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刀行》 第一章 老院旧话 第一章 “你说那少年并未修行,刀上仍有刀意?” 昏暗的房间中,雕刻精美的悬梁不时有青烟缠绕,木案上的一鼎制作精巧的香炉烧的正旺,不时有火苗窜出,将案前的一位身着戎装中年将领脸色映的明暗不定,难以揣测。 “虽然那少年在武试考核中一直刻意隐藏出刀的方式与招术,但想来他肯定没想到我离宗之前曾主修神念,对于天地气息的变化最为敏感,所以那少年不出刀就罢了,只要出刀,刀意就一定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对面的一位头插道簪的道人微微侧首,有些回避对方的目光,似乎不太适应对面眼神中那股浓郁的血腥味道,哪怕这味道里大多来自荒族的血。 事实上,从他冒雨踏入这座军营的第一步时,这种不适的感觉便一直存在,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了道院中传业授道的安逸生活,所以对这种充满肃杀气氛的地方有些抵触,又或者是那鼎香炉的火光太过恍惚,照的这间房屋里看不到的阴暗地方实在太多。 因为那些阴暗角落总会让他莫名想起囚禁在宗门禁峰中那些凶残强大的罪徒。 他名叫李清尘,来自千山宗,天衍大陆最强大的宗门,当然,在大离王朝未曾建朝之前。 中年将领轻蔑一笑,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身为大离王朝的将领,对于那些所谓的世外宗门向来不屑,而大离王朝作为世间第一王朝,他也有这样的资格来表达出自己的不屑。 “未曾修行,但仍能提前感悟到刀意的少年虽然稀少,但自古以来也并不罕见,会不会是你那间破落道馆冷清太久,太长时间没见过天赋少年,所以太过紧张了些” 太久,太过,太长,三个叠词将中年将领的傲慢与讽意衬得愈发清晰,道人的道心再如何清静,也不会允许对方如此羞辱自己,更何况,对方言语中对自己宗门也多有不敬。 道人冷哼一声,沉声道。 “我千山宗万年底蕴,天才娇子又何曾少了?虽然我李某人的泊城道馆不过是千山宗门下的一支旁系末流,但当初未曾离宗时,还真不曾少见比那少年更有优秀的天之骄子” “所以边将大人若是想用这些口言得意来彰显你们大离的强盛,不免有些太过矫情” 说到这里,道人整理了下道衫,快步走向中年将领面前,凝视着对方隐有怒意的脸幽幽说道。 “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语争锋,而是为了告诉将军大人……您一些应该谨记,可似乎记得并不太牢的事情” 第一句用的是边将,随后便以将军一词称呼,道人语气虽清淡,却不难听出有刻意的味道。 中年将领眉头更紧,目光冰冷,就像当年在现场上看那些将死荒人的目光,随手拨去一缕直扑自己眉梢而来的青烟,他寒声道。 “李道长既然今日前来是为了提醒本将,那么道长不妨明说,到底是何事本将应该谨记?而那些事,本将又似乎忘了” 李清尘看着那缕被中年将领打散的青烟,淡淡说道。 “那少年刀上的刀意…………很特殊” “特殊?” “将军大人何必装傻?”道人意有所指的说完,刻意看了眼中年将领身后的某处阴暗角落。 中年将领抬起头来,伸手将燃香掐灭,指尖的炙热感让他微微蹙眉。 “本将是不是在装傻道长不需要知道,但是道长不觉得自己太聪明了些?” 中年将领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香炉旁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用茶水仔细将手上的黑渍洗掉,继续说到。 “道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聪明的人,往往也死的比较早” 中年将领说完这句极具威胁的话语,微微起身,并未立刻放下茶杯,而是一只手继续端着茶杯。 由看向死人的冷漠转变至此时的威胁,这种变化似乎并无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其实又可以说明很多讯息,中年将领的不屑之意虽然依旧不加掩饰,但不难看出,在他心中,至少已经将对面道人视为值得自己认真对待的对手。 改变他态度的,无疑便是那件他似乎有些疏忘的事。 事情上,那件事他从来没忘,也从来不敢忘。 因为这是他来这座偏僻山区整整三年的主要原因。 李清尘看了眼在将领手中摇摇欲坠的茶杯,回想着最后那句充满杀意的威胁,知道这位叫张毅然的将领已经有些慌张。 将头上道簪扶正,李清尘侧首看向门窗上的精美雕花,看的很认真,似乎那些雕花勾挑间有无尽的韵律,竟比自己道馆中的珍贵道藏还有玄妙。 这里是泊城,位于畏山脚下,是大离王朝内的一处偏僻山区下的偏远小城,城中有座名为天道分院的道馆,他是道馆的馆主。 道馆中有许多书籍,更少不了道藏,闲暇时他便会看道藏里经文术章,敬谈于先人智慧,但事实上,窗上的那些雕花,只是山间木匠花了一天时间便雕制成的寻常花纹,并未什么隐晦玄奇的地方,除了不时有雨丝自并未关紧的门窗缝隙中透了进来,哪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认真注视的风景。 但道人依旧看的很认真,而且很慎重,连眉睫都不愿眨一下。 因为他知道,在这道寻常窗檐外的寻常雨幕中,有很多不寻常的人在等着自己,准确的说,是在等着中年将领手中那盏摇摇欲坠的茶杯。 那些应该是随着中年将领一同自边境沙场上退回来的老将,虽是老将,但并没有磨去大离军将的铁血和戾气,沉重肃杀的黑色盔甲,长枪锃亮斜刺苍穹,说明这些军兵从来不吝啬杀人,也从来不在乎被杀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杀伐,刚毅,沉默,暴戾,这些门窗外持枪而立的数百军人拥有大离王朝军队所有优秀品质,虽然只有数百人,但沉重的气氛依旧让人止不住加重呼吸。 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每一位将士的内衫早已湿透,似乎这些将士早已聚在门外等候多时,随时都可以踏入这间房屋,然后用长枪碾碎这间房屋的所有事物。 李清尘知道这些事物里就包括他自己,所以他此时很认真,很慎重。 这个世上没人敢真的轻视大离的军将,尤其是那些最为强大的玄甲重骑,在过去的无数年中,这早已经被无数个血淋淋的例子证为铁实,虽然哪怕窗外的士兵大多只是些练体的武士,而自己是早已在修行大道上沉浸多年修者,他也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虽然慎重,却不畏惧,因为他既然敢来,那便有让对方不敢轻易动手的道理。 这道理很简单,却又很强大,因为他抓着对方的把柄,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覆在那只茶杯之上,看着对方炙热的眼睛轻声说道。 “将军手中的这盏茶杯应该是上好的南窑瓷,若只是用来掷碎未免可惜” 略微一顿,道人嘴角轻挑继续说道。 “李某虽然不才,但与将军在这里数年依旧不曾发现任何线索的迟钝相比,在某些大人物的眼中,我无疑显得更值得器重一些” “今日前来,除了提醒将军大人别忘了那件不该忘的事之外,同时也要告诉将军大人……我千山宗有意与你们大离的军方合作,而关于那个少年其他消息,便是我们千山宗的一点诚意,希望大人将话语准确带到你背后的那人耳中” “当然,大人可以选择无视我千山宗的诚意,不充当这个说客,但是……” 说到这里,道人莫名一笑意有所指的幽幽说道。 “临巷尾的那个角落虽然阴暗潮湿,很少有人过往,但并不代表真的就不会有人发现哪里的蹊跷” “雨水能冲去墙上的斑驳旧灰,但是洗不净浸入旧灰深处的血迹,就像你们周律的圣光,虽然无法照到每一个角落,但如果有人愿意把那些阴暗的东西拿出来,自然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自京都礼部前来负责这场乡试的官员,此时就住在我天道分院之中,如果让负责主监的张大人知道,在如今武帝执政的大离王朝境内,还有人敢在乡试上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想来一定不介意让将军去那清夜司的大牢里看看究竟是怎么样一个阴森风光……” “如何选择,大人自己好好思量” 一阵压抑的沉默,空气的温度沉重异常,连青烟都不敢再随意飘散,稀薄的让人感到无比沉闷。 沉闷中还带着将领散发出来的无尽杀意与暴戾。 道人神情平静,似乎一点也不畏惧对方会不会真的暴怒起身,鱼死网破,因为他相信,不管这位叫张毅然的将领性情再如何残忍易怒,当他提出阴暗小巷与清夜司之后,对方就必须将所有愤怒混着空气一同吸入腹中,连大声的喘息声都不敢发出。 大离王朝内,没人敢触犯周律的圣光,更没人愿意看看清夜司大牢里的景象。 中年将领叫张毅然,他是大离的军将,自然更清楚这些看似寻常的名称下隐藏着怎么可怕的意义。 所以他此时虽愤怒的如同一只狮豹,但只能将利爪和獠牙收起来,因为他真的很害怕,害怕周律的圣光,更害怕清夜司的狱牢。 周律不会审判无罪之人,但他有罪,他曾杀死了的一位黝黑少年,就在那条阴暗的小尾。 杀对方时,对方已经通过了乡试的考核,即将入京都参加跃溪大试。 跃溪大试是国试,正如道人所说,大离王朝对此极为重视,朝廷以及地方官员都将此视为最重要的国策。 若道人将这些事情泄给自京都而来监考的官员们,迎接他的只能是周律还有那座清夜司。 大离的子民无人不畏惧周律,更无人不畏惧清夜司,这种恐惧刻在每一个大离子民的骨髓中。 良久以后,中年将领张毅然才压抑着心头的愤怒与畏惧颓坐在木椅中,脸上的汗珠竟比窗外的雨水还密集。 茶杯此时还在他手中,瓷器上的青花被握的异常用力。 道人依旧静静等待,等得很有耐心,也很从容。 他相信对方一定会知道该如何选择,因为对方根本就没得选择。 “那少年叫什么名字?”良久之后张毅然嘶哑沉闷的声音才传来,显得很狰狞。 道人不屑的笑着推门而出,轻声道。 “徐自安” …………… 大离王朝元丰年四月,位于王朝境内偏西南方向的畏山下了一场雨。 雨水细腻如丝,弥漫了整个山区,同时也淅沥了整个山脚下大大小小数十个乡镇城池。 作为偏远山区中的山间小镇,余镇隐在数百个乡镇之间极不显眼,又因为紧靠山间密林的缘故,被郁葱密林遮掩的更加隐蔽。 于是,这座少有人知的偏僻小镇,一直保持着如世外之地般的安详和静谧,很少会被山外的风雨所打扰。 当然,如果不算有人将目光刻意放在这里的话。 小镇虽小,但景致不错,尤其是在这种氤雨天气。 几条不长,但还是很轻易就贯穿了整座小镇的青石街道,街道被打扫的很干净,道旁有随处可见的桃花和青柳,青柳下有散落作坊和杂货店铺,桃花下的茶楼酒家,酒馆虽然买的大多都是一些廉价的杏花,但好在店家朴实,并未掺兑太多清水,所以喝起来虽然辛辣了些,但也乐在醇正。 春雨贵如油,氤雨映红花。 所以当这场春雨夹杂着山间梨花清香扑面而来时,小镇上的桃花自然被染的更红,更加温柔,更加放荡…… 温柔的就像那多情小娘的眼眸。 那放荡的像什么? 一位在自家屋檐下读书的少年蹙眉抬头,轻轻合上手里的书卷,有些疑惑自己为何会突然有这些念头? 思索片刻,还是没想出这些莫名的念头为何就突然出现在脑中,少年摇摇头将这无意冒出的闲碎念头抛弃一边,只当是读书时的又一个小小走神。 事实上,自前几日从泊城回来后,他便经常会走神,这种走神可以叫做心不在焉,更可以被称为心神不宁。 有了心事才会心神不宁。 起身活动了下因为读书太久而微酸的身体,少年准备远眺下远处畏山风景来缓解去眼睛酸涩,却不想目光还未至远处的绿林时,便被自家院角处的那几朵桃花又一次给吸引了过去。 那几朵桃花早已枯萎,朵瓣枯蔫成墨黑一团,随春风在枝头任意荡漾,似乎随时可落下化为春泥滋养大地,但是这么多时日已经过去,这几朵枯蔫桃花还依旧在枝头悬挂似乎是不想离开这个蔓妙人间,但少年很清楚,它们不肯轻易落下只是因为不愿化为春泥便宜了大地。 枯萎如斯,还不肯发挥余热为大地添些养分,不得不承认,在无耻的程度上,这些枯蔫桃花和某位中年大叔有的一比。 只是大叔比它们要放荡的多。 想到这里,少年突然脑中浮现出一个很有震撼力的画面,满脸粗狂胡渣的放荡大叔,像多情小娘一般对着自己温柔的笑,笑容里充满了猥琐和风骚…… 猛然一惊,少年险些将手中的旧书跌落在地,指着屋檐外的缠绵细雨大声骂道。 “什么狗屁多情小娘子?什么狗屁温柔眼神?” “啊……呸” “老子需要吗?………老子不需要” “老子有大叔,老子有沈离” ………… 多情总被雨打去,无情却是最温柔。 少年一直觉得这句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话特有道理,多情的浪子往往最后都不免落个为情所困,寂寥终生的凄凉下场,而无情的剑客却总能在青楼画舫中红袖朝歌,引起无数佳人红颜为止倾慕。 虽然觉得很有道理,可少年却始终没找到自己应该属于哪一种,又或者那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温柔,也就是被风吹雨打之后的温柔? 少年摇头向屋外走去,突然觉得命运这玩意真的是毫无道理。 命运这玩意确实毫无道理,但仔细想来却又有些道理,不可否认它对每一个人都很公平,它赐给了少年一位中年的浪荡大叔,就绝对不会再赐给少年一位温柔的聪慧小娘。 少年名叫徐自安,而被命运赐予他的哪位中年大叔,便是沈离。 第二章 旧院桃花 第二章 当徐自安终于认清他和沈离就像天上的阴云和雨水一样,总是会纠缠的根本就分不清到底是谁依靠着谁之后,他就再次如以往那般想到另外一个很严肃问题。 如果有一天,自己要离开这里,沈离怎么办? 就像眼下,自己马上要随官府的车队入京参加跃溪试,可是自己走后,没人给沈离洗衣做饭闲聊扯淡打发时间,沈离得多孤单? 想了好久,徐自安终于认清了另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如果沈离不放自己走,自己能跑到那儿? 摸了摸怀中的赴试文贴,少年一边抑郁的想着马上就要到的限期,一边抬头看了眼小镇上空冒出的阵阵炊烟,起身向老院角落处的一个简陋灶台走去。 哪里有一堆码至整齐的木柴,柴堆旁有把磨至锃亮的刀,刀下有一条养在盆中的鱼,鱼是徐自安清晨时入山所捉,为了新鲜一直养在水中。 沈离今早临行前说想吃清汤鱼花。 徐自安要给他做那道程序很麻烦的清汤鱼花。 ………… 天色渐晚,雨渐歇,有风自山间吹过,吹动山间如浪波般密林,吹起小镇上不时升起的阵阵炊烟。 青烟随风游荡,游荡过小镇的每一条干净街道,池塘的蛙声,林间的蝉鸣,还有风扫青叶时的飒飒声随着青烟一同飘荡,好不热闹。 就在这热闹的声音中,一道脚步声在青石街道的深处渐渐响起,逐渐清晰。 声音很拖沓,显得很懒散,仿佛行走的人根本懒得将前脚与后脚分别踏出,更不愿多花一分力气将脚面抬得离地稍微高上哪怕一分。 不多时,声音停止在小院门外,伴随一声吱呀声,一位中年男人推门进来。 此时四月中旬,虽未至盛夏,但冬意早消,寻常人身着长衫即可,但男子却依旧身着厚厚的棉袍,似乎有些畏冷,棉袍上有破洞,破洞中能看出片片油光。 片片油光映着莹润月光,将男人脸上的胡渣也映的油光锃亮。 中年男人推门后,先是停顿了下,然后用力的闻了闻空气里的香味,咧嘴大声说道。 “咦,今晚有鱼” 今晚有鱼不代表今晚还有雨,雨过后的月光很清幽。 月光轻易穿过几颗稀疏的星辰,穿透几朵轻薄无采的云朵,最后似一条银色的瀑布般倾洒在小镇上。 然月光虽好,也确实皎洁,但总是不够明亮,一些细软的鱼刺便无法在月光下被挑出,只好伴着鱼肉一同入嘴咀嚼后再慢慢挑出。 但挑刺这种事实在太过麻烦,就像一位美人穿着层层难解的罗衫依偎在床塌,但你只能耐着火热解开那一颗又一颗繁琐的衣扣。 这很麻烦,也很琐碎,严重不符合沈离向来直接而且粗暴的习性。 于是在整锅鱼汤吃到只有一个孤零鱼头上下浮沉时,沈离终于忍不住自嘴里掏出一根细刺,看着对面的徐自安不满道。 “给你说过多少次,做鱼呢,最重要的就是挑刺,刺都挑不干净,你还做什么鱼?” 正准备起身收拾桌上狼藉的徐自安闻言重新坐下,心想着这句话难道不应该是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谁家吃鱼不是边吃鱼边挑刺,哪有像你这样的,下锅之前还得人给你挑干净?再说,鱼刺这么密,那能真挑干净?” “怎么挑不干净,怎么挑不干净?”沈离横眉立目,继续大声道 “铁棒还能磨成绣花针嘞,挑刺还能爱这个难” “我看你今天就是准备来挑刺的吧”少年将筷子狠狠一摔,怒目与沈离对视。 凭什么为了让你要吃的省事,我就要提前把刺挑出?挑不干净就成了事?莫非这就是惯出来的毛病? “哎呦喂,敢摔东西了,长本事了啊”沈离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的撇嘴道。 徐自安见状无奈抬头,只能如以往般用一个简练又直接的词表达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白痴” ………… 不得不承认,沈离是个充满恶俗趣味的中年大叔,但这并不表示沈离真的就是一个俗气的中年大叔。 作为一位浪荡不羁的中年男人,他的人生趣向早已经脱离了世俗的眼光。 他这辈子最爱做的事就是骂别人白痴,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喜欢听别人也说他白痴。 尤其是像少年此时这般一本正经的说他白痴,正经的让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莫非真的很像个白痴? 恼羞成怒,沈离将捏着鱼刺的手高高举起正欲拍桌而起时,突然想起这是家里最后的一张老桌,若真再拍成一堆废材,少年可能会真跟自己急眼的事实,于是只好悻然将举起的手又重新放下,为了掩饰尴尬,顺手还抹去了几滴洒落在桌上的鱼汤。 没理会身后沈离复杂且丰富心思变化,徐自安犹自起身开始如以往般清洗打扫剩饭。 拢共俩个碗,俩双筷,几根细软鱼刺,一锅浮沉着鱼头葱花佐料的清汤,不多时,徐自安就已经收拾完,顺便腾出空来还扫了个地。 擦了下眉间的汗珠,看了眼身后不知何时躺到了一张枯藤摇椅上眯眼打盹的沈离,少年犹豫片刻,向沈离慢慢走去。 摇椅看起来很老迈,扶手处磨的发白,单薄的骨架随沈离的身体摇晃而摆动,发出一声又一声吱呀声,像是泊城酒楼里婉转的曲。 声音随着夜风回荡,穿过院角处那堆码放整齐的木柴,被那把斜插在木桩上的朴刀切成几段,最后被一圈矮低土墙又重新撞回了小院。 “沈离,跟你商量个事” 听着摇椅吱呀,少年停顿片刻轻声说道。 “什么事?” “我的走了” “去哪?” “可能会很远……”徐自安小心说道 “很远?”…………“有多远?” “大概……”少年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下,突然想起这数千里距离好像确实没法用双手间的距离表达清楚,放下手来再次说道。 “反正很远就是了” “那很远到底是多远啊?” “大概……”少年突然抬头看了眼天边月光,幽幽说道。 “也就是去京都那么远吧” ……… 司立天年期间,随着一直屹立在天衍大陆之巅的世外道宗,千山宗莫名发出那道闭宗告令之后,生活在残酷贫瘠的荒族终于不再甘心世代守着那片危险的天弃之地,还有那片黑夜越来越长的恐惧,终于在某个月深之夜,伴随挑起一场刻意的屠杀案,席卷了整片天衍大陆的乱世之战便彻底掀起序章。 面对在残酷环境下早已厮杀的无数年的荒族战士,天衍大陆上那些一直生活在千山宗庇护下无数年的诸国子民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战火迅速曼延了每一处角落,整个大地生灵涂炭,废墟残瓦更是能堆至万里之长。 而在整个大陆处都处在生死关头的紧急时刻,被世人一直供奉敬仰的千山宗依旧禁闭宗门,任由无数信徒在门外泣血哀求。 就在这时,大离王朝悄然建朝,在一代君王青帝的英明领导下,还有整整数十万玄幽重骑赫赫铁蹄中,人族终于将荒族赶回老家,天衍大陆迎来了久违的黎明,而大离,也一跃成为了世间第一王朝。 如今以过千年,王朝并未出现所谓的盛极必衰,相反在历代君王的勤政清明的治理之下更为昌盛,即便如七域等被剑阁看护下的诸国列强,也不得不承认王朝至高的地位。 对于大离的子民而言,王朝的繁荣强势也让人们的目光早已经从之前视温饱为首要的狭隘,扩至如今随便一位乡村野夫都能挥手指点天下一番的气度。 同样,俗世间人们也自然而然也将目光放到了世俗外的事物。 世俗外的,便是大道修行。 不甘一生平凡的人们呼吁着要那世外法共通于世,不再如以往般藏诸于山外高阁间,大趋所至,同样也在某些人的刻意助澜中,随着某次在朝会之后青帝的一声惊世质问,世间第一座面向整个世人开放的学院,知礼院便在京都盛然开放。 “我大离王朝的子民为何要墨守那些世外宗门的礼法?” 随后民智被彻底开启,各种道法如繁花般锦盛在整个王朝,一些隐在俗世外的修行宗门也不再如以往数千年般死守成规,纷纷在世间何处开设学院,招募弟子。 而作为世界政治中心的京都,自然也成了所有院派府门最集中的地方。 跃溪大试便由此诞生。 用来选拔评衡世间最有天赋学子的一场盛大考核测试。 曾有好事者而言,跃溪试如繁鱼过浅溪,若一旦跃过,便真的就是鲤鱼跳龙门,成龙化蛟指日可待。 对于有望参加这场跃溪试的少年学子而言,这场大试意味着人生的另一片天地,而对于根本不曾奢望的流民百姓而言,他们那颗喜爱热闹躁动的心则更关注其他的一些事情,比如说今年会有那些天赋少年惊艳了整个世间?而又有那些赴试郎能幸运被那座知礼学院选中,那座隐藏在皇城宫墙阴影中的清夜司会不会也将目光撒向这里,而如今王朝的执权者,武帝陛下会不会也在这次跃溪试显现尊容。 可这些事都是要在跃溪试开始之后才可知道,跃溪试未开启时,人们只好将目光放在乡试之上。 乡试是王朝官府为跃溪试进行初次选拔的一道考核,由朝廷还有各个学院共同派人,前往大离境内各个辖区中进行筛选测考,用以先提前选出一些较为出色的学子少年,以免再次发生当年那些因为参加跃溪试的学子太多,而将本就已经足够拥挤的京都城,彻底堵成瘫痪的荒唐事。 虽然这依旧无法阻止无数慕名而来的观看者,却给考官省去了很多麻烦,至少不会每年都看到很多尚还蹒跚学步的幼童,和一些因知大期将至,为了临终前不留什么遗憾前来凑些热闹的老汉…… 乡试分武试和境试,境试是主测入试者的天赋和境界,而武试则主考核战斗与术科,最后的结果是会在双者之间综合考评的,并不会因为入试者修行天赋极差,又或者根本没修行天赋便轻易概而论之。 只有通过乡试的考核,才可以获取到那张由朝廷无数部堂审核颁发赴试文贴。 今年畏山山区考核的试点在泊城,是畏山区最大,也最繁华的一座城。 见沈离一直不语,徐自安摸了摸怀中印满了无数印章的赴试文贴,再次说道。 “我知道你一直不太愿意我入京,但是你也知道,过了今年我便要及冠,那间学院从来不收取过了及冠之龄的学子,所以再不去真的就晚了” “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反正赴试的文贴我已经拿到了,这次回来不是跟你商量,而是跟你告别的” 沈离继续沉默,徐自安犹豫了再次说道。 “柴房中的木柴我已经砍好,砍了好大一堆,足够你烧上一段时间的,米缸中添了新米,是你最爱吃的宁洺米,因为害怕生虫所以没敢装太多,但是也你吃上一段时间,木柜里是洗好的床褥衣被,徐福记里还有一套订好的棉袍,回头我去给你取回来,你瞅瞅合不合身,至于其他的东西,今日因为有雨所以没出去,不过离开前我会给你购置妥当,短期内你应该并没什么问题” “当然,如果我没考入那家学院也就罢了,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考上了……会托人捎信告诉你一声,到时候你来京都找我便好” 说到这里,徐自安突然想起一些其他事,立刻改口。 “算了,还是我每年抽空来这里看你吧” “不是,你倒是起身表个态啊,我还年轻,总不能让我这样给你洗衣做饭一辈子吧” ………… 新砍的柴,新添的米,新洗的被褥,新买的衣裳,能考虑的少年似乎已经考虑周全,那剩下的时光想来也应该不会太过难熬。 但沈离从来不这么想,没人洗衣也就罢了,反正那件破袄上的油腻洗也洗不干净,可没人做饭可不行,没人解闷打发寂寞更不行。 沈离最讨厌寂寞,但寂寞常与他同行。 摸了摸唇边的粗狂胡渣,沈离费力睁开一丝眼睛说道。 “给老子洗衣裳怎么了?多少人想给老子洗衣做饭老子还不让呢” 徐自安负气走向一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本来就没几颗的稀疏星辰,一言不发。 月光开始慢慢自枝头落到枝尾,而山风也开始由舒爽变的有些寒冷,徐自安瞅了瞅沈离因为山间寒意而有些蜷缩的身体,一时心软,起身进屋拿了件棉被轻轻盖在沈离身上,想了想继续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你一直不同意我入京,但是我想一定有你的原因,我知道你不是寻常的中年大叔,所以有些事我也只能通过一些零碎片段去猜测” “或许是那座城中有你不愿面对的事情,也可能是你在哪里曾经得罪了一些很强大的大人物,不得不在此避难,但我向你保证,去了京都之后我绝对不会用那些你教我的东西,当然如果有一天真的被人发现了蹊跷,我也绝对不会说是你教我的” 一直在躺椅上悠闲的沈离突然嘴角微瞥,显得不屑一顾。 即便你被这个世界发现了,这个世界又能拿我怎么样? 不过这些话他并没说出口,因为这话有点太过装逼,会被人当成白痴。 “确定想去?” “嗯” “你有病啊,会死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必须的去京都试试”徐自安平静的说道 “你这个病,不好治的,即便真入了京都,也不一定真能治好的” “但我还是想试试” 徐自安仰头看着沈离,目光清澈而且坚定。 沈离闻言突然陷入沉默,手指轻敲躺椅扶手,哒哒的声音显得极有规律,似乎在思考一些事情,但更像是将所有事情都已经提前算好。 良久之后,沈离再次睁眼,眼神里充满了各种明亮的光,显得很是兴致勃勃。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画面,那个画面很有趣,而且有趣的一定会让整个世界为止震惊。 “要不然,也带上我?” 沈离微微起身,看着少年笑着问道。 “真的?”徐自安惊讶欢喜惊呼,随即又意有所指坚定说道“不行,你会死的” 沈离闻言放荡大笑,笑完后起身站起,负手远眺黑夜中京都的方向,极为风骚的看着徐自安说道。 “小安子啊,你得知道,如果老子不想死,这个世上还真没人能让老子死” 第三章 他不知道那是刀意 在说完这句嚣张无比的宣言后,沈离再次如以往般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以一种风骚无比的姿态。 临走前还不忘对着徐自安咧嘴一笑。 脚步依旧散漫独特,在蛙声蝉鸣风声中很清晰,不过很神奇的没听到那几声熟悉的狗叫。 莫非是这些在街头流浪已久的野狗嗅到了沈离身上此时携带的霸气?所以很识趣的选择了闭嘴,以防被这个没什么下限的男人给做成五香味的狗肉! 不知是被沈离临走前的凶悍气息感染,还是因为对京都城的幻想即将变成现实的喜悦,向来平静如浅溪的少年也学着沈离临走时的姿势,遥遥望向京都的方向,然后以一种同样恶狠狠的声音大声喊道。 “颤抖吧,京都,老子来了” 但回应他的是阵阵犬叫声,还有被惊醒的各户人家呵骂声。 ………… 死亡本身是一件事,但徐自安和沈离知道,他们俩个人说所指的会死其实是俩件不同的事情。 徐自安说的会死,指的是那座京都城对于沈离而言真的很危险,虽然沈离刚才哪句豪言确实嚣张,但少年相信,事实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若真如同沈离说的那般恣肆,以沈离向来狂妄不羁的性格,怎么会甘心在这种山间小镇中困居这么多年?除了得罪了某些大人物只能躲至此地避难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合理的解释了。 所以徐自安才不愿让沈离随自己入京,因为他不知道沈离当年得罪的那些大人物究竟会不会因为时间而把沈离忘掉。 至于沈离说的会死,是指徐自安身上那个所谓的病,但这病与其说是病,更不如说是少年的命。 他的心内没有玄府,这意味着少年将无法修行,又或者说,少年只要修行,就会死。 大道修行说来繁琐玄妙,但究其根本,无非就是将天地真元通过冥想和感悟引入体内,借天地之威来滋养淬炼体内幽脉玄府,最终强大到可以脱离世间规则轮回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位于人体中枢处的心脏玄府,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就像一条河道,若河水一直源源不断的流淌浇灌,河道尽头却没有可以容纳水流的湖泊或者大海,时间久了,整条河道必将会因为积水太多而漫出来。 位于心脏处的玄府,便是那片可以容纳河水的大海,供河水流淌的河道便是体内经脉,河水就是天地真元,而引渡真元流入体内的过程,便是修行。 徐自安心脏没有玄府,这意味着他就没有可以容真元积存的地方,若引真元入体,日久天长,必将会因为真元积存过量而爆体身亡。 这似乎是个死结,但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最直接而且也是最有效的便是不修行。 但这种事又何其残忍,甚至残酷,大道三千繁华,世外风景更是无限,世上少年,有哪位不向往?又有谁不想看看那千山后庙之中是否真的有另一片世外梅园,那剑阁的后池是不是真有无数断剑?那御剑神术是否真的可以瞬间千里?那神通道典是否真的如传说般可以逆天而行? 徐自安也很想去看看,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要打破这个所谓的死结,也就是宿命。 这个世上,如果说有一处地方可以改变少年这种体质,那这个地方便是京都城内数百座院中一所名叫南溪书院的地方。 那是一座本来就已经足够传奇,而且又似乎极其擅长创造奇迹的神奇地方。 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很有可能少年真到了哪里,也依旧无法改变什么。 但如果连尝试都没有,心中又怎么会没有遗憾? 又怎么会心安? ………… 翌日天明。 当晨曦的第一缕清光终于跨过山峰,穿透密林来到这座小镇时,鸡鸣其实已经过了大概一刻钟的辰光。 徐自安起身起床,看了眼被褥上的一层湿意,才想起昨夜临睡前忘了关闭门窗,山间的露水和雨后的潮湿透过门窗进入了屋中,打湿了铺盖上外罩。 小镇被昨日细雨洗了一天,此时干净的就像淤泥里的河莲,青石街道上的片片积水早已随着时间渗入石中消失不见,道畔虽还有一些难看的青苔,不过还好并不算多。 徐自安起的已经很早,但小镇上还有很多起的比他更早的人,所以当他伴随着老门吱呀走到自家院落中时,街上其实已经很是热闹了。 听着身后老门略带催促的吱呀声,少年一边揉了揉略带乏意的眉间,一边小声嘀咕道。 “行了行了,放心吧,走之前肯定给你添油” 看了眼摇椅,老椅空荡,沈离果然还没回家,不过对此他倒并不如何担心,反正沈离经常性的彻夜不归,一般早饭做好之前就会回来。 嗯………如果早饭之前不回来的话,那晚饭之前一定会回来,如果晚饭之前还是不回来的话,那便只有俩个可能。 要不就是在某处赌坊里面赌钱赢了,要不就是某处廉价妓寨喝花酒喝过头了,反正对于一个中年颓废大叔来说,人生的乐趣也无非就是这俩样。 一边向院中走去,徐自安一边想着哪位脸粉能刮下来二斤重的妓寨老鸨,心里忍不住一阵恶寒。 等等……… 少年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想起一个很重要的事。 赌钱花酒,哪一样不需要本钱?这几日自己一直忙于乡试考核,根本抽不出空来管沈离这些破事,那支撑他进赌坊逛妓寨的本钱从那来的? 细思极恐,少年脸色一黑连忙向屋子的某个角落里跑去,推开厚实木柜,小心抽出一块隐藏很好的老砖,在老砖下摸索了片刻,直到手上的触感告诉自己木匣还在后,少年才长长舒了口气。 幸好还在,幸好还在。 匣盒里是些散碎银两,积攒了不小一堆看起来颇为喜人,但其实拢共加起来其实不过二百余两,连块稍大些的银锭都找不出来,藏的这么隐蔽似乎有点多余,但少年很清楚,如果不藏好,天晓得沈离那个缺德玩意那天一时兴起,真敢拿着这全部家当去妓寨里玩什么一掷千金的犯浑勾当。 自己这点心酸家底可经不起那样折腾。 将匣盒锁好,将老砖再次摇晃着放回原处,最后又把木柜费力搬回去,一阵折腾下来,额头上已经有了一层细汗。 擦了擦汗,徐自安暗暗心想要不然回头换个方便拿取的地方?总是这样搬来搬去确实有点费劲,可转念一想那些方便拿取的地方又都不太隐蔽,保不齐沈离什么时候就能发现,拍拍胸口,安慰自己还是费力些好,至少咱心里踏实不是。 不过他好像忘了一些事。 随着自己马上要入京,这点家当藏在何处其实并不太大区别。 虽然入京的旅途有朝廷的车队负责专程接送,途中也有一些驿站可以提供免费食宿,但朝廷可不会管入京之后的花销,所以这些看起来喜人,不过仔细算来其实不过京都城内几日寻常茶酒钱得家底,若真是到了那座风流都城,撑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如云烟般消失不见。 他知道京都物价极贵,但真不知道同样一片天空下,物价的差距可以这么高………… 因为银子还在,少年心里不免大为高兴,欢欢喜喜再次出门,老门的催促声都莫名悦耳了许多,打了盆清水放在院中,并未先清洗漱口,他起身向柴房走去。 哪里有一把刀,刀身狭长,刀面上有数条印沟纹痕,看上去和所有朴刀一般寻常,只是相对于来说明亮了一些。 握刀,静意,手腕猛然一挑,如以往所有清晨一般,少年在晨风下再次练起了那套怪异辛苦的刀法。 少年的脸上此时看起来十分认真,可是这种认真并不是平日里的那种平静,而是一种极为吃力的凝重,仿佛这把寻常的刀上陡然有了万钧之重一般,但刀其实还是那把普通的柴刀,引起这个变化的,只是那套所谓的怪异刀法。 事实上,这套刀法并不如何深奥隐妙,若拆解出来无非就是一些简单的横劈竖砍斜挑挥扬等基本动作,即便是小镇的稚嫩孩童,似乎都能随便挥上几下。 可不知为何,当所有动作连在一起时,就会有一种非常艰难生涩的感觉,那种滞涩感仿佛有人掐住了他的喉咙,又或者用重锤敲击着他的心脏,异常难受。 这套刀法是沈离传给他的。 畏山偏僻,山中能修的法决本就极少,而大多也是一些剑修与淬体之术。 所以能传授徐自安刀法的人,就只剩沈离这位看起来不像世外高人,但其实比世外高人还要高的高人。 据沈离说,这套刀法是一位强悍到连他也不得不佩服的人物所创,不过和所有豪壮故事的结尾一样,这位彪悍人物在岁月的顶峰处风骚过一段时候世间后就莫名消失,只留下了这套刀法,以便后人来瞻仰他当年的牛逼。 一边感慨着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大多数猛人最后都避免不了莫名消失的可怜下场,当时还年幼的徐自安还真的如获至宝般练习起来。 不过在练习了许多天之后,他终于在一次练完刀瘫累如狗时惊悟。 这个世上,还会有狂妄如沈离佩服的人? 即便真的有,那这位猛人创下的刀法不应该也是威猛无比的吗?不说挥刀间便有天地异像随之而出,至少也应该有些像样的口诀功法可以拿来参考参考,就这般随便将几个横劈竖砍斜挑下挥之类的动作连贯了起来便是刀法,那这刀法也未免太过粗糙了点。 而且若真连贯顺畅也就罢了,可每次挥刀时,那种生涩无比的沉重感可是一点情面都不讲。 这种生涩感就像笔墨大家在纸宣上肆意挥洒时,每次都必须在最尽兴的地方停笔,酝酿了半天的情绪啪一声被一个响亮的耳光打醒。 如果只是偶尔几次也就罢了,可是每次转折时便都要经过一次这种不仅心痒而且极其难受的怪异感觉,相信就是那些极重养气的名家,也会怒摔豪笔拂袖而去,甚至有些脾气不好的还会直接把笔啪的一声回甩到对方脸上…… 不过这么长时间,少年还是却极其不易的坚持了下来,因为他一直隐隐有种感觉,与以往沈离传授给他的那些所谓的秘诀术法相比,这套刀法可能真的很厉害。 因为在每次练习这套到达时,刀尖锋刃处都会给他传来一种如鱼得水的畅快感,就在这种畅快淋漓之外,他的刀尖上甚至不时还会有一层淡青如朦雾般的气韵随之而来。 生涩是刀法本身的生涩,而畅快则是锋刃传来的回感,仿佛这把刀有了自己意念,而且这意念与他共通了起来。 他知道这套刀法一定很强大,但他不知道这种与刀之间的共通感便是那传说中的刀感,而哪层淡青色的气息,便是无数修者可遇不可求的神秘刀意。 而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同样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异禀少年。 第四章 哪有那么意外 若不够天赋禀异,如何在未至及冠之龄便成为余镇最好的猎户。 虽然整个余镇大大小小的人家加起来不过只有千余人,还得加上老弱妇孺才能凑齐这个数,不过这还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虽然这骄傲的理由确实有点牵强,但抛去这些,能在乡试中脱颖而出拿到那张赴试文贴,依旧还是可以说明许多事情。 畏山虽是王朝内的偏山一偶,但境域也非常广,乡试考核的人中不乏一些老练的猎户,还有许多道馆的少年修者,那些少年修者中有的甚至已经到了识真中境,摸到了道法的边缘。 能在这样条件下脱颖而出,足以证明徐自安虽然在修道之路上还漫漫无期,但在刀术和战斗上,其实有了足够的天赋与经验。 ………… 等到好不容易将刀法熬练完,少年身上的衣衫也毫不例外的彻底湿透,强忍惫意用刚才打好的清水洗了下身上的数层汗渍,换了一身较为干爽的衣衫,徐自安如死狗般再次瘫倒在老椅上眯眼歇息起来。 曦光渐渐发暖,山间的晨风也不再像刚才般湿冷,而是有了些温暖,门外的行人越来越多,小院紧靠街道,所以听起来很清晰。 大约三炷香的时间,徐自安才再次睁开双眼,眼神中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看不出任何乏意。 这部刀决就是这样,在练习完之后便会有一段时间的疲惫期,这段时期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每一丝肌肉与骨骼都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疼痛,过了这段时间之后,那种酸楚疼痛的感觉就会自然消失。 沈离曾告诉过他,什么时候刀锋上那层淡青色的气息能化为白质的时候,这种酸痛感才会消失,不过回想了下自己刀尖上才隐现一层细微清光,少年暗叹一声果然万事皆不易呀。 看了眼小镇上愈加浓郁的炊烟,少年开始生火煮粥,等到粥米在锅中快开花时自一个菜缸夹了一碟泡好的酸菜,想了想又顺便将俩个鸡蛋煎的特别圆。 圆的就像某人那肥胖的脸。 想着那张圆胖无耻的脸,少年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几句,回屋抽出昨日在屋檐下看的那本旧书,他一边坐在桃花看书,一边等待着沈离回来。 等到粥米微凉,酸菜更酸,煎蛋更是早已经凉透的时候,沈离那独特惫懒的脚步声还是没有响起,他只好独自一人就着半碟酸菜喝了碗清粥,吃了半个煎蛋。 剩下的一个半煎蛋,自然是留给沈离的。 吃完后,盘算了下车队启程前的剩余时间,少年突然发现好像还有许多事要做,时间也莫名紧迫起来。 其实,若仔细算来,入京启程的日期虽然很近,但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昨日成功说服沈离后,剩下的事无非也就是些收拾行囊,临行告别,诚然老院中有些不舍的老旧物件,可总不能都搬走,至少哪几朵桃花已经这般辛苦的在枝头飘荡了好多个难熬的时光,自己可不能因为不舍临行前就非得把它们打下来带走………… 既然不是这些事情,那便是其他事情。 ………… 门开了,春风吹进了小院,少年也伴随春风走了出来。 被雨水梳洗后的街道就是干净,虽然被粘着泥土的脚印踩有些杂乱,路边野花怎么就可以开的这般新鲜,虽然有些花另辟新径长到了街道中央,还未在春意中招摇片刻便被过往的行人踩成了花泥。 隔壁开杂货店的吴老四那张苦瓜脸上怎么也难得笑的这么灿烂?莫非他家的悍妻终于松了口,同意让他再纳一门小妾回来?可是也不对啊,纳妾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啊,那为何对自己笑?莫非自己脸上长了朵花?又或者身上沾惹了块造型独特的泥巴? 刚出门口的少年被吴老四的眼神看的一阵发毛,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衫,发现衣衫但还算干净,没有那些所谓的造型独特的泥巴,借着老门的铜环看了看自己的脸,发鬓梳理的也算整齐,没那所谓的花,既然如此,吴老四为何还对着自己笑的这么灿烂? 带着困惑,徐自安再次抬头。 可是再次抬头之后,他看见了更加怪异的一幕。 街道上,不止吴老四咧着嘴对着自己笑,路上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逐渐停下脚步,都看着自己发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 这种笑里有欣慰,有善意,有丈母娘看未来女婿时的欢喜,还有老猎户看得意徒弟的骄傲。 紧接着,一声不知从何响起的喊声打破安静。 “各位大妈们,徐自安那小子出来啦” …………… “嘿,我就说嘛,早就看你孩子不同凡响,不愧是吃了婶这么多年的饭菜,什么时候准备启程入京赴试?回头上婶家吃顿饭,婶给你烙你最爱吃的葱花饼,大婶家的大女儿是嫁出去了,二女儿还没嫁,要不然选个吉日,把亲事定了?” 经常给徐自安送粥米的一位胖大婶捏着少年的脸庞,不时揉动几下,不敢动弹的徐自安只能任由脸上的肌肉牵动着嘴角,做出各种不得已的表情。 “嘿,你这话说的就不对啊,我可是早就给这孩子说过亲的,没通过乡试之前就说了” 没少给徐自安缝补衣衫的刘姨慌忙上前打掉那妇人的手,然后双手捧着徐自安的脸,越看越得意自己当初的眼光。 “得了吧,你家姑娘今年都十七了,比我们家自安大了足足俩三岁,一点也不门当户对,自安啊,大妈家的姑娘你也知道,样貌女工书画样样精巧,就连咱们私塾的先生都称赞巧慧,你不是以前还说过要娶她的吗,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不能反悔” 徐自安用力的拔下那些在自己脸上热络捏揉的手,指着人群中的一位看热闹的少年,委屈道“婶啊,那不是我说的,那是何大宝说的,再说,我还没成年,真不算什么大丈夫嘞” 那名叫何大宝的少年满眼感激的望了眼徐自安,扭捏着正准备借此机会赶紧向未来丈母娘讨好一番时,却没想到被妇人一个凛冽眼神又重新撵回原地,满脸幽怨。 哄闹声此起彼伏,各种妇人大婶老少爷们的调笑声让徐自安心里一阵头疼,突然无比怀念身后的小院清净,但都是些往日里待自己极好的人们,今日来大多数又是对自己善意的劝勉和自豪,他也不能真的就薄了大家都好意。 这样会显得很不礼貌。 无奈之下,徐自安只好茫然的看着人群,突然看见了一朵不知别再谁家小娘头上的盛开梅花。 徐自安并不是在这座小镇出生的少年,但自小便在这座小镇长大,听小镇上居民说,当年他初来这座小镇的时候,还只是一个被沈离拎在手里的婴儿。 每次聊到这次里,那些妇人们总是脸上一阵唏嘘,安慰徐自安说你虽然命不好,摊上沈离那个好吃惫懒的缺德玩意,但命却挺大,像个包裹一样被拎来拎去走了一路,而且还很神奇的没被扔出来 想象了下当年沈离拖沓着懒散的步子,把自己当成行李一般摇来摇去的情景,少年心里也不免一阵感慨,心想自己命确实挺大。 而后的生活便简单许多,靠着小镇上各位老少爷们的关照,还有各位大婶大妈们热心送来的粥米饭菜,徐自安一路辛酸的将自己养活了这么大,顺便还把沈离照顾的很滋润。 可以说,如果不是当年那一碗碗不知出自谁家灶台的粥米饭菜,来自谁家妇人之手的善念施舍,徐自安真不敢保证靠着沈离自己还能活到现在这般美好的年纪。 谁说京都居就大不易,小镇居也同样大不易啊 ………… “不是说着不要声张,不要声张,你看看,你看看,刚才多难为情” 徐自安揉着发酸的脸,看了眼对面一位高大少年,大声怨道。 高大少年仔细看着徐自安还隐有手印的脸,一边辛灾乐货的笑着一边啧啧称赞。 “你说李婶手劲咋能这么大,这红印到现在还没下,厉害,厉害” “这是手劲的事吗,是难为情,难为情你懂不懂” 借着溪水看了看自己的脸,发现那些红印估计一时难以消散,徐自安一阵无奈,只好先找了个较为干净岩石盘腿坐下。 高大少年也紧随其后,硬靠着徐自安挤到那块并不宽旷的岩石之上,撇嘴道。 “难为情?…………你是不知道你刚才笑的有多得意” “我……笑了吗”徐自安想了片刻,不确定道。 “你敢说自己没笑?” “我肯定没笑” “自安啊,几日不见,你怎么跟沈离学的这么不要脸了……” 高大少年名叫李尔,是徐自安非常要好的朋友之一,当初便是他陪徐自安一同参加泊城那场乡试。 和他们一同前往的,是一位身体黝黑,肤色黝黑的精瘦少年,那位少年名叫小黑子,性格孤僻。 同李尔与徐自安的关系一样,这位外表冷峻但内心火热的少年同样是他们最要好的朋友,不过却不是他们小镇的人,他们之间的相识也颇有趣味,当时小镇上莫名丢了几只鸡,性喜热闹的李尔非要拉着徐自安一同调查,顺着一些血迹和鸡翅碎骨,他们在林间的某个转角处发现正在啃着鸡腿的黝黑少年。 大概是把那只鸡腿共同分食的短暂时间,三位少年从相识聊成了相熟。 虽然那晚小黑子一直沉默,徐自安也不太善言辞,虽然当时还有些小雨,很适合打架不适合交谈,虽然相识于一只鸡这话听起来总会让人觉得十分别扭。 但三个少年还是很快的成为了朋友,可以交命那种。 “我不相信小黑子的死是场意外”李尔自岩石上站起,看着徐自安的双眼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也不相信” “官府下的文书,应该错不了的”徐自安没有直视李尔的眼光,低眉看着岩石上的一处裂纹轻声说道。 李尔继续盯着徐自安游离的目光?“你真的不会撒谎” 徐自安闻言头更低了。 “官府下的文书漏洞太多,军部追杀叛贼,无意间错杀了一位恰巧经过的少年,这话怎么听都有阴谋” 停顿片刻,李尔继续说道。 “先不说咱们这穷乡僻壤怎么可能有什么叛贼,就是真有,那小黑子怎么又会恰巧经过?西城区的那条小巷偏僻逼仄,小黑子怎么走也不会恰巧经过,更何况,小黑子本身就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 徐自安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继续低头沉默。 见对方如此姿态,李尔有些气烦,用力踢开脚下的一块石头,石头在溪面上打出一个漂亮的水花。 “你看,石头落水还能打出个水花,小黑子怎么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而且有些事太巧了,就在小黑子发生意外的第二天,顶替小黑子入京名额的人便出现,我去泊城里打探过,但对方隐藏的很好,始终无法知道到底是谁” 京都城中各种学府院派加起来有百余家之多,每年能分发在外的名额看起来很可观,但毕竟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大离王朝,而是整个天衍大陆,其中不仅包括剑阁看守下的诸国列豪,还有例如西山柏庐,千山宗等世外宗门,所以能分发到王朝各辖区的名额其实十分有限。 因为名额稀少珍贵,王朝就不会发生什么空缺之类的乌龙事,若拿到赴试文贴的学子因为意外无法入京参加跃溪大考,便会由其排名之下的另一位少年来顶替,以此类推。 但意外一词向来很有讲究,人死便是意外的一种,可为何而死却谁能说清? 朝廷每年会派出官员一同前往各个辖区负责维护和监督乡试的公平与公正,但阳光尚且无法照到大地的每一处角落,又何况是周律的圣光? 有幸见了光的意外才能被周律审判,但那些没能被圣光照到的意外,便只能成为真正的意外。 小黑子死,无疑就是那些没法见光的意外。 第五章 书房里的………常客? 和李尔只能在市井酒肆中打听到的醉语闲言不同,徐自安可以从渠道打探到更多有用,而且也更准确的信息。 他知道小黑子临死前怀里还揣着一只鸡腿,他也知道顶替了小黑子名额的人到底是谁。 不过这些事情他不能说出来,因为对方是他们无法对付的人,如果告诉李尔,对方一定会为小黑子报仇,这只会害了他。 见徐自安迟迟不说话,李尔暗叹一声后只能先行离开,他知道徐自安有时看似随和平静但其实骨子里极执拗,如果他不想告诉自己,那么再如何逼他也没用。 等到李尔彻底走远后,徐自安才抬起头来。 小黑子性情孤僻,少有朋友,家中更无亲人,自己既然是对方最好的朋友,那自然要做一些朋友该做的事。 比如,还小黑子一个公道,又或者说,让小黑子至少死的不那么冷清。 想着如此,少年一脚跃过小溪,沿着梨花飘落的山道上缓步走去。 前方有一条敞亮的官道通向泊城,泊城有条小巷中,死过一位黝黑少年,他想去哪里看看,然后做些朋友该做的事。 这或许就是他清晨时觉得时间紧迫的原因。 ………… 作为畏山中规模最大的城池,泊城的城墙其实并不算太高,因为远离北方战乱边境,城墙上虽也有修建烽台,但烽台内却少有士兵驻守,大多时候只是衙门的差使来值个夜,走个过场混些茶钱。 整个泊城共有俩道城门,一道常开,另一道则用来应急,常开的位于北城处,而应急的位于东城处。 随行人由北城的城门处入城,徐自安本来准备先去徐福记中将前几日给沈离订的棉袍取回,可又想着稍后要做的事颇多,要行的路也挺长,这样一路拿掂着也不太方便。 沿着热闹的街道一路走走停停,看到中意的东西便停下讨价一番,看到不错的果食糕点便停下购上几两,准备留到漫漫旅途中当成零食打发时间,在拐了不知道第几个弯,饶了整整半座城之后,他终于来到那条一直想来却迟迟不敢来偏僻小巷。 小巷偏僻阴暗,堆放着各种垃圾与杂物,无家可归的野猫野狗常年在这里聚集扎堆,徐自安的突然到访引起那些野猫的目光,不善之外还有一丝好奇,似乎不明白这少年容貌明明干净,为何眉梢会凝的这般沉重。 闻着空气里腐败的臭味,他终于在各种不善警惕的目光里来到巷尾,哪里有处墙角布满了凌乱的刀痕,墙灰上还隐有血光。 这个角落应该就是小黑子临死前地方,血迹侵墙,不难看出当时小黑子受的伤应该非常严重,据后来打听,他身上共有深浅十七道刀伤,刀口处呈梨花绽放状,入肉极深很难止血,刀刃处有经过特殊加工的血槽,泊城用刀之人本就少,这种明显更注重杀戮的利器只有军方才会配置,而泊城中,恰巧便有一处军营。 听闻顶替了小黑子赴试名额的人便和那座军营中的某位姓张的将领关系很深。 那将领似乎叫张毅然,三年前来到泊城,性格暴戾,惯配刀,实力很强大,听闻是通幽境的强大修者,徐自安深深的看了眼墙上血迹,脑中浮现出这些机密资料。 当然,这些无疑是军部机密的资料都是他从某位大人物的书房中查阅到的,关于小黑子的事情同样也是在那查到的,似乎像这样的机密重地,他这样一位普通的山间少年不应该能随便进入,但因为某些很让人难以启齿的原因,他不仅可以随意进入哪里,而且每个月还必须得去上那么一两次。 从小巷出来后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因为他突然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回头看了眼街道拐角处的一处阴影许久,待什么都没发现后徐自安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些。 就在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天道分院门口。 作为泊城中唯一的道馆,天道分院自然建在最繁华的地带,与官府的衙门大堂相隔不远,离衙门大堂后方的那座修建极为阔气的城主府更近。 天道分院是千山宗下的一支旁系分院,同天下所有授人习道的馆院一样,这里主要传授世人修行藏义,不过受规模与规格等一系列限制,只能传授一些较为底浅的道义和境界。 今年乡试的考核便是在这里进行的,来自京都城的那些负责监考的教官们也住在这里,至于为何不住官府安排好的酒楼,非要选择住在这里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原因。 有好事者相传是因为这次前来的官员出自千山宗,与同系的天道分院相近,所以才会舍弃更为舒适的酒楼。 当然,也有人相传是因为这次前来的主监官因为是位出自寒门的读士,骨子里难免会有些书生意气,不耻与哪位以圆滑世故奢靡遐迩于畏山的肥胖城主为伍,住在这里也是刻意不想哪位姓朱的城主大人有任何牵连。 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门口不时巡回的侍卫身上盔甲**明亮,肃杀的气氛和盔甲不时摩擦声无时不向来往的行人宣告,这里是军营重地,闲人勿扰。 似乎像泊城这种远离北荒战区几乎半个王朝境土的偏僻山城,不应该出现这样一座戒备森严军营重地,但事实上,不止泊城,王朝境内几乎所有稍有规模的城池辖区中,都存在这样一座军营。 近些年,随着北域中那片黑夜越来越冷,同样也越来越长的传闻渐渐盛行,一直在北域极端环境中艰难求生的荒族战士,在眼看再无希望踏入天衍大陆这块肥沃土地之后,只好逐渐削弱了战事的规模,用以保存实力来度过马上要到来的漫长黑夜。 战事减少,对于大离子民而言无疑是幸事,但对于那些常年厮杀在前线王朝士兵,无疑就成了当时非常让朝廷以及军部大佬最头疼的问题。 大离以武立国,自青帝建朝以后对军事就极为看重,对前线的士兵将领等军官待遇异常宽厚,每一位亡者的家属都会得到一笔丰厚抚恤金和最妥善的安排,这样的举动无疑让前线的战士恨不得为国殉职的是自己。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对每一位士卒的看重,才可以让大离的将士向来以不畏死而闻名,同时,也让大离可以一直以世间第一王朝的身份凌驾于天衍大陆积攒了足够的底气。 但不管王朝对于军队再如何看重,也不能一直耗损无数财力人力去供养前线的动辄数十万的士兵,于是在前线无事可做的士兵将领几乎将边荒战线上所有能看的,不能看的荒凉风景看腻的时候,一道经过数次商榷修改的圣旨总算颁了下来。 圣旨中宽厚的表明,为体恤这些在前线打惯了战,也只会打战的将领士兵回国后无法适应耕农生活,会在王朝各处建造军营,让那些不愿舍弃军籍的战士到其任职,同地方官府衙门一同治理当地的治安。 这座军营便是在那段时间内建成的,最高执权者是一位曾在前线任职的校尉,退到这里后曾被朝廷册封为将军,不过却是空有其名的边城将军。 由校尉到将军,看似升职但其实权利小了许多,相信哪位名叫张毅然的军将一定对此也心中多有积郁,不然怎么会不允许下属称呼他为将军,一边想着这些,少年一边起步踏入天道分院中。 与相识的讲修又或者道馆学子拱手点头致意,一路行来,他竟也拱手不断。 分馆自在畏山成立之后,为照顾许多无法长时间在馆中修行的学子,道院讲修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馆中露台上进行一次公开的讲授,每次讲授徐自安都会准时前来,时间长了,虽然与修行大道还是始终无法相见亦欢,但和院中的许多人却熟络起来。 在宽阔明亮的大堂处排队等了不大一会,少年看着面前这位自京都前来负责行程安排的朝廷官员不厌其烦的仔细询问一番,等到弄清楚所有出行的具体安排和要注意的事项后,徐自安扭捏片刻,还是满怀期翼的向面前这位已经颇为不耐烦的官员问出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 “是否可以携带家属?如果携带的话会不会额外收费?收费几许?如果太多,有没有一些折扣之类的?” 在等到哪位官员再三确认若只是携带一位家属并不会收取任何费用之后,少年才面带欢喜的告别离开。 但是在出了分院大门之后,徐自安却再次为难起来……… 这几日里,他为难的次数似乎有些太多,并不是他有什么选择困难症,而是因为他接下来要去的这个地方,确实让他很为难。 那个地方就在他旁边,朱门上金灿灿的环叩,奢侈到玉石铺制台阶,那种富贵奢华的气息根本不需要刻意去看,便能轻易占满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整个观感和触感。 这趟来泊城,除了询问下入京出行的具体事项与看一眼小黑子死后的阴暗小巷,他要去的最重要的地方便是这里,同样,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也是这里。 因为这里就是城主府,里面居住的哪位,就是泊城的城主大人。 身处如此贫瘠山间,可依然能将府邸修建的如此阔绰,比朝廷出资修建得官府衙门还要奢侈几分,不得不说,这位以肥胖圆滑闻名于山间的顾城城主,在搜刮民脂民膏的本领上,同他的圆滑世故是一样出色。 听闻哪位城主还极为好色,常年流连于各种青楼勾栈之中,兴趣广泛而且癖好特殊………… “嘿,老哥,方才进入那少年是什么人?怎么没见有人阻拦通报就进去了?” 足足有几人高的城主府邸门口,俩座怒目而威的石狮旁,一位脸上还尤有稚意的年轻侍卫趁无人注意,赶忙用眼角撇了眼身后少年过去的身影,小声向旁边另一位门守问道 “新来的吧” 旁边一位中年侍卫没有看身后,继续盯着对面的一株随风招摇的野草,表情严肃,似乎想用眼神将这株才出新绿的野草给抹杀掉。 “这不刚上任嘛,还不太熟悉咱府上的规矩” 新来的侍卫欲扭头递去一个讨好的眼光,可想到哪位严厉管家就在不远处,只好打消了这个绝佳的热络关系的机会,目不斜视的继续盯着门外行人。 年纪稍长的侍卫或许因为是在此待的时间较长,相对于熟悉一些,也没那么多顾忌,将目光自草间收回四下打量一下,见管家此时正与人交谈,一时没空顾及到这边,于是稍微向对方靠拢了些身体,面带神秘小声说道。 “有些事啊,你还不太了解,老哥我心善,悄悄告诉你,免得你以后惹了叉子,但这话你听了记住就行,可不能随意乱说” 见对方如此信任自己,年轻侍卫立刻绷紧了青涩的脸,一脸感激。 似乎很满意对方的态度,他一边微微点头一边面带怪异说道。 “那少年,是咱们城主大人书房中的…………常客” 年轻侍卫微微一愣有些不解,但莫名想起城主大人某些一直经久不衰癖好传闻,突然大悟,露出与对方一样意味深长的怪异笑容。 传闻城主大人每次去青楼时都喜欢带一名侍童,而且最喜欢模样清秀的少年侍童………… 第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以后再去青楼时,能不能别让那些样貌清秀的书童陪着了” 想着刚才一路行来时那些管家仆人虽然恭敬,但总止不住的怪异笑容,徐自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是在质问本城主吗?” 或许是因为不满于徐自安此时很是不敬的态度,泊城之主此时一手撑颌,身体微微后倾,满是肥肉的脸紧紧绷起,不怒而威。 对于偏乡僻壤的愚夫村妇而言,城主大人一职无疑是职权至高者,惹怒这样的大人物是非常危险的,可徐自安此时神色平常,甚至还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鄙夷与无奈,一点也没有惹怒大人物的拘谨和畏怕,就像看见了一个二手古董店的黑心掌柜,正拿着自家破碗装模作样的忽悠着外乡弟子,这可是皇后娘娘当年用过的稀贵玩意。 略感无奈的摇了摇头,徐自安指着挂在书房中央一副装裱精致的画像,白了眼对方那张便是紧绷扔满是虚肉的胖脸,讥讽道。 “朱小雨,咱都是熟人,别装了好不好?讲实话,你就是真把脸上那些肥肉切下来几斤给我下酒,我也不相信你没胖之前这么倜傥” 似乎像朱小雨这么一个仿佛清风明月般温柔的名字,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位以圆滑世故着称的胖子身上,可这世上总有些事就是没什么道理,就像泊城中人都以为朱大城主圆滑世故,但其实徐自安很清楚,他那里是圆滑?这分明就是无耻嘛。 沈离的无耻是那些俗好恶趣,朱小雨的无耻就仅仅只是不要脸,毫无下限的那种不要脸,但不管怎么说,无耻本身是同样的。 书房中画像绘描的是一位青衫男子,但是画的很模糊,许多线条棱角都刻画的十分潦草,或许是当时为这位男子立画的画师被窗畔青啼分了心,又或者是画里的那位男子本就是个不拘洒脱之人,所以这幅画像也只能见其人但无法见其貌。 不过即便这样,依旧可以看出画中的这个青衫男子绝对是那种不管在何时,都可以轻易写尽整个风流的得意人。 能在书房如此隐秘地挂上这么一副画像,而且是中间这么重要的位置,想来这画像中人对于朱大城主而言一定意义深长,徐自安曾好奇向朱小雨问过几次这画像里的男子究竟是何人,但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对方那个恬不知耻的劲只好作罢。 朱小雨曾用过无数先人圣人逝人等各种人的名义来发誓画像上就是他本人。 可不管朱小雨搬出多少先人圣人的名义来发誓,徐自安都绝对不会相信画像上那人就是朱小雨本人。 理由很简单,像朱小雨这种不要脸到与沈离都又得一拼的家伙,怎么可能与风流这种清雅字眼沾边? ………… 待等到名贵木案上的那杯兰妃冷凉的最为适宜时,从始到终都从来没有因为徐自安的讥讽而出现任何羞愧情绪的朱城主一饮而尽,喝完还不忘装模作样的品味下苦涩过后的那一抹清香。 一边吊儿郎当的提着牙缝间的残茶,一边瘫坐在圈椅上,朱小雨看着少年轻咳几声后说道。 “老规矩,先谈公事” “呃……”正准备给朱小雨重新续上一杯新茶的徐自安闻言语塞,犹豫片刻后窘迫道。 “咱能不能把这环节给跳过去?” “你说呢?”朱小雨反问一声后再次道。 “拿着本官的俸禄,你说跳过去就能跳过去?本官好歹也是堂堂一城之主,官威何在?” “这……………” 一时不知该回应些什么的徐自安只好先将空杯续满,可续满后发现还是不知道怎么去谈这所谓的公事。 公事,公事,朝廷之事是公事,有职在身也叫公事,可自己这情况算什么? 更何况,某人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逛妓寨赌坊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事可干与能干,总不能给对方汇报说那人这几日胃口贼棒,一顿能吃好几碗葱花面条? 纠郁的揉了揉眉间,徐自安突然想起今早进行前翻箱倒柜的一幕,眉头一亮,赶紧试探着说道。 “他最近好像变得,很有钱” “很有钱?还能比本官有钱?”朱小雨一边说着一边不知从那摸出来俩个用金子打造的圆球,在手中来回滚动盘玩道。 “那倒不至于”徐自安赶紧后退一步怕被那俩个金灿灿的大圆球给晃了眼,片刻后再次道。 “最近我都没给过他银钱,可是他还能照旧彻夜不归得到逛妓寨进赌坊,你说奇怪不奇怪?” 因囊中羞涩更因沈离的好吃懒做所致,山间少年虽远远见过那些脂粉涂了一脸的老鸨徐娘,但还真没进去潇洒挥霍过一番,那么,他所说的这位乍富的家伙自然就只能是沈离。 一年前,因为实在受不了朱小雨死皮赖脸的缠磨,徐自安只好在无奈下先答应了对方那个暗卫的要求。 作为一名暗卫,他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每月例行向朱小雨汇报一下沈离的近况,和任何有可能值得汇报的异常。 可什么才算值得汇报的异常?这个很是模糊的说法着实让质朴少年纠结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 像沈离这种惫懒的能躺着绝对不会坐着的家伙,能有什么事可做?又怎么可能会费力去做? 可不管怎么说既然答应了对方,自己总要尽着一位所谓的暗卫应该尽到的责任,比如说每月例行一次的去城主府报下道,然后说道些关于沈离在他看来毫无乐趣,可在朱小雨听来却很有趣味的琐事和废话,最后按例领取那三十两白银的暗卫俸禄。 这件事似乎看起来十分荒唐神奇,一位是泊城中最高的掌权者,一位寻常穷酸少年,俩位无疑是云间泥潭的人不仅发生了联系,而且还相识相熟甚至相互打趣。 但如果他们之间夹杂了哪位名叫沈离的男人,便会变得很正常。 因为没人能比徐自安更了解沈离的喜好与习性,也没人能比少年更清楚沈离的行踪,如果想要打探到关于沈离的事,从徐自安这里下手无疑是最合适的。 朱小雨很清楚这个道理,于是一年前在某个月高风清的夜晚,他硬是靠着撒泼赖皮费好说歹说的缠磨了整整一夜,才终于是将徐自安发展成了他手下的一名暗卫。 而且还是那种光明正大的暗卫。 因为当时沈离就在场………… 甚至说如果不是沈离在他身旁一再怂恿他那可是整整三十银子的收入,不要可惜,他绝对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事,虽然这差事让他多了一块通体暗黑,印花勾芡看起来异常精美的腰牌,他也曾钻研腰牌上印花刻痕到底绘的是什么图案,但无奈因为线条太过繁琐碎乱只好作罢。 暗卫一职少年做的很是没滋没味,但作为被监视对象的沈离却感觉很有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这样除了会有人每月像个白痴一样送银子之外,还可以成为他向徐自安嘚瑟自己当年牛逼最好的证明。 老子若不牛逼,为何能让堂堂一城之主都得如此费心打听老子的事? 只是每次徐自安向他抱怨那三十两白银的俸禄确实寒酸时他才会觉得有些尴尬,但这是院里的规矩,我就是和那些老家伙关系再好,也不能破了规矩不是。 ………… 沈离当年真的很牛逼,不然也不会让朱小雨自千里之外而来。 但往往越彪悍的人落魄后越容易让人感到凄凉心酸,还好朱小雨的同情心向来和他的正义感一样少的可怜,也不会怅然感慨于当年如此传奇之人如今多些喝花酒的闲钱就值得奇怪惊意。 更何况,沈离如今哪里像是落魄之人?相对于之前,这厮如今可是长胖了不少肉。 当然,这都是少年的功劳。 “说吧,既然不是关于沈离,那这次来到底何时为了何事?我可不相信你只是为了专程过来看看我” “还真的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停顿了下,徐自安从怀里抽出那块暗黑腰牌放在朱小雨面前,再次道。 “顺便也向你告个别,你知道我前几日刚拿到了入京赴试的文贴,这几日便会启程,所以想着临走前向你说一声” 朱小雨没有收,而是伸手将腰牌又推到徐自安面前,说道,“这个腰牌你先收着,日后去了京都或许能用的上” 朱小雨这话中有许多未尽的意思,但徐自安此时心神全放在其他事情上,没有深想太多,将腰牌收好后,少年轻声说道。 ?“沈离……这次可能也跟我一块走” 朱小雨闻言先是轻疑一声,被虚肉挤簇的双眼突然睁得滚圆,似乎对这个消息震惊,可随即又想起什么般蹙眉低头思考,良久后才沉声问道。 “这是沈离告诉你的?” 看着对方严肃的表情,徐自安意识到可能有些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认真点了点头。 “他还说了些什么其他话语吗?” “这到没” 朱小雨抬头再次问道?“那这几日他有见过什么看起来可疑,又或者面生之人吗?” “你也知道,我这几天确实挺忙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朱小雨对着少年大声斥道。 “那你这趟前来就是为了告诉本官,连沈离多了几两逛妓寨喝花酒的闲钱你都能发现,却连他最近几日见了什么人说了那些话这样重要的事情却丝毫不知?” 徐自安羞涩低头,表示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一时没了脾气的朱小雨只好看着少年再次沉默起来。 有些事他一直没有说,并不是在他心中眼前这个稚嫩少年不值得他去说,事实上,眼前少年可以说是沈离一手扶持大的,从某些意义上来讲,他就是沈离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继承人。 只是少年似乎并不知道他将继承的是多么大一份礼物,又或者,是一份多么大一份累赘。 沈离从未挑明,他自然便也不会多嘴。 摆手示意少年自己先退下,朱小雨再次沉思起来,沈离要入京对于他而言这是好事,意味着他也可以随沈离一同入京,离开京都整整四年,偶尔也会想念。 他当初来此地的任务便是接沈离回京,因为有很多人需要他回去,当然更多人不想让他离开这里,又或者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 沈离消失了十多年,这个世界也找了他十多年。 这十多年里沈离一直没被人寻到,并不是这里偏僻难寻,而是有人念及当初的情分,不想让这个世界发现他,但情分这种东西,是非常危险且容易淡忘的。 沈离若甘心一直囚困在山间也就罢了,但如果他想主动走出这里,一切都将会变得不一样。 尤其是在如今陛下日渐衰老,各个势力摩擦争斗愈加激烈的时候。 山雨欲来风满楼?想着王朝内最近的一系列暗涌和这座山间小城上的一些异样,这位不知让多少人梦呓都不敢大声叫出名字的胖子咧嘴一笑,显的格外阴森,就像炼狱中某些变态的刽子手,用小刀将犯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削下来时的享受和狰狞。 既然山雨欲来,何不让风雨来的更疯狂些。 第七章 葱花几粒,通玄几人 再次硬着头皮在府中众人敬畏又怪异的笑意中走出时,天色已经昏黄。 想着临走前朱小雨神色的各种变化,徐自安心中多有疑惑,他不知道朱小雨这些年中一直试图接近沈离到底有什么图谋,但他能看出朱小雨并没有什么恶意,而且沈离对于他的态度虽然看似厌烦,但又很难真的一言说清。 可能是因为俩个人都特别相似的缘故?所以外表放荡,但骨子里却冷漠疏离的沈离对朱小雨,一直都保持着一些可以允许的宽容? 只是可惜没问出一些应该问到的事,徐自安心里一边遗憾的想着,一边踩着夕阳的尾巴向东行去。 紧靠城墙的地方从来都十分清净,远离繁华闹市的喧嚣,是真正的闹中取静的好住处,这座小院位于东城,却紧靠东城城墙脚下,四周有青郁树木环绕,悠然安逸,能居住在这里的都是非富即贵。 在一处常年在此摆摊的摊位前要了碗又酸又辣的酸辣粉,就着红通通的辣油不急不缓的喝了大半碗之后,徐自安终于在被辣油激出的满头碎汗里看到了一位貌美妇人。 妇人生的极有韵味,眉目里的风情似水轻柔,并不像山间妇人那样直爽泼辣,听闻她本身便来自南方烟雨地,只是随做官的丈夫一同居住此地。 她的丈夫公务似乎颇为繁忙,每月只有固定几日才会来这里几日,不知为了避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丈夫回家后也很少出门。 今日是她的丈夫来此居住的第二日,按买酸辣粉的老汉的说法,那个男人会这处住上五六日,如果不出意外,正好是在入京车队离开之前。 抬头看了眼院落依靠的那道高大城墙,城墙上依旧没任何灯光亮起,闲置烽楼的显得非常昏暗。 看到这里,少年的心里安稳了许多,拎着大小包裹在夕辉映射下平静而坚定的转身离去,一边走着还一边哼起了一段只会几句的小调。 小调曲风悠扬,少年天真烂漫,干净的声音在夕阳传的很远很远。 春风得意是少年,苟且怎能心安? …………… 来时正值日间,官道上行人很多,但回时天色以晚,除了脚步匆匆的归家客之外,很少有其他行人经过。 少了行人,又想着沈离现在一定在等着自己回去做饭,徐自安一路走的极快,可是泊城到余镇脚程确实不近,徐自安一路加急行走,还是在月色渐浓时,才看到了那座在风中萧瑟的简陋凉亭。 凉亭在小镇外,看见凉亭便代表离小镇就不远了。 跨过浅溪,稍微放缓了些速度,因为害怕被在街道上闲聊的大婶大妈给强行留住,徐自安只好饶着小道翻墙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面对山中凶猛的野兽时都能沉着应对的优秀猎户,此时却被逼的只能翻墙而进入自己家中,看来这个世间上最厉害的永远都是这些可能隐藏在任何一处街头巷尾的絮叨大妈。 脚尖刚一着地,还没来得及停息,少年就闻见了好一阵酸味。 醋有酸味,但人吃了醋同样也酸。 “行啊,小子,现在真是好风光呀,不仅不做饭,连老子的女人你也敢看了” 扭头瞟了一眼在桃花下独自**的沈离,徐自安将手中包裹放在屋中,心想这你又发的哪门子疯? “我发疯?”仿佛能听见徐自安心里所想,沈离遥遥点着少年大声再次大声道。 “你小子看了老子的女人,还来问老子发什么疯,枉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有点良心吗” 少年愣了良久,才突然想起清晨哄闹时,自己好像多看了几眼人群中的一朵梅花,当时那朵梅花别在一位妇人的发间,那妇人好像是一名年轻的俏寡妇。 …………… 除了去邻镇上那家破落赌坊,还有隐在集市角落的某家简陋妓寨,沈离最爱去的地方便只剩了小镇上临街而立的一间豆坊,虽然大多数时间沈离都是以一种色眯眯的眼光隔空看着哪位摊位前忙碌的貌美寡妇,但这还是足够说明许多细思极恐的问题。 比世外高人好像还要高些的沈离,时常盯着一位年轻寡妇,而且恰巧哪位寡妇还真是卖着豆腐,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那些酸情故事里老套俗耐的情节。 可问题是这种故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沈离身上,天晓得沈离那些无耻的目光里,到底有多少只是为了看那妇人清丽容貌下的壮观风景。 没理会身后酸怒的眼神,徐自安继续向灶台处走去,清晨离开时的剩粥泡菜和那一个半煎蛋都原封不动待在原处,想来沈离也是刚回来。 摇了摇头,自碟中夹起一根酸菜放入口中,发现那酸菜虽在碗中晾放了一天,可酸爽的滋味还很舒服,少年不禁再次感慨道自己的厨艺还是真的说。 少年的厨艺确实挺不错,不然也满足不了沈离那颗充满激情而且挑剔的胃。 不过片刻后少年再次愁闷起来,巧妇尚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自家这空空荡荡的厨房? 前几日因为在一直忙于乡试考核,今日又回来的匆忙,家中虽有米粮,却没什么能下米的菜,院中倒是还有一些熏好的腊肉,但又恰恰沈离最不爱吃的腊肉,迟疑了一下,少年不确定的试探道。 “要不然,晚上凑合下?我煮面给你吃?” 沈离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幽幽怨怨的不肯说话,回应少年的只有风绕土墙的呼呼声。 “多加葱花,多添油,再给你加个鸡蛋还不行吗?” 呼呼声吹过门槛缝隙,变成萧瑟的嗖嗖声。 犹豫片刻,少年跺了下脚,有些心疼的说道。 “最多三个鸡蛋,今天去泊城买了许多东西,花销太大,光给你添置那件棉衫就花了整整七两” 萧瑟声进入老院,吹动泛黄窗纸化成了哗哗声。 “沈离,我不过就是多看了眼怜姨发上的梅花,又看其他地方,你这样酸来酸去,酸给谁看呢” 怜姨就是哪位被沈离骚扰了多年的年轻寡妇,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隔壁的吴老四天天和你一样盯着人家色眯眯的看,也没见你怎么着啊,有本事你找他去,天关拿我寻开心,难得真能让你真的开心? “开心倒算不上,不过倒是很快乐” 沈离一边说着一边自摇椅上站起,指尖隔空虚点少年身后的灶台,理直气壮道。 “必须得五个” 被沈离的理直还有气壮愣了片刻后少年讨价道。 “四个行不行” “至少三个,不能再少了” “好吧,但是得把清晨剩下那一个半煎蛋也算上” “一个也就算了,半个怎么算?” 徐自安蹙着眉尖想了好半晌,突然眼睛一亮,拿起一双竹筷将那半个煎蛋挑破成好几片碎块,然后又认真的将挑破后的残黄剩白重新拼凑出了一个圆,眉开目笑的指着碗里拼凑出来的又一个圆圆煎蛋得意道。 “嘿,你看,一大,一小,俩个了” ………… 为能省下一个鸡蛋,这孩子竟能想出如此富有创意的想法,似这样的憨笨做法,确实也让沈离一阵感慨,破镜尚不能重圆,那拼凑出来的破蛋还能称的上煎蛋? 想到如此,沈离转身无力摆手,示意随意你高兴就行。 得到沈离同意的少年欢喜转身,不多时灶台中便传来油滋声水沸声还有蛋壳敲击碗沿的清脆声。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徐自安早当家,所以较之其他人也更早一些知道油盐柴米这些东西不是贵,而且真的很贵。 青郁葱花中有面,面团中有荷包蛋,还有一推被挑碎的煎蛋。 徐自安因为回来时在吃过一碗又酸又辣的酸辣粉,所以只盛了些面汤,汤中同样有葱花。 看着沈离将最后一根面条挽在筷间时,少年突然问道。 “沈离,修行到底是什么?” “就是吃更好吃的面条” “这回答……可真够不经思索的,对了,通玄境的修者有多厉害” 将最后一根面条就着酸豆角一块放入口中,用力吸溜了一下,那根最长的面条竟被一下全部吸入嘴中,用力咀嚼片刻后,沈离用筷尖自碗中挑起一粒最小的葱花,口齿不清道。 “大概就这么厉害吧” 一边惊奇于沈离竟能将这根格外长的面条一口气全部塞入嘴中,一边看了眼那粒小的很可怜的葱花,少年凝起清秀的眉,心想这么小的葱花,是不是夸张了点。 “我能说这么大,是因为这汤里实在找不到更小的葱花” 沈离用力咀嚼几下后艰难咽下,却不想面条太多恰在喉中,赶忙端起面汤痛饮几口才缓过气来,满意的打了个饱嗝。 看着沈离碗里徒然见底的面汤,徐自安心想你将面汤喝完,那待会自己还如何在继续询问? 将自己碗里的面汤推到沈离面前,少年再次问道。 “那他们能不能做到御物而飞,就像道馆中的那些授课讲修一样,能把剑飞起来,还能挽出许多特别好看的招式” “他们不仅能飞剑挽花,还能暴起杀人嘞” 这问题问的很白痴,沈离也回答的很不客气。 徐自安尴尬的揉了揉眉梢,心想这问法确实不太严肃,直接问道。 “那如果说,我是指如果啊,我去刺杀一位通玄境的修者…………能有多大把握?” 准备用筷尖在自己碗里挑捞几下的沈离,伸出手后才发现自己碗里的汤面早已见底,于是竹筷在空中很自然的拐了个弯伸入徐自安的碗中,挑了半天,终于挑出了一粒比刚才还小的葱花。 “才这么点?” 徐自安蹙眉看着眼前这粒更加可怜的葱粒,心想自己没事切这么碎干嘛。 但即便不把葱粒切的那么碎,徐自安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事难度确实挺大,一位尚连入门识真境都做不到的少年,竟妄想着去刺杀一位早已踏入门槛之中的通玄境修者,这话无论让任何人听去,都会觉得少年是在痴人说梦。 “毫无疑问,境界之间的差距那道最难跨越的沟壑” 停顿了下,沈离继续道。 “你不能修行,对方已经疏幽,你连刀都飞不起来,对方已经可以将刀光剑影覆盖三尺以内,怎么打?怎么杀?” “那应该怎么打?怎么杀?”徐自安将沈离的话又重复了遍。 沈离一愣,心想所谓的一语双关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打?怎么杀?这问题问的好,要知道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不可能的事,也从来不缺少真正的传奇和神话,就像我,当年还仅是识真境时便已经杀了很多通玄境的修者,其中不乏一些已经堪堪要踏入叩府境的伪境大修者” 沈离得意说完耐心等着来自某人的崇敬和仰慕,然等了片刻,见少年迟迟不回话,只好自己一人兴致索然的继续打捞着葱粒。 虽然荒族和一些异世种族境界的划分和体系略有不同,但大致上来讲整个天衍大陆却相差无几。 识真而通玄,通玄后叩府,这是大道修行中最基本的三种境界,也被成为下三境,其后是知承,沧海,启天等更为玄妙高深的中三境,但达到那种境界的修者无疑是中峰之人,对于还在山脚下徘徊挣扎的徐自安而言太过遥远,可以暂时不提。 修行境界共分为九个大境,每一个大境中又分三个小境,分别是上境,中境,还有处境,每一个小境中里,都有着界限分明的功法与神通。 这种界限分明的修行等级,与体内真元的储存与本身对天地气息的感悟的深浅有关,对天地气息的感悟越深,施展开来的术法便会越精纯,而体内储存的真元数量越多,施展的功法威力便会越大。 每道境界的功法不同,威力也不同,所以如果真去沈离所说,他曾以识真初境杀通玄,而且还是已经将要踏上叩府境门槛的入道之人,那么他的的当年也真的值得让人震惊,被称赞几声也不为过。 然而徐自安却没这个兴趣,不仅仅是因为他性格所至,同样也和他的经历有关,乡试考核中,他见过许多已经识真境的修者,虽然大多只是识真初境,修行的功法也是些普通术法,但他依旧将对方一一战胜。 这也算是逆境而行。 不可否认沈离传授的那套刀法在其中有很大作用,但他经常与山中野兽厮杀的战斗经历也同样是很大一方面原因,那些战斗经历让他有了很好的身体基础,也有了很多宝贵的生死经验。 最重要的,还是他刀尖上会不时出现的那一抹青芒,还有少年向来平静似浅溪的心境。 或许,这便是和修道天赋一样重要的战斗天赋。 第八章 梦里有朵雨做的花 最会杀野兽的,从来都是久行山路的老猎户,而最擅跨境的人,从来都是的另一位经常干这种事的人。 沈离无疑就是那个人。 “好好说话……对了,没用的可以省了,说重点” 见沈离一直不开口,徐自安假装没看见沈离那张满是骄傲嘚瑟的脸冷淡道。 “你这孩子,那都好,就是怎么这么没有情调?” 沈离悻然将竹筷抽出面汤,继续道。 “虽然你这事看起来很难,但杀人呢,从来都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沈离一边说着一边用竹筷敲着碗沿,发出声声轻快的脆响。 “如果对方清醒时你杀不了,那你就别在对方清醒时招惹他,你可以趁对方睡着后偷偷的杀,趁对方醉酒后光明正大的杀,趁对方在青楼寻欢作乐时扮成歌姬舞女一边唱着曲一边跳着舞的杀,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技巧和训练,要知道歌姬舞女这种特别需要演员修养的职位确实不是谁都能轻易驾驭的了” 说道这里,沈离突然停下,用竹筷在碗沿上重重一敲,看着徐自安眉目之间的一丝清秀,神情猥琐蠢蠢欲动。 “怎么样,考虑考虑?我化妆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滚…………” 严格意义上来讲,徐自安的容貌并不出众,不是那种传闻中的少年翩翩,因为时常接触柴米油盐的缘故所以也不风流,干净素衫上总会带着一股淡淡的烟火味,这种烟火味很淡,但让人感觉很可靠。 他至多只能用清秀来形容,儿这种清秀感主要来自于她那双很干净的眉梢,眉梢很长,但不像柳叶般狭长锋芒,傲气毕露,而是一种很顺,很自然的弯曲和舒展,就像春雨在屋檐弯角积存成流一般,看起来特别顺心。 