:「这一战算是积累经验。」 韩朔笑而不语。 之后半月,韩军数次攻城,司马衷亲自守城,半分不失。只是城中粮草将尽,加上连日降雨,抵抗得也有些艰难了。 潋滟准备启程回新都的时候,突然出了意外。 刚上马车,吃的东西就全部吐了出来。休语吓了一跳,楚飞尘也惊到了,连忙请了大夫来看。 最不想听见的结果。还是听见了。潋滟听着大夫说的「恭喜」二字,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怎么会又有了身孕了?华启不是说她身子底子差了么? 这孩子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潋滟抓紧了心口,许久不曾有知觉的地方,又开始了一阵阵的疼。 「二姐。既然如此,你还是别舟车劳顿了,让江大人送粮回去即可。」楚飞尘将人抱下来,担忧地道:「听闻你失去过一个孩子了,这个便无论如何也该保住。」 潋滟呆呆地看着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得回去,新都已经开战了。」 「就是因为开战了你才必须留下。」楚飞尘皱眉道:「身子最重要才对吧?」 潋滟有些恍惚,没再反驳了。 「我会写信给皇上,并且免费赠送两万石粮食。」楚少爷很是豪爽地道:「算是给外甥的见面礼。」 「你倒是大方,那便将军饷每斤都再降低两文如何?」潋滟眼神空洞,嘴里却还这么说着。 楚飞尘垮了脸:「每斤再低两文,那可当真是要小弟我倾家荡产啦。二姐你还是别操心这些了,大夫说你身子不是太好,得养上好长一段日子呢。」 潋滟点点头。 「皇上也真是,知道你不安份,就该把你关在宫里不放出来才对。」‘ 提起司马衷,潋滟笑了笑:「他在纵容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大概就是让我想做什么都去做的意思。」 楚飞尘挑眉:「这姐夫不错,虽然你不见得会像喜欢韩朔那么喜欢他。但是他比韩朔靠得住。」 中间发生过什么楚飞尘是不知道的,但是现在看来二姐与韩朔是再难在一起了。皇帝姐夫倒是还不错。 潋滟又开始走神,被抱回院子里放着,呆呆地喝药不说话。只是在楚飞尘要写信的时候阻了他。拿过笔来亲自写。 战报飞传,韩军一月之内连续八次攻城,皆没能破城。韩朔一方休战,粮草不足。等待补给。司马衷这方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弓矢将尽,粮草也要用完了。将士们最近喝的粥也越来越稀。 「江大人在路上了,粮草不久便能到。」胡天拱手朝座上的人道:「皇上不必太过忧心。保重龙体要紧。」 司马衷轻咳两声,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抓,却抓了个空。 沉心还没回来。 「嗯,只要有粮便好办。」帝王沉声道:「楚将军一方若能完成任务。新都便还有救。」 只是救下来做什么呢?他手心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他突然很想看见她,看她笑起来眼眸里温柔四溢的样子,看她明明在硬撑,却告诉他没关系的样子。 他的沉心啊,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重要,重要到她不在身边,他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司马衷捏了帕子,颇为烦躁地丢开。 韩子狐,当真是只狡猾的狐狸呵。 两日之后,江随流回到新都,带来了他们最缺乏的粮食,也带回了潋滟的亲笔书信。 帝王接过来看,字应该是左手写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也练得很是清秀了。 「吾皇亲启。臣妾在千城遇见失散多年的弟弟,身体有恙,现暂住他府上。」看着那字,仿佛她站在他面前似的。司马衷微微一笑,接着往下看。 第52章 「等臣妾身体恢复一二,定当回来与皇上并肩为战。」 并肩么?帝王笑得满足,他喜欢这个词。沉心与他并肩,他会有什么都不怕的感觉。 接着写了千城的一些事以及粮草的花销。他都一一看了。目光落在粮草数目和金额上面之时,忍不住吓了一跳。 「江爱卿,爱妃是不是写错了数目?」帝王颇不敢相信地指着信问江随流:「那些银钱,怎么能买这么多粮食?」 江随流闻言也是笑:「臣也不知道娘娘怎么办到的,不过数目的确是没错。太尉大人已经让人将剩下该付的钱运往千城了。」 司马衷错愕半晌,继而失笑:「朕怎么忘记了,她有天生的好运气和会动的脑子。」 这样算一算价格,简直是明抢了。 江随流没再说话,也没把楚飞尘那两万石粮食见面礼的事情说出来。 娘娘说,这孩子不必再告诉皇上了。她已经让他从假山上摔下来一次,欠他的,早已经还不清。 有了粮草,新都重修守战之具,士气大振。然而韩军似乎改了战略,重兵守着新都,却又分了几支军队,将新都周围的城池一个个拿下,像是要把新都孤立出来一般。 这场仗难打了起来,司马衷身体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胡天几次忍不住问御医,为何帝王身子会不见好。御医只是摇头,说调理不够。 潋滟听着楚飞尘说战况,她在千府休息了一月,楚少爷什么珍贵药材都给她吃,死人都能吃活了。大夫终于百般保证无论潋滟怎么奔波孩子都不会有问题之后,潋滟才下床打算动身回新都。 然而,没等她上车,却有消息来说。皇帝往千城来了。 「怎么回事?」潋滟微惊,好端端的怎么会来千城?新都不用守了么? 「大概是谢戎正带兵想要攻下千城的原因吧。」楚飞尘漫不经心地道:「千城是供粮的后方,他们想来断,皇帝亲自来保也不稀奇。」 潋滟听得皱眉。不过月余,战况就激烈到这样的地步了么? 千城有些不安的骚动,百姓纷纷逃离。 潋滟站在千府门口等着,她最近嗜睡又想吐。站不了一会儿就要靠在楚飞尘身上睡着了。 有温暖的怀抱将她整个人包容进去,清朗好听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爱妃,怎么困成了这样?」 潋滟睁开眼,帝王眼里都是温情:「天气冷了,着凉了怎么办?」 楚飞尘瞋目结舌地看着这传闻中的皇帝姐夫,被他这温柔的模样吓得倒退了三步。 不是吧,二姐这么彪悍的人,怎么能有一个这么温柔的男人?楚飞尘很震惊。虽然觉得这画面看起来让人心动,但是他潜意识里总记得二姐与当初的韩朔正桃花林里对立而站的模样。一个冷冰冰,一个笑嘻嘻。虽然没什么爱意,倒是看得让他觉得习惯。 皇帝姐夫太温柔了啊… 「嗯,最近没睡好。」潋滟朝他笑了笑,伸手将他有些散了的披风绳结给重新系好:「进去说吧,外面冷了。」 楚少爷下巴快掉在了地上,二姐对皇帝姐夫也好柔和,根本不是追打他那时候的母夜叉模样嘛! 一定是他太久没与二姐见面了,所以才不了解她平时与姐夫怎么相处的。看着看着就该习惯了吧?楚飞尘嘀咕着,跟着他们进去。 「对了,这是楚飞尘。也是千城的粮商。」潋滟同帝王说了一会儿话才想起后头有个弟弟,连忙拉过来介绍。 司马衷挑眉,总算明白那粮价是怎么回事了。楚家次子,竟然成了富商,真是有意思。 「草民见过皇上。」楚飞尘规规矩矩地行礼。 「自家人,不必多礼。」帝王伸手扶起他,轻咳两声道:「朕还要谢你对沉心的照顾。」 楚飞尘笑道:「自家人,不用谢。皇上给草民题块匾额就行。」 潋滟翻了个白眼:「就你算盘打得精。」 「无商不奸可是您说的。」楚少爷笑道:「再说我外甥…」 刚提到这两个字,脚背就被人狠狠地踩了。潋滟回过头来看着他,笑眯眯地道:「二弟真是不会长记性。」 楚飞尘痛得龇牙咧嘴的,这才想起来自家二姐吩咐过,绝对不可以将她怀孕的事告诉皇帝。 虽然很纳闷为什么,不过他是答应了的。这不是一时口误了么! 「外甥?」帝王好奇地看着他。 「外甥…是外面生意的简称,外生嘛哈哈,商人说话都简便。」楚飞尘擦了擦汗,笑着圆过去。 司马衷觉得这孩子有些奇怪。不过有人天赋异禀,行为奇怪也算正常。 「皇上是亲自来千城守城么?」潋滟道:「臣妾正想回新都。」 第53章 帝王勾唇笑了,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叹息道:「若是朕说,朕只是任性地想来见爱妃了,爱妃会不会着恼?」 潋滟一愣,随即拿下他的手:「皇上不要开玩笑,千城也要起战事了是不是?」 真是不解风情的女人。司马衷无奈地点头:「快了。」 他不放心她。所以亲自来接。这一次当真是他任性了,然而她不知道。 看着她写的信,他当真想回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可是又怕她当真不顾身子跑回去。这不。还是自己眼巴巴地跑来了。 「千城没有天险,若是谢戎带重兵,被攻下的机会很大。」潋滟有些发愁:「这可怎么办?」 帝王不答,倒是四处打量了一番,夸赞道:「这府邸不错,很暖和。千城这边一向很冷,初冬就该下雪了。」 楚飞尘不明白他好端端怎么说到天气上去了,只能笑道:「还能住人,新都也同千城一样冷,皇上与娘娘回去的时候,怕是该穿厚实些。」 潋滟抿唇看着帝王。 「你别恼。」司马衷瞧着她这模样,轻笑道:「总是为国事烦心,难得出来一趟,爱妃便给朕放个假吧。咱们出去走走。」 心里很复杂,她听着战报,听着帝王的守城之术,以为司马衷定然比从前更具王者之气,更有天下在握的野心。 但是不曾想,现在看着,他却更柔和了。与其说是像帝王,不如说像看淡一切的隐者。潋滟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从韩营一回来,他就一直是这般模样。分明努力守着城,却没有多在意战事。 他要放弃了么? 这念头闪过,潋滟连忙拍了拍额头。不可能,他不可能会放弃。就算皇帝想,满朝文武也不会允。况且,司马衷不是会半途而废轻言放弃之人。不然,他也不必卧薪尝胆这么多年。 那么,他到底瞒着她什么呢? 走在千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周围都是惴惴不安的人群。旁边的人牵着她的手信步,从容而悠闲。 潋滟瞧着旁边,有幼小的孩童在哭泣,母亲背着包袱抱起他便往外走。天气有些凉,四处更显寂寥。身边经过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有人会回头看他们一眼,好奇地打量,随即还是赶忙离开。 「沉心,你做事好像都是拼尽全力,从来没有放弃过。」帝王终于开口,声音轻松地道:「你收的粮饷解了新都的燃眉之急,做得很好。并且看数目,能比预想之中的多坚持一阵子。」 潋滟握着他的手,那大大的手掌很是暖和:「尽人事。然后听天命。我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些,要守住新都,还得靠皇上和一众将军。」 「叫我宁瑾吧。」帝王微微一笑:「我喜欢听你唤我的字。」 潋滟一愣,随即点头:「宁瑾…」 怎的突然肉麻起来了。 「你似乎从来没有单独叫过韩朔的字。」帝王的脚步停了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一条街的尽头。他将她拉到面前。笑得很是狡猾的模样:「叫我的字,好歹我有一样是韩朔得不到的。」 潋滟心里一惊,有些惶恐地抬头看着司马衷。 他们还从来没有这么坦然地谈过关于韩朔的事情。听这话她会以为他生气了,可是抬头看,司马宁瑾的脸上一片温柔。 「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帝王微微一笑。拉着她继续走。 「我很是好奇,楚将军怎么会把自己的孩子教成了这样。」 潋滟迷茫地看着他的侧脸。 「你啊,从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你是喜欢韩朔的吧?却还是从他那里逃了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来。换做其他女子。没有人会傻到这么做吧?」司马衷眼里有笑意,紧紧牵着她的手:「你大可以在他那里,等着这一战结束。不管韩朔是输是赢,你都能保全自己。」 原来一直在奇怪这个?潋滟笑了,摇了摇他的手:「留在韩营。置身事外,然后眼睁睁看着父亲哥哥和丈夫在战场上拼杀,自己在敌营里等着,这是什么道理?而且,韩朔万一攻破了新都城,我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死?」 司马衷顿了顿,长叹一口气:「是为你的亲情和责任回来的,是么?」 再没有其他的了。 星眸慢慢黯淡下去,帝王觉得沉心实在太棘手了。心里装了一个人,就再也塞不下其他多余的。他努力得也很辛苦呐。 「嗯…你今日是怎么了?」潋滟别开头:「总是问些奇怪的事情,平日里你都不会问我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街上的几处杂草。帝王慢慢走着,唇角带笑:「没什么,随便问问。」 交叠的手有一处手腕上戴着红鸾绳,司马衷安静地看着远方。 「沉心,若是有朝一日你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会不会很开心?」 第54章 「虽然想着很美,但是我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吧。