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夫娘子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大玉四十三年,京都城。回珍阁後山的药田里一片宁静,如今正值春日,去岁种植的药草都已经长出新鲜的绿苗,一眼望过去,两个山头、一片凹地,满满都是。靠东的山腰上有一处茅草搭建的凉亭,里头青烟嫋嫋、茶香蔓延,一个少年席地而坐,一边煮茶,一边研读着手上书卷。 言余小跑上山,到亭外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他稍歇了一口气,才对那少年道:「闵翎师叔,阁主师父让我来唤您下山。」 少年显然是听见了,但是却头也不抬。侧面看过去他生了一张精致美妙的脸,皮肤白皙、眉眼狭长,有长卷浓密的眼睫和细长笔挺的鼻梁。 言余知道这位师叔的性子,传了话之後就沿着原路回去了。 阁中学徒每逢说起闵翎师叔,最先道的必是他孤僻自闭的性格,接着才是连女人都妒忌的美颜以及名动京都的高超医术。 在家中排行第七的他十岁进了回珍阁,被那时已近七旬的祖师爷爷收作关门弟子,因天赋异禀、资历过人而深得喜爱,加上他常年独居,不与人来往,更是给平添了一层神秘,旁人即便有心与他交好,多是觉得高攀不上,而後退却。可事实上,他并非如传闻一般的厌世离俗,他只是……有点交流障碍罢了。 叶闵翎磨磨蹭蹭终还是下了山,到议事厅的时候里头已经站了二十来人,皆是屏气凝神,不敢乱发一言。 主位之上是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华服女子,眼睛生得极大,雪白的衫裙上绣着蜿蜒的浮水印花纹。乌发编成长辫,髻间别着白色的缀绒钿花,配着枚作工精细的银白缀饰,极是美丽。 回珍阁掌事的是阁主张乙弘,他正在与那女子道:「阁中医术出众的弟子都在这里,不知芙裳公主中意哪一位?」 玉芙裳并不理会他,只是打量着殿中一众,好半天都不作表态。 张乙弘等了一会儿,有些按捺不住了,不由出声又问:「殿下可考虑清楚了?」 玉芙裳这才转眼看向他,眼神竟比先前还要冷,「本宫行事岂容尔等催促。」 众人闻言皆变了脸色。张乙弘身为回珍阁阁主兼掌事,就算是在皇帝面前,也未曾受过这等凌辱,这芙裳公主果真如传闻一样,脾性乖张,不轻易买别人的帐。 这时,玉芙裳突然站起身来,满厅的人都慌忙跪伏到地上,只有角落里的叶闵翎,因比常人慢了半拍还站在那里。 他在後辈的拉扯下回过神来,抬头便对上那双蒙着雾霭的大眼,可对方眼神太过凌厉,他慌忙垂头避开,面上虽无异常,可心里却在默默发怔,什麽情况? 玉芙裳伸手指向他,问:「你叫什麽?」 叶闵翎不擅与人交流,被点了名後做出的第一反应就是後退一步,企图如往日一样回避掉玉芙裳的问话。而他的反应玉芙裳也都一一看在眼里。 殿中众人都知晓叶闵翎的性格,几乎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就连张乙弘都忍不住有些焦急,慌忙上前解围道:「启禀公主殿下,他叫叶闵翎,是卑职的师弟。」 叶闵翎被玉芙裳盯着,觉得那完全陌生的目光里如有芒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情不自禁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一时间,大堂里的气氛僵硬到了极点。 好在玉芙裳未盯着他太久,只偏头对张乙弘说:「就他了。」然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众人全都大舒一口气,千恩万谢庆幸自己没被选上,唯独张乙弘沉着脸,神色严肃。 叶闵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里,云里雾里还没搞清楚状况。 身边的人都在细声讨论,「这芙裳公主不愧是京都城里出了名的煞星啊。」 另外一人也接话道:「可不是,那年她前脚刚进门,夫君就暴毙而亡。