所以少年再如何轻描粉黛,哪怕就是换上一身好看的云裳薄纱,他至多也只能算个清秀小伶,肯定也入不了哪位边将大人的眼。 当然就是能进对方的眼,徐自安也不会真一边轻歌曼舞,一边搔首弄姿的将刀捅进边将大人的喉咙里,这事如果小黑子知道了,一定会气的从地底下爬出来又因为丢脸重新爬回去的。 想象了下小黑子那张本来就黝黑的脸因为羞耻而憋的青紫的模样,徐自安忍不住干笑了几声。 “如果这些方法你都不做的话,那只有一种方法了……” 眼看自己这个有趣的念头注定无法成为现实之后,沈离黯然回首,显的十分可惜。 “大道无形,难上青天”沈离又敲了下碗沿,摇头晃脑的像极了街头的老神棍。 “相对于刚刚入门的识真境,通玄境的修者对天地气息和万物变化之间的规律感悟自然更深一些,但通玄也分上中初三境,如果对方只是通玄处境,还尚未踏入中上境的门槛,那这件事就会简单许多”买了个关子,沈离继续道。 “受境界的限制,通玄初境的修者若想施展出强大的功法术决,回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调动体内真元,然后借真元的颤抖来引起外界的天地共鸣” “就像你刚才说的御物,也就是飞剑飞刀之类的,便是共鸣产生的景象,如果联系不起真元与刀剑之间的那道关系,便不可能做到御物而行” “所以通玄处境的修者每次施法时都需要一段时间来产生共鸣,那段时间的长短分人而异,有些修者需要较长的一段时间,例如那些研修器道与符阵之术的修者,因为那些繁琐的银勾朱描确实麻烦,当然若施展开后,这些法器的威力自然会更强大,而有些则会很快,可能也仅是几次眨眼之间”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可以做到瞬息而鸣的变态,比如那处剑池中的一些剑修,又或者柏庐中的那些让人无言的变态家伙,可是,只要不是来自这俩处的修者,那么就不会有什么例外,因为这与当今修行的路线和天规常理有关,没人能打破这个常规,即便是我也不能” 说到这里,沈离余光正好看见徐自安嘴角微动欲问些什么,赶紧继续道。 “你不用问我剑池和柏庐的那些家伙为什么能做到,我也说过了,哪些家伙是变态,我是狂妄,虽然曾经也做过那么几件震惊世界的事,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也是个变态” 沈离突然停顿下来,目光自少年似懂非懂的眼神中莫名转移到斜插在柴房木桩上的那把朴刀,意味深长而且不明。 “所以如果你真的要杀一位通玄初境的修者,那么你只能在对方调整体内真元与外界天地产生共鸣之前便欺身行至对方身边,然后靠着不断的近身搏杀,来逼的对方没有时间来施展那些强大的功法术决,如果你能做到这些,那剩下的,就看你们之间谁的刀更锋利” ……………… 四岁便触刀,初时只是用刀切菜,因为个头不够高所以脚下常常要垫条木凳,明亮的狭刀上时常沾满各种青白菜叶,手指间经常有无意切伤的刀口,所有看见这一幕的妇人都忍不住心疼落泪,破口大骂沈离那缺德玩意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年岁渐长,垫脚的木凳不再需要,朴刀除了切菜便开始做些其他的事情,比如砍柴,杀猪,为某人挑刺,刀刃渐渐锋利,少年握刀的手也开始渐渐沉稳,手指间不再有无意划伤的刀口,而是多了些和年纪不符的老茧。 九岁时第一次入山打猎,虽然最初的入山是在老猎户的陪同庇护之下,但毕竟是真正意义上的厮杀,自然会伴随许多意想不到的凶险,让少年度过那些凶险的除了不错的运气,便是手里那把握了很多年的刀。 想要山中野兽的命,自然便要与它们拼命,拼命里从来最不缺的便是战斗,为了能在战斗中活命,能在活命后吃肉,能在吃肉的同时还可以顺便幻想下修行大道,徐自安这么多年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练刀。 砍柴时练刀,切菜时练刀,清晨在晨露中死去活来的练刀,打猎厮杀里练刀,哪怕做个鱼挑个刺都是在他妈的练刀。 可以说,在徐自安这平淡的十数年生命里,最常接触的除了柴米油盐,便是刀,而最不缺的,便是战斗。 生死之间的战斗。 如果只是凭刀快,徐自安相信自己的刀即便比不上那传说中的拈花无痕,断水无流的程度,但若是只用来逼对方无法眨那几次眼,想来也绝对足够,哪怕对方是一位通玄境的修者。 这让徐自安突然觉得很有信心,眉梢舒展的也极顺。 看来无论何时,能决定生死的走向还都是眨眼之间啊,少年一边感慨一边抬起头来,才发现空荡荡的老院里只剩下自己。 沈离不知何时离开了,清风月光虽没被他带走,不过却带走了那件新棉袄,留在地上的是一件不时有棉絮飘荡的破洞旧袄,看了眼地上的破袄,少年张嘴无语,只好期望沈离能看在那棉袄是花了自己整整七两银子的份上多少爱惜着点。 映着月光将桌上的剩汤碗刷干净,又借着星晖将老院打扫一番,少年推门进屋,老门还是吱呀,月光随着吱呀声进入屋中,照的屋中摆设很是清晰。 几件廉价的木柜书桌,比小院还要干净的砖石地面,一盏未燃的油灯和一些简单的摆设,还有一张放在窗边的木床,床上有被褥,叠的很整齐。 沈离的床在另一边,床上的被褥已经收起,有一曾灰尘,似乎空荡了好长时间。 未燃油灯,徐自安坐在床头习惯性的将旧书从枕下掏出,随意打开一页,准备借着清幽月光看看旧书墨字里隐藏的满天星辰,但不知为何始终静不下心来,只好合上旧书上的幻境星光看着窗外的真正月光思索起来。 沈离话语里似乎有许多意味深长的话语,事实上,从徐自安决定为小黑子报仇后,他便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并不是他不相信沈离,而是他一直认为这件事只是自己的事,并不想牵连太多的人,比如说李尔,比如说朱小雨。 刺杀一位在职的大离军官罪名很大,这是对军部权威的挑衅,如果一切都尚未人知的情况完成,又或者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让对方查到自己,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如小黑子的身死一样被官府衙门定为一次意外。 关于意外的原因,自然不需要徐自安再去费心,衙门里的差役对于胡编乱造这种事一向十分在行。 按照徐自安制定好的计划里,入京车队启程的前一天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因为一旦踏上了入京的车队,日后就是发现自己所做,只会因为自己不在场又或者证据不足最后不了了之,没人相信一位不能修行的普通少年可以杀死一位战场上下来的通玄边将,这不仅仅是人们固定的逻辑,而是真正的事实。 虽然有些所谓的事实并不是特别值得相信。 杀完人入京,入京后不仅有繁华大道等着自己,还能为小黑子讨回应该得到的公道,这计划看起来确实十分完美,完美到徐自安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睡着。 随着少年的睡着,一道格外清幽的月光仿佛活物一般偷偷绕过山间密林,穿过街道弯檐,投进老院小窗,静静照射在那本搁置在枕边的旧书上,书中一处墨字在月光下渐渐开始朦胧模糊,像极了夜空里被云彩遮住的星辰。 月光在那个墨字上渐渐聚集,越来越多,就像被吸入了一个小型漩涡的河流,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那个墨字也仿佛被月光填满了一般开始逐渐明亮起来,透露着一股令人惊叹的美丽,甚至那些形成墨字的横竖撇捺之间都仿佛有了某种难言的韵律,显得非常神秘诡异,又充满了不可思异。 墨字明亮如铜境,月光被墨字折射成无数缕,不知巧合还是注定,一道被折射的月光竟直直照在了徐自安的胸口。 哪里有一块黑色的吊坠,看起来像是山中极坚硬的岩石,在月光的折射下泛着幽光,竟似会呼吸了一般隐隐有一圈透明的气流渐渐荡起,接着又一圈接踵而至,就像平静湖面里投入了一块石头,蔓延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些涟漪游荡间似乎有某种隐晦神秘的联系,就像天地在呼吸一般,在这种呼吸的频率里,少年再次在睡梦里看到了一朵开在心间的小花,小花洁白,透着不可侵犯的神圣气息,在周围一片令人压抑的黑夜中显得并不如何明亮,但却异常舒怡。 不知是梦里的那朵小白花太过美丽,还是这种极有韵律的呼吸吐纳里有某种助眠的奇效,少年在睡梦中嘴角微微翘起,面容安然,似乎睡的也极想。 如果他知道因为某些原因,他今日的行踪全然暴露在某位边将大人的眼中,不知会不会还会睡的如此安逸。 ………… 泊城之中,一间门窗紧闭把所有月光挡在门外,幽暗房屋中,冷漠的中年将领看着眼前下属冷冷问道。 “那少年今日一天都去了哪里?” “回禀将……大人”回话之人想起某些忌讳,硬生生把将后面的那个军咽回肚里,头低的更谦卑了些,谨意说道。 “那少年午时入的城,入城后一直在走动,去徐福记中取了一件棉衫,根据店铺老板的说法,应该是为一位中年男人购置的,之后便一直在街上闲逛,期间去了一趟山南道馆,在哪里并未待多长时间,属下已经打探过了,那少年只是询问了些入京的具体事项,并没太大的异常,只是……” 略微停顿,回话的副将突然压低声音,显得有些阴冷。 “那少年自道馆出来后,进了城主府……” “城主府?” 边将张毅然重复一句后紧紧蹙眉,冰冷的眉间被皱成一道道十分明显的川沟。 片刻之后,张毅然再次抬起头来,似乎觉得屋内灯火有些昏暗,于是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门窗,月光进入,照的他脸上寒意更重。 “那少年去哪里干什么?” “大人知道,兄弟们与城主府的人一向不和,所以……”感受着空气里突然寒冷的气氛,下属面带惧意小声说道。 伸手捏住一只寻觅着月光而来的飞蛾,拇指二指微微用力,那只飞蛾随之变成一摊肉泥,看了眼手上的腐黄色泥状尸体,张毅然压抑着心内的燥意说道。 “这也怨不得你们,棉衫的主人查出来了究竟是谁了吗?” “查出来了,是一位与少年一同居住在余镇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名叫沈离,但是那少年警觉性很高,应该是常年在山中打猎的缘故,属下只敢远远打探,怕惊扰了对方” “继续查下去,主要查哪位与少年一同的中年男人,对了,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是,大人”副将翁声应道,应完后却没有立刻离开房间,犹豫良久后突然道。 “那少年自城主府出来后,去了一个不应该去的地方……” “不该去的地方?哪里?” “东临街” 东临街上有一座小院,小院旁有一处买着酸辣粉的地摊,居住在小院中的妇人喜欢吃哪里的酸辣粉。 若无公务在身时,他也会在哪里小住……… 第九章 遮住你的眼的谁的手 清晨的朝阳从来都不会把梦照亮,梦里的小白花也同样不会把少年叫醒。 叫醒少年的,自然是准时而起的鸡鸣。 深藏在山川深处的余镇,阳光来的竟然比鸡鸣声还有要晚上大概半柱香的时光,少年便是将被褥叠好之后,发现天色依旧尚早,便静坐床边沉思起来,试图回忆了下昨晚的那个梦,可无奈发现和以往无数个梦醒时分一般,梦里的一切全部在自己脑海中消失,根本回忆不出来任何片段。 只能依稀记得梦里似乎有一朵盛放小白花,那朵花白似纸张,白似暮雪,白似某人口中的白嫩大姑娘。 当然,这都是沈离说的,少年还真不识那些滋味。 这种情况很怪异,就像有些事情似乎已经印刻在了自己脑中,可越努力回想就会发现那块记忆越模糊,这种情况在过去的十多年中已经出现过许多次,那朵小白花也扰了自己许多场本该酣然的清梦。 既然记不起来,那就不再费力去想,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此时正值初春晨时,如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一般宝贵的大好晨光,总不能浪费在这些无迹可寻且寻之无味的事情上。 按照惯例提前打好清水放在院中,等到筋骨活动的差不多时自木桩中抽出狭刀,凝着眉头咬着牙儿再次练习起那套神秘刀法。 练完后少年毫不例外在春风晨风各种风里像条死狗般躺在老椅上,老椅随之发出声声老而艰辛的喘息,少年则在酸痛之余心里发出阵阵怨叨,就在此时,缺油老门同样也毫不客气发出吱呀一声,刺耳中带着催促,示意徐自安走前千万别忘了给自己添油。 被这道催促声搞的无可奈何的徐自安费力睁开一丝双眼,然后便看到了沈离那张满是沧桑胡渣的脸。 似乎昨晚玩的太疯狂了些,沈离的脸上有些疲倦,但看到徐自安一脸生可无恋的瘫痪模样后,疲惫神色竟骤然一扫而空,匆忙搬了个小板凳,沈离坐在徐自安身旁看着少年因为酸痛而扭曲的脸,就像吃了二斤通天丹一般拍腿大笑幸灾乐祸道。 “爽不爽?” ……………… “今天的早饭没米粥,就这点酸豆角,你爱吃不吃”裹着围裙的少年脸色青黑的冷冷将碗筷扔到桌子上,俨然一副受了气的幽怨小侍女。 也感理亏的沈离难得的没挑食,将那几根豆角嚼的有滋有味。 酸豆角是有滋有味,但少年的脸上可没滋没味,趁着沈离吃饭的空档,徐自安突然想起这个困扰了他俩天的问题,开口问道。 “对了,你这俩天从那弄的银两?” “我说赢得你信不信?” 习惯性的准备用袖口擦下嘴角油腻的沈离,突然想起身上这棉衫不是以前那件破袄,于是悻悻然放下衣袖,目光在小院中游走着寻找能擦嘴的东西。 徐自安一边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条毛巾一边没好气道。 “我年纪是小,但我也不傻,赢钱也是需要本钱的” 沈离仿佛没有听见少年的话语,擦去嘴角油渍后突然起身抬头远眺起青山绿叶,一边感慨着山中风景就是好,一边悄悄将步子向门口处移去。 只看了一眼沈离脚步微移的动向,徐自安便瞬间知道了这厮准备干什么,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谁还不清楚谁那点小心思。 可越是清楚,少年心里就愈发肯定某些不好的预感,如今可能就是变成事实。 “你不会……又借钱了吧” 徐自安极力压抑着心头的不安,颤声道。 沈离干脆不加掩饰,直接向门外大步跑去。 “你别走!”少年大吼一声震的桃花都晃动起来。 “咱可是发了毒誓立了字据的,说以后再也不借钱了,那些黑底白字的字据就在我床下放着,连个褶皱可都没嘞……” 沈离闻言跑的更快,直到走到门口才停下脚步,义正言辞道。 “我这哪里算是借钱!我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帮他们把钱提前花了而已,反正钱乃身外之物,你花我花总归是要花,我帮他们花了,又错只有?嗯……对,就是这样” ……………… 既然早晚都得死,不如你现在就将家产给我,美妾给我,我帮你行乐如何?这种操蛋话很白痴,但少年并不觉得沈离白痴,倒更觉得自己白痴,千算万算,万没想到沈离那厮竟趁着自己不在又打着自己的名号胡蒙拐骗,而且可能还不仅仅只是一家。 因为他们这个词是个泛词,指的可能是俩个人,也可能是三个人,还可能是更多,这个很形象的词语让徐自安那颗颤抖的心一下彻底碎成了山上的满地梨花。 都他们了,沈离借的钱还能少了? “沈离啊,沈离,我上辈子得遭多少孽才遇见了你” 不管再如何咬牙切齿唏嘘不已,欠钱是要还的,这让徐自安那颗刚松下心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不过同样是紧绷,却绷出了俩个意味。 昨夜和沈离的那番葱花道通玄让他有了许多信心,所以紧绷的心才轻松了一些,但今日又突知此等祸事,眼看本就心酸的家当可能会更心酸,自然会心情又紧。 什么时候咱也能过上渴时有丫鬟沏茶,忙时有门生解忧的闲贵生活?徐自安看着桌上的剩碗怅然道。 这种生活很美,美的不管怎么看都如天边云彩一般遥远,少年只好把目光放在眼下。 入京的日程已经确认,车队会在后日清晨启程,今日本来准备再去一趟泊城,看看能不能再打探些更有价值的信息,但被沈离这一搅屎棍胡乱一通蛮搅,看来泊城是去不成了。 虽然搅死棍这个词用的不讲究,沈离若是搅屎棍,那自己成什么了? 一阵恶寒,徐自安赶紧把那个家伙抛到脑后,努力不去想对方欠下的和不久后自己要还的那些银两,害怕自己因为太过伤心忍不住挥刀和对方拼命。 不是不拼,是实在打不过啊。 在那扇总半死不活催促自己老门上添了些油,试了试,发现老门果然顺畅了起来,少了老门的催促,徐自安心情稍缓,仿佛欠债的人突然把所有债务还清了一般。 但如果真的能还清就好了………… “不行,得找个事干,不然满脑子都剩这些破事了” 一边嘀咕着,徐自安一边回屋中取出一个蒲团,坐于朝阳下再次尝试了冥想。 那些传闻中在空气里无处不在的天地真元,还是如同空气本身一样无影无形,明明知道它们就在自己身体四周,甚至可能就依附在自己长衫上,隐藏在自己的发丝中,可若无法开启识窍,就只能任由那些调皮的小家伙你的眼前咧嘴嘲笑,但你还只能无可奈何。 只有脑海中的识窍,才能与天地间发现真元的存在,这在修行界中,便是识真。 作为修行中最基本的境界,能达到识真境的方式其实有很多,但如今世上运用最广泛的,还是千山宗这套以打坐冥想为主的方式。 冥想当然不是坐在蒲团凳椅上随意瞎想,有着一套严谨的口诀与法门,法决是由无数大道上的先行者通过无数年的摸索与总结而成,可以助凡人打开识窍。 识窍这一存在,就像一座桥,也像一双眼,连接着世俗与世外俩个世界的桥,助世人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慧眼。 开启识窍,便是将这座桥打通,将那只眼开启,自然就会看到另一片天地。 那片新的天地,便是鸿途大道。 再次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来,徐自安只能无奈宣布,除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各种油烟味之外,他还是没有感应出来任何有可能是天地真元的东西。 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徐自安充满恶趣心想那些动辄静坐冥想数天又或者数月的修者们,确定不是真的睡着了? 将这些无聊念头抛开,他看着自己双手再次疑惑,为何自己明明只是心内没有玄府,但却始终连识真境都做不到? 识窍与心府虽同属修行大道里的雄关重塞,但之间其实并不影响,就像一条河道,这条河道的终点有没有一片湖泊,并不影响河流的源头。 既然如此,那为何自己一直连最基本的识真境都做不到?莫非自己真没什么修行天赋?若是这样,那岂不是说自己就是有幸进入那座神奇的学院,靠着学院之玄妙改变没有心府的困境,那也只能因为没有修行天赋而最终碌碌一生? 没敢在这个悲凉的念头继续深想下去,徐自安宽慰自己一定是那本地摊货《大道入门简修》内容粗鄙,无法满足自己顽劣的感识,毕竟只花了二两银子的书籍,怎么会有什么高妙的价值? 摩挲着赴试文贴的边缘,少年在春风里轻轻摇头,一知半解。 ………… 这世上有许多事少年能理解,有很多事他真的不太理解。 比如说那些闭关冥想的修者,哪里敢真的睡觉?大道修行如逆水行舟,逆天行走,看似风平浪静,里面则惊涛骇浪,浪涛汹涌,非大毅力者不能驾驭。 就像在刀尖上跳舞的舞者,看似风情万种曼妙优雅,但其实纱裙之下的每一步都凶险异常。 还比如他怀里的那张赴试文贴,虽然能让他有资格参加那场举世闻名的跃溪试,但若是想进入那些神奇的学院,却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要走。 跃溪试毕竟是王朝最盛大的几个盛事之一,甚至与西山柏庐的天策评,剑阁中的断剑会,还有千山之巅的梅园开放这样修行盛事都相差无妨,所以来参加跃溪试的人肯定会乡试考核的人要厉害的多,其中不泛有许多名门大族里的天才少年,甚至还有许多快要达到叩府境的真正天之骄子,徐自安虽能靠着多年打猎的武技在乡试中脱颖而出,但想在天下所有芸芸才子之中挤出一条血路来又何其困难。 而那本他花了二两银子在某集市入手《大道入门简史》,在别处其实只买一两,如果遇到能言善道的主儿,八文钱都可以拿走,店家顺便还得再另送一本所谓的心法秘籍,只是当初黑心店家看他年幼,昧心多收了他一两,不过作为补偿,还是额外送了徐自安俩本其他的绝世秘籍,一本名叫《素女经》,一本名叫《红帘经》。 当然,这俩本被所有大离男人们津津乐道的秘籍,无疑给当时还年幼的少年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不过俩本所谓秘籍最终还是没被少年偷偷看完,因为被沈离以思想教育的名义拿走了,只留下那本名为《大道入门简修》的地摊货? 书籍用的纸张虽然是最粗劣泾草纸,字法更是潦草至极,但其实这本道书的出身并不简单,它的原处出自千山宗的《玄华识真庭》,虽然很多地方都被篡改的比较粗糙,一些较为晦涩的功法与讲解更是一笔带过,但是,若只是用来练习最基本的识真处境,却也是足够。 所以,让他一直迟迟无法开启心识并不是道书粗鄙的缘故,也不是少年天赋不够不足以寻找到脑中识窍的原因。 只是有人刻意遮住了他的眼……… 第十章 欠账哪有不还钱? “遮住你眼睛的,是你自己” 繁华京都城中,一座被郁葱愧树林遮住了青砖绿瓦的楼阁里,一位身着浅灰色麻衣的老者隔着狭窄的窗户看着窗外愧树,微微伸手。 有一片愧叶恰好被风刮进窗内,飘在了老者手上。 低头凝视手中愧叶的细密纹理,老者抬起枯眸,看着对面的一位突然到访的尊贵人物淡淡道。 哪位尊贵人物微微蹙眉,昏暗的光线将他眉梢间的怒意彰显的恰到好处,多一分便多余,少一分则会感觉缺了些威势。 能将情绪控制的如此精细的人,一定是位真正位高权贵的大人物,而且这位大人物还异常冷漠,喜怒之间就会有风雨产生,不可否认,这样的冷漠平静之人是十分可怕的。 尤其是权高位重的大人物。 “遮住本候眼睛的,恐怕是你们这座连大离整个黑夜都能遮蔽了的清夜司吧” 这位尊贵的大人物冷冷看着老者手中愧叶,毫无表情的说道。 “宁王侯…………说的严重了” 老者将愧叶放在面前的一张乌木桌上,愧叶旁有一封未拆口的密函,密函空白一片,没有标注任何收信之人的姓名,又或者寄出这封密函之人的标示。 “言重?你们清夜司这些年的行为愈发不守规矩,还怕本候言重?” 男子自称本候,而整个大离王朝一共只有五位侯王,这五位侯王无一不是权利最巅峰之人,如此显赫之人的质问恐怕任何人都承认不住。 但老者依旧平静如湖泊,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起。 “规矩向来是人定的,侯爷也知道,王朝的各部堂中,我们清夜司还真最不喜欢给人定规矩”老者指尖划过密函一角,并未抬头。 “那是因为在你们这里,不讲规矩的人都早已经被你们这群刽子手折磨死了”宁王侯想着无数死在这座司院后的那处阴森牢狱,讽刺说道。 老者轻轻一笑,并不像那些残忍凶恶的刽子手,更像是一位乡间寻常的和蔼老翁。 “侯爷今日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告诉老朽清夜司如何讲规矩吧,如果是这样,那老朽就代表司主先谢过侯爷好意了” 老者虽言语感觉,但神情态度里看不出一丝尊敬和感谢,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略微停顿,老者话锋一转,淡淡道。 “清夜司讲不讲规矩,那是我清夜司的事情,可如果说我清夜司遮住了侯爷的眼,那就太冤枉我清夜司了” 宁王侯闻言轻哼一声,看了眼老者指间那封没有任何署名的密函,神情冰冷,意有所指的缓缓道。 “世人皆知你们清夜司暗线遍布天下,世上没有你们不知之事,但那人已经消失了十五年,难道你们清夜司就一点不知?若不是你们刻意将那人的行踪隐瞒起来,他又怎么能苟活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宁王侯语气更冷,寒声质问。 “本侯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是你们这连官员梦呓都能查清的清夜司办事不利,还是你们哪位久未露面的司主,一直刻意隐瞒着不想让世人知道” 老者没有说话,因为他从对方话语里想起某些关于官员梦呓的故事,才发现距离那个有趣的故事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那个有趣的小家伙现在过得如何? “司主大人的想法自然如同夜空一般深邃,岂是你我这等俗世之人能猜到的?更何况,关于我清夜司到底知不知晓那人这些年的行踪,无论依照周律,还是先帝立下的遗嘱,似乎都不需告诉侯爷,侯爷此趟前来,似乎更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不需告知,这些话无一不再表明,在我清夜司面前,你似乎还不够资格来质疑。 宁王侯笑的开始有些狰狞。 “本侯贵为一国之侯,王朝内比本侯尊贵的人又有几位?难道还不够资格?” 老者闻言,抬头看着窗外被层层愧叶遮挡的疏离阳光,天空中的流云被叶影分离成无数片巨大的云团,像极了街头地摊上的那些好看的。 “夜空之下,都是凡尘,侯爷,又怎么会特殊?” 老者说完,伸手向窗外揽去,似乎想揽下一片最甜的云朵。 “那陛下呢?”宁王侯玩味说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又或者说不管老者怎么回答都改变不了清夜司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尤其是在如今二皇子愈加得宠的情况之下。 二皇子最厌烦这座隐在皇城后的阴暗司院,这是整个大离人们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 如果二皇子真如许多人预料的那般成了日后的国君,那清夜司又该如何继续保持独立且屹立的位置。 老者脸上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淡淡道。 “陛下………不会在意这里的” “但陛下,会在意那个人” 老者沉默,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宁王侯继续说道“那人如今已经出世,许多人已经把目光看到了哪里,相信以你们清夜司的能力,对于皇宫深处的某些声音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整个世界都需要他死,无论他手里到底有没有那件东西,本候不知道你们清夜司为何一直态度不明,甚至还对他隐隐有所庇护,但你们应该知道,当他自那处幽渊时逃出后,那件东西就很有可能被他一同带走,如果不出意外,那人的境界一定会受到很大影响,毕竟那幽渊…………” 说到这里,宁王侯突然停顿下来,神情里带着某种不能言说的恐慌,就像稚童看见了窗外黑夜诡秘时惊恐与慌张,片刻后,他隔过这个连名字都不愿提起的地方,继续说道。 “身怀重宝,又境界受损,你以为单单靠着清夜司这三个字,能庇护他到何时?” 老者低头看着手中愧叶,没有承认自己有庇护那人的举动,但也没有否认这个事情,只是觉得这些年中,满院愧叶越来越枯败,一点也不如当年自己刚进院里时的那般苍翠好看。 “清夜司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但也不会冤枉任何无罪之人,那人本就无罪,我们又谈何庇护” 宁王侯冷笑一声,说道。 “有罪,无罪,又岂是你们清夜司们能轻易判别的?” 老人也笑了起来,浑浊的眼眸中仿佛掀起了一道海浪。 “如果我们清夜司还不能判别有罪无罪,那这个世界,恐怕就没有人可以判断了” 宁王侯这次倒没有再说什么重话,清夜司主刑法,掌周律,正如老者所说,若清夜司还不能判明罪非,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处部堂敢定罪了。 “但有些人的罪根本无法以周律条框而定,清夜司这次不管态度如何,都必须要表明一个态度” “因为………这是陛下需要的态度” 陛下需要清夜司一个态度,那清夜司又该给陛下一个什么态度?老人眼睛愈发浑浊,浑浊的就像被万道波浪搅乱后的湖泊。 “看来公主殿下要回来了” 宁王侯眉梢倾挑,对老人这句莫名说出的话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老人没有解释太多,仰头眺望起窗外被愧叶分离成无数片的天空,佝偻的身影显得愈发沧桑。 气氛沉默起来,阴暗的小屋本就压抑,如此更是沉闷。 宁王侯等的有些不耐烦,伸手向桌上抓去,并未拿那封明显有许多秘密的无名密函,而是拿起那片愧叶。 “早就跟陛下说过,愧树属阴,容易招鬼,直到此时,莫非你们清夜司还打算一意孤行?继续做那夜行的鬼?” 老者伸出枯槁的手重新拿回愧叶,仔细拂去叶片上的灰尘,就像信徒朝圣时一般用心,直到最后一粒灰尘被擦拭去之后老者才再次抬头,将愧叶轻轻放在身旁的一个陶制瓷罐内,瓷罐中可以看出还有许多不同形状的愧叶,大多已经枯黄,但保存极好,仍能看出叶脉上的根根纹理。 看着瓷罐里的愧叶,老者突然笑了起来,笑的很悲壮,很落寞,很怜悯。 “清夜司从来都不是夜行的鬼” “我们是一群在夜间寻找光明的人,光明在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 “陛下需要我们的态度,那我就会给陛下一个最好的态度” 宁王侯闻言后突然沉默起来,良久后竟不惜侯爷无比尊贵的辑手一礼,因为他听出了老人用的词是我,而不是我们。 …………… 泊城东城的墙下,一座与山城粗狂敦实风格完全不符的雅致庭院内,貌美妇人依栏看着院中的一切,目光留恋,妇人生的极美,配上此时依栏而立的清愁画面,更将她身上那道温柔气质衬托的更加凄凉。 庭院颇有江南道的烟雨气息,貌美的妇人也同样拥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怜人。 妇人打量了许久,起身走向院里一株打理极好的肥腴芭蕉,隔着芭蕉看着庭院中的一间小屋,欲言又止,眼眸中几多不舍,最后所有情绪换成一声叹息。 叹息声后,妇人转身踏上门口等候多时的一辆马车,面目憨厚的马夫道了声“妇人请坐好”后便轻轻打了的一声鞭响,鞭响并不如何清亮,只叫醒了拉车的马,连林间歇息的鸟都没惊动。 强壮的马儿微微用力,车厢随之而行,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在这条清贵街道上愈行愈远。 马是广原马,耐性极好,很适合长途行走,那马车车厢用的铁桦木,很结实耐用,能长时间经受暴晒风吹,而马夫看似憨厚却能挥鞭不惊动林间的鸟,表示出了他的鞭术极佳,应该常走长途。 这一切都说明这俩逐渐离开泊城的马车要行很远的路程,载着妇人要去很远的地方。 只是不知何事让妇人离开这座已经逐渐习惯,并喜欢上的雅致庭院。 当马车在行走到一处买着酸辣粉的摊位时,妇人突然喊停了车夫,跟摊主老汉要了一碗放了许多辣油的酸辣粉。 常年在这里摆摊的老汉有些好奇,因为这位妇人往日里很少出门,更别提像今日般坐车离开。 就在马车行驶的声音彻底消失后,紧闭大门的庭院里突然传来了另外一道声音,那道声音似在自语,也似在与人对谈。 ………… 皇城之下的某处壮丽宫殿内。 一条笔直的神道仿佛直入世间权利的尽头,神道附近雕龙盘凤的梁柱随处可见,一道阶梯如天梯般直直向上,细数竟有千余层,台阶以玉石铺制,光滑如镜,阶梯前是一座宫殿,虽只有俩层,但却异常巍峨壮观,仿若天地间的异兽一般。 良久之后,房间内穿出一道声若游雷般的幽幽叹息。 “欠的债,早晚都得还的” ………… “反正咱们也快走了,那些烂账还不还又有什么区别?” 沈离一只手扶着门槛,看着小院中叉腰而几的徐自安无所谓道。 “那你也不能欠这么多啊” 少年强压着心头的怒意,想着沈离刚才说的那个惊人数目,忍不住感觉心在流血。 “不都说了,反正也没打算还,既然没打算还,那还不多借一点,现在可是借一点赚一点”沈离一只手摸着胡渣,一边和徐自安对视起来。 沈离的目光很直,很庄重严肃,透着某种理直气壮的神圣劲儿,徐自安在这灼灼目光中下意识就要低头回避,但突然想起好像有理的是自己,不服输的再次瞪起眼来,使着劲儿与沈离对视起来。 一老一少就这样相顾对起眼来,就像斗鸡场中俩只战意激昂的斗鸡。 于是,在夕阳将半边云彩与半座畏山都全部染红的壮烈背景下,一老一少就这样瞪着眼睛痴痴看着对方,任由眼泪肆意在脸上横流,你侬我侬的场面让人一度以为这是一对基情满满的那什么………… 好久之后,徐自安才擦着胜利眼泪大声道。 “我就说嘛,欠债那有不还钱的道理?” 沈离同样用力揉着同样酸痛的眼镜提醒道。 “小白痴,还钱的人是你” “这话题…………真他娘的悲伤,换一个,嗯…………一会吃什么?” “老子要吃肉” 第十一章 林间来了一只熊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无论何时都天经地义的事,不能因为要离开便不准备还钱,不能因为没人知道你杀了人,便以为不会有人来寻找自己偿命。 “李大牛十三两,张叔家七两,王铁蛋的更多,整整十七两,不算其他小数,光这些人就已经三十七两,沈离,你知道我做多少葱花面才能把这三十七两挣出来吗?” 大概算了一下,然越算越心疼,一气之下干脆甩手不再计算,继续呵斥道。 “更可气的是,你竟然还跟怜姨借了二两,沈离啊沈离,你手怎么能这么黑?” 沈离闻言像是在驱赶聒噪苍蝇一般摆了摆手,无所谓道。 “老子本来就不白” 你说他黑,他便承认不白,似遇到这种无赖家伙你也只能无可奈何,想了好久,少年苦口婆心道。 “沈离,咱能不能不胡闹了,你要是再这样胡闹,以后咱们去了京都,我怎么养得起你啊” 沈离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往日里略显木纳的少年今日突然开了窍,竟学会打温情牌了,微微低头。 见沈离难得低头,徐自安以为沈离是良心发现准备浪子回头,心里暗中一喜,一边立着耳朵等待着沈离待会可能说出的认错宣言,一边暗暗思考自己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包容态度来接纳这位迷途知返的老羔羊。 然而等了好久,沈离在少年满目的期望中抬起头来道。 “那我可管不着,对了,再说一遍,老子要吃肉,老子今晚必须得吃上肉!” ………… 对于一位根本不存在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的中年颓废大叔而言,生命的意义不过就是吃肉这么简单,所以当沈离很认真的说出要吃肉这句话时,那就代表着自己不是什么寻常的鸡鸭鱼肉可以把他打发。 虽然心中还是有诸多不情愿,嘴里也不断絮叨着刚才那些银两话题,徐自安还是习惯性的扮演了一个全职保姆的角色,将锃亮狭刀背负在肩,又细心将盐巴调料之类的全部打包好。 畏山上多野兽,比如说鱼肉,鹿脯,还有熊掌,为何之说这些野兽的肉?因为他们上山本就是为了吃肉。 山林间潮湿的腐叶如醒好面团一般松软粘稠,不易速行,于是在一个老树根处少年脚步轻点跃空而起,如同计算好一般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后落在林间枯枝上,再次发力,少年继续在空中飞掠,几个掠似间他就已经在树枝中跨过了数十丈距离。 高速疾驰下,集密的树叶便会如锋利的刀剑一般,而根根突兀的树枝更是如私塾中教书先生的那当头一棒,未见他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动作,只是平常的扭头,收腹,弯曲,便将所有树叶与枯枝全部躲避,连身上的衣衫都没染上一块泥点。 没有入道,无法借天地真元而行,单凭身体本身的反应与力量,少年就能做到如此巧妙程度,不得不说,在对身体掌控上,他已经超过了大多数低境界的修者和一些刚入门的练体者。 这或者便是听到沈离那番以葱花道通玄的详解后,他对刺杀张毅然会突然充满信心的原因。 如果对方没有那些玄妙的术法与玄妙手段,单纯的凭借身体间的搏斗厮杀,他确实不惧任何人,哪怕对方是一位沙场老将。 …………… 寻寻觅觅却有毫无收获,徐自安终于停下奔跑跳跃的脚步,对着身旁的夜色大声道。 “山里的棕熊如今被你吃的都开了窍,不仅会藏匿气息,连排出的粪便都学会用腐叶掩饰,这样漫无目的寻找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要不委屈下,我给你弄些其他的野味凑合一下?” 不知从何处出来的沈离努力避开身旁的枯枝,不想在新棉衫上沾惹太多泥泞,闷闷不乐道。 “可也没感觉吃多少啊” “一只熊来四个掌,你随便一顿就是好几只,就是每个月吃上那么一两次,也足够让它们受不了啊”少年掰着手指头道。 沈离摸了摸胡渣,发现还真是这个道理。 “都说过多吃青菜少吃肉,你不听,这下倒好,最后一顿离别大餐也吃不上了” 想着那些强壮的棕熊一边撅着屁股一边辛苦打扫自己粪便的场景,徐自安嘴角抽搐了几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听出少年话语里讥讽,沈离不满道“你这话说的可什么意思了,诚然那些熊掌大多数都是老子吃的,可别忘了这熊可都是你宰的” 本想张口反驳的徐自安突然发现这话说的却是实话,只好闭嘴纠结着一会该怎么办? 入山吃肉却发现那些肉插了个翅膀飞走了,这种情况很是窘迫也很是让人难以按耐主那颗渴望肉食的心,沈离不死心的看着前面愈发密集的树林,突然眼睛一亮,不怀好意的温声道。 “要不然,咱往里面走走?” 徐自安闻言嘴角好一阵抽搐,看了眼前方幽深阴暗的密林,不知是否是勾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回忆,突然气极暴跳道。 “沈离,今天你就是把天说出朵花来,也别想哄我再进去那里面一步” 作为山林中最强大的野兽,这些力大无穷又强壮危险的生物向来喜欢选择居住在较深的地方,所以如果是寻找它们踪迹的话,越往里面走,遇到的几率无疑越大。 可问题是越往深处,那些棕熊都越喜欢群聚在一起,这其中到底有没有沈离和徐自安的缘故倒无人知道,但是,一只筷子永远没有一把筷子结实,一群熊也永远比一只单独的熊要危险。 徐自安曾因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去过那里面几次,每一次都是差点被愤怒的棕熊撕成一堆碎肉,毕竟那些棕熊再如何害怕少年这棕熊终结者的身份,也受不了如此的奇耻大辱。 “我保证这次再也不会睡着了” 沈离用力的拍着自己胸膛信誓旦旦道。 没听到这话还好,听完这话后少年直接开始取刀。 取刀自然不是为了深入熊窝砍熊掌,而是为了跟面前这个缺德无耻的家伙拼命。 君是没见,当少年为了给满足沈离的胃而满身是血奄奄一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熊窝里逃出来时,看见沈离就在丛林外睡的正香时的那个场景,君就永远体会不出少年此时准备跟沈离拼命的决心有多强………… “真的,我跟你保证,这次绝对没事,我就在你后面跟着,一步也不离开” 沈离看见了少年身上仿佛能冲天的杀气与憋屈,向后识趣撤了几步。 “滚蛋,上次把我扔下悬崖的时候也跟我保证不会有事,要不是最后有颗松柏挡了一下,我他娘的就永远葬身崖底了” “那次是意外,失手了,失手了,但这次我是很认真的”沈离一脸正经的再次保证道。 徐自安见状干脆把手里长刀一扔,直接用行动表明我刀都解了,要我往里面走已经是不可能了,你就死心吧。 沈离见状也郁闷起来,如果少年执意不肯,自己还真不能和当年般随意拎起对方扔到里面,那时他还年幼,事后随便哄上几句就没事了,现在总是不行。 能编的理由这些年也全部用过了,总得换点新鲜的才显诚意,可这东西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就在沈离正纠结于如何把少年再次哄到那里面的时候,空气里突然有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咧嘴笑了起来。 那味道有些腥臭,但如今闻来却如圣泉一般甜香。 余光看见了沈离突然的神情变化,徐自安以为是这厮又想出了某个龌龊蔫坏的念头,正欲不安起身扭头就跑时,他突然也闻到了那个气味,不由心中一缓,高兴起来。 在他们身后,有一只棕熊静静悄悄偷偷的露出了一个偌大的脑袋。 ………… 或许是迷路,或许只是过来看看究竟是谁胆敢踏入它的领域,在遥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这只突兀到来的棕熊突然想起那个同族间流传盛行的关于黑衣少年的传说………… 它没见过那个传闻中的少年,不过看着眼前少年这身黑衣,歇插在一旁的明亮狭刀,以及少年身边那个满身油腻的中年男人,它十分肯定确定以及认定,自己走错了地方。 好奇心…………真的能害死熊? 然既然遇见,要跑是不可能了,这会让它日后无法在熊族立脚,此时正是春意盎然的交配季节,如果自己就这样逃了,其他母熊会如何看待自己?山里的其他野兽又会如何嘲笑自己? 它是一只熊,它有着为一只熊的尊严。 想到这里,这只思想丰富的棕熊如人般直直站起,宽厚结实的熊掌暴躁拍打着身边能拍打的一切树枝地面,尖利的獠牙毕露,咆哮着向对面少年冲来。 眼看棕熊似雷霆般咆哮而来,徐自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下蹲,发力,如一只惊鸟般瞬间脱离了棕熊冲撞范围,在空中连续几次身体扭转,连续躲过了数次擦着自己鼻尖耳垂的凶猛攻击。 过去的十多年里,为了满足沈离的胃,徐自安没少和这种力大凶猛的棕熊打交道,所以他很了解这种蛮兽的力量有多强大,皮毛有多坚硬,与之战斗,如果不能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砍上一刀,便没有任何获胜的方法。 在数次扑撞怒拍都不得成效之后,这只棕熊似乎被徐自安不断的躲避惹的彻底失去了耐心,怒意大盛,伴随着一声巨大咆哮声后,棕熊猛然加速,粗壮的双臂用力展开,似拥抱一般用力向中间的徐自安夹去。 徐自安身后是一颗粗大古木,自然不能如刚才般退后躲避,于是少年双腿用力跳起,一只脚重重的身后的粗状根茎上,借力高高飞起,落在一处较高的树枝上。 此时棕熊树下咆哮,徐自安则在树上,一时间棕熊难以再威胁到他,他也终于有了一丝时间喘息。 单手抚柄斜向便下,被磨至锃亮的朴刀泛着明亮似皓月般的明光。 清冷的明光映着少年冷静的脸。 他在耐心等待,等待树下的棕熊彻底失去理智的那一瞬间,他在屏息观察,观察着最适合自己出刀的那一霎那。 对于山间猎户而言,耐心从来都是最重要的生存技能,他是余镇最优秀的猎户,比许多人想象的还要有耐心。 因为没有真元淬炼体脉,他的力量不足以砍透对方结实浑厚的熊皮,只能寻找最致命的地方,例如喉咙,脚筋,血管。 沈离曾经说过,能决定生死的从来都只有稍瞬即逝的那一次机会,所以在战斗时,他一般很少主动出刀,更多是在观察与等待,然后。 一刀毙命! 刀柄处传来的清凉感让他心情平静似老钟似清溪似真正的明月,少年天生仿佛就与刀十分接近,每次握刀时总能感觉到一种自心底而发的愉悦,这种愉悦感让他有信心面对任何强敌。 见徐自安在高处迟迟不肯下来,那只棕熊伸出俩只比树干还粗的臂膀死死抱住老木树根,怒吼一声,身上毛发彻底张开,仿佛一只被扩大了数倍的巨型刺猬骤然用力,扎根不知多少秒的老树竟在这种巨大力量面前颤动起来,树叶嗖嗖落下,惊动无数在暗中观察这场战斗的飞禽走兽。 徐自安一只手抓住身旁的树枝,将刀横向叼在嘴中,眼睛微眯,双腿同样开始颤动起来,这是要骤然发力的预兆。 如明月穿透林间的一抹清光,少年在力量积攒的最剧烈时高高跃起,双手持刀直砍向下,刀尖划过空气的风声竟然在空中引起阵阵呼啸。 他顺着树干向下奔跑,眼神越来越明亮,速度越来越快,刀破空气的啸声最后竟如海浪剧烈拍打礁石一般轰隆。 一刀, 俩刀, 三刀, 共计三刀,并不是徐自安自黑衣中又拿出了另外俩把隐藏的刀,而是在那一瞬间,他手中的那把刀仿佛同时变成了三把刀,自三个不同的方位横劈,斜挑,下划分别在斩向棕熊的脖颈,脚筋,还有最重要的一条血管动脉。 只是因为速度太快,所以才在空中同时留下了三道刀光。 这一个画面很有质感,黑衣少年高高跃起,踏过月光单刀向下,刀去处,月光被砍成凌乱一片。 说不出的从容,说不出的潇洒。 但是,接下来的画面就有些煞了风景。 因为他此时在逃跑,没错,就是逃跑,跑的贼快,只是眨眼间,就只留下了一个连跑带爬的背影。 并不是他不想如所有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在战斗后风轻云淡的抹去几滴无意沾到刀上的血,给旁观者留下一个极风骚的轮廓。 而是当刀速太快,刀锋过于锋利时,即便真的划过棕熊血管也并不会让对方当场死亡,因为血液的断流也需要一些时间。 这段时间是很危险的,任何生物都会在死亡来临前的恐惧下变得非常可怕,对于这点,常年在凶兽间混迹在生死间徘徊的徐自安比谁都更清楚。 所以他现在才会跑的贼快,就是怕棕熊在临死前爆发的巨大力量下,将他拍成一滩垫背肉泥。 任何能被冠以垫背这俩个字的,都是非常憋屈的存在………… 但令徐自安感到疑惑惊奇的是,就在他还未逃离几步后,那种棕熊便轰然倒塌,甚至震的大地一阵颤动。 按照惯例,这只棕熊不该这么快就倒地而亡,因为他的力气至多只能将对方血管动脉划出一个小口,然后任由对方剧烈运动下迫使伤口慢慢撕裂扩大,这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似今日这么快便倒地身亡的场景,还真是第一次发生。 回想着刚才战斗时的种种场景,少年站在原地蹙眉疑惑起来,心想。 莫非………是自己变厉害了? 第十二章 溪畔开了一朵花 畏山深处有道悬崖,崖面上没长那些可以没任由东西南北风吹打的松柏,也没什么生命力旺盛的野草,整个悬崖干净的如同一面巨大的铜镜,除了有碎石尘砾不时被山风吹的四处滚动之外,便只剩下了在月光映照下格外明亮的巨大岩石。 因为悬崖在畏山很深的地方,很少有人或者野兽经过,于是这道悬崖便成了徐自安与沈离每次入山烤肉最好的场地。 徐自安经常跳的悬崖便是这里,当然不是少年喜欢跳崖这个很刺激的运动,而是因为大多数都沈离用各种理由把少年扔下去的…… 拾了些干材生火,自一条小河里取了些清凉的溪水煮沸,然后窸窸窣窣把随身带来的包裹打开,盐巴调料之类一应俱全,接着,便是剥皮褪毛等血腥事。 明亮的月光下,山间少年开始在平静屠夫和热情厨子这俩个身份之间不停转变。 棕熊那庞大的身体就躺在少年的身旁,中间一团生的正旺的篝火,因为止血做的极好,地上血迹很少,但徐自安手上还是不免会沾惹上许多腥红,这幅画面很容易让人想起古时人们围着篝火狂欢赞美上天赐予食物的祭典场面,同样也让沈离那颗放荡沧桑的大心脏突然有些感慨。 最值得赞美的便是生命,而生命中最让人动容的便是生死之间的挣扎和期望,这么多年,人们一直探索期盼于大道长生,天国永恒,但其实,活的久并不一定就活的有趣,真正有趣的是在面对生死之间的那种大恐惧时表现出来的态度,和经历过这种大恐惧之后仍不肯放弃对未来美好的期望和幻想。 眼前这少年,无疑便是这种从来不肯轻易放弃希望的人。 因为一些即便无耻如沈离也不好意思提及的个人原因,这些年中,像今日这种厮杀战斗徐自安在过去了的生涯里没少经历,虽然随着少年的成长和强大,很多儿时的凶险如今不再如以往那么恐怖,但恐惧本身还是一样的。 就像对于卑微弱小的蝼蚁而言,恐惧的来源或许是一片稍大的腐叶又或者无意落在自己头上的雨滴,对于云端间的苍鹰而言,恐惧的来源更多是头顶的苍穹与云间的雷电,但不管是腐叶还是苍穹,恐惧所带来的害怕情绪却确实一样的。 如何面对生死,是最大的问题。 能在生死之间还保持着绝对清醒冷静世间虽然不少,但像少年般从始到终没有任何一丝慌乱情绪产生的绝对不多,这种平静稍显冷漠,但沈离知道,其实这只是认真到极致所以显得冷漠而已。 这行冷漠他很熟悉,不过他是对这个世界的疏离。 笑着起身,难得想起拍了拍棉袄上的灰尘,沈离靠近了些火堆,看着火上冒着油光的熊掌目露精光。 肥油滋滋作响,浓郁肉香混着油香飘荡四溢,被崖间的风带到很远的地方,闻着空气中的诱人香味,少年心想做饭果然还是比厮杀更有趣。 “但刚才躺下若是你,那现在放在火上烤的同样也是你咯”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沈离一边懒洋洋道,一边忍不住伸手往篝火里抓去,但指尖传来的炙热感让他又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无奈之下,沈离只好死死盯着那只冒着肥掌,来满足视觉上的快感。 “它们可不会生火” 沈离淡淡的撇了徐自安一眼,说道。 “可他们都学会拉完屎擦腚了” 这话说的很俗,但想了下一路上那些被明显掩盖的粪便,徐自安竟无言以对。 似这种在世人眼里一向力大蠢笨的棕熊,竟也能学会掩饰气味来躲避猎杀,这世上最可怕的,果然还是吃货啊。 少于盐巴洒上,趁着肥油正浓,徐自安毛刷轻轻刷了一遍以便盐味更好的入味,虚拨几下空气里的香味,发现差不多快好了。 抽出几根染的最旺的柴火,徐自安扭头看了眼沈离早以不耐的焦急模样,想了想还是劝道。 “你最好还是再等一会,熊掌油脂浓,熏烤如果不到时候,很容易腻味的” 沈离回头用力的抹了下嘴角上偷偷流出的俩道口水,面无表情看着对面少年认真的脸庞吧唧着嘴没劲道。 “你这孩子,那都好,就是太认真” 认真是个优秀的品行,就像练刀,战斗,读书,就非常需要认真这俩个字。 练刀若不认真,便无法感应到冰冷刀器间的暖意,这种温暖藏于在每一次刀锋所指的气度中,也藏于每一次刀随意动的随心里,读书若不认真,便无法自浩瀚书海里发现字里行间的壮丽风景,更无法看到如星河般壮阔的景观。 想起书,徐自安下意识的看了下腰间,发现旧书还系绑在原来的位置,并未随着刚才的战斗而丢失,不免一阵后怕,心想万一丢失了就麻烦了。 无论何时,他腰间都会系着本旧书,并不是这旧书就是那些价值不菲,而是因为看的时间长了,变成了一种习惯,就像练刀与冥想一样改不掉的习惯。 习惯很难培养,同样很难改变,不管是不是好习惯。 熏烟开始自肥油处冒出,油脂被烤燃的滋滋作响,听起来声音异常迷人,沈离眯着双眼,不再言语,心思全在篝火上那些不时滴下的油脂。 最后将孜然随着辣面一同洒匀,徐自安准备烤另外一只,而沈离已经开始啃食眼前烤好的那只。 “我给你讲,其实入京啊,真没什么太大的趣味,除了小姑娘们身上的胭脂味好闻了些,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修者剑客多了点,城墙也比这高了点,仔细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沈离吮吸了一下手指上的油,有些不舍的将眼前这只啃食干净的熊掌扔去,然后继续死死盯着火架上刚开始有肥油作响的另外一只。 “但哪里总还是有学院啊,你说的那座南溪书院不就是在京都?” 徐自安将火架上的熊掌翻了个面皱眉不赞同道。 “那书院……”一时不知怎么去形容那座学院的沈离干脆直接跳过这个话题,看着徐自安的胸口给予道。 “你这体质就是个死结,虽然不否认那南溪书院确实是个非常擅长创造奇迹的地方,但是要改变你这体质,难度实在太大,必须得让一位修为以臻入上三境的至强者以大手段又或者大神通强行在你心中另辟心府,就像创世主一般在你心中重新创造个新的世界,否则还真没其他什么方法” 说到这里,沈离略一停顿。 “可是…………” “可是,我又不是那些传说中的主人公,也不会天赋惊人到让世人都震惊,所以那些强者也没必要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是吧”? 徐自安平静的将沈离没说完的话说完,眉目里看不出有什么失落又或者不甘的情绪。 心想确实还真是这么个事的沈离不知该怎么安慰少年,只好准备用满是肥油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慰藉。 余光恰巧看见沈离手上明晃晃的油光,徐自安赶紧侧过肩膀躲避防止油腻沾到自己身上,拍了个空的沈离只好习惯性的将手伸向自己的棉袄。 “那棉袄可花了我七两银子” 沈离手架在半空无处安放,良久后只好恼火收回。 “对了,我想了,入京了咱们就租个偏僻点客栈,环境差一点也无所谓,只要偏僻就行,到时候你尽量少出门,万一被那些找你的人碰见了就不好了” “那倒不至于,如果他们要找我的话我躲在什么地方都一样,不想找我的话我就是在他面前骂他是个白痴,他也不会搭理我” 沈离闻言下意识的应了一句,可突然想起自己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事。 “不是,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话你没听懂什么意思? “我听懂了” “但是还是得去啊” 对于徐自安这种倔强到固执的想法,沈离表示虽能理解但很难赞同,懊恼道“既然你知道自己不是天纵娇子,也不是传闻中开了挂的主人公,去了哪里也很有可能没什么意义,还去干嘛?” 徐自安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执着,就像小镇外那条平缓却从未断流过的小溪,平静道。 “去了还可能改变一些,但不去……就真的什么都不会改变” ……………… 这世上的许多事,明知不行,又或者难如登天,可总是还得试试,不然怎么对的起那所谓的南墙?又怎么能对得起那颗年轻躁动的心? 熊掌被吃完,香味消散,不知为何,徐自安和沈离都立刻离开,而是看着远处夜色风景沉默不语。 徐自安想着明日晚上的刺杀,如果如自己所计划的那样顺利的话,不久的将来,自己就能看到那座世人向往的京都城,心神恍惚。 沈离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迷离。 山风不时吹过,带来山间的寒意,沈离畏冷,裹了裹身上的新棉袄。 徐自安将火挑的更旺了些,看着沈离因为卷缩而略显沧桑的身影,关切问道“要不要给你弄些热汤?” 沈离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继续看着远处沉默不语。 徐自安想了下,将身上的长衫脱去,披到沈离身上,然后解开腰间时的那本旧书,借着月光看了起来。 旧书自然很旧,封面有岁月留下的熏黄,书页边缘虽没有卷页翘角,但有许多斑驳杂意,整本书大慨有一指厚,看起来像是些路边书摊上的经书之流,但不知是否因为书页上的熏黄,整本书看起来竟十分厚重,就像承载了一段鲜为人知的荒芜历。 事实上,这本书里没有历史,但有满天星辰。 这种说法似乎有些无法理解,书中应该有的是墨字,那里会有什么星光,但如果说,每次当徐自安目光所至时,书中所有的墨字就会化成一颗又一颗或明亮或璀璨的星辰,或许就更容易理解了。 徐自安也不知道为什么书里会有如此多的星辰,只当是沈离如夜空般深邃无尽的秘密中的一个。 或是书里的漫天星辰很是漂亮,又可能仅仅只是承载整片星辰的这本旧书太过神秘辽阔,徐自安每次看见这本旧书时便会心生欢喜,沉溺其中。 这种欢喜是诗人遨游在群星中的自在,也是候鸟归来时的喜悦。 少年在满目星辰中遨游,自在喜悦。 沈离不知何时扭过头来,看着心神全放在旧书上的徐自安,浑浊的目光渐渐凝聚,最后凝聚在少年胸口的一块黑石吊坠上,那块黑石被崖边月光照的格外深幽,仿佛里面有无数山川河流青草绿树在慢慢生长。 山川,河流,青草,绿树,在某些程度上,这些事物便是组成一个世界的基本框架。 那个世界中,有颗种子在风中飞舞,最终落在了某条小溪一畔,被溪边的松软土壤渐渐覆盖,被潺潺的溪水浇溉,在天地中吸取养分,在月光下开始生长。 种子冒出新芽,新芽嫩绿就像初生的婴儿般,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生机。 新芽渐渐开始茁壮,不再因为微风而胆怯的低腰,甚至还能在风里挺直腰杆迎接每日的朝阳。 它开始长出绿叶,开花,花朵开始绽放,就在朵瓣刚要盛放到最灿烂的那一瞬间,沈离突然站了起来,目光从石间又回到徐自安手中。 哪里有一本旧书,旧书里有漫天星光。 第十三章 落日枯草真他妈苦 林间的鸟儿叫的叽喳,溪畔的新枝开了嫩芽。 扰人清梦的鸡鸣声响了起来。 徐自安同样也醒了。 昨夜回来的太晚,又吃的太饱,今早起少年发出的第一声,竟然是一个响亮而且悠长的饱嗝。 饱嗝里还带着浓郁的肉香。 天晓得林中的那些山间棕熊闻到这种香味会不会将自己恨的戚戚怨怨…… 明日,就是车队入京的日子。 或许是手里没了银两支撑,或许是因为今夜可能是小镇的最后一夜,沈离难得没有彻夜不归,而是老老实实的在家中睡觉,鼾声比鸡鸣声还要响亮。 再次在晨风中练刀,在朝阳下冥想,在晨风渐消中耐心等待疼痛消去,在朝阳初暖中对那些调皮顽劣的天地真元无可奈何。 一切都做完后,沈离终于悠然醒来。 因为并不算饿,早饭只随便做了俩碗稀粥,喝粥的菜还是几根酸泡菜根。 米粒稀的如同溪里的游鱼,泡菜根酸的如同真正的百年老醋。 沈离毫不例外的看着稀粥酸菜好一顿抱怨,徐自安听着抱怨好一阵无奈。 就着酸菜喝了稀粥,徐自安沉默开始收拾碗筷,神态有些匆忙,车队明日启程,今天要还债,晚上又得杀人,徐自安突然感觉前几日那种紧迫感又重新找了回来。 将要还账的人列了个名单,自藏在极深的小金库中拿出要还账的所有银两,在桃花下叮嘱了声沈离今日别乱跑,别误了明日的行程之后,他便踏出门外。 只是临走出门槛时,他突然转身,想了好久还是向沈离交代了句。 今日自己可能不回来了,如果回来的话,也会很晚。 沈离同样也想了片刻,回答道。 “不管多晚,能回来就行” ………… 小镇是个永远都特别安静的小镇,除了出了一些特别大的新鲜事之外,因为高大少年李尔的缘故,所以徐自安很荣幸的成了这个新鲜故事里的男主角。 能入京的孩子当然是好孩子,而且还是乘坐官府老爷们给备好的马车,要去的还是那座传闻中的京都雄城,这还不是大事?这还不新鲜? 于是每次敲开一户人家还债时,徐自安都会被拉到院中好一顿闲聊,闲聊的内容大多数都是些慰藉和勉励,最后在一阵推拉后才能将银子硬塞在对方手里。 就这般在各种笑声和勉励声中,少年终于在并不算大的小镇中绕来绕去的走到了最后一家。 最后一家是怜姨,也就是沈离总是偷看的哪位年轻寡妇。 “你怎么来了?不需要收拾东西吗?”穿着寻常布衫,但依旧掩盖不了秀丽面容的妇人将豆渣用力捞出大筐,有些艰难的搬着大筐向一旁走去。 “早收拾完了,主要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徐自安一边回答道,一边赶忙上前帮着妇人将大筐搬到一旁,继续道。 “前几日沈离不是在这借了些钱吗,明天就得走了,想着走之前把大家的帐给换上” “你留着吧,怜姨这也没太多值得花钱的地方,日后你去了京都,哪里花销大”妇人抹了下头上的汗珠,那只簪花的发簪随之而动,就像就在妇人青丝上的一只漂亮蝴蝶。 徐自安打量了眼妇人头上那只发簪,将银两的悄悄放在妇人摊位上的一处夹角,那个夹角就在制好豆腐下,很容易看见。 犹豫了下,徐自安轻声说道。 “怜姨,能把你头上那只发簪送给我吗?” 妇人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看了要徐自安干净的眼睛,轻轻解开发簪,问道“怎么突然想着要怜姨的发簪了?” 徐自安为某人接过发簪。 “沈离这次要同我一起走” “哦,是吗”妇人话语微顿,神情虽如以往般温和,但隐在袖中的手却不安的微微握紧,轻声道。 “那挺好的,把他带走,小镇也就少了个祸害” 说完,妇人转身继续在摊位前忙碌起来,秀丽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太多的情绪。 徐自安看着妇人忙碌的身影,一时不知所措,犹豫了下,将发簪收好,转身离开。 他很希望沈离能有个好的归属,可看起来一向不羁的沈离确实只适合继续放荡。 只是在徐自安离开后许久之后,豆坊之中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 沈离在破落的小院中也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并不是因为那些在他看来很白痴的例如归属感情之类的无聊东西,而是因为徐自安走后,这破落小院一下子十分安静,安静的让他感觉有些寂寞。 他很讨厌寂寞。 可不知为何,寂寞经常与他作伴。 望了眼泊城方向,他突然想起了那朵开在溪畔的小白花。 ………… 出了小镇,过了浅溪,便能看见一处造型独特的凉亭。 徐自安常在这座凉亭下读书,不过此时他自然不会来读书的,因为有位高大少年在哪里等着他。 凉亭造型独特另类,既没有回廊,又没有翘檐,整个亭子显得孤单萧瑟,一根异常粗壮的立柱孤零零立于亭子正中央的位置,将整座亭子的顶部全部支撑起来,其实亭顶也并没有多重,无非就是些茅草覆盖而已。 就像一把很大的伞。 凉亭当然可以纳凉,虽然凉亭顶上的庐草被风吹的很凌乱,依稀可以透过庐草稀薄处看见天上的太阳,但不知为何,坐于这座凉亭中,总能感受到一股惬意的清凉。 或许是这座造型独特的凉亭只能遮住阳光,挡不住自山间深处吹来的清风的缘故,所以清风伴随花香能轻易的穿过。 透亭而过的山风将高大少年身上的衣衫吹的微微鼓起,手里的一个用油纸包裹的事物在风中来回摇晃。 “一起走?” 不知等了多久李尔看着徐自安的到来笑了起来,一把搂住了徐自安的肩膀,徐自安任由对方楼住自己的肩膀,为配合对方还轻轻踮脚,一只手同样反楼对方宽厚的肩膀。 俩个少年就这样相互搂着肩膀,一同向着山中的某处大步走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偏僻,也很荒凉,和小黑子的性格很像。 荒凉的地方少不了萧瑟,风萧瑟,景萧瑟,连太阳洒下来的光线都有点萧瑟,杂草倒是茂盛,但许多已经枯黄,远远看去就像秋后的田野。 在一处枯的特别厉害的小土丘上,几根最为粗壮的枯草在风中摇曳的低头哈腰,就像青楼门外打扮的花枝招展那些老鸨。 “咱们给小黑子找的这地方,是不是太……清静了些” 徐自安看着那几根在小土坡上孤零零的粗壮枯草,很小心的斟酌着词语。 “确实……有点凄凉”李尔驻步打量了四周凋敝的景色,点头承认“当初来的时候也没感觉这么荒凉,这才几日,这草能荒成这样?” 徐自安接过李尔手中的一个用油纸包裹的事物,走到小土丘旁,哪里有块同样孤伶伶的木牌插在其中,上面用涂写着“小黑子之墓”几个大字。 “唉,人都死了,哪有那么多讲究,更何况小黑子生前就喜欢往人少的地方,这倒也顺了他的心意不是”李尔没那么讲究,大大咧咧的说道。 “也是……”徐自安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层层的油纸,里面有一只烧鸡,烧鸡早已经凉透,油脂已经凝固,沾在烧鸡上像的片片浮霞。 徐自安蹙眉看着那些凝固的浮霞,大声说道“都凉成这样了,小黑子怎么吃?” 李尔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自怀中取出三个小酒碗,一边摆在小黑子坟前,一边看着徐自安认真的说道?“这烧鸡可不是给小黑子吃的,是咱俩吃的,小黑子……早已经不能吃他最喜欢吃的鸡腿了” 这是个很悲伤的事,徐自安看着那三个粗劣的小酒碗,不知该如何回答。 相识缘与鸡腿,临死前怀中抱着的是鸡腿,此时坟头前摆的竟还是凉透的鸡腿,不知是不是巧合,徐自安和小黑子之间总是充满了各种鸡腿。 小黑子确实喜欢吃鸡腿,不管是凉的还是热的,所以他总是请徐自安吃鸡腿,因为那是他最爱的东西,如今来看,鸡腿小黑子是吃不到了,就是不知道其他人喜不喜欢吃。 徐自安看着那只鸡腿,突然觉得很有必要问问对方。 “他的事我想好了” 李尔一屁股坐在小黑子的坟头前,正好压歪了摇晃最厉害的那根枯草,草根扎的高大少年屁股吃痛,皱眉起身将屁股下的枯草拨到一边,李尔继续说道?“所有的线索都消失的很干净,那些人不会简单,一定和官府里的那些老爷们有关系,徐自安,你是要入京的人,这事你就别参与了,交给我吧” “嗯……有些麻烦,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徐自安想了片刻,看着李尔的眼睛安慰道。 “没问题?没问题那你还要这玩意干嘛?” 李尔说完起身走到小黑子坟头后,用力抛了几下泥土,泥土下一个布条包裹异常严实。 “你可别给我说你要这玩意是为了日后带到京都,没事追昔小黑子用的”李尔将虚土拂去,小心取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把弩弓。 不是那种便于携带的**,也不是穿透力较小的轻弩,而是重弩,?这种重弩虽然精确度相对于较为差一些,但威力极大,在寻常人手中无疑是非常鸡肋的存在,因为普通人也根本很难拉动弓弦。 但持弩之人如果臂力惊人,箭术同样出色的话,这种杀伤力极大的重器,无疑是最另敌人头疼的存在。 徐自安接过弩弓,很认真的调试着精准,没有说话。 李尔想再劝些什么,但看到徐自安的认真,只好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撕下一块鸡肉用力的嚼了起来。他很了解徐自安的性格,知道徐自安一定不会任着小黑子的事不管,这家伙有时就像畏山上那些坚硬的石头,沉默却特别固执。 这把弩弓其实是小黑子的,制作这把弩时小黑子可是费了好大的心血,而小黑子死后,这把弓弩就被李尔放了起来。 他知道徐自安要做的事情一定非常危险,不然也不会要他把小黑子生前视若珍宝的弩弓取出,更不会偷偷制作了许多涂满了毒液的箭羽。 就在沈离以葱花道疏幽的第二天,徐自安便来找过李尔,让他今日取出这把弩弓在凉亭处等着自己,所以才会出现刚才凉亭相会的那一幕。 调试好后,徐自安将弓弩放在一旁,起身将那三个小酒盅倒满,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心中突然出现一丝不舍,为不让这种酸情的东西太过酸幽,他赶紧改变话题道。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知道这是刻意的改变话题,李尔张嘴欲言,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将那些担忧和劝言说出,顺着徐自安的话题闷声道。 “这还真不知道,不过小黑子死了,你也马上就走了,回头我就准备离开小镇,随着跑马的李叔出去看看,说不定万一我就真去了那座京都,到时候你可得好好款待款待我” 李尔举起一个小酒碗,倒在小黑子坟头上,故作轻松。 “那是自然”徐自安也学着对方的动作举起一碗,笑着大声继续道。 “到时候还是请你吃最贵的楼子” “得了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那点穷酸家当?” 李尔说完,撇了眼徐自安身上的发白衣衫,自怀中取出一个粗布小袋扔给徐自安,认真道。 “听人说,京都不比咱们这小镇,讲究个气量,便是进个茶楼也得打点些赏钱,你家姓沈的那位大爷估计到了哪还是一样懒漫,这些银钱你先捎走,到哪里后可不能丢了咱们小镇的脸” 说到这里,李尔突然低下头来,有些懊恼。 “当然,这点家当让你撑脸面估计是难,应个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对了,我这可是借你的,回头我要是去了京都,你可得还给我” 徐自安轻轻一笑,嘴角翘的极高,那双好看的眉梢也舒的极展,用力的拍了拍李尔的肩膀,大声说道。 “放心,到时候如果请不了你吃最贵的楼子,那就请你吃最好吃的葱花面” “要知道,我做的葱花面,可是世间最好吃的葱花面” 李尔闻言也笑了起来,没好气的说道。 “徐自安,哪有像你这么穷酸的家伙,老子大老远去找你,你就请我吃面条?” 夕阳下,俩个少年并肩坐在坟头,酒没了便以清水代替,饿了便撕下一块鸡肉。 这个画面持续了很久,直到夕阳彻底烧红了所有晚霞之后。 看着李尔离开时有些踉跄的身影,徐自安沉默的坐在小黑子坟头。 腰间还系着那本旧书,这是沈离临走时特意让自己带着的,虽不太明白到底有什么用意,但他还是很听话的带在身旁。 酒以喝完,将该敬的最后三大碗酒用三大杯清水代替敬了小黑子之后,徐自安将最后的那只鸡腿仔细用油纸包裹好,抬头看了眼天色,恰好晚霞万里。 远处的天空就像被鲜血染红了的一抹青袖,凄凉壮丽。 随便自地上拔起一根枯黄杂草,少年捋干净细长草根上的泥土,如小黑子生前最喜爱的那样斜叼在嘴中,一边轻轻咀嚼一边起身站起,大步向晚霞正浓的方向走去。 未走几步,少年蹙眉吐掉嘴里的枯草,难得面带凶狠大声说道。 “真他妈苦” (本想发俩章,但总感觉如果给从中掐断很伤情调,于是就算了,这是我最爱的那种情节,少年喝酒别离然后回首挥刀,往夜色里行,往仇恨里行,往阴他妈谋诡他妈计里行) 第十四章 杀人终归得偿命 夕阳褪去,夜色渐浓,山间的枯枝腐叶因为露水更加难行,但好在徐自安常行山路,早已适应了山道的崎岖和泥泞。 那条官道其实更好走一些,但山道胜在无人,无人行走,自然更无人能发现他的踪迹,同样也无人知道,在某位边将死前,有位少年曾携刀夜行。 林间的腐叶越来越薄,空气中人烟的味道也越来越清晰,泊城,也就越来越近了。 毕竟是茫茫畏山中唯一被认可的城池,即便此时夜以入深,灯火也依旧通明。 那格外明亮而且热闹的灯光应该便是泊城最大的酒楼,灯火稍微昏暗但更为集中的地方应该便是一些坊市,至于那几盏隐隐约约,但却位于泊城正中心的地方,应该便是官府衙门大堂,而在官府衙门后的那座灯火异常辉煌处处透着骄奢气的地方,不用想肯定就是朱小雨的府邸。 那处军营外,灯火沉默肃然就如同营中将士一般充满沉重肃杀的气息。 徐自安隔着这些明暗各异的各处灯火,遥遥看了城西北角的一处极微弱的亮光许久,然后安静的换上一套黑色夜行衣,布条包裹的狭刀斜插在最适合抽出的位置,摸了摸腰间,哪里有一本挤绑的非常牢靠的旧书。 旧书旁,便是一把透着深幽暗哑光泽的弩,弩旁的有支箭筒,箭筒里有黑色的铁箭。 箭头被磨的异常锋利,透着幽幽绿光,那是毒液的光泽。 他的箭术其实不错,只不过相对于弩箭,他更喜欢手中的刀,所以这些年中他虽擅弩但很少用,更很少向世人展示过他的箭术。 今夜,是个很好的机会……… 从沈离伴着葱花说完他如果想对抗通玄境的修者,只能将对方一直逼的没有时间调动体内真元产生共鸣之后,他便有了这个念头。 这次刺杀,最困难的地方便是城墙到对方身边的这段距离,即便他跑的再快,但也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里足够对方做许多事,既然无法越过,那他就只能用弩箭逼之,逼的对方不能眨那几次眼。 这里面需要很多技巧,不仅需要徐自安极为精准的箭术支撑,更需要一把足以另通玄境的修者都不敢小窥的强大弩箭来作为牵制。 这把连最凶猛的棕熊都能轻易贯穿而透的弩箭,无疑就非常合适。 按着前日的观察与计算,徐自安寻到那处标有印记的老树,抬头看了眼城墙上的烽楼里面依旧黑暗,忍不住腹诽了下朱小雨带领那帮官兵确实不怎么尽职,不过这的确给自己带来了不少的方便。 无衙役值守,就像富家大院中没了看家的护卫,事后更不会被人看到自己的出现,这让徐自安非常满意。 月黑风高夜,是非常适合杀人的杀人夜,但月朗星疏的天也同样不会逊色太多,因为月光和星辉能将需要辨识的方位和对方身影照的非常清楚,更容易瞄准,这让少年很是感到欣慰,心想连明月都来助阵,你凭什么不死? 想到这里,徐自安深吸一口气,双腿蓄力猛然跃起。 泊城的城墙不算太高,但寻常人若想跨过,无勾锁链条依旧十分困难,但徐自安仅凭双腿的力量便轻易跃过,不得不说,在这副看似单薄的身体内,徐自安被长期的打猎生涯锤炼出了怎样强大的爆发力。 沿城墙上前行,无意惊动了一只在城墙上打盹的野猫,野猫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黑衣少年,待发现少年背后的长条形包裹和腰间的弩箭之后,心想肯定又是要去干些杀人的无聊事,本来想起身凑些热闹,看能否捡些断肢残肉来充当明日的早饭,可看那少年箭头上无意露出的幽幽泽光,想着一定是毒液,只好起身换了个较为安全清净的地方,继续闭眼打起盹来。 如果野猫知道眼前的这位少年要去刺杀哪位边将大人的话,一定会强忍着困意和畏惧起来凑这个热闹。 这种事可不是小事,若真能亲眼目睹全部过程,日后在街头与其他野狗野猫相见时也足够炫耀一番。 哪位边将它见过,而且还经常见,每个月这位边城大人都会抽空在它下方的那处雅静宅院中住上几天,小院中有位貌美妇人,经常会丢些剩饭给自己吃,不过不知为何,昨日哪位貌美妇人突然离开了这里,至今未见她的身影。 野猫知道妇人离开,但徐自安不知道…………,所以他也不知道,前面夜色里不仅仅只有清风明月,还有陷阱泥潭。 小院中一片寂静,房间中不时有火光摇曳自门缝中透出来,清风扫过树叶发出阵阵飒飒声。 徐自安伏在城墙上的阴暗处,静静的看着灯火摇曳下那个映在窗纸上的剪影。 从身影良久未动的动作来看,坐在窗畔那人似乎在读书,更像在沉思。 一边默念着边将的名字,徐自安一边缓缓将弩弓抽出,单指扣箭入弦用力拉起,耐心的等待着一个最佳的射箭时机。 ………… 哪位边将叫张毅然。 他已经在此坐了很长时间,如果徐自安能在他刚一入坐时便守在城墙上观察,就会发现那本摆在桌上的书一直未曾翻过页。 看了好久的书,而且还未曾翻过页,只要不是如同徐自安那般能在书里看到满天星辰,那便只能说明一件事。 与徐自安的耐心等待一样,他同样也在等待着什么。 前些时日中,因为一些原因,他得知了哪位名叫徐自安的少年曾经去了一趟东临街,并在这条街上喝了一碗十分多余的酸辣粉之后,他便心生怀疑,调查后他才知道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位名叫徐自安的少年,似乎与他前几日在某条无人街巷中亲手杀死的一位肤色黝黑少年相识,并且关系还颇为密切。 这让他感觉非常有趣,同时也让他感觉省了许多力气。 山南道馆的李道人试图用黝黑少年让威胁他一些事情,可他又何曾不想利用对方做另外一些事? 根据下属的汇报,哪位名叫徐自安的少年曾去徐福记订制了一件中年制式的棉袍,他便很轻易得判断出棉衫的主人便是自己一直寻找的目标。 这件事确实非常巧合,也非常意外,却让他很高兴,认为这是上天在帮组自己,他需要一个契机引出徐自安身后的沈离,而徐自安又因为小黑子的原因肯定会来向他复仇。 当时他杀那小黑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在所有通过乡试的人中,只有小黑子是孤身一人,而且性格孤僻一直独来独往,相比杀其他的入京试子,杀这样的人无疑会剩去很多麻烦。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还真有一位朋友,而且这位朋友还真敢踏夜前来向自己讨个公道。 为了心中某些所谓的情谊与坚守,便来寻本将妄想可以报仇,少年人啊,果然幼稚。 不过也好,省了自己许多麻烦。 张毅然冰冷的笑了起来,在嘲笑那所谓的少年天真,更笑这造化果然弄人。 合上那本一直未曾翻页的书,他眯眼看了下某处被树荫遮蔽的阴影,眼神莫名闪烁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了身旁的窗户。 恰好此时有风而起,带来了月光,也带来了庭院中的芭蕉香味。 但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香道里似乎有些其他味道,闻着有些像烧鸡,有些则是他许久不曾闻到的气味。 这个气味他很熟悉,因为战场上每时每刻都充斥着这个气味,他一直也在等着这个味道。 这道气味名叫杀气,预示着死亡。 ………… 就在张毅然刚刚推开窗户的一瞬间,徐自安知道自己最好的机会已经来了。 隔着那层薄薄的窗纸他虽然有信心将箭矢射到对方的头颅,但对方毕竟是一位通玄境的强大修者,更是一位大离的将领,他不能有任何一点点失误,哪怕只是薄如窗纸一般。 所以即便弓弩已经拉至满月许久,他仍是耐心等待,直到此时窗户被打开,再无任何遮挡物可以影响到他时,那只粘着毒液的箭才带着一阵短促而沉闷破空声离弦射去。 而就在弓箭刚离弦的一瞬间,少年一直沉稳如同山间岩石般的身体随着瞬间发力,整个人仿佛化身成了一道追着弓箭的光。 他人随箭去,破空而至。 ………… 看着这只须叟到来的箭失,张毅然轻蔑的笑了起来,轻轻低头,箭矢带着破风声不出意外的自他的发间而过,深深钉进后方的木桌中,只剩下箭尾在空气里剧烈颤动,发出阵阵嗡鸣。 徐自安没看第一只箭,甚至根本没有在意箭矢会不会射空,在他的计划里,从来没想过能用一箭便给对方带来伤害,好歹对方也是一名通玄境的修者,哪能一箭就给爆了头? 一箭射死通玄,这画面太美,美的很不现实。 于是他在空中再次挽箭,呼啸的风声没有影响他扣箭的手指,指尖松动,第二只箭仿佛顺发一般破空而去,因为这一切动作太快,便是到了这时,那第一只箭才刚刚擦过对方发丝。 低头躲过一箭的张毅然挑眉看向第二只箭失,这一箭很刁钻,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动作,又或者徐自安本就打算用第一只弩箭逼得他不得不低头躲避,隐藏其后的第二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有些意外于少年箭术的精准,和对时机掌控的精细,张毅然蹙眉,还未完全低下的头硬生生在空中强行扭去,伴随一阵颈骨嘎嘎声,这一箭自他的鼻尖再次擦去。 就在此时,那第三只泛着幽光的箭终于再次到来。 看着箭头上清晰的幽光,张毅然心头微燥,那些光泽不用想一定涂满了各种剧毒,无论用手去拨挡又或者直接抓住都是极危险。 那少年的心思竟如此慎密,张毅然心中竟多了些赞赏。 手臂抬起,那本一直在他手边的书被横在眉梢,利箭将书本穿出一个指圆大小的窟窿,透过圆洞,他看见了让他十分吃惊的一幕。 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第七只,夜空中一共有四箭竟同时而至,那四箭射向的角度虽各不相同,但根据箭在空中的轨迹,张毅然发现,无论自己选择如何躲避,都会有一只箭射中自己。 四箭齐发,并保证每一很箭要去的方向各不相同,这在军营中其实并不罕见,他甚至见过某些神射手能十三箭并射,并同时射入靶心。 但那是军营,有着一套严谨训练方式的军部重地,而像徐自安这样以未修行的寻常体质并发四箭,并且能一箭比一箭准,一箭一箭块就非常难得了,而最他吃惊的是,这几箭来的如此行云流水,仿佛一切都在射箭之人的预料中,这需要强悍的劲道与精准到可怕的预判力,最重要的,还需要一颗非常冷静的心。 这颗心不仅要能冷静到可以把握所有战斗的时机,还能在战斗中算出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计算,这是一种天赋,战斗的天赋。 如果可以,他很想将少年招募到自己的队伍之中,但现在看开,这是不可能了。 他已经决定,不管棉衫的主人今天会不会到来,少年今天必须死。 因为这样的人很可怕,尤其是这样的少年。 第十五章 庭院芭蕉映着刀 当第一只利箭破空而出时,徐自安自城墙上一跃而下,脚尖踏过的是一块被风雨摧残过的老砖。 当第二只利箭脱弦时,他的身体已经跃至半空,用力的踩过一株长在城墙缝隙中的新草再次加速,身体竟不比箭矢的速度逊色。 当第三箭被拉满后,他已经来到了庭院门外,甚至连庭院中种着几株芭蕉都看得一清二楚。 同样,他也第一次看清了这位杀死小黑子的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严峻冰冷的脸庞,眉目间有戾气,似乎有许多沙场冤魂在其中不甘,鬓角处有一些白丝,因为被利箭擦过所以有几丝断发在空中飞舞。 他在断发飞舞中并扣四箭同时射出。 他在箭去后持刀而行。 刀光映着徐自安的脸,略有稚气的脸上如往常般平静,没有慌张。 在他看来,这场刺杀进行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他的计划之中,以弓弩逼之,借利箭之威欺身而行,将双方的距离拉近到足够他能进行最擅长的近身厮杀。 但不知为何,在刀离布鞘的那一瞬间,他总感觉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靠近,甚至,对方一直在等待着自己靠近,这感觉让他心头顿升不妙,如惊鸿般自高处横辟而下的身体微微向右侧偏移了几分,哪里有一盏油灯在空中火光摇曳。 当的一声。 那盏油灯竟骤然离桌飞起,盏灯里燃油倾洒而出,滴落在书桌上,无数飞洒油滴中,有一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直直穿透书中那个圆洞。 在穿过圆洞后,油滴并未沿着正常抛物线向下坠去,而是突然静止在了空中,就像时间被暂停了一般。 大慨只是一次眨眼,油滴骤然发出翁的一声清明,直直向徐自安额头刺去。 刺,并不是落,这滴清油此时就像一只在空气中疾驰而飞的小剑,因为速度太快,导致本来应该呈水珠状的油滴此时在最前端竟突起尖利,就像一根针。 徐自安看着那滴向自己迎面刺来的油针,发现自己的向来准确的感觉虽然再一次救了自己,但却也带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对方竟然早有准备。 因为这油针明显是对方御气凝结的。 虽不知对方为何知道自己的到来,但他坚信,直到此时对方肯定没有时间调整体内真元。 无法调整真元气息,还能瞬息将油滴控成如利针一般的危险存在,那只有一个原因,对方早在自己到来之前,便已经将体内真元与天地气息联系起来,好整以暇的等待着自己上钩,又或者是落网。 上钩的是鱼,落网的也是鱼,可以跃溪成龙的是鱼,沈离爱吃清蒸的鱼,自己却不怎么喜欢吃鱼,因为每次吃鱼他都需要将那些麻烦的鱼刺给沈离挑出。 丁………… 一声清脆明亮的声响。 靠着刚才骤上心头的危机,徐自安的刀尖在空中横移与油滴发生碰撞,强大颤意让少年的双手一阵发麻,这些脱刀而出,强忍着虎口的酸痛,徐自安将朴刀在空中旋了个圆弧刁在嘴中,双腿紧绷用力一踩,如只被打落的麻雀般挣扎向一边躲去。 连接几个翻滚卸力,终于在一颗粗壮老树的帮助下才站稳身体,徐自安一只手向后弯曲顶着老树的树根,等到手心处的酸麻感轻了些重新握住嘴边横刀,双手持柄刀尖斜向指天,静静立在树荫下看着屋内张毅然的脸庞。 张毅然伸手拂去一根落在肩头的发丝,极有兴趣的看着少年依树而立沉默的身影说道。 “你计划的很周密,同样也很清楚如何应对一位通玄境的修者,如果我没有在你到来之前有所准备,此刻应该会被你逼的有些狼狈” 徐自安没有说话,沉默弓腰,如只猎豹一般死死盯着对方。 有些厌烦的蹙了下厉眉,张毅然眼光从徐自安身影上向后望去,目光闪烁再次道。 “我知道你一定好奇为何我会提前知道你的到来,不过那真的是很长的一段故事,来杀我之前,你应该打听过我,知道我其实并喜欢说话,所以那个很长的故事注定会随着你一同陪葬在这里,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关于这些对付通玄境修行的秘密是谁告诉你的,是………沈离吗?” ………… 那确实是一个很亢长的故事,非常适合月下畅聊,但此时明显不是这个时候,刀尖上的震鸣还没散,手心酸麻的让徐自安忍不住紧紧皱着眉稍。 那七只已经完成使命的箭矢还在不同处隐着光泽。 他抬头看了眼月光,发现不知何时悠旷的月光被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遮去清朗,变的昏昏暗暗。 这种昏暗很压抑。 不仅知道沈离的存在,还很了解沈离,甚至连自己来刺杀的计划都很清楚,那么对方一定做过许多调查与追踪。 想到跟踪,徐自安突然想起那天自己去小巷时心里突然产生的危险感,恍然大悟。 那天傍晚出城时他曾喝了一碗酸辣粉,看了一位貌美妇人许久,卖着酸辣粉的摊位就在这座庭院附近,那女子,也是这座庭院的女主人。 那女主人哪去了?徐自安突然意识到。 但片刻后,他突然在心里苦笑起来,也对,既然已经知道自己会前来刺杀,张毅然肯定会将女子提前安排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免得受到波及,只是这般谨慎,会不会显的太郑重了些。 自己毕竟尚未识真,相对于一位曾在边荒沙场兵戈多么的通玄境将领而言,他的确是一名弱者,不说会不会真的伤到那妇人,如今看来,在对方早有准备之下,自己便是想近对方的身都难,为何还会这般小心的将妇人提前遣走? 他突然想起来对方最后说的那个名字。 沈离。 莫非对方便是沈离当年的那些仇家,这样周全慎重的准备,也是为了沈离? 想到如此,少年心中猛然一颤,目光精露,握着狭刀手稍微侧移了几分。 “看来你是不会说了”张毅然看着始终不语的徐自安,语气稍显不耐,似乎已经有些不愿再继续等待下去。 少年猜对了很多事情,张毅然如此这般慎重的布局确实是为了沈离,不过他并不是要来杀沈离的人,因为他也没有实力杀得了沈离。 虎落平原固然会被犬欺,但瘦死的骆驼依旧能压死马,相对于许志安而言,它无疑是霸道强硬的强者,但相对于沈离,他又怎么敢持骄傲纵? 他只不过是那些大人物为寻找沈离散落在世间无数棋子中的一枚,只不过他成了那过河卒,杀沈离的自然另有其人。 他幽幽看了眼院中的某处阴影,不知是否因为此时月色昏沉,还是气氛肃杀,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见张毅然已经不愿再继续等待,徐自安收敛起心神,撕下一条黑色布条,紧紧缠住握刀的手。 今夜面临的战斗可以说是他将面对的最凶险的一次,对方是一位通玄境的强大修者,如果不将刀缠在手上,他不敢保证狭刀会不会因为对方的强大力量而断裂,又或者脱手而出。 这把刀是他如今的所有希望。 (他们说,得爆,那咱们就爆他丫的,今日三更,下午晚上各两更,看看夜里还有时间没什么有的话就他丫的四更,当然,这个还不保证,但三更肯定的) 第十七章 举腿邀明月 张毅然皱眉,眉目间的戾气更浓,他看出来徐自安神色中的异样,以为是沈离要来,他向少年身后的黑夜中看去,看了许久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前来的迹象,冷冽的脸上显出一丝失望。 他很想黑暗中走出一些变故,因为他等了对方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被军部某些大人物刻意调在此处,借由卸甲的名义一直寻找着沈离的下落,穷乡僻壤恶水刁民,他自然过的很是抑郁,他知道哪位名叫沈离的人很强大,但如果他能亲手缉拿对方,那他的前途,又何止能用无量来形容? 他虽然不敌沈离,但有人能杀死他,想着那个佝偻却强大无比的身影,他心中信心更重,同样燥意也更甚。 握着枪尾的那只手变握为推,另只手则开始旋动枪体,已经没入徐自安胸膛的枪尖随之转动起来,如绞肉的刀碾般开始搅动着徐自安胸口处的所有经脉肌肉,还有心脏。 仿佛没有感受到胸口传来的巨大疼痛感,徐自安此时很平静,一只手松开刀柄,自腰间解开旧书,随意翻开一页。 然后就这样轻轻递到了张毅然的眼前。 这幅画面很另类,同样也很诡异。 少年身着黑衣自黑夜中而来,浑身是血,碎裂黑布如一群来自极夜之地的黑鸟般狂舞,枪头在少年胸口贯穿而过,在背后露出一截幽寒的光泽,而少年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眼神中甚至还透露着一丝恬然平静,就像一名来自冥界的恶鬼或神国的教士,手持一本冥君案前的勾魂名册,又或是神圣书典轻轻递到了世人面前。 他不知该如何用这本书,那便只能请对方看书。 张毅然随着他的动作向旧书看去,然后…… 冷戾的脸上瞬间变得无比苍白,瞳孔因惊恐而扩的竟占据了整个眼眶。 就像看到了传闻中的冥王一般。 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书中有壮烈河山绣丽风景,书中还有三千大道术法万决,书中似乎有着人们能幻想出来的所有美好和期望,但同样,书中还也有一片如深渊一般的无边黑暗。 与徐自安在书中看到的满目星辰不同,映入张毅然眼底的是一片令人心悸无比的黑暗。 他感觉自己就像跌入了深渊的一只虫子,四周的黑色如同墨汁一般浓稠,浓稠里更是充斥着无数让他害怕的东西。 死亡,恐惧,卑微,无助,颤抖,惘然,心悸,惶恐…… 一种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大恐惧不由在他身体的每一处神经里曼延,如荒原上干涸许久的枯草遇到了星火,顺着肆虐的狂风瞬间燎了整片草原。 这种巨大的恐惧感让他不由自主开始剧烈战栗。 如同一只匍匐在冥王的脚底的蝼蚁,卑微低下的头颅不敢有一丝颤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仿佛只需要看一眼,自己就会被黑暗吞噬,化为一团连粉末都不存在的虚无。 虚无,也就是死亡。 事实上,他见过太多的死亡,边疆战场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而他本人就无数次将顽强固执的荒域战士用长刀砍成碎尸,他见过那些蛮族战士临死前扭曲恐惧的眼,也经历过重伤将死时的那一趟黄泉路上的挣扎历程,可越是这样,他越清楚死亡是这世上最大的恐惧。 但直到这时,他终于发现,原来有一种恐惧,竟然比死亡还要让人心悸。 …………… 街头巡逻的衙役此时有气无力的敲响了手中的铜锣,发出三声同样无精打采的咚咚声,隔了好半天后才想起自己还没喊,于是耷拉着膀子随意补了声自编的夜半三更,快点熄灯的俏皮话。 徐自安来时是二更,到此时才三更,看似漫长的战斗,其实算起来不过一更天。 就在这并不算长的时光里,这位名叫张毅然的边将无疑让徐自安经历了很多事情,可同样,他夜让张毅然也经历了许多事情。 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大恐惧。 准确的说,是徐自安手里的旧书带给了他这种恐惧。 虽然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突然呈现出这样一副极度恐慌的神态,但朴刀传来的触感却真实的告诉徐自安,那种沉重艰阻的生涩感此时随着对方的恐惧也骤然消失。 深深吸了一口气,徐自安发出一声如同老木墩地般的沉闷呼声,最后的余力毫不吝啬的全部发起,锃亮朴刀如同脱笼野兽般瞬间盛光大起,嗡鸣声刹那间轰然而出,竟响彻了整座庭院。 钝的一声,刀锋深深锲入张毅然因为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眉间,刀锋砍入头颅的声音就像切肉时撞击案板的的声音,沉闷而且沉重。 直到此时,张毅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才自未知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不敢相信的看着徐自安手中的长刀,眼神中充满不甘,但更多的还是恐惧,仿佛眼前的少年不再是一位寻常的人间少年,而是在黑夜中行走的炼狱使者。 带着恐惧和畏惧,张毅然松开持枪的双手,直挺挺的向地面倒去,荡起了一阵尘埃与土粒,惊得那只一直遥遥观看的野猫惊恐起身,头也不回的向身后的夜色之中逃去,一边逃跑还一边拼命嘶叫,仿佛看到了猫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想来不管是亲眼目睹全部过程的它,还是日后会在街头的听它讲述这个故事的其他野狗们,同样不会相信这个事情,在他们看来强大权势无比的堂堂泊城边将,竟真的会死在一位普通少年手中。 而且还是以这种一副离奇情况下的被少年横刀杀死。 它明明看到哪位眉目稚嫩的少年马上就要被长枪贯胸而死,可为什么哪位边将突然就不动了,仿佛在刻意寻死一般等待着刀锋劈至自己头颅。 人类的世界果然充满了不可思异与危险,自己日后还是尽量远离人类,老老实实的待在垃圾堆里才安全,这只野猫一边跑着一边心想。 当这只野猫绕了大半座泊城来到一处杂乱寂静的小巷时,才心有余悸的停下脚步,当然,如果它知道这条它以为足够偏僻的无人小巷里,还有一片浸在灰墙深处难以被雨水冲洗去的血迹,不知会如何感想。 ………… 徐自安不会做那些感想,静静的看着那具已经倒地的尸体,对方临死前那种自心底产生的大恐惧他感受到了,他也很好奇对方临死前到底在旧书看到了什么,可这种好奇很快便被其他事情占据。 小黑子的仇是结束了,但其他的事情,或许仅仅只是开始。 看了眼庭院中被刀意长枪扰乱的一片狼藉,还有明亮月光照不到的各种阴影,徐自安想着张毅然临死前眼神瞥过的某处角落,突然知道,当初一些不详的猜想,可能都是真的。 不过现在看来,不管猜想是不是真的,他都已经没什么力气去应对了。 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想到这里,少年倒释怀了许多,伸手入怀,艰难掏出那只挤压的不成模样的鸡腿,如刚才递书般,将烂透鸡腿递到面前,哪里夜色如水般平静。 少年的声音也很平静。 “出来吧,我请你吃鸡腿” …………… 杀人前煮壶烈酒,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回来时酒温刚好,伴着月光蘸着清风饮上一碗那是江湖快意。 哪怕没钱购买上好的陈年老酿,买上二两的竹白也是极有境意。 可在这种风寒,夜疏,刀凉,血冷的凄惨战况后说出这么一句油腻言语就有些太煞风景,而且鸡腿还因为战斗的激烈几乎变成一堆挂在骨头上的烤肉。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伏尸万里的惨烈沙场,突然有一位自碎尸间爬出来的人向你问了一句,饿了吗?我给你下碗面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这会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感觉此时撑枪而立的徐自安,真的很像是一位装逼过头的白痴。 但少年从来都不是一位白痴,更不热衷那些矫情的装逼桥段,临行前特意带着这只鸡腿,是因为小黑子临死前怀里就揣着鸡腿,他本来想在杀了对方后,将鸡腿留在对方尸体上来告诉小黑子自己为他报了仇,可如今相看,这只鸡腿就得多了一层含意了。 他要邀请对方,邀请某位一直露面的人。 墨客邀请春风,春风欢喜回应,多金的嫖客酒后邀请妓女,看在银子的份上歌姬也会半推半就的从了对方,此时徐自安鸡腿邀请对面黑夜,那处隐在月光之外的阴暗角落真的就传出了一道声响。 第十六章 飞蛾扑火 腰腹下弓,神情专注冷静,被黑布缠绕的刀柄看不到少年用力的手,但平稳的刀身则表示徐自安此时已经将所有杂想趋之平静。 奔跑,跳跃,少年可不敢闭上眼。 脚尖踏过假山,假山断了几截新缝,聊底踩过庭院石板,石板上荡起一层飞尘,每一次脚步叠换间,速度都会更急几分,刀尖划过空气的风声变成一道,仿佛幽冥在哭,更仿佛百鬼在泣。 无法躲避也无处可逃怎么办?那便彪悍挥刀一往无前,上天不会怜悯每一个悍不畏死的莽夫,但却会对这种勇敢坚毅的品质偶予眷顾。 刀尖上,那抹青色锋芒如蝉翼般隐现。 静待窗前的张毅然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伸手拂起桌上油灯,静意调神,手指微动,盏灯中又一颗新的油针随之成行,倏忽间消失在黑夜之中。 徐自安人在空中,长刀突然上挑,一道刺耳的声音于是就在刀尖上骤响,就像琴瑟者在空中拨谈出了一声无形的弦音。 臂膀微斜,黑色夜行衣上骤然多了道伤口,鲜血立刻染出,少年无暇吃痛,立刻收回长刀挡至眉间,直到此时,才看到一颗油针恰好刚至,与长刀上淡青色的意芒相触,震的少年手心的黑布又裂出一道新的裂口。 这一幕很诡异,也很美丽,但美丽下却隐藏着令人心悸的凶险,徐自安此时就像一个在月下独舞的醉客,,不断的在空中进行的躲避与劈挑,但那阵阵急促的清脆声音却表明此间究竟有多么凶险。 油针被张毅然以神念控制,速度快而诡秘,徐自安只能凭借感觉来分辨,但淡青色的长刀无法斩断所有的油针,只能挡下一些致命的威胁,那些如雨水般迷离细麻的其他的油针穿透刀伞刺破徐自安的身体,仅仅踏出了几步,他身体上已经多了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其中一些较重的伤口直接透骨而过,就像被针穿过的锦服,竟隐隐能看见对面的景象。 张毅然蹙眉,感应油针上的真元在被那抹神秘刀尖青芒砍落时的阻塞感,自持轻松的神态终于开始有些凝重。 那抹青芒应该便是被李道人发现的蹊跷刀意,此时在昏暗黑夜中,刀意竟浓郁的隐隐有若实质。 就像覆盖在刀锋上的一层清霜。 看着徐自安越来越近的身影,张毅然不得不承认,这些油针已经无法对少年形成足够的杀伤力,将油灯扔之一边,张毅然垂眉不语,突然伸手向屋内一处虚抓去。 哪里有许多寒森的兵器,摆放在最中央位置的,是一杆森寒冰冷的长枪。 枪上并未裹着任何红樱,看起来并无特殊,但是却他最熟悉也最强大的武器,泊城之人大多都以为他惯用刀,甚至连徐自安在那条无人小巷中看到墙上的刀痕都以为他同样惯用刀,但其实相对于刀,他更喜欢还是长枪。 长枪是大离军士的标配,最初入伍时,他便是一位优秀的骑兵,少年此时无畏的态度让他想起当初在战场中带头冲锋的自己,所以他此时选择用这种更为尊敬的方式去将少年送往地狱。 泛着幽光的寒铁长枪被瞬息召来,稳稳落在他手中,月光下,枪尖的道道镰勾细若柳叶般锐利,而沉重的诡杆上更是能看出各种兵器曾经留下的怆迹。 这把长枪已经静置了很长时间,但从来没有灰尘落在上面,因为房中之人时常擦拭。 那人不是在此间居住妇人,而是他本人。 所以哪怕许久未用,可从未感觉有所陌生。 似乎很满意这种熟悉感觉,张毅然紧蹙的眉头渐舒,眼眸中闪出一丝炽热的战意,双手握紧长枪中下俩端,提息摈气,双臂骤然用力,长枪向着少年横扫而至,坚锐的枪尖正好与徐自安此时带着壮烈的刀尖相碰。 当………… 一声惊动了整座小院的清脆声响,城墙上那只不知何时醒来观战的野猫瞬间毛发根根竖起,惊叫一声后迅速逃到远处,许久后才回过神来,唏嘘暗叹不已,这天下的大热闹,果然不是说凑就能凑的 。 徐自安脸上的血色瞬间变的惨白,缠裹在手中的黑色布条滋啦一声彻底震为无数片碎布,黑布纷纷散落飘洒,像无数只黑色的乌鸦一般映的浑身是血的少年,让他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从炼狱而来的勾魂使者,更像是在炼狱中逃出的幸运儿。 只是,能逃出生天的才叫幸运儿。 强行咽下嗓间郁血,徐自安闷哼一声,另一只手同样握上刀柄,手腕微偏,刀尖自枪头一侧划过,顺着长枪诡杆向张毅然的眉间用力斩去。 徐自安此时的做法就是以命换命。 如果他要想让朴刀的刀锋顺着枪身一路砍进对方的眉间,那么就必须要承受长枪穿胸而过的凶险,一寸长一寸强这话说的从来都很有道理,百般兵器中,枪又以绝对的长度优势独占鳌头。 他的刀尖离张毅然不过三尺,但枪尖离他更近。 枪尖刺破肌肤,冰冷无情,枪头灌入胸口,徐自安觉得自己的整个心脏都被撕裂,巨大的疼痛感让他紧紧蹙眉,但手上的力度却始终未减。 刀尖已经临至张毅然的眉间,甚至连眉梢的已经斩断了数丝,再进一步,就能深深的锲进对方的头颅。 看着刀尖擦过铁杆时的一道灿烂火光,张毅然突然轻蔑笑了起来,然后自唇间吐出了几个无声的字。 那几个字合在一起。 飞蛾扑火。 …………… 沈离那晚以葱花道通玄时,曾因为找不到可用的葱花而苦恼喝了整碗面汤,徐自安当时嘴上虽无言,但心中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乡试考核时他遇到过许多识真境修士,虽然那些对手大多都是与自己年龄相仿年轻人,比试也是在监考官的注视下进行,但他最终都能战而胜之,并且还是在刻意改变自己的战斗习惯与实力情况下,这让他内心多少有些认为,自己即便不能修行,但应该不会与那些境界稍低的修者相差太远。 他知道那个世界玄妙至极,但他依旧觉得,只要自己能近了身,总是有那么一丝希望。 可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懂了沈离那句话的含意。 境界的差距,看来真的是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天堑。 随着对方说出飞蛾扑火那几个字后,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刀似乎砍入了一团巨大繁密的棉絮之中,生涩的让一向无所不利的刀锋瞬间变得仿佛被空气挤压住了一般难以发力,甚至连抽刀退后都不行。 如果有人自外界看去,会发现此时阻挡刀尖继续前行的并不是所谓的巨大棉团,而且一圈又一圈仿若实质的气流,那些气流此时就像一个暴躁的漩涡,徐自安的刀锋所在的地方便是风浪的中心。 退,无法退,进,也不由自己控制,生死之间成了进退之间,而且还是不可选择的进退。 这,便是修者的力量? 一念间调动天地气息为之所用,一意间让空气水珠等寻常事物变得无比强大,听闻境界更深者更是能强行改变空间,时间等不可拂逆的自然规律,似自己这种只有一把刀的寻常少年,想杀了对方,真的就是在痴人说梦。 徐自安心头闪过一丝浓浓无力感,低头向胸口看去,长枪贯入胸口的感觉似蝼蚁撕咬般酥麻阴凉,枪尖撕开心脏,钻心疼痛。 鲜血自枪头处缓慢渗出,在黑衣上晕开了一朵妖异美丽的血花。 血花越开越烂漫。 ………… 刀尖在漩涡中心挣扎携发出阵阵悲鸣,就像被困在篱笼中的蜂鸟,振翅但不能高飞,能斩断坚石油针的青色锋芒,此时面对这扰人的清风却无可奈何,就目前来看,如果没有出现某位名叫沈离的强悍人物如同天神一般横空出现,等待着徐自安,无疑就是死亡。 抬头看了一眼深幽无际的夜空,被乌云遮蔽的夜空别说月色,就连星辰都看不到几几颗,更别提某位满脸粗狂胡渣的中年男子,拖沓着独特的步子来到他面前,然后贱声问一句疼不疼。 ………… 徐自安从来没有后悔为小黑子报仇,只是有些抑郁于自己会死在这么一片阴暗晦森的黑夜之中,相对于充斥着阴暗和污秽的黑夜,他更喜欢光明,喜欢能在午后的阳光下读书,喜欢能在清晨的朝阳下练刀,更喜欢能在夕阳的余晖下煮着米粥等着沈离回家吃饭,但此时看来,这些喜欢是一种极奢侈的妄想。 就在此时,不知是否那轮月光感应到了一位他的向往喜欢,还是那片乌云发现这处偏乡穷壤没什么值得自己遮蔽的价值,动人的月牙终于自乌云稀薄处显出,将这座偏居在泊城一边的庭院照的清幽明亮。 这种月光很适合读书,徐自安脑中突然闪出这么一个念头,然后,绝望的眼神突然有了一些光彩。 那光彩,名为希望。 他想起了一本书,这本书此时就被系在腰间一畔,用结实的藤绳系绑着,刚才为了不让密麻油针破坏旧书,他的大腿处与腰间都多了几道深即入骨的伤口,伤口此时还不断冒着鲜血,但很神奇的没有一丝血迹能浸染在旧书上。 他曾在走路时读书,在凉亭中读书,在桃花下读书,似乎无时不刻不带着那本旧书,今夜将这本古朴旧书带来,自然不是想体验下复仇读书俩不误的情调,而是因为沈离临走时的提醒。 沈离知晓他今晚去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刻意告诉他别忘了带上旧书,那这本旧书,一定会有用。 只是,应该怎么用? 第十八章 开门,进来一位胖子 ………… 自踏入这座庭院,听到张毅然说出了沈离的名字之后,徐自安便隐隐猜到今晚这场刺杀不寻常,甚至可能是个早已布好的局,并不是针对自己的局,而且针对沈离的局。 在这个局中,自己与张毅然的角色可能仅仅只是引出那些大人物的诱饵。 这种感觉随着随着战况的激烈而愈发清晰。 空荡的庭院中没了哪位妇人的踪迹,想来一定是张毅然明知今夜战况会不在自己控制之内,所以才会早早遣走妇人,看似寻常的油灯,屋中静置的寒枪,还有早早就体内真元调整至巅峰,如此周密的准备,更能说明在对方心里,其实也并不敢确定今夜自己是否能生还。 如果仅仅只是针对自己,这样充足的准备无疑显得太多余。 猛虎搏兔是需尽全力,可哪有猛虎为了杀一只弱小的狡兔,便将所有利爪与尖齿都磨至锃亮?更何况,还是一只被困在牢笼的弱兔。 所以这一切都不会是为自己准备的,虽然靠着旧书的神秘自己最后惨胜,可按照张毅然的推演,一定会认为杀死自己其实并不太费力。 毕竟自己只是一位尚未修行的少年,而对方不仅是一位疏幽上境的修者,而且还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大离将领。 那么,谢谢谨慎就只能是留给沈离这位明显比高人还要高一些的高人了。 虽然徐自安自己也不太清楚沈离到底有多高。 飞蛾扑火看似壮烈,但若仔细想来却很无趣,自己因为小黑子的原因不得不当那只寻死的飞蛾,张毅然又因为什么原因要踏入这场之中? 这让他判断出一个非常不好的事实,在这座看似寂静的只有自己和张毅然的小院,应该还有其他人,那人不仅是留住沈离的后手,同样也是逼得张毅然不得不做那只飞蛾的推手,而后面对方一直频频游离在某个角落里的眼神更证实了他的猜想。 于是他才会在这种惨烈的气氛下,面对着清风明月夜色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不幸的是,徐自安猜对了,随着那道诡异的回应响起后,一位在阴影处男子终于走出了阴暗。 男子极瘦,脸上的皮肤因为太久未见阳光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苍白,手背上更是能看到根根清晰的血管,隐红的血液在其中流淌,就像男子此时脸上阴沉的眼神。 男子名叫孙阴滔,曾是某位大人物的府上供奉。 孙阴涛行至少年身前一丈之地便不再前行,他没有看地上张毅然的尸体,而是死死盯着徐自安手里的那本旧书,眼神昏暗警惕,似乎并不愿离那本旧书太近。 三年前,当沈离这个消寂了很长时间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某位大人物的眼前时,他便被作为张毅然的影子一同来到这处偏僻泊城。 边将张毅然确实没资格参与到这件事里,他的存在更多的只是一个幌子,就像山南道馆中哪位姓李的道人,同样也只是千山宗派来寻找沈离下落的人。 山南道馆中一定还有千山宗的其他人,可能是宗内某位实力强大的长老,也可能是某位隐在神殿之中的大神官,甚至还有可能是那处向来神秘强大的后庙中的某人,这些事情自然是机密,就像他的存在一般,不到某个时机,是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随着前几日李姓道人雨中来访,沈离的踪迹终于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痕迹,经过调查与跟踪,他们发现小黑子的事件可以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于是他们设了这么一个局,用徐自安引出沈离的局。 作为这个局中可以牵制沈离的后手,他非常强大,甚至说,如果不是因为沈离对于这个世界太过重要,以他超然的身份,又怎么会屈尊来到这种偏乡穷壤,并且在甘愿在阴暗中隐藏这么多年? 虽然他本身便性喜阴暗,修的道法更是世间道法中最神秘的几种阴决之一,可越是这样,他对那本旧书的警惕和不安就会越浓烈。 只有见过苍穹壮阔的鹰,才会清楚云端的绽雷到底有多么不可抗拒,同样越靠近黑夜的人,越清楚这片黑夜多么恐怖。 自踏入诡道哪天,他便就如同皈依在黑夜的虔诚使者,他无比清楚那片黑暗,也无比敬畏那片黑暗,眼前这位少年在他眼中虽卑微如蝼蚁,但他依旧不敢太过接近少年,甚至有些害怕,他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因为少年手中那本旧书,还是因为持着旧书的少年本人,又或者俩者皆有…… 敛起心神,孙阴滔将目光自旧书收回,来到徐自安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同样苍白的脸上,如生铁相磨一般的声音响起。 “不得不承认,你很优秀,可是,你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 你很优秀,可是运气不好,因为要来的人没来,你又走不出去,随着时光流逝,我便是什么都不做,你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最终死亡。 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事情,少年持刀夜行前来杀人,艰难杀人之后,却发现自己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只能困在这里,耐心等待着血流干枯后慢慢死亡。 这是一段很难熬的时光,就像黎明前的那段黑暗同样也最为寒冷心悸,徐自安抬头看了眼此时夜色正是浓郁,离那所谓的黎明还有好长一段时光,自嘲一笑,轻声说道。 “别等了,沈离不会来的” 男子并未动身,依旧耐心的等待,徐自安笑了笑,不再言说什么。 徐自安将手中的鸡腿向前又递近一些,再次问道。 “你们既然做了这么多调查,难道不知道我对于沈离而言就是个不过就是做饭洗衣闲扯无聊的小保姆?像那种无耻风…骚又冷漠的家伙,怎么可能来这里救我……”? “对了,话说你吃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哦………忘了,已经凉了” 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很像个白痴,徐自安低头失落道。 “算了,还是我自己吃吧” 撕去鸡腿上一些挤烂的碎肉,将剩下还算完好的肉丝放入口中,可能是凉透的鸡腿味道确实有些油腻,少年脸上有些失望,但却没有绝望。 风过芭蕉,声声凄凉,少年混着溪水一口口艰难的咽下肌肉,这一幕很悲壮,也很凄凉。 “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事找沈离,可是我不骗你们,沈离真的不会来的” “那个家伙你们应该也了解,好吃,懒做,无耻,而且冷漠,如果你们想用我当诱饵把他引出来,说实话,我觉得你们还不如直接去找他,反正他经常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 说到这里,少年艰难的咳嗽了几声,肉抹与血液从徐自安口中溅出,被长枪贯穿的心脏还在顽强跳动,不过跳动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小。 感受着越来越虚弱的心跳声,徐自安突然发现原来传说中的死亡其实可以离自己这么近,不由心中一阵感伤,仿佛在自语,低沉的轻声喃喃道。 “唉,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运气确实不好,天上心内便没有玄府,世人向往的修行大道,对于我来说就像要去死亡前的黑夜一般,沈离说我这是命,可是,谁又真的甘心认命?” 说到这里,徐自安停下喘息片刻,胸口处的血越流越少,越流越稠,稠的就像熬了太长时间的面汤。 “沈离喜欢喝面汤,我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如果没有他,我的生活将过的多自在,一个人想干嘛干嘛,不用每天掐着时间给他做饭,不用每天忍受他那些恶趣和喜好,不用给他挑那些特别难挑的鱼刺,也不会被陷入这个难堪的局面,当然,如果没有他,你也就不会出现,我也能从这里逃出去” 说到这里,他突然自嘲一笑,看着地上张毅然的尸体再次说道。 “哦,对了……如果没有沈离,我还真杀不了他” 轻声说完徐自安靠在长枪上,看着远方京都的方向,突然感觉哪里好远。 远的就像天边永远触摸不到的一片浮云。 孙阴滔蹙眉,脸上的皮如树皮一般扎起,他能看出徐自安此时的态度并不是故作,而是真的平静,可越是这样,他就会越警惕不安。 若少年此时嘶吼挣扎,又或者无力瘫坐地上等待死亡,他心中倒更为放心,只有真的绝望的人才会那样做,而少年此时越平静,反而让他很不安。 没有人能面对死亡不恐惧,即便是他。 他是跨入了中三境的大修者,是真正踏入大道之上的人,中三境分沧海,知承,与启天,他在沧海境已经沉溺多么,只差那么微薄的一丝便可踏入知承境,成为天外之人,可即便是如此,面对死亡时,他也会害怕。 所以他突然发现,虽然自己已经很重视少年,可少年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值得自己重视。 这让他感觉很不安,所以他有些犹豫。 按理说,强大如他这般凌驾在世俗之上的大修者,是不应该有这种不安的感觉,可今夜的事情透露着太多的怪异,容不得他有丝毫怠慢。 出于警惕,男子将体内气息调整至最佳,阴郁的气息愈发浓郁,如未开化的墨块一般充斥着整座庭院。 他如徐自安一般耐心等待,等待有人踏着月光而至,又或者徐自安伴着春风死亡。 徐自安倒很平静,今夜的事情跌宕起伏,但和沈离为自己找的那些更为离奇的事情相比,真没什么新意。 因为喝醉把自己忘到熊窝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提前惹怒野兽然后把自己扔到山林之间的事更是没少经历,失手把自己推下悬崖,沈离更是充满了兴趣,至于其他的一些更离奇的憋屈事,徐自安连回忆都不想回忆。 伸手拔了下刀柄,发现长刀因为锲的太深无法取出,他轻轻摇头苦笑放弃,以枪柄撑地不让自己倒下,抬头看了眼此时天边的那轮明月,有山风轻轻吹过。 山风无声,但过清涧时却有潺潺声,拂青梅时有飒飒声,扰竹叶时会有哗哗声,这些声音能吹至很远,同样,也能将很远的声音送到这里。 一道细微的脚步声便被山风送到了这处安静街道中。 脚步声很轻微,但并不拖沓懒散,不是沈离行走时的独特声响。 或者是打更的衙役恰巧经过,又或者在夜市间寻乐的游客终于尽兴归家,又可能是某位胖子晚上睡不着散步散到了这里,但无论哪一种,能在此时听到响声,都会让人觉得异常美妙。 尤其是这道脚步声还很熟悉。 徐自安突然笑了起来,清秀的眉梢被笑意舒的极为好看。 少年看着门口的方向,轻声道。 “我运气确实不怎么好,但是,我人缘还挺不错” ………… 庭院门口处的一株芭蕉亮了,因为门被打开,月光洒了进来。 芭蕉随后再次归拢在黑夜里,因为来的人将门外所有的月光全部遮蔽,竟没有一丝能透过对方宽胖的肩膀。 来的人是个胖子,那个胖子拥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 (下一章在晚上,新书需要支持,收藏,评论,谢谢,辑手辑手) 第十九章 我的名字,你的命 此时四月,春末夏初,日昼平分的季节,深山中向来昼长日短,所以畏山脚下的夜会显得特别长,而且特别冷。 大离王朝民风开放,没有禁夜,听闻那些繁华的雄伟都城更是夜夜歌舞升平,热闹异常,受上层风声使然,即便偏僻如泊城这样山中小城,灯火夜市依旧会摆到很晚。 但奈何山间夜风实在太冷,尤其是到了后半晚,除了那些碳火温昀的青楼酒家会继续通明之外,大多数商贩街摊早已收起。 所以这道脚步声在夜色里显得很清晰,徐自安也听的很开心。 毕竟是位十四岁的少年,即便脸上表现的再如何平静冷静,可内心深处又怎么会不为即便而到的死亡惧怕紧张。 京都的繁华还没见识过,世外的玄妙风景还未亲眼欣赏,甚至连那调皮难寻的天地真元都没有真正感受过,就这样死了,怎么会没遗憾? 所以当某个肥胖的身影踏着月光,又遮挡月光来到这处庭院时,徐自安紧绷的身体因为骤然间的放松,直接昏迷向后倒去。 插在少年胸口的寒枪随之向上挺立,就像要刺去星空中的一根锦旗。 ………… “今夜月色如此好,打打杀杀的多不合适,不如坐下来喝杯茶?” 并未身着官袍,而是随意披着一件宽衫的朱小雨踏过门槛,看见向后倒去的徐自安,随手摘下一朵芭蕉,蕉叶微微一荡,瞬息飞至徐自安的身后,将徐自安缓缓放到地下,连地面上的尘埃都没惊动一粒。 “大人如果想要喝茶,似乎………是走错了地方” 名叫孙阴滔枯瘦男子眯眼看着眼前这位肥胖的不速之客,语气冷淡。 探查了下徐自安的气息,发现少年气息十分微弱,似乎随时都会停止,朱小雨眉头紧皱,有些肉疼的自怀中摸出一粒淡金色丹药,遥指一弹,丹药划过夜空进入徐自安口中。 这枚丹药名叫金髓丹,虽不至于到肉白骨活死人那般玄妙的程度,但在疗伤止血的效果上却非常有奇效,不然也不会朱小雨心疼。 丹药入口既化,化成一道金色的流光渗进少年体内,滋养着少年身上的绽肉伤口。 见少年伤势在丹药的帮助下渐渐趋之平定,朱小雨心头才微松,打量了下庭院四周,撇了撇嘴显得有些可惜。 可惜当然是指这处被破坏殆尽的雅致庭院,和地上的尸体没任何关系。 见朱小雨不惜以金髓丹为少年疗伤,孙阴滔也同样蹙起眉头,冰冷说道。 “大人既然不是来真的喝茶,那是不是应该离开了?大人虽是一城之主,可私闯民宅似乎也不符周律” 说完他微微躬身,伸手来指向门外,像是清冷茶馆中迎客进门的掌柜,又似热闹酒馆里送客出门的小厮。 可不管是迎客还是送客,都需要弯腰,于是他宽大的灰衣微微向前拂荡,围绕他身周的阴暗气息自灰衣中开始曼延,如同霜降一般渐渐降落在庭院间。 阴气降在一株石缝间的青草上,青草瞬间呈现诡异的焦黑,就像被一只巨大的蚊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 阴气向徐自安拂去,覆盖过张毅然的尸体,尸体瞬间如同被万只嗜血的白蚁啃噬过一般,只剩下一些粘稠的腐肉挂在阴森的骨架之上,看起来异常恐怖。 朱小雨蹙眉,眼神冷冽,显得十分不喜。 他不喜不是因为对方的这个阴腐气息,他见过阴气污秽不知要这浓郁多少,他只是很讨厌这种至多只是黑夜外的肤浅诡术,也敢在他面前显露。 “也不知道谁给你的勇气,本官来了还敢动手,以为本官真是俩袖清风的清官?” 说完,朱小雨不耐挥了挥衣袖,像是驱赶一只落在衣袖上的苍蝇。 就在朱小雨挥袖间,一股凛冽至极的剑意骤然迸发,自他袖口间直直向阴气最深处刺去。 这明明是一道剑意,却迸发出了三种不同的韵味,如雪山上万年未化的风雪一般冰冷彻骨,如初生的暖阳一般温和而至,如烈日当空般炽热光明。 没有人能想到,在朱小雨这副肥胖的身体里,竟有如此精妙至极的剑术,即便是剑阁中那些常年习剑的剑修,也不一定能他这样一剑化三形。 温和的暖阳将徐自安的身体包裹住,冷漠无情的将所有腐朽阴气阻挡少年身体外。 风雪的寒冷则将那片黑暗瞬间冻成无数个肉眼可见的细小冰粒,那些冰粒在空中凝固,然后静止不动,看起来极为梦幻。 风雪过后,烈阳放至,那些凝结冰粒被烈阳下的高温炙烤,瞬间蒸发的成一片片黑色的水雾,水雾还未随夜风浮漾,便被不肯罢休的烈阳余温再次蒸发,直至化为虚无。 孙阴滔脸上阴沉至极,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竟然被这道凛冽的剑意瞬间侵体。 “想不到朱大人竟是一位剑修” 强行压下被剑意侵透心府的震荡,他身体更佝,向身旁的阴影靠近。 朱小雨敛去眉间剑意,轻蔑一笑,双手向后欲负手而行,可无奈身体太胖没法将双手在身后拢在一起,只得一只弯曲负与身后,冷笑说道。 “你想不到的事情确实很多” 说完,朱小雨向前踏出一步,目光中的讥诮笑意更浓。 “比如本官今夜前来,确实不是来喝茶的” “本官只是见今夜月色正好,无心睡眠,一时兴起掐指一算,算出今夜这里要有命案产生,于是前来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本官管辖之内行凶” 说完,朱小雨蓦然睁大双眼,泊城之主的权贵气势瞬间跃然眉间,那只轻点月光的手在空中改变方向,遥遥指向仿佛与阴暗融为一体阴森男子,不怒而威的大声斥道。 “大胆刁民,竟敢如此猖狂,深夜遣入本官辖区内,意图刺杀一位即将参加跃溪大试的王朝赴试郎,这般大胆,你将本官放在何处?将我大离周律视为何物,将武帝陛下视为何物?” 厉声说完,朱小雨突然咧嘴一笑,看向对方的目光玩味轻蔑,指尖轻点倒地的徐自安继续笑到。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尝试杀死这位少年,不过本官的提醒你一下” 微微一顿,朱小雨笑意更浓,似乎是怕对方听不清楚一字一顿的说道。 “本官不仅仅是一名剑修,而且还是一名曾经在剑阁都留过姓名的………非常强大的剑修” …………… 如果徐自安醒着,一定对朱小雨的厚颜再次惊叹不已,掐指一算便能算出有凶案发生,这让那些擅于卜卦窥天的老道脸面放于何处? 而如此义正言辞的将周律,圣上都搬出来进行镇压,最后那句关于看似善意提醒,实则威胁的话,更是让这种不要脸的彪悍劲发挥极致。 此间情景任谁都能出蹊跷,浑身是血的少年,地上有一具尸体,虽然尸体被方才那些阴沉气息腐至烂朽,看不出尸体的具体模样,但锲入尸体眉间的那把刀器明显就是少年的。 但朱小雨依旧说的这般理直气壮,仿佛事情的真相本就应该是他说的这样。 本官说你意图杀害我大离王朝的赴试郎,那你就是心怀叵测的奸恶之人,你可以说不是,但前提是。 你要打的过我…… 孙阴滔眼神闪烁,但又无可奈何,他不是朱小雨的对手,就是拼命也打不过,对方的剑意有剑阁的味道,可据他所知,剑阁中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名字。 “别猜了,想本官这种天才,走的自然是后山小径,你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朱小雨打量了对方,笑眯眯的善意提醒了句。 听到后山小径这几个字之后,孙阴滔脸上猜疑之色褪去,似乎已经开始相信了朱小雨的话语。 山中有小径,林中也有小径,皇宫深处有小径,百花园里也有小径,所有的地方都有小径,但唯独只有一处地方的小径与其他地方不同。 那便是剑阁后山的小径。 那条小径很少有人踏过,因为这个世界中,无论是京都各家学院之子,还是千山宗内的修士,又或者哪几处世家豪门的人,有资格踏进小径的人很少,而能过小径还留下姓名的人则更少。 能留下姓名的人,每一位无疑都是最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每一位都是压的天下海棠都无采的那几朵最艳丽的梨花。 他因为曾经是大人物府中供奉的原因,大概听到过一些关于后山小径的事,可当眼前这位充满世俗气的胖子这么平静的说出来时,他一时真不敢随意揣测对方实力到底有多深,究竟是来自何处。 孙阴滔猜测着有实力卷入这件事中的其他几处势力,不甘心的尝试道。 “大人准备依照周律办事,那地上的尸体是我大离军将,依照周律圣法,这少年也该由我军部来处置” 朱小雨撇了眼地上已经腐蚀成一堆腐肉的尸体,随手挑拨着水池旁的一根浮草,连敷衍都懒说。 见对方如此态度,孙阴滔犹豫片刻,目光一恨,自怀中取出一件用锦盒包裹的物件。 那块物件隐约见方,有丝丝缕缕的紫色幽光自布泄出,似乎是一块玉符。 “大人应该知道这块玉符所代表的含意,同样也应该清楚这件事情不是你一个城主可以插手的,如果大人还要执意踏入这趟浑水,莫非是真的准备要与我们为敌” 朱小雨这才抬起头懒漫道。 “一位普通少年靠着一把单刀便杀了一位通玄境的军方边将,这种故事你确定说出去会有人信?” “而你手里那玉符,说实话,我还真的认识,但是,那又如何?” 说到这里,朱小雨艰难的收起肚子上的肥肉弯下腰来,挑起一根水面上的浮草,以浮萍为毫,以清水为汁墨,在地上开始画起一个图案。 那个图案很复杂,每一处线条的粗浅都各有讲究,末端残留的锋迹也形状不一,就像符师手里隐晦玄妙的符文,片刻后,朱小雨收起浮草,隐约能看出水痕未消后一个异常朦胧的清字。 清是水雾至净的清,也是明月无垢的干净,更是时间所有黑夜的名称。 孙阴滔看着地上逐渐成型的图案,瞳孔渐渐扩起,显得非常震惊,似乎那个图案,具有某种难言的恐怖力量。 事实上,除了真正的玄符,这个世上所有的图案都不能拥有力量,但图案背后的人却可以。 他手里的玉符代表的是一个人,而朱小雨描绘的那个图案背后,却代表了大离王朝的整个夜色。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被人们渐渐淡忘,但他从来没忘,因为那人曾经是夜色中最独特的存在。 那个人也是个胖子…… 第二十章 黑石,光明 乡野之间,庙堂之远,圣光之下,夜色之中,不提俗世外,单单论以王朝境内,这些东西无疑是构成王朝整个宏伟框架中的最基本。 乡野间的鄙夫农妇无论彪悍之气再如何昌盛,都要听从官府调令,庙堂中的权臣再如何涛天,总逃不了武帝他老人家的圣光,大离王朝永远按着自己的轨迹行驶,但有一处地方显得格外特殊。 那处地方位于皇城后,掌管着整个王朝圣光找不到的地方。 它名叫清夜司,负责王朝内的刑拘监天,清夜明律,审查百官等一系列重要的职权。 似在国势如此昌盛,政权如此集中的大离王朝,不应该出现这样一处权野倾天的部堂,但无数年里,这处被阴影遮蔽的楼阁依旧安静的立在哪里,任凭风吹雨打从未有将倾的痕迹。 或许是历代君王太信任哪里,又或者是冤魂厉鬼常年围绕的浓郁怨气,连君王都不愿染指。 但不管是持宠,还是放任,这些年中,这个地方都做过太多骇人闻的事,无数大臣在其中饱受各种摧残而死,虽然最后总会被搜查出许多例如贪污枉法,无视周律典法的证据来彰显司里的清白。 但谁人知道那些证据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栽赃陷害?反正人已经死了,死人总不能为自己诏雪喊冤。 哪里曾经出过一个胖子,被称为司里百年以来最优秀的胖子。 但这种优秀又与其他地方的优秀不同,因为那里的优秀意味着太浓的血腥味。 那些血自然是别人的血。 听闻清夜司中夜夜会有冤魂凄厉声,凄厉声大多数都是被那个胖子所至,当年曾有位颇为得宠的御史因为在梦里说了一句那个胖子的坏话,第二日就被关押在牢狱中,整整折磨了数月才放出来,出来时没死,第二日却自溢在了自己家中。 这位御史临死前的遗书上,赫然写着解脱俩个血红的大字! 只有实在对生命没了向往的人,才会在明明已经脱离了牢狱之后,还会依然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得到解脱…… 当然,给这位御史入狱的定罪文书中,自然少不了贪污受贿之类的常用官语,但整座京都谁人不知,让这位御史大人入狱的真元原因,可能就是因为梦中无说出来的呓语。 如果朱小雨便是传闻中那个胖子…… 想着最有可能,同样也是最不可能的可能,孙阴滔沉默不语,突然感觉是否有必要劝告自家主子,关于沈离的事情就此收手较为合适。 没人愿意被清夜司的人惦记。 ………… 余镇的夜色清幽深沉。 清幽的是小镇上宽敞干净的青石街道,深沉自然便是畏山中的幽暗岩石。 月光下的小院中,俩道身影相对而坐,一位肥胖,一位略显沧桑,?中间有位少年躺在躺椅上,有根长棍状的物体自少年胸口处直入夜空。 枯蔫桃花难得安静的挂在枝头不再荡漾。 “这孩子我算是给你带回来了”肥胖的身影手扶额头,来回擦拭其实并不存在的汗珠,动作摆动的十分夸张。 沧桑身影撇了眼对方故作辛苦的动作,随意说道“我可没让你这么做” “好歹我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着也算是保住了你的传承,咱可不能这么忘恩负义”见没得到想象中的安慰和称赞,肥胖身影耷拉着肩膀,有些无精打采。 沧桑身影闻言回头“我什么时候说道这孩子是我的传承?,更何况,院里出来人,什么时候有过情义?” 肥胖身影伸手指向少年身旁的一把明亮狭刀,撇嘴道“连封刀都给了这少年,还说他不是你的传承,谁信?” “还有,沈离”肥胖身影坐的端正了些,继续道。 “谁说院里出来的人就没情义,我不就是一个?” 说完,肥胖身影拍着自己的脸,笑眯眯的贴近对方,一脸献媚。 中年身影伸手推开那张像馒头般圆胖的脸,没好气的说道?“你也差不多” 肥胖身影低头,讪讪道“沈离,你这话说的可真没良心” 沧桑身影用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似乎在说良心这玩意还有葱花面有趣? 破落小院中的俩人自然便是沈离与朱小雨,躺椅上奄奄一息的少年是徐自安,贯穿少年胸口长枪不知为何朱小雨并未拔去,一路背负着来到了这里。 因为丹药的缘故,徐自安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一些烂肉甚至有了愈合的迹象,可心脏处的伤口看起来还是非常惨烈。 张毅然这一枪颇具歹心,枪内有真元充盈,还有寒气加持,这一枪不仅将徐自安整个心脏穿透,最后的那几次搅动更是将少年的心脏彻底搅成了一团烂肉。 人心内有玄府,玄府便像一座宫殿,而宫殿外是一处辽阔的空白地,那处空白地便是玄府外的心脏本身,也被称为玄庭,少年心内本身没有玄府,而如今玄庭又被彻底损害,即便靠着一些可以珍贵丹药续命,可若想将心脏恢复如初,无疑是痴心妄想。 本身便没有玄府,如今心脏玄庭也被毁去,这意味少年连修行的根基都没了。 就像一个世界中,若只是没有河流山川,靠着无数土坡浅沟,渐渐汇聚成群亦能组成一条条河流与山川,虽然这些组成山川河流相对于来说可能会平淡无奇一些,没有那些其他山峰的辽阔壮烈,但不管怎么说,只有这个世界本身还在,那所有的一切都还有希望。 万丈大厦平地起,可如果连土地本身都不存在,又何谈高楼?何谈广厦? 徐自安现在就是这个情况,这个局面很棘手,所以朱小雨才会将少年带回小院,路上也只用些丹药进行简单的止血,并不敢下手太多,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对于沈离而言意味着什么,沈离虽然不承认,但那把封刀依旧能说明很多。 看了眼在月光下明亮似雪的刀身,朱小雨突然出言打破沉默。 ?“救是能救活,可是救活怕是彻底没希望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啊” 沈离习惯性的摸了摸嘴边粗狂胡渣,神情有些晦暗。 朱小雨打量了眼沈离眼神中的晦暗,微微低头,有些气馁的抱怨道“天晓得这孩子那根神经发了疯,非得学人家玩什么月黑风高杀人报仇,老老实实的准备明天的入京事项多好,到了京都,不说考不考的进学院,单单靠着你沈离的名字,去院里至少没什么问题,到时候那些老家伙哪天万一睡醒了,注意到他,便是难,也总还是有希望啊” “如今倒好,整个心脏都被毁,彻底断了所有希望,沈离……,虽然不知道为何你会选择这孩子,不过看起来这孩子是真的没希望了,要不然,我再帮你物色个其他少年?” 朱小雨琐碎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也越来越弱,像是一位书堂中没完成教书先生布置功课的学生。 不知为何,这位让无数人都畏怕的胖子,在面对沈离时,一直有种难言的敬重,这种敬重有顽童面对尊师的敬畏,还有初入江湖雏儿面对江湖传奇时的崇拜。 虽然他肥胖的身姿也曾另多少人夜不敢寐,生怕在梦中多说一句关于这个胖子碎话。 沈离丝毫没有传奇大佬的觉悟,也没什么尊师风度,起身拍了拍屁股的泥土,自脖子间搓出好大一块泥丸,随手抹在朱小雨衣衫上,扭头看向地上的一只蝼蚁。 蝼蚁在桃树根处攀爬,偶尔隔着桃枝仰望着夜空中的浮云,俩只触角欢快鼓舞,似乎在臆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踏上最美的那朵云彩。 这种异想天开的勇气固然会让人感觉很好笑,但如果这只蝼蚁一直沿着树干不断努力的向天空而行,不去想苍穹之远,至少这份坚持和毅力还值得人去多看几眼。 但是如果蝼蚁那几条纤细的腿都被砍去,一步都不能行时,那么它无论再努力,也改变不了任何局面。 除非云彩可以主动飘到蝼蚁脚下,又或者有人给蝼蚁生出一双翅膀…… 又或者,为徐自安开辟一处新的世界。 但这何尝不是另一位痴心妄想? 而且是最疯狂的那种妄想。 沈离看着那只不断努力在攀爬的蝼蚁,眉头蹙起,一脚将这只蝼蚁踩到脚下,冷漠的说道。 “地上的蝼蚁永远长不出翅膀,能长出来翅膀的,本身便是那些会飞的飞蚁” 朱小雨抬头疑惑,有些不明所以。 沈离没有丝毫要耐心解释一番的意思,朱小雨一直把他当尊师来敬重,但他从来没有把朱小雨当过徒弟来看待,甚至因为某些原因,还显得有些冷漠。 走到徐自安身旁,沈离握住枪柄一端微微用力,冰冷的长枪缓缓被徐自安胸口拔出,枪尖带出数缕肉丝,伤口四周的皮肤已经凝成血疤,透露着令人心悸的诡异深红。 被长枪贯穿的恐怖伤口处,那颗被破碎心脏还在跳动,顽强的令人惊讶。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块一直系挂在少年脖间的黑石吊坠,恰好落在徐自安那个恐怖深幽的伤口里。 黑色石坠依旧黝黑肃默,像颗真正的石头般既没有玉珠般的莹润,也没有玛瑙珠宝的细腻光泽,可不知为何,黝黑石块中,总感觉有丝缕极暗的隐光,如花瓣上的纹络一般一闪而逝。 恐怖碎烂的伤口,黝黑神秘的黑石,如花瓣般的阴暗流光,让一幕看上去十分诡异,就像是在少年破碎的心中开出一朵死亡之花。 沈离低头凝视着黑石,眉头皱成了头顶上那几朵褶皱拧巴的桃花,神情晦暗不明,冷漠,迟疑,犹豫,不甘,各种不同的情绪不时隐现。 他一只手在扣敲着膝盖,动作缓慢而焦虑,仿佛在思索着过去一些不愿回想的过去,也仿佛在推算未来一些不可估量的变化。 直到最后,所有的情绪又渐渐回归冷漠,冷漠中带着一丝残酷,仿佛已经做好了决定。 因为他在黑石中再次看见了那朵小白花。 “不是我选择的他”沈离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幽幽道。 “是这片黑夜选择的他” 第二十一章 万丈小楼平底起 泊城墙角下的雅致庭院里,朱小雨到来的时候虽然合适,但还是错过了许多不应该错过的画面。 比如旧书的一片黑暗,比如张毅然在黑暗里看到大恐惧,比如枯瘦男子一直迟迟不敢动手原因,便是因为畏惧徐自安手里的那本旧书。 他不清楚旧书里到底有什么。 但他很清楚眼前的这块黑色石头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此时很害怕,很紧张,肥胖的脸上很苍白,看上去和圆圆的大白馒头更像了一些。 强忍着心中不舒服的怪异感,朱小雨擦去额头上一颗汗珠,沙哑说道。 “这石头,难道就是那块……?” 沈离没有回答,眼神恍惚了一下。 看到沈离眼神中的那一丝恍惚,朱小雨声音颤抖更剧,问道。 “哪当年那些事,莫非都是真的?” 沈离将目光自黑石中敛回,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显得无趣无聊以至于他根本就懒得提起。 因为当年的那些事啊,真没有没什么值得回忆的趣味。 ………… 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这话对于任何一位有着许多往事的中年男人而言,都有着说不尽的意味,但对于沈离而言,当年那些往事,就是一杯索淡无味的白水。 他讨厌吃任何不香不浓的食物,同样也讨厌喝没任何滋味的白水,相对于白水,他更中意于少年精心泡制的酸梅汤。 吧唧了几下嘴,沈离有些回味酸梅汤的那抹诱人酸甜滋味。 等少年醒来,一定得少年给自己好好的做上几碗,沈离心想道。 前提是,少年得醒过来。 而且是完好如初的醒过来。 沈离凝视着少年胸口间的黑石,突然伸手,自一颗梅树上摘了几颗最青涩宜人的青梅。 梅树在小溪的附近,离那朵开在溪畔的小白花很近,摘梅时无意拂落的一片梅叶就落在小白花附近,随溪水飘至很远。 沈离看着哪几颗青梅,突然想起制作酸梅汤的梅子最好用乌梅而不是青梅,轻声向朱小雨问道。 “你说青梅制成的酸梅汤喝起来,会不会太涩了点” 朱小雨微微一愣,没想到沈离会在这种压抑沉重的气氛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下意识的回答道?“酸梅汤的话,乌梅肯定会更甜一些,不过如果制作的得当,青梅的味道也同样不错” 下意识说完,朱小雨才反应过来,指着在徐自安胸口处愈发幽暗神秘的黑色石头,大声喊道。 “不是,咱们要聊的不是什么酸梅汤,咱们要说的是这个石头,不对,是这块来自幽渊的冥石!” …………… “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好聊的” 沈离说完准备蹲坐在地上,突然想起地上湿脏,如果把身上这件新棉衫弄脏,少年醒来一定又会唠叨自己,起身仔细的拍去棉衫上的尘土,抬头看着哪几朵桃花。 “什么叫不好聊?什么叫一块破石头?” 朱小雨费力睁开被虚肉挤压的双眼,畏惧的看着那块黑石,用力的跺脚,突然,他停下脚来,看着沈离严肃说道。 “如果这块黑石真的是冥石,那曾流传在天机阁中关于冥界的那些箴言,就代表也是真的了” 大道无边,天地悠悠,即便修至到与天地同在的圣明领域,这个世界,依然还有许多人们无法轻易涉足的地方。 比如说四禁。 与冥族有关的四大禁地。 那些异常神秘而且诡异的地方,传闻中是被万法遗弃的末法之地,不存在任何关于时间,空间等法则,更没有什么日月星辰的轮回交替。 哪里终年黑暗,就像被光明神君诅咒了一般,有些较为平和一些法外之地,被圣人以大法力改造成牢狱,用以囚禁那些曾犯了滔天大罪,但却无法彻底毁其心神肉身的强者。 这些天地囚笼中,有一处深渊名为幽渊,没有人知道幽渊到底有多深,又通往何处,更没人知道幽渊之中到底存在着什么。 传闻中,沈离曾经就被困在此处。 传闻之外,沈离从哪里逃了出来,但是身体因幽渊寒气的侵蚀,一直从未痊愈,所以才会极为怕冷。 更少有人知道的是,沈离不仅逃了出来,还从哪里带走了一些东西。 如果不出意外,那东西应该就是眼前的这块冥石。 朱小雨看着这块冥石,眼神迷惘,不知在想什么。 沈离将黑石放在手心,黑石的石块散发着最醇正的黑,那种黑如未化的墨,如沉重的山,尤其经过少年胸口血肉的洗礼,更是透露着一股令人迷醉的气息。 气息里有山川,有溪流,有天空海洋,有大地绿林,有新草成长的生机勃勃,同样也有雪落草甸时留下的印迹。 就像一个崭新的世界。 既然少年心里需要一个新的世界,那就送他一个世界。 夜风随山风流浪,吹起一片月光。 哪几颗在月光下梅子显得愈发青涩,极为好看。 对于为何沈离手中会突然多出这些青梅,朱小雨显得并不怎么疑惑。 如果那块黑石石头真的是传闻中那块冥石,那么,别说几颗青梅,即便沈离自其中搬出一座青山,他都不会惊奇。 可如果那块石头真的是冥石,那,当年那些被隐在历史最深处的事情,恐怕就是真的! 想着那些可能真实存在的大恐惧,朱小雨突然感觉身体冷的异常,就像那些冰冷彻骨的幽冥寒气在他体内一样。 沈离虽然一直没有言明接下来要做的事,可他却很清楚沈离心中的想法。 他要以冥石为基,给徐自安强行塑造一个新的世界。 这个想法无疑很疯狂,疯狂的让他有些害怕。 他不想承认这种不安紧张的情绪是害怕,可现在看来,他的确在害怕。 因为那块黑石,传闻中便是打开冥界的钥匙! 他看着沈离沧桑的侧脸,突然感觉像是看见了当年那个差点将整个世界都毁掉的疯子。 不安起身,茫然徘徊了几步,发现这种行走不仅消不去心里的恐惧,反而容易让自己更加心慌,朱小雨停下脚步,舔着干燥的嘴唇惶恐道。 “这样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怎么着也是逆天的大事,是不是应该沐浴清洗一番?你看这孩子身上到处都脏泥,要不然我去打盆清水,给这孩子先洗洗身上的污血” 说完不等沈离回答,朱小雨慌忙去院中的水瓮处打水,步伐有点踉跄,舀水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水自瓢中如大雨般纷纷洒洒的回到瓮里,舀了许久,水盆中的水未存多少,地上青砖湿了一片 “我知道你在害怕” 沈离背对朱小雨突然出声说道。 朱小雨闻言无力跌坐在水瓮旁,手中的水瓢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响,地上的水洼将他的薄衫打湿,就像蘸了浓墨的笔豪在宣纸上晕开了一般。 “我害怕?可你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朱小雨双眼赤红,盯着沈离继续嘶哑质问道。 “你不是在为这孩子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是要将毁掉整个光明” 说完,朱小雨起身站起,行之沈离与徐自安之间,眼神中有剑意如春雷绽开似的涌动。 “沈离,如果你要继续完成当年那个疯子的意念,那我只能出手了” 沈离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很长,长的就像整个黑夜一般长,他用指尖点着眼前的黑夜,黑夜中有一朵又一朵雏菊在在他指尖开放。 就像一片又一片圣洁的光明。 沈离看着那些在黑暗中光明,眼神中缓缓飘落出无数晦暗难明的斑斓色彩,像是一下子苍老了无数岁。 他轻轻张嘴,声音低沉,莫名叹息道。 “那片黑夜中,真的有光” ………… 黑石静止在少年溃烂血肉间,映着最深邃的星光,就像被擦去了一层厚厚蒙尘的剔透玛瑙。 月光被没有被黑石折射成无数道,反而像是万鸟归巢般,将所有皎洁汇聚到了黑石的隐光之间,隐光中不时有各种景象映显,不知是否是随月光投射进来的风景,还是黑石之中那个独自世界,正在渐渐显现。 风景越来越多,五彩斑斓,异常美丽,就像一个蕴含了世间万态的琉璃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微弱的声响打破寂静,那是裂缝骤现时的声音,就像裂壳的鸡蛋一般,裂缝呈蛛网向四周裂开,渐渐竟覆盖了整个黑石表面。 一条深幽的细辉,开始自一道稍大些的裂缝中缓缓流出,细辉薄如沙粒,如山间清泉般缓缓流淌,流进少年被搅烂的心肉间。 烂泥般的心脏处,并没有出现腐肉生新的神奇景象,但却有一股盎然勃勃生机透过烂肉,开始无限曼延。 细辉不断自黑石裂缝间流出,散发的气味并不如何浓郁,也没有令人沉醉的暗香或清香,反而是一种阴冷冰寒的意味。 气味缓缓自少年心间散发出来,哪几朵墨黑皱拧枯蔫桃花渐渐舒展,竟有再次生长的迹象。 沈离看了眼枝头上的哪几朵枯蔫桃花,厉眉微挑。 黑石间的裂缝愈来愈大,原本如清泉浅溪般的细辉逐渐变成河流,最后竟溢满了少年的胸口,旧的烂肉片片被剥落,如老墙上自然脱落的斑驳老灰一般,而随着所有烂肉的掉落,充盈在徐自安心脏处的黑色细辉竟渐渐变化成新的俯肉血管经络,然后与其他血管经络完美重合。 朱小雨愕然看着眼前这神奇诡异的一幕,一时竟忘了之前关于这块冥石背后担忧。 撕裂搅烂的心脏,被完美的重塑愈合,甚至代替,这是任何神术都无法做到。 这和之前少年心脏内没有玄府完全不一个概念。 这意味着一个新生,意味着生死间那个大轮回,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打破的。 这是足以颠覆如今这个世界体系的大事情。 黑石细辉重塑之下的少年心脏,如同新的世界般开始有生命的气息,溪畔的小白花开的圣洁,溪间的那片梅叶随溪水流淌很远。 昼夜开始缓缓交替,涓涓冰溪干净而清澈的缓缓流淌,渐渐的,溪畔生长出了第二颗小草,然后蔓延成为草原。 有蝴蝶在青草上欢快飞舞,有在地底欢快地啃食着草根,草原深处生出了几颗青树,绿油油地令人好不欢喜。 有座小楼在万里平原中渐渐筑成。 第二十二章 心向光明 少年行走于黑夜中。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风声雨声蛙叫声,甚至连尘埃落地时的声音都没有,惧静的令人心悸。 徐自安不敢呼吸,因为每一次呼吸,便会有气息入肺叶的挤压声,并不是不舍的打破这个安静沉谧的气氛,而是因为四周无止境的黑夜中,似乎有太多不可知的诡异存在。 那些存在就像无数隐在黑夜的厉鬼,时刻等待着任何声响的发出,然后狰狞着露出獠牙,前赴后继的将任何发现声响的生物吞噬。 就像一片看似风平浪静的池塘,湖面平静如镜,若有人投掷一块诱饵,便会引出池塘下万条游鱼。 少年紧紧捂着自己嘴,用力的打量着四周冰冷而神秘的黑夜,并不如何恐惧,只是有些惘然。 徐自安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突然身处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整个世界就像一块剔透的墨黑色玉石,透明但又深沉,没有任何光亮透过玉石表面照到最深处,没有一朵星辰能冲开夜幕展露星光。 黑夜笼罩,无法视物,他隐约记得畏山在世界的西南方,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辨别何处是西,何处是南,更不清楚眼前的这个黑暗笼罩的地方,是否还是他熟悉的世界,于是他只能茫然无措的立在黑夜之中,不知该行向何处。 就像个在林间迷路的孩子,想寻找出路,又因为林中的野兽瘴雾毒蛇冷霜困住,无法前行。 时间在徐自安的茫然顾盼中渐渐流逝。 不知究竟过了几炷香的辰光,又或者过了多少次春秋的交替,徐自安渐渐适应了眼前的这片黑暗,也逐渐适应了这个黑暗世界中的寂静冷清。 他感觉自己的目光能看见一些事物的模糊形状,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了可以视物的光亮,而且因为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本身,就像一个人自光亮骤然进入一个昏暗的小屋,骤明与骤暗之间的反差会让人一时无法承受,但若时间久了,渐渐习惯之后。 他看见天边有一朵黑色的云,他看见身旁有一个垂在藤蔓上的黑色瓜果,他看见不远处的前方,有一片黑色的海。 天穹间的云是黑色的云,瓜果是黑色的瓜果,海洋也是黑色的海洋,甚至连脚下的大地,林间的树叶,崖间的松柏,所有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所有的事物,就像是天神手中勾画出一副巨大的墨画,笔墨虽临摹勾勒出了整个世界的深浅粗细线条,但因为本身墨汁所致,整个世界只能呈现一种单调,而且冰冷的黑色。 他无知无视的看着脚下突然生出的无数条道路,凝眉思索。 这些或笔直,或险阻,或坦荡,或阡陌的大道又或者曲径各自有着最显明的特点,徐自安能感觉出这些道路通往的方向也迥然有别,他踌躇不决在原地来回笃步,似乎很难决定到底要走上那一条道路。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小黑子那张坚毅的脸,于是他笑了起来,好像知道应该走向那条道路了。 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一些灰尘,徐自安起身走入一条虽然泥泞,却很笔直的小径,这条小径的终点,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 看山近,但马力难行,那片黑如砚中墨汁般浓稠的海洋看着仿佛近在眼前,甚至连浪花泛起时溅出的黑色水珠能清晰看见,但当徐自安真的踏步而行时,却发现脚下的这段距离,比他想象中的要远了许多。 他一路走过数道山峦,峰顶上没有所谓的风光旖旎,还是只有无尽且无休止的黑,穿过数片深林,林间仍是一片寂静,只有树叶静止不动,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渐渐发现,整个黑色的世界中,真的只有他自己。 徐自安停下脚步,像座石雕一般再次立在原地,身体渐渐颤抖,开始有些恐惧。 ………… 就在此时,他脚下浑厚坚硬的大地,突然像被随风化的骸骨一般渐渐分解成无数沙粒,整个世界在时间的流逝下,被湮灭成一片黄沙,那些峰峦,悬崖,松柏,森林,潺溪,沟壑,瓜果,树叶,所有的一切都同样化为无数黑色的沙粒。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荒凉寂寥的黑色沙漠。 只有前面那片黑色的海洋依然在静静的流淌,不时泛起几朵浪花。 徐自安惊愕的看着身旁如沧海变桑田一般的诡异景象,不明所以。 若这世上最不可战胜便是时间,可为何连最坚硬的岩石都能化解成沙粒,而自己却一直安然无恙,连身上的衣角都没有任何糟烂?甚至连长衫上的片片血迹都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发着最刺眼的红。 红?徐自安惊而转身,霍然想起这个世界不应该是黑的吗,为何那些血迹会出现红?这个发现让他惊喜异常,仔细的凝视着衣衫的血迹。 那几摊血迹如同一朵朵小梅花,在徐自安黑色的衣衫上绣出朵朵艳丽。 艳丽的与这个单调而且诡谲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看着哪几朵小梅花,突然感觉胸口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被最炙热的火焰在炙烤一般。 ———— 徐自安痛苦在蜷缩在地上挣扎,喉咙间生出一声声如同野兽般低沉的嘶吼,清秀的眉梢因为痛苦扭曲成数道褶皱,脸上的肌肉更是拧成一团,那团烈火自胸口处开始曼延,烧过他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骼,他能感觉出来身体的内脏在火焰上被逐渐焦黑的过程,这个过程让他突然感觉死亡才是如今唯一的解脱。 火焰愈燃愈旺,最后燃烧到他的眼眸,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意识因巨大的痛苦而产生了幻觉,还是因为那团烈火彻底占据了他的瞳孔,他看见眼前的荒漠似乎同样在燃烧,无数黑色的沙粒如同无数颗火星,将这场燎原的熊熊火焰燃至极致。 徐自安不敢闭上眼,依旧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这团巨大的火焰,他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在发生一些改变。 他愕然发现火焰中突然多了许多身影,那是一群人在狂舞,这群人仿佛没有知觉,火焰肌肤上盛烈燃烧也始终无动于衷,依旧呆滞的跳着枯燥的舞,就像一群被疯子。 他看见一位妇人独守在一座枯城中,城内没有任何人烟,只有这位妇人泰然而行。 妇人一路行至高大城墙之上,随手摘下一朵腊梅,轻挽鬓边青丝,独栏而立,却不会给人一种愁绪万千的感觉,妇人掂起鞋边长裙,望着北方的一片黑夜,身后是南方的无尽荒原。 他看见一位老者临渊而坐,老人看上去异常苍老,脸上许多斑斓的老人斑,满头的华发如银河般浩瀚,似乎更快就要归寂于夜空之中。 老人静静的看着眼前这道恐怖深渊的入口,眼神如同海洋般深沉宁静,不时有大智慧的光泽在其中隐现。 老人看着身下的深渊,目光渐渐有风浪而起,最后竟如同暴风骤雨。 他看见一位手中并未持剑的绝世剑客,剑客手中虽未持剑,身上也没有任何剑气又或者剑意凛然,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即便什么都不做,你依旧会发现,他就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那把剑,那把足以将整片苍穹刺出万丈光明的剑。 他看见一位在火焰中持刀的刀者,刀者头上长发狂舞,状似疯癫。 他看见有一片愧叶自枝头缓缓落下,看见一只躺在池塘边的蟾蜍微微睁眼,看见了越来越多的奇怪景象。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他的眼中,将整个荒漠燃烧的大火就像多了新炭一般更加旺盛,赤焰直入天穹,肆无忌惮。 就在如灭世般暴虐火焰中,他看见了一位书生。 书生青衫落拓,眉目间带着温文尔雅,发丝被梳理的一丝不苟,眉目间带着平和。 书生自远处而来,一路负手而行。 在火中疯癫狂舞的众人停止动作,凝滞的扭过头看着书生,眼眸的麻木发生奇异的变化,有的恐惧的睁大瞳孔,有的惊愕的捂着嘴角,有的以手遮面发出阵阵奸笑,有的缓缓流出眼泪。 人们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书生缓缓穿过人群,目光依旧温文尔雅,平和而宁静,似乎没有被人群怪异的态度影响。 站在城墙瞩目远眺的妇人突然敛起目光,掂裙的手指微松,碎花裙中的碎花如春意最盎然和百花一般绽然盛开,妇人转身看了书生一眼,目光温柔似水。 临渊而立的老者眼神中的暴风骤雨渐渐平静,湛蓝的海洋重回回归平静。 剑客转身离去,如一把归鞘的宝剑一般锋芒尽敛,于是夜空中少了一道正划开黑暗的剑锋。 刀者将手中长刀斜插在身旁,饮了一大壶浊酒,畅快的狂笑起来,大声说了句“快哉” 徐自安看见哪位书生继续前行,依旧风尘仆仆。 书生每踏一步,荒漠中的雄火便会有一缕燃的最旺的火焰随之在书生脚下而灭,一路前行,身后竟走出长长一条被熄灭的通道。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书生似乎有些累了,于是停下脚步就地而坐。 解开腰间的水壶,倒立着摇晃几下,却发现水壶中没有任何水滴落出来,书生蹙眉,看着脚下的黑色的荒漠,似乎在想这里应该出现一条小溪。 于是,他脚下的荒漠中,真的有了一条小溪。 溪水清澈透底,干净异常。 书生欢欣双手捧水,轻轻饮了几口。 手缝间有溪水不时滴落而出,滴在书生脚下,黑色沙漠里开始出现一处极细微的隆起,一朵茁壮的小白花在水滴落的地方竟缓缓生长。 白色的小花在熊熊黑色的赤焰中显得极其娇弱,但又充满了无数生命力,它顽强的继续绽放,花瓣洁白异常,没有其他任何一丝杂色,莹润的光泽在花瓣上朦胧虚幻,在这个诡异的黑夜之中显得极其庄重圣洁。 有风起,一片梅叶随风而落,恰巧飘在小白花附近,书生拾起梅叶,放在手心,梅叶间有流光灿明,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书生将梅叶轻轻夹在书中,随手翻来一页。 然而四周的黑夜太过昏暗,无法读书,书生有些不喜。 书生轻轻说到,要有光。 于是这个世界,便真的有了光! 第二十三章 风雨将至 当徐自安醒来后,已经是刺杀张毅然之后的第四天。 不知是不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入京车队所吸引,还是这件事被朱小雨刻意的打压了下来,张毅然背后的势力,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泊城那座军营依旧安静而肃然,安静的有些蹊跷。 张毅然的死亡就像随风飘到大海中的一粒灰尘,别说掀起一场风浪,甚至连个浪花都没有惊起。 就像路边死了一只野狗,没人会在意。 这很蹊跷,但也很正常。 虽然张毅然死亡的事情,并没有如想象般在徐自安昏迷期间带来一系列惊动与麻烦,但朝廷入京的车队却如约在徐自安昏迷后的第二日准时出发,听闻送行的人和路边看热闹的人占满了整条官道,撒向车队青菜和鸡蛋差点让车队都走不出来。 车队其实本不长,算上路途所需干粮与运送行李的马车,也不过数十辆。 马车上大多所坐的,都是当初自京都而来,随同一起走的监考官员,真正要行往那座繁华都城的主人公们,不过十数余位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 这车队上或静坐或和亲人挥泪告别或满脸欢笑的少年们,虽然不知有几人能通过京都至关重要的跃溪试,得到学府院派的青睐,最终真的如跃溪锦鲤般成龙化蛟,但既然是能通过层层严选的乡试大选,便是这座偏僻山间所有的希望。 听闻那日阳光格外明媚,像武帝他老人家的圣光一般,将所有怀揣希望而行的少年们照耀的熠熠生辉。 车队是如约出发,徐自安当然不会如约出现在车队里,余镇前来送行的热心大妈爷们,很如约的拥挤在官道两旁。 在眼看着其他镇落上的人,将带来的鸡蛋和鲜花都全部撒完,只得随便抓下一把路边野草,继续充数向车队抛去之后,余镇的老少爷们终于发现一个事实。 那孩子没在这车队里面。 “那孩子不会睡过头了吧”开店铺的吴老四有些不确定的小声说道,可随即又觉得这事不太可能。 全镇谁不知道那孩子向来守时,如此这般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大事的事,那孩子怎么会逾时或会记错时间? 如果不是那孩子自身的缘故,那就只能有一个原因…… 天晓得姓沈的那个缺德玩意,会不会因为害怕少年离开后没人给自己做饭洗衣打杂所以不让徐自安走? 于是在并没有商量多长时间后,全镇的老少爷们又重新拿着鸡蛋鲜花和锄头猎刀回到小院。 鸡蛋和鲜花当然还是准备送给少年鸡蛋和鲜花,锄头和猎刀自然是要给沈离的锄头和猎刀。 ………… “你知道老子费了多大劲才把那些人打发走的吗?那些锄头和猎刀你是没看见,明晃晃的透着寒光,要不是老子能言善辩,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看见老子站在这给你熬药?” 沈离极力挑起粗眉,透过层层浓雾看着对方徐自安大声苦诉道 宽敞简陋的房屋中烟雾弥漫,透着一股浓厚的汤药苦味,徐自安此时就泡在烟雾深处,哪里有一个装满了汤药的木桶。 “沈离,你这真算不上能言善辩,最多也就是能哄会骗”徐自安看着浓雾中忙碌的身影,笑声说道 将数味少年不知名的药材一股脑的扔到木桶中蒸泡,沈离自怀中拿出一颗翠青色丹药,递到徐自安面前,一边不耐烦的示意少年赶紧服用一边没好气的继续道。 “老子这辈子从没伺候过人,你是第一个” 丹药上青色流光不时流溢,整个丹药呈现一种不规则的圆,凭形状而言与其说是丹药,倒不如说更像一颗果实,一颗青涩翠绿的果子。 “我都给你洗衣做饭了这么多年,你稍微委屈下又能怎么着?” 沈黎粗眉一挑,撇着少年嘀咕道。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争辩吗,跟谁学得这么伶牙俐齿?” 徐自安将丹药放入口中,像真的吃山中野果一般用力一咬,丹果内有一股汁液开始曼延,自舌尖一路流至胸口,最后全数汇聚于少年心间。 徐自安感觉自己那颗受伤的心脏如同被一片汪洋大海所包裹,海水并不像平常般冰凉彻骨,而是暖和温煦,就像此时初春和丽阳光,暖和舒服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就像一朵生于荒漠中干涸许久的小花,突然被灌入了无限的水分与生命力一般。 耐心等待暖洋洋的感觉消失,徐自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心脏处的肌肤完好如初,看不出任何刀疤枪口的痕迹,整个身体的肌肤呈现一种如婴儿似的凝脂点漆,看上去就如同被一道银河瀑布冲刷洗礼了无数天。 想象着那些野史志传里大难不死的家伙们,徐自安心想莫非自己也成了那些好运逆天的家伙? 闭眼仔细的感受了这幅如同新生的身体,发现除了那颗被寒枪贯穿而过的心脏跳动的比往常更强烈,更蓬勃一些之外,其他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 既然没感受出什么不同,徐自安也不在继续深想,正好就在这时,少年听到沈离的那句嘀咕,想了一下不确定的问道。 “会不会是和朱小雨学的?” 正端着一盆污水走向门外沈离,听到这句回答后突然停下脚步,粗狂脸上莫名抽了一下,双手一颤,盆中污水晃荡着散了出来,沈离一边甩着鞋上的水渍,一边恼火道。 “以后少找那死胖子,好好一孩子,早晚得让那家伙给带坏” ———— 不谈近朱者到底会不会赤,若真是近墨者黑,无须朱小雨,单凭沈离无时无刻的影响,就能让徐自安成为整个大离王朝中最黑的一块黑炭。 然而像黑炭哪位是已经死掉的小黑子,和徐自安却没什么太大干系,相反,连续几日的药浴让少年浑身皮肤呈现一种异样的白皙,但这种明显更适合小姑娘的白嫩肌肤,确实不太适合出现一位时用惯了刀的少年猎户身上。 在沈离嘟囔着一堆抱怨离开后,徐自安证证的看着自己如青葱般的手,想着这连手上的刀茧都没了,以后还怎么砍柴?怎么打猎?怎么切菜?怎么拿刀? 如果拿不起刀,怎么给沈离做饭? 直到此时,少年想的还是给沈离做饭洗衣,不得不说,沈离对于少年的影响,已经到了一种比血浓比墨浓比浓汤还浓的程度? 想着如此,徐自安自木桶中走出,随意穿了一件干净的衣衫,步伐有些虚浮的走出门外。 这是他这几日里第一次走出房屋,这期间他一直在昏迷,大多数时间都处在一种极诡异的状态,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又像见证了一段很远很远的历史。 他不知道梦境里的那些存在那些是真的,那个孤寂的令他感觉恐惧惊慌的黑色世界是否真实存在,还有那些在火中狂舞的疯狂人群,一路行来的青衫书生,最后开在溪畔的那朵大放光明的小白花,所有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但又模糊异常。 他记得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朱小雨踏着月光推门而入,可问题是为何他会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哪里,夜半无眠掐指一算这种话当然是废话,可抛去这个蹩脚的理由,朱小雨为何不惜与对方为敌,也要将他救出来? 他能看出哪位枯瘦男子非常强大,强大到比他在泊城见过的那些修者要强上不知多少倍,而且对方的身份一定张毅然要高上许多,张毅然是军方的边将,那对方一定也来自军方,不知到底是什么地位。 但可以肯定的是,枯瘦男子明显张毅然一样,应该也只是被提前安排到了这里的棋子。 如此强大,也不过只是被当成棋子,那背后掌棋之人又该如何权贵! 徐自安想着在那些整个大离王朝都威名赫赫的军中神将镇守的名字,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沈离当年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这些年中寻找他的人也一定也是非常厉害的人,至少也要是王朝内能挑的来的人物,平常街头闲聊时还不如何能感受出来,可如今当那些只听过名字的大人物,可能会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即便他心境向来平静甚至略显老成,可仍是会感觉一种由衷的紧张与害怕。 毕竟他也只是位山间少年,遇到的最大的官就是朱小雨这位不像城主的城主大人。 沈离到底是谁?当年又曾经做过什么?值得那些大人物们即便过了十几年,依旧不肯放过他。 而另徐自安最担忧的是,无论张毅然还是朱小雨,他们的出现以及那晚那个局,种种迹象都非常明确的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无须沈离主动入京,针对他的暴风雨似乎已经提前来至这里。 想到如此,门外的清丽阳光没有让少年感觉温暖,反而让他感觉一种由心间散发出来的寒冷,受寒意所激,少年压抑着肺叶的剧痛艰难咳嗽了几声,心脏处却没有丝毫疼痛感觉。 他一直在为沈离的事而担忧,似乎却忘了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那晚张毅然临死前在旧书中到底看到了什么?他知道那本旧书很神秘,因为他能在旧书里看了一片星河,看见漫天星光,难道旧书中除了满天星辰之外还有其他东西?他能看出张毅然临死前的那种真切得大恐惧,可引起他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能让一位疏幽境的强大修者恐惧如斯,这不寻常的旧书,到底意味着什么? 张毅然看见了恐惧,可他又为何能看了旧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任何事,相反,每次目光触及书中那些字迹,还有隐藏在字里星辰时,还会发出一种由心而生的欢喜。 最重要的是,在泊城墙下的雅致庭院里,他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又会如此平静,人们常说,暴风雨来临之前也会有一片平静,那么在如今这片平静下,将隐藏着怎么样的狂风暴雨。 而那些风雨,此时又走到了哪里? 第二十四章 风雨中走来一位老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斜阳未至,风也不寒,依旧是那种暖韵春风,但不管风再如何温柔和煦,若刮过小镇外的那座凉亭,却总是会有些寒冷。 徐自安脸色有些苍白,他看着对面恼怒成恨的高大少年,低头认错道。 “我承认,没赶上入京的车队是我的错,但你得相信我,我真的是因为一些很重要的原因才耽搁了” “是小黑子的事吧”李尔用力扯扯凉亭上的庐草,发现这些随风飘摇的枯黄茅草异常结实,根本扯不下来,就像长在了凉亭中了一般。 “都给你说了无数边,你走你的,小黑子的事交给我就行,你怎么跟那个黑石头一样老是让人不省心?” 徐自安看着李尔着急的模样,心头微暖,他能看出李尔此时是真的着急,为他错过了入京车队的行程而着急。 不过他脸上却没有将感动表现出来,他能不惜生命小黑子复仇,同样,换做李尔也会这么做,只是李尔没有这个实力,他去的话只能是送死,自己去,至少还有沈离。 