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是大晋的贵妃。爹爹的女儿。」 「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有一个菜园,一间屋子,养一群小鸡,等着它们长大,生蛋,再孵出小鸡。」 扑哧,帝王笑了。 这一路走得分外宁静祥和,潋滟看着身边的男人,他没有韩朔的纨绔之气,也没有韩朔的霸气。但是他这般如水安静的温柔,也是韩朔不会的。 三天之后,谢戎领军攻打千城。胡天领军来抵,潋滟同帝王一起上了回新都的马车。 「我当真以为你是来抗敌的。」潋滟撇嘴看着帝王:「怎么就回去了。」 「接到想接到的人,就该回去了。」司马衷道。 潋滟一愣,这还专程是来接她的? 楚飞尘跟着一起去新都,不过他再三要求不要告诉楚家人他是谁,对外他还是千城富商千百万。 两个兄弟都用了化名,帝王撑着下巴想,楚将军这一生,到底算是功成名就,还是悲哀呢? 刚回到新都就要面对战火,韩朔亲自领军攻城,帝王歇也不歇,上城楼迎战。 潋滟觉得有些紧张,不过还是偷偷跟着去城门口附近看看。 来往的士兵不是搬运着东西便是匆匆奔跑,外面有火光,箭矢也不断往天上飞,再落下去。金戈铁马,刀剑相撞之声铮铮回响,潋滟退后一步,皱眉回去了宫里。 本以为不会抵得住多久,然而司马衷用兵也是奇巧,凭借着新都的天险和地势,硬生生扛过了整个秋天。 潋滟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穿了宽大的宫装,不太容易叫人看出来。只有楚飞尘和休语知道此事,楚飞尘的大夫说,过了三个月,这胎儿就算稳定了。不过楚飞尘还是不放心,什么珍贵的药材照样往潋滟嘴里塞。 本来是应该胖的,可是潋滟看起来哪里都没变,连肚子都只是微微凸起,急得休语团团转,想尽办法给她补身子。 议事殿里咳嗽声不歇。楚啸天担忧地看着座上的帝王:「皇上,您这病耽误了几个月,越来越严重了。」 司马衷脸色苍白,咳得停歇了,才端起茶轻轻喝上一口。而后道:「天气凉,伤风了也不会好,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碍事。」 德公公叹息着换了茶盏出去。 「冬天似乎要来了啊。」帝王转头看着外面:「真快。不过新都的天气比洛阳冷太多了,不知今年会不会下雪。」 大殿里的人全部沉默。 「怎么都这样严肃?」司马衷回过头来看他们。笑道:「到底是坚持到这个时候了,若是城破,也不该有怨言。人事我们尽了,剩下的便是听天命。」 外面的号角声再度响起,虽是远远传来,却也让人觉得就在耳边似的。 「你们都是忠臣良将。」 帝王看着毕卓,看着楚啸天,笑道:「为国尽力已经不少了,这个时候不用这么紧张,最后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就行。」 毕卓咬牙:「皇上。您完全可以再尽力一搏,就算城门打开,也可以巷战……」 「胡说什么呢。」司马衷站起来,低笑道:「城还没破呢,若是城守不住,巷战也不会有转机。偶尔你们,也该学学张术。」 张术? 毕卓和楚啸天都没有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场攻城之战的号角已经吹响了,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耽误。两大主将都披甲上阵,帝王犹豫了片刻,先去了蒹葭宫。 潋滟听着号角声,身子有些僵硬。休语在旁边劝她多吃些东西,她恍若未闻。 「你的脸色好难看。」司马衷走到她身边,抬起潋滟的脸看着,笑道:「聪明的人,知道得太多。果然是不容易有好日子过。」 潋滟有些发抖,一双凤眼里满满的都是担忧。 新都被困到现在,回天乏术了。 她就算不去问,也可以知道捱过这么久,该弹尽粮绝了。今日算是最后一战,韩朔那方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战,胜了便新都得保,败了便……改朝换代。 潋滟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帝王看了她一会儿,轻轻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瓣:「在这里等着就好。」 「你要去前面么?」潋滟一惊。 「身为帝王,哪里有躲在宫里看将士为我拼命的?」帝王捏捏她的脸颊:「安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你。」 潋滟一怔,面前的人转身而去,披风轻扬,从她的瞳孔里慢慢变小,慢慢远去了。 「主子。」休语叹息:「您先吃点东西吧。」 马蹄声动地而来,潋滟白了嘴唇道:「你要我如何吃得下?」 第55章 这天下,终究是乱了。一场战争,两个男人。他们谁输谁赢……谁输谁赢她都不会好过。 韩子狐,她爱过也恨过了。情不知所终,不知所往,如今是一片迷茫。 而司马衷,那样温柔对她的男人,那么包容她,给了她可靠之感的男人,她虽爱不得,却愿意陪他一生一世呵。 想出去,却被江随流拦住了。潋滟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的宫墙,安静地等着。 这场攻城战持续了整整两日。夜晚都不曾停歇。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潋滟去了宫门之外。 宫门大开,像是要迎接什么似的。然而周围很安静,只有马蹄声从远处慢慢靠近,慢慢靠近。 许久之后。有人策马立在了她的面前。 潋滟抬头,便看见韩朔深沉的眼。他一身戎装,上头染着浓厚的血。从马上俯视她,眼里的神色半分看不清楚。 「赢的是我,娘娘失望么?」他低笑着对她这样说。 潋滟怔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恭喜太傅了。」 韩朔抿唇,身后是一众将领。他们这样安静地进了新都城,潋滟没想明白为什么,却听得马上的人道:「随我一起进宫吧,潋滟。」 进宫? 潋滟回头看了看那空落的皇宫,突然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跟你进宫?韩朔,你忘记了,你我从来是势不两立的。」 韩朔执着马缰绳,微微俯身撑在马上,看了潋滟一会儿,笑了:「张术亲自开的城门,新都已经落在了我的手里。大晋司马皇室的统治将不复存在,你我,又为何还会势不两立?」 潋滟退后一步,身后的德公公和休语都上来站在她身后。 司马皇室不复存在了吧,她的坚持也可以放下了,是这样么?然后扑去他怀里,喊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 嘲讽地笑了笑,她看着他问:「我爹呢?」 「重伤,没死,和司马衷一起往北城门去了。」 潋滟身子晃了晃,脸色有些苍白。韩朔微微皱眉,翻身下马,将休语推到一边去,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我赢。你就这样不开心么?」 他眼眸深深,分明是很镇定的样子,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许恼意。 开心?潋滟看了看后头的裴叔夜,还有秦阳和谢子瞻。他的人都是王佐之才,天下落在他手里,不会太难过。然而。她开心不起来。 「我要去见爹爹和宁瑾。」潋滟甩开他的手,又退后了一步。他们逃不远的,逃不掉的。一旦落在韩朔手里,没有一个人能活命。 韩朔松了手,由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大晋三十七年冬,韩军攻城半年。终于拿下新都。张术开城门而迎韩军,承叛国之骂名。然而新都百姓无一有损,投降将领皆得以保全。唯晋惠帝与几位主将带兵前往望月崖,被韩军困于崖上。 这天有一个场景很是奇怪。 穿着宫装的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身戎装的男子慢慢在后面跟着。将领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子狐。你好歹得先进皇宫去吧?」秦阳策马上去拦住韩朔,皱眉道:「都等了这么久了,她又跑不掉,你怎么还这么着急?」 好不容易攻下新都,至少得先坐上那龙椅,真正一统江山。再…… 「我有一种,要追不上她的感觉。」韩朔表情很平静,伸手指着前面那人,看着秦阳道:「赢了也追不上。」 秦阳一惊,韩朔已经慢慢绕过他,继续跟着潋滟走。 新都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潋滟想快走,却顾忌着自己的肚子。休语和德公公扶着她,一步步往城门而去。眼前的景物模糊了又重新清晰,直到走到城门,闻着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潋滟才终于呕了出来。 「主子!」休语连忙给她顺气,潋滟抓着她的手,吐得一塌糊涂。 韩朔皱眉,想上前,却被休语喝住了:「你不要过来!」 这是休语平生第二次敢这么吼韩朔。 他愣了愣,看着前面弯着腰不停呕吐的女子,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的楚家庭院里。 休语也曾这样护着潋滟,像要保护小鸡的母鸡似的冲他吼:「你不要过来!」 那次是发生了什么呢?他侧头想了想。 似乎是明媚要跟着潋滟爬树,潋滟坐在树上笑:「姐姐你身子太弱了,不能爬。想要什么,我给你摘。」 明媚咬着唇,非要上去。努力拉着树干往上,爬了两下。还是掉了下去,柔柔弱弱地要哭。 他赶到,不知是不是眼神吓着了她,潋滟一个没抓稳,直接从树干上摔了下去。 当时他是没有犹豫,先抱着明媚回房的。再回去看她的时候,休语就这样吼了一声。 第56章 她曾经那样喜欢他,喜欢到他一个不经意的选择,都能叫她伤心。 「子狐哥哥,你是该先救姐姐,因为她比我重要。」摔断了腿的小姑娘坐在床上,笑得坦然:「只是分明知道。却还是会伤心。」 有明媚在,她连喜欢也不会说出口了。 他们之间,小时候有明媚,长大之后有楚啸天,后来更是多了司马衷,多了江山,多了皇权。生生地将他们推到两个极端去,叫他们再也无法平和地在一起。 韩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有血迹,也许是普通士兵的,也许是楚啸天的。 他以为,拿下这江山,他们之间的阻隔便不会再存在了。她守护的东西没有了,又何必非要与他作对呢? 可是,如今他做到了,她也就在他面前,却怎么像隔了千山万水,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了。 潋滟是笨的,她只会听从楚家的家训,效忠于皇室。张术尚且知道天下该归往何处,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到他身边来帮他。 他有时候是会恼她的,恼她的不开窍,恼她无视他捧出来的心。她曾经那么那么想要的真心,他现在捧出来给她了!但是为什么,她却不肯回头看看了呢? 天下本来就是能者居之,他没有做错过什么,却怎么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去,将人给强抢回去了? 原来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曾有信心,等他将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哪怕彼此之间已经伤害得很深,只要他真心去求她,告诉她这么多年他一直是爱着她的。那么,深爱他的这个人,一定会愿意回头。 可是千算万算,却不知道,心是不能算的。他赢了这一仗,却没把握能赢回她。 「子狐哥哥,我代替姐姐给你做新娘好不好?」 「韩子狐,我只问你这最后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楚潋滟?」 「以前稀罕的东西。现在终于是看淡了。太傅慢走,小心脚下。」 「散场吧……」 拳头微微捏紧,韩朔皱眉看着前面的潋滟。她像是吐够了,又摇摇晃晃要继续往前走。 寒风吹得铠甲冰凉,他想走过去拦住她,脚却动不了。城门口一片狼藉。尸体遍地,血流成河。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从来是杀戮。那些东西,不是她该看的啊。 潋滟呆呆地往外走,快走出城门的时候,却突然有人拦住了她。 休语看着那人。微微一惊,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含笑。」 韩笑愧疚地看了休语一眼,而后定定地看着潋滟:「娘娘,含笑有话要说。」 潋滟抬眼看她,眼里平静无波:「我不想听,让开。豆(豆)网」 韩笑一怔,眼睛红了,倔强地不肯让。双手张开,咬唇道:「我一定要说完,不然你走出去,便再没有机会听了。娘娘,含笑不会害您。」 「你没有害过么?」休语挡在潋滟身前。眼里也是通红:「你敢说你没有将娘娘的事告诉你的好二哥?你敢说没有帮着他算计娘娘?」 