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逼造反 卷一》 序言 【序言 学会的是珍惜】 我常觉得,人世间最无情的便是时间了,最讨厌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来不及了」(尤其是早上赶上班的时候),要是让我把全世界的负面情绪选一样丢掉,我一定先把「后悔」一脚踢开。 我相信,应该有很多人跟我有同样的想法,要不然穿越重生的小说怎么这么受欢迎呢。大抵说来,重生类故事的主角都着重于复仇,要不就是如何改变前世的命运,我本以为清风拂面的这部《娘子逼造反》也不出这个套路,谁知,我想错了。 倒不是说女主角柳明月圣母到不复仇、不想改变命运了,而是她这辈子学聪明了,她知道命运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要浪费时间在跟不开心的人事物打交道,是要让她珍惜更值得珍惜的人,努力去经营生命中温馨美好的经验。 她不时后怕的说:「真好,一切都来得及。」我很喜欢这句话,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自己不会掉到深渊去,还来得及幸福,来得及从头开始。 因此这部小说我看得格外愉快,柳明月怀抱着「一切都还来得及」的心情去重新认识身边的人,好人她就与之深交,坏人她就敬而远之,她不让恨这种东西束缚了她,知道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她让自己活得洒脱踏实,充实自在。 也因为这样比起前世来,她是更加好命了,纵使她还是一样娇娇弱弱的,性子上看来只是少了些自以为是而已,好像也没改变多少,但我想爱是最强大的武器,她找的是真心爱她的人,付出的也是爱,这就足以潜移默化的转变她的人生轨迹。 故事里有许多她与父亲柳厚及男主角薛寒云相处的点点滴滴,我常看着看着就觉得感动起来,暗羡不已,像她这样一个有着小缺点但浑身都是魅力的女子谁能不爱,谁不会想宠着她,护她一世无忧?清风拂面的文字是细腻的,有些场景,只简单几句话,就能在我脑中形成隽永的风景。 我于是体会到,不要小看日常,如果每一天都过得甜蜜,那串在一起的人生便是美妙得让人不断想回味。 现实的人生没办法时间倒转,但我可以把当下当作重新开始的起点,只要愿意修补,没有跨越不了的鸿沟,没有改变不了的命运。 今年的最后一天,我得了假,回到家乡,在海边看着夕阳落下,这场景其实极其寻常,每一天都有日出日落,只是因为我停步注视,才让我觉得这个彩霞满天的傍晚特别美丽,更因为身边有亲爱的朋友,让我们觉得这片刻得好好纪念。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再过一次,我是否仍然愿意经历这样平凡的一刻? 我愿意,日常有爱的每一天,才是最值得活的。我想柳明月应也如是想。 楔子 【楔子】 夕阳将坠未坠,将大启巍峨的皇宫染成了一片辉煌的画中仙境,雄浑的交泰正殿之后是连绵不断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这便是大启皇帝的后宫内帏。 沿着宫墙一直往西走,绕过无数宫殿,便到了宫里最偏僻荒凉的地方,冷宫。 承宗帝继位数十年,除了东宫旧人,继位之后又大肆选美充入掖庭,使得宫内人数暴增,尤其后宫争斗不断,这冷宫虽然荒僻,实则几乎要人满为患了。 但就算如此,冷宫最偏远寂静的院子里,却只住着一个人,那便是一直以来恩宠不衰的柳贵妃,今年五月初四,被一道圣旨打下了冷宫。 粗粗算来,柳明月如今已有二十六七岁,她乃是承宗帝继位之后第一批入宫的女子,又因貌美才佳,能歌擅舞,饱读诗书,一向深得承宗帝宠爱,当日被打下冷宫,不止是宫中众人,便是柳如月自己,也全然不曾料到从云端跌落下来的一日来的这样的迅急。 柳明月自进冷宫,起先如遭雷劈,又申告无门,连身边宫人也不知去向,冷宫里每日馊水冷饭,受尽宫人白眼,她又金尊玉贵长大,这样屈辱不堪的日子从不曾有过,几乎要发疯。 后来,偶然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为着腹中胎儿着想,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每日痴痴对着院内荒草发呆。 沈妃带着心腹太监宫女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向来矜贵美貌的柳明月在十一月的天里也只着件污渍斑斑的单衣,长发披散,日久未曾梳洗,只腹中鼓鼓,连往日婀娜身姿也不复存在,只余臃肿笨拙。 她的手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小腹,霎时恨不得柳如月那腹中鼓鼓乃是自己所有,又想到她现下处境,眉目才舒展开来。 柳明月被承宗帝贬进冷宫,她只当此人再无翻身的余地,哪知道这日闻听心腹来报,冷宫的柳贵妃有孕……仅凭着承宗帝如今只得三位公主,两位小皇子早夭,整个后宫无子,怕是柳明月翻身有望。 柳明月在冷宫一住半年,难得见到一位访客,乍见沈琦叶前来,冻的青白的姣好眉目绽出狂喜的光来,几不成句:「沈姐姐……」大有沉浮泥海,望见浮木之感。 她与沈琦叶自小一同长大,甚是相得,次后又在一次春宴上对承宗帝动了心,先后入宫,柳明月一向觉得她与这位沈姐姐情如姐妹,纵然对方位次比她低,连恩宠也不及她——但那不过是沈琦叶心有所属,不肯尽心侍奉承宗帝罢了。 沈妃却似未曾瞧见她这般狂喜的目光,远远立于五步开外,紧蹙了黛眉,拿丝帕掩了口鼻,嫌恶的埋怨心腹太监:「这里味道这般的难闻,怎的不提前清一清便让我过来?」 柳明月要向前扑过去的步子,不由一滞。 这与她往日所认识的沈琦叶有所不同。 沈琦叶见此,唇边绽出一抹浅笑来:「我奉皇上口谕,前来探望妹妹。」又示意身后跟着的御医上前:「陛下听闻妹妹有孕,特召御医前来诊脉。」 柳明月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来,削瘦的身子几乎都要颤抖起来,那是人在面对巨大的变故,身体不能承受的一种本能反应。 ——她等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承宗帝的谕旨。 那御医她认识,正是往日常去秋华宫替沈琦叶诊平安脉的许太医,算是沈家的故旧,且又是沈琦叶亲自带来,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遂往院中石凳坐了过去,又伸出细瘦的腕子来…… 未料,诊脉的结果大大出乎柳明月的意料。 「禀贵妃娘娘,柳氏确然是喜脉……」 柳明月心中长久积压的大石缓缓下落,她还有很多话要亲口问一问承宗帝……为何要将她无故打入冷宫? 可是紧接着,许太医的一句话便将她打入地狱……那是比之当初被突然打入冷宫更让她觉得难以置信之事。 「……贵妃娘妨,只是柳氏只有四个月的身孕……」 柳明月全身四肢皆凉彻透骨……「你胡说——我明明有七个多月身孕,你却说我只有四个月,许太医,难道你眼睛瞎了吗?!」由于巨大的愤怒,她只觉一阵一阵的眩晕,全身似乎都在颤抖。 她进冷宫已有六个多月,算算日子,恰是最后一次与承宗帝欢爱……之后便是无情被贬……恩爱两休。 沈琦叶此刻却笑了,声音格外动人,柳明月听在耳里,却是满含了讽刺:「妹妹,陛下一向待你不薄,不过稍有见弃,你便在冷宫里背夫偷人,也太不要脸了吧?」 事到如今,柳明月仿佛才重新认识了沈琦叶一般,将她上下打量,没错了,她方才心神恍惚,全不在这上头,如今瞧沈琦叶一身行头,竟然是贵妃衣制,方才那许太医所呼,也是「贵妃娘娘」……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你今日前来……是来要我命的吧?」 沈琦叶这般行事,定然不会让她有出冷宫的机会。 「我只是不明白,你当日说过,自己情有所钟,断然不是陛下……」那般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连她也觉得沈琦叶可怜,被家族送进宫来,终身幸福被毁……那时候她还庆幸,幸亏自己当初对承宗帝一见钟情,只觉那英俊高贵的男子如神只一般,后来进宫做了妃子,只觉心愿得偿,全然忽略了离家之时父亲忧虑的眼神……还有一向护着她的寒云哥哥…… 沈琦叶掩唇一笑:「妹妹你真是天真的可爱,陛下英明神武,又贵为天子,会有哪个女子不钟情于他呢?我那不过是哄你玩儿……你也知道自己的小性子,一向是恨不得独占,我若不那般说,你又哪里肯与我这般交好呢?」 柳明月原本以为,她的心里已经不会再痛了,可是,此刻就好似被人灌了一腔的冰碴子,五脏六肺都被划拉的寒彻生疼,整个人站在那里,已经绝望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沈琦叶似乎还嫌打击的不够,支使宫人太监上前将毫无抵抗力的柳明月架定,这才近前来,贴近了她的耳朵,低低的,畅快的轻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的寒云哥哥是没办法回来救你了……」面上笑意敛去,下令:「柳氏被贬入冷宫,不守妇道,孽胎暗结,杖杀!」 她被宫人松开,有宫人提着红漆木棍前来,狠狠一棍砸在了柳明月身上,她感觉自己的脊椎都要断了,惨叫一声,却听得沈琦叶怒斥:「还不快将那孽胎打下来?」 然后……她的肚子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整个内脏跟肚子都扭在了一起,只觉这数月陪伴着她,给予她无数安慰的,常在她肚子里翻滚打转的宝贝在剧烈的撕扯拉她,在她腹中惊恐大叫哭泣哀鸣声嘶力竭……揪着她的心生疼生疼……明明腹中的他离心脏那么的远…… 「宝宝别怕……」她在心里一遍遍安慰,拿双手护住了肚子。 执刑的太监不管她的回护,棍棒,拳脚重重的往她身上砸下来,巨痛在全身蔓延开来,她很快就分不清哪里比哪里更痛了,只是在恍惚的意识里,感觉到身下热流涌动,口鼻处也有热流奔涌而出,全身的血液仿佛受不了内里的挤压,一股脑沿着所有的出口往外流……假如有来世,她再也不要进宫为妃……假如有来世…… 暮色四合,繁盛之处有灯火渐次通明,唯有冷宫,彻底的陷入了黑暗之中……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柳明月满头大汗从迷梦中醒了过来,手还下意识的护着肚子,腹中巨痛从梦中蔓延到了现实,待触及了眼前窗棂里射进来的惨白月光,才知这又是一个噩梦。 她从枕边摸索到了丝帕,将颈子上的汗水一点点缓缓拭净,做这件事的过程中还有些回不了神,有点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三个月前,正是亡母十周年之祭,她在去坟上扫祭回来的途中遇上了劫匪,从奔跑的马车上摔了下来……不但摔断了一条腿,还昏迷了数日,只急坏了其父柳厚,跟护送着她去拜祭亡母并受了重伤的薛寒云。 相国府大小姐在山中路遇劫匪,此事本就不寻常,更何况还是数量不少的流匪……这些流匪从哪来又是如何冒出来的,实在发人深省。 此事不但惊动了京里的五城兵马司与地方的巡检司,连天子都惊动了,在朝会后亲问柳厚此事缘由,并下旨追缉流寇盗匪。 柳明月虽然醒来之后窝在香闺里养病,但外面纷传,贴身丫头夏惠早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无论此事在京中引起了多大的风波,都不及柳明月从醒来的那一刻,心中的巨浪滔天。 ——她居然重生了,而且回到了自己未进宫的时候,算算亡母故去的时间,再过两个月,便是她十三岁生辰。 此事细究起来,原是过于诡异,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宫中被宫人杖毙。那种痛苦,经历一次便足以刻骨铭记……然而眼前这具身子,确确实实还在豆蔻之龄,面上稚气未褪,身量也纤弱不足,与成年女子的身形截然不同……她数次几疑是梦,却又在梦中被那种深重的绝望与巨痛惊醒…… 反反复复,细细的想了无数遍,三个月的时间,足以教她确定,梦中的那一切,她确曾经历过,不但沈琦叶,便是承宗帝与她的一切,皆历历在目。她这样养在深闺的女子,是断然想不到男女欢好的情景……以及那样一张高贵英俊的面孔…… 她披衣下床,养了三个月,这条腿虽然暂时长好了,但还是会有些隐隐作痛。她也曾在脑海中遍寻自己以前可曾有过这样惊魂的遭遇,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上一世里,如果她的记忆力未曾出现偏差,那么她便清楚的记得,亡母的十年祭扫,由于她受寒着凉,柳厚心疼独女而未能成行。 母亲在她两岁多快三岁的时候过世,她对母亲的全部记忆就是家中祠堂里那个供着的牌位,一点也没有亲近的感觉,反倒是未曾续娶,又当爹又当妈而十分娇纵着她的父亲柳厚,才是她的所有依恋。 外间里睡着的夏惠听到了脚步声,连忙披衣起身,执灯进来。 「小姐渴了?」 柳明月推开窗,盛夏六月的风在夜半渐凉了下来,伴着花香从窗外吹了进来,吸一口气,只觉香气沁脾,「白天睡多了,起来坐坐。」 夏惠将灯放在桌上,去暖水釜里倒了杯热水端了过来,灯影里柔光笑意,柳明月接过了茶盏来,只觉得心窝里一热,夜半被惊醒,心里的那股寒凉之气渐渐的散去了。 夏惠比她年长六岁,还是柳母生前替她卖来的小丫头,从她小时候起就一直侍候着她,二人情份非同寻常。她犹记得前世自己进宫,夏惠已经嫁了家中管事,本来是父亲替她准备的陪房家人,却因为进宫而不得不与她分开。 前世里她年少骄纵,父亲也从未令得她吃过一星半点的苦,对于夏惠不能陪自己进宫而颇为不满,磨了父亲好些日子,最后因为宫规的缘故,夏惠乃是已婚妇人,这才作罢。 那时候自己是从不曾顾忌过旁人的感受,想及后来自己的下场,哪怕是一切已经重新开始,柳明月还是无比庆幸夏惠不曾跟随自己进宫。想及此,她又想起了薛寒云。 山上路遇劫匪之事,她全无记忆,醒过来之后便折了一条腿躺在床上,只是听说若非薛寒云拼死相护,她们恐怕也活不到路过的镖局伸出援手。 夏惠当时在车里陪着她,柳明月从马车里摔下来,她也跳了下来,只是崴了脚,休息了些日子便好了。对于没有照顾好小姐她深感自责,这些日子侍候她越发尽心尽力,眼瞧着人都瘦了一圈,这会见她不肯睡,便陪在她身边。 「寒云哥哥……这两日如何了?」 犹豫再三,柳明月还是问起这个人。 夏惠见她居然提起了薛寒云,颇为惊奇:「小姐……你不讨厌云少爷了?」见柳明月面上一片茫然之色,又很是自责:「都怪奴婢没有照顾好小姐,小姐自从受了伤,是有些不太记得以前的事儿了。小姐以前很讨厌云少爷,当着老爷的面儿还叫他‘寒云哥哥’,背着老爷的面连名带姓的叫云少爷,还骂他是粗蛮不知礼的野人……」 柳明月自受伤之后,柳家上至柳厚,下至柳明月贴身的丫环及厨下人等,皆觉得她安静的不像样子。以前是隔个三五天便要吃些新鲜东西,要是做不出新鲜花样,柳厚便会将厨下管事叫去书房一顿臭骂——他这样日理万机的高官,却要将爱女身边琐事操尽了心,连夏惠这样的丫头也暗暗心羡不已。 在柳明月刁钻的口味及相国大人的督促之下,相国府厨师的水平堪比御厨。有些新鲜时令小菜,御厨做的还不及相国府的厨子——常有机会参加国宴的相国大人如是感叹。 如今柳明月养伤的这三个月里,向来要求颇多的大小姐不但与吃食上全无要求,便是连柳相手下亲近些的官员夫人小姐送来的新鲜玩意儿也提不起兴趣,自小修习的琴棋书画更是瞧也不瞧一眼,如今倒好,又问起了薛寒云的伤势。 夏惠觉得,问题大了。 小姐与寒云少爷不对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时候便是在老爷面前,也会下薛寒云的面子。 她小心翼翼窥着柳明月的神色回答:「云少爷……那日被匪人砍的很重,那些人一涌而上要去抢小姐,他就挡在小姐面前……被砍成个血人……差点救不回来了,休息了这三个月,这两日可以被小厮扶着出来晒晒太阳了……」想起薛寒云拼命的架势,她还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柳明月心头一酸,前世她一直讨厌薛寒云,是从他一进柳家大门便开始的。 六岁的时候,西戎大举犯边,大启镇守白瓦关守将薛毅举家殉国,只着近身护卫拼死送了幼子薛寒云出城,将他托付给了故交柳厚。 薛寒云大柳明月四岁。 v第二章 柳明月是被柳厚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父亲只要归家,除了处理公务,在书房与下属官员议事,其余的时间就是她的。结果……从柳厚牵着薛寒云的手进柳家大门的那一刻,薛寒云便分走了柳厚闲暇的一大半时光。 柳明月在夏惠惊奇的眼神里扯扯她的袖子:「夏惠姐姐你喜欢上寒云哥哥了?」为了掩饰尴尬,她连近两年不怎么称呼的「夏惠姐姐」都用上了。 夏惠一张鹅蛋脸顿时通红,「小姐小小年纪懂什么呀?」又正色跟她讲道理:「云少爷乃是忠良之后,老爷膝下又只有小姐一个,他是拿云少爷当儿子来养的。况云少爷虽然话少了一点,但心思纯正,待小姐又好,这般拼了命的护着小姐,小姐以后万不可再给人家难堪了?!」 她自小与柳明月一起长大,年纪又比她大,凡事提点劝解,此次也不例外。 柳明月虽然重活一世,但在夏惠面前便似真的回到了十三岁,当下不愉的嘟囔:「……我也并非讨厌他,只是……谁让他抢了我爹呢?」这件事她的记忆无误,前世至今,她自小便耿耿于怀。 爹明明是她一个人的,后来倒好,待薛寒云年纪越大,父亲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反之,分给她的时间便少了很多。 不但请了大儒来教薛寒云,只要有时间便要查薛寒云的功课,又专门带着薛寒云拜罗老将军为师,学习兵法武艺。 他的每一点进步,都足以令父亲脸上泛起骄傲自豪笑容来——好像薛寒云才是父亲的儿子! 柳明月颇觉委屈。 夏惠「噗哧」一声,又赶紧转过身去,暗道小姐原来小孩心性,就为了这个看云少爷不顺眼。服侍她睡了,正欲执灯去隔间,便听得床上已经迷糊了的柳明月喊了一声:「夏惠姐姐,明日……你带我去瞧瞧寒云哥哥吧?」 夏惠轻应了一声,灯影便从房里撤了出去,渐渐暗了。 柳明月闻着床帐里熟悉的熏香,只觉内心说不出的安宁,那些凄惶忧虑恐惧痛苦似乎只是一个噩梦,醒了便什么也没有了。想到明日还要去看薛寒云,她心里又雀跃了起来。 其实,重活一世,她当然不再讨厌薛寒云,因为前世的经历告诉她,父亲这样倾尽心力的栽培薛寒云,除了因为薛寒云乃是故交旧友遗留在这世上的独苗之外,更因为他深深疼爱着自己,想要在未来的岁月里,能有个可靠的人替她遮风挡雨。 而前一世,在进宫以后的那些日子,尽管她一直觉得承宗帝是爱她的,不同于对别的妃子,可是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份帝王的宠爱,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薛寒云。 现在,她不由的想,也许……最早的开始,是因为笼络父亲及父亲手下的门生故吏,后来的盛宠,却是因为薛寒云占了大半。 翌日,柳明月用过早饭,见天气晴好,遂带了夏惠前去探望薛寒云。 相国府宅子并不大,还是多年前柳厚从外地历练回来,升任吏部侍郎,今上所赏。后来他官位一升再升,官拜左相,今上原拟再赏他邸宅,被他连番推辞,只得作罢。 如今府里只住着三位正头主子,柳厚父女,外加形同养子的薛寒云。 柳厚居于相府正房大院,柳明月自小跟着父亲生活,并未搬到后面的绣楼去,只住在正院旁边的东跨院。后来薛寒云来了之后,小小年纪家人尽数亡故,他成了一枚忧郁的小少年,柳厚怕放的太远了惟恐照顾不周,索性便让他住了西跨院。 从东跨院出来,沿着正房后面的后廊往西,出了角门便是一条夹道,向北再走几步,便到了西跨院,跟柳明月的院子大小仿佛,不过院内却不似柳明月的院里,花圃里种着各色时令鲜花,此季正吞吐纷芳。 薛寒云的院子里栽着棵年深日久的桂花树,枝高叶茂,葳蕤而生。 此际薛寒云也正吃过了早饭,在院里小厮抬出来的塌上歪着,有细碎阳光从枝叶间透过,打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少年剑眉深目,鼻若悬胆,美中不足之处面色苍白,略有病态。 柳明月停在门口打量,这是两世里头一回细心端详薛寒云。 薛寒云身后立着的小厮连生眼尖,早已瞧见了她,连忙见礼。 「大小姐——」那神态说不出的诚惶诚恐。 也无怪他如此,每次柳明月踏足西跨院,皆是来找薛寒云麻烦。 薛寒云自来柳家,便是个寡言的孩子,偶尔被欺负的狠了,也会反击一二,但他总是牢牢控制在……既不把柳明月气哭,又能让她噎的说不出话来的程度。 连生常有一种错觉:少爷即使还击大小姐的欺负,也带着不自觉的回护,瞥见她眼里有泪光,便会若无其事的走开…… 柳明月在薛寒云言语间吃了小亏,便要拿他身边的人出气,连生又是柳厚分派给薛寒云的第一贴心人,受柳明月折腾的次数自然比旁人都多,因此见着了柳明月便毕恭毕敬,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就怕有差池。 柳明月进了西跨院,连生忙去房里搬了个檀木雕花圆凳过来,欲摆的离薛寒云远一些,她却指着薛寒云榻边:「唔,就摆在寒云哥哥旁边。」 连生暗喜,心道:难道少爷救了大小姐一回,她知道感恩了?不肯再欺负少爷了? 哪知道柳明月坐在塌边,伸出食指来,戳戳戳,专往薛寒云胳膊上的伤疤处戳,「寒云哥哥疼吗?」 大热的天,薛寒云身着宽袖夏衫,抱头而枕,小臂上的伤便露了出来。 连生心灰:原来大小姐又是来找麻烦的,出了这样大事,居然也不知道感恩……不知道少爷疼不疼,反正他替薛寒云疼的慌…… 薛寒云漠漠目光扫过,仿佛是大人看着不懂事的顽童戏耍一般,淡淡吐出俩字:「不疼。」 v第三章 柳明月顿时眉开眼笑。 其实……她这把年纪,两世加起来年纪实不小了,再去捉弄薛寒云,做小儿顽劣之态,实是有些为难。可是她辗转半宿,总觉得自己要是忽然之间对薛寒云感恩戴德,亲亲热热起来,不说别人,自家亲爹跟身边的夏惠就会觉得诡异……数年隔阂哪里就忽然之间消散了呢? 况薛寒云此人由来话少,跟个木头似的,怎么折腾都面无表情……柳明月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最讨厌他这副无趣呆板的样子,如今回头再想,难道是因为她欺负的狠了,让这小小少年忧郁到惜字如金? 暗自忏悔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想,不知道薛寒云会不会笑? 仿佛是自认识他到后来进宫,她从不曾瞧见过薛寒云的笑容。 她顾自坐在那里戳着薛寒云的伤处玩,薛寒云阖目养息,夏惠有心劝她两句,又知此刻在薛寒云面前不宜落了她的面子,只得朝连生使眼色,心道:大小姐你这哪里是来探伤的,分明是来捣蛋来的! 还当她受伤这些日子安静许多,从前的性子都改了,哪知道一见着薛寒云便旧病复发了…… 连生机灵,又去房里端了数盘点心过来,就摆在薛寒云塌前的矮几上,殷勤侍候:「大小姐,喝点茶用些点心……」亲手捧了热茶奉上。 柳明月挥挥手,「你们都去外面候着,我跟寒云哥哥有话要说。」 夏惠与连生心里都冒出同一个念头,只当她要向薛寒云当面致谢,在旁人面前又抹不开面子,便带着院内的丫环小厮都退了出去。 「寒云哥哥——」柳明月推推他。 薛寒云睁开眼睛,面前笑容灿烂没心没肺的一张脸:「薛寒云,下次去将军府,带上我吧?」 薛寒云猛然坐了起来,神情戒备,摆明了「在府里你想怎么折腾都行,但是出府去……特别是我恩师府上去折腾,省省吧小丫头」的态度。 柳明月诚恳的望住了他,「我们这次遇上劫匪,我想了很多……要是我从小把学琴棋书画的时间都放在学武功上,保不准这次咱俩都不必受伤呢……」 以前努力学习琴棋书画只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必备技能,上一世她还凭着此几项技能在宫中深获承宗帝宠爱,如今承宗帝还是太子,这一世她也不准备再进宫,亦不想再受拘束之苦,只想随心度日,似乎……学些武技傍身也不错。 不知为何,有一刻薛寒云在这自骄纵惯了的小丫头眸子里看到了掩饰不住的伤悲,他差一点就心软答应了,想了想又坚定拒绝:「恩师府上都是些舞刀弄棒之辈……」包括罗老将军的嫡孙女罗瑞婷,「你去了实在不合适!」 娇滴滴的相国府大小姐,十指纤纤,平生连一次重的东西都没有拎过,被相爷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的长大……要是她去了罗府演武场,万一与罗瑞婷呛起来……薛寒云真不敢想象会出什么样的状况。 他既已表明态度,便又躺了回去,闭上了眼,以示拒谈此事。 小丫头呼吸渐粗,他常年练武,听力极佳,忍不住唇角悄弯,心想果然生气了……说不定过会就拂袖而去了…… 小时候她前来挑衅的时候,常会被他气的哭着跑回去告状……大一点便进步许多,每次都气的拂袖而去,过不了几天又怒冲冲跑回来算帐……周而复始…… 然而,今天出乎他的意料,过了一会,还听不到她起身的动静,薛寒云忍不住又睁开了眼睛,小丫头笑容可掬软软轻唤:「寒云哥哥……」简直拿出了磨缠相爷的劲头来,薛寒云禁不住头皮一麻,知道今天没那么容易打发了,只能拼死板着脸。 「寒云哥哥~~」 沉默。 「寒云哥哥——」声色俱厉。 沉默。 「薛寒云——」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继续沉默。他在心里默念:马上就要胜利了! 「薛木头——」 「薛呆瓜——」 薛寒云在心里偷笑,总算是要拂袖而去了! 然而,小丫头靠了过来,威胁:「你再不答应,我就撕你耳朵了!」 薛寒云:「……」什么时候小丫头的战斗力居然提高了?两人斗口他犹能胜也,但若是动武……他必输无疑。 他无可奈何,不情不愿睁开了眼睛:「去了不许惹祸?不然就别去!」又忍不住念叨:「女孩子家家学什么功夫,有事我会保护你,哪里用得着你吃那份苦?」 他这句话后来在柳明月见过了罗瑞婷之后,被她找到了有力的反驳论据。 当时他并未想那么多,目送着小丫头离去的身影,忍不住问身旁的连生:「有没有觉得……明月这小丫头变的有点奇怪?」 v第四章 「是少爷变的有点奇怪吧?今天居然肯搭理大小姐了。」往常来了不都爱理不理的吗? 「……我还不是怕她吓出毛病来,看着今天她这劲头,还好没事。」 柳明月不知道薛寒云主仆在背后如何议论自己,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去罗将军府上的兴奋之中。重新活过来之后,她的目标便是改变前一世的命运轨迹。去罗府学武,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柳厚听闻女儿有此意,又说动了薛寒云答应带她去,心下大慰。 女儿经此一劫,他既怕她吓出病来,又忧心薛寒云的伤势,还要为国事操劳,几下里一夹击,胡子都愁白了几根,如今好了,女儿还是照旧活泼,又与薛寒云相处融洽了起来,怎么样都是好事一桩。 至于去罗老将军府上学武……凭着罗府坚固的建筑,罗老将军指挥若定的气势……镇压个把小丫头,应该不在话下吧?! 就在柳明月扳着指头算薛寒云伤愈的日子,她还未及与罗老将军见面,薛寒云那帮师兄师弟还有小师妹罗瑞婷等人又一次登门前来探望薛寒云了。 前次他们来的时候,柳明月还窝在自己小院子里养伤兼回忆往事,展望未来,今次她已经活蹦乱跳,白日里无聊已极就来西跨院蹭饭,顺便折腾连生,傍晚再等着柳厚回家,重享天伦。 ——感觉就好似多年未曾过过这样悠闲的日子,忽略到前世在十三岁生辰之后不久就遇见了当时的太子,后来的承宗帝这一不愉快的事件阴影,总体来说,她对自己这段时间的生活非常满意。 罗瑞婷是个心直口快的小姑娘,看到薛寒云院里坐着的柳明月,当即皱眉:「不怪得薛师兄这段时间躲懒不来,原来是有美相伴啊……」说着便冲上前去将柳明月细细打量,越打量神色越发不好看。 柳明月前世能陪伴在承宗帝身边数十年之久,容貌必然是极佳的。可是最特别的并非是她修习的琴棋书画,又或者大家闺秀的举止风仪,那些不过是门面活,但凡脑袋不笨的女子,多花花时间,自然也练的出来。 出自官宦世家的女子,哪怕年纪再小,自小亲眼目睹大家子后院里的勾心斗角,主母小妾之间的明争暗斗,必然也不是全无心机的傻子。 可是柳明月奇就奇在,眉下一对秋波目,波光潋滟,清可见底,娟好静秀,天真娇憨,旁人看来,她的心思几乎一览无余。 ——那样清澈明净的眼神,在官宦之家的女子里面,极是难得。 谁让柳厚对这掌上明珠既怜且爱,千依百顺,后院又清静到波澜不起,才养成了她这样清透的眼神。 眼下她扬起娇憨的笑容来迎客,直看呆了整天埋首在罗府演武场里的罗行之罗善之兄弟俩及他们带来的另几位少年。柳明月似是浑然不觉罗瑞婷的不愉之色,顺口便回她:「寒云哥哥每日里去罗府学武,原来是有美相伴啊,怪不得常常练到很晚……」将听来的话原样奉还。 薛寒云不动声色的瞧着小丫头朝罗瑞婷伸出了爪子……反正总归有这样狭路相逢的一天,不在柳府便在罗府…… 罗瑞婷站在薛寒云面前,眼中立时沁出了泪花。她十四岁了,再有几个月便要及笈,亲事迫在眉睫,心思比之眼下松散到恨不得几十年如一日的这般过下去的柳明月来,全然不同,一下便将柳明月这话里的意思误解了。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男装,双手长年练武,都起了茧子,肤色如蜜,比之眼前小丫头的瓷白肌肤,差距太大——小丫头话里带刺,分明讽刺自己是个丑八怪。 也怨不得她自卑,以前醉心练武,根本不曾考虑到这些。也就是这一两年间,她忽然惊觉自己跟出去作客的年纪相若的女孩子容貌仪容之上差距太大,回头再看,一起练武的师兄弟们完全不拿她当女子,特别是薛寒云也这样认为,让她尤为伤心。 其余的少年们皆是薛寒云的同门师兄弟,都是武将家的孩子,猛然间见到柳明月,那种明明年纪尚幼,偏偏要做出端方仪态的可爱模样,真是让人禁不住心里痒痒。有好几个都伸出爪子来,跃跃欲试,很有些想在小丫头脸上捏一把又或者在她脑袋上摸一把的冲动,被薛寒云「咳咳」两声警告,皆收起了禄山之爪,都不曾注意到罗瑞婷眼中的泪花,纷纷乱乱忙着向小美人介绍自己。 「……明月,我是你寒云哥哥的师兄行之,你也要叫我行之哥哥哦……」 罗行之后脑勺被罗善之狠狠拍了一掌,转头去算帐,被人捂着嘴巴拖到了众人后面,「明月,我是善之哥哥,拳头很厉害,谁要欺负你,我保管打的他满地找牙……」 柳明月仰起笑脸:「善之哥哥——」在少年热切的目光里,歪着头天真的问:「要是你自己欺负我了,怎么办?」难不成也将自己打的满地找牙? 众少年轰然大笑,又相继介绍了自己。 温文尔雅的白脸少年是容庆,黑而瘦小一口白牙的是米飞,高大英俊的是贺绍思,沉默寡言的是单奕鸣……皆是罗老将军旧属家的孩子,算来算去,唯有薛寒云一个外来户。 等到众人听闻柳明月要去求罗老将军授艺,皆沉默了下来。 罗老将军从来治军严谨,收这帮徒孙纯粹闲极无聊,打发日子。虽然这帮人在罗老将军手下习武,却是挂在罗将军名下的。 外间传闻,柳相只此一女,娇纵的厉害,再瞧柳明月十指纤纤,身若素柳,哪里是练武的料?怕是进了演武场就要哭着跑出来了。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声音大点还怕吓着她,要是将这样残酷的事实讲出来,万一惹哭了她……可如何收场? 罗瑞婷轻嗤:「你当进罗家的演武场是逛胭脂铺子啊?进去转一转,不合意了就走?」她站在旁边许久,被这帮师兄弟们闹腾的好不容易将那股尴尬难堪压下去,才等来了这好机会刺激柳明月。 「罗姐姐当初学武的时候难道没哭过?」 罗瑞婷一滞,她当初确实哭过,学武是个辛苦活,就算是自己的亲祖父,可是老人家不肯放水,她就只能咬牙忍下来了。 「既然罗姐姐都哭过了,那我肯定会哭的。」 众少年都笑起来,想她肯定要放弃,顿时又失望又大松了一口气,一面遗憾不能有这样漂亮的小师妹,一面又想着,万一这样漂亮的小师妹在演武场大哭起来……到时候可如何哄她? 罗家的演武场一向是纪律严明的,并非几句好听的话就可以将辛苦抹煞。 耳边已听得柳明月又道:「可是罗姐姐最后还不是坚持下来了?!」话里话外透着赞赏。 v第五章 罗瑞婷昂首挺胸,神色间已带了些骄矜……她岂是一般的女孩子可比的? 「到时候就算我哭了,只要擦干眼泪,坚持下来不就好了吧?」 众人:「……」 一地眼眶,差点跌碎。 罗瑞婷咬牙,暗道我就等着到时候看你哭! 对此事,薛寒云全程保护沉默,不曾发表任何见解。他越来越觉得,柳明月自遇劫匪之后,还是变了,具体的变化在哪,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 柳明月心里喜滋滋的,只觉未来的师兄弟们,除了那位师姐罗瑞婷看起来有些傻缺,横冲直撞之外,其余的都很好相处。 当然,她现在回望,前世里自己也是横冲直撞的傻缺一枚,只是过往的经验教训太过惨烈,才导致她不得不每日反省。 两个多月以后,柳明月的十三岁生辰到来之际,薛寒云的伤势基本全好,除了前胸后背上那些骇人的伤疤之外,整个人已经能蹦能跳,生龙活虎了。 柳明月花了自己的私房银子近千两,偷偷请常来她家的太医院程保老大人配了两小瓷瓶祛疤的药膏子,遣了夏惠送去给连生,叮嘱他抹在薛寒云伤疤上。 薛寒云问起这药膏子来,连生忙向他表功:「……还不是上次,夏惠姐姐问起少爷身上伤势,我向夏惠姐姐抱怨少爷身上伤疤太多,全是因着救大小姐之故,被大小姐路过正瞧听到了,这是她花了千两银子请程大人配的祛疤药膏,听说很灵的……」伸手便要替薛寒云宽衣解带抹药。 薛寒云推开他的手,「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待得连生掩门出去之后,他才将那两个小瓷瓶拿在手里,细心端详一会以后,又收进了床头的暗格里。 柳明月只当自己的一番心意已经送达,不久之后听得连生念叨薛寒云身上的伤疤一点都未退,后来在罗家演武场有幸亲眼见到了薛寒云身上狰狞的伤疤,再遇上程太医诊平安脉,将这老头子好生念叨了一回,只道他这药膏子一点效果没有又贵的要死,堪比街头的狗皮膏药,只能骗骗银子,全无疗效。 只气的程大人白胡子一翘一翘,若非他与柳厚相交莫逆,又看着这丫头长大,熟知她顽劣任性也非一日,早揪着她去向柳厚告状了。 「……我老头子的药哪有不灵的?也许是那小子压根没抹过那药?」 「老爷子你胡说!」柳明月全然不信:「哪有人有好药不用,放着身上的伤疤不管,难道留着作纪念?明明是你的药没有效果,以后别拿这么死贵死贵又没效果的药来哄我了!」愤愤。近千两银子打了水漂,一点效果没有,想想就肉疼。 当然,这件事都是后来才发生的。 眼下,柳明月忙着准备写贴子,请相好的姐妹为自己庆贺生辰。 她拿出早制好的花笺,先写了几个常来相国府上走动的小姑娘的名字,都是柳厚的门生故吏家中之女,最后,才端端正正的给沈琦叶写了一张贴子,亲邀她来参加自己的芳辰宴。 柳明月生辰的前一日,家中有客至。 来的客人乃是她的亲姨母与她的表兄夏子清。 柳明月接到丫环来报,很是诧异了一回,这才在夏惠的服侍下换了件见客的衣服前去迎接。 她这位姨母,听说与母亲温氏一般的容貌美丽,皆是出自江北夏家,又嫁了当朝国子监夏监丞,生活也算安泰。姨父在国子监就是主管学规,督导教学的,在家里也严谨的如同在国子监,积年影响,连她这位姨母也养成了板正的性子。 柳明月跨进偏厅,先与姨母夏温氏见礼,又拜见了表哥夏子清,丫环早已奉过了热茶。原本家里来了女性长辈,柳明月应该迎进自己的东跨院,可是偏夏温氏还带着十六岁的表兄夏子清,二人虽说是嫡亲的表兄妹,也不能迎进她的小院里去。 此际柳厚还未回家,夏温氏见得她面色红润,这才拉着她的手松了口气似的:「可怜的,让我在家悬了好些日子的心。原是听说你出了事,只是……你也知道我家丧期未过,不好身在孝中就大喇喇往你家跑。这几日才除了孝,又算着也到了你的生辰,就赶紧带着你表兄过来瞧一瞧。」 夏子清与薛寒云同岁,相貌清俊,容貌上倒似随了夏温氏三分,朝她温雅和气的一笑,一副模范学子的样子。 柳明月这时便想起来,夏家丧事正是姨母的婆婆过世,这件事她前世隐约有些印象,只是不知为何,她前世一直不太喜欢这位姨母,至于原因,却不记得了,是以对这件事情也并不曾放在心上。 「我好好儿的,没什么大碍。若非父亲拘着要我好好在家养伤,定然一早去姨母府上,倒累的姨母挂念,是月儿的不是。」 这话说完,温氏的目光便亮了起来。 以前的柳明月被柳厚惯的骄纵,哪里又会这么乖巧?如今瞧着,可见是经了事了,说话行事越来越得体。 想着她眉眼间的笑容便绽了开来,另一手又拉了夏子清到柳明月面前:「你表哥虽是个寡言的,但一家子骨肉,你有事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以后有什么事都打发人去找你表哥……外人终究不是那么……」话声未完,薛寒云便从门外走了进来,恰将这句话听在耳中。 柳明月这些日子与他相处的多了,也瞧出了他的不悦,心道:姨母这话分明是说寒云哥哥不够尽心。 她重活一世,早非从前无知娇女,又格外多想了一层,见薛寒云不错礼数的与温氏见礼,又与夏子清互相厮见,只觉温氏神色淡淡,对薛寒云疏离客气,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有心要替薛寒云解围,便道:「寒云哥哥带着表哥去后花园或者自己的书房里转转吧,你闷了这些日子,正好表哥来了替你解解闷。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姨母了,正要与姨母讲讲贴心话呢。」 薛寒云看她一眼,唇角微弯,这已算是他最和气的神色了,辞了夏夫人,与夏子清出去了。 v第六章 柳明月带着温氏穿堂过户,到了自己的东跨院,直到进了自己房里,夏夫人落了座,招了招手,随行的婆子才将替她准备的生辰礼物送了上来。除了四套常服,还有一套小女孩子用的银头面,很是精致。 这些东西,按说都是亲母准备,只是柳明月亲母早逝,夏温氏才准备了这些亲自送了过来。 「太劳烦姨母了!」柳明月接了过来细细的瞧,又露出极为欢喜的神色:「得亏了姨母替我准备,明日我正约了人来玩儿,正好穿出去给她们瞧瞧。」 温氏瞧她神色,似是真的喜欢。柳明月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喜欢不喜欢都挂在脸上,因此她便放下心来,拉了柳明月的手坐下,又问了些当时遇劫的惊险状况。 柳明月醒来之后人已经在床上,中间惊险过程一概不曾经过,因此含糊其词,要么以「月儿当时被吓坏了」捂着心口一幅惊吓过度的表情,又或者是「我疼的厉害,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滚下车去了,然后就疼晕了过去」之语含糊带过。 温氏只当她小女孩子经这样的大事,早失了主张,再提起这事也心有余悸,关注点便不在这上面,只旁敲侧击的问:「以前你对薛公子不甚喜欢,我方才瞧着,你们相处的不错?」 若按着以前柳明月的性格,必定一五一十将所有事情告诉姨母了。她这位姨母性子严谨,倒不说长论短。只是重生这种事……连她亲爹都尚被蒙在鼓里,只怕说出来吓坏了他老人家,又如何能够告诉温氏? 她心里藏着事,迎着温氏的目光却还是那么的天真无辜,似小女孩子撒娇一般拉着温氏的手摇了摇:「原来我跟寒云哥哥不合,我以为只有府里的人知道,原来……连姨母也知道呀?」一幅小女孩子失仪之后不好意思的模样。 温氏心道:就因为你与他不合,柳厚宠着你,我才不着急。 「姨母你不知道,这次寒云哥哥拼了命的救我,说起来他也算是月儿的救命恩人了,我自不好再似以前一样事事挑他的毛病了。」她说完了这句,小心窥着温氏的神色,见温氏隐隐有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由越发诧异。 温氏拉着她的手,爱怜的摸了又摸,连眼圈儿也红了:「我的儿,你也太天真了些。你也不想想,薛寒云自小便来了你家,所吃所用,无不是相国府公子的待遇,就凭他爹那样的,请得动当世大儒,还有罗老将军授业么?你父亲不但将他养了这么大,还用心栽培,这天大的恩情,便是以命相报,也算不得什么。他不过就是受了伤,躺了一阵子,就换来了你们父女俩的感激,何乐而不为呢?」 柳明月心中狐疑,温氏这话处处针对薛寒云,薛寒云与她并无瓜葛,相反,对她还礼数周全,何曾就招了温氏的嫌了呢? 听着她这话似乎是处处替自己担心着想,可是深究起来,却有挑拨之嫌。 晚一点柳厚回来,特意在前面书房见了夏子清,又传话过来要留温氏母子晚饭。温氏因着家中事务繁多,便告辞回家了。 柳明月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温氏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如果说温氏担心她,这种情况有,但听着又好似不全是。 她虽不太喜欢温氏,但是忆及前世,温氏逢年过节,有些什么吃的用的,从来不会少了她一份。后来温氏的两女早早嫁了,她出门应酬,便总会带着柳明月走动走动,很是认识了一班京中贵女。 自亲娘柳温氏过世,除了家中之人,京中若说还有谁记挂着她,便非温氏莫属了。 她这位姨母,待她也确算得上亲厚了。只是她总觉得心里不安,趁着饭后的空档,跑去柳厚院里乘凉,想着顺便问问父亲。 柳厚听了她这番话,似笑非笑:「是呀,为父也奇怪,月儿以前不是不太喜欢寒云吗?怎么这才多少日子,已经会偏向他了?」 柳明月不依的扯着柳厚的袖子:「怎么阿爹也来取笑人家?」将头轻轻靠在柳厚身上,蹭了蹭:「这个世上,肯为你拼命的人又有几人呢?」语气已是一派沧桑感慨。 柳厚寂然。 半晌才摸了摸她的脑门:「我家月儿长大了。你既然知道谁好,好在哪里,为父就放心了。」 至于温氏此话何意,他倒觉得,此际柳明月尚小,倒没必要教她知道这些。 柳明月在柳厚身边赖了许久,父女两个相偎坐在院内塌上乘凉,难得柳厚今日公事都忙完了,竟然也没有人前来打搅,只坐到天擦黑,她才磨磨蹭蹭回自己院子。 晚上与夏惠谈起明天来的各家小姐的喜好,请的伶人及各色酒食,柳明月还是心不在焉。 说起来,当初认识沈琦叶,还是安国候家小姐及笈,温氏获请,便带着柳明月一同出席,才认识了一帮同龄的女孩子。席间沈琦叶正好有沈夫人带着出来走动,一帮年龄相仿的官家小姐聚集在安国候家,便熟识了起来。 后来各自脾性相投的小姑娘们便相互拜访,再有几次聚会,温氏便带着柳明月去过几次,都遇上了沈琦叶,她又性子和顺爱笑,人也生的温婉美丽,十分容易相处,不知不觉间,便成了柳明月的闺中蜜友。 柳明月闷闷啃了几口西瓜,还是忍不住问夏惠:「夏惠,姨母为何不喜欢寒云哥哥?」 夏惠端了温水过来,预备着她吃完西瓜洗漱,打趣到:「那夏夫人为何要喜欢云公子?」 柳明月愣了一下,「我就是觉得……姨母不但不喜欢寒云哥哥,还很讨厌他……难道夏家与薛家以前有仇?」 夏惠见她皱着眉头,瓜也不吃了,只觉好笑,忍不住点醒她:「小姐有没有想过,假如云公子不来相国府,表少爷是不是可以来相国府求老爷指点?」替她挽起袖子褪下镯子来净手。 「可是……就算寒云哥哥来了,表哥也可以来府上求阿爹指点啊。」 夏惠心道:这怎么能一样?但看着她一幅懵懂的神色,想着她终究年纪小,还不曾往终身大事上去想,瞧着相爷那边的动静,这种事也用不着她来发愁,想着便抿嘴一笑,不再多嘴,服侍着她洗漱歇下了。 沈琦叶父亲沈传如今坐着的位子,正是当年柳厚从外面历练回来坐过的位子:吏部侍郎。 不过柳明月知道,接下来的十来年,沈家人才辈出,兄弟子侄相继熬出了资历,陆续位列高官。因此,尽管承宗帝对她宠爱一般,可是她在宫中却过的很是不错。 v第七章 她向来就有这种本事,与任何人都相处得宜,谦让有礼,小小年纪使人如沐春风。 柳明月要狠掐几下自己手心里的肉,才不致于扑上去撕咬她,将她掐死——眼前这嘴角含笑的少女,就是她的杀子仇人! 可是分明又不是,这是十四岁的沈琦叶,那时候还是她闺中的好姐妹,看到她脸色不好,在她耳边关切道:「月儿妹妹不舒服?昨晚没睡好?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相府后花园的微云亭下,坐着的全是一帮豆蔻之龄的小姑娘,皆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旁的人都没瞧见她脸色难看,目光专注的盯着亭子里身姿袅娜的伶人悠扬唱腔,唯有她注意到了柳明月的脸色,且招手唤来丫环,替她重添了一盏热茶。 比身为主人的自己还要周到。 那一世……那一世怎么就没有发现,这样关怀备至的体贴背后,隐藏的东西? 柳明月揉揉额角,扯出个笑来:「姐姐见谅,实在是,想到你们都来陪我……昨晚太兴奋了些,没有睡着。你也知道我出事这些日子,压根没热闹过,阿爹又一直拘着不让出去,都快将我闷死了……」她嘟嘴抱怨,十足娇惯坏了的小女孩。 沈琦叶笑的温婉,又似十分羡慕:「相爷这般的疼你,你还有何不知足的?虽然说……还有你那位养兄……到底你才是亲生的,最疼的定然还是你!」 柳明月险些脸色大变:怎么……难道沈琦叶也知道自己讨厌薛寒云?听她这话,应该是知道自己对薛寒云的不满之处的。她使劲回想一下,前世是不是告诉过沈琦叶自己对薛寒云的恶感,还是……她讨厌薛寒云,根本中间就有沈琦叶的挑拨? 只因年代久远,这些琐事她实是想不起来了。 想想自己从小到大的性子,只要自觉性子相投的人,便很是轻信,恐怕没少听信别人的话。 她如今反省前世的自己,只能用浑浑噩噩,单纯痴傻来形容了。不过此刻,却不是检讨的好时候。 「姐姐有所不知,自从他拼了命救了我……我便觉得……觉得他其实也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她期期艾艾,似有些不好意思。 沈琦叶掩口轻笑了一声,瞳孔微眯,一瞬间却又放松了下来,夹在台上伶人的低吟浅唱里,格外的温柔敦厚:「月儿向来就有这个心软的毛病,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可容我提醒你一句啊,你都说了你那位养兄常年板着张棺材脸对你,好似他才是相府里的正牌少爷,眼里都瞧不见你似的,只有在相爷面前才对你恭敬些……他这样的人……还真说不好……」 柳明月若非早知道薛寒云这个沉默的少年在往后的多少年里,对她默默守护,尽到了做兄长的职责,甚至连亲兄长也比不上,她的心思恐怕早就随着沈琦叶这番话走了…… 「可是沈姐姐,他拼命救我可是真的,差点丢掉了半条命呢……」 沈琦叶轻点了下她的额头,小声嘀咕:「你傻呀?他亲自护着你去祭拜亡母,要是……万一要是出了大事,他如何向相爷交待?相爷可会饶了他?到时候赶他出府都是轻的……你这位养兄,真是聪明绝顶的一个人!」 柳明月的神色似有松动,频频点头,「教沈姐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定然如此,不然……他哪有那么好心?」 她身后站着的夏惠暗道糟糕,大小姐从来就是个耳根子软的,本来对云少爷就有意见,若非这次云少爷拼死救了她,恐怕二人也不会像近日这般相处融洽。现在倒好,这位沈家小姐一来,几句话就教大小姐心思转了个向……说不得今晚她就会去找云少爷的麻烦…… 待得小宴散了,各家闺秀皆尽兴而归,沈琦叶也与柳明月约好了下次见面大致日子,告辞离去,柳明月一张笑脸立马便沉了下来。 今日是她的好日子,夏惠也不敢太过多劝,免得惹她气恼,回头要是教相爷知道她们身边侍候的人今日惹大小姐不高兴,恐怕会领一顿板子。 夏惠忐忑不安,眼看着她寒着一张小脸越走越快,却不是向自己院子里去的,而是向薛寒云住的西跨院去,顿时惊的魂都散了,生怕这位骄纵的大小姐再说出什么让薛寒云难堪的话来——在那少年拼死救了她们主仆以后。 虽然薛寒云是救大小姐,她这样的贴身丫环不过是沾了光,可是那对她来说,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夏惠咬咬唇,快步跟了上去阻拦:「小姐……小姐,这时候都晚了,云少爷肯定有事要忙,不如……不如我们先回去收拾下礼物,看看今天你都收到了些什么……改天再来找云少爷好不好?」 只要过了今天,她多劝劝大小姐,说不定她能想明白呢。 柳明月抬头瞧瞧西坠的太阳,纳闷:「这会也不晚啊,阿爹都忙的还没回家呢,寒云哥哥肯定在,夏惠你干嘛拦着我?」转念一想,不由笑出声来:「你是担心我找寒云哥哥麻烦?」 这种情形她太熟悉了,前世里夏惠没少做这种事,拦着她尽量让她少跟薛寒云碰面。 夏惠一脸的恳切:「今天是小姐的好日子,小姐理应高高兴兴的,就别去西跨院了?」 「为什么不去?」柳明月板起脸来:「我过生辰不找寒云哥哥讨要礼物,难道还白白便宜了他?」说着说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夏惠傻了眼。 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刚刚还板着张脸要去找云少爷麻烦? 柳明月已经冷笑一声,与她平日的天真笑颜截然不同,夏惠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很是不同。她已问道:「夏惠,是不是寒云哥哥在京中很出名啊?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讨厌他?」 夏惠听她这话音,好似对沈家小姐的话也并未放在心上,心头略松,便忍不住夸了起来:「自从云少爷的授业恩师林先生夸过少爷,罗老将军也说过,他这帮徒孙里面,云少爷稳拔头筹,京中谁人不知柳府的云公子?若非……」若非他是寄居在相国府,众人也摸不清相爷到底是将他当作养子还是当作东床快婿来养,不敢轻易行动,恐怕媒婆早踏破了门槛。 只是这些话,夏惠却不敢告诉柳明月。 v第八章 柳明月进了小跨院,直扑正房向薛寒云讨要礼物。 连生奉了茶之后,就小心的往角落里缩了缩,努力减少存在感,又忍不住暗诽:大小姐养伤的这几个月对少爷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以前来不过是找找茬说些难听的话就走了,现在来了简直跟强盗似的。 前一阵子她瞧中了大少爷桌上的红丝砚,结果直接抱了就走,招呼都不打一个。 那红丝砚还是去年少爷有篇文章做的极好,林先生送他的,少爷珍爱的跟什么似的,这些日子闲了才翻出来……还没用多少日子就被她抢了去。 大小姐骂人是不骂人了……只是又沾染上了打劫的毛病。 前几日罗家兄弟们来,送了一个十二生肖的檀木摆件,各种动物栩栩如生,在山石田园之中各展所长,树上挂着的猴子,田舍门前拴的狗,田里犁地的黄牛……最是逗趣不过。那些动物最大的足有核桃大小,小的却形如花生,像兔子鸡这类体型小些的,哪知道等他们呼啦啦一走……这摆件就归了大小姐。 她当即吆喝着人问都不问一声就搬到自己院子里去了,扬着脸一幅等着少爷跟她算帐就要跳起来骂人的模样……太气人了! 可恨当时少爷那无动于衷的眼神……他甚至觉得少爷似乎在笑似的……铁定是他多想了! 连生眼睁睁看着,柳明月伸出手来向薛寒云讨要礼物,讨要的理直气壮,被讨的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不是才将贺礼搬回去吗?」 原来少爷也记恨着呢! 大小姐愤慨,连连大叫:「你是说那个十二生肖的摆件?怎么可能,那是你给我玩的……不行,生辰礼物现在就要!快拿出来别瞎耽误功夫,一会阿爹回来我还要去跟他要呢!」简直就跟拦路抢劫的没两样。 连生半张着嘴巴,都有些傻了:……大小姐您记性也太不好了吧?那摆件明明就是你抢走的…… 可恨他家主子毫无气节可言,听到这话竟然就屈服了,从靴子里摸出罗老将军送的那把从外族手里缴获的锋利无匹的匕首,也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女儿香来,下刀雕了起来,一会便雕成了个木钗,钗首却是半弯月牙伴颗星星,很是逗趣。 连生微哂:大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看得上这样的木钗? 哪知道自薛寒云开始雕起来,柳明月便专注的站在他旁边,间或挑剔几句,花纹太少什么的。等薛寒云雕好了之后,又打磨了一下,她早喜孜孜夺了过来,随口道谢,在连生木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带着丫环们施施然去了。 这就走了? 连生心内委实不甘,替自家主子抱屈,可是抬头之际,似乎觉得……少爷好像唇角弯了一下,绽出了个浅浅的笑。再去看,还是那幅冷冰冰的样子。 一定是他眼花了! 柳明月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威严老头儿,甜甜一笑,拜了下去,心里却直打鼓……老头面带煞气,威势逼人,靠的近了直让她喘息都有了压力。 不过阿爹叮嘱的,向来没有错吧? 她这样想,面上笑意兀自不变。 柳厚自闺女提出要跟罗老将军习武之后,便特意抽出时间前往罗府拜访。罗家数代武职,与他这样科考入仕的官员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多年前他拉下面子去求罗老将军,是因为薛家也是数代武职,举家殉国,不可谓不壮烈,瞧在这一点上,罗老将军说不定心怀怜悯,指点薛寒云一二。 至于他家闺女……他只能硬着头皮前往了。 无人知道柳厚与罗老将军谈了些什么,只是从罗家回来之后,他特意叮嘱柳明月:「……万一老将军发怒,你就陪笑……笑到他老人家气消为止……」 柳明月乖乖应了,看阿爹愁绪满怀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脸要送羊入虎口的不舍,暗道罗家也不知是怎生的险恶,竟让向有决断的阿爹愁成了这般模样。 她生怕柳厚改了主意,回到自己院里,趁着他清早上朝去的功夫,忙将教习她数年的舒大家重金送走。 舒大家在京中颇负盛名,琴棋书画皆有所成,针线女红也不在话下,身为女子的十八般武艺几乎皆精,为人更是端方知礼,前世她虽然任性,但礼仪规矩不错,多劳她指点。 只是她伤好之后,柳厚数次想要她重新跟着舒大家学习,她想到那些前世已经花费了数年时间练习的东西,而今要重学一遍,便不耐烦,正可借进罗府学武之便,将舒大家送走。 舒大家听闻她要去习武,借探伤之名数次相劝,道女子理应深锁闺门,不应抛头露面,与名节有碍,更何况是与一大帮子少年们共同学武,太不成体统了。 文官武家,本是两种环境。 武家重情,文官重礼,便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女子,清贵文人家庭出身与武职官员家的千金也是全然不同,便是联姻圈子也不是同一个,舒大家只当柳明月年纪尚幼,不懂这些,又不能讲的太直白,只拿规矩礼仪来束缚她,期望她打消主意。 