喜堂都没进成,就又坐着花轿回了宫,这事儿当时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呀。」 「真是有够倒楣的,不过这次的事情你知道吗?」 「你说来咱们这儿的事?」 「没错。前阵子後宫里遭了刺客,琴妃的亲妹妹还因此送了命呢,这位公主也被卷入了其中。圣上说是送来养伤,可你看她那模样,哪里是个受伤的……」 那人还要再说,被别人一把拦住,「别说了,听闻她一不称心就打人,还打死过宫女呢,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两个人渐渐走远,八卦就这麽结束了。 可怜叶闵翎却受了惊,「打、打、打死过人!」 皇帝送玉芙裳去回珍阁为的就是养伤,所以即便她看着生龙活虎还脾气不小,回珍阁都得给她配位打理的人,号脉、进补,首先面子上得做足。 公主又是万金之躯,必不能随意拣两个人就去,张乙弘原打算采取自愿原则,希望大家积极踊跃。 奈何够格的人皆是闻讯变色,纷纷推却搪塞,有那麽两个愿意的,要嘛急功近利,要嘛另怀他意。 无奈之下,他才索性召大家来,让那位暴戾乖张、极难伺候的公主自行挑选,这样的话,便是被选中了也只能自认倒楣,怨不得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後被挑中的居然是叶闵翎。祖师爷晚年得的这麽位高徒,百般宠爱,舍不得严厉,此次出门前还千叮嘱、万嘱咐,一定要好生照顾那乖徒儿,若是饿着、累着、病着、伤着,回来定找他算帐。可是一想到那位难伺候的芙裳公主,他就又头疼不已,「师弟,困难什麽的咱克服一下吧。」 叶闵翎定睛看着墙上的一幅画,表情只能用忧郁来形容。要他近距离、长时间地去照料一个陌生女子,就只这麽想一想,他就犯愁。 张乙弘虽然也不忍,但是除了长叹之外真的别无他法,最後只得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安慰道:「实在不行,就一日去一次吧。她瞧着也没什麽毛病,你给号号脉、写写补药方便妥。」 谁知张乙弘话才刚出口,叶闵翎的表情就从忧郁变成了悲伤,他原以为顶多三五日去一趟,谁知竟要一日一次地去。 见他如此,张乙弘也跟着泄了气。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跑来一个学徒。急匆匆地进来,也顾不上歇息,便慌忙急躁道:「公主她她她……」 见他她了半天也没她出个所以然来,张乙弘气得脸都青了,「公主怎麽了?」 「她……」那学徒总算喘够了那口气,说道:「公主不满我们先前安排的住院,说是要自个儿挑。」 「那就让她自己挑呗,不然还能怎样。」还以为是有多大的事,张乙弘不满道。如今这些弟子也真是的,屁大点事儿都拿来问他。 谁知传话的学徒非但不去,反而还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地看了叶闵翎一眼。如此,张乙弘才觉察出不对劲,「不会是……」 那学徒苦着脸点头,一脸的无奈,「公主挑中了山顶上那栋,说是视野好,她喜欢。」 叶闵翎的忧伤的脸瞬间变成了粉白色。 山顶上确有一处独立的四合院,因地势险峻,独卧其上再无旁依,四周全是药田,近千亩地的种植,半日都难逛得遍。 当中仅有一条石阶小径直通山下,一直要到半山腰才能见着回珍阁的其他建筑,而那院子如今的主人正是叶闵翎。 虽然也很惊讶,但是张乙弘毕竟是当家的,他很快地权衡了一下芙裳公主与叶闵翎二人各自的杀伤力,最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抛弃他的师弟。芙裳公主那个小煞主子,他是万不想多接触的,「师弟,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叶闵翎沉默。 「人家是公主啊,师兄我怎麽敢得罪她,要不这样……」 叶闵翎依旧不说话,可仍谁都看得出他心不甘、情不愿。 张乙弘想了想,勉强提出一个建议来,「要不这样,你就先把山上住处让与她,搬下来与其他弟子住几日。反正她左右不过住两月,走了你又回去便是。」 关於这个提议,叶闵翎默默地数了一下山下的学徒,一个、两个、三个……加上洗衣服的、做饭的、打扫卫生的、倒夜香的……他只能继续沉默。 