「我……」韩笑羞愧地低了头,捏紧了手,干脆跪了下去。 「以前的事,我的确是将娘娘的消息告诉过二哥。可是…可是我没有帮着他算计娘娘。娘娘对含笑的好,含笑是记在心里的。二哥他,二哥他很多时候只是想知道娘娘的事情罢了,即便多次知道娘娘设了陷阱,他还是会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休语一愣,伸着的双手慢慢垂下。 「娘娘您恼二哥,其实很多时候恼的是他不爱您吧。」含笑抬头看着后面的潋滟,眼里满是泪水:「虽然您一向嘴上不承认,可是您还是爱着他的,对不对?」 潋滟嘴角带着些嘲讽,没有回答。 「他不太会说话,也总是容易被您左右了情绪。」韩笑抹了泪,瞪向后面远处的韩朔:「刚开始接触,我也觉得他是个冷血的人。虽然我出身低贱,但是好歹有血缘相连。他也舍得利用我。」 「这些年除了汇报娘娘的消息,我没有与他多说过一句话。直到后来他认了我,我跟在他身边一段日子,才发现他是有多笨。」 韩朔站得远,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不过看着突然冲出来的韩笑,他有些惊讶,却不敢靠近。 「他从来不会温柔地好好说话,认我的时候,也只是让人把我娘亲的灵位送进了祠堂。可是,我后来才知道,二哥娘亲的死,我的娘亲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潋滟微微一怔,皱了皱眉。 「他肯把我娘亲的灵位移进祠堂,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是我总能感觉到,他是当真把我当妹妹的。韩子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残忍,相反的是,他内心一定很温柔。」 潋滟眼睛动了动,总算回了话:「你是来给韩朔当说客的?」 第57章 韩笑咧着嘴笑了笑,脸上还挂着泪:「不是。」 「我只是想让您知道一些,那傻子绝对没有告诉您的事情。您要出去,含笑是拦不住的。只是希望,您能明白真相,别再…别再那么恨他。」 潋滟抿唇。将休语拉到了一边,俯视着含笑道:「这些真相,还重要么?我恨不恨他,还重要么?」 韩笑一愣。 「你们都觉得,江山事了,剩下的便是情事结局?」潋滟笑了,很是妩媚,眼神却空洞无光:「我是晋惠帝的贵妃,虽然没有一天尽过职责,但是至少这最后一天,我要做我该做的事情。」 手腕被人抓住,后面的韩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捏着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却没舍得捏痛她。 「楚潋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倔?你分明还爱我,就算不爱了,我也有余生的时间,能让你再次爱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给我收起来!」 潋滟被扯着侧过身子,听着韩朔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恼怒又有些无措的样子,还真是新鲜。 「韩朔,你傻了吗?」轻轻地开口,面前的人微微一愣。她趁机甩开他的手,笑得明媚苍白。 「踏着皇宫砖时候的,你是太傅,我是贵妃,身份有别。站在洛阳城的时候,你是韩家人,我是楚家人,势不两立。现在在战场之上,你夺江山,我守皇室,也是各站一方刀剑相向。」 宫装飞扬,她眉眼含笑,纤纤玉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慢慢往后退。绣着凤凰的裙摆在绣鞋上轻轻扫过,尊贵又绝望。 「还说什么爱与不爱呢,那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从前不重要,现在。更是不重要了。以往她给过真心他不要,现在哪怕是他想给,她也没办法收了。 韩朔眸子里情绪翻涌,身子僵硬如木,半分无法移动,只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 那背后是一片血海。潋滟笑得却如同桃花初开,妩媚如此,温柔如斯,却不带半分情意地,离他越来越远。 「楚潋滟。」韩朔喊了一声,喉咙有些腥甜。双手紧握。像是花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张了嘴,咬牙道:「我……」 他想说,我爱你。 可是这三个字何其重,又何其轻。现在说出来,面前这满眼苍凉的女子。怕也是不会有动容的了。 寒风四起,吹得人披风飞扬。韩朔想吸气,却冷得喉咙疼。潋滟眼神有些空洞,嘴角却带笑。 「你想要的江山,现在到手了。哪怕是篡位而得,哪怕有违纲吉伦常,后人都只会以成败论英雄,无数的美名往你身上加,将眼下的血腥,统统洗干净。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应该齐全了。」 她笑了笑,反手指着外面穿着新都铠甲的尸体:「而他们,怕是还要被骂一声愚忠,死得不值得,早知道会败,为什么还要抵抗,直接像张术那样开了城门不是更好?」 韩朔咬牙低吼:「不要说了!」 原来话也可以成箭,一支支地往心上插。韩朔捏着拳头,喘了几口气,想去把人抓住。 然而,潋滟却笑着越退越远,声音低下来,却带了些温柔:「可是在我眼里,躺着的这些人都是英雄。」 「而你。就算为帝,也终究是乱臣贼子!」 「今日,这城一破,我便解脱了。而你…」 转身,潋滟翻身上了德公公牵来的马,马声长嘶,惊起城外几分黄沙。 韩朔脸色一变,想上前,却被德公公挡住了去路。 潋滟骑着马,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里好像有笑意,他却感觉周身都要被冻结了似的。 那片亲吻过无数次的红唇。轻轻一张,有声音从风里吹过来。 「而你,便生生世世停留在这杀了我的痛苦中吧。」 寒风呼啸,骏马飞驰。韩朔不曾料到他们还会有这样的动作,只听得潋滟最后那句话,脸色惨白。待回过神,眼前只有尘沙飞扬。踏月马速度极快,马蹄声声,一下子便跑出了老远。只有马上人的披风被吹得飘落了下来,落进了他的怀里。 「楚潋滟!」稳如泰山的人终于惊慌失措,推开德公公就要追出去,却见四周,本是倒着的士兵,突然有十几人站了起来。 德公公重新挡在他的面前,平静地像是在做最后一件事。 「拦住他。」 「是。」身后十余残兵,沉声应道。 韩朔怒红了双眼,拔剑而出。 宋渝带着一部分人正在追堵晋惠帝与几位主将,然而上了望月崖,他们突然前进不得。本以为帝王是穷途末路了,却不知为何,走到望月崖上竟然还有伏兵,阵阵箭雨让他们根本就上不去。 「将军,怎么办?」副将问宋渝。 第58章 「无妨。」宋渝淡淡地道:「守住这里,他们也下不来,早晚是要死的。」 于是韩兵在望月崖之下静守,宋渝想,晋惠帝大概是在等韩子狐,等他来一个最后的了断吧。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先等来的竟然会是楚潋滟。 「什么人!」士兵拦住了一人一马,大声呵斥。 宋渝转头去看,便看见了这绝不可能出现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解,太傅没道理会放这位主子出来。 「让开。」潋滟轻声道:「宋渝,让我过去。」 宋渝一惊,随即皱眉:「不可能。」 刀剑无眼,万一伤着她,太傅岂不是会要了他的命。 潋滟叹息一声,本来不想用这招,却还是无可奈何。拔了匕首出来,她转手横在了自己脖颈间:「让我过去,不然,死在这离皇上最近的地方。本宫也心甘情愿。」 宋渝大惊,退后两步,脸色都变了:「您不要为难属下。」 「我数到三,你自己做决定。」潋滟笑得娇俏,身子却挺得笔直,半分不会退缩的模样。 「一。」 「娘娘。您过去了也无用啊。」 「有没有用,我说了算。二。」 宋渝咬牙,看着潋滟当真有赴死之心,连忙挥手让身后的人让开。 「娘娘,恕我多嘴,司马衷必死无疑。其他人却不必丧命。」看着潋滟踏马而过,宋渝轻声道:「您跟太傅服个软就好了。」 现在谁都知道,韩朔最想要的是什么。 潋滟笑而不语,策马往望月崖上而去。宋渝正担心上面还会不会落箭,却见司马衷站在路口中间,亲自来迎了。 众人看得错愕,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晋惠帝不是在等韩朔,只是在等这个女子。 潋滟眼睛一红,勒马而下,沾了脏污的宫装在空中依旧飘散成很好看的形状,慢慢朝那个人走过去。 「你来了。」司马衷笑着朝她伸出双手。 喉头一紧。潋滟朝他扑了过去,力道太大,扑得司马衷退后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 「你…」 帝王身上有浓厚的血腥味,虽然像是换过了衣裳,却还是掩盖不住。潋滟忍不住落了泪,抓着他左看右看:「受伤了么?」 楚啸天等人走上来,脸上的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刀剑出鞘,手都紧紧捏着。 「不是受伤。」帝王温柔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擦了,笑道:「怎么这么容易就哭了?我还想着,等你来看看这望月崖上的风景。」 潋滟捏着他的胳膊,扭头看了看周围。除了守在一边的弓箭手,便只有毕卓解雨臣和楚啸天等人。 「现在没有晚霞了。」潋滟吸吸鼻子,嘟囔着看着司马衷道:「还来看什么风景?」 这一仗,已经是败了啊。 大晋的江山,输给了韩子狐。 帝王牵着她的手走到崖边上去,指给她看大好的河山:「这些都是风景,可惜,已经不能属于司马家了。」 潋滟没忍住。身子有些颤抖。 司马衷站得不是太稳,勉强扶着潋滟的肩膀,像以往那样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 「张术早就同朕商议过了,开城门,迎韩军,都是他安排的。」 潋滟一怔,继而脸色有些难看:「他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打开城门?再抵抗半日,就算新都破了,也还是有退路的吧。先生一向聪明,为什么… 「他应该在皇宫里,安排剩下的事情。」司马衷轻声道:「沉心,你不要怪他,张术没有做错。」 「叛国投敌,也没有错?」潋滟忍不住怒喝:「他完全没有跟我说一声,就这样把这半年来牺牲的亡灵,统统抛到脑后了么?!」 情绪有些激动,泪水跟着不断地掉。帝王看得心疼,伸手轻轻替她擦着:「你啊,就是太固执了。」 潋滟瞪他,一双眼睛跟小兔子似的。 「你都说过,尽人事,而后待天命。这半年来,我们都各自尽了人事,可是守不住的始终守不住。便只能待天命。其实韩朔他,当真是适合做这天下之主的人。把这江山输给他,我虽对不起司马家的列祖列宗,却对得起天下黎民。」 肩上的重量越来越重,潋滟咬牙抱着他,心里也明白他说得没错,却还是要嘴硬地顶上一句:「胡说。」 司马衷笑了,闭上眼睛道:「张术开城门,换得是新都百姓无一被战事牵连。而我身后的这些人,一旦投降,也都可以保全。要为这江山殉葬的,只要朕一人即可。」 潋滟一怔。继而抓紧了他的袍子。 她怎么忘记了,亡国之君,只有殉国这一条路可以走。 第59章 「不要…」沙哑地喊着这两个字,潋滟抱紧了怀里的人,眼泪又下来了:「我不要。」 司马衷被勒得喘不过气,笑着将她的手松开:「你要朕。死在你的怀里不成?」 潋滟鼻尖酸得厉害,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人,他温柔的眉眼,安静的眼神,看着越来越模糊。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爱妃的眼泪这样多。」伸手,有东西落在他手心,烫得他心里微颤。 「别哭了,我本来也活不长。」司马衷笑了笑,慢慢靠近潋滟的脸:「瞒了你一些事情,最后才来告诉你,爱妃你可别恨我。」 嘴唇在她唇边停顿了一下,改而吻上了她的眼睛。 心像是被一层层冻僵了似的,潋滟怔愣地看着帝王。 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司马宁瑾温柔地抱着她,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 「那次肩上中的箭,恰好是有毒的。我让御医看过了,幸运的是那是慢性毒,可惜的是没有解药。本来说我会捱不过秋天,但是到底还是让我等到冬天了。沉心,你可要夸奖我。」 毒?!他中毒了?! 潋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帝王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安心地闭上眼,低声在她耳边呢喃。 「这江山,我守着也好累啊。在爱上你之前,我想的是如何吧它从韩朔手里抢回来。可是之后,我偶尔也会想,若是一朝败了,我们同隐山林,会不会更快乐一些。可惜了生在帝王家。我也有必须要做完的事情,由不得那么任性。」 潋滟只觉得心不住地往下沉,要沉到那无间地狱里去。