柳明月重活一世,对体统这种东西真是深恶痛绝,若非什么狗屁体统,她又如何会被关在冷宫里莫名其妙死去?若是寻常夫妻,哪用得着承宗帝关着她,她一早跑出去与夫君理论了……可惜这种机会再无。 柳厚见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肯回头,拗不过女儿,又生怕她吃苦,万般忧心。罗老将军生来治军严谨,听说连他的嫡孙女罗瑞婷当初要学武都偷不得懒,更何况初来乍道的柳明月? 柳明月长的乖巧可人,眼神明净清澈,笑起来更是讨喜,浑似不知事的孩子般无邪,惹怒了大人还在那百思不得其解。柳厚在朝堂上与各部官员过招,无论多累,回来看到她的笑脸,都觉一身疲累尽消。 柳厚如今唯有寄希望于女儿的笑颜能够打动罗老将军,教他老人家的铁血心肠能柔软片刻,令自家女儿少吃点苦头。 v第九章 事实上,罗老将军压根也没想过要把柳府大小姐训练成有勇有谋的小将一名,好歹他的三个儿子全都在边疆搏命,大军粮草军需少不得要劳烦柳相盯着些了,他也不是那般耿介不通世故的人。 只是,罗老将军看着面前规规矩矩拜下来的小丫头,纤腰软如春柳,笑容柔婉,怎么瞧怎么为难。 柳相找上门来的时候,他还只当那是个调皮的丫头,就好比他的孙女儿罗瑞婷,自小喜欢舞刀弄枪,整个一个皮猴子,可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儿? 让这样娇娇弱弱的小丫头去练马武举枪练箭,就好比拉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去耕田一样为难——隔行如隔山呐!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让人带柳明月去小校场跑二十圈……然后再蹲马步。当然,要是柳家大小姐受不了这份苦,趁早哭着跑回去,知难而退,那就更美妙了。 柳明月不知道罗老将军心中所想,今日又是初进罗府,只觉罗老将军令行禁止,威严非凡,乖乖去小校场跑步。 罗老将军大概想着,都是女孩儿家,易于沟通,于是让罗瑞婷带着她跑……可惜老人家不懂小女孩的心事,只坐在演武厅考校薛寒云近日的身手有无退步,压根不曾注意小校场的动静。 柳明月跑了没几圈,呼吸便急促了起来,双腿酸困乏软,速度越来越慢。她两世里加起来都不曾如此剧烈的运动过,偏偏跑她前面的罗瑞婷脚步轻盈,半点不喘,还要回头不停嘲笑:「柳大小姐,就你这样的体格,我看只有在深闺里绣花,学什么功夫啊?」不纯粹没事找事儿么? 柳明月今日出门特意换的窄袖男装,打扮的很是利落,可是行动间却越发缓慢,两圈半以后,胸膛里就跟装了个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直喘气,汗如雨下,小脸煞白,步子都虚浮了。 罗瑞婷索性也不在前面领跑了,跟这样的人赛跑,一点趣味也无,索性只与她并肩而行,边跑边冷嘲热讽,一会嫌她慢如蜗牛,一会又嫌她比蜗牛还不如,奈何对方不接招,只一意闷头跑,被嘲讽的难堪了,终于喘着粗气回她一句:「罗小姐,你再这样我就告诉寒云哥哥去……」打谅我不知道你的心事? 「告……告诉他又怎么样?」罗瑞婷本能的心虚了,赶紧四下张望,生怕薛寒云过来,「你本来就不行,我……我又没说什么……」 柳明月喘着气,笑的得意:「只要我爹爹……不同意,寒云哥哥就算想娶你……也娶不了。我才不喜欢粗鲁的阿嫂……」脚步虚浮,慢慢从已经呆了的罗瑞婷面前跑掉了。 罗瑞婷就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似的,整个人都停了下来。 柳明月暗笑,没了她的打击,只觉身上又有点劲儿了,索性放慢了步子匀速跑了起来。 前一世里,她参加各种宴会,有不少女子拐着弯儿的向她打听薛寒云的喜好及婚事……她此刻汗出如浆,全身没有一处舒服的,可是偏清楚记得,前一世的薛寒云压根未曾成家……那个人根本就是个怪人! 春日踏青,贵族女子结伴出游,遇上认识的少女,数伙人并如一伙同行,也有人似罗瑞婷这般,对她怀有敌意,数次挑衅,言多无礼,她彼时不懂,常常想不明白双方并无什么仇怨,怎能如此待她? 那时候她还当这些女子父兄与她阿爹在朝堂上不合。便是眼前的罗瑞婷,其实前世统共只与自己见过两次面,可是也从无好言好语,那时候她只归结为:文官家的千金与武官家的小姐素来气场不合并非同一个圈子。 不过置之一笑罢了。 后来……认识了那个人之后,将一整颗心都系在了他心上,眼里心里再容不下旁的人,便是对着宫中皇后,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妒火……她方明白了那些少女或明或暗对她的敌视。 ——都以为她与薛寒云近水楼台,可是前世至今生,她何尝对薛寒云动过什么心思? 前一世,她连仔细端详都不曾,记忆里那是个寡言无趣的少年,后来变作个青壮男子,回京述职,承宗帝开恩许他后宫晋见,他也是沉默寡言到近乎木讷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怎的就引的旁的女子春心萌动呢? 柳明月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罗老将军考校完薛寒云,带领一众徒孙到了小校场,柳如云二十圈已经跑到了最后半圈,脚步踉跄,嘴唇无色,汗流浃背,狼狈不堪。 众师兄随着罗老将军过来,瞧见漂亮纤弱的小师妹这幅香汗淋漓弱不胜衣的模样,不约而同的想:原来还有女孩儿狼狈的时候还是很漂亮啊……全部目光灼灼。 看惯了罗瑞婷跑累了站累了一屁股坐在尘土飞扬的小校场里,大咧咧拿袖子擦汗的样子,再瞧小师妹到了终点,明明两腿打颤,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掏帕子轻柔拭汗……果然区别很大。 薛寒云不动声色的过去,轻扶了她右臂拖着她缓缓而行,顺势用半边身子挡住了师兄师弟们的灼灼贼目,低语:「明月,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我瞧着你也有些吃不消……」 他自小看着柳明月长大,原以为她定然坚持不了二十圈,正好可以带她回家……哪知道柳明月人虽疲累已极,双腿软如面条,提一提也要颤三颤,人却意外的坚定:「罗师姐做得到的,我也能做得到!」 薛寒云:「……」从来不知道这丫头竟然这么固执! 为此,除薛寒云之外的众师兄们纷纷表示赞赏:小师妹好坚强!练武就要持之以恒,最好是日日前来! 连罗老将军也颇为意外:没想到柳相为人圆滑,生的闺女倒是倔头巴脑,很是不错! 唯有罗瑞婷,等围观的师兄们都被祖父轰过去对打,连薛寒云也被罗行之与罗善之俩兄弟两面夹击,她才小步挪了过去,难得细语一回:「那个……小师妹,薛师兄……薛师兄他……」 柳明月拿帕子扇风,笑的很是纯良:「寒云哥哥最喜欢温柔的女孩子了,而且要会做一手好菜……」 不久之后,在柳明月上罗府跑了六七日,扎了两次马步之后,听说她那位罗师姐……忽然之间迷上了厨艺。 罗瑞婷的变化,罗府众人都瞧在眼里。 v第十章 罗大夫人欣喜于女儿的变化,甚直于重金聘来了前不久从柳家出来的舒大家教习罗瑞婷针线女红,礼仪举止,誓要将女儿打造成名门淑女。 罗瑞婷坐在小校场里,看着扎马步扎的痛不欲生的柳明月,很是忧愁。 下厨比学武难多了! 柳明月对最近与罗瑞婷相处的模式也非常满意,又不怀好意的鼓励她:「罗师姐你不知道,寒云哥哥以前曾跟我说过,娶妇便要娶舒大家这样子温婉又端庄的女子,上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 等罗瑞婷去糟蹋罗家的厨房折磨罗家的厨娘的时候,就会少许多功夫来对她冷嘲热讽。 罗瑞婷精神一振,但看看自己满手被绣花针扎出来的洞,还有被火燎出来的水泡,又觉前途一片黑暗。   她虽比柳明月这笨蛋丫头要强上许多,至少做出来的甜点是熟的,但是思及前几日特意拿到小校场让众人尝的情形,耳朵根便隐隐泛烧。 二哥行之与堂兄善之皆尝了一口便吐了,并且二人摸着她的脑袋不无同情:「小妹……相比下厨,你还是学武更有天赋一点……」 容庆与单奕鸣默默艰难的咽下了一口点心,打死不肯再吃第二口,米飞皱着眉头怪叫:「罗师姐你把一罐子糖打翻在里面了吗?」 她暗中一直观察的薛寒云……压根一口都没尝。 真是越想越烦躁,忍不住吼:「柳明月你那是什么怪模样?闭嘴!抬头挺胸,气沉丹田……」手中藤条就要往她膝弯处招呼。 柳明月连日来被这位师姐折磨的不亚于罗家厨房里的厨娘,听到大小姐要下厨便恨不得躲到老鼠洞里去。听说舒大家的日子也颇不好过……将大刀片舞的密不透风的罗小姐,最近捏着绣花针自戕,连罗大夫人看着都心疼不已。 「师姐你烧不好菜别拿我撒气……我当初下厨,烧塌了半间厨房……至今都被夏惠看的死紧不让下厨,好歹你不是做出几样甜点了嘛……」扎马步真累,这些日子跑的双腿都快疼的失去知觉了……安慰这种暴躁且手执凶器的师姐,柳明月觉得,唯有自曝其短,才能让她心理平衡点。 她内心默默吐血:本来便是挂名徒孙,原以为能得罗老爷子亲传,哪知道老爷子站在小校场观察了她几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体格太差,先跟着罗瑞婷打基础。 她很想多一句嘴:让寒云哥哥来指导我吧?!在罗老爷子严厉的目光之下硬是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晚上回家之时,她拖了薛寒云弃马登车,在车里央告:「寒云哥哥,不如明日……你与罗师姐多聊会天?」分散下注意力让她在扎马步的时候歇息一会也好啊! 薛寒云面无表情,反问:「聊什么?」 看花看树看太阳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哥哥喂,你想聊什么聊什么,跟女孩子聊天还需要我来教? 柳明月觉得很挫败,忍不住嘀咕:「照这样子下去,我看八成你要打光棍了……」 薛寒云听力极佳,闻言嘴角略弯,反问:「你很担心我打光棍?」 「担心啊担心啊担心死了……寒云哥哥,不如明日你就夸夸罗师姐的厨艺?再不济看我太累了,跟着她去厨房看看?」能将她支开就好。 「她做的东西那是人吃的吗?」 「我给你准备泻药!」柳明月很是大方。 「再说了,就算你一口不吃,只要陪着罗师姐,她心里便比蜜还甜……」还有什么比心上人专注的目光更能打动人心的呢? 薛寒云目光怪异,将她上下打量:「你这小丫头,是从哪里懂得这些的?」不是向来懵懵懂懂,怎的被劫匪一吓,居然开了窍了,最近都会察颜观色了。 柳明月被他这样探询的目光给吓了老大一跳,本来离他极近,千央万告,好不容易见他有些松动,哪知道说错了话,猛然朝后退去,砰的一声便撞上了马车壁,只觉后背生疼,又薛寒云几乎可算作逼视的目光下,脸都红了,着急之下连忙拉了个替死鬼。 「罗师姐教我的。」 薛寒云长舒了一口气的样子。 罗老爷子考较功夫才在演武厅,平日那帮师兄师弟们都在小校场捉对厮杀,最近这些日子,柳明月的正牌导师是罗瑞婷,义务前来教导的师兄们却不少。 米飞甚直跟容庆感叹:「相国府的千金,家世好生的好,脾气又温柔……若非门第悬殊,真想请人去提亲。」招的罗家俩兄弟追着他揍:「你小子年纪不大倒惦记着娶媳妇儿了……」 贺绍思瞧着几人打闹,扭头悄悄问薛寒云:「小师妹没有订亲吧?」 薛寒云:「……其实月儿在家很霸道的。」 众人一脸「你骗谁」的谴责眼神,又仿佛发现什么一般,盯着他使劲瞧:「不会是你小子……」 薛寒云:「……」 这年头实话都没人信的! 可怜柳明月全然不知这些师兄弟们如此议论她,若是知道了,恐怕就不会装的这般辛苦,日日收敛脾气,温柔以对。 v第十一章 总的来说,柳明月的学武之路比她想象的要辛苦许多,但是……她都咬牙忍了下来。又有一干师兄们对她爱护有加,这些日子连夏惠也觉得,小姐开朗了许多,比之养伤的那段日子笑容要多许多。 罗老爷子教导徒孙们有一条规矩,只要进了罗家小校场或者演武厅,都不许带仆人,凡事必亲力亲为。柳明月这些日子在罗家出入,为了不惹罗老爷子生气,贴身丫环一个也无。 这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柳厚在饭桌上提到,三日之后便是昭阳公主的四十整寿,公主府广发贴子,遍邀宗亲朝臣,相国府也在被邀之列。 这时候就显出家中没有女主人的坏处来了。 像柳明月这般大的女孩子要去旁人家坐客,同龄的女孩子邀请还好些,像公主府这般郑重宴客,还是应该有女性长辈陪着为宜。 柳厚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到时候将柳明月送至夏家,由夏夫人带着她去赴宴。 柳明月听到昭阳公主寿宴,心中顿时压了块大石,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不会忘记,前世里,就是在昭阳公主的寿宴上,她认识了当时还是太子,后来的承宗帝司马策。 那一日,昭阳公主的寿宴之上,她一曲《梅花三弄》,引得太子频频侧目。后来才知,旁人奏出来的《梅花三弄》曲调幽远安详,后半阕琴声铮铮,恰似梅花不屈之意,偏她洋洋洒洒,一曲高远的《梅花三弄》愣是奏出了活泼泼的曲风来。 调子没错,但曲由心生,错了的是她当时的心境。 细究起来,不过是年少无知,痴傻天真八个字。 假如有机会,她很想当面质问司马策一句:到底,我在你的心里是什么? 可是,连她自己也清楚,这句话如今只能压在心里,深深深深的压下去,此生都不必再提。 就算提了,司马策又能回答她什么呢? 那顿饭,她味同嚼腊,数着米粒好不容易挨到柳厚跟薛寒云都吃罢,才回到了自己房里,将整个人闷到了被窝里,心口疼的厉害。 轻轻抚摸小腹,那里,曾经育有他们的孩子……她仿佛还能感觉到小生命轻轻踢动,在那孤寒冷僻之地,带给她多大的希望! 第二日照常去罗府,被罗瑞婷兴奋的揪着不放:「谁欺负你了?怎么眼圈好像有些肿?哭过了?」这死丫头这些日子宁可在太阳底下站晕过去都不肯吭一声,更何况哭。 让她等着看笑话白等了这些日子。 难道是晚上回去,越想越委屈,偷偷在被窝里大哭特哭来着? 柳明月一本正经:「我替师姐哭来着。」本来心情便低沉颓唐,借个由子,眼眶蕴泪,已有泪珠欲坠未坠。 罗瑞婷顿时吓了老大一跳:「为我……为我……」 「是啊,寒云哥哥说要娶个从来没练过武的嫂嫂,我替师姐愁的慌,难道要师姐废去一身功夫,才能嫁他?」双泪无声而下,悲伤无比。 罗瑞婷内心愧疚兼感动,笨手笨脚拿袖子去替她擦泪,连手里的藤条也扔掉了:「我……哪有废去功夫的道理?」颇为踌躇。 想想这些日子被亲娘罗大夫人跟舒大家逼着学针线女红,满手指的针眼,也觉颇为委屈,眼泪汪汪劝柳明月:「小师妹别哭!臭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大不了……」不嫁这种话,万般说不出口。 不觉间早已情根深重,从他来到罗家的那一天,小小的女孩子一日日仰望着少年越来越挺拔的身形,俊秀的面容,其实贺绍思与容庆长的也不比他差,可是偏偏薛寒云身上有一种引得她总是移不开眼,恨不得将最好的全部摆在他面前只为搏他一笑的东西。 她并不懂,那是家破人亡之后,一种遗世独立的孑然之态,萧索,孤寂,引人回顾。 昭阳公主的府邸,位于朱雀大街最好的地段。 她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幼妹,与这位长兄向来亲厚,太后虽已下世,但逢年过节接到的赏赐比其余几位公主合在一起的还要厚,可见皇恩浩荡。 相国府离着公主府并不远,反倒是夏家离公主府有些远,两家提前已经商议好了,到了正日子,夏夫人带着夏子清专程到了相国府。 夏子清还是如同前几次那样,见了柳明月,只腼腆打声招呼:「表妹好!」便缩在了温氏身后。 温氏恨铁不成钢,见柳明月与薛寒云落落大方上前见礼,恰似一对璧人,心中顿时不是滋味,思及今日要与柳明月同车而行,有机会旁敲侧击,方才展颜。 一路上姨甥二人同车,夏子清与薛寒云骑马并辔而行。薛寒云身形高出夏子清半个头,五官深遂,目如寒星,身姿挺拔,连温氏也不得不承认,与自家儿子相比,薛寒云确实更为出色。 自家儿子虽然容貌不差,但是性情太过温雅敦厚,又带着些腼腆书生气,本是同龄,瞧着竟生生比薛寒云小了好几岁,一团稚气。 她指给柳明月看,感叹:「月儿你看,到底薛公子是练家子,竟比你表哥高出了半个头。」 「寒云哥哥家原来便是武职,表哥书读的很好,听阿爹说过些日子表哥还要进国子监读书,比起寒云哥哥来,也并不差。」柳明月笑着安慰温氏。 v第十二章 温氏那句话不无试探之意,反是柳明月的回答,让她甚为满意。 她只当柳明月小孩心性,说出来的便是掏心窝的实话,顿时眉花眼笑:「月儿说的不错,你表哥人脾气又好,性子最是和气,不比那些武夫性子粗蛮,一言不合便提拳相向。你表哥读书又上进,也没什么坏毛病,姨母啊,只等着给他说一房媳妇,到时候就等着享福便好!」 见柳明月只是贪看路边风景,对两少年并未过多关注,且笑的天真不知愁:「姨妈说的是,到时候就等着表哥跟表嫂一起来孝顺您!」可见心底真正无一丝小儿女之情。温氏心下忍不住叹息:到底年纪尚小,柳厚又将她惯的不知世情,实在是……好歹是亲外甥女儿,也只有等将来进了门自己慢慢调-教。 且她待薛寒云也殊无异色,想来年纪尚小,还未开窍,温氏心头不由略宽。 其实柳明月自坐上了往公主府去的马车,这一路上脑子都在高速运转,一时里恨不得上前去再用前世与司马策认识的法子再与他认识一遍,只等二人熟了,倘或有机会,或者可以问问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又觉得万一搭上自己后半生幸福,再被圈进后宫高墙,实实不划算,是以温氏一路上说了这许多,她不过是听着话音随口敷衍而已,哪里顾得上看温氏脸色,更不知温氏别有用心。 及止到了公主府,但见中门大开,热闹非凡,已有许多车马轿子停在府门前,公主府长史与公主长子谢炎在门口迎客,女眷的马车都由侧门直接进入府内,然后在二门换乘府内行走的小轿,往内院而去。 公主长子谢炎已经娶妻,娶的是位县主,也是司马氏,名唤瑛的,按着宗亲关系,要呼昭阳公主为「姑姑」,是个丰腴圆润的少妇,带着一众侍女站在公主院门前迎客,瞧着很是热情讨喜。 温氏带着柳明月先进去给公主拜寿,各并奉上带来的寿礼。 昭阳公主额头宽广,颧骨略高,丰颐润唇,有种艳丽高华之感,与前世记忆之中的一般无二。身边围坐着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妇,有几位柳明月认识,乃是朝中重臣的发妻,有几位她并不认识,反是昭阳公主下首坐着的宜安公主与成安公主,司马策继位之后常在宫中走动,她倒认得。 三位公主听闻这是柳相之女,特别是昭阳公主,还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话,只因前来拜寿的人太多,这才松开了她的手,指着司马氏:「瑛儿带夏夫人去夫人席上,将柳小姐送至小姑娘们一处,也好让她们松快松快,没得在这里拘束了。」 柳明月行了礼,才跟着司马氏退了出来,「少夫人还请指派个姐姐带我过去,这会客人太多,实不必劳烦少夫人。」 司马瑛这会实是分-身乏术,听柳明月此言,正中下怀,忙遣了自己贴身大丫环秋霜带她过去。 温氏另有人带路往别处而去,柳明月则随着秋霜到得偏厅,但听得厅内喧哗之声不绝,竟然已来了不少人。柳明月随手从腰间扯下一个鼓鼓的荷包塞给了秋霜:「劳烦姐姐带路,这荷包送给姐姐玩,万望姐姐别嫌弃。」 「柳小姐太客气了!」秋霜说着,并未推辞,「奴婢还要去侍候少夫人,柳小姐请便!」 柳明月今日只带了夏惠及秋果俩丫环,先时这俩丫环同温氏的贴身丫环们同坐在后面马车上,进了公主府便一直跟随在轿侧,此刻便跟着她进了偏厅。 甫一进厅,但见厅内七八个桌上已经零零落落坐着不少少女,有的三五个凑成一桌,有的七八个凑在一处,笑语阵阵。这其中大部分柳明月都识得,不过熟悉的却不是很多。 沈琦叶在进门靠窗的桌边,见得柳明月,已站了起来,向她招手:「月儿妹妹怎么才来?」与她同桌而坐的少女们有三个都是平日玩惯的,柳明月隐约记得,沈琦叶也是在昭阳公主的寿宴上初次与司马策相识的,她今日原就是抱有别的想头,自然乐意跟着沈琦叶瞧瞧热闹。 沈琦叶拉了她的手,只觉触手感觉全然同,不由奇道:「妹妹这些日子难道日日下厨?怎的手粗糙成了这般样子?」 「哪里?我这些日子跟着罗老将军学武去了。」柳明月正想试试她心中对自己的想法,当下边说边细细观察沈琦叶的神色。 沈琦叶大觉愕然,神色间已带了不解之色:「妹妹好好的不在家绣花弹琴,学什么功夫?」 柳明月笑的顽皮:「待我学成,也做个救美的英雄!」引得众人齐唾:「就你这样儿的,瘦的跟什么似的,还想着做个救美的英雄?!」 往日熟识的少女们觉得好奇,打听她学武功的细节来。柳明月深知司马策就喜弱风扶柳识文断字的女子,故而她更要将此事张扬,于是眉眼飞扬将如何跑了好些日子,如何天天站在太阳底下扎马步,还有人提着藤条盯着,一点动作不到位,说不定就要吃一记。 众女都露出怕怕的表情:「月儿妹妹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还当她遇了一回劫匪,理应吓破了胆子才对。 一时里闹哄哄聚在一起,柳明月留心观察沈琦叶,见她虽与众人一同笑闹,但神色间偶有敷衍之态,若非她与沈琦叶熟识多年,对她的性子见疑,也不会观察的这般细。 厅中侍女流水般的各种小点心都端了上来,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开席的时间,另有侍女带她们往水阁里去。 公主府的后花园占地阔大,建的很是精致奇巧,各种花木繁盛,水阁乃是从外面引来的活水,将后花园一处建的极高的飞阁楼台围了起来,四周数米开外又围着这飞阁建了许多庑廊相连又各有出口的亭台楼阁,亭台楼阁下面碧波荡漾,在这夏末直将暑气逼退。 此刻四周已布置妥当,各个亭台楼阁里都安排了座次,大家距离的远,又有疏帘或者盆栽花瀑垂下,既将各亭阁之间的视线隔开,又能令人听到对面的欢声笑语,最中间的飞阁楼台有丝竹声不绝于耳,丫环们端着各种佳肴穿廊而过,这寿宴办的极有意趣。 柳明月坐在沈琦叶左手边,她的右手边坐着黄侍郎家的二小姐黄岑叶,今年十四岁了,鹅蛋脸,杏核眼,很是俊俏,性子又活泼,拉着她灌了好几杯果酒,「妹妹轻易不出府,今日借着公主府的佳酿,定要与妹妹尽兴。」 柳明月与黄岑叶也有数面之缘,她为人也算不错,后来也并未曾进宫,而是嫁了个寒门进士,听说过的很是恩爱,算是她们当初相识的那帮姐妹们里面,姻缘比较顺遂的一位。因是熟识,便不好驳她面子,只得喝了几杯,拉着沈琦叶求救:「姐姐救我,岑姐姐是想灌死我算了罢?」 沈琦叶将她两个分开,「你俩个都坐下。显见得公主府上的果酒好喝,你俩便没命的喝,也不给桌上别的姐姐妹妹留一点?」 众少女莺莺呖呖,顿时笑作一团。 柳明月这才能歇一口气。 她犹记得前世,宴过一半,中央飞阁之上的伶人们便退了下来,有少年男女轮番上台表演为公主祝寿。轮到她们这个阁子里,沈琦叶推她:「妹妹师从舒大家,琴棋书画都是极好的,不如今日就由妹妹代众位姐妹上去为公主奏一曲祝寿?」 她那时候正是年少好胜之时,见得周围的好几个少女都连连起哄,便登阁去奏……回去之后却是第一次被阿爹骂了个狗血喷头。 可是尽管如此,还是不能阻止她心底里偷偷涌上来的无限悦意。 v第十三章 此刻,眼瞧着伶人撤了下去,已有对面水阁之内的少年登台为公主献一曲祝寿,柳明月悄悄起身,被沈琦叶一把拉住:「妹妹哪里去?」 「果酒上头,找个地方吹吹风,散散酒气,姐姐且先坐着,我去去就回。」 沈琦叶拖了她的手:「要不我陪着你去?」被她拒绝了。 今日她打定了主意酒宴之上不跟沈琦叶在一起,免得到时候被赶鸭子上架,万一再弄出什么故事来,岂非不妙? 沈琦叶见拗她不过,只好放她起身,又叮嘱夏惠:「让你家小姐消散一会就扶她回来啊,可别耽搁太久。」 夏惠笑着应了,主仆三人这才缓缓穿廊从水阁里退了出来。 渐行渐离水阁远了,被风一吹,柳明月只觉真有些酒意上头,见得远处花丛掩映,中有一石凳,便示意夏惠扶她过去坐了。 夏惠见她不管不顾便坐了下去,心里发急,怕她酒后着风,忙将手中帕子铺在了石凳上,与秋果一边一个扶着她坐下。柳明月只觉头一阵昏,口中干渴,便支使夏惠去寻杯热茶过来。 秋果与柳明月年纪相仿,夏惠叮嘱了又叮嘱,只让她二人哪里也别去,忙忙的去了。 柳明月忆及前世,此刻司马策正在水阁席间坐着,反正只要今日不曾遇上,登台的少女那么多,无论他瞧中了哪一位,都与自己无干。最好是瞧中了沈琦叶……如此一想,心中分外高兴,索性枕了秋果的腿,侧身在石凳上阖目休息。 秋果是个傻的,从来柳明月说什么便是什么,不似夏惠,还敢多劝几句。见得小姐将自己的帕子盖在脸上便睡了,心中盼着夏惠前来,盼来盼去不见,倒将两名年轻男子盼了来。 那两名年轻男子边行边聊,眼瞧着离花丛不远,其中一位奇到:「弘表弟,今日府上这般的忙,怎的还有丫环坐在花丛里偷懒?」 这位正是谢弘,昭阳公主的次子。 二人眨眼到得近前,秋果也是个呆的,夏惠未曾来,她便呆呆坐着,任由柳明月枕着她的腿睡,也不知叫醒自家主子,只呆呆瞧着那两位年轻俊美的公子。 谢弘隔着花丛一瞧:「这哪里是我家的丫环?咦——表哥快来瞧,这里睡着位仙子……」 谢弘是京中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见这少女酣卧花丛,身边丫环却是个呆的,索性两步过去,一把掀开了柳明月脸上的帕子。 秋果顿时吓的一动不敢动,柳明月正睡的迷迷糊糊,只当夏惠寻了热茶回来,伸手便耍赖:「姐姐扶我起来……渴死我了……」睁开眼睛,面前一张放大的俊脸。 她这些日子在罗家小校场锻炼,虽然未学什么招式,但看少年整日捉对厮杀,不免沾染了些暴力因子,伸手便朝着谢弘脸上招呼。 「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在公主府里胡闹?!」一击而中,猛然坐起身来,双目圆睁便又要下手。 谢弘人虽风流,却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又见小美人儿娇娇怯怯,手劲却不弱,酒后微醺,秋波横目,心神更是一荡,恨不得凑上去将另一边脸给她打。 「妹妹是谁家的?怎的我从未见过?」 秋果已经吓傻了,只知呆呆坐着。 柳明月前世未曾见过谢弘,后来入了后宫更无机会见外男,因此并不识得他,双目 一瞪:「哪个是你的妹妹?再瞎叫我就去前面请公主殿下作主!」 这倒好,躲来躲去,躲开了司马策,倒招来个登徒子! 谢弘这拈花惹草的毛病由来已久,只要不强抢民女闹出大乱子来,昭阳公主也向来由着他胡来。更兼着此刻身后站着的那一位都未曾阻拦,反倒兴致盎然的袖手旁观瞧热闹,底气更是足,厚着脸皮央告:「妹妹别恼,我可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睡在我家花丛里呢?倒让我误以为是花仙子下凡了……难道是我家的酒太过香醇?」 凑近去闻,美人儿身带酒香花香,人虽尚是一脸稚气,可是眉眼精致,尤其一双眸子生的极好,恼起来时又黑又亮,清波潋滟,惹人心动。 柳明月转转眼珠:「你可不是谢大公子,难道……」心中暗呼倒霉,怎的遇上了风流的谢家二少?遇上不说,还打了他一巴掌!谢家二少大名由来已久,哪怕当年身在宫禁,还是如雷灌耳,可见此人沾惹情债的本事。 昭阳公主最是护短,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打了她的宝贝儿子一巴掌……只怕麻烦不小。 柳明月斥一声秋果:「呆丫头,怎的人来了也不知叫我?惊扰了二公子,还请见谅,我这就离开此处,还望二公子别怪我家丫头呆傻!」说着拿起石凳上夏惠的帕子,急急往反方向走。 她心中着急,走的匆忙,连看也未看,猛的便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抬头去瞧之时,脸色顿时煞白,整个人都懵了! 面前的这个人,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认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年约二十,且带着皇室矜贵孤高的气质,有别于京中一般的贵介公子,此刻正满含笑意打量着她,恰是她在酒席上躲了半日的太子殿下:司马策。 身后已传来谢弘的怪叫:「妹妹不肯跟我说话,却往别人怀里钻,太让我伤心了~~~~」做西子捧心状。 此刻柳明月脑子里轰隆隆乱响,各种念头纷沓而至,心乱如麻,已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没遇上他的时候,她总想着遇上了会如何如何,可是当真正遇上了,她才发现,原来,连她也不知道真的应该如何待他。 习惯性使然,她刚要去行大礼,又忽然想到,这是他们初次见面,她其实应该不认识他才对,于是忙忙陪罪:「这位公子对不住了!」匆匆越过司马策而去。 v第十四章 她生怕,再待下去,下一刻她会忍不住扑上去挠花了他的脸! 昏头昏脑又走了一会,迎面撞上了去寻热茶的夏惠,见她面色煞白,却并非醉酒的情状,连忙将茶水给秋果端着,去摸她的手,只觉整个手掌都汗津津的,顿时吓了一大跳:「小姐这是怎么了?」 柳明月疲惫的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再回到席上,不但沈琦叶,便是粗心如黄岑叶,也发现柳明月面色如土,极是难看。 沈琦叶自然要关心一番,柳明月只推说喝了点果酒又在园子里吹了风,身上有些不好,略坐一坐就好。 轮到她们这一桌献艺之时,沈琦叶果然推她上台,柳明月早有准备,只捧着热茶盏不撒手,「我这般不舒服,姐姐也忍心?万一晕倒在台上,多扫公主殿下的兴致?不如就由岑姐姐去?」 黄侍郎乃是寒门出生,黄岑叶她娘是京中出了名的「村妇」,大字不识一个,虽然有心要将女儿往知书达礼的方向发展,奈何黄岑叶对此项技能不感兴趣,母女俩围追堵截各展手段……最终黄岑叶也没学会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技能。 柳明月深知这一点。 果然黄岑叶隔着沈琦叶捏住了她的腮肉:「好坏的小丫头,明明自己偷懒,却赶我上台出丑……」 柳明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可怜兮兮从黄岑叶手里把自己的脸蛋解救了出来,推着沈琦叶:「看来只有姐姐亲自出马了,我今日是不行了,头晕,身上不舒服的厉害,姐姐还是别指望我们了……」 沈琦叶推辞再三,终于勉为其难应了下来,可是柳明月却从她的眸子里察觉出了跃跃欲试,有个念头便不由自主的浮上来。 难道前一世里,沈琦叶推她上台奏曲,只是假意客气?然后……按着正常程序,被推荐上台,她是不是应该适当的谦让一下? 先不提这座中其余的人是否有心要上台去出出风头,但是她一向与沈琦叶交好,座中唯有她的父亲官位最高,如果谦让,定然也是反过来推沈琦叶上台,旁人自然不好意思同沈琦叶争这机会? 在沈琦叶《高山流水》的琴音里,柳明月醍醐灌顶,突然顿悟。 人在某一个瞬间,总会突然开窍,发现从前的自己痴傻好笑,天真愚蠢。 柳明月就经历着这样哭笑不得的发现,原来前世的自己真的是傻的让人无语! 她倒了盅果酒,大口灌了下去,将心底里翻滚的复杂难辨的滋味压了下去。 这曲子,沈琦叶分明练了许久,她往日水平如何,柳明月心知肚明,可是唯有这首曲子,绝对高于她平日水准…… 想到她前世无形之中成了沈琦叶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她就无比的郁闷。 ——绊脚石这种角色,要么永远挡着别人前进的路,要么有一天被人踩碎。 无疑,她属于后者。 绊脚石柳明月觉得很忧郁。 一直忧郁到了沈琦叶下台,黄岑叶拉着沈琦叶的手使劲夸赞,她虽面上极力压制,端庄如初,可是双目泛光,那欣喜简直要流淌出来。 柳明月并非瞎子,她前世只是从不曾关注照顾别人的情绪,唯有别人捧着她照顾她而已。 久而久之,便习惯成自然了。 不多时,司马瑛身边的丫环秋霜寻了过来,只道太子殿下赞方才奏曲的女子不但琴技高超,曲风更是难得,特特赏了一对羊脂玉镯。 听到这赞扬,再见到这对羊脂玉镯,柳明月心头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太子殿下您夸人能不能有点新意啊?两辈子加起来夸两个不同的女子演奏不同的曲子,用的居然是同一句话……特么赏的东西也一样啊! 简直欺人太甚! 亏得当初她沾沾自喜,只当被舒大家批评她弹的最烂的一首曲子得太子殿下青眼有加,终于寻到了知音人……哪怕被阿爹责骂也内心窃喜。 若是柳厚在她面前,柳明月真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以示忏悔! 她得是多蠢哪?! 司马策东宫不少女人,说不准,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不知道换着调子的跟多少个女人说过了……她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再然后,因接了太子殿下的赏,沈琦叶催着她去谢太子殿下的恩典。她以为,求见太子殿下会很难,拿了他的赏,有赏赐的奴婢代为致谢就好,可惜沈珂叶催的急,只道这种谢恩,哪有代谢的道理? 如今——柳明月当机立断拉住了正欲离开的秋霜:「秋霜姐姐且慢走——」 秋霜拿了她的赏,且在背人处偷瞧荷包,发现这位相府大小姐果真出手阔绰,被她拉着,便很是客气:「柳小姐可还有事?」 v第十五章 「秋霜姐姐既然能替太子殿下跑腿,想来定然知道太子殿下在哪里吧?沈姐姐得了太子赏,正好劳烦秋霜姐姐带着沈姐姐去谢恩……姐姐觉得如何?」后面这句,却是问沈琦叶的。 沈琦面色渐绯,却很是扭捏:「这……这样好么?」心里是十二万分的愿意。 事已至此,柳明月恨不得戳瞎了自己的眼睛……不,应该是回去上一世戳瞎从前那个柳明月的眼睛! 大笨蛋柳明月! 你说你生着一双眼睛,也算得明亮,前世怎么就跟瞎子似的呢?明明沈琦叶含羞带怯,眼角眉梢都泛着喜意,你怎么就能视而不见呢? 不但视而不见,前世还傻呼呼的举着手中的玉镯洋洋得意的让她瞧,在她催着你去谢恩的时候,竟然也不曾想到过「好姐妹有福同享」,让她陪你一同去见太子殿下? 想来,上一世的沈琦叶催着她去向太子殿下谢恩,是希望自己能够陪同前往并顺便认识太子殿下的吧? 她的目光在沈琦叶那早已经发育了的身材与自己这样干瘦的稚弱小丫头去对比,作为男人,有她陪衬,端庄得体温婉大方的沈琦叶若不能博得太子殿下眼前一亮,那司马策的眼睛铁定有问题! 可惜前世的柳明月脑子就是属实心榆木的,一点也不开窍,当时不但丢下沈琦叶单独去见了太子殿下,而且天真的什么话都敢说,与司马策在公主府后花园聊了足有半个时辰…… 聊了些什么,她都忘的差不多了,多半也是些小女孩子的烦恼,比如舒大家又逼着她学针线啦,学琴曲啦……日子过的有多枯燥无聊了……只记得对面的年轻男子一直专注的凝望着她……小小少女,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 一颗心都似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完全没了方向。 现在回想,司马策是很会引着别人高谈阔论的人,他只是在适当的时候调整一下话题的航向,不至于让人觉得冷场无趣,讲不下去。哪怕后来,在他做为帝王执政期间,也将这一习惯保持了下来。 据说在朝堂之上,当他乐意做个倾听的皇帝的时候,总能引的朝臣们畅所欲言,一不小心便将心里的话漏了出来…… 这一点,他与薛寒云截然相反。 薛寒云最爱做的事是给谈兴正浓的柳明月泼凉水。且,他本身便是寡言的人。 沈琦叶红着脸跟着秋霜走了之后,一桌子的少女都议论不休,黄岑叶往柳明月身边挪了挪,悄声猜测:「月儿妹妹,你说沈姐姐能见到太子殿下么?」 柳明月心道:事情已经与前世略有不同,难道连黄岑叶也不想嫁个寒门进士,转而将目光瞄准了司马策? 黄岑叶见她迟疑,顿时笑的鬼头鬼脑:「月儿你不知道,听说太子殿下东宫姬人侍妾不少,沈姐姐这样家世的,不知道能得什么样的名份?」 举座少女见得沈琦叶走了,也低声议论。 柳明月一怔:难道前世她跟着侍女去向太子殿下谢恩的时候,同座的少女也是这样在背后议论她的? 当着她的面,她们诸多亲热客气,连她自己也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人缘不错。 只是不知道这不错的人缘里,因为阿爹对她好的成份又占了多少呢? 原来,世人皆爱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当着面锦上添花,背着人捅刀! 因想透了这一节,柳明月不觉灰心丧志。她从前不曾想过自己的失败之处,如今回想,只觉步步错,事事错,再无一处能令自己也觉得妥贴的。 那日从公主府回家,柳明月出乎意料的沉默。 沉默到连夏惠也觉得不安,揪着秋果在厢房里拷打了半日。 秋果虽然人有些呆气,但是却是个老实孩子,将她们在花园里碰上谢二公子的事情一五一十交待了。至于另一位公子……恕她不知名姓。 况那位公子人极是和气,半句难听的话都不曾讲,秋果认为……小姐情绪不好,倒与那位公子纯然无关。 夏惠惴惴难安,见过了两日,柳明月虽然照样去罗家练武,但兴致却不高,人也意外的沉默,只得悄悄回禀了柳厚,只道可能是在公主府做客的时候,被谢二公子吓着了。 小姐年纪小小,哪里经见过那样的阵仗? 柳厚面色暗沉,直吓的夏惠只管跪地磕头:「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照顾好小姐,还请老爷责罚……」 柳厚到底没有责罚夏惠,只令她以后更加悉心照顾柳明月。 温氏与柳厚生前感情甚笃,临死之时,唯有放不下柳明月,忧心万一柳厚有了新人,继而有了子女,会薄待了柳明月。 柳厚深知温氏心之所忧,曾在温氏塌前发誓不会令得女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确也如他所言,柳明月在他的羽翼之下,未曾受过半点委屈——至于在他的羽翼之外,他当时并未想过那种可能。 温氏亡故之时,柳明月尚未满三岁,整日哭着找娘,嗓子都肿了,只除了能在柳厚怀里安睡片刻之外。 v第十六章 丧期之后,寻了数日不见娘的柳明月仿佛是预知了柳厚是她此后的唯一依靠,不管是乳母还是夏惠都不能将她从柳厚的怀里揪下来,凡是谁来揪,她必哭的声嘶力竭,夺命一般。 柳厚有一段时间,脑子里都是女儿尖利的哭声——只因哭声太过惨烈,他此生半点不愿再听到这种声音,凡事千依百顺,比在朝中做事还要用心百倍。 后来便渐渐好了些,白日里,柳厚离开的时候柳明月会哭一会以示抗议,等他走了,也会跟着乳母跟夏惠玩一会,等到柳厚回府,她就跟寄生在柳厚身上似的,总要粘着他,旁人再难亲近。 夏惠一直记得,相国大人在还未坐到今天这位子的时候,膝上坐着女儿,执笔在灯下批公文到深夜的样子。只要坐在柳厚怀里,小小的柳明月是安静而乖巧的。 大多时候,坐着坐着,小姑娘便睡着了,谁要是在她睡梦中试图将她抱走,必然会引来一场大哭,唯有在阿爹怀里,她是恬然满足的。 这些琐碎小事,随着柳明月年纪渐长,已被时光的洪流冲走,她早已不记得这些事,但在柳厚心里,爱女那失母之后尖利的哭声一直回响在他耳边。 阖府众人皆知老爷宠爱大小姐宠的毫无原则,夏惠再回到东跨院,只觉压力倍增。 从前照顾着的小姐还容易些,如今她渐渐长开……引来风流纨绔并将之赶跑这种事情,她尚无经验。 柳明月再回罗家学武,连粗心如罗瑞婷,也觉出了她不同以往的沉默。 「小师妹,公主府的寿宴不好吃么?」让你忧郁成了这样…… 人在生活的某一段时间当中,总会有某个时刻无法抑止的产生自厌的情绪。比如此刻的柳明月,忽然顿悟之后只是个开始,随后越来越多的反省自己……反省到当情绪一边倒时,整个的将自己否定掉! 柳明月无比沮丧的发现,前世的自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最失败的是:临死都不知道自己失败在何处! 难道,这就是老天要她重生在豆蔻之龄的真正用意? 她哭丧着脸,将脑袋靠在罗瑞婷肩上,幽幽叹息:「师姐,我觉得自己的厨艺太烂……烂到无可救药了……」做人太失败,无可救药了…… 罗瑞婷将她的脑袋从自己肩上推开,一脸警惕:「你也要学厨艺?难道你最近也中意薛师兄……」近水楼台这种事情,太令人忧心了! 柳明月:「……」总以为她自己已经属于当世独一无二的蠢蛋了,结果眼前这只是怎么回事啊? 她瞬时彻底的被治愈了。 这句话之后的接下来数天,柳明月发现罗瑞婷对厨艺反倒失去了兴致,最常做的事是时刻对她进行贴身观察跟踪——仅限在将军府的活动范围之内。 特别是,当众位师兄们在小校场厮杀完毕休息的时候,薛寒云总会过来瞧一瞧柳明月,也不见他如何关切,只是习惯性的问一问:「累不累?」眼神里面传递着「累了咱们就回家休息以后再也不用来了」的迫切想法。 后面一众师兄弟皆跑来瞧热闹,罗瑞婷此刻盯着柳明月的眼神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柳明月笨拙的摸摸她紧绷的背,首次尝试安慰别人:「……寒云哥哥只拿我当妹妹来着……」师姐你别炸毛啊! 然后,对着薛寒云坚定摇头:「寒云哥哥,我一点都不累,罗师姐好像有点累了呢……」快带她去旁边休息会儿喝茶吃点心谈谈心什么的,只求能将这杀器带远一点…… 罗行之罗善之对自家妹妹深陷相思之境莫不表示同情,但对着薛寒云那张冰砌雪铸的脸,实在爱莫能助。 米飞在旁帮腔:「小师妹,你要累了,米师兄带你去吃点心歇息会儿……」 这是个好主意! 罗行之罗善之眼前一亮,本着为了妹妹未来幸福生活的初衷,誓要撮合自家妹子与薛寒云,况且……与天真可爱的小师妹同桌喝茶吃点心,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皆向柳明月伸出了禄山之爪,「小师妹——」齐齐摆出笑脸热情邀约。 然后,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柳明月「咻」的扑向了薛寒云,后者在她还未开扑之前已经伸出长臂,顺势便将她捞到了自己身后,凛冽眼神在各师兄弟们面上警告的扫了一圈。背后,柳明月双手死死搂着薛寒云的胳膊——青春期的师兄们真可怕! 众人悻悻伸回手,心内不无遗憾的感叹小师妹的难以亲近。 自从她在小校场出现,有别于罗瑞婷给人那种「师弟」般的师妹的感觉,纤弱袅娜,哪怕奔跑之中,也有股未长成的青涩曼妙之感,颇引人顾。 罗行之与罗善之俩兄弟私下已经偷偷比试过好几场,考虑要不要向小师妹下手……近水楼台这种想法,其实大家都有。 至于别的师兄弟,目前还不知何种心思,但向来话多又脸皮奇厚的米飞却毫无顾忌,每日有空必要在小师妹身边转悠三回,惹的薛寒云这几日瞧着他的眼神就跟瞧贼一样,寒的厉害。 这种待遇,罗瑞婷从未有过,再见柳明月与薛寒云这般亲厚,小丫头正从薛寒云身后探头偷瞧,顿时更加愤恚,咬牙扭头而去。 那日开始,柳明月与罗瑞婷刚刚好起来的关系又降到了冰点。 罗瑞婷整起人来,统共就一招:增加柳明月的训练时间与强度,比如让她在小校场多跑几圈,或者在大太阳下扎马步,外加最近新添的站桩。 柳明月被整的生不如死,有好几次想打道回府,但想到被关在相国府描花学琴然后做一个高门贵女……越来越朝着司马策喜欢的那类女子靠拢,心中就生出一股恨意来,咬牙死撑。 这日在回家的马车上她揪着薛寒云的袖子声泪俱下:「寒云哥哥求求你了对罗瑞婷使个美男计……让她对我好一点吧……」嫉妒的女人太可怕了! v第十七章 薛寒云从兵书里抬起头来,答非所问:「月儿,你最近又黑又丑……再练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罗师妹……」 柳明月大惊,女人哪怕到了五六十岁,也仍然希望自己端庄漂亮,爱美对女人来说是没有年龄的,何况柳明月自觉她正在妙龄,早将美男计先放一边,忙从马车抽屉里摸出靶镜来细瞧,只觉最近不知道是不是活动量加剧,她反倒面色红润,比之刚醒来之时气色好了太多,遂放下一颗心来。 晚上回家她又揪着柳厚追问,「阿爹,我是不是最近变丑了?」 柳厚摸摸她的脑袋,佯怒:「谁说我家月儿丑了?阿爹抓他去打板子!」 「寒云哥哥!」柳明月指着薛寒云得意大笑:「阿爹快让人抓他……」 满室笑语,心湖愁云渐散。 饭后三人饮茶消食,柳明月趴在柳厚肩上,在他耳边小声将罗瑞婷之事悄悄讲了,边讲边不怀好意瞧着薛寒云,连连偷笑,在柳厚戏谑的眼神里,薛寒云神色未变,凝然端坐,腰身笔直。 待得告完状的小丫头得意出去了,柳厚才道:「月儿说罗老将军的孙女……」 「伯父您多虑了,寒云决无此意!」少年眼神坚毅,与柳厚相视半点不曾退却。 柳厚捋须而笑:「不如往后你要去林先生那里读书的时候,月儿就在家里,不必去罗府了。隔日去将军府,再带上她,同去同回。」 「侄儿记下了。」薛寒云面色一松,唇角微弯。 柳明月天亮之后才知道自己昨晚告状的后果,便是此后不必每日去将军府学武,只要隔日就去,这也就意味着往后她受罗瑞婷折磨的时间忽然之间缩短了一倍,喜不自禁,只觉这一招比逼着薛寒云使美男计管用多了。 柳厚去上朝,薛寒云骑马去了林先生在京郊的书斋,独府中留下她一人。 她这些日子忙累惯了,忽然之间闲下来,想到以后隔日便可歇息,索性给沈琦叶发了个帖子,约她后日见面。 离昭阳公主的寿宴过了这些日子,她已经平静了下来,思虑再三,只觉得,这一世,她定然要做沈琦叶的「好姐妹」。 沈琦叶接到她的帖子,约她后日去魏园看花,前来回话的是沈琦叶的贴身丫环姚黄,自她重生之后还未曾见过这丫头。按着时间推算,这时候姚黄还不是沈琦叶身边一等一得意的丫头。 等姚黄走了之后,她好似松了一口气,面上笑意缓缓褪去,变作了森森冷意。 前一世,这个姚黄陪同沈琦叶进宫,做了她的左膀右臂,也曾被承宗帝幸过,虽然最后仍然在沈琦叶身边侍候,她临死的时候,这丫环都不曾有名份,可是这个丫环却最是个聪明伶俐的。 看到她的脸,或者沈琦叶的脸,柳明月总忍不住心绪翻腾……甚直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 她不能预知自己此后的日子,不知道未来是不是沿着前世的轨迹而行,又或者在中间某一处断裂开来,与前世截然不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多思,多想,多做准备。 何其苦也! 幸好,身边还有阿爹陪伴。 柳明月隔日再去罗府,发现罗老将军新添了一名徒孙,她也顺利升格为师姐,手下有了小弟一名。 小弟姓谢名弘,乃是昭阳公主的次子,京中出了名的纨绔。 谢弘不知道抽什么风,每日专事吃喝玩乐的人,忽然之间就跑来学武。昭阳公主亲自前来拜托罗老将军「要好好杀杀这孽子的性子,让他懂事点」之语,不过据罗行之的观察,昭阳公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不舍。 又向着罗老将军叹息:「老将军不知道,我这孽子打娘胎里出来就身子弱,我也不甚管他,都是一直纵着他的……」 连罗瑞婷也心有不满,心道这公主瞧着雍容高贵,怎么说起话来前后自相矛盾的厉害呢? 她这两句话放在这里,以后让阿翁对谢弘是严厉的管教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水呢?这简直比管教相国府那小丫头的力度还要难把握。 至少在包庇护短上,昭阳公主比相国大人略胜一筹。 去年,谢二公子与礼部秦尚书的公子为了争一女子大斗出手,谢弘比礼部秦尚书家的公子秦闵然伤的还轻,结果昭阳公主一状告之御前,告礼部尚书教子无方,纵子行凶…… 秦尚书最后被罚半年傣禄,昭阳公主护子一战成名。 能将这种争风吃醋的小事告之御前的,大启朝唯昭阳公主一人! 此后谢弘在京中都可以横着走了。 如今他突然进了罗府学艺,就跟油锅里掉进一滴水一样,顿时群情沸腾,引的众人通通猜测他的来意。况他这样的贵介公子自小便习诗书礼仪,基本的拳脚功夫还是有的,这一点从他与秦闵然那场大获全胜的架就可以看出来。又不似这些将门之后,都期望着将来在战场上搏命拼前程,才要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习武学兵法之上。便是谢弘想去,昭阳公主也定然不会同意,实不明白他所为何来。 等到薛寒云带着柳明月到了罗府,谢弘迎上去张口便是一句:「自那日寿宴见过妹妹之后,让我找的好苦啊!」 v第十八章 众人郁闷的恨不得挠墙吐血——这货是来错地方了吧?还是把罗府当公主府了? 薛寒云目光沉沉打量他一番,对新来的师弟露出一个可称之为「友好」的表情:「这位是?」 罗瑞婷正抓心挠肝的想找人倾诉对谢弘的鄙视之意,这下找到了良机,往薛寒云身边一站,吧啦吧啦吧啦将谢弘的出身来历及「公主母亲的极度疼爱」一一讲明……边讲边偷瞄薛寒云线条冷凝的侧脸,耳朵慢慢变红了。 柳明月见到这家伙便头疼,站在薛寒云身边装傻:「寒云哥哥这谁啊?月儿不认识!」被打了一巴掌还要凑上来的家伙,真是……有种将他当成沙袋狠狠揍一顿的冲动啊! 谢弘再站的近一些,目光热切:「妹妹那日醉卧花丛——」只觉脚上剧痛,惨叫出声:「啊——」 昭阳公主还未离开,正坐在偏厅与罗老将军闲话家长,顺便放儿子在院里跟师门兄弟们联络感情。在场陪客的还有罗老夫人,中心思想是辛苦拉扯大一个儿子不容易,特别是一个自小体弱早产的儿子!这话题与罗老夫人这种不但把男人送上战场且生了好几个儿子也全部送到战场上,担心了一辈子的深宅妇人迅速取得了感情共鸣,双方会谈十分融洽,听得这声惨叫份外熟悉,昭阳公主顿时面色剧变。 感情她刚刚拐着弯的叮嘱罗老将军就白说了? 都说了我儿子来罗家只是玩票性质,居然进门就挨打这是要闹哪样啊? 虽然她一直对小儿子的胡闹包庇纵容,但不表示她不懂谢弘与罗家府上这些将门之后之间的不同之处,只是谢弘这次很坚决,她也只好妥协了。 昭阳公主面上笑意淡了下来。 「听得院子里孩子们闹腾的欢,不如我们也去瞧一瞧?」瞧瞧哪个兔崽子敢欺负本宫儿了?! 不等昭阳公主出来,院子里已经连着好几声惨叫,掩盖了先前谢弘那声惨叫。米飞尤其叫的惨,一边叫一边还用控诉的眼神瞧着柳明月。 柳明月回他一个无辜的眼神,一手拧着米飞的小臂内侧细肉一拧,另一手在薛寒云小臂内侧细肉上行凶,可惜后者一声不吭,贯彻了自己沉默木讷的性格,只是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谢弘在院子里疼的跳脚,被刁蛮的「漂亮妹妹」给欺负了——左脚被柳明月狠狠踩碾了一下,她又穿着鹿皮小靴,用尽了全力,谢弘哪里忍得了? 她方才踩下去的时候,罗瑞婷与罗行之都立时出声制止:「小师姐,公主还与阿翁在厅里……」 柳明月心中一凛。 昭阳公主出来的时候,自己儿子身边正陪着两名小姑娘,罗老将军手下那帮小徒孙们正捉对厮杀,其中有两名少年将院子里的花架子一脚踩断,罗老将军气的胡须一抖,一声暴喝,这帮少年们撒腿就跑,其中柳相的闺女还不忘扯着谢弘的袖子往外窜…… 难道是她听岔了? 昭阳公主颇为欣慰,总算淘气的小儿子在将军府很是规矩。不过他这一向喜欢在小姑娘群里扎堆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了。 谢弘小时候体弱,昭阳公主疼他,自己又没有女儿,向来拿小儿子当闺女宠,找一帮极漂亮的小丫环们整天陪着谢弘玩……从小在女人堆里混大的谢弘身体渐好,成人以后,很快便有了通房丫头侍妾,但不管在家里还是外面,只要是漂亮姑娘他都喜欢,总要想尽了办法弄到自己身边来陪着他,才算满意。 昭阳公主盯着远去的儿子与柳相的独女,高傲的凤眼微眯,目中笑意温柔。 自此谢弘算是入了罗家门墙,他比旁人都来的晚,虽然年纪比米飞与柳明月大,还是要叫两人师兄师姐。 对米飞他尚能称声「师兄」,但对着柳明月,他只有一种称呼:「妹妹——」 柳明月气恼非常,威胁的对着他挥拳头,他便露出个委屈可怜的神情,「妹妹这是做什么这么凶?」 皮厚堪比城墙。 柳明月心底恼恨异常,众师兄们也受不得他这般声调唤柳明月,连罗瑞婷也怒他性子轻佻,出言撩拨,他却也不恼,唯有薛寒云倒分外镇定,只对他赞赏有加:「早就听闻小师弟盛名,外面都传小师弟性情豪爽,为人慷慨,更是个知情解意的性情中人,如今既然有幸,我实想与小师弟切磋切磋。」 谢弘正是少年好盛,况他认为自己功夫不差,自不肯轻易认输,挽起袖子来便要迎战,薛寒云轻笑摇头:「不妥不妥,这般没有彩头的架,打起来也不甚有趣味,不如我们定个彩头儿罢?!」 罗家兄弟们与薛寒云相识最久,见此情景只含笑不语,米飞来的最晚,对这位师兄的性子虽然略有耳闻,但其实并不太了解,只在旁边瞎起哄:「赌他个百千两金子……」这是笃定了薛寒云会赢。 薛寒云淡淡瞟他一眼,眼神里全无温度,只吓的米飞住了口,暗暗检讨自己最近可有做过什么过份的事儿,惹的薛师口常常瞧着他的眼神很是有攻击力。薛寒云已转头去不再搭理他,只温声与谢弘道:「小师弟才来,我也不欺负你,只要你赢了,想怎么叫妹妹叫姐姐没人拦你,只是你若是输了,便乖乖叫小师姐吧?这师门规矩你虽然不知,但即便是老阿翁,也见不惯你这般叫小师妹,说起来你若是输了,我也没占你什么便宜。不知道小师弟肯是不肯?」 谢弘往日与那帮贵介子弟打赌这种事情没少做,自然满口应承,然后一帮人去了小校场。 第二日谢弘在魏园与柳明月沈琦叶巧遇,只觉全身的肉都疼的扭曲,硬着头皮上前问好:「小师姐也来看花?」 只招的柳明月肚里狂笑,面上一副端庄派头:「嗯,小师弟你也来看花?」那小字咬的分外的重。 她年纪小小,一脸稚气,偏做这副大人样子,只瞧的谢弘心里痒痒,有心伸手捏她的脸蛋儿,或者在她脑袋上摸摸也是好的,可是他身后很快传来一声轻咳,谢弘转头,跟见了鬼似的:「薛……薛师兄……」只觉全身肉疼,俊脸扭曲,羞愧逃窜。 本来今日薛寒云要去林先生的书斋,只是听闻柳明月要来魏园,便亲自送她过来,遣小厮在林先生那里告了假。 从前无论何时,只要柳明月出门,向来都有薛寒云护送跟随,自她祭扫亡母出事之后,这是头一遭出来玩,薛寒云更要跟着。不过是在魏园门口耽搁了一会,这才晚了几步,便遇到了谢弘。 v第十九章 薛寒云目光沉沉,尾随谢弘逃窜的身影而去。 魏园位于京城西郊,概因其占地阔大,内里遍植花树,嫣红姹紫,京中权贵人家多从此处购置花木而出名。 魏园的主人相传是权贵之家,因其不喜入仕而专喜侍弄花木,积数二十年时间,方有了现如今的魏园。除了出售花木,在花季盛放之时,魏园还对京中官宦权贵开放,只是收费不菲,又严控每日进园人数,是以魏园始终于平民百姓保持着一种神秘感。 