第二章 不用他说,张乙弘也知道这事儿有难度,可决断总要下的,一边是得罪不起的小煞星,一边是同样得罪不起的闷葫芦,奶奶的,豁出去了。 「师兄也是没办法,给你两个选择吧,第一,下山来住,我会给你找间安静的屋;第二,让公主住离你房间最远的大厢房,你早出晚归避开了她。公主亲自选了你给她看病,大夫住得近也不踰越,她又喜欢祖师爷爷的院子,那院子那麽大,就住你二人,你若刻意躲着,她还能进你屋翻你柜子不成。」 张乙弘越说越来劲,倒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叶闵翎拖着沮丧的身体默默走出屋去,他得好好想一想,近日是否冲撞过山神,接二连三地倒楣。 张乙弘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一旁学徒看了看越走越远的闵翎师叔,又回头看了看丝毫未觉的阁主,最後还是出声狠心地打断了阁主,「阁主,闵翎师叔走了。」 叶闵翎拎着白米和鸡蛋默默地往山上爬去,上山的路并不难走,但是他却要比旁人多耗费一些时间,因为他总是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想些问题,他精神不太容易集中,平常就爱走神,所以经常走着走着就停下来,然後呆站上好半天。 大家其实也都已经习以为常,偶尔遇见他站在一个地方半天不动,都会善意地笑上一笑,「闵翎师叔又傻啦。」 其实他只是遇事都埋在心里而已,自己焦虑、自己吐槽、自己抓狂,旁人都只看见他美过常人的容颜和出神入化的医术,却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有一个世界,一个只属於他的却有着千千万万个叶闵翎的世界。 他一直在药田里转悠到天黑,这才磨磨蹭蹭地往回走,若不是再转下去就该天黑了,他肯定还得再蹭上一会儿。一想到自己的地盘突然住进个陌生女子,他就浑身发毛,忍不住想逃。 躲在门口往里头看了又看,亮着灯火,很安静,再三确认了没有陌生面孔,叶闵翎这才猛提一口气,兔子似的一溜烟儿冲回自己屋里。 大概是察觉到了动静,对面屋里有人走出来,顿时吓得他连灯都不敢点了。在黑暗里坐了好一会儿,像是给自己找藉口一般,自言自语道:「今天怎麽这麽累,那就睡吧,嗯,就不点灯了。」 叶闵翎这晚睡得很不好,因为他那一颗小脑袋里老想着,对面多了人、多了人、多了人……脑子里也就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最後搞得一闭上眼睛就觉得有人影在眼前晃,硬生生折腾到半夜,实在抵不过了方才睡去。 谁知还没睡沉实,就又被吵醒。对面先是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然後是玉芙裳的一声喝斥,随即便是细碎的哭声夹杂着脚步声,持续了好半天才渐渐静下来。叶闵翎当然不会起身去看,可是这麽一闹,睡意可是全给弄没了。 天才麻麻亮,他便起了身。趴到门边往对面瞧了又瞧,安静异常,没有人声,他琢磨着该是还没起来的,等了一会儿仍没见动静,这才放心地走出房门,径直往南侧的厨房去。 这院子被砌得方方正正,门往南开,正北方位是两层主屋,下面是大堂,楼上供他师父起居。西侧开了两间厢房,一间被叶闵翎拿来做了药房兼书房,另外一间原本是闲置着的,如今住了玉芙裳。 因房屋规格皆简洁,东西两侧的四间厢房皆是一样大小,而宽大的庭院中又空无一物,这样格局所造成的最直观的现状就是,叶闵翎的屋子与玉芙裳所住那间,门对了门。 按原礼来说,公主应当住主屋,而他一介庶民也该回避,奈何主屋是回珍阁最德高望重的祖师爷住了几十年的地儿,行前皇帝也有交代,此行勿要惊扰长辈、劳师动众,因此即便是有些不妥也都罢了,谁让公主大人偏要住这里呢。 厨房门前四、五丈处砌了一堵墙,墙角摆着三口大小不一的水缸,均盖着木缸盖。叶闵翎揭开其中最大的一个,用水瓢将里头的水舀进脚边的一个大木桶里。 清晨的山顶上尚有几分凉意,空气是十二万分的清新,宁静间只听得哗哗啦啦清水流动声传遍角角落落。 