她伸手死死抓着帝王的衣袖,想松开他看看他的脸,想看看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却被一双温柔的手。紧紧地按住。 「傻了那么多年,唯一说过的一句真话,便是我爱你。」 帝王的声音温柔而认真。 「沉心,我爱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爱上了她,瞒着他的事那么多,做的事更是有违伦常。然而她会护着他。明明只是个小女孩儿,却会站在他前面去,张牙舞爪地教训欺负他的人。他不用她的保护,却被她的保护暖了心。 司马衷傻着的时候,很多次看着她哭,看着她为韩朔伤心。却无法上去给她一个怀抱,告诉她,你还有我。 傻子是不会懂情爱的, 然而他知道,自己懂。本来是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信任的,却不知不觉。对她敞开了心扉。 潋滟呆呆地站着,身子终于撑不住,慢慢坐到了地上。 帝王随她一起下滑,温柔地半跪在她面前,扯着唇角道:「可惜了,以后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不过我说过会保全你,便一定会做到。」 「不…」她伸手抓住他,吸吸鼻子努力挤出了一个笑:「你骗人,上次你也骗得我好苦,这次我才不会相信你。」 他分明好端端地陪了她这么久,替她剥瓜子,带她采荷花。什么时候中的毒?根本一点征兆都没有。这样明显的谎言,这样明显的…… 司马衷叹息一声,伸手抱着她:「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吧。」 潋滟身子僵硬,头被按在他飞肩上,只露出一双微微睁大的眼睛。 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话让她久久无法回神。 · 「皇上,他来了。」毕卓垂着眸子说了一声。 司马衷身子晃了晃,有些无力地转身,望月崖下有人正一步步走上来。 潋滟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全部压回去,扶着帝王的肩膀对上来人的眼睛。 那人一身风华,却带了浓浓的戾气。目光触及崖上的他和她。脸色更是难看。 「都到这一步了,还要挣扎么?」韩朔冷着脸,看着潋滟怀里靠着的人,嗤笑:「你输了,司马衷。」 帝王勾唇一笑:「好像的确是输了,你做得很不错。这么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可是怎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韩朔捏紧了手里的剑,看着那一双人影。 「我有时候会觉得奇怪,太傅你,看起来对沉心无情,其实又像是有意。那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帝王脸色有些苍白。想咳嗽,却忍住了。 「您这是现在才要追究,我与你身后那人的情事么?」韩朔冷笑:「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帝王笑着摇头:「不晚,刚刚好。我只不过是想听听看,你这么多年与沉心纠缠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潋滟垂着眼眸,脑子里一阵阵发白。她没心情去听韩朔与皇帝要说什么,大概是跑累了,竟有些昏昏欲睡。胸口的感觉却让她闭不上眼睛,只睁大了双眼看着地上的石块。 今天若是平安回去了,她要去街上买个豆沙包来吃,嘴里好苦。 第60章 「楚潋滟。」有人唤她。 潋滟抬头,对面是韩朔,身后还跟着千军万马。 在这一方小小的望月崖上,他们再次面对,可惜是胜负已分。 「他既然这样问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韩朔看着她,站在他的人面前,一片严肃的场景之下,竟然还微微有些别扭的模样。虽然不是很明显。 她点头,示意听着。 「最先我该爱上的,是你,不是明媚。」韩朔开口,觉得喉咙有些生涩。这样的解释在现在听来有些可笑而多余,不过他还是想说。 「我认错了人,以为当年救我的是明媚。」所以,后来的都是误会。 潋滟瞳孔微缩,反应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多年前楚府的池塘边,有人浑身湿透,却还是镇定地问:「敢问姑娘芳名?」 她未答,奶娘便喊了她一声明媚。 是从那时候起的么?就因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就因为奶娘喊错了名字,所以后来他爱上的是姐姐,不是她? 荒唐。 潋滟忍不住笑了,越笑越厉害,笑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山崖间,让人听得皱眉。 帝王轻轻拉住她的手,眉头微皱,想说什么,心口却一阵阵地疼,眼前恍然有些黑色。 「所以呢?韩太傅?」笑够了,潋滟擦擦眼角笑出的泪。看着他道:「你就是来跟我解释这么一句,然后要我跟你回去么?」 韩朔垂眸,自嘲地笑笑:「我自己听着都不太可能。」 明明知道不可能了,还是想说出来,求一个结果。 是他错得离谱了,潋滟这样的丫头。怎么可能肯轻易回头。 但是,眼下晋惠帝必死无疑了吧。他若能将她带回去,那么… 「太傅。」裴叔夜追来了,气喘吁吁,眉目带着焦急,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新都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您别再耽误在了这里。」 江山初定,要做的事情太多。即便是一时儿女情长,终究是不能误了大事。无数的人跟随着他,几万性命换回来的胜利,他们都还等着他主持大局。 韩朔颇为烦躁地挥了挥手:「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可他的心落在了这里,不拿回去,还怎么能做事? 潋滟看着裴叔夜那有些着急的模样,轻轻笑了笑。 她曾经渴望过韩朔爱她,然而现在,她看出来了,韩朔也许是真心爱上了她。而她。却不见有多少开心。 等闲变却故人心,就不要再来怪故人心易变吧。 帝王揉了揉眉心,意识有些不太清醒了。 「沉心。」 「我在。」潋滟低头,眼里带上了一抹柔色。 司马衷看着,满足地笑了笑,声音低哑地道:「我好像快坚持不下去了。」 潋滟心里一跳,抓着他的手紧了紧:「你…」 黑色的眸子一点点黯淡下去,司马衷放松了身子靠在潋滟怀里,轻声道:「大概真的是要死在你怀里了,这样的话,来生说不定还能遇见你。」 「皇上。」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解雨臣将手里的刀捏得咔咔作响,浑身却是一股无力之感涌上来。 「你们,都别再跟了。」帝王侧头看了楚啸天一眼:「几代的忠臣,也便到我这里为止。皇室虽亡,天下仍在,你们还可以继续为江山效力,不要太过固执。」 「皇上。我楚家只对司马皇室称臣。」楚啸天半跪下来,脸上没有多少悲戚,倒是凛然大义:「司马皇室对我楚家恩重如山,楚家子孙世代相随以报。皇上若是不在了,那么楚家效的力也便到此为止。」 潋滟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家爹爹。 这比她还固执的老头子却突然笑了,一直板着的脸突然一笑,让她错愕。 「老夫也想过平静的日子,膝下子孙生活安乐,不必扛着忠心为国。」他说着,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些孩子,老夫也一直亏欠着。皇上不必多劝,皇室不在,吾等不会再入朝为官。」 「也罢。」帝王伸手环着潋滟的腰,最后看了这些人一眼,而后笑道:「能留个安静的地方给我和爱妃么?」 毕卓抿唇,二话不说便转身,面对向了韩朔。解雨臣等人反应过来,也纷纷起身,均是背对他们。 潋滟呆呆地看着怀里的人,他蹭在自己腰间,像以前那样,撒娇似的环着她。 天色黑了下去,寒风阵阵,韩朔沉默如黑铁。只看着崖上那一处。 「爱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吧。」怀里的人闷声道:「选择的权力放到了你手里,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我希望黄泉路上回头看,能看见你活得自在。」 心口痛得麻木,反而是一片安静。潋滟不敢开口说话,她怕一开口又会哭出来。他叫她不要哭了的。 第61章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有冰凉的东西落了下来。渐渐的,越来越多。 「太傅。」裴叔夜皱眉,韩朔却一点要动的样子都没有,只是抬头看着天上,面无表情。 下雪了。 今年竟然这么早,就下雪了。 雪花开始还小。接着便越来越大,潋滟忍不住抬头看,无数的白色从天而降,落在了他们身上。 司马衷的身体越来越凉。 「我曾经有个愿望。」怀里的人声音不是很大,她要努力听才听得清楚。可是一低头,眼泪就落下来了。落在他的袍子上。慢慢变深了颜色。 「什么愿望?」她哑声开口问。 「我说,希望有一天能与你到白头。」帝王侧头,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手微微有些抖,却还是撑着坐在了她面前。 飞扬的雪花落满了人身,也落在了头上。帝王眼里尽是满足的笑意,伸手慢慢抚上她的发。 「你瞧,白雪落满头了。沉心,如此一来,你我…可也能算走到了白首?」带着笑意的声音,有圆了最后一个心愿的圆满。 潋滟瞳孔微缩,咧着嘴想跟着笑:「是啊,我们一起到白头了。」 「这辈子我欠你很多啊,下辈子你记得找我还。」她突然话多起来,手胡乱比划着道: 「你看,我没能做成你真正的妃子,下辈子给你当妻子好不好? 还有,我欠你一颗心,下辈子你记得要来找到我。 还有,下一次的白头一定要是头发全白,不能只白头顶。 还有……」 抚着她发的手,无声地滑落了下去,垂落在地上,惊了几片雪花。 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间,潋滟呆呆地看着怀里的人,慢慢收拢了手,一点一点将他抱紧,终于是哽咽不成声。 「还有…下辈子…你别这么傻了啊。」 雪突然就大了起来,纷纷扬扬,叫人看不清周围。 韩朔定定地望着那崖边,潋滟将怀里的人抱得很紧,嘴边带着笑,眼泪却一直不停地往下落。 下意识地朝前伸出手,他想去抱抱她。然而伸出来才发现,落满了雪,那人也不肯接。 「潋滟。」 崖边的女子抱着帝王,喃喃说着话,她好像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完。 司马衷多傻啊,不是说以前的傻都是伪装么?那现在已经堂堂正正了,为何还是这样傻呢?就这样死了,瞒着所有人,成全了所有人。她何德何能,值得他送这最后一程? 她没能爱上他,身为他的妃嫔,却一直没能爱上他。这是她欠他的。下辈子一定要还。 再早些遇见就好了。 总是会在她难过的时候,不问任何原因就肯抱着她的傻子。尽了这江山人事,还要保她余生安稳的帝王。司马宁瑾啊…… 呢喃许久,直到怀里的人彻底凉透了,潋滟方才抬头,红着眼看向前面的人。 韩朔静静地站着。身子有些僵硬,一双黑眸直直地看着她。 「太傅运筹帷幄,终成江山大业,真是可喜可贺。」她笑,手轻轻地将怀里帝王散落的发丝重新绾起来:「裴大人不是来催了么?您该回去改国号,坐龙椅了。」 韩朔皱眉。抬了抬手,身后的士兵便上前将毕卓一干人等都押住。 没有人反抗,解雨臣只担忧地看了潋滟一眼。她与帝王,坐在那万丈悬崖之边,面前是千军万马,再也没有任何的余地。 这样的情况下。潋滟会做什么呢? 她到底是惜命的,从来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聪明人,应该会…… 「你过来。」韩朔再次伸出了手。 潋滟轻笑着摇头:「不要。」 怀里的人待她情深意重,她如何能就这样改做他投?年少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努力爱一个人就一定能有相爱的那一天。 然而相爱了又如何呢?他们之间隔着那么多,即便他斩尽所有站在他们中间的人。像现在这样浑身是血地对她伸出手,她又还能将手递过去么? 「只把一生爱作孽,化为相思泪不成。」低笑一声,潋滟看着韩朔黑沉的脸色,扬眉指向身后的万里山河。 「韩朔,你瞧,这便是你想要的锦绣江山,望月崖上看得最是清楚。」 玉指所指之处,波澜壮阔,浩渺万里。 韩朔抬头看过去,脸上一片平静:「这个位置看来,的确不错。」 他争了这么久的不畏浮云遮望眼,谋了这么多年的万人之上,眼下瞧着,倒也是值得。 「江山美,还是人更美?」潋滟笑得花枝乱颤,眼里的泪还没干,目光灼灼地盯着韩朔道:「你要我跟你回去,若是我说,你舍了帝位,我便跟你回去,你允是不允?」 第62章 裴叔夜一惊,听着这话,连忙转头看着韩朔:「太傅?」 千斤重责。不可抛啊。 韩朔微怒,瞪着面前的女子道:「你不要任性。」 潋滟一怔,继而失笑:「的确挺任性的。」 只是想看他要做怎样的选择,给她一点勇气罢了。