大道之行,殊途同归,诚然他最大的希望是入京考入学院,但既然错过,后悔也确实没什么意义,更何况,是为小黑子的事情而错过。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这样的代价有些不值,可在徐自安眼里,却没什么值与不值的牵绊。 因为这不仅仅只是小黑子事情。 他心向阳光,就自然不会无视黑暗的污秽,小黑子的死便是阳光下的阴暗污秽,他既然看见,又怎么能当做自己看不见? 从某些方面来讲,一直在深山中生长的少年,他的心真的就像一块清澈剔透的石头,掺不得丝毫沙粒。 “对了,最近泊城中有什么可疑的风声传出吗?”徐自安轻声问道,将话题挑开。 知道这句稍显生涩的话题转移,并不是徐自安突然想起的,李尔认真想了片刻,谨慎的小声说道“那倒没有,不过入城的检查,倒是比以往严格了些” 徐自安看了眼李尔的小心严肃,笑了笑示意李尔不用如此谨慎,缓声说道。 “我的事情你不用太过担心,伤好了我就会启程随山中跑马队的队伍出发,路上如果快些,应该也能赶在跃溪试的开试之前到达,再说,这次就是赶不上了,还有下一次不是,只要人还在,总还是有希望” 说道这里,徐自安突然语气加快继续说道。 “最近的话,我不方便去泊城,你辛苦一些,帮我多去泊城中看看…………尤其是那座军营” 李尔走后,徐自安扶着凉亭中唯一的石柱,看着此时斜阳渐落,有乌云随大风而起,满山密林被吹的哗啦作响,不由眉梢紧蹙,有些担忧。 风以至,雨又何远? ———— 在距离这里不知多少里的一片荒野中,一千披甲配枪的重骑正在极速行弛,气势磅礴而肃杀,浩浩荡荡如迅疾飘来的黑色乌云。 重骑身上的盔甲发生最摄人心魄的幽光,上面刻有无数道隐晦的玄妙符文,看上去异常强大。 三千重骑如汹涌潮水般呼啸而至,将整片荒野震动的几欲塌陷。 为首的那位军将,身上盔甲最为幽黑沉重,同样铭符刻文也同样最为繁密,他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如一座会移动的小山般,身上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远望去,竟仿佛一位真正的天神。 事情上,在许多大离的子民心中,他就是一名天将。 ———— 千山并不是有千座山峰毗邻相连的群峰,只有一座孤峰,山峰高耸异常,直入云雾深处。 因为山中有处宗门名为千山宗,所以这座大多隐在云雾中的孤伶山峰,即便只是一座并不如何壮丽雄伟的孤峰,也足以配的上千山这个名字。 孤峰深处有无数宗府楼亭相邻而建,往日里如仙境般楼台此时沉默的令人感到压抑,不时有身着道袍的道人在其中匆忙行走,也不再如往日般飘洒自然。 宗府亭台的最深处,一座最为宏伟的大殿里,殿内清风缠绕其间,看不到太多的陈设,大殿极大稍显空旷,白玉的阶面映着殿内的勾柱悬梁,让整个空旷的大殿更显清冷。 大殿正中央,数十道玉石台之上,一座足有数人高的鼎炉燃的正旺,不时有青烟自炉中而出,在大厅中缠绕,顺着墙壁那些繁密的符纹弥漫流淌,让整座大殿显得更加空旷。 “梅园最近开的如何?” 一位身着白衣道服的中年道人,看着不时漫出的青烟平淡问道。 道人容貌英俊,眉目间看不出多少岁月留下的皱纹,不知是因为保养极好,还是因为时光这等在寻常人看来残酷强大的天地规则,对于他而言,其实和炉内的青烟一般。 道人在千山宗内中地位极高,道法极深。 但道人与千山宗内其他宗主不同,性格孤僻又性喜清净,所以这些年中,道人很少开枝收徒,不然也不会偌大的一座宫,仅仅只有道人与几位侍火道童这般清冷。 “倒是新长出了几片的梅叶,只是当年天启大阵被那个疯子毁的太过,少了大阵的滋养,叶片难免会少了几分新意”另外一位身份明显也尊贵的道人说道。 “那个疯子”白衣道人沉默片刻,才幽幽感慨道 “还记得十多年前自幽渊中逃出的那个人吗?”对面道人突然问道。 “怎么会不记得”白衣道人轻声一笑,面容微带讽意。 “我知道当年的事情你还带有怨意,但是,后面中的石台里,那朵花开了” “开了就开了,与我有何干?”白衣道人淡然道,显得很是冷漠。 “不管如何,一定要把沈离带回,天启大阵已经缺了天机,如果后庙箴言认真,下次浩劫我千山宗难以保全” 对方道人神色严肃,语言中有些慌张。 “还要保全吗?”道人苦涩一笑,继续看着眼前鼎炉,沉默良久后,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笼罩着千山的浓密阴云,仿佛更加沉重了一些。 ———— 千山宗内阴云弥漫,万岭中剑意凛冽有如寒冬。 万岭深处的一处剑阁中,被苍翠松叶遮挡下的一处寻常池塘里,有一只蟾蜍无精打采的爬在一片巨大的荷叶上。 荷叶旁有无数个被淤泥覆盖的事物,横七竖八的散落在蟾蜍池塘之中,可能是这些事物在池塘之中时间太长,所以很难透过厚厚的淤泥看出包裹的具体是何事物。 这只在荷叶上无精打采的蟾蜍生的很怪异,背上的隆起并不是寻常的圆凸,而是尖锐如剑般指如天际,甚至隆起的尖锐处还能看出一道道锋芒,蟾蜍闭眼似在假寐,偶尔清醒时便伸出舌尖将一块淤泥卷入嘴中,然后便响起如同利齿磨碎铁一般的刺耳声,刺耳声渐渐消失后,蟾蜍便再次闭眼恢复方才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这个世界中,除了池塘被淤泥遮盖着的那些事物可以稍微引起他一些兴趣之外,哪怕是天石降世也难让它多睁一下眼。 就在它准备波澜无惊的再次渡过今日一天无聊生活时,它突然听到了一个久违而且熟悉的名字。 那个名字已经太长时间没出现在它的耳中,让它有些淡忘,但其实算来也并没有多长时间,不过就是将承天剑的不宁与凤鸣剑的清亮彻底消化的区区十数年。 对于它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的寿命而言,这区区十数年确实十分短暂,可如果十多年里每一日都这般无聊,自然便会显的很长。 所以当听到那个名字后,它难得的睁了一丝眼,甚至扭动短粗的脖颈看了眼池塘外的阁楼。 阁楼的二层楼上,一位临窗而立的男子目光如剑,遥遥望着层层松叶之外的一处方向。 听闻哪里也是山中,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如同这里一般有松叶成林。 想着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这位连发丝间都有剑意脱鞘的男子洒然一笑,手指微弯而天地间虚握而去,一阵清风在男子手中突然静止,渐渐汇聚成一把剑的模样。 剑无剑柄,却有俩道青锋。 男子看着那把剑的形状,有些不太满意的摇了摇头,轻轻挥袖,那把由清风聚成的剑再次化成一阵扰人的清风,不过这阵清风却未消失,而是徒然空中打了转,卷起了几根落在地上的松叶,同样也吹动了那处池塘中的一片莲花。 莲花上下轻轻摇曳,将平静的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阁院外有位身着大离官袍的负剑男子静坐于其中,身上官服上的绣纹清晰可见。 “师父,陛下想请您一剑”佩剑男负手执弟子礼,言语谦卑的敬声说道 “看来在那个男子待你不错,连称呼都已经说的如此自然了” 阁院中男子轻声说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有些轻柔,但即便这样,仍然让门外身着官袍的男子后背瞬间全湿,仿佛被无数把无形的剑在身体中穿透了数遍。 “弟子不敢,只是师父说过,剑者,本心”佩剑男子眉间汗如水般流淌而下,但目光却如剑般明亮坚毅。 “剑者……本心” 阁楼中人轻轻重复了一声,突然再次问道。 “那你说武帝的本心在何处?为师的本心又在何处?” 院外佩剑的弟子认真思考片刻,平静说道“武帝求万世,师傅求的是心安” “万世……心安………”那男人目光透着层层松叶,眼神清冽,似在思考,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实,大笑起来,笑声如万剑争鸣。 而在这如万剑争鸣的笑声中,有一剑穿松林而过,似要与天地争锋。 这里是剑阁,有世间万剑,他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这世上唯一的剑圣,剑求本心,他就求心安。 那男人在万里之外,他这一剑,便是万里之外的心安。 ———— 风雨中,有位身着麻衣的枯发老者踩着山间泥泞缓步前行,雨丝透过层层树叶向老者身上落去,不知为何,所有雨点在临近老者麻衣上时,陡然在空中旋了转儿,纷纷攘攘的向其他地方飘去,仿佛没有经过老者允许,这些扰人的雨点不敢沾湿老者的衣衫和发丝。 老者的眼窝极深,显得有些晦暗,但眼眸却明亮异常,如同一汪清澈的碧湖。 老人身体佝偻,走的非常缓慢,每行一步,都要停息片刻才能踏出第二步,但若此时有山中行人看到,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就在这区区几步间,老者竟从山外行至到了山中。 山中,有座并不高大的城池,跃然出现老者枯眸中。 老者看了眼城墙上那俩个用鎏金所描的奢侈大字,轻轻一笑,眼中湖泊随老人笑意掀起一阵涟漪。 连个城牌都要奢侈到用鎏金所绘,那个小家伙还是如此喜欢排场?,只是不知这么多么不见,对方是否更胖了一点?是否还依旧调皮?是否又和那个家伙,学的更加无耻了一些。 老人笑着走进了城,城墙上的那俩个大字所写的,便是泊城。 第二十五章 老人来自清夜司 “退下吧” 门外细雨蒙蒙,朱小雨威严的目光让送老者进来年轻门卫瞬间流出一身冷汗,竟比此时纷扰雨丝还要稠密。 慌忙退下,直到重新回到府门岗位,年轻门卫心头的惧意才微微消散了一些,回想了下哪位面目慈悲的老者,他心中不免一阵懊悔,心想自己这是犯了什么失心疯,竟只看了老者一眼,便鬼迷心窍的将老者带入府去,还直接送往了城主大人最重要也最隐秘的书房中。 怪不得城主大人会语气如此冷淡,书房这种重地又怎么是寻常人随意能进的呢? 年轻门卫突然想起了某位可以随意进入城主大人书房重地的干净少年,突然想起哪少年这几日一直没见,莫非城主大人换了口味? 可那少年也就罢了,今日这老者算怎么回事? 口味再重,也不能重到如此程度吧。 ………… 满身肥肉的朱小雨此时低眉敛眼,为了可以让肚子上的肥肉看上去不那么饱满,甚至还刻意提着气。 很谦卑,谦卑中还带着一些讨好。 身着麻袍的老者信步行走,仿佛是在自己闲庭之中,一边走着一边还饶有兴致的打量书房里的字画摆设,深邃目光中的那片湖泊宁静温和,清澈的好像能与天边的流云连成一线。 老人将目光停留在书房正中央的那幅画像上。 “当年院里因为这幅画像险些将整个京都翻了个遍,连圣上的御书房都没能幸免,谁想最后竟然被你带到了这间书房” 老者指着画像继续打趣道。 “不过虽同是书房,你这里就要寒酸的多咯” 因为低眉所以顺眼的朱小雨此时没有丝毫一城之主的气势,温顺的就像一只猫,摇晃胖脑袋讨好道。 “那这次我回去了,您可得给我弄间敞亮些的书房,原来院里那间书房太狭窄了,行走都有些费力” 朱小雨仿佛想起了些什么,慌忙跑过去抱着画像可怜巴巴道 “对了,您可不能把这画收走,这可是我费了老大劲才从院里偷……” “哦…不对,是拿出来的” “你啊你,还是如当年一样得寸进尺”老人温和一笑,目光中并没有责备,如同长辈望着最疼爱的幼孙一般慈祥,显得很宠溺。 说这句话时,老人眼眸深处的那片湖泊有朵浪花轻轻而起,在蓝天白云下异常美丽。 朱小雨看见了老者眼眸深处的那朵浪花,脸上的欢喜突然敛收,莫名有种悲痛之意在每一处肥肉上流露出来。 他很清楚,老人老了,真的很老了,如果老人深眸中的那片湖泊一直宁静下去,朱小雨倒不会如何担忧,因为那意味着老人的心境平和,无波无澜。 但如今只是随便笑笑便有浪花起,那只能说明老人明知自己的大期将至,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内心罢了。 那片湖,从某些方面来讲,便是老人那颗辽阔浩瀚的心。 朱小雨忍住不去想那些变化背后的含义,却又总是不得不想起。 “当年画这幅画像时,我就对画像里的人说过,岁月从来不会绕过任何人,哪怕是我” 老人凝望着画像中那个勾勒的虽然模糊,但依旧能看出无尽风流的中年男人,慈祥的向朱小雨平静说道。 “您老可不会死?”? 朱小雨赶紧打断老人的话语,仿佛为了确定这个事情,提高声音再次喊道。 “您老又怎么可能会死!” 老人轻轻一笑,并没有说太多,深深的眼窝中又多了一朵美丽但凄怆的浪花。 “十几年未见,也不知他如今过的如何?” 老者似乎有些累了,有些疲倦的坐在书房中唯一的圈椅中,圈椅是按照朱小雨宽厚的体格而制,很宽大,老者坐在期间,本就佝偻的身影被映衬的更加如迟暮的草木零兮。 “他?” 朱小雨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老者口中的那个他值得是谁,下意识的看了眼下画像中那个风流的中年男人,眼神中有些古怪的再次说道。 “虽然不比当年逍遥,不过倒是过的挺滋润,主要是那个名叫徐自安的少年照顾的挺细心” “那个孩子啊”老者看着窗外细雨怜爱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无恙,只是……”犹豫片刻,朱小雨再次说道。 “沈离似乎真的在幽渊中拿回了一些东西,而且那东西现在就在这孩子身上” 他明白老人说的是张毅然的事情,他曾向老人发过密函,密函中说了当晚在泊城的事情,只是冥石的事情太过重要,他只能方面告诉老人。 老人对于这个事情并不如何吃惊,伸手拍了拍朱小雨因不安而颤抖的肩膀,睿智道。 “这世上,对于所有不可理解的事物,我们只需要保持最基本的好奇就好,至于由好奇和无知而产生的恐惧与敬畏,其实倒不需要太过理会,不管冥石也好,天石也好,四禁的传闻是否真实存在也好,到了真相被解开的那天,自然便会水落石出,更何况,冥王又不是不可战胜的存在” 朱小雨惊慌抬头,对于这个事情显得无比震惊,张嘴准备继续询问,但老人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再继续谈及这个话题,朱小雨见状只好将所有的疑问都压在心底。 “当年我将你遣派到此处,你不怨恨我吧” 老人出言打破沉默,笑着向朱小雨说到。 “怎么会?您看我来这之后胖了多少斤,京都太闷,那有这舒服,少了龙椅上那人的目光,您是不知道,我在这多自在” 朱小雨笑的很真诚,但老人却很轻易从对方眼中看到许多其他的情绪,缓声道。 “当年虽然是你要主动离开,说京都太闷,不如出来散散心,可是,以你的聪慧也应该知道,这又何尝不是院里与朝廷间的另一种权衡?”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幽幽叹息了一声。 “清夜司,这几年过的并不太平” 听到这里,朱小雨沉默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一时清冷,窗外的雨依旧下的淅沥,湿气透过门窗缝隙传到书房里,桌上有些潮意。 清夜司,从来都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他来自哪里,对司里的情况自然熟悉,但相对于以往,老人如今说的不太平,显然是有更深的含义。 他嘴上虽与怨意,但心中又怎么会真没有一丝牵绊,只是在当时的局面下,他如果不离开,只会给清夜司带来更多的麻烦。 但他离开也就罢了,毕竟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回去,可是以老人的身份,如今也来到这里就无疑显得很不寻常。 王朝的黑夜,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清夜司的,但清夜司,又何尝不是老人的。 因为一些原因,真正的清夜司之主这些年中很少露面,如今的清夜司很多事件的最后决策与运转,都是由几位大夜司来做主持。 这在几位大夜司中,老人便是其中之首。 毫不夸张的说,大离王朝的整个黑夜,就是老人的。 老人名叫墨守,墨守成规的墨守。 沈离的存在,对于大离王朝而言确实非常重要,但不管再如何重要,也不足以让老人亲自来到这里,如今老人不仅来了,还带着一片不愿继续压抑的浪花而来。 浪花代表了老人的心境,也代表了老人的情绪。 只有明知大限将至的人,才会真的放开所有的情绪与心境。 这一切都说明一件事。 老人来这里,是某人的意志。 能让老人来这里的,整个大离,只有一人,那个人,名叫武帝。 当代王朝的帝王。 朱小雨不愿再往深处想,因为他怕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可能会成为现实。 “任何人都会死,我又怎么能例外?” 老人再次平静阐述道,并不像在说临终前的遗言,而是像说着大道无痕一般浅显但又永恒的真理。 “可您老如果真走了,那院里的愧叶,以后谁来看着啊” 朱小雨终于忍不住低声泣道,茫然爬在老者膝前。 “你们……都是好孩子” 老人并未说你,而是用的你们,朱小雨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老者话语中的意思。 “我老了,真的很老了,王朝的黑夜,终究是需要由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撑起” 老人说完,调整了坐姿,似乎觉得宽大的圈椅坐着并不如何舒服。 他有些怀念当年的那把枯藤躺椅。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把躺椅是否也如同他一样苍老。 朱小雨走后,老人看着的一朵雨点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干瘦的身体在宽大的圈椅中显得愈发沧桑。 良久之后,他才搀扶着木椅负手颤晃起身,身体佝偻。 他行到书架前,随手自乌黑厚重的书架横板上抽出***卷,再次回到临窗的书桌前,书被随意翻起,老者看着卷书中的墨字,目光有些呆滞。 一滴自窗缝中来的雨点恰好落在雪白的书页上,书页中的一处墨字被雨水浸湿,有些变形。 那是一个迟字,迟暮的迟。 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迟。 老人自怀中取出一片早已枯黄的愧叶,枯唇微动,喃喃自语。 ………… “明明都是按照你说的去做的,怎么这么酸?” 老院中,一老一少在屋檐下捧着俩个大瓷碗四目相对,屋檐外的细雨下的淅沥,惹的哪几朵枯蔫桃花莫名多了许多娇羞艳丽之感。 “我让你放的是一勺醋,值得是汤勺,谁知道你竟然用炒菜的那个大勺,能不酸?” 徐自安看了眼大瓷碗中的鸡肉,想着刚才那个酸倒牙的滋味,犹豫了下还是没下去筷子,懊恼的摇了摇头,只好双手捧碗看着眼前的雨丝。 “老子本来做的就是酸鸡汤”沈离说完仰头灌了一大口,被酸意激的咧着嘴大声道。 “一个勺子还分什么汤勺大勺,也不知道谁他妈发明了做饭这个这稀奇古怪的玩意” 屋檐外细雨依旧淅沥,不时随轻风透过屋檐飘落在俩个大白瓷碗中,酸雨与本来就已经很酸的酸鸡汤完美的融在一起,倒也分不清究竟是雨酸还是鸡汤更酸。 “怎么办?”徐自安将大瓷碗放到一旁,蹲在屋檐下看着身旁的沈离。 “我怎么知道?”沈离本就蹲坐着,倒也不用麻烦,直接扭头看着少年。 好一阵相对无言…… “这鸡汤已经是没法喝了,要不我给你弄点其他的”徐自安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向习惯性的向灶台走去。 “你在这别动了,我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做的?”沈离难道勤奋的摆手示意少年待着屋檐下别动,趿拉着步子便向灶台处走去。 徐自安闻言一愣,刚抬起的右脚又重新收了回来,有些意外的看着沈离在雨中略显凄凉的身影,觉得有些事情真的有必要问清楚了。 “沈离,你给我讲实话,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能发生什么事,老子看你受伤了,照顾一下你呗”沈离并未回头,习惯性的摸了摸嘴边的胡渣,耸肩在雨水回答道。 见沈离还是不肯说出实情,徐自安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凝视着沈离的背影继续说到。 “好吧,咱们换个更直接的问法” “沈离,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十六章 斜风细雨酸鸡汤 “放荡不羁的人是你,无耻惫懒的人也是你,传我刀法的人是你,朱小雨要找的人还是你,张毅然设的局也是为了你,整个世界好像都是你是你还是你” “沈离啊沈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沈离站在灶台前,扶着发糟微腐的门框思量好久,认真回答道。 “如果你非要问我是什么人的话,那我只能告诉你” “我是一个好人” …………… 穷凶极恶的匪徒在面对周律圣光审判时,总是会毫无新意的喊着放了我,我是一个好人又或者给我个机会,我想做一个好人之类的最后挣扎。 但这种事往往只是想想也就罢了,手上沾满鲜血的屠夫把手洗的再干净,也永远洗不了指缝间那股子浓郁而粘稠的血腥味,所以这句明显是废话的话显然不是徐自安要听的,于是少年隔着雨帘大声喊道。 “沈离,你能不能正经点?” 沈离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心想我这话可是说的比还正儿八经的正经话还要正经。 隔雨喊话确实费力,于是徐自安踩着沈离在雨中留下的一道脚印也走到灶台,那俩个大白瓷碗被少年自过廊上屋檐下带到了灶台旁的薄窄雨遮中,鸡汤被雨水打湿,一层油浮了上来。 小镇上方的阴云昏暗沉厚,雨下的还是淅沥烦人,丝毫没有渐歇稍停的迹象。 一老一少就这样换了处檐下,再次沉默。 雨不停,风自然也不停,被阴雨天降温的冷风将初春的暖意吹的消散,沈离紧了紧身上还算干净的新棉袄,徐自安也被凉意侵蚀掩着嘴咳了几声。 可能咳嗽声再次震动了受伤的肺叶,少年紧蹙眉梢,有些痛苦的沉声打破沉默“沈离,你不用瞒我,我知道肯定有事快要发生了” 略一停顿,徐自安指向那俩个大白瓷碗,压着嗓子继续说道。 “煮面熬药倒污水这种事,以往是打死你也不会做的,可如今你不仅都做了,而且还做的如此自然顺畅,今天更是给我熬了鸡汤,沈离,是不是寻你的那些人快要来了?” 那些人是什么人,他,她,又或者他们?徐自安不清楚那些人到底都有谁,有什么样的身份,又或者何时来到,但他很清楚,以沈离惫懒的习性,怎么可能做这些繁杂琐碎的家务事?甚至主动去做! 事出反常必为妖,何况还是如此反常? 这让徐自安感觉很不安。 “你可别想用什么我受伤了之类的话语来搪塞敷衍我,当年我险些丧命于深山时,你可是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更别提像今天这样煮鸡汤给我吃” 见无法如往常般随便找些借口打发少年的询问,沈离只好无奈摸了摸唇下的胡渣,还未感受到坚硬胡渣带来的摩擦快感,他突然抬头,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挑眉遥遥看着泊城的方向,目光严肃而凝重。 徐自安看着沈离突然的严肃神色,莫名也紧张起来。 “那些人,确实可能快要来了,也可能已经来了”沈离突然说道。 “来了?…………在哪里”徐自安闻言惊慌起身,瞳孔骤然收缩,如护崽儿的母虎般厉目打量着四周,认真注视着院落中任何角落,仿佛哪里可能会突然走出来一位风雨不速客。 “你看看你目光看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和泊城那个家伙一样喜欢藏在阴暗角落的”沈离指着徐自安的额头大声说到。 徐自安微微一愣,随即明白沈离指的是那晚杀了张毅然之后,自阴暗处出现的枯瘦男子,再想起刚才自己的目光所至阴暗角落,不由一时窘迫。 看开张毅然的事件给自己带来的影响还真不小,少年尴尬的暗叹道。 不过看沈离此时既然说的如此轻巧,那想来不会真有什么不速客在这种阴雨天突然上门打扰,徐自安心头微松,但随即又再次紧了起来。 此时不来,那就说明他们已经快来了。 想到如此,徐自安闯入雨中,脚步匆忙的向藏着银子的那间屋子走去,一边走着还一边急声嘱咐?“家里剩的银子不多,你都带走,路上剩着些也够你逃上一段路程的,你带着我逃跑会多有不便,那些寻你的人既然已经快要来了,你现在跑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你这孩子,给我回来”沈离一愣,没想到少年第一个想法竟如此无言,无言的有些可爱。 “谁说老子要跑的?”沈离苦笑继续大骂“老子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 “这不是难堪与不堪的问题”徐自安转身重新走回灶台中,看着沈离语重心长再次说道“你年纪大了,就别像年轻人一般总是打打杀杀的,该跑就跑,不丢人的” 沈离正在端着大白瓷碗,闻言差点将酸鸡汤散一地。 伸手擦去散落在沈离棉袄上的几滴鸡汤,徐自安思量了下,再次诚恳说道。 “沈离,我知道你很厉害,又或者说你曾经很厉害,但你现在肯定没有当年厉害,你不用打肿脸充朱小雨” 沈离闻言突然大怒,指着自己脸大声喊道?“老子就是打肿了脸,也没朱小雨那么胖,再说,老子的脸谁敢打” 没理会沈离的怒吼,徐自安依旧继续道。 “当初在泊城脚下的庭院时,那个枯瘦男子出现的时候我便觉得很可疑,这个可疑并不是指他与张毅然设的那个局,我不太懂修行,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具体是什么境界,但我能看出那个男人虽然很强大,但一定没有强大到某种传说的程度” ?“至少他应该打不过朱小雨,不然我也不会被朱小雨救出,当然,他们可能也没想到朱小雨会出现,不然一定会做更多的准备,但在当时看来,他们对于捉到你显然你有很大信心的” “强大,但没有强大到某种传说中的程度,可依然还有信心对付你,这只能说明如果他们不是疯子,那就是现在的你,其实并没有当年的那么……牛逼” 停了片刻,向来温和的少年才将最后俩个很少会说出的字眼一字一顿的吐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头的紧张和忧虑发泄出一些。 沈离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木纳但实则聪慧的孩子,竟然可以聪慧到如此程度。 见沈离还是不肯回话,徐自安神情有些落寞,目光显得很迷惘,犹自继续说道。 “我曾经无数次做过同一个梦,可每次醒来后总会忘了梦里的所有事情,只能依稀记得梦里似乎有朵很美丽的小白花 “而就在我昏迷期间,我好像又见了那朵小白花,我不知道那它们是不是同一朵,又或者是不是同一个梦境,但那朵小白花很清晰,我能看清雪白花瓣上的每一条纹络,根茎间青翠凌乱但澎湃的无限生命力,还有花开时发出的一声声如同流泉般涓涓般的喜悦声,以及在黑夜中独自盛放的孑然光辉” “当然,那个如真实世界般梦境里还有许多景象,黑色的荒漠与似要焚天的火焰,火焰中不时出现的各种男人与女人,最后点沙成溪的书生…………” “那些形形**的人和物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穿梭滚动,我像个旁观的经历者一般,只能体会着那些变化和悸动,但却始终不能发出声来,更没法表达出任何高兴或痛苦” 说到这里,少年微微低头,显得有些迷茫,仿佛再次回到了梦境中那种异常清晰的无力感。 “那种感觉很孤单,孤单的就像我被这个世界分离,又或者我被这个抛弃了一般” 沈离吸溜着瓷碗中的酸汤,眉梢紧蹙,心想着这话听起来怎么感觉比这酸汤还酸? “让叩府境的修者都恐惧的旧书,怪异而强大的刀法,以及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块……黑色石坠,还有我身体内的这些变化” 徐自安说完,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脖间,继续道。 “这些奇怪的地方若在寻常时候也罢了,反正与你有关的事情本来不太寻常,可在这种风雨将至的时候,沈离,这些越是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就会越让我感到不安” 越无法理解,只能说明沈离越神秘,同样,也能说明追杀沈离的人更强大。 徐自安懂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不安,他凝望院落中渐渐积出的片片水洼,目光执拗而坚定,就像畏山上那些不易挪开的坚硬石头。 雨点滴打着水洼发出无数道涟漪,涟漪在寸圆之间的浅水相互碰撞,纷乱错落。 见少年目光里的执着,沈略知道这次怕是无法继续推脱,叹息一声后突然道。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说过,老子不想死,这个世界还真没人能让老子死,龙椅的那个男人不能,千山上的那些道人也不能,甚至连那几个老家伙来了也不能” “我承认,因为一些无法言说的原因,我确实堕境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境界,但是即便我如今真如虎落平阳,但也不是能被什么阿猫阿狗想咬就咬一口的” “你很聪明,应该也很清楚,你这么多年一直迟迟寻不到大道法门的原因,是因为有人遮住你的识窍,在你识窍之上封印了一层浓郁的迷雾,当然,那个人不是我,至于是谁,我这么多年也一直未曾想通,你不用这样期盼的看着我,若在未堕境之前,这层封印我能解开,但如今的我虽有些自保的手段,能施力于天地之间的却很有限,所以,如何解开哪层迷雾,只能靠你自己” “当然,关于我是什么人这种乏味无趣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真的是一个好人,这话比这真金白银里的真金还真” 说到这里,沈离微微停顿,思量片刻才继续说道。 “关于那本旧书里到底有什么?” “说实话我真的不清楚,当年某人以大神通聚凝天地之力编写完这本书之后,这本书就已经脱离了世间认知的范围之外,你能看到的满天星辰,那是因为这本数里本身就有一片浩瀚无际的星海,至于张毅然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什么,那也只能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你最好不要与别人谈起,不管是旧书,还是刀法,日后如果你去了京都,这些事情都是必将瞒不住的,不过在你尚未能独自撑起一片风雨之前,能不要被人发现,就尽量不要被人发现” 徐自安听的仔细,没有看见沈离神色中的异常。 “至于那块黑石和花” 沈离突然停了下来,凝视着少年的侧脸,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格外悠长的叹息。 “它现在就在你心间” “你不用想取出它,因为那就是你的命” 第二十七章 清凉亭里说清凉 雨下了整整一夜,到晨间才渐歇。 雨后的畏山,空气清新的就像刚出笼的包子,蒸腾散发着好闻的香气,隐在山间绿林中朵朵梨花愈发娇嫩素洁,守在小镇外的凉亭,杂乱铺陈的亭顶茅草因为了积存了太多雨水变得更加厚重一些,至少看起来不再如以往般轻挑浮躁,仿佛只要一阵稍大些的山风吹拂而过,便会随风飞起,只给凉亭留下一个干秃秃的亭顶。 小院简陋土墙边那几朵桃花还是没被雨水打落,既没有被雨水洗礼更新鲜一些,也没有被风吹雨打后变得更加枯蔫一点,依旧半死不活的挂在枝头,看着墙外的青石路板沉默不语。 一夜睡得并不安宁的徐自安如往常一样,在鸡鸣之后起床,没有像以往般先收拾床上铺盖,清洗污垢,而是静静坐在门口上看着院内院外的桃花和风景。 明亮朴刀在木桩上斜斜指天,利刃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刷以后干净了许多,他看了眼朴刀,却不愿拿起它,甚至不愿靠近它。 事实上,不只是这把明亮朴刀,还有那本一向会系挂在腰间的古朴旧书,徐自安此时都不愿触碰,甚至连那颗已经成了自己另一个心脏的黑色幽石,都不愿想起来。 因为这些他无法理解的事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趋使那些大人物们来寻找沈离的原因。 沈离昨晚走之前又给了他一颗青色丹丸,不知是那些丹丸起了作用,还是徐自安体内如新生的脏腑间有了些不为人知的奇异变化,昨天还作痛的肺叶如今已经轻了许多,徐自安隐隐能感觉到,被长枪撕裂的肺叶甚至有了愈合完好的迹象。 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徐自安隔着衣服感受着这颗莫名到来的心脏,这颗心脏跳动的异常澎湃。 显得非常强壮。 每一次跳动里,都仿佛有无限的生命力喷涌而出。 徐自安感受着心间澎湃生机,有些失神,昨夜沈离那番话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震撼,因为有许多事情他其实心中早已隐隐猜到,只是缺少一个迟到了很长时间的确认而已。 十多年中,他曾在晨间林中山上柴房战斗中不停练刀,同样也在读书假寐苦思亭下不停冥想,然苦思冥想都始终不得其解,围绕心识上的哪层迷雾,一直是羁绊他在修行道路上最大的门槛。 他曾对此产生过疑惑,在山南道院中翻阅了许多书籍资料,也请教过一些道院中的讲修导师,得到的结论无一不是这层迷雾非常奇怪,在整个修行史中都从未有过,比他天生没有心府还要蹊跷。 无法踏足大道的俗世凡人数不数胜,究其原因也各不相同,修行是长生天赐予天下幸运儿的礼物,但总有无数运气不好的人,没有接受这个礼物的资本。 心内没有玄府,体内没有幽脉,又或者玄府幽脉之类残缺破损,这些情况虽然特殊了一些,但在过往的记载中却有过很多先例。 但,如徐自安这样明明有,却被不知名的事物遮盖,就显得很异常,长生天虽然喜欢与世人开玩笑,但绝对不会开如此乏味的玩笑。 既然不是天生而致,那便只能是人力所为,那时他已经猜出可能是有人故意遮住了他的识窍,不过当时徐自安以为只是沈离给他遮住了而已,为了防止他若真打开识窍踏入大道后不懂节制,不断引真元入体,最后因为没有心府容纳发生走火入魔惨剧。 但昨晚沈离所说,遮住他心识的另有其人,而且那人这么做,似乎还另有隐情,又或者说另有图谋。 另有隐情,那人到底想要隐藏什么?另有图谋?那人又到底图谋着什么? 像自己这样一个天赋并不如何出众,天资也并不太过聪颖,哪怕就是容貌也并不如何英俊风流的山间少年,到底有什么指的那人花如此大手笔和心思,来做这么费力不得好的事? 这让徐自安不自觉的想起曾在泊城酒楼中,听说书先生们说的那些充满了离奇的故事。 他很喜欢说书先生口中很好听的语调,也很喜欢故事里那些惊险紧张的情节经历,但并不他也希望自己也成为那些离奇故事里的主角。 “好吧,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住成为故事主角的新鲜和冲动,尤其是像我这样正处在向往鲜衣怒马的憧憬年龄,必须承认,在某些寂寞夜深时,我心里偶尔会向往一下如果我是那些故事里的人会怎么样之类的古怪念头,但这不是沈离一直不回家的理由啊” 徐自安自言自语的发泄了一通,抬头看了看渐以升暖的初阳,用力踮起脚尖,透过低矮的土墙看了眼外面已经有了行人过往声的青石街道。 沈离昨晚不知何时出的门,没发出任何声响,所以徐自安想阻拦沈离出门都没找到机会。 还是一夜没归。 按照惯例,此时才晨间,连半晌都算不上,沈离不回家也实属正常,但不知为何,徐自安那颗还未相熟的新心脏,总是会他发出一种不安的预兆。 回想着沈离昨晚走前话里带着的叮嘱交咐意味,少年更加焦灼,起身在院中来回踌躇片刻,紧张情绪不仅未消,反而更浓了些。 烦躁茫然起身,徐自安躺到还有雨水湿意的躺椅上,经雨水浸泡老旧躺椅更加腐朽,发出的声音也不是以往悠长好听的吱呀声,而是沉闷短促的急促声。 这道声音让徐自安心头一阵抑闷,险些喘不过来气。 徐自安回头看着躺椅,突然有种想把这张躺椅拆成一堆废柴的冲动,这种可以被称之为暴躁的情绪,以往很少会出现在他身上。 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暴躁,他看着山间的青绿,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深深呼吸几次,直到眼眸被林间青叶染绿后,才感觉心中郁塞感稍微舒畅了一些,恰好隔壁吴老四家的炊烟袅袅映进了他的眼中,略一思付,少年起身向灶台处走去。 先把饭做好吧,不然沈离一会儿回来,发现没饭吃又得发脾气了。 将昨夜的酸鸡汤重新加工了一遍,添水加料去了酸味,又将昨晚那俩个大白瓷碗摆好,抽出俩双竹筷横置碗上,少年就这样坐在老桌前,静静的看着湛蓝的天,看着老旧的门,听着门外的脚步,想象着待会门开了自己应该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 日头由初生是低敛升至午时的火热通红,又从午时的通红变成了傍晚时的霞光万里。 徐自安就这样坐在院中,看着低矮院墙上的一株青草由暗至明,由明至暗。 看着院墙旁的桃树桃花不时招摇,墨黑皱巴。 看着桃花下的树根上一群蚂蚁来回爬动,忙碌无果。 看着一只单独的蚂蚁脱离了蚁群,好像迷了路,也好像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艰辛执着的翻过其实只是一些凸起石子和砖缝的险壑与危峰,钻过院门下方的门缝,走到院外的广阔世界中,至今未回。 直到晚阳将最后一缕红霞的烂漫照灭,皓月终于攀过山头映到畏山脚下,徐自安依旧没有听到那道熟悉散漫的脚步声响起,他终于坐不下去了。 沉默将朴刀用布条包好,布条恰好是黑色的,想了想,还是把旧书系到了腰畔,徐自安推开门向外走去,大白瓷碗还在桌子上的,压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字条。 字条上左右无非写的就是些,我去寻你,你要是回来了就自己先把鸡汤热热之类。 推开门,踏着在月光下有暗光浮现的青石板上,徐自安一路走到了小镇外的凉亭处,凉亭处没有沈离的踪影,不过他却看见一位枯发深眸的老者,老者眉目慈祥,身体微佝神态略显疲惫,似乎行了很远的路程,恰好在这座凉亭中坐下小息片刻。 老者身着一件浅灰色麻衣,麻衣上有些风尘,显得风尘仆仆。 不知为何,徐自安对这位如山间寻常老翁一样的麻衣老人,心中有种道不明的好感,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朱小雨时那种微妙感觉。 老者此时正在抬头凝视着凉亭顶间的杂乱茅草,仿佛那些茅草凌乱构成的图案,是一副世间最惊心动魄的巨作。 似乎是听到徐自安走路的声响,老者微微低头,向徐自安微微一笑,笑容慈善如湖泊般安详。 徐自安轻轻低头向老者回礼,继续还有一段路程的赌坊妓寨走去,往日里,沈离爱去地方是哪里,徐自安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当然便是哪里。 见少年行色匆匆依然不忘向自己回礼,老人神色显得很满意,再次抬头凝望着亭顶的杂乱茅草,神态平和,但深陷在眉窝中的褐色眼眸,不时有一朵又一朵舒缓的浪花轻轻卷起。 已经路过凉亭的徐自安不经意回头,恰巧看见老者褐色深眸中,一朵才卷出平静湖面的浪花。 那朵浪花很明静,并不如何澎拜,就像大海中的一片绿叶。 徐自安突然停步,刚刚踏出的右脚微微一顿,又在空中重新收回,显得有些凝重。 他眼神迷烁,低头沉思,似乎不太理解为何在人的眼中,会有浪花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他敢确定刚才看到的就是浪花,但是人眼中,又怎么可以有浪花! “你叫徐自安?”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苍老缓慢的话语,身体骤然紧绷,刚才对老者的一丝好感瞬间被警惕与戒备占据,慢慢扭过身来,他凝视着老人那双仿若巨湖般的深眸,一只手悄悄靠近刀柄,另一只手则缓缓向腰畔的旧书摸去。 老人看了眼少年如临大地的紧张模样,不知为何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一种很满意的笑意,枯唇微动,老人缓缓再次说道。 “你在找人?” 徐自安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真巧,我也在找人” 老人开口继续说道。 “但这世上往往寻人不易,等人却很简单,我老了,找了很多年了,不愿再找了” “这座小亭子很好,很清凉,不如你陪我在这里坐坐?等人可好?” (这本小说写到现在,可以肯定的说我已经很努力了,第一次写,许多不足,许多错误,我会一点点努力,希望大家能给些耐心,因为这本书,在后面真的很有趣,或许,比大家想象中的还有趣一点,辑手感谢深深一礼) 第二十八章 少年有成,持家有方 (今天盖章,再搞一章,待会去吃顿好的,庆祝下我这种有存稿的人竟然还能断更,他,娘的我也是个人才,醉了醉了,汗颜汗颜啊,愧对各位看家老爷) 传闻天衍大陆之外的雪域有座鲜为人知的雪山,山上终年积雪覆盖,气温极其冰冷,即便许多已然踏入了大道坦途上的叩府境大修者都无法抵御其彻骨的冰冷寒意,于是这座高不知几丈的雪山,千万年来,一直保持着最神秘的矜持,少有人知晓其山中全貌,更少有人知晓其山顶究竟有怎样的景色。 这座雪山虽罕有人能踏入,但在世间,尤其是修行界中,却久负盛名。 让这座雪山盛名远扬的,是山中极深处有一种名为青莲的天地至宝,这种青莲不同于寻常山中那些洁白的雪莲,而是如同翡翠般会有青色流光在其莲瓣茎枝流动隐现,异常美丽。 青莲生于寒意最凛冽的山顶,滋养着世间至阴之雪而生,流淌在莲叶瓣朵间的青光更是蕴含着这世间,最精纯,同样也最神秘的天地本源力量。 天地之间有无穷且无尽的真元气息,而真元凝练汇聚之根本,便是天地本源,就像山林中霜气,若霜雾骤然遇冷又或者被其他外物凝结,便会化为一粒粒细小但精醇的冰晶,那些冰晶内蕴含的水意自然便会比霜雾本身要盛上许多。 这些天地间至为精纯的本源力量,不会以固有的形状显于世间,而是会以各种不同形态相貌流存,或如吐纳呼吸时的气息,如尘埃光辉,水流滴露等皆有可能。 但不管是一丝,一粒,还是一滴,只要是天地本源,便都意味着世间最强大,也最精纯的力量,甚至只是一滴,便可胜过由朱砂斋炼制出的日朝丹。 日朝丹是固本存元的极品丹丸,里面蕴涵着雄厚的真元数量,由朱砂斋出品的日朝丹无疑是世间修者梦寐以求的宝物。 朱砂斋是京都百院中的一座,是京都百院中排名最靠前的几座,与知礼阁,寒门,中山府,还有天道院,以及南溪书院齐名,而它最出名的地方,便在于炼丹符器。 盛名之下无虚士,更何况在是京都众多学院中还能有如此靠前的排名? 在这些学府院派之中,南溪书院的位置最为特殊,同样最为神秘低调。 南溪书院修建于京都城内某处清雅地带,既不如何冷清贫寒,也不如何喧闹繁华,创立的时间并不长,至今不过区区百余年,与其他动辄上千年的老院派府相比,显得资历颇浅,但这并不能阻挡每年依旧有无数少年对其抱着的浓烈兴趣。 这里这里曾出过世上最年轻的圣人,这里曾以某些不为人知的秘法,让数位并无修行天赋的人不仅踏入大道,并成为境界直如叩府境的大修者,这里曾创下无数让人不得不惊叹的奇迹。 这里还有一条书道。 世间修行共分九境,识真,通玄,叩府,是为下三境,一旦入了叩府,便被成为入道之人,其后的知承,沧海,启天则被成为中三境,再往上,是入神,以及圣贤境。 如果没有泊城中的意外,徐自安这次要去考的地方,便是南溪书院。 其次,便是朱砂斋。 按照他本身的想法,与其去南溪书院碰运气,还不如去朱砂斋更可靠一些,朱砂斋擅器符之道,过往数年间也听闻改变过不少体内经脉心府有缺陷的人。 听闻哪里有一种匪夷所思的血符铭纹的道法,这种玄奇法门会被大神通刻于体内脏腑经脉之中,以符道之术来增益人体内经脉的厚度,又或者直接炼造出一个伪界。 不过这些伪界毕竟是人力伪造出来,自然不会如人体本身经脉玄府来的更加巩厚浑实,所以那些人一生大多数只在叩府境内徘徊,始终入不得中三境的门槛。 但是能仅仅以符纹之道就可帮助修者强行证入大道,可想而知,在符文炼丹之道上,这座名为朱砂斋的学府究竟有强大。 但是即便如此,天地本源中所蕴含的能量,依旧仍胜过朱砂斋中炼制日照丹,就不难说明,青莲里所蕴含的天地本源力量,究竟有多么雄厚。 曾有位大毅力,大机缘的修者在机缘巧合中曾得到了一支青莲,服食修为大增,以其间蕴含的至寒气息悟得一种剑法,剑法名为青莲朝歌,风头一时无俩。 那座隐于雪域外的雪山,有个非常奇怪的名字,名叫清凉山,名字有些市坊俗气,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处缥缈神秘的地方,更像是某些富贵权势人家在自家后院的别名,但无数年里,这个保守争议的名字不知为何从未改变。 清凉山上的那个清凉,便是老人与徐自安此时说的这个清凉亭中的清凉。 清凉山,清凉亭。 同为清凉。 ……………… “您应该走了很远的路程,时间也应该很宝贵,与我在这凉亭里聊天,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徐自安低下头来,看着老人麻衣上几处泥泞风干后的脏点,很有礼貌的说道。 他说话时的神情很平静,并未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但如果仔细看去,不难看出此时少年握刀的手异常用力。 老人似乎没看到徐自安的紧张,善意一笑,缓缓道。 “是行了很远很远的路,不过还好,我剩下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总不会连故地都给忘了,看看旧人的时间总还是有的” 徐自安注意到老人口中的旧人与故地,心中再次确定了一些老人的出现肯定与沈离有关,右腿有意无意间向后扯了一步,这一步的距离不多不少正好足够他发力,不管是用来逃跑还是挥刀前进。 虽然老人面容始终慈祥,眼眸中那片湖泊除了最开始时看向凉亭茅草时出现了一朵浪花,剩下的时间都很平和。 但既然事关沈离,徐自安就不得不更加谨慎一些,尤其是在沈离昨夜说的那句风雨将至的话,他愈发不确定,在老人深邃眼眸中平静湖泊下,会不会有他不敢想象的狂风暴雨在等着被掀起。 “看得出来你很紧张” 老人笑容依旧和蔼,脸上如枯木般的皱纹并没有因为这一笑而有了新春的盎然,而是更添了许多凄凉心酸的荒凉。 徐自安努力不去凝视老人仿佛有魔力般的眼眸,平静的说道。 ?“您既然都已经来了,我怎么会不紧张?” “其实你不用紧张,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我想,我应该很了解你” 老人微微一笑,突然说道。 徐自安不解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你性情看似随和,但很倔强,也可以叫执拗,心思很缜密冷静,心向世间美好的事物,比如阳光,比如春风,………比如,读书” 老人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徐自安心头骤紧,因为他感受到老人说这句话时看了自己的腰畔一眼,旧书就系在哪里。 老人没有给他询问惊慌的时间,指着凉亭外的浅溪继续说道。 “你很少生气,就像这条浅溪,流淌平静而且缓慢,似乎不会被任何东西干扰你的情绪,但是在某些时候,比如说在泊城的那座庭院,你就会像山里那些坚硬岩石一样固执倔强,而且不计后果” 徐自安握刀的手更紧,身体紧绷,旧书,泊城下的庭院,这些都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如今被老人随口说出,他怎么会不惧怕。 可能很少一口气说过如此多的话,老人如风中残烛般的精力有些承受不住,佝着身子喘息片刻才再次说道。 “但是还好,你很自知,心中有着一套很清晰的价值观,和一种近乎本心的是非观,这样会让你那片黑暗中很难迷失自己,这很好,我很欣慰” 欣慰 欣慰什么? 欣慰于少年不会在黑暗迷失自己。 可那片黑暗,又是什么? 月光似老人眼中的湖水,波澜无惊的缓缓流逝,等到徐自安从震惊疑惑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星辉已经布满大地。 山上的月光随着叶影在摇曳,溪涧的月光在水波中荡漾,亭上茅草缝隙中,月光很自然的洒在了老者枯干的白发上,如条银川般顺流在老人瘦弱的肩膀上。 徐自安凝视着老人深眸中的那片湖泊,很直接的问道。 “泊城的事情………只有沈离与朱小雨知道,所以你应该就是朱小雨背后的那位大人物” “朱小雨救过我,对沈离也从来没有过恶意,我相信朱小雨,但我不相信您” 徐自安说的很慢,一字一顿。 老人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于少年的谨慎与多疑,而是笑着轻声说到。 “我听说你煮面条的手艺不错,请我吃一碗如何?” 说完后,老人仿佛想起什么,枯干的手伸进麻衣之中,窸窸窣窣的摸索片刻,取了一些散碎银两放在石台上,笑着说道。 “信里说你持家向来……抠……呃,节省,所以你放心,我不会白吃,就当是买你一碗怎么样?” 徐自安听到这句话愣了愣,然后突然很开心笑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字眼。 他做过很多碗面条,闲暇时还会在小镇上摆摊做些清汤面,挣些零散银子添补家用,但他待别人其实并不吝啬。 整个世间,会经常说自己抠门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沈离。 而老人本来要说的词,同样也是抠门的那个抠。 沈离连这种只有他们俩人之间的小秘密都告诉了对方,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二十九章 何不相顾吃完面 推开门后,令徐自安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出门的这段时间,沈离已经回来了,正在看着他留在碗下的字条 老人步子较碎,走的缓慢,又被徐自安身影遮挡,所以沈离只看见了徐自安,并没有看见他背后的老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凉亭怎么都没看见你”徐自安微微一愣,随口问道 “我从小镇后边回来的,路上碰见个很长时间没见过的熟人,打招呼太麻烦,于是翻墙回来了” 沈离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自留书上收回,望向院门时才发现少年身后似乎还有个身影在缓缓走进来,借着星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身影竟如此熟悉后,一时惊愕,慌忙起身说道 “唉,唉,唉,正说着你咋把他给领回来了?” “得,这下不打招呼也不行了” “咳咳,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呢?” ……………… 多年老友未曾见面,甫一见,不问好见礼,先问候关于死不死的话题,这确实是个很让人尴尬的事 沈离认真看着鸡汤上的一层浮油,意图掩饰刚才绕路而行的尴尬,可随即一想这里是自己的家,自己是主,对方才是客,想不想见对方得看自己的意思,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于是干脆看着老人枯发理直气壮道 “你说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老老实实的在院里待着多好,没事遛狗,有事放狗咬人的日子多清闲自在,干嘛跑这么一大段路来这里凑热闹?” 老人打量着这位十多年没见的故友笑着说道 “清闲的日子久了,总会有些无聊,出来转转也是很好啊” “出来转转?” 沈离脸上丝毫没有老友相见时的唏嘘与愉快,蹙着粗眉冷笑道 “怕是那个男人嫌你碍事了吧” 因为一些原因,沈离很不情愿说出那个男人的姓名,但老人则没那么多忌讳,很自然的挑明了那个男人的身份 “陛下前些年就想让我去南方去养老,可我总觉得哪里空气潮湿,少了王朝应该有的粗粝味道,所以一直没去,如今看来,当时的那个选择真的很正确,如果去了哪里,今日又怎么会看到这里清风浅溪的好风景?” 老人说着看向远处的无边畏山,深邃眼眸被月光映出一片清幽 “再好的风景,看了十多年也会腻的” 沈离吧嗒了几下嘴巴,挥手打断了老人的话语,阴阳怪气的继续说道 “我早就给你说过,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哪里可能真如表面上那般温和?他姓周,身体里流着先皇的血,先皇如何无情你应该知道的,那他又怎么会是优柔寡断念及旧情的人?今日你来到这里,想必就是他的意思吧” 没有等老人回言,沈离嗤笑一声,看着畏山风景冷漠说道 “临死前还给你我挑个风景好的地方,他果然是个很英明的君王” 老人枯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怎么说起,片刻后只好微涩一笑,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说不尽的沧桑悲悯 沈离的意思他何尝不知,当年亲手将沈离放出来的人是他,那如今送沈离上路的人也只能是他 武帝如今让他来送沈离上路,同样何尝又不是要送自己上路? 但老人并未因此对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有什么怨言,相反,还有一些解脱感,他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长,见过许多的各持执念的人 他很理解龙椅上的那个男人的苦衷,同样也甘愿为陛下解忧 陛下的忧 便来自清夜司 因为某些原因,司主少有出面,所以清夜司的大任只能由他来抗,在这十数年中,他很少出门,大多时间都在那间被愧树遮蔽的昏暗房屋中,静静的端详愧叶间的纹理,看窗外被愧枝打乱的云彩,看那些凌乱云彩下的皇宫 这样可以让陛下安忧,同样也为了给清夜司一个安稳 至于当年的事,又怎么能是一两句言语能疏解了的 沈离的今日,与龙椅上的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如今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又何尝不是与沈离有着道不尽的瓜葛? 老人不愿因为这些事情与沈离争吵,他将目光自沈离身上的新棉袄上移开,打量着小院里的一切,旧灰脱落的斑驳廊柱,矮墙上的一颗新草,新草旁的枯蔫桃花,还有桃花下的枯藤躺椅 看着那张摇椅,老人平静的目光才有了光彩,露出如孩子般满足的笑容,轻声呢喃道 “没想到还留着呢” 说完老人行到摇椅前,弯腰躺在摇椅上,脸上的皱纹因为摇椅的惬意感缓解开来 不知是因为老人瘦干的身体太轻,还是老人摇晃的力度没有沈离那样粗暴,老椅此时传出的吱呀声很悠扬,充满了欢喜 就像真正的老友重见一般 听着一声声熟悉的吱呀声,老人感觉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陛下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不堪,这些年中,陛下曾不止一次提起过你,每次提起,话语中总带着思念感慨之意,若不是因为……有旧疾缠身,陛下这次很想亲自前来看看你” 老人摇晃的舒意,说的也很平和 沈离闻言后再次轻笑一声,不屑道 “看我?恐怕是想来确认下我手里到底有没有那东西吧?” 说到这里,沈离突然停顿 “还是说,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所以不愿再等了” “千山宗,柏庐,剑阁,还有王朝内死心不改的那些旧派们,有资格知晓这件事的人,哪一个同样不是有能力改变事情最终的走向?他是世间唯一的君王,大离听他的话,可这些隐在世外的宗门又怎么听他的话?” “我就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不过这把刀却藏在袖子里,没有人知道我手里到底有没有那把刀,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是这把刀很锋利,足以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才会如此心急吧” 老人沉默,继续听着沈离的话语 “如今我只是传出了要回京的消息,他就如此慌张,不惜与清夜司撕破脸也要让你来这里,恐怕就是想着与其让我在走到世人面前,还不如在此时把所有的变数敲成定局吧” 沈离说完,凝视着老人的眼眸再次重复了一句 “看来,咱们这位的陛下,时间真的不多了” 昨天夜雨下了一宿,今晚云稀星明,点点星辉点缀夜空也笼罩大地,格外漂亮 老人微微坐起,将手伸出麻衣袖外,星辉如萤火一般在老者手指间飞舞,看着手间星辉灿烂,老人突然说道 “我出京时,宁王侯曾来找过我,言谈颇为激进,应该是授了宫里某位贵人的意思,而在宁王侯找我之前,曾有封信经军方的手转交到了皇宫里,那封信来自千山宗” 听到这里,沈离打断老人的话语,冷冷哼了一些,讥诮说道 ?“能让一朝王侯传话,哪贵人……真是好大的威风” 老人没有理会沈离的嘲讽,继续说着刚才被打断的话 “来自千山宗那封信如今在陛下的书房中,复件被司里的儿郎送到了我手上,而就在那封信入宫后的当天夜里,有三千玄甲重骑踏风雨离开了京都,同样,还有一位持剑的年轻官员去了剑阁,那官员是剑圣的弟子,求的是剑圣一剑” “玄甲重骑,剑圣,还有你,看来武帝也是给足了我面子,对了,千山宗呢,这么大热闹,怎么会没他们的影子?” 老人犹豫了下,才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自千山宗上来的人,应该便是当年哪位,此时应该也快要到了” “还…………真都是熟人” 沈离撇着嘴轻声说道,一点也没有被众人追杀的惊慌,显得很是懒散无聊 ……………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蛮横而无情 老人抬头看着清幽的夜空,突然喃喃道? “时间………真的不多了” 千山宗的人已经来了,军方的人也来了,剑阁中的人或许在路上,但又能迟到多久?能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已经陆续到来,局面如此急迫,能聊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既然时间不多了,那还愣着干什么?陛下既然让你来便是让你赴死,那你……便去死吧” 沈离面无表情看着桌子早凉透的鸡汤冷漠说道 气氛一时冰冷起来,空气里的清风与明月仿佛被冻结成了一副凄凉的画,画中老人凝视着沈离,沈离无情看着鸡汤,徐自安站在俩人中间茫然无措 从入院至今,他便一直站在俩人之间,听了很长的对话,有些话他没听懂,但有些词他却听的很清晰 龙椅上的男人,权势滔天的贵人,玄甲重骑,世外宗门,以及那座传闻中连厉鬼都不敢高声的清夜司 他突然发现,即便自己已经很努力的把这件事想的复杂,可这件事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少年一直以为沈离是当年得罪了某位的大人物,这位大人物很有可能是军方的某位权势的将领,可如今看来,所谓的军方,都只不过是一颗棋子 下棋的人,已经无法再用权势俩个字来形容,因为整个大离王朝,甚至,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那沈离手里那件让一朝君王都看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旧书?黑石?或者是其他连他都不知道的事物 徐自安艰难的扭过头,看了眼这位的老人,不知道该如何相信眼前这位看慈祥的老人,就来自那座传闻中恐怖阴森的清夜司 这愈发笃定了他心中的某些猜疑,同样也更加剧了他的不安 如果可以,他非常不希望沈离与老人动手,虽然老人与他相见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但徐自安能清晰感受出老人对他莫名的善意与期望,这种感觉很特殊,就像慈师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少也要让这场战斗来的稍微晚一些,虽然早些与晚些似乎没什么意义,但至少他做了 少年突然想起在凉亭时老人说过想吃他煮的面 于是他弯腰将桌上的瓷碗端起,看着碗里的鸡汤小心翼翼向老人说道 “沈……,不,有人曾经说过,世间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所以,我想,你们既然许久未见,为何一见面非要打打杀杀?” “这样,在凉亭时您不是就想吃我煮的面吗?正好家里有鸡汤,我做鸡汤面给你们吃好不好?” 第三十章 夜归人 “加个蛋” “加些香菜” “加个蛋,再加些香菜,顺便再加点面行不行?” 门被推开,一道新来的声音幽幽传来 徐自安闻言并未扭头,无奈的摇了摇头 加蛋的自然是沈离,加的香菜应该是老人,加蛋加菜最后还能恬着个脸另外提出加面的人,整个世间,除了朱小雨还能其他人? 或许是因为老人在场的关系,或许是羞愧不加些面确实吃不饱的缘故,朱小雨此时走的非常扭捏,一手扶着腰间的肥肉,另一只手则揉着又圆又白的脸,如初嫁小媳妇般踩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到在老人面前,满脸悲悲戚戚道 “您看看您说的那是什么话?时间不多了,怎么不多了?您都活了这么多年,再多活个几百上千年又能怎样?您如果不想动手,谁还能逼着您动手?” 朱小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肥肉因为怨气来回震颤,就像锅里漂浮的一大片五花肉 他说的是实话,以老人的身份与实力,他如果不想动手,整个世间真的没人可以让他动手,即便是龙椅上的那人 见老人没有说话,朱小雨明白了,颤声道 “您不会真打算这样做吧……” 老人在摇椅上晃的缓慢,神态平和安详,并未低头承认,也不摇头否认 武帝让老人离京的意思所有人都清楚,这里面自然包括朱小雨,他让老人来这里寻找沈离,就是想让沈离与老人一同归寂在这深山中 但老人真正的思想没人能真正猜透,有些人是因为不敢,有些人是因为不愿,而有些人根本懒得猜 不愿深想的人是朱小雨,懒得猜的人是沈离 朱小雨不愿想,是因为不想看着心中最敬重的人化为夜空下的一捧星辉,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沈离是他很崇拜的人,老人是他在世间唯一敬重的人,俩个人如果真打起来,无论谁生谁死,他都不愿看见,所以他不愿深想 而沈离懒的想,只是因为在很久之前看到那束光后,他就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这种失望让他对一切都持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种态度说好听些便是不羁,说白了,便是冷漠 对这个世界的冷漠 所以,即便老人可能与他一同共死,他表现的也很冷淡 场间气氛再次安静下来,除了摇椅摇晃时的声音,压抑沉闷 老人既然不愿开口,朱小雨心里纵有千般不愿,也无法继续追问下去,无奈之下只好像个二百多斤的大鹌鹑般立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抬头看着那几朵枯蔫桃花,心想这花蔫的真他娘的难看 老人同样也在看着哪几朵荡漾的桃花,莫名说道 “这些桃花,可是很漂亮的” 朱小雨闻言想蹙眉又不敢蹙眉,心想您老这玩笑开的可真不好笑 正在等着徐自安煮面回来的沈离扭过来头,撇了朱小雨一眼,没好气的道 “你懂什么?这可是从幽渊里带来的东西,当然漂亮” 朱小雨愕然,俩颗比黄豆稍大点的眼睛睁的滚圆,嘴巴张阖几次愣是没发出声来,良久后才在心中感慨 不愧是沈离,随随便便几朵枯蔫桃花都有这样来历,那这院子中其他的东西,岂不都同样很有来头? 矮墙上的青草,不会就是兰溪道间的忘忧吧?又或者是柏庐深处的浮萍? 想着如此,朱小雨脸上肥肉一阵兴奋颤动,心想待会要不要找个机会,把这院里的东西全部带走 沈离仿佛知道这个家伙在想什么坏主意,狠狠瞪了朱小雨一眼,朱小雨心里咯噔颤了一下,赶紧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想 一阵夜风经过,风中阴冷,沈离在风中紧了紧身上的新棉袄,显得有些畏冷 老人看了眼沈离身上的新棉袄,想着刚才听到的幽渊俩个字,如碧湖般的枯眸突然闪烁了一下 “当年我不顾众人之意,强行打开幽渊界壁助你离开,你才能将那些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带出来,如此看来,倒也无法分清究竟是对还是错……” 沈离突然看了眼在灶台前忙碌的徐自安,没有说话 这几朵桃花是他从幽渊中带出的,同桃花一起被带出的,还有黑石 也就是冥石 老人随沈离的目光降临在徐自安身上,瞳孔渐渐扩大,最后竟占据了整个眼球,就像夜空中最明亮的黑曜石 ,清澈透明,仿佛能看透世界一切黑暗,还有隐在黑暗中最深处的真实 他凝视着徐自安,透过衣衫血肉直至少年的本心 哪里幽黑一片,没有清溪莲荷,没有繁花朵朵,任何任何事物 空旷,幽黑,安静,却不死寂 老人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收起有些失望的眼眸,老人直视沈离黯然问道 “这么多选择,为何选这一条?” 沈离闻言思索片刻,眼神并不迷茫,而是一种偏执的坚定狂热 “因为我选择的,便是对的” “你又怎么就敢确定自己就是对的?即便你真的在幽渊里看见了那束光,但当年哪位疯子几乎让整个世界毁灭,你这样做,与他又有什么区别?” 拍打去棉袄上的浮灰,沈离伸手指着尚不自知的徐自安,用一种平静到极点的冷淡语气说道 “这孩子曾跟我说过,说这世间万物,只要存在便有道理,存在过的事物,不管我们承不承认,它都会存在,不会随我们的意念化为虚无,就像………哪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是徐自安说的” 朱小雨插嘴道 沈离看了眼朱小雨,满意拍了拍对方肩膀继续道 “但我一直很好奇,对错之间到底应该由谁来评断,周律?圣人?武帝?还是那些虚幻的天道轮回,世间礼规?” 微微停顿,沈离向后仰在椅子上,望着被一片薄云遮住的夕月,幽幽说道 “周律断不了世外的是非,圣人无暇顾得了世间,至于武帝,连自己都无法看透,又凭什么评判别人?既然没有人能真正辩清是非对错,那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所坚持的便是对的?别人所不同的便是错的?” “所以我认为这话说的很没道理,于是我就让这孩子跳悬崖,直到什么时候认清这话是句错误的什么时候结束,就是畏山上的那处月儿崖,悬崖很高,这孩子最后摔的险些丧命,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但即便这样,那孩子也没跟我说一句怨言,像个石头一样摔下来再站起,又再次摔下来,直至被摔成一堆粉末” 朱小雨有些动容,他知道那处悬崖,如果没有真元加持,以他这体格恐怕只一下就能成为一摊格外大的肉泥 他很好奇灶台里那个少年为何能摔十多次而不死,难道跳崖这种事也可以摔着摔着就习惯了? 见沈离再次张口,朱小雨赶紧退到一旁,继续扮演着一只老实的胖鹌鹑,仰头看向头顶桃花,看似痴迷于桃花褶皱间的风情,其实俩耳早已竖起继续听着俩人之间的对话 “当然,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改变态度,可这些年中,我也想过无数次,究竟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当年我既然看见了它的存在,又怎么能瞒住自己的心假装自己看不见?” 说到这里,沈离突然站起,看着一些洒桌面上的几滴鸡汤,突然伸手将桌上的鸡汤抹去,桌面上虽没有了鸡汤的痕迹,但浸在老桌缝隙中的油花,还依旧向人们着它的存在 “遮住了眼,便以为看不到黑暗,这种事,我做不来” 这世上,既然有些事情真实存在过,那么我们就是擦去表面上的痕迹,又或者干脆闭上眼假装自己看不到,但它们依旧还是存在 既然它们存在,那我做的事情,自然都是正确的 因为我真的看见了那束光 那束光,是希望 整个世界的希望 这些话很隐晦,朱小雨听的有些不明所以,只好扭头望向老人,希望从老人眼里看出些解释 老人并没有给朱晓雨解释什么,而是望着桌缝间的鸡汤明光,目光深邃无痕,似乎想通过这几滴鸡汤看见那些所谓的真实 直到良久之后,老人才闭上眼睛 “当年那人看见了光,如今你又看见了什么?” 沈离不再说话,看着灶台间那道忙碌的影子,还有灶锅中不时冒着热气的鸡汤面 老人也不再说话,自摇椅间微微站起,摇椅安稳下来,不再发出吱呀声 风好像停了,桃花不再招摇,月光变得凝固 气氛彻底安静下来 安静,而且压抑 该聊的天似乎已经聊完,该叙的旧虽然还没有开始,好像也不会开始,都是这个世间伟大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一见面便如乡间琐碎老翁般,揪着当年的旧事一直唏嘘感慨? 沈离用沉默表明自己不会改变,老人也不再试图改变,既然都不愿改变,那就只能继续坚守本身的意愿 坚守的方式,无非便是你死我活 朱小雨杵在原地,感受着场间的压抑气氛,头上碎汗如昨夜的阴雨般哗哗流淌 其他人不知道,但朱小雨很清楚,老人这一生很少与人动过手,并不是因为那些修者因为畏惧清夜司这个名号不敢与老人动手,而是因为这个世间,值得老人动手的人,真的太少了 老人肯定已经到了上三境,至于究竟到了如何程度,无人得知 世间修者,能入三境的人,无疑都是半步圣人,世间至强的那些存在 但即便这样,朱小雨也不敢枉自揣测这场战斗最后的生死走向,诚然这与他不愿猜测有关,但更多的,是因为他也不敢确定,看似堕境的沈离,会不会藏着其他强大的手段 沈离如今的境界是知乘境,是中三境里最下的境界,与自己相比还差了整整一个大境,与老人相比更是相差甚远,但与张毅然的贪婪与愚昧不同,他很清楚能逃出那座幽渊的人,怎么可能没些逆天的手段? 毕竟,这个看似放荡无耻的男人,曾另让整个王朝都动荡不断 这样一个充满传奇的男子,真的就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若不想死,这世上就没人能让他死 除了他一心求死,就像老人一样 第三十一章 好一座大阵 从幕时到深夜,时间不过几个时辰 巡夜的衙役都来不及敲打几下手中的响锣,好酒的酒鬼可能都来不及喝个伶仃大醉,至于更需要风月相伴的墨客,可能也就是几次笔墨与宣纸间的逗留 小镇已经睡着的人们,还在继续做着没做完的闲梦 数个时辰的时光,不足够改变一些事,但却可以发生许多事 比如有位枯发深眸的老人,已经来到了小镇 比如有位双鬓如雪的道人,正踏着月光缓缓走近小镇 比如有位身着重甲,魁梧如山的将军,正站在某处山丘上,目光冰冷的看着眼前这座小镇 山丘并不高,但劲风凛冽,呼啸着拍打着将军身上的铁甲,发出一阵阵如惊涛拍打岩石般声音 暴躁的烈风没有让这位将军身体发生一丝的晃动,甚至连如蚕的浓眉都没有吹乱一根 如海浪般的疾风,如山般魁梧坚毅的神武将军,这个画面让林间的夜鸟不敢啼叫,惊恐把脑袋藏在羽翅中,仿佛被空气中的血煞味道惊吓的不轻 夜鸟不知道这个身着幽暗重甲的男人为何在这里一直不动,也不知道这世间怎么会有人真的可以像传说中天神一般神武,更不知道,就在它看不到黑夜中,竟然还有整整三千同样身披重甲的将士 大离以武建国,极重军中等级规制,在王朝的军队中,权位最高的无疑便是三位手持虎印的大统领,掌控着王朝三军 大统领之下,便是十七位神将,各自统领着一支威名赫赫的玄甲重骑 大离王朝的军事力量世人皆知,但让王朝无敌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这整整数十万玄甲重骑,可以说,如果没有这十万玄甲重骑,王朝也不会成为如今连千山宗都不得不承认的第一王朝 玄甲重骑对于王朝的战略意义不言而喻,为了更好发挥重骑的战力,朝廷特在大统领的职位下划出神将一职,由军方武力最强大的十七位强者来担任 他便是其中一位 今夜,为了针对沈离,他带了整整三千玄甲重骑 那三千重骑隐在他身后的黑夜中,气氛沉重而寂静 三千玄甲重骑,足够踏平一些较小的国家,足够撕裂南方那些世家豪门,毫不夸张的说,如果这三千玄甲重骑若拼着全军覆没,便是要看到千山宗常年隐在云雾深处的峰顶,也不是没有希望 这并不是说千山宗内无真正的强者,相反,作为曾凌驾于世界之端的无上宗门,除了那七位根本无人知晓其真实境界的宗主,便是中三境的大修者便可以用无数来形容 而是因为当这些的玄甲重骑开始组成队形,如同一把坚硬无比的长枪向前冲锋时,便是中三境的强者,也不敢硬抗锋芒 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道,大离的军将从来悍不畏死 今夜,他只为一个人,那个男人名叫沈离 他看着哪位与他有同样目标的白衣道人缓缓走近小镇,面无表情的抬起一只手 那只手被紧握成拳状,在战场中,这个姿势代表冲锋 ………… 那道人双鬓如霜,一身白衣似雪,不知是否因为常年在山顶看雪的原因 那道人双目如炬,不知是否因为常年与宗门神火打交道的缘故 那道人双手间有青意,不知是否与那神鼎有关 千山宗内有座神鼎,鼎中有大阵,阵法名为天启,传闻一旦施展,威力竟如天地新启 无数年来,他一直守在鼎旁,直到数年前看见了有人从鼎旁走出,然后,在他眼前走出山宗 于是,他今天来了 路上的风尘不敢沾惹他的鬓发,泥泞无法染脏道人的白衣,一路行到这里,道人身上白衣仍然是洁净似雪,甚至比雪还要白 道人走到凉亭处,眉目一亮,轻声说道 “好一座小阵” 小阵,不是小镇 道人越过凉亭,走到破落小院门前,听着破落小院的吵闹声,闻了下空气里鸡汤的香味,突然想要喝上一碗鸡汤 ………… “遮住眼,看见的不还是黑暗吗?” 做好面的徐自安看了眼外面,想着刚才关于遮眼与黑暗的对话,说道 说完,他按照各人不同的要求将面条盛到碗里,一个碗中加了蛋,一个碗中加了些香菜,最后在一个格外大的碗里加了香菜加了蛋,最后又加了许多面 等到一切盛好后,少年低头看了眼锅里还有些鸡汤,于是一边将剩余的鸡汤盛出,一边继续道 “对就是对,就像欠了债就应该还钱,错就是错,就像杀了人就应该受到惩判,如果欠债不还钱那便是错的,同样,看见了非要说自己没看见,那就是违心,这些道理都很简单的,为何还要争辩呢?” 他说的时候,正端着碗走出灶台,因为害怕汤汁洒出来所以走的很小心,也很专注,没有看见此时正从门外走进一位白衣道人 “给,这碗加了个蛋” 徐自安低着头将碗放到沈离面前 “这碗有香菜,您小心点,别烫着手,香菜要是不够我再去切点” 徐自安低着头将碗摆在老人一边 “至于你的,面条太多,不好端,你自己去端吧” 说完,少年抬起头来,才发现了门口处的白衣不速客 微微一怔,他下意识的问道 “你是谁?也是来吃面的?” …………… 碗筷被各自摆好,一碗有鸡蛋,一碗有香菜,一碗有鸡蛋有香菜还有丰厚面条,最后一晚略显孤单,只有几粒葱花在鸡汤中来回漂浮 老人依旧很平静祥和,目光并未放在道人身上,注视着碗里的香菜,显得很欣慰 沈离满足的看着碗里那个滚圆鸡蛋,目光充满了笑意,想着刚才少年那神奇的一问,越想越笑的兴奋 朱小雨此时在一旁捧着大白瓷碗,目光在沈离与老人面前游动,不时洒向对面的道人,越看越觉得像极了某位千山宗内峰顶之人,直到看到道人手中的青意才彻底肯定了心中的猜疑,眼神瞬间冰冷起来,持着筷子的手中一紧,凛冽无比的剑意瞬间开始激荡 他对老人敬重,对沈离崇敬,先前在院中也一直扮演着一只合格的胖鹌鹑形象,但并不代表他真的便是一只老实呆傻的鹌鹑 眼前道人哪怕真的是自峰顶下来的人,比他要强大上不知多少倍,他也丝毫不惧,他虽然是个胖子,但他是个很骄傲的胖子,而且还是个剑阁都留了名字的骄傲的胖子 虽然不惧,但并不代表他不会紧张,所以他此时对徐自安刚才那句话感到着实敬佩 千山宗上地位特殊超然的神鼎使者,连其他六峰宗主都需要平等视之的人,硬是被说成上门讨食的,这话说出去,让人怎么不佩服少年的勇气又或者无知 白衣道人慢条斯理的喝着鸡汤,像是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徐自安此时站在一旁,眉梢舒的极长,脸上除了平静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根本不知道场间紧张严峻的局势 但如果仔细看,不难看出他双腿在颤抖,颤抖的频率极快,幅度很小,只是被宽大的长衫遮盖,没有显露出来而已 他看似有时呆萌了些,但他不傻,自然很清楚白衣道人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风雨真的来到了 如果不去意外,鸡汤之后,便是暴风骤雨 他突然很想去再炖一锅鸡汤 …………………… 风刮的温和,不过却带了些湿意,似乎真的快有雨而至了 “刚才你说欠债要还钱,那如果有人偷了东西呢?” 白衣道人喝完最后一口鸡汤,突然抬起头问道 徐自安微微一愣,随即明白道人在问自己 欠债要还钱,杀人要偿命,那偷了东西,应当要还 于是少年开始从腰间解开了旧书,放在白衣道人面前,想了想,回身找了根长棍,走向院墙处,看意思是准备将那几朵枯蔫桃花打下来 朱小雨见状连忙起身拦在徐自安面前,气急败坏道“ 你在干嘛?” 徐自安并未理会朱小雨,看着白衣道人平静的说道 “讲道理,应该要还的” 白衣道人微笑不语,看向少年的眼神意味深长 “还你大爷” 这次气急败坏站起来的是沈离,只见沈离一手指着白衣道人,一手指着徐自安鼻尖怒其不争的大声骂道 “千山宗那些王八蛋都是群白痴,既然是白痴,你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你以为是我偷了千山宗的东西,所以这家伙才会来找我是吧” 沈离一边说着,一边将筷子扔到一旁,发出啪的一声 “啊呸……………你跟了老子这么多年,还不清楚老子?老子如果想要,会直接去抢,光明正大的抢,偷偷摸摸这种下三滥的事,老子怎么可能会干?” 似乎觉得还不解气,沈离又一把从桌上扯回旧书,看着徐自安痛心疾首的斥道 “再说,你也不先问清楚是什么东西,就这样都给人家,老子一辈子就攒了这么点家当,你是不是跟老子有仇?而且,那东西本就是你们千山宗抢了别人的,如今老子抢了回来,你就说老子偷?” “老子偷…………你大爷” 最后几个字,沈离是看着白衣道人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说不出的嚣张,说不出的轻蔑 道人没有说话,神情依旧如千山顶上万年不化的雪,平静而冰冷,似乎觉得没有动怒的必要 他既然来了,就会带回宗门所需之物,这不需要讲任何道理 因为他很强大,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强大 他会带回宗门之物,同样,也会了断当年那些纠缠不清的因果 那些因果需要用沈离的命来还,只能是沈离的命来还 他要的是沈离的命 何必与将死之人讲什么道理? ……………… 汤再浓,总有淡的时候,面再多,总能吃完,既然都有着各自要打生打死的理由,那也到了要生死相见的时候,沈离看着大空碗,紧了紧身上的棉袄,突然说道 “去凉亭吧,我扰了这座小镇这么多年清净,临走时,就不要再扰了大家的清梦” 老人笑着说道“如此甚好” 白衣道人蹙眉显得不喜,但并未多言什么,起身拂去白衣上的星光,向门外走去 朱小雨的肥脸皱的更像个皮厚肉薄的大白包子,伸手想再阻拦一下,但又不知道该拦谁 徐自安没有伸手阻拦谁,而是低头看着桌上的残汤剩面,显得有些固执 沈离看着少年不肯离开的单薄身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轻声说道 “收拾收拾吧,以后可能就回不来了” (竟然发到番外了,我说怎么正卷里找不到………我这个脑子啊,也是跪了,今天最后一天,我竟然得加班,苦啊,收拾收拾,待会二更,为什么要用二?) 第三十二章 无敌最寂寞 不回来与回不来之间,虽然只是变了个顺序,但意思却差许多,不回来还有得选择,回不来则没法选择 只有一种人没法选择,那就是死人 徐自安听懂了沈离话里的意思,所以他此时收拾的也很慢,就像这样就可以拖到黎明,但拖到黎明,又能怎样? 