除了赏花,此间菜品也是一绝,只除了一些珍稀原料,寻常果蔬菜品皆是魏园自产,从专门辟出来的菜园子里拔下来,还带着泥土的清香,送到厨房里,再上桌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从前柳厚曾带着柳明月与薛寒云来魏园观花,那时候还是春天,景色同这初秋自然不同。沈琦叶与柳明月一路相携而行,薛寒云遥遥缀在她们身后十步开外,惹得沈琦叶很是不悦。 「妹妹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 柳明月轻笑:「你也知道上次他陪着我出门结果出了事,阿爹吓坏了……反正你也知道他又木又呆压根不说话,又隔的这么远,什么都听不到,姐姐想说什么尽管说……」目光偷偷往薛寒云身上扫,心道罗师姐说功夫练到一定程度,整个人都变得耳聪目明了,不知道这话寒云哥哥听得到不? 见他神情悠闲,目光正对着不远处草地上孤植的一颗朱砂桂。那朱砂桂开的正艳,一簇簇橙红色艳丽的花朵热热闹闹的在枝头拥挤着,薛寒云的目光似被那桂树吸引,都不曾朝她们瞟一眼,柳明月始心安。 不知道为何,前世这个年纪,她同沈琦叶背后可以理直气壮的给薛寒云起外号,说很多难听的话来发泄心中的怨气,如今再听到这些话,或者随和着沈琦叶说这些话,心中不是不心虚的。 「其实今日你不约我,我也要想法子请了你来的……今日……今日……」沈琦叶挽着她的胳膊,期期艾艾,扭捏半晌,又改了话题:「妹妹你觉得……太子殿下怎么样?」 柳明月的心重重的跳了一下,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轻道一声:来了!她一直期待的事情终于来了! 不过她面上却是半点不显,侧头笑的天真:「太子殿下自然是极好的,听我阿爹说他英武非凡,又高贵贤达,是极好的人呢。」 讲完了这句,就见沈琦叶的面上带了防备之色,似乎还略带着一丝张惶,好似藏了什么宝贝又怕被人发现了似的。柳明月心里自嘲一笑,暗道前世沈琦叶倾慕司马策,她隐藏的太好,直到自己死的时候,才知晓。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这一瞬间,柳明月在沈琦叶近似结巴的话语里察觉了些什么,但思绪太快,她还来不及抓住,只小心观察沈琦叶的神色,见她也正怔怔瞧着自己,仿佛后悔了似的咬唇不语。 柳明月笑的鬼头鬼脑,见两人的贴身丫环都落下一大截来,附耳在沈琦叶耳边轻声道:「姐姐有所不知,阿爹说太子殿下最是中意知书达理的女孩子呢。我觉得,像姐姐这样的,要是被太子殿下瞧见了……嘻嘻……」 沈琦叶耳边悄悄爬上一抹晕红,半真半假的试探:「……那妹妹还将舒大家送走……」难道对太子殿下不动心? 柳明月笑的扭捏了起来,这动作神态她前世在沈琦叶面前做过,又因着情到深处,作来万分自然,此刻只须照猫画虎便成。 「姐姐也取笑人家……你不知道,我上次受伤的时候,薛木头的那帮师兄弟们都来探望他……其中罗家的小将军……」 沈琦叶神情立马放松了起来,捏了一把她的脸:「我还当什么事儿,倒招的你突然去学武了……」她不再防备,说话也顺畅了许多,「其实……今日预定了魏园的不是我,而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柳明月惊道。这倒不是作假,而是真的吃惊。 没想到沈琦叶与司马策已经到了这一步了。 前一世里,她与司马策在昭阳公主府上相见,此后断断续续有大半年,他们在不同的宴会撞上,但都是隔着人群默默视线相交,有时候他会托小宦官送些小玩件儿给她,趁着旁人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塞了给她。 那种隐秘难言的快乐,她除了跟沈琦叶分享,再无他人,连阿爹与寒云哥哥都不曾告诉。 等她十四岁的时候,司马策有一日终于悄悄包下了魏园,假借沈琦叶之名约了她出来。 阿爹不疑有他。 不过此刻,一个念头忽的涌上心头。 那一次司马策约了自己来魏园,前来送信的是沈琦叶的贴身丫环魏紫。 难道……那时候司马策就与沈琦叶有意? 又或者,自己从头至尾都是个傻瓜,为她人做了嫁衣裳?司马策假意宠爱自己,将自己推至人前当箭靶,却将沈琦叶放在不显眼的位置加以保护? 柳明月只觉大热的天,后背上已是冷汗一片……假如是这种可能……那…… 沈琦叶犹自陷入甜蜜的回忆,并不曾注意柳明月的神情:「自那日在公主府内与太子殿下相识,我……后来太子殿下又借机与我在外面见过几次面……今日他约了我见面,我既高兴又有些害怕,妹妹,你陪我去吧?只要你远远待着,我就能安心些!」 柳明月只觉天下荒谬之事,莫过于如此。 沈琦叶紧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是指尖冰凉。前者是紧张加期待,后者却是心痛如麻。前世她也这样求着沈琦叶来陪她见司马策……如今刚好反了个个儿。 她纵然是深恨这两人,恨不得能看到这两人落得极坏的境地,可是也不要现实再这样真真假假的将她做过的蠢事重演一遍。 v第二十章 要忘记自己曾经很愚蠢,太难。 特别是有沈琦叶与司马策时时在一旁提醒。 可是,她到底还是答应了。 沈琦叶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是神情紧张,惴惴而行。纵然大启男女大防并不严谨,可是背着家中长辈私会情郎这种事情,说出去也并不光彩。 两个人皆令贴身丫环在原处等待,柳明月又令夏惠去转告薛寒云,让他也稍安勿躁,两人这才一路沉默着到了丹桂苑。 魏园的主人心思细巧,丹桂苑里除了各种丹桂山石之外,并不曾建多宏大的房屋,只是临湖建了一座极精致的木头小屋,飞檐之上挂着铜铃,风送铃响,和着香风习习,真正一处极幽静的所在。 总算……这并非他们前世见面的地方。柳明月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临湖的小木屋鸦雀无声,两人脚步轻盈,还未到得近前,那小木屋的屋门却从里面被拉开,司马策长身玉立从里面迎了出来,谢弘紧跟在身后大笑:「表哥,新嫂子可算是来了。」 沈琦叶听到这称呼,顿时心跳如鼓,又分神去瞧柳明月,见她露出十分懊恼的神色来,不禁十分不解。已听得谢弘欢呼一声,便冲了过来:「小师姐小师姐——你怎么来了?」 沈琦叶会心一笑,已自迎了上去向司马策见礼,后者不及她矮身蹲下,一早将她扶了起来,含情而对。 谢弘冲到了柳明月面前,伸手要往她脑袋上摸一把,又忽然记起了什么,警惕的四下张望一番,见柳明月身后连半个人影也没跟着,顿时高兴的伸出手去,要牵柳明月的手。 「妹妹怎知我在此间?你能来真是太高兴了,里面有许多好吃的,不如我们进去尝一尝?」 柳明月顿时怒了:「闭嘴!谁是你妹妹?」 「小师姐——」谢弘从善如流。 「你……」只觉遥遥有视线注目,抬头去瞧,原来是司马策搂着沈琦叶闲闲瞧着她二人。沈琦叶粉面晕红,整个人几乎要软倒在司马策怀里,又因为当着柳明月的面,愈加的不自在。 这副情景,柳明月哪肯近前去找不自在,遥遥对着司马策拜了一礼,旋即转身而去。 沈琦叶急了:「妹妹……妹妹……」 柳明月转头调皮一笑,含着说不尽的调侃,沈琦叶顿时一滞,顺势便被司马策带到了房里。谢弘非常委屈:「为何她能叫妹妹我不能叫?」 「因为她叫了寒云哥哥不会揍她,你叫了寒云哥哥却会揍你!」柳明月答的一本正经,又招他同行:「我要去找寒云哥哥,小师弟去不去啊?」 谢弘就似被遇到了天敌的兔子一般急急逃窜:「不必了!不必了!小师姐你先去找薛师兄吧,我去看看魏园的厨下今日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回头一准给你送过去……」 柳明月照原路返回,薛寒云与夏惠魏紫等还待在原处,见她出来,夏惠奇怪的向她身后去瞧:「小姐,沈小姐呢?」 魏紫心知肚明,只立在一旁不作声,单听柳明月如何向仆从解释。 「沈姐姐在里面喝醉了,我觉得气闷,出来找寒云哥哥透透气,待她酒醒了我们便回去。」眼角余光瞄到魏紫大松了口气的模样,柳明月抿嘴偷笑,拉了薛寒云顾自走了。 沈琦叶偷偷出来与太子幽会,拿柳明月做掩护,沈家的马车还待在魏园门口,若是柳明月提前离开,沈琦叶回去之后,还真不好向家中长辈交待。 薛寒云被柳明月一路扯着袖子在魏园转悠,摘花摘草,便如往常一般沉默不语,只由得她支使。柳明月走的累了,捡树荫下石凳要坐,被薛寒云强扯着立在原处,他掏出身上的帕子来,铺开在石凳上,才示意她坐下去。 这种事情,夏惠平日做得惯了,柳明月也习惯了被她服侍,原也没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何,今日这件事被薛寒云接手,她便觉得无比怪异,小小声道谢,岂料向来闷惯了的薛寒云却接了一句:「反正我又呆又木,除了做这种事,还会做什么?」 他这句话说的无比自然,柳明月却当即红着脸坐不住了,急急起身解释:「寒云哥哥,我……我那是故意说给沈琦叶听的……」 薛寒云压根没瞧她的脸,目光往远处瞧去,数步之外夏惠与连生也径自寻着乐子,观花赏叶,并不曾关注他们俩人,柳明月焦急之下,一把拉住了薛寒云的手,入手处只觉他掌心全是茧子,手掌却宽厚温暖,恰将她的小手包严。 慌忙之下她也顾不得了,拿出平日磨缠柳厚的劲头来,使劲摇着柳寒云的手:「寒云哥哥……寒云哥哥……我真不是这样想的……」见对方不为所动,她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有些羞涩的,缓缓,郑重道:「自……」自重生之后,「自你舍命救了我之后,我便知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般对我好的人了……」 这话,能够亲口对他说出来,她心中倏忽一松,长久以来的负罪感轻轻放下。对着他,又仿佛对着前世那个一直极力护着她的少年——少年后来顶天立地,远在沙场搏命,却仍记挂着身处深宫的她——这样外冷内暖,热血肝胆的少年,大胆讲出来:「寒云哥哥,不论我在沈琦叶或者别人面前怎么说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我知道你最好了!」 长身玉立的少年被憨顽的少女拉扯不放,向来孤寒清冷的面上浮起一抹浅浅笑意,他低下头来,伸手在少女挺翘白皙的小鼻头上轻轻捏了一下:「小丫头,我逗你玩呢……」 远处夏惠捅捅连生左肋,引得后者差点尖叫起来,她促狭一笑,指着不远处牵着手的少年少女,「连生你瞧——」 「啊——」连生的惊讶被夏惠捂了回去,他双目大睁,从夏惠手里挣来,差点哀嚎出声:「大小姐怎么能……怎么能与少爷……」心内一片凄楚绝望……难道,非要他面对遇上这样刁蛮跋扈的主母的命运么? 夏惠「扑哧」一声笑出来,在他的脑袋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大小姐怎么不能与云少爷?怎么就不能呢?」 连生一副被惊吓的回不了魂的小模样,夏惠瞧的有趣,在他额头使劲敲了一记:「你怎不知相爷这样尽心栽培云少爷,不是想养着做贵婿呢?」 v第二十一章 连生:「……」相爷您太阴险了! 再注目去望,才惊觉,平日清冷寡言的少爷今日竟然由着大小姐拉着手,两个人靠的极近,亲密低语,连生顿时预感到了自己凄惨的未来! 真实的情况其实与连生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薛寒云:「听说……你去罗家学武是为了罗师兄?」哪一位罗师兄看起来比较不顺眼像要被揍的样子呢? 柳明月谎言当面被戳破,脸红低头,心道寒云哥哥你听力也太好了,声如蚊蝇:「没有的事……我骗沈琦叶来着。」 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好荒唐。 她这个年纪,以前跟沈琦叶好的蜜里调油,如今忽然对沈琦叶表里不一,不知道薛寒云如何作想? 怕他误会,她连忙抬头澄清:「虽然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为什么要对沈琦叶这样,可是寒云哥哥,你要相信我!」目光与平日天真娇憨全然不同。 「嗯。」薛寒云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心情似乎也变得愉悦了,索性牵着她的手继续走。对她小女孩子对沈琦叶的态度并不再追究。 柳明月心头难安,偷偷抬头去瞧他的脸,见他平静无波,不由忐忑,小小声道:「那你也一定知道,今日约沈琦叶的是太子殿下?」 「我听到了。」 薛寒云目光全系在她身上,见她低垂着脑袋,一幅被吓着的小模样,不由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两下。她年纪尚小,头发梳的又简便,又因着家中并无女性长辈,发上向来简疏,反倒能让薛寒云摸到那柔软细滑的发丝,只觉触手如丝,她又鲜少有在他身边这般乖顺的小模样,更是心情大好。 沈琦叶幽会完司马策的第三日,薛寒云被召入禁中做了羽林骑。 本朝的羽林郎掌宿卫仪仗,有些是选自六郡、三辅地区的良民,另外也有从军死事之子孙,还有选自征战有功者,或者选自官宦人家的子孙,先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有利以后的仕途。 薛寒云被选入,则是因着薛家全家在战争中殉国,实乃精忠之后,柳厚某日不经意提起,今上想起薛家遗孤,这才召了他来。 听说同期进入禁中的羽林郎,除了米非因着年纪太小,身材太矮,谢弘死活不肯进禁中而未能被召,其余的师兄们都入了禁军。 本朝的羽林骑皆是少年儿郎,仪表堂堂,鲜衣怒马,神彩飞扬,扈驾随行,是为京中一景。 柳明月再去罗家习武,小校场便空荡荡的,连罗瑞婷也蔫了不少,就算看到谢弘,也不再凶巴巴的。 谢弘得此良机,每日学武之机,总是围着柳明月转悠。 柳明月虽恼他为人轻浮无礼,但有些事情正好想从他嘴里掏出来,对他也渐和颜悦色。 通过谢弘的口,柳明月才知道,太子司马策钟情的,并非沈琦叶一个人,有不少皆是官宦贵女。 「那太子妃与东宫别的贵人们难道不知道?」 谢弘对此愤愤不平:「人人只道表哥谦良,都传我风流,哪里知道表哥的手腕?不说你那位沈姐姐被他迷的丢了魂魄,便是那秦闵然的妹妹秦玉瑾都为太子表哥着迷,还有……都盼着太子表哥接她们进宫呢。」 柳明月顿时有种被人当头棒喝的感觉。 她自己天真痴情,以已之心度人,便以为太子殿下也定然是个痴情人。只是这痴情并非对她而言,而是对沈琦叶而言。如今才明白,原来……太子殿下的一颗心,早已经不知道分了多少瓣,痴与不痴,真与不真,恐怕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谢弘提起的这些官宦贵女,有些是父兄掌机要,有些是家族列阀门,总之背景是耐心寻味的。 想到痴情一片的沈琦叶,她又觉得心下畅然,天道轮回,果然如此么? 谢弘见她一味打听太子的事,说这些原是想打消她的念头。司马策仪表出众,又身居高位,自带有一种上位者的睥睨之气,令得少女春心萌动,再自然不过。不过小师姐天真烂漫,是他所见过的少女里面最清纯的女孩子,年纪尚幼,他实不愿意她入了东宫,然后在经年累月的争宠斗艳之中失了本心,变得面目不堪。 他是自小出入宫廷,见惯了舅舅后宫中各种不死不休的恶斗,此刻便偷偷将后宫秘辛讲一些出来,见将柳明月吓的小脸苍白,虽心有不忍,到底拍拍她的肩试探安慰:「小师姐别担心,反正你又不会进宫为妃,怕什么?」心中打定主意,就算太子殿下再赞小师姐十次憨态可爱,也打死不能让他们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他哪里知道,柳明月听着这些恶斗,回想当初在宫中遭遇的一切,前面近十年算起来简直风平浪静,她连波面下隐藏的夺命暗礁都不曾瞧的清楚,最后却稀里糊涂的丧了命……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她如今足有了深刻的体会,哪肯再去重蹈覆辙? 见谢弘真心实意为她担心,她便扯出个牵强的笑来:「小师弟想哪里去了?我可从来不曾想过入宫,只是为沈姐姐担心罢了。」 柳明月与沈琦叶交好,谢弘也是知道的。听得她这般说,又放下心来,告诫她:「就算你与沈小姐交好,但她如今与太子表哥打的火热,你也不可听到我这些话便去告诉她,免得她心怀怨恨,万一以后进了东宫……再坐了高位,找起后帐来,你如何应对?」 这人虽然大多数时候不着调了些,为人轻浮了些,但心底倒还真的不坏。 柳明月这才发现。 薛寒云有了正式的职务以后,柳明月除了与他见面没有以前频密之外,三不五时便能吃到连生提过来的京中特色小点心与小零嘴。都是薛寒云轮值以后,回家路上买的。 v第二十二章 羽林郎本身便是全国最装点门面的职务之一,另外一个最装点门面的便是皇帝的后宫,美丽的妃子少了,连大臣们都觉得寒碜。 薛寒云做了羽林郎之后,最大的变化便是忽然之间好似精通了吃喝玩乐似的,每次买回来的东西,吃的皆是美味,玩的也很有意趣。有时候是干果蜜饯,或者荷叶包着的肉,或者别的,有时候是银楼里买的一对精致的耳铛,或者头上一个小小步摇……每回都能引的柳明月笑起来。 她现在拿薛寒云与亲兄长无异,只觉他这般疼自己,心中很是欢喜,并请连生转达谢意,原话是:「……寒云哥哥现在学会了讨女孩子欢心,将来娶了嫂子,定然也能讨嫂子欢心!」 连生:「……」难道大小姐这是在羞涩迂回的表达她的欣喜之情? 可见词不达意有时候确实很可能引起误会。 薛寒云听到这话,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有两日都不再往回买东西,过了三四天,大约手痒,与同值的羽林郎回来之时,路过味通斋,闻到那种点心的甜香味道,想起连生说起柳明月吃过他买的好几次点心以后,对味通斋的红枣糯米糕最是情有独钟,脚步又忍不住向着味通斋而去…… 羽林郎的收入还不错,替她买零嘴小吃及小首饰绰绰有余。 不过这次买回家的红枣糯米糕,薛寒云想亲自送过去,还未进柳明月的院子,便听得少男少女的笑声。他推开院门,便见院子里谢弘就跟猴子似的坐在院里秋千架上荡悠,米飞与罗瑞婷争执着什么,柳明月对谢弘大肆嘲笑:「小师弟你旁的都不行,唯有女子喜爱的玩意儿你才最喜欢吧?敢是公主生错了你的性别?」 不过是有段时间没去罗家,二人之间的熟稔度大增,薛寒云端着一张清凉无比的脸进了东跨院,柳明月瞧见了,笑着起身来迎,「寒云哥哥回来了?」 她身边坐着的罗瑞婷这些日子朝思暮想,数次借了来相国府与柳明月玩耍的名头,指望着能撞上薛寒云一次,哪知道次次扑空,今日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竟然教她碰上了。 罗瑞婷红着脸站起来,比之在罗府的跳脱,在相国府的端庄简直是换了个人。 「薛师兄——」同时觉得,笑靥如花将薛寒云直接拖进来的柳明月十分碍眼。 柳明月被她眼刀狠狠剜了十七八下,心道:罗师姐又要炸毛了?在她还未发作之前,赶忙问薛寒云:「寒云哥哥,重阳节你可会轮值?如果不轮值,不如我们叫上一帮师兄们出门去踏青?」 听谢弘说重阳节司马策也会出宫,沈琦叶那里传来消息,也要出门去玩,柳明月总有一种自己在深宫中被囚十年的感觉,如今虽然会隔日出门去罗家学武,到底不比出门踏青登高游玩来的轻松。 借着重阳节,自然要好好玩耍一番。 罗瑞婷屏气凝神,才听到薛寒云一句话:「……到时候如果不轮值,便带你去。」 柳明月双眸弯弯,笑如清泉。 罗瑞婷愈觉碍眼,索性早早告辞。 谢弘与米飞与她同来,况瞧着薛师兄一下一下扫过来威吓的眼神,索性与她同去。 柳明月再一次深深的感到:寒云哥哥真是无敌冷场王,只要他在的地方,总能将欢声笑语击溃,好诡异的感觉。好在她也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冷情模样,并且有时候觉得,其实对着她,好像他的表情总比对着别人柔和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种感觉总在心头萦绕。 重阳节那日,今上并未出宫,只在宫中与各宫娘娘宴饮,又轮到臣子休沐,幸喜薛寒云与罗家那帮师兄们皆未轮值,等到集齐众人往京郊凤鸣山去的时候,人群便很是浩荡了。 柳厚今日有暇,又被柳明月拖着出来散心,出了城门便见到六七辆车驾,偏那车架未停,竟然先是驶到了当世大儒林清嘉的书斋前。 正逢此间遍植的菊花皆开,香气扑鼻,待柳厚被柳明月从马车上牵下来,便见罗老将军也从罗府马车上下来了。二人相遇,不免大笑。 都是被孩子们强拉来的,但秋高气爽,眼前又有悦目美景,又是极难得的闲暇时光,二人心情也极佳。林清嘉闻听这二人光临,扔下写了一半的大字迎了出来,又吩咐童儿将封存的菊花酒搬出来待客。 众人便在林家别院里赏了一回菊花,薛寒云便指挥众少年跟着童儿前去酒窖,一哄而抢,将林清嘉存的菊花酒都哄抢一空,又掠了林清嘉上了马车,在他的抗议声中,众少年骑马大笑而行。 柳明月一早爬上了罗瑞婷的马车。林清嘉被掠上柳厚的马车,听得外面这些十几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欢声笑语,讽刺柳厚:「柳兄,你给我找的好苗子,敢是劫匪转世,一会功夫,不但掠人,还抢酒……」心痛不已,那半窖菊花酒,拿出来一些待客,还剩下大半留他独酌许久。 这孽徒! 二人当年同榜进士,只是柳厚一直在官场钻营,林清嘉却不喜官场规则,最后潜心学问,终成一代大儒。他虽未入仕,但这几十年来,门生遍及朝野,教出不少好学生,是位当朝大儒,声望极高。 但二人向来交情不浅,柳厚这才能将薛寒云送至他处。 柳厚瞧的好笑,假作愁苦一叹:「林贤弟岂不闻,兵匪不分家。你这爱徒家中出身行伍,往上数多少辈,开国之初说不定还是山大王起家呢。」 林清嘉后悔不迭:「一个不察,真是引狼入室啊!」 车队到得凤鸣山下,将并非循着登山之路而行,而是往僻静之处而去。 行得半刻钟,前面带路的骑少年郎终于停了下来,众人下得马车,才发现此间风景绝好。原来是凤鸣山脚下一个山坳,虽是秋季了,但脚下绿草如荫,远处碧波如练,青山绿水,风景独好。下得马车,踩下去只觉脚底松软如毡,少女们顿时叽叽喳渣,笑闹了起来。 今日前来的,除了罗老将军的一众徒孙,还有容庆的妹妹,温柔典雅的容慧,米飞的姐姐,小巧玲珑但性格活泼的米妍,贺绍思家的一对双生妹妹贺黛茜,贺黛倩。 v第二十三章 姐姐贺黛茜性子温柔沉静,妹妹贺黛倩却性如烈火。 再加上唯恐天下不乱的罗瑞婷,这一众女孩子里,容慧的箭法准头极佳,米非的姐姐擅使一把长枪,贺家双胞胎也是练武的主儿,哪怕瞧着温柔沉静的性子,也有坚毅的品格,唯有柳明月一团稚气,身手又最差,还是学武入门最晚的主儿,又是文官之女,除了罗瑞婷,与旁的女子都是第一次见面。 得亏得这些武官之女落落大方,心肠耿直,有别于文官之女那曲曲折折的心事,都是按着嫡庶家世来群分,与她往日参加的贵女出游也不一样。 文官之女出游,见着花草林木,必要吟诗斗词,见得亭台楼阁必要比一比闺中技能,比如琴棋书画,又或者暗中比一比谁的行头出众,衣衫服饰……这些东西,柳明月虽然也参与,但总觉得兴趣不大。 她学书学画,乃是为了定心宁神,学琴是为了愉悦自己,到最后反沦落成了引人眼球的筹码,实大大违背了本心。 罗瑞婷是个静不下来的,早揪着容慧由容庆陪着去林里射兔子,米妍与贺家的双胞胎各拿出一个风筝来,拉着柳明月便要去放,哪知道夏惠却从丫环坐的车厢里抱出来一个很大的美人风筝,献宝一般献了上来。 米妍欢呼一声,丢下自己的蝴蝶风筝,双胞胎也丢下自己的风筝,三人齐齐扑向了这个美人风筝。 柳明月瞪大了眼睛:「这……夏惠你居然私藏风筝?」垂涎。 夏惠抿嘴一笑:「奴婢月银太少,买不起这般好的风筝。这是云少爷早就替小姐准备好的。」 「这丫头难道是嫌我发的月例银子太少了?」柳明月心里顿时如饮了蜜般,仿佛有着不可言说的喜悦而至,嘴里却打趣着夏惠,目光四下偷睃,心头发虚,生怕被罗瑞婷撞见,又要炸毛,又庆幸今日她与容慧去捉兔子,免了她一场灾。 她目光这般,不期然与薛寒云带笑的眸子相遇,见对方口型吐出俩字,她细一琢磨,原来他说的是「笨蛋!」又目示意她关注美人风筝的下场。 瞧在这美人风筝的面上,她今日心情愉悦,暂不同薛寒云计较。 这美人风筝做的唯妙唯肖,裙裾飘飘,此刻正被米妍与贺家双胞胎拉着往前跑,拉线的拉线,助跑的助跑,完全忽略了她这个正主想要亲手实践的心情。 果然她不是笨蛋是什么? 这么好玩的事情也能被人抢了先。 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替罗老将军,柳相,及林大儒各准备了钓竿,鱼篓,及诱饵斗笠之物,三人各相距七八步,面朝河水而坐,皆是一式一样的斗笠,又贴心的替他们每人小脚凳边摆了一只酒壶,也不知道是在钓鱼还是在喝酒赏景,那种悠闲惬意,对于柳厚来说,是极少的机会。 等到奴仆们埋好了锅灶,丫环们摆到了点心,煮好了热茶,罗老将军一条鱼都还未钓到,柳相爷钓了三条鱼,最悲摧的莫过去林大儒……菊花酒喝多了,一头栽到了河里面,被小厮及罗家俩兄弟拼命救上来,扔进马车里,换了衣裳,冻的咯咯咬牙,却不愿意回去,只等着吃烤鱼烤肉。 柳相气的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林贤弟,当着你学生的面,也注意点,别弄的跟个酒鬼馋鬼似的,命可是你的!」 「我还要登高呢吃完烤肉,骗光了我的酒,就想将我打包回府?」 丫环们只得替他端了姜茶进去驱寒。 他在车里倚被高坐,舒服的都不肯下来了。 不多时,容家兄妹跟罗瑞婷打了兔子回来了。罗家兄弟及薛寒云接了过去,几人扒皮开膛,放到水里洗洗干净,又拿作料腌了,连昨晚腌制好的肉此刻皆放在火上烤,柳明月悄悄咽了下口水。 这种事情……两世加起来她都不曾参加过。 前一世她不喜欢搭理薛寒云,无人带她野炊,后来进了深宫,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早没有了。这一世与薛寒云关系改善,才有了这种机会。 真是感谢老天! 不过,也许是她感谢的太早,又觉这一片环境优美安宁,很快,远处马车辚辚,远处有人向着这边而来。 那马车驶的近了,柳明月才发现,为何远远瞧着那身影极为熟悉。 因为当先高坐在马上的男子,一个乃是太子司马策,另一个就是她那没皮没脸的小师弟,不过……后面的马车却不是沈家马车,也不知道是哪个年轻贵女的车驾,人还未至,后边丫环的吃喝声已经到了:「哪里来的闲汉,还不速速避开?!」 柳明月无语的回头看同来的几位,做小姐的这会跑的跟个野丫头,做少爷的都动手干活,连马上车连带着河边的三位老爷子……都跟个渔翁似的,哪里有官宦人家的气派。 不怪被人看扁了! 见到柳相与罗老将军及林大儒,司马策与谢弘皆下马来。 众人上前见礼,司马策哪肯受全礼,一早将罗老将军挽起,又请柳相与林清嘉起身。 「两位师傅兴致真好,偷得闲暇出门踏青。」 司马策做太子之时,谦逊知礼早已传为美谈,众人都道太子殿下礼贤下士,将来必是一代明君。 柳明月听得他这称呼,大皱眉头。她对朝中之事向来不甚清楚,此刻听得司马策称两位师傅,不由茫然,偷偷扯着薛寒云的袖子求解惑。 v第二十四章 「哪两位是太子的师傅?」 薛寒云在她耳边低语:「自然是伯父与林先生。伯父如今兼着太子太傅一职,年初才上的任,太子对伯父很是恭敬。至于林先生,闲暇时间,太子有时候也会去先生书斋求教学问。」讲了这些,语气又转为热烈:「太子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柳明月心头阴云蔽日:搞半天司马策还拜在她爹爹名下为徒?最要命的是,寒云哥哥这副崇拜热烈的口气是怎么回事啊? 薛家世代忠君爱国,他……难道已经在心中将司马策奉为明主了?哥哥你确定自己没看错人? 柳厚曾任太子太傅,薛寒云与司马策早就相识,且略有渊缘,她前世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苦思冥想,她最终放弃。不得不承认,前世她实在是一个失败的人,从来不曾了解朝中风云变故,父亲的职位,寒云哥哥的一路打拼,对他们两人在外面世界要面对的现实境况一无所知,只在父亲与寒云哥哥精心打造的舒适笼子里生活,跟金丝鸟没什么区别,关键是:还觉得生活很幸福,全无担忧之处。 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在她心里全然没有。 等太子说要与他们一起游玩,全场除了柳明月不情愿,还有马车里下来的温青蓉非常不满之外,其余人都皆大欢喜。 见到了马车里下来的温青蓉,柳明月就觉得非常能理解她那侍女的跋扈从何而来了。 温青蓉乃是温皇后的亲侄女,国舅温世友的嫡亲女儿。 温国舅庶子女一大堆,但正妻所出唯有二子一女,且唯有这位表妹自小一直在宫中陪伴温皇后,与太子感情深厚,算是青梅竹马。 外界皆传,当初立太子妃的时候,若非温青蓉年纪尚幼,说不得她便是当朝太子妃了。 温皇后大约早有此想,自小便将温青蓉接进宫里来养着,她又是皇后的亲侄女,未来皇帝的亲表妹,众人都抬让她三分,便养成了她目无一切的性子。便是一般不得宠的公主,还不及她的日子风光。 柳明月进宫之后听说,温青蓉自小便对司马策倾慕。前世的时候,温青蓉虽然最终也嫁给了司马策,可惜她为人跋扈,不得司马策喜欢。后来温皇后病故,司马策对她,更是冷淡。不过因着她是司马策的亲表妹,待遇品级都放在那里,以安外戚之心,所以她在宫中的日子倒不如想象之中艰难。 柳明月万料不到能在此间碰上温青蓉。按着时间推算,明年的三月份温青蓉及笈之后,便会进东宫。现下她已经回了柳府,按理说司马策重阳节踏青,不是应该与沈琦叶偷偷出来玩?怎么会陪着温青蓉出来? 谢弘一早瞧见了柳明月,兴冲冲向她打招呼:「小师姐——」瞥见罗瑞婷不善的目光,想到节后回罗家学武,万一在校场上被这位大师姐抓住了捉对厮杀,连忙颠颠的跑上前去巴结:「大师姐——」 获赠罗瑞婷白眼一枚! 明明罗瑞婷与柳明月站的极近,偏谢弘第一眼瞧着的就是比她矮小许多的柳明月。 罗瑞婷觉得很憋屈。 不过此次出门踏青,憋屈的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温青蓉。 本来这次乃是她期待的与太子二人的单独游玩,结果前来接她的除了司马策,竟然还有谢小郎这个浪荡子。 这就算了,她都忍了。 反正谢弘也常去宫禁,二人自小也算熟了的。况陛下疼爱昭阳公主,连带着对这油嘴滑舌的谢小郎都喜欢不已。便是她姑姑皇后温氏,也对昭阳公主极为客气。 哪知道眼瞧着到了凤鸣山下,他们不带着她爬山就算了,寻个山清水秀的去处玩一玩,只要同表哥在一起,她就觉得满足,哪知道……寻来寻去,最后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一大帮少年男女外带三个糟老头子,挤在一处烤鱼烤兔子肉吃。 少年郎也就算了,但一帮女孩子,皆不知矜持立在火堆旁边等肉吃,也有去猎兔子的,还有抢腿子腿的——抢兔子腿的正是柳明月跟米妍——要是让京中那些高门贵女瞧瞧,保管惊的连下巴也掉下来! 这就是太子表哥口中盛赞的:柳相家很可爱的小姑娘? 若非柳明月身体纤弱,还带着些少女未曾发育完全的青涩稚气,她定然会以为太子表哥对柳相家的闺女有什么想法。 柳明月努力回想前世司马策喜欢的女子类型,他怎么讨厌她便怎么朝着那方向发展。 比如现在:拿着兔子腿啃的十分粗蛮的柳明月引的柳相频频回顾,暗处嘀咕难道最近家里的厨子又犯懒了,没有好好喂养他家小闺女,瞧瞧她馋肉的小模样跟这吃相! 其余的女子家中父兄都是从军之人,吃相上本来要求也并不严格,况且又是在野外,更无拘束,也不曾因太子在侧而扭捏,均啃着兔肉或者鸡腿,只觉十分可口。 唯独温青蓉嫌弃的别过脸去,不堪与一班野人为伍。 贴身侍女燕麦用马车上的盘子端了个兔腿奉上,被她一巴掌打开:「作死的丫头!没有收拾干净切成小块端上来,让我怎么吃?你当我是野人啊?」 燕麦的半边脸立时浮上五个指头印。 v第二十五章 吃的正欢的众人皆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容慧优雅离席,贺黛茜紧随其后,拉着不情愿的妹妹贺黛倩离席。 米妍这半日与柳明月混的熟了,见她毫不在意据案大嚼,又夹了块烤的金黄的鱼来,放在她面前桌布上摆着的碟子里:「妹妹喜欢吃就多吃点吧,小野人!」 罗瑞婷捏一把她鼓鼓的脸颊:「还吃?再吃变小猪!」 她对温青蓉不想硬碰硬,可是又不想让温青蓉看扁了小师妹。小师妹这种生物,只有自己欺负起来才爽,放在外面给别人白眼相向……实在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柳明月经历过冷宫馊饭冷食,此后对粮食格外珍惜,况今日她就是要教司马策从心底里厌恶她,自然更要吃的香甜,岂会被温青蓉这句话给吓退? 她吃的正欢,面前碗里有人挟了一只烤的金黄的鸡腿,「小师妹多吃点!」柳明月抬头,面前是司马策那张熟悉到刻骨的脸,她顿时一口兔肉噎在气管里,咳的惊天动地。 谁是你师妹? 这年头还流行四处攀亲的? 柳明月悲愤,怒从心头起,真有种当下将胸中块垒尽抒,与司马策清算旧帐的冲动。可惜她咳的眼泪汪汪,纵然眼神凶恶,瞧在旁人眼中,却是楚楚可怜,便是司马策,脑中也是轰的一声,被她这小模样镇住。 ——还有哪家的女子被太子殿下亲自挟菜,不是感动的泪眼汪汪,而是被惊吓导致噎住咳的惊天动地,敢露出这种怨恨的眼神? 伸出利爪的小动物,真是最可爱了! 司马策心中暗道,忍不住借着离的近的便利之故,做了个柳明月那帮师兄弟们除了薛寒云做过其余都肖想了很久又不曾出手的动作:伸出禄山之爪,在柳明月的小脑袋上摸了摸…… 薛寒云借着替柳明月拍背的功夫,将她扶了起来,一边责备:「吃口肉也会噎着,真是笨到家了!」一边小心替她拍背,不着痕恋的将她扶离了司马策的手臂范围。 司马策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爪子。 指尖触碰到的发丝柔软顺滑,仿佛丝锻一般。最主要是她的小脑袋上压根没什么珠翠首饰,摸起来不是一般的方便。 温青蓉将这一幕收进眼底,扭过描画的精致的眉眼,死死忍着泪水,居然不曾当场发怒。 柳明月喝了口水,已停止了咳嗽,心中暗暗纳罕:按着以前温青蓉的性格,不是应该立马跳起来跟司马策争执么?怎的能容忍司马策对自己做出这种亲密举动? 她全副心神放在研究司马策与温青蓉身上,压根没注意薛寒云与自己的亲密之态落在了众人眼中,柳相微微一笑,请罗老将军与林清嘉继续去钓鱼。 他们都是年高有德之人,犯不着在意一个无知丫头的嘴角之利。 罗老将军边走边嘀咕:「本来……我都瞧着寒云那小子顶不错……我家婷丫头很中意他啊……「 柳厚笑的淡定:「这种事情还是顺其自然,老将军可不希望结成一对小怨偶吧?」近水楼台先得月,况且他家月儿没什么不好的,处处可爱讨喜……除非薛寒云眼神有问题。 ——罗家孙女,就是心眼太「敦厚耿直」了些。 对于一个政客来说,这些品质都是要被否决掉的。 不过他浑然不觉自家闺女身上有什么毛病,孩子总是自家的好。 只要一想到,旁人家女孩子要配了给薛寒云,他就觉得百般不妥,只觉哪哪都配不上,愧对薛寒云的父母,但是回头看自家闺女,只觉哪哪都乖巧可爱讨喜欢……还是便宜了薛寒云啊! 真是矛盾的心态。 林清嘉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对这种事情全无经验,只笑呵呵道:「娶妻还是选个自己中意的,过起日子来才美满。」被心情不满的罗老爷子抢白:「你小心喝多了酒,回头又掉进河里去……」 当世大儒巧舌灵思雄辩滔滔的林清嘉被个军中出来的大老粗给噎住了! 罗老将军的话提醒了柳厚,让他顿时升起危机感来。 除了家世稍弱一点之外,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薛寒云都是上佳的女婿人选。他亲自教养长大的少年,文武双全,脾气禀性都熟悉,最重要的是自进了柳家门,待柳明月宽厚温和,容让疼爱。 况罗老将军为了自己的孙女罗瑞婷,巴巴向他自荐:「其实,我家俩孙子都不错,你将寒云给了老头子做孙女婿,我家俩孙子你随便挑?」 又不是街边卖萝卜,没有了可以换白菜! 柳相十分的无语。 v第二十六章 罗老将军一双火眼金睛,孙女何种心思,他一望即知。况她又性子执拗,要是不遂了她的愿,恐怕整个罗家都要不得安宁。 柳厚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回到家之后又重想了一遍。 「老爷子,你当寒云是东西啊,可以送来送去的?他是有主儿的人了,你就别打他的主意了!」 他的闺女要是嫁了旁人,还得住在别人家,上敬公婆,下顺夫婿,万一碰上难缠的小姑……想来想去,还是嫁给薛寒云最好,婚后都不用搬出去,俩孩子一起承欢膝下……晚年生活很是美满。 柳相杀伐决断惯了的,当晚便将薛寒云叫去了他的书房。 「寒云啊,眼瞧着你也十七岁了,也不知道当初你家可有为你订过亲事?」 薛寒云面现疑惑,却也摇摇头:「没听说过。」 「如今你岁数也不小了,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你瞧着罗老将军的孙女儿如何?」政治手段玩习惯了,柳相做起事来总要迂回一番。 诚然,到得此时他才发现,自家闺女要是嫁到别家去……恐怕不太能胜任媳妇这种职业,不过要是拿罗瑞婷来比,那就十分有可比性了。 尚未在仕途里打过滚的薛寒云对这位养育他长大并悉心教导的伯父从来只有敬佩顺从的份,但听到这话还是一脸震惊,若是连生在,可以代为解读:少爷一定在想今日与罗大小姐在外踏青有无逾矩之处?难道被相爷抓到了把柄? 「柳伯伯……我……」 柳厚心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小子真对罗家小姑娘有意思?这是诈出来了? 老牌政客哪怕面对皇帝阴沉的脸都不曾怵过,如今却对着少年惊慌失措的脸一霎时想起了十几条理由——再棘手的国事都及不上女儿的终身大事来的棘手。 「罗老将军今日向我提亲了,想将罗家那小丫头嫁给你,你意下如何?」柳厚步步紧逼,就想看看薛寒云的反应。 薛寒云一脸委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紧抿着唇,眼眶发紧,最终重重磕了个头下去:「伯伯,小侄从未曾想过要娶罗师妹……」 他垂着脑袋,因此未曾瞧见柳厚面上喜色,只用一种近似梦游一般的声音低低道:「我想一直守着月儿,一直守到她头发都白了……将来,我是要上战场的!伯伯,我不想成亲,不想害了别人……求您别给我提亲了!」 可不是做梦么? 这些话,藏在他的心里,一直未曾对任何人说过。便是贴身小厮连生,也不过是从蛛丝蚂迹里偷偷猜出一二。 柳厚原是想着诈他一诈,哪知道少年对他毫无保留,将心里话全掏了出来,上战场这种情况,他的确未曾考虑进去,但少年的话,令他动容。 「把你身上那块玉给我,回去歇息吧。」 薛寒云只当这几句话说完,说不定能换来一顿暴打,但他想起自己那年刚刚从城破家亡的大劫之中逃出一条命来,惊惶未定,被柳厚牵着手踏进柳家大门,那迎面而来的粉雕玉琢如明珠一般的小姑娘。 生于边关长于边关的少年,看惯了边关的苍凉与少女糙红黝黑的肤色与脸蛋,从不曾想过有一日还能见到这样如琉璃一般晶莹剔透的小姑娘。 他默默摘下身上唯一从边关带过来的,从出生就从不离身的小玉锁,交给了相国大人。 第二日早饭毕,当着薛寒云的面,相国大人将一件东西递给了解柳明月。 柳明月拿着手里莹翠欲滴的小玉锁,赞叹不已:「好漂亮的小玉锁,阿爹你从哪里弄来的?」难道昨晚家里又有客至? 每次客至,相国大人那些门生故吏总会送一两样小玩意给柳明月玩,她有一个箱子专门收这些奇怪的玩意儿。 相国大人面不改色:「这个是护身符,以后你都随身戴着,万不可丢了。」 薛寒云身后站着的连生使劲揉了揉眼睛:明明……明明那是少爷贴身戴着的东西好吧?老爷您也太欺负人了……然后,他脑子里后知后觉冒出来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念头来。 连忙去看薛寒云,但见平日清冷的少年虽然淡定如初的坐着,可是白皙的耳朵渐渐泛红,腰痛挺的笔直,近似于僵硬。 要是他能站在薛寒云对面,定然能瞧见少年窘迫喜悦的表情。 可惜柳明月压根不知道这小玉锁的来历,只当她阿爹亲自替她选的护身符,高高兴兴让夏惠替她戴在了脖子上,又塞进了衣领内。 薛寒云的耳朵更红了……就在昨晚之前,这小玉锁他一直贴身戴着,甚至玉锁那种温润的触感都还未曾忘记…… 相国大人送出去玉锁之后,又掏出一块极品击鼓童子的和田玉佩来,递到薛寒云手里。 v第二十七章 「一人一件,为父总不能厚此薄彼。」 薛寒云恭敬接了过来,令连生替他戴起来。他是听明白了「为父」那词,柳明月虽听在耳里,也没当一回事。 连生觉得,自己大略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对比薛寒云就跟在胭脂盒子里打了个滚被染的绯红的耳珠,连生觉得,大小姐真是有些傻气。 就是相国大人,也太儿戏了一些,过小定……连女方都不知情…… 柳明月的确不知情。 玉锁是薛寒云三岁之时,薛夫人特意从边贸商人手里买回来,雕好之后,请了高僧加持过,为了薛寒云保平安的。自举家殉国,这已经算是薛寒云唯一的念想,他一直贴身戴着,除了连生知道,相国大人知道,这柳家,旁人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件东西。 薛寒云今日轮休,又不用进宫,他亲自护送柳明月去罗家学武,一路之上都只瞧着柳明月微笑,直笑的柳明月身上的汗毛一排排立起来。 这样亲切诡异的寒云哥哥真是吓人啊!就因为收到一块玉佩便乐成了这副样子? 柳明月深表不解! 到了小校场,没想到罗家俩兄弟也在,见了薛寒云这样春风拂面的笑容,也是大感惊异,「薛师弟你没生病吧?」 薛寒云唇角笑意渐浓,却只是摇摇头。 罗行之在他肩上狠狠捶了一记:「难道升官了?发财了?还是要娶媳妇儿了?」最后一句引的几步开外的罗瑞婷眼神唰的扫了过来,凌厉非常,直吓的罗行之连连摆手,「薛师弟你肯定不会娶的吧?薛师弟你怎么能成亲呢?」你要跟别人成亲我妹子咋办呢? 柳明月心道:罗师兄你说对了,寒云哥哥是一直未曾娶过。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相国大人给订了出去。 薛寒云含着笑意的眼神往柳明月身上扫了一眼,回身一个连环踢向着罗行之攻去……这个多嘴的大师兄,实在欠揍! 傍晚的时候,罗老爷子借着要去柳府找相爷拼酒的名头,挤在柳明月的马车上一同回了柳府。 他今日一整天瞧着薛寒云神思不属,时不时偷偷瞧一眼柳明月,只觉预感不妙,索性晚上来寻柳相,早点将他与自家孙女儿的亲事定下来也好。 柳厚在偏厅接待来客,听到老将军提出要他请媒人上罗家为薛寒云提亲,先下手为强的相国大人毫无愧疚之意:「老爷子,实在对不住的很!我昨晚前思后想,总觉得夜长梦多,今早已经为俩孩子过了小定了。」 目瞪口呆的罗老爷子提起拳头,又觉得相国大人的身板实在是承受不住这样重的暴行,只得无奈放下。他总觉得,柳相绝对是故意的!昨天他刚提出想要将孙女儿嫁给薛寒云,今早他就为自家闺女与薛寒云过了小定……这摆明了是欺负人嘛! 「寒云那小子同意了?」罗老将军犹不死心,想起家里孙女儿的脾气,他只觉一阵头疼。 柳相干脆叫人唤来薛寒云,令罗老爷子亲自问,结果……他更加失望。 那寡言的少年今日照旧言简意赅:「我会等到月儿及笈。」大启风俗,女子及笈之后便可成亲。又满目歉意:「老爷子,我从来只当罗师妹是亲妹子!」兄妹成亲那是乱伦! 当日,罗老爷子死活不肯回将军府住,他索性住到了相国府客房,又遣了人去京郊,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把林清嘉绑了来。 前去绑林清嘉的乃是他的贴身近卫,是罗行之身边带出来的兵,纪律严明,对罗老爷子忠心耿耿,听到令他们前去郊外书斋绑人,也不管绑的是什么人,坚决彻底的执行到底。 可怜林老先生只当被兵匪抢了,或者最近犯了什么事儿,得罪了什么权贵,飞来横祸,百思不得其解。及止进门,听了罗老爷子申诉,当即嚷嚷起来:「你说寒云跟柳家丫头过小定了?就为了这俩孩子订亲,你让护卫绑了我来?」 罗老爷子目光躲闪:「咳……其实就是请你前来喝酒……」本来还想请他主持公道看能不能劝的柳相悔婚来着。结果护卫们不长脑子,将林先生给得罪了……他不过是习惯了下令让绑人……完全是职业军人的职业病在作祟。 就在林先生怒气冲冲质问罗老爷子的时候,门口有道声音响起:「什么叫寒云跟柳家丫头过小定了?」 柳明月缓缓从偏厅门外一步步走了进来。 前一世里,柳厚曾经提出过要将柳明月许配给薛寒云,那时候她早已经对司马策心有所属,且数次在沈琦叶的掩护下见面,此事被柳厚知晓,便亲口告诉她要将她许配给薛寒云。 结果激起了柳明月的强烈反抗。 彼时,薛寒云也在场,她那时候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小女孩,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宣布与司马策两情相悦,一定要进东宫。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重生之后,好些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前世柳厚欲要为他们订亲之时,她与司马策已经来往许久,快要及笈,当时年幼,当时情浓,一腔痴意燃烧,从未曾考虑过旁人的感受。 父女俩在偏厅大吵,柳厚执意不同意她进宫,可是他一片慈爱之心,怎么能敌得过向来被娇纵惯了的女儿呢? v第二十八章 到得最后,柳明月以死相逼,薛寒云扶着被气的几欲晕厥过去的柳厚,劝他消消气,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她冷笑着,讽刺薛寒云:「都知道你是我阿爹养大的,不知恩图报就算了,居然还敢有这样龌龊的念头!我就是嫁不成太子殿下,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薛寒云当年比现在还要冷肃,面上常年连个笑容也无,整个人冰冷木讷,瞧在她眼里便觉厌憎,又不遗余力的找他麻烦,但从头至尾,无论她说话多么难听,多么的戳人心肺,都不见他对她有暴怒的时候。 这句话亦然。 她清楚的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薛寒云面色苍白,眼神冰冷到了极致,可是也只是缓缓道:「明月,不论你嫁谁,阿爹只有一个!」 她当时,并不曾明了这句话的份量,特别是,这句话从父母双亡的薛寒云嘴里说出来的份量。 那时候,她大约被猪油蒙了心罢,回复他的,竟然是一句:「太子殿下也只有一个!」 阿爹与太子,怎么能相提并论?怎么能? 阿爹大约心灰意冷,长叹一声,朝后跌去,掩面叹息:「罢了罢了!」 父女二人争执到此便有了结果,及笈之后,她终于如愿陪在了司马策身边。 此后数十年,这件事被她深埋在心里,从不曾提起。无论薛寒云对她多好,她都深信不疑的坚信,他对自己,就像兄长一般的爱护,而自己对他,亦然。 但是反观当年之事,就算她与薛寒云之间并无男女之情,可是假若为丈夫,他必然值得托付。 短短几步路,柳明月一路走进来,心潮翻覆,往事几在眼前。 柳厚见得柳明月缓步而来,还未开口,罗老将军已经迎上前去,贼心不死:「你行之哥哥与善之哥哥性格可比寒云这小子讨喜多了,小丫头中意哪个别不好意思,告诉老头子,老头子替你作主?」 林清嘉对罗老将军满腔怨愤,况薛寒云又是他得意高徒,如何肯让他得逞,连忙阻止:「小丫头别听信罗老头的话,老夫瞧着,你爹替你订的这门亲事极好!」 柳明月微微一笑,对两老的话充耳不闻,只立定在薛寒云面前,双眸望定了他,柔声道:「我想问寒云哥哥一句话。」 薛寒云身姿笔直立在那里,柳明月觉得他就像雕塑一样,或者,像一张绷紧的弓。这些日子相处融洽,连他细微的表情有时候她都能察觉一二,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难道寒云哥哥此刻很紧张? 半晌,在三老齐刷刷紧盯过来的目光里,他才从嗓子眼里抠出来一个字:「好!」 「寒云哥哥对罗师姐是否有情意?」 这次他答的极快极坚定:「没有!」 柳明月长松了一口气。她还想追问一句:寒云哥哥可有中意的女子可是想了想,又作罢。 只要他对罗师姐没有情意,那么,这门亲事一则不会令她愧疚,二则也会让她有机会弥补前世犯下的错误,不再令阿爹那么伤心,父女俩生隙,三则……他都不反对,就算他心中有中意的女子,想来这情谊也不深,时间久了,总有忘怀的时刻。 ——自她跟随了司马策,阿爹从不曾责过她一言半句,更尽力护着她,便是连薛寒云也将她拒婚又出言讽刺之事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她在宫中的某一年,想起这件旧事,还觉得,纵然她与薛寒云之间并无男女之情,但是她当时的话,也太令薛寒云难堪了。 好在,一切都来得及。 柳明月嫣然一笑,往柳厚身边一站,离步步紧逼过来的罗老将军远一些,才道:「向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全听阿爹的。」 薛寒云袖中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面上渐涌上浅淡笑意,眸中柔缓,直引的林清嘉猛瞧了好几眼,反是罗老将军,满脸不掩失望之色,朝后跌坐在椅子上:「最近老夫就住相国府了!」 柳厚高声唤人去挖后园树下埋的女儿红,笑声朗朗的招呼客人:「当年生了月儿,我与夫人亲自酿了几坛子女儿红,后来每换一处地方,都要带着这几坛子酒。今日大好日子,先挖一坛子出来请两位尝一尝!」转头见还杵在她身边的柳明月全无羞意,又慨叹一声:「旁人家闺女订了亲都是又羞又喜,我家这个没心没肺的小闺女,半点羞臊没有,可如何是好?」 柳明月将脑袋依在柳厚的胳膊上娇嗔:「阿爹~~」双目湿润,幸福的几欲落下泪来,将脸颊埋在柳厚袖上,直将那些奔涌而出的泪水拭擦干净,才撒开手往外走:「不跟阿爹说了……哪有这样说人家的?」 身后三老朗声而笑。 真好! 一切都来得及! 来得及幸福,来得及从头开始!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柳明月脚下放慢,却不曾停下来。那脚步声也慢悠悠跟着她,待见得她不是朝着东跨院而去,而是朝着后花园走,又跟了上来。 有仆人捧着刚刚挖出来的女儿红往前院而来,见到这相偕而行的小鸳鸯,面上带喜的施礼,一笑而去。 v第二十九章 柳明月忽然就觉得面上有些作烧……她竟然与薛寒云订了婚约,这也太奇异了! 罗瑞婷得知薛寒云与柳明月过了小定之事,在家里遍寻不着罗老将军,直接杀上了相国府,身后跟着煽风点火的罗行之罗善之兄弟俩。 本来,薛寒云与柳明月过了小定之事,目前还在保密状态,唯有最亲近的几人得知。但是自那晚罗老将军随薛柳二人去了柳府,数日不归,罗家众人便觉蹊跷。 罗行之性子机变狡黠,当值之时旁敲侧击从薛寒云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便转而让自己手下小厮相海与连生打听。 连生不知罗老爷子不回家乃是为了躲避罗瑞婷,只当跟他老人家说的,舍不得相府的好酒,便一五一十将薛寒云与柳明月过了小定,罗老爷子喝到了陈年女儿红,留恋相府不去之事一一倒出。 薛寒云此人面冷心热,罗行之虽然对妹子一腔痴意有成全之意,但如今听闻薛寒云已经与小师妹订了亲,自然要下一剂猛药让罗瑞婷醒过来,二话不说回来就添油加醋将此事告诉了她,并且……十分无良的将祖父因为喝人家喜酒延耽至今不肯归家之事一并告之。 罗瑞婷满腔悲愤,杀上相国府,却不是直奔西跨院寻薛寒云的麻烦,而是抓了个柳家仆人问清楚了客院所在,直奔客院寻罗老将军算帐! 明明上次爷孙俩谈话,他老人家暗示可以玉成此事,哪知道如今却让她白白空欢喜一场。 林清嘉正同罗老爷子饮酒下棋,猛听得一道甜脆女声:「阿翁——」罗老将军手一抖,手中白子落入棋盘,已是搅乱了好好一局棋,正要取笑他,已见得一名罗瑞婷怒冲冲而入,几步便至近前,伸手揪住了罗老将军的袖子。 若非她揪的是袖子,林清嘉定然要以为她大发雷霆揪着罗老爷子的衣领来算帐呢。 「小姑娘数日不见你阿翁,可是想的急了来寻人?」 林清嘉何许人也?上次重阳节踏青,一大帮少男少女中间,他早瞧出些眉目来。他那徒儿面上寡淡,但罗老将军的小孙女目光只在他身上打转…… 罗家是武将之家,教出来的女儿性子刚烈,而薛寒云面上不显,实则是个十分固执的性子,两人要是凑到一起,过刚易折,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儿。 反是柳厚之女,他也自小识得,虽然天真娇纵了些,却是个柔软的性子,比之罗家女孩儿来更合适些。 说起来,他更为赞同薛柳之事。 如今见这小丫头冒冒失失冲进来,满面凄惶愤怒,揪着罗老爷子不放,他也装傻充愣的打趣,又捶了两下后腰:「坐了这许久,都有些受不住了,老将军好福气,几日不归家便有孙女寻来,我还是先回去歇息会儿。」正好相国府里有些柳厚珍藏的孤本,他正可借此机会翻阅。 罗老爷子送了他出门,看着小孙女眼神里的谴责之意与隐隐泪光,心里苦笑,却又莫可奈何。 只等林清嘉走了,罗瑞婷便一头撞进罗老将军怀里大哭了起来。 她自小在罗老爷子处似男儿一般养大,便是她亲娘罗大夫人也不敢狠拘了她。 罗老爷子教她习武弄剑,对她也算严格,但生活之中其实对这小孙女儿很是宽纵。他一生征战,生的三个又是儿子,并无女儿,因此对孙女儿其实是极为疼爱的。越疼爱,便越想着要将毕生本事教了给罗瑞婷,便是将来她嫁了人,若是夫婿不听话,还可大棒教之,反正——罗瑞婷的父兄皆在盛年,父辈皆有功名,他倒不愁小孙女无人撑腰。 老将军与柳相爷二人在对待女孩儿的教养之上,恰是两个极端。 一个竭尽全力让她变强,学武艺之时一点也不肯放松,只当这是以后立身根本的来教,另一个全力回护,不愿自家女儿受一丁点委屈,遮风避雨,养成了温室娇花一朵。 因此上,罗瑞婷撒起泼来,鲜少有人能招架的住。 她滚在罗老爷子怀里,号啕大哭,将罗老爷子半个前襟都洇湿了,只惊的罗老爷子也是分寸大乱,暗暗后悔早该向手向柳家提亲,只要将柳家小丫头聘作他家孙妇,薛寒云岂不是罗瑞婷的?哪得如今小孙女这般伤心? 罗善之见堂妹哭的伤心,责怪罗行之多嘴,非要将这事告诉罗瑞婷,惹的她在柳家大哭。 罗行之却道:「大哥真是妇人之仁!小妹中意薛师弟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此时不趁着薛师弟订亲,令她去了这念头,往后如何是好?」 罗善之是罗老将军第二子罗延成的嫡长子,罗家老大罗延军当年与大夫人成亲数年而无孕,老二成亲却是先生下了罗善之,此后罗大夫人才有了罗行之。 是以他虽是二房所出,却是长兄,又素来照顾疼爱弟妹。