虽然明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但是还是忍不住会再奢求一次。 江山于你,我于你,孰重孰轻? 「我会成为足够担起帝王二字的人。」韩朔顿了顿,沉声道:「平定四海八荒,统一三省十二洲。给你想要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如此,还不够么?」 眸子暗淡了下去,潋滟自嘲地笑了笑。而后努力想站起来。 够么?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她,而是江山。她要回去守在他身边么? 亏本的买卖,她才不会做呢。她有更爱她的人,她要去陪着他。 脚有些冻僵了,潋滟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将司马衷给抱起来。最后再看韩朔一眼,在皑皑白雪里笑得春暖花开:「就此别过吧,韩太傅。」 韩朔一惊,瞳孔微微紧缩,想上前去拉住她,脚却动不了。 「女人永远是贪心的,她们会想要你全部的心,然后才会把全部的自己送给你。」潋滟环着司马衷的腰,淡淡地道:「没有整颗的心,就莫要来讨别人的心。你的江山是你一生的追求,那么你便守着它好好过吧。」 「而我,我终究是可以随着他去了。即便是黄泉路上,我也有这么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在。可你?你这一生争得黄袍加身,落得孤家寡人,也不知道比起我怀里的傻子,谁更不幸?」 「不…」韩朔呼吸一紧,看着潋滟的动作,眼里头一次流露出惊恐:「你别…」 努力地伸手过去,那人却退后了一步,浅笑盈盈地看着他。 「对了,还是要最后道个喜。」潋滟抱紧了怀里的帝王,看着韩朔绝望的神色,身子慢慢地往后倒下去,脸上带着曾让无数人惊艳的笑意。 「愿吾皇千秋万代,江山永存,孤独一生!」 烈烈衣裳自万丈悬崖上飞下,飞扬得如同天边最美的云。惊鸿一笑自崖上远去,有人嘶吼着伸手去抓,却只留下一片衣角。 山河永寂,热闹了许久的天下,终于在此刻寂静无声。 他也终于,彻底地失去了她。 大晋三十七年,晋惠帝司马衷与贵妃楚氏殉国于望月崖,当日大雪,一夜未停。司马皇室荡然无存,一代红颜亦是香消玉殒。 「不——」急喘着坐起身子来,床上的人大口大口喘着气。额上一片冷汗。玄奴连忙推门进来,踏过绣着五龙戏珠的毯子,半跪在床边。 「陛下,怎么了?」 眼前许久才看得清东西,韩朔紧紧捏住胸口,铺天盖地的疼痛像是要淹没了他。 许久之后。眼前才有些清明。他才转头看着玄奴,低声问:「什么时辰了?」 玄奴恭敬地道:「刚过子时,陛下又做噩梦了么?」 三年过去了,那日悬崖上发生的事却总是入梦,叫他一遍一遍尝着那痛彻心扉的滋味。 「无妨,朕想出去看看。」披衣起身。他揉了揉额角,打开了太极殿寝宫的门。 皇宫里一片安静,这里是洛阳宫,四处都还萦绕着当年的气息。 晋惠帝三十七年冬,太傅韩朔篡位,统一黄河南北,重回洛阳称帝,保留「晋」称,改国号西元。己身为晋元帝。 然而,天下弹劾其谋朝篡位,逼死晋惠帝,也使得贵妃楚潋滟跳崖自尽。无数罪状压身。晋元帝却不置一词,改朝制,统九州,灭起义之军,降匈奴之兵,三年为政,百姓安居,国力日强,终得天下臣服。 韩子狐,也便终于成了这三朝十二洲之中,真正唯一的帝王。 然而…… 韩朔侧头,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沉香宫」三字,深深地刺痛着眼。 里面空空落落的,再也没有人穿着宫装对他戒备地笑,再也不会有他挂念的人,在这里抬头看那四方的天,说自己不甘心做这池子里的鱼。 早在三年以前,他便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飞扬的宫装一点犹豫也没有地落下那万丈悬崖。他抓不住,救不得,也挽不回。活了二十余年,那还是他第一次觉得无比的绝望,以及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无边的寂寞。 她说,愿吾皇千秋万代,江山永存,独孤一生。 如今都实现了,他三宫六院无一人,当真是要孤独一生。 楚潋滟的那张嘴啊,什么时候不那么狠就好了。 低低地笑了笑,韩朔没有勇气再跨进那扇门,想转身离开,却看见了宫墙上放着的一盆东西。 第63章 那是一盆杂草,迎着春风,一朵一朵开出白色的小花来。 心念一动,穿着龙袍的帝王,飞身爬上了墙头。 「还真是同她一样啊。」伸手将那盆野草拿起来,韩朔勾着唇笑了笑。 「皇上。」裴叔夜站在下头,手里拿着一叠信,目光忧愁。 韩朔敛了笑意,拿着那野草飞身落下宫墙,看着他道:「如何?」 裴叔夜无奈地摇头:「根本…不可能还找得到啊。」 整整三年。韩朔派人四处寻找潋滟的踪迹,然而无论他用多少人,无论从哪里找,都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皇上,恕臣直言。」裴叔夜叹息道:「那么高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还有人能活得下来。」 身子微微一颤,韩朔抬头,轻声道:「不会的,那是她,她说过会死在我的后头,她一贯也是说到做到的。」 「皇上。」裴叔夜皱紧了眉,声音却平静:「都三年了。您还不肯看清事实么?楚潋滟死了,在三年之前的望月崖上,早就已经死了。」 一拳砸上他的肩膀,震得他退后几步撞上了花瓶架子。瓷器摔碎了一地,韩朔微眯了眼,扯过裴叔夜的衣襟。看着他道:「朕说她没有死,你听不懂么?」 裴叔夜轻咳两声,捂着肩膀终于是压不住火气:「她死了!那种地方,有翅膀也不能活!皇上,您能不能睁眼看看事实?除了朝政,您一心找人,后宫不立,除了我们谁也不理,再这样下去,当真是要一辈子走不出来了!」 一阵风从宫道上吹过,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韩朔松开了裴叔夜,退后一步,看着手里的野草,淡淡地笑道:「走出来做什么?」 裴叔夜一怔。 「她要我独孤一生,我便一辈子活在这梦魇里也无所谓。至少午夜梦回,我还能见她一面。哪怕每次都抓不住,也好歹能再多看看她的脸。」 韩朔转身,慢慢往回走。 「太岳,你说得没错,或许朕该承认,她的确是死了。」 「可是朕不愿放手,永远不。」 【正文补充番外01】 大晋天下,国泰民安。洛阳还如同以前一样繁华,东街新的店铺开张,热闹非凡。西街女儿出嫁,喜气盈盈。就连有人曾经最喜欢的那家包子铺,刚出笼的豆沙包也是热气腾腾。 「万民安好啊。」张术坐在洛阳最高的酒楼上,捏着酒杯,微笑道:「始真,你还觉得老夫做的是错的么?」 三年前于千军万马之中打开城门的这个男人,如今官拜丞相。顶着一身的骂名,辅佐新帝造就了一段传奇。 对面坐着的人一身石黛色官服,眉目宁静,轻呷一口淡酒,道:「师父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也许是没错的吧。」 最紧要的关头。他那一个动作便定下了江山结局。晋惠帝死了,贵妃娘娘也死了。楚家人消失在了朝野之中,毕卓也丢了长剑,重新回了市井,不问朝事。 周围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他随着张术留在了新朝,冷眼看着晋元帝将这天下壮大。 时光流淌了这样久,每年冬天,总有人会去望月崖上祭拜。然而韩朔,他仍旧是不肯相信潋滟的死亡。 「看起来。娘娘是绝无可能还在人世的。」江随流想了想,转头看向张术:「您觉得呢?」 张术轻咳一声,拿袖子擦了擦嘴。 「谁知道呢。」 韩朔策马出宫,一路奔往洛阳城北。身后跟着许多的人,慌慌张张地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皇上。」宋渝喘气扬鞭。却追不上前面的人,不禁有些着急:「您到底要去哪里?」 「别跟着。」韩朔的声音冷冷的,手里的匕首甩在了身后的路中间,挡住宋渝的马。 「皇上!」 「朕不会有事。」 前面的人渐渐跑远,背影看起来很是苍凉。却不知跟谁学的,背脊笔直,于那山路之中慢慢淡去。 三年了,他用尽全力都找不到她,那么她定然是,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吧。 韩朔低笑,前头的一棵槐树仍在,姻缘庙前人来人往。 「哎,求姻缘啊,姻缘庙处求姻缘,月老定然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两根红鸾绳,一世不相离勒——」 架子上挂着许多的红鸾绳,卖绳子的小哥吆喝着,身边围了一群妙龄少女,嘻嘻闹闹地相互打趣,打算买上一条回去套情郎。 韩朔喘了几口气,下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过去,但是就想去那树下再看看。 「都说这里求姻缘最灵了,求一支签。再去挂个红绸子,保证您能与心上人相爱相守哎!」裹着蓝色头巾的婆婆笑眯眯地扯住了他的衣裳:「这位公子,求个签吧?」 第64章 韩朔呆愣地回头,一段红绸便被塞进了他怀里。 「这位公子一看便是相貌堂堂,有王侯将相之貌。不知怎样的姑娘才有这好福气,让您相中呐!」老婆婆捂着嘴笑,看了韩朔一会儿,见他拿着红绸不动,便道:「公子别害羞啊,去抽个签儿。难得有这样俊俏的公子哥儿来。老身不收您钱。」 一个竹筒递过来,里头有很多竹签。韩朔看了一会儿,他平日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今日还是伸出了手去,取了一支出来。 「来,让大师瞧瞧。」老婆婆拉着他到了一个算卦的摊位前头。胡子花白的老头子接过他手里的竹签,皱了皱眉。 「已观外貌有仪容,谁知其中一点非。不是姻缘休作对,如何撒手取西归。」 「这是第三签,中平。公子是……问姻缘?」 听得签文,心便凉了半截。韩朔挥挥手,丢下银子,也不问签意,径直往姻缘庙里去了。 不是姻缘休作对么?他怎么忘记了,他与她的姻缘,是他自己亲手毁掉的。现在,如何又还求得成呢? 「哎我说你这老头子,人家来姻缘庙,你竟问人家是不是求姻缘。签不好也不要这样说啊……」身后传来老婆婆的抱怨声。 「那公子神色让我看着不忍心啊…」老头子嘀咕道。 韩朔抿唇,捏紧了手往里走。 等秦阳收到消息的时候,韩朔已经在姻缘庙里呆了一天。宋渝带人将姻缘庙围了起来,热闹的人群散去,四周都是一片寂静。只有搬动东西的声音,偶尔还会在庙里头响起。 「到底是怎么了?」秦阳皱着眉问宋渝:「难不成他还想再跳一次那池子?这次我可不下去救他了。」 宋渝表情有些古怪,没有回答秦阳的话,只将他带到姻缘庙的后院,再出去左走,是一片桃花林。 秦阳漫不经心地抬头看过去,还想打趣韩朔是不是又要睹物思人,却看着面前的场景,整个人愣在原地。 三月桃花始开,桃林之下却多了一座墓碑。有黛色长袍的男子正半跪在墓碑前,一点一点地刻着字。 「你……这是做什么?」秦阳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 韩朔脸上的神色很是镇定,最后一画刻好。修长的手指将石灰一点点擦了个干净。 「总要有个地方,让她停留。」擦干净了灰,他侧身坐在了墓碑边,终于笑了笑,抬眼看着秦阳。眼里竟有水光:「我怕再不肯承认她不在了,她就连魂魄也不肯留给我了。」 秦阳几时见过韩朔这样的神色,心里沉得像有千斤巨石在压,有些缓不过气。 「子狐……」 「我其实,很早很早以前。爱上的就是她,而不是明媚。」 额前有散碎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韩朔连头发也未束,墨色散在墓碑旁边。 「要是不跟自己较劲,我与她的结局会不会好一些?」嘴角高扬,脸上却有晶莹的东西落下来,缓缓的,从眼角滑落到唇边。韩朔像是在问秦阳,又像是喃喃自语:「早知道我会这么爱她,又何必同她下这一场棋?」 秦阳倒退几步。差点被石头绊倒。一双眼惊恐地看着韩朔脸上的泪水。 是哭了么?还是他看错了,天上其实下雨了?呆呆地抬头看了看晴朗的上空,他傻了,又低头看着那静静靠着墓碑的男人。 墓碑上的字刻得有些歪歪扭扭,却很是清晰。 爱妻楚潋滟。 疯了么?秦阳不可置信地看着,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能这样刻?」 先不论爱妻二字,楚潋滟三个字天下皆知,他怎么敢这么刻? 「里头埋着她最喜欢的那盆野草,和一片衣角。」韩朔像是没有听见秦阳在说什么似的,眼里带了笑意看着那墓碑:「若她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怪我埋了她心爱的草。」 「韩子狐,你当真是疯了。」 「嗯。」韩朔点头,慢慢闭上眼睛。靠着那墓碑,像是要睡着一样。 秦阳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话,无非是什么逝者已矣。人要往前看。可是说到后面他自己也就安静了。 人往往是在旁观的时候最为清醒,当真置身其中,怕也是会同韩朔同样糊涂。 「很长一段时间里,娘娘是真心爱着你的。」韩笑的话回荡在耳边,风拂过,桃花落了他满身。 「即使会算计,可是每次从韩府回来,娘娘都会发很久的呆。脸上虽然笑着,笑得很好看,可是总让我看着难受。若不是对你用情太深,她不会有那么复杂的情绪。」 