将所有碗筷刷洗比月光还干净,将院落打扫的异常整齐,将藏的很深的那点散碎银两用个碎花布包好,想了想,又将门窗给紧紧关闭,春季山雨较多,雨丝扰人,进了屋中容易将木桌腐坏 老人脸上平和,没有不耐烦 朱小雨抹去宽大脑门上一层碎汗,觉得还是快了点,如果可以,他也很希望徐自安永远打扫不完 他再次瞪了眼身旁的白衣道人,心中愈发厌恶 想来如果这个没什么下限的胖子能安然回京,京都内所有千山宗扶持的道馆与府院,必然是少不了一个肥胖的身影没事串门有事抓人的热闹场面了 白衣道人无悲无喜,仿佛身周的一切与他无关 事实上,也确实与他无关,千山宗内七座峰,各管一方事务,唯独他所在的山峰最接近山顶,也唯独他所在的大殿最为冷清,数百年,也不过他与其他几位俸侍神火的使徒而已 他一生少有下山,少与人打交道,终年都隐在云雾中守着神鼎,日复一日看着鼎壁上的大铭法纹,和不时攒出来的神圣火光 他看鼎一生,从神火中悟道,鼎内神火传闻与天石同源,若非传闻中的末世来临,神火便会永世长存 神火万世而存,从未有过异常,以神火入道的他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大道羁绊,而神鼎中唯一出现过的一次异常,便是因为沈离,他大道上唯一的一次羁绊,同样也是沈离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沈离便是他的因果,是他的心魔道障,他这次来,不仅仅只为了拿回沈离当年可能带走的宗内至宝,更为了来清心魔,除道障,破因果 破因果讲究顺其自然,他也等的很平静,就像这一路缓缓行来时的那般随意 包围小镇夜色的三千玄甲重骑,依旧在黑夜中,战马上的战士铁枪入天,由世间最坚硬玄铁打造的盔甲冰冷异常,由朱砂斋中无数修强大符师沥血铭刻在盔甲上的符纹,在黑夜中显得更加深幽 整个队伍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肃杀,寂静,冰冷,沉重 站在山丘上的大镇守,保持着冲锋的手势,残风如血,山丘如魁 他叫钟山魁,同样也魁梧如山 以武道入天道,一身修为已入上三境,几近世间巅峰 他等的很耐心,停留在空中代表冲锋讯号的手也停的很稳重 最应该等,同样也最先等不及的人是沈离,只见沈离对着徐自安摆手催促道 “那几个破碗有什么好收拾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还有那被褥木桌,湿了就湿了,反正你也回不来了…………” “不是,你这又回屋干嘛? “唉………这才对了,把银子带上才是最重要的” ———— 小镇外有一座凉亭,凉亭不高不翘不陡不漂亮,茅草杂乱,凉柱斑驳,像极了一把巨大的破伞 凉亭上无文人雅士为其题名赋诗,也没有书匠先生为其刻字,所以这座凉亭一直隐在深山之中,少有人问津,也少有人得知它的存在 镇上的汉子倒经常给凉亭杂乱的茅草添些新草,可新草薄轻,风一吹便没了,日子久了,镇上的人也懒得收拾它了 倒是那些枯黄的老旧茅草非常结实,十数年来的风吹雨打也从未掉落亭顶 少有人问,也无人管,于是这座本就破旧的凉亭更显得惨惨冷冷,同样也显得愈发孤独凄凉,孤独的就像沈离一样,总会让人感觉很寂寞 高处不胜寒的那个寂寞 “老子这一辈子最讨厌寂寞,奈何寂寞时常与老子为伍” 沈离站在凉亭唯一的一根粗壮石柱边,看着凉亭外的无边月色惆怅感慨装逼 徐自安挑眉看了眼沈离风骚的侧脸,心想与你作伴的是我,可不是寂寞 只看了一眼徐自安挑眉的动作,沈离便很清楚少年此时心里想的什么,点着少年鼻尖没好气道 “老子是无敌的寂寞,不是你想的凄凄惨惨的那个寂寞,别瞎想” 朱小雨在亭外撇了撇嘴,心想你确实很牛逼,但何时就变成无敌了? 不知为何,朱小雨没有进入凉亭,徐自安倒随着沈离与老人进入那座小亭 挡不了风的凉亭风很疾,吹动徐自安身上干净的衣衫,沈离的新棉袄,老人灰色麻衣,道人鬓间如雪的白丝 遮不住月光的凉亭也很明亮,照的亭内沈离脸上的寂寞渐渐变为烦躁,亭外朱小雨脸上又冒出的一层细汗 亭间有霜临至,霜意透过衣衫,将朱小雨的肌肤激出阵阵凉意 沈离提议去凉亭,这个建议老人说甚好,他却觉得很不好,因为凉亭太凉,容易惹的人心凉 心凉,人更凉 道人看着凉亭间的茅草,突然向老人问道 “你先来?” 你先来,来什么?在这种情景下自然很明白 你先去死 朱小雨闻言直接大怒,亭外张口骂道,“都说你千山宗仙风道骨,看来比老子还不要脸,想着我师父与沈离打完你好收渔翁之利?我呸,你胖爷先来” 说完,朱小雨抹去头上细汗,肥胖的手指在宽大锦服上一抹,看似揩汗实则自空中采撷了一缕清风,徐徐清风在胖手间渐渐竟化成一把小剑的形状 小剑只有巴掌大小,如稚童手里的玩具一般看似可笑,但空气中如薄翼振翅般的嗡鸣却时刻告诉着人们,这把看似可笑的小剑,究竟多么锋利 掐动指决,小剑脱手而出,在夜空中留下一道气流被撕裂的絮乱痕迹,直直向亭间道人眉间刺去 剑光自夜风中而来,破夜色而去,在即将临到凉亭间的一刹那,却很诡异重新化回了一缕清风 清风拂面而过,拂动了沈离身上的棉袄 清风化剑,剑又重新化清风,并不是朱小雨这一剑失了威力,而是其中有蹊跷,朱小雨打开心识,散出一道识念向凉亭内探去,发现自己的识念好像被一座厚重如城墙一般的事物给阻挡在外,这道无形的城墙坚硬结实,甚至比京都城外最巍峨的南天门还要坚固 略一思量,朱小雨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座凉亭从建立至今,风能进雨能进夜色能进少年能进他肥胖的身体也能进,唯独一人从来没有进过,那人便是沈离 沈离不进,不是因为无法进,而且因为不能进 不能进,是因为这座凉亭本就是他的,当他踏入这座凉亭的那一刻,这座在小镇外屹立了十多年的小亭,便已经不再是一座寻常的山间小亭 而是一座阵,一座大阵,一座连白衣道人都要惊叹一声的大阵 他一身境界深不可测,更看守神鼎多年,眼界自然极高,要知道,那座神鼎传闻里熔炼的可是三千大道的初始,更是万种道法的至终 道人一生与神鼎为伴,鼎内神圣高妙的铭纹早以熟络在心 能被他夸赞为好一座大阵的阵法,毋庸置疑,这座凉亭大阵,自然便是世间最好的阵法之一 在这座大阵中,亭间石柱是撑起天地的脊梁,杂乱茅草便是天上变化无常的星云 沈离本身,便是这座大阵的生机 当沈离踏入后,这座大阵便有了生机 生机可以关死门 正如朱小雨所说,他是踏破了幽渊的人,怎么会没些通天的手段? 这座凉亭,便是他通天手段中的一种,老人知道,道人也知道 所以当沈离提议去凉亭时,老人才会觉得甚好 因为在这座凉亭中,在这个大阵里,他是唯一的主宰 即便他堕境严重,但在这方天地中,他依然是类似于无敌 哪怕老人与道人就是世间的最强的那一小群人 但他依旧无所谓,连天都能捅出个窟窿的男人,又何惧天再塌下来一次? 无敌最寂寞 他曾经于世间无敌 所以,他此时真的很寂寞 第三十三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不提沈离是否真的可以于凉亭内无敌,白衣道人不愿先出手,那出手的自然只能是看着 他看着徐自安,枯眸深处渐渐氲起一层雾气 而一直凝聚在他眸子中的那片湖泊,也渐渐有水雾开始缭绕 湖畔的绿树青柳,湖中五颜六色的石子,圈圈涟漪中一轮不知从何处倒影的月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浓雾占据,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 徐自安感觉自己行走在一片迷雾中 不知为何,老人动手的第一对象不是沈离,而是少年徐自安 徐自安疑惑的看向四周,感受着空气弥漫白雾间的湿润,蹙眉思考,他记得自己应该在凉亭中,怎么突然眼前就多了这些白雾 脚下有伈人的凉意,他能感觉到此时自己应该在一片水中,至于到底在何处,他也也不敢妄自猜测,通过刚才的对话,他知道沈离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强大,那过来寻找或击杀沈离的老人与道人自然只会更强大 对于这种已然超越了世俗范畴与界限的强者,他不敢用世俗间的眼光去看待,他现在只能努力睁大双眼,双手紧紧握住狭刀,警惕的透过白雾稀薄处向外看去 隐隐约约中,他看到脚下是一片清澈碧绿的湖水,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湖畔柳树在静静垂落 有风经过,吹拂去湖面上的氤氲水雾,湖畔那颗青柳柳枝轻轻摆动,柳叶间的青嫩看起来异常喜人,就像最软柔的须发 一些稍长的柳枝垂落在水面,随风轻点,在平静的湖面中点起阵阵涟漪,吸引了不少湖中红色的游鱼 游鱼打破湖面的清静,也打碎一轮映在湖面的的明月 徐自安看着那颗柳树,思量片刻,挥刀搅乱眼前的白雾,然后淌着湖水向湖畔前行,宁静的湖面随少年的步伐开始有了起伏,从他脚下向湖畔另一端慢慢卷去,湖面中多了许多浪花 看着卷起的朵朵浪花,他突然停下脚步,好像明白了些事情 他有一次因为好奇问过沈离,关于那些世间强者们到底有多强大,而那些道法修至尽头又会让人拥有怎样不可思议的能力 沈离当时只说了寥寥数字 一眼万年 当时他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此时,他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一些 因为此时在他脚下卷起的浪花,他很熟悉,他曾见过一眼,虽然当时天色较晚,看的并不真切,但他敢肯定,此时湖中的这些浪花,便是当时在凉亭处老人那双深邃眼眸中看见的那朵,就因为那朵浪花,他当时才停下的脚步 老人眼中有湖,这里应该同样也是一片大湖,刚才在凉亭时老人曾看过他一眼,他便来到了老人眼中的那片湖泊中,只是不知为何会有这么浓郁的白雾 他被老人困在了此地 只需一眼,便可便可困人于大湖,这等玄妙至极的手段,该是如何匪夷所思? 这,难道就是人们口中的大道? 湖中莲叶摇曳,荷花映红,有碧绿的海草如最轻柔的薄纱一样在湖中荡漾,湖面中的湿意凝成水雾,朦胧中竟似仙境 但徐自安看不见那些美丽的景象,因为有白雾遮掩,他只能看见脚下隐约的涟漪,与一轮被涟漪打碎的弯月 他不清楚哪位来自清夜司,与沈离和朱小雨都关系匪浅的老人为何将他困在此处,但他敢肯定老人一定并无恶意 这场看似风轻云淡的战斗,背后一定聚集了许多真正大人物的眼光,那些大人物每一个都无疑是世间最巅峰的存在,不管是权势还是道法 他是一个小人物,甚至可能连小人物都算不上,那么,老人此举又有何意义 是想用他为羁绊来牵制沈离?可此时和当初泊城不一样,老人明显很强大,强大到沈离当年巅峰时都不一定是对手,如今更不需要用他来做牵制 在这场如神仙打架一般的战斗力,他实在不知道他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他很清楚,自己很有可能会变成沈离的累赘,想着如此,徐自安清秀的眉梢皱成无数道山川 沈离在外面的情景不知道如何?白衣道人与老人,哪一位想来都不是能沈离轻易对付的,虽然沈离可能还有一些尚不为人知的手段,但毕竟堕境,又怎么能如当年般神勇? 沈离此时自顾还不暇,又怎么能分出精力救自己?所以他只能靠自己破湖,破开老人眼中的这片湖 他看着脚下的碧绿湖水,蹙眉思考 ———— 沈离也在蹙眉,因为有夜色随风进入了凉亭 夜色本不是一种颜色,但此刻,那抹夜色却很清晰 这抹夜色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墨黑色,而是如珊瑚般有无数霞光流淌在其中,但那些霞光却不灿烂缤纷,很浓,浓的就像被时间风干后的血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光 世间任何颜色,若深到一定程度,便都会成会黑 但此时这些渐渐涌进凉亭的黑色却又不纯正,只能变成一种神秘诡谲的颜色 没有云彩遮住的星空,繁星本很美丽,但在这一刻却忽然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这抹无边且无尽的诡异深色 刮进凉亭内的风依旧轻柔,吹拂起亭顶茅草的边缘,茅草有些絮乱,似水汽般无形却有色的夜色,丝丝缕缕的自茅草稀薄处不断透进来 每一条丝缕间,便有一道世间最强大的道法 那些道法是老人的手段,老人来自清夜司,他使用的功法自然是清夜司里独有的道法 无数道天地间最神秘的道法在凉亭内相互纠缠,穿插,编织,最后像无数根篱条一般渐渐竟形成一道深色篱笆 篱笆深处有人家 但老人的篱笆却是牢笼 老人用夜色制成的篱笆将沈离困在牢笼中 ………………… 沈离看着眼前渐渐包围了自己的夜色牢笼,感受着充斥在篱条间无数道恐怖强大的至威气息,神情难得凝重起来 他很熟悉这抹夜色,因为当年困住他的,便是这处以夜色制成的牢笼,这抹以夜色而成的牢笼名为篱落,是清夜司里独有的手段,用来困禁世间强者的最强大的几种神通之一 大道三千,道法万种,没人能说的清世间到底有多少种零碎的功法道决,但能被世人认可,并被称之为神通的,整个世间,也不过寥寥数种 而世间所有神通中,以攻击杀戮一道尤为崇尚,其次,便是以防与困为主的囚禁道,这其中,以困字决为目的神通无疑更少,因为对于那些精通天道极致奥义的强者而言,困住对方的血肉与神识让其不得自由,比直接毁灭对方要更加困难 柏庐的古渡大阵,剑阁中一剑黄粱,清夜司的这道篱落,还有千山宗的青炉阵法,就是其中最为强大的几种神通 作为世间至极的大神通之一,篱落的形成需要非常苛刻的要求,对黑夜的熟稔,施展者本身境界的雄厚程度,以及对本心的坚守,但最重要的,还是需要黑夜本身 只有在无边的黑夜中,才能抽出这些如丝如缕的夜色篱条 篱落,篱落,夜深才有篱笆落 传闻中,出自清夜司的儿郎们,终年行走在黑夜中,连居住的寝室都少有见阳光 他们最熟悉夜色,同样也最懂黑夜 他们所有的功法都与黑夜有关,同样,大离王朝的黑夜,也与他们息息相关 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特立独行的家伙例外,那便是某位修行了剑道的胖子 那个胖子此时就在凉亭外,正被突然而至的霜意惹的心烦急躁 老人来自清夜司,从未离开过清夜司,他这一生似乎永远都行走在黑夜中,最为熟悉的也是黑夜 他清楚黑夜中的月光,清楚黑夜中的寂静,清楚黑夜中的车马行人声,清楚黑夜中的一切 因为熟悉,所以强大 传闻中,老人这道篱落,连圣人都不愿轻易面对 沈离看着眼前愈加成型的篱落大阵,目光迷离,回忆着一些不愿想起的往事,这座篱落大阵,与他而言可谓是意义颇为深重,可以说,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事情,都始于这道篱落 他看向篱落的最深处,哪里夜色最浓,浓的有些妖异 像血一般妖异 也如同真有一条血色隐在其中 看着那道如血色隐红的夜色,沈离莫名叹息一声,起身站起,在被篱落困住的逼仄之地来回笃起步来,似在思考如何破阵,更似在怀念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凉亭石柱上轻轻拍打了起来,石柱上有老灰簌簌落下,漏出里面沧桑的本质 老灰落地,被风拂起,在空中荡起阵阵尘埃 风停,尘埃缓缓落下,自由洒在凉亭的凭栏处,石凳间,却始终没有一粒飘在沈离的棉袄上,因为此时这道篱落已经彻底成型,将所有灰尘挡在了外面,就像困住了清风的屏障 篱笆上的暗光挡住了自外面飘来的灰尘,同样也困住了里面的人 沈离摸了摸胡渣,显得有些郁闷,当年便是这道篱落困住了他,如今还是这道篱落,怎么老子一生好像都在做着困境之斗? 当年他能以大法力掀了这笼,如今堕境,对天地的感悟虽然还在,但却没了如海般的充沛真元支撑,很多强大的道法无法真正实施,他又怎么破? 他再次低头思考,不久后又停止思考,似乎觉得思考本身便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他突然伸手摘下一根亭顶的茅草,微佝着身子,像在自家庭院里打扫脏乱地面时那般,开始打扫了起荡在篱条的上灰尘 老人要以篱落困他,他便帮老人擦干净篱落上的灰尘 这一幕很蹊跷,就像犯人在临刑前最后一个要求竟然是要帮刽子手擦干净手中的刑刀 白衣道人蹙眉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迷惑 他很清楚沈离不是那种明知将死就束手就擒的人,他很好奇沈离该如何破境? 老人也很好奇,因为他有惊喜藏在穿插交错的篱落中 沈离依旧扫着篱落上的灰尘,就像前几日徐自安受伤时他干家务活时那样笨拙 但很认真 第三十四章 我以明心照篱落 徐自安看着脚下的湖水,感觉找到了破湖的方法。 那些游过的浮鱼,鱼尾上晶莹的流光像极了不时闪烁的流星。 他想起了旧书,还有旧书里的那些比流星更美丽的星辰。 那天在泊城时,他以旧书破了张毅然的局,他想再试试,看能不能再次破湖,但与当时的情况不同,那夜他可以让对方看,可如今他总不能举着书给湖水看,恐怕湖水也读不懂书里的风情。 那就给自己看。 想着如此,他不顾身下湖水盘膝坐与水中,浮起的衣衫像湖中的水草。 朴刀被横置膝间,他如以往十多年中的那般随意翻开一页,然后看了起来。 …………… 打开书,却没有看见那些熟悉的书中星辰,而是看见了一个字,那个字名为理。 这个理字是以正楷书写,规整严谨,仿佛私塾中的教学先生,于是他感觉自己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位在私塾中求学的顽劣书童,看着台上先生严厉的脸庞莫名心生敬畏。 第二个字是然,用小楷临摹,随意洒脱,大有欲乘风而去的飘然之感,简陋的书舍不知为何渐渐幻化成一片又一片浮云,少年衣衫猎猎作响,似在云中行走,心生中生出一阵豪迈,意欲破风而去。 第三个字名为法,字法张狂,如群魔乱舞般癫狂………… 每一个字都有每一个字的风景,这是少年从未见过的玄妙异像,以往他看旧书时,那些书中墨字从来都如同流星一般在他眼眸中一闪而过,从未在他脑海中停留过片刻。 他看书多年,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看清过书中任何一个墨字。 这种感觉说来很荒谬,就像眼看了青山无数年,却从未看见过青山的全貌一般充满不可思议。 但如果这么多年中,哪位与青山对望了无数年的人从未离开过青山,只在山中的一个角落中徘徊,即便再看上无数年,看见的也不过只是这座青山的一角。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当初未曾另辟心府的徐自安,就是一直被困在山中的人。 他走不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同样,旧书就不会让他看见更多的风景,所以他即便看了十数年,也只看见了一些字眼里蕴涵的星光,从没有看见过星光下隐藏的真义。 自沈离为自己新开心府之后,因为一些不愿触及的原因,徐自安一直没有看过这本旧书,直到今天,他才在老人这片湖中第一次打开书页。 正如前几日沈离所说,没有人知晓这本书里到底有什么,世人从旧书里看见的,都只是这本书想让人看见的一面,而此时,这本旧书终于让少年看见了真正的面貌。 又或者说,这本旧书终于承认了徐自安有看见真实的资本。 剥开云雾终见青山。 震惊,紧张,好奇,惊喜,惶恐,不安,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徐自安心内絮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敛回心中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再次看向第四个字………… 不知多长时间,似乎只是星辉眨眼的一瞬间,也仿佛星辰泯灭重生的无数年。 徐自安看见了大雪纷飞天地寂静的苍凉场面,看见了春雨如线凄冷场景,看见了残阳如血,被晚霞映的悲壮的场面。 直到最后,他看见了一轮明月。 那轮明月不是书中的明月,而是倒映在湖水中的明月,那轮明月就在他身旁,被游鱼与浮藻轻轻打碎。 徐自安敛回目光,看着白雾弥漫的四周,还有雾气稀疏间湖面上的那轮弯月,突然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他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因为他发现,原来破湖这么简单。 又或者,走出那片困扰他无数年的迷雾,这么简单。 原来老人并不是想让他破湖,只是为了让他看见。 看见湖中的明月,看见他被迷雾遮蔽了十数年的识窍。 他伸出手来,准备自水中捞起月光。 那轮月光很漂亮,就像一块洁白无暇的翡玉,他想把它捧起来放在心间。 水中捞月只能捞出更多被打碎的月光,但却有湖水自手指间流到湖面时叮叮的清脆。 那是清泉流过的声音。 弥漫在湖间的白雾还是那片白雾,可不知为何,有风自很遥远的地方起了。 清风吹拂开白雾的一角,显出水下有一条浮游自在的鱼。 风越来越大,被吹散的白雾越来越多,不多时,竟吹散了所有迷雾。 游鱼越来越清晰,湖畔的柳条也越来越清晰,明月也越来越清晰。 整片湖泊,也越来越清晰。 徐自安看着眼前美丽的湖中风景,不知为何,突然感觉特别心酸。 心酸的很想流泪。 ………………… 老人眼中开始流泪。 泪水浑浊不堪,似乎夹杂着湖中无尽的浓雾碎片。 沈离停下手中的茅草,看着老人沉默片刻,问道,“何必?” 老人微笑着不语,泪水浑浊,目光慈祥而怜悯。 …………………… 就在徐自安拨开云雾的那一刹那,他脑海中经年被迷雾笼罩某处识窍,也突然起了一阵风,那阵风很轻,很不起眼,却同样在吹散了的一片云雾。 ……………… 无风扰无虫鸣的黑夜很安静,不知是不是老人将夜色抽离成了无数篱条的缘故,透过稀云的月光很迷离,如无数片薄雪般纷纷扬扬的落在凉亭间,亭顶本就稀少的茅草此时更加稀疏,因为有一些已经被沈离用来清扫篱落间的尘埃。 尘埃泛着点点荧光,如夜空的萤火虫般四处纷飞,撞到深色的篱落上,散发出如同火星般的璀璨但稍瞬即逝的流光。 这场另无数或明或暗的大人物都屏息关注的战斗,虽然因为一些原因无法被载入历史里,但它依旧可以算是修行史上最浓厚的几笔之一。 来自千山峰顶,实力深不可测的白衣道人,几乎掌控整个大离王朝黑夜的清夜司老人墨守,无人敢轻易言清底牌究竟有多深厚的沈离,还有另世间无数修者都谈及色变的玄甲重骑,以及武道巅峰的天玄将钟山魁。 这些都是已经到场的强者,而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一把强大到无人能道清究竟有多强大的剑,正在夜云中肆意穿梭。 这把剑自九万里外剑阁中而来。 能参与这场战斗的所有人,都是真正世间巅峰的人,但就是这么一场本该旷世的强大战役,直到此刻,却依旧风清云静如老友闲聊一般,似乎让人觉得颇为有些失望,甚至有些不耐烦。 大镇守钟山魁此时就有些不耐烦,但这抹不耐烦还是被脸上的冰冷压了下去。 山的那一边已经有了些许亮光,这场只能在黑夜中进行的战斗,注定不能被世人知道,这也意味着天亮之前必须将沈离活捉,又或者直接灭杀。 白衣道人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但脸上的神情依旧很平静,他这趟下山本就为了清道心,除道障,至于宗门至宝,他其实并不在意。 诚然这与他此时并不清楚那件至宝到底在何处有一定关系,但更多的,是因为既然他来了,那沈离手里的东西又怎么会落在其他人手里呢? 他很骄傲,甚至有些自负,因为他真的很强大。 比场间的任何人都强大。 沈离依旧低头扫的十分开心,像和萤火虫玩的孩童一般玩的不亦乐乎。 前几日时,少年受伤,他负责了家中所有零活,洗碗扫地抹桌,其中他做的最好的,同样也觉得有趣的便是扫地。 一根又一根穿插的篱条被茅草轻轻扫过,篱条交叉间最隐蔽,且最难以下手的缝隙间,沈离都没有放过,非常认真,确保每一根篱条上都不会有任何一粒灰尘,夜空中的流云干净了几分,仿佛被沈离手中的茅草扫去了流云间的浮尘,流云之后的星辉也明亮了许多,仿佛被他抹去了星辰上的斑驳痕迹。 整座畏山仿佛变的干净许多,就像被一场瓢泼大雨冲洗过了一般。 他扫的是亭间的篱落,同样,他扫的又何尝亭外的不是整个夜色? 老人以大神通凝聚亭外夜色为篱条,在亭内筑起一道高矮不一的困阵,沈离便以亭内困阵为基石,用茅草扫清亭外的浑浊夜色。 也扫清老人那颗无人可知的本心。 老人来次是为了赴死,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会选择如何一种赴死的方式。 这就是老人的本心。 他大概能知道老人心中到底有何想法,但他却不在意,水落终会石明,扫干净明镜台上灰尘,才能看见那盏明镜到底照向何处。 老人既然将真实想法隐在黑夜的尽头,那他就扫干净所有的夜色,那颗心自然便会浮出黑夜被人们知晓。 于是他扫得更加缓慢,更加认真。 直到扫到最后一处篱条时,沈离才微微停手。 与之前的篱落边角不同,这处篱条很干净,没有任何一粒灰尘停留在上面。 因为这根篱条上有一层暗红色的幽光,似一条软滑绸带一般静静依附在上面。 幽光的色泽很暗,在本就深色的篱条上并不如何显眼,气息也很淡,在昏暗迷离的星光下很难察觉,只有靠近了才可能闻到那股淡淡气味。 气味有些甘甜,像山间最纯洁的清泉,但又有些腥味,像是圣人体内蕴含了无数道法的精血。 这道血迹被保存的非常完整,不仅是血水间的浓稠程度,甚至连期间淡淡的血腥味都没有散去,气味很神秘,令人陶醉。 若有大道泥途间苦苦挣扎的修者闻见这些气息,一定会高兴的几近疯癫,因为这些气息,竟然是天地本源的气息。 这个世上至纯,至净,神圣到了极点的力量。 任何一滴天地本源,便能抵过无数玄妙丹药,那如今这道如绸带一般的血迹里,又会充斥着多少本源力量! 沈离看着一道血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茅草,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篱条,被胡渣遮蔽的脸上不经意间隐出无数沧桑。 算起来,已经过了多少年? 沈离有些茫然,似乎已经算不太清楚。 他很熟悉这道血迹,因为这道血迹本身就是他的。 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当年他曾经就被困在这座篱落中数年,直到最后舍弃这道蕴含了无限修为的本源心血,他才得以逃出来。 可以说,若不是因为少了这道心血中的修为,他后来就不会被那些人再次困住,剩下的一系列事情,也会发生无可预知的改变。 终起根本,不过是这道心血。 沈离突然很想笑,却笑的有些落寞。 第三十五章 云似天高 白衣道人静静的看着这道隐在篱落最深处的心血,突然明白了老人那颗心到底照在了何处。 当年让沈离不得已舍弃这道心血的人是老人,如今老人竟准备将心血送于沈离助他脱离困境! 甚至为帮沈离重新取回这道心血,老人竟不惜耗费无数心神来强行施展篱笼,要知道,老人本就很老了,还能耗费的心神又能有多少? 白衣道人想开口询问一句值得?但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不在乎沈离会不会汲取这道心血间的本源力量,因为那本就是沈离的,在内心深处,他甚至很希望沈离能将这道心血重新吸收,现在堕境后沈离就像风中的一颗种子,徒有许多强大的手段与神通,却没有坚硬牢固的大地提供养分。 不然,以沈离的狂妄又怎么会主动要求来到这座凉亭中?这样做,何尝不是无奈下的选择? 假以阵法之妙,终究只能是虚道,他来清道心,就是要清除沈离当年留给自己的那道裂缝,如果就这样杀了堕境后的沈离,又怎么能将道心上那些碍眼的缝隙清除干净。 道人自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鼎,放与手心轻轻把玩,等待着沈离汲取掉老人还的这份珍贵大礼,然后再来彻底清除自己心中的尘埃。 沈离看着这道心血,眼中有感慨,有落寞,但没有任何一丝激动与渴望,白衣道人尚且知道这是老人的回礼,他怎么会不知道? 刚才看见这道篱落时,沈离便有些猜疑,只是不愿深想,如今所有事情摆在他面前,他突然觉得这事情真的很没趣味。 当然,如今他体内最缺的便是充沛的真元,这道心血能弥补一些,如果汲取了这道心血间的本源力量,他身体的深壑裂缝不至于到填满程度,但也绝对会滋润他大多数残破的经脉府道,虽不至于恢复当年巅峰时的状态,毕竟这只是一道心血,他这些年中堕境的太厉害,但让他恢复至巅峰时期的几分实力绝对没有问题。 而且这道心血本就是他的,与他的身体更为融合,靠着心血间的本源力量,再加上一些其他的法器与手段,他未尝没有从里逃出的可能。 但他不愿逃了,真的不愿逃了,他的一生大多数时间都被困在各种禁域与困局中,不被囚禁的日子,便是无休止的逃亡,他最远的时候曾逃到过世界另一端,但是看了数年荒无人烟的雪景后,觉得实在太无聊于是又偷偷溜了回来。 他讨厌寂寞,但寂寞时常与他为伴…… 小镇上的生活很平静,虽然也同样无惊无险无波澜,翻来覆去无非就是些柴米油盐加少年,老椅赌坊加妓寨,但总比幽渊下彻骨的冰冷好一些,荒原中连粒鸟屎都看不见的凄凉舒服一点,他很知足,知足好歹过了十多年的人间烟火。 与其苟且的活着,还真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来的自在。 这话谁说的?哦,对,是那个像白痴却总是一本正经说自己白痴的少年说的。 沈离看了眼晦暗血迹,目光流出一丝不屑, 然后,他轻轻推开了这道篱落,虽没大笑三声,却同样风骚无比的走了出来。 老人擦去眼角的一颗浑浊的泪水,看着沈离拒绝了自己的心意,轻声问道。 “为何不要?” “泼出去的水还不能收回,更别说流出去的血” 沈离走出后觉得不够潇洒,想了想又回头一脚又踢翻篱落。 “你打不过我的” 白衣道人看着沈离平静,把玩白色小鼎手用力了几分。 沈离挑眉冷笑。 “当年老子打破你千山宗的神鼎,让你这么多年始终困在天境之下,一直无法踏出那最重要的一步,今日你不惜冒着神鼎无人守护的风险来到这里,不就是想拿老子做那明镜上的蒙尘,把老子扫去好清除心中的道障” 说到此处,沈离微微向前俯着身子,看着道人的目光凶狠而不屑。 “既然如此,老子岂能如你愿?” 道人闻言眼眸微眯,手指尖的力度更加用力,似乎动了怒意。 沈离并未看对方,摇晃着走到老人旁边,紧靠着老人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凳上没有灰尘,干净的如同一盏明镜。 老人看着还如当年般放荡无赖的沈离,深邃的眼眸中虽已经没有湖泊,但还是笑起了许多涟漪。 随着篱落被沈离一脚踢翻后,无边清幽的夜色再次回到了畏山之中,云间的星光恢复了往常的明亮,与云疏与明月相得益彰。 大地被月光映照的雪白一片,就像道人身上的白衣与白鼎。 老人看着那身比月光还干净的白衣,颤巍起身,行到被推倒的篱落前,一根根以夜色凝成的篱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暗光渐渐化为虚无,只剩下那道异常清晰的血迹。 老人缓缓伸出枯槁手指,摩挲过这道血迹,突然回头向沈离问道。 “既然如此,那把它赠与少年怎么样? 沈离一愣,目光闪烁仿佛看见了未来里许多有趣的画面,拍着腿大笑了起来,笑声极其猖狂。 “如此甚好” ———— 徐自安此时很抑郁,很纠结,很无奈。 刚刚拨开白雾看见湖中风情,但还未完全看清湖中穿梭的游鱼到底有几尾,湖面上的弯月到底有多皎洁时,便莫名其妙再次看见了一片大海。 他处在大海中央,站在一个冒出水面的礁石之上。 海是安安静静的大海,好像睡着了一样,没有海风呼啸也没有巨浪拍打礁石,整片海水已经凝固了一般? 浩渺,辽阔,空旷。 徐自安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海水,感受着期间空旷而瀚然的浩荡气韵,神情寂寥,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远处根本看不见的夕阳,海水与天空连成了一条格外寂寞的长线,在看了良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发泄道。 “刚才是湖,现在是海,哪里都是水,哪里都是水,你们神仙打个架,给我弄出一堆水,到底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然后,少年被一声突兀而至的粗狂嗓音给打断。。 “别吵吵了,咱俩都快完了” 愣了一下,徐自安用力的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刚才那片海洋已经消失不见,代替海水出现在他身周的,是无尽凉如水的夜色。 他现在站在凉亭中,一手紧握长刀,一手扶着腰畔旧书,还保持着初到凉亭时的动作,疑惑挠了挠头,他想向沈离问下刚才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四周沉重压抑的气氛让他立刻闭上了嘴,看了眼场间,徐自安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紧握刀柄,一手轻扶刀身,将长刀横举在身前。 刀尖上有青色刀意似薄纱。 这是那套怪异刀法中一个动作,是他目前能掌握的最强大的一式,他此时只能用这一招。 但是,他现在这个姿势更像是剑童的献剑。 东方渐起鱼肚白,天色似乎要见黎明了,白衣道人起身,看着徐自安,一抹白衣就像此时天边最缥缈的那朵云彩。 老人以眼中湖泊困少年,却帮助少年打破了识海中的哪层迷雾,以篱落囚沈离,却又送给了这位少年一分天大的机缘,先后两次出手,最后皆呈现在了少年身上。 难道,老人的本心,是这位少年。 他突然有种预感,那件至宝似乎与少年有些关系,尤其是看见了少年此时刀上的青色刀意之后。 老人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不会与沈离对持,那此时他就要出手了。 天快亮了。 也该结束了。 他站起身来,看着远方的夜空,突然伸出手来,就像摘了一朵梅花般,轻轻自天边摘下一朵云彩。 这并不是文章中比喻修辞,因为道人竟然真的自天边摘下了一片厚重磅礴的阴云!!! 阴云极厚,恐怖的雷鸣如万兽嘶吼般震颤着整个大地。 道人一手负后摩挲白鼎,另一只停在腰畔,手面向下轻轻虚压,而随着他向下虚压的动作,这片几欲遮天蔽月的浓厚乌云竟轰隆隆的一点点同样向下压去。 云彩愈来愈近,笼罩着整个畏山,方才刚见的一抹鱼肚白此时被巨大的云朵遮蔽,大地又重新回归一片黑暗,仿佛天空都要塌陷了下来。 无数道闪电在厚云深处不停亮起,如毒舌般狰狞的吐露这最致命的獠牙,滚云如最汹涌的海啸般席卷着整个夜空,所到之处尽是被海浪拍打过后的狼藉。 山洪倾泻,雪山崩踏,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可能不过如此。 洒落在凉亭间的星光被厚云间狰狞恐怖的闪电撕碎,空气开始开始急速地湍动、绞扯,最后形成一片片絮乱不堪的碎絮。 那些碎絮晶莹而飘渺,就像雪花一般落在亭顶。 然后,压迫着整座凉亭。 亭上翘起的茅草剧烈颤抖起来,一根根在风雨中从未变色的茅草自中间弓起,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发生着弯曲,弯曲的幅度不大,但能看出每一根茅草都显得极为吃力。 这些看似寻常枯黄的茅草,其实比那所谓的长刀铁棒要坚硬不知多少倍,可以说,当沈离踏入了这凉亭时,这些总是会随风飘扬的茅草便成了最坚硬的事物,甚至比军方由玄甲制成的长枪还要坚硬。 但坚硬如此,茅草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不断弯曲,不难看出此时承载的压力有多重。 洒落下来的碎絮越来越多,许多茅草开始发出一声声如火中薪柴般的啪啪断裂声,支撑凉亭始终不倒的粗壮石柱也开始发生阵阵沉闷的颤抖,竟挤压出了许多裂缝,无数灰尘如自石柱间崩起,但却没有四散飘零,而是簌簌直坠地面,仿佛同样承受着最沉重的压力。 每一粒灰尘在道人恐怖的意志下变得如星辰般沉重,坠落在亭间地板上时竟砸出来一个又一个细小的坑洼。 不多时,坑洼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地面。 整座凉亭在晃动,如同地震一般,亭内檐脊不断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塌。 凉亭是一座大阵,凉亭中一切便是组成大阵中的阵符,无论茅草还是石柱,其中蕴含的阵法能量看似并不如何绚烂,并没有那些传闻中的阵法般壮丽,但不要忘了,就是这样一座破落的亭阵,就在刚才轻易将朱小雨的凛冽一剑化为春风,朱小雨虽然肥胖,但却是一位有着真才实境的大修者。 如今亭顶坚硬的茅草纷纷断裂,支撑凉亭数十年的结实石柱也在颤抖裂缝,亭顶的碎屑更是如纷飞的大雪一般四处坠落,可想而知,此时白衣道人随手摘来的这一朵夜云里,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怖力量。 徐自安惊恐的看着亭外天塌一般的骇人景象,心中生出一种极度畏惧的无力感,狭刀被他平放在眉间,但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根本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若不是因为老人在他身侧帮他挡住了绝大数的威压,恐怕只是云团中的一缕云丝,便能让他身形俱灭。 他知道在这种如神明一般的战斗里自己只是只蝼蚁,可当亲眼看见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连只蝼蚁都算不上。 翻手掂云,覆手遮天,看似轻描淡写的手掌虚压间,竟是翻天覆地的人世间? 何等玄妙的神术!何等强大的道决? 第三十六章 亭内亭外两重天 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白线 就像流星坠落时在空中划出的轨迹,但这道白线不是流星,它是一把剑,比流星还快的剑 剑御空而驰,搅乱了夜空中的流云与虚空,在夜空中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所以地面上的人遥遥看去,才会只能见白线不见剑 那把剑穿过云朵,厚重的流云被剑锋撕裂,变成无数片碎絮,在风中被揉捏成其他形态 那把剑刺过一片虚空,安静流淌的星辉瞬间被沛然剑意刺成无数段,在夜空中竟规规整整的如同一陇陇被犁好的耕地 虚空后,有一道巨大的黑色裂口,裂口狰狞恐怖,但又光滑异常,那是空间被剑锋刺破时留下的迹象 能将天地空间都刺出裂缝的剑,那该是怎样一把如何锋利的剑,能将星辉流云都切出规整的剑,那刺出着一剑的人又该如何强悍不可拂逆! 这个世间,能刺出一剑的人只有一个 那个男人被世人尊称为剑圣 他自剑阁中出剑,飞跃九万里夜空,只为一个人 ………… 白衣道人依旧一身白衣飘飘,混乱凉亭间碎屑四散飘乱,没有一片敢临近他白衣所至三尺之内 他仍保持着一只负于身后,一手隔空虚压的动作 那片厚云在凉亭之外,同样,也在他掌中 似乎觉得这样降落的速度有些不尽他意,道人眉梢微微蹙起一丝,向下虚压的那只手力道又添了几分 凉亭外,如无数惊涛骇浪相撞般涌动的夜云,随着道人的手势骤然下降了几分 虽然厚云下降的距离只是几分,但期间蕴含的恐怖力量,却是添增了无数丈 相交狰狞的闪电,是他强大的道法 轰隆的雷鸣,是他道法间最冰冷的意志 道人以大手段引来天外的异云,就是要将沈离生生压死在这凉亭中,这已经不能用道法来形容,更应该说是神术,在如此恐怖的神术,沈离又怎么撑得住? 沈离坐在石凳上,习惯性的摸着颊边的胡渣,似乎觉得胡渣太硬有些扎手,于是蹙眉又垂下手来,拍去一片落在自己棉袄上的碎屑,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不在乎,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顶不住就把这天打出个窟窿就行 饿了要吃面,有人来杀你,你就得提前杀了对方,这不是道理,这是比道理要简单的事实 本就很简单的事情,何必要费神去思考? 他很懒,懒得想太多没用的东西 于是他手指微微弯曲,做出一个握拳的动作,目光明亮火热,嘴唇似开似阖,有些蠢蠢欲动 他知道今夜自己必死,凉亭内有白衣道人,山丘上还有钟山魁以及三千王朝最强大的玄甲重骑,那把剑…………天晓得此时到底走到了哪里?这么大的阵势,自己再不死,那就真的没什么天理了 但他却不想就这样被一朵看着好大声势的云给压死,又或者说,是被白衣道人强行凝成的这方天给压死,他这一辈子最爱做的事便是骂别人白痴,而比这更爱的事,便是骂头顶这片惶惶青天白痴 他觉得天道天规天意天法天纲等所有与天沾边的事情都是很白痴的玩意,都是那些所谓的世外之人,为了满足内心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骄傲感,而故意营造出用以哄骗世俗乡野鄙夫的虚假说辞 尤其是那句天意无常的屁语 如果被这些他一直视为白痴的玩意给生生压死,会让他感觉很憋屈 年少时他就是臭名远扬的轻狂少年,中年时更是声名狼藉的狂妄大叔,到了现在这种很有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总不能失了风采 天塌下来怎么办? 一拳轰出个窟窿就行 他摸着拳头蠢蠢欲动 他站了起来,不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然后 骂了声白痴 他就这样普普通通的一拳轰了上去 …………… 凉亭内 恐怖如天塌的夜空中,突然发出一声剧烈的声响 声音如天神怒吼,充满了无限的威势与浩然,凉亭间的一切在这道声响中不断震颤,茅草,亭柱,石凳,便是连那些深深陷入坚硬青石地面中的灰粒,在震颤中似要挑出坑洼,在黑夜中再次绽放出璀璨的尘辉 方才在沈离准备站起举拳时,老人便脱下身上的麻衣,披到了徐自安肩上,麻衣中有无数道流光在绳线针眼中流淌,散发出如阔海一般浩瀚慈祥的气息,靠着这道气息的庇护,徐自安很幸运的被没有被这道震天巨响的余波触及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被震的脸色苍白 眼前的这一幕,对于他而言确实震撼无比,以至于他直到此时还保持着刚才举剑的动作 他看见了哪一拳 惊天动地的一拳 ……………… 此刻亭顶上,如万浪涌动般的厚厚云层中,骤然出现了一个极深的空洞 那个场景宛若最粗壮的天雷轰击地面 无数碎石四散击出,漫天巨石震荡大地 但此时轰然四射而出并不是真正的碎石,而是夜空中的巨大无比絮乱云团,漫天而起的更是云团中无数的雷光闪电 沈离的拳头握的并不如何紧,中间有些许缝隙,不说握一捧流沙,便是握着一推米粒也能很快便倾洒干净 但自拳中不断涌出的青色光芒,竟比整座畏山还要巍峨庞大 沈离拳头所至的正是云层的最中央,这里云层是最厚重的一处,雷鸣闪电也是最磅礴狰狞的地方 同样,这里也是白衣道人意志与威力最凝聚,最强大的一处 沈离要轰的便是这里,不是因为这里是整个云团的中心,破了这里便可以如同破阵一般破除整个云团 事实上,相对于这里磅礴无比的威势而言,边缘处较为薄弱一些的云层,破除起来肯定会更加容易一些 但沈离不想,你丫欲拿老子来当道障清除,那老子又怎么能让你轻易顺心? 老子现在堕境严重不假,但在这座凉亭里,老子依旧很强大,强大到即便你把整个天压下来,老子依然能把这天给你丫捅上去 既然要捅,便捅你道法蕴意最强大的地方,同样,也捅你道心中最骄傲的哪一处 数年前,老子便破了你的道心,今天,老子依旧能践踏过你的骄傲 老子就是为了告诉你,即便老子弱成一只飞虫,但也是爬在你道心上的飞虫 你讲道理 这就是老子的道理 沈离嘴角漫不在意的翘起,拳头也挥动的混不在意 但在这看似漫不在意的神情中,看似轻描淡写的拳头里,拳锋中的气量竟真的云团将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大洞!!! 一眼望不到边境的夜空中,仿佛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数顷云团雷电向那个黑洞中涌去 雷电咆哮的更加剧烈,无数被拳锋搅碎的云絮以看的见的速度向哪里涌入,伴随着无数道如波涛拍打岩石的汹涌声 整个天空 竟真的被沈离 真的生生轰出了窟窿 …………… 凉亭外静止在夜风,忽然碎了,无数片落叶梨花纷纷洒洒簌簌落下,不多时,遮住了地面那层厚厚腐叶的踪迹 远处的畏山密林间,响起无数道细微碎小的声音 那些声音很脆,就像一道雷电被分解成了无数微弱细小的电光,电光相互吸引摩擦炸裂,噼啪噼啪接踵不断 那些声音也很密集,就像林间簌簌落下的稠密落叶一般,清晰而零碎,这意味着被分解的雷电不止一道 朱小雨用力凝着粗眉,听着空气异常吵闹的细小微弱炸裂声,心中不安烦躁 因为有凉亭这座大阵的阻隔,他的神识就像刚才那道剑意一般只能游离在凉亭外,凉亭间天塌时云涌雷鸣等一系列景象他自然没有看到,所以他只能看见沈离此时做着一个就像愤青白痴一样举拳问天的动作,却无法探知里面的景象 不过他依旧感受出这场战斗的壮丽与惨烈 因为就在那道声响发生后的同一时间,这座在镇外溪畔顽强屹立十数年的风霜凉亭,竟然更加衰落了些 虽然这座凉亭本就简陋破落,但这是俩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以往凉亭再如何显得破落,亭顶的茅草再如何轻弱,可不管风雨还是雾霜,它依旧会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牢固的沉稳感,而不是此刻这种似乎随时都会倒塌的危机感 山风呼呼而至,代表大阵强度的气息流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消散,亭顶上的稀薄茅草更加稀少,只有干秃秃数根还算完整的茅草孤零存在,剩下的不是化成草屑,便是折断成数截 气机运转阻塞,大阵间的法力自然便会削弱许多,朱小雨看着骤然变得更加破旧的凉亭,肥胖的脸上隐隐有异样神情流出,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亭之遮,俩处世界 凉亭外依旧夜风徐徐,东方的鱼肚白随着时间的流逝,白的更明显了一些,有几缕光正在努力穿透朝云与山林,准备向小镇洒射进来,如果不出意外,天很快就会亮了 山丘上毅然如山般沉重魁梧的大镇守,王朝内为数不多的几位武道巅峰大将,钟山魁冷漠的感受着前方凉亭内愈发混乱的气息,终于等到了阻塞的一刻 他等了整整一夜,便是等待这一刻 他知道那座凉亭是一座繁奥妙绝的大阵,虽然他的神识不能破开凉亭界壁强行渗入看到更深处的情景,但他依旧能从一些细微处感受到凉亭内的战况,所以他那只预示冲锋的手始终在空中停留,一直没有轻易放下 战场上,能决定战役最终胜利的战机往往稍瞬即逝,为了等待那宝贵的战机,他等待过更长的时间 他是一位强大的武者,更是一位擅谋的神将,他以战场中的杀戮入道,但从来没有被杀戮本身的狂热所蒙蔽本心,他冷漠,同样也很冷静,冷静的让他所有的对手都感到害怕 他这一生经过的战役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所以他更明白面对沈离这样狡猾而且手段无穷的敌人,一个绝佳的战机究竟意味着什么 凉亭间的气息越来越混乱,阻在亭外的那道无形的界壁似乎随时都会崩裂成无数碎片,他强行压抑着心中近乎疯狂的战意,脸上严厉的线条因为用力而显得狰狞可怕,那只停留在空中已经很长时间的手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阵法界壁上裂纹越来越多,以不规整的脉络不断向四周扩散,他的手腕开始弯曲下沉,似要放下,但还停留 他还在等待,以一种近似折磨的大毅力在等待 直到他的眼眸中多了一朵青色的艳光时,他才轻轻的笑了起来 那是一缕青色的火苗,自一条裂缝最大的缝隙中轻轻攥出头来,显得有些害羞,就像一朵娇嫩的小花 恰好就在那时,第一缕光线终于冲破了厚厚的朝云,照到了畏山上某个角落 同样也在这时,凉亭间那道界壁,如一块琉璃般啪的一声,彻底崩裂 凉亭大阵的界壁 终于碎开了 第三十七章 火堆前的碎碎念 白衣道人缓缓收回手掌,目光落在掌心处,似乎有些意外 在他的掌心中,有一处看起来十分难看的疤痕,沈离捅破了整片厚云,同样也在他手中捅出了一个破口 因为没有吸收那道心血中的本源力量,所以沈离此时的境界只是中三境里最低的知承境,按道理说与自己的差距就是天上与地下,能轰出如此声势浩荡的一拳,显然已经远远脱离了沈离真元容量的极限,那为何他又能轰出这样雄霸的一拳? 并未多久,白衣道人便明白怎么回事 究其原因,还是这座凉亭啊 凉亭间,有无数道似有似无的气息缓缓汇聚到沈离的拳头上,他那一拳中,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借了这座凉亭大阵本身的力量 沈离的想法很好,也在自己的手心轰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纹,那处疤纹很难看,就像刚才在小院中看到的那些枯蔫桃花一般丑陋 他性喜洁净,一路行来,身上白衣如雪 看着那道难看的疤纹,道人终于感到一阵烦躁不耐,这种不耐的情绪对于他来讲甚为罕见,他一生在宗门山顶上守护着神鼎,百年来流云清殿炉火为伴,冷冷清清也平平淡淡,耐心最为淡泊,可即便这样,沈离也依然让他感觉到不耐烦 百僵之虫,死而不僵! 他决定不再等待 看了眼天边愈发明亮的鱼肚白,道人起身,脸上的不耐渐渐敛收 天亮了,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他回去的地方,自然便是千山宗 回宗前,他会将整件事情善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就将它炼进神火圣焰里,永世在圣焰里不得轮回 他松开那盏一直把玩在手中的白色小鼎 小鼎没有遇风变大,还保持着原来巴掌般的大小,鼎间繁密异常的铭文在夜色里看起来精致神秘 可容山河 关于宗门至宝,他隐约猜到了在何处 于是他看了少年一眼,手指间燃起了一簇青色火焰 这簇青火看似洁净没有任何温度的,但四周动荡不堪的夜色与空气却说明这火焰里蕴含的能量是多么无法想象 千山之巅有神鼎伴天地而生,神鼎名为焚垢,意味着可炼制世间一切污垢,焚垢神鼎中有青色圣火终年不息,圣火随天意映青寒,传闻中,那些青色的火焰便是焚垢神鼎的源头,可以焚烧世间一切事物 不管是星河海洋,还是大地重山 他是千山宗上的守鼎人,同样,也是神鼎青火的掌控者,这个巴掌大的白色小鼎是他闲暇时仿造神鼎炼制的,虽只是仿品,但因为原品太高和道人的境界,所以即便只是仿品,但也有着媲美圣器榜间的实力 道人神情越来越**,似朝圣的使徒般虔诚,圣火越燃越烈 能焚烧世间一切的青色圣火,每一簇火焰里都蕴含着天地间最为纯净的圣火气息,能融化最冰冷雪原的恐怖高温笼罩着整个凉亭,不管是少年,沈离,还是老人 白衣道人竟准备以圣火焚三人 ………… 小溪里有无数细密的气泡咕咕响起,清澈的溪水到处喷涌着,仿佛沸腾了一般 整座畏山的空气开始变得燥热起来,就像盛夏时节的大雨将至 但这种燥热却不是潮湿焦躁的热,而是一种干燥到极点的炙热,仿佛空气中所有的水分,都被无形的火焰给蒸发炙尽了一般 离凉亭最近朱小雨抿了下干燥的嘴唇,走到清溪旁准备捧一些溪水润润嗓间 但在手指将碰到水面时,朱小雨骤然收回,肥胖手指瞬间竟被烫出了一个清晰的水泡 吃痛将手指放进嘴里,朱小雨挺着腰间肥肉艰难站起身来,再次看向凉亭 在朱小雨能看见的地方,亭顶上那几根为数不多的完整茅草开始发生诡异的卷起,仿佛正在被一种极度的高温在炙烤燃烧着,随着茅草的扭曲枯干,一缕缕黑烟渐渐自草茎中冒出,在黑夜中似一条条黑色的纱裙 随即,浓郁的糊焦味开始弥漫起来 闻着空气中愈加浓郁的糊焦味,朱小雨不安笃步,思考片刻散出神识,小心翼翼的向凉亭内探去 因为凉亭大阵的界壁已经濒临破碎,所以朱小雨在这道神识轻易的便自界壁缝隙中融了进去 神识所见,是一片火焰似海的熊烈场面 茅草间肉眼看不见的阵法流光在高温下极度的扭曲,就像一根根盘虬交错的老树根,凉亭外的夜色被高温影响出现层层混乱的气流 凉亭撑住了云陷天塌,撑住了老人的篱落,撑住了海洋雷电,但在这一簇簇并不如何绚烂的青色火光中,竟似随时都可能崩塌 朱小雨想擦擦脸上的有碎汗,刚出手才发现碎汗还没来得及流淌就被瞬间蒸发成一道道白色的汗渍,艰难的扭了扭头,他看了麻衣老人一眼 老人此时已经站起,身上麻衣披在徐自安肩上 他的枯发有些打卷,出现一种不正常的灰干色,有些像灶台里燃烧的老柴,脸上深壑似的皱纹更加嶙峋,每一道皱纹里都能看出有夜色似明月般的光泽在其中流动,因为没有宽**衣的遮蔽,老人瘦干的身躯更显萧瑟,如秋风中的一片离枝落叶 看了眼脚边的一缕火焰,那缕火焰燃的正旺,疯狂吞噬着四周能燃起的一切,不管是空气里的灰尘还是地面上的碎石块,每当吞噬掉一颗新的石块或者尘埃时,火焰中青色的光芒便会更加浓艳一分,火势就会更加雄壮一些,仿佛只要是凉亭内的事物,都会成为它最好的燃料 火光越来越旺盛,不多时由一根拇指粗细的火花变成了碗口大小的火焰,火焰愈烧愈旺,覆盖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不多久,便已经渐渐临至了徐自安的脚下 披在徐自安身上的麻衣,此时如一热巨大的披风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但即便这样,火光依旧疯狂的向少年脚下吞噬着,显得异常放肆和癫狂 老人蹙眉轻轻起脚踩了上去,就像严寒腊冬时在小镇街道边烤火取暖的老汉,一时找不到灭火的工具只好用脚踩灭火星时的情景 圣火在老人脚下骤然熄灭,连灰烬都没有残留 老人踩的很随意,最后还调皮的用脚尖打了个旋,看起来十分轻松,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脚底处,能清晰可见他的鞋底被烧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小洞,小洞深处,一处肌肤被烧出了些许血丝 毕竟是来自神鼎中神火,传闻中可以连神明都焚烧成灰烬的至热存在,老人即便一身修为虽早已化入山颠,身上的血肉骨骼都与传闻中的圣人之体相差不远,但面对这种神圣如天地异象的神火,又怎么会真如表面一般轻松? 道人手中的白鼎虽是一个焚垢神鼎的仿品,可他自白鼎中撷取的这丝青火却是实实在在的焚垢之火,是千山宗内传承无数年的天地圣火,蕴含着世间的至高道义 火焰在凉亭间肆意狂舞,火势直欲冲天,狂热的燃烧着一切,同样焚噬着一切 沈离身上的棉袄已经开始发焦,熏黄,被烧出了数个破洞,看起来有些让人觉得有些心酸 他此时坐在凉亭一角,神情看起来依旧冷漠平静,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身旁的圣火,但如果仔细看去,不难看出从他那双早被俗脂艳粉葱花面搅拌的浑浊双眼里看出,对于这些蕴含天地至极的圣火,他其实也颇感无奈 透着棉袄上数个被烧穿的破洞向对面望去,沈离看着老人此时神态也不轻松,于是用力扯开一缕离自己最的青火,小声嘟囔道 “因为这棉袄,徐自安那孩子天天在我耳朵边唠叨,让我爱惜着点,别弄脏了,如今倒好,别说脏,都他,娘黑了”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话,佝着身子继续向徐自安身边行了几步,没有湖光涟影的枯眸刚刚只能够到少年肩膀处,瘦弱的身体在熊熊烈火中显得异常渺小,渺小的有些荒凉 他拍打去又一缕欲燃至少年身上的青色火焰,仰头望向亭外无边的夜空,似乎在思考如何才能彻底熄灭火焰 代表他心境修为的眼眸湖泊,他已经用作解开少年识海迷雾的方法全部散尽 而后他又再一次以大神通施展出篱落大阵,本意是将心血还给沈离,虽然最后同样赠予了徐自安,但先后两次不计后果的出手却无疑加剧了他的衰老,即便他还有许多强大的神术或手段,但如今他体内的真元已经几近干涸,就是强行施展出那些神通也不复巅峰时的威力 失了本意的神通,在这些蕴含了至高威严的青火面前,无疑就像是杯水车薪里的那一杯可怜的水源 他真的很老了,老到如风中残烛般,即便想燃烧,也无可燃烧的烛油 除非他再次不计后果 真正意义上的不计后果 他回过头来,站在滔天火焰前插袖佝身,像个站在旱地前盼望甘露降临的老汉一般神情落寞,轻轻呢喃 下场雨吧 下场雨………就好了!!! (今天有事,更的较晚,深礼道歉一波,待会二更) 第三十八章 他是一个好人上 整座畏山发生了一阵震动 震动从某处山丘处传来,山中密林一阵剧烈晃动,无数松叶簌簌落下,山林外围的野兽惊恐站起,竟然不顾老林深处那些往日里根本不敢逾规强大存在的意志,纷纷攘攘的逃窜开来 野兽嗅觉灵敏,能更早的嗅出充斥这场地震里那种肃杀冰冷强悍不可匹敌的霸道气息 那是无数战马同时起脚的声音,也是无数重骑同时落蹄时压迫地面的气势 气势如虹!!! 身形如山般魁梧,身势更山般雄壮的天将钟山魁终于放下了那只代表冲锋的手,就在凉亭间无形的界壁刚彻底破碎时的那一刻,时机挑选的非常精妙准确,连稍纵即逝的机会都没有 他等了整整一夜,火热的战意也积压了整整一夜,他身后的三千玄甲重骑,同样也在漫长的黑夜中等了整整一夜,山中冰冷的黑夜并没有让这些骄傲强大的重骑们凉却心中的炙热与战意,前面那些如同神明般强大的存在,也没有另他们有一丝怯战的畏惧,相反,甚至因为对方强大的实力与显赫的身份,早已刻在每一个大离重骑骨子里的骄傲与血性,竟被完全激发了出来 厚积薄发是读书人的事,厚积厚发才是他们无数年来,一直为何是世间第一重骑的血性 压抑积攒了整整一夜的战意与血性,如今一朝脱困,气势怎能不如虹?战意怎能不冲天? 三千重骑成犄角之势向凉亭处冲锋,在犄角的最前方,钟山魁将气势鼓至巅峰,重甲包裹的肌肉如爆炸一般绷起,并无任何花哨的动作,他一枪向前,一马奔后,一道明亮的铁枪幽光就这般蛮横无比的刺破夜空 铁枪浑体黝黑,表面上有复杂刻纹如万条长蛇缠绕在枪间,给人感觉沉重肃杀 王朝军队重枪,枪为王者,代表一往无前 所以泊城边将张毅然,虽有宝刀闲置,但生死关头依然选择用枪来战斗 与张毅然的那杆长枪相比,这柄铁枪更加寒冷,无论是冰凉的铁光还是映到上面的星光 任何人都能感受到铁枪上那种无人可敌的气势 三千玄甲重骑同时踏出右脚,竟没有发生任何一声多余的声音 三千重骑同时落下右脚,竟只发出一道马蹄落地的声音 由此可见,作为大离成为世间第一王朝的底气,这些重骑有着怎样严明的纪律与气势 当三千重骑静止不动时,便是山崖间的松柏,任凭山风疾暴,绝不会松动任何一根柏枝,但当三千铁枪同时一往无前时,便是万浪最汹涌的赴继 每一道铁枪都泛着一丝冰冷的寒光,寒光中充斥的力量会随着犄角战型最终凝聚成一点,也就是钟山魁手中的铁枪上 流水三千还可汇聚成河,更别提本就是三千条磅礴的大江!! 没有人能撑的住三千条大江前赴后继的拍打,而且即便所有重骑都一直在狂奔,但阵型却一直保持着一种异常严明的规格与距离,没有一丝一毫的差离,这种阵型能让所有骑兵的力量完美的汇聚在一处,这或许就是为何大离明明只是一个俗世间的王朝,却能让无数世外的宗门都不敢轻易小觑的原因 隔着凉亭破草山中夜色外加朱小雨那个肥胖如滚筒的身材,沈离看着那三千越来越近的霸道气势,突然感觉很累,很寂寞,他裹了裹身上已近焦黑成一片片的棉袄,用舌头顶出牙缝里一丝鸡肉,吧唧了几下嘴巴回味着那抹回味 三千玄甲重骑的冲锋,没人敢硬抗其锋芒,巅峰时的沈离或许能,但想来以他惫懒散漫的性子也不会做这么麻烦也悲壮的活儿 别人不清楚,他可是很清楚为什么大离的天将有十八位之多,朝廷却独独派实力至多只能排到第七位的钟山魁前来,理由很简单,换任何一位天将来,都不会有钟山魁这样偏执疯狂甚至不计后果的战意 钟山魁此时裸露在重甲外的手臂,因为汇聚的力量太过磅礴而出现异样的黑紫,事实上,他虽身为武道巅峰的强大修者,一身经脉骨骼打炼如精钢般坚硬,但却很少尝试过像今夜这样一次汇聚三千名玄甲重骑的力量,这很容易对他造成严重的后遗症,甚至还在他的身体里都会留下不可修复的损伤 但他不在乎,很多年前,他奉命缉拿沈离,但因为许多原因,他的任务失败,他一生未尝败仗,沈离是第一个让他知道失败滋味的人 不得不说,沈离的当年,确实够操蛋的,不管是白衣道人,还是钟山魁,甚至还有一些更强大的人,他都招惹过,而且还招惹完之后还能潇洒放荡无耻无赖的逃出对方的怒火,只留下一个风骚欠揍的身影让人们想起来就心疼肉疼,狠起来则牙疼脑子疼 他放荡的身体内似乎有一种很奇特的天赋,让人狠的牙痒痒的天赋,从某些方面来讲,肥胖的朱小雨也有这种潜质 所以,今夜钟山魁来次只求一枪 若成,便成仁 若败,便任由体脉骨骼被侵蚀破坏从此销声于天将行列 面对这样无畏的冲锋,沈离撇了撇嘴,撕下一块被烧焦的棉絮随手扔到一旁,似乎觉得没了棉袄遮挡夜风有些太凉,于是他轻轻蹲了下来,向离身体最近的一簇青色火焰伸出手来,像一位在火炉前取暖的乡间老汉般,一边烤着手一边嘴里嘴唇微微张阖,似乎在嘟囔着一些很碎很碎的碎碎念 这一幕很让人觉得神奇,但同样更让人觉得心酸落寞,俩位争斗了一生的人就这样围在漫天大火前,枯槁老人仰望夜空喃喃自语,丧犬沈离则蹲在火堆旁絮絮叨叨 同样的碎碎念,同样的百般无奈 离沈离还有一些距离的钟山魁听不到这些碎话,但离沈离很近的朱小雨听的很清晰,于是他很无言的大笑起来 沈离此时嘴里叨叨的是 “至于吗?都他妈至于吗?” ………… 关于至于不至于这种问题,白衣道人没想过,钟山魁没想过,连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今夜这场战斗的所有人都没想过 因为他们都会觉得至于,很至于 甚至说若不是时间太过仓促,许多幕后的势力还没有来得及做准备,今夜来此的阵势,可能要更大一些 但即便这样,也足够震惊许多人了 清夜司,千山宗,大离的玄甲重骑,那一处不是世间最巅峰的势力? 这给足了沈离面子,所以,他也该死了 事实上,沈离此时一点也没有要死的觉悟,他蹲在青色火焰前,像是抱怨着今年雨水太多,庄稼收成不太好的乡间老汉一般,还在絮絮叨叨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碎碎念 老人念叨着下场雨就好了,而沈离则抱怨着雨水太多 这个画面很让人无语,同样也让人感觉很装逼,不过老人更多的是让人感到无奈无言,而沈离则只是让人感觉装逼犯,贱 自古装逼者多死的比较惨,不管是民间野史还是历史正传,人们都喜欢这些记载 沈离觉得纵观自己这一生,虽然大多数时间都过着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涯,但也活的足够惊心动魄波澜壮阔,上的了凌霄宝殿,下的了异界幽渊,拳打过千山老不死,脚踹过剑阁池塘那只讨厌的癞蛤蟆,怎么也和凄惨这种操蛋的词汇沾不上关系 所以他依然碎碎念着,眼里丝毫没有熊熊圣火,更没有钟山魁那杆如烈日般耀眼璀璨,同样也如寒冬般冰冷强大的铁枪锋芒 铁枪越来越近,划破天空,划破夜色,彻底打碎了凉亭间动荡不堪的界壁 然后 噗的一声 …………………… 黎明前最寂静的黑夜被无情的打破 那是铁枪锋芒刺穿血肉时的声音,很轻微,但也很清晰 徐自安对这种声音异常熟悉,所以他第一个回过神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极度刺耳难听滋滋声,那是铁枪在骨头间相互摩擦时的响声 似乎是被铁枪刺入的那人身上并没有多少血肉,所以铁枪穿透血肉时的声音很轻,而在骨骼中穿透的声音很重 沈离依旧蹲在原地,眉目间有一抹很难言情的怅然 就像马上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般怅然 他身上的棉袄依旧有许多被烧焦的窟窿,但却没有被铁枪贯穿时那种很圆的圆洞,更没有血似喷泉般溅射出来的场景 沈离并没有死,因为有位老人站了出来 哪位老人神情依旧平和,如晨间温柔的清风,如星空中幽静的星辰,如黑夜里似水的月色 他一生与黑夜打交道,最熟悉的便是黎明前的清风,夜空里的星辰 他很喜欢那些很容易被世人忽略的风景,因为那些风景隐在黑夜中 世人都向往光明,而他却在身在黑暗 他来自清夜司 不是清夜司的鬼 只是一个向走进阳光下的老人 第三十九章 他是一个好人,下 他叫墨守。 是清夜司中最重要的几位大夜司之一。 他于清夜司中出生,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眼,就是司里某处牢狱中冰冷血腥的刑具,他是上一任司主大人从外面捡回来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从来没想过用清夜司遍布天地的眼线来寻找身世之谜,因为在他心中,清夜司便是他的家。 世人都以为,像他这种一辈子待在小黑屋中的人,就应该是那种阴险诡诈,手指缝里有洗不净的污血,双眼只有肮脏的阴谋与罪恶,那颗心也因为常年浸泡在血腥与阴险中而严重扭曲,以折磨人为乐,以生食人肉为趣,渴时便要饮人血的老不死,老变态 他承认院里有许多这样的人,但他从来都不是。 他眼里除了黑夜,还有一片美丽无比的湖泊,虽然那片湖泊他已经赠与了少年,他的双手间虽然同样也充满了鲜血,但却没有一滴是无罪之人的,他喜欢院里那些历经沧桑的老愧树,也喜欢收集一些无意间落在他房间中的纷乱愧叶,闲暇时,他就会看着被愧树分割成无数道的天空与流云,觉得那些云彩很有趣味。 他如今很老了,老的双眼有时会浑浊,看不清那些流云与天空。 他很怀念以前能看清每一道流云末梢的闲暇时光,也很想念从院里望去,夜空被分离成无数镜块时的美丽景象 所以此时即便铁枪已经在他胸前轰出了一个恐怖的血口,他笑的依然很解脱,很自然,很祥和。 ……………… 朱小雨双眼瞪的滚圆,比绿豆大比黄豆大比红枣还大,因为瞪的太圆显得目瞪口呆,大白包子般的圆脸上一条条颊肌在剧烈的颤动,带动着他肥厚的嘴唇,将喉结蠕动的声音以一种怪异的方式传递了出来。 声音里有不解彷徨,有恐慌颤栗,有迷茫不安,有撕心裂肺,有不知所措,有诚惶诚恐,有伤心欲绝。 他肥胖身体有些偏侧,有一道凌冽至极,也明亮至极的剑意还停留在他的指尖,片刻后才脱手而出,直直向地面刺去,从小镇一直延伸到畏山深处,竟陡然出现一条光滑异常的恐怖裂口。 裂口看不见尽头,只能看到无数道凛冽强大的剑意余波在期间不停侵虐,如一条条不肯轻易遮起锋芒的巨龙,在光滑异常的大地裂缝中不断化出一道又一道剑口,有巨石向下落下,直到很久才能听到落地时的轰隆声。 这一剑的威势竟强大如斯。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身体偏侧的角度很奇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双给推到了一旁,而这一侧身正好与钟山魁手里的铁枪擦身而过。 事情上,他真的是被人推到了一旁,就在钟山魁聚集了所有玄甲重骑的战意与冲势几乎要化成一条强大无比的蛟龙时,他已经走到了铁枪必经之路上,肥胖手指间那道剑意本是准备与钟山魁的铁枪相撞,但就在最后一刻,墨守出手将他推到了一旁。 而他则站在了这条蛟龙最锋利,威力也最大的獠牙上。 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为何墨守会帮沈离抗过这一枪,除了沈离与他自己。 沈离知道,所以他很怅然,如此之外倒也没太多可惜心痛的感觉,他知道老人来此只是为了赴死,所以死也是意想之中的事 只是这样的方式确实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白衣道人指尖略微停顿,凉亭中的暴虐火势也随之顿了一下,有几簇才冒青意的火花悄悄熄灭。 钟山魁脸上的冰冷化为疑惑最后又化为暴怒,怒意冲破他脸上严厉冰冷的线条,显得异常狰狞。 他等了整座一夜,甚至说,他等了数十年,就为了今夜的这一枪,但这一枪被墨守给拦住了,让他感觉异常愤怒。 于是他身体里狰狞的肌肉更用力,铁枪绽放出了无数道极为耀眼的光芒,有数根血管因为太过用力而崩然断裂,黏稠的鲜血自盔甲缝隙中缓缓流向地面。 他竟准备将老人贯穿,然后靠着余势继续刺向老人背后的沈离。 老人蹙眉撇嘴,枯槁的脸上因为吃痛发出一道“丝”的吸气声,就像被一个蜜蜂蛰到的贪玩孩童。 但随即他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似乎很不合适,于是他慢慢缓去脸上的嫌弃,显得很平静。 他今夜来赴死的,死亡本就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与生死之间的痛苦相比,这点疼痛确实不应该放在心上 他迎着铁枪向前又挺了挺胸膛,显得很壮烈,很慷慨。 英勇壮烈,慷慨赴死。 铁枪向前又递进了一寸,墨守身体微晃,但并未有任何后退的意思。 他望向朱小雨,目光里有解脱,有平静,有严厉,有期盼,但没有痛苦与不甘,就像是在交代一些临终前的事 又或者,一些有些过分的要求。 朱小雨看懂了他眼神中的要求,但他不想按照老人说的那样去做,他侧首想要回避,但又不忍心真的回避 老人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竟然是要他别将遗体带回去。 带回去的地方自然是京都,是清夜司,是他那间有许多愧树叶片的小黑屋 那是他的家,但他无法回去。 他出了京都,便无法再回京都。 因为有人不想让要他再回去。 那人让他去死,他便只能死在京都外,连一粒骨灰都不能回去。 老人很清楚,他如果不死,等待着清夜司的,必将是场动荡不堪的暴风骤雨。 暴雨过后或许会有美丽彩虹,或许会有湛蓝如湖一般天空,但同样,在无人知道的林间深处,也会有无数被打断的树枝与落叶 愧树下清夜司,本就是阳光照不到最深处,隐在黑夜中的东西,又有谁会去关心? 所以,即便所有的愧树被折断,愧叶被打碎成齑粉,也不会有人在意, 甚至,所有人在等待着这个充满了肮脏与罪恶的人间炼狱,早些被圣光化成灰烬。 陛下要他一个态度,他于是便来了,前来赴死为还君王一个态度。 他需要给自己一个态度,于是他此时准备赴死,来给自己一个态度。 只是他觉得有些可惜。 这些孩子都很不错,若能看着他们他们渐渐长大,一定是件有趣的事。 但他等不到了。 他突然很怀念破落小院中的那把躺椅,很久之前,每逢闲暇时他便会躺在那把摇椅上听曲 那时沈离就在他边上。 ………………… 当年他困沈离入狱,后来又助沈离自深渊中逃出,这么多年,他看着窗外的夜空与愧叶,想通了很多事 而就在刚才沈离以茅草扫篱落时,让他更明白那些事可能都是真的。 他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清夜司,审判过许多罪人,但他从来没有审判过无罪之人。 手里也从来没有沾过一滴无罪之人的血。 唯一一次,便是篱落深处的那道。 那是沈离的血。 这个世界都认为沈离有罪。 但他很清楚,沈离无罪,沈离是个好人。 他想把这道血还给沈离。 因为那是无罪之人的血。 他来自清夜司,他叫墨守,墨守成规的墨守。 千里而来,他为了坚守自己心中的墨规。 他不愿沾上无罪之人的血。 ………… 徐自安曾问过沈离到底是什么人,当时沈离很认真的告诉少年,他是一个好人。 当时徐自安不以为然,只是以为这又是沈离充满恶趣中的一句废话胡话。 但沈离心里清楚,他这话说不是废话,不是胡话,很慎重,也很认真。 因为他讲的是一个事实,只是大多数人不相信而已。 他本来就无罪,只是比其他人多走了一步,看见了更多的真相。 看见,便是看见,不能隐瞒。 但他真的无罪。 他无罪,他很累,他看着老人被一片枪芒遮蔽,感觉更加寂寞。 湖泊渐渐归于寂静,无风无浪无云雾遮掩,无清丽的阳光,而是一种一切归于初始的混沌 那双没有了湖光的枯眸陷的更深,深如星河,深如慈父。 老人眼中突然开始流血,暗如夜空,灿如星河。 沈离在火焰中站起,看着老者黯然无神的双眸,良久之后轻轻说道“何必” 先前在徐自安破开湖泊的时候,老人便流下了浑浊的眼泪,沈离曾问过一遍老人“值得”的问题 如今他问的是何必? 值得与何必之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老人自己心里很清楚。 他守的是自己心中的墨规,同样,守的何曾不是大离最后一丝干净的黑夜。 老人轻轻笑了起来,并没有说什么话语,像个孩子一般笑的轻松解脱。 畏山中,终于下了一场雨。 ……………… 青色神火自凉亭间燃烧起时,老人曾说过有场雨就好了,如今夜空里真的下起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凄凄凉凉。 此时天其实已经拂晓,有一道又一道微弱的阳光自朝云中倾透出来,照去了林间的阴霾,几只早起的鸟儿开始啼叫。 但不知为何,凉亭间依旧一片黑暗,像畏山中被陡峭高俊的悬崖遮蔽下的崖底。 老人几近圣明,但终究不是圣明,自然无法让天穹听从他的意志,更无法说有雨,便会有一朵乌云自千里之外而来,降下一场声势浩大的骤雨 更何况,寻常雨丝对于这些天地神火而言,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既然没有天外阴云前来送雨,那这场蓦然而至的春雨便只能是人力所致。 无阴云遮蔽,无电闪雷鸣,无骤风阴凉,这场雨来的安静平和,润物无声。 虽然无声,但却有情。 雨点并不是如寻常雨水一般透着清澈的白光,而是一滴又一滴如黑色玉珠般玲珑剔透,每一滴雨珠中都有隐暗的气息在其中隐现,充满了无数无法言说的玄妙之感,就像那片湖泊中氤氲的湖光与潋滟。 事实上,这些雨丝与那片湖泊,其实来自同一个源头,每一滴雨珠中蕴含的,是一片辽阔无垠的湖泊。 期间流溢的暗光是老人终其一生浩瀚无际的修为。 老人竟散了一身境界,以几身血肉化成了这场春雨。 能熄灭火海的,只有骤雨。 既然天公不送雨,老人便以血肉化雨,多么令人震惊的一幕。 灿若昼日般的铁枪锋芒渐渐消散,锋芒之处已经没了老人的身影,只有几根干枯如茅草般的银色枯发在空中缓缓飘落,朱小雨呆滞的看着那几根枯发,想上去捡却不知道该如何捡起。 老人临终前的意愿他懂,所以他此时更加不敢去捡。 并不是他害怕捡起之后会让那些背后的人们产生什么想法,他是一个骄傲的胖子,他的骄傲比他身上的肥肉还重,即便那些人真将怒火洒在清夜司身上,他也觉得没什么太值得放在心上。 但这是老人对清夜司的交代,重如山一般的交代。 他不愿拂逆老人的意愿,因为老人待他,同样也恩重如山。 他彷徨无措的再次化成一个肥胖鹌鹑,呆滞的立在原地。 显得可笑而且心酸。 (很心酸呀,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希望大家可以来17k评论,收藏,好让我知道自己的不足,也为大家写出一个更好的拾刀行) 第四十章 封刀轻万候 畏山之外某处,有数座宫殿以一字型成规排列,宏伟宫殿的极深处有一座肃穆沉重的楼阁,楼阁中数盏烛火摇曳的朦胧迷离,其中靠前的一朵在显得特别黯然,最后渐渐寂灭 这些烛火代表命火,烛火的熄灭就代表一位生命走向了归寂,在这世间永远消失 良久后,阁楼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有风渐起,吹落一片槐叶,愧叶自阁楼窗户的缝隙中渐渐飘零,恰巧落在这只熄灭的烛火旁,带着些许雨水的湿意 阁楼外开始下雨,雨水淅沥 ………………… 凉亭细雨依旧未停,干净,凄美 雨点落在山林间炎热的岩石上,坚硬滚烫的岩石冒出道道白烟,伴随着咝咝高温骤凉时的声音,渐渐回归往日的沉默与冰冷 雨珠落在小溪间,无数沸腾的气泡被雨珠敲打,冷却,最后渐渐归于平静,流淌涓涓 雨丝被晨风送到了小镇各处 破落小院中的枯蔫桃花,亭间所剩无几的茅草,山中惊慌逃窜的野兽,还有所有被青色圣火间的余温炙烤过的事物 雨越下越大,打湿在雨中站立的朱小雨,湿透的锦袍紧紧贴着身上的肥肉,一绺绺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沈离蹲坐在凉亭间,看着自茅草缝隙中飘来的雨丝,神情漠然,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雨点所至,凉亭内的青色神火被浇灭,有的被雨中极冷的气息直接冻成冰雕 青色火焰在晶莹的冰中燃烧,这一幅画面显得异常美丽神秘,但其中相互暴虐侵蚀的道法光芒却向所有人展示着,在这一座座看起来美丽的冰雕里面,俩种截然相冲的力量,正在做着怎样不可思议的争斗 一种是来自千山之巅,传闻中可以焚烧世间一切的天外青火,一种是老人舍身化雨,蕴含了无限修为与至冷气息的无上细雨 天火与冰雨在破落不堪的凉亭内做着最凶险的斗争,俩道同为世间至强的力量在狭小的空气里侵蚀翻滚,虽没有方才沈离举拳轰天时磅礴宏夸的场面,但任何在场间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仿佛空间破碎一般的动荡里,有着怎样恐怖的激烈壮阔 渐渐的,雨势更大了一些,青色的火焰开始出现衰败的迹象 道人身上的白衣仿佛更白了一些,那是雨水被青火烧成蒸汽覆盖在上面时的景象 道人垂在脸颊俩旁的白丝有了一些冰凌,那是老人蕴含了雨中极阴冷的气息 道人身上开始有了湿意,眉间开始聚起一些细小的水珠,水珠被凝结成冰霜,一根根显得极为精致 道人看着悬在空中的白色小鼎,感受着小鼎间愈发冰冷的温度,眼帘微垂 白衣小鼎上的冰霜更重,厚厚如同大雪封山 道人一动不动,如同雪山上的雪松 直到最后一缕火焰在雨中熄灭,他才有所动作,指尖划过眉梢上的一缕冰凌 眉梢间的冰凌随即咔嚓咔嚓而碎,碎片利手,道人指尖有鲜血丝丝流出,每一丝都如同千山上最圣洁的雪源,蕴含着他最为宏厚的道意 鲜血染上白色小鼎,鼎沿上冰凌俱断,一道道复杂隐晦的铭文开始亮起,这座白鼎,终于在世间第一次展露出其最真实的面目 白鼎渐渐扩大,最后竟将沈离与徐自安容纳其中 那是一座大阵,也是一方世间 这方世界是世上所有污垢的终点 在他眼里,沈离便是世上最脏的污垢,那少年同样也被黑夜遮蔽了心灵,他要将他们熔炼在鼎中,永世与寂寞和恐惧为伴 他蹙眉,于是凝结在眉梢间的冰霜,瞬间破去 ……………… 徐自安感觉脸上有些湿意,好像有一滴滴无形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 雨丝中的凉意很舒服,很惬意,如湖面上浮起的水波,让他感觉很亲切,有祥和 就像初次见老人时的感觉 这种莫名升起的感觉很奇怪,他扭头打量了四周 身周那种热到窒息的火焰与高温,在雨丝中尽数熄灭,虽没有山间清爽的春风相送,但空气里凉爽还是让他感觉很舒服 火焰散去,但散去之后的情景又与他想象的不同,他本以为火焰散后他就能看见凉亭与小镇,但映入他眼眸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因为某些原因,他对黑暗非常熟悉,但此时身边的黑暗又与他经历过的那些黑暗不同,因为这片黑暗里,充满了无边无际寂灭神圣的气息 按时间的推动此时应该已经黎明,不该有这种深沉寂灭的黑暗,徐自安睁大眼睛看着四周,显得极为茫然 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何处,脑中停留最后一幕是沈离举拳向天的场面,在那之后,他的身边仿佛着了一场大火,接着便是眼前的这片黑暗 他伸手想如拨开云雾一般拨开眼前的黑暗,但因为双手举刀的动作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这个姿势那套刀法中的一个起手动作,是他此时能掌握的最强大的一刀,他保持了很长的时间,但一直没有机会出刀,因为这场战斗从一开始,便已经超越了世俗间的战斗境界,在这种境界上的修者,已经不在拘于招式功法之间的界框,更多的对是大道真义的理解以及与对天地本质的掌握 这对于他来讲,是好事,也是坏事 见识过神明浩大的蝼蚁,除了敬仰神明之间那无法想象的力量之外,还会产生一种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敬畏,这种敬畏很容易彻底摧毁蝼蚁那颗憧憬天边风景的痴心 但能在这种巨大的压力畏惧中还一往无前的蝼蚁,才是真正有可能踏上云彩的强悍蝼蚁 他现在很失落,能猎杀强壮棕熊的力量此时就像蝼蚁那俩只触角,单薄纤细看起来很可笑,这让他感觉自己很此时弱小,很卑微,很无力 他想帮沈离做些事情,但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内心深处第一次渴望自己能变得很强大,至少强大到能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茫然无措,只能看着所有的事情一步步走向最终的悲剧也无能为力 于是他感受滴落在脸颊上的那些凄冷的雨丝,心中更加悲伤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中,尤其是那颗陌生的心脏,有种如利刀割般的巨大疼痛感,而心脏中每一丝血肉,都像是被一缕缕无形的火焰在炙烤,这种灼心的疼痛感让他瞬间脸色苍白无比 这种感觉很诡秘,因为他能感受到那些青色的火焰已经被熄灭,那此时这种钻心的疼痛感有从何来? 他不知道,这种力量其实根本无形,所以他自然看不到 这座白鼎是道人依照千山神鼎而制,有种种玄妙,可自行判断世间污垢,如今徐自安被困在了白鼎中,他的那颗心被鼎判定为世间最脏的污垢,于是就以无痕的恐怖力量来炼化他的心 ……………… 沈离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多余的神情 他不是年少无知的徐自安,他很清楚自己在何处,也很清楚这座虽是仿品的白鼎大阵究竟有多强大 更何况,这尊白鼎本就是道人自己炼制的,为了彻底激发出鼎内力量,道人不惜以精血来催动 他如今堕境,还能让道人祭出白鼎,说出去其实挺值得骄傲自豪 但他此时并没什么自豪的情绪,因为这场战斗从始至终,他似乎也没做什么事,唯一一次出拳还是借了凉亭大阵的力量 如今墨守哪怕身死还不忘化场春雨帮他浇灭火焰 对于墨守的死,沈离心中其实并无什么缅怀亏欠之感,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生起,他很清楚墨守来便是为了赴死 既然是来赴死,那就应该有死的觉悟 再说,死亡何尝不是另一种相聚? 