医者必每日净身、洁面,食寝前後盐水漱口,清泉净手矣。叶闵翎习惯睡前、晨起,一日沐浴两次,昨天夜里因为惊吓受挫,浑浑噩噩连手脚都没能洗,今日起床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按捺不住就来舀水了。 一炷香过後,玉芙裳屋子里仍旧没有半点动静。叶闵翎净身出来,身上已经穿戴整洁,只是头发尚未乾透,还毫无约束地披散在背上,一袭白衣走在晨光中,彷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仙人一般会令见着的人都移不开眼。 仙人踏着晨露走进厨房,没过一会儿,厨房的後门应声而开,一直沉浸在黑暗中的小厨房暂时被晨光笼罩,莹白的天色、绯红的朝阳甚美。回到灶台边,仙人左右就是两下子,熟练地捆好了那宽大碍事的袖袍,然後生火,米水下锅,大火煮沸,搅拌、煨煮,退柴小火慢熬,竟是轻车熟路、一气呵成,原来还会做饭。 退了柴火之後,他半掩锅盖让米粥晾着,自己侧身走出去,路过门边的时候弯腰拾起了水桶和扁担,打开大门往下山的路去。 原来仙人也能混得如此苦逼,不仅要自己做饭还得自己挑水,顿时仙人变身成了自力更生的叶闵翎。 他昨天走的时候,缸里的水都还是满的,可今晨起来,却发现只剩了半缸,不用想,定是给玉芙裳用了,一想到就连自己的水也要被别人用,叶闵翎明朗的表情顿时又变得忧郁起来。 打水的泉洞不远,他挑第一担回来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开,他正淅沥哗啦地将水往缸里倒,冷不丁自厨房里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来。 他平常是习惯了独居的,虽然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这院子里已经多了人、多了人,可松懈、遗忘之时对方突然现身,还真被吓得不轻,水桶哐当一声滚落在地,他第一反应便是转身要跑。 玉芙裳见着他,也飞快闪身躲进门後的阴影里,然後高声厉吼道:「站住!」她声音不大,却在这安静的早晨里传得既广又远,也使得叶闵翎当真站住了脚步。玉芙裳躲在黑处,气得暗暗跺脚。 昨天夜里,她一怒之下将随侍的宫女都赶下了山,早上起来才意识到不对劲,没了宫女,谁来伺候她洗漱、用膳,可是一想着那几个两面三刀的白眼狼,便又气不打一处来。倔强劲被激起,便决定扔了那几个废物,自己张罗。 她其实并不是娇惯的人,相反,她出生在冷宫,自懂事起便开始学习怎麽照顾自己和她那可怜的母妃,整整十五年,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後宫她都能活过来,又岂会因失了几个宫女而无法自理。 因为不熟悉环境,她只得开始挨个摸索,最後硬是将院子转悠了一整圈才找到厨房和厨房门口那几个一滴水也没有的大空缸。 女子当重仪容,不理妆容、蓬头垢面更是不能轻易示人,何况她天家千金之躯,对面站着的又是身分低贱的陌生男子。 厨房门口明明就站着两个人,却比先前还要安静得厉害,叶闵翎脚上像灌了铅一样,浑身虽如扎有芒刺,却是半寸都移动不开。 二人对峙良久,眼见着太阳光就要照进玉芙裳藏身的门後,她终於还是忍不住出声了,「给本宫水。」 叶闵翎一头雾水,没明白过来。 玉芙裳见他还站在原地没动,不由气得大骂了一句:「蠢货!」 这一回叶闵翎听懂了,这是在骂他呢,默默地垂下头去,心里有点儿受伤。 玉芙裳昨天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引无数贵族女子青睐的叶闵翎,她虽不是爱八卦的人,可她家的那些姊姊、妹妹们却对此很是热衷,因而对这个人的一些传闻她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回珍阁有位少年有成的叶先生,容颜生得貌若潘安,医术练得出神入化,且性情内向,忌触生人,不可将之与常人同语矣。 此时她也没打算指望他,只是沉脸咬牙命令道:「闭眼转身前走七步,抬手捂住双目。」 第三章 见到他乖乖照做了,这才飞快地冲到水缸边掬起一捧清水草草洗过面容。