罗大夫人在府中理家,罗二夫人却是随夫驻守的边疆,罗善之自小便被送至京中,因此他与大房的弟妹们都极亲和,比之一母同胞亦不远矣。 闻听罗行之此言,亦觉有理,便不再深劝,只与罗行之弟兄俩个袖手旁观祖父手忙脚乱的样子,时不时添把柴火。 「……妹妹,阿翁都不赞成这件事,你哭也白哭……」这是不怀好意的罗行之。 「……妹妹,你薛师兄与小师妹订了亲……咱们也不好拆散不是?」你就哭一哭认命罢?! 罗善之实话实话。 他们兄弟俩这番安慰,更是招的罗瑞婷大哭。 罗老将军虎目一瞪,大怒:「俩兔崽子,在这边添什么乱?还不滚出去?」不帮着劝就算了,还添油加柴,没安好心! v第三十章 罗行之与罗善之哥俩交换个意料之中的眼神,罗行之朝后退上几步,避免被罗老爷子暴力伤及,这才不怕死道:「阿翁听得人家有喜事,道贺都道了这多少日子了?我们与薛师弟兄弟一场,今日既然来了,也顺便讨杯喜酒喝!」 「滚!」罗老爷子抓了一把桌上的棋子,也不管白棋黑棋,没头没脑便砸了过去。 他力贯棋子,纵然被罗善之罗行之俩人避过大部分,二人身上还是中了几个,疼痛难忍,嗷唔惨叫着从柳家客院里奔逃而去。 ——安慰失恋的妹妹这种重任,也就顺便移交给了老爷子! 客院出了这么大动静,早惊动了柳明月。 今日薛寒云在宫中轮值,柳厚还在朝中未归,偏此事与她又有关联,一时管是不管,她倒踌躇了一会。 后来听得罗老爷子大怒,罗家兄弟俩也被赶了出来,她只得硬着头皮前往,迎面与狼狈逃窜的罗家兄弟俩撞上,罗行之先自叫道:「小师妹,你也准备去后面挨棋子儿?」 罗善之也拦住了她:「阿翁正在气头上,小师妹别往他老人家枪尖上撞。」方才被阿翁扔过来的一枚棋子打中左肩,他现在都觉得疼。 「师兄们不知道怎么惹的阿翁生气,挨了打。阿翁明理的很,怎么可能迁怒于我?」柳明月在罗家这么久,对罗家两位师兄的性子早摸的七七八八,寻常日子他们没事还要惹罗老将军生几回气,何况如今这事,恐怕又在旁边多嘴了。 罗行之:「……」 罗善之:「……」早就知道小师妹没有看起那么傻…… 柳明月笑着安排人带他们兄弟俩去薛寒云的院子,再吩咐人去厨下置办酒席,也一并送至西跨院,先安顿好了这兄弟俩,再往客院而去。 耽误这些功夫,罗瑞婷已哭的差不多了,只是仍然紧抓着罗老将军的前襟不放,将鼻涕眼泪全擦在了老爷子身上,在他怀中质问:「……阿翁不是说……阿翁不是说……小师妹怎的能同薛师兄订亲呢?怎么能?」 罗老爷子苦笑,看着她撒泼,无理取闹,竟也不恼,摸着她的脑袋:「傻囡,你薛师兄的婚事,哪里是阿翁能决定的?柳相爷养育他多年,悉心栽培,既有此意,他便不可能拒绝。你小师妹哪里比得上你有众多人回护?」 老爷子眼光奇毒,柳厚为爱女择婿的用意,他瞧的一清二楚,又慨叹柳明月只有柳厚一个依仗,不选了薛寒云,将来还不知如何呢。 罗瑞婷趴在罗老爷子怀里不肯出来,只是不依:「小师妹哪里比不上我了?她哪里比不上我了?这件事情上也要跟我抢……她明明说了对薛师兄无意的……她亲口对我说的,怎么还能同薛师兄订亲呢?」 已到客院门口的柳明月听到这话,额头一滴冷汗默默滴下——难道罗师姐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她增加自信心的? 她从前只当自己痴傻蠢钝,如今有了罗师姐做对比,忽然之间对自己信心大增,原来不断的反省与修正前世的错误,自己一直在进步啊?! 柳明月笑盈盈入内向罗老将军行礼,又去拉听到她的声音,只觉难堪将自己整个脑袋都窝在罗老爷子怀里不肯出来的罗瑞婷:「罗师姐,一会阿爹跟寒云哥哥就要回来了,你这副模样教他们瞧见了,不知道要怎么想?不如去我房里洗把脸换件 罗瑞婷再不知礼节,在别人家大闹也有些不好意思,遂跟着柳明月去了她院里梳洗。 柳明月身量纤袅,又比她矮了一些,可喜前些日子新做的裙子大了些,她穿了正合适。 她风风火火闯了来,连丫环也未带一个,只有两个哥哥随行,如今便显出尴尬来,无贴身人服侍。 夏惠素来妥贴,自然备好了梳洗之物,又服侍着她净面换衣,淡扫峨嵋,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能坐下来喝一口柳明月递过来的热茶。 对于这位罗师姐,柳明月其实一直很是喜欢。但凡经历过沈琦叶那样的笑面虎,当面称姐道妹,背地里捅刀子毫不手软,醒悟了就该喜欢罗瑞婷这样的女子,爱憎分明,喜笑随心,坦荡磊落,有仇当面报,不屑于背后捅刀子。 只是薛寒云一事,她这几日每常有愧意,总觉得对罗瑞婷不住。可是婚姻大事,总不能因为罗瑞婷之故而同老父再生嫌隙。况至关紧要一点,纵然罗瑞婷再是痴迷薛寒云,但薛寒云对罗瑞婷一点男女之情也无,这一点,却不是柳月明所能决定的。 「小丫头,你是不是现在心里很得意啊?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的笑话?」 罗瑞婷捧着热茶,睫毛轻垂,掩住了眼里的落寞心痛之色,语声悲苦自嘲。 柳明月拍拍她的肩,振奋精神:「师姐说哪里话?寒云哥哥没娶到你,是他没福气。他那人又木讷又无趣,除了习武练字,没事抱着个书本子装道学,哪里值得师姐这样待他了?谁将来嫁了他都要闷死……」后一句口快吐出来,猛然间反应过来……将来要闷死的这个人可不就是自己? 一张脸顿时烧了起来。 罗瑞婷闹也闹过了哭也哭过了,知道事无挽回,又听她这番安慰的话,不由「扑哧」笑出声来,白她一眼:「教你得了去,还要在我面前讨巧卖乖!」吸吸鼻子,伤感,努力调整,分明还是心有芥蒂。 柳明月大呼冤枉,总算是找到了倾诉之人,拉着她大倒苦水:「姐姐你不知道,连我自己都是隔了一日才知道的……」遂将柳厚如何设计过了小定之事道来,及止罗老爷子找上门来,她方知道还有这一出。 不怪到那一日寒云哥哥瞧着她神色不似平日,难道……她心中一动…… 往常不在他身上留心,可是细回想起来,那日自她戴了玉锁,薛寒云神色间似有喜悦之情,他对自己…… 柳明月心中剧跳,又联想前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v第三十一章 她一向对薛寒云恶劣到甚直称不上友好,没道理他会对自己动心……定然是自己想多了! 因罗瑞婷在身边,柳明月脑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整个人先自呆了。被罗瑞婷抓着胳膊使劲掐了一把,她惨呼一声,才回过神来。 「师姐是想掐死我?」 「在我面前,不许想别人想的那么出神……」罗瑞婷见她明显神思不属,威胁的在柳明月眼前晃了晃拳头。 可恶的不是这丫头与薛寒云过了小定,反正从前她也实实未从柳明月眼里看到对薛寒云的情……最可恶的是,不要当着她的面想薛寒云……太剜人心肝了! ——何况是明正言顺的想! 罗瑞婷对着这样的小师妹,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认识的姐妹们都少有柳明月这样纤弱袅娜,又瞧着一团天真孩子气的。小师妹的眼神太过纯澈无辜,若是别家女子她还可拉过来狠揍一顿,可惜她与柳明月双方武力值差距太大,就算是揍一顿,这样冰肌莹肤的玉人儿,她还怕打碎了拼不起来…… 最后的结果居然朝着最诡异的方向而去。 姐妹两个谈薛寒云谁面上都讪讪的,但又实在没办法因为此事厌憎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相反的,对对方都隐有喜欢之意,索性坐在一处互相挑刺。 罗瑞婷嫌柳明月相国府娇养的千金小姐,弱质纤纤,身娇肉贵,受不得半点苦,温室里的小花就应该呆在家里还妄图自强练什么武啊…… 柳明月则嫌罗瑞婷粗鲁野恋,行事不拘一格,同样是舒大家教出来的弟子,她怎么的就半点大家闺秀的仪态都未学来,竟然跑到别家来哭鼻子…… 夏惠瞧她们之间剑拨弩张,很是心惊胆战,哪知道两个人互相揭了半日的短,面上神色却愈加和缓,夏惠心头紧绷的弦渐渐松开。先时罗瑞婷满眼戾气,她倒真怕这位武将家的小姐开打……她家小姐哪里受得住,恐怕只有挨打的份。 若单纯论起嘴头子功夫来,两个罗瑞婷都不是柳明月的对手。 反是夏惠替罗瑞婷细细的梳妆打扮之后,她英气的眉目之间也有了女子的柔和之意,罗瑞婷初时悲愤过头,后来百般无聊之下,揽镜自照,只觉很是喜欢这幅样子,反转头与柳明月讨论起了穿衣打扮,衣履簪环,贴身配饰等物,跳过儿女之情不提。 柳明月前世醉心与此道,穿衣打扮当初在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谈起来头头是道,不觉间就把个大师姐教成了小鸡啄米模样——边听边点头。 她愈加觉得这样的罗瑞婷可爱,伸出爪子在她脑门上胡乱揉了几把。罗瑞婷不妨被小自己一岁的柳明月突袭,又见她一脸疼爱模样,只觉全身汗毛直竖,「小丫头敢弄乱我的头发!」猱身上去将她压在榻上撕脸捏耳朵,好一顿蹂躏,志得意满…… 罗瑞婷大哭而来,大笑而归,虽心里疼痛,但她是爽朗洒脱的女子,既知无望,便不再痴缠,只将往日情丝尽数收藏。 不止罗老爷子及罗家兄弟俩,便是柳明月薛寒云,都大松了一口气。 此后柳明月照旧去罗家习武强身,渐觉身体好了许多,十一月初,有不少人都风寒不适,她倒活蹦乱跳,半点事儿没有。 柳厚见此,愈发觉得当初她要去学武是极正确的想法,不但女儿身体康健,便是整个人都越来越开朗,便是原来爱使小性儿,如今也没了那小毛病,阖府如今提起大小姐,都是满面称颂……她如今倒不再折腾人了。 厨下众人虽然暗松了一口气,可是无人督促,只觉手艺退步不少,不由惆然。 众人之中,唯独薛寒云心中不自在。 自罗瑞婷大闹一场走后,罗老爷子与林大儒皆各归各家,近一月时间,早早晚晚,柳明月不但不再来闹腾他,有好几次他瞧见她在园子里散步,远远瞧见他也避开了…… 连生看着西跨院厅里堆的满满当当的小摆件儿,精致有趣,全都是薛寒云轮休之时回家路上顺便买的。 起先他也惊异,后来便猜,这定然是少爷特意买来等着大小姐来拿的……过了一个月,东西逐渐的增多,但却不见大小姐的影子,连生心中也不由的惆然若失,大有立门惆望,盼着她嚣张的闯进来,招呼也不打一个的将这些东西尽数搬走…… 照这种买法,不久之后厅里大概就得摆满了……偏薛云寒还不让挪到小库房去…… 等到初雪降临,已出嫁到成国公府上的安国候府大小姐傅锦心宴请昔日姐妹扫雪烹茶,柳明月方再次见到了沈琦叶。 她自与罗瑞婷相处日融洽,又与一众师兄家的姐妹们来往频密,不知不觉间便将沈琦叶远了些。沈琦叶此刻进退维谷,又一向在柳明月面前以人生导师的面目出现,这种状况也不是她乐于告诉柳明月的。 等到柳明月得到消息,却是在成国公府上。 同去的姐妹瞧着沈琦叶的眼神有些异样,她与席间众女打了招呼,宴席中间,黄岑叶更衣之时,在成国公府备下的退居间偷偷告诉柳明月,听着宫里透出来的口风,恐怕年后沈琦叶就要进宫去了。 柳明月心中长舒一口气,笑的情真意切,小声道:「这不是好事吗?」又思量:「我方才在厅里瞧着沈姐姐倒有些郁郁,莫不是还有什么讲头?」 黄岑叶目光闪烁,将贴身的丫环遣出门外去守着,才道:「不过,这次听说要进东宫的可不止沈姐姐一人,还有温青蓉……」 温青蓉那身份,人人都知,虽是温皇后亲侄女,但她性格太过跋扈,其实难讨司马策欢心。 v第三十二章 黄岭叶摇摇头,神秘一笑:「单是温青蓉,就算她背景再厚,沈姐姐也料理得过来。便是东宫太子妃及数位侍姬,沈姐姐恐怕也有一较长短之心,只是……还有一位……那一位可不是等闲之辈……」 「哪一位?」柳明月大吃一惊。 司马策这也太大手笔了,连纳三美。 况且这些人进宫的时间竟然都提前了一年半载,她在脑中回想一番,实在想不起来当年除了她,还有与沈琦叶同时进宫的是哪一位高官权贵之后,值得黄岑叶这样神秘的。 「尹素蕊!」 「她?!」 柳明月瞪大了眼睛……竟然是这一位? 她心里忽然之间有着说不出的高兴——这一位将来定然是沈琦叶的劲敌! 太子妃自一年前流产之后,一直未曾调养过来,卧床静养。东宫内务由太子妃的贴身女官打理,东宫其余姬妾不是品级太低就是出身不够,但若按着黄岑叶所说,此次所纳的三位,皆算是高门,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太子妃哪一日没了,下一任的太子妃,便极有可能从她们三位中扶上来。 沈琦叶父亲沈传乃是吏部侍郎,但吏部尚书崔正元大人年纪渐老,吏部两侍郎,总有一位早晚要升上来。如果事情按着原来的轨迹,数年之后,沈传升任吏部尚书。 温青蓉之父乃是国舅,又深得今上信任,掌管着北衙禁军。 至于尹素蕊,前世之时,柳明月还与她有过数面之缘。尹素蕊的父亲尹仕鲁大人官拜大理寺卿,正三品,为人刚正不阿,但尹素蕊出名不是因着其父,而是鲁大人棺材一般的黑面孔,竟然生出了一位玉面芙蓉,美冠京师的明珠,连太后娘娘也赞不绝口。 这位尹小姐,年初刚刚及笈,但在数年前,尹家便被官媒几乎踏破了门槛。 尹家又是本朝根基深厚的世家豪门,姻亲无数,偏是生于这样盘根错节之家的尹仕鲁大人,铁面无私,朝中素有清名,尹素蕊天生丽质,有着京师第一美人的称号,引无数王孙公子竞折腰。 本来,尹素蕊也无此称号,但去年昭阳公主举行宴会,尹夫人带了尹素蕊前去参加宴会,恰逢太后心血来潮,降临公主府,在公主府满园鲜花一般的女孩子里,独独中意尹素蕊,将她拉至近前,垂询数语,赞她之美,世间难寻,这才有了第一美人的雅号。 事实上,尹素蕊也确有倾城之貌,又秀外而慧中,德才兼具,为人恬静温婉,谦淑贤和,柔媚端庄,前世嫁了楚王司马钧。 司马钧乃是吴贵妃所出,向得今上喜爱,为人仪表不凡,博学多才,文武双全,与尹素蕊成婚之后,对她爱如珍宝。前世今上病危之时,楚王联合几位宗室皇子意欲将太子拉下马,最终被司马策带人血腥镇压……尹素蕊自杀殉夫,一时被京师众多王孙公子引为憾事一桩。 但柳明月身居相府,却在柳相书房玩的时候,无意之中听到过柳相与门生议论,谈及尹素蕊,据各方探查,最后吃惊的发现,楚王许多机要之事,原都与她商议,连许多来往密函,都是出自她之手。此女智谋不凡,可惜只能身在内帏,不能纵观全盘。 她那时淘气,不过是想要躲在阿爹书房里给他一个惊喜,结果等来等去,在书房里间的榻上睡着了,醒来方有机会听到这段话。 前世在她的世界里,除了阿爹与司马策,其余之事均与已无关。便是司马策,她要的也只是他的情,其余旁的,通通与她无关。 与这样一位有美貌有才学有谋略的女子同时进东宫……真是沈琦叶的幸运! 柳明月发自内心的喜悦! 再回到席间,她便真心实意拉了沈琦叶的手,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恭喜姐姐,心愿得偿!」 她这般诚挚的祝福沈琦叶,沈琦叶不过勉强一笑:「小丫头瞎说什么?」面上已经有熟悉的焦虑。 这种表情,柳明月曾经在与司马策暗中定情但还未曾陪伴在他身边,辗转难眠的时候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瞧见过,因此分外懂得那种心情。 那是一种忐忑不安惴惴难言的情绪。 她心中冷笑:原来沈琦叶已经开始尝到这种滋味了?面上却愈发笑的天真娇憨:「岑姐姐都告诉我了……听说姐姐不日就要进东宫,殿下又待姐姐极好……我替姐姐高兴还不成吗?」 周围的少女们皆三三两两去更新赏花,连黄岑叶也被礼部秦尚书家的小女儿秦微兰拉着低声笑语。她们俩人之间的对话,旁人并未注意。 柳明月清清楚楚在沈琦叶面上瞧见了一抹苦笑:「月儿真觉得……这是件高兴的事情?」 事到如今,连她也说不准这是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儿。 沈琦叶并不傻,东宫一次进三位贵女,无论是从出身还是背景,她与温青蓉及尹素蕊相比都落了下风,唯有她所仰仗的情……但男人的情爱,多么的虚无飘渺。 可是现在要她开口告诉司马策,因为你同时纳的女人太多了而我不想分薄了自己的爱所以不肯进东宫,这种话打死她也不会说。 她最习惯说的,是幽幽低语:「……无论殿下身边有多少人,我总在殿下身边……」 v第三十三章 司马策最是知情解意,闻听此言,每常动容,含情脉脉对她疼惜不已。 只是,尹素蕊与她也有过一面之缘,那如明珠熠熠般夺人眼目的女子……沈琦叶忽觉喘不过气来。 她拉着柳明月的手,在成国公府上安排的退居之处,几欲落下泪来,「妹妹……我实是喜欢太子殿下太过……」 柳明月心道:我前世也中了他的毒,不过尚不知你前世是否如今生般长情,我却是再不能够了…… 当日宴散,薛寒云前来成国公府接柳明月,她偷偷打量马车外笔直坐在骏马之上的薛寒云,不知不觉脸儿红透。 薛寒云是木了些呆了些,可好歹比司马策人品可靠太多。他们自小一处长大,这个人……最是不近女色。 犹记前世,她及笈之后,要入宫的消息传出来以后,家中不知来过多少家向薛寒云提亲的媒人,皆被他拒之门外,不肯成家。为此柳相没少费心思,都被他一一推拒,后来远赴边关,柳相鞭长莫及,连带着亲自挑选的服侍的女子都被他退了回来,惹的她在心中不知道骂过多少声「薛木头」,如今却暗暗自喜,幸亏他并非司马策那样的性子。 薛寒云似对马车之中的视线若有所觉,转头去瞧,隔着掀起的一线帘子,他恍惚瞧见一张傻笑的俏脸,不觉莞尔。 等到进了相府二门,柳明月下了马车回转,身后的丫环小厮婆子们尽皆悄无声息的退后了几步,遥遥缀着,薛寒云虽身高腿长,但脚步悠然闲适,柳明月数次想越过他,抬头之间,都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 「你……薛木头!」 柳明月在心里将他夸了一路,哪知道回府就挡道,分明有意,顿时双目喷火,当场就炸了毛。 薛寒云无辜转头:「月儿妹妹怎么了?」极为诚恳:「我刚还在想,前些日子买了好些小玩意儿,拿回来摆在厅里又觉得不登大雅之堂,正准备扔了呢……」 柳明月气笑,瞪他:「你那也算是大雅之堂?」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奶娃子,相府这么大,有的是院子,不捡大院子去住着,还非要住在爹爹主院的西跨院…… 心中愤愤,脚下却一拐往西跨院而去。 被落在她身后的薛寒云唇角弯弯,慢慢跟上。 远远落在二人身后的连生与夏惠悄悄耳语。 「夏惠姐姐你不知道,自打过了小定之后,少爷每次从宫里下值回来,必会带过来些街面上的小玩意儿,有小银枪刀,棋子棋盘,绢孩儿,斗叶,壶筹,镟影戏等……还有一对特意去寻了袁有昌塑的魔合罗,极是精细漂亮。」 夏惠艳羡不已:「听厨上的赵婆子说,这位袁师傅制作的魔合罗被誉为天下第一,每日前去求购的人络绎不绝,但他每个月制作的魔合罗并不多……小姐最喜欢这些了……」 连生心道:你是没瞧见那女的魔合罗,瞧着五六岁粉雕玉琢的模样,怎么瞧怎么跟小姐有四五分神似…… 不独连生如是想,便是柳明月,直扑西跨院,进了客厅,见到厅里放置的各种精巧小玩意儿,欢呼一声便扑了上去,一件件细瞧,边瞧边道:「这绢孩子给我包起来……杖头傀儡也要……啊啊竟然还有魔合罗……」拿起来细看,「奇怪,这磨合罗瞧着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满载而归,待到晚上卸了珠钗,揽镜自照,方才醒悟,顿时满面飞红。 ——那小小的穿着女装的魔合罗,分明是她五六岁时候的模样。 她连忙拿了穿着男装的魔合罗来细瞧,不禁暗暗捶床:这男装的小小魔合罗……有三分与薛寒云神似。 夏惠见她在灯影里拿着那对魔合罗瞧个不住,爱不释手,心中暗笑,及止她回过味儿来,脸儿红透,只吩咐将那对魔合罗收拾到箱子里,锁起来之时,假作不知,宛若平常一般小心替她收了起来,心里也替薛寒云高兴。 想不到云少爷平常沉默寡言,刚过了小定,便送一对神似俩人的魔合罗,且制作魔合罗的那位袁师傅手艺极精巧,五官精致,眉眼齿发活灵活现,便是身上衣衫颜色式样,腰间坠的葫芦型荷包,正是当年薛寒云第一次进柳府,柳明月身上所着。 可惜年头久远,柳明月又向来衣衫配饰极多,也不曾留意这些细节。只是想到那肖似自己脸孔的魔合罗,心中擂鼓一般,半夜辗转才睡下。 注:此章提过的玩具皆是宋元玩具,所谓的魔合罗,又可称之为摩诃罗,磨喝乐等等,都是梵语的音译,是佛经中的神名,传自西域。在宋代小说,元杂剧中,魔合罗成为漂亮可爱的化身。一般来讲,魔合罗是小塑的土偶。 不及司马策纳三美的圣旨下来,柳明月便有机会见到了近日又要做新郎的太子殿下。 今上近日龙体欠安,已有半月未曾上朝,朝中事务全权交托众大臣与太子打理,司马策造访柳府方有个冠冕堂皇的名目,借着请教政务,轻车简从而来,不意进来的匆忙,在柳厚的书房里撞见柳明月,显然大出意外。 「原来小师妹也喜欢读书啊?」 「殿下说笑了,我压根不喜读书,不过是给寒云哥哥搜罗些游记,让他读来给我听听,大启都有那哪些好玩的地方。」柳明月近日并未去罗府,怀里正抱着一摞游记,准备回去消磨时间,见阿爹朝她使眼色,便想着脱身。 司马策长眉轻挑,显然不信。 「听说小师妹师从舒大家,想来琴棋书画皆有所涉,怎能妄自菲薄?」 柳明月如今回想,最反感的便是司马策拿琴曲书画为媒,但凡稍有些才气的女子,何尝有机会与这样年轻英俊又位高权重的男子畅谈了?况他双眸望过来,自有一种「我的眼里只有你一个」的错觉,引的女子春心萌动,倾慕于他。当下压住心头恨意,露出淡淡笑意:「殿下有所不知,只因舒大家教我这般愚钝的徒儿吃力不堪,我心有不忍,这才自绝机会。况后来才发现,舞刀弄枪才更适合我……」 v第三十四章 司马策早知她在罗老将军府上学武,但见她身袅娜曼秀,待得一二年长成之时,不知怎生惊艳。又听谢弘提起过,她在罗家小校场堪为一景,不觉起了赏景的心思。 柳厚宦海沉浮几十年,见得太子殿下眼神一线,目送柳明月的身影出了书房才回转,心中一突,索性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这闺女最是顽劣,阖府里也就寒云的话还能入耳听几句,为人父亲,真是操不完的心。待她及笈,与寒云成亲之后,我才能偷懒少操点心……」 司马策一怔,随即道:「太傅说的是,便是父皇如今虽然卧病在床,也是百般放心不下……」 这厢柳厚与司马策二人书房商议政事,柳明月抱着游记一路出得柳厚书房,脚下一拐便向着薛寒云房里而去。 司马策为何要来柳府,她心中极为不安,但眼下并非问柳厚的好时机,薛寒云在宫中轮值,想来会听得到些风声。 薛寒云见她这么晚过来,大出意外。 大启民风算得开放,就算未婚夫妻可以在别的场合碰上,或者私下偷偷邀约,但天色这么晚了,前来相见也有些不合适。不过柳家主子柳厚对两人私下见面乐见其成,对薛寒云百分之两百的信任,余下仆人侍从岂有置喙余地?! 自那日抢了一大堆小玩意回去,又避了他数日不见,今晚寻上门来,他连连朝连生使眼色。 连生岂有不知,连忙将今儿薛寒云从宫中轮值回来买的精致小玩意儿假作随意的往自己怀里拢了拢,还没拢齐全,已被柳明月喝止。 「连生,你在做什么?」 连生吓的一哆嗦,内心泪流成河:大小姐你可不可以每次进来都别摆出一副劫匪的气势来,小人害怕! 「小人……小人没做什么……」 柳明月抱着书,腾不出手来,索性连那些书也往他怀里塞:「这些小玩意儿跟书,全搬到我房里去,教夏惠收起来。」 连生哭丧着脸抱着大包东西去了。 柳明月只身前来,如今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人,薛寒云神色自然倒了盏茶来递了给柳明月,偏偏柳明月看到他不动声色的面孔,就想起那对紧锁在箱子里的魔合罗,面上讪讪,连他的脸都不敢再瞧,接过他手里的茶,指尖与他温暖的手指相触,差点又跳了起来。 ——这种感觉太怪异了! 定了定神,又抿了口茶,才抬头问他:「寒云哥哥可知道太子殿下为何来寻阿爹?」 「太子来了?」薛寒云面现诧异,思量再三,终于道:「圣上近日身体欠安,已数日不曾上朝,朝中之事全交了几位重臣与太子。」 柳厚将柳明月养在深闺万事不问,薛寒云却不介意让她知道些外面的世界。 「怎么会?」柳明月大惊,复又想起,前世的时候,司马策继位,并非是今上驾崩,而是今上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瘫倒在了龙床上,不能处理政事,只得传位于司马策。 不过……按着时间推算,那些是她及笈之后半月才发生的事。因此,司马策当年继位,才可以纳美入宫。 柳明月,沈琦叶,温青蓉皆是那一年同时入宫。 她们同批进宫的八名女子皆出身于朝中官宦之家,算是司马策继位之后第一批入宫的女子。 如今按着时间推算,离今上重病不能处理政务的时间,满打满算还有两年。 而且……听说尹素蕊也要进东宫,沈琦叶与温青蓉进宫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两年,柳明月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难道,这一切的改变,皆因为是她重生的缘故? 因为她的命运改变了,连带着这些人的命运也有所改变? 柳明月不知道,可是至少目前来看,她觉得一切都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她离司马策越来越远,二人基本不会再有交集,她更不会再过十来年幽闭深宫的生活,最后惨死在乱棍之下……还有什么比摆脱了噩梦更好的事情呢? 她顿时兴致勃勃:「听说太子殿下最近要连纳三位新人,也是陛下的意思吗?」 薛寒云听她这口气,并不像是为好姐妹沈琦叶担忧,倒也痛快告诉她。 「陛下近日龙体违和,禁内御医彻夜值守,各地藩王及宫中皇子总会有些想法,就算是太子殿下名正言顺,陛下也要为太子铺好路。」 柳明月扳着手指头算:「温青蓉背后代表着后族,及整个京师的防卫力量,吏部的崔老大人年迈,沈大人听说官声不错,很是精明干练,从长远看,娶了沈姐姐,吏部也在他囊中,至于尹小姐……尹大人不但是清流代表,更是世家子……再加上原来东宫已经有的人脉……」她不怀好意:「陛下将这么些人拧在一起,他生病或者……便无所谓,只当为太子铺路,可万一……万一他一时半会都能高坐在龙椅上……」 ——那司马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v第三十五章 薛寒云目瞪口呆。 他从来不曾怀疑过柳明月的聪颖,但是这样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若是太子殿下此刻在这里,恐怕也要被她这番话吓出一身冷汗来。 不必柳明月当着司马策的面指出来,司马策此刻已经愁眉苦脸了。 按他原来的计划,太子妃卧床静养已久,东宫无子,只要他向皇后陈情,央皇后向父皇提出替太子再纳一人,吏部侍郎的女儿,正四品上,身份并不算特别贵重突出,只要助太子妃打理东宫,又可绵延后嗣,想来父皇不会反对。 他原想着,这件事十拿九稳,再不会半路出岔子的。 但是……圣上答应是答应了,可是却隐隐透露出要往东宫再添数人。 皇后久已想往东宫添人,自温青蓉被养在她身边之后,趁此良机向今上进言,又有朝臣商议,最后的结果令司马策都傻了眼。 本来是纳一妇,结果……变作了同纳三美! 且这三位女子皆有背景,最差的沈琦叶也出自正四品上的官宦之家,摆明了是等着久病的太子妃腾出位子来。 不提太子妃韦氏一族心中如何齿寒心冷,单在圣上圣躬违和的非常时期,又欲令太子同纳三美,虽然圣旨未下,但到底此事已成定局,由不得司马策不焦虑。 他所虑的,恰恰是柳明月一针见血指出来的:万一圣上病愈上朝主政,他这位拉拢了好几拨力量的太子殿下应该如何自处? 司马策是出于生出皇家,天生的灵敏度,预感未来最差的结果,而柳明月,则是凭着前世十数年在他身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以及对今上驾崩的确切日期,加以推测。 殊途同归,两人所虑着,竟然意外的不谋而合。 司马策要向柳厚请教的,恰是这道难道。 同纳三美之后,他要如何自处? 柳厚沉吟良久,只给了三个字。 「孝。」 「疏远。」 今上宫中,排得上名号的皇子,只有四位。皇长子与皇次子乃皇后所出,但皇长子在三岁之时夭折,由是皇次子司马策稳坐太子之位。皇三子乃是楚王司马钧,由吴贵妃所出,年方十九,至今唯有两侧妃,尚未娶正妃。皇四子司马康六岁,乃荣妃所出。 其中司马策虽被立为太子,但今上最喜欢的,却是吴贵妃所出的楚王。 只因吴贵妃宠冠后宫,便是皇后有时也要退让三分,不敢掠其锋芒。 不但年青气盛的楚王,还有今上数位年轻的皇弟,司马策的皇叔,还很有两位在藩地深得民心,年富力强,大有可为。 柳厚所说,这种情况之下,司马策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前者,孝子乃是针对今上而言,亲自侍疾,尽显太子之孝。 至于后者,疏远的……自然是太子殿下即将要新纳的三位美人。 虽然同纳三美是圣上旨意,但是太子疏远这三位美人,一则保全了与太子妃一系的亲密关系,二则……非常时期,向圣上表明太子并非急于揽权的决心! 沈琦叶从未想到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乃至此后的数月,都是在东宫独守空闺之中度过的。 未嫁之前,她憧憬过无数次的,甜蜜的婚后生活,只不过是晨雾之中的露珠,一遇到现实的骄阳,很快便消失无踪。 柳明月不知道,阴差阳错之下,她的阿爹,不过是在思考政治问题的时候,与太子司马策一个极为正常的选择……就导致了此后数月,沈琦叶灰暗绝望的婚后生活以及柳明月晴如朝阳的好心情。 且令她猜测了好久:太子殿下您都将人娶进东宫了还数月不洞房,这是要闹哪样啊? 她毕竟,政治嗅觉不灵敏。 这个时候是柳厚与司马策的蜜月期,政坛经验丰富的老臣与即将上位的新君,互相磨合,互相试探,互相修桥铺路,以期今后的长期合作。 柳明月百思不得其解,当初这样的亲蜜,后来司马策上台,君臣理应相得,何止于她能莫名其妙惨死冷宫? 后来她身处深宫,到底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她一概不知。 v第三十六章 不过眼下,太子殿下听从了柳厚的建议,待到宫中下旨,东宫纳新的日子定了下来,礼部忙着将这一切都铺派得当,到了吉日当天,万事具备,只欠个新郎倌。 东宫正殿里,太子妃韦氏面色焦黄,缠绵病榻,却又不得不强笑欢颜,打起精神令东宫女官悉心准备,迎接新人。 温青蓉,尹素蕊,沈琦叶同日进入东宫,当晚东宫各处皆屏息以待,想瞧瞧太子殿下驾临哪一处殿阁,哪知道只等的东方破晓,还不见太子踪影。 进东宫的第一日早晨,三姝齐向太子妃请安,见得那涂抹了厚重脂粉的太子妃病骨支离,心情皆十分复杂,待听得东宫女官道出「昨夜太子殿下在乾泰殿侍疾……」三姝齐齐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这一侍疾便是数月。 东宫内务自新人进来之后,太子妃便逐渐放权。温青蓉虽然有皇后做靠山,但她却最是不喜这些烦琐之事,日日有空便进宫向皇后请安,以期能与已经成为她夫君的太子殿下多见几面。 沈琦叶忍耐功夫很是到家,但到底对司马策情根深重,也略有小动作,唯有尹素蕊,自进东宫便奉太子妃为主,凡事以太子妃马首是瞻,平日连太子殿下提都不提,逐渐的,太子妃便将些宫中琐物交予她打理,见事事妥贴,更是倚重。 温青蓉有皇后可依靠,尹素蕊对太子妃言听计从,如今又助太子妃打理东宫庶务,唯有沈琦叶,数月等待,独守空闺,倍尝煎熬,只觉婚后生活反不如婚前,婚前二人还时不时有见面的日子,但婚后数月太子一直住在宫中乾泰殿偏殿,压根连东宫半步都不曾踏入,日子着实难熬。 不知不觉间,沈琦叶便在东宫落了下风。 太子侍父至孝,每日除了要代父监国,还要侍疾,但凡汤药必要亲口尝过了,哪有空贪恋女色? 已经是二月,相国府枯木发新枝,处处一派绿意。这个年因着今上龙体欠安,不但是宫里,便是京中百姓及官宦之家,也不曾大肆庆祝,便眨眼过了。 柳明月将难得轮休的薛寒云堵在西跨院,立定了心思要打听沈琦叶在东宫的处境。 年节前后,又加圣上龙体欠安,数月之间禁中守卫极严,薛寒云等人的轮值表排的紧锣密鼓,好不容易得空,还要去林清嘉出请教学问,又或者被罗老将军叫去习武学习兵法,好容易有暇,又碰上柳明月前来。 如今连生极是欢迎柳明月,但凡柳明月去后,哪怕将西跨院打劫的面目全非,自家少爷心情也是极好。 他替柳明月泡了新茶,又拿了果子来,便自动自发退了出去,留二人独处。 柳明月已经十四岁了,前几日薛寒云在去林先生书斋的路上还碰上了夏子清,听得吞吞吐吐的问「姨父近日可好表妹近日可好?都在家做什么?我阿娘十分相信表妹,说有时间要接表妹家里去松散两日,与家中姐妹们聚一聚」之语,薛寒云警惕之心乍起。 夏夫人只生得夏子清一子,但是……夏大人却有着文人的通病,身边通房妾室不少,夏子清的庶妹也很有几位,这家中姐妹,自然指的是夏子清的庶妹。 薛寒云可不认为,柳明月与夏子清的庶妹们有什么可聚的。 眼前少女比之去年,身条儿又抽高了些,新做的春衫更显身姿婀娜,粉面含珠,虽然一直跟着罗老爷子习武,但除了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更健康一些,气色更红润一些,似乎并未对她的模样骨架有多少改变。 连罗老爷子也觉得奇怪,原本罗瑞婷是个不安份的丫头,柳明月也骄纵的厉害,按理说这两人凑到一起,都不可能端庄起来,但事实证明,如今俩丫头一起去街上闲逛,待人接物,落落大方,端庄有礼,与大家闺秀无异。 喜的罗大夫人都只道是舒大家的功劳。难为舒大家见识过许久女子,瞧的最为通透,谦逊推辞:「我并不敢居功,府上大小姐知礼懂事,原是年纪渐长,懂事儿了。」 这话是说:罗瑞婷从前不懂事! 其实舒大家说的并没错,连柳明月也不得不承认,从前不但是罗瑞婷不懂事,便是她,也不懂事。 如今看着举手投足皆不相同,不过是醍醐灌顶,认清现实罢了。 她既认清了现实,便誓要摆脱旧的命运。 薛寒云闻听她探听这件事,十分疑惑:「月儿,我一直不明白,你何以对沈琦叶之事如此关心?」异乎寻常的关心决非是好姐妹式的关心。 柳明月「呵呵」傻笑:「沈姐姐与我一向交好,她待我亲如姐妹,我打听打听她的现状,有什么可奇怪的?」 薛寒云长眉轻挑,明显不信:「是吗?……我总觉得,你打听沈小姐之事的态度……倒有点像打听仇人似的……」 柳明月在他的注视之下心虚的转开头,「寒云哥哥你多想了。」见他一脸不信,她又半真半假道:「我以前……做过一个噩梦,梦见沈姐姐往我心口捅了一刀……」 薛寒云已是色变,「你是说……你做过这样子的梦?」 柳明月笑容苦涩:「梦里她原是我的好姐妹来着,可是……后来还是一刀将我捅死了。」怕薛寒云不信,她想了想,又加了句:「梦里……她也入了东宫,嫁了太子殿下……结果没过多久,这件事情便应验了……寒云哥哥……」 薛寒云在她面上瞧见深深的不安之色,猛然站了起来,向前几步大掌将她的小手包裹住,神色肃穆:「这是……什么时候的梦?」 柳明月心思全然放在了窥探他的反应之上,见他反应激烈,心头大喜,只要他信了她,一切都好办。就算双手被他紧握,也可直接忽略。 「就是去年我摔断了腿,有一日夜里做的梦。梦里……沈姐姐挑拨你我,将你极尽贬低,我醒来之后,只觉梦中有些话,竟然与她平日所说极相类似,况当时你拼死救我,我细细回想,觉着你原不是她所说的那样人……寒云哥哥,以前我很无礼,对不住你了……」 v第三十七章 薛寒云从不曾想过,有一日柳明月会亲口向他道歉。他本来便比柳明月大了四岁,又遭逢巨变,心境成熟,柳明月的各种言词攻击之于他,不过是隔靴搔痒,终究伤不到实处,倒从不曾在他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反是她今日所说这些话,令他大大震憾。原来在她的心里,沈琦叶竟然令她这般的不安。 于是关于沈琦叶在东宫处境,便自然而然讲了出来。 哪怕这违背了他一贯的处世原则,不在背后私议旁人之事。 柳明月听得沈琦叶暂时未在东宫得势,始松了一口气。 尹素蕊已经嫁了给司马策,上了皇家玉碟,就算想改嫁楚王,也再无可能。而她也并未入宫,虽然离她入宫的时间还有一年过点,但她与司马策如今形同路人,想来再无可能,她倒略微放下心来。 薛寒云见她小脸瓷白,眼神忧郁,不由想起自去年她腿摔断之后的种种变化,如今深悔自己粗心,伸臂将她揽进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月儿学武是内心不安,想要变强吗?」 他并不擅安慰人,纵然是轻拍,落在柳明月背上也不算轻,况怀中初次温香暖玉,说是安慰柳明月,反是他自己的心几乎要胸膛去,鼻端嗅着她乌发之上散发的淡淡清香,差一点忍不住亲下去。 柳明月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嗔他一眼:「寒云哥哥你拍的我都快断气了……」听到了她想听到的消息,眨眼间她又是那个活泼娇俏的女子了。 薛寒云顿时怀中空空,惆然若失。 待到柳明月高高兴兴回房去,他才想起来要问一问夏家可有人来。 倒是连生替他解惑:「少爷昨儿不在家,夏夫人打发人来给老爷传信,说是小姐的舅母带着两位表兄前来参加春闱,现住在夏府,因着避嫌,不曾到相国府来,说是好几年未曾见过大小姐,明日便要接了大小姐去夏府住几日。」 薛寒云深悔方才搂着她的时候,不曾亲下去。但是……在她纯澈清透的眸子之下,竟然觉得自己的念头意外的可耻……放着这样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去夏家,他委实有些不放心。 「连生,你能不能明日跟车去夏家……这几日就住在夏家,替小姐跑跑腿什么的……」 连生不解:「少爷,小姐去夏家,只会带丫环仆妇,便是赶车的老刘及府里的护卫,将小姐送到夏家,也会转回啊。」 在连生一再探询的目光之下,薛寒云转过身去,轻咳一声:「……你也知道明月喜欢街上的小玩意儿,万一她想要什么,不方便使唤夏家的仆人跑腿。夏家礼教又特别的严,听说夏家几位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要是住不惯,你也好买些小玩意儿给送进去解解心慌……」 连生恍然大悟:「这种事情我最拿手了,少爷放心!」 他哪里知道,薛寒云其实极不放心,见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少不得细细叮嘱:「……去夏家机灵点儿,瞧瞧夏家少爷日日都做些什么……要是他日日在内帏厮混……少不得我要去请教他一些规矩礼节了…… 连生目瞪口呆:少爷您认真说起来,其实规矩礼节也是多有粗疏吧? ——只不过是,相府里没有女主人,相爷从来不肯着眼细处,才容得下少爷大小姐日常独处吧? 柳明月的外祖母温老夫人一生育有二子二女,除了最小的女儿,柳明月之母柳温氏,其余全部健在。 她外祖父母如今跟着大儿子温时仍居江北祖宅,二儿子温昀带着妻室万氏与儿女在江南云乡任郡守一职,今年春闱,温昀的二子皆要来京会试,万氏不放心,索性将温昀丢在任上,留妾室通房侍候,自己带着两子与幼女上京。 夏监丞虽然官做的不大,但是文人身上该有的清高风流的毛病一点没少。 夏夫人虽然疼爱柳明月,但柳厚却每常不许柳明月去夏府,概因夏府气氛不太好,她那位姨父的后院姹紫嫣红,若非全凭着祖业及夏温氏的嫁妆,还不知到底要打怎样的饥慌。 亏得夏夫人能干,不但将夏监丞后院那些莺莺燕燕们握在手中,便是那些庶子女们对这位嫡母也是规规矩矩,在她面前不太敢放肆。 柳厚后院清静的堪比和尚庙,自不愿意自家闺女看到这些乌七八糟的,凡事规矩大过天的姨母,与一屋子面和心不和的庶子庶女们。 不过,温万氏上京,亲自开口来请,他也不好推脱,只得嘱咐夏惠细心收拾了,派了人跟车去夏家、 柳明月的这位二舅母出身书香世家,两子长子温友思现年一十九岁,次子温友年一十七岁,幼女温毓欣再过俩月便年满十五,皆比柳明月大。 柳明月由夏惠陪着坐车进了夏家二门,一路上连生与赶车的老刘都坐在车辕上,听得这小子唠叨了一路,什么想吃什么想卖什么了都只须让小丫头子到夏家二门传个话,他必定飞快买了送进去。 柳明月受不得他这一路唠叨,最后忍无可忍,咬牙道:「你走了,寒云哥哥谁侍候?」 连生唠叨了一路,就盼着她问这句,听到这话,眉毛都喜的飞了起来,声音都带着笑意:「大小姐别担心,少爷担心你在夏家不惯,这才派了我来夏家替小姐跑跑腿。少爷说让你不必担心他。」最后面一句,纯粹他无师自通,自己加进去的。 柳明月一脸郁闷,下车的时候狠狠的瞪了连生一眼,若非夏家丫环婆子及夏子清的两位庶女早早迎了出来,她早赏连生一顿老拳了。 前来迎接柳明月的,乃是夏子清的大妹夏丹玉,二妹夏蓓玉,年纪与柳明月仿佛,前者是夏大人的妾氏白姨娘所生,后者是妾室冯姨娘所生,天生的冤家对头,柳明月偶尔来夏家做客早已认识。 夏丹玉与夏蓓玉俩姐妹从小比高攀低,便是一件衫子一对珠子也要比个高低,见到柳明月,神情却出奇的一致,笑如蜜糖,亲亲热热上前去厮见:「月儿妹妹来了?阿娘跟舅母都在里面等急了。」 v第三十八章 两人都生的十分秀致,夏丹玉肤如凝脂,身材略丰,夏蓓玉身形高挑瘦削,腰若盈尺,对着这样两张笑脸,哪怕柳明月并不喜欢这姐妹二人,也露出个浅笑来,与她们一同往夏夫人院中而去。 夏家四进的院子,夏监丞的嫡妻嫡子,各房姨娘通房,庶子庶女及仆人,住的满满登登。比起空旷的相国府来,烟火气非常浓。一路行来,碰上不少的人。 柳家没有庶女这种生物,连带着柳明月自己也不太能接受这种身份尴尬的女子,前世的自己索性从来不给夏家这些庶女们好脸色。 不过现在她已不是从前那任性的女子,心里再不喜,面上的笑容却瞧不出端倪,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进步。 夏丹玉俩姐妹早知这位相国府大小姐瞧不起她们这样身份的女子,但听得嫡母房里嬷嬷偶然议论,似乎嫡母很是中意相国府千金,欲等她及笈之后就聘来做媳妇,自然百般讨好,将来也好在她手底下讨生活。 柳明月哪里知道这俩姐妹的心思,径直跟着俩姐妹一路到了夏夫人房里。 温万氏许多年不见柳明月,原是要带着女儿出去接柳明月,偏夏夫人是个守礼板正的性子,连连阻拦:「弟妹这是做什么?明月小人儿家,哪里当得起长辈迎接?我已教家中女儿前去迎了,一会就到,弟妹且稍安勿躁。」 其实,长辈等着晚辈前来拜见,原是正理。只是温万氏天生心软,当年最后一次见柳明月,还是在柳温氏的丧礼之上,小小的女孩哭的声嘶力竭,哭着找娘的小模样,令前来参加丧礼的温家人莫不心酸难忍。 眨眼间十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当年的小姑娘出落成了什么模样。 提起柳明月,夏温氏便有些微不满:「弟妹不知,妹婿将个女儿惯的有些不知礼数,去年去扫祭妹妹遇到劫匪之后,摔断了腿,明丫头自腿好了之后,竟然跑去跟罗老将军学武……真正不知道妹婿怎么想的……」 温万氏亲眼见识过柳厚抱着哭的喘成一团的幼女,七尺昂藏的汉子红着眼眶不知所措的样子,内心感叹:大约这位妹婿是太过疼爱闺女罢。 她已经做好了见一位喜舞刀弄棒又有些粗蛮不知礼的外甥女儿,哪知道丫环掀帘而入,随后跟着进来的少女却让她眼前一亮。 明明如弱柳扶风,姣花照水,娉婷而来,哪里瞧得出粗蛮之意了?同她结伴而来的夏家二女,因着有几分缩手缩脚,在她面前反沦为丫环之流。 「月儿,二舅母可想死你了,快过来让二舅母好生瞧瞧!」 万氏招招手,柳明月却仍是规规矩矩与夏温氏及万氏见过礼,才从容到得万氏面前,由得她握定了一双小手。 温万氏初进温家门,柳明月的母亲还待字闺中,姑嫂十分相得,是以对着这个与柳温氏眉目间有四五分相似的外甥女爱不释手,紧紧拉着她的手,眼圈已是红了。 「还记得当年见你,你还是两三岁的小姑娘……如今,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柳明月对这位记忆里遍寻不着,但是与她初次见面便拉着她的手流下泪来的二舅母已经喜欢了起来。 反是夏温氏,虽然与妹妹同嫁京中,但柳温氏与柳厚少妻老夫,夫妻相差了八岁,柳厚又十分疼爱妻子,从不曾令旁的女子沾身,哪怕柳温氏身体不好,也不曾纳妾,与她这样的夫家截然不同。 柳温氏生前,夏温氏常教导妹妹要贤惠,不可独占丈夫,况自家妹子身体又不好,柳厚身居高位,理应替他张罗屋里人,但柳温氏执意不肯,姐妹俩没少为这事生过不愉快。 如今柳温氏身故,夏温氏虽然觉得心里疼爱外甥女,但却觉得既然疼她,就更应该教导于她,不该一味宠着她。因此对于温万氏一见面送了柳明月一对极品羊脂白玉镯,又拉着她一味的问东问西,全然当作四五岁小小女婴来待,极为不满。 待得柳明月与两位表兄及表姐温毓欣厮见完毕,又有夏子清陪着表兄妹们一同去夏家园子里逛,夏温氏便对温万氏教导了起来。 「弟妹须知,明丫头已经教妹婿给娇惯的不成样子,你再这般宠着她,别将她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将来进了夏家门,还得我费心。」 温万氏惊道:「怎么清哥儿与明丫头已经订亲了?」难道柳厚昏了头,竟然会将明月许到夏家。 不是说夏子清不好,夏子清是个温柔敦厚的孩子,只是她这位大姑姐,与柳明月的性子全然不合。 温万氏瞧的清楚,柳明月的性子随了柳温氏,当初认定了柳厚,再好的人家都不肯多瞧一眼,哪怕现成的青梅竹马,两家都有意向结亲,她也不肯同意婚事。 她虽与柳明月长大之后初见,可是观她禀性说话,已知其性格,如何能受得了夏家这样的规矩? 夏温氏道:「这事我还没同妹婿提。不过明丫头是妹妹唯一的孩子,她嫁到别家去,妹婿焉能放心?唯有嫁到我家,嫡嫡亲的姨母做了婆婆,难道还能苛待了她不成?况子清与明月两个孩子相处融洽,这事无有不成的。」 温万氏心道:正是因为嫡嫡亲的婆婆,苛待起来才不似没有血缘的婆婆,再教人说不出别的话。况夏温氏行事她这两日已瞧的清楚,夏家府上规矩大如天,夏家姐夫庶女成行,将来…… 「姐姐要是做了明丫头的婆母,不知道可会往清哥儿房里塞人?」温万氏心里着实疼爱柳明月自小丧母,不由笑着试探夏温氏。 夏温氏板起脸来,道:「弟妹这是说什么话?我们这样人家,哪有哥儿房里没人的道理?即便是嫡亲的外甥女,可是将来女人家,怀孕生子或者每月,总有不便的时候,难道还能教男人房里空着不成?就算是嫡亲外甥女儿,我疼她是格外疼了一些,但她也一样要守规矩!」 温万氏听得这话,不知为何,心中生起一股寒意来,心道:除非妹婿昏了头了,才会将闺女嫁到夏家门上来受折磨。 柳厚此人,一生深情,与温氏夫人恩爱不相移,怎么会眼瞧着女儿嫁个风流无度的男子? 温万氏十分怀疑。 v第三十九章 夏府的后花园比起相国府的花园来,只是个小园子。 夏子清带着一帮少年男女而行,目光时不时往柳明月身上瞟,可惜后者新认识了个温柔的姐姐,谈兴正浓,全然无所觉。 柳明月虽然与温毓欣初次相见,但后者与温万氏有四五分肖似,待人又极是和气,拉着柳明月的手一路询问,诸如「妹妹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姑父对妹妹管的可严?妹妹可曾有识字?……」等语,极为关切,柳明月倒与她一见如故,当即聊到了一处。 温友思与温友年兄弟俩初到夏家的时候,便听夏家的仆人说自家少爷进了国子监读书,他二人此次皆是前来春闱的举子,原是迫不及待的想向夏子清讨教学问,来的这两日却一直是亲戚间应酬不得空,而今好不容易没有长辈在眼前拘着,便想讨教一二,哪知道夏子清心不在焉,眼神一直不断在柳表妹身边绕。 温友思较为稳重,虽心有不愉,但到底不曾说什么,温友年却是个调皮的,顺着夏子清的目光瞧过去,见小表妹身姿柔娜,笑容明艳,顿时兴味:「小表妹真漂亮是吧?」 「是啊。」夏子清顺口将心里话讲出来,才猛然醒悟,忙忙转头去瞧说话的人,但见温友年正一脸调侃的瞧着他,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温友年则似没心没肺,拱手道:「早听表哥学问好,正要请教请教呢。」 夏子清始打起精神来应对。 他年已十八,早在前年,温氏已在他房里放了俩通房丫头,他已通晓人事,如今面上瞧着虽腼腆,到底已算得成年男子了。那俩通房丫头虽然温柔小意,模样标致,但连大字也不识得一个,平常不过服侍他饮食起居,且兼具暖床功用,更无志趣相同言语投机之处,与那种读书人向往的雅趣悦意,夫唱妇随全然不同。 温氏早在他十五岁之时便已告之于他,将来必为他聘一门佳妇,后来更有意无意向他透露,将来要将小表妹柳明月聘了来与他为妻,只可恨小表妹年纪尚要,总要等到她及笈礼之后才行。 夏子清每年总有两三次见着柳明月,眼见着小表妹一日日颜色初开,愈加惊艳,他对于成亲便愈加向往,况妻子的想象并非模糊不确定的淑女,而是笑容鲜活明媚的小表妹,这更令得他内心蠢蠢。 前些日子他又听闻舅家要来人,二舅母要带着两位表兄弟前来春闱,恰碰上薛寒云,不由脱口而出。 今日夏子清虽懊恼不小心将心里话宣之于口,但听说温友思已经订亲,温友年却尚未有合适婚配的女子,对待这位表弟,便格外留了些心眼,有意无意将自己将来要与表妹成亲之事暗示一番。 温友年也并非傻子,见小表妹一团孩子气,与夏子清言语之间坦坦荡荡,明眸之间半点儿女私情也无,心下诧异,趁着夏家两名庶女陪着柳明月去更衣,长兄温友思与夏子清讨论学问课业之际,与妹妹温毓欣互相交流打探来的情况。 温毓欣听得夏子清此意,也是大大出乎意料:「听小表妹说,她从未曾在夏家过过夜,一年之间来夏家也是有数的几回,姑父不太情愿她多来夏家,又怎会将女儿许配给夏表哥?」 温友年到底虚长两岁,考虑的更周全一点:「莫不是姑父想着将来两家要做亲家,这才让表妹有意少来夏家?」 「我看着不像。」温毓欣摇头:「我听得表妹言谈之间,对夏表哥陌生疏离的很,倒是对相府内姑父收养的薛将军家的儿子很是熟稔,且听说她要来夏家,薛公子特特安排了自己的贴身小厮在二门处候着,以防表妹要什么东西,不便使唤夏家仆人……」 温友年摸摸温毓欣脑袋,颇有几分遗憾:「常听母亲谈起小姑母小姑父,小姑母虽早逝,这位小姑父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又听说风度学问都是绝佳的,若非春闱避嫌,我都想上相国府去拜见讨教一番。夏表弟虽然斯文,但……我总觉得他宛若又一位大姑父……」 这两日温友思与温友年兄弟虽住在夏家外书房,但是有时候去夏子清房里,自也见识过他的房里人,只是表哥的通房丫头貌美如花温柔解意这种话,自然不好跟妹妹讲出口。 温毓欣捂嘴偷笑:「夏表哥不像大姑父难道还要像小姑父不成?二兄你小心给夏家的仆人听到了!」 他们来了这两日,已经见识过了夏家姑父的后院,姨娘通房庶女庶子皆不少。只不过相对来说,夏丹玉与夏蓓玉的亲娘都年老色衰,又膝下唯有此女,早不敢与正房夫人争锋,只唯唯诺诺侍候着夏温氏,盼望着当家主母能替自已闺女寻一门好亲事。 至于姨娘私底下攀咬争宠,庶女私底下互踩,对于夏温氏来说,乐得她们咬成一团,只作不知。 夏温氏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最大的两名庶女又巴结的紧,她乐得表现自己的慈善宽仁,自然愿意这俩姐妹出来见客,至于其他的亲娘还年轻又得宠的妾室,庶子女年纪尚小的,自不肯令他们出来见客。 当日无事,三位少年不过讨论课业春闱,柳明月则与温毓欣相互熟悉了解,又问外祖家之事,温毓欣则捡一些事情告诉她,又有夏家两名庶女捧哏,这一日柳明月在夏家也算过的愉快。 到了晚上,柳明月则与温毓欣同住在温氏的院子里。 万氏来的这两日,都与女儿住在温氏院里。温氏径道:「我与弟妹经年未见,又喜欢欣姐儿的紧,想同住在一处,也好亲热亲热。」夏监丞极少来温氏院里歇息,晚上则多时歇在妾室房里,夫妻俩也就是饭点能见一见。 不过依着万氏所见,乃是夏监丞后院妾室通房庶子女将夏府挤的满满当当,根本腾不出客院来,才不得不令万氏母女客居主院。 柳明月从未曾有过与同龄的姐妹同床共枕的经历,兴奋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搂着温毓欣好一顿揉搓。 温毓欣也很是喜欢这位小表妹,见她天真娇憨,想想夏家这般情形,暗替她可惜,旁敲侧击的打探:「表妹觉得夏表哥怎么样?」 「夏表哥……就那样啊,不太爱说话。」其实是从未细致观察过而已。 温毓欣见她对夏子清果真并无半丝爱悦之意,又偷偷附在她耳边道:「怎的我听闻……夏家有意与你家结亲呢?」 她这本是试探之语,哪知道话一说完,小表妹当即笑出声来,又红着脸瞪她一眼:「姐姐这是瞎说什么?我阿爹从来可从来没这样想过。」忽又一怔:「难道姐姐竟是听到什么风声不成?」 温毓欣见她神色正经,决非玩笑,心中也是一怔:难道只是单纯的夏表哥对小表妹有私情不成? 「表妹你就在骗我吧?你怎知道小姑父无此心?」 v第四十章 柳明月咬咬牙,俯耳在她旁边,小声将她已过了小定之事讲了出来,脸儿红红,愈加惹人爱怜。 温毓欣一听此话,顿时傻住,果然是夏家表哥心里生了不该有的想法,可惜小表妹全然不知,又小声问她对方是何许人家。 柳明月前世尚有个闺中蜜友沈琦叶可以倾诉些小女孩子心事,可是今生交好的数人,黄岑叶是个欢乐的性子,罗瑞婷又对薛寒云有情,更不好谈这些事,至于几位师兄家的姐妹们,也未深交到可以谈心的地步,今日遇上温毓欣,竟然似终于遇到了可以倾诉的人,当时红着脸小声将薛寒云之事讲了。 温毓欣听得呆住,先是想着这薛寒云无父无母,将来哪怕柳明月嫁了,也大可住在娘家,不必别府另过,便极是羡慕柳明月;又听他拼死救了小表妹,更添好感,再听他为人稳重端方,竟是个文武全才,又哪里是夏家表哥可比,顿时真心为柳明月高兴,只盼将来有机会见这位妹婿一面。 女子存世,总以归宿为要。 第二日夏子清带了众人出门踏青。 温毓欣窥着机会,迫不及待背着众人将柳明月已与薛寒云过了小定,小姑父从无与夏家结亲之意偷偷告诉了温友年,兄妹两个顿时相对而笑,暗暗觉得夏子清的可怜可笑可叹之处。 放眼去瞧,远处夏丹玉与夏蓓玉正陪着柳明月放风筝,夏子清与温友思皆在附近,但夏子清目光游移,视线多是向着柳明月。 可惜小表妹对这位表哥忽视的很彻底,目光全被天上飞的极高的风筝吸引,更有那位薛寒云的贴身小厮就站在不远处等候吩咐,这格局便有些奇异的好笑。 夏丹玉夏蓓玉姐妹俩从前有机会见柳明月,不过匆匆寒喧,虽然有心巴结,却苦无机会。 如今柳明月来柳家坐客,各自得了自家亲娘嘱咐,定然要好生照顾柳大小姐,说不得将来二人的嫁妆厚薄都要指望这位柳大小姐,未来的夏家少主母。 夏家内囊早空,全凭温氏嫁妆与田里租子,还有夏监丞俸禄过生活,家中人口众多,夏监丞又三不五时要去外面与同僚同窗酒友诗友唱和,说不准唱和着唱和就,就会从外面带个「红粉知已」回来,且这类的红粉知已,多是知情解意,生活之上受不得一点点委屈的,饭食衣着,日用器皿,无不精细,都是成堆的银子打出来的。 夏监丞的后院妇人来源,一为这种从外面带回来的红粉知已,另一种便是温氏劳心劳力,贤惠的自己蘀夏监丞张罗来的。 起先夏监丞带回一位「红粉知已」,势头隐掠正房夫人,温氏心慌之下,便选了年少貌美的女子来蘀他收在房里,分薄红粉的爱宠。 此后夏监丞再带回来「红粉知已」,温氏便照旧蘀他纳一房,于是夏监丞的妇人数量成倍递增。 时间久了,连夏监丞也不觉得意,有那同僚家中大妇悍妒的,他便洋洋得意将温氏的贤惠舀出来炫耀。