只是,自己真不想以这种方式去和对方相聚啊 今夜的战斗并不算生死之间的战斗,因为生死战斗至少还有挣扎选择的可能性,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可能性,所以这只是一场有死无生的战斗 今夜必死,这一点他很清楚,但这样冷冷清清的死去,确实不符合他狂野放荡的灵魂啊 且不说有什么天地异象的产生,什么霞光万里的相随,至少临死前有壶清酒相伴也好,实在不行,三两银子的浊酒也行 总比死在这种无人看见的偏乡穷壤里要脱洒一些 尤其是死在这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更可气的,这片黑暗还是白衣道人的鼎炉中 沈离没理会身体肌肤上去千刀万剐的疼痛感,轻轻起身 他必死,没有任何意外 但他不想死的这么冷冷清清,这会让他感觉自己死得很寂寞,他讨厌寂寞,于是他想弄出些能和自己灵魂相配的辉煌场面 比如说朝霞万里 此时鼎外应该已经天明,朝霞应该已经灿烂,至少也应该没了那些黑暗 他讨厌黑暗,他要砍断黑暗 他走到徐自安身前,少年还保持着双手托刀的动作 看似像是出刀,但其实更像是献刀 把刀献给它本来的主人 ……………… 刀似有灵性般在徐自安手中开始颤抖,发出一声声清脆的争鸣,仿佛欲脱笼而出的凶猛神兽,更像欲与天地争辉的日月星辰 沈离伸手,动作懒散轻慢,他随手拿回刀,握刀的手法看起来有些生涩,像当年第一次拎起还在襁褓中的少年一般 明亮的长刀发出一声响彻黑暗的清亮鸣响,一缕缕耀眼的光芒爆发出圣灿的景象,就像那只脱笼而出的神兽,终于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被乌云遮蔽了无数年的日月星辰,终于开始绽放最璀璨的光辉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摸过这把刀了 所以他有些生涩 这把刀也很长时间没有回到沈离手中了 所以磅礴无比的刀意竟冲破整个世界 这把刀名封刀 封刀轻万候中的那把封刀 (沈离拿起了刀,莫名想起一句燃烧吧大叔,这个画面很有质感,在脑子里徘徊过许多次,总算是写出来了) 第四十一章 伞落暮色辉 一道白光从夜空中穿过,像时间在行走时的线条,也像是空间永恒不变的终点 东方有朝霞渐升,大地渐渐恢复了些许光亮,整个天空干净的如同一块巨大无比的镜子,有无数朵飘渺的云彩在其中展露身姿 但此时若有人站在高处,又或者在世界的一端遥遥望去,会发现整个天空中有一道笔直的空白带,这道空白带里没有任何云朵,甚至连流丝都没有,干净的就像雪地中被扫出的一条小径 小径的一端来自南方的万岭中,另一端便是那道白光所至的地方,路上所有的云彩仿佛就是那些雪花,只是被这道白光给全部搅碎了 白光过去很久之后,空中缓缓吹拂的和煦春风突然发出无数道如镜子裂碎的声音 随着声响过后,无形的春风竟以肉眼可怜的形状碎成无数段,就连春风中的晨光都被切成一块块整齐的形状,在空中诡秘的静止不动,直到很久后才再次化成春风或者曙光,缓缓降临人间 被切断搅碎春风与晨光,就像被打碎的镜片,即便被粘合的再完美,也依旧会有许多缝隙的存在 于是照在大地的晨光里,虽然没有树林屋檐云彩的遮掩,依旧出现了许多斑驳凌乱的阴影,像老翁脸上一块块难看的年斑 受这道白光所致,今日的黎明比平日来的稍微晚了一些 同样,也更寒冷了些 寒冷自然是因为凛冽,凛冽是因为这道白光透露出的凌厉气息,那些冰冷凌厉的就像寒冬时节温度最低的冰堆 凛冽,冰冷,无情,骄傲 就像是一把剑,一把锋利无比的剑 事实上,它确实是一把剑,因为太快所以只能让人看到一抹白光,它自九万里之外的万岭深处而来,一路上披星斩云,划过夜空 漫长而孤单的旅途并没有让这把剑的剑势出现任何削弱单薄之意,反而隐隐能看出它的速度在不断提升,越来越快 由一开始还隐隐能看见一条气流絮乱的尾巴,到后来划破天空只剩白光,再到现在的已经了无痕迹,这把剑就像是一个不知疲惫的疯子 它不疯,它向来冷静着称于世,但它此时却一点也不冷静,自剑身到剑柄,每一寸寒铁在忍不住的发出阵阵嗡鸣,以至于任何人都能看出它此时的兴奋和狂热 它微微挺直剑身,显得庄肃而郑重,就像要去参加一场滔天盛宴,而那场盛宴已经离它很近了 感受着那道越来越近的气息,它忍不住发生一声明亮的清鸣,清鸣里透着欢欣,透着巨大的战意 那道气息它很熟悉,那是一把刀独有的气息,很多年前它曾遇见过对方,就在那一次,它记住了对方 它的主人是一个骄傲到高傲的人,它同样也是一把骄傲到以至于高傲的剑,能让它记住的对手不多,这把刀无疑是其中之一 但不知为何,这把刀散发出来的刀意虽浩荡澎湃,但刀上蕴含的力量却很弱小,似乎并不值得它从九万里之外而来 这不是它想要的遇见方式,这样会让它感觉自己的骄傲受了侮辱 它万里而来,求的便是酣畅一战,尽兴而归,不是为了来看对方此时徒有刀意,却无刀势的落寞模样 于是它微微失望,显得兴致有些缺缺 但随即,它再次兴奋起来,因为它感受到了万里之外的主人内心深处似乎有了一丝异常的波动,那丝波动很轻微,比清风还轻,但它还是很清晰的感觉到了 它懂那丝波动是主人念头的一个松动,代表着新的变数很有可能会发生,所以它此时很期望,期望那些变数真的可以发生,期望可以尽兴而归 比如那座看起来坚硬的白鼎 于是它又重新挺直剑身,战意狂热 ………………… 沈离粗糙的手指在封刀明亮透彻的刀身上扫过,有些粗鲁,就像一位蛮横无礼不解风情的粗暴汉子 封刀明亮的刀身发出声声呜呜声,像被粗暴汉子蛮横对待的哪位娇嫩幽怨美人 世人常说名刀似美人,得配英雄,可沈离却不是一个典型意义上的英雄,更和什么枭雄沾不上关系,他只是一个有点放荡有点狂妄有点经历的中年大叔 所以此时被它拎在手中的封刀虽然是一把很有名,很有名的名刀,但却和娇嫩美人挂不上任何关系 它美艳,刀身圆润的弧度透着摄人心魄的惊艳魅光,但它并不娇嫩,更注定不会是那所谓庭院深深中的幽闺怨妇 它是一把很疯狂,很狂妄,同样也很强大的名刀 它轻过万候,轻过万剑,轻过千山上的梅花,轻过雪原上的冰川,轻过世间一切事物 虽然如今它有些稍显落魄,但它依旧很狂,尤其是此时终于回到了沈离手中 这让它想起了许多往事,那些激荡沉浮的往事,让它明亮的刀上上浮现出一道道异常繁密的花纹,就像一条条凶残的巨龙在显示着最强大的身躯与鳞片 每一条纹路上都有隐晦玄妙的光芒在流动,像孔雀开屏时那般艳丽,每一只尾翎,每一道隐纹,甚至说每一块鳞片,都是这世间最绮旎的风景 这让它像个君王,慵懒无所谓的凝视前方黑暗深处,那一道道如同雄山一般的坚硬鼎璧 目光轻蔑,傲慢,无礼 沈离看了眼手里的封刀,用力的撇起嘴来,就像看见了最讨厌吃的腌笋条时般满脸的嫌弃 他当然感受到了封刀的渴望与战意,可问题是,和当年那些大阵势相比,这……算个屁 又不是后庙里的那些家伙,这把刀至于这么激动? 他是堕了境,可谁说没枪头就捅不死人?躲了境就砍不了山?破不了鼎? 没道理嘛 ……………… 徐自安此时满脸苍白,脸上一条条青筋暴起,双手交叉压在胸口上,脸上汗珠似一条条汹涌的河川,不断打湿已经湿透的衣衫,显得极为痛苦 黑暗中那些无形恐怖的力量此时正在炼化着他的心,道人的这座白色鼎炉会自行断定,审判,焚烧一切光明之外的罪恶,不知为何,徐自安的那颗心被鼎炉认为是罪恶之源,他此时受到的炼化与审判同样最为猛烈 被青色神火烧的已经破烂不堪的麻衣此时黯然的几乎看不见任何色彩,如今又被鼎炉内的恐怖气息所侵蚀,更是碎成片片碎步,如一群无家可归的夜鸟在黑暗中四处飘零,迟迟没有落地,也不知该落到何处 没了老人留下的气机庇护,徐自安终于被这道剧烈的疼痛折磨下跌倒在地,并没有捂着胸口卷缩打滚,而是如一具挺尸般直挺挺的躺着,血似小溪般不断从他的五官流出 如果不是那颗大心脏此时就像一块世间最坚硬的石头,任凭所有刀割火烤,依旧坚强而顽固的发出一声声沉重的跳动,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已经在这种不敢想象的疼痛中死去 沈离用余光看了眼痛苦不堪的少年,蹙眉闭目沉思,神态有些犹豫,像是在思量着一个极为难的决定 并未思量多久,沈离再次睁眼,心神微动,在空中轻轻招手,然后……… 唤来了一把破伞 伞很干净,伞面上也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绣花,简单的稍显简陋破旧 伞骨弯曲枯黄打着卷,像是在火中烧过一般,伞柄虽然很粗壮,但给人的感觉很沧桑,因为能看到无数道裂缝,似乎是承受过某种不敢想象的重量,伞面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破洞,颇为寒碜,不过有许多水迹,似乎刚淋过一场细雨 浑浊的水珠顺着破洞与伞骨缓缓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发出一声声好听的响声 随处可见的破洞,满是裂口的伞骨,寒酸凄凉的形状,让这把本就简陋的破伞如同山中被风打下残叶一般悲凉萧瑟 但即便这把伞不管再如何破旧,简单,萧瑟,却会带给人一种非常扎实可靠的踏实感 伞自黑暗中缓缓飘来,飘到沈离手中,又被沈离放在了徐自安的身边 伞不大,却完美的遮住了少年单薄的身体 同样也遮住了黑暗 小镇外的凉亭能遮风遮雨遮月光 这把伞自然也能遮风遮雨遮夜色 伞布透露着一种令人迷醉的幽光,游离在黑暗中那些无形的力量,在这把伞的破洞中渐渐敛收,成丝成缕,光陆迷离 胸膛跳动的频率渐渐缓和,身上凸起的青筋与偌大的汗珠也渐渐恢复平常,双耳双目间的血迹未干,不过已经停止继续流淌,因为疼痛而扭成一团的脸也渐渐恢复往常的清秀,不过因为满脸是血的缘故,并不能看出其他的表情 徐自安缓缓坐起,紧紧握住了伞柄 入手的感觉有些冰凉,一种古朴沉重之意随即传到他心中,那种感觉很熟悉,仿佛以前曾经见过 或许是伞柄太重的原因,徐自安此时微微低头,单薄的衣衫耷拉在他肩膀上 看到徐自安已经清醒,沈离移回目光,直视着黑暗中那道如山的鼎壁,封刀斜倾向下,刀尖上有无数喑红色的光线在肆意滚动 光线似血流 壮烈悲凉,暮色辉煌 第四十二章 我以轮回破鼎 黑暗中有抹妖艳的红光显过 接着…………缓缓落下的是片片煞了风景的破旧棉絮 棉絮从一件棉袄破洞间飘出,那件棉袄的主人此时却难得没有煞风景,而是在黑夜中变成了一道风景 一道浩然壮阔的风景 黑夜中的封刀透着令人迷醉的妖艳红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直向黑暗尽头的坚硬鼎壁砍去 刀痕如天地一线,划开了鼎内,划破了大海湖泊,划的世间一切黯然失色 刀是这世上最霸气的刀,人是这世上最霸气的人,虽然他平日里放荡,恶俗,无耻了些,但他骨子里依旧是这世上最狂妄的人 刀尖上的流光如鸢鸟尾翎般的璀璨夺目,一往无前的刀势如鸿雁南回浩荡无比,刀尖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十分尖锐,声音尖锐几乎成一道,这说明他此时的刀速快到令人无法想象,单听声音,就知道这把刀的速度纵使不及刚才那把剑,但在短程的爆发力与锋利程度上,却绝对有过之不无不及 按道理,以沈离如今的境界,体内的真元数量根本不足以爆出如此浩荡的一刀,但很可惜也很可贵的是沈离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讲道理的人,他的修为虽然相对于白衣道人而言弱很多,但对于天地法则的理解与掌控,他却不比这世上任何人差,甚至因为见过太多别人没有看见过的世外风景,单从对这个世界本质的理解上,他比白衣道人还要强上许多 那把曾轻过天下的封刀,又何尝不是将战意压抑了数十年,如今一朝被燃起,怎能不爆发出最疯狂的力量 如血般妖艳隐晦的红光,每一寸刀身上都克制不住的饥渴,疯狂而狂妄的气势,造就了此时这一幕如同神鬼过天门般的宏大画面 徐自安一手撑伞,痴痴的望着黑暗中最璀璨的那抹红光,眼神向往,震惊,迷醉,甚至忘了感慨 封刀轻万候 原来,这才是这把刀真正的一面 凉亭外的黎明晨光,受亭间战斗的波及,出现一道道清晰的余波 严谨的说,此时小镇外已经没了凉亭,也不该再分出什么凉亭内外 所以朱小雨此时站的地方应该是溪畔,而不该说凉亭外 那座耸峙在小镇外十数年的破旧凉亭,此时已经化成了一把同样破旧的伞,那把伞如今在徐自安手中,正用最后残存的阵法能量帮助徐自安遮蔽黑暗中那些无形的审判力量 很早之前就说过,这座凉亭的造型很独特,并没有其他凉亭般那样复杂的檐柱,翘顶,挂梁与廊坊,只有一根粗狂孤独的立柱,还有一圈成圆形四处扩散的茅草,看起来像是一把伞 其实上,这确实是一把伞 这句话听起来充满了沈离式的恶趣无聊,像是一句很无聊的废话和胡话,但朱小雨很清楚,这些所谓的废话其实并没有那么废,甚至可以说很重要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讯号 清凉山间清凉亭,清凉伞下清凉人 此时没了清凉亭,那伞下的人还能否清凉?就在朱小雨还未来得及彻底深思极恐时,没了凉亭遮蔽的白色鼎炉里,终于传出了封刀与鼎壁相撞时的巨响 当的一声,就像一座深山中的古朴铜钟被一块自天外而来的巨石所撞击了一般,如滚滚天雷般声音响彻整片深山,震荡起无数山中的野兽与惊鸟 鸟儿扑哧着翅膀慌张自林中飞出,拍打下又一层浓密的树叶 如雨般簌簌落下的树叶中,无数不知名的强大野兽尽数逃窜,将地上的腐叶踩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脚印 无数粗壮古树被惊恐逃窜的野兽撞断,在畏山密林中出现一块又一块晦暗的阴影,晨光无法透过阴影照到最深处的地方,自然也看不到,此时山中深处到底是怎样一个万兽惶恐的场景 但很神奇的是,离这里最近的小镇却依旧祥和,连墙头上随风摇晃的草都没有太大的动静 钟山魁高大魁梧的身体不知何时顶在最前方,三千玄甲铁骑同样也在第一时间内自锥子形的冲锋阵势,变为了一道一字排开的阵守大势,每一个将士身上的玄铁重甲都在发生着极为骤密的颤抖,如疾风过后的霜叶一般嗡嗡作响 封刀碰撞鼎壁时产生的絮乱窜流的强大气息,竟然被这三千重甲自身体全部拦下,没有一丝能自重甲的缝隙中流露出来,扰乱小镇上的安详 他是武道修为几近巅峰的强大修者,也是大离的天将,他的职责是为王朝开疆拓土,同样也为王朝的子民庇护一方平安 为了不让战斗的余波给小镇带来灭顶之灾,这三千玄甲重骑,竟不惜以肉身来抵挡期间的恐怖力量 或许,这就是大离为何能在这么多年的风雨动荡里,一直以世间第一王朝雄姿始终屹立在世间之巅的原因 各守其职,同样,也各尽其职 …………… 小镇内虽然依旧平静,但在鼎内的徐自安却感觉这个世界似乎都要被毁灭 一道是锋利至极的蛮横无理,一道是道人熔炼数载才制出的白鼎 俩道强大的武器相遇,没有出现刀切腐肉的阻塞,也没有出现刀断人忘的惨烈,而是如同俩个最坚硬的铁棍在相互碰撞 空气被震成一道又一道的碎片,在漆黑无比的鼎炉空间内亮起浓重而单调妖艳的红光 白色鼎炉内的大阵法界,在这道碰撞间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搅动,静止但流动的空气,沉默但沉稳的山峦,咆哮的江河,云外的夜空,夜空里的繁星,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经历着毁灭又重生的轮回 轮回是世间最不拂逆的天道极理,世人都在求长生之法,大道之尽,求的无非都是可以脱离出轮回之外,但无数年来,除了寥寥数位早已存在在神话中的人物,从未听过过有任何人能真正逃离出轮回 白衣道人也不例外 沈离这一刀,求的是死,甚至连死里求生的念头都没有,充满了壮烈,充满了死亡,他要以死换道人的鼎破 老人赠给了少年一份天大的机缘,他就赠给道人一道永远无法修补的裂口 他一生几乎都在逃亡,从世界的尽头逃到世界的初始,似乎他的宿命就与逃亡这俩字永远相依相偎,这就像他的轮回,无法逃出的宿命轮回 所以,他此时可以说不仅仅是燃烧着自己所有真元力量以及生命,而是将他多舛悲壮的生命里,所有对天理的理解与对人间的沧桑都融进了这把刀 还有他仿佛始终无法逃出宿命 他此时做的事情,便是要将他的宿命带给道人 宿命,便是轮回 他以生死间的大轮回来破鼎,就看道人愿不愿同样以自身的轮回而应对 ……………… 道人的白衣终于出现了一阵的震动,鬓边如霜的发丝更是像被大风吹过后的凌乱挥舞 指尖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但在他的眉间,却骤然出现了一个裂口 裂口不深,但看起来很恐怖 裂口里,有一道清晰的血迹,顺着道人的脸颊滴落在他洁白如玉的白衣上 一滴滴鲜血在白衣上如雪中腊梅般妖艳 他并未擦去眉间的血迹,而是低下头看着那些白雪与腊梅,沉默不语 能看出来,即便强势如他,面对沈离这一刀已经不在乎来世前生宿命轮回的悍刀前,也有些吃力 以手掌化云镇压沈离,却被沈离借助凉亭的力量在自己掌心上反噬出了一个难看的印迹 以青火为质,意图将沈离燃烧成一捧灰烬,不想最后因为墨守的身死化雨而熄灭 不得不说,道人从始至终的出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尽数打乱,如今沈离又将自己的命运轮回摆在他面前 多少前,因为一些事情,沈离在自己圆润如玉般的道心上留下了一天很细微的裂口,于是多年后,他来抹去那道裂口 如今沈离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欲将这道裂口崩大,强行逼的自己狼狈不堪,这让他非常生气,同样,也非常欣慰 如果沈离依旧弱小如蝼蚁,即便他杀了沈离,也只是把道心裂口用一片青叶遮挡,改变不了破解的本质 而此时的沈离,虽然并不足以强大到让自己重视警惕的程度,但至少已经有了让自己对视的资本 此时杀了沈离,无疑是最为何时的,因为这不算欺弱 于是他向来冷清的眸子中,出现一丝极为难得的温度,温度越来越高,竟然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他嘴唇阖动,吐出一个很隐晦难明的字 那个字透着洁白的圣光,在空中诡异的静止,充满了不可思议 阳光洒下来,那个字在空中渐渐扩大,最后扩大但莲花般大小,而随着所有的笔画成型,这个字竟呈现一种如山川般透露沉重的威严 就像世间最为严谨的法规 事实上,这个字的确是法规,是刻在千山宗后的某片梅叶上真正法规 意志所致,这个字缓缓融进了在白色鼎中 大鼎瞬间光芒大作,耀眼无比,竟比此时在天边已经完全升起的朝阳还要灿烂 (喜欢本书的朋友可以来17k小说网支持,感谢感谢) 第四十三章 他要带他回家 有疾风从伞间而过,吹起徐自安衣诀一角,破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风中有种很粗粝的味道,打的少年脸颊隐隐作痛 这种味道徐自安很熟悉,这是山风的味道 平原地带的风,即便再如何强劲,总会带些草甸泥土的温柔清香,而山风则不同,较冷,并且粗粝,就像猎户手掌上的厚茧,总有些挥不去的粗犷滋味 此处是白衣道人的鼎内,是一个与外界完全隔断的封闭空间,怎么会有山风? 除非有山破鼎压来 这种疑问并未困惑徐自安太久,因为很快就有了答案 在被刀光映射的上空中,一座巍峨叠嶂的巨大山峰,真的自黑暗之外煌煌降了下来 那座山异常雄伟,山体上没有任何草木绿林,浑厚的山体只有黑糊糊的巨大山石,每一块山石上都散发一种令人肃重的气息,仿佛那些光里有一种可以直入人心府的神奇力量,就像周律的戒规一样让人望而敬畏 这座雄伟缄默让人不敢反抗的大山,直直向沈离砸去,山体极速坠落,空气被挤压出阵阵轰隆声 沈离此时人还在空中,微佝着身子,有些疲惫 先前那一刀,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将道人震出了数滴如雪中腊梅一般的血迹,但受震荡力量的反弹,他的嘴角与虎手同样裂出无数裂口,鲜血顺着虎口顺着封刀流至刀身,刀上道道隐晦复杂的花纹,因为血迹的饱满显得更加妖异疯狂,竟迸发出如夕阳一般的红色霞光,透露着一股摄人骨髓的力量 而就在黑暗最深处,刀尖与鼎壁碰撞的地方,有一处微弱的亮点正在散发着神秘叵测的微光,光点很弱,就像狂风中一只瑟瑟的烛火 那是沈离附在刀尖上的宿命轮回,如今这道轮回紧紧依附在鼎壁上,等待道人去解开 他的宿命是孤独,轮回是寂寞 轮回不可解,宿命不可逆,孤独不可挡,寂寞不可妄 白衣道人常伴神鼎,最明天意,很清楚不管是宿命还是轮回,都是天地间最强大的律法,无人能真正解开或是打破,所以他也不打算解,就让那道光点如星星之火搬依附在鼎壁上 星火固然可以燎原,但前提是要有一片荒原可以供燃烧 他的白鼎,连圣火都可容纳,又岂会在意一点星星之火? 哪怕这点星火真的可以燃烧起整片荒原,又能怎样? 只要那道轮回不会牵绊上他的道心,只要他道心上的道障可清除,白鼎………破了也就破了,这座鼎本就是他炼制出来的,补修下便好 沈离以自身轮回做为一道命题,等待他去解 他解题的方式很简单,直接杀了沈离 沈离一死,这道题自然就会解开 千山之巅上有片梅园,梅园中常年盛开三千梅叶,每一片梅叶上,都记载了一道蕴含世界奥义的道法与法规,传闻中,这些法规重如山,宏如海,宏重如天地 白衣道人此时缓缓说出的那些字符,就是来自梅叶上记载的如山法规 他一共言出十七个法规,于是白鼎中就有整整十七座大山压来 他倒是想看看沈离还有什么手段来破这些法规大山,又或者能破几座? 沈离此时确实不知道怎么破,因为他现在已经已近灯枯油干 抬头看了眼这座已欲压头顶的大山,他神情变得凝重,人在空中静止不动,微微低头,不知在思考什么 但随即沈离再次抬起头来,眼神中的光泽愈发清晰,并不是往日里的散漫与狂妄,而是一抹异常认真的决然 他发现,他此时能做的事情好像只有挥刀 本身就已经堕境严重,如今又几近灯枯油干,即便他还有一些强大的术法,但现在也没什么力量可以用出来 他身旁只有一把刀,能做的也只有挥刀 屏气,凝神,手腕微翻,刀尖斜斜向天 沈离调整着体内几近干涸的真元数量,以秘法燃烧起最后一丝来自生命最深处的精血,努力将身体提升至此时能达到的最巅峰状态,满头黑丝中有根根白发渐渐冒出,显得异常刺眼 封刀饮血红光更盛,在黑暗中发出最疯狂的声鸣,鸣声愈加高亢 沈离一步用力踏下,黑暗中顿时出现阵阵摇晃的黑色涟漪 涟漪还在扩散,但沈离就已经飞身掠过了黑暗,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如蔷薇花开时的红光 绽放着最妖艳红光的封刀,似雪般不断自破袄上飘落的棉絮,满脸粗狂胡渣的中年大树沈离沈某人,因为燃烧生命的原因,胡渣瞬间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变白,就像瞬间经历了所有沧桑一般,在红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凄凉 就在他刀尖所至的正前方,那座蕴含法规的大山,正以一种无情凶狠的气势蛮横的向他撞过来 这一幕很壮观,同样也很悲壮 并没有再次出现刚才那声响彻天际的巨大声响 黑暗中陡然有一条红线诡异生出,线条很细,很长,像绣坊中红娘手里绣花时的红线 这条极长的红线自山峰的一端,一直延伸到山峰的另一端,随着这道红线的产生,整座山峰突然出现诡异的静止,然后以红线划出的角度在空中缓缓分开,一半是半座峰顶,而另一半则是半座峰底,这座蕴含着道人法规力量的大山,竟真的被沈离一刀切成了俩断! 山体切口中,没有任何一块多余的岩石可以冒出俏皮的石块,光滑的比朱小雨那座以奢华闻名在畏山中的城主府里,用上等玉石精心铺制的台阶还要光滑平整 沈离此时人还在空中,封刀无力垂在一旁,一滴滴血丝顺着封刀缓缓飘落在空中,就像一片片被打碎的花瓣 仿佛是已经用完了所有力气,沈离身体空中不停在颤抖,最后直直向下坠去,如碎花朵瓣中最孤单的一根浮草 大山在空中分离成两半,山体上的幽光随之寂灭黯然,随着沈离一同直直向地面坠落 伴随着俩声让整个大地颤动的巨大震荡,无数块巨大沉重的碎石呈四散状向黑暗中飞去,黑暗中徐自安用力撑着伞护在头顶,来防御巨石间那种蛮横沛然的巨大力量 徐自安也不清楚为何自己会下意识的选择撑伞来抵挡这些巨石,事实上,沈离将凉亭化伞放在他身边后,便去挥刀破鼎了,并未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解释任何关于这把伞的事情 而在沈离挥手唤伞的期间,因为黑暗中那些无形的炼化力量,徐自安正处在一种无意识的巨大痛疼里 所以,他如今其实并不知道眼前这把莫名而来的破伞,其实就是小镇外那座帮他遮过风遮过雨遮过夜色的凉亭,更不清楚他过去经常看书的凉亭,其实是在一把破旧的大伞下 或许是伞上那些枯黄的伞柄让他感觉很熟悉,也可能是这把伞会让他有种自心底发出的踏实感,所以,虽然这把伞看起来确实破烂了些,但他还是下意识的选择躲在伞后,以伞面来阻挡那些迎面撞来的巨大碎石 事实证明,这把破旧的伞,确实没辜负他的期望 伞面上亮起一层很轻柔的光,这层光芒就像水波一样柔和,也像水波一般将所有飞来的巨石以一种玄妙的巧劲卸去,帮他抵御了所有石雨 徐自安用力的撑着旧伞,在漫天落下的石雨中,拼命向沈离坠落的方向跑去 石雨渐渐平息,四周重新回归死寂,徐自安踉跄着不断寻觅,终于在一处碎石缝隙中找到了浑身是血的沈离,封刀还透露着丝丝红光,但光芒已经非常黯然 在徐自安的搀扶下,沈离艰难依坐在一块巨石旁,脸上粗狂的胡渣彻底失了往日的光彩,软懦懦耷拉在唇边的显得无精打采,披散的发丝在黑暗中浮舞,期间有根根白丝似染了一层冰冷的寒霜 白霜愈染愈多,不多时,竟染白了整头黑发 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对于徐自安来说有些不太能理解,但这并不阻挡他感受到沈离身上那种迅速消逝的生命气息,这个气息他曾经见过,在哪位清夜司的老者身上 这是生命行至尽头风烛残年的寂灭衰败,也是日薄西山时的迟暮落寞 一夜间,老人化雨,沈离几近身死,虽然前几日心里就隐隐有这个不详预感,可当一切都发生时,徐自安突然发现,这种生死的大离别,还是让他感觉无法承受 双眼并没有因为悲伤而通红如血,那颗异常坚硬的大心脏,依旧固执的按着原本规矩一下又一下跳动着,并没有急促几分让他感觉无法呼吸,也没有缓慢到让他感觉欲要窒息 他只是觉得有些迷茫惘然,不知道该如何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向来惫懒恶俗放荡不羁无耻无赖无法无天,甚至无所不能的中年大叔,让整个世间都谈之色变,言之抑郁的那个男人,就这样奄奄一息箕坐在一块破石头前,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一般孤独,落寞,无可奈何的等待着死亡的真正降临? 徐自安觉得这样心酸的一幕不应该发生在沈离身上,这不符合沈离风骚狂妄的形象 他走过去将沈离背到肩上,一手绕后缠住沈离的腿膝,防止此时已经没任何力气沈离自肩膀上滑落,一手用力的紧握伞柄,一步,一步向黑暗中走去 他每一步都行的很缓慢,但每一步也走的非常坚定 他准备背着沈离逃出这片黑暗,至少逃回小镇上那个落魄寒酸的家,他知道沈离此时一定非常非常累,他一定很想喝碗自己做的葱花面,他一定很想躺在老椅上看桃花 他一定很想回家 他想要带他回家 第四十四章 一剑万里很忧郁 黎明前的月光清冷而忧伤,大地被逐渐明亮的晨光所照亮,不甘心又不得不甘心退出的月光,只能一点点自山林,街巷,屋檐等各处退出舞台,等待数个时辰后的再次亮相 林间的鸟儿叫的清亮,街巷中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屋檐的弯角逗弄着天空里的袅袅炊烟,大地一片祥和,百花像昨日一般的绽放 阳光明媚,百花盛开 整个世界姹紫嫣红,充满美好 朱小雨眉目间悲痛之意还未散,又徒添了许多担忧 此时已经没有了凉亭,白衣道人站的地方是自然便是溪畔,他与朱小雨之间的距离并不多远 朱小雨眯眼凝视着道人,道人的一身白衣很清晰的印在他的瞳孔中 他看的很认真,就像记住道人所有的容貌,哪怕是一根细微的发丝 他看的很仔细,就像要记住今夜所有事情,哪怕只是极细微的细节 他手中有一把剑,剑意凛冽无比,就像他此时的目光 不过那并不是一把真正的剑,而是他凝真元化成的虚剑 不知为何,这个曾在剑阁中都留下了姓名的肥胖剑客,从来没有用过一把真正的剑,大多只是从清风,明月,云雾等身旁之物中随手凝来 或者只是觉得这样做比较省事,不需要每天清晨日下的进行擦剑,养剑,悟剑等麻烦事,虽然那样做可以与剑心契合的更加完美,也更显得像个剑客 他是一个强大的剑客,这毋庸置疑,但他又不像一个真正的剑客,因为他从来没用过一把真正的剑 但即便他从来没有用过一把真正的剑,可不管是从清风明月还是雨中随手掂来的剑,依然让人不敢轻视其锋芒 他此时剑意很烈,烈的就像他的怒意 这种怒意有对老人身死的剧烈悲痛,有对沈离的浓烈担忧,以及对千山宗强烈的厌烦 今夜发生的事情,无疑可谓是波澜曲折,他唯一的一次出剑也因为老人的缘故最终刺向了大地,大地间的裂口就在他身旁,深幽,凛冽的让人望而心悸 虽然道人的境界比他要高的多,虽然今夜的事情大多都并不是道人造成的,虽然老人本就是一心求死,虽然有太多虽然,但他还是很愤怒 因为不管再如何说,他最为尊敬的老人死了,而如今,他最为崇敬的沈离还在鼎内,生死不知 这让他感觉很愤怒 他的剑已经逐渐成型,很长,很浓,很强大 如即将挣脱缰绳的野马般充满爆裂的蛮横感 他准备刺道人一剑,不管会不会引来道人与千山宗的怒火 先前在凉亭外出手时他已经下定决心,回京都后定扰得京都内所有千山宗支持的院派鸡犬不宁,但那毕竟是分离在千山宗外的力量体系,并不是宗门本身 而且,此时与那时的情况也不同,那时老人还在,不管他在如何胡闹,总会有老人出来帮他遮风挡雨 而如今老人不在,若他刺出这一剑,那将预示着清夜司将真正千山宗为敌 大离王朝从来不会畏惧任何势力,哪怕是世外第一宗门的千山宗,他朱小雨更是从来不会在意什么千山宗又或者龙椅之人的怒火,他一直压抑着怒火,并不是因为什么害怕,是因为老人 老人身死前唯一的要求,便是要保清夜司在风雨中的安稳,他即便再如何不在乎什么狗屁大人物的怒火,但他又怎能随意将老人的遗愿打破? 老人归寂后的哪几缕枯发已经飘落在地,在深色的大地上并不显眼,似要融在大地中 他努力不去看那几缕枯发,但枯发仿佛有种异样的魔力般总会牵绊住他的目光 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应到什么,骤然回头,眼眸中怒意未散,瞳孔里陡然多了一把长剑 多了一把长剑,并不是他已经刺去了手中的虚剑,而是有一把真真切切的大剑映在他的眼中 那是一把怎样的剑?他下意识的轻轻呢喃 这并不是一声疑问句,而是一句感叹句,是因为过于震惊,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感慨 就在先前,他的剑无意间劈开了半座畏山,这已经足够另世人震惊 而这把剑行越了九万里,一路破空斩云,真真正正的劈开了整个苍穹 很多年前,他曾经踏着某条小径翻过万岭松叶去过剑阁,有幸见过这把剑 很多年之后,当他能坐在另一个小黑屋中,偶尔再次想起那道划开了天空的剑光,依旧会由衷的感慨一声 那,确实是一把很强大的剑 而那时的他,有资格俯瞰整个世界的黑夜 ………… 白衣道人双目凝视着鼎炉,仿佛能透过厚厚的鼎壁看见鼎内景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怜悯,没有警惕,甚至连平静都没有 这种表情很淡,淡到已经不可以用淡漠这俩个字来形容 他看见了少年背负起沈离,在黑暗中踉跄行走,脚步很坚定,仿佛在寻找那所谓的微弱光明 这一幕很凄凉,很悲壮,但同样很荒唐 嘴角微撇,道人有些讥讽 这是强者对弱者的轻蔑,先知对无知者的嘲讽 此时他们在鼎内到处都是黑暗,哪里有光明,又何来光明? 寻寻觅觅,逗逗留留,看似坚定的归途,不过最终只是在井底下的徒劳蹦跳而已 道人敛收目光,抬头看了看逐渐隐于白昼间的清冷月光,低头再次嘲讽一笑 方才那一笑,是对少年无知可怜的执着而嘲讽,如今这一笑,是对自己过度的自知而自嘲 没有人能想到,他更想不到,竟然要不惜祭出梅叶法规这样强大的宗门秘法,才可将沈离真正镇压与黑暗中 虽然沈离先前已经砍断了一座法规大山,但是他先后共言出十七字的法规,代表了共十七重大山,沈离即便能砍断一座大山,但又怎么能抵挡住一座又一座? 他突然皱眉看向天外,因为他感受到了那把剑,甚至在很早之前,他便知道这把剑会来 只是他有些不解,那把剑万里而来要杀的人是沈离,如今沈离已经陷入了必死的局面,那为何这把剑还会鸣的如此高昂? 并且充满斗意? 莫非这把自九万里之外而来的剑,并不是为了斩杀沈离? 道人拂去鬓发间的一粒灰尘,有些疑惑 ………… 徐自安行走在乱石缝隙间,凸起的碎石块像利刀一般锋利,他身上的衣衫已经褴褛不堪,发间与双肩凝成条条血疤,与灰尘与一些碎石块粘稠在一起 他此时真的很累,累到连眼都不敢闭下,害怕闭上眼之后再也睁不起来,虽然他今夜并没有什么出手的机会,但不管是解湖也好,还是之后的一系列战斗也好,他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心神更是耗费了无数 如果说沈离是生命将寂的灯枯油干,那他此时就是神衰力竭的疲惫虚弱 今夜的变故太多,不管哪一种,都是寻常少年无法想象的沉重,他能一直强撑着此时仍没有昏迷,就已经代表了他的心性真的很坚定 但心性的坚韧不能代表身体也能承受这种负担,他现在所有的意识都已经麻木,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抬起脚,又该如何落下脚,他只是下意识的往前行走,想带沈离回家 无声而麻木的行走,固执而空洞的眼神,让徐自安看上去就像大河中万年冲不动的沉默礁石 四周都是无休止的黑暗,他能逃的何处?又能走到何处? ……………… 代表迷离生命轮回的那点星光,此时在黑夜中摇晃不堪,几欲熄灭 “你逃不出去的” 伏在徐自安肩膀上的沈离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黑暗虚弱自嘲一笑 徐自安并未回言,一手持伞,一手锢着背上的沈离,依旧顽固的继续向前走着 沈离摇了摇头,想如以往般调侃下少年此时无意义的执着,却突然看见挂在伞上的一缕棉絮,难得歉意道 “这棉袄我算是尽力了…………” “不过还好,姓墨那老头身上的麻衣连根线头都烧没了,怎么着我还给你留了些破棉絮,比他要强得多不是?” 沈离摇着头想表示下骄傲,但花白头发却很刺眼 徐自安扭过头来,看着散落在自己肩膀上的白发,低头不语 见徐自安不回应,沈离小声絮叨道 “你小子倒是说句话啊,你知道老子最怕的就是这种冷冷清清的场面,老子都快死了,你还这样一言不吭的像个闷葫芦,会让老子感觉自己真的很像个白痴嘞” “老子平生最讨厌的是寂寞,比这更讨厌的就是被人当成白痴,如今倒好,临死前都给占了” “老子现在很忧郁啊” 忧郁的掏了掏裆,沈离挑着如雪眉梢儿笑眯眯的继续絮絮叨叨道 “来,来,来,这没人,就咱俩,你给老子偷偷透个底儿,这棉袄烂成了这个凄凉模样,你到底心疼不心疼?” 第四十六章 他向光明中而去 法规大山下降的越来越快。 遮蔽黑暗,淹没黑暗。 空间彻底被打碎,像万花筒内的景象一般,把鼎内的黑暗分解的光陆迷离。 大地开始下陷,崩裂出一道又一道恐怖的深渊。 徐自安依旧保持着双手撑伞的动作,封刀无力摆在他的身畔,刀上红光黯然。 他不知道鼎外已经天明,昨夜被打碎的月色,已经被朝阳彻底赶去世界另一面,温和阳光下,人们享受着最好的温暖。 往日,他此时应该已经起床,正在桃花下打扫着庭院。 今日,他在一个未知的恐怖领域中,忍受着生死之间的大离别。 这种极端的落差让徐自安有些承受不住。 但那颗大心脏还是坚硬的跳动着,显得很冰冷。 自沈离将冥石锲到他心中后,这颗心脏便像石头一样从未有过任何多余的情绪,永远按着固有的频率跳动着,仿佛所有事都无法影响到它。 空气被压碎的声音很脆,很好听,如少女悬挂在门前的风铃。 期间能吞噬一切的能量却很暴躁,像大海深处的巨大漩涡,正在鲸吞着所有海水。 鼎中的黑暗还是很寂灭。 寂灭的犹如世界末日。 似乎是感受到了某把剑的到来,封刀的刀尖一阵颤抖,刀尖有些翘起,发出一声声不甘的争鸣,但声音极为微弱,根本听不出刀尖上的不甘与战意,倒更像是林间随风飘落下的无力树叶。 沈离微微睁开了眼,他感受到了那把剑来临,撇嘴想笑。 总算来了,还不算迟到。 沈离幽幽的想着。 他不是圣人,但他知道,便是圣人,也无法真正得到大自由。 这个世界,不管是酒鬼山夫,还是君王圣贤,只要是人,他会都心有牵绊。 即便强如剑圣,也不会例外。 他放不下很多事,放不下很多人,于是,他只能助自己。 但是如今看来,这把剑虽然能改变很多事情,但改变不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肯定会死。 以大神通将轮回自是宿命中抽离,无疑就代表着他将自己的前世与今生都抛出天道之外,没有轮回,也没了宿命,他又怎么会继续存在? 不过还好,总还是能改变一些其他事情。 ……… 那把剑靠近了道人发丝,路途中穿过了一片落叶,落叶继续归根,并没有被剑意所擦瞬间化为虚无。 落叶并未化为虚无,因为剑意所致的目标并不是它,所以这把剑即便穿过落叶,落叶也依然安然无恙。 只有至精纯的剑,才可以做到如此程度。 剑要刺去的目标是道人手里的白鼎,于是身上白衣骤然俱裂,在剑上的夺目盛光下更似白雪。 那把剑靠近了鼎。 鼎上所有铭纹同时大亮,就像遇到危险时炸毛的山猫。 那把剑终于刺到了鼎上。 剑尖骤然大放光明。 黑暗中。 大地不再下陷,地面上裂开的深渊也不再继续,因为有道无形的力量瞬间暴虐侵蚀了所有的事物。 已经临至徐自安头顶的巨山发出一阵无力的颤抖,碎石粉粉如雨落下,但很奇怪的是并没有发出巨石撞击地面的声响。 因为那些石块在空中瞬间碎成齑粉,化成了无数闪耀着光辉的星点浮向四周,像无数只萤火虫般。 萤火虫在空中任意纷飞,飞倦时便随意而落,所落之处则化成火点将四周点燃,尤其是空气中无边无际的黑夜。 这种燃烧没有剧烈高温,只有最醇正的光明。 光明中蕴含着刺透一切的力量。 每一道光明,便是一把剑。 剑意可以冲天,剑光可以化开所有黑暗。 在空中的相邻而落的十六座大山,代表法规的幽光瞬间黯然的根本没有任何色彩,就像一片片被抽离了所有生命力的梅叶。 所有大山同时轰然崩裂,巨大繁密的石块像四周溅射而出,但并为飞至多远便再次被切成齑粉,变成星光落在地面。 黑暗被切割出无数道剑口。 大底被刺成一条又一条裂缝。 那些裂缝里是无穷的黑。 徐自安突然感觉像是梦里的那个黑。 有火开始自天空里的一处极小的缝隙中燃烧起来,如那个诡异的梦里在荒漠中燃烧起的火焰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梦里的火是黑色的,而这个火充满了温暖和光明,就像清晨时惬意的阳光。 若仔细看去,那就是阳光。 一缕若即若离的光线,自剑尖刺破的鼎缝中生出,直直照在黑暗中的一块破碎的岩石上。 那块岩石嶙峋的形状被照的异常清晰,连石缝中的晦暗都无法脱离。 紧接着,另外一缕阳光开始产生,再次照亮了另外一处石块。 一缕又一缕的阳光接连而出,将大地照亮起一点一点的光明。 光线越来越多,被黑暗遮蔽的角落也越来越少,就像每次日出时朝阳穿透云彩时的场景。 平日里,因为要忙生活忙沈离忙练刀忙早饭等一系列工作,所以徐自安向来起的很早,所以他对于这种朝阳穿透云彩时的场面很熟悉。 他此时已经敢确定,那些像火一般绚丽的光彩就是阳光,而且是带着畏山湿意的朝阳。 只是,为何会有阳光? 他双手撑伞,有些茫然。 他向往世间所有美好,阳光无疑是最美好的事物,尤其是在这种黑暗过后的阳光。 这代表了希望。 他看得很迷醉,很投入,所以自然没有看见身后的沈离不知何时靠坐在一处岩石旁。 满头白发在阳光下更加刺眼,沈离眼神很晦暗,很落寞,很孤独,充满了各种复杂至极的情绪。 他也抬头看着阳光,不过他此时是在徐自安身后,所以他看见的更多是少年单薄的肩膀。 一缕阳光透出了少年的发间。 少年的侧面被映照了出来,那双很长,很自然的眉梢显现出来,清秀,干净。 干净的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石头。 另一缕阳光落在少年肩上,少年此时肩膀挺的很直。 就像一把百折不屈的刀。 光线越来越多,光明而慈祥,温暖而圣洁 少年站在光明前,就像要拥抱整个光明 就在这时,鼎内的空间终于承受不住剑意的强大,啪的一声彻底分解开来 轰隆隆,那是大地不断塌陷时的声音 咔嚓咔嚓,那是鼎壁裂碎时的声音 整个黑暗的世界开始发出剧烈无比颤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如同最猛烈的地震一般晃荡着所有事物 道人耳畔突然多了一些散碎的霜丝,霜丝很碎,很乱,被剑意切断 白鼎浮在他的眼前,鼎壁发出的声音响声很杂,不复初始的纯粹,因为那把剑,已经入了鼎壁一寸 一寸,便是鼎破 鼎破,便是人亡 沈离缓缓站起,脚步虚弱到不似行走,更像是挪动 他缓缓挪到徐自安身后,与少年隔着三尺左右的距离 这个距离够放下一把剑,同样也恰好够他伸手拍在少年肩头 他身后的大地分裂出一条裂缝 裂缝很长,很深,里面是无休止的黑暗 就像传闻中的神兽睁开眼时的肃穆 同样也像当年那条深不见底的幽渊 他看着脚下的深渊,突然感觉骨髓中的寒气侵略了整个身躯,于是他裹了裹身上破烂的棉袄 白鼎已经破了,那么鼎内存在的一切都会随着山石,黑暗最终化为虚无消散在黑暗中 他和徐自安都在鼎内 这就意味着他们同样也会随着鼎炉一同寂灭 徐自安此时面前是阳光,背后是黑暗,小破伞被他撑在头顶,旧书系在腰畔,封刀不知何时背负在他肩头,刀身因为阳光折射的原因很明亮,很耀眼 沈离突然伸手,用一根手指点在了徐自安的后背上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里正好是少年心脏的部位 他这一下点的很用力,以至于不像是用指尖点,更像是推 像当年在畏山那处陡峭的月儿崖时,嬉皮笑脸的将少年推到悬崖下的情景 那是他当年觉得很有趣的事 也是他此时能做到的最后的事 他要把少年推进光明 他的身后是一道大地裂开后的悬崖,他的面前是阳光下的徐自安 他推开了少年,于是便会被坠入深渊 他当年从深渊中逃出,如今又再次跌到深渊 这莫非就是轮回? 哎,老子明明都不要轮回了,怎么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这个轮回之中? 这就是老子的宿命? 遥在云外的另一边,他曾见过有一种鸟,那种鸟没有脚,一生只能在天上飞啊飞,不知疲倦也无法疲倦,它的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他死的时候 他的一生都在不断逃亡,自深渊的一头逃到深渊的另一头,不能停息也无法停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停息,便是在那座破落的小院里,果然,这次停息便是他最终的终点 宿命吧,轮回啊,哎,都是个屁 ………… 沈离坠入了深渊,临死前推开了少年 在这道力量之下,少年向前跨过了一步 一步之间,便是生死之间 前方代表空间的裂缝不断碎开,在少年面前就像一条又一条陌生的道路 少年并未犹豫便走进了其中一条 因为那条道路上,阳光最好 刺眼明亮的光线并没有发生转折,神圣炙热的火焰也没有发生熄灭,但徐自安却突然感觉好温暖 就像天空晴朗时的和煦,就像云雾剥开后的清明 天空万丈阳光,空气里百花齐放,道路坦荡笔直,徐自安一手持刀,一手撑伞,伞上有数朵桃花开的正艳 他自光明中而来 背负着整片黑暗 第四十五章 他从黑夜中而来 “毕竟花了七两银子嘞,怎么可能不心疼?” “嘿,问了你半天,你一句话都不说,一涉及到了银子,你就来了精神,徐自安啊徐自安,以后要是去了京都,千万别跟人提我沈离的大名,老子可丢不起那人” 徐自安没理会沈离的骂骂咧咧,心想我都不嫌你麻烦你竟然嫌弃我丢人? “你嫌我麻烦?也对,老子确实个麻烦,以后去了京都,少了老子在旁边给你添麻烦,是不是感觉一下子轻松许多” “对了,恐怕你也去不了京都了……” 沈离艰难咳嗽了几声,望着眼前的黑暗继续感慨道 “千万人盼老子死…………老子如今总算是快要死了,纵观老子这辉煌的一生,看起来波澜壮阔但其实无趣的很,翻来覆去也无非就是不断的逃亡和在逃亡的路上,不过说实话,谁能想到老子能活这么长,哈哈哈哈,竟然比姓墨的那老头还长” 沈离虽然在大笑,但笑声细微孱弱就像飞虫在无助的哼鸣 一点也不放荡,一点也不狂妄,一点也不潇洒 “都说好人不会长命,坏人能臭千年,沈离,你不会死的” 徐自安低着头,并没有刻意避开地上碎石的锋利边缘,脚上的血渗透鞋子在他身后留下一条很长的血路 并不是他不想避开,而是他此时双腿已经麻木根本不受控制 “你这话听起来可不像安慰人的话” 沈离没滋没味的撇了撇嘴,继续道 “对了,你不用想着给我报仇,没那个必要,你知道的,我这人最怕麻烦,而报仇这种事,最为麻烦” “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报仇的,因为你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死?” “这把伞以后你可得好好留着,这可是个宝贝,当时为了弄它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 “沈离,你别说话了,你这样就像是在交代遗言,像你这样无耻的家伙,真的不会死的” 少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然比沈离还弱 “那书啊,闲暇时自己看看就好,也不用太认真” “至于你的心啊” 沈离彻底闭上了眼,就像真的睡着了一般喃喃自语 “可千万别让人知道” “因为啊,那里面住着一个魔,鬼哩” 黑暗中,一老一少就这样相互无意识的对着话,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 就在俩个人艰难前行时,代表道人意志的第二字法山已经来到黑暗中 依旧磅礴,雄伟,甚至相对于第一座而言,更加险峻 巨大无比的山体降下一道无边际的阴影,期间蕴含着道人强大的力量,充斥着整座白鼎 整个黑暗都在这道恐怖意志下动荡不堪,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压成无数块空间的碎片 鼎内的大地开始震动,无数碎石块变成蹦跳的野兔 能看出,因为某些原因,白衣道人此时已经不太在意鼎会不会毁坏 甚至不惜以鼎坏的代价,也要彻底将沈离灭杀 依附在鼎壁上的微光已经彻底熄灭,在黑暗中看不见任何色彩,仿佛刚才的存在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大梦了无痕,但这点微光毕竟不是梦,他真实存在过,所以即便它破碎,也会在世界留下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在肉眼看不见黑暗中,微光依附过的鼎壁上,有一处很细微的暗色印迹,就像被一根针尖扎过了一般 印迹很细微,在巨大无比的鼎壁上十分不起眼,就像辽阔无比荒漠的一根野草,即便再仔细寻觅,也很难被寻觅到 但不得不承认,若它真的被寻觅到后,它就会变得很碍眼,比空白宣纸上的陡然多了一滴墨点还要碍眼 山体越来越近,山间黝黑巨大的怪石越来越清晰 小黄伞虽然能挡下空气中的压力,但整把伞呈现一种令人心悸的弯曲 粗壮的伞柄咔咔作响,发出阵阵老旧木梁裂缝时的声音,仅剩不多的几根完好伞骨整体下塌,就像老房被厚云覆盖时将要塌陷时的场景一般 能看出,这把撑住了厚云,撑住了夜色,撑住了风雨的大伞,在面对法规重山时,终于不再如以往般牢不可摧 伞下的徐自安停了下来,不是他不想继续行走,而是他此时已经迈不动脚 他的双腿开始发出一阵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能听出双腿骨骼被挤压时的嘎吱嘎吱声,仿佛随时都可能会断裂成无数块 他现在一处岩石上,沈离躺在他的附近,双手撑伞,两腿不自觉的颤抖,黯然无光的封刀在旁边 咔的一声 坚硬的岩石突然裂出一条裂缝,随即裂缝越来越多,自他脚下呈蛛网状向四周扩散,大地竟因为抵不住巨大的压力出现了崩解的迹象 不知为何,徐自安单薄的身躯虽然一直在颤抖,但浑身的骨骼并未在这种恐怖的压力下被挤压成一堆碎渣 山体不断下降,徐自安脚下的岩石也随着不断破碎,他的身体在一点点陷入了岩石之中 不多时,竟埋过了他的膝盖 按这个趋势下去,或许只是下一刻,徐自安即便不会被压成一摊肉沫,但一定被埋在大地中 道人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就在这座法规大山的后面,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抛去先前沈离毁去的哪一座,整整十六座大山,代表了梅叶十六个道法接踵而至 先前沈离靠着燃烧最后的生命砍断了一座,如今沈离已满头白发奄奄一息,只剩下尚未修行的徐自安,别说去硬扛这座蕴含梅叶道法的大山,哪怕只是山间垂落下的一块岩石,都足以让他夷为粉碎 一座又一座巍峨强大的高山,在高山下瑟瑟颤抖的小黄伞,已经被压的身埋腰畔的单薄少年,少年身后是奄奄一息的沈离 这一幕,让他看起来就像大山之下的一只卑微的蝼蚁 少年撑得很辛苦,也很拼命,但又能怎么样? 老人身死,所有的手段都似乎已经用完,沈离与他现在就是强弩之末,只能眼看着山体蚕食整个黑暗,最后将他们同样化为黑夜中的一抹粉灰 沈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迷离,因为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把剑 道人的发鬓有些慌乱,因为那把剑已经到来 那把剑来自九万里之外 它来寻一把刀,那把刀虽然还是当年的刀,刀上流露的气息依旧如当年般狂妄,但不可否认,用刀的人已不再如当年那般强大到不可一世 所以它刚才有些失落,但这种失落并未存在多长时间,因为它感应到了遥在九万里之外的主人心中起的那一丝涟漪 他的主人,便是剑圣 世间唯一以剑入道的圣人 或许是因为沈离如今必死,或许是他的主人觉得杀一个堕境之人实在太无趣,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尚不为人而知的原因,在最后关头,他的主人突然改变了想法 它不知道主人为何改变心思,但它知道,它没有白来 因为它此时要做的事情虽然不是最渴望做的一幕,但同样很惊天动地 它是一把高傲剑,不出世也就罢了,既然出世,怎么薄了它的傲气? 它要破鼎,破去白衣道人的白鼎 这座大鼎它听说过,虽然不如真正的千山神鼎般强大神秘,但同样也在实力不俗,听闻还上过什么圣器榜来着 它在那个圣器榜上也有排名,好像是第三,又好像是第二? 虽然不太满意九万里而来最后只刺了白鼎一剑,但既然同在一个榜单上,多少也值得它出上这么一剑 听闻这鼎厚的就像南海极深处,那些食天地灵气生长的鳌龟盖壳,无人可破其坚硬 可现实是它就是这世上最强大锋利的剑,无人可避开它的锋芒 它以万里而来的锋利,来破可容纳神火不化的白鼎 这一幕一定很有趣,于是它提起了一丝欢快,剑身笔直,剑声大鸣,有些兴奋 道人抚平了发鬓的乱发,眼神不再冷淡,而是很严肃,因为他此时感受到了这把剑真正的意图 这把剑的到来,会让所有事情的走向都彻底改变,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虽如老人一般几近圣人,但终究不是圣人 他也改变不了圣人的意志 他抬头看着山外的日出,哪里朝霞万里 今晨无雨,阳光清丽而灿烂 不过,沈离必死 这是那把剑也改变不了的事 第四十七章 梅园愧花,剑阁蛤蟆 鸡鸣之前的天空是拂晓,鸡鸣之后的世界才是晨间。 既然是晨间,自然少不了晨练的老翁与起早的摊贩。 小镇青石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嘈杂,也越来越热闹。 炊烟袅袅升起,又缓缓消散,因为该做的粥米饭菜已经做好,吃着粥饭的汉子一边想着今日一天的忙碌生活,一边训斥着不肯喝粥的孩童,孩童贪玩,晚间睡的晚,清晨难免无精打采。 摊贩儿倒是神色不错,奈何路上行人不多,于是也无精打采起来,吆喝声一点也不像摊位上刚出笼的热腾包子。 猎户随手啃食着手里的包子,满怀希翼昨日设好的陷阱中今日会多出来一些很不错的猎物。 不求那浑身是宝的棕熊,一只山羊麋鹿也是很不错的。 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猎户一边心里憧憬着猎物,一边向山中行走,他出了小镇,走到溪畔,然后,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横亘阴影骤然出现在他的眼间! 他以为那是一道被阴云遮住的阴影,又或者是日光被山间的峰峦覆盖后的投影,但想了想,又觉得不是。 没有任何一片阴云,能将日光遮蔽成的像一条更古不变的长线,畏山的峰峦虽不算叠嶂,但也不会如此平缓。 怀着好奇,这位猎户小心走近阴影,才发现,那是一条很深很深的深渊,深不知几许,透露着令人畏怕的凛冽。 他开始感到恐惧,于是慌忙丢下了手中的包子,向小镇跑去。 因为跑的匆忙,所以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猎户在路过溪畔时,并没有注意到某座伴随小镇十数年风雨的破旧凉亭,也消失不见了。 更没有注意到,他脚下的大地,有块块不规则难看的斑迹,就像被火烤过一般。 而溪涧的流水,水位比往日里更高了一些,就像昨夜下了一场雨。 他不知道,还未出小镇上的人自然更不知道。 就在昨晚,这里曾发出发生了一场让人屏息瞩目的大战,某位被他们一直是为小镇之耻的中年男人总算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被他们寄予许多疼爱希望的一位少年,也同样越过空间裂缝,离开了小镇,去往了不知多少里之外………… 一夜间,来的人很多,离开的人也很多,但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的,其实只有两位。 这似乎是很多人都想看到的结局………但同样,也是很多人不愿看见的结局! 比如说,此时已经踏上归程马车的朱小雨。 泊城下一任继任的城主已经在路上,朝廷颁发的卸任文书此时已经送入城主府。 当然,这些只是一个表面上的流程,因为沈离已经死了,清夜司的墨守大夜司也同样消散在京都再,消散的干干紧紧,连根发丝都没有。 沈离已死,那些被安插在此处的碟子或暗棋都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于是一夜之间,这座偏僻的小城中离开了很多大人物。 当然,这里的大人物只是相对于山城中的平民村夫而言。 ……………… 朱小雨肥胖的眉间没有任何表情,连透过车厢窗帘的风都吹不动最细微的发梢。 他的手隐在宽大广袖中,握的很用力,指缝中有几根深色的枯发。 他准备将枯发埋在京都城外的某处小土丘中,哪里也有许多愧树,虽然不比司里的繁茂,但总算也是老人的家。 老人临死前不让他将自己带回京都,他不会拂逆了老人的遗愿。 但他不会就这样让老人飘荡在乱世风雨间! 他选的那处地方很巧妙,不入京都,但也离京都不远,这样方便他可以时常去看看老人。 也可以让老人不那么孤单……… 那些暗中操控的大人物们有大人物的底线,他何尝又没有自己的底线。 这是他的底线,最不可触碰的底线。 不管那些人同不同意。 ………… 不管所有人同不同意,又或者说满不满意。 沈离都总算是死了,这位曾经扰荡了整个大离王朝的风骚男人,总算就这样彻底消散在了另一处深渊中。 沈离死了,但他又没死,因为他死后还有很多事情,如雨中春笋一般在悄悄发生。 他生前扰得王朝动荡不断,死后似乎也会扰得王朝风波不停。 这就是这个男人的魅力,风骚,放荡,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永远都无法让人彻底省心。 隐在皇城背后有一处独特的小院,就在大殿的朱墙琉瓦之下,这处小院名叫清夜司,是王朝权利最为特殊一个部堂。 数千名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院中,黑色的司服就像一只只黑色的乌鸦,更像一片片黑色的夜云。 事实上,他们就是大离王朝黑夜里的夜云,或者说,王朝每一片夜云下,都会有他们的影子。 他们有一个很特殊的名字,名叫夜幕郎。 清夜司的眼线遍布整个天衍大陆,不管是世俗内的国度还是世外的宗门,可以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只要有黑夜的地方,便有清夜司的影子。 而这些透着神秘诡异味道的夜幕郎,便是自下层无数眼线中层层测试,选拔出来的最为优秀的一批人。 今日,除了一些因公职在外实在无法抽身回京的人,京都城内几乎所有的夜幕郎都聚集在这座清夜司的本院中。 清夜司虽然在世间有偌大的名声,有最恐怖的威慑力,但它的本部修建的其实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富丽诡秘。 这里就像一座比较大一些的院落。 数千位夜幕郎同时站在院落中,让本就并不宽裕的院子显得有些拥挤,但并不嘈杂,因为没有人说话。 被层层繁密愧叶遮住的阳光,只能洒下来微弱的几缕,而洒下的那几缕,并没有让整个肃穆的场面显得光明一些,反而更加沉重肃穆。 就像丧礼………… 愧叶繁茂,遮天蔽日,树叶下的人们沉默寂静,同时看着前方。 哪里有一座楼阁。 门庭上有厚厚的一层荡灰,似乎很久未有人踏过。 事实上,不仅那座阁楼,就连这门前庭院,若不是异常紧急情况也很少有人会踏入。 因为那座阁楼里,是他们的司主,清夜司中唯一的司主。 “墨守已经归寂了黑夜” 良久之后,最前方的一位身着大红衣袍的中年男人,望着门庭上的厚灰悲痛说道。 说话的虽然只有他一人,但却看出每一位夜幕郎眼中都同样悲痛。 这位看了他们许多年的老人,就这样永远回归了黑夜,这件事本身便是最沉重的事。 “钟山魁代表了陛下的意思,沈离虽然死了,但墨守最后却为沈离挡了那枪…………” 另外一位同样身着大红司服的大夜司犹豫片刻,意味深长的说道。 沈离虽然死了,但墨守却为他挡了一枪,虽然这是墨守个人的意愿,但落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清夜司对王权的轻蔑与挑战! 先前说话的那位中年男子闻言缓缓回首,看向身旁这位同样身为大夜司的同僚,目光中透过一丝丝轻蔑,冷笑道。 “怎么,墨守大夜司看护了满园愧叶这么多年,如今违背了某些人的意愿,难道你就怕了?” “我们并不好评判墨守临死前的意愿,但是,他这样做无疑会为院里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位大夜司微微低头,继续说道 “陛下让墨守离京,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如今,朝廷内已经有许多势力的矛头指向清夜司,司里的夜幕郎这几日受到了很多打压与阻扰,京都城内还好,毕竟这里是我们的本部,朝里的那些官员也不敢真将事情做决,但其他郡县形势就很严峻了,照这样下去,相信用不了多时,咱们清夜司的眼线就会被砍去一大部分,少了那些情报的提供,我们对于王朝的黑夜,就会丧失很大的约制力” 说完,他回头望了下身后的众位夜幕郎,缓缓回头,看向面前的阁楼,认真说道。 “我们并不是惧怕什么,而是需要一个声音,一个可以让我们知道,王朝的黑夜没有离开我们的声音” 风吹过,满园愧叶哗哗作响,萧瑟而沉重,仿佛也知道哪位看护了它们许多年老人已经走了,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发出声音,它们恐怕很难再撑过几个春秋,度过几次光明与黑夜的交替。 所有人都沉默看着眼前阁楼的那层厚灰,静静等待着那个声音。 许久之后,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着宽**袍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人没有说话,缓缓向门外行去,穿过人群,肩膀有些倾斜,不知是因为阳光太重压了肩头,还是因为宽袍太暗遮住了双脚。 他一路行去,在厚如雪原般的灰阶上留下了一道脚印,脚印一深一浅,就像如今清夜司深浅不定的局势。 …………… 千山之巅的云雾中,某间无人知道的后庙里,突然传来了一道很细微的声音。 那是花开时朵瓣在空中伸展的新生,也是叶枯时生机流逝的寂灭。 声音很轻弱,像飞蚁再耳边振翅时的哼嘤,声音又很响亮,像山下村落每至年末放的炮竹烟花。 枯萎与开放,轻弱与震鸣,这都是世间的俩个极端,本不该在一起,而如今它们却同时发生,这让人会感觉这里就像空间漩涡一般充满了混乱,但事实上,自第一朵梅花攀上枝头后,这里便非常稳定,甚至可以说是恒定。 恒古不变的稳定 这里是梅园 是世间最永恒的一处地方。 时间的规则在这里静止不会流动,四季更变的秩序在这里变为死物,所有的一切都处在极微妙的那个点,那个点叫平衡。 就像山顶上的大阵,永远保持着恒定的平衡。 梅园深处,隐约能看见一些闪烁缤纷的事物,那些事物就像被阳光照在镜面时的光流彩溢。 那是一片片青翠的梅叶,只是里面蕴含了道法风景而已。 伴随着这道风格迥异的声音,有一片梅叶骤然间黯淡无光,缓缓脱离枝头。 紧接着,又一片梅叶飘落。 不多时,整整十七片梅叶同时离开枝头。 每一片梅叶上都有很整齐的切口,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剑刺过了一般。 而在梅叶飘落的空隙间,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疑惑声。 “你到底想做什么?” ………… “所有人都想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为何在最后突然改变了心意” 万岭松树最深处,一支松叶似针缓缓游离在空中,最后嗖的一声,刺进池塘里。 池塘间,朵朵荷花翩翩,随水波而起,又随清风而落。 池塘边,一位男子负手如云,发簪似剑,眉目更是剑。 池塘里,一个蟾蜍百无聊赖的看着池塘中被淤泥包裹的事物,莫名又打了一个饱嗝。 男子听见这声饱嗝,收回负后的手,曲肘虚放于身前,看着这只蟾蜍再次轻声说道。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不会出剑,可是我出了,这一剑保了万岭这么多年的稳定” “如今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出剑,可我是什么人?剑圣,圣人啊,圣人的意思谁能懂?你能懂?” 说完,男子摇首笑了笑,望向满岭愧叶再次说道。 “你当然不懂,你不过就是个吃了就睡的惫懒货,你当初跟了那人许多年,如今又跟了我这么多年,还看不懂,他们,又怎么会懂?” (它们不懂圣人意,更不懂咱这白天工作晚上码字的悲伤………哈,本来想把这一章作为第一卷的末章,可想想未来会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可爱人儿和有趣事儿,决定再往后等等,停在京都城外比较合适,然后………老话常谈,新人新书,真的很需要关注,如果您觉得拾刀行还能入了您的眼,能给您带来一些乐趣,请推荐给您的朋友,顺便也在17k小说网给个收藏支持,辑手深深一礼,感谢不尽) 第四十八章 初见如画 所有事情都好像要告一段落,但所有的事情何尝不是新的开始? 南道岭位于王朝腰腹处,是一道延绵了数百余里的绵延山脉。 这里离畏山很远,离京都也不算近,不过相对于畏山而言,这里离京都无疑要近的多。 至少从畏山出发京都,相信便是把马儿跑死,也很难看不见跃溪大试的结幕礼花,但若从这里出发的话,马儿会幸福许多。 不用披星戴月的匆忙赶路,不用风餐露宿的不敢停息,幸运些还能嚼上几口清晨时最嫩的野草,这种悠哉的赶路,对于马儿来说,自然一件很幸福的事。 尤其在这种春意盎然的季节里,辛福的就像睁开眼便有一只发情的母马在面前搔首弄姿一般。 对于徐自安来说,这同样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虽然那张赴试文贴早已在凉亭时遗失,他也因为一些原因不需要入学院来改变自己的身体状况,但能有机会目睹跃溪试的盛况,也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翻过南道岭,便都看见了京都城的大致轮廓。 与畏山平缓的几乎根本寻不出什么特色的坡度相比,这道名为南道岭的山脉无疑要崎岖壮丽了许多,毕竟是王朝内屈指可数的大山脉,怎么着也得有点局指可数的风度。 山很俊,也很陡,山中有澄清的大湖,也有缓缓流淌的小河。 徐自安感觉自己此时就像在一条孤舟上,随波摇啊摇,然后……就摇到了一张松软无比的床上? 被褥间有沁人的香味,那是一股淡淡的泥土香。 若仔细闻去,这种泥土香里还有一些其他香味,比如说青草香,花香,与蝴蝶香。 畏山多是坚硬的岩石,青草虽然可以在石缝间坚强的生长,但可无法做到如此大面积的蔓延。 所以,这种香味对于徐自安来说虽然陌生,但却很迷醉。 如果他现在醒来,会发现自己此时躺的地方就是一片绿油油的草甸,草甸附近有一条流淌的小河,离小河不远的前方,是一道幽深的悬崖。 河水缓缓向悬崖中流淌,在悬崖边形成了一道银色的瀑布。 这个画面很美丽,同样也很危险,因为如果徐自安刚才没有被人从河中流出的话,那他此时应该已经随着水流坠进了前方的悬崖。 悬崖间的疾风被草甸的嫩意拂去了厉意,所以吹到少年脸上的风里,才会有花香草香等不同的香味。 而柔软的感觉,自然是草甸的蓬松柔软,不过青草被他衣衫上的水浸湿,有些粘稠潮冷。 这让他稍微恢复了些意识,贪婪的闻着空气里陌生而扑鼻的各种香味。 然后,他闻到了一种很特别味道。 这个味道很淡,就像梨花初开时的芬芳。 这位味道也很浓,感觉就在自己面前一样。 很难去真正形容这个香味,就像山间垂涎欲滴的果子,而且是青栀脆甜的那种梨果。 但不可否认,这种香味,真的很好闻,也很诱人。 就像,就像………葱花面? 想到如此,徐自安随即想起小院里的那些低矮老墙和灶台,还有某位喜欢在灶台外等待着面条煮熟的中年大叔,然后猛然惊醒。 茫然看着四周,他突然发现一个莫名的事情。 他可能,把自己走丢了…… 又或者说,他可能穿越了……… 山间少年突遇变故,一脚踏过被某人打碎的时空裂缝,莫名其妙来到某个不知名的朝代,往日里的青山变成了阔宅大院,放荡无耻的大叔真变成了温柔怜人的婢女,还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身居高位的便宜老爹,而自己也由穷酸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天字号的大纨绔,折扇一摇,便有无数美妇才女佳人眼眸涟涟,秋波连绵? 这种事想想就很美,比美酒美景美食美人还要美。 不过这种美事也就想想吧,反正命运这个坏家伙最喜欢做的事是乘人之危,而不是成人之美,所以这个穿越自然和那些美事没关系。 徐自安依旧还是那个平静中带着执着的干净少年,并没有变成真正的多金,多才的俊俏公子哥,从破院带出的那些银钱还静静待在破衣衫上,没多出来一两,也没少出一两,不多不少还是看起来明晃晃的好大一堆。 大离王朝还是天衍大陆上最强大的王朝,吹拂而来的山风还是山风,可是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山风 因为他前面的那座山已经不是畏山,而是这座名为南道岭的山。 他眼前没了沈离,没了肥胖的朱小雨,没了凉亭,没了黑暗与光明的纠缠挣扎。 多了些真正的碧水青山。 最重要的是,多了一个少女。 那少女脸上有些风尘,微微弯曲翘起的秀发中有土砺草屑在期间隐现,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但仆仆风尘却依旧掩盖不了少女容貌间的清丽。 她的头发微微拢起,中间有一束黑发被挽起来,在头顶后蓬松扎起,秀丽的发丝成缕,被挽出缕缕起伏交叠穿插,看起来好大一团,就像一片片盛开的花瓣。 这种随意拢起的花瓣发束,让她更显灵动。 灵动中还有一丝狡黠与可爱。 少女此时正弯腰打量着浑身湿漉的徐自安,似乎有些好奇此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耳垂碎发间的草屑已经泛黄,并不是此处嫩涩的青绿,能看出她来到此地,更多的是路过。 而且她这一路走的还很急,很匆忙,因为太匆忙,所以她无暇去顾及头间的草屑与脸畔的灰尘。 于是她将头间的发丝随意拢起,这样很方便,方便行走,方便继续逃走。 少女鹅黄色的裙摆上有许多混着杂草的老泥,老泥风干后溅着新泥,将少女的长裙压的有些低垂。 裙摆垂佛间,能看出许多林间枯枝划破的口子。 看起来有些狼狈。 同样,也显得楚楚可怜。 事实上,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因为一些事情被人追杀,一路逃到这里。 或许是因为此处青草太绿,容易染开少女那颗爱美的心扉,当走到这片美丽的草甸间时,她稍微停了下脚步。 她终究是个少女,天下哪有少女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一路匆忙奔跑让她无暇顾及脸上风尘与发间的草屑,但此时已经走到了南道岭,与大离京都只隔了一山,她心中自然会多少有一些松懈。 虽然那些追杀她的人很强大,但她相信只要到了京都城内,这个世间,便无人能伤害得了她。 于是她走到河边,想要洗去脸上的尘土,却突然发现了在河中漂浮着的徐自安 或许是因为内心的善良,也可能是因为她自小特殊环境下的熏陶,还或者是因为那少年虽然看起来脏乱,但不知为何,总会给她一种很干净,很值得信赖的感觉。 这种感觉她很早之前体验过,那是最疼爱她的大兄长还未离家之前,同样也是那个女人还未掌势之前。 她将徐自安救起,然后看着他那双很清秀,很干净的眉梢。 眉梢很长,并不细,但也不是兄长的那种浓眉,眉梢虽也挺拔,但挺拔的力度却不锋利,反而给人一种很自然的顽强感。 就像石缝间努力长出的野草,虽然很些稍显固执,但会让人感觉很可靠。 她很喜欢这种眉梢,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踏实。 不知不觉,她渐渐弯了一些腰,想要将这双眉梢看的更仔细一些。 她的脸颊靠的也越来越近。 她的发丝自然垂落,扫在了徐自安脸上。 发丝间的香气将徐自安唤醒。 于是…………便出现了眼前的这一幕。 …………… 徐自安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呆呆的看着少女的眼眸。 她的眼眸很明亮,明亮中带着伶俐,细长的眼睫间还沾着方才洗脸时的水珠,显得很动人,也很可人。 就像生于深谷间的一朵凝着露水的梨花,总会让人不自觉的产生一种保护的冲动。 少女鬓角微曲的黑发中,有几缕垂落在徐自安的脸畔,轻轻摇晃,扰的他鼻侧很痒。 他想拨开鼻侧的碎发,但是他突然发现少女虽然离他很近,可似乎在想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所以有些走神,并没有发现他此时已经醒了。 不好出言叫醒对方,徐自安只好呆呆的保持原来的姿势,忍耐着发丝饶这脸畔的痒意。 旁边本来湍急的水波,此时在轻轻的流淌,涓涓的声音就像黄莺在啼唱。 少年少女就这样在无意间相互凝望。 这个画面很美,美的让拂过他俩的春风都温柔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少女缓缓回过神来,然后……便看见了徐自安正呆呆的看着自己。 似乎没想到徐自安会突然醒来,少女吓了一跳,猛然后退,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 因为第一次与陌生男人靠的这么近,她脸上有些羞意。 这种男女之间的尴尬场面她虽然第一次经历,但她毕竟经历过许多其他的大场面,所以并未多久,不过这抹羞意便被她脸上的伶俐遮去。 少女后退了几步,凝着好看的柳叶眉继续打量着徐自安,看见少年手里攥着一把破旧小黄伞,腰畔还系着一本旧书,像极了书中所写的那种落魄书生,于是蹙眉有些不喜的问道 “书生?” 徐自安闻言低头看了看腰上的旧书,明白了少女为何会这样问,有些牵强的点点头表示承认 少女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些黯然,显得兴趣缺缺,然后她又看见了徐自安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刀,眉目骤然一亮,再次问道 “刀客?” 徐自安这次很快的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是修者吗?” 徐自安摇了摇头 “哦…………” 少女长长的应了一声,神态再次失望,头顶被发束组成的那朵小碎花微微摇晃,很是可爱 片刻后,少女打量了徐自安身上的衣衫再次问道 “遇到劫匪了?” 徐自安这次倒是微微一愣,低头发现自己衣衫褴褛,浑身都是血垢与泥泞,很容易让人以为他即便不是遇到穷凶极恶的劫匪,也是差不多如此的遭遇。 徐自安想点头应答,但又实在不忍心欺骗少女,只好闭嘴保持沉默。 少女没有看见他的为难,笑盈盈的说道。 “真巧,我也遇到劫匪了” 徐自安心想这种事难道也值得炫耀? 空气有些沉默,徐自安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少女似乎有心事并未继续询问,但拂过两人之间的春风,却依然温煦,花草香更加芬芳。 “做我的保镖吧!” 少女突然出言打破沉默,低头看着徐自安,眼神盈盈。 徐自安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心想“这是唱的那出?” 少女以为对方不愿意趟入这趟浑水,于是赶忙继续说道。 “我给你报酬怎么样?我们家很有钱的,你想要什么?” 少女问的很认真,眼神也很清澈,但徐自安实在说不出口这不是钱的事,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少女这次眉梢低蹙,以为对方是碍于读书人的风骨,于是想了想再次问道。 “那这样吧,你要去哪?带上我怎么样?” 徐自安彻底愣了,心想这又是唱那出? 但并未过多久,他便知道了这到底是唱的是哪一出! 第四十九章 惊鸟不惊,猛虎前掠 簇的一声响动,打破了空气里的美好,也打乱花草间的盎然。 那是尖锐金属深深扎进河水的声音。 一只很角度很刁钻的箭自少女身后的丛林中射出,明亮的箭尖很锋利,射入河水中溅起的水花激出很高,表示射箭之人力道很充沛。 靠着多年来在畏山深处与各种野兽厮杀磨练出来的危险意识,徐自安在这只箭刚出弓弦时便心有感应,迅疾起身,一把用力推开面前的少女,自己则顺势持封刀跃至一旁。 少女刚梳拢好的发丝被这只突兀而至的利箭打乱,几缕发丝被利箭切下,缓缓飘到草甸上。 发丝间的气味很淡,被草甸上的芳香晕染,透出一股醉人的清香。 还未来得及仔细嗅清发丝间的气味究竟是丁香的芳香,还是幽兰的暗香,簌簌簌簌,数十道利箭再次自林中射出,破空声呼啸凄厉,划过林间的落叶瞬间而至。 箭簇力道很急,速度也很快,快到只能隐约看见一道暗哑的铁光穿过,便立刻在空中消失,根本寻不到箭簇的走向与痕迹。 徐自安保持着单手握刀单膝跪地的姿势,正凝视着眼前的空气,目光凝重认真,仿佛能看见那些在空气里穿梭的箭羽。 按理说,徐自安因为没有开启识窍,所以无法自空气波动间寻觅到这些箭在空中穿透过的轨迹,但不知为何,他眼中却突然多了许多线条,这些虚线在他眼中纵横交错,将青草,天空,树林划出一条条井然有序的方格,就像一张错落有致的棋盘,而在空中穿梭的利箭,此时便像是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这张棋盘中,空气依旧流动的了然无痕,清风也吹拂的无形无迹,但那些利箭却仿佛棋子般定在了空气里。 并不是说那些穿梭的利箭此时就真的变成了止不动的状态,而是在徐自安眼中,那些利箭就像一下子被放慢了无数倍,以至于给人一种定在了空气中的感觉。 这种状态很奇妙,也很诡异。 虽然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诡异的一幕,但徐自安知道此时如果不将这些箭雨砍落下来,那么这数十道角度刁钻又紧密严谨的利箭,一定会给少女带来致命的伤害。 正当徐自安准备起身打落利箭时,他看见了少女,表情一愣,有些意外。 此时少女如一只莺鸟向后掠去,少女身后是那道悬崖,束拢在头顶的发瓣在空中如花瓣般散开,随风向前佛动。 而在发丝飘动之间,少女双手在空中不停凝结变化,指间有流光溢出,似在掐动着一道隐晦繁奥的术法。 少女手指间的流光徐自安很熟悉,那是真元化实的迹象。 这透露着一个很惊人的讯息。 看似狼狈的少女,竟然是一名修者!而且至少是通玄上境的修者,甚至很有可能已经踏入了叩府境! 修行境界中,入门是识真境,识真境后是通玄境,通玄境之上才是叩府境,虽然与老人墨守,白衣道人等世间至强者相比相距甚远,但在寻常世间,叩府境的修者是足以担任起一些世家内的客卿与供奉之流,甚至说,若修炼的法诀够强大,甚至可以作为自立宗门,做那小派宗门中的一宗之主。 虽然刚经历了一场翻手覆雨,举拳轰天的壮阔惨烈战斗,但那些神人猛人世外高人的战斗如鸿雁般只一瞥也就罢了,不能真产生某种自我错觉,毕竟那些战斗方式他相差的实在太远,远到根本就想象什么。 眼下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 而在他眼下的世间,能踏出俗世界壁,真真正正踏入的大道成为一名修行者,这本身便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俗世中,毕竟最多的还是攀在树根下的努力向上爬的蝼蚁。 因为沈离长时间的教导和大道的好奇,徐自安虽一直未曾真正修行,但关于一些修行界的基本常识还是清楚 作为修行的入门境界,识真境更多是只是与真元的识别与相认,引天地真元之力来强化自己的体魄的一个境界,与普通人的区别虽然会有,但如果到不了识真上境,其实差距并不算很大,只能算是凡人中的佼佼者 如果想施展出那些强大的法术道诀,至少需要识真上境,又或者是通玄境。 那晚沈离在夜色中葱花道通玄,徐自安知道只要不是跨入中三境的门槛,如果要施展那些强大的功法道决,修者会需要一些时间来调动天地真元共鸣,而越强大的术法需要的时间也会越长。 少女此时睫毛颤抖,双手间光芒极为不稳定,表明她现在正是施法的关键时刻。 徐自安撑地的那只手微微弯曲,腰腹肌肉紧绷用力,瞬间的爆发力让他如猛虎般高高跃起。 他向那些在空中穿梭而过的箭雨飞快奔去。 风声呼啸,他身体保持着迅猛前冲,封刀上有青色锋芒在不断凝出,不管是青色刀意还是厚度,与当时在泊城脚下的那道相比都要强大的许多,在阳光的映射下如一道美丽冰冷的青虹。 碧绿的草甸上,骤然出现了几处下陷,那是少年奔跑时脚尖踏过草地的脚印,青草下陷的很厉害,隐在嫩草深处的水渐渐渗出,能看出他每一次脚步落地的力度多年迅猛。 少女如惊鸟般后掠,他如猛虎般向前奔跑,他们中间是那些看似缓慢,但实则疾驰的箭羽。 他的神情很认真,握着封刀的手也很平静,没有丝毫迟疑与犹豫。 事实上,那些强大的利箭没有一只是刺向他的,他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去踏这趟浑水。 看似可爱伶俐的少女竟然是位修者,这个事情令人震撼之余,也藏着许多危险的信息。 少女是通玄境的修者,甚至可能踏入了叩府境!比张毅然整整高出了一个大境,那追杀她的人也一定更为强大。 当初刺杀张毅然便险些要了他的命,那此时面对这些更强大的追杀者,他又有多么胜算? 他背着沈离为他撑起的一片光明才艰难逃出生天。 如果此时再踏入这场浑水,便是对自己,同样也是对沈离最大的不负责。 但此时他真没想那么多,又或者说,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 最前方的那只利箭,与少女的脸颊只相差一尺距离,箭尖上的罡风让少女细长的睫毛一阵摇晃,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因为施展强大道决吃力所致,还是被利箭上的锋芒所惊吓。 利箭呼啸着如梭如电,如毒蛇般贪婪的觊觎着少女的脸颊,随时都想狠狠咬上一口。 但它注定常不到这抹诱人的滋味,因为封刀就在这时到来,青锋一隐而现,坚硬的箭簇在空中被斜斜砍为两段,失去了动力的箭尖发出一声不甘的鸣响,下一刻便无力坠落了下来。 徐自安注意到刀锋砍断铁箭时的触感非常顺畅,就像浓墨挥豪狂草而书。 砍断第一只箭簇之后,徐自安并未停息,顺势用刀背拨开另一只刺往少女肩膀的利箭,利箭受力改变轨迹,擦着少女的裙衫向一旁坠去,力度强劲,竟将软泥生生轰出了一个不小的坑洼! 没有停息,徐自安再次改变运刀的轨迹,封刀如游龙般在箭雨中穿梭劈砍,锃锃锃锃一连串铁刀切断箭羽声密集响起,被拦断的断箭纷纷向草地上坠落,压歪了数颗青草,一些余势未绝的箭尖,直直插入松软草地里,被蓬松稠密的绿草淹没,只能隐隐看出一些铁光。 事实上,从林间激射而来的利箭一共有二十七只,这些利箭在空中构成了一道非常严密的箭网,不管少女从如何躲避都会被刺伤,除非她身上还有什么隐藏的强大法宝,又或者有人强行把这张箭网撕裂。 林中神秘的追杀者,似乎有着严明的组织和强大的实力,不然也不会让每一只箭所去的方向都这么完美,这得经过无数练习与搏杀后才可以做到的。 而且,他们似乎还很了解少女,并相信少女即便狼狈如此,手中一定还有什么强大的法宝或手段,所以才会以利箭为引,强行扰乱少女的时间。 至于徐自安,他们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他们感应出他身上任何真元,一位并未修行的少年,能改变些什么? 第五十章 悬崖前的少年少女 少女此时已经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小河在悬崖边缘化成了一道涓涓的流瀑,水珠撞击崖石的声音很清脆,就像她眼眸中的明亮光泽。 徐自安站在少女的不远处,地上有数支凌乱的断箭,一些断箭还嗡嗡作响,似乎在为被徐自安砍断这个事实而不甘。 没人相信徐自安可以砍断这些明显不是寻常武者射出的强大箭羽,只有他自己。 林间突然传来落叶声,叶落的很缓,不应该被人听到,但此时场间的气氛非常寂静,声音自然也变得很清晰。 落叶声很快被脚步声打乱,那些脚步很重,似乎身躯非常高大强壮,但并不乱,能听出很有纪律。 这种严整的纪律性让他们形成一个很好的围阖之势,如同一张大网,不管是捕食猎物,还是与猎物同归于尽,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收系网绳,完成阵势。 徐自安从沉重脚步声中判断着对方的方位与人数,眼睛眯的极细,就像一条静止不动的鱼。 他是畏山中最好的打猎人,最熟悉老猎户如何捕食野兽。 这种围阖的阵势看似是为了将他们俩人困在网中,但其实只是为同归于尽做准备,换句话说,这些追杀者似乎根本从来没有任何要活着离开的打算。 对方的目地很简单,就是杀死少女,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们似乎不是刺客,更不是杀手,他们应该只是一群死士。 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可怕的,一个连生命都不在乎的人是勇夫,而一群人,就代表了一个很强大的势力又或者狂热的信徒。 