环顾左右没寻见杯子,一咬牙抓了缸盖上的水瓢就着漱起了口。她一身雪白的单衣,长发松散轻挽在脑後,脂粉未施亦无朱钗装饰,看来还真是起床就摸来了。 整理完毕之後,抬头见叶闵翎仍乖乖站在原地,丝毫未动,不由暗松一口气,原有的窘迫也淡去不少。 清洗乾净,心情竟是难得的好,朝阳中,玉芙裳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吩咐道:「一会儿将白粥送到本宫屋里来,现在心里从一开始默数,至五十方可睁眼。」 说完,再不停留片刻,脚尖点地跨过地上撒泼的水渍,往她自己的房间飞奔而去。白色的衣角与裙摆扬起,长发随袖纷飞,背影被红晖映出一圈绚烂的绯晕。 事实上,叶闵翎早已经陷入了郁闷的思索中,此时他心里正天人交战,斗得激烈。 一人说,你为什麽这般听话,她说什麽便是什麽吗。 另一人虽略显弱势,却也据理力争,她会打人,我怕痛。 见他这麽没出息,强势一方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去西海龙王殿,百般憋屈,终也只飙出两个字,蠢货! 叶闵翎猛地回神,立即便发现了不对劲。他正端着一锅白米粥,站在玉芙裳的房门前。明明前一秒自己还捂着眼睛在数数来着。 穿戴整齐的玉芙裳坐在大门正对的那个圆桌前,正一脸不悦地看着他,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细长的眉毛轻皱着,大大的眼睛还是那般动人心弦。无奈一张嘴,就又是那个臭脾气的玉芙裳,「进来。」 叶闵翎如梦初醒,强忍着转身逃走的念头,垂头默默走进去,将粥放在她面前,然後又默默地走出去。一直走回了自己屋里,才想起,你妹,那是他的粥! 叶闵翎今天很生气,没有吃早饭,後果很严重。 他面朝着墙壁坐在水缸边忧郁着脸搓木盆里的衣服,手上动作、力道与速度都再正常不过,可其实他正在心里狠狠地蹂躏着手中那件无辜的衣服。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抢他的院子、抢他的水、抢他的粥…… 突然,一堆衣裳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全掉在木盆里。他吃惊抬头,正看见玉芙裳扬手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道:「洗乾净。」 还要他洗衣服! 晒好衣服之後的叶闵翎决定去药山那边的土地小庙拜一拜,让他能走点好运。他去师父屋里翻出些红香、黄纸,用油纸包了揣进怀里,又去厨房後面的小菜园子里摘了几颗果子,同样揣在怀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经过药薯地的时候,还顺手挖了两个出来,去土地小庙会经过他平日挑水的泉洞,他在那里花了一点儿时间,将刚刚长成形的药薯都洗得白白净净了,这才满意地继续前行。 吃着药薯早点,叶闵翎的心情终於又明媚了起来,他今天是带着满满的诚心去的,山神总该明白他一番苦心,让他远离霉运了吧,如此想着,脚上步子倒越加轻快。只是咱们的叶小七叶闵翎同学好像忘记了,公主大人还在等着他继续伺候午膳呢。 叶闵翎拜完了土地神,又去後山的药田转了转。 见到土壤乾涸的就浇浇水,看见有硬泥块儿的就松松土,看见有不听话,歪倒在别人身上的就找来支架把它扶正。 不知不觉,时间就在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中过去,等他准备动身回家的时候,这才察觉早已经过了申时。 这一整天他就只吃了两个药薯和果子,先前还一直不觉得,直到这时候,一边走路一边摸着肚子,顿时感到饥肠辘辘,腹内饥饿得慌。 想要快些回家吃饭,於是走得更快。因为几个山头都是用来种植药草,所以可供走的路有好几条,他早上下来的时候走的是後山人迹少的小径,可经过这半日的转悠,不知怎的竟转到了近山腰的当口来了。 叶闵翎站在山脊的岔路上犯了难,他面前这两条路都能通回家,右边那条人少安静但是得多花半个时辰,左边那条虽然只要一炷香的时间,但是人来人往,还得经过几个晒药草的大坪坝。 