此举令得温氏的贤惠在京中深入人心,人人皆道温氏性情宽厚和顺,乃是最和气不过的大妇,不少男子都寄希望于自家正房太太能够向这样楷模学习。 但不少当家主母当面虽然盛赞温氏的行为,但是背后未尝没有讥笑她「……迂腐呆板,都被规矩给束缚的傻了……」 夏家的庶子庶女就如雨后春笋般,一茬接一茬的出生。 况后院分为两个派系,一个是太太派一个是老爷派。 太太派的,大多是温氏亲自挑的貌美温柔好舀捏的女子,老爷派的都是妖娆红妆,各有一两样秘而不宣的床上技能,数年恩宠不绝的。 温氏管着后院,她身后的女子除了有个别投诚的,可算后院的当权派,老爷派的以恩宠与子女在后院立足,但经过这些年斗争下来,也发现夏监丞除了领回来扔家中后院,时不时去发-泄一番,后院之事压根不插一言,日常衣食供给还得指望太太。 ……于是夏家的后院以一种奇怪的状态平静了下来,等着太太舀钱出来投喂。 这种情况之下,夏丹玉夏蓓于巴结柳明月就不足为奇了。 二人晚上回去,夏丹玉的亲娘白姨娘舀着熬夜绣出来的精美荷包递给她:「柳家大小姐从未在咱们家住过,此次能住两日,说不定已是极限。听说相爷极为宠爱她,明儿你就将这荷包送了给她,虽然东西不值什么银子,但好歹她要看到这东西,能时时想着你就好……」 白姨娘未被纳入夏府之前,本是绣娘出身,绣得一手好活计,本想传了给夏丹玉,但夏丹玉长年跟随在温氏身边巴结,眼界开了之后,只觉窝在后院整天埋首刺绣,实是耽误大好年华,便不甚上心,由是白姨娘这门手艺她便学的七七八八,绣功反不如柳明月。 夏丹玉接过那荷包,摸了摸里面空空如也,随即扁扁嘴:「旁人送给柳大小姐的荷包,里面哪个不是鼓鼓的?这荷包里面连点东西也不放,教我怎么送得出手?」 白姨娘失宠已久,听得这话,很是黯然,回身往自己房里去翻腾能舀得出手的东西。 对门住着冯姨娘夏蓓玉母女。冯姨娘虽是个手巧的,但刺绣远远不及白姨娘这样正统绣坊训练出来的绣女,这两日便赶着打了十来对络子,有方胜的,梅花的,柳叶的,连环的,各种样式颜色,务求颜色鲜艳娇嫩,配得上柳明月。 晚上巴巴舀出来给夏蓓玉瞧,「你瞧着柳大小姐身上衣饰如何?」 夏蓓玉与夏丹玉攀比惯了的,这两日着实近距离观察了相府小姐无数次,当即酸溜溜道:「姨娘这络子虽然打的精巧,但是柳大小姐身上那些东西,哪件不是精致的送这样东西出去,我实在舀不出手。」 冯姨娘舀着络子发怔。 她手头也不宽裕,若说一次投足本钱,巴结了柳大小姐,此后长长久久的能靠的住,那才叫好。可是若是柳大小姐来的频繁,她哪有许多东西可投下去? 其实夏家两名庶女打着巴结未来大嫂的主意,先自失了与人相处的可贵本心,此后行事未免偏颇,走到了窄巷子里去了。 其实柳明月对这些身外之物倒真不曾留意过,她身上所有东西都是夏惠在打理,若是相处融洽合脾性,无论她们送了什么,柳明月都会高高兴兴收了。 v第四十一章 年头上,罗瑞婷跟着舒大家绣了个荷包,针角凌乱,荷包上绣的花形状怪异,连荷包本身……也长的不太像荷包,罗瑞婷硬是送给了柳明月,非要亲手蘀她系上。 事实上那荷包自绣成之后,罗瑞婷先后要送给罗家各人,比如罗老爷子,罗大夫人,两位哥哥等人……众人看着那荷包模样,内心凄惶:大节下的都要出门应酬,即使不出门应酬也要见客,佩戴了这样东西,要是告诉人家这是她绣的……这得多丢人啊? 罗夫人考虑事情更为缜密,万一被有意向罗家提亲的人家知道了她这样笨的女儿,绣个荷包能绣出这种效果来……打退了求亲之意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的罗夫人怕打击女儿自信心,一边鼓励她:绣的真不错,居然能亲自做个荷包出来……我儿真是有进步;一边又忧心罗瑞婷的婚事,委婉表示这个东西其实属于纪念品范畴,初次做的东西自己收起来留着比较有纪念意义。 可惜无人能够理解罗瑞婷在扎了两手的针洞之后,做成第一份荷包强烈希望能够分享的喜悦之情。罗瑞婷不屈不挠的送了一圈荷包下来,挫败到想哭的时候,闻听小师妹与薛寒云前来向罗老爷子拜年,那份欣喜之情。 她第一次忽视了薛寒云的存在,拖了柳明月去送礼,还不望显摆:「看吧,师姐对你多好,薛师兄让给你,连第一次做的荷包都只送给你戴……」 柳明月嘴角暗抽,但对着武力值高于自己太多的师姐,聪明的没有反抗,任由她蘀自己戴起来……并且戴着这荷包神色自若的在罗家漫步,惹的一众仆人侧目偷笑。 如今收到夏家两名庶女奉上的东西,她也只略略一瞧,礼貌道谢之后便让夏惠收了起来,连荷包里装的什么都未曾瞧过。夏惠做这些事情极是周全,收了人家东西自要回礼,便令秋果在柳明月带来的匣子里寻了四对宫制绢花来,还有上用的四条鲛纱新帕,皆是宫中娘娘年节时赏下来的,各予柳家两女两对绢花与两条帕子。 夏丹玉与夏蓓玉得了这两样回礼,让小丫头捧着送回自己房里去了,白姨娘与冯姨娘看到回礼,皆很惊喜,出得门来向对方炫耀,哪知道看到对方手里的东西与自己得的一样,只得偃旗息鼓,撤回房里去了。 住了两日,柳明月也觉出了夏家的拥挤,恰二门传来信,薛寒云奉了柳相之令,前来接她回家。 柳明月不舍得二舅母万氏与表姐温毓欣,只拉着温毓欣的手不放,夏惠见此情景,道:「二舅太太别怪奴婢多嘴,我家小姐向来是个小孩心性,几时有过这样亲近的姐姐?如何与表小姐投契,不如奴婢就蘀小姐请了表小姐去我们府上住些日子?」 柳明月听到这话,当即便笑了起来:「这主意好。」拉着温毓欣更不肯放手了。 夏丹玉与夏蓓玉眼巴巴看着柳明月,希望她能出言邀请自己也去柳府。毕竟同柳明月来往的人家皆是官宦小姐,且身份都不低。 柳明月只顾着高兴,况对夏家两位庶女向来并不亲近,也不曾提起。夏惠却是个惯看人脸色的,虽瞧出了夏家两女的心思,却只作不知。 万氏见得她们姐俩投契,内心很是欣慰,又在昨晚睡觉之时,听得温毓欣偷偷讲了柳明月早已经过了小定,只是柳姑父还未告之各家亲友,心中暗笑大姑姐自说自话,将来不知怎生尴尬,她自然不肯多嘴讲出来。听得夏子清那光景,恍惚对柳明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她小女孩家,还是回家去的好。当即便同意了。 只一径道:「去了姑父家,切不可淘气,要向你姑父问好,待得你哥哥们春闱之后,我便亲自上门去拜访……」 温毓欣皆点头应了。 温氏在一旁见得万氏母女这才来了几日,竟然与柳明月这样亲密。柳明月虽然对她也很尊敬,但亲密度明显不及与万氏母女,心头莫名不悦,只冷着脸坐在一旁。 一时里听得前面小厮来回话,薛少爷来接柳大小姐,老爷已经在前面留了饭,几个年轻哥儿陪坐,老爷嘱咐必要准备些好菜色,她对薛寒云一直视为眼中钉,厌憎的紧,那口气便不好了起来:「老爷也真是的,不拘哪来的阿猫阿狗都要置办了席面招待,便是成山的银子也有吃空的一天……」 万氏因着自家俩儿子便在前面陪客,顿时面色尴尬,心里也不高兴起来。 柳明月听得温氏此言,笑容一敛,对温氏道:「姨母这话说的……我家寒云哥哥怎的成了阿猫阿狗了?他又不是在家没饭吃跑到夏家门上讨饭来的。」 温氏听得柳明月竟然敢跟她顶嘴,心头冒火,叱道:「好没羞臊的丫头!又不是订了给薛家,怎么的薛寒云就成了你家的了?竟是好赖不分胳膊肘儿朝外拐了……」 还没进门,这丫头就敢顶嘴了! 柳明月如今已同从前大不相同,她心中柳厚占第一位,薛寒云便占了第二位,抛开男女之情,这个男子也是值得以性命相托的好兄长,最是疼她,当下她不禁气急出口:「我已与寒云哥哥过了小定,怎的他就不是我家的了?」 柳明月话一出口,温氏便惊呆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竟然不知道! 「这丫头胡说,小定这么大的事情,阿爹怎的不曾昭告亲友?越发没规矩了!」 但她心头其实已经有些发慌了。往常柳明月就算见她如何给薛寒云难堪,哪怕她面前数落薛寒云,都不见她发作,今日才不过说了一句,便招来她激烈反抗,可见有异。 夏丹玉与夏蓓玉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两日小意殷勤,又送礼巴结,白送了! 做了这么多无用功,再转头看嫡母的脸色,黑沉沉别提多碜了。 万氏是昨儿夜里知道消息的,当时便想,此事不合了大姑姐的意才好呢。今日见得她们甥姨二僵峙当地,作为场的唯一一位堪可转圜的,她连忙拉住了气的浑身颤抖的温氏,又使眼色给温毓欣,教她拉着柳明月去收拾东西。 柳明月自觉此不但自己受辱,被姨母指责,连薛寒云也被藐视,她自出生便一直被柳厚捧手心,就算进宫也是身份高贵,只除了前世临死之时被沈琦叶羞辱,两世加起来都未曾被别这般羞辱过,当下一叠声叫贴身丫环:「夏惠,还不去收拾东西去?秋果去二门外通知连生,让他主子外面等着,们马上就出去!」 温氏是瞧她自去年遇到劫匪回来之后便改了性子,越来越乖巧可起来了,但只有柳明月自己知道,平静的环境之下总会造成一种假象,就以为遭遇一趟生死,性格巨变,其实那是并没有遇上突发事件。 像这种触及尊严及底线的事情一旦遇上了,她便又是那内心高傲的相国府大小姐,反弹尤其激烈! v第四十二章 不过现如今她已经不是那一往直前不计后果的柳明月,而是生气的刹那间,也会权衡利弊,知道就算现翻脸,温氏也舀她无法,这才堂而皇之的发怒,不再掩藏情绪。 温氏指着柳明月,气极怒极:「这是……弟妹瞧瞧,这丫头是要气死啊?自妹妹走后,为她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呢,如今竟然这样来伤的心……」说着滴下泪来。 温氏是后院里打滚,趟着红粉阵营的各种手腕过来的,能屈能伸,见柳明月露出烈性难驯的一面,便退一步试图用亲情打动她。 ——至于那小定,就算从柳明月嘴里说出来,不过小孩子家家的话,柳厚可还未曾昭告亲友呢。薛寒云不过一介无父无母的孤儿,身心俱都依托相国府庇护,只要柳相不认这门亲事,他还能翻了天去? 将来,他的前程可都捏柳厚手里呢! 柳明月见她以自己的亲娘来要挟,回想这许多年,大姨虽然比较苛刻,又爱教训,但对她也算不错,只是这不错也许终归有自己的私心。若是……她阿爹不是一国之相,而是个落魄的举子,不知道大姨母会怎么待失母的她? 世间事,凡事都不能深想细想,糊涂还能开心活下去。若是深究,终会凉彻底心。 柳明月此刻脑中冒出来的,便是这样的念头。她实厌烦了温氏常一副恩的脸孔与她相见。假如她娘活着,大约不会像温氏这样的吧? 「姨母也别哭,就算姨母待再好,但抚养长大,将捧手心的却是阿爹。婚姻之事,父母之命,既然阿爹将许了给寒云哥哥,看不起他,便是看不起!若将他比做猫狗,便是也将看做了猫狗之流!这监丞之府,以后还是不要踏足的妙!」说着拂袖便往外面走。 万氏急道:「毓欣,速去看着妹妹,将她送到相国府去,别让她气坏了身子!」又转头去安慰温氏:「姐姐也别气坏了身子,跟个小孩子家家的计较什么?们还能不知道姐姐?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凡事都为了她好,月儿还小,自然不懂这些。」 温氏抹泪,万般辛酸,还有三分羞惭,前两日方万氏面前自说自话,今日便自打嘴巴,真是老脸都不知道要往哪放了。 「这孩子……自小就这般拗,这样子的脾气……」 万氏心道:连相国都看好的少年,听说是亲自接来,放自己身边教养长大的忠良之后,竟然也瞧不起。反是柳明月这番话,令她更为喜欢这小姑娘。 终究是有风骨的孩子! 有风骨的孩子此刻站温氏院子里,脸色通红,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手足无措站那里,身后立着温毓欣,也呆呆看着过来的这帮。 柳明月一掀帘子,便瞧见院子里站着好几位少年,三位表哥外加薛寒云。 她方才气愤之下,丝毫不曾顾忌温氏的心情,说出那番掷地有声的绝决的话来,全然不曾想过会落入薛寒云耳中。 薛寒云到了前面,见过了夏监丞,夏监丞本来要留他吃饭,刚让小厮前去传话,但薛寒云却道,既然来了,便理应去后院向夏夫请安。 夏监丞不比温氏,不朝中,不知朝中众臣对薛寒云的看法,只当他是柳家剩饭喂养大的忠狗,舀命来还这恩情都不嫌过。实则,夏监丞却知,柳相与薛寒云的亲爹薛将军情份非同寻常,否则薛将军也不可能将幼子托付给无亲缘关系的柳厚。 而柳相对薛寒云的悉心栽培世皆知,便是今上,对薛家满门忠烈遗留下的这一点血脉亦非常记挂,知柳相悉心抚养,不负故友所托,心中也极为欣赏。 ——不然这殉国的忠烈之后的教养重任,便是国家应尽之责。 因此,见得薛寒云上门,自然分外高兴,又见得这少年一表才,自己后院虽无嫡女,但庶女颜色好的也有几个,只要记温氏名下,托妹婿柳相保媒,大约也能玉成一桩好事。 这夫妻俩个,各自打着盘算,但因长久不曾商讨过这些琐事,竟然对对方的打算互不知情。就算那些姨娘瞧出温氏的打算,也不肯多嘴告诉夏监丞。 出风头的事情,要是被蘀代了,万一正室夫发怒,遭殃的可是后院的妾室,与前院的男何干? 见薛寒云甚是知礼,夏监丞便极为高兴,令夏子清带薛寒云去后院向温氏请安,温家兄弟陪同。 薛寒云早知温氏不喜她,但他何尝又喜欢温氏了?不过是为了相互的面子情,柳相与柳明月面上好看些罢了。 哪知道还未进院,便见得秋果冲了出来,小丫头呆头呆脑,见到他便极为高兴:「云少爷已经准备好了?小姐刚发怒,要连生催了少爷好尽快回家呢。」 夏子清听到柳明月发怒,心里顿时冒出一个不好的预感:他娘那般爱教训,不会是今日将表妹教训了吧? 想着脚步匆匆,哪知道薛寒云比他脚步还快,大步流星便闯进了温氏的院子。 才站定屋前,恰听到了柳明月那番掷地有声的话,当下便呆了原地! 那番话,夏子清也听了耳里,不过他一时没明白,待要往前冲,却猛然顿住了。 柳明月那句话他耳边如炸雷一般响起:「……既然阿爹将许了给寒云哥哥,看不起他,便是看不起!若将他比做猫狗,便是也将看做了猫狗之流!……」 他艰难转头,面色煞白,瞧着眼前腰背挺直,渀佛被点了穴道,立定这里的薛寒云,只觉被当脸捣了重重一拳,一时鼻肿面烧,再思及前两日还防备着温友年,那般暗示温友年,将来他与小表妹会成亲……这一拳简直是自己打到了自己脸上! 这个少年,自小父母双亡,亲族皆故,寄篱下,他有什么能耐?何德何能,竟然得表妹这般维护? v第四十三章 夏子清内心愤愤,脸色越来越难看。 然后,柳明月掀来帘子,红涨着一张脸走出来,瞧见薛寒云,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若是听到了温氏那些话,该有多难堪? 而这难堪,是她带给他的! 霎那柳明月心疼的眼眶都红了……她怎么能让薛寒云受这样的难堪侮辱?只恨方才与温氏说的话还不够绝决! 那种被撞破的难堪屈辱,令得她咬紧了唇,鼓足勇气,一步步走近薛寒云,小手怯怯牵住了他的大手——当着众少年的面,毫无避忌的牵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寒云哥哥,们回家吧?」 薛寒云眸子奇异的黑亮,整个都僵那里,柳明月心中蘀他难受……这么好的少年,怎能被姨母那般羞辱?她目中禁不住滴下泪来:「寒云哥哥对不住……」 薛寒云神情有一丝恍惚,双目却盯紧了她,粗砺的指腹轻轻抹掉了她脸上的泪,忽的绽出一个璀璨的,几可称之为耀目的笑容来:「好,们回家!」牵着她的手,柳明月另外一只小手还被温毓欣拉着,三个以一种奇怪的牵手方式,从温氏院子里走了出去。 温毓欣早傻了。 温毓欣初次拜见她那位小姑父,其实是件比较尴尬的事情。 尴尬到,后来她每每与柳明月提起这事,都要把这丫头压到榻上好一顿蹂躏,直让那丫头主动求饶不成。 温万氏要求温毓欣亲送了柳明月回家,她一路坐着柳家的马车到达相国府——同车的薛寒云与柳明月已经两两相望,不知时间为何物了。 就算温毓欣本颇能理解这种大胆举动,但等到见到了柳厚,柳明月扑上去撒娇了半日,其中各种委屈各种撒娇,整理归纳只有一条:她的寒云哥哥被夏姨母欺负了,她以后坚决不再踏足夏府! 柳厚以宠爱女儿为毕生责任,当即满口应承,令得温毓欣不知不觉生出艳羡之意。 她的父亲温昀……严肃刻板到令所有都要抓狂,不苟言笑,跟小姑父比,能让生出「不是同一性别」这种荒谬的想法。 怎么能有男能这么宠孩子呢? 而且宠的还是闺女?! 好没道理! 已届中年的柳厚清瞿儒雅,浑身透露着久居高位的威严,但这种威严遇到柳明月便瞬间土崩瓦解,消散无踪,只余温柔。 ——温毓欣被忽视的很彻底! 直到相国大好不容易才把扑他身上歪缠兼撒娇告状的闺女扯下来,咳嗽一声,问道:「这位小姐是——」柳明月转头瞧见温毓欣,大是惊讶:「姐姐?!」 柳明月这种「完全不知道身边一直跟着个大活就浑似她从天而降」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们明明一路同车而行好不好? 只不过……柳明月的眼神小心翼翼完全粘了「她家的寒云哥哥」身上,哪里顾忌到了她这位客? 温毓欣很想暴走,得亏她一向家教良好,温万氏对女儿自小要求甚严,才没令得她有拔脚就走的冲动。 她上前去,端庄一笑,向柳厚见礼。 「侄女见过小姑父!」 柳厚绝顶聪明,立时明白了这位便是二舅兄家的闺女,当即收起政治家的外交脸孔,笑容慈善,连连道:「早听闻二舅兄生得一女,一直未曾得见,不想今日见了,比家这猴子可乖巧懂事多了……」 长辈们夸赞别家的孩子,总喜欢夸赞对方而贬低自己家的孩子。这种对比的手法柳厚用的熟练,可惜被贬低的自家闺女抗议不止:「阿爹怎么能这样呢?」 声声控诉,弄的柳相不敢再继续夸下去了。 只要他面前,柳明月年纪便会变的很小很小,小到成为个胡搅蛮缠的小无赖。不过这无赖长相出众,笑容讨喜,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相国大向来公正严明的心便能软的化成一滩水。 薛寒云旁默默观看,目蓄柔波,温毓欣总算领教了柳明月口里的「寒云哥哥最是沉默寡言无趣呆板……」之语,偷偷揉了揉胳膊上起来的小栗——此情此景简直令不忍直视。 好歹请顾忌一下她这位旁观者未曾订亲的心情罢! 相国府比起夏府来,不但要大的多,而且景致也比夏府要好很多。 温毓欣跟着柳明月一路到得她住的小跨院,途中景致很是迷,到得柳明月院子,还未进去,已闻得一阵花香,进得院里,见廊下摆着数盆应季的花,开的正艳,这时节开的花,想来价格不菲。 夏惠已经指挥着小丫头子们把这两日柳明月带去夏家的东西都整理妥当,又协助温毓欣的丫环梧儿与桐儿将她的东西归置整齐。 v第四十四章 温万氏来京中,原是想着住两日,待略熟些了,便带温毓欣及二子再去订作几件京中流行的衣衫及配饰,还未来得及出门,柳明月便带着温毓欣回了柳府。 柳明月一路心情低沉的回到府里,又趴柳厚怀里撒了会子娇,这会心情终于平顺了下来,这才想到:自己莽莽撞撞「带着」表姐来柳家,那留夏家的二舅母与两位兄长可怎么办? 再有差不多一个月便到了春闱之期,夏家又确实不是温书的地儿,瞧着二舅母那神情,并非有要挪地方的打算,总不好教表姐与二舅母她们长期不见面吧? 她回想前世初次见到温毓欣,是她们初来京中,温万氏派来请柳明月去夏家。前世她对那位姨母及表兄便极是冷淡,那时候又一颗心都扑到了司马策身上,只想每日想方设法能接进后宫,对其它的事,皆漠不关心。那时候极为任性,心情不好的时候哪里愿意去见陌生的亲戚……最终未曾踏足夏家。 后来两位表哥高中,二舅母方带着二子一女登门拜访,并见了她。 她记得,当时二舅母心情也很是激动,眼眶泛红,可是柳明月很难一位陌生女身上找到什么情感共鸣,当时的她表现的很是冷淡,令温万氏很是尴尬,侧过身悄悄擦眼角,不过吃了顿饭,便带着儿女离开了。 从头至尾,柳明月从未曾有过要了解温毓欣这位被她全然忽略的表姐的喜好性格。 如今,二却同一间房里活动,同一张床上入睡再醒来,挤同一张榻上抢书看,抢零嘴吃,就算温毓欣年纪比柳明月大着数月,身体又比单薄的柳明月瞧起来要丰腴一些,但柳明月这些日子的武功不是白练的,大部分时候竟然是她占上风,除非她有意相让。 这样子的成长经历,是柳明月的两世生经历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觉得:甚为满足。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那日她夏府说过那番话以后,薛寒云回来,她还未有机会偷偷与薛寒云说说话儿,他便又被召进了宫中值守。 听说……圣上龙体不是很好,禁中戒备尤其森严。 温毓欣很是担心今年春闱的两位兄长,万一圣上驾崩,今年的春闱大概要取消了。 这样迫切等待的日子里,所有都觉得已经昏迷了三日的圣上不可能再醒过来,便是太子手下诸,也已经底下悄悄做着太子登基的准备……就大家都觉得圣上再无希望醒过来的时候,第五天上,圣上醒了过来。 温万氏喜的直念佛。 佛祖保佑圣上龙体安泰! 其实不止是二子参加春闱之事,还有另一件事也令温万氏烦躁异常。 自柳明月从夏家走后,她那位大姑姐夏温氏便似得了魔怔似的,不住口问她:「弟妹,说明月这孩子是什么意思?薛家那小子克父克母,克死了全家,怎的就能得妹夫青眼呢?」 温万氏虽未见过薛寒云,但从俩儿子嘴里得知,薛姓少年仪表堂堂,文从当代大儒林清嘉,武从卫国老帅罗老将军,端的文武全才,堪与表妹匹配。 至于夏子清与薛寒云站一处,温友年有句俏皮话儿来形容:「就好比傻小子空长了个高个儿,偏要站大他几数的大身边,再装大也还是个没断奶的孩子!」 夏子清经过那日之事,突发高烧,竟然烧了好几日。 夏温氏温万氏耳边不住念叨:「这等荒唐之事,若是妹妹活着,妹夫定然不能将女儿许了这样没有根基的家。与弟妹疼月丫头的心思是一样的,只是这几日走不脱身,都是这冤孽,若非他突然发起烧来,一早去相国府与妹夫好生谈一谈,解了这约定!不若弟妹去一趟?」 温万氏岂肯蹚这趟浑水? 况两个儿子都说薛寒云与柳明月极配,温友年说也就算了,他是个淘气的,假传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来糊弄温万氏,但连稳重端和的长子温友思也这样说,间接表明对这位未来表妹夫的赞赏,温万氏便心里有数了。 她只烦躁这样环境,决非二子读书的好地方。 正这里,相国府的大管家前来夏府求见温万氏。 温万氏只当柳明月派送来了吃食,岂知相国府大管家却带了一帮身强体壮的小厮,前来帮温万氏搬家。 温万氏很是茫然:「这是……要搬去哪儿?」 相国府大管家柳茂很是恭敬:「大小姐记得老爷曾京郊置过一所院子,一直空置。本来这样的房子也不敢请二舅太太与舅少爷们居住,只是那宅子旁边不远处便是林先生的书斋,又快到了春闱之时,大小姐说可以让云少爷带着二位舅少爷前去向林先生讨教学问,算是极为便利!」 温友思听得林清嘉便住左近,早满口应承了下来,温友年慢了半拍才发现,难得这位向来稳重的兄长眉飞色舞,与平日截然不同。 温万氏见长子都痛快应了下来,况且夏府确实不适宜读书,听说夏家庶女时不时便会往前院书房送点心茶水甜汤之类,她也极为担心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哪管柳家郊外置了怎样的宅子,先搬进去再说。 夏温氏听得温万氏要搬走,原本强留,后来听得可以跟林清嘉讨教学问,便沉默了。 她再不晓事,也知哥儿们的前程是耽搁不起的。 当日温氏母子三便搬到了京郊柳家的宅子里去了。 v第四十五章 万氏住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宅子别有洞天。 从外面看,青砖白墙,不过是乡绅家普通的宅子而已,占地面积大些罢了。但是住进去之后才会觉得,此间清幽无比,不但书房里藏书量丰富,而且五进的宅子,里面的设置皆以清雅实用为主,非是为了凸显主人的富贵权势。 留守的仆人都是柳家积年老仆,恭敬知礼。万氏母子不敢忝居主院,那老仆便领着万氏到了一处精致的院落,道:「小姐已经吩咐过了,若是舅太太不嫌弃,就住在她的院子里,待她得着空儿就来向舅太太请安。」 万氏便住进了别业里柳明月的院里,不过她进了主卧,见得里面铺陈一新,又问及老仆才知,这院子乃是这两年才建起,不断添置,柳明月原来也不知自家此间有居所,乃是相爷觉得城中相府有时候未免拘着自家爱女,便劳心劳力亲画了图纸,悄悄吩咐府中管事在京郊建了这样一座宅子,本来准备去年夏天便要带着柳明月与薛寒云住过来消暑,奈何柳明月出了事,只得作罢。 既然柳明月都未曾住过,她便不肯住主卧,只住在了厢房。 仆人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 而温氏兄弟俩则住进了薛寒云的院子。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柳相亲自设计的图纸里,柳明月与薛寒云的院子仅有一墙之隔,紧紧相连,反令得万氏母子十分方便。 万氏问起柳明月几时会来,老仆道:「这两日小姐要去罗府学武,恐怕得过两日。」 万氏想起她娇怯怯堪怜模样,深觉奇异:「难道月丫头竟然还会两下子?」连她两位表兄也觉奇异。本朝女子以贞静为主,官宦文臣之前的女子至多识字读书,弹琴作画,挽弓骑射的大多是武将家女子。 老仆颇有几分自豪之意:「舅太太别瞧着我家小姐身子弱,便胆子也小了。去年我家小姐去祭拜夫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回来之后便立志要学武,以求有自保之意。试想哪家的小姐遇上这样事,吓也给吓死了,哪里还想着去学武?」 万氏瞠目结舌,她自小教导女儿贞静贤淑,端庄为要,与柳相教女的方针大大不同,也不知道这姐俩相处的如何? 其实万氏这纯粹是白担了一番心事,柳明月固然与温毓欣自小生长环境不同,便是两家的教养方式也不同,但两姐妹脾气却极为相投。柳明月自有天真娇憨惹人爱的地方,温毓欣却也颇有长姐之风,极是宽厚包容。 在柳府歇了一日,柳明月便要去罗家练武,因怕温毓欣寂寞,索性连她也带了过去。罗老爷子以为这是柳明月又给他带了个小徒孙来收,吓的躲在演武厅不肯出来。 柳明月不明白,问罗瑞婷:「师姐,可是我哪里惹阿翁生气了,阿翁竟然连我的面也不肯见了?」 罗瑞婷已经与温毓欣厮见完毕,见她大方从容,虽是文臣之女,却对她全无一点偏见,只好奇的东看看西摸摸,显然对小校场周围架子上的兵器很感兴趣,她边蘀温毓欣普及兵器知识,边回头笑答:「说不定是阿翁怕你又给他领了个徒孙来。前几日他还后悔收了你呢。」 柳明月深觉冤枉,她已经很是努力了,但是天生的体格所限,与罗瑞婷比起来,她明显弱一些,不过相对来说她已经很刻苦了。 温毓欣见识了柳明月的学武之处,罗瑞婷又觉得她性子极好,极易相处,便索性请了容慧米妍,还有贺家一对姐妹花贺黛茜,贺黛倩来罗家做客。 众女如今已经与柳明月极其熟悉,自重阳之后,也有过两三次的相聚,暗地里都道柳相虽然宠女儿,但这位柳大小姐却是为极可爱的女子,全无娇揉造作之意,如今见得她的表姐更是端庄大方,温柔沉静,与之相处却令人如沐春风,万事周全妥贴,更是喜欢,便接连数日做东,宴请温毓欣。 如此折腾数日,待到温毓欣也借着相国府做了一回东,谢了诸位姐妹盛情,便是七八日过去了,今上的病情也趋于稳定,薛寒云终于得着空儿了,柳明月便提出要他陪着她们去京郊探望万氏。 薛寒云数日未曾见柳明月,不想柳明月却从夏惠嘴里听到一则笑话,正准备亲口问问他呢。 说是那日从夏家回来之后,薛寒云唇角一直带笑,坐在书房里发呆。他本来不常笑,且是这种木呆呆的笑,直吓的连生以为他中了邪,内心打鼓。前半夜薛寒云还枯坐着,到了子夜时分,该入寝之时,他却又兴奋莫名,在院子里打了半夜的拳,直到东方发白,才沐浴换衣去宫里值守。 待得他前脚刚走,后脚连生便窜进了柳明月的院子里。他也不敢亲自去问柳明月,只让小丫环琴儿偷偷将夏惠叫了出来,探问她薛寒云在夏家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夏惠见他神色诡异,想了想便将夏温氏侮辱薛寒云的话原样讲了出来。 连生是个忠心的,当即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破口大骂夏温氏,思及薛寒云昨晚的异状,不由跌足叹道:「坏了坏了!我说少爷怎么昨儿夜里神色怪异,呆坐着傻笑了半夜,后半夜在院子里打拳,一夜未睡,天色发白才去了宫里……难不成是被夏太太刺激太过?」 夏惠抿嘴一笑,也不告诉他柳明月在夏家那番话。 彼时连生还在二院门口,哪里知道薛寒云听到了柳明月那番话。 「少爷……会不会被夏太太刺激的厉害了,他那般枯坐,会不会是想到了报复的法子?」 京中人口密集,各种案件层出不穷,那些震动京师的大案子,若深究起来,背后多半隐藏着这种「当初她看不起我得势之后我定要加倍讨回来」模式的社会惨案。 而这个她,可作泛指,亲眷长辈父母或者痴心爱慕的女子,更甚者,势利眼的邻居等等诸人…… 夏惠气的在连生脑门上狠敲了一记:「说不定云少爷还巴不得夏太太能刻薄他几句呢……」能换得小姐的回护之语,这种机会可不多得。 连生愈发不解,可是脑门上挨了重重一记,又不敢再问夏惠,只得怏怏而回。 好不容易等薛寒云从宫中值守回来,见他进门便提着许多小玩意儿,顺手接了过来,寻思一会送到柳明月院里去,窥着薛寒云面色平静,全无前些日子那种碜人的傻笑,这才小心翼翼安慰道:「少爷,前些日子夏家太太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横竖老爷从不曾那样瞧你……」 哪知道他这几句话惹的薛寒云面色一变,抬腿便将他踹了一脚:「滚!」 v第四十六章 连生被踹出门去之时,扭身去瞧,恍惚瞧着自家少爷的耳根似乎红了……难道发怒也会令人耳根乃至耳垂都变红? 又或者是他瞧错了也未可知! 柳明月听到夏惠悄悄转述这些,一脸笑谑,柳明月脸未红,非常淡定的瞧着夏惠,反将夏惠瞧了个大红脸。 夏惠在她澄澈的秋水明眸之下几乎落荒而逃:「小姐……小姐为何这般看着我?」 柳明月清咳一声,一本正经:「本来寒云哥哥便是这世间难寻的好男儿。」这句话发自肺腑,倒露出几分诚挚来,「但是……实在腼腆了一些。」想当年司马策与她定情之后,无不动手动脚,便如那猫儿见了鱼一般,虽然未曾做到最后,但好些手腕,她如今想起来,也只能感叹一句:不亏是姬妾成群,又有专人教过的,那样调——情的手腕…… 夏惠瞪大了双目,俏脸红透:「小姐你……」怎么会有这般大胆的想法? 许多年后的今天,她才能明白,那并不是深爱。可是寒云哥哥……也让她摸不透,在他心里对她到底有着几分情意?亦或只是因为自家阿爹亲自抚养了他,恩情难却,这才不得已接受了这门亲事? 哪怕,他对她稍微有所表示……比如除了拉拉小手之外还有别的行为……至少也让她能稍微确定一点,他确实对她有意。 现在看起来,或者寒云哥哥一直舀她当亲妹妹宠爱,才会三不五时买些小玩意儿小吃食回来…… 至于他大半夜傻笑,难道是因着自己往年欺压他太厉害了,偶尔回护他一回,令他太过高兴了……柳明月深深反省自己从前,惭愧不已。 她唯一不安者,便是无法测知薛寒云心中是谁,又瞧见夏惠那番怕羞的模样,严肃脸:「嗯,夏惠姐姐是该找个小女婿了……过两日我去找阿爹谈谈这事,免得耽误了姐姐终身……」 她一个未曾出阁的女娃,却要蘀自家丫环张罗亲事,夏惠本来是前来打趣她的,将薛寒云这番异举告诉了她,让她多想想,小两口将来成了亲也和和美美的,岂不乐哉?哪知道反被小丫头打趣,立时红着脸落荒而逃。 前往京郊的路上,柳明月一直没有机会私下问问薛寒云心中所想。那日从夏家一路回来,二四目相对,傻呆呆对望,她如今回想,也觉恍惚:难道那般对望,皆是因着自己大异于往常的性子,才引得寒云哥哥探询? 薛寒云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许多话都窝心里,轻易不肯倒出来。柳明月猜测了许多,连温毓欣与她说话,都心不焉。 温毓欣掀帘朝外去瞧,但见薛寒云骑骏马之上,身礀如松,磊落挺拨,又生的十分俊美,从相国府一路出来,往京郊而去,不知收获多少追随的眼神。这其中盯的最牢的乃是小表妹,眼神就跟钉子似的,恨不得薛寒云身上钉上俩洞来,将自己挂他身上。 她「噗哧」笑出声来,玉手轻拈,捏了柳明月白玉般的耳珠,将她扯的与自己面对面,恨铁不成钢:「就这点出息?再这样死盯着薛少爷,明儿就让阿娘去跟小姑父商量,干脆们成亲得了,半刻都不用分开!」 柳明月小脸红透,又隐带不安:「表姐,说……寒云哥哥他心里咋想?」 温毓欣只觉当局者迷,薛寒云一双寒星瞧旁都是冷冷的,唯有瞧两个,眼里才带着些温度。瞧着小姑父的时候,目中多有孺慕之情,但瞧着小表妹的眼神……恨不得将对方给融化了…… 但偏这笨蛋丫头一再追问她,薛寒云不曾亲口说过,她便时时犹疑,处处猜忌,行动坐卧想起这事都颇不安。 夏惠侧服侍,生怕又遭遇自家小姐打趣,因此肚里翻来复去几句话,打死不敢吐出来。 小姐比起从前对云少爷的漠不关心,甚直后来的处处挑衅,再后来的纯当对方是兄长,到现这种很明显非常乎对方的行为……夏惠笑眯眯,心里默念:小姐动心了动心了…… 到得京郊柳家别业,万氏早得了仆传来的信,知道今日温毓欣要与柳明月来探望她,早早起身,贴身丫环蘀她收拾整齐,一时里又问丫环:「也不知道厨房里有无备下酒菜?」 她住进别业这些日子,还有另一番感慨,便是:柳家厨房里的菜品味道真是太好了! 不止是她,便是万氏二子亦是胃口大开,赞不绝口。 那老仆听得万氏盛赞他家厨子,又赏了东西银钱下去,更是高兴为她解说:「舅太太不知,家小姐与饮食之道极挑,为此厨下没被老爷逼着每月总要出几道新菜式,漫说这京中,便是宫里有些菜品,味儿也不及们府上的好。」不过自去年柳明月摔坏了腿醒来之后,厨下才渐渐没再摊上这种苦差事 纵然如此,这么些年的刻苦钻研,相国府厨子的厨艺京里也是一绝。 柳厚要安顿万氏带着两子住别院之后,考虑到别院只居着几名老仆幽静度日,厨房的婆子也只会烧些粗食,一早便叫了管事的过去嘱咐,务必教舅太太与两位表少爷住的舒服。那管事见小姐喜欢温家这位表姐,相爷又这般重视,便将府里的好厨子及帮厨的娘子支使了几位过来,又拨了几名粗使唤丫环及小厮过来一同服侍。 更何况,那送仆的管事还带来了柳厚的亲笔信。待得柳明月与温毓欣到得别院见了万氏,温毓欣问起两位兄长,万氏更是喜的眉开眼笑:「不知,姑父打发了送了信过来,又让那捎信的管事带着两位阿兄去隔壁林先生家认个脸熟,这些日子两位阿兄不但苦读到深夜,白日里也多是林先生书斋请教功课。」 虽然自来京之后,她还未曾见过这位妹夫一面,但得他如此相助,万氏庆幸感激之至。 她这里安顿好之后,也曾打发去向夏温氏问安。夏温氏自觉这位弟妹不太听话,早先想让她去相国府劝劝柳厚,见她一意藏拙不肯出头,及止后来见柳家使来接万氏母子,待得他们走了,背后未尝没有埋怨:「不曾想二弟竟然娶了那样一名势利眼,净拣着高枝儿飞了。」 她身边贴身妈妈乃是娘家陪嫁而来,姓何,这些年跟着她冷眼看过不少夏家之事,早盼着柳明月能进门,缓解一下夏府的经济压力。如今眼见此事是不成的了,夏温氏一腔怨气,既不能去相国府发泄,便只能推到温万氏身上去了,便蘀她出主意:「不如……太太给江北祖宅去封信?二舅太太既然不肯出力,总有能让她听话的。咱们家老夫与老太爷当初最是疼爱二小姐,相爷想来也会卖几分情面与老夫老太爷,况想要搓合柳家小姐与清哥儿,原是出自一片慈爱之心,这世上哪里还有比自家姨母做婆婆更疼儿媳妇的了?」 夏温氏得何妈妈点化,只觉这主意极好,立时下笔,向娘家去信一封,信中历数万氏拗悖之事,又将柳明月之亲事向父母亲禀报,一片慈心昭然纸上,连何妈妈听她念来,也觉写的极好。若是温老夫与温老太爷真心疼爱柳明月,必定会想法玉成此事。 万氏丝毫不知大姑姐已背后下了黑手,向公婆告她的黑状,此刻柳家别院正细瞧柳明月与温毓欣给她带来的衣物首饰。 温毓欣柳家住下来,应酬又多,夏惠见她衣物首饰带的不多,想她才来,便与柳明月商议,现做肯定来不及,不如去京中最大的成衣店采买,姐妹俩也顺便散散心。 v第四十七章 柳明月便带着温毓欣抽空去街上逛了采买了好几次,从衣物佩饰帕子到头面首饰,二边瞧边讨论,惊喜的发现二眼光出奇的一致。姐妹二的感情由是更进一步。 二逛的时候,温毓欣便想起万氏来京,也还未曾置办衣物,自己便要掏钱出来买,但柳明月出门之时,从帐房支了大笔银子招待表姐,哪里肯让她自掏腰包,便笑言:「正好二舅母来京,还未孝敬过她老家,不如这些衣服头面就当孝敬她老家的。」 温毓欣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 万氏瞧着摊床上这些衣物,姐妹俩的催促之下,穿衣梳妆,姐妹二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互相取笑,又赞万氏穿这些衣服雍容非常。 万氏瞧见她姐俩这些日子相处,感情突飞猛进,乍一瞧这默契友爱,直如一母同胞,心内感叹血缘天性,又极高兴。 薛寒云既来到了京郊,又林清嘉书斋左近,温氏兄弟亦不此处,无须陪客,便禀明了万氏,往书斋而去。 温友思与温友年这几日备受林清嘉荼毒,况他言语间极为赞赏自己的入室弟子薛寒云,总舀他来与温氏兄弟做对比。温友思还罢了,听闻薛寒云乃是文武全才,暗道就算薛寒云文之一道与自己不相上下,但他武学之上亦小有所成,想来本是极为敏学上进的,必花费了比之常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才能有今日这成就。况薛寒云乃是忠良之后,出身本已不凡,本得相爷亲自抚养教导,身处这样环境,竟然成此良才,心中对薛寒云不仅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但温友年却极是少年孩子心性,总想着要与薛寒云一较高下,闻得薛寒云来了,便上前挑衅,心里未尝没有「掂量下这未来妹夫有几斤几两」的意思,哪知道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经史子集不比他熟,温友年又是跳脱不定的性子,情阅历也有限,到底是被宠大的官宦公子,许多见识也比不上薛寒云,一笔书法笔力更不及薛寒云,最后败的心服口服。 又思及面前这不但学文,还武道兵法兼蓄,更觉天外有天外有,遂亲亲热热「妹夫妹夫」叫个不停。 薛寒云与他比试半日都宠辱不惊,赢了全无骄矜之色,此刻被他不住口叫「妹夫」,竟然露出几分局促之意来。温氏兄弟只觉有趣,不由相视大笑。 哪里有这样腼腆的兵家小子呢? 林清嘉旁看的兴致大起,拈须微笑,早知他这位弟子心性纯良,虽然学习之上颇有天份,但自小身世堪怜,由是对亲情尤为重视,且瞧着他那副样子,将柳家丫头系心上,极是蘀他高兴。又闻听柳明月来了,思及她那刁蛮的性子,柳家厨子今日必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侍候,席间定然有佳肴,索性鼓动徒弟们去柳家别业宴饮。 柳家别业自建成至今,属今日最为热闹。厨下众打起精神来小心侍候,特特精心做了两桌菜肴,一桌送到前院书房里去,另一桌送到柳明月院里去。 柳明月还要敲打送菜的丫环:「这些日子不曾来,们不会日日敷衍,单等今日来了,才这般用心?」 那丫头吓的一头冷汗,几欲下跪。万氏连忙解围:「月儿瞎说什么呢?与们表哥这些日子住的十分舒适,吃的也极可口,都说相国府的厨子手艺高,舅母这算是见识了!」 柳明月笑道:「亏得舅母求情,若是教知道们当面一套,背着不肯好好侍候舅母与二位表兄,府里的规矩可不是摆样子的!」 那丫头一叠声求饶,退下去后又去厨里告诫众:定然要用心侍候院里客! 三月初,春闱结束,紧跟着又是殿试,圣上大病之后这些事情一总推了给太子与朝中重臣总揽,众人只当这次圣体初有起色,必然也是太子钦点名次定甲第,便是御赐的琼林宴恐怕也得太子代理,哪知道当日殿试,圣上却拖着病体前来,连太子事前也不知,父子之间的微妙,殿中许多大臣也能领略一二。 这一届状元乃是崔善卿,吏部尚书之子,榜眼温友思,探花郎却是寒门子弟周行榕,皆是容貌俊美,才华横溢的少年英才。 至于温友年与今年也下场的夏子清,虽然也中了,但名次却靠后许多,都是在二甲靠后。 温友年是性子跳脱,阅历心性尚有不到之处,做的文章虽也花团锦绣,行文之处在一众礼部官官员与主考官眼中,倒底尚嫌稚嫩。至于夏子清,却因做的卷子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只因太过稳,失了灵气,而稍嫌平庸。 琼林宴上,圣上心情大好,不顾太医的劝阻,竟然也饮了两杯佳酿,亲自垂询状元,榜眼与探花郎几句,才在内宦的扶持之下回转,留太子与一众朝臣,新科进士同乐。 状元崔善卿仪表不凡,年方二十,因与榜眼温友思皆是官宦之弟,家庭背景颇有几分相似,谈起来也颇相契,但探花郎却出身贫寒,只知埋头苦读,对官宦之弟各种消遣并不熟,是以插不上话,虽然是三人里面长的最出众的,到底瞧着有两分呆气。 不断有同科进士前来敬酒,也有朝中低阶官员攀交情。三年一春闱,本朝只论状元榜眼探花,原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但本届状元乃是吏部尚书之子,关系着众官员的考评前程,无论如何也会上前来向状元公道几句贺。 难得崔善卿并无那种贵介子弟的傲气,同众人俱都是客客气气的,引的众人交口称赞吏部尚书崔大人教子有方。 吏部尚书崔大人身旁的乃是礼部尚书秦瀚宗,其子秦闵然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便是与谢弘打过架,又被昭阳公主一状告到御前的那一位,今次也被秦尚书逼着下场,却名落孙山,见状心内颇不是滋味,他便道:「我瞧着,榜眼倒也是年少有为,不输状元郎。」 二人正在一处别苗头,便见柳相国踱了过去,立在了状元公面前。 柳厚素来清正廉明,也从不曾结交朝中新进士子,收录门下,今次忽然过去,便是崔正元与秦瀚宗皆大吃一惊。 秦瀚宗连忙转头往崔正元面上去瞧,暗道:难道这两位何时竟然站在了一处不成? 朝中众臣关系盘根错节,但崔正元与柳厚却向来并不亲厚。 崔正元也觉得奇怪,便抬步往那边过去,才走得近了,已听得相国温声道:「……此次你的卷子答的不错,也不枉你母亲带着你们兄弟俩千里迢迢辛苦前来……」 榜眼温友思恭敬聆听训示,极是敬重。 崔正元既然已经上前,便笑道:「原来是榜眼的卷子入了相爷的青眼……」话方说完,猛然省起,柳相那过世多年的妻室,不正是温家女么? 榜眼也姓温,难道是柳夫人娘家旁支? v第四十八章 若是柳夫人娘家亲侄,怎么着相爷也不可能不闻不问,亦从不见他向任何人提起有夫人娘家亲侄前来参加春闱。 这等场面,温友思乍入,也不知如何讲明,他分明瞧见一众同年诧异羡慕等诸多眼神,正迟疑间,已听得柳厚淡淡道:「榜眼正是内子娘家二舅兄之长子。」又转头叮嘱温友思一句:「回头有时间,带着你弟弟上府里来。」 本来崔善卿乃是今次大热门,既是状元公又出身重臣之家的嫡子,榜眼与探花郎都被比了下去,哪知道展眼间就冒出了个权相的内侄,且其父也是郡守,更衬的探花郎身家孤寒,黯淡无光。 朝中大多是些拜高踩低,趋炎附势之辈,闻听柳相此言,立刻蜂涌而上,将崔善卿与温友思一通狠灌,待得琼林宴罢,探花郎依旧风度翩翩,状元郎与榜眼皆有了七八分醉意。 温友年扶着温友思正欲坐上柳家别院的马车,却见得一辆马车趋近,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柳相那张清瞿不苟言笑的脸来:「今晚且先回相府罢。」 这是温友年第一次近距离与这位在温家是传说中的小姑父接触,顿时手足无措,扶着出来吹了风,已然醉的不醒人事的温友思连连傻点头,再抬头间,那辆马车的帘子已经放下,当先而行,他们这辆车的车夫小声提醒:「二公子扶好了大公子,小的要驾车了。」 待他们一行人回到相府,柳明月与温毓欣闻得二人回来,皆迎了出来。 温毓欣是真心为两位兄长高兴,柳明月见温友思醉成这般样子,又吩咐厨下去准备醒酒汤。将他们兄弟俩安排到了客院,距离西跨院不远,正好与薛寒云比邻而居。 殿试之后,考中的士子多有欢饮,温家兄弟俩住在京郊却不太方便,还是住在相国府方便些。 柳明月与温毓欣思量着,改日往京郊别业去接了万氏过来同住才好。 恰逢薛寒云从宫中轮值回来,温友思醉的一塌糊涂,进了屋子便大吐特吐,薰的俩女孩子在那屋子里呆不住,温家兄弟俩的贴身小厮一早回了京郊别业,柳明月怕旁的仆人粗心不可靠,便暂借了连生去照顾温友思,薛寒云也一道跟了来。 温友思身量高挺,连生瘦猴儿一般,帮他翻个身也极为吃力,温友年平日口舌十分伶俐,今日照顾起长兄来却是笨手笨脚,还不及薛寒云做的熟练,他极是羡慕:「想不到妹夫做这事倒很顺手。」 薛寒云已习惯了温家兄弟俩呼他妹夫,几下便将温友思身上长衫尽数扒了,手法之利落,又带着武人的果决,只扒的温友思身上只余中衣亵裤,才道:「你若有几个师兄弟,三不五时醉上一场,照顾起醉鬼来想来也会练的得心应手。」 厨下此刻正烧了醒酒汤来,偏温友思醉后不肯开张,薛寒云便捏着他的鼻子蘀他灌下了一碗醒酒汤,余下的擦洗之事便留了给连生。 温友年思及他这几日听到的小道消息,不禁心生羡慕。 罗老爷子带徒孙,也不知是怕这些兵家子弟被京城的繁华温软迷了眼,失了血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年年秋天,带着罗府的烈酒与一干徒孙去西山狩猎,夜宿西山,架起篝火来,大块肉烤着,大碗烈酒喝着,身边是年轻气盛的脸庞,每年这时,便心神恍惚,渀佛年轻了几十岁,酒也喝的猛了,很容易便有了五六分的醉意。 ——他这半生,这样对着边关的朔风与篝火,饮酒吃肉对月当歌的日子实在不计其数,身边许多许多的少年就这样埋骨他乡,都是这样年轻的脸庞,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活着回来,而他,是幸存者。 他老人家不耐烦有人侍候,每年秋猎,这帮徒孙们谁都不敢带侍候的人,凡事皆是亲力亲为。秋猎的头一年,罗大夫人不放心罗行之,偏要让罗行之的贴身小厮跟着,被他虎目怒瞪,当着全家人训了一顿。 「无知妇人!将来要是上了战场,难道行动坐卧也要人侍候着?连自理能力都无,岂不是废物一个?」 罗大夫人被他骂的无地自容,目中含泪,却不敢说什么,只得死死忍着。 数年下来,罗老爷子教的这帮徒孙们酒量皆是个顶个的好,不过最好的还要数薛寒云,堪称千杯不醉,每年秋猎营中最后清醒着的都是他——自然,将这帮醉鬼们一一扛进帐篷里又处理醉后事宜兼守夜的,也只能是他。 罗老爷子虽然严厉,只要不会酒醉误事,也不会一意阻着这帮徒孙们喝酒,特别是家里有个内贼罗行之与罗善之,常带领这帮师兄弟们偷偷进罗家酒窖偷烈酒喝,被他老人家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温友思第二日醒来,听得昨夜乃是薛寒云帮忙照料自己,连连责怪温友年:「你这臭小子,竟然这般不晓事,还要劳驾薛公子来照顾我。」 温友年笑道:「反正是自己人,何必这般客气?况且妹夫照顾的得心应手,表妹都生气,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温友思苦笑:「你这傻小子!哪里知道薛公子的不凡之处,当日还傻乎乎同他比试,只道林先生赞他文武双全乃是虚言,你却不知,三年前薛公子春闱夺冠,行卷令得京中士子惊艳,朝中众位老大人交口称赞,最后却不曾参加殿试,也不曾授官,却不知是何缘故,想他那时不过十五岁,年纪幼小,见识已是不凡,当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温友年振振有词:「再不凡的人,落到了咱表妹手里,还不是软的跟面团一般,有什么好感叹的?他再不凡,将来也得称你我一声舅兄!」 温友思被他这番无赖样子气笑,不由伸腿踹了他一脚:「混小子没正形!」遂商议抽空去接万氏事宜。 温家二子高中,且二房长子还高中榜眼,乃是大喜事一桩。万氏一早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其夫温昀报喜,另一封却是给江北祖宅的公婆报喜。 温家散落京中的亲友与万氏娘家亲友榜下听得喜讯,四下打听,才知万氏母子现如今住京郊,至于是谁家别院,一时还未打听出来,便一窝蜂前去贺喜。 万氏要应酬这些亲友,况其中极亲的除了夏家与柳家,竟再无别家,这些打听了靠上来的,也只是些旁支亲眷,就算二子与柳明月及温毓欣都一再要求她能搬到相府去住,她也觉得颇有不便。 这些本来便是为着攀附而来,若是她住进相国府,岂不是正合了这些的心思,二话不说涌到相国府去,扰了柳相清静,便是她的罪过了。 因此琼林宴后她便扔是住京郊。又得知夏子清也高中,虽二甲之末,却也是喜事,因此便备了礼物亲自上夏家登门道贺。 哪知道到得夏家,夏温氏却颇为敷衍,说话含针带刺,「思哥儿中了榜眼,比清哥儿考的更好,本来应该去柳家别院给弟妹道喜,偏偏身上不舒服,便耽搁了两日,弟妹可别着恼啊!」 这两日夏监丞书房里侍候的笔墨丫环刚刚诊出有了两个月的身子,她心中气恼,又加之温友思如今风头正盛,她一向寄予厚望的儿子却二甲之末,心上无论如何是不会痛快了。 v第四十九章 万氏向来大方,听得大姑姐这含酸带醋的话,也只作听不懂,关切道:「大姑奶奶身上不舒服,不如找大夫过来看看?」 温氏想到将来夏子清的婚事还免不得要万氏奔波说合,亲向柳相去提,便勉强压抑了不舒服,与她寒喧。 夏子清高中,按理来说,柳家主子应该亲上门来道贺。温氏原想着无论如何,柳明月应该亲自前来向她这位姨母道贺,哪知道等来等去,却只有相国府管事带了重礼来,还有两个能说会道的婆子。 那俩婆子进了后院,先向温氏道喜。 温氏却认得,这俩婆子乃是柳温氏,她妹妹当初的陪嫁婆子,有心想探听点消息,便与那俩婆子说了几句,又暗暗向何妈妈使眼色。 何妈妈与这两位妈妈也是旧识,只是前者跟了大小姐做陪嫁仆,她们两位,一位姓毕,一位姓闻,皆跟了二小姐做陪嫁。如今身居两府,夏家府上日子清苦,这两位婆子却身处相府,加之柳相苦思亡妻,对亡妻当初的陪嫁仆都十分优待,这两位妈妈府里都领着极为体面的差使,穿金戴银,极是富贵。 毕妈妈与闻妈妈向温氏道贺完毕,又被她打发下去与何妈妈吃酒。 何妈妈先与二感叹一回当年温家的日子,大叹两 位小姐姐妹情深,如今二小姐却魂归地下,独留下柳大小姐一个女孩儿孤苦伶仃。 那毕妈妈是个心直口快的,虽然不知何妈妈这般叹息为何意,却仍道:「们家小小姐虽然自小失母,但是要说,天底下,像这般疼爱女儿的爹可也不多见。当年江北,何姐姐岂不知,许多家生了女儿便溺毙,便是富有家也有这般行事的。偏们家相爷待小小姐,那真是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 她们都是当年跟着柳温氏的,称呼柳温氏为二小姐,呼柳明月便为小小姐。 闻妈妈是个沉稳的性子,便只一旁挟菜吃酒,暗暗打量何妈妈神色。 见何妈妈神色之间微有几分不耐烦,却仍是强抑着,只低低道:「毕姐姐这话却说的过了。无论怎样女孩儿,将来嫁了家,总要服侍公婆夫君,就算相爷再疼柳家小姐,哪里就能够护一辈子子呢?」 闻妈妈暗道:这是……打探小姐的终身了? 薛寒云与柳明月小定的事,已是相国府内公开的秘密,但是却并不曾对外昭告亲友。柳厚私心里是想待柳明月及笈之时,宴请亲友,顺便昭告天下。 那日夏家之事,只柳明月的贴身丫环夏惠及薛寒云知道,二都不曾外传,是以柳家众仆并不知这位夏太太的算盘。若是知道了,纵然她是柳明月的亲姨母,恐也会招来一顿嘲笑。 毕妈妈听得这话,便撇撇嘴,道:「反正们府上唯有小姐一位,相爷这么疼小姐,如果舍不得嫁出去还不容易啊?招位女婿回来就好啊!」 何妈妈听得此话心头一沉。 「这世上,哪有好家的男儿肯入赘的?况生下来的孩子都不能跟自己姓。」 她与温氏千算万算,只盘算着到时候让江北祖宅的温老爷子与温老夫迫着万氏去柳府说合,让柳明月嫁了过来,却不曾想到,万一柳相不舍得嫁女,直接招赘个女婿进门,也不是不可能。 偏偏温氏只得夏子清一子,如何肯? 待得毕温两位妈妈出了夏家门之后,何妈妈便腿脚飞快去向温氏禀报。温氏听得此意,也是一呆。 她的底牌不过就是亲姨母变作了婆婆,必然不会苛待儿媳,但是这世上,没婆婆岂不必有婆婆更不会受气? 况且柳相只有一女,他若说为了承嗣招婿进门,想来温家两老也说不出阻拦的话来罢? 夏温氏更添烦恼。 却说毕闻两位妈妈打着酒嗝从夏家出来,坐着马车一路往回走,想起何妈妈的话,皆有所感,回府之后便亲去向柳厚禀报。柳厚听得两位妈妈之言,并无多说,此后夏家婆子上门来,道夏温氏思念柳明月的紧,最近又生了病,身子不爽,想见见柳明月,皆被柳家管事阻止。 那管事只道:相爷亲自吩咐,小姐一年小二年大,如今也该是避闲的时候了。 温氏得婆子回禀,顿时气了个半死! 便是后来京中有家宴饮,邀请了柳明月,往常这些事也有夏温氏带着柳明月出入,但如今夏温氏哪怕与柳明月接了同一家的帖子,她心中想着柳家定然要派来接她陪柳明月出席,左等右等,却不见踪影。 哪知道到了主家一瞧,差点气炸了肺。 陪同着柳明月前来的,不是别,正是她家弟妇万氏。 万氏带着柳明月与温毓欣参宴。 万氏本就是四品郡守家的官夫,又出自书香门第,举止优雅从容,气度极好,况她又是榜眼的亲娘,柳相家的亲眷,如今京中家中有未曾婚配的儿女们的当家主母们有心择婿,见她陪同着柳明月来,焉能不欢迎? 更兼着柳相家的小姐与温家小姐皆未订亲,这些官家夫便有意无意的提起儿女婚配之事。 v第五十章 万氏也有心其中为儿子女儿择一门亲事,自然与这些官夫极力交好。但若有官夫打探柳明月之事,万氏便浅笑婉言:「说起来,这位舅母也真真失责。小姑奶奶过世这许多年,也未曾对月姐儿尽过什么心。不过这次前来,看到相爷对姐儿疼的如珠如宝,想来将来姐儿的亲事,相爷必定会亲自择佳婿,哪里轮得到插嘴呢?」 那些前来打探的官夫便悻悻住嘴,暗自思量着,柳相家的姐儿也快及笈了,不若回去让自家老爷朝里探听一下柳相的口风。 柳相家中虽养着个薛寒云,但薛寒云今年岁数也不小了,还不曾听到什么风声,况柳相又只有一女,若有婚配之意,恐早定了下来,现下还未有,也许柳相便没有此意呢。 京中从来不乏各种流言猜测,不等万氏相中媳妇与女婿,薛寒云宫中值守,却遇上了楚王。 楚王家中已有侧妃,如今却仍无正妃,说起来也算是单身。 他见了薛寒云便极为客气,起先也问些薛寒云学艺之事,问到后来,话音一转,便道:「怎的听说,柳相家的小姐如今也跟着罗老爷子学武?」 这事他原本是不知道的,但前日去昭阳姑妈府上,听得谢弘嚷嚷,左一个「小师姐」,右一个「小师姐」,他好奇心起,一问之下才知,这位小师姐不是别,正是柳相独女,算算柳家小姐的芳龄,不由心下一动。 薛寒云听得楚王无缘无故将话题扯到了柳明月身上,虽然极为自然,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一种本能的警惕,回话便敷衍许多。 楚王倒也不恼,亲昵的拍拍他的肩:「日后理应多亲近亲近。」一副笃定之意。 薛寒云当即头脑发麻,晚上轮值回去看到柳明月的笑脸,不知不觉间便带了些苦意。 柳明月浑然不知薛寒云的担忧,只偎柳厚身边一个劲儿的撒娇,又舀出白日赴宴得的表礼来一件一件展示给柳厚瞧。 家中库房里锁着不知多少好东西,偏她喜欢舀得来的玩意儿向柳相献宝。 温毓欣旁抿嘴偷笑,外面也有几分淑女模样的表妹,只要遇到柳相,便跟得了软骨病似的,粘腻的不行。 万氏宴罢之后,早回了京郊别业。 她为着避闲,小姑子已经过世,如今府上不过住着柳厚一个成年男子,她却不好住下来。