「娘娘仰望你太久了,而唯一能与你相处的机会,也都是要拼尽全力不落入你的陷阱。」 「说她狠也好,绝也好。她都是先对自己狠了,才来对你狠。娘娘不欠你什么,心给了你,身也给了你。局势叫你们不能在一起,你痛,她更痛。」 第65章 「二哥,现在你做了皇帝。当真快乐了么?」 快乐么?这江山在他手里昌盛,文武百官臣服于他,抱负可以完全施展,天下尽归他所有。 他是快乐的吧,却,怎么都不得圆满。 「比起我怀里的傻子,到底谁更不幸?」她这样问。 不幸啊……司马衷那样的下场,自然是不幸的。可是三年过去,他似乎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很是不幸吧。 时光若倒退三年。他一定会换一个选择。 江山与她,江山更重,他却更喜欢她。 「回去了吧。」秦阳低声道。 缓缓睁开眼睛,韩朔应了一声,而后撑起身子。将地上的刻刀重新拾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要做。」 秦阳一顿,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那人好像在笑,脸上的痕迹还未干透,手下用力地在墓碑旁边重新刻字。 「喂,难不成你还要刻个皇后称号不成?」秦阳连忙想阻止他:「皇帝陛下,别再……」 修长的手指抚上墓碑,在潋滟一行字的旁边,工工整整地刻下五个字。 相公韩子狐。 秦阳睁大了眼。 面前的人刻完,轻轻在碑上落下一吻,而后自他身边走过,衣袍飞扬,晃得他眼前一黑。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秦阳许久才回过神,慢慢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韩朔啊,也是一个傻子。 【正文补充番外02】 西元七年,晋元帝北上而巡,马车经过一个热闹的城镇,被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给阻了去路。 「主子,改走官道吧?」玄奴策马走在马车边,看着前头的场景,皱眉道。 又是四年过去了,曾经温文尔雅的韩太傅,终于彻底变成了铁血无情的君王。一颗心波澜不惊,连多余的表情都吝啬。 「改道吧。」低沉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玄奴应了,挥手让马车调转方向。 「豆沙包是最好吃的点心,你这破孩子,丢了干什么?」街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女子的娇喝。声音不大。淹没在嘈杂的吆喝声中,根本不会有人听见。 「太甜了。」水灵灵的孩子无辜地看着自家娘亲:「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身着芙蓉色长裙的少妇双手叉腰,漂亮的眸子死死瞪着面前的小鬼:「这才多大,哪里来的怪脾气?不可以挑食你知道么!当心还长不过邻居家的二狗子!」 六岁有余的男孩静静地看了自己娘亲一会儿,终究是屈服了:「好了。不要这么凶。」 「…不准用这种大人的口气说话!」少妇恼了:「你给我有点孩子的样子行不行?跟谁学的这是!」 小孩子不都是该扯着母亲的衣裙,乖乖跟在旁边走的么?然后看见点心流口水,跟她撒娇要她买什么的。 可是为何眼前这一小只,就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花那么大力气生下来到底是干什么啊干什么! 少妇气得直揉额角。 男孩安静地站着,咬了一口包子。嫌弃地吞下去。不经意地转头,便看见了一辆经过的马车。看起来,挺华丽的。 「娘亲,那人长得不错。」 风吹过来,马车窗口的帘子被扬起。露出了一张让他看着很顺眼的脸。 少妇闻言,跟着看过去。 风吹得人清醒,车里的韩朔睁开了眼,往窗外不经意地一瞥。 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一抹艳色自视线里闪过。,芙蓉色的裙子轻扬,落在他的眸子里。 「停车!」一声急喝,车夫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出来的人已经掀开他,跳下了车。 「主子?」玄奴吓了一跳。 已经很多年没看见他有这样大的情绪了。 「潋滟!」低唤一声,韩朔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群,一路随着刚才的影子追过去。 「主子。」裴叔夜听着那名字,便是脸色一变,连忙下马跟上去。 看错了吧?怎么可能是楚潋滟。 本就热闹的街上更是一阵骚动,衣着华贵的公子一路推开人群,从街中心走到了街的尽头。 「楚潋滟。」韩朔怔怔地看着四周,那抹颜色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主子。」裴叔夜叹息一声:「我还以为,您当真已经放下了。」 已经过去七年了,若是有白骨,都该化了灰。 「放下?」激烈跳动的心重新归于平静,无边无际的失落从四周涌上来,韩朔低头一笑,闭着眼道:「你要我怎么放得下?」 第66章 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那人依旧长在他的心里。他想忘记想放下,心口却疼得像是要撕裂了一样。 他刚刚是看错了么?好像也是,不止看见过一次了,总是能在宫道上,能在韩府里看见她的影子。 不过是他的妄想罢了,伸手出去,就碰成了虚空。 垂了眼眸,顺了呼吸,他慢慢恢复了镇定:「回去吧。」 「是。」 街角胡同里,潋滟躲在水缸后面。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看。 「娘亲,他是谁?」身边的孩子问了一句。 「他啊。」回过神来,潋滟笑着道:「不认识,路过吧。」 楚朗星默默地看了自家娘亲一会儿,外头的人已经走了,好看的眉眼只给他看了一眼,颇有些可惜。 「路过的人,会喊着你的名字,从街中心追到这里么?」伸手将潋滟头上的菜叶拿下来,小朗星嘀咕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娘亲这样慌乱。」 那人为什么那么顺眼呢?小朗星的眼光是很高的,一般的容颜,他绝不会想看第二次。 然而那个人…… 「回去吧。」潋滟垂了眸子,起身牵着朗星的手:「时候也不早了,回去吃晚饭。」 朗星点头,默不作声地跟着潋滟走。 他和娘亲相依为命六年有余,娘亲长得比普通人好看很多,却在一个平凡的小镇上过日子,买了一间宅院,开了一片菜地,并且从小就告诉他,平淡才是真。 他没有问过娘亲自己的父亲哪里去了,也总觉得娘亲不是什么一般人。柔弱无依的女子,在这城镇上却没人能惹得起她。那张脸招来不少的事,娘亲却从来没有慌乱过。 平生第一次见娘亲什么也不顾地拉着他狂奔,朗星觉得,那男人应该与娘亲之间有什么过往。 然而生来就比较沉默的性子,让他还是没有多问潋滟什么。 据说晋元帝来这边巡查了,最近街上都热闹得很。不过娘亲似乎是身子不舒服,自己不出去,也不让他出去。 虽然性子沉闷,但是小朗星可不喜欢沉闷的日子。被关在屋子里两天,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偷偷跑出去了。 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他怀里揣着零花钱,想去包子铺给娘亲买两个豆沙包。 「朗星来啦。」卖包子的伙计都认得他了。他这张水灵灵的小脸一贯招人疼。 「嗯,两个豆沙包。」 清脆脆的声音,在大人堆里显得格外悦耳,韩朔微微侧头,便看见一个还不及他腰高的孩子。吃力地想接过从上头递下来的包子。 够不着,手太短了。 韩朔看得好笑,长手一伸,替他将包子拿下来,放进他的手心。 「多谢。」有礼貌的孩子点点头。却没看他,转身就走了。 韩朔也没在意,接过他的那份包子,便退出了人群。 「主子,这种事情让我们去做就行。」玄奴看着韩朔手里的包子,无奈地道:「您何必去挤?」 「无碍。」韩朔淡淡地挥手:「挺有意思的。」 香糯的豆沙和着软软的面皮,咬一口会觉得不够,第二口又会觉得甜腻。真是的,怎么偏偏就对这东西情有独钟了。 走在街上,前头不远处便是刚刚那个孩子。年纪虽然小。却不知道是谁家教出来的,颇有些风度翩翩的味道。背脊笔直,走得不慌不忙。 不知怎么看入了神,旁边有人推搡着从他身边过去,差点撞到他。 「主子小心。」玄奴连忙扶住韩朔,皱眉看了旁边的人两眼。 那两人贼眉鼠眼的,撞到了人也没敢抬头,反而是继续推搡着往前走。 再前头,有一位独身而行的女子,腰间的荷包鼓鼓的,怕是带着什么财物。 韩朔挑眉,一看那两人就是不安好心。不过这与他无关,看着就行。 朗星正在想事情,抬头就看见两个人推搡着站在他旁边女子的另一边,手不老实地往那荷包而去。 小偷?他眨眨眼。看向旁边的姑娘,这姑娘好像遇见了什么事,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浑然没察觉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娘亲说,见义勇为是男儿当做之事。 一把抓住旁边女子的手,朗星用力将她拉到旁边去:「娘亲,我想吃糖葫芦。」 女子回神,诧异地低头看着这玉雕一般的人儿:「糖葫芦?」 她好像不认识这孩子,怎么会叫她娘亲? 「嗯。」朗星笑了笑,余光看着那两个人又要走过来了,转身拉着这女子就跑:「去那边买!」 「哎?」女子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跟着这小孩儿跑了。身后两人好像察觉到了那孩子的用意,咬牙切齿地追了过来。 第67章 「小心!」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楚朗星一回头,却撞上个人。 抬头一看,朗星眨眨眼,这眉目好眼熟啊。 「玄奴。」韩朔喊了一声,旁边的玄奴会意,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后面两人前头。那两人件情况不妙。连忙转身跑掉了。 「小小年纪,倒是机灵。」韩朔低下身子来看着面前这小不点:「你……」 话还没说出口,对上那双黑曜的眸子,韩朔愣了。 楚朗星拍拍脑袋,算是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了,不就是那天害他们跑了半条街的男人么? 旁边的女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凑过来看着这两张一大一小的脸:「你们长得好像啊。」 韩朔如遭雷击,退后一步看着那孩子。 「像么?」楚朗星摸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怪不得为何我会看你顺眼。的确是跟我很像啊。豆-豆-网」 玄奴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也被吓了一跳。 「主子?」 韩朔终于回神,眼神变得灼热,抓着朗星的肩膀。努力让自己平静些:「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朗星被这人吓了一跳,面前的人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真的好让他觉得舒服。但是为什么他会这么激动呢? 他与娘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孩子。」朗星眼珠子一转,指向旁边的女人。 【正文补充番外03】 「哎?」无辜的女子眨眨眼看着朗星,正想说孩子你认错人了,却见他那剔透的眸子带着深意地望了过来:「娘亲,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刚才还答应好了要给我买糖葫芦,可不许赖账。」 小孩子撒娇起来,小嘴巴扁着,大有你要赖账我就哭给你看的样子。要是潋滟看见他这模样,定是要扯着朗星的脸高兴个好几天的,这才是小儿的样子。 女子顿了顿,很快地反应过来,朝韩朔笑了笑:「不好意思,这的确是我家的孩子,不小心撞到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方才在前头那小不点儿就喊了人家娘亲。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韩朔还是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会是什么奇迹的,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别说孩子了,活命都根本不可能。 再说看他长得这样高了。起码也有六七岁,算算年纪也不太对,潋滟那时候又没怀孕。 低喘了几声,韩朔一笑,手在朗星身上顿了顿。还是伸手将人给抱了起来。 腾空的感觉让他睁大了眼睛,朗星低头看着抱着他的这个人,怔了怔,而后小嘴一咧,心里竟涌上一阵兴奋。他六岁之后娘亲就再也没办法抱起他了。