若是平时,他绝对毫不犹豫走右边,可今天他真的觉得好饿,而且眼见着时候也不早了,应该快点回家才是。 脑中两军劈里啪啦几个回合战下来,最终挨饿的肚子将军高举了胜利的旗帜,叶闵翎眼睛一闭、牙齿一咬,决定顺从生理需求,选了左边那条费时不多的大路。 一路走下去,自然是越走越快,同时还在心里默默念叨,我就是静静地走过去、静静地走过去……一路催眠着,什麽也不看,只管走路。 偏偏他又碰得巧,今日厨房借了平日晒药的坪坝在做米糖糕,坝子的一头架着好几口大铁锅,里头正熬着黏糊糊的糖浆,五六个妇人正有说有笑,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另外大半的空地上都铺着乾净的白布,上头摆着大块大块新鲜出炉的米糖糕,油米的香气和着蜂蜜糖浆的甜腻搅在空气中,甜腻的味道吸引得叶闵翎停下了脚步。 他性喜甜食,但凡是甜品,他都会有着一股子异样的执着,尤其是在心情不好或是烦躁不安的时候,似乎只有甜腻入胃才能让他恢复正常。 那些白布上摆着的都是成品,而此时离他最近的角落里一个人也没有,上头晒着的那块已经被晒成了金黄色。空无一物的肚子咕噜几声响,他彷佛看见了香脆的米糖糕正在向他招手示好。 其实旁人要吃大可以大方去取,那些妇人会撵的也只是些贪吃滑头的小学徒,若是叶闵翎要求自然不会有人拒绝,无奈他这性子啊…… 他脑子里正在纠结着拿和不拿的问题,可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慢慢就蹲到了那块黄灿灿的米糖糕面前。看着那伸手就能拿走的甜品,拧眉沉思,吃或者不吃真是个纠结的问题。 江户仪翻完晒够太阳的米糖糕,直起腰来便发现角落里蹲了个人,因他身上穿的是学徒的袍子,便以为又是个来偷拿米糖糕的坏小子。 可看他半天都只蹲在那里,除了直直盯着面前的米糖糕之外就再无动作,她不由心生怪异,踮脚悄悄走了过去。 她前日才进回珍阁,如今还只是个打杂的女药童。今日不必上学,刚好厨房做米糖糕说缺人,管理药童的管事便遣了她来帮忙。 越走得近她就越觉得蹲着的那人奇怪得很,她虽然有放低脚步声,却并没有刻意隐匿响动,但是此时她都走到了他身边,他却仍只盯着那块米糖糕丝毫未觉,彷佛在他眼中就只有那块米糖糕。 江户仪站在旁边打量了他一阵,越看了越是心中感叹,没想到学徒中竟还有生得这般美的师兄,於是心中渐渐生了好感。见他一副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模样,不由轻笑了笑,伸手利索地切下一块,然後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方水红色的丝帕将那糕点包好,递到他面前笑道:「喏,拿去吃吧。」 原本静心思考着的人冷不丁被她打断思绪,受惊回神发现不知道什麽时候自己身边居然多了个人。他第一反应便是起身就跑,奔走出去两步之後又觉得不划算,於是飞快地倒回来,伸手一把夺走了江户仪手中的米糖糕。 江户仪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爬上小路冲他离开的方向大喊道:「喂,你叫什麽名字啊?」可是哪里还有人影,叶闵翎早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了。 一口气跑了老远,叶闵翎才喘着气放缓速度,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包了红帕子的糕点,虽然多少有几分歉疚,却终归抵不过肚子的悲鸣。 想了想,不觉又对玉芙裳多出几分埋怨,若不是她强抢了他的饭,他又怎麽会因为没吃早饭而饿肚子,若不是饿着肚子自然也不会一言不发就去抢别人的糕点。师父,您老人家一定要原谅徒弟啊。 给自己找到了好藉口,叶闵翎吃着抢来的糕点继续往山上爬去。医书上说,饿极之时切忌狼吞虎咽,切忌贪吃多食,所以他也只是小咬了一口之後,就将剩下那大半包回去手帕里,只细细咀嚼品嚐着嘴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