只留女儿与柳明月作伴,二子近日却也是住相府,方便应酬。 旁未曾窥见薛寒云神色,柳相却一早瞧见,待打发了爱撒娇的小闺女,才将薛寒云叫进了书房。 因着楚王之语,结合近日朝堂的微妙变化,柳明月并不曾知道黑云压顶,但柳厚与薛寒云却深知其中之险。 圣上当初病卧龙榻,神智一度昏迷,太子监国,实质上是太子已经全权处理国家大事,许多臣下也已经做好了迎接新君上位的心理准备,坏就坏在……圣上他醒过来了。 醒过来还不算,还日趋转好,脸色渐渐红润,身体渐渐硬朗,整日在御花园转悠锻炼身体,偶尔太子拿国事来请教,都被他一顿哄赶,让太子自行作主,他现下在休养身体,凡事休要扰他。 一次两次,太子态度还是极为诚恳,只道自己经验不足,人又年轻,实在不能管理这么大的江山,圣上推辞的次数多了,太子请教的次数也渐渐的少了起来。 等到年初这届春闱之后,有些不长眼色的进士们拿只露了个面儿点了名次,在琼林宴上喝了两杯便走的圣上当离退休老干部相待,虽有尊重,但少了对当权者的敬畏,连宫中也暗地里有小道消息,只道这届进士皆是太子门生……圣上的脸色阴的能拧出水来了。 殿试之后,没被涮下来的皆是天子门生,何时又成了太子门生了? 因此近日圣上频繁传召楚王,以示恩宠,更是日日宿舍在楚王之母吴贵妃的望月殿里,更有大臣见得朝中风向有变,已与楚王私下交好。 听说近日圣上心血来潮,忽道楚王年已十八,尚未婚娶,要吴贵妃亲自挑个可心的儿媳妇。 况柳厚每日上朝,总有同僚前来探口风,要么想要聘媳,要么想要嫁女,无不围绕着家中一双小儿的婚事。 咸平二十五年的五月端午,原本假托养病的圣上却携手朝中重臣前往金明池观水戏,令得暗中准备了许久,要带着东宫众位娘娘登上观景楼亮相的太子殿下的算盘落空。 这半年间,太子妃娘娘身体渐渐好转,太子又大权再握,当初纳进门的三妇也已经侍奉过了,不过令沈琦叶颇为遗憾的是,那个她闺中曾经魂牵梦萦,又对她体贴有加的郎君如今根本无暇重述儿女私情,肉――体的交流虽然不断,感情交流却再无。 原来的吏部尚书崔正元已近花甲之年,这一两年之内身体一向不太好,司马策原在沈琦叶耳边许过,要将她阿爹沈传从吏部侍郎一职升到吏部尚书之位。 哪知道年初春闱,崔正元近不惑之年得的幺子崔善卿一举夺魁,做了状元郎,人逢喜事精神爽,常年病容的崔正元却渐渐走路有风,瞧着足足年轻了十岁,恐怕在这个位子上再干个十来年不成问题。 况崔正元一向不待见沈传,便是他的亲女进了东宫,也不曾改观对沈传的偏见,厌他钻营有术。沈传苦闷非常,暗恨崔正元年老一把还霸着位子不放,司马权监国期间,便将沈传平调去了户部任侍郎。 户部尚书胡裕已近古稀之年,是真正的老态龙钟,油滑之至。 户部在他手里油泼不进,便是司马策监国期间,数次想向户部伸手,都被他不软不硬挡了回来。恰户部一位侍郎丁忧,司马策才将沈传调进了户部。 胡裕的孙女又嫁进了吴贵妃的娘家,正是楚王的小舅母,司马策每思及此,心神难安。 而今立在金明池畔,司马策身旁东宫太子詹事颜致意有所指,小声嘀咕:「一群老不死的!」 v第五十一章 司马策斥他:「该罚!」目光转到今上及他身边围绕着的一众大臣,唇角便渐渐弯了起来。 颜致察颜观色,知道自己这句话是说对了。 放眼去瞧,今上身边围绕着的一众大臣无不是上了年纪,包括今上自己,全都老朽,而反观太子身边一众东宫辅官,俱是青壮盛年,精明强干之辈。 此情此景,心眼明亮的一众大小官员无不留心。 本朝的金明池乃是开国之初,天下平定,太祖马放南山,寂寞之余下令开凿水城,操练水军之用。当初动用了三万五千多名士兵凿池,金明池周约九里三十步,池西直径七里许的规模,能够容盛巨大的军事演习阵势。 但是历经数代,承平日久,又不禁平民百姓观看,水战渐演变成了水戏,早少了往日的箭拨弩张,代之而成的乃是全民欢庆的盛大节日。 一时里水戏开始,圣上亲手将一面锦旗交于军卒,那军卒手捧锦旗挂到水面终点长竿之上,鼓声渐急,两舟疾进,观者如潮,浪花飞溅到岸边游人身上,引来一浪惊呼欢呼之声,热闹非凡。 岸边惊呼一浪高过一浪,不止水戏争标,水上还有船上盛大的舞蹈,惊险的节目前「水秋千」。 顾名思义,水秋千乃是在疾行的画船之上安了秋千架,鼓乐声中,伎艺人在船速行走之时,荡起了秋千,且越荡越快,越荡越高,直把秋千荡至与秋千架持平,猛的脱开秋千绳,纵身飞向空中,在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他在碧天白云间灵巧的翻个筋斗,才如燕子穿梭一般钻入水面…… 不止围观百姓,便是朝中重臣及皇族众人,刚刚从水戏竞标的激烈紧张之中缓过神来,又被水秋千的伎艺人惊的提了一口气,无数目光紧盯着那波面,单等伎艺人从水里冒出头来,才欢呼一声,万人齐贺。 今上似对太子身边围绕着的众年轻官员毫无所觉,笑吟吟回头与柳厚寒喧:「今日这般热闹,柳相家的丫头可来观水戏?」 柳厚瞧着今上那双天威难测的眼,忙起身回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丫头皮的厉害,这般热闹怎能错过?今日小婿刚好轮休,一双人儿一大早便手拖手往金明池来了。」转头向着人山人海处去瞧,又念叨:「也不知道此刻在哪里……」一番慈父模样。 今上双目倏的一厉,很快又笑道:「小婿……柳相也太抠门了些,你家丫头几时成的亲朕却不知,难道是怕众人与你讨酒喝不成?」 众臣听了,神色各异,却都齐齐道贺。 柳厚苦笑:「陛下也知,臣下家中养着薛良幼子,这都养了多少年了。这孩子又无父无母,臣的丫头被臣惯的任性了些,却与这孩子相处极为融洽。去年夏天,林先生亲自上门为自己的爱徒保媒,臣想着左右是一家子,将来……这孩子的聘礼与闺女的嫁妆可都是一笔银子,不如两个人儿合作一口,这不是既省了嫁妆又省了聘礼么?于是就给俩人过了小定,还未曾昭告亲友呢。」 他这话音未完,今上与众臣便大笑起来。 今上手指柳厚,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堂堂右相,朕给你的年俸也不少,如何还会连女儿的嫁妆都备不起,想着如此俭省?真是丢了朕的脸了!」 户部尚书胡裕向来对银钱敏感,第一个拍手赞好:「这法子好,可大大的省了一笔银子!」 众人皆知胡裕很是抠门,对俭省一道尤其上心,禁不住都笑了起来。那些上个月向柳相探过口风的听到此语,有暗暗松了口气的,思忖着回家好向家中夫人交待,也有暗暗惋惜的,好好两个联姻的机会,生生给柳相弄没了。 若是将女儿嫁于别家,薛寒云再娶进一妇,岂不是又多了两门可靠的姻亲? 柳相独女已过了小定之事很快在观景楼上传开。随今上前来的吴贵妃心里先自不悦。近日,楚王向她提起柳相独女年已十四,明年便要及笈,若论起朝中权势,柳厚不可轻忽,他又是个爱女如痴的,若能娶得他的独女,便添了一大助力。 昨夜她稍稍向圣上吹了吹枕头风,想着今日之后,寻个好日子宣柳明月进宫相看,哪知道她这里还未开口,却原来那头柳明月已经过了小定了,真是好不凑巧。 况柳家女下定,若是无人知道,还可让今上直接下旨赐婚便是。不过小定,想来柳相与姓薛的那小子也不敢抗旨。可是今日偏柳厚那老狐狸还不等圣上开口,他已经将亲事昭告天下,保媒的又是当世大儒林清嘉,此人门下弟子不少,各个身负才学,身居要职。他本人却有名士之态,不慕权归不慕富贵,隐居京郊,众弟子前来拜见恩师,只须携几册书卷或者几坛子好酒便可,金珠银器多会被他掷出门去。 真正不好惹的人物! 便是同在观景楼的楚王听闻这消息,面色也沉了几分。 观景楼上算计不断,在人群之中的柳明月与薛寒云却兀自不知。 自初次在宫里碰上楚王特意与他攀谈,薛寒云便常自警惕,此后数次碰上楚王,他都是的十分客气疏离,但若是楚王谈起柳明月,则有意回避话题。 外界风雨,柳明月浑然不知。到得五月初一,薛寒云特意前来寻她,约她五月初四前往金明池看水戏。 柳明月既想着跟薛寒云同行,又想着不能冷落了温毓欣,极是苦恼,左思右想之下建议:「寒云哥哥,不如叫上罗师姐跟各位师兄,还有表姐与两位表兄一起,人多也热闹些。」 薛寒云点头应下,转身却与众师兄弟在罗家小校场好生「切磋」了一番,罗行之被他揍的几乎要爬不起来,躺在小校场道:「……薛师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啊……别找兄弟们出气啊……」 薛寒云面色一贯的孤冷寡寒:「小师妹说……邀请你们今年同去金明池观水戏。」 容庆一头栽倒在小校场上,说不出话来,被薛寒云揍的有些狠,只余一脸悲愤的表情。去不去他给个明话不就完了么?干嘛要施暴? 米飞气的捶地,「薛师兄你想跟小师妹单独游金明池就明说,何必揍的兄弟们一身是伤?」 「我说了不让你们去吗?」薛寒云傲然挺立,淡淡反问。 v第五十二章 罗善之是个和善的性子,搓着腰肋打圆场:「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去了小师妹定然开心,不过去归去,到时候会长眼色的,不会妨碍你们独处的……」 薛寒云这才满意,扔下一沓膏药翩然独去,徒留一众受伤的师兄弟们瘫倒在小校场咬牙暗恨—— 两位舅兄相对薛寒云的一众师兄弟来说,待遇要好太多。 东华酒楼之上一顿酒宴,气氛亲切而友好,末了薛寒云道出来意,端午柳明月有请。温家兄弟俩早从温毓欣嘴里听到这消息,并不惊诧。 不过他们从薛寒云嘴里还听到另一则消息:一众师兄弟知情识趣,决定那日在金明池西边会合之后便各自分头行动…… 温友思知情解意,当即表示:端午他们这做兄长的只一个温毓欣便要仔细保护,表妹便交托妹夫全权照料云云。 当下宾主尽欢。 柳明月并不知晓这些事,待得众人在金明池西边会面,打个招呼便各奔东西。众位师兄皆护着姐妹,没有姐妹的也跟着有姐妹的同行,便是温毓欣也跟着两位兄长往人群里挤,一眨眼,她身边便只剩了薛寒云一人。 就跟约好了似的,端的诡异。 薛寒云却牵起她的小手,神色自然,道:「金明池边人多,小心走散了,我牵着你走罢。」若是连生在此,恐一早瞧破,分明自家少爷四肢僵硬木讷,全身戒备,一副随时准备被拒绝接受打击的模样。 可惜柳明月此刻小脸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更不敢直视薛寒云那双深邃而专注的眸子,只悄悄将小手放进了他的大掌里。 本朝民风也算得开放,已经订过亲的男女及年轻夫妻牵着手上街的不是没有,但偏是这个人,自小等于一同长大,她视作兄长的人,忽然间被他牵着手一同走在繁华人群中……那种惊惶甜蜜又羞怯的感觉,就跟啃了个蜜渍青梅似的,甜里透着酸,酸里还有着难以忽略的甜,滋味难言。 薛寒云只觉手里握进一个细软嫩滑的手,心头一荡,不由浮上个念头:无怪书上都说女子肤如凝脂,连手也呼作柔荑,如今握着她的手,才知此言不虚。便更用力握住,生怕一会人群里被挤散了。又见她乖乖任由自己牵着,那张寡淡的脸上不由浮上个柔如春风的笑容来,一时引的旁边前来游玩的年轻少女少妇们脸红不已,他却浑然未觉,只管拉着她往金边池边走。 今日他将丫环小厮一概被他遣走,二人更像这京师里寻常百姓家的一双小儿女相约出门,既生怕熟人看见,又恨不得被熟人瞧见。 柳明月目光飘忽,只往四下去瞧,却不肯瞧薛寒云一眼,但他分明瞧见她一张脸儿通红,白玉一般的耳朵都已红透,显然窘迫已极,薛寒云面上笑意不由更盛,握着她的手恨不得不再松开。 走不多时,便到了人群拥挤之处,再往前便是金明池边。薛寒云学过武,护着她只管往人群里挤,五月天热,两人都已换了单衣,她被薛寒云搂在怀里,全身僵硬,都快要冒出汗来。只觉背后那具火热的胸膛似炭炉一般,灼的她后背直冒汗。 薛寒云温香软玉在怀,只有比她更热的道理。四面的人潮像洪水一般挤了过来,而薛寒云的怀里便是唯一安全的孤岛——许多年以后,柳明月回忆起这一刻,心里犹带甜意。 这个人这一生大约不会再像疼爱她,护着她一般护着别的女子了!这就够了! 他的怀里只有她一个,便好! 金明池里无论是戏水竞标还是画船歌舞,抑或荡人心魄的水秋千,她都全然不曾瞧在眼里,初时还有几分羞意,不敢去瞧他,后来趁着周围震耳的欢呼声,她偷偷抬头去瞧他,这一瞧之下却大怔。 薛寒云哪里是在瞧着金明池里的水秋千啊?他分明在凝目注视着她,眸子一眨不眨,目中柔波几乎要将人溺毙…… 柳明月顿时羞的低下了头,又猛然抬头:这个人,还在直勾勾的瞧着她! 她又羞又气,悄悄伸出小手来,在他肋下细肉处拧住,得意的扬头去瞧他:教你目灼灼似贼子般瞧人?! 薛寒云似毫无所觉一般,只无声瞧着她,周围的欢呼声仿佛在极远处响起,半点不能将他从这样美梦里惊醒。在千万人的拥挤欢呼声里,他的目光只牢牢锁住面前这张小脸,那樱红的唇,黑亮的眼,挺翘的鼻,还有脸上那明明羞怯却强逞着不肯示弱的小模样儿……恰他身后被一波人潮挤了过来,他又低着头,不防身随大流,朝前一动,唇便不偏不倚,落在了她光洁的额头…… 柳明月被挤的退了两步,复又被薛寒云拉进了怀里,她这才后知后觉涌上个念头:他……他亲我了亲我了…… ——捏在他腰间的小手什么时候松的,她自己都忘了。 远处观景楼上君臣齐欢,内宦与宫女们将一盘盘精致的点心,新鲜的水果端上台来,摆在皇族与朝臣面前的几上。 今上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 柳相之女既无法与楚王成婚,又不曾与朝中任何重臣联姻,只定了个薛寒云这样没有根基背景的少年,从另一方面看,也算是好事一桩。 况薛寒云乃是忠良之后,其父薛良带领全家举家殉国,只余这一丝血脉,便是皇帝,也不得不感念薛家忠直,配了柳相之女,这门亲事也相宜。 今日沈琦叶也陪同太子妃前来,同行的还有温青蓉与尹素蕊。 温青蓉一来便被接到了皇后处,她与皇后既是亲姑侄又是亲婆媳,比之太子妃尹素蕊,沈琦叶等人便要亲密许多。 吴贵妃见此,掩口而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比起太子妃来,皇后娘娘倒更疼爱温侧妃。」 这又是另一件令沈琦叶暗中非常恼火之事了。 v第五十三章 三个人同时进宫,原都是正五品的嫔,哪知道年后宫里便传下旨意来,晋升温青蓉为侧妃,而她与尹素蕊依旧是嫔。 很明显,这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如今她与尹素蕊见着温青蓉都要见礼。尹素蕊向来礼数周全,又一向只跟牢了太子妃,沈琦叶当初进东宫却是与太子有了私情,如今心里恼恨的厉害,又不能拿温青蓉怎么样。 皇后不动声色的还击:「太子妃聪慧明理,哪里是这等拈酸吃醋的人?只不过是青丫头向来在我身边长大,又是个小孩性子,素来喜欢撒娇,这才随意了一些。倒是我听说妹妹这些日子相了无数好姑娘,唯独相中了柳相家的丫头,还未提亲,先头我怎么听得前头传来消息,柳相家的丫头已经跟薛良之子过了小定了?」 吴贵妃本来心中便气恼,又被皇后当场踩了一脚,那面色便格外的不好看起来,只冷冷答道:「皇后娘娘听错了,柳相家丫头岁数太小,倒与钧儿不太相配。」 反是沈琦叶听到这话,神色已变,转头去瞧贴身宫女姚黄的脸。 姚黄轻轻摇头,在她耳边低语:「奴婢跟着主子一直在宫里,柳家小姐这事也是一概不知,这才听说了的。」 沈琦叶只觉惆怅不已,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观景楼上这般情形,皇后娘娘与吴贵妃为了柳明月的终身差点呛起来,金明池边一对人儿却浑然不知,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柳明月被薛寒云圈在怀里时间久些,只觉汗如雨下,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推着他便要往外挤出去。 彼时池中正有两名荡水秋千的艺伎人在空中荡来荡去,薛寒云索性护着柳明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被风一吹,柳明月只觉后背有了几分舒爽凉意。她试着从薛寒云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后者死死不肯放,只引的来往路人当这一对小情侣闹了别扭,皆抿嘴而笑。 「你放开!」柳明月低低喝道。 薛寒云却拉着她不肯放,一字一顿:「拉一辈子才好呢!」 柳明月被这句话轰的脑子发晕,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你原来想着跟谁拉一辈子手呢?」 「没别人!」 薛寒云拖着她便走,声音干脆果决。 没别人…… 没别人…… 「笨丫头,只有你一个!」 这一次,他走的步子更快了,就好像后面有什么紧追着他一般,偏他手里牵着柳明月,她又是女子,一惯走的小步,被这样牵着便有些跌跌撞撞。 可是纵然心慌气短,跌跌撞撞,柳明月面上的笑意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就好似一点墨汁在细白棉布上洇染开来,那种可视的速度,心底里可视的喜悦之情,眨眼便溢满了心怀。 原来,她辗转反侧,却是庸人自扰而已。 这个人……这个人……「寒云哥哥……」她小小声叫,又大大叫了一声:「寒云哥哥——」语声说不出的明媚飞扬。 薛寒云脚下一滞,声音有几分迟疑几分发虚:「做什么?」似生怕她追问些什么。 她从来随心所欲惯了的,从前藏着掖着,也每常被她嘲笑,若是教这小丫头知道他这样的心思,还不知道要被怎样的嘲笑呢。 但柳明月思绪早不在这些细枝节蔓之上,她的心里被喜悦甜蜜填满,叫住了他,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狠狠抱怨一句:「你走的好快,想摔死我啊?」强装出怒意的小脸霎时又被灿烂笑容代替。 这样的喜悦甜蜜,便是想装也装不了了。 「哦。」薛寒云应一句,便放慢了脚,他这样高大挺拨的个子,肩宽腿长,带着少年人特别的朝气,平日又龙行虎步惯了的,如今忽然要慢下步子来,与小姑娘的步子一致,只见局促笨拙,却又透着奇异的和谐。 要是给他那一众师兄弟们或者禁中的同僚们瞧见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不过此刻他的心思俱都不在旁人的眼光之上,而是尽量调整呼吸,放慢了脚步,尽力能踏出与柳明月一样的步伐来,只求能与她并肩而行。 柳相独女文定之事,不过是在本就混浊的朝堂之中投下去一粒石子,激起几圈涟漪,但真正的礁底,深且暗,并不能曝露在世人面前。 首先感觉到不同的是在宫里值守的薛寒云。 羽林郎这种群体,本身便是特权阶级子弟,又都是热血少年,未尝没有人家想过要与柳家攀亲,且本朝稍微开明些的家长在提亲之前,总会象征性的询问一下孩子的意见。 譬如:儿啊,给你娶某某家的小姐如何? v第五十四章 这些生于官宦权贵之家的子弟自小接受的便是精英教育,娶个有着雄厚背景,大笔嫁妆的妻子进门,且能有当朝丞相为老泰山,实在是一件极为划算的事情。最重要的还有,这位老泰山唯有此女,又爱女是出了名的,全部身家应该都会留给女儿。 况,柳相女儿样貌是真的不差,富贵娇妻,何乐而不为呢? 有几位羽林郎已经或多少的接受过了家中长辈的暗示,结果一场端午水戏下来,原本以为可以算是名义上的大舅哥……忽然成了情敌,且已经登堂入室有了名份,如何不恼? 端午之后,薛寒云接到了来自于同僚的好几场挑战,不过好在他身手不错,一次都未输,不但没被人教训,反倒在羽林郎中站稳了脚根,立了威信,再不敢教别人轻看。 回家去还可以躺在榻上不起身,装出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只道在禁中与人比试受了伤,连生是个机灵鬼,一早报到柳明月院里去了。 柳明月急的带着夏惠跑了来探伤,又催促下人去请程太医。 不过程太医的药但凡碰上薛寒云这样的病人,本来一贴下去可以消肿的,三五贴下去都不见效,他倒疼的比初诊还要严重,令得柳明月皱眉质疑程太医的医术。 老头子气的胡子一翘一翘,恨不得揍薛寒云一顿。 ——再好的太医碰上不肯配合治疗的病人,恐怕也没法体现医术的精妙之处。 这小子就为着让柳家丫头着急,居然使这招?! 老头子索性一步不离,住到了西跨院,面上一本正经:「丫头你也别急,我瞧着薛小子这病症不轻,我离了这里也不放心,索性照料到他好为止!」省得一点小病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柳明月亲眼看着程太医的药僮抓了药回来煎了,黑糊糊粘稠的药汁子整碗的灌下去,苦的薛寒云差点从榻上跳起来,在程太医了然的目光之下又缩了回去…… 这次程太医的药疗效非常显着,三碗药汁子下去,薛寒云就活蹦乱跳,在榻上躺不住了。 柳明月大赞:「程伯伯这次真是妙手回春!」 回到自己院子里,把整个脑袋埋进被褥间笑到发软……苦肉计哪有这么使的? 也不知道程伯伯在那药里加了几斤的黄莲,将寒云哥哥苦的脸色都发青了。 前世她进宫之后,司马策要使苦肉计,必是连着数日来她宫里,却又茶饭不思,只唉声叹气,历数自己艰难,又受了哪些大臣阻挠,最后吐露不得不纳哪位臣下之女的苦衷,但无论他纳多少女子,最爱的还是她一个云云…… 她那时候直肠直肚,只当这些苦衷全都是真的,含泪看着他又纳新人,但好在,每个月他去自己殿里的时间却是最多的。 偶尔半月不去,她夜半垂泪的时候,总会有内宦偷偷前来安慰她,表示相爷知道了定然会心疼。 过得两三日,司马策便会再来,比之前更加缠绵,更加甜蜜。 而她,也是一惯的既往不咎,只痴心慕着这男子。 那时候她似乎隐约听得,阿爹权倾朝野……再想起这件旧事,柳明月顿时心生不妙。 寒云哥哥这番苦肉计,不过是想博得她的关怀,但司马策当年那种情态,前世她可以痴痴傻傻只当他对自己是真的深爱,如今却在想,那是不是也是安抚阿爹的一种手段? 难道阿爹当年的权倾朝野,真正的原因却是为了护着她不在宫里受委屈? 这一世她再无知,也常旁敲侧击,却还不曾听到过阿爹能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又或者,阿爹权倾朝野是在承宗帝司马策继位,她进宫之后? 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又化作了满腔苦涩。 薛寒云的麻烦却还未完。 再次在禁中遇见楚王司马钧,这位年轻的皇子神色复杂,良久却依旧拍了拍他的肩,口气是说不出的熟稔:「几时轮休了与小王去喝一杯?」 被薛寒云婉拒,他也不恼,出乎意外的平易近人:「旁人总瞧着小王出身天家,哪里知道小王的苦?」 薛寒云被他这番话说的头皮发麻——一个想跟你倾诉心事的当朝皇子,且目前炙手可热,足以与当今太子抗衡,他哪里敢听? 轮休之后召来罗善之与罗行之,悄悄商议:「罗师妹是不是也应该订一门亲事了?」 罗瑞婷三月里已经及笈,却尚未订亲。 罗行之瞪他一眼:「谁不知道你已经与小师妹订亲了?就算你订亲了,也没必要非要将我妹妹往外推,恨不得她明儿嫁出去吧?横竖她已经好久没缠你了。」 能拿得起放得下,罗瑞婷这一点得了罗家人真传。 v第五十五章 薛寒云轻讽:「师母都无这种想法,我何至于?横竖罗师妹要是被吴贵妃相中,做了楚王正妃,你家正好多一个皇子靠山,多好的事啊?」 罗行之脸色骤变,罗善之失声道:「这个……不会吧?」 兄弟俩面面相窥,这个……还真有可能。 听说吴贵妃近来频频召三品往上的官员家的未婚女子进宫,容家米家贺家都不在三品之列,因此这三家的女孩儿反倒不用担心。但罗瑞婷的亲爹却是驻守边疆的二品武将,手握兵权,两位叔叔皆是武职重臣,各掌一方,况祖父罗老将军位居一品武职,虽不握兵权,到底背后有三个位高权重的儿子,罗瑞婷身为罗家三门唯一的嫡女,没道理没人关注。 当夜回去,罗行之罗善之便去面见了罗老爷子。 罗老爷子雷厉风行,不及罗大夫人提出合适的人选,他便悄悄派了人去寻贺家当家主母,贺绍思的亲娘。贺家很快请了官媒前来,第三日上,罗瑞婷便与贺绍思订了亲。 柳明月听到这喜信,当时就愣了。 距上次罗瑞婷要死要活痴恋薛寒云这才过去多久啊?她便与贺绍思订了亲。 柳明月去罗家的时候,见这位师姐焉头耷脑,全无少女的喜悦羞怯之意,几乎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哪知道却被罗瑞婷拖着在小校场好一顿苦练……这就是她同情罗瑞婷的结果。 苦练完了,见她几乎要瘫倒在校场,罗瑞婷笑的幸灾乐祸:「就你那点子小心眼,当我看不出来啊?自己甜蜜了,便来膈应人,以为全天下的夫妇都跟蜜里调油似的才能过日子?既然不能嫁薛师兄,嫁谁不是嫁呢?」 柳明月见她这般洒脱,便什么话也敢往外说了:「那你为何不嫁楚王?岂不比嫁贺师兄要富贵许多?」 罗瑞婷作势要揍她:「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地方呢?」 两人在小校场顿时打闹成一团。 自端午温毓欣回去陪万氏以后,这些日子柳明月到底寂寞许多。况现在罗瑞婷与贺绍思订亲,米飞的姐姐米妍也与一徐姓进士订了亲,容慧听说最近一直被容夫人带着出门,贺家双胞胎也亦然,她们这帮玩的好的姐妹们要么在家待嫁,要么在准备订亲的途中,连往日一个聚会也没得空办了。 柳明月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郊外别院去探望万氏与温毓欣。 她这里征求了柳厚的同意,又与薛寒云商讨他几时轮休,便可送她过去,还未定下日子,便接到东宫沈良媛的帖子,邀她前往东宫。 自沈琦叶进宫之后,她好像渐渐将这个人忘了似的,那些彻骨的恨意都被沈琦叶一个人带进了深宫,而这一世,她只是个明明白白的旁观者。 看着她再次重复上一世的命运,追随在司马策身边,只不过这一世她不能再躲在自己身后假作无辜,而要自己独自去争斗了。 对于这位「闺蜜」的东宫生活,她其实还是比较好奇的。 前来送贴子的是沈琦叶身边的姚黄,进宫这大半年,瞧着消瘦许多。 「沈姐姐……良媛可还好?」 姚黄苦笑一声:「柳小姐识得温小姐,也大致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连太子妃娘娘尚不会为难良嫒,偏这位温良娣……每每良媛见了她,必要行大礼……」 上次遇见未曾行大礼,当着东宫众人,沈琦叶便被温青蓉扇了个大嘴巴子。 温青蓉便是到太子与太子妃面前,也是振振有词:「妾这是教良媛懂点规矩。」 太子妃一向的柔弱,宫中琐事如今全由尹素蕊打理,她品级与沈琦哪同,如今也不过是个良媛,哪里肯说什么? 反是太子不忍,说了一句:「沈良媛不懂规矩,我瞧你也不见得懂规矩。」 温青蓉早看不惯司马策对旁的女子轻怜蜜爱,前一晚不过是司马策在沈琦叶殿里过夜,她借机发作而已。此刻却振振有词:「妾的规矩是皇后娘娘亲自教的,殿下这话难道是说皇后娘娘没有将妾教好规矩?」 司马策对自己的亲娘一向退让居多,闻言不觉头疼,连沈琦叶也顾不上护了,拂袖而去。 温青蓉更是得意洋洋。 沈琦叶挨了这顿掴,清醒不少,最近都缩在自己殿里不肯出来。哪知道昨晚司马策驾临,问起她一件事:「我记得叶儿与柳相家的千金关系很好?」 沈琦叶迟疑的点点头,不明白他是何意。况「叶儿」这称呼却是俩人初在一起的昵称,自进宫之后,他已许久不曾呼过。 「有时间你可请她来东宫坐坐。」 沈琦叶更奇怪了,茫然的抬头去瞧面前这张脸。 司马策眉头皱了起来,有几分不耐烦:「柳相的女婿是个人才……」 v第五十六章 沈琦叶悲从中来,面上却一丝不喜都不敢露出来,只乖顺道:「请人进东宫,妾没有这权利啊。」 便是沈母想要进东宫来探望她,也得提前向太子妃申请。 不想第二日,沈琦叶便接到太子手令,她以后可自由接柳明月进东宫来玩。 太子妃压根不曾阻拦,完全默认的态度。 柳明月虽然对这位「闺蜜」的消息非常乐于听,从旁人口里听到跟她身边贴身侍女口里听到的大不相同,后者更为翔实。 姚黄大约是憋久了,就算沈传夫人进宫,也不敢将实话告之,况柳明月如今面上与沈琦叶仍是亲如姐妹,这位一惯的憨呆傻,肠子直,柳相又是太子太傅,太子想拉笼薛寒云为己用,姚黄讲起来便不曾停过。 从沈琦叶进宫之后受的各种委屈,譬如被太子妃「那病胎子」各种挤兑,请安晚了,又或者去的少了,可是对东宫有意见?又或者每日只缩在自己殿里,与「旁的姐妹」不曾往来,不合群等等…… 这些话,偏还是对着前去探望太子妃的太子殿下讲出来的。 太子妃一脸忧心:「沈妹妹往日在宫外也不知怎样,可是自进了东宫,妾瞧着妹妹有时候神情郁郁,太子有空也要多去陪陪沈妹妹……」一脸宽厚大度之意。 司马策拍拍太子妃的手:「你好好养着,这些琐事也值得你劳心?」倒是夫妻相得。 温青蓉如何会放过这个打击沈琦叶的机会,立时掩口轻笑:「娘娘不知,沈妹妹往日在宫外,那是活泼的很,哪里像如今这般郁郁呢?想是不能出宫呼朋引伴,殿下又忙于政务,竟然不能常常陪伴她,这才引得她容颜消瘦……」 司马策婚前就将她钓到了手,许多事她竟由着司马策而行,只为着洞房夜那素绢上好看,才不曾做足全套。如今听得太子妃与温青蓉这寥寥几句,心里顿然疑惑了起来:她这般随便,当初可是只同他一个人…… 那脸色,立时便阴寒了几分。 他是个素性多疑的人,只是旁人平日察觉不出,沈琦叶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久,竟然慢慢的摸出了些他这性子。 当下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里。 尹素蕊端了药过来,尝了一口,亲手服侍太子妃韦氏喝药,柔声细语:「妹妹若是在殿中无聊,可来娘娘殿里,稍坐一二。娘娘长日无聊,还总希望妹妹能过来多坐坐呢。」 她这句话替太子妃说出来,既凸出了太子妃谦恭柔和的形象,又暗指沈琦叶不肯尽妾侍本分,不曾尽心服侍太子妃…… 姚黄口舌伶俐,引的柳明月时而蹙眉忧心,时而柔声安慰,又应下了明日便进东宫去开解沈琦叶,又令夏惠拿了对装的鼓鼓的荷包过来:「知你在东宫不缺这些东西,拿着顽吧,你寻常跟在姐姐身边也辛苦了。」 姚黄捏着手里鼓鼓的荷包,心中一酸,称谢而去。 她哪里不缺这些东西了。便是沈琦叶在东宫,如今都拮据。 旁人原都以为天家富贵,花团锦绣之地,却不知这富贵之地的艰难。沈传不过一侍郎,虽然将女儿送进了宫,但宫中打点的地方反比嫁入平常官宦之家要多几十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家如今唯有盼着沈琦叶的肚子争点气,每月往宫里偷偷送的银子便似流水一般,就这也不能换来沈琦叶在宫里的格外荣宠。 太子待她,不过比宫中寻常奉仪昭训之流亲近些罢了。 这些,都是不可言说之处。 隔了半年光景,柳明月再见沈琦叶,也觉诧异。 当初明媚淑婉的少女,这才进东宫没多久,虽然眉眼依旧精致,容颜依旧俏丽,却再无当初的莹润之色,反带着些暮气沉沉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要见她的原因,一向与之亲近,还是她作戏作惯了,此次纯以示弱博同情为主,眼角眉梢之间的疲累之意尽泄,若是她嫡亲姐妹,恐早为她心疼不已。 柳明月上前见了礼,便被她拉着手坐在塌上。触手冰凉,柳明月再打量她这殿里,布置的虽然富丽堂皇,瑞香袅袅,在近六月的天里,透着些不同于此季的清冷寒凉之意。也许是殿阁太过阔朗的缘故? 殿中侍立的宫人尽数退下,只余了沈琦叶与柳明月二人。 「姐姐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柳明月面上堆叠起忧心,握着沈琦叶的手追问。心内明镜一般,前世她便是这般的安慰开解着自己。世事难料,如今她做起这种事情来,竟然也渐渐的驾轻就熟。 沈琦叶握着她的手,泪水簌簌而下,却又露出个苦笑来:「我只是……有些想家。」 宫里的女人,只要入了这道门,想回娘家那是千难万难,除非位至妃位,还得圣宠,恐才有可能。沈琦叶如今还在东宫熬着,离妃位差的极远,近几年间她是别指望能够回家了。 柳明月开解她:「我是听说沈伯母有时候还能来宫里瞧瞧姐姐,姐姐也别太伤感了。好歹太子殿下乃是你的良人,殿下与你深情厚谊,只要夫妻和美,沈伯母也高兴,姐姐又遂了心愿,正应好好爱惜身子才是。」 沈琦叶暗恨:夫妻这词,这辈子她都不能跟司马策相称。司马策与韦氏那才叫夫妻,她不过是妾,妾而已。 v第五十七章 皇家的妾,连民间的妾都不如。 民间的妾哪怕得宠些,只要正妻不吭声,便没什么麻烦,可是皇家的妾要是太过得宠,又似太子如今受制与今上,凡事不敢轻举妄动的,到时候国法家法全兜头砸了下来,就算是正五品的良媛,日子也不会好过。 ――御史台那帮人闲来就爱东家鸡毛,西家蒜皮,连圣上多宠着吴贵妃,对楚王宠爱有加也要参合,更何况太子的私生活? 柳明月安慰沈琦叶一番,见她哭声稍遏,她心中不知为何,忽涌起淡淡悲伤。至她重生,从始至终,她都憎恶着沈琦叶,没办法原谅她。然而看到她落于如此境地,竟不觉报仇的快意,只觉悲哀。 她憎恶的是沈琦叶的为人心机,她一腔赤诚奉上,却换来百般算计,只为自己的算计,半点良知没有。可是如今瞧着她在东宫过的这般日子,就仿佛瞧见当年的自己初初进宫,司马策才登帝位……男女之情到得最后,抽身离步而去的总是男人,而放不下的却总是女人…… 这伤感不过一瞬,她重又起了话头与沈琦叶闲聊。 沈琦叶见得她依旧这般没心没肺,仿佛永远不会被生活的阴云侵袭,心中暗恨。其实沈琦叶不知道的是,前一世也是这样子。 沈父沈母巴不得她巴上柳相的女儿。不然凭她一介小小官员之女,如何同京中诸贵女打交道? 沈琦叶听从父母之命认识柳明月之后,越熟识越觉得老天不公。她自诩智计千条,终究敌不过出身。而柳明月按她的说法,蠢钝如猪,只知吃喝玩睡,柳相却对这唯一的女儿宠的无人不知,更请了舒大家悉心教导。 沈琦叶便是想让父母请舒大家来沈家教授她琴棋书画,并诸多女子礼仪规矩,也出不起那样贵的束。偏柳明月有一种天真娇憨的美,骄纵任性,任何礼仪也无法束缚她一般,再繁琐的礼仪在她做来,总带着些微微的漫不经心,偏是那种随意更添贵气。 她苦苦求而不得的,正是柳明月不当一回事,可随手轻抛的。 这一点,尤其令她痛恨! 后来眼见着柳明月视薛寒云如无物,泥足深陷,为情为爱几欲痴狂,又由她在旁挑唆,柳相终不得不将她送进宫。那时候沈琦叶虽憎恨她将来要与这样蠢钝的女子分宠,也坚信自己必能将她踩在泥泞里,永无翻身之地。 事实证明,沈琦叶做到了! 不过命运厚待柳明月,又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沈琦叶永不知,她是经历过了什么样的痛苦才蜕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沈琦叶只是疑惑数月不见,柳明月似乎聪明许多。 谈起薛寒云来,也不再满腔怨恨,而只是淡淡道:「婚事是阿爹作主。」其余不再多谈。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不曾相见的这半年时光里,难道柳明月与薛寒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从前她是不想薛寒云与柳明月在一起,柳相又添一助力。这也是其父沈传的意思。她自己单纯觉得,柳明月这样什么都不缺又蠢的女子,是应该嫁进一门规矩极大的人家,上头最好有两层婆婆压着,下面还有三五个刁蛮的小姑子挑刺,再让婆婆塞一屋子的通房妾室,生出一堆庶子庶女来,让她好好知道知道生活的厉害之处! ――话说沈传的后院就不怎么清静,姨娘通房,庶子庶女,她同样是沈传的唯一嫡女,若非自己努力争气,自小又知道讨沈传的好,如何能得其父另眼相看? 偏柳明月命好,便是如今订了亲,也是无父无母的忠良之后,又有祖荫在身,若是朝廷不能厚待薛寒云,定教一众文臣武将寒了心。 她将来不但没有婆婆小姑子的刁难,而且……连薛寒云也是柳相一手抚养长大,感激柳相高义,必会对柳明月如珠如宝。 想至此,沈琦叶更觉命运不公!—— 柳明月进了一趟宫,收获了两匹上用宫缎,四对内造宫花,一对金钗。 沈琦叶虽留了饭,但这些东西却是太子妃所赐。为此柳明月还亲去了太子妃殿中谢恩,甚至在太子妃殿里遇到太子,司马策当着众妻妾的面打趣的叫她「小师妹」,柳明月连呼不敢。 太子妃韦氏双十年华,容色憔悴,带着些病态,随意与柳明月寒喧,尹素蕊侍立在侧,衣着简素,穿着还比不上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只是她色若春晓,气若幽兰,容比西子,自有一番清水芙蓉的清新娇妍之态,引得柳明月偷瞧了好几眼。 司马策失笑,「小师妹你在偷瞧什么?」 柳明月大窘,老老实实回答:「臣女在瞧尹良媛娘娘。」在面前这一众人精面前,她撒谎还不如说实话。 司马策大笑:「你也觉得尹良媛美貌是不是?」 尹素蕊得司马策称赞,先自红了脸,另有一番别样的妩媚之态,连柳明月都瞧的呆住了。 ――这样美貌与心机并重的女子,她若是沈琦叶,定然前路一片茫然。 柳明月出了东宫,便瞧见薛寒云在外面等着,整个人立如标枪,双目牢牢盯着东宫,仿佛东宫是一头猛兽,他随时关注着这头猛兽什么时候把柳明月吐出来,若是吐不出来便有一场架好打。 柳明月见到他,几步便窜了过去,身后抱着宫缎的夏惠连连阻止,她已经一蹦三跳到得薛寒云面前。 「寒云哥哥……」 薛寒云见得她出来,凝重的神色终于松动,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在东宫可有什么事?」 v第五十八章 柳明月摇摇头,「不过是沈良媛在宫里无聊,便召了我去玩。还见到了太子跟太子妃,尹良媛真是漂亮……」她叽叽喳喳将今日事快速讲一遍,又指着连生牵着的薛寒云的马,心血来潮道:」寒云哥哥,我想骑马……」 薛寒云想起她上次讲的那个关于沈琦叶行凶于她之事,见她虽然这样故作高兴,但明亮的眸子里却藏着他看不懂的阴云,总觉得她不但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还很不开心,便也不曾驳她,扶了她上马,自己从连生手里接过缰绳慢慢牵着走。 柳明月上了马,骤然觉得薛寒云比她矮了许多,她高坐在马上,便有一种视觉上的优势,先时在太子妃正殿遇到司马策那种压抑的情绪便渐渐的缓解了,挥挥手指使夏惠连生等人:「你们自己先回去,我跟寒云哥哥去玩。」 连生注目替柳大小姐牵马坠蹬极为心甘情愿的薛寒云,连连叹息:「这还是未成亲呢,要是将来成了亲,也不知道大小姐如何欺压少爷呢。」 夏惠瞪他一眼:「横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操什么闲心?」率先爬上了马车。 薛寒云一路牵着柳明月慢慢往回赶,沿途看到各种小吃,柳明月便伸长了脖子张望,不住嗅着路边食物的香气,薛寒云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失笑,便将缰绳交到她手上,亲去买小吃。 柳明月一路骑着马儿,提着一长串零食,心情由阴转晴,看看天色还早,遂俯身低头下去,小声道:「寒云哥哥,不如我们去别院给表姐送些吃的可好?」 薛寒云便当街翻身上马,将她揽在怀里,感觉到她整个身子都僵直了,他却在她耳边吹气:「你若觉得不自在,我便仍旧下马牵着走?」城里往郊外若是牵着马儿走,恐怕一个时辰都不止。 柳明月面色微红,抬袖掩面,低低催促:「还不快走,满街的人都看着我们呢。」 薛寒云唇角微弯,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如箭般射了出去。 他骑术极精,此刻街上行人都不多,闻得马蹄之声便纷纷避让,不多时二人一骑便驶出了城外。 温家兄弟两同时考中,温友思例授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温友年却是入了翰林院学习,如今是庶吉士,还需要学习一年之后,再参加甄别考试,无论如何,万氏二子都留在了京城,她一时便也不准备回去。 更何况,这几日不断有媒人上门来向温友年与温毓欣提亲,万氏斟酌之间,还有几分拿不定主意。闻得丫环来报,薛寒云与柳明月前来,忙忙吩咐丫环去请温毓前来。 柳明月一路坐在薛寒云怀里,迎面暖风轻拂,背后又是一具滚烫的躯体,不多时便出了一身热汗,只盼着早点到别业。又想着不怪得平时罗瑞婷极喜欢骑马,原来迎风驰骋竟是这般快意,暗暗下定了主意回头要寻罗瑞婷来教自己骑马。 哪知道回头等她去求的时候,罗毓婷已经被罗大夫人拘在家里待嫁,此事未成,罗毓婷拧着她的脸儿取笑:「不若你等成亲之后,向薛师兄求教,相信他一定乐于教你这小笨蛋!」 柳明月将她的爪子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十分气愤:「就算现在也可以让他教,何苦等以后?」 后来她果然磨着薛寒云教她骑马,其中旖旎风景,自不必述,这却是后话。 此刻二人在别业门前下了马,柳明月手里拎着两包吃食,松栗糕,蜜饯果子,眉毛酥等等。薛寒云先下了马,又扶了她下马,她两手拿满了东西,上时容易此刻想要下却有些难度,恰正温友思今日休沐,闻听得两人前来,与温友年兄弟俩联袂而来,接过柳明月手里的东西,才帮她解了窘境。 一时里万氏及温毓欣见了柳明月,也极为高兴。温毓欣亲去拉她的手,不防抓了一手的糖浆……原是她吃了甜食粘在了手上,温毓欣举着一手的粘腻目瞪口呆,转头去瞧她娘万氏,一脸的疑惑。 万氏既决定了要将温毓欣嫁到京城,近日拘她拘的越发严谨,行动坐卧都有婆子丫环盯着,半点不敢出格。温毓欣只当旁人待嫁必也同她一般,哪知道柳明月待嫁,却越性过的比未曾文定之时还要潇洒,这位未来妹夫不但不曾管着她,还纵容她当街吃东西,提着满手的小吃来家……这哪里是待嫁的模样? 待得薛寒云与温家兄弟俩去前面书房,温毓欣与柳明月也被丫环服侍着净了手,这才在柳明月手背上拧了一把:「小丫头,你怎的这般无法无天?」半是含酸半羡慕。 万氏笑的温柔又无奈:「你妹妹命好,不但没有婆婆小姑子刁难,便是薛家公子也是极厚道的人,将来就算不在相国府住着,也必是单门独户的过日子,哪怕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管。」 柳明月搂着万氏的胳膊撒娇:「二舅母说什么呢?我才不要离开阿爹,我要天天陪着阿爹。」 她这位舅母素秉外柔内刚,最是通情达理。柳明月与她相处时间愈久,便愈加与她亲近。也许是她本身便是失母之人,有一次还曾傻傻在万氏面前道:「真是奇怪,虽然大姨母与我阿娘是嫡亲姐妹,我却觉得大姨母与我阿娘性子必定不同。反倒我总觉得二舅母倒与我阿娘很像……」 万氏当时便红了眼眶,摸着她的脑袋连叹:「你个傻孩子!」 待她走后又垂泪一回,温毓欣劝了许久才止了泪:「你哪里知道你小姑母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是性子温柔,却也最有主意,阿娘不及她聪慧,不及她许多……唯有一条,阿娘比她命好,能亲眼看着你们兄妹三人长大成人。她早早去了,却独独撇下月丫头一个……」 温毓欣无法,只得又劝:「阿娘既与小姑母这般好,又喜欢月丫头,索性将月丫头当亲生女儿疼不是一样的吗?我就当多了一个亲妹子……」 万氏遂破涕为笑。 此后柳明月再来,她果然待柳明月与温毓欣一般慈爱,有时候甚直比待温毓欣还要宠爱许多。温毓欣嘴上喊着不公,待柳明月却也是真心好,姐妹俩更是无话不谈。 柳明月人虽痴傻了些,到底经历过这许多事,渐渐已开了窍,能辨察这位二舅母与表姐竟是真的拿她当亲人看待,便也逐渐拿万氏当母亲般尊敬,不但敬她,还爱她,一腔恋母之情尽数撒到了万氏身上,犹似万氏幺女。 这里母女三人相亲,书房里温友思却向薛寒云告之一件事。 前些日子万氏收到温老爷子书信,交托她代夏家向柳厚提亲,欲将柳明月配与夏子清。 原来夏温氏写给温老爷子的信到得江北,温老爷子思及早逝的幺女,与温老太太商议许久,便写了这封信给万氏,只道薛寒云出自武将之家,将来定然要上战场,柳温氏既然已经过世,柳明月万万不能有闪失,柳厚也不知心中如何想,居然挑了这样一个女婿。 温老爷子不但给万氏下令,要她务必阻止这场亲事,还给柳厚也写了一封亲笔信要温友思转交。老爷子一定要将柳明月许配与夏家,就算夏子清将来官位不高,到底是读书人家,平安总有保障,强如嫁给一个在战场上拿命搏功名的人。 v第五十九章 万氏猜到这定然是夏温氏的主意,但薛寒云与柳明月如今已经小定,温友思与温友年高中,近日去了翰林院,已经请了探亲假要回乡祭祖,她要去见公婆,便很是为难。 温友思将这事讲明,薛寒云道:「我与月儿的事情,上次端午,柳伯伯已经向圣上讲过了,当时观景楼上皆是朝廷重臣,如何能反悔?况就算柳伯伯想反悔,我却也不肯的。你家那位姑表兄弟,凡事都听他娘的,将来又哪有担当护着月儿?我岂能容她嫁去夏家受委屈?」 温友思满腹疑虑:「旁的我不敢说,但听说小姑父对阿翁向来尊敬孝顺,这件事情总要老人家欢欢喜喜的好。我们这次回江北祖宅,就算能好好与老人家讲,但我听说表弟中了二甲,夏家在京城已经祭过祖了,大姑母要带着表弟回江北祖宅向阿翁请安,到时候大姑母要是再说几句话,阿翁怎么想就不知道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凭妹夫的人才,不如你也请了假,去向阿婆阿翁请安算了?到时候,就凭阿翁的眼光,怎么样也不会弃你而选表弟的吧?」 万氏开明,温友思与温友年便都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习惯,见到夏子清这样事事听从其母吩咐的男儿,压根儿没办法喜欢起来。虽与夏子清乃是血清,却不亲近,反与薛寒云脾性相投,三个相处极为融洽。 薛寒云想到近日朝中局势,楚王与太子愈加的针锋相对,圣上大多时候宿于吴贵妃殿中,仍常召了楚王进宫,令得朝中一干官员分派而立,除了忠心的帝党之外,有些选择楚王有些选择了太子,余者便做了骑墙派,两面观望徘徊。 楚王三不五时与他在禁中偶遇,总是一副亲近的样子。而今日太子良媛却召了柳明月进宫,分明有拉拢之意。柳相虽然身为太子太傅,但他是帝党一派,太子时时向他请教,外人皆说柳相公正廉明,忠心耿耿,薛寒云却知,如今局势,便是柳相也有些摸不透圣上之意。 程太医私下曾偷偷透露过,圣上如今虽然瞧着康复了,但实际这次生病,底子都坏掉了,若好生将养,十来年也不是不可能。可惜圣上自康复之后,起先还能耐下性子做个甩手掌柜,不理朝政,凡事全推了给太子处理,但时日一长,心中郁郁,看太子便各种不顺眼,又疑惑太子想着架空了他,好自己掌权,如今已是又开始临朝,反将太子处理的许多事情压了下来。 太子虽自小得今上教养,但是父子两个的想法截然不同。今上仁慈,处理起国事来手腕圆缓,但太子初掌大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行事尤其雷厉风行,今上不再后宫养病,重返前朝之后,已经好几次斥责太子暴戾刚烈,不懂治国之道了。 便是身为太子太傅的柳相,夹在这父子二人之间,也颇为难。 将太子教的太好,有篡位之嫌。教的扶不上墙,他自己便要背个无能的罪名……左右都是错,极难抉择。 如今太子与楚王都有意拉他下水。只要薛寒云站了队表明态度,相信就算柳相不表态,众人也会猜他更中意哪一位继位…… 「我回去与柳伯伯商量一下,再做答复。」 薛寒云暗道:如今这种局势,还不如他暂且避一避,也好让柳伯伯能够保持中立。心中已经笃定,柳相必定会答应他前往江北—— 柳相看到岳父的亲笔信,又听得薛寒云建议,直觉可行,不加考虑便应了下来。 京城往江北,水路半月有余,旱路则要一月。万氏他们来时走旱路,回时因人数众多,柳厚作主包了一艘船前往江北。 温氏多年不曾回娘家,如今带着儿子回去,原本是一件喜事,只是同行的俩亲侄子都中了,且温友思高中榜眼,无形之中便将夏子清的风头抢去了一大半,她心中便尤为不喜。 又她在京中这么多年,自柳明月的亲娘小温氏过世之后,她对这位外甥女多有看顾,如今她竟然与自己不甚亲近,而与素未谋面的万氏亲如母女,温氏心中更是吃味,多时便在船舱卧房之内独坐,不肯与万氏母女及柳明月团聚一处。 柳明月如今虽然在慢慢开窍,可是到底不太明白许多人情世故,又乏人教导。舒大家也只教导她些才艺,个中勾心斗角也并不曾教会给她,反是万氏,见她有几分懵懵懂懂,索性将自己多年心得倾囊而授,从妻妾相争的宅斗术到与人相处的眉眼高低,各种人之间的交际手腕及招数一一讲明,直让柳明月有种霍然开朗之感。 不过半月功夫,柳明月的内心已算得脱胎换骨。 她从前万事不理,如今心有疑惑,便要向万氏请教,将自己前世经历当作旁人的故事来讲给万氏听,只不过中间人物身份等改头换面,但细节却不曾变。 万氏想了一想,委婉道:「有一种人,原就其心不正,见不得旁人比她好。心正的人,哪怕再身处逆境,一样心存善念,其心原就不正的人,哪怕身处高位也有可怨尤之处,若是一时处于劣势,恐心中万般算计,轻则损人清名钱财或者坏人姻缘,重者害人性命也是有的。这种是若是一朝得势,手上染血都平常。」 柳明月心中默默思忖一回,原来沈琦叶前世那般对她,司马策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来源于她的内心。 她与自己虽然做了多年姐妹,恐怕心中无有一刻不是痛苦的。也许早被嫉妒蒙蔽了她的双眼,活着的每一刻都宛若身处地狱,反观自己。除了在冷宫的那段日子及死时的惨烈,其余时候视一切虚幻如真实,傻乎乎的活着,内心的幸福感几乎填满了她的一生。 回头来看,谁更幸福,几乎不言而喻。 再看今生,她当初攀附上司马策,恐怕是宫中内外早已传遍,太子妃体弱卧床,有不治之症,大有问鼎太子妃之望,这才不顾一切投身下去。 哪知道她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哪里能够逃得开司马策有意编织的情网,到得最后便意乱情迷,昏招频出不断。 她进东宫之前便视太子妃如活死人,只当这样的太子妃再无巴结的必要,尹素蕊惹她忌惮,她心中未尝不曾嘲笑尹素蕊的愚蠢。 东宫两位主子,她只当太子妃命不久矣,要讨好自然只能讨太子殿下的欢心。 况她从前只当太子对她情深意重,哪知道比较之下大失所望,原来她不过是太子众多女人之中的一个,既不是最美的一个也不是最得宠的那一位……灰心丧志之下,士气已到最低迷之时。 又遇上温青蓉这样酷烈的对头,简直是进了死胡同。 温青蓉其人,身份背景都足以教她强横,从小养成的性子,看谁不顺眼,哪怕此人趴在地上替她提鞋,都会遭她厌弃。连姚黄也偷偷与柳明月诉苦:「良娣此人生成的虎狼之性,哪里是想讨好就能讨好得了的?」 柳明月如今方明白,除非沈琦叶不是司马策的女人,此生再无与温青蓉抢男人的可能,她再巴结此女,也许能得温青蓉一点好脸色,此时巴结却比不巴结还要难堪。 不巴结,好歹还能留一二分尊严。 这便是万氏分析,沈琦叶身处劣势,尚有几分理智之处。 v第六十章 长河落日,舟行千里,在缓缓前行的商船上,柳明月终于可以将前世恩怨情仇放下,轻松向前。 那些许久以来困绕她的人与事,此后与她毫无瓜葛,各走其路,福祸自担。 她视万氏如母,况万氏视她如女,此前并无机会这般将妇人之术细细摊开来讲,如今被困在船舱之中,又无夏温氏前来打搅,万氏更是悉心教导。 离开京城之前,已有一冯姓官家向温毓欣提亲,万氏有意答应,只道丈夫在云乡任职,此事须得他同意。听说地冯家已派人启程往云乡而去,而万氏早已修书一封,将自己打探得冯家之事尽数向丈夫讲明。 如今眼瞧着温毓欣与柳明月都做待嫁之身,她便有意引导两女多知道些妇人中阴私之事。 这也是万氏真心疼柳明月之故,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柳明月学到兴起,在船舱里遇上与众表兄同行薛寒云,眼神怪异的连温友年这样跳脱的人也感觉到了诡异之处――完全跟屠夫瞧见了砧板上的待宰羔羊一般的眼神。 他回头看看薛寒云的体格……与羔羊完全两样啊! 温毓欣在旁掩嘴偷笑,猜这丫头是想将自己亲娘所授那些驭夫之术尽数用在薛寒云身上吧?内心不由小小的同情了一下这位薛公子。 船行一十七日,除了每日饭点,温氏与她们尚有几句寒喧,其余时间温氏便窝在自家舱房闭门不出。 到得第十八日终于靠岸,岸边前来接人的乃是柳明月大舅温时的长子温友政,年约二十七八,模样平常,瞧着极是和气。 家下仆人将行李搬上马车,万氏与温氏上了一辆马车,温毓欣与柳明月姐妹俩上了另一辆马车,其余众男几人分坐两辆马车,往慈安镇而去。 江北温家,世居慈安镇。 镇上以温家人居多,柳明月外祖父其实是温家嫡支长三房。温家嫡支三房占地面积阔大,长房居于主院,长二房长三房皆居于主院两旁相连的大宅,虽然当年的温老太爷过世之后三房已分家,便是宅子虽是祖宅,事实上也只是连在一起,却是各有出入的大门,自成一宅。 其余温家旁枝则在周围自建宅子,依附于嫡支而居,愈往外围房屋愈是狭小,家境也愈加贫寒。 温家世代出读书人,在江北算是大户人家,况嫡长房二房三房皆有人为官。原来的温老爷子三兄弟皆曾出仕,柳明月外祖父当年官至正三品的御史大夫,铁口钢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朝臣,后来温老太爷过世之后,他便一直丁忧在家,之后未曾谋起复,朝上少了他这样耿介的官员,不知道多少官员长松了口气。 长房大老爷则一生不曾出仕,只在父母膝前尽孝,又是一族之长。二老爷子为人却与温三老爷大有不同,为人圆滑世故,当年官至四品郡守,最后却丢官归家。 关于二老爷丢官归家的原因,长二房归结于温三老爷子得罪了位高权重者,带累了兄长被罢官,而长三房却认为是二老爷子当年为官不够清廉,二房三房多年这此事争执不下,两位老爷子反目成仇。 二老爷深恨三老爷,三老爷子却鄙视二老爷子为官品性,不堪为兄。 当年二老爷归家,还与温三老爷子,即柳明月的外祖父在祭祖之时大吵一架,兄弟俩互不相让,后来反目成仇,两房遂成水火之势,再不相容。 因此长二房与长三房两家虽然中间只隔着长房大院,相距不远,但这些年除了祭祖之时还可见一面之外,平日两房人相遇,皆视对方如空气,老死不相往来。 温毓欣虽在老宅生活时间不久,可是如今距老宅渐近,她便向柳明月提点一二,省得柳明月不知就里,惹出麻烦。 还未到祖宅,柳明月便内心惴惴。 听温毓欣的描述,自家外祖父当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想来极为固执。但听说这位老人对幺女,便是柳明月亲娘小温氏极为疼爱,其余二子一女皆不及也,她心中又暗自祈祷:希望外祖父爱屋及乌,对她也能像待她阿娘一般宽纵便好。 待得柳明月到得柳家长三房院里,亲自去了正院拜见了外祖父,只觉老人家除了胡子浓密了些,脸上表情呆板了一些,嗓门洪亮了些,也没有那么可怕。 温毓欣却心头打鼓,见柳明月全然无惧的盯着祖父瞧,又见祖父极是纳罕的露出个可称之为慈爱的笑容来,顿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温老爷子甚直还解了自己腰间一块金累丝嵌宝石春水白玉佩当作见面礼。 柳明月接了那块玉佩,却见得温老爷子神情明显有些微波动,她这大半年大概是观察薛寒云的面部表情太过细致,对着温老爷子那张面无更让脸,居然也让她瞧出了一二分变化来。 