只有那些强大势力,才可以自小便培养出这样一批悍不畏死的死士。 这是一群很难缠的对手,同样也是一群很可怕的人。 初见少女,便陷入这样的凶险中,这样的节奏似乎有些紧迫,惶急,而且………还有些不明所以。 少女究竟是何人?又为何会得罪这样一个强大势力?从她凌乱的发丝与疲惫的神情中不难看出,这场追杀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路程,而他又为何恰恰此时与少女相见,这是沈离临死前又一个新鲜刻意的恶俗安排?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徐自安心中虽然有许多疑问,但这并不影响握刀的手,这双手握的很稳,很坚定,嘴角也抿的极紧,似乎并没有打算出言问出这些疑惑。 他本身就不是多言的人,又刚刚从凉亭之战里逃出,无论心境还是身体力量,都处在一种很微妙的状态,这种状态既有刚逃出生天的庆幸,又有沈离死别的悲痛,还有对前路未知的迷茫失落等各种复杂的情绪 这种仿佛从天而降的巨大变故让徐自安那颗心更加像一块石头,坚硬,沉默,不屈,而且执拗! 他想给沈离一个公道,因为他和墨守一样,也始终坚信沈离是个好人。 这种信念很可笑,很天真幼稚,但仔细算来他其实也不过十四五岁,即便看上去老成了些,但终究还是个少年,也有着一个浩然少年该有的意气与正气。 少年的意气,有时不需要用锋芒毕露,傲然彻骨的方式来表示,也可以用另一种沉默坚毅执拗刚强的形式来爆发! 此时的徐自安便是这个状态,对于这个世界,他仍心向阳光,向往世间所有美好,不过他一直坚持的是非善恶观却有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他想知道关于沈离不为人知的内幕,那些对错之间的真相,他也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渴望强大,至少强大到可以保护住他想要保护的人!畏山时,他更多的只是想去那个神奇的世界里看看,欣赏下另一个世界的玄妙风景,如果实在无法看到,他心里虽有遗憾,但并不如现在般懊悔自狠! 他开始思考起这个世界的本质,那些隐藏在是非,善恶,对错之间真正的本义。 此时的他,就像一只小红雀,经历了一次生死磨难之后开始发生某些不为人知的蜕变。 但不管再如何变化,少年的本心没有被灰尘蒙蔽,他很清楚自己是被少女所救,所以不管是出于报恩还是某些其他………原因,他都应该做些什么。 而且相对于凉亭间那场力抗天兮,日月星辰都要为之变势的浩荡战斗,这些由铁刀铁箭而构成的战斗,虽然也很棘手,但至少可以让他应付。 有能力做到的事情,而恰好也有一定要去做的的理由,他没有道理不做。 哪怕对方并不是这样一位像百合幽兰般娇弱女子,他依旧会做,这是他很简单的是非观。 更何况,少女哪里真的娇弱? 方才出现的那一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少女施展某种强大秘术所至,他虽然不会修行,但不代表他不懂修行,甚至说,因为沈离言传身教的缘故,在他还未修行的时候,他便已经了解了很多修行的本质。 沈离总是会以一种很浅白直述的方式将修行变成很简单的事,比如关于心府经脉与容器之间的关系。 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道理,比道藏经书上那些繁奥隐晦的口诀之类更加易懂而且珍贵。 所以他才能只看一眼便大致猜出少女至少是通玄境的修者,至于有没有突破通玄上境的门槛,他不敢确定,但能引出利箭在空中滞留阻涩的异象,这一点可以说明少女除了本身修为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法器或者宝物,那些强大的法器甚至可以让空间都强行发生变化。 只是可能因为受限与少女的境界,所以那些法器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想着如此,徐自安将力量调整至最佳,沉默站在少女身边,双手平举封刀托与眉梢处,青色刀意大亮,映着脚下绿草与身畔小河,目光锋利而冷清的凝望着前方密林。 这是那套刀决里他能掌握的最强大的一式,凉亭大战时,他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试图可以帮助沈离,不过这个姿势后来变成了像沈离的献刀,而如今他要做的是举刀,举刀便是迎敌! 发缕如花,眉目更如画的清丽少女在他身后,手指间的光芒愈发灿盛,一道若隐若现的玄妙气息在她面前渐渐开始聚势! 空气里被碧草染绿的水汽,渐渐汇聚成一道又一道极细的水流,水流经符意渲染后不断发生纠缠,最后竟化成了一副壮阔的大河图! 图中河川在奔腾咆哮,数丈之内的青草纷纷直直立天,如一把把锋利的青色短剑般面向丛林,就像要将密林给淹没一般。 这是她最后的手段,也是最强大的一道法器,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用不到它,因为只要过了这道山岭,就能看见京都的城墙,她相信只要看到了那座雄伟的城墙,或者只是走出这道山岭,那么这世间,就没有任何人能在伤得了她。 想着如此,她看了一眼徐自安的身影,还有封刀上的青色刀意,眼眸中有流光闪过,有些诧异。 她见识过世间无数久负盛名的天才,也见识过各种强大的修行者,甚至说,她本身便天赋异禀,即便是除去她尊贵的身份,她也相信以自己的天赋与血脉,也可以轻易进入京都城内的任何学院。 她的身份很尊贵,真的很尊贵,可以说,整个大离王朝内,甚至整个天衍大陆内,也只有几位寥寥可数的女子能比她背景更强大。 哪怕是那只自命骄傲的朱雀! 本身足够天才,地位身份又极为尊贵,她的见识自然非常高,可即便如此,徐自安的刀上的青色刀意,依然让她有些惊叹与诧异。 世间修者,不管剑修还是刀修,又或者其他修者,都讲究引天地之力,借天地之势。 一剑奔腾如飞瀑三千尺,一刀万里如鸿雁浩荡白日愁,这种宏伟壮阔的场面无疑让世人都心生向往,但是如果这种刀法剑诀太需要修者本身的实力,如果修者境界够高,真元足够雄厚,那这种借天地之势的刀术就会非常强大,但如果本身修为不足………那么就会如水月镜花一般极易破碎。 而徐自安的刀意,则很简单,简单的就像当年她曾经在宫里某处后殿里看过的一个画面。 那时她还年弱,记忆有些模糊,但画中那一刀的凝练与精粹,却一直在她脑海中停留。 简单,精炼,而且干净。 同样,也会让人感觉很踏实。 这让少女感到很高兴,并不是高兴于徐自安此时刀上的刀意同样带给了她这种感觉,而是高兴于少年愿意站出来,而且…………似乎有能力改变这场战斗的走向。 她的眼间微微弯起,就像一轮盈盈的俏皮弯月。 弯月映在草间,便成了一汪清泉。 清泉泠泠中,那些神秘的刺客们,终于穿过林叶显出了身形……… 第五十一章 梨花朵朵的,朵朵 “没想到如此山穷水尽的程度,殿下手中还藏着一副洛河神图,祭司大人说的没错,杀死殿下,果然比留住殿下要困难许多” 伴随着枯枝踩断声,十数位身着黑衣脸蒙黑布的男子终于走了出来丛林,这些男子身体比寻常人要高大许多,虽然被黑衣包裹,但不难看出他们体格的健壮,这种健壮并不像是传统武道修者后天精炼体魄的强壮,更像是一种由天生血脉注定的体格。 在这些魁梧雄壮的黑衣男子身后,一位寻常体高的男人缓缓走出人群,声音嘶哑,说话时的语气很慢,有些生涩,似乎还不太熟悉大离王朝的话。 “传说中洛河图,已经毁去的天机阁机杵与煌苍铃,还有已经之前用过的那些强大法器,殿下这一路,真的是给了我们太多的惊喜。” 这位寻常体高的男人说话间,目光一直看着少女手指间的洛河图光泽,眼神隐晦不定,言谈间似乎颇为感慨。 “到了此时,你们似乎还很有信心能够杀我?” 被称为殿下的少女凝起好看的秀眉,指间的洛河神图逐渐成型,每一条水流都仿佛变成了真的滔滔江水,将周围的空气席卷出一道道仿佛波涛般的汹涌气浪。 这件法器名叫洛河神图,一直存于少女体内,直到此时,少女才逼不得已祭出来。 毋庸置疑,这是一件很强大的法器,不然也不会被少女一直留到此时,传闻中,这道名为洛河图的法器,是某位圣人在一次夜观洛河时心有所感而绘,图中不仅蕴含了圣人无边的道义与智慧,更包含了一整条澎湃汹涌的洛河。 与其说它是一副法器,不如说它是一道游离在空气里的气息,一丝飘渺在天地间的强大意念。 因为无形,自然就无迹可寻,所以关于洛河图的存在一直都只是个传闻,即便这些神秘的刺杀者们调查的再如何详细,计划的再如何周密,也绝对想不到,被称为殿下的少女体内,竟还隐藏着这样一件强大至宝! 可是受限于少女本身修为的缘故,它能发挥出来的威力有限,不然,以它不弱于凉亭之战中千山宗道人手里白鼎的威力,即便是那黑衣男子口里的祭司大人亲身到来,也有可能无功而返。 徐自安猜对了一些,少女确实是一名强大的修者,不过却不是通玄境,而是叩府中境! 甚至因为血脉的原因与一些不为人知的传承,她的实力虽然只是叩府处境,但与寻常叩府处境的修者都相差无几,甚至还要超出一些! 以豆蔻之年便已达叩府处境,不得不说,少女的血脉与天赋,果然是世间最顶拔的那一小数人。 从丛林中走出的这些高大黑衣男子,如果按大离的修行境界划分,他们大多都是通玄上境,其中以最前方的哪位体格较为正常的男子实力最高,已然接近与叩府上境! 叩府上境,对于寻常俗世而言虽强大无比,但其实相对于少女尊贵的身份,这似乎不太够资格,也不够尊重。 对大离王朝不够尊重! 时间如果真的如流沙,那将沙漏倒过来就可以让时间回流的话,这场针对少女的刺杀,其实比表面上的更惨烈也更壮烈的多。 从多年前少女离京去前往那片雪域的那一天,这场针对少女的刺杀便已经开始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这场足以震惊世间的刺杀一直在暗中进行。 如果少女不是突然要从雪域回京,如果不是少女婉言谢绝了雪域灵族的护送,如果不是护卫将士最后选择了南道岭这条路线,那么这场刺杀可能就不会显出锋利獠牙。 从雪域到南道岭,这一路的厮杀逃亡,双方强者都已经在之前的战斗里死亡殆尽,护送少女的整支车队只剩下了少女一人,而追杀少女的那些死士或杀手,也只剩下了埋伏在丛林中的最后一批! 一人,与一批,胜利的天平自然会知道向那处倾斜。 头戴黑色毡帽的男子回忆着这一路的惨烈,用脚尖用力拧着地上的青草,草间水意染湿靴面,看着靴子上那些难看多余的青意,男子思索片刻,突然意有所指的再次说道 “殿下许久未回京都,看来真的对京都陌生了许多,忘了那座都城内,最多的是不可叵测的人心!” “很多人需要殿下死,不管是王朝外,还是王朝内………” 这句话里有许多隐晦难明的信息,但男子知道以少女的聪慧一定能听出自己的意思,果然,少女闻言后突然叹了一口气,秀丽的眉梢有些低垂,脸颊微微鼓起,气呼呼的显得有些委屈,同样,也显得更加可爱。 她现在确实很生气,很失落,很委屈,并不是为这一路逃亡的艰辛而生气,而是她听懂了对方要说的真正意思。 她一直以为刺杀她的人是王朝的世敌,比如说与大离常年战火不断的北域荒族,事实上,这些浑身笼罩在黑衣内的刺客们也确实有着荒族战士的鲜明特征,高大,雄壮,凶残而且悍不畏死,可是如今看来,这场关于她的刺杀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也对,如果没有王朝内部的勾结,对方怎么会如此精准的知道自己这次秘密归京的信息?又怎么会如此准确的清楚己方的路线和护卫力量? 只是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被王朝的人背叛,少女还是感觉很生气,因为她当初离京前往雪域便是为了王朝的未来,如今归京更是为了王朝的如今。 一个王朝的如今与未来,这是个很沉重的担子!似她这般本该笑颜如花笑声烂漫的年纪,本不该去抗起如此巨担,但她不得不扛起,哪怕她的肩膀只能承起一朵梨花。 因为她有一个尊贵无比的姓氏,因为王朝的子民,从某些方面来讲,也就是她的子民,因为她拥有世间最强大的血脉,因为她的母亲来自天衍大陆之外的雪域灵族,因为她姓周,周武帝的周! 她是大离王朝的公主殿下,也是雪域灵族的下一任神女! 天衍大陆之外,有许多神秘而强大的领域与种族,其中以紧靠天衍大陆的雪域神国,与大离王朝的关系最为密切,联姻与使团的来往也最为频繁 之所以这里被成为神国,因为这里生活一个非常神秘而强大的种族,灵族。 传闻中,那些生活在雪域间的灵族,每一位都是天生的灵体,常年沐天雪而浴,食圣源雪水而生,体内自圣雪而衍生出一道灵脉,这条灵脉与寻常世间修者的玄脉心府不同,因为灵脉本身便是世间最纯洁的脉络,不需要再经过天地真元的洗礼与淬炼,所以这些生活在雪域间的灵族,天生就会与天地力量有种自生而发的联系。 因为这种独特的修行方式,所以他们的传承也非常不同,世间修者以道藏典籍书卷口谕等可以记于墨间传于道理的方式来进行授业传道,而灵族则不用,他们用某种类似于血脉相传的方式,来唤醒体内隐藏的强大力量。 她的血脉很强大,所以她的传承也很神秘。 为唤醒血脉间的力量,十一岁那年,她离开京都,前往那片神秘而雪域神国。 而如今又因为一些其他比寻找传承更重的原因,她自雪域悄然归京。 既然是悄然返京,那她回京的消息自然封闭的很死,即便是王朝内,知道的人也极少,但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一些风声。 靠着这些风声,来自荒族的战士如群嗅见腥味的豺狼般不远万里前来进行刺杀,而因为需要隐蔽行踪的原因,负责护送迎接她的将士门都隐藏在南道岭的另一边。 她却在这一边。 只是一山相隔,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她看着眼前的茫茫青山,突然感觉有些心累。 心累自然不是前方险阻的路程,而是男子口里所说的人心。 杀自己的人很有可能是她一直要守护热爱的大离子民,这如何让她不感觉失落抑郁? 徐自安不知道这些更深的内幕,但他还是很清楚的听到了殿下这俩字。 这个消息让他有些震惊,不过这种震惊并没有在脸上存在太久,如流星般一闪而过。 千山中的守炉人,清夜司的大夜司,还有在剑阁留了姓名的朱小雨以及各种形形**的大人物,在短短几天内接踵而至,这让徐自安除了不可思议之外,已经有了一种近似麻木的感觉,别说少女极有可能真的传说中的公主殿下,就是武帝陛下出现在他面前,他可能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太值得惊奇或惊喜的情绪。 他现在真的越来越怀疑这是沈离临死前另一个恶俗安排,故意让他踏着世间碎缝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然后再送给自己一个更莫名其妙的惊喜。 这个惊喜意味着什么,讲实话他现在还真不清楚,反正沈离行事向来神乎莫测,天晓得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恶俗老男人到底想做些什么。 不过如果这一切都是沈离的安排,那为何沈离就敢保证少女会在匆忙逃亡路上,就这么抽出空来救了自己? 这很值得琢磨,但现在可不是什么琢磨的好时候,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少女黯然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路追杀,你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如今肯给我说这些机密,看来对于杀我,你们现在真的很有信心,已经不在乎会不会把这些阴谋泄露出去” “我并不是怕死,但是很不想死在这些恶心的阴谋里,这是一件很不美丽的事” 少女说完皱了皱鼻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事情上,她确实只是个小姑娘,今年也刚至豆蔻年华,她喜欢雪原上洁白无污的雪花,喜欢京都高大的城墙,喜欢兄长那匹威武的骏马,喜欢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骏马驰骋在京都城外的草原上,那片草原很辽阔,青草的味道很好闻,她那时还小,最喜欢躺着草甸上打滚,头间会沾惹上许多绿草与鲜嫩的草汁,前些日她与皇兄通信,最疼爱宠溺她的二皇兄,告诉她那片草原如今还在,草儿依旧碧绿鲜嫩喜人,等待着她再次策马撒欢。 少女自背后看了眼徐自安,有些歉意的小声说道。 “真的很抱歉,你应该刚从劫匪手中逃脱,如今一见面又把你带到这种危险中” 徐自安并未回头,双手仍平举封刀,明亮封刀上的青色刀意决然。 如果不是少女将他自河中救起,他现在应该已经随河流坠入山崖,化为山崖下的一具来回飘浮的浮尸。 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少女也不会因为耽误时间被对方追到。 好吧,抛去这些虚伪操蛋的理由,他只是觉得少女很可爱,可爱的让他有种忍不住想要保护的冲动。 刀意青如草甸又决然如坚石,这种决然毅然的态度让少女很高兴,让她感觉自己没被抛弃,于是她微微前倾看着徐自安的背影开心说道。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还没正式介绍一下” “我叫周梨花,小名叫朵朵” “当然,你可以叫我朵朵殿下,可我还是很希望你叫我小名” “比如说,朵朵” 第五十二章 又见山间草木新 脚下的青草很青,青草边的小河很缓,小河里的流水很美,远方落叶也并不萧条,离深秋还太远,秋杀百叶的场面自然不会看见。 所以,林间的落叶更多的只是被鸟儿与箭羽惊落,而透过落叶后的密林缝隙,能隐隐看见远处有几朵好看的梨花,梨花的朵瓣很白,即便沾了些露水灰尘以依然很干净。 就像少女清丽的脸。 朵朵,梨花朵朵,真是个很有趣的名字。 徐自安紧握着手中封刀,心中暗暗想到。 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姓名,按照礼数,那自己应该也要介绍下自己,可刚要开口时徐自安却突然想到了沈离,想到了那夜发生在凉亭间的战斗。 那晚在小院中,沈离与老人相顾喝汤吃面时谈了很长时间的话,那些涉及到王朝最深处的秘密对话中,双方曾多次提到过武帝陛下,听沈离话语中那一丝不愿掩饰的厌恶,他似乎与武帝之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怨仇,那自己与沈离在一个屋檐下居住了这么长时间,以王朝的办事效率,想必自己的名字京都城内出现过。 武帝是朵朵殿下的父皇,如果说出自己的名字,日后若朵朵殿下回了京,会不会无意间提出自己的姓名? 这样不是会不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而是一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并不是害怕这些麻烦,而是目前来看,他确实没什么能力去承受这些麻烦所带来的代价。 那些都是王朝的大人物,他只是一位来自山间的普通少年,天穹间的苍鹰不屑回顾地上的蝼蚁,可如果蝼蚁如果曾经与巨人并肩过,那就另当别论。 在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变命运之前,他要做的事情便是尽力保护自己不会在命运前翻了船。 如果真正说起来,徐自安如此谨慎紧张的态度其实有点多余,因为在那些大人物眼中,他不是像一只蝼蚁,而是本就是一只蝼蚁,他的名字确实因为沈离的缘故曾经出现在某些大人物的书桌,但那都只是在卷档的边缘角落,除非刻意寻起,否则很难会被人注意到。 不过好在他此时的犹豫为难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眼前战场紧迫严峻,没人会在乎一个莫名出现的少年心中有过什么想法或念头。 朵朵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无暇思考太多,而对面的黑衣男子,从一开始就没在意过徐自安的存在。 这不是刻意的轻蔑,而是在他们心里,徐自安的存在确实是无关紧要的散枝末结。 不可否认在如此年纪便悟出刀意,这位明显被无辜牵扯进来的褴褛少年有着很优秀的天赋与实力,甚至比部落中许多荒族战士优秀,但他能很清楚的能感受到,少年身上没有真元的波动,一个尚未修行的少年,即便能借势改变一些小事情,但又怎么可能改变真正的大局? 那少年砍去的是几只箭羽,同样,也仅仅只是几只箭羽! 他的目标是朵朵,在他的眼中,朵朵身上每一丝气息都透露让他迷醉的芬芳,那种香味就像世间最珍贵的甘露般迷人。 男子舔了舔因长时间的追杀而裂开的嘴唇,目光越来越狂热。 “你们的刺杀很缜密,事前一定经过做过许多周密调查,应该很清楚洛河神图是哪位圣人所制,也应该知道我的…………天赋能力,只要神图在我手中,你们要杀我恐怕不是那么轻松” 朵朵殿下看着对面的黑衣首领,寒声说道。 “殿下的血脉天赋……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甚至说,如果不是殿下特殊的血脉天赋,大祭祀也不会以血祭占星数次,为了真正杀死殿下,整个荒族都付出了太多,所以………即便殿下手里有洛河神图,但又能有什么用呢?” 黑衣男子幽幽说完,将脸上的黑色面罩解开,露出一张寻常无奇的脸。 这张脸真的很平常,放于人群中很难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的眼睛中没有褐色瞳孔,脸上也没有荒人独有的粗犷蓄毛,甚至连手指间的指甲都修长整齐,根本找不出锋利坚硬的利指。 如果他不主动承认,恐怕没有人会以为他是凶残蛮横的荒族。 传闻中荒族有兽人的血脉,所以他们的外貌特征很好分辨,就像刚才的那种体格高大雄壮的荒人战士。 “虽然这场刺杀中有你们大离的影子,但我是很纯正的荒族,如果按你们王朝境界的划分,我的境界是叩府上境” “与之前我族负责截杀殿下车队那些那些战士们相比,我的力量确实弱了许多,可是殿下就不好奇,为何我能守在这青山之下,成为最后一道拦截阻杀殿下的人吗?” 朵朵蹙眉看着对方的脸,突然想起一些曾经听过的传闻。 传闻中,只有拥有王族血脉的荒人,才会拥有与寻常大离子民极为相似的体格。 因为环境的贫瘠与残酷,所以荒族王室向来会生出许多子嗣,这些王室子嗣并不会因为血统的原因便享受福泽,在很年幼时就会被赶去其他部落里独自成长,用以磨练出强大的实力与体魄。 “虽然我同样也拥有着荒原上最尊贵的血脉,但是和您相比,我的经历无疑要艰辛残酷的多” “我自幼便被扔出了王室,没错,是扔,不是抱,就像扔一条野狗一般的扔,我的母亲是王身边的一位侍女,那年篝火大会,王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于是就有了我这么一个意外,王有那么多子嗣,谁会在意一个多出来的意外?” “我是王族,可我活的比一条荒狼还艰辛,荒原里向来强者至上,我的父王是荒族中的至强者,我虽然只是一个意外,但只要我身体里流淌着王族的血,那就不能丢失了这份荣耀,直到今日,我整个记忆中,永远都是厮杀,与同伴厮杀与野兽厮杀与贫瘠的大地厮杀与天上的秃鹰厮杀!” 说完,男子的声音更加嘶哑,但这个嘶哑则是因为亢奋与狂热 “长生天垂怜,让我终于等到了您” “我叫曲赫,你一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在今天杀了你之后,整个世界都将会知道我的名字,同样,我也将回归王室,拥有那些本该就属于我的荣耀!” 他抑制着心中的兴奋说完,伸手向怀中摸去,因为太过兴奋手有些哆嗦。 他缓缓自怀中抽出一只锥形铁器。 那块铁器哑黑无光,无数细微的铁片如鱼身上鳞片一样层层叠起,锥尖细如荒原上最锋利的草尖,而上端则呈现不规则的圆。 铁器被他平托于手中,他的手不停颤抖,显得非常吃力,似乎这小小的锥形铁器就像荒原天弃山般沉重。 朵朵看着这位叫曲赫的荒人男子,眼睛睁的很大,片刻后再次愁眉苦脸起来。 她识得对方手中的法器,那是九幽镇山锥,相传期间封印着整整一座幽山。 幽山是荒人的圣山,是荒族祭拜朝礼的地方,共九座。 这道九幽镇山锥,便是其中一座。 并不是说这道法器就是一座山,里面封存着荒人世代在幽山上朝拜的宏浩山魂。 如果说洛河神图里蕴涵的是一整条白浪滔天的巨河,那么对方手里的九幽镇山锥便是一座庞大的幽山! 阳光洒在青草间,洒在九幽镇山锥上,如鳞片般栉比的锥器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泽,曲赫贪婪的看着手中的光泽,再次感慨祭祀大人的智慧果然辽阔如草原,大人一定猜出了少女手中会有洛河图,所以才会让他守在这青山之下。 相对于其他法器,九幽镇山锥恰恰是针对洛河神图最好的存在。 相对于其他人,他恰恰就是最想要杀死少女的人。 如果想要激出九幽镇山锥的力量,需要一个很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必须要是荒族王室的血,他虽只是一个被荒王遗弃的王子,但他的体内可流淌着王族的血。 他境界就比朵朵高,法器又相克相制,如果这样还能让对方逃出,那长生天会真正遗弃自己。 想着待会可以亲手杀死大离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曲赫心中更加火热,火热的让他有些窒息。 比划了一个手势,身后数十名高大的荒族战士,极默契的迅速移动,将徐自安与朵朵围在了中间,如刚才一样,这些荒族战士的站位很有规律,像极了人类的某些阵法。 阳光被他们雄健的身躯遮去了许多,留下一道道吝啬的阴影,阴影中,朵朵手中的洛河图缓缓绽放。 草间多了些湿意,那是洛河神图中的水韵打湿空气时与草甸的逗留。 湿意渐渐汇成水珠,安静的依附在碧草嫩叶上,像晨露般看起来晶莹剔透,但如果仔细看去,不难看出那些承载着水珠的嫩草在不停颤抖,就像被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拍打的不堪其扰。 水珠越来多,越来越浓,渐渐汇聚成河。 曲赫看着洛河神图中不甘汹涌的奔腾水花,嘴角轻蔑抿起,缓缓向前走去。 他用锥尖刺破自己的手指,一道黑色的血液顺着指间流到九幽镇山锥的鳞片上,不多时,他的脸上开始苍白,显得很虚弱,似乎被九幽镇山锥的汲取了太多的血液。 拂过青草的春风依然明媚,但空气却莫名压抑沉重了许多。 一道巨大无比的阴影,就这般突兀横立在了草甸之中。 第五十三章 刀鸣于血肉间 阴影遮蔽,散落在徐自安与朵朵身上的吝啬阳光更加稀少,阴暗中,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并不如何粘稠,而是变得异常沉重,就像背负了万钧重量一般。 朵朵手里的洛河图在这股重量下光芒大盛,奔腾的河川不甘咆哮,似有千军万马在狂野奔腾一般。 山可覆河,亦可断河。 为阻断洛河神图中的圣人气息,九幽镇山锥真的在空中化成了一座巨山。 山没有实体,是九幽镇山锥的力量幻化而成,可期间沉重的压力和强大的力量却是非常真实。 洛河神图还未彻底凝聚成势,遇此变故,河川不甘奔腾,但又无可奈何。 朵朵的血脉虽然是世间最强大的血脉之一,这次前往雪域就是为了找到属于她自己的传承,唤醒血脉间的力量,但在雪域的这两年里,她虽踏过雪域的许多角落,可并没有找到属于她的传承,所以她的境界依旧保持在叩府下境。 若她能唤醒血脉的里传承力量,又怎么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朵朵葱指飞快舞动,强行将心府最后一丝真元融进洛河神图中,随着她不断灌输真元,神图的光辉愈发明亮,但她的神情却愈发黯然,这是脱力虚弱的表现。 能看出,即便以她尊贵强大的血脉,想要真正支撑起洛河图中的圣人气息也非常艰难。 山岳越来越近,遮天覆地,也惊天动地。 露珠不断被辗压成无数细碎的水丝,整个大地仿佛都在下陷,连同荒人刺客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这道令人心悸的沉重压力下不断佝身低头,浑身骨骼发出阵阵脆响,似乎承受不住这股沉重无比的重量。 徐自安艰难抬头,看着头顶的这座大山,心中没有感觉恐惧与惊慌,而是有些郁闷。 是的,是郁闷,不是纠结,不是烦躁,是抑郁纠闷里的那个郁闷。 因为,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凉亭一战里,他与沈离被白衣道人融进白鼎,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蕴含梅园法规的大山铺天盖地的压下,如今又骤见大山,如何能不让他感觉郁闷? 逃出凉亭,便见南道岭的这座茫茫青山,才出生天,又遭遇了一次幽山扑天而下,莫非自己这一生与山格外有缘?又或者相冲?不是青山便是畏山,不是法山便是幽山,怎么到处都是山,怎么到处都有山? 我与青山俩相厌啊。 徐自安小声说了一句。 然后他眼睛眯起,膝盖弯曲。 弯曲不是因为不可承其重的低头弓腰,而是为了更好的发力,同样……也是为了能更方便的拾取地上那把小黄伞。 他记得更清楚,白鼎中就是这把伞撑住了漫天碎石,也帮他撑住了一片天地,如今的小黄伞上虽然到处都有灼烧痕折断痕水糟痕,但徐自安还是执着顽固的坚信,它能撑住头顶的这座幽山。 虽然那山看起来巍峨肃穆,虽然这伞看起来破旧不堪。 虽然有太多的虽然,但他依旧,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没来由信任。 他解开小黄伞的条布,缓缓撑开,就像打开了一朵小黄花。 小黄伞很小,同时遮住俩个人有些困难,除非两个人站的极近,相依而偎,但毕竟是初见的少年少女,不提对方显赫的身世,不提礼数和某种朦胧羞臊的情绪,靠的太近,总是不太适合。 所以这把伞与其说是撑于他们之前,更不如说是撑在朵朵肩头。 他将小黄伞撑在朵朵肩头,然后凝气看着对方,准备做点什么。 他能看出少女手中的法器虽然很强大,但似乎并不足以抵抗对方的力量,相信用不了多时,当少女的真元干枯时,他们就会迎来被压成一摊肉泥的下场,一味寻求黄伞的庇护,即便能多撑一段时间,但又有什么意义? 除非他能真的改变什么。 没有人相信他能改变什么,但事实上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确实可以改变一些什么。 之前他砍乱了敌人的箭雨,如今他也可以尝试着斩杀一名荒人刺客,如何条件允许的话,他甚至还很想尝试着砍一下头顶的幽山。 不过这种事情看起来不怎么现实,要知道,荒人的修行虽与王朝不同,但按王朝的境界,这些荒人战士,可都有着通玄境的境界,再加上荒人天生力量上的强势,以及常年训练战斗的磨练,可以说,这些荒人战士每一位都有着不输张毅然的实力。 于困难面前而不做,这显然不是徐自安的风格。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杂念抛于脑后,然后继续弯腰蓄力,青色刀意越来越明亮,或许是因为前不久受沈离的感染,封刀的刀尖竟开始发出阵阵争鸣,显得很狂妄。 如如疾风扫松柏般,更像被一张弹簧给弹射了出去,在力量蓄到最强盛的那一刻,徐自安持刀高高跃起,向最近的一名荒人战士冲去。 荒人战士的身躯很高大,徐自安只到对方的腰腹,如今他高高跃起后,整个人就会凌于荒人战士头顶。 能在这种压力下还跳跃这么高,不难看出在畏山的十数年里,沈离对他所有打磨折腾并不是没有作用。 至少给他打下了一个异常强悍的体魄。 荒人战士深褐色的瞳孔里显出一丝惊诧,似乎没想到看似单薄的少年,体魄力量竟不输自己,冷哼一声,荒人战士猛然伸出健壮的双手,竟准备赤手拦下封刀。 他是部落最勇猛的战士,不然也不会参与到如此重要的任务中,在荒族与大离王朝的边境战役,他曾撕裂过无数人类修者与武士,更徒手折断过无数人族的法宝,他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自己能像以往般轻易掐住少年的刀,然后将少年撕成一摊碎肉。 那把刀很锋利,能砍断精钢制成的利箭,但他的身体比精钢还要坚硬,徒手接刀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空气里传来一声唰的轻快声响 那不是钝刀锲入精钢的声音,也不是铁掌夹住铁刀的声音,而是快刀斩乱麻的声音,荒人战士的双手竟自手腕中齐齐断为俩截,在空中随封刀一同落下,落在草地上时还调皮的弹了那么几下。 就像在嘲笑荒人战士还没反应过来的脸。 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如铁般的双手真会被砍断,这名荒人战士愣了片刻才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声,但惨叫声过后,这名荒人战士竟丝毫不顾自己断手的疼痛,整个身躯蛮横像徐自安撞去。 荒人战士体格健壮且坚硬,这是天生体格与残酷环境锤炼出的,是人类一直无法超过的一环,许多修习武道的强者,力量上虽然不输与荒人战士,但是如果没有道法的加持,单以身体的坚硬强壮,总是会有一截差距。 如果徐自安被对方撞到,虽不至于到粉身碎骨的程度,但绝对也会被撞至重伤。 他现在就在荒人战士的怀中,空间逼仄狭窄,而他又本就是前冲之势,余势未消距离又如此近,看起来根本不可能躲开对方的身体。 除非少年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对方进行近距离的缠斗厮杀。 第五十四章 生死之间,一瞬之间 朵朵此时正全力激发着洛河神图间的浩荡圣人之力,余光注意到了徐自安挥刀斩过荒人手腕的一幕,眼神中有一些好奇,但没有什么诧异和惊奇,似乎并不觉得少年能斩断对方手腕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甚至连徐自安能在如此逼仄的空间内,躲过对方的撞击都没有觉得丝毫震惊。 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对徐自安产生这样一种信任感。 或许,只是因为少年那双极为自然舒服的眉梢,像极了一块可靠踏实的石头。 只是,眉梢又怎么会和石头联系在一起呢? 她眉梢微微蹙起,有些好奇。 但眼下明显不是好奇的时候,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空气里沉重压力已经消散许多,头顶这把有些破旧的小黄伞,仿佛有某种不可言说的魔力,将空气中的沉重压力如春风化雨般化解开来,她脸色上的苍白虽未褪,但能看出已经有了轻松神色。 小黄伞如春风化雨,她体内的真元就如春风下的柳絮,随风起而飘舞,纷纷扬扬的撒进洛河神图中,神图里的的圣人气息受真元而激发,又被她天生的强大血脉所催动,在空中形成一条又一条巨大无比的河川与流道,每一条河流都像一条翻滚咆哮的巨龙,前仆后继的击打着沙滩与岩石,阵阵震鸣响彻云霄,空气里的水珠,花草间的凝露,壮阔浩瀚的神秘气息,少女身前的空气里云涌风起,奔腾咆哮。 如瀑悬空,如海滚沸! 洛河在上涨,幽山在下坠,河水拍打幽石的掀起阵阵惊涛骇浪,浪花冲天而起,声势震荡。 当然,无论洛河图中的水韵,还是九幽镇山锥中的幽山,都只是神器间的一抹气息,并不是真的洛河与幽山,毕竟都是蕴涵了圣人之意的天地至宝,怎么会被叩府境的修者激发出真正威力? 他们激发出的,只是圣器力量中细微一丝而已。 曲赫此时脸色异常苍白,但眼神狂热甚至疯癫,为了激起九幽镇山锥的力量,他此时已经不在自己的血液会不会被抽干,代表王族的黑色血液已经不如初时般源源不断,而是一滴一滴的无法成缕,锥器上的绛色鳞片愈发幽深,仿佛被浸泡在漆黑粘稠的污墨中,锥尖处有条条阴暗细线在不断游动,就像符师在用细豪绘着最玄妙的哑纹。 随着哑纹的逐渐成型,幽山渐渐真实起来,大地发出阵阵摇晃,裂缝一条条的生出,裂缝不断扩大的声音,就像麻布被扯裂撕碎般难听刺耳。 洛河与幽山,正在做着最剧烈争锋。 山可断河,但同样………河也可覆山。 关键在于,究竟是那山更雄壮,还是这河更澎拜。 按理说,朵朵的境界并不如曲赫,双方同时催动神器的力量,洛河图很难和九幽镇山锥相庭对抗,但别忘了,此时朵朵殿下的肩头……… 有把伞。 那伞虽破,遮不了雨挡不住风,但却能撑天,能立地,能扛万重山,能顶住万道岭。 风雨中同行,撑伞的孩子,它就是比赤脚的行人要轻松一些,这道理………很没道理。 他们俩此时就像架在一只平衡木上的俩处极端,现在能决定天平最后倾斜的方向,就看究竟是徐自安能先砍出一片湛蓝天空,还是荒族战士能将先把他碾压成肉饼。 ……………… 荒人战士的包围中。 就在徐自安躲开第一位荒人战士的撞击之后,脚尖刚刚踏到某颗顽强挺立的青草上时,另一位离他最近的荒人战士同样嘶吼着离开原地,爆发的强横力量直接将黑衣崩裂成数片碎步。 碎布中,荒人战士飞冲而来,一道土褐色的光芒在他双目间亮起,然后逐渐覆盖在他整个身体上,就像穿了一副坚硬无比的甲胄。 这道土褐色的光芒是荒人独有的兽元力量。 因先天身体结构不同,荒人的修行与人族有许多不同,相传,荒人因紧靠着那片神秘诡谲的永夜之地,所以他们的身体都在那片诡秘黑夜的影响下发生了异变,他们体内有强壮如野兽的一般体格,也有随之而生的兽珠,那是一颗隐于他们双目之中的核珠,兽核的力量,决定了他们体魄的强壮。 换句通俗易懂的话,兽核便是他们的心府。 只不过人族修行,是悟练真元充盈体脉心腹,最后借天地之力来催动法决道术,而荒人则是直接以兽珠强行加持体身坚硬力度,以一体之力强行破空碎穹。 所以荒人的战斗里很少有绚丽绮旎的法术,更少有漫天飞舞的刀剑符器,更多的是相互冲撞与厮杀,给人一种充满暴力的血腥古老感。 这名荒人战士的身体在土褐色的光芒下,就像一块攻城巨石般狂暴向徐自安撞去。 这是生命最原始的暴力,同样也是最致命凶残的撞击。 徐自安此时刚单脚落地,对方的身体就呼啸而来,危机下,他双手紧握封刀一侧,以刀锋为盾障,稍微调整了一些角度,整个身体紧绷如上弦后的箭,凝气等待。 嘭的一声,在荒人战士凶猛的撞击下,徐自安如一只折翅纸鸢般横向飞出去,封刀因巨大的冲撞力险些脱手,如果不是那颗大心脏一直保持着该有的清醒,他感觉自己很有可能会撞昏迷过去。 在他飞出的那个方向,另外一名荒人战士正高高举起蒲扇般的大掌,等待着他乖乖飞到自己面前,然后将少年砸入软泥硬草中。 朵朵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曲赫没有看这里的战况,继续看着朵朵,目光亢奋疯癫。 在他眼中,那少年虽然已经给了他不少惊喜,但毕竟是个寻常人,怎么可能会突破自己带来的这些荒人战士? 他能想象出少年在巨大的手掌下化成一滩血水的惨烈模样,这即将要发生的血腥一幕更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残血性。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因为亢奋的脸扭曲起来。 那少年竟然没有被被砸到地底,而是在空中连续几次虚踩,硬生生改变了身体飞脱的轨迹,直直向一侧奔去。 徐自安此时冲的方位很奇怪,既不是前冲,又不欺侧而进,而是朝斜上方的方向奔跑,受身体所致,封刀的刀尖也自下向上的斜斜挥去。 封刀在空中留下一道明显的青辉,如沾了青彩的狼毫画出一道最正直的提勾。 先前荒人战士撞来时,徐自安只做了俩件事,一件微微改变了下落脚的方位,另一件是将封刀侧起,看似在阻挡,其实是改变方位,改变落地的方位。 这需要很严谨的计算,还有危机下平静到冷静的心性,但恰好,这俩样都是徐自安从未缺少的天赋。 他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眼下这一刀。 事实上,当他将伞撑在朵朵头顶时,他便准备好了这一刀。 没有人相信他能改变什么,但他知道他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比如说,现在。 他不懂阵法,但他在余镇的打猎者,能看出这些荒人战士的方位很有规律,不管他试图从那个地方逃走,对方都会在最快的时间集齐三名荒人战士填补出那个缺口,就像一座相补相成的阵,阵中最重要,同样也是最强大的一点便是荒人首领曲赫。 他无法逃出这个包围,只能借力强行靠近曲赫。 看似数次挥刀,但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借机靠近曲赫,胸口被撞的现在还火辣辣,但他与曲赫间的距离也由当时的数十丈,缩短成如今的数丈。 这是一个很宝贵的时机。 他要把握这个时机。 而封刀要去的地方,便是这个时机。 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与荒人战士厮杀,也没想过要切开对方的包围,他要做的,是砍山。 砍头顶那座幽山,砍曲赫手里的法器。 至于为何不用最擅长的竖劈,而选择这样一种有些怪异的斜撩,是因为当初在白鼎中,沈离破山的那一刀,就是以这样的刀法划破黑暗。 沈离的那一刀,并不属于怪异刀法的任何一式,但那一刀是他见过的最强大一刀。 他修道天赋寻常,但他对刀的了解与感悟,却像是从天而生的禀赋,不然悟出怪异刀法中的那抹青色刀意。 那晚他只看了惊鸿般的一眼,但他依然记住了许多细节,比如说沈离的手法,沈离对刀尖细微改动,还有沈离赋予刀上的神魄。 他做不到沈离般能将封刀繁密玄妙的印痕激发出来,也没沈离的强大实力,但他有属于自己的锋利刀意,更何况,与沈离那晚的惊世一刀相比,他此时要做的事情要简单许多,他只需要将曲赫手里的那铁器打乱,又或者带给曲赫一定的干扰就已经足够。 哪怕这干扰只有一瞬间。 可生死之间,也往往只是一瞬间。 第五十五章 那血如夜花般绽放 见畏山,见法山,见青山,又见幽山。 徐自安曾郁闷于这无处不在的各种山,但郁闷之后,突然想起,若只是山的话,他也可以试着砍山。 像沈离那晚一样风骚的砍断这他,娘的各种山。 南道岭无人知道的河畔草甸中,暮色还尚早,花间草间落叶间的自然不会有无限好的夕阳,更不会有无处话凄凉的日暮。 但是,却出现了一道青霜。 青霜是凝于洛河间的青霜,是破于天地里的寒意,是结于幽山上的冰丝,是少年凛冽无比的刀意。 那霜间并未水意,却多凌冽,凌冽中带着决然,就像徐自安此时一往无前的手。 那霜间虽无寒气,却多阴冷,阴冷中透着坚定,就像徐自安此时愈发明灿的眸。 少年表情专注而认真,甚至显的很从容。 因为自信,而从容。 他体内没有真元的流通,心府虽然被沈离以冥石另辟了一处天地,识窍中的迷雾也受清夜司老人的恩泽散去了一角,正在慢慢等待天明雾去,但他确实没有时间去体会那天地真元的奥妙,所以,他这一刀里,他能带去的只有锋利至极的刀意,还是沈离那刀法的霸气。 但,即便如此,也依然足够。 刀尖与锥器的碰撞,并没有发出什么笼罩四野的震天雷鸣,连铁器碰撞之间的火光都没有蹦显出几颗,在略有些阴暗的环境下,显得很是平淡无奇。 但就是这平淡无奇的一幕,却给在场所有人都带来了极具震撼性的一幕。 九幽镇山锥是荒族万千年来朝拜伏礼的圣物,若不是朵朵的身份太过尊贵,太过特殊,如此至宝根本不可能从荒族圣殿中带出,更毋须说让曲赫随手携带。 作为圣器之一,九幽镇山锥的材质与蕴含的强大气息无疑世间至强,无提尚未修行的徐自安,就是一些踏入了中三境的大修者,也不敢妄想如打破。 能破神器的,只有神器。 恰好,徐自安手里的刀,虽非神器,却更胜神器! 神秘刀法的凛冽青芒,沈离最后一刀的霸气,精密的计算与借势,如此强悍而严谨的一刀,有什么理由不成功。 封刀上青色锋芒愈发凝练,渐渐削薄如蝉翼,蝉翼间有嗡嗡声在锥器鳞片的每一道隙缝中回荡,声音非常细微,听起来像是蚊蝇聒噪,但如果仔细看去,却不难看出,整座幽山都在发生着剧烈颤动。 颤抖间,幽山竟真出现了一丝滞留。 这一丝滞留的时间很短,不过只是眨眼之间,若放于平常,或许连次完整的呼吸吐纳都无法完成,但在此时,却显得很长,同样,也很重要。 这是一个转折点,代表着天平开始发生倾斜。 草甸中,无人看见的软泥深处,一颗被压的几近塌扁的嫩草渐渐抬起头来。 这象征着生命力顽强,同样也象征着空气里的压力真的有了一些薄弱。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朵朵收敛起眼中的震惊,强行提其心神,双手光芒大灿,竟似一团燃烧圣洁的火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少了往日的狡黠与笑意,而是异常认真,她很清楚,如果不能在徐自安拼命争取的这稍瞬即逝间,彻底爆发出洛河图的力量,那他们俩人就再也不会有任何逃离的可能。 她皱了好几次眉,终于下了一个好大的决心。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发现指尖上有一些泥土,于是在裙摆上揩拭了几下,然而指间的泥土却没变得干净,却被长裙的泥泞染的更脏了点。 “哎…………” 朵朵看着手指上的脏泥,想着一会要承受的疼痛,虽无稚意但依旧可爱的眉梢再次蹙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声。 就像一个怕疼的小女孩。 她真的很害怕疼,但此时又不得不面对疼。 她真的很不想逝去体内那些好不容易才在雪域中攒出来的神血,因为失去了以后要想再补回来…………真的好难。 需要爬过好多山,见好多人,吃好多苦。 她不怕吃苦,也很喜欢捉弄那些人,但她很讨厌爬山,更讨厌一个人爬山。 如果,眼前这少年愿意陪着自己就好了,虽然那少年看起来有些沉闷了点,但多个人打发时间总比一个人孤单行走要好的多。 想着如此,朵朵再次看了眼莫名救起的褴褛少年,眼眸中渐渐浮出一丝坚毅。 那少年体内没有真元,却能撼动九幽镇山锥,虽然在这件荒族圣器在曲赫手中能发挥出来的力量很弱,但那少年一定非常艰难才可以成功,不然那双好看的眉梢也不会皱的如此扭曲。 对方如此拼命,自己吃点苦,受些疼,又有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的把手指放入口中,然后凝着眉头,用力咬了下去。 十指似青葱,青葱间却有鲜红,那是朵朵体内最精纯的血脉,身为大离王朝的四公主,雪域间的圣女之后,她的血脉有足够的理由傲然在世界之巅。 散发着圣洁光芒的血丝缓缓流出,朵朵眉梢未舒,朱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一些最古老,最神秘而符语,而她的双手则再次相互交叉穿叠,以极快的速度不断点在每一条洛河神图中的水流中,每一次指尖交换中,都有一道古朴苍奥的气息涓涓流出,与洛河融在一起,水中卷动的泥沙与浑浊渐渐变得澄清,甚至能看见水雾的蔓延。 洛河图是圣人的一道意念,所以它自然不会是一幅的画卷长图,更不会有轴承之类的物品,但此时,这幅阔达的神图就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伸开了一般,景象壮观无比。 渠道增宽,流淌在期间的河水更加汹涌,源头另辟,流淌的水流就不会断绝。 源源不断,涓涓不息。 水过山石,山石瞬间化为河底的礁石。 水过山腰,半座幽山则化为水下的岛屿。 水位不断上升,幽山则不断的下陷。 山虽高,但如果被河水不断淹没拍打,总会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徐自安看着天空中浩荡一幕,持刀喘息倒在草甸间,手中封刀依旧鸣响狂躁,仿佛还有些不太解意。 洛河神水不断奔腾咆哮,声若玄龙嘶吼,更如荒兽在咆哮,整座幽山终于开始崩裂分离。 曲赫双目赤红,不可思议的向手中望去。 关于这次刺杀大离公主殿下,大祭祀曾进行过无数次卜算与演化,无论哪一种都预示着朵朵必死,甚至在初出丛林时,他都做好了迎接自己荣耀的准备。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少年。 他很不甘,很愤怒,能被大祭司委以如此重任,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与鲜血。 甚至不息连灵魂都出卖给了夜君。 莫非,是祭司大人看出了自己已经皈依了夜君的座下,所以才会让自己来到这里,被少女杀死? 他越想越害怕,身体竟开始同样颤抖起来。 因为害怕,他低下头来,然后看见了身上的黑衣。 这套黑衣是祭司大人亲身交给自己的,代表着荒族里最高的荣光。 可如今他却异常恐惧,恐惧于另外一位同样被黑衣笼罩的人。 那是荒族圣殿中的大祭司。 整个荒族中,最神秘的人。 他体内的王族血脉已经流淌枯竭,九幽镇山锥的力量他以无法再继续催动,失去了控制的九幽镇山锥像一只贪婪的嗜血虫般继续吞噬着他的血液,那些血脉已经不是初时纯正的黑,而是浑浊无比,就像下水沟里污乱腐水。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就像在水中浸泡很长时间的死人,开始渐渐出现浮肿与斑纹。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热,那股热度到最后竟变成了滚烫。 甚至眼角也开始滚烫起来。 那是污血化过脸庞的炙烤。 污血顺着脸颊流到他的黑衣上,就像在他身上开出了朵朵死亡尽头的冥花。 曲赫盯着胸前黑衣上的片片夜花,满是血水的脸上显现出一抹荒谬错愕的神情。 他慢慢跌坐在地面的草甸软泥间,看着身体里流出的那些像脓污一样的血,突然发现,原来,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应该死在某片无人知晓的黑夜中。 而这么多么来,他能一直苟延残喘的活着,并不是逃离了那片黑夜,只是那片黑夜从来不愿睁开眼。 当它睁开眼时,便是他的末日 第五十六章 陪我跳崖 曲赫死了,死的很蹊跷 就像一片在空中的落叶,叶脉与叶茎其实早已腐坏烂透,只是一直在空中飘舞,所以尚未有人见其腐朽衰坏的本质 而如今枝叶落地,自然便会在大地的沧桑下显露出其根本 草甸间多了一摊泛着恶臭的污血,软泥草地上响起了一声铁器落地时的弹跳声,天空中,也多出了一缕久违的光明 这是被阴影遮盖过后的阳光 温暖而久违,温和而煦丽 和煦的阳光伴着春风吹拂在朵朵脸上,少女散乱的发丝如春柳般随风而起,非常美丽 小河旁的青草因为骤然而消的压力不再被迫弓腰,极力的伸展起来,向着阳光最灿烂的天空处探去,争先恐后的享受着这似乎久违才至的温暖 绿草成荫,春意盎然,花间的蝴蝶逗着河畔的涟漪,草间的芬芳映着风轻还有云淡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格外适合踏马寻花,出游野炊的好天气 当然,前方若没有被荒人战士高大身躯遮蔽的片片阴影的话 徐自安敛回抬头仰望着天空的目光,极力呼吸着空气里的芳香,眼睛眯的就像畏山下的那条浅溪,平静潺潺中,带着一丝怅然 曲赫死了,可剩下的荒人战士还未死,这场战斗还没有完 他和少女依旧被困在这里 清明的阳光照射在曲赫死后化为的腐肉污垢处,污血像沸腾的开水一般瞬间咕嘟咕嘟的冒出无数个气泡,熏黑了附近的青草,连草间的软泥都腐蚀了一层泥皮 一名荒人刺客看着曲赫死后的污血腐肉,黑色面罩外的褐色眸子扩的极大,显得非常震惊,但震惊之余却没有任何首领身死的悲痛,却不难看出一种来自骨子最深处的恐惧 恐惧之外,甚至还带着一丝排斥与鄙夷 徐自安不知道为何这些荒人战士会有这样复杂的眼神,但他很清楚此时不是求知的好时候 他以刀撑地艰难站起,胸膛处似火烧般灼烫,一股股甜意不断涌上嗓间,甜意中带着一股腥味,这是内俯肺叶受伤时的心血拥潮 强行压下嗓间的血腥味,徐自安扭过头来看向场间 场间,幻于朵朵面前的洛河神图黯然许多,河水甬道间的滚流已经渐渐骤于平静,空气里的气韵与湿意虽然还充斥在整个草甸间,但能感受出,水气里蕴含的强大气息则稀薄了不少 那把立在朵朵殿下头顶小黄伞,倒没有什么更加衰败的迹象,或许是这种只是通玄叩府境的战斗威势,并不足以影响到它,黄伞间的破布条在春风中摇曳的很是荡漾,比小池里的随风倒的荷花还要招摇 朵朵敛去指间上的辉光,空中涌动的大河渐渐收起所有的波浪,最后化为一道透明的水痕流入少女的身体内 她侧首看了眼在单刀撑地的徐自安,目光里有些歉意 虽然是她将少年自河中救出,避免了徐自安随小河摔进山崖的惨剧,可眼下的情景,看起来也同样严峻而不容乐观 同徐自安一样,她如今已经力竭,洛河神图,先天血脉,少年的单刀,还有破伞,能用的法器与手段似乎都已经用完,而对面的蛮族战士却几乎没什么损耗,只有一位先前被徐自安以封刀砍断了双手,其他的所有人战意与状态无疑都是最强盛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等待他们俩个人的结局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很好看的那一种 对面,身躯高大的荒人战士在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回过神来,正在以围网收合之势向他俩缓缓逼近 但与之前一样,所有的荒人战士,都与曲赫死后的那摊污血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似乎极为厌弃,甚至还有些惧意,显得非常怪异 徐自安看着那道很明显的缺口,眉梢微微皱起,疑惑更甚 先前那名荒人战士的复杂眼光便让他不解,此时这样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更让他很好奇,因为他与朵朵背后便是山崖,便是绝境,而他面前这数十位荒人战士只需要向他俩逼近,便就可以像一张收拢渔网一般将他俩彻底围在其中,无任何地方可躲避 可此时,这些荒人战士为了绕开曲赫死后的那片污秽,就会在这张大网中,打开一条很明显的缺口,先前的对谈中,能听出对方为了杀朵朵殿下花了极为惨烈的代价,而这座南道岭便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就这样为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厌憎而打开一条缺口,难道不怕他与朵朵就像那游鱼一般顺着缺口逃出来吗? 他不相信这些明显受过训练,并且有最丰富战斗经验的荒人战士会没发现这个漏洞,所以他此时有些犹豫 犹豫要不要从曲赫身死后的那片污秽处突围出去 “别从哪里走” 正在此时,朵朵的声音在徐一自安身后突然响起,打消了徐自安此时的念头 徐自安疑惑抬眉,显得更为不明所以 “曲赫可能入了冥道” 朵朵想着这些只能存在天机阁顶层内最隐秘的事情,思付片刻,挑选了一些较为浅显的继续解释道 “荒族生活的地方是王朝北部的一片贫瘠荒原,哪里被称为天弃之地,不只是因为哪里残酷的环境,更多的是因为传闻中,在荒原最边缘的一片永世笼罩在黑夜之中的海” “那片海被称为冥海,相传是冥族生活的地方” 朵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到 “当然,关于冥王的事情都是些传闻,没有人知道其是否真正存在,可是那片永世笼罩在黑暗中的冥海却是真实存在的” “而荒族因为紧靠冥海的缘故,所以自然会有更多关于冥王存世的传说,而冥法,便是冥王存世最重要的传闻之一” “不过,看起来曲赫应该修行不是纯正的冥法,因为…………” 说到这里,朵朵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 关于冥海与冥王的事情,本就是整个世界最深处,同样也最隐晦不可提的事情,朵朵因为地位尊贵的缘故所以知道一些,但这些事情涉及的不仅仅是大离王朝,甚至关乎整个人类,对于少年,她已经有足够的信任,可这种信任并不能让她将人类世界最深处的秘密与之分享,因为这会显得很不负责任 她是王朝的四公主,肩上本就有大离无数子民的重任,这趟自雪域神国归来后,虽然没有如期想得到血脉的传承,可她肩上的东西无疑更重了一些 因为她的血脉传承,已经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事情,更关系着王朝的命运 所以被大离的军队一直压迫着根本没有喘息之际的荒族,才会不惜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只为了杀死她,而王朝内的一些大人物,也不惜甘愿背负叛国的罪名与荒族联手,只为了将朵朵彻底扼杀在血脉尚未觉醒的摇篮中 要知道,为了刺杀少女,荒族中死了无数强大的战士,更是有一位 徐自安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虽然他也刚刚参与了另外一件王朝内的大事件 命运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少年从来没想过能与这些大人物,大阴谋,大事件发生任何联系,但这些大事件总是会与他沾上关系 或许只是因为沈离的关系? 徐自安有些哑然,发现沈离这厮果然永远都不安分,哪怕是死后,都不忘为自己找一些新鲜的刺激,来满足他永远都不肯轻易消停的荡漾灵魂 数十位荒人战士越来越近,高大的身躯如一座座小山一般再次遮蔽来之不易的珍贵阳光,黑色衣袍下,如铁般坚硬的身体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声,那是荒人战士散发兽珠内强大力量时的迹象,与人类修者不同,荒人的兽珠是力量的根本来源 地上的青草在荒人战士的脚下与草间的软泥陷成一团,山崖间有微微颤抖,那是荒人战士沉重步伐带来的震动,朵朵与徐自安身畔的小河被激荡出无数细微的水珠,打湿了河畔的泥土与石块 朵朵看着越来越近的荒人战意,隐在散发间肩头微动,准备拼命再次催动体内干涸的真元,试图阻挡一下对方逼近的步伐 小黄伞还在她的肩头,随着少女肩膀的耸动上下起伏开来,伞上的破布在风中随之浮荡,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叶孤单摇曳的无助帆舟 片刻后,这只帆舟却安定了下来 因为有只手帮她撑住了伞 这只手同样也因为虚弱而有些颤动,但握伞时的动作却很坚定,很可靠,同样很踏实 徐自安将伞摘下,并没有撑在自己肩头,而是将伞慢慢的合上 这把小黄伞就像他们俩人此时的庇护叶,突然将伞合起,莫非是少年明知无处可逃,于是已经不愿再反抗? 又或者,是少年一向平静的心,偶而激荡来潮,想玩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 朵朵疑惑看着徐自安,徐自安则低头看着朵朵脚畔的那条小河 清澈河水缓缓的向山崖下流去,就像星空里恒古不变的时间,不时浮沉的碎草与泥粒也随着流入山崖,将崖间的岩石冲洗的异常干净 这道山崖并不如何高,所以水流坠入山崖时发生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相反,因为有山崖嶙峋石块凸起的缘故,这条本就不是如何宽阔的小河真正流入山崖下的很少,更多的都是被撞碎成了无数滴水花,氤氲在崖底的一片湖泊之中 “你打不过他们的” 徐自安想了片刻,很认真的说到 这是很客观的分析,但是往往客观的实话比较伤人 朵朵不服气的伸出俩只手,将十根手指伸的挺直,本张嘴想反驳若放在往常,本殿下一只手都能打十个,不过理智的想了想双方之间的差距,少女殿下无奈放下一只手,然后又将空中的那只手弯下俩根,只剩下三根手指在风中倔强,不过最后,少女又重新 徐自安笑了笑,没拆穿少女那点小心思,继续看向少女身后的山崖 他与少女无处可逃? 不,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认为过 因为他们身后,便是山崖 而他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便是爬山,便是跳崖 他走到朵朵面前,像哄贪玩不肯睡觉的小女孩一般轻轻遮住对方的眼睛,然后弯腰拦住对方背到肩上,一跃而下 第五十七章 崖间的拳与一株山茶 畏山有道高陡险峻的月儿崖,徐自安曾无数次在哪里陪着沈离吃野味,在肥鱼熊掌肥美前听沈离不知疲倦的毁人教育,在崖前数不完的一片月光思考思考如何能掬起一捧月光。 画面倒也颇为闲情雅趣。 可是在更早的时候,这幅画面则完全是个悲剧,因为每次吃完之后,徐自安都要被沈离以各种理由推下山崖,不管是连哄带骗还是连呵带诈,有时懒得想理由时,沈离就会很干脆的一脚将他踹下山崖,让少年郎在惊喜之外体验着什么叫飞一般的刺激。 对比徐自安也很郁闷,也无数次进行过或激烈或沉默的反抗和爆发,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沈离依旧浓厚的乐趣。 直到后来少年渐渐习惯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甚至有时心情抑郁沉闷时,他还会主动跳下悬崖发泄些情绪。 由最初摔到几近身死,到一次不够再来一次的刺激,可以说,在徐自安这被沈离故意掀起的跌宕人生里,除了做饭练刀读书打猎之外,做的最多的就是跳崖。 同样,爬的最好的也是悬崖。 所以当看见朵朵身后的那道山崖后,徐自安才会很平静,连眉梢都没皱出来多余的一丝,显得很平常,很无趣。 因为在他心中,跳崖这种事,确实很无趣,很平常呀。 平常的就像吃饭睡觉冥想一般寻常,无趣的比每次冥想后茫然不知天地真元究竟为何物一般无趣。 更何况,与陡峭如镜面般光滑的月儿崖相比,南道岭的这道山崖,只是一条稍高一些的陡坡而已。 这更无趣。 罡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将徐自安的发丝向上拦去,山崖间似发丝般的瀑布在他俩身边哗哗趟着,溅起的水花打湿少年少女的衣衫,画面美丽异常。 但美丽背后总会伴随着凶险,在他们身后,数位荒人战士同样在悬崖上一跃而下。 朵朵此时被徐自安背负在肩上,眼神很明亮,没有什么慌张,只是很好奇,为何少年会选择这样一种看似寻死的方式。 世间修道者,如果没有到中三境,身体经脉都不会得到质的提升,没有经过系统的武道锤炼,单纯凭借体脉本身的强度,根本经不起如此高的山崖坠落。 所以徐自安此时跳崖在常人看来无疑就是寻死,即便是一些武道小成的强者也不敢轻易去尝试。 当然如果到了中三境,天地真元就会化实助修者凌于天地间,到那时自然无惧高空,这便是所谓的御空而行。 朵朵是叩府中境的修者,靠着血脉间的力量,少女的实力虽然寻常叩府上境的修者相差无几,在这个年纪里已经足够惊艳,但境界毕竟有限,无法让天地气流随心意化为实质撑起身体的重量,其实之前她就考虑过跳崖逃走,但是如果真的这样做,迎接她的必然是骨骼尽碎的下场。 她很相信徐自安,相信这位看似有些木纳但实则冷静的少年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绝地,她现在很好奇,想知道少年究竟会什么样出人意料的方式来化去这场危机。 然后,她看到了极具震撼性的一幕。 徐自安整个人以一种很完美的角度倾斜,这个角度像是经过无数次计算之后的平衡,能让他像鸟儿一般在失重的情况下始终将身体保持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不会被崖间疾风和突岔树枝打落下来。 双脚在无数块突起的峭石与崖柏间一触而过,就像一片轻薄的羽毛拂过湖边的鹅卵石,每一次脚掌与石块的接触,都会让身体下降之势削弱那么微弱一丝。 这一丝减速的力度很轻,比红娘手中的细针绣线还要轻,可无数次减速相互叠加的话,是可以让下坠之势缓去。 很形象的讲,徐自安此时并不像是跳崖,而是在奔跑一道较为陡峭的崖坡里。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方法,同样这也是需要经过最缜密的计算,才可以确定每一次立脚处不会被岩石所刮伤,又或者被什么东西所碰断。 这是经过无数次跳崖后得来的结果。 朵朵看着愈发接近的崖底岩石,眸子睁的越来越大,嘴角咧了起来,看的出来,她此时很兴奋,这是她一直没有体会过的新鲜还有刺激,若不是因为扑面而来的疾风太过凛冽,恐怕她早就激动的大声呼喊起来了。 虽然她的境界无法让她遨游天地间,但身为大离王朝的公主殿下,若想体验下虚空而行的快感,即便扰不了九天之外的清静圣域,但触摸几朵云丝,揽下几缕星辉却还是很轻而易举。 她是讨得了整座京都喜爱的朵朵殿下,毋提都城内的某位圣皇,就是宫中无数的强大修者也可轻易将少女送于云端,可那些云间行走虽新鲜,但不会有任何危险,而此时却真真正正的生死一线间。 这很刺激,刺激的新奇。 …………… 徐自安背着朵朵不断向崖底奔跑,身后跳下的十数位荒人战士紧追不舍。 与人族不同,荒人天生体若金刚,不惧坠入山崖后的危险,一名狂人战士为了追赶徐自安,甚至不断用粗壮手臂拍打身边岩石,加剧坠落的速度。 须臾间,数名荒人战士竟与徐自安齐身,一名荒人战士咆哮一声,一条腿如铁棍般横向朝徐自安雷霆扫去。 徐自安此时身体在半崖中,无法如平地时那样做出太多的躲闪动作,此时又因为害怕朵朵自肩上滑出,他一只手负后紧紧揽着朵朵,无奈下,徐自安只好单手负刀在手臂处,迎接荒人战士着凶蛮地一击。 因为力竭,他无法再韵出青寒刀意,荒人战士这力度霸道的一击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封刀上,徐自安在这强悍的一击下斜斜向一边坠去,步伐出现一阵顿挫,险些打乱整个身体的平衡。 他的手臂传来细微咔嚓声,那是臂骨被砸裂断碎的声音。 虽然封刀抵去了荒人战士这一腿的大部分威势,可透刀而入的力量依旧将他的臂骨砸裂,不难想象,这些有着兽人血脉的荒人战士,身体本身的力量该是如何强盛! 徐自安先前能在众人意料之外撼动曲赫的心神,是因为有沈离的刀势在前,又有不知名强大刀意在后,他本身的实力或许经过冥石化府和凉亭一战后有了一些尚且未知的提升,但他毕竟没有真正踏上修行大道,靠着青寒刀意与生死间磨练出的战斗经验,他可以与寻常通玄境修者拼杀,但此时他以无力再施出刀意,在那些强大荒人面前非常危险。 臂骨碎裂,徐自安根本来不及痛哼,因为就在此时,另外一名荒人战士已经落至他的身后。 他的背后,是朵朵殿下。 拳风将山风撞成絮乱的气漩,自山崖上方流淌溅落的水珠在荒人战士这一拳下颤抖,这一拳包含了兽元力量,拳头间有天地真元被破乱的痕迹。 朵朵并未回头看那一拳,突然伸出手指,指尖上有冰霜如细沙般舞动,那是雪域神国独特的功法。 雪域神国,一个向来神秘而强大的国度,功法也是世间至为精纯的冰雪之力,朵朵这次前往神国虽没有得到想要的传承,但以她的天赋,在雪域生活两年,怎么会不修行无数雪域独特的玄妙功法? 她指间上的这道寒霜便是雪域某个族脉的功法,如果修炼到极致,会引发万里雪山的浩大景象,朵朵修为较浅,能引起的只有数丈冰原,但她的血脉因为要杀死曲赫用的几近干枯,体内真元蓄量也接近干涸,所以这一道冰寒之意也只是徒有其表而无其意。 用来击杀荒人战士有些艰难,但如果只是用来抵挡荒人战士的一击却足矣。 一阵沉闷的颤抖之后,荒人的拳头与朵朵的冰雪寒意发生相撞,冰霜瞬间被打碎,发出碎裂的声音,而那名狂人战士的手臂竟然被冰霜寒意瞬间冻成冰雕,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断裂处连肌肉血脉之类的栩栩如生,就像雪原中被冻死的尸体,被人轻轻一踩便会碎成无数冰晶。 荒人看着化为冰屑的整个手臂,发出一声沉闷如凶兽嘶吼般的狰狞声。 徐意安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但他听见了荒人战士的嘶吼声,知道朵朵应该无事,心头微松,双脚连续踏拍打着脚下岩石缝隙,被水流冲洗的岩石何在光滑,此时成了极好的缓冲。 不多时,他再次稳住步伐,坠落之势越来越缓,他仿佛行走在山崖间 在坠崖这种事上,徐自安的经验已经不能在用熟能生巧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惊艳。 就在少年脚尖勾住一条较宽的岩石缝隙,欲停止下坠的身体时,一名荒人战士从两人头顶落下,黑夜已经彻底撕裂,如精铁一般肌肉让这名荒人像一块自天外而来的陨石。 不得不承认,这是格外强大的一击。 冲势如山 威势磅礴 千钧之际 第五十八章 听青春迎来笑声 哗啦一声。 声音很轻柔,轻柔的就像山花在崖间开放,就像青笋在雨后冒尖,就像小伞在风中被打开。 事实上,不是像,小黄伞真的被打开了。 徐自安没有开口说伞,朵朵已经在徐自安张口之前打开了伞。 这是一种默契,很神奇的默契。 王朝的公主殿下,山间的质朴少年,一直未曾有真正意义上的正式交谈,只是初见时的一句书生刀客,劫匪保镖,你要去哪儿我又会去那儿的单方面交谈后便被突袭而来的铁箭给打断,后面又因为某些原因,朵朵甚至连徐自安的姓名都不知,但是在经历过生死凶险后,俩个地位悬殊到天海般遥远的少年少女,也是会产生某种不可言说,也不可思议的默契。 如果放入平常,这种不言而喻默契可能会让少年少女莫名就是好一阵娇羞害臊,但在这样危机下,那点莫须有的小情绪根本就溅不出水花,更毋说泛起什么涟漪。 朵朵撑开小伞后,整个人如受惊的狸猫般卷缩伞下,破伞破洞间恰巧看见一朵朵生于岩石间的红色山花。 山花开的很烂漫,小黄伞撑的很讨喜。 ……………… 伞在朵朵肩头,朵朵在徐自安肩头,这把伞就相当于撑在了俩个人的肩头。 不过撑伞的人其实是徐自安。 在最后时刻徐自安拨开了朵朵撑伞的手,用腰腹顶着那把伞,他知道这把伞很坚硬,很强大,能抵挡的住那些叵测玄妙的天地力量,但他并不知道这把伞物理的防御力量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朵朵虚弱的身体能否扛得住头顶那沛然莫御的强悍一击。 他不想让少女冒这个险,于是自己就撑起了伞。 事实证明,这把破旧的让人心酸的小黄伞,在抵挡了无数次风雨火海之后,再一次没有让徐自安失望。 荒人战士不断加速的蛮横冲撞,只让伞骨边缘发生了很细微的一丝变形,伞间凌乱的破布条甚至根本就没任何震动,但是随伞骨传来的蛮横力量却很真实凶狠,直接让徐自安那口强忍多时的郁血在空中喷出一道绚丽彩虹。 血虹弥漫间,徐自安身体如虾般弯曲。 伞未弯,徐自安却弓身,看起来就像是少年承受不住伞间的力量而被迫弯腰,但其实不然。 先前说过,畏山月儿崖,他除了烤熊掌烤鹿铺靠鲜鱼之外就只剩了跳崖,而每次跳崖后,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攀上悬崖。 跳崖与攀崖,听起来似乎是俩件事,但仔细想来其实是一件。 都需要奔跑。 自崖间跳下时,徐自安双脚踏着某种韵律踩在岩石上,借岩石突兀不断缓去坠落的重力,看起来像是羚羊奔跑在陡坡间。 到了此刻他已经彻底缓去了坠势,那么他要做的事情,便是另外一件。 他的身体继续弯曲,膝盖则随着腰腹的弯曲如铁剑般弓起,这种极有韧性的弯曲到了一定程度后,便会反弹,便会爆发,便会发挥出最强大的力量。 看着头顶被破伞区隔成数块不规则的天空,还有那名撞击在伞上的荒人战士的扭曲脸庞,徐自安轻轻松开勾在崖间石缝的那只脚,全身的力量汇聚与双腿之间,骤然发力。 但是少年发力的角度却有些诡异,不是斜向的朝一旁掠去,也不是继续下行向湖中坠去,而且向上。 没错,就是向上,徐自安此时的动作就是向上蹬。 就像枝叶间停息的鸟,被突然而至的游人惊醒,展翅飞去另一片青叶时的动作。 这一脚下,他的身体出现微微的一顿,看起来就像是时间的轨迹在这一刻发生了神秘的静止,但停顿之后,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年的身体在这一脚之下,竟似乎向上跃起了一丝 那一丝的距离很细微,用精准的尺具量测的话,可能就是几分而已。 与山崖之间漫漫高远的距离相比,这几分的距离实在太过细微,很难发现,但那名与小伞撞击之后的荒人战士很意外或惊喜的看见了。 荒人战士向下的坠势不断,而徐自安则向上跃起,一停一顿间,相互打生打死的俩人很凑巧的擦肩而过,不仅是双方的面容,甚至连鼻尖的呼吸都可以听的非常清晰。 那名荒人战士此时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但这种怪异不是疼痛后的狰狞,如果仔细看,这是尴尬迷茫不甘愤怒但又很………憋屈的表情。 这种憋屈是被人欺骗后的恍然大悟。 因为他终于看懂了徐自安的真实想法……… 他很愤怒,伸手向身边能抓住的一切事物抓去,期望能停止坠势,但就在这时,徐自安的第二条腿动了。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是初坠山崖时般的轻柔,很沉重,很用力,就像铁匠打铁时般钪锵有力,他踏上另一块凸起的石块,巨大的蹬挫力让石块裂开数道缝隙,他的身体则随反弹力再次向上提跃起了几尺。 紧接着,少年下一脚踏在了一根粗壮叉枝上,叉枝颤抖中,他的身体倏然间已经跃升至几丈。 几分,几尺再到几丈,背负着朵朵的徐自安就像一只灵巧的山猿,短短片刻间与数名荒人战士一次又一次发生了很神奇,也很尴尬的擦肩而过……… 山崖里回荡起一声又一声不甘的咆哮,那是荒人战士愈来愈远的嘶吼声,声音心酸悲惨壮烈委屈,因为他们都看懂了少年的真实意图。 是的,徐自安现在要做的,和一开始就准备做的,其实都不是想借助跳崖逃生,而是为了跳崖之后的攀崖。 所以刚才徐自安才会特意用脚尖勾在石缝中,宁愿硬顶着荒人战士如天外陨石般蛮横一击也不肯松开脚尖,就是为了能稳住坠势,能让身体停下来。 只有缓缓停下来,才能向上奔跑,不然如果选择硬生生的停止坠势,极动到极静之间的重力错压,会对他的身体都造成非常恐怖的伤害。 这是很宝贵的经验,是经过过无数次跳崖之后才可以知道的常识。 谁能想到看似木纳安静的少年,会以这样一种独特又新鲜的方式准备逃生? 同样,这个世界恐怕也仅仅只有徐自安能想到同样也能做到这种方式逃生? 毕竟是被沈离量身打造出来的跳崖小能手,怎么会没点看家的本领? 境界高深的修者不会研究怎么跳崖,御空而行的风度不要太潇洒,而境界低浅的人又无暇研究它,生命只有一次,谁没事会尝试这玩意? 如果可以,徐自安也不想研究这种很闲很扯的扯淡事,只是……… 都是沈离逼出来的啊。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事,但仔细想想却又是情理中的事。 跳下悬崖,崖下是湖泊,看似是死亡前的最后一丝希望,但以荒人战士身体的强悍承受能力,即便真的坠入崖底,受伤或许会严重,但想来不会致死又或者失去战斗能力。 如果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徐自安跳下山崖又有什么意义,在湖中与荒人战士继续战斗?还是于崖底寻找那飘渺无恨的一丝生机? 对谈中,徐自安知道那些荒人战士是死士,为了杀死朵朵殿下绝对不会计较自己生命的悍死之徒,如果自己与朵朵跳入悬崖,对方一定会随着自己跳入,对方已经付出了如此大代价,绝对不会像沈离口里的某些白痴一样,只是看着山崖陡立便轻易定论朵朵的生死。 不提这道山崖本就不如何陡峭险峻,哪怕恐怖如那座幽渊,对方也会随自己一同跳下吧。 他是畏山中的老猎户,很清楚如果不能亲眼确定猎物的死亡,老猎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下手中的猎刀。 荒人战士冷酷而凶狠,是残酷荒原中最强大的猎人,如果不能亲眼看见的朵朵死亡,想来一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哪怕会和朵朵一样都会被摔成肉泥,对方也要肯定少女是真的死了,而不是可能死亡。 他跳下悬崖,为了让所有荒人刺客同他一起跳下去。 然后他在攀出山崖,这样即便对方反应过来,也绝对不会比他攀的更快。 这一点,他很自信。 这种想法很新鲜,很神奇,也很另类,也很独特。 同样,也很危险。 不过还好,看起来他赌对了。 因为他听见了对方咆哮声中的憋屈。 只有实在无能为力之后,才能发出这样的憋屈嘶吼声吧。 少年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得意的笑容,感慨到沈离果然是比世外高人还要高的高人,随意种下的果也能开出这般独特的花。 少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拦着背上的朵朵,一步一步继续向上跃,向上跳,向上奔跑,向着被山崖遮蔽住的半片湛蓝天空而去,就像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野花野山茶。 朵朵笑的很开心,笑声比山间的清泉还清脆,头间的发缕不知何时又挽成了花束,随着徐自安蹬跃之间不时弹起,蓬蓬松松的就像一只在林间散步的小鹿小兔小莺雀。 头顶的阳光越来越近,照亮了少年少女肩上的小黄伞,伞下,少年少女的笑声像极了青春刻在长生木后的那些回音。 青涩而美丽,蓬勃而喜人。 第五十九章 一山之隔分两侧 南道岭山势悠缓延绵,无挺拔险峻的奇峰,也无直入天际的孤峰,山岭如一条巨龙伏于天衍大陆上,将世间第一雄城,京都城围在其中。 嵯峨黛绿的峦山,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与湛蓝辽阔的天空,缥缈的几缕云恰好构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画。 如果到了夜晚,随山峦起伏的绿意便会成为蝉翼般的绿纱,遮去隐藏在山川之下的行人与游客。 南道岭的一侧,刚刚经历过生死大战的少年少女结伴而行,沐着月光与星辉,踏过青草还有腐叶,在崎岖的山林间踉跄前行。 他们不清楚那些荒人战士在经历过最初的惊奇尴尬后会有怎样的愤怒,又会在这种被戏耍之后的憋屈里爆发出怎么的力量,所以他们这一路逃到很急。 由白昼逃至此时夜深,徐自安自己也不清楚传过多少片山林,听了多少打叶声,又践踏了多少初生的野草还是山径上野花。 朵朵伏在他的肩上,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此时闭阖,平稳而轻柔的呼吸说明少女此时很累,很疲倦,睡的很酣甜。 从车队初遇变故后,她的心神便一直绷的极紧,一直未曾得到真正的休息,此时在少年肩膀上,不知为何,她变得很安心。 徐自安看了眼少女沉睡中的可爱模样,抬头从密叶缝隙中寻找着极北的那颗星,继续逃亡。 先前在路上,朵朵告诉他京都大概的方位,星辰是永恒的,顺着星辉行走,自然不会出错。 ……………… 山岭一侧少年少女背负行走,而在南道岭的另一侧,有一队装备精良的骑兵驻扎在林中。 数只帐篷如数朵荷包一般将夜不卸甲的精锐士卒包裹在其中,帐篷外的火堆已经熄灭,只有一些用以照明的火炬悬挂于铁枪上,被置放在较为空旷的地方,防止有火星随风飘落引起不必要的火灾。 整座军营寂静异常,透着军中独有的肃杀气氛,军营外却没有见任何将士值守在军帐外,倒是能在数里之外看见几位斥候在前方不时游走,不过看起来不像是打探前方路径,更像是在翘首等待某人的到来。 数百匹战马在营地旁歇息,未去马鞍未卸蹄铁,似乎一直处在待命出发的状态。 但是火堆前的灰烬却有厚厚一层,新灰覆着老灰,将一截截未燃透的焦黑木炭埋在最深处。 夜不卸甲,但火堆灰烬却厚厚一层,看的出来,这旗骑兵虽一直处在待命出发的紧迫时刻,但却在此扎营了似乎有些时日,而无将士夜间值守,则代表这处临时搭建的军营丝毫不担心有什么外敌趁夜偷袭。 是啊,这里是京都城外的辖区,是大离真正的腹地要塞,有无数王朝强者坐镇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人胆敢偷袭?恐怕就是荒王脑子坏掉了,也不会有这种想法。 “山皇的脑子坏没坏掉我不清楚,但是我很清楚,朵朵殿下此时就在南道岭中,尔等身为王朝的将领,却始终在此固守等待交接,莫非以为单凭你们的名字就能将荒人的野心给吓裂吗?” 军营中,一座最大的帐篷内,数名身着盔甲的将领分列站立与两侧,中间有一条临时铺起的地毯,地毯上的脚印不乱,但是很重,不仅将地毯踩出一道又一道塌陷,甚至连地毯下的软潮湿地都踩出寒湿。 军帐中的众将士噤声不语,纷纷低头看着地毯上那些如深壑一般的脚印,仿佛那些脚印踩下的不止是地毯与寒泥,而是自己的心头。 场面变得很压抑,风吹油帐扣衔的声音不再凄厉,很微弱,似乎也在畏惧于地毯尽头的那人。 那人并未披甲,身着轻便戎装,眉很浓,如同墨蚕,如同短戈,眉梢处能看见数根白霜,就像墨蚕春死前结成的丝,短戈间挑碎的雪。 男人眯着眼在众位将近的脸庞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前方一位年轻将领面容上,目光有些低沉阴暗,似乎很失望。 这位年轻将领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严厉目光,心头微禀,抱拳行礼后沉声道。“禀报大统领,并非我等失职,只是一直未等到军机处传来的消息,我等不敢贸然出营寻找公主殿下” 年轻将领说话时一直没有抬头,不知是因为身为王朝军人却没有完美完成任务的羞愧,还是心中对这位大统领的敬畏。 但不管那一种,都无法掩盖年轻将领心中的敬意和畏意,因为那未披寒甲的男人,竟然是王朝的大统领,军方真正的三位巨头之一的徐庶。 大离军队一直是世间第一雄狮,整个军队中共有三名大统领,大统领之下便是十七位神将,凉亭之战时,率领三千玄甲重骑的钟山魁便是十七神将之一。 徐庶大统领口中的山皇,就是荒族的王。 徐庶的脸色愈发阴沉,阴沉的仿佛能滴下水来,他冷漠的看着眼前的年轻将领,眼神并不如何寒冷,但不知为何,哪位年轻将领却突然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在最冰冷的地窖中。 “如果我没记错,你叫袁敬礼,天寒年间入我镇北军中,几年时间,已经升至都尉了” 袁敬礼闻言肃然站立,不顾铁甲将肌肤寒意刺的更冰,回道。 “统领大人赏识” “不是我赏识,王朝从来不会埋没任何才华出众之人,你很年轻,战场上有勇有谋,自然前途无量” 徐庶大统领微微直起身躯,看着年轻将领被残酷战场打磨的如铁枪一般的脸庞,继续说道。 “贡原一役中,我军被困于峡谷中,你带兵冒死突围,为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右路军才得以绕行突袭了荒人部落,那场战役里,你的功劳最大,战后的封功大会上,王朝赏赐了你什么?” “黄金万两,良田无数,官至骁骑营尉长,从四品” “前几年,帝国解兵时,为了安抚你等有功的将领,又做了什么?” “特按下将于御林神军,赏赐府宅一座,职认华林裙都尉,正三品” 年轻将领回答的有些迟疑,似乎有许多不尽的意思在其中。 营帐中有盏防风的油灯,油灯悬挂在正中央,光线有些昏暗,映的统领大人如雷如电如冰凌般的眼神,也越来越阴沉。 “这样说来,王朝待你一直不薄” 仅仅几年的时间,由先锋营军士升值骁骑营尉长,最后成御林神军的一方都尉,袁敬礼的军将生涯就像展翅后的大鹏,另无数同僚与官员们羡慕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王朝不会埋没任何一位人才,更不会另明珠蒙尘暗投,若给这位年轻的将领一定时间,想来未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所以徐庶大统领问的很轻,就像一片在空中摇曳着不知落到何处的鸿毛。 但是袁敬礼却听的很重,因为他此时已经确定那片鸿毛究竟落到了何处。 先前大统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他已经心生不详,而后数句问话让他愈发确定…………确定有些事,终究就像这座营帐,不管封闭的紧密,总是会有微光与夜风透缝而出。 看似寻常的问话,里面其实却有着最危险的锋芒,那锋芒隐在剑鞘中,看似无害却最为可怕。 因为人们不清楚这道寒芒究竟有几寸之长,又能削去几寸之短。 但是他清楚。 “清晨时,阻止军营出兵的应该便是你” 大统领终于问出了这一句!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不语,任由暗光打着他的铁甲,冰冷铁甲下,整个人却火热异常,就像被沸水滚烫蒸馏一般。 “王朝带你不薄,为何还背叛” 很久之后,大统领终于问出了那一句! ……………… 背叛?背什么叛?帐篷里的其他同僚一时震惊疑惑抬头,看向这位年轻将领,稍微思索后,目光则由疑惑渐渐转为愤怒,最后冰冷。 人们终于知道大统领为何问那些看似有些多余的问题。 按归京的行程计划,昨日是御林军交接替换的最后一天,然而昨日一夜未见殿下车队行踪,这让值守的将士纷纷焦急,商榷着先不顾朝廷命令,出兵入南道岭寻找殿下,如果公主殿下只是路上有事耽误行程,事后大不了被朝廷定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可必须要保证殿下路上安全。 可是在清晨的最后时刻,军职最大的袁敬礼却突然执意不肯出发,并以军令要挟,所以整旗军将才会一直守在山林中,直到大统领徐庶的到来。 诛身诛神不如诛心,大统领此时的言语无疑是字字诛心,你身为王朝军将,朝廷待你不薄,前途本不可限量,既然如此,为何清晨时执意阻止军营出发寻找公主殿下,你这般阻止军机,为了什么? 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 他是叛徒,可耻的叛徒! 数名将领呛啷抽出长剑,剑指袁敬礼,寒剑将油灯打的扑朔迷离,光中袁敬礼头低的仿佛能触及胸前甲鳞。 气氛已经不再是严肃,而是敌视不耻愤怒肃杀。 徐庶向众位将领摆了摆手,看着袁敬礼不发一言。 良久后,这位年轻将领才终于动了,他解开军甲,置在桌面上,抬起头,笑的很凄凉。 这是徐庶大统领入帐之后他第一次抬头,抬的很沉重,似乎没有王朝盔甲后的头颅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罪恶。 王朝带他恩重如山,统领大人待他更恩深如海,他怎么能背叛? 可是,他又怎么能不背叛? 毕竟,他的家乡在荒原之中啊。 他此时不选择反抗,只求一死。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当年冒死突围,是为了给大离的军队争取时间,他做到了,哪一战里,离军共歼数万荒族,光尸体就摞了数座京观,狼烟燃烧了三天才还荒原的天空一个清静。 他看着漫天狼烟,心里却似被火焰炙烤着一般,靠着那一战,他才得以快速在军营中脱颖而出。 如今阻止骑兵出营,是为了给他的族人争取时间,他很清楚,公主殿下对于大离王朝意味着什么,对于荒族与大离这场持续了千年的战争意味着什么,为了能将公主殿下彻底留在京都城外,为了能彻底打破武帝的雄心及野心,为了荒族还能在下一次冥夜来袭前不被大离用铁骑践踏干净,他必须要这样做。 “殿下是否无恙?” 袁敬礼沉重说道,说话的时候,他的身体发出阵阵细密爆裂声,那是浑身骨骼挣脱某种秘法束缚后的声音。 他的身体开始诡异生长,片刻后竟顶至帐顶,而他的脸更是如老树蜕皮一般片片裂开,显得异常恐怖。 荒人身躯高大,与天衍大陆的人类完全不同,越强大的荒人战士,身躯也会越高大,听闻荒族最强大神秘的大祭司,身躯竟比一座小山还有巍峨。 想着天机阁中的那一卦,这位经历过无数风霜的大统领,看穿了这位跟随了自己无数年的将领隐藏在高大身躯下那颗心,轻声说道。 “殿下还在山的那一边” “那就好” 良久之后,袁敬礼才幽声说道,声音里没有暴露后的不甘,也没有暴露失败后的愤怒,而是很平静,很解脱。 他看着被置放在桌上的大离军甲,目光温柔如当年在部落时初见到的她,双眸间淌出一道血花,紧接着,整个魁梧高大的身体开始萎缩,浓稠的黑色血液自肌肤茂盛须毛间流露出来,如墨如夜如腊梅如陈醋。 大离待他有再造之恩,他无以为报,荒族于他有血脉之亲,他无能为力,或许,这便是身为一个碟子却遇上了明主后最大的悲哀。 袁敬礼死了,死的很解脱,也很心安,但死的人是得到了解脱,可对于剩下的人而言,这只是开始。 徐庶撑颌冷眼看着地上的尸体,心痛惋惜愤怒在剑般眸间一闪而过,片刻后才看着余下众将冰冷说道。 “我不需要你们也以死谢罪,因为殿下至今还无恙,但是,三日之内,若看不见殿下的踪迹,你们………就不要走出这道大青山了” 第六十章 世人不如你 待急促马蹄声混着寒灯挑熄声还有各将士怒披盔甲持戬夜出彻底的沓沓声彻底消失后,整座军营再次寂静的只剩几只夜莺在胆颤啼叫。 王朝军部竟然有荒族间谍混入,那碟子竟还能身居堂堂都尉要职,这件事初闻令人震惊,震惊后就会非常引人所思。 光明笼罩不到的地方是黑夜,大离的黑夜尤为不同,清夜司的存在让这片黑夜干净的就如同无乌云遮蔽的天空,容不下任何多余的灰烬。 临死前复回荒人体魄的袁敬礼,此时已经被愤怒同僚与将士扔进火堆,与火堆下的老灰新灰掺在一起,又被铁蹄践成一片,根本无法辨出那些是炭灰,那些是骨灰。 但只要是灰,即便被践踏成泥,也躲不过大地的窥视,就先只要在大离的黑夜中出现过身影,就不会躲得或清夜司锐利的目光。 “荒族这次不惜以无上秘法强行为袁敬礼凝骨易皮,不得不承认,为了将这些钉子扎到王朝的软肋上,山皇这次谋划之深,下本之大,皆是以往那些不能比拟的,可是末将认为………” “那荒族大祭祀不管做的再如何完美,欺天之术再如何高明,能瞒得过军部的审查与考察,但想要躲过清夜司的眼睛,恐怕连在柏庐九门中修行的那些世外人都不会相信” 待所有将士都走开后,一位一直站在徐庶身侧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出来,恭谨一礼后将手中数片火炙未尽到事物放于大统领身前的木案上,斟酌片刻继续说道。 “这是在袁敬礼身上发现的,藏在袁敬礼的胸肋上,是切开皮肉后又以针线缝合的方式藏匿的,如果不是负责焚烧袁敬礼尸体的士兵出自神机营,做事谨慎细心,在火堆里看见了信封上的金纹印丝,这封密信可能就会随尸体化为灰烬,永远消失在世间” 徐庶瞥了眼案几上的破损事物,依稀能看出是些锦纸被烧剩的碎片,冷冽的脸上没有多余情绪流出,淡然道 “继续说” “宁肯自残藏于血肉间,也要保证这封密函的机密性,密函的内容一定至关重要,可惜密函已燃去大半,只余些断字残片,无法拼凑完整,所以内容很难得知,不过………” 中年男人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一下意有所指道 “这种藏于血肉间的做法,是清夜司惯用的暗线蔽法” 说完,男子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靴上的一些泥灰不再言语。 话说到如此程度,连最后一层遮避纱丝都给捅破,身为统领大人的谋将,这般做法其实已经有些逾规。 果不其然,徐庶的目光在残片焦黑的边缘一扫而过后,微微侧首看了眼男子的脸庞,显得很漠然。 “一个隐匿手法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统领大人……” 男子向前又一步,走到徐庶身前,欲言又止。 徐庶挥手打断男子的话语,斜靠在木椅一侧,似乎有些劳累,撑颌看着帐顶处的那盏昏暗油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帐中的气氛随着徐庶的沉默变得压抑起来,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统领大人既然已经不愿再继续谈及此事,换成任何一位再愚钝迟笨的下属都不会继续撩拨大人的意思,但男子却始终看着徐庶的眼睛,一直未曾有过丝毫侧避,态度已经不可以再说愚钝形容,甚至稍显不敬。 作为大离军方权势最重的三大统领之一的徐庶大统领,掌管着王朝整个中路军与数万名重骑,不提朝中百官大臣,便是当今天子都要以礼待之,没有任何人敢与之有任何不敬之意,然而这位中年男子如此态度,如果不是真正的大忠那便就是在找死。 男子名叫武少良,是王朝上任神将武毅子侄,善于谋略,跟随徐庶数十年兵马征战,乃是徐庶最亲信的下属之一,所以此时固执态度自然不是找死。 多年前,因轰动了整座京都的白衣一案,神将武毅受牵连被捕入狱,后死于清夜司地下的那处炼狱中,原因不明,有人说是清夜司用刑过重,武毅不堪其苦才自尽在狱中,当然,这种说法只是流传于民间,朝廷从未出言证实过此言。 武毅一死,整个武氏家族迅速没落,直到武少良入军随徐庶大统领征战多年后,成为了大统领的亲信才有些好转。 徐庶挑起厉眉看着这位跟随自己数十年的忠诚谋将,说道 “我清楚你在担忧什么,清夜司这几年太过安静,你担忧这安静不是黎明前的静谧,而暴风雨前的肃清,那座院子里的家伙刻意躲开世人的眼光,是为了谋划某些阴谋,一些于王朝,于军部都息息相关的阴谋,就像当年京都白衣一案,你叔叔武毅便受到牵连,最后身死牢狱中,你担忧本统领会因为袁敬礼之事受到波及” 或许是武毅这个名字勾起这位中年谋士的不堪往事,武少良迟疑片刻才说道。 “末将身为大人的谋将,就要尽谋将之责,叔公武毅之死的原因末将很清楚,若叔公与那白衣并无任何关系,即便清夜司再如何调查也牵扯不到叔公,清夜司也是尽其职,至于不堪忍受炼狱之苦的说法,末将自然不信,叔公是武道巅峰的大修者,若他不一心求死,就是清夜司之主亲身而至也不会让他在牢狱自尽” “但是,大人,此事关乎公主殿下的安危,更关系着王朝日后的繁荣,非同小可,大人乃一军统领,自然不需要理会朝中百官御史的奏章非议,但如今三位皇子正处于争权之时,圣上又因旧疾久未出朝,一直在深宫之中处理政事,大人如果能一直亲身坐镇京都,想那些官员也不敢多言,可大人不久后要去边疆处理战事,末将怕大人离京后,怕有心之人刻意以此事为由,始终咬着统领大人不放,毕竟军部除了荒族的间谍,这种是影响太大,到时候定会大人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缓了口气,武少良看着徐庶的眼睛,沉声继续劝道。 “但如果将这些事物报于圣上,又或者只需要传出些风声,朝廷的目光就会盯到那座愧叶下的大院,大人………也好从此事中抽出身来” 徐庶没有说话,眯眼看着地上还隐而未散的血迹,直到目光让整座营帐都有些寒冷时,才突然看着武少良的面孔冷漠说道。 “关于这等密函,日后不要继续追查,更不要透露出任何风声” 武少良疑惑抬头,看着自己誓死效忠的统领大人鬓畔那一层霜发,知晓这层霜发是大人为王朝开疆扩土的呕心沥血所致,不由胸膛微热坚定道。 “大人如果怕泄露这件事会引起清夜司的报复,那么这事便交于末将处理,回京后我会去军机处提交离职申请,日后就是被清夜司的人查出也只能中断在末将这,末将本身与清夜司有旧怨,做出此举于情于理,不会牵扯到大人身上” 徐庶淡然一笑,没有看这位甘愿以前途性命来替自己解忧的忠实部属,伸手将桌上残片掷向油灯,油灯因为多了燃料绽放出片刻灿光,然后又重新摇曳昏黄,直到最后一片残片化灰将灯内青油染的浑浊后,徐庶才敛回目光,隐含深意的看着武少良幽幽说道。 “世人皆以为,大离的军队从来不会成为一个人的军队,大离的夜黑却可以是清夜司独占的黑夜,但是,曾经有人告诉过本统领,大离的军队才是一个人的军队,而大离的清夜司,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人的清夜司”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民间戏人口中的绕口令,很难理解,这么多年里,我也始终想不明白那人为何会特意告诉我这么一句话” 说到这里,徐庶看着随夜风一同入帐的潇潇夜色,想着那人离京时的佝偻身影,还有公主殿下归京这个事情背后可能隐藏的某些猜测,内心深处突然涌出一阵疲惫无力。 “那人你应该很熟悉,他叫墨守,当年负责审判武毅的人便是他,他已经死了,就在前些时日………死在了京都城外的某座大山里” 武少良身体僵硬,被这个消息震惊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作为徐庶身旁的亲信,他自然知道为何大统领会刻意提出墨守死在京都城外,这件事所带来的动荡甚至不比公主殿下突然归京要弱,只是,如果这样,清夜司如今岂不是正虚弱之时,清夜司之主常年闭关自守,四位大夜司只剩下了三位,这个时候如果对清夜司施展压力,那这座满是淤泥的脏污之地岂不是真的可能会有大夏将倾的一天? 想着如此,武少良心头不由一热,呼吸急促了几分。 仿佛知道这位亲信心中的想法,徐庶看着这位亲信谋将,冰冷冷的寒声道。 “你随我多年,应该知道我很讨厌下属有任何小动作,关于清夜司的事情从此打住,日后不得再提!” 说完,徐庶突然看着帐篷缝隙间的黑夜,严声继续道。 “还有,传令下去,日后如果清夜司的人入军核查军项拨发事宜,中路军也不许故意拖延搪塞,如果有将士们与清夜司有什么争执,需上报于我,待判明是非后再行定罪,不可如以往般刻意滋事报复,若违令者,斩” 见统领大人态度以决,武少良沉默辑手躬身,收起心中的疑惑与欲言又止,只好领命先行退出营帐。 待武少良走远后,徐庶看着帐中寒灯,想着当年那段话语的深意,突然嗤笑一声,说不出的沧桑落寞。 “你说的对” 他目光幽幽,就像望着哪位眼中有湖泊的老友。 “大离的军队,大离的子民,大离的一切都是陛下的,可是,陛下是一个人,怎么可以代表一个王朝?如果君王所言,所行,是要将王朝带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们这些臣子该如何自处?” “随君王一同疯狂?还是守王朝的千秋万世?” 他目光骤敛,仿佛看到风雨中岌岌将倾的王朝。 “这一点,我不如你” “军队守疆土,你守王朝黑夜,如今王朝疆土无忧,黑夜却风雨欲坠,看起来是你们清夜司作茧自缚,不肯入朝成为笼中雀鸟,但其实啊” “只是世人不如你们罢了” 第六十一章 你好,徐自安 林间星光如水,被春意染绿,行走在潮湿腐叶间,难免会被叶上的青意打湿衣衫,在清幽月光下,徐自安看起来颇为狼狈。 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比星辉明亮比月光明亮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就像俩片明灿灿的金叶子。 这说明他现在虽然也很疲惫,但却很高兴,很愉快,高兴与愉悦遮去了一路逃行的疲惫,将他那颗似乎风雨皆不能侵的坚硬心脏都染欢喜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能从山崖间逃脱是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或许是发现自己比畏山时更加强大一些是个很值得高兴的事,又或许只是因为,能遇到少女朵朵,本身便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欢喜高兴开心,合在一起,就是很辛福的事。 感受着肩膀上少女的呼吸,他眉梢轻轻挑了起来,挑的并不凌人,很自然,也很惬心。 朵朵殿下其实已经清醒,不过却没有离开徐自安的肩头,就这样任由他一路背着入林过河翻山越岭,这样做似乎有些任性,因为日间山崖一战里,徐自安的体力也耗费巨大,这些的做法会给他带来更大的负担,但她能感受出少年很乐意继续背负着她,而且她也很愿意让对方就这样………背着。 那少年的肩膀也不怎么宽阔结实,但趴起来,它怎么就可以这么舒服嘞? 朵朵想到如此,偷偷的打量了徐自安的侧脸,看着那双干净自然的眉梢,越看越觉得可靠,越看越觉得踏实,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眼光真的不要太好。 与徐自安不同,她是真的以为遇到对方只是个巧合,她恰巧经过了那条干净的小河,恰巧想洗一下脸上的泥乱,恰巧便看见了河中昏迷随波逐流的徐自安,看见了对方这双干净的眉梢,于是,便恰巧的救下了对方。 她请对方做自己的保镖,对方并没有以言语上的形式给自己答复,但毫无疑问,对方做的却比世间任何保镖还要完美。 破伞,砍山,跳崖……然后又奔跑在崖间,一路上熟门熟路的穿山入林,还有在逃亡路上那些……很有趣的小陷阱,对方似乎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也很好奇,不过她虽为王朝尊贵的公主殿下,但她其实很乖巧,知道每个人心底都有些不想为人知的秘密,过分的好奇与窥探不会增添双方的友谊,相反,很容易会引起对方的不适。 所以她一路上很安静,除了累了会在徐自安肩头小息一会外,就一直睁着一双灵巧的大眼睛看着远处夜色中点点星辉,还有近处拂面而过的林间叶片。 还好,南道岭的林叶就像它绵延柔软的坡势一样,拂面而过时并不如何凛冽,而是如春风一般很轻柔。 更何况,前方一些较为坚硬的枝杈和山风早已经被徐自安砍去和阻挡,留给她的,只是一些细软的枝条与无意间凋零的瓣朵。 从日间到夜深,他俩已经逃了不知多少里路程,徐自安的衣衫和鞋子被腐叶和软泥潮意湿透,贴在他的身上有些粘稠和寒冷。 山间的夜,不管何时,都比平原上的要冰凉。 抬头看了眼头顶那颗依旧遥远的星辰,徐自安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路上那些小陷阱会给对方带去多少麻烦,又会给他们争取多少时间后,心头微松,步伐放缓了一些。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猎人,也是一个很冷静自知的少年,他很清楚那些随手而成的陷阱虽然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杀伤力,但很容易扰乱对方的判断,荒族战士力量蛮横,可是心识向来不高,没了曲赫的智慧和带领,如果想打破那些陷阱,一定会耽误很长一段时间。 至于对方会不会跟丢方向,他从来没这个奢想,荒族天生有蛮兽的血脉,嗅觉视觉极灵敏,他虽一直在偏远山区中生活,没有与荒族打交道的经验,但荒族与大离是世敌,街巷间也经常会有关于荒族的传闻,他多少了解一些。 觅了片较为宽阔的地方,徐自安将朵朵放下肩头,拾了些干柴生火用以取暖,想了想,又入林摘了些野果清洗干净后递到朵朵面前,示意少女如果饿了可以先用青果垫腹充饥。 朵朵接过野果,咬了一口发现看似青涩的野果竟没有任何酸意,而是格外的甜。 “这是青橙,味道很甜,不过不宜多吃,吃过了就容易变涩,在畏…………我家乡小镇边的山中很少见,没想到这里倒是有这么多” 突然想起对方的身份,徐自安没有将畏山俩个字说出来,不是说他对少女仍有戒备,而是有些事容不得他不谨慎些。 还好朵朵此时正与青橙做着最激烈的战斗,没有注意到徐自安这个小小的异常。 待连续吃了数颗青橙后,朵朵满意体会着舌蕾上恰好刚至的甘甜,笑眯眯的看着徐自安,突然道。 “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单纯的好人或坏人?还是更复杂一些的伪善的好人又或者本善的坏人? 正在用根湿柴挑拨火堆中几块野薯块的徐自安一愣,看了眼少女,心想这话说的好莫名其妙。 朵朵眯起眼睛,一轮圆月便被遮去了半扇,另外半轮月光似狼牙,却比狼牙好看的多,继续道。 “山崖间的……呃…出其不意” 停顿片刻,朵朵才找出一个还算比较合适的词语 “路上那些我看着都头疼的迷乱陷阱,小小少年郎啊,没想到你看起来虽诚朴憨实,内心却是很坏很坏的哦” 朵朵一边笑盈盈说着,一边伸出手指虚点着徐自安,有些老气横秋,最后那个哦字被拉的极远极远,很是可爱。 徐自安哑然,心想你不过就是个小女孩,叫我小少年,合适不? 仔细算来,朵朵其实确实比徐自安要小一些。 “这些东西………都是某个人教我的” 徐自安将篝火挑的更旺盛了些,火苗将他的眼睛衬的很明亮,就像一池月光下的秋水,偶尔有涟漪,但那些涟漪也是一闪即逝。 朵朵看了眼映在徐自安眼睛里火花,心想这人眼睛怎么可以这样干净,连火苗都可以映的这么清晰,想着如此,朵朵开口戏笑道。 “那教你的这个人一定是很坏的家伙咯” 徐自安笑了笑,想着梦境般的那些摇椅桃花和小院,小镇夜色及凉亭,轻轻解开身畔的小黄伞,擦去浮荡在让你的霜雾和草屑,笑着说道。 “他啊,确实是一个滚蛋,而且是那种蔫坏到骨子里,无耻无赖又无法无天的家伙,不过,他是一个好人” 听完徐自安的形容,朵朵扑哧笑了起来,用力嗅了嗅火堆中薯块渐渐烤熟的香味,被青橙甘甜充溢的酒窝再次浮现于脸畔,就如同俩盏盛满了馥郁佳酿的小酒碗。 或许是少女如青橙般甘甜的笑容让徐自安那颗坚硬如石的心脏有了些醉意,又或许是此时的星辉实在太清幽,火堆的温暖也让他的意识有了些松动,徐自安突然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朵朵,抱歉道。 “一直忙着赶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名字,嗯………我叫徐自安” 不知是否是刻意,还是他真的很容易忘记对方那个高贵身份,徐自安并没有用您这个更符合少女身份的尊称,而是用的你这个平称,语气也并不如何恭敬,很平淡诚恳,就像俩位好朋友在篝火交谈一般。 朵朵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过她并不在意,从出生后,她便是尊贵的公主殿下,父皇对她宠溺,各位皇兄对她疼爱包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常扰的整座都城不得安宁又无可奈何,甚至连五候中脾气最为火爆的长公候与国师庄老等朝中枢大臣都只能捋须苦笑,那段时光很美好,她很开心,不过却很短暂。 因为在七岁那年,当她被朱砂斋的斋主以天泽枢法发现极为罕见的天赋血脉后,她就很清晰的知道了日后自己肩上要挑起的重担,虽然她身边的一切都如旧,父皇与各位皇兄对她甚至更宠溺了些,但她能感受出来,这种宠溺背后沉甸甸的期望与责任。 她身为王朝的公主,要负起王朝的社稷重任。 而自那之后,她身旁的玩伴渐渐疏远,这种疏远当然不是指表面上生疏与敬远,没有人敢对她有任何冷落或不敬的意思,这种疏远指因为身份的差距而产生敬畏与拘谨还有炙热与爱慕,这让她感觉很无趣,同样,也让她感觉有些孤独。 这种孤独的感觉在独自离京,前往漫漫雪域中寻找血脉传承的那两年前艰辛时光里更加浓郁。 她能感受出眼前少年对于她那种朋友间的善意,她也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这让她也感觉很放松,也很惬意。 于是她也像朋友初见那样伸出手来,看着少年眼眸中倒映出来的自己,轻轻拢了拢头顶那朵像花朵绽放一样的发束,轻声道。 “你好,徐自安” (你好,树先生,哈,终于把这个写出来了,我发现我还是比较喜欢写这种小男生小女生的那点小纠结小情绪,要不然,回头换个马甲混女频?哈哈哈) 第六十二章 青山绿水行一 你好,徐自安。 她想以朋友的身份与徐自安相识。 徐自安听出话里的意思,他将火堆里烤熟的薯块扒出,揭去烫手外衣,递到朵朵面前,笑的很开心。 当然这个开心和什么贵人友谊,前途富贵无关,他醒来的第一眼是一个奔波在逃亡路上的可爱小女孩,女孩发束像花,眉目如花,也像一朵真正的梨花一般需要他保护,他……也很想保护对方。 虽然事后证明小女孩比他要强大许多………… 但往往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第一印象总是会先入为主,就如画像上的第一笔,不管墨清还是墨浓,勾勒是线条是淡如清水还是韵纸三分,都会给人留下最深刻的烙识。 更何况,与朵朵何曾相似,他也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间,在这种虚弱彷徨茫然无措的时刻,这第一眼的画面,自然会烙的更深。 在他眼里,朵朵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不可避免出了山林后,他们会因身份等各种原因而梳理,可在这山林间,他还是很希望可以多一刻的保持着这份友谊。 薯块的香甜配上青橙的甘甜很容易让甜味太浓而发苦,徐自安看了眼朵朵因为嘴里发苦,又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太过贪吃,只好独自一人在火堆旁愁眉苦脸的模样,笑了笑起身站起,入林用封刀砍开一颗形似椰果的野果,掏空果肉后舀了些溪水递到朵朵面前。 “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走山路?” 朵朵接过徐自安舀来的水,冲去嘴中苦味,轻声问道。 徐自安知道她问的是自己这一路在山林穿行,接过朵朵喝剩的水说道。 “很小的时候就入山打猎了,这么多年与林间野兽打交道的次数比人还多,所以对山林间的一切比较熟悉些” 朵朵点了点头,脑中出现了一个单薄少年手持刀箭,在茫茫丛林野兽遍布中独自穿行的画面,似乎有些理解刚才的战斗里,徐自安为什么会有如此高的战斗技巧,以及平静到从容的战斗素养,不过…………她突然又想起最后那幕跳崖攀崖的场景,表情有些怪异。 徐自安看见朵朵脸上的怪异表情,知道对方肯定是想起最后那幕,低头撕下一缕破布条佯装擦拭封刀果汁来掩饰心里的某些小窘迫。 朵朵随着他的动作看了眼封刀,凝视了片刻突然道 “这把刀,应该不是你的吧” “嗯”徐自安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突然抬头疑惑看着朵朵,仔细想了下自己似乎一直没有讲述过关于这把刀的事,那朵朵为什么能看出这把刀并不是他自己的。 “山崖间,你能破开九幽镇山的威势,除了你本身的刀意和那个比较怪异的刀法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应该便是这把刀,它很锋利,也很强大,但是,它很狂,你不是一个狂妄的人,像一块沉默坚硬的石头,所以这狂傲之意应该是受它本来主人的影响” 朵朵眯着眼凝视着映在封刀上那一抹月色,解释道。 徐自安的重点放在了最后俩个字上,好奇问道。 “刀魄?是什么东西?是像天地气息一样虚形无实的吗?” 朵朵诧异看了眼徐自安,惊讶道。 “你能感悟出刀意,难道不知道刀魄的存在?” 徐自安尴尬蹙眉,才知道原来他刀尖上那抹青色寒芒便是传闻中的刀意。 畏山偏僻,山间当然也有识货的人,泊城道馆的馆主便是通过他在乡试考核中无意透出的青色刀意而发现蹊跷,以至于引起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但事实上,他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刀尖上的寒芒便是所谓的刀意,是世间无数刀客都梦寐以求的强大力量,他一直以为这青芒是沈离传授他的那套怪异刀法所引出的神秘迹象,直到今日被朵朵谈起,他才清楚,原来自己虽尚未修行,但其实已经有了某些不可思异的能力。 想着如此,他疑惑问道“刀意,还有刀魄,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咯”朵朵睁着大眼睛继续道 “刀意和刀魄是俩回事,刀魄,是刀间的灵魂,是一把刀的气质,并不是说只有刀才会有刀魄,世间任何武器或法器,若与施展者长久相处,善养惜待,都会不同程度的受其主人的影响,以成魂魄,或潺潺如流水般平和,或清冽如寒冬凛冽,越强大的武器,养成的气魄则会愈盛烈,当然,寻常人是无法感受出刀魄之间的不同,我是因为天赋血脉的缘故,所以能感受出器具间的呼唤,只是,像这把刀一般气魄狂妄遮天,就是圣器榜上那些神兵利器里也不多见” 徐自安知道这把刀是因为刚刚陪沈离度过了临死前的壮烈战斗,有这样气冲山河的魄势不足为怪,不过这些事情,他没法向朵朵解释,于是他保持沉默继续听着朵朵的话。 “刀意呢,则是施刀者通过自我感悟出来的力量,它的存在就如同修者一般,首先要做的是知晓自己是否有修行的潜质,刀意的感悟也一样,也需要非常优秀的天赋与悟性,很多修者穷其一生都无法感悟出刀意,就是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潜质” “如果能悟出刀意,无疑就代表拥有了一种比绝大数道法术决要强大的能力,因为刀意是凭借个人之力感悟出的,与本人更为契合,并不是说有了刀意便世间无敌,如果没有踏入大道,没有天地真元的加持,刀意的存在也只是相当于多了件合手强大的兵器而已,能辅人,但不能改变一切” 徐自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如今能靠着刀法与刀意与通玄下中境的修者战斗,但如果碰上通玄上境又或者更高境界的修者,真元力量可以瞬间与天地颤鸣,那么他能做的事就只有逃跑。 “与世间修行者一样,刀意的养成也需要需要不断熬养打练,你的刀意很精纯,很特殊,但………与世间大多数剑修与刀修所习刀意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徐自安好奇问道 朵朵想了片刻,说道 “它似乎是与外力有关” 朵朵身为大离王朝的四公主殿下,虽性格有些顽劣调皮,但自幼生于深宫中,见过的强者无数,又因天赋血脉的缘故,对于神器的感受最为敏感锐利,眼界非常高,但刚才朵朵说刀意是凭个人天赋感悟出的,此时又突然说徐自安的刀意似乎是受了外界因素,这先后前的逻辑似乎有些矛盾,但徐自安听到后,却感觉背后有阵阵阵凉意骤然冒出。 如果青色刀意与什么外界因素有关的话,那便只有沈离传授的那套怪异刀法。 封刀,旧书,小黄伞,那一件都和沈离有或深或浅的关系,沈离的过去就像一片神秘迷雾,只是透露出一丝雾气就引起军方,清夜司,武帝和千山宗等庞然大物的目光,他虽然死了,但是那些势力要从他身上得到,又或者知道的秘密却没有结束。 他如果想查清楚沈离的秘密,又或者在沈离死后的动荡中能艰难生存,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自己藏起来,耐心等待着自己足够强大,足够独自扛起一片风雨后才能找寻那些沈离隐藏起来的秘密。 这意味着无论封刀,旧书,还是小黄伞,他以后都无法轻易使用,可是除了这些,他还剩下什么? 徐自安想了想,除了常年打猎炼造出的一身武技之外,他好像也没什么能拿得出的手段。 除非,他能修行。 能不再借外物真正意义上的强大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心府已经被黑石重建,识窍中那片迷雾也被墨守老人以大神通拂开一角,所有阻挡在自己修行道路前的已经被各种原因填平,那他现在最重要,也最主要的事,便是修行。 修行不是闲话,不是家常,不是随便摆张桌子放些果盘沏壶清茶便能轻易请来的隔壁八卦大妈,是需要良师解惑,需要益友相辅,需要精妙法决的支撑,需要与真正意义上的与天地妙力通合。 用一句话来讲,他需要一个学习的地方,或一套足够强大的法决,可以让他明悟天地道义奥妙的神奇地方。 他需要进学院,进那间被沈离无数次明言暗叹都丝毫不掩饰赞赏之意的神奇学院。 那间学院名叫南溪书院,是他最初入京参加跃溪试要考取的地方,也是沈离唯一支持他可以去的地方。 而且在畏山时,他也数次听朱小雨说过这个地方。 在朱小雨的意犹未尽的言语中,他隐约知道这间学院与沈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无论是为了给沈离正名,还是为了让自己强大,他都需要进这个学院,而不是如最初的那样只当是一次人生路上的风景游历 他一定要进南溪书院,也必须进南溪书院。 想着如此,徐自安遥遥看了眼被青山遮了视线的那一边,心间不再茫然,而是炽热起来。 第六十三章 青山绿水行二 篝火中不时爆裂出的火星比星光璀璨,不是火星在绽放着最后一刹那的光华,而是夜空间的辰星真的黯淡了许多。 抬头看了眼天边那颗指引方向的指路星,辰星此时黯然的像是被帆布遮住的灯火,黎明马上要到来,徐自安微微一窒,紧张起来。 身后还有荒族追杀,靠着那些小陷阱可以让他们不用逃的太紧迫,但并不代表俩个人就可以毫无担忧的看花赏景闲聊打趣,像踏春游玩般清闲悠乐,南道岭还很辽阔,山的另一边还很远,要行的路,也还很长。 舀来些溪水浇灭篝火,又清洗了下脸来将一夜未休的疲惫心神强行提起,徐自安习惯性的微微下蹲,示意朵朵爬上肩膀。 朵朵微微一愣,有些羞意的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恢复了些体力,不需要让他再背负着行走,徐自安没有看见身后朵朵脸上浮现的那抹醉人羞意,想了下自己此时的身体状态沉默片刻不再坚持。 朵朵还曾在他肩膀上休息了一段时间,但他却一直在奔波行走,山崖间的战斗已经耗去了他很多心神,如今如果再背负朵朵行走,很容易让他因心力憔悴留在半路,于是俩个人从背负而行变成了结伴行走。 山路难行,多有崎岖,还好有人相陪相伴相扶,不至于到独行那般无聊清冷,所以路上虽多有腐叶泥泞,俩个人走的也不觉劳累,相反,还有些难得的自在。 “如果我到了叩府上境就好了” 朵朵看着前方砍着一些拦路荆棘徐自安,懊恼道。 徐自安小心将砍断荆棘铺在身后的一处逼仄路径上,笑道。 “如果你到了叩府上境,咱们就不需要逃了吧” “也是啊,如果我进入叩府上境,咱们哪里还需要逃?挥手间定灭的那曲赫形神俱灭” 朵朵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挥舞着手,想象了下那个挥手间敌人仓皇逃窜的场面,越想越觉得这场面一定很是潇洒,显得兴高采烈。 如果这次能安然回京,一定得勤修苦练,至少升个知承境先,朵朵暗暗心想着。 少女似乎有些忘了,她的修行道路与传统意义修行不太一样,世人需悟天地真元以求循序渐进,而她则是以天赋血脉的觉醒程度来决定境界的深浅,若血脉觉醒的不够,即便再如何刻苦研修,也不会对她的境界有太大的裨益。 不然以她的血脉与天赋,何至于一直逗留在叩府中境而迟迟不能到达上境? 其实在少女这个年纪里,叩府中境已经足够惊艳,但是……还是不够啊。 朵朵蓦然想起自己日后要肩负某些使命,情绪瞬间由勃勃转为薄薄。 徐自安没有看见少女情绪的转变,因为他此时已经由一个合格的保镖化身成为一名勤劳的小蜜蜂。 这条小径位于俩块巨石之间,若不想浪费时间绕开巨石便只能踏着这中间唯一的小路,在这里设上陷阱是非常合适的,身为余镇最优秀的打猎人,沈离身边最贴心的小保姆,虽然没有继承沈离的无耻,但如果任由如此好的自然陷阱白白浪费,一定会很对不起那些被逼的通了窍的畏山棕熊。 撒了层泥土遮掩,考虑着荒族独特的强壮体格,徐自安又去不远处窸窸窣窣好一阵摸索才出来,手里多了着巨大的叶片,叶片上是些绿色的液汁,极小心的将液体均匀撒到了荆棘上后,徐自安才满意的示意朵朵继续前行。 “那些都是毒果上的汁液,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但是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让人昏迷,这里山势较缓,无法生出毒性太烈的果物,只能用这些来凑合了,荒族体格雄魄,那层荆棘至多会给他们的肌肤划出些口子,并不能带来多大的麻烦,但如果有这些毒液随伤口入肉的话,一定会让他们头疼好一阵时间” 徐自安解释完,停顿了些笑着道。 “追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了,就当是给他们助了下眠?” 朵朵嘴角微微抽了下,勉强接受了这个感觉很有道理的说法,感慨说道 “遇上你真是我的幸运” 接着朵朵小心绕开陷阱的边缘,小跑着追赶上徐自安再次道。 “也是那些荒族战士的不幸” 徐自安笑了笑,不置可否。 事实证明,有了徐自安这位自幼便在畏山传林打猎寻棕熊吃熊掌的老猎户指引带路,朵朵殿下接下来的路途确实走的很放松,不用担心身后荒族战士会不会突然杀至,也不用担心会不会因为迷失方向而绕山三周,渴时便有清澈泉水送上,饿时便有各式瓜果入口,甚至还能时不时于高坡上远眺下南道岭间的青山绿水,于浅壑里看看蚁虫搬家,路边的野花染了少女的指尖又涂抹在少年的脸畔,换来一阵阵比黄鹂还清脆的笑声。 不知不觉中,照亮林叶的朝阳变成燃起云彩的夕光,少年少女已经在茫茫南道岭中穿行了整整一天。 看着前方仿佛同云彩一起燃烧的漫山密叶,徐自安用手感受了下山风的湿润度,判断出前方不远处应该有水源,决定先在此处休息片刻再行赶路。 “对了,荒族为何要刺杀你,这样做除了会引起王朝更多的愤怒以外,似乎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将拾取的干草和木柴拢起一个火架,徐自安一边问道,一边准备钻木取火。 朵朵坐在一个砍平的木桩上,意念轻起,指尖凝出一点明亮的光点,遥遥弹向徐自安用干草枯枝搭好的木堆中,嗤的一声,光点间炽热的温度遇枯枝化为火苗,簇簇的迅速燃烧一团火焰。 徐自安微微一愣,想起少女修者的实力,不由笑了笑。 “因为,我的血脉”朵朵想了片刻,幽幽说道。 通过山崖间朵朵与曲赫的对话,徐自安大概知道朵朵的血脉很特殊,需要去雪域继承一些神秘的力量,可这些事情似乎与荒族无关。 诚然朵朵继承了血脉力量后会变的很强大,但在大到以国家为单位的战役里,个人的强弱虽然可以影响战役走势的一部分走向,却并不足以彻底整个战局的输赢,这就是千山宗明明拥有强者无数,但大离王朝却能与它分庭抗礼的原因。 朵朵身为王朝的公主殿下,大离如今国力雄壮如昊阳烈日,根本不是愈发势弱荒族可以威胁的,哪怕荒族准备舍一族之力拼死一搏发起战争,但王朝强者无数,更有玄甲重骑的强悍战力,无论怎么看都不至于需要堂堂公主殿下亲自陷阵杀敌。 既然如此,那为何荒族还不惜如此大的代价甚至不顾一切的要杀死少女? 朵朵低头沉思,犹豫要不要将这些王朝机密告诉对方。 看出了朵朵的为难,徐自安轻轻的笑了笑,安慰道。 “如果有苦衷,就不要说了,没关系的” 看了眼徐自安那双掩不住疲惫的眼睛,朵朵心中升起一阵没来由的信任,斟酌了语言缓缓说道。 “我的血脉很特殊,天生与法器便格外亲近,这种亲近不是互有好感的相近,而是像血水间的浓密交融,不管是圣器榜上的无上神器还是寻常的法具,哪怕是路边的一块寒铁,只要我想,它们的意念会印入我的识海中,让我知道它们的悲喜,就像万物渴望雨水,大雁翘盼南归” 停顿了下,朵朵再次道。 “我能轻易感受到世间所有兵器的气魄灵魂” “昨晚能一眼看出你手里那把刀的不同便是这个原因,当然,一些境界高深的大修者同样可以感受出器魄的存在,但是绝对不会与我这般有相融愉快的感觉” 徐自安挑眉,不太能理解朵朵话语中的意思。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世人若要过河,无前人讲明河水深浅,是否有淤泥漩涡,就只能以长棍探路,以河底石头的分布来判断前方河内景象,而我不一样,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轻易的一眼望穿整条大河” “所以当时在山崖时,我才能神器相克的情况下还能一直坚持着并不落下风,就是因为我的天赋血脉可以与世界任何神器完美融合,能最大程度的施展出神器间的力量,甚至可以超脱境界的隔阂堑折,不过这也是有限制的,会受限于我的本身境界,不会出现什么太夸张的场面” “跨境战斗,本就是世间非常不易的事,更何况一下越了俩个大等级,也不知道哪位名叫韩三苏柏庐强者是如何做到跨境无碍的程度。” 说到这里,朵朵眉目挑的极大,显得很心驰神往。 识真,通玄,叩府是修行境界中的下三境,而再往上便是知承,沧海,启天等中三境,再往上,则是最为玄妙的入神,从圣境。 跨境无碍,这是一个很厉害的事,怪不得朵朵会一脸向往。 徐自安倒没有感受到哪位名为三苏的修行有多了不起,或许是因为他天天与另外一位也极为擅长跨境战斗的狂妄家伙厮混打磨的关系,所以他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并没有太多震撼惊奇的神色。 如果他知道韩三苏做的事是跨境战圣人而不败,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平静…… 朵朵看了眼徐自安平静的神色,以为他是未曾修行所以不明期间艰难的缘故,可随即一想,眼前这个少年又何尝不是很让人无语,哪位名为韩三苏的柏庐强者能跨境无碍,可徐自安又何尝不是以不曾修行的体质战胜了荒族战士,那些荒族战士实力和寻常通玄境的修行不相上下,虽然封刀与神秘刀意在期间决定了至关重要的因素,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少年都做到了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而且做的很完美。 完美的…………几乎无可挑剔。 第六十四章 青山绿水行三 朵朵虽是公主殿下,但却不是深养在宫城内的金丝雀乔,不到十二岁的青春年华便肩负王朝沉重使命前往大雪原,寻找那遥远无知的血脉传承,敌人或明或暗围绕在她身旁,阴谋阳谋诡计刺杀每日都会发生。 可以这样说,从两年前离京的那一刻,她就在这各种危险中迅速成长。 徐自安不是什么寻常山间少年,这点她心里无比清楚,锋利至极的封刀,能在九幽镇山锥下没有丝毫变化的小黄伞,她想不出圣器榜中任何有关这俩样武器的描述,便只能认为是某些大机缘下的奇遇。 至于少年的身份,她也思考过,但这个思考不是什么不信任,而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好奇。 她很相信少年,没理由的那种信任,她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信任从何而来,就像在风雨中苦行的人看见了一把遮雨的伞。 这种感觉很安稳。 指尖轻轻在身畔的小黄伞上一触而过,感受着小黄伞映入指尖的愉悦快感,朵朵眯眼远眺了下逐渐皎洁的月光,心情很放松。 因血脉能力,她能感受到所有法器的情绪,所以自小黄伞间散入她心识中的亲昵感,她自然非常清晰。 她见过的神兵法器无数,天机阁守备戒严无比的第三层楼于她来说便是自家的后花园,第三层里摆放了王朝数千年来积韵下的无数强大的神兵法器,她无事时便喜欢在期间与各种神兵法器交流,感受着它们当年的荣光与历史的沧桑,但从来没有任何一种有小黄伞这样,可以让她有自心识深处散发出的愉悦共鸣感。 甚至连一直蕴养在她心府间的洛河神图都不能。 这一路行来,朵朵一直没有松开过小黄伞,或撑伞于头顶遮那并不能真正遮挡的阳光,或用作行路的竹杖,或干脆直接看着小黄伞呵呵痴笑。 徐自安看着朵朵目光里对小黄伞的喜爱,思考了下说道。 “这把伞送给你” “真的?”朵朵闻言欢喜,片刻后又重新摇了摇头。 “不行,它对你很重要,我不能要” 徐自安没想太多,再次道。 “没事,和你相比,它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这话很言情,对于那些青春懵懂里的少年少女拥有极大的感动力,然而坐在火堆旁的这对少年少女都没有往哪方面想。 她是少女,但也是王朝的公主殿下,她如果想要,可以通过无数的方式来让少年双手奉上,无论是贵人的人情,还是等价之间的换取,又或者只是以尊贵身份的强行索取,徐自安都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这一路行来,她一直以朋友的身份与他相处,并以朋友间的方式来与他相谈,便是再喜爱小黄伞,她也没有开口说过任何强硬的言语,徐自安很感谢这份来自不易的友谊,所以他真的认为,与朵朵这个朋友相比,小黄伞并没有那么重要。 而朵朵不肯接受,同样也是因为她是他的朋友,朋友间要相互为对方着想,而不是可以用友谊未牵绊来强行满足自己的欢愉。 她能感受的出,这把伞对于徐自安来说真的很重要,就像冥冥中俩条相互交错的线,在那些无法预测的未来里,会在少年生命轨迹中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 甚至隐隐改变少年的命运。 这并不是道庙中的那些占卜与明视,而是通过天赋血脉在小黄伞里感受出的隐晦气息。 想到这里,朵朵斟酌了下语言,再次向徐自安解释着刚才未说完的那些话题。 “你应该清楚,我当初离京是为了去雪域寻找我的传承,唤醒血脉中的力量,很可惜的是,我没有在雪域中找到我传承,但是,我却发现了墓山的线索” “墓山?”徐自安疑惑重复。 “对,就是雪域神国中的一处禁地” 朵朵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一根在篝火中燃烧的枯枝,抖落掉木枝上的火焰,用炭黑在地上缓缓画出一副简易的地图。 “我们生活的地方名叫天衍大陆,荒族则被称呼为天弃大陆,天衍大陆以外,则有一片大雪原,哪里便被成为雪域神国,生活着另外一个种族,灵族” “荒族,灵族,还是人族,这是目前所知的几个种族,当然,还有一个至今从未有人知道的存在,冥族” 朵朵一边以木炭在地上画出重重一笔,炭黑入地极深,竟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浓稠的像是黑夜留出的血迹。 徐自安看着地上那道黑线,突然觉得心中有种压抑沉闷感,仿佛那道黑线划下的地方不是浑厚的大地,而是他的心间。 强忍着心头的沉闷感,徐自安抬头问道“冥族?这是什么?和民间流传的冥间关系吗?” 朵朵摆摆手说道。 “你说的冥间是有厉鬼幽魂,不过那些阴秽只是乡野间人们杜撰出的,根本无需当真,而真正的冥族………” 朵朵接了一句“如果说有冥族的话,则应该是一些与这个世界不同的种族,他们也会修行,只是与我们这个世界所修行的功法不同而已” 说到这里,朵朵顿了一下。 “还记得曲赫最后离奇死亡时的场景吗?我曾经说过,他那是入了冥道” 徐自安点了点头表示还有印象。 “冥道,传闻中冥族的功法,是世界可以证明冥族真实存在的线索之一,可曲赫修炼的不是真正的冥法,因为……………”朵朵突然沉默下来,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想起了某些不敢回想的恐怖画面。 “我见过真正入了冥道的人” 今晚无月,夜云遮星,刮过山林的风变得寒冷异常,朵朵靠近火堆,小黄伞的破布条在夜风中招舞,伞柄却变得温热起来,似乎是感受到了少女心间生出的寒意,朵朵低头看了温热的小黄伞,眼眸渐渐平和。 “当然,那些诡法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冥族功法,没有人可以言清,不管是千山宗梅园的末法真言,天机阁老人的降笔大卦,还是遗在先贤圣卷中的残言警语,人们能看见的,都只是冥族的影子,就像被万花筒折分后的无数片面中的一面,事情上,自大离建朝之后,每年也都会派无数强者在世间寻找冥族的存在,但却一直无功而返,冥族的存在就像一层笼罩在世人头顶的无形乌云,人们虽然始终无法用眼睛看见它们的真实存在,偏偏又会天地间的威势中能不时感受到那种令人心悸的恐惧” “而恐惧的原因,便是因为四大禁地的存在” 朵朵幽幽说完,映着火光在地上的版图极北与极南方各自画了一道,然后又在腰腹间点出一个黑点,点完之后少女手停留在空中迟疑片刻,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将下一笔落在哪里。 火光渐暗,地上的图形也昏暗许多,徐自安随手添了些枝柴,火星将夜空点亮,又消逝在黑夜中。 “四大禁地………是不是被冥族占领了的领域?”徐自安看清了地上新添的几道炭迹,思考片刻后问道。 “也可以这样说”,朵朵接着徐自安的话语继续道”因为那些地方终日被黑暗笼罩,天地规则在期间会变的混乱无比,传闻中,四大禁地都与冥族有着莫大的关系,是冥王曾生活过的地方,充斥着世人无法想象的恐惧与诡异,还有无尽的黑暗,而我在雪域中发现的墓山,便是四大禁地之一” “雪域墓山,荒族冥海,大离幽渊,还有一处禁地名为渡河,只是至今尚未被人发现,所以也无法知晓真正的方位” 朵朵一边说着,一边用木枝轻轻点过刚才所画的那几处痕道,徐自安疑惑的看了眼少女,问道。 “既然最后一处尚且未被发现,那么,世人又如何会知道共有四大禁地,而不是三大禁地又或者其他的数量?” “因为这是记载在后庙天卷上的神瑜” 徐自安张嘴欲问,但见朵朵轻轻摆了摆手似乎不愿谈那些事情,只好不再继续追问。 “记载中,自上次冥族入侵的大战后,冥君就终日沉睡在那些神秘诡异的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次的苏醒,率领无数强大的冥族大军入侵我天衍大陆,整个世界便会陷入动荡不堪的末日,我这次在雪域中发现的关于墓山的线索,便是上古时期,冥族入侵时的战场,里面遗留了无数的与冥族有关的冥器与冥法,甚至………哪里可能还会有冥石的存在” “冥石?”徐自安喃喃自语,突然感觉这个名字十分熟悉。 “是的,一种墨黑如诡夜的石头,相传整个世间共有七十三颗,每一颗冥石里都封印了一道冥王的化身,当冥王从沉睡中苏醒时,他便会召唤出封印在冥石内的化身,来帮助他再次降临整个世间”朵朵幽幽说着,手中炭笔无意识在虚划,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无形的黑线。 徐自安此时眼睛迷离在朵朵的炭笔上,仿佛能看到那些无形的墨色线条,有些出神,看似被这些秘密所震惊,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浸透,垂在身畔的俩只手在剧烈的颤抖,瞳孔凝的仿佛俩颗纸间的墨点,里面写满了无尽的恐惧与震惊。 还好朵朵此时望着篝火幽幽出神,没有发现他这个异常。 他现在真的很害怕,感觉胸中的堵塞沉闷感此时就像战鼓一般猛烈的敲击在他的心中,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连呼进肺叶里空气都变得辛辣无比。 因为他想起了一些事。 朵朵刚才说,四大禁地里有一处禁地名为幽渊,这个名字他曾经听到过,沈离曾经被囚禁在哪里。 而冥石,他更熟悉,因为沈离从幽渊中带出的那块黑石,此时就在他的心中,与他的血肉紧紧连在一起。 换句话讲……… 他现在,极有可能就是冥王在这个世间的一个化身! 第六十五章 青山绿水行四 对话进行到这里也无法再继续,徐自安因震惊与不安而沉默,朵朵则因其他的原因而沉默,如墨般浓厚的夜色透着心悸的黑,前方不远处的林叶在风中猎猎作响,不时有透着绿光的亮点在游动,仿佛那所谓的冥族在觊觎着林间的少年少女。 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有冥族,有冥君的存在,那么遥在黑夜深处的冥王,此时应该也在用这样贪婪冰冷的目光窥视着自己吧,徐自安突然感觉浑身冰冷异常,就如冬日的霜降。 自己不过是一位山间少年,自小生活在柴木油盐贵,打猎生存难的平凡生活中,至今京都的繁华也只是停留的期盼憧憬中,大道的玄妙绮旎更是未曾领略一分,就这样蓦然多出了一个与冥王都息息相关的沉重身份,命运曲折的也确实太过让人无语了些。 如果那块黑石真的如朵朵说的,是冥王在世间的一道化身,那么自己此时应该做些什么? 想了片刻,徐自安自嘲的笑了笑,他发现自己真的也没什么可以做。 那可是冥王啊,不是畏山中的棕熊,不是泊城边将张毅然,不是什么荒族战士与首领,传闻中与万古黑夜同存的无上存在,念起意动间能毁灭整个世界,自己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一颗浮草,一朵稍大些的浪花就能让自己埋进海底,怎么有能力改变这些与世界有关的大事情。 有能力改变世界的人是沈离,不是他………… 他看了眼游走在黑暗中的点点绿光,眉头紧紧蹙起,将剩余的木枝全部投放在火堆中,欲熄的火焰随即重新狂舞起来,在山风中吐露着摄人的苗光。 朵朵还在沉思中,似乎在想着一些很重要的心事,只是不知和雪域墓山有没有关系,没有出言叫醒对方,徐自安握紧身畔封刀,起身向前方密林中走去。 那些绿光当然不是什么冥王的眼睛,而是些在林间穿行的野狼,畏山中他没少与狼打交道,很清楚野狼的习性,狼性残暴贪婪,隐忍而狡猾,这里青山绿水,林中多的是肥厚的麋鹿与野兔,如果他表示出足够强大的实力,让这些野狼知道若想尝尝他们的肉必然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狼群自然会将目光投往更易捕获的猎物身上。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下他,整整俩日的奔波逃亡,路上大多数都以野果充腹,虽然勉强也能食饱,但也确实该吃点肉了。 受沈离影响,山间少年一直对肉这种世间至美的东西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兴趣。 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之后,其实少年此时的心态已经恢复了许多,破伞,封刀,旧书,如今又多了一块冥石,他身上的离奇事已经太多,多到再如何震惊的消息,多到有些麻木,或许这便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由来? 沈离是个无耻的家伙,同样也是个张狂而孤单的人,但他却绝对不是什么每日筹算要让世界毁灭的阴谋家,这个世界的疏离让他骨子里透着无情和冷漠,但徐自安相信,他至多只是一个狂人,但不是疯子。 让世界为止起舞的人是狂人,而让整个世界为之殉葬的人才是疯子。 所以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被称为疯子。 他不相信沈离做这么多事,只是为了把自己推进无尽深渊,让那所谓的冥族降临整个人间,这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沈离实在太懒了,又太贪恋世间喧嚣,能坐着吃碗鸡蛋面就绝对不会站着喝鸡汤,能躺在摇椅上看桃花就不会坐起来把那碍眼枯蔫桃花打下枝头。 试问这样一个惫懒又贪乐的家伙,怎么会费好大力气只为将偌大一个有趣世间给毁灭? 这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所以自然不是还在俗世情绪趣间摸爬滚打的沈离要做的事。 …………… 将猎来的野兔去毛剥皮,放在火上熏烤,不多时浓郁香味在林间缓缓飘荡,那几只被徐自安刚才驱赶走的野狼在不远处的一处土丘上徘徊,但始终不敢再次靠近,似乎真的是恐惧于那所谓的冥王气息。 “你刚才做了什么,让野狼一直不敢靠近的?”无月无星的林间光线黯然无光,所以朵朵并没有看清徐自安刚才入林后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在它们面前走了一趟”徐自安拨弄着火架上的野兔随口说道。 朵朵凝着好看眸子,显然对这个说法不太满意。 徐自安笑了笑,没有解释太多,继续专心炙烤火架上的兔肉。 他刚才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野狼的目光中平静的走去,但他又做了许多,因为他只要走过去,便能轻易让身上被夜色遮掩去的猎人气息散发到狼群间。 他杀过太多比野狼更强大的野兽,身上的衣衫不管洗的再干净,也依然会残留着那些野兽的血液,指缝里会遗留下永远去不掉的气息,狼族奸诈聪慧,能轻易发现自己刻意散发出来危险气味,权衡下自然放弃对贪念。 这个念头让他想到了许多事情,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按照正常的路线行走,接替你的军队会在哪里等候?” 徐自安突然看向朵朵问道。 朵朵将目光从快要烤熟的焦黄兔肉间移开,知道他在思考前行路线的问题。 “车队会由南道岭北山麓口入山,沿官道行至北坡路口,就在我们遇见荒族的不远处,然后从北坡路口转为山道,经由寒栈道一路行至南麓山,王朝负责接应我的禁卫军就在哪附近,具体地图与交接方式护卫长知道,但是我们遇袭突然,整支车队全部覆灭,护卫长也死了” “没有地图啊………,这就有点麻烦了”徐自安用封刀在架上野兔上切开几道口,让里面的嫩肉更容易被烤熟,接着问道。 “能估算出我们此时大概在南道岭的何处吗?” 朵朵突然沉默下来,将小黄伞立在身前,并没有撑起,任由小黄伞的凌乱布条在脸颊处游荡,有些懊恼道。 “我是个路痴………” “啊…………”徐自安尴尬的挠了挠头,看了眼朵朵这偶尔泛起的小女孩可掬懊羞,笑了笑安慰道。 “没关系,我们的方向没有迷失就不会出错,对了,按照正常的脚程,翻阅这座南道岭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当初离京时,车队一同走了大概七八天,不过当时是有右路军的一位天将随行,路上没有危险,而且又行的坦途大道,所以走的自然要快一些” 徐自安看了看火架上的兔肉,发现肉质烤的金黄焦脆,油脂在期间滋滋作响,知道已经烤的差不多了,将最肉丝最嫩的一只兔腿撕下递给朵朵,说道“没有佐料调味,味道可能没有那么好,回头入了京都,给你尝尝我的手艺,我葱花面做的很好” 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火光正被风吹的扑朔,簇拥的火光将少年的眉间照的很是飞扬。 朵朵忍着烫意咬下好大一口,嚼的欢快,油光将少女的脸颊染出片片月光,今夜没有皎月,但少女的秀丽就是最美的那朵月光。 “有些清淡,可能是没有调味的缘故,不过你说的那葱花面,回了京都后一定得让我尝一碗,对了,忘了问你了,你这趟回京都做什么?” 徐自安思考了下,说道 “考取学院” “考取学院需要通过跃溪试,可是以你的武技,如果只是想要随便入一间学院并不太难,可据我所知,今年赴考学子里有许多成名依旧的天才,甚至还有一些世外宗门的年轻弟子会入京一展风采,那些人我应付起来也很是吃力,你如果面对的话………” 朵朵偷偷看了眼徐自安,笑眯眯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咧道。 “不过呢,也没关系,谁让咱们是朋友呢,我可以帮你写推荐信,我可是公主殿下,那些学院总得买给我三分面子,对了,你要考取的是那座学院?” 朵朵嘴里还有兔肉,说的有些含糊,不过语气却很平常,就像在说着你明天要去那,我命仆人给你备好马一般,不过徐自安却听的很无语。 是啊,不管再如何刻意不想起对方的身份,可她还是武帝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她只需要一句话,便可以让山间少年挣出泥潭,富贵持身,就像此时,在天下无数学子少女都苦苦备考跃溪试的时候,他或许真的………可以通过朵朵引荐进入那些别人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学院。 徐自安想着某种可能说道,尽可能平稳道。 “南溪书院” 朵朵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徐自安会说出这个地方。 “那个………咱们换个学院怎么样?中山府重视武道修行,你的身体素质很适合去哪里,不然的话就去朱砂斋,朱砂斋中的漂亮小女孩可不要太多哦” 朵朵一边俏皮的将手上废油揩到徐自安的身上,一边挑着眉梢笑眯眯说道。 徐自安想起另外一个也喜欢将油腻往自己身上锴的人,认真道。 “我只能去哪里,没其他选择” 朵朵没有询问具体的原因,秀眉紧蹙显得有些为难。 “南溪书院的话…………我能做的事就真的很有限了,父皇对哪里很尊敬,所以无论是朝廷官府,还是其他宗门势力,都无法影响到哪里” 徐自安听到了朵朵话语里尊敬这个词,心中不由对这座被沈离都赞赏有佳的学院产生出更大的好奇。 朵朵的父皇是大离王朝的一代君王,堂堂一朝君主都需要对一座学院用尊敬这个词来形容,那么,这座学院本身,又该是如何的不可思异? 他入南溪书院的意义很简单,因为哪里不仅被沈离所推崇,甚至还可能有关于沈离的秘密。 不过考虑这些事情的前提是逃出这片山林,于是徐自安摇摇头先把这些念头放在一边,看着衣衫上被少女抹下的片片油光,将话题再次转了回来。 第六十六章 青山绿水行,五 刚才在驱赶野狼时,徐自安突然意识到,他们这一路的选择似乎错了。 为了不被荒族战士追到,他们一路选择的都是偏僻难行的山路,为了能靠着丛林道险阻挡下对方的步伐,多些喘息的时间,这个做法也确实很有成效,靠着那些陷阱和伎俩,他们确实给对方带去了不小的麻烦,可是他们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 这里是大离境域,翻过青山,就是大离的京都,在这里,荒族战士其实比他们更害怕被人发现,同样也更害怕人多的地方。 “可如果发现我们的人越多,我们岂不是更加危险,这次刺杀我的人里不仅仅只有荒族的战士,可还有王朝内部的叛徒” 丛林逃亡的几日时间,朵朵再次提到叛徒这俩字已经不再如最初的生气与郁结。 她在雪域上发现的线索,是有关冥族的,世间那七十三块冥石是冥王的化身,封印着冥王的气息,那么这四大禁地便极有可能是冥王入侵这个世界的跳板,在很多人的说法中,当四大禁地被彻底显于圣光下时,便是冥王苏醒之际。 对于未知的事情,人类会有着浓郁的好奇,但是也会有本性上的恐惧,好奇心会让人类不断探索那些未知事物里的可能性,可随着不断的探索与感知,人们也会更加害怕,因为人类发现,这些未知里,有他们无法承受的存在。 四禁启开,冥夜将临。 很多人不希望看到墓山现于世间,那么他们便需要朵朵在世间消失。 朵朵死亡,关于墓山的线索就会永远消失在浩荡夜空中,这样也会退后四禁开启的时间。 徐自安没有深想那么多,自顾自的随着朵朵的言语说道 “当然,如果我们行走在人多的地方,会吸引起很多人的目光,可刚才你也说过,按正常的路线行驶,翻过南道岭大约需要七八日的时间,我们一路行的匆忙,只会比正常行驶所花的时间更快,到了今天为止,我们已经行了两日,虽然绕了许多山路,但如果不出意外,我们此时应该在这个位置” 徐自安拾起朵朵刚才扔弃的焦炭,在地上画出一个大概的山势图形,用炭尖指着图形之间的某个方位,肯定道。 辨别方向,判断山势,这些都是一个猎户需要具备的最基本的本领。 “你这趟归京的意义重大,能知晓并泄露你行踪的人,一定是王朝内有资格参与进来的大人物,相信此时你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回了皇宫,官府肯定派出大批将士军役入青山寻找你,如果你在山崖间真的出了意外也就罢了,可如今你还活着,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他们没有丧心病狂到失去理智,你认为他们还敢动手吗?”徐自安分析道。 朵朵蹙眉思考着这其中的关系,抬头看了眼天边依旧没有任何星光的夜空。 “那倒不至于,毕竟王朝的黑夜有清夜司的监视,他们若第一次无法成功,在清夜司的监视下,他们也不敢再进行第二次” 再次听见清夜司这个名字,徐自安恍惚中仿佛看见凉亭间某位来自清夜司的老人,还有某个胖子。 “所以,我们此时要做的不是让荒族追不到自己,而是在对方追到我们之前找到接应的将士” “最好的方法,便是走人多的地方,这样容易让别人知道我们在哪里” 朵朵点点头同意徐自安的想法,强忍着惫意起身站起,准备继续赶路。 徐自安看了眼少女眼眸中的疲惫,摇了摇头,示意少女先坐下,估算了下身后陷阱能为他们带来的时间,心头微宽,入林寻了些干草铺成蒲床,虚压几下。 “荒族一时不会追上,先睡一会,天明后我们出发” 朵朵知道此时不是挑剔谦让的时候,不多时便倦在草铺中睡着。 徐自安映着火光看着少女熟睡后模样,嘴角微微翘起,眼神中满是宠溺。 少女头顶的那朵发束此时已经解开,像一朵绽放后的雪莲一般,在草堆上晕出一片极美的黑色海洋,那双极长的睫毛在黑色海洋中不时颤动,看起来像是海洋中随波的舟,更像是花朵绽放时的在风中摇曳花蕊,嘴角还残留着一些没擦干净的油光,让少女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 只有对自己非常信任,才可以睡的如此安稳吧。 徐自安很高兴的想着。 因为他身上的衣衫也早就褴褛成零碎布条,所以自然无法给少女披在身上,于是他将火堆染的更旺了些,用以抵抗林间的霜降与凉意,靠着一根老树,徐自安实在撑不住如海潮般涌来的困意,昏昏沉沉的也睡去。 连日来的奔波与战斗,早已经让他身体身体处在极度疲惫的状态,此时想通了明日要行的路线,身后的荒族一时不会追赶来,他允许自己先休息一会。 茫茫大青山,夜色将青山染成水墨画中的寥寥数笔,在夜色似水更似墨的墨画中,少年少女围火而睡,篝火燃出的温柔火光,将寂静的山林增添出许多暖意。 昏昏沉沉中,徐自安再次看见了许多景象,一位临渊而坐的老人,一位傲然而立的剑客,一位寂寞狂舞的刀者,一片飘落的愧叶,一位依栏远望的夫人,一位书生,一条小河。 最后所有的景象都化成了一朵开放在黑夜中的小白花。 …………… “大人,前方的树林已经搜索了一边,还是没有公主殿下的行踪” 一位身着戎甲的将士辑手一礼,看着前方坐在战马上的一夜将领闷声说道。 “继续向前搜,把南道岭翻起来,也必须要找到公主殿下” 战马上的将领声音嘶哑,看起来这俩日没少在山林呼喊某个名字。 “是,大人”哪位下属领命大步后退,并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与言语,透着一股利落严厉的悍劲。 事实上,此时在林中寻找的各位将士心中都憋着一股子怒意,这个怒意是因为羞愧与愤怒而产生的,羞愧与愤怒自然是因为叛徒袁敬礼的缘故,虽然错不再他们,但身为王朝的军人,尤其是堂堂右路军中纪律最严明,也最为荣誉的禁卫军,出了荒族间谍这个事情,还是让每一个士兵都感到无限的耻辱。 他们此时只想快速找到公主殿下的下落,至少比其他营的官兵更快一些。 如徐自安所猜想的一样,在徐庶大统领入营斩杀叛徒袁敬礼后的第二天,公主殿下未遇刺的消息便已经传到了京都,朝廷震惊。 近年来因身体不适很少参与大朝会武帝陛下竟显身朝会中,连斩了数位负责公主殿下归京事宜的大臣,事后也证明这些大臣确实有与荒族串通的证据,当然,那些证据都是清夜司搜索的,至于用什么途径发现少有人知,也很少有人愿意知晓,反正那座皇宫背后的大院一向神秘,朝中百官也不愿与之有任何牵连。 当天朝会后,神机营,神统营,官府衙门,甚至连与军队关系密切的中山府都派出无数修者随军出行,各处京都中的军营纷纷出城来到大青山,从京都到大青山间这段路程,往日便是日夜兼程也要数日,可在这种紧急之下,竟用了仅仅一日便已经到了山脚下,一时间,这座茫茫的大青山里多了无数官兵军马践踏后的足迹,而各位将士寻找呼唤公主殿下的声音让林中百鸟迟迟不敢入林。 最早负责接应禁卫军第三营的众位将士们,还是行的最快的一支营队。 “赵二哥,你说袁大哥他怎么就会是荒族的间谍呢”一位身材魁梧的将领此时位于哪位坐在战马上的将领身旁,等下属走远后问道。 袁敬礼是军中的军尉,职位较高,往日里几位军中相熟的将领兄弟相称。 “以后不要提那个叛徒的名字”这位名叫赵辉的将领寒声说道,当初在军帐中,知晓袁敬礼是荒族间谍时,第一位拔剑的人便是他。 身材魁梧的人叫岳伍,是几位相熟将领中排名第四。 岳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口语,狠狠的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不解气的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说道“妈的,提到那个叛徒就来气” “也不知道军机处还有清夜司的那帮孙子干什么吃的,往日里吆五喝六,以各种调查的名义没少和咱们作对,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线索都没,都他妈一群饭桶”岳伍愤愤说道。 听到清夜司这个名字,赵辉突然眯了下眼,看着身旁口直心快的四弟提醒道“你忘了大统领前日下的命令了吗?” “什么命令,不是寻找公主殿下吗?” “关于清夜司的”赵辉看着前方阴暗的丛林幽幽说道。 经赵辉提醒,岳伍突然想起大统领那条不许与清夜司刻意为难的军令,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闷闷不乐的嘟囔道。 “也不知道殿下此时在哪里” 赵辉沉默,抽出地图在火下凝看,很久后突然指着图上一处说道。 “如果殿下还活着,那她此时只能在这里” 第六十七章 青山绿水行六 赵辉指的地方其实与徐自安所在的地方并不远,与徐自安不同,将领赵辉有着南道岭地图作为参考,自然更容易在茫茫山区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大统领给我们的日期是三天,如今已经过了两天,一天的时间,我们能搜索的范围至多只能到这里”赵辉解开戎甲上的铁壶,狠狠的惯了一口水,嗓子的火辣感稍微舒缓了一些。 “如果在这里还找不到公主殿下的下落,那么你我便自绝在青山之中吧” 岳伍接过赵辉递来的铁壶,看着前方山林深处怅言道“我们死不要紧,只要殿下安然无恙就好,不然,真的是要丢死人了” “是啊”赵辉狠狠的一踹马腹,坐下战马随之起身长嘶“不能给禁卫军蒙羞” “传令下去,全营将士向燕道出发,天凉之前必须到达” ………… 燕道在南道岭中部偏北一侧,这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官府出资所修的官道,只是一条较为较为平坦的山道,并没有什么驿站与值守的官兵,徐自安他们离这里并不算远,不过隔着郁葱的密林与山丘,若想走到,也需要半日的路程。 “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所走的方向便是人多的地方?”经过一夜休息的朵朵此时精神好了许多,身上那件鹅黄色的长裙不可避免的粘了许多丛林里的绿意和泥泞,但清丽的脸颊却洗的很干净,在清晨的阳光下如朝阳一般朝气蓬勃。 不知不是不是因为名字的缘故,少女很喜欢将秀发挽成一个花骨朵般的形状,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显得十分可爱。 徐自安强忍着用手压一压朵朵蓬松发束的冲动,想着刚才在某处灌林中发现的动物粪便,笑着说到“这是个秘密” 朵朵轻咦了一声,挑起一双柳叶细眉,撇着嘴说道“小安子啊,我发现你身上的秘密还真不少嘞” 小安子这称呼听起来很有宫里的意味,徐自安想张了张嘴,却发现还真是这么个事儿,只好挠挠头说道“其实也没不是什么秘密,凶兽纵横的地方不适合人们居住,但人烟稠密的地方,豺狼虎豹等野兽同样也会稀少,谁都不想成为对方的猎物与食物,只好各占山头相看两厌,我们只要向野兽踪迹少的地方走自然就不会错,刚才的那……排泄物便是花豹的,粪便已经风干,应该是很久之前无意间经过时留下的” 徐自安一边解释着,一边随手摘下一颗树上的青果,用叶片上的露水擦了下,说道,“要不要尝尝,很甜的” “不要”朵朵摇头嫌弃道。 徐自安疑惑收回手,问道“你不是很喜欢吃这种果子吗?前日火堆旁你可没少吃” “我的确喜欢吃,可你这颗有味………”朵朵嘟着嘴指了指少年的手。 徐自安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明白了朵朵指的什么,尴尬的收回手,小声嘀咕道“我洗过手的……再说,我用的木枝,也没用手啊………” 作为沈离身旁的金牌小能手,打扫闲聊,洗衣做饭等各种本领少年自然要样样精通,而作为畏山脚下优秀的老猎户,剥皮去毛,刨肠净血等秽事少年也没少做,所以在面对某片灌木下的某些排泄出的秽物时,少年虽然已经很讲究的尽量不与其发生直接接触,事后也仔细洗了手,正在少女朵朵眼里,这还是远远不够。 朵朵并不是挑剔,不过还是做不到摆在眼前这种程度。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里,少年悻悻然吃着采摘下的各种野果在前面继续带着路,时不时的回头询问身后少女要不要尝一下甜味,询问的不厌其烦,少女则一边跟随着前方徐自安的身影,一边一次又一次拒绝着少年的好意,不胜欢喜。 一路走的匆忙,但也走的很有趣意。 黎明的晨光化成午间的盛阳,晨间的林雾也消散的无影无踪,盘在虬扎老树上的毒蛇越来越少,蝴蝶也终于可以看见三五成群的起舞,不出意外,前方不远处应该就是穿山路人常走的大路。 “大路朝天,咱们可不能各走一边” 朵朵放开路旁捉来的一只彩***,蝴蝶随之展翅而舞,扑闪着美丽的薄翅向前方草甸上的同类飞去,很快便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徐自安看着少女如蝶翅般明亮的眸子,不忍拒绝少女又不忍欺骗对方,只好说道“现在还不会,至少也要得等到你被安全接走” 朵朵听出徐自安话语里的转折,轻轻蹙眉不舍的说道“现在……至少,你的意思就是说当看见了接应的队伍之后,你就要离开了?” 徐自安没敢看少女的眼眸,看着前面绿油草甸点点头表示了承。 “那可不行,你可是说好要做我的保镖” 徐自安想起山崖间初见少女时的情景,笑着说道“见了官府的人,你就是安全的了,哪里还需要我的保护” “心安你懂不懂”朵朵拍着少年肩膀,老气横秋的说道,“再说我可是付给你酬劳的” 徐自安从怀中窸窣摸索片刻,取出那只翠色发簪,走到朵朵面前,一缕阳光透过叶林照在少女发间,蓬松的发丝将阳光梳成了无数缕投射在徐自安手中的发簪上,翠色发簪更加剔透,映出少女美丽的脸。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与冲动,徐自安竟然将发簪轻轻斜插在了少女发束间,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是吃惊。 不过,还真是挺好看的,徐自安心里暗暗想着。 朵朵显然为没想到少年会做出这个有些逾矩的举动,呆了片刻后才冷冷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以为少年这个举动是为了推卸责任,而事实上,徐自安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确实有推卸责任的嫌疑………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江湖侠客应该守得的江湖道义,但明显经过一路的逃亡与相处,山崖间的少年少女已经不仅仅只是雇主与保镖之间的关系,而是真正的朋友,至少在丛林间逃亡的那段路程里,他们都很小心的维护着这段来之不易的友谊。 然过了前面这片树林便是一条宽阔的大道,沿大道行走,相信用不了多时便可以看见官府的人,到那时,丛林间的少女便不复存在,她就会再次成为王朝内受万人敬爱的公主殿下,受要人敬爱与瞩目。 而他则会再次恢复一位山间少年的身份,甚至为了隐藏自己,他必须要自己尽量远离人们的视线,至少不能被人自他身上发现当初沈离留下的印迹。 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朵朵喜欢高大城墙上的清风,喜欢皇城外的那片草甸,喜欢大皇兄的那匹枣红色烈马,喜欢,但不喜欢悲伤的故事,她轻轻掂起脚,将发簪再次摘下来,放在徐自安手上,冰冷说道。 “本公主送出去的东西便不会收回,你当初于悬崖间救助有功,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如今把发簪退回什么意思,以为这是闹市里的讨价还价吗?” 徐自安愣了片刻,才明白少女的态度为什么会态度骤然变化,不安的搓了搓手,低头小声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插在你发间挺好看的,和其他的没牵连,我不能陪你一同入京,只是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朵朵指着身畔的小黄伞与徐自安手里的封刀,蹙眉说道“因为这些,要知道,京都内奇人无数,谁人不藏些秘密” “也不全是这些” “那是什么?”未等少年回答,朵朵继续说到“你不是要去京都参加跃溪试吗,那你更应该与我一同入京了,虽然碍于周律法规的严谨,官府朝廷不得干预跃溪试的流程,但我前几日便给你说过,毕竟我身为王朝的公主殿下,如果是我亲手写的推荐信,一定会给你带来很大的方便,甚至说我可以为你引荐几位不输于天道院讲修的名师,至于修行的秘籍术决,天机阁中容纳无数,我随便给你带来几本都足以让你修研一生” “至于说入朝为官,那就更简单了,你护送我有功,从五品之下的武职随意挑,如果不满意,我与父皇说一声,四品带刀尉职也很有可能,再往上的话会引起朝中百官争议,而且那些职位也需要每年的军校考核,你一身武技虽然不弱,但如果想过考核却不太容易” 朵朵说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刻意放缓了语调,很有贵人无意间的云淡风轻, 若是修行,我给你推荐名师,若是为官,朝中官职随意挑选,朵朵这些话说的很明确,也很中肯,在她看来,能将条件说到这种程度,不管再如何执拗的少年都不会拒绝,至少不会像徐自安这般几乎未加思索的便拒绝。 并不是这些足以让世间任何少年都火热的条件没有打动他的那颗坚硬的心,而是因为他真的没法去,他的身后是沈离,而追杀沈离的多方势力中武帝是最强大的那方势力,这意味着他离皇宫越近,离危险也就越近。 翠色发簪还在朵朵手间,徐自安并没有拿,看着指尖在发簪上染的一小片绿光,朵朵神色黯然下来。 她很珍惜徐自安这个朋友,既然是朋友,她就不能真的不顾对方的意思便强行将对方留在身边。 “既然你意以决,我也无法强求你什么,可是你为何执意要考进南溪书院,是因为那里清风书道吗?” “清风书道?”徐自安疑惑问道。 “你要考南溪书院,却连清风书道都不知道?”朵朵的态度比他还要疑惑,似乎没想到徐自安竟然连这个事情都不知道。 “如果你连清风书道都不知道,那你拒绝我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这座书院了” “这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第六十八章 我想看你撑伞 从前有座山,山上没有庙,自然也没有庙里的老和尚,不过山脚下却有一座书舍,还有一位在书舍中讲学的先生。 先生授课一生,与书籍打了无数年交道,教过的弟子不知道有多少。 弟子争气,先后共出现了俩位圣人。 没错,就是圣人,从圣境界的人。 整个世界最顶端,也最强大的人,无论是世俗间,还是世俗外。 当今世上,修者无数,但圣人只有九位,其中一位是万岭剑阁之主,剑圣顾剑清,而另一位,便是这座南溪书院的院长,李丹青。 先生教书的那座山,名为南溪山,京都里的这座书院,便名为南溪书院。 南溪书院建院不过数百年,与其他由各方宗门扶持的学府相比,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资源雄厚都相差甚远,但它依旧能坐落在京都城中,静静的眼看着他人高楼起,眼看高楼落却始终不受任何影响,很大一方面原因,就是因为院长李丹青的缘故。 毕竟整个天衍大陆圣人,一共才有九位圣人,整个大离王朝也不过只有四位,这座书院便有一位,这样的荣光,足以另南溪书院在世间维持千年兴盛而不败。 更何况,这座书院可不是仅仅只有一位圣人,这么年中更是教出了数位在史书上都能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强大修者。 折梅,苏狂,大学士庄老,韩郊外等等一系列单单只提名字便可让世人瞩目的人物让这座书院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而最让世人震惊的,便是这里让一位天生无幽脉的人,成为了半步圣人。 哪位强者名叫甘来,是清风书道下的第一位守道者。 清风书道是一条道路,可是准确的说,它又不是一条道路,至少不是徐自安与朵朵此时行的山路又马上要踏入的大道。 “清风书道,到底是什么?”徐自安停下脚步,开口问道。 “听宫中老人讲,这是一条汇集了世间所有书籍的道路,在书道中每行一步,便可领悟一道来自先贤的智慧结晶,如果能在清风书道中走到尽头,看见书道之外的风景,传闻,便可以成为圣人”朵朵没有停步,数步间与徐自安走了个并肩。 徐自安想继续多了解一些关于南溪书院的具体资料,然而朵朵似乎并没有继续为少年解惑的意思,揉着肚子委屈的说道“我饿了” 一路上,徐自安吃了不少野果,并没有感觉腹中空荡,但朵朵碍于某些原因可没吃过什么东西,昨晚篝火旁睡的很甜,但换来的是今天必须要尽快赶路,只要没有看见王朝真正值得信任的军将,他们俩人的安危便没有任何保证。 徐自安微微低头看着少女揉肚子的委屈模样,心想说好的不饿呢? 朵朵没好意思抬头看徐自安,嘟着嘴心想着圣人尚得进食,何况到了午间饭点,饿了又不是我的错。 笑了笑,徐自安看了眼前方道路上出现的一些脚印,安慰说道“再撑一撑吧,前方应该就是大路,路旁一定有买茶水的店