何况抱得这么高。被抱得稳稳当当的,莫名地就觉得开心。 「夫人生了个好孩子。」韩朔看着那女子道:「虽然冒昧,但是这孩子很合在下眼缘。夫人若是不介意,能否往旁边的茶楼上坐坐?」 总感觉面前的人不是什么普通的身份,顾七有些犹豫地看了那孩子一眼。心里碎碎念道,她不过是路过,走了一会儿神,怎么就被牵扯进了这样的事里?要装那孩子的娘亲,总不能现在把孩子给抛下吧。 可是,她分明还赶着私逃呢! 「好啊,不过家里还有事,孩子他爹还等着我呢。」顾七道:「恐怕不能久坐。」 「如此,便只一盏茶吧。」韩朔抱着小家伙,点点头,先转身往茶楼上走。 「你叫什么名字?」抱着他的人轻声开口问他。 朗星沉思,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忘记了,娘亲常唤我二狗子。」 身后跟着的顾七一个踉跄,差点摔在楼梯上。 「二…」韩朔哭笑不得地回头看了顾七一眼:「夫人将美玉做朽物之称,不嫌糟蹋了么?」 「啊,我也正想着要给他改名字呢呵呵…」顾七擦擦汗,跟着爬上二楼,坐在韩朔的对面。 「主子,放这位小少爷下来吧,您抱太久了。」玄奴站在韩朔旁边。低声说了一句。 韩朔回神,这才发觉手都要抱酸了,便轻轻将孩子放下。朗星一着地,连忙跑到顾七身边去。 「若说改名,夫人不如考虑子矶二字。」一向不多话的男人今天突然有了说话的兴致,端着茶盏看着对面的小孩儿,微笑道:「这孩子看起来可爱,骨子里却跟石头似的,名‘矶’,半分不错。」 刚刚还有些好感。被这一句话给浇灭了。朗星不满意地看着韩朔道:「矶者,石也。哪有人起这样的名字的。石乃顽固不化,天下皆有的寻常之物,我才不要当。」 韩朔诧异地看着他:「你懂得竟也不少。」 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刚刚才念三字经。稍有天赋,也只是初读四书五经罢了。 第68章 「休要小看人。」小朗星颇不服气地看着他道:「娘亲说过,以年纪和男女来论才华的人,只会是被人踩在脚下的。」 顾七跟着点头,这个观点她赞同。 「踩在脚下?」韩朔挑眉,忍不住轻笑出声:「你想将我踩在脚下么?」 面前的人眉目清朗,身上有浑然天成的气势,虽然说不上是什么,但是他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下一刻也能让人觉得如身压巨石。虽然同样是笑着。 娘亲说,遇见打不过的人,一定要跑。 朗星看了看韩朔,轻哼了一声:「虽然我现在还小,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踩在脚下的。」 说罢,拉着顾七的手就站起来往外走。 「最不能欺少年弱,待几年之后你再看,我可还如今日般弱小?」 清脆的声音在茶楼上回响。韩朔撑着下巴看着那对母子离开,颇有兴致地对玄奴道:「你瞧,他是不是像极了幼时的我?」 玄奴垂眸:「的确九分相似。」 「若当年她的孩子能保下来,说不定也同我很像啊。」避不开地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韩朔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回去吧。」 「是。」 「记得去打听一下,那户人家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等着几年之后,那孩子来将我踩在脚下。」 「…主子莫要玩笑。」天下有谁,能将帝王踩在脚下的? 「谁说得准呢,你去吧。」 「是。」 朗星拉着顾七的手,七拐八拐,确定身后没人跟着了,才道:「多谢夫人今日相助。」 顾七半蹲下来看着他,笑道:「看在你很可爱的份儿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快回家吧。你娘亲该担心了。」 「嗯。」朗星点头,转身想走,又停了下来:「敢问夫人名姓?他日我必当报答。」 「哎?」顾七哭笑不得地捏捏他的脸:「你这小孩子,有什么好报答的?不过名姓倒是可以告诉你。我是镇上顾家的七女儿,顾七。」 朗星点点头。默默记下了。而后转身,飞快地往家里跑。 遇见的那个男人应该与娘亲有故,而且,应该也同他有什么关系。朗星边跑边想,难不成是他爹? 不会吧。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爹是死了,娘才会绝口不提。若是还活着,娘为什么要带着他一个人避开呢? 「你这破孩子,又去哪里野了?」潋滟站在家门口,看着远处跑过来的小不点儿,怒吼道:「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出去的么?」 糟糕,包子丢在茶楼了,没有可以讨饶的武器。朗星跑到潋滟面前站着,低着头乖乖认错:「我闷着了,所以出去走走。」 潋滟抬眉扫了他身后一眼。松了口气,脸却还板着:「晚上抄《山海经》两遍。」 「是。」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有奴仆正在不断地搬东西。 「娘亲,我们又要搬家么?」他皱皱鼻子,总是住两年就搬,一点也不能安定。 「嗯,这次要带你回洛阳。」潋滟看着那些东西,淡淡地道:「听说有人给你娘我修了座坟墓,我想去看自己的坟,一定很有意思。」 朗星错愕地抬头看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都放下了,我又为何要放不下?」喃喃的声音,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潋滟牵过朗星的手往屋里走:「去收拾你要带的东西吧。」 晋元帝七年夏,两辆马车一快一慢。从同一条路,慢慢地往洛阳而去。 「皇上,您再不立后,大晋无储君,将是何等的让万民不安啊!」一众老臣跪倒在太极殿外,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哀嚎声此起彼伏。 殿里坐着的人却像是压根没听见一样,慢慢地翻着书看,顺便抿一口茶。 「皇上。」谢子瞻无奈地指了指外头:「他们要是跪死了,似乎也不太好。」 「嗯。」韩朔点头应了,吩咐了玄奴两句。 不一会儿,太极殿的大门便打开了,老臣们眼睛陡然发亮,却见玄奴出来,给他们每人搬了一个蒲团,顺便旁边放上茶架子,一人搁一盏茶。 「皇上仁慈。」玄奴朝他们行礼,说完这四个字便又退回了殿里头,门重新关上。 众人面面相觑,哭也不是。走也不是。 「虽然哭得烦,但是他们说得没错。」谢子瞻拱手道:「皇上,都已经七年了,再深的执念也该放下了。就算您不喜欢其他人,也该充盈后宫,留下子嗣才对。」 韩朔头也不抬:「若是哪天我当真突然死了,就把皇位给你。」 谢子瞻脸色一白,眼角抽搐地跪下去:「臣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陛下不要当真。」 「嗯。」韩朔应了一声。 第69章 这么多年,晋元帝后宫无一人。也算得上史无前例。总有人要以联姻抑或是安抚臣心的名头,要塞家人子进宫。韩朔总是一言不发地换一种方式达到他们想要的目的,而后依旧空置着后宫。 看着帝王这生无可恋的模样,裴叔夜觉得很担忧,半夜睡不着。还是去找了张术。 想不到的是,半夜去访,张术也披着衣裳坐在寝室门口逗猫。 「丞相。」裴叔夜一脸凝重地凑过去道:「这样下去当真不是办法,华启都说心病难医,我怕皇上继续解不开心结,当真生病了,便会一病不起了。」 张术从容地逗着猫,脸上还带着笑意:「心病当然需心药,可是他的心药不肯见他罢了。」 「不肯……嗯?不肯见?」裴叔夜睁大了眼睛,不顾礼节地抓住张术的衣襟:「什么叫不肯见?你的意思是…」 只是不肯见,楚潋滟她,还活着么? 不,不可能,那么高的万丈悬崖。 「老夫曾允过一人,当保她不败韩朔。」张术平静地笑了笑。 【正文补充番外04】 裴叔夜心里一紧,呼吸都轻了。 「这么多年,老夫在旁边看着,也知道是她赢了,她过得自在,有人却痛苦了七年。」张术抓着胡须,轻笑:「男人之间的输赢是江山,男女之间的输赢永远是感情。老夫不算食言吧。」 「她还活着?」裴叔夜哽了半天才吐出这么句话。 张术嘿嘿笑了两声:「是还活着吧。」 裴叔夜抿唇,眼神像是要看透他一样:「你这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望月崖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还…」 「望月崖上若是有人跳下去,定然是无法生还的。」张术打断他,一本正经地道:「当真掉下去,怕是尸骨无存。」 「那……」裴叔夜抿唇:「那您说的,是在拿在下开玩笑么?」 张术哈哈一笑。摇头:「没有,老夫是认真的。掉下去了当真不能生还,可是,谁说当初她真的掉下去了?」 寂静的夜晚,张府里独他二人醒着。脚边的猫蹭了蹭张术的手。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娘亲,这便是洛阳么?」朗星趴在窗边往外看,街上人来人往的,比他们那小镇热闹多了。 「嗯,你娘亲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潋滟脸上蒙了面巾。头上还戴了斗笠,靠在马车另一边,有些走神。 「洛阳这么热闹繁华,娘亲还去小镇做什么?」 「繁华背后多杀戮,不是告诉过你平凡才是真么?」潋滟伸手戳了戳朗星的额头:「不要皱眉。」 朗星乖乖坐着。看了潋滟好久,低声道:「这些年,孩儿看着娘亲,也不觉得您过得有多快乐。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是娘亲心里像是记挂着什么。笑都不真切。」 潋滟转过头来,哭笑不得地将朗星抱到怀里来:「你才多大,懂什么记挂不记挂么?」 朗星张张小嘴,终究还是不说话了。 大概是不太懂娘亲到底是为何看起来很快乐,眉目间却有散不开的愁绪。他只觉得娘亲虽然很喜欢平凡的生活,但是无论她的容貌还是她的处事之风,怎么都与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这几年日子虽无风无浪,但到底清淡。他除了与隔壁家的二狗子玩,也没遇见过什么有趣的玩伴。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一条大鱼像生活在小池塘里,虽然没有更大的鱼来咬,但也到底是寂寞的。 马车在一处宅院的后门停下,有奴仆手脚麻利地开门,帮他们搬运东西。朗星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潋滟却牵过他的手,很是镇定地往里走。 宅院不大,位置也在洛阳较为偏僻的地方,府正门都没有牌匾写上姓氏,但是这一处地方,一贯不会有官府的骚扰。更不会有什么人敢肆意撒野。 「娘亲,这是哪里?」 潋滟往主院里走,轻声道:「这是一些故人住的地方。」 故人?朗星抿唇跟着进去。 有仆人通报过了,前头吵吵嚷嚷的,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娘娘!」毕卓睁大了眼睛,看着远处微笑着的女子,喉咙一紧。 当真还活着!居然当真还活着! 「该换个称呼了吧?」潋滟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娘娘。」 江随流解雨臣等人都围了过来,寂静的宅院里,突然就热闹了。 一别七年,除了张术。没人知道潋滟还活着。然而现在,他们却突然收到了她的消息,知道她要回来了。 而且,众人低头看着旁边的小不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早就物是人非了吧。」潋滟随着江随流往外走,去看她自己的坟墓:「这么多年了,你们都老了。」 第70章 江随流抿着唇回过头来,瞪着她道:「臣等不过而立之年,哪里老了?」 「啊,是我说错了。」潋滟抱歉地笑笑,又严肃地道:「称呼该改回来了,什么臣等,还是用平称吧。」 姻缘庙里人来人往,潋滟跟着江随流进去,径直去了庙的后头,左转是一片桃花林。 「当真有墓啊。」潋滟看着远处那石碑,停下了步子:「里头埋了什么?」 江随流叹息一声,道:「埋的自然是你的东西,不去看看那墓碑么?都是韩朔亲手刻的。」 潋滟一怔,继而笑道:「他倒是有心。」 「整整七年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有没有什么改变,但是皇上他,即便是在旁人看来,也是对您用足了真心。」江随流低声道:「虽然当初是他负了你的真心,可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不够么?」 够?潋滟笑得有些凉:「随流,你知道当年在望月崖上,宁瑾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么?」 七年前的望月崖上,怀里奄奄一息的人拉下她,凑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 「我那时候,是抱着与他共死之心的。」潋滟平静地说着,想起怀里冰冷的那人,心里免不了还是有些难受。 「知道我为什么从望月崖上跳下去,却没死么?」 