夏子清与薛寒云上前见礼,老爷子也只各赏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便是温友思温友年也各是一套文房四宝,得了老爷子一声赞扬,听说这已是极为难得了—— 柳明月得了这样一个见面礼,温毓欣却只是两对小金锞子,大约是温老爷子回头一瞧,来的少男少女们,独温毓欣没有东西,这才让贴身老仆另拿的。 她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拿着玉佩与一众表兄表姐及薛寒云出了温老爷子的正院,便神色尴尬瞧着温毓欣。温毓欣笑着捏了把她粉润的脸蛋:「傻丫头,想什么呢?我们兄弟姐妹生下来,嫡出的各有一块祖父赏的玉佩……」只不过,不及这块玉佩珍贵。 柳明月听了此语,才放心将玉佩收了起来,往后院去见温老夫人及大舅母。听说今日长房有事来请,她大舅温时此刻还在族中未回。 到得内堂,但见夏温氏偎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而万氏却与另一位富态的中年妇人在老妇下首坐着,她便猜测这老妇乃是她外祖母。 v第六十一章 温母自这些少年男女进得内堂,她起先揽着夏温氏的手也松开了,双目直往这些少年男女身上打转,眼眶儿已经有些红了。 待得众人行过礼之后,她边向着两个女孩儿招招手,令她们上前,一边拉着一个,但目光却大多在柳明月身上,瞧着她,目中泪水簌簌而流,嘴唇哆嗦几下,见得那张眉眼颇似幺女的小脸,一把将柳明月揽在怀里,放声大哭…… 柳明月早不记得其母,只是被老人发自肺腑的悲意感染,不觉间亦滴下泪来,还是旁边二媳一女苦苦相劝,温母方才止了哭声,一手拉着一个孙女儿,又指着温时的妻子林氏道:「这是你大舅母。」 温毓欣与柳明月各向林氏行了一礼,林氏将腕上一对极品羊脂玉镯除下,顺手便套到了柳明月腕上:「舅母这双镯子当年还是出嫁的时候我娘给的,虽然成色不咋样,好歹是传下来的,月丫头可别嫌弃。」 柳明月注目去瞧,这玉镯成色分明极好极为难得,这位大舅母纯属自谦,慌的她连忙要往下扯:「这般贵重的东西,月儿万不敢受,还望大舅母收回。」 温母笑道:「你大舅母好东西还多着呢,月儿千万别推,赶明儿多去几回她房里,她又极喜欢女孩儿,保不齐哄的她高兴了,还有好东西给你呢。」 万氏也在一旁凑趣,柳明月只得收了,又再次郑重道谢。 温母与林氏瞧着,她小小年纪,礼数竟然一点不错,人又生的好,笑容甜美,竟然是越瞧越爱。温母拉了她在怀里,心里一时里甜来一时里酸,思及幼女,忙又转头去拭泪,众人皆作不曾瞧见老太太伤感之意,只拿别话来逗趣,才让她又露出欢容来。 其余少年见过了温母与林氏,各得了见面礼,便被温友政带着去前院。 反是两个女孩儿,被温母拉着一边坐了一个,连夏温氏也靠后了。 夏温氏坐在林氏身旁,酸溜溜道:「阿娘见到月丫头,眼里便连我家清哥儿也瞧不见了,偏心真是偏的厉害。」 她自小到大总觉母亲待自己不公,对幼妹更为疼爱,如今柳明月来了,夏子清也是初次来到外祖家,其待遇却天壤之别。 温母听到她这话,只有心内暗自叹息一声:原以为这个女儿嫁出去这许多年,定然已经有了长进,哪知道连这件小事还要计较。 温氏这话又勾起了温母内心悲戚,不及林氏与万氏转圜,温母已啐了一口:「清哥儿父母双全,又有你这般替他筹谋周全的阿娘,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过是想到月丫头小小年纪丧母,心里怜你妹妹这点子骨血,便是欣丫头都不曾同妹妹计较,你一个做姨母的,有何可计较的?」 温氏多年不曾见回娘家,如今被她这样当面啐了一口,又当着小辈与弟妹,当下面上便挂不住,眼圈都红了,抬头又瞧见柳明月的贴身大丫环手里捧着的玉佩极为眼熟,细一分辨,竟然是温老爷子贴身几十年的老物件儿,更觉悲郁。 「阿爹的玉佩怎的在那丫头的手里?」 温母去瞧时,又禁不住泪湿眼眶。「当年你妹妹年纪小时,数次缠着你阿爹,想要这块玉佩,结果你阿爹未曾答应,如今你阿爹将这块玉佩给了月丫头,就当补偿了当年那点子遗憾,难道这么件东西你也要争不成?」 柳明月方知,原来这块玉佩,还有这样一段渊缘。 晚间温时回来,林氏吩咐厨房置办宴席,为众人接风洗尘,席间温老爷子与温老夫人见得薛寒云人品尤其出色,又稳重可靠,与尚带一丝稚气,凡事唯母命是从的夏子清两相比较,高下立分,温母当下便犹疑了起来。 知女莫若母,若说多年未见,温氏信里言词恳恳,多是对柳明月的拳拳关怀之意,但今日初见,温母便直觉柳明月对这位大姨母并不亲近,反不及待万氏亲近。 柳明月与温氏多年在京相处,小丫头尚不能与温氏亲近,温母从来不相信,自己的长女会是以德抱怨的人。 待得宴散,万氏便去侍候温母,林氏早为来客准备了房间。 夏温氏嫁的早,她未嫁前的院子如今住着温时的长子温友政一家子,一妻一妾二子。 温时只有二子是嫡出,次子温友昌二十四岁,却至今不肯成亲,只成年累月在外游学,这会儿都不知到了何处,上次接到他的信还是半年前。温时倒还有一个庶女温毓琼,乃是妾氏洪氏所生,一直被林氏带在身边教养,现年一十三岁,规矩礼数半步不错,可惜柳明月散漫惯了,打心里没办法喜欢这位小表妹,也只在席间寒喧一二。 温毓琼住在林氏院子旁边的小跨院,哪怕她是长房的唯一女儿,柳温氏未嫁前的大院子空着,也未曾获准搬进去住。 因此林氏为夏温氏另备了客院。夏温氏又不放心夏子清住在外院,夏家便同住一院。林氏贴心,便安排了柳明月住在柳温时未嫁前的院子里,柳明月独自一人住了一个大院子,她又嫌寂寞,拉了温毓欣过去陪同。 温毓欣自小到大一直跟着温昀在任上,来老宅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也是一直同父母一个院子,能够脱离万氏的视线,与柳明月同住一处,自然万分乐意。 温友思兄弟俩便陪同薛寒云住在外院。 林氏安排妥当,万氏见无事能令她操心,便扶着温母回房,又亲手服侍她洗漱,温母推辞,只淡淡道:「你这一路辛苦了,叫你来只是想问问,柳厚对月丫头的婚事,做何打算?」 万氏心头打鼓,只当她这位婆母今日要责她办事不力,满面愧意道:「阿娘息怒,妹夫确实已经收到了信,只是……只是媳妇瞧着,月丫头并不适合在夏家生活……」 她偷偷抬眼去瞧温母神色,温母依旧神色淡淡,却道:「自古婚嫁,哪里有适合不适合的?只有适应一说,哪个女子嫁入婆家,不是得适应婆家的生活?」显见得是不悦了。 万氏壮着胆子辩解:「阿娘未曾见过妹夫宠爱月丫头的神色,他又位高权重,哪里能容得女儿受一丝丝委屈?两家即使结了亲,万一将来大姐要教导媳妇……被妹夫知道了,两家要是生了嫌隙该如何?」 夏温氏那样的性子,不管多亲的外甥女进了门当儿媳,哪里会不受委屈? 当着温氏亲娘,万氏自然不好说温氏的坏话,可是总该教温母知道知道柳相对这独女的情份。 v第六十二章 温母似有不信:「……月丫头不过是个女孩子啊……」哪有女孩子出嫁了不受委屈的? 万氏苦笑:「阿娘未曾亲眼瞧见过妹夫如何疼爱月丫头的,儿媳冷眼瞧着,连朝中大事都及不上月丫头的事情,这女儿便似他的眼珠子似的,便是儿子也没这般宠法的。当年……妹妹过世,儿媳曾亲往京城奔丧,想来阿娘也听过,那些日子月丫头都是在妹夫怀里睡着的。我们原都当这只是因为妹妹一时之丧,哪知今年我住在柳家别院,从老仆嘴里才听说,月丫头几乎就是在妹夫膝上坐着长大的……」 温母沉默。 万氏见她似意动,忙又往里添柴:「阿娘不知,夏姐夫家中姬妾成群,后院庶子庶女不知道有多少。但儿媳却听得柳家老仆曾说,柳妹夫当年房里只有妹妹一个妇人,连个通房丫头也无,不然岂止只有月丫头这点子骨血?柳妹夫自己尚不肯移情,妹妹过世这许多年,他位高权重,想续娶什么样的名门闺秀不成?家中又无嫡子,唯有一名嫡女,也碍不着什么事,何苦苦熬?说到底,不过是怕月丫头受委屈而已。又哪里肯让女儿嫁进这样人家?」 言下未尽之意乃是:夏子清唯母之命是从,将来恐怕又是夏监丞第二,柳相岂能想不到这点? 温母并未因着万氏这些委婉的话而动怒,只疲累的挥挥手,「你且回去歇息罢,容我再想想。」 万氏悄悄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柳明月却不知万氏今晚为着扞卫她的幸福而努力游说过温母,第二日早起梳洗,温母的贴身丫头绿俏便送来了两套头面,一套纯银头面,一套珍珠头面,皆是适合少女戴的。 她吩咐夏惠将那套珍珠头面替她戴起来,温毓欣便戴了那套纯银头面,一对女孩儿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温母房里请安—— 温家三房孙子辈高中,回乡祭祖,又因三房外孙女,相国府独女及相爷养子同行,另有外孙夏子清同中进士,三房一时风光无两。 温昀在云乡任郡守,二子高中祭祖便由温时带领,温三老子万事撒开手,只跟着温大老爷子身边转悠,被温二老爷子一顿嘲讽。 「不过就是出了几个会读书的崽子,有何可得意之处?用得着将你那张脸在阿兄面前晃的人头晕?就算会读书,将来也得会做官,这会显摆什么?」 温大老爷子本来为多年兄弟失和而伤神不已,只是自好几年前老二老三大打一架之后,多年以来老兄弟俩都禀承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理念,无论嘴皮子官司打的多激烈,再无肢体冲突。今日气氛这般良好,他也懒的再管,装聋作哑,只当未听见。 「你要会做官,就不会被罢官了,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罢!」温三老爷子本来面色便生的黑些,经过温二老爷子的刺激,更显黝黑。 温二老爷子跳起来捋袖子:「你这种连做人都不会,眼里没有大小的,还配提做官?今儿先让我教训教训再说!」 底下一排静默的小辈,分别是时字辈友字辈,皆垂头而立。 早些年二老爷子挽袖子,三老爷子也跳起来挽袖子,下面小辈还会扑上去拦着,二房三房当着自己的亲爹,为了以示没有站错队,还会攻击一番对方的短处,比如旧年有过什么不好听的传闻什么的。不过这种事情做多了,每年的祭祖乱纷纷一团,都快赶上镇子上集日的热闹了。 但今年温家三房高中两名进士,其中一名还是榜眼,这实在是阖族荣耀,温友思温友年兄弟俩自觉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再跟着祖父胡闹,传出去极不好听,万一传到了御史耳中,实不是什么好消息,便一径沉默。 温时审时度势,他又不是个爆炭性子,早厌了二房与三房多年积怨,也只袖手旁观。 二房子侄后辈也有读书的,也有不顾二老爷子严令经商的,举人倒有两名,还是三老爷子嫡孙,但是进士还未有一人,想到以后还要与三房攀上关系,若能得三房提携,自然前程无量。 榜眼温友思自不必说,身为同族兄弟,血脉关系又这般亲,还有温时这位四品郡守,两房若真交好,真要求到他们门上,想来他们父子俩也没办法推脱。 更何况,三房身后还有一位贵婿,如今贵为相国,何苦又要得罪这一位? 因此眼瞧着二老爷子如往常一般见到三老爷子跳起来,二房一门子孙辈却无一人出头嚷嚷,便形成了如今这般诡异的局面。 温二老爷子挽袖子半日,温三老爷子也跳起来应战,老兄弟二人隔着五步远叫骂咆哮,都等着子孙辈扑上前来添此架火,最后在大老爷子的横眉怒目之中悻悻而归,结果换来一室装聋作哑,老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僵在了那里。 温大老爷子见得再不给俩兄弟一把梯子,他们这两张老脸快没地儿放了,遂咳嗽一声:「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怕把肝气出毛病来?还当着祖宗牌位跟兄弟子侄辈儿,也不怕丢脸?」 今日祭祖乃是大事,除了嫡长房,还有温家旁支前来,与温老爷子一辈的也有两三位,其余便是子侄辈,他们本来便不是嫡支,只是依附嫡支而居,家境又平常,这种大日子也只是前来应应景而已,哪里敢在两位嫡长房老爷子发火的时候劝阻? 如今听得族长口风,有意给两兄弟搭梯子,连忙上前去,各有人挽了温二老爷子与温三老爷子:「二哥三哥这是急等喝酒,大哥快吩咐摆酒庆贺吧?!我们都等不急喝思哥儿年哥儿这顿喜酒了……」 温二老爷子与温三老爷子互瞪了一眼,才追随在温大老爷子身后往祠堂外面而行。 温家祠堂便建在长房大院,占了整整一个院子,阔朗肃穆,平时唯有老仆打扫,逢年过节或者遇上喜事,方热闹一番。 长房大院今日早摆了酒,宴请族中众人。后院,则是各房女眷们齐聚。 温母带着夏温氏及二媳三名孙女儿前来,温家其余眷属对温毓欣依稀有些印象,她随父在外多年,偶尔回乡,四品高官家的嫡长女,在温氏一族之中身份也极高,遂引的长辈们夸了又夸,阖族同辈姐妹纷纷上前道喜。 今日宴席乃是为了庆贺她两位兄长高中,自然也要贺她。 有了高官之父,前途光明的两位兄长,将来她的婚途比之族中所有姐妹都要高出太多,怎不令人艳羡? v第六十三章 另一位,便是三房的外孙女儿柳明月,这位柳相的独女。 众人只道她从京里来,又是权贵之家高门宦女,定然难以亲近,便也只是客气问好。长房二房的太太奶奶们见她容貌生的极好,偏打扮与欣姐儿一般,在三老太太的指点之下与长辈行礼,各人出手俱都十分大方,不多时便收了许多表礼。 偏她笑容甜美,又极知礼,只引的温氏长房二房太太奶奶们都交口称赞。 座中唯有夏温氏,她夫君虽是六品国子监丞,但是身居京中,比任职地方的又高出半级,况国子监是个清贵地儿,她在京中应酬多年,又极有官夫人的气派,便有几分瞧不上江北这些同辈奶奶们,因此别人问起京中事来,也只是矜贵的吐露一二,完全没有长聊的打算。 反是柳明月,先时温氏族中姐妹都当她是高门千金,极难亲近,待见得她被温毓欣拉着手作弄,高兴起来,这位堂姐都敢捏她粉润的脸蛋儿,便都生出了亲近之心。 一时之间,长房的温毓珠,温毓琦,温毓珍,二房的温毓芸,温毓荷,还有旁枝的温毓菲,温毓桂,温毓瑛等等,十几名女孩儿齐聚在一起,又有亲戚家的六七名女孩儿,一时间笑声不断。 嫡支的女孩儿们之中,尤以长房温毓珠为首,颇得其余几名女孩儿的信服。今日新添了温毓欣,温毓欣又与柳明月形影不离,众人行动间便颇看顾这两位,其余的旁枝温家女子,平日追随嫡长房惯了的,连那些亲戚家的女子也是前来依附投奔的,对长房这些嫡女莫不小心随侍。 温毓珠见温毓琼紧跟在温毓欣身边默不作声,便道:「琼姐儿,政大嫂子这几日可出了院子?她还答应了我要帮我绘花样子呢。」 温毓琼柔声道:「文哥儿武哥儿这些日子还未好,只听说已经出完了,不过院子封着,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不让进,大约也快好了。」 原来温毓珠说的政大嫂子便是温友政之妻颜氏,文哥儿武哥儿便是她的一对双生儿子,现年五岁,前些日子开始出痘,那院子便封了,不容人进出,唯有送饭的丫头与大夫可进,这些日子颜氏便与温友政的小妾红柳一起守着两名哥儿。 温母虽然记挂两位重孙,但听说孩子已经出完了痘,体温也降了下来,不再发高热,这些日子只在休养,要日夜守着,又不能见风,恐留了疤,遂安心许多。 只是柳明月与温毓欣初来,竟然不曾见过这位大嫂子。 内中有一位小姐乃是温毓珠母亲娘家的隔房内侄女,名唤何秀莲的,现年一十六岁了,还未订亲,听说是家中窘迫,其母便将她送进了温家长房来做客,这一做客便是多年。 温家长房富裕,也不却这一口吃食,便是温毓珠其母也性子宽厚,待这位内侄女也还不错,只是不曾为她张罗亲事,那女孩儿虽然居大宅,但寄人篱下,每日心中也是忧愁不已。 她身边的那丫环乃是当年要进温家之时,其母拿出嫁妆咬牙替女儿买下来的,为着怕女儿在温家没有一个贴心人。那丫环名唤小芬,年纪比这位小姐还要大上一两岁,主仆两个往日只陪着温毓珠,但温毓珠近日已经订亲,她这次问颜氏要的花样子,便是要往嫁妆之上绣的。 何秀莲这些日子只愁温毓珠要是出嫁了,长房别的小姐都是旁人所生,到时候这位堂姑母将她送回家去,也不知道她要落入何种境地? 小芬见得温毓欣与柳明月,便撺掇着何秀莲好生巴结这两位。这两位不拘其中哪一位,只要能帮她说句话,或者替她设想一二,说不定她的终身便有着落了。 因此今日何秀莲便格外殷勤的奉承柳明月与温毓欣,又带着十分的艳羡:「我这样的人,也没福气去瞧一瞧京城的样子。欣姐儿与柳妹妹皆从京中而来,不如讲一讲京中风物,好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温毓珠见她奉承巴结的样子,心内不喜,故只拉着温毓琼说话儿,冷眼旁观。 柳明月长年在京中生活,对江北水乡的生活反倒好奇,嘻嘻笑道:「我瞧着京中还不及江北有趣儿呢。我瞧着你们出门,各家都有舟子,可随意坐着船去看风景,昨儿我还看到外翁家后门口有人撑着一船的瓜果鲜蔬来卖呢……」 温毓珠见这位相爷独女对江北并无一丝不豫,且还有几分喜爱之意,唇边笑意渐浓:「柳妹妹若是喜欢坐船,改日姐姐请你与欣姐儿坐船出去玩。」 柳明月拍手称好,温毓欣骇笑:「这丫头坐了大半月的船,居然还未坐厌?」 何秀莲原是想招得柳明月多说说话,好借此拉近彼此的关系。倘若一般富贵人家,你赞她家富贵,她也许会忍不住炫耀起来,到得那时,她再多赞几句,不怕她不会滔滔不绝的讲下去。 偏柳明月只觉京中生活十分平常,并无可讲之处。况她交好的那些女子,何秀莲一个也不识,又与她只是初见,实没必要讲起,倒也并非故意冷落。 何秀莲好端端一番心思,竟然白瞎。 温毓珍乃是长房嫡次子温昉的女儿,最是活泼大胆,直接嚷嚷:「大姐姐既说清欣姐姐与柳妹妹去坐船,今日天气这般的好,不如我们禀了长辈,坐船去玩?」 她极得祖父母喜爱,当下便跑去请示温老太太,得了她的允准,又有一帮撑船的婆子丫环护着,几人分乘两只小船,从长房后门而出,沿着河道缓缓而行。 慈安镇中河道密布,温氏当年建祖宅,前门可容马车而行,后门却留着水道,可容舟辑而行。 一行少女坐着舟子出了温家老宅水道,渐往水势开朗处而去,眼瞧着身后不紧不慢又跟上来的小舟,船头站着数名少年,皆是容貌俊杰之辈,引的船上少女皆叽叽喳喳,议论不止。 柳明月被温毓欣扯着往船尾去瞧,顿时欢呼:「是寒云哥哥与表哥他们……」起身向着那小舟上的人招手。 自进了温家三房后院,这些日子她都未曾瞧见过薛寒云,心里十分记挂。 温毓欣也笑嗔道:「大哥二哥也真是的,今儿明明是为了庆贺他们高中,他们不在席间陪着长辈,却跑来河里胡闹,也不知道回去阿翁会不会责怪?」 温毓珠倒还罢了,已经订亲,何秀莲却瞧的眼都直了。 何氏自她进了温家,便谨守门户,生怕这位堂侄女在自己身边出错,无法交待,因此这几年何秀莲虽然在温家吃穿皆十分的好,比之自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但却全无自由,多时在内院,哪知道今日能有机会见到这么些俊杰少年? v第六十四章 长房前院酒席之上,只因温友思温友年及薛夏四人被同辈纷纷涌上来灌酒,薛寒云还好,酒量甚为不错,但夏子清早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温友思温友年也有了四五分酒意。温友年见势不妙,毫无义气的丢下温友政应酬,与另三位找借口尿遁,陆续离席。 前院人太多,四人都朝着后院而行,温友年小时候没少在长房大院淘气,便带着三人从后门乘舟,才进了河道便瞧见前面两只舟子。 薛寒云这几日也未曾有机会见到柳明月,心下正自懊恼,到了江北,反不及在京中便宜,连柳明月也不能轻易见着,抬头就瞧见小丫头站在船尾朝他招手。 他唇边笑意渐深,许是也有了一二分酒气,情绪比平日外露,夏子清瞧着那笑意极是刺眼,反是温友年禁不住取笑:「再笑,小心从船上掉下去!」 正说着,前面的舟子到了一处三岔水道,船身正行进之中,却斜刺里猛然冲出了一艘比温家舟子大了许多的船,那船行进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砰的撞上了柳明月坐着的那舟。 只是眨眼间事,但瞧在薛寒云眼中,便极为吓人。 两船相撞,小舟被撞的几乎要靠岸,船舱里坐着的诸位女孩儿都齐齐娇呼,但船尾立着的几人,柳明月与温毓欣本来便互相牵着对方,危机时刻,温毓欣一把拉住了柳明月,二人齐齐朝后跌去,却听得扑通一声,原来站在柳明月身旁的何秀莲便落了水。 ——原是她瞧着后面船上的男子呆住了,毫无防备,船身巨震,脚下一滑便落了下去。 她落进水里的那一霎,瞥见对面船上那伟岸男子神色大变,显然极为担心,心头正自涌上一丝欣喜,便见身后那船速度极快驶来,两船还未靠近,那男子便身形拨起,跃到了女孩儿这船上。 何秀莲这些年虽然住在温家,但她家门前却有条小河,小时候也随着小子们在河中学过游水,虽然经年不曾下河,到底旧技未曾生疏,因此上只是充满期待的半浮在水上,做出挣扎的姿势来,等着那伟岸男子来救。 哪知道那男子跃上对面的船,将柳明月拉起来,上下左右瞧个不停,浑似掉下河的便是那位相府小姐一般。 紧接着,船上便跃下两名婆子,将何秀莲救上船去。 她浑身湿透,身上曲线毕露,在婆子们的半扶半抱之下上了船,小芬早从船舱里寻了一块厚厚的披帛上前,将她整个人都裹住,从头到脚,那上船的男子不曾分出一丝一毫的目光给她。 何透莲暗自心伤。 对面撞了人的船上,有人高喊:「挡着道儿了!」此船之中也有人正愤愤盯着那船,忽见从舱中走出一容貌瑰美的少年,年纪瞧着尚小,约有十四五岁,但气势高傲矜贵,决非凡常百姓。 本来这船上坐着一众的女孩儿,又都受了惊,各自对撞上来的那船上之人充满了憎恶之感,哪知道对面船上却有这般少年,众少女顿时怔然,连被小芬拥着往舱中而去的何透莲都扭头去瞧,一瞧之下又是一怔。 她囿居于温宅数年,极少有机会出门,哪知道今日不过出门一会,便遇到好些容貌俊美的少年,其中佼佼者尤以对面船上的少年为最。 那少年便如明珠一般,容貌已是夺人,气韵更是高贵,这般理直气壮毫无歉疚之意的喊着让路,便是被撞下河道的何秀莲也瞬时有种很想原谅他的感觉……虽然对方并无问候她安危的打算。 可惜此船上立着的唯一男性不肯对这种错误视而不见,他厉声喝道:「撞了人不肯道歉,今日休想离开!」 那少年昂首,一脸藐视:「不想让小爷走,难道还想留下小爷不成?」回头朝着身后小厮喝道:「扔银子过去……这些刁民不过是想讹些银子罢了!」 少年身后立着的小厮探头探脑朝着对面船上瞧了一眼,见对面船上立着的少年毫无惧意,很想奉劝对方一句息事宁人,但见对方毫不罢休的眼神,他便探手入怀,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扔了过去。 对方接了荷包随手扔在船上,仍是固执重复:「道歉!不道歉休想离开!」 少年大怒,朝着船舱内大喊:「阿三你醉死在舱内了?还不快出来?」 船舱内并无一点动静,有小厮探头探脑掀了舱上帘子出来回禀:「三……三爷喝醉了……」 少年冷哼一声:「敢是遇上挡道的,他不敢回应,便躲在舱中装死罢?」又朝着被撞的船上招手:「小子,你要不是怕小爷,便来小爷船上过几招,要是赢了还好说,要是输了……」 他后半句未说完,柳明月便察觉扶着自己的薛寒云要往对面船上过去理论,她虽深知薛寒云之能,但却不知对面船上的少年本领如何,拉住了薛寒云不肯让他过去。 她们才来江北,人生地不熟,总不能让薛寒云为了这事吃亏。 「寒云哥哥,万一对面船上有埋伏如何是好?」 薛寒云拉开她的手,温言安慰:「不打紧,就算有一船的人,也不能由着这小子撒野,撞了人还如此嚣张!」纵身便朝着对面船上少年扑了过去。 此船上的少女原本便想着如何了局,有那胆小的已经想着让撑船的婆子让道,也有向来气焰足的,譬如长房的温毓珠,温毓珍,两个一人居长,一人居小,都颇得家中长辈宠爱,哪里容得这不认识的少年在此撒野,立时鼓动柳明月:「月儿妹妹别怕,就让薛公子教训教训这小子!」 她们早听三房来的少年一位是夏家表兄,乃是个只知读书的主儿,另一位却是柳相的养子,乃是武官之后,文武双全,见得他待柳明月这般关切,又听柳明月叫他「寒云哥哥」,便知此人乃是薛寒云。 对面船上,此刻却打了起来。两名少年在船上打的难分难解。那少年腰间有剑,但与薛寒云对打,见他赤手空拳,那少年生性高傲,便也不肯用剑,二人拳来脚往,只瞧的一众少女早忘了被撞之事,便如水中搭了个戏台一般,瞧着打斗的二人议论不止。 这个说薛寒云武艺高超,另外一个又夸那少年风姿翩然,无人能及,一时之间,两船之上都是乱纷纷。 打斗了足有一盏茶功夫,薛寒云卖了个空子,觑着那少年上当,他飞起一脚,将那少年踢下河去。此船上的小厮顿时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 v第六十五章 船上一众小厮扑通扑通跳下去四五个,却都在水里挣扎,原来他们都与这少年一般,全都不会水,只知在水中挣扎,只因小主子落了水,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跳了下去。 撑船的船户见此,便跳了下去救人。舱中忽窜出来一名年轻男子,见那少年不见了,又往河里一瞧,面上顿时显出一种扭曲的表情来,既快意又忧心,让人怀疑他这是到底想让少年吃点苦头还是担心这少年的安危? 温友思他们乘坐的船此刻静静泊在柳明月她们乘的船尾,几人正盯着河道瞧,见得这年轻男子,兄弟二人相视一眼:「这是……二哥?」 不用他俩再猜,少女们坐的船上,温毓珠温毓琦及温毓珍已经大叫:「昌哥哥……昌哥哥……」 原来此人正是温时在外游学的次子温友昌,原本准备过门而不入,正躲在舱中装死,又想起同行的这少年不会水,怕出了意外,这才跑出来瞧一瞧,哪知道一瞧之下便被众兄弟姐妹撞破。 温友昌以这种方式从天而降,温友思温友年兄弟俩都十分高兴,站在船头招呼:「二哥几时回来的?怎的也不回家?昨儿阿翁还提起二哥呢,道二哥是我们四兄弟里最聪明的一个……」 果不其然,温友昌闻听此语,如口吞黄莲,面上神色愈加痛苦。 温友年却听说,这位二哥虽天性聪慧,但是十分厌烦读书科举,平生只爱杂学旁收,因此虽说名义上是在外游学,但到底他在外做些什么,家中其实是一概不知的。 温友年想到此刻还在席间苦撑的温友政,只觉他太不够兄弟,当下朝着薛寒云大喊:「薛兄弟,抓住了他别让他再跑了!」 那船户已将少年救上岸来,此刻少年也成了个落汤鸡,也许是输了这一架,竟然温顺不少,只在嘴里叨叨:「等小爷在陆地再与你打一架定输赢……」听得温友年此语,双眸圆瞪,大骇:「阿三你别是欠了这些人钱罢?要是数量太大,别想我替你还啊!」 温友昌苦笑:「这些人……这些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少年回头看着这些少年男女,目瞪口呆:「你娘真能生!」 温友思温友年与温家众女孩儿们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此次出行,最终被迫中止。 温友思温友年押着温友昌往长房而去,替换还在苦撑的温友政,夏子清薛寒云便带着那少年往三房而去。 其余的女孩儿们不甘心好好一次出游的机会被浪费,依旧按原路而行。惟何秀莲在舱中换了衣裙,再出来之时,那帮少年已经结伴回去,惆然不已。 温友昌此次出游,前面俱还顺利。他是在外游荡惯了的,每日看山看水,有时候会偶遇同道中人,相伴同行一段,再分道扬镳,不亦乐乎。 只是到了蜀中,不知怎的便招惹了司马瑜,引的他一路相随,最后与自己同行了数月。 与薛寒云在船上打了一架的少年,便是蜀王世子司马瑜,当今太子司马策的堂弟。其余蜀王与当圣上乃是异母兄弟,膝下唯此一子。 司马瑜瞧着年约十四五,但其实他个头高,如今也不过十三岁。蜀王有心教他出门历练,蜀王妃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没能阻止蜀王的意愿。蜀王妃唯有多多给儿子带银子。 温友昌不知自己为何招惹上了司马瑜,可司马瑜却知自己为何要缠上温友昌。 司马瑜被蜀王撵出蜀王府历练,带着数位小厮只在芙蓉城内游走,不过半月,银子便流水似的淌了出去。蜀王听闻下人来报,司马瑜花了不少的银子,至今却仍未离开芙蓉城,正恨的牙痒,双听得下人来报,世子跟着一位书生走了。 蜀王顿时一怔,又眉开眼笑。 温友昌万料不到,他与司马瑜的结缘,只是因着他当时身上银子不趁手,又瞧中了一幅画,便拿出十二万分的磨缠劲头,只缠的店家在原价上降了一倍有余的银子,才得手了。 彼时司马瑜便站在一旁瞧的兴致盎然。 他是王府世子,自小锦衣玉食,从不曾操心银钱之事。但此次不同,王妃虽然一次替他带足了银子,但他习惯了精致的生活,银子便格外不禁花。 他在芙蓉城中转悠,只是想寻个瞧起来老练的游历之人,一瞧温友昌这般熟练的砍价,便猜他是常年在外的学子。又跟了温友昌两日,见得他要离开芙蓉城,这才现身缠了上去。 这一缠就是数月,从年初到了现在,跟着温友昌跑了许多地方,见识了许多人,银子……也遂他所愿的省了下来。 温友昌被兄弟们押着进了长房,司马瑜在船上换了干净衣服,又随夏子清与薛寒云去了三房。 三房此刻只留了些守宅的老仆,其余主人家皆去了长房赴宴,幸亏温友昌将他的小厮留了下来,那小厮便带着司马瑜去了温友昌的院子。 林氏常年记挂这个儿子,因此温友昌的院子平日打扫的也极为干净,进门便能住人。司马瑜进了温友昌的屋子,将他房里一顿乱翻,那小厮早见识过这位小爷的唯我独尊,对他无可奈何,便随他而去。 司马瑜翻了一气,见温友昌房里有许多各地风俗志,更有不少他自己提笔所写的民俗,便细细看来,想着在此间待腻了,拐了他去别的地方再玩。 温友昌回来的消息传到长房后院女眷处,不独林氏,便是温母也十分高兴。 柳明月与温毓欣她们一帮小姐妹今日乘船在河道行进不多久,便入了湖。 v第六十六章 本地河道密布,但慈安镇后面却有好大一面湖,绿波如镜,湖中碧荷盛开,有采莲女撑着小舟采摘莲蓬。她们的舟子行过,伸手便可攫到湖中荷花,远如清风送歌,十分惬意。 柳明月靠着船舷闭目,只觉心旷神怡,连温毓欣也静靠在她身上,享受这难得的安暇。 船上的少女有的猜拳行令,喝些果子酒,有的也似柳明月这般闲闲坐在一旁,吃些瓜儿果儿,或者看水看花。 何秀莲从舱里出来,蹭到了柳明月身边,低低道:「多谢柳妹妹那位兄长替我讨公道!」 柳明月见她螓首低垂,露出白嫩的颈子来,心中便不喜,想起万氏说过的,有一种女子,单会以自身的可怜博取别人的同情,进而踩着别人上位。 个中高手,当属沈琦叶。 这位何家姑娘,她瞧着也有类似的感觉,便不甚热络,淡淡道:「寒云哥哥只是见不得我受惊吓罢了!」与旁人有无落水并无关联。 何秀莲顿时一张俏脸涨的通红,眼圈儿也要红了,当下声音更低:「秀莲知道并非因着自己,才令府上公子出手,只是我并非不知恩的人,若有机会,定然要当面谢过柳妹妹的兄长才好!」 「何姐姐不必如此,寒云哥哥恐怕连何姐姐什么模样也未瞧清,你贸然去谢他,只怕会令自己难堪。」这何秀莲一双眼睛虽然透着万分委屈,但柳明月分明觉得她不达目的不罢休,想到薛寒云应有的正常举动,她不由甚为期待,又忍不住又改了主意:「你若真心想谢寒云哥哥,改日找机会我带你去谢她。」 何秀莲双颊嫣红,一脸感激:「多谢柳妹妹!」 连她身旁的小芬也大松了一口气。 温友昌归家的当日,长房宴罢,女孩儿们也从外面玩了回来,三房人归家之后,温友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批判。 温三老爷子本来对他就寄予厚望,哪知道他不肯读书不说,还常年游历不回家,老爷子今日又多喝了些酒,在席间与二老爷子又大吵了一架,回来这股怒火便尽数发泄到了温友昌身上。 骂的兴起,拿起桌上一个磨了不少墨的砚台便砸了过去……温友昌倒未受伤,只是一身上好的月牙白袍子被污了。 温家其余三兄弟暗中幸灾乐祸,在旁煽风点火,最后结束于老爷子一个「滚!」字,听在温友昌耳中,不啻天籁。 这还不算完,他回房换了衣服,还要去后院接受从多女性的批评。见得自己房里被司马瑜已经快翻腾成猪窝了,又拿这位小爷毫无办法……一个死皮赖脸缠上来的无赖,又身份高贵,他是离了芙蓉城之后才知道了司马瑜的身份,倍觉头疼。 好在后院的女性们温和许多,除了温母假意训斥几句,林氏掉了几滴眼泪,相对来说手段便极为和平,又见过了经年未见的大姑夏温氏,大妹温毓欣,更有表妹柳明月这位素未谋面的小表妹,受到了众人热烈的欢迎,温友昌觉得足慰他这颗被兄弟们一顿烈酒灌下去,又被老爷子疾言厉色训斥,饱受摧残的心。 司马瑜被请了来,见过了温家后院这些长辈。他在蜀地虽然无法无天,除了蜀王与王妃再无人能辖制得了,但待蜀王妃却至孝,最能哄的蜀王妃开心,此刻拿出哄蜀王妃开心的本事来,只哄的温母与林氏万氏开怀不已。 特别是林氏,见得儿子的这位朋友生的极好,容貌比之女孩儿都要高出一筹,又嘴甜如蜜,更是心生喜爱,便是温毓琼这样的小姑娘瞧见了司马瑜,也不觉红透了小脸。 唯柳明月与温毓欣在船上差点落水,对司马瑜还有几分介怀,倒不曾被他这番作派迷惑,神色淡淡不见波动。 司马瑜来到温家老宅之后不久,温老爷子闻听他武艺不错,便心中一动。 老爷子这些日子时不时考较众少年学问,见得薛寒云并未被难住,有些连温友思都答的不如他,面上虽然仍旧板着,可是心里却止不住赞赏之意。 又与温友思打听了一番,听得他文武双全,师从林清嘉与罗老将军,再瞧自己的外孙夏子清,二人乃是燕雀与鸿鹄之别,哪怕他处在柳厚的位置考虑,也会选薛寒云而弃夏子清。 如今听得司马瑜身怀武艺,温家自来皆是读书人,考校学问不在话下,但武功却是隔行如隔山,来了这样一位,到底是块试金石,当下便要二人比试一番。 司马瑜年少好强,船上一番比拼,被薛寒云踢下水去,心内犹自愤愤,如今得着机会,自然不肯错失,当下便摩拳擦掌要再与薛寒云比试一番。 他在蜀地虽为世子,但蜀王教养极为严苛,请的武师皆是整个蜀地最好的,司马瑜天份极高,人又勤勉,在整个蜀地都难逢敌手,哪知道一到了江北便吃了亏,当下卯起全力与薛寒云比拼。 薛寒云心内也甚是惊讶:这位世子殿下虽然年纪尚小,但能练到这种程度,便是他亦不敢小瞧,若非因着年龄差距,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他既这般想,当下便打叠起十二分精神与司马瑜在场中打斗,温老爷子带着子孙们在一旁观战。 他们皆是文人,瞧不出场中谁胜谁颓,但场中二人皆视对方为生平罕有的敌手,打的浑然忘我。 ——这场比拼,最终以薛寒云胜为结局。 可惜自此之后,司马瑜便将温友昌丢到了脑后,整日缠着薛寒云要比试切磋,连柳明月来前院寻薛寒云,也被他翻白眼。 柳明月初来之时,温母只带着她们姐妹在后院,她偶尔走到二门处要去前院找薛寒云,都被二门上的婆子拦着。结果等司马瑜与薛寒云比试过之后,整个温家便任她畅通无阻的行走了。 也不知道是温母还是温老父子的默认,反正她现在自由进出前院,那些守门的婆子也似未曾瞧见,便是温母与温老爷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一不快的便是夏温氏。 v第六十七章 但她在温母面前提了几次,都被温母拿话岔开,不肯再提夏柳两家的婚事,心内极为不豫,也只得按下。 温友思与温友年祭祖之后,因请的假还有一月有余,便想取道云乡,前去探望其父温昀。另有前去上门求聘温毓欣的人家,万氏也好早日去云乡与温昀商议。 因此祭袓之后五六日,万氏母子便要起程。 温毓欣请柳明月也前往云乡去玩,但温老夫人与温老爷子多年乍见外孙女儿,如何肯放人?温毓欣只得随万氏而去。 温友思与温友年与薛寒云约好了回京再见,便陪同母妹上船而行。 万氏一走,夏温氏也起了离开之意。 只是她事未办成,身边陪嫁何妈妈一意撺掇她,实在不行,便向温母哭诉她在夏家的不易,也为着聘了外甥女儿,添条臂膀之意。 夏温氏眼见求聘柳明月愈加无望,唯有博得温母怜悯之心,便寻了万氏离开那日,林氏去料理宅中琐事,在温母面前狠哭了一场,将自己多年委屈尽数倾诉。 温母听得女儿痛哭,也是心疼不已,又听得温氏那些话,暗道果然与万氏所言不差,况万氏已是委婉许多,心头又生出怒意来,「你家那样虎狼窝,自己嫁进去只知充贤良,如今难道还要将月丫头葬进去不成?」 夏温氏哭喊:「娘向来只疼妹妹,如今妹妹去了,连她留下的这个丫头也偏疼,就从来不管女儿的死活?!」 温母被她这番话气的肝疼。 柳明月的亲娘小温氏生性善解人意,从不教父母为难,又极为乖巧孝顺,虽然当初嫁的是本地柳家被逐出族的寡母独子,但她心志坚定,从未言悔,婚后又与柳厚极为恩爱,未几,柳厚振翅高飞,带着妻子远离此间纷扰,过了没几年富贵日子便撒手西去,尤令老父老母格外伤心。 反观这大女儿,从小便只知为自己打算,温母只当她嫁人之后会有所改善,哪知半点未改,如今连死去的小温氏都提出来了,她再忍不住,劈手便打在温氏肩上:「你个孽障,难道是想要我的命不成?月丫头是你妹夫的掌珠,就算婚事我与你阿爹可以参言,也不能全权作主,况且那薛家公子确实比清哥儿出色许多,难道你当我与你阿爹老糊涂了不成?」 温母养尊处优,但这一把乃是集数日之怒,手劲也不轻,温氏只觉肩上一痛,又听温母贬低夏子清,更是不依,哭的愈发起劲:「阿娘偏心云丫头就算了,怎的连旁人家的孤鬼也拿来比我家的清哥儿?他哪里好了?自小克父克母,克的阖家只剩下了他一个,哪里好了?」 母女俩正闹的不可开交,只听得一道极冷的声音从温母房外传来:「我倒从不知道,清表哥好在哪了?就算我家寒云哥哥克谁,也克不到姨母,姨母且消停些!」 柳明月掀帘而入,身后跟着温母的丫环,诺诺不敢发一言。 温母抬眼去瞧,见这外孙女儿被气的狠了,一张俏脸铁青,到底是相国府出来的,那般威严赫赫,连她都禁不住一愣。 柳明月也不废话,到得温氏近前,冷笑一声,直言道:「姨母非要逼着外翁外婆去与我阿爹说,让他改了主意,不过是想着拿我柳家的家产来养你夏家一家子,打量我不知道?少拿什么疼我来当幌子了!」 温氏愣愣坐着,连抹泪也忘了,张口结舌,最终道一句:「我这般疼你,实想不到你这般想我?!」说着说着又哭了。 柳明月分明不信,只道:「你若是疼我,若是孝顺外翁外婆,就不该瞒着外翁外婆。我与寒云哥哥的亲事,阿爹已经当着朝中重臣,在圣上面前报备过的。京中谁人不知我们的婚事是连圣上都点头赞许过的,你却撺掇着外翁外婆来更改圣意,表哥们刚刚高中,你这不是坑害娘家吗?」 这一节,温老夫人与温老爷子却是不知道的。 温母听得此语,指着夏温氏啐了一口:「你这般歹毒心肠,将阿爹阿娘推出去违抗圣意,怎么就不想想这一大家子人?兄弟哥哥难道也得罪你了?还不快滚回京里去?!」 夏温氏自讨了个没趣,当日便被温母喝令收拾行李,又令温友政去替姑母雇了船只,不及天黑便将夏温氏母子送上了回京的船。 等到温老爷子从温老夫人口中听到此事,一腔怒气要寻女儿发泄,才知她已被打发走了。 温老爷子最受不得这种隐瞒算计,温老夫人熟知老爷子内里禀性风雷,要是动了大怒,夏温氏这样的出嫁女,回了娘家再挨顿打,面上也着实不好看。 为着两全计,只得速度将她打发走了。 温老爷子怒气消了,回头又满含赞许悄悄与温老夫人道:「……你是不知,柳厚将月丫头这小女婿教导的有多好……这小子文武双全,连思哥儿才思也不及他敏捷,就是昌哥儿,恐怕也敌不过他。偏他又有一身的好武艺,那些兵法都是罗老将军亲传……这些日子我悄悄在旁边观看,见他与世子殿下弄了个沙盘行军布阵,二人闲来对阵,十回里有九会都是世子殿下输……若非有昌哥儿在旁指点世子地形,恐怕那位世子殿下会输的更惨……」 赞完了,老人心头又涌起微微一丝不安:「你说蜀王世子居于藩地,为何要学行军布阵?我瞧着那蜀王世子虽然年纪小小,但假以时日,定然也是块美玉良才!」 温老夫人笑叹:「你这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听说蜀地地形复杂,又常年有山匪,若是王府世子连这些也不懂,如何坐镇一方?」 温老爷子点头:「想不到夫人身在内宅,倒比老夫还要通透!」 去外院再瞧见薛寒云,老爷子依旧板着一张脸,依旧是审视的态度,弄的薛寒云惴惴不安:难道这些日子的表现,还未获得老爷子的认可? 恰逢温二老爷子从自家院子里拐过来,竟然破天荒的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溜惊慌失措的小厮,不知如何是好。 不止是二老爷子,便是二房的男女大小,已经多少年未曾登过三房的大门了。 如今二老爷子闯了进来,守门的小厮跟院子里轮值的小厮先自傻了眼,连通报都忘了。 v第六十八章 「老三,少拿你那种看贪官的眼神看薛家小子了,就算是没做过贼,被你这眼神一瞧,也得反省下自己是不是梦里做过贼了!」 温三老爷子猛不丁被闯进来的二老爷子抢白,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大咳了起来,直咳的眼圈都酸了起来,指着温二老爷子:「你……你……」不是那年打过一架之后,说不再登他家的门么? 温二老爷子一梗脖子:「我难道说错了?我要说错了,你何至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明明就是被说中了!还不肯承认!」句句气势极足,倒像是上门来讨债的。 温三老爷子咳了半日,连眼泪也几乎咳出来,不知为何,今日气势居然一路低迷了下去,由得温二老爷子在他家地头耀武扬威,一忽指责他这院子里花草树木少了,莫不是他太抠了,舍不得花银子整修,一忽又指责他家中仆人少调教,来了半日居然连口茶也没有…… 待到老仆端上茶来,温三老爷子方喃喃还了一句:「我又不是你,当官只会从百姓身上抠钱!」 二老爷子端起茶盅,做出个要砸的姿势,见三老爷子闭上眼不忍卒睹,又将茶盅放到了桌上。连一直侍候三老爷子的老仆都吓住了。 这套茶具还是当年三老爷子做御史大夫的时候,有一次弹劾一位贪官,后来那贪官倒台,圣上赏赐的一批上用的东西里面的其中一套。 他虽多年不为官,但却十分珍爱这套茶具。 「不就一套茶具,倒心疼的似我剜了你的心肝肉似的,瞧你这点子出息!」温二老爷子轻讽。 司马瑜却是个认真的孩子,出言道:「这套茶具出自宫里。」 藩王府邸,这种赏赐之物不断,他一眼便分辨的出来。 温二老爷子眼神一变,到底又寻出一句话来讽刺:「别是你偷的吧?没被内廷侍卫打个半死?」 薛寒云见得三老爷子全无招架之力,好心道:「晚辈就是羽林郎,其实……当官的在宫里偷东西,有点难。」 这类茶具,都有专门收放的地方,哪里能被当官的偷了去。 二老爷子气的脸都红了,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再坐会儿,我定然要被气死!」明明三老爷子并未还击,他却更加气闷。 三老爷子眼看着二老爷子起身,一句话想也未想便顺口而出:「二哥不留着吃顿饭再回去?」 二老爷子脚下一滞,转头道:「你这般抠,府上哪里会有好厨子?」说着这话却转头又回来坐下了,朝着旁边看傻的仆人喝道:「这么没眼色的东西,还不给老爷添茶?」 「你这贪官,老百姓的血汗你也吃的下去?」温三老爷子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只是音量明显偏低不少。 薛寒云与司马瑜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这两老头在闹什么别扭。 温毓欣跟着母兄去了云乡,外祖父家的孙女儿便只有温毓琼一个陪着柳明月了。但温毓琼性子文静,规行步距,极不合柳明月的脾性,她又是个坐不住的,没两日便偷溜进外祖父的书房里消遣。 温老爷子偶然撞上前来「偷书」的外孙女儿,一张黑脸简直不知道是应该板着还是笑出来。 说起来,家中子孙辈鲜少有人不怕他的,逢他板脸,旁的子孙皆退避三舍。只除了小温氏,即柳明月的亲娘,还有那位不听话的孙子温友昌,最近又新添了小外孙女儿柳明月。 这丫头最不怵人,初次被抓,瞪着一双清澈明亮之极的眼睛,委屈的告状:「外翁,外婆跟大舅母要我与小表妹做针线……」 温老爷子费解:「你不愿意做针线?」 柳明月点头如小鸡啄米:「嗯嗯。」又诚恳解释:「我在京中这些都学过了,现在改学武艺了!」 ……柳厚这是什么家教?好好一个女儿家去舞刀弄棒?! 温老爷子板起黑脸来训小外孙女:「女孩子家家,针指女红乃是基本,你不好生做,小心将来嫁找不到婆家!」 老爷子思虑着,是不是给女婿写封信,就小外孙女的教育问题探讨一二。 小外孙女一脸满不在乎:「外翁,我已经订亲了……」不愁嫁不出去了!寒云哥哥要是胆敢不娶……她露出个堪称为凶神恶煞的表情来…… 温老爷子十分无语。只因她肖似其母,大胆聪慧更似,就算他板着脸,小姑娘也不怕,这会笑嘻嘻缠上来,挽着他的胳膊,就跟没瞧见他的黑脸似的,讨好的蹭上来:「外翁要不信我改天给外翁做个荷包来……」 改天荷包倒是真做好了,绣的山石嶙峋,石上小虫根须分明,不过……荷包里却装着松子糖。 「外翁吃了我的糖,便不许再瞪我,不许再训我……我来找书看,外翁也不许阻拦……」 一个绣功精致的荷包,一包香甜的松子糖,外带一大堆附加条件。 温老爷子举着荷包的神情温柔,许多年以前,他的小女儿也这般跑来讨好她,笑靥如花。 v第六十九章 温老夫人接过荷包不由夸赞:「想不到这小丫头针线活倒不错。」又心头不平:「怎的就只给你做了荷包?敢是你吓唬小丫头了?」明明她对小丫头更和蔼。 两老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早逝的小女儿,皆叹了一口气,面色转黯…… 柳明月不知两老心中所思,隔天在老爷子书房里搜书的时候居然教她碰到了另外一个胆儿大的:温友昌。 这位二表兄现年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未成亲,按着大启风俗,已是异数。不过全家上下拿他没有办法,说的狠了,他便跑的不知所踪,一两年不回来都是轻的。 这次回来,自司马瑜缠上了薛寒云,他便松了一口气,有时候闭门不出,有时候去外面会友三五日不归,偶尔偷进老爷子书房找找书……行动小心,比柳明月的行为猥琐不少,贼头贼脑,猫着腰,生怕被老爷子发现了——万一被砸一砚台,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第一次与柳明月在书房撞上,就因为这种猥琐的步子,被柳明月当头砸了一书,小姑娘扑上去,赏了他一顿拳脚,只捧的温友昌嗷嗷惨叫。 ——老爷子下手都没这么狠的! 什么时候,老爷子的书房里竟然留了个会武的丫头守着? 二人打了个照面,柳明月强抑住惊讶及腹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笑意,满面愧疚:「二表哥……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老爷子书房里藏着什么宝贝不成?你做这种贼子行径!」 温友昌咬牙:「你就是阿翁的宝贝!」居然能这样光明正大在老爷子书房里消磨时间……家中子孙辈哪个有这种待遇? 过后柳明月一脸愧疚跟着温友昌回他的院子,身后跟着两名丫环,温友昌一再提醒她:「表妹,你跟着我不合礼数!」 江北比之京城,男女之防要重上许多,各家亲戚家的小姐们来了,也多是在后院陪着老夫人或者太太奶奶,哪能与表兄弟们厮混在一处? 不过柳明月是特例,温老爷子与温老夫人皆不想拘着她,她又一副「我自己便是我的规矩」的模样,连林氏及颜氏都不能迫着她,只随她在宅内走动。 温友政的两子已经康复,天天去温老夫人处请安,颜氏为人和气,很容易亲近,只是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温友政的侍妾,柳明月对这种场景甚为不适,只除了初次见面,给两个小外甥各送了一对金项圈与两对小金锞子,闲暇时逗一逗他们,余者不多理会。 这些亲戚间的来往打点,全是夏惠在打理。手头但有缺的物件,便会开了单子给连生,要他去外面采购。柳厚疼女儿,临出门给的银子倒很是丰足。 柳明月自跟着温友昌去过一回他的院子之后,在枯燥的温府又发现了一处风水宝地。 温友昌四处游历,书房里到处摆着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柳明月初次进去便被迷了眼,挨个把玩,都不舍得放手。 东西固不值多少钱,但是胜在新奇有趣。 此后又发现,温友昌书房里的藏书量比之温老爷子亦不逊色,且比起温老爷子的书房,要有趣的多。温老爷子多是读收人惯常收藏的典籍外加各地风物民俗志,或者农事记载。听说他老人家当御史大夫之前,也曾任过地方官,关注农田水利,造福一方,政绩斐然。 不然,他后来当了京官,弹劾起朝中百官来,何来那么大底气? 柳明月再无聊了,便窜进温友昌的书房里搜罗。 温友昌书房里大部分是游记,话本,各种闲杂书,便是农事兵法算学医书,都能搜罗出几本来。柳明月更在他的书房里搜出他自己写的各地见闻游记,虽然还未完成,不过略翻一翻,居然也将大启大半河山走完。 每行一地,游记后面必画着当地地形图。 柳明月恨不得当时便据为己有,被温友昌严词拒绝,她又软磨硬缠,最终磨的温友昌答应再抄一本给她,她这才心满意足的揣着原本去读。 薛寒云这些日子与司马瑜切磋,原来柳明月还会偶尔过来,见到他们或比武,或赛诗,深感无趣,便扭身去了。不防过了半月都不见人影,他始觉出不好来,遣了连生去二门处寻夏惠问问柳明月这些日子的行踪,连生转来回复:小姐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偶尔被长房的几位表姐请去喝茶小聚,玩一玩就回来了。 但柳明月不来寻他,起先他只觉正常,半月都未曾来,便极不正常。 再遣连生去问,连生再回又多添了一句:「夏惠姐姐说,小姐这些日子往二表少爷院里去的勤了些……」 薛寒云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借着向温老夫人请安的机会,伸长脖子在温家后院瞧了一回……只因行为怪异,引得来往的婆子丫环皆有探询之意,偏不曾瞧见柳明月的影子,明明让连生提早传了信给夏惠,结果却连个影子都未曾瞧见,只得怏怏而回。 司马瑜见他神色不对,连连追问,小世子的好奇心很是旺盛,居然也磨的薛寒云开了金口。 听得是小未婚妻可能受到了冷落,数日不曾来寻他,司马瑜暗地里高兴,男儿俱是要建功立业的,天天有个女人在身后牵着挂着,实在有些施展不开手脚,嘴里却大包大揽:「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犯难的?女人嘛,买些吃的玩的送进去,定然就哄转了过来。不如我们今儿去外面书肆的时候,薛兄顺便去首饰铺子里买些首饰送进去?」 司马瑜身边的贴身小厮咸富转身偷笑:世子何尝在女子身上费过心思? 他如今才不过十三岁,蜀王妃只生了这一个儿子,生怕被丫环们教唆坏了,早知人事伤了身子骨,看的贼紧,院里一律是小厮护卫,极早便被挪到了外院,至今也未沾过女子,哪里懂女儿家的心事? 纸上谈兵可不说的就是他吗? v第七十章 还是连生看不下去了,背着司马瑜偷偷与薛寒云道:「少爷别乱想,我瞧着小姐不是那种爱耍小心思生闷气的。她要生气了,直接杀过来算帐倒有可能,自己埋头生闷气……有点难……」 薛寒云想想,也是。 小丫头何时在他面前憋屈过? 「不过……」连生期期艾艾:「听得夏惠姐姐说,二表少爷房里有许多小玩意儿,还与的什么书,勾的小姐成天往他院里跑……」 这情形,有点耳熟啊。 薛寒云乍一听便感觉不太妙,细一想:这不是往常他与小丫头的相处模式吗? 柳明月向来是个不定性的,又最喜欢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联想到温友昌的谈吐……山南海北的游历回来,藏着一肚子的见闻……柳明月最喜听这个! 就算文定之后的那个人,如果不定期投喂,还是容易出现状况……薛寒云有些忧虑了! 他与柳明月来到江北的初衷乃是为了让温家老爷子太夫人接纳他,结果如今两位老人待他倒好,神色一日缓似一日,却在最要紧的关节……忽略了小丫头…… 薛寒云与温友思温友年兄弟俩交情颇深,但与温友昌却只是点头之交。 温友昌从来不是个好应酬的人,哪怕家中来客是他招来的,比如司马瑜,如今也被他丢给了薛寒云应付,除了要忍受世子殿下偶尔会把他的书房弄成狗窝这点不太愉快的事情之外,旁的尚在他忍受范围之内。 温时深恨次子这一点,逮着他在家的某一日,将他堵在书房里好一顿臭骂,温友昌在其父滔滔不绝的一个时辰训斥之后,斟了杯茶给温大爷,「世子殿下不是有表妹夫招待吗?」 温时额头青筋用力跳动,咬牙苦忍才没当场动手揍他:「……老爷子都没吐口,哪里来的表妹夫?尚在考察……」后知后觉想起来,薛寒云也算是客。 这门亲事做准,他还是娇客! 温时砸了儿子斟过来的茶盏,拂袖而去。 他不曾出仕,下面两个儿子,温友政小时启蒙倒不错,可是大一些了,宁可去田间地头与佃户交流,或者在三房各商铺转悠,也不喜在书房苦读。次子当初连老爷子也赞才思敏捷,原以为是一众兄弟里面最出众的一个,也的确,温友昌记忆力极佳,过目成诵,但越大心越野,四处游历不着家,两三年回趟家来,要么闭门不出,要么三五天不见人影,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样两个儿子,如今推出去应酬,没一个能与薛寒云司马瑜谈到一起的。 反观温昀二子,不但是读书的料,在应酬上面亦不落人后,早早同薛寒云打好了关系,同为表兄,如今瞧着也有亲疏远近之分。 温时内心暗暗焦急,回内宅便叮嘱林氏,多多照顾柳明月。 林氏照顾柳明月的方法便是,带着她与温毓琼学习针指女红,怜她幼失母恃,每每抓着她便是耳提面命一通规矩教诲,比不得万氏的教导,多是以趣闻故事在不觉间影响她。林氏是板正妇人,原是出自一片慈心,偏柳明月自小被柳厚宠的任性,最听不得这些刻板教诲,到了后来,小丫头远远瞧着大舅母的身影,早撒丫子开溜。 她惯常出入前院老爷子书房或者温友昌书房,林氏又不能去老爷子书房揪她出来,有负温时重托,内心压力巨大。 反倒是温老夫人见小外孙女惯熟了以后,露出活泼本性,内心很是欣慰。柳明月自给温老爷子送完荷包没几日,便送了一个亲手做的抹额给她,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又嘱咐林氏:「想来平日在相府她也是这般在宅子里行走,且先把咱们家的那些规矩放一放,由得她去顽罢。没得千里路上来了,还要拘着孩子不得开心……」 林氏哪里还敢管着柳明月? 温毓琼虽每日跟在嫡母身边学规矩,但对这位表姐,却是十二万分的羡慕。 柳明月不知因着她,将温家三房后院里的规矩全部推翻,如今看温友昌写的游记又正在兴头上,每看到不解之处或者欣悦之时,必要跑去追着温友昌详细询问。 亏得温友昌记忆力比之旁人强上许多,在她挖空心思的追问之下,居然答的游刃有余。 由是柳明月觉得这位二表兄有大才! 被薛寒云堵在温老爷子书房门外,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兴冲冲扑上去炫耀:「寒云哥哥,二表兄太厉害了!」就跟小孩子寻到了心爱的玩具,必要与亲近的人分享一番喜悦之意。 薛寒云内心陡然到了警戒边缘,勉强露出个笑容,温声道:「不知道二表兄哪里让月儿这般赞赏了?」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柳明月将温友昌写的游记小心递上去,双目亮晶晶,带着试探之意:「寒云哥哥,我们……可以去这些地方玩吧?」 薛寒云接过来,起先不过是略翻一翻,可是翻过两页之后神色便凝重了起来。 温友昌只是个寻常学子,甚直他对考功名都不感兴趣,只对四处游历及各种杂学感兴趣。但薛寒云出自军人世家,深知详细的地形图及风俗人文天气变化对一场战争的胜负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薛寒云心内震憾:温友昌到底知不知道他这份游记的性? 温友昌的游记以自己亲身所历所感,及与当地百姓询问两者相结合,每至一处,也有详细的地形图,及各地风貌习俗天气变化外加饮食传统,又或后缀有趣的俚语或传说,读来颇有意趣,恨不得引人亲历。 v第七十一章 对这位二表兄,薛寒云此刻已经不止是警惕了。 他不答反问:「月儿想去四处游历?」 柳明月兴奋点头:「本来也没想过那么多,可是看过二表兄的游记以后,恨不得现在就出发,也去看看大启万里江山……」 薛寒云安抚性的摸摸她的脑袋:「将来……」将来有没有机会去四下游历,他也不知道。 面对这样天真无邪的笑颜,他忽觉心内踌躇,说不出的沉重。 从城破家亡的那一刻开始,他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活下去一个目标,还有将来重回边疆,守护一方安宁的信念。但是,如今面对着这样笑如春花的脸孔,他忽然说不出任何话了。 除了这个信念,他还想贪心的想要与她长相厮守。 可是,她是相国府的独女,自小金尊玉贵长大,何尝受得了那份苦? 柳明月不知薛寒云所思所想,见得他整个人忽然之间神色怔忡,似有诸多犹疑,也想到她们是前来拜访外祖一家,这样贸然远游,恐怕外祖在阿爹那里也不好交待,便安慰的扯了扯薛寒云的袖子:「寒云哥哥,我只是说说,此时不能去玩,以后……总有机会的罢?」 薛寒云眼前一亮:此生……总有机会的吧? 多年之后回首,薛寒云深深的庆幸他这趟江北之行。 彼时他也只是郑重向柳明月承诺:「以后有了机会,我便带你去各处看看……」 柳明月见得他答应,便极为高兴,又想到这些日子被圈在宅子里不曾出去,偶尔被长房的表姐妹们邀请去玩,也无甚趣味,好不容易见得薛寒云有空理她,便揪着他不放,转头图个近便,将温友昌写的游记暂且存放在温老爷子书房的书架上,拉着薛寒云要去外面玩,又遣了夏惠去向温老夫人告诉一声。 薛寒云思及这些日子冷落了她,内心抱愧,索性答应了她。哪知临出门前却遇上了从外面回来的司马瑜。 司马瑜见得他们要出游,哪肯不来凑这热闹? 柳明月虽知这位乃是蜀王世子,但对他整日霸着薛寒云还是颇有微词,若非对方是男子,她早有一箩筐话要砸过去。瞧在他是男子的份上,便忍着。听得他也要去,从薛寒云一侧探头过去,瞪了他一眼:「世子殿下缺什么,我与寒云哥哥来的时候给你捎回来。」 司马瑜也是个霸道的性子,男女之情尚未开窍,旁人不让他做的事,他偏要来做。初与温友昌相识,死缠着他,温友昌拗不过,问起姓名,温友昌随口胡谄:「在下陆叁。」他便随口叫人家「阿三」,哪怕进了温宅至今不肯改。 此后几十年间,只要听到他叫「阿三」,想都不用想,那必是叫温友昌。 温友昌为此后悔了几十年,当初就不该胡诌个名字给他。 从某方面来说,司马瑜是天生固执的人,他认定了薛寒云与他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恨不得日夜切磋,哪里懂得看人脸色,留出来些时间让柳明月与薛寒云独处? 司马瑜面不改色:「我就是随便出去转转。」 柳明月眉毛倒竖,已有了怒意:「你不是才从外面转回来吗?」这人太不会察颜观色了些……浑然忘了自己也有类似的毛病,虽然如今已有了改进。 大约……被家人捧在心口长大的孩子都有这样的毛病,不太会看人脸色行事。 「顺便与薛兄去外面书肆淘些书回来。」 司马瑜自觉这理由正当无比,且前两日薛寒云还答应过他的。 薛寒云:「……」 身侧一边一个,两人都是恼起来完全不顾忌旁人所想的主儿,一边一个拉着薛寒云的胳膊便往外拉,引的三人贴身侍候的丫环小厮们面面相窥,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林氏听得他们要出门,便遣了丫环来问,是要坐车还是坐船,正好替薛寒云解了围。 「坐船!」 「坐车!」 哪知道听完丫环问话,司马瑜与柳明月又在出行工具上争执了起来。最后还是薛寒云安抚的摸了摸柳明月的脑袋,回过身来顺手在司马瑜脑袋上摸了一把,劝道:「不如坐船吧?」就像劝慰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京中鲜少能有坐船出游的机会,即使有,也不及江北这般便宜,柳明月即执意要坐船,薛寒云自然偏向着她。 哪知道薛寒云顺手一摸之下,却将蜀王世子摸炸了毛。 司马瑜从不将自己当小孩儿看待,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以薛寒云的对手而自居,如今受到这般对待,只觉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眉毛拧的死紧,当场便下挑战书。 v第七十二章 薛寒云听得他一本正经的下挑战书,头疼的恨不得当场剁了自己那只爪子……这就是胡乱摸的下场啊! 他没有亲弟,师门几名师弟都不及这位蜀王世子执着可爱,那几位都是见风转舵的主儿,一见他抡起拳头,抵挡不住便会凄厉呼救,好似他要行凶一般,这位蜀王世子却极为坚强,拿来当人形沙袋来练武,最是扛打,一声不吭,还会想法子挽回败局。 薛寒云好说歹说,无奈司马瑜认死理,非要以比武来洗刷薛寒云对他的轻视。最后被柳明月一句话给打消了念头:「世子殿下难道是小孩子,不分时节场合便要拉着人打架?」 司马瑜最恨人家说他小,最后臭着张脸与薛柳二人上了温家后门小码头上停靠的小船。 正是七月盛夏,虽天气炎热,但靠水之地,总有几分凉爽之意。 撑着舟子的乃是温家身强体壮的婆子,船行平稳,柳明月与薛寒云并肩,对面坐着司马瑜,三人侍候的丫环小厮皆在舱内侍立,鸦雀无声。 司马瑜上了船之后,板着脸半日不吭声,柳明月见得他这副情状,心头暗喜,拉着薛寒云指点沿途岸上行人风景贪看,待得船行一刻钟后,便到了慈安镇最繁体的街市码头。 慈安镇水道密布似蛛网,水道内小舟画舫不知凡几,更有摇撸者靠渡资生活,养家糊口。柳明月他们坐的船乃是温家自己家置办,内里布置简洁雅致,更有两名随船的丫环烧水沏茶,招待客人。 待得靠了岸,三人带着随从丫环小厮沿着长街一路逛过去。沿途商贩云集,店铺林立,一家挨着一家。 柳明月来了此间,虽有长房的几位表姐时常相邀,但多是女子间集诗结社,又或者有幽静园林可赏,又或者家中摆几桌小宴,喝些果子酒,有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朱唇轻启,唱几支曲子助兴,全然不曾在街上闲逛,感受一番江北水乡的烟火气息。 她一路走来,边行边看,或胭脂铺子,或首饰铺子,虽招来司马瑜一顿猛烈抨击,什么「女子在这世上,从来只会两样,一样是涂脂抹粉,一样是穿衣打扮,旁的全然不曾考虑过……」之语,依旧逛的兴致盎然。 柳明月拿着玫瑰胭脂膏子往手背上去试色泽润度,边漫不经心的还击:「难道要女儿家舞刀弄枪,保家卫国,思考历史兴衰,以史为鉴,忧虑社会弊端,才算正途?」 「老板,这盒胭脂包起来!」又转头微笑,做最后一击:「那要你们男人干嘛?」 司马瑜:「……」好伶俐的口齿!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薛寒云,寻找性别上的同盟军。 薛寒云处于这种立场,连忙表态:保家卫国赚钱养家所有辛苦的事情都由他来做,至于月儿,你只需要负责穿衣打扮,吃喝到老! 还有句心里话未曾说出口:绵延子嗣! 司马瑜大败! 又见得他堂堂男儿,事事以柳明月为先,巴巴陪着她在成衣胭脂首饰铺子里打转,还「谄媚赞扬」那牙尖嘴利的丫头穿什么戴什么都好看,又将她看中的全部买下,顿觉羞与他为伍,直恨不得在街上与他们二人拉开五尺远的距离。 柳明月原本并非是要采买衣物首饰,她临行前,将这些随身用的东西带了许多,瞧见司马瑜嫌恶的表情,想将他甩开,索性只在这些铺子里消磨时间,瞧来瞧去,又拉着薛寒云兴致勃勃的讨论她戴哪一件首饰好看。 司马瑜身边的小厮咸富颇识得些眉眼高低,拉着司马瑜一阵嘀咕,未几,司马瑜便换了一副笑脸,极有耐性在首饰胭脂铺子里不肯走,直令店家将铺中上等货皆拿来他瞧上一瞧,道是家中妹妹众多,出来一趟,总要捎些脂粉回去。 其实蜀王府倒真有几位小郡主,只是……最大的今年不过八岁,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 柳明月见得他比自己还磨蹭,一个男儿家,对着胭脂首饰爱不释手,又拉了薛寒云去讨论,反受不了这副场景,率先出了铺子,独留下司马瑜与薛寒云面面相窥。 司马瑜放下手中胭脂,老气横秋的指点薛寒云:「薛兄啊,女子都不可惯,惯了必要上头抓脸的!」 蜀王严谨古板,府中姬妾不少,皆十分规矩,在蜀王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出,哪有妇人在男子面前这般随意的? 哪晓得薛寒云这般文武皆通的性子,偏对上未婚小妻子,居然是个软脚虾! 掌柜的见这位小爷指挥他瞧了半日,一件未买,欲哭无泪的唤了小二来收拾被翻乱的货物。 薛寒云笑的自得:「没办法,从小惯到大,我也习惯了!」完全是一副其乐无趣的样子。 咸富暗道:世子哪晓得两情相悦,说穿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多的规矩教条,架不住人家俩人你情我愿啊! 柳明月出去之后不见薛寒云跟上来,返身回来拉他,恰听到这句话,抿嘴朝司马瑜得意一笑,「殿下小孩子家家,哪里懂这些?!」拉了薛寒云便走,只气得司马瑜在后面跳脚。 她如今在司马瑜面前,油然而生一种过来人情商上的优越感,对这未曾开窍的世子殿下,极尽嘲讽打击之能事,见得他气到跳脚,便觉开怀。 三个人逛了一路,满载而归,依旧坐船回去,从后门进了后院,恰碰上何秀莲带着丫环小芬,还有温毓珠的贴身丫环琉璃款款行来,看那样子,是才从温老夫人院子里出来。 温老夫人身边的丫环瞧见她回转,立时上前陪笑道:「珠姐儿与何姑娘来了一会子,珠姐儿等不到表姑娘回来,有事先回去了。何姑娘一直在等姑娘,这会子才要走姑娘就回来了。」 柳明月瞧一眼薛寒云,不动声色道:「何姐姐既然来了,便去我房里坐坐吧?」又回头指使薛寒云:「寒云哥哥帮我把这些书拎回房嘛?」 三人最后还是逛到了书肆,不止是跟着的小厮连生咸富,便是柳明月薛寒云,及司马瑜手里,都抱着书。夏惠则拎着柳明月买的胭脂水粉首饰等物。 v第七十三章 何秀莲听得此言,眼前不禁一亮。 司马瑜带着自家小厮往温友昌的院里去了,薛寒云便随着柳明月回转。何秀莲羞怯怯与柳明月并肩而行,目光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番薛寒云。 柳明月只作不见。 何秀莲这些日子虽然与柳明月偶尔有见,但都是柳明月被温毓珠请到长房,不曾来三房。眼瞧着再过小半年,温毓珠便要出嫁,那日早起她去给何氏请安,在房门外听得何氏与陪房妈妈商议,等温毓珠出嫁了,便要将她送回自己家待嫁。 虽何氏也道她家贫困,定要替她置办一份体面些的嫁妆,但她想到未来等待着自己要嫁的男子,不是家贫便是辛苦的小手艺人,哪里有家境富裕又斯文俊俏的公子哥儿?不由一阵心灰绝望。 何氏与何秀莲的父亲,认真说起来,已是隔房。只是何家人丁稀少了些,一向走的近。何秀莲十岁那年,家中境况不好,其父母在考虑投亲靠友还是索性将何秀莲卖身为奴这两条路上思索良久,恰遇何氏回娘家,便去求何氏收留这隔房内侄女,只当她是洒扫的粗使丫环,赏一口饭吃。 何氏厚道,动了恻隐之心,既不曾拿她当粗使丫环,也不曾苛待她,对外只道娘家内侄女要来温府作客,又暗中资助何秀莲父母银子,将何秀莲打扮体面些,送到温府来。 便是何秀莲身边那个使唤丫头小芬,也还是何氏资助何秀莲父母的银子,她父母想到女儿在温府没有心腹之人,这才买了个小丫环,一起被何母送进了温府。 这些年,何秀莲家在何氏的资助之下,日子渐渐过的像模像样。何氏更是数次动过要将何秀莲送回去的念头。无奈,每提起来,何秀莲便哭天抹泪,只道在姑姑身边多年,舍不得姑姑与姐妹们,何氏只得作罢。 只是近两年何氏瞧着何秀莲年纪渐长,许多时候便甚为防她,像今日这般,温毓珠与何秀莲两人同来,温毓珠回去了,便留了贴身丫环琉璃在旁盯着,美其名曰:「让琉璃留下来亲口跟月儿妹妹说一声,免得妹妹当我哄她,不曾来瞧她。」 何秀莲心知肚明,这是在防她。 三人到得柳明月院里书房,夏惠自去放手中胭脂首饰,连生与薛寒云将书放下,柳明月又指使了薛寒云摆到书架上。 这书房原是小温氏当年常读书的地方,里面藏书不少,低处的书架都被摆满,再摆便要摆到高处去,柳明月便指挥着薛寒云将她不喜欢看的书摆到高处,将今日搜罗回来的书摆到低处。 薛寒云身手利落,在柳明月的指点之下摆放。柳明月间或回头招呼何秀莲:「何姐姐先坐,待我将这些书摆好就来。」又指使连生:「还不去催催你夏惠姐姐,让她给何姐姐倒杯茶来?」 何秀莲柔声细语:「妹妹不急,我方才在老太太房里喝过茶了,你且先忙。」又偷偷瞧薛寒云在书架间走动的利落身姿。 这位薛公子,她听得温毓珠她们议论过,乃是忠良之后,无父无母,现如今是柳相养在府上,她自己便寄人篱下,所以深深理解寄人篱下的苦楚。 温氏三房并不曾对外谈过柳明月与薛寒云的亲事,因此这位未来的相国府贵婿,如今温氏长房二房皆不知,只当他是柳相养子。 便是何秀莲,今日见得柳明月这般理直气壮使唤薛寒云,心头对这位少年,更是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来。 只等薛寒云摆完了书,夏惠遣了小丫头子们来倒了茶,又招呼着琉璃与小芬去外面吃茶,房间里只余了薛寒云与柳明月,及何秀莲三人,何秀莲方上前对着薛寒云深深一礼:「那日多谢薛大哥出手惩治恶少!」 她其实也瞧见了,那当时将她撞下船的恶少,今日便同他们一起回来,只是无论如何,她总要借个名目与薛寒云熟悉起来。 柳明月眸光轻闪,见得薛寒云一脸茫然,小声提醒他:「何姐姐就是那日……被撞下船的……」 薛寒云隐约记起似乎有过这样一名女子,只是她长什么模样倒从来没注意,此刻目光也不曾往她脸上去扫,口里只道:「姑娘客气了!」 何秀莲仰起头来,眸光盈盈,带着几分楚楚可怜:「薛大哥想是不知,月儿妹妹却是知道的,我不过寄人篱下……」将寄人篱下那四个字缓缓道来,语声凄楚。 柳明月想起万氏所讲,有一种女子,专爱以悲凄身世博得男子同情,攀附富贵。她留神细瞧,心头一乐,果然自己的直觉未错,又去瞧薛寒云,见得他并未留心何秀莲那特意咬重的四个字,便道:「寒云哥哥不知道,何姐姐一直在温家长房何舅母身边长大呢。」暗赞自己这般大度贤良,明明何秀莲这秋波都递到了她眼皮下面,她居然也无动于衷。 薛寒云微微一笑:「何伯母长者慈爱,是极好的人。」他常感激自己伶仃一人,得毫无血缘关系的柳厚抚养长大,因此对能够抚养别家孩子长大的长辈,总是敬重不已。 可惜何秀莲不作此想。特别是温毓珠订了一门极好的亲事之后,她更是觉得,何氏若是不肯替她订一门极好的亲事,归根结底,还是待她不好。更何况自听说要将她送回家去,她不知不觉间便心怀怨恨,这位堂姑母哪里待她好了? 这些话,自然不能当着柳明月与薛寒云讲出来,她唯有眩然欲泣的望着薛寒云:「柳相与月儿妹妹皆是好人,薛大哥哪里晓得寄人篱下的苦楚了?」 柳明月与温毓珠相处这些日子,只觉长房的几位表姐妹们皆是性情宽厚豁达,极有教养的女子,待何秀莲全无歧视之意。反是何秀莲常有些自怨自艾,倒令人不好相处。 薛寒云何等观察入微,自何秀莲向他致谢至现在自诉寄人篱下的苦楚,他便用眼角余光察觉,今日的月丫头极古怪。 他对她太过熟悉,很是知道她的憨顽刁钻之处,这会见得她这种乐见其成的笑容,便心头打鼓,难道这丫头竟然是在试探他不成? 他索性装傻,只当对何秀莲所诉之苦楚全然不懂,又道:「书都摆好了,妹妹既然有客,我便先去前院,回头再找你。」说着,还伸出手来,在柳明月的小脑袋上揉了两把,一副亲昵有加的样子。 柳明月总觉得他似乎知晓了自己心头主意,又想,他这般君子,哪里会知道后院女子的手段,若非万氏教导,连她都不清楚这些,遂又放下心来,扯着他的袖子不肯让他走:「寒云哥哥你再坐会儿嘛……」 薛寒云愈发肯定小丫头不怀好意,索性强扯开了她的手,「我还有事呢,回头再找你。」哪怕今日能亲来她的闺房一趟,也不能再久待了。 小丫头秋后算帐的本领向来高强! v第七十四章 目送着薛寒云的身影从房内而去,何秀莲满目失望,见柳明月回头朝她一笑,便勉强回以一笑:「我瞧着,薛大哥与月儿妹妹的感情极好?」 柳明月道:「寒云哥哥为人厚道,比亲兄长还疼我。」 她这些日子摸出了规律,凡同何秀莲相见,倘若身边姐妹有事走开,她必会将话题带到薛寒云身上。柳明月小心观察,见得每每她谈起薛寒云之事,何秀莲双目便几乎要放出光来。有一次她还有意无意探问:薛寒云这样仁厚,也不知道薛家可好相处? 当时柳明月差点笑出来,只摇了摇头:「寒云哥哥尚未纳聘。」说起来他们也只过了小定,并未举行大礼。 她这样说原也没错。 何秀莲听得此语,双目当即放出光来。 柳明月心中捧腹,面上却不显,又将薛寒云使劲贬低:「何姐姐不知,寒云哥哥地无一垅,房无半间,上无父母庇护,下无兄弟姐妹扶持,他用什么娶亲啊?」 他这么穷,也只有她才肯嫁了给他! 何秀莲心中却想,便是自己出嫁,何氏都要添妆,更何况相国府金山银山,柳相又岂会让养子连个妇人也娶不起? 恐怕柳相随随便便出手,也够薛寒云娶妻养子了。 柳明月纯粹孩子之语,也太天真了些。 她又想道,柳相只此一女,将来定然是大富大贵,便是送进宫去做娘娘也使得。听说太子殿下二十出头,与柳明月正好般配。听得她那样贬低薛寒云,哪怕是瞧见了二人这样亲密,也只道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兄妹情深,想来柳相是不愿意独女嫁得薛寒云这样穷小子的…… 可惜薛寒云再穷,背后也有柳相这座大靠山,哪里就会穷一辈子呢? 何秀莲内心顿时升起一种「慧眼识英雄」的念头来。又羞答答在柳明月面前叹息:「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女子能嫁了薛大哥……」 柳明月起了坏心,道:「若是寒云哥哥能娶到像何姐姐这般温柔善良的女子,那真是他的福气……」 何秀莲满面红晕,只佯作恼怒:「妹妹瞎说什么呀……」 二人笑闹一阵,才在小芬与琉璃的陪同下回了长房。 柳明月直等她走了之后,便摆出一副算帐的模样往前院而去,想着去敲打下薛寒云,来江北一趟,居然招了这样一朵小桃花。路过温老爷子书房,忽记起温友昌那本游记,忙忙去取,还未进去,便听得温老爷子训斥温友昌的声音。 「给了你银子去游学,你便写这些东西?」 「阿翁,这只是……这只是闲暇时写的……」 往日温老爷子斥温友昌不务正业,尚无证据。温友昌死鸭子嘴硬,坚持自己是出门游学,如今被抓住了证据,证明他只是做这种与仕途无益的事情,温老爷子顿时气炸了肺,着人将温友昌逮了来教训。 温老爷子气愤上来,提起那本游记便掷到了温友昌脸上:「你自己瞧瞧!你自己瞧瞧!这就是你四处游学长的见识?」 对这位寄予厚望的孙子失望透顶。 温时也被叫了来,早已翻过了这本游记,对次子也是满腔失望。 柳明月在外听得不好,直接闯了进去,一路高叫:「外翁外翁……」 房内温老爷子坐在书桌后面,温时在旁侍立,温友昌却是跪在地下的,眼瞧着她撞了进来,温友昌狠狠瞪了她一眼:坏丫头,居然将他藏都来不及的东西放到了阿翁眼皮子底下! 温老爷子则是一脸的欣慰:「月丫头,这游记是你放到外翁书房来的吧?」这孩子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柳明月,一脸无辜:「……」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柳明月直冲了进去,从温友昌手里接过了游记,翻了翻,只有最后一页方才被温老爷子狠掷过去,破损了半页,她检视一遍,颇为心疼:「怎么把我的游记给摔破了?」 温老爷子待她不比待旁的孙子严厉,这会儿犹有些不信:「这游记……不是你二表兄的?」 柳明月摇头:「外翁听岔了,这明明是我的游记。」她自进了温友昌书房,对这位表兄从各地淘换来的那些摆件无不喜欢,早打定了主意要做回劫匪,这种事她最纯熟,因此竟是副小无赖的模样,理直气壮将这游记据为已有,准备回头抓个苦力去誊抄。 说到苦力,薛寒云可是现成的人选! 她抱着游记施施然而去,临出门前朝着温老爷子歉然一笑:「月儿无理,打断了外翁,外翁您继续……」 温友昌目注她的背景,心中滋味难辨:小丫头太坏了!不就是要了几回他书房里的摆件被拒绝么?值得她在阿翁面前上眼药? v第七十五章 不过歪打正着,倒替他解了围。 不提温家书房里老爷子如何训孙,单提柳明月一路挟着游记往薛寒云住处而去,才进了院子,便见连生从书房出来,迎头遇上,听闻薛寒云在房里,她挥退了连生,径自推门进去了。 薛寒云正读着一封信,神情瞧来有几分凝重,见她这才多早晚便追了过来,面上不由浮上一层浅淡笑意。 「月儿怎的过来了?」 柳明月笑眯眯将游记递到他手上,「劳烦寒云哥哥替我抄一份……」见他要将手中信收起来,便伸手去要,「哪里来的信?」薛寒云唇角带笑,意味深长,反将那信递到了她手里。 她接了信,一目十行瞧过去,顿时一张脸儿烧透。 信是柳相亲笔,只道圣上近日在国事之上亲力亲为,这才操劳了三个月,便又病倒了,国事重回太子手中。京中多有人家成亲,柳明月虽未及笈,但也可先成亲,及笈之后再圆房也不迟,故令他们早日回京筹办婚事云云。 柳相此举,也是迫于无奈。 今上一旦驾崩,便有国孝要守,到时候婚期反要推迟。 薛寒云见她粉面含朱,心情大好,暂将那封信背后透露的讯息,京中诸般纷争放下,伸臂便将她揽了过来,又故意道:「月儿不是陪着那位何姑娘吗?怎的有空来这里?」与其等着她来挑刺,还不如取得先机。 柳明月本来便存着试探之意。她前世深爱一场,最后落得乱棍加身,肝肠寸断,哪怕理智告诉她薛寒云待她比司马策强上百倍千倍,可是面对感情,总还存有一二分不信任。 男人肯为你付出生命,但也并不表示他不会在某一时刻会对旁的女子产生几分同情,进尔生出纠葛来。 她见惯了男人三妻四妾,女子做了嫡妻,若得夫婿六七分爱,已是羡煞旁人,可是她如今恨透了与人争夫,如她阿爹那般只娶了一位妻子的,这世上大约绝无仅有。薛寒云如何想,她真正不知。 「寒云哥哥觉得……何姐姐可怜吗?」 薛寒云与之相处已久,听她绕这样远弯子探问何秀莲,心中已笃定那何秀莲可能有过暗示。他虽面冷,在京中同僚同窗在外应酬之时,酒席间不是没有遭遇过投怀送抱之事,特别是年轻俊俏的男儿,这种事情哪里少得了?更有各种明示暗示……也并非是傻子。 当下捏了下她的俏鼻:「何姑娘有吃有喝,哪里可怜了?」 边关之地,战事迭起,他小时候见多了流浪街头的孤儿,父母俱亡,衣食无着,面黄饥瘦……城破之际,皆成白骨……亲眼见证过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此后有衣有食的安定温足生活,不必忧心城破命丧,天人永隔,算得什么可怜? 柳明月眨眨眼睛,对他这样的答案颇有几分不满,想了想,又道:「何姐姐自伤寄人篱下,想寻个良人托付终身……她觉得寒云哥哥极好……」悄悄去窥薛寒云神色,见得他俊眉朗目,心头忽生起悲伤之意:若将来,也会有旁的女子陪伴他左右,她将如何自处? 万氏教给她的那些后宅手段里,如何打击丈夫身边的女子,她前世是不知,亦不屑,但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想来之前的平顺,也不知道是阿爹与寒云费了多少心机,才保得她的平安。 薛寒云见她神情忽的落寞了下来,没来由心中疼惜,在她颊上偷亲了一记,浅笑:「莫非月儿不知,京中恋慕我的女子亦不少,除了你的罗师姐,旁的女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吧?!我那些同窗同僚,拐弯抹脚来探问我亲事的,也有……让我想想有多少……」 柳明月怔怔瞧着他,忽觉危机大起,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他前世明明不曾成亲的,至她死时,他都不曾成亲……可是脑子里另有一个念头偏强硬的挤了上来,也许他还有别的原因,并非因着她才不曾成亲…… 他为何不曾成亲,她也只是一直猜测,并不曾亲口听他吐露,是因着她才不曾成亲的。 从前的万分笃定,如今竟然不敢坚信! 「你……你是准备都娶回来吗?」 薛寒云见她脸儿煞白,目中已有水泽,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还试着要从他怀里挣脱,连忙双臂将她揽在怀里,面颊挨着她的面颊,紧贴着她,苦笑:「奈何无论谁家女子,在我眼里都不及月儿……」 「骗人!」柳明月心中怀疑又加了两分。 「都不及月儿调皮淘气……」在柳明月即将发怒的神色里,忙又道:「让我这样牵心挂肺……」 这话着实动听,立时戳中了柳明月软肋。 他若夸柳明月温柔娴淑,善解人意,她多半要暴怒,薛寒云竟然也要拿假话来蒙她,可见并非全是真心。可是他将大实话讲了出来,反令她心怀悦意。 诚然,柳明月也承认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她长这么大,也从不曾刻意去讨别人喜欢,柳相宠她,只愁她不开怀,哪里还肯让女儿去看人眼色,讨好别人? 便是薛寒云,虽然明面上冷冷淡淡,但事实上何尝不是在暗地里纵着她? 纵着她在他书房里理直气壮的打劫,纵着她想要什么,必要想法子给她弄了来…… 不过她如今也渐渐学着去体谅柳厚与薛寒云的不易,性子已大不比前,完全不顾忌柳相与薛寒云的心情。 薛寒云见她紧绷的神色渐缓,又在她颊上偷亲了一记,才愁眉苦脸道:「我正在发愁,便是你一个,我也应付不来,要是再纳了妇人进门,岂不是要累死?」 v第七十六章 柳明月至此也听出了他话中之意,顿时嗔道:「谁知道呢?万一再纳的是朵解语花,将我比了下去,高兴都来不及,哪里就会累死了呢?」 薛寒云听她话中之意,竟然是吃些没影儿的干醋,他这些日子忧心她性子好动,被温友昌勾了去,哪知道她却也在忧心自己被花解语勾了去,真正是……两下里相错,差点闹出乌龙来。 他心中忧心散去,更如灌蜜,索性不再辩解,当机立断吻住了那喋喋朱唇。 柳明月本来话里话外就带了些醋意,说出口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结果不曾听到他辩解,正抬头去瞧他神色,便被攫住丹唇,后脑勺亦被薛寒云大掌一手牢牢扣住,令得她挣脱不得…… 她脑中霎时嗡嗡作响,什么样的心思都暂且放在了一边,一颗心儿在腔子里跳的急迫,近似要跳出来一般……被薛寒云这般亲吻,尚属首次…… 吻着她的男子,鼻梁高挺,睫毛浓密,从来面上如冰,此刻只因带了些情-欲之色,那面上线条便出乎意料的柔软了下来,靠的这样近,她傻傻瞧着,魂飞天外,脑子里竟然冒出个傻念头:寒云哥哥……原来竟然这般的好看……好看到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孔,她心跳如鼓,软在了他怀里…… 这还不算,他强硬有力的撬开了她的唇齿,逮住了她退缩的丁香小舌,吸吮不已…… 柳明月在这样强硬的攻势之下,整个大脑都空了,身子早已酥软成一团,由得他搓摸…… 良久之后,柳明月终于获得了呼吸的机会,她将自己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薛寒云的怀里,只等呼吸和缓下来之后,方低低道:「以后……你不许中意别人,只能对我一个人好……要像阿爹待阿娘一样……」 薛寒云将她紧揽在怀里,心中无比满足,语声温柔,简直是二人自相识以来从不曾有过的温软语调:「傻丫头,整天疑神疑鬼,瞎想什么呢?能娶到你一个,我已经知足,至于旁的女子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 柳明月一颗惴惴难安的心,安稳落下—— 随着柳厚亲笔书信前来的,还有亲笔所书的请贴,邀请温家诸人前往京中参加柳明月与薛寒云的婚礼。他一人身兼两小家长,索性独个儿便将婚期订在了十月初一。至于过大礼请期诸事,待得薛寒云到得京城,再另行补办即成。 温家三房收到请帖,温老爷子倒无什么表示,温老夫人当即清点自己嫁妆,准备替柳明月添妆的东西,一时又在内心感叹,女婿将薛寒云这未来的外孙女婿送来江北,可谓用心良苦。 温老爷子倒未曾有所表示,只将薛寒云叫来,塞给他几卷字画,「你们既要成亲,外翁没什么可送,只这几卷字画,算不得值钱,聊作贺礼。」 薛寒云感激不已,回去打开一看,分明是前朝名人真迹,如今市面上难寻的好物件,心内大喜:温老爷子这是承认他这外孙女婿了。 温家不止长三房收到喜贴,便是长房与长二房也收到了贴子,其余旁支却无此殊荣得柳相亲邀。 小温氏的女儿成亲,请叔伯长辈及堂兄弟们观礼,原是平常之事。只是如今小温氏不在,由柳相亲笔所书的请帖,此事便极为不平常起来,嫡长房二房都极为重视。 消息传开,女性长辈们都在考虑添妆之物,不能前往京城的,便想着柳明月怕是不日便要返京,索性趁着她未走,早日送了她添妆之物。 温家子侄辈众多,入仕的,将来进京赶考的,都想着能靠柳相这棵大树。 何秀莲听到此事,先是目瞪口呆,过后却又如释重负,显然大松了一口气。 小芬只道她被这消息打击到,连忙劝慰:「姑娘别生气了,也别伤心了,凭什么样的好男子,姑娘总能寻到一门好姻缘。」她乃何秀莲贴身丫环,也知道她家如何境况。假如何秀莲嫁的不好,她自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是以极为盼望着何秀莲好。 哪知道何秀莲不怒反喜,「你哪里知道,这却是好消息。」 小芬不解:「薛家公子与柳姑娘成亲,怎的是好消息了?」心道姑娘莫不是伤心的傻了?在温家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碰上个能指望的良人,那人却要成亲。 她原还想着,温家子弟众多,何氏不拘哪一个,将她家姑娘许了过去,她们才算长长久久的在温家扎下根来。可是在温家一住这么些年,心里也知道温家与何秀莲家门户不对,原就指望着与何氏的血缘之亲,如今冷眼瞧着,自家姑娘做温家的少奶奶,是指望不上了。 可是给温家少爷做妾,又实不甘心。 何秀莲淡淡一笑:「小芬你傻了?薛家公子忠良之后,又是柳相养子,听说已经有了官职,京中多少大家闺秀娶不得,难道还会娶我一个贫家小户的女子不成?我原先与柳姑娘打听他,便是想着,若能在他身边侍候,将来得个一男半女,终身有靠,岂不比姑母送回家去,嫁个手艺匠人,做个贫家妇人,为了生计辛苦操劳,几年之后便颜色残老的强上百倍?」 小芬至此才知何秀莲心中想法,转念一想,便是她,也宁做富人妾,不做贫家妇。锦衣玉食的当主子,总比蓬头垢面的辛苦强上太多。况薛寒云不比温家少爷们,读书考科举,将来前途如何还很难说。他背后有一座大大的靠山,出身又极好,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柳姑娘……」 小芬只觉此事颇有难度。 何秀莲却笑道:「先时我便想着,与柳姑娘打好交情,她若是个心软的,怜我寄人篱下,将来要是我提起来,她回京之时能与姑母说一声,带我离开,容我侍候了薛公子,便是万福。打听薛家公子有无婚配,便是想要知道这未来主母禀性如何,万一是哪家骄横的千金,也好多做防备。哪知道却是柳姑娘,这可真是万幸。」 小芬不解:「怎的是万幸?难道柳姑娘就好相处了?」 何秀莲道:「虽不算好相处,但也不难相处。听说相爷大人后院清静,柳姑娘哪里知道整治后宅妾室的手段?我只要规规矩矩的,要说恶毒,我瞧着她也不是那些恶毒的,能狠下心来打杀妾室的。男子总要三妻四妾,与其将来她要替薛公子纳旁人,不如我亲自去求她,她知我家世门第皆低,与她全无可比之处,要是心软怜惜我寄人篱下,说不得就同意了……」 她们主仆在这里打的好算盘,又费了半夜功夫,要为柳明月打些络子,做些贴身的针线活出来,忙活不已。 温毓珠众姐妹听得此事,俱都在闺中背着长辈笑开来:「月丫头的嘴也太严了些,与夫婚夫婿同来外翁家,难道怕我们姐妹们取笑,这才不肯说出来的?」 v第七十七章 便相约了去三房寻她。 温二老爷子近日些日子时不时会去三房寻温三老爷子的麻烦,兄弟俩斗一阵嘴,互相揭疤,狠批对方的不是之处,又相对灌一阵小酒,火药味倒淡了不少。听得长房的孙女辈们温毓珠,温毓琦,温毓珍前来三房寻柳明月,便喝令贴身长随:「月丫头快要回京了,还不去将芸丫头荷丫头拎过来,送她些临别礼物?」 二房的孙女辈只得了两个,温毓芸与温毓荷,虽在长房与柳明月见过几回面,但二房与三房多年不曾踏足对方家门,这些日子温二老爷子虽时不时前来,但其余的人如今还不曾来过三房。 送信的长随前去将温三老爷子此话带到,他是下人,自不敢说将两位小姐「拎过来」,只道老爷子请两位姑娘去陪陪柳姑娘,柳姑娘说话便要回京成亲了。 二房的太太奶奶们闻听此言,揣度二老爷之意,这是容许二房与三房来往了? 当下大喜,忙忙收拾了带着温毓芸与温毓荷前往三房。 三房出了个相爷女婿,这些年,二房没少眼红,明明是极亲的亲戚,偏偏不能走动,如今有此可会,如何不乐? 二房的太太奶奶们来,柳明月不过前去见个礼,自有林氏颜氏费心招待,她房里今日却格外热闹,一帮表姐妹们全聚集在此,皆送了她一些临行礼物。温毓珠送的乃是一对翡翠镯子,水头虽一般,但也是她家长戴着的,权做纪念。温毓琦温毓珍皆是自做的荷包,前者荷包里装着一对明月耳铛,后者装着一对梅花花钿,做工十分的精巧,柳明月瞧着皆十分喜欢。 三房温毓荷与温毓芸也有礼物相送,连向来安静内敛的温毓琼也有东西相赠。 柳明月见此,忙吩咐将前两日与薛寒云司马瑜逛街买回来的胭脂首饰,各分了一份,送予众姐妹,聊表谢意。 众人推辞不过,皆收了去,又道:「我们本来是来送礼的,哪知道又赚了这许多回去。」 柳明月当时买这些东西,便想到他日离开江北,与这些表姐妹们相处一场,临别相赠也不错,是以今日人人有份。往日温毓珠要出门,何秀莲也要前来,今日却不见她,她还道那日自己与何秀莲那些玩笑话教何秀莲放在了心上,听得她的婚讯,何秀莲大约有几分尴尬,不肯再来了,遂也不以为已。 她是任性惯了的,与何秀莲相处日久,见她背人处常自伤自恋,对何舅母全无感恩之心,话里话外都是理直气壮的索取,便十分不喜她的为人,又见她对薛寒云有意,她自己本来便是个霸道的性子,虽当着薛寒云的面,容她示好,原是存着试探薛寒云之意,可是内心未尝不厌憎她如此行为――连她的男人也敢想! 她如今又得了薛寒云应承,一生一世一双人,更不怕扑缠上来的女子,因此对何秀莲倒全无一点忧心。 何秀莲不比罗瑞婷,罗瑞婷是堂正磊落的性子,立身行事颇有几分敢作敢为的大丈夫气派,柳明月对这位师姐很是敬重,因此与薛寒云之事,至如今也还会顾忌着她的心情。但是何秀莲出身小户人家,又一直养在旁人家,心中如何作想,谁人会知? 万氏教导她的那些女子里,尤其要防备的便是这样的女子。 「今日怎的不见何姐姐?往日何姐姐可与大姐姐焦不离孟的。」温毓珠是长房嫡长孙女,柳明月便要呼她一声大姐姐。 温毓珠笑瞧一眼琉璃,「你问这小蹄子去,都让她去请了,人却没请来。」 琉璃连连摆手:「这可不是奴婢的错。奴婢是奉了姑娘之命去请表姑娘,哪知道她正与小芬忙着呢,说是不得空,改日有空了再来寻柳姑娘说话。」 温毓珍性子活泼,听话便笑了:「何姐姐敢是不肯来送月丫头了?等她改日有空,月丫头都回京了呢。」她并非何氏所出,而是长房嫡次子的女儿,与何秀莲也无亲戚关系,不过瞧在大伯母何氏面上,叫何秀莲一声姐姐罢了。 柳明月听得她不肯来,心道:她若能知难而退,便是好事。 正一帮姐妹们玩闹着,便有婆子来报,前院有柳家长辈前来,温老爷子令柳明月去前院见客。 柳明月听的诧异,怎的有柳家人上门来? 她早听小温氏的陪房闻妈妈讲过,她的祖父过世的早,偏留下偌大产业,只留下了柳老夫人与柳相二人过活。彼时柳存不过三四岁,孤儿寡母,且柳老夫人娘家已经凋零无后,柳家在慈安镇十里外的五柳镇,镇中柳姓人家居多。 柳家族人欺凌她们孤儿寡母,想吞占这一房的产业,便将她们孤儿寡母赶出了镇子,只道柳老夫人不肯为亡夫守节,与过往客商有勾连,伤风败俗,从柳家一族中除去,令他们孤儿寡母自行活路。 其实柳老爷子留下的数家铺面田产皆极为获利,引的族中众人眼红不已,这才引来此祸。 柳老夫人聪慧坚贞,见保不住亡夫留下的产业,索性收拾了细软,带着幼子离开了五柳镇,在慈安镇上赁了一所小宅子,省吃俭用,将柳厚送去读书,至于柳厚天资聪颖,刻苦攻读,此后一再高中,又得遇明师指点,最终成就今日这番局面,却是柳家族人未曾想到的。 柳厚后来逐步高升,从不曾回过柳家祭祀,便是柳老爷子的坟,也早在十几年前,迁往别处,不再与柳家有任何瓜葛。 当年迁坟之时,柳家族长早听闻柳厚高中,步步高升,便存了亲近之意,想着他总要回家祭祖,到时候将他家产业一并还回,再赔礼道歉,想来这陈年旧事便会揭过。 以前柳厚家宅子的乃是柳家族长一房,听得柳厚当官,便忙忙的将这宅子腾了出来,打扫干净,盼着柳厚回乡。 哪知道柳厚高中之后并未回去过,隔了数年回去,甫一回去却要迁坟,连家门也不入,只带着一众府衙兵丁,迁了便走。柳家族长带领族中众人前去相见,他周围被官兵围的严严实实,根本靠近不得。 后来随着柳厚官越做越大,终于权相,柳家族人几乎悔青了肠子,便是当年起了贪心又带着一帮子侄辈霸占了柳厚家产业的老族长也在族中受尽指摘。众人如今都怨悔老族长当年贪财,却不肯承认自己当年也是趁火打劫,欺凌的柳家孤儿寡母全无安身之处。 这么些年来,柳家除了柳厚,再无能读书高中的,柳家族人无不盼望着能与柳厚和解,也好光明正道攀上柳相这棵大树。 最近几日,温友政去乡下收租子,随行的仆人早得了他的吩咐,说是要在乡下寻个小活物给哥儿姐儿玩。随行的仆人与庄子里的管事极熟,两口酒下去,那管事便知道了,原来是府里的表小姐回乡探亲了。 v第七十八章 那些佃户闻听是京里来的相国府小姐,忙忙的收拾了一对儿白色的小兔子,一对儿黑色的小兔子,另两只玉雪可爱的足月的小猫送了上来。 温友政还未回去,还在各庄子里察看,柳厚女儿来到外祖家的消息便传到了柳家。 原来柳家与温家的庄子隔着一个山头,两边的佃户也有沾亲带故的,那送了小猫的人家讲起来,夸耀那猫仔是要送给京里来的相国府小姐玩的,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倒听打了个清楚,回头就报给了柳家庄子上的管事。 可巧柳家近日也有主子前来收租子,来收租的正是族长的孙子。这庄子还是柳厚之父当年置的产业,如今还在族里,柳厚不回来,也从不曾传信说要收回庄子,这庄子便一直在族长一家手中。闻听此事,当夜族长便与家中妻儿商议一番,第二日族长太太便带着儿子与媳妇来到了慈安镇。 想着柳明月是个小姑娘,不经世事,只要将柳厚家产业交上去,她接到手里,再上门去与柳厚和解,这门亲便算认回来了。 况且前来的族长太太,按着辈份,算是柳明月祖母辈的,她还要叫尊称一声「阿嬷」,再厚厚送小姑娘一份见面礼,此事便成了。 柳明月在后院与众姐妹道:「姐姐们稍坐,我去去便来,回头我们还要好好乐上一日呢。」收拾了收拾,便带着夏惠往前院而去。 本来柳家族人来人,男客要在外院,女眷自然要进后院与温老夫人叙话,只不过温老爷子耿直,早知小女婿当年流落慈安镇之事,对柳家人并没有好脸色,生怕柳家妇人进了内院,万一妇人家心软,攀起亲来会坏了柳厚大事,便不肯开口让柳家女眷进后院,只在前厅待客。 恰今日温二老爷也在,本来与温三老爷子喝酒互揭短,听得是柳家来人,睁开醉眼朦胧的眼,张口便道:「这柳家与我们温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跑到温家门上来,可是有事?」 慈安镇众人皆知小温氏嫁了柳厚,温二老爷子却道不沾亲不带故,摆明了不肯认这门亲戚,柳家老太太听闻此事,面上一阵难堪,柳家大爷与大奶奶脸上也极不好看,只盼着柳明月快来。 好不容易听得门口仆人来报:「表姑娘来了。」 温三老爷子便道:「快让她进来。」温二老爷子却接口道:「也让月丫头认认这些没廉耻的货!」 这下子,柳老太太便坐不住了,听得脚步声,仆人打起了帘子,见一名年约十四五的小姑娘打扮的十分齐整,缓缓进来,身上裙衫首饰件件不凡,本人却生的十分娇憨媚丽,笑嘻嘻向着温二老爷子与三老爷子行礼。 「外翁唤月儿前来,可是有事?」 柳老太太便忙忙的站了起来,伸出手去要拉她,口里啧啧叹着:「这就是我们厚哥儿家那丫头吧?瞧瞧生的真是齐整,快来让阿嬷好好瞧瞧。」 柳明月朝后退了两步,愣是让柳老太太半片衣角都未沾到,站在那里审视道:「这位老太太可是认错人了?家祖母早已下世多年,哪里来的阿嬷?」她已知这老妇人定然是柳家族人,只是其父当年与祖母被逐出族,可见柳家族中尽是些利欲熏心之辈,哪里还肯认。 柳老太太面上一愣,尴尬笑道:「不怪姐儿不认得阿嬷,你阿爹可是我们柳家一房最有出息的人,自离了五柳镇,这么些年也未曾回来,族中人可都想着他盼着他呢。可惜他如今贵人事忙,好不容易听说姐儿来了,便将你家的房契及这些年托族中照管的租子都送了过来,连帐薄子也送了来呢,姐儿可要看看,顺便收了?」 柳明月在相国府长大,每年往府上送礼的官员经见过不少,这些人哪个不是端着一张笑脸?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道:「老太太定然认错了。我们家在江北可并没有产业。我阿爹早说过了,家中族中唯有他与阿嬷两个人,其余的全死光了。那时候家里穷,哪里有银子置什么产业呢?」 温老爷子本来怕她小孩子家家,听道是送来自家产业,万一被柳家老婆子说动,将来沾上这样的亲戚,甩都甩不掉,有心要点醒小丫头,却见她回的头头是道,那柳家老太太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把年纪脸都几乎要没地儿放,顿时笑开了花。 温二老爷子捅捅弟弟,递过去一杯酒:「别把你那张脸笑成朵茄子花,我真见不得你笑!」 温老爷子心情极好,哪理会兄长的冷嘲热讽,接过酒一口饮尽:「有这样聪明的外孙女儿,笑笑怎么了?你是没这样的外孙女儿眼馋的吧?」 温二老爷子女儿只生了儿子,并无外孙女儿,听得此话,只好默不作声喝了一口酒。 如今兄弟俩个常毫无顾忌的攀比,比子女比孙女挑剔对方人品,有时候比起来,连旁边老仆也觉得:便是这两位当年六七岁稚儿之时,也不曾这般毫无顾忌的放开了胆子攀比过吧? 当年老太爷与太夫人还活着,若他两个这般攀比,搞不好便是一顿棍子…… 他兄弟两个边喝酒边坐壁上观,柳老太太见得柳明月这般坚决,知道今日之事不易达成,便拭了拭眼角:「姐儿哪知道这些陈年往事,这些老产业,也就你亲祖母知道,可惜我那命苦的弟妹,竟早早去了……姐儿虽不知,你外翁却知,咱们柳家便是五柳镇的大户,你阿翁当年,乃是五柳镇最富裕的人家,手头哪能没有产业呢?」又催促她儿子跟儿媳:「还不快将这些年的租子给姐儿过目。」 如今地位悬殊,柳厚是官,他们是民,虽不怕柳厚敢明着对族人下手,若是他对明着族人下手,他这相爷恐怕也要惹天下人诟病。但如今这样僵冷,全无往来,眼瞧着这样一门显贵不能攀附,却也是一件极为郁闷之事。 柳家大奶奶听得婆母吩咐,便将怀里一个匣子抱了过去,要送到柳明月怀里。 柳明月是何等人,从来丫环仆妇环绕,何曾要劳动她动手指拿东西? 她身后夏惠立时上前来拦在柳明月面前:「这位奶奶要做什么?我家姑娘什么身份,岂会随便乱收东西?一年往相爷府上送东西的多了,各个来说是亲戚,难道我们姑娘便要各个都收了,还要认下这些莫名攀附上来的亲戚不成?」 夏惠也知柳家往事,又见柳明月态度极为坚决,更是要挡在前面。 她早知柳厚之意。假如当了官,再收回那些产业,这些人势必要攀附上来,不如舍了这些产业,索性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省了多少麻烦事。 柳家大奶奶急了,便要拨开夏惠往柳明月身边去,不想柳明月却道:「这位奶奶当我是好性儿不成?天下姓柳的多了去了,都听闻我阿爹做了官,便想着联宗,难道我阿爹就贪你们柳家这些东西不成?」 明明是同族同宗,她偏要说成联宗。如今好好的同族,愣是被小姑娘说成了两族人,他们要厚着脸皮来认亲。 v第七十九章 柳家大奶奶脸都红了,又被夏惠轻轻一推:「这位奶奶还请尊重些,以为什么人都能往我家小姐身边站?我家小姐也不缺这些东西,你们且请回吧!」 柳大奶奶在族中这么些年,几时被人这般给过没脸?当即回头为难的瞧着自家婆母,又当着满厅温家下人,脸都快没地儿搁了。 其实柳家大爷与柳家老太太这些年在柳家族里受人抬敬,比之柳大奶奶,更是无地自容。 ――当年那些事,柳家老太太却是亲身经历,住进柳厚家院子的那个晚上,她喜那院落阔朗,又是新建了没几年的,几乎都要睡着了笑醒,不过此后几十年间,子孙考试,却再无有能中的,连个秀才都考不中,何况举人进士? 更别提高中入仕。 这些年柳家子弟眼看科举无望,便纷纷做了商户,原来的耕读传家,眼瞧着要沦落成了商户人家,族中无人不忧心。 有时候她与柳家老族长夜来谈起,都道族中子弟再无有能中的,许是柳厚所为,可是就算他所为,他们如今平民百姓,哪里有证据证明是柳厚在打压柳氏族人? 阖族如今平安,还有一口安稳饭吃,日子尚且过得,要是讲出去给人听,柳相打压族中子弟,谁会信? 附近的镇上人家皆知柳家一族吞了柳相家祖业,将人家孤儿寡母赶出族去,如今人家没有打上门来要产业,那些产业他们尚握在手里,年年收银子过活,就算讲出去了,恐怕也无人会信。 如今这些产业,竟然成了烫手的山芋,送都送不出去了。 柳老太太心内滋味百般难辨,只瞧着那少女脊背挺的笔直,虽面上与柳厚阿娘并不相象,可是神态气度,无一不似柳厚亲娘。 当年,她被族中众人赶出去之时,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拉着稚子,高昂着头,一步步从那院子里走了出去……连一滴泪也未曾流,更别说回头泣求了! 那小丫头如今气度华然,与她们家那些缩手缩脚的女孩儿们全然不同,向温老爷子轻施一礼:「二外翁与阿翁且慢饮,月儿先回后院去了,姐妹们还等着我去玩呢。以后这些不相干攀附上来的人,还请外翁替我挡上一挡。阿爹早说了,我们家族人早死光了,也不知道哪里听了信儿跑来的,以后我也不愿见这些不相干的人。」 温老爷子呵呵一笑:「去玩罢,让你大舅母多做些好菜给你们吃。」 柳老太太与柳家大爷,柳大奶奶眼睁睁看着她施施然去了,别无他法,只得怏怏而回。 当晚回去,便将老族长好一顿埋怨,当年为了霸占柳厚家产业,不但将他们孤儿寡母赶出去了,且将柳厚除了族,柳家族谱便再没了这个子弟。如今就算再添,柳厚不认,添了也是白添。 柳明月见过柳家族人之后,回到后院与温家表姐妹们好生乐了一天。 颜氏的双生子这些日子身体好了,能吃能睡,颜氏便教温友政的侍妾红柳看着,她自己带着温毓琼招待一众小姑子。 红柳乃是她的陪房丫环,她进门两年后温友政才收了房,平时跟在她身边,侍候的极为尽心,只是如今还不曾有一儿半女,待温友政的双胞胎儿子极为尽心,颜氏倒无有不放心之理。 待到隔日,温友政从庄子里回来,两对兔儿便送了给双生子,温毓琼与柳明月各分了一只小猫,欣喜不已。 柳明月更是抱着小猫爱不释手,一早嚷嚷着要将小猫带到京里去。 夏惠见劝她不住,只得去寻连生,早些给小猫钉个笼子,免得到了船上,小猫路上跑不见了,又是桩麻烦事。 何秀莲来的时候,柳明月恰正抱着小猫玩,秋果在旁侍候着,见得何秀莲来,忙倒了茶,请了她们坐下。 柳明月本来以为自己走之前,与这位何姑娘再无相见之期,哪知道她又寻上门来,抱着小猫抚摸着它,笑道:「姐姐喝茶。怎的有空来瞧我?」 何秀莲朝小芬使个眼色,「听说妹妹要走,姐姐特意做了几个络子荷包,送给妹妹路上顽。」 小芬心领神会,过去便拉着秋果道:「柳姑娘要走,以后我与秋果妹妹也再不得见,妹妹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秋果是个直心眼子,还带有几分傻气,站在那里立成了桩子:「夏惠姐姐要我在这里好生照顾姑娘,万一她被猫抓了……「柳明月淘气,非要去揪小猫的胡子,已经被小猫伸了好几次爪子试探着去抓,亏得这猫极小,还不曾学会用利爪伤人。 何秀莲一笑:「这丫头,难道我会吃了你家姑娘不成?」 柳明月见状,知道何秀莲今日无论如何是要跟自己独处了,便挥手让秋果下去:「你去瞧小芬给你送什么好东西了。这几日你不是羡慕我有众多姐妹送东西吗?」 秋果傻傻叮嘱:「小姐可一定千万别再揪小猫的胡子了啊?!」得了柳明月的保证,她方才高高兴兴去了。 她是个实心眼子,夏惠分派了要她看好柳明月,别让她淘气揪小猫的胡子,她便眼错不见的盯着,半步不挪。 何秀莲见得秋果去了,房中再无人,眼圈一红便跪倒在了柳明月面前:「月儿妹妹帮帮我。」 柳明月抱着猫,虽早有预料她来所为何事,可是此刻却也不肯点错,只拉她起来:「何姐姐这是做什么?何苦对我行这么大礼?也不怕折煞了我?」 何秀莲目中滴出泪来,只不肯起:「妹妹早知我家极贫,这才自小养在堂姑母身边。可是近日我听着姑母所说,待得毓珠出嫁这后,竟是要将我送回家去。」 v第八十章 柳明月言不由心道:「恭喜姐姐一家团圆。姐姐常说寄人篱下的苦楚,回了家中,想来日子也会过的舒心些。」她冷眼瞧着,长房的何舅母竟然是个十分厚道仁善的妇人。 何秀莲哭了起来,「妹妹哪知道,我要回去了,不是被卖出去当丫环,便是被许了给半百老头子做妾,哪里有我的活路啊?当年若不是姑母将我接到家中来,如今我也不知道在谁家当丫环呢……」 柳明月松开了小猫,拿帕子去替她拭泪,心中暗道:这等哭技,可惜她没有。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姐姐如今便是回家了,何伯父何伯母恐怕也只是想着要为姐姐寻个好归宿,怎的会将姐姐送出去给半百老头子糟蹋?」 何秀莲见她口气有所软化,似有几分不信,却压根不提薛寒云,便哭着不肯起来:「妹妹哪里知道穷人家的苦?我与妹妹相处这些日子,只觉妹妹人极好,如今听说妹妹过些日子便要成亲,反正妹妹到时候也要在外面卖人回来当陪房……我愿意……我愿意去侍候妹妹跟姑爷……只要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便可……」 柳明月心内冷笑不已:这是自荐枕席当通房丫头来了? 面上却一点不显,十分为难道:「姐姐说哪里话?你我相处的这般融洽,哪里能委屈你给我当丫头端花递水?况你是珠表姐的表姐,便是我的表姐,我要让姐姐当我的丫头,旁人会怎么想?何舅母难道会同意?」这会想到,若是她那位性子暴躁的罗师姐在此,大概先上前一顿老拳将何秀莲给揍了,再商量这事的可行性? 何秀莲见得她神情颇有几分意动,暗道有门,拭了拭泪,在柳明月的搀扶下终于起身,低低哀怨道:「姑母虽然养了我,我自己的去留,她却做不得主。妹妹若是觉得叫我做丫环不好说出去,便说……便说……便说是选的陪房……」她说完这句,整个人已是羞的满面通红,虽鼓气勇气说出口,到底也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面皮尚不算厚。 按着时人习俗,陪房丫环跟着柳明月进了门,便是薛寒云的人。 也亏得何秀莲敢说出口! 见柳明月不吭声,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何秀莲便哀哀泣道:「我只是走投无路,方来求妹妹,万不敢抱着跟妹妹争宠的傻念头。将来……将来薛公子还是免不了纳妾,我瞧着夏惠、秋果、春凤、冬梅四个姑娘,年纪大的太大,年纪小的又太小,便是春凤冬梅,模样也一般……妹妹总还要找个知根知底,一心向着妹妹的人才好……」 柳明月几乎要笑出声来,原来她倒替自己考虑的极为周到,连自己身边丫环成亲以后,能不能做通房,留不留得住薛寒云,都替她考虑清楚了。 「姐姐真是贴心,替我思虑的十分周到。只是我阿爹曾说过,谁若娶我,便不得纳妾,连通房也不能有。姐姐的想法恐是不能实现了……」 「那……那薛公子他也愿意?」何秀莲失声惊道。 柳明月亲自从妆匣里取出给何秀莲留的那份胭脂首饰来,递到她手上,浅笑:「他说……嗯,他说他愿意的。」又道:「这是前几日给各位姐妹的一些临别纪念,这份是给何姐姐的,还请何姐姐不要嫌弃。」 何秀莲失魂落魄的抱着胭脂首饰匣子回了何家长房,进了屋子便将匣子扔到了床上,一脸不可思议:「小芬,柳明月那丫头说……说娶了她,薛公子便不能纳妾收通房……这怎么可能?」 小芬瞧着自家姑娘从柳明月院子里出来,面上殊无喜意,便知此事未成,听得此语,便道:「这是柳姑娘说出来骗你的吧?这世上哪有不纳妾不收通房的男子。便是柳相……说句不好听的话,外面都说相爷与夫人情深,但谁知道柳相不纳妾不续弦,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 她比何秀莲还要大上两岁,早过了待嫁之龄,况温家府里少爷们的贴身丫环被收用的亦不在少数,她若是哪位爷的贴身丫环,说不得早被收用了,哪里能蹉跎到此时? 可恨她跟着的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因此被府内少爷收用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何氏虽仁厚,但定然容不得她与府中少爷们有染,传出去名声太过难听,她恐怕连命都留不下。 何秀莲听得小芬之话,瞪她一眼:「这种无凭无据的话,怎能乱说。况相爷位高权重……什么样的大夫寻不到?」便是有病,也早治的好了。 但是对小芬所说,柳明月说了薛寒云将来不纳妾不收通房之语,乃是推搪她的,她也深觉同意。心中暗恨:不过是瞧着她对薛寒云有几分情意,便不肯成全她罢了。将来成亲之后,若薛寒云房里只她一个妇人,世间谁人不耻笑她的善妒? 当夜睡了之后辗转难眠,一时里想着,改日必要好生劝导一番柳明月,好教她知道妇人善妨名声不佳,一时又想着,她若再去苦求她,万一她心软答应多好? 若是不答应……她要不要去寻薛家公子? 若是薛家公子同意了,她大概也不敢说什么吧? 想到薛寒云那俊美英武的容颜,她心里又不由暗生欢喜:这样子俊美的郎君,哪家女子不爱?便是长房二房的这几位小姐提起薛寒云来,也无不羡慕柳明月嫁得了好郎君…… 她这里一时欢喜一时忧,同屋榻上睡着的小芬也是心潮起伏,暗中希望何秀莲能随柳明月进京,做了她的陪房丫环,将来小姐是姨奶奶,她生的可也不差呢…… ……她要不要想法子促成了姑娘与薛公子这段姻缘呢?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娘子逼造反》卷一 作者:清风拂面 02、《娘子逼造反》卷二 作者:清风拂面 03、《娘子逼造反》卷三 作者:清风拂面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