江随流好奇地看着她。 「那是因为,望月崖几步之下就有个山洞。早有人在洞前布置了粗网。我一落下,便被带到了山洞里,连孩子都保下来了。」 江随流惊愕地睁大眼睛,随即明白过来:「是师父…」 张术早在很久以前,就去过一次望月崖。 「嗯。」潋滟笑道:「那是他答应宁瑾的事情。所以宁瑾才去得那么安心。」 脸色苍白的人,眼里满是温柔地看着她,而后拉下她,轻声道:「爱妃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回去韩朔身边吧。你本就还爱着他。」 「若是你不想,那么,便去过一过你想要的生活,种花养鸡,平凡…平凡地活下去。崖下面,有人会接着你的。」 那是他对她最后的温柔。 她活下来了,抱着的却是他冷透了的身子。待韩朔等人离开之后,她让他们封了那洞口,算作他的陵寝。 之后,再也没敢去那望月崖。 平生最负是相思。韩子狐负了她,她何尝不是负了司马宁瑾?此生此世,本该是孤独一生才算公平。 可是……最近常常梦见他了,梦见司马衷坐在奈何桥边,微笑着看着她道: 「你放不下我,我怎么走得掉啊,爱妃。」 走不掉,那她便随他去了吧。日子过得足够了,朗星也长大了,她活着不过是在回忆里挣扎,愧疚、怨恨、心痛、纠缠,看起来是在平静地过日子,她这七年,又何尝好受过?每每念及韩朔,心痛难耐。念及宁瑾,更是呼吸都困难。再这样下去,便是活在人间炼狱里,不如死了痛快。 以前她一贯是惜命的,不舍得轻易丢掉自己的小命,因为活着还有许多事要做。 可是现在,竟然有一种活到了尽头的感觉。多少大风大浪都过了,平静的日子也尝过了,再往下,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朗星是很有天分的孩子,把他交给毕卓他们,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回来洛阳,便是这样想的。很自私,很不负责任的想法。 「潋滟。」江随流喊了她一声,颇有些担忧。 她回神,低笑两声,随手采了两把野草,垂着眸子走过去,放在自己的墓前。 「我一直有个愿望,愿有一日天下安定。能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不穿宫装,不画黛眉,快快乐乐地活到白发苍苍。」她轻声道。 江随流看着她的背影,抿唇:「你现在,不是做到了么?」 一身朴素,不染脂粉而天成。潋滟回过头来,笑道:「是啊,我做到了。」 只是心里最深处的那个愿望,终究是无法实现了。她渴望归隐山林。心里一直希冀着的,却是身边有人陪她一起。 可惜那人问鼎了天下。 聪明如她,有这么幼稚的愿望,当真是可笑。 慢慢站直了身子,潋滟终于扫了一眼那墓碑。 歪歪扭扭的字。一看便是没刻过石碑的人刻上去的。分明是衣冠冢,却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瞳孔微微紧缩,潋滟看着那两行字,倒退了一步。 爱妻楚潋滟。 相公韩子狐。 「他的心意,全部刻在上头了。」江随流从身后扶住潋滟,叹息道:「这一处墓碑惹了不少争议,不过皇上他下令护这一方坟墓,任何人不得靠近。」 潋滟呆愣地回头看了江随流一眼,没有反应过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71章 「也就是说。」江随流闭了眼眸道:「一旦有人靠近,宫里的那位,都会知道的。」 晴天一道霹雳,潋滟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话为何意。她在这里停留许久,也就是说,那人知道,并且要来了么? 脸色微白,潋滟咬着唇,猛地推开江随流,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她又掉进陷阱里了,这些人,又骗她! 她是回来诀别的,不是要自投罗网。张术这老奸巨猾的,说好的帮她,怎么又倒戈相向了! 「娘娘!」江随流笑着喊了一声:「您跑的方向不对。」 话还没说完,那一抹影子便撞上了姻缘庙后门口,一个气喘吁吁的人。 身子被抓紧,骨头都像是要被捏碎了一样。潋滟抬头,对上的是一双黑曜的眼眸。 「娘娘慢走,小心脚下。」 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潋滟微微张开瞳孔,柔软的衣料将她整个人包了进去,温热的体温从每一寸肌肤上晕染上来。她想推开他,却被人死死按在了怀里。 【正文补充番外05】 最近洛阳突然热闹了起来,发生了许多趣事,比如不知为何,姻缘庙那头突然有人吵架,围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名美貌少妇和一位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公子。两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而后便打起来了。 不,准确些说,是少妇挣脱开了那公子,转身就跑。那公子不紧不慢地追着,像是逗猫似的,一次又一次堵住她的去路。 最后,少妇撞翻了姻缘庙里的油灯,一场火起,差点烧了半间姻缘庙。 「你当心些。」韩朔将潋滟拉得退后一步。笑得从容地道:「起火了啊。」 潋滟恼怒地踩他一脚,沉寂已久的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转身又继续跑。 韩朔一点也没变,或者说他回到了最初的样子,那般冷静地看着她。仿佛她不管怎么逃,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她讨厌这种感觉。 张术定然是泄露了她没有死的消息,不然韩朔也不会这么镇定。害得她一点可趁之机都没有,根本跑不出去。 「累了么?」再一次被拦住的时候,面前的人低声问她。 她跑得直喘气。一句话也不想同他说。 「跑不动了的话,就别跑了。」韩朔叹息一声,微微低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外走。 围观的男男女女都红了脸。让开一条路放他们出去。 「韩朔,放开我吧。」潋滟平静了一会儿,淡淡地道。 他像是没有听见,抱着她上了门口的马车,一路往宫里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唇微微颤抖着,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不失态。 沉香宫。 潋滟终于被放下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院子里站着的休语和含笑。两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笑得很灿烂,眼睛却通红。 七年时光,两人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归宿,头发跟她一样是妇人发髻,开口却还是:「恭迎娘娘回宫。」 潋滟有些手足无措,对着韩朔她还能发火,对着其他被她假死骗了那么久的人,她有些愧疚。 韩朔想去牵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侧头看过去,旁边这人像一只浑身刺都立起来了的刺猬似的,万分不满意地看着他。 「这性子,怎么还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勾唇一笑,蛮横地再拉过她的手往里走。力气大得叫她甩也甩不开。 「韩子狐,你放手!」 「不放。」 韩朔将她拉到里面去坐着,双手撑在她椅子的两边,渐渐敛去了笑意:「你走了多久,我便念了你多久,时时刻刻,无法停歇。好不容易你肯再次出现了,叫我还怎么放得开?」 潋滟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嘀咕道:「你倒是比以前会说话多了。」 「你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回避我。」他咬牙,颇有些无可奈何地道:「让你说一声其实也想回来看看我。有那么难么?」 嘴角微动,潋滟很认真地点头:「太难了,因为我根本不是想回来看你的。这么多年了,恩怨早尽,爱憎也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彼此放过不行么?作何还要继续牵扯?」 顿了顿,潋滟垂了眼眸道:「我早就忘记了从前的事…」 手腕上有东西被按住了。 她一惊,抬眼看过去。 「忘记了?」韩朔按着她手腕上的红鸾绳,眸子里有点点星光,慢慢地亮起来,接着染透了整个眼眸:「那为什么还要戴着它?」 心里一沉,潋滟皱眉,不说话了。 「没关系,你还介意的一些事情,我可以慢慢努力让你释怀。」面前的人叹息一声,轻轻伸手抱住了她:「只要你还肯给我一次机会,余生漫漫,我总有还清欠你的东西的那一天。」 第72章 细微的颤抖从他身上传过来,潋滟微微一顿,终于没有推开他。 殿里一双人影重叠,虽然潋滟始终没有伸手回抱韩朔,不过韩笑站在门口,可算是信心满满:「他们会花好月圆的。」 只要有人肯迈出第一步,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说了。 洛阳城大街上,百姓正在喝茶谈论前几天姻缘庙发生的趣事,却突然有一阵骚动,从丞相府一路延伸出来。 众人皆伸头去看,却见平日里一派睿智从容的丞相大人,正被一名蒙面女子拿着刀追杀。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百姓都吓住了,竟没人敢上去拦。不过说来也怪,丞相府的守卫就跟在后头,竟也都没有要救人的意思。 「娘娘饶命!老夫当真是无心的。」 「无心?」潋滟要气死了:「无心能无心到说出全部的真相?先生你站住!」 「啊呀呀,当跑则跑才是大丈夫!」 鸡飞狗跳,朗星正坐在宅院墙头上吃果子,就看见有烟尘滚滚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侧头问旁边的男人。 韩朔咬一口手里的苹果。淡淡地道:「这叫恼羞成怒。」 「哦。」小朗星继续咬果子,而后想了想,又道:「早知道你是我爹,当初不该对你那么客气的。」 「为何?」韩朔侧头看着这孩子,心里满满的都是愉悦。 这是他们的孩子。本以为当真会孤独一生,上天却是待他不薄。潋滟回来了,还带回来这么得他心的小家伙。 只不过,这小家伙不是那么喜欢他就是了。若问原因,大概就是他强要给他改名。 「让自己夫人孩子不想回家的男人。一定不是什么好男人。」朗星道。 韩朔一怔,继而苦笑,他好像的确不是什么好男人。虽然现在人都回来了,可是他的噩梦还是没有停止过。午夜梦回,依旧会惊醒。 「当初娘亲为什么会离开?」朗星突然问。 「嗯?」韩朔想了想,道:「我与你娘亲立场不同,她背负得太多,我背负得也太多,所以无法在一起吧。」 「那现在呢?」朗星看着他。 「现在……」韩朔扔了苹果核,微笑道:「不存在了吧。我给她看的是一个太平盛世,她也该想通了,往事不可追。」 「听说朗星这名字是另一个人给我取的。」朗星突然笑了笑,有些恶劣地咬着果子道:「所以你不满意,要改是么?那人是谁?对我娘亲来说也很重要么?」 韩朔脸色一沉,瞪着他道:「小小年纪,你的话太多了。」 朗星慢条斯理地重复刚刚学到的词:「恼羞成怒。」 韩朔:「……」 「朕想好了名字,若是皇子便名朗星,若是公主便名摘月。」 那是曾经司马衷说的话,潋滟竟当真听进去了,还当真把他的孩子,用了司马衷取的名字。 怎么想都觉得平静不下去。韩朔黑着脸跳下墙头,仰头看着上面的小鬼道:「你该姓韩,就叫韩子矶。」 「我不要。」朗星坚定地摇头。 「是么?」韩朔微微一笑,点头道:「不要的话。你就自己从墙头上下来吧。」 朗星错愕,低头看了看自己所处的位置,小脸黑了。 这狡猾的男人,他总有一天会把他踩在脚下的! 晋元帝七年夏,阳光正好,晋元帝迎了不知名姓的女子进宫,并立其子为储君,终于堵住群臣劝立之口。 不过,一众老臣还是在太极殿门口哭号。 「皇上!来历不明之子,如何堪为储君啊皇上!」 「皇上三思,莫要轻易被迷惑!皇室血脉不可混啊皇上!」 「老臣愿以死相谏!」 「吱呀——」门又打开了。 众人抬头看过去,却是一幼小孩童负手立在门口,稚嫩的脸上带着他们熟悉的严肃神色,清脆地开口道:「听你们哭得好累,各位大人要不要喝一口茶再继续?」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让外头顷刻安静,再发不出什么声音。 里头的韩朔松了口气,继续对付面前的女子。 「这局若是朕赢了,你便留下么?」捻着白子,他笑着问对面的女子。 潋滟板着脸。点头。 她是被绑进皇宫的,想出去的话,只有玩阴的了。 「可是,你也未免太狠了,摆着的这局棋分明就是白子已死,还让朕怎么扳回一城?」韩朔哭笑不得地道。 棋盘上,黑子是压倒性地赢了,白子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路。 「下不了这局棋,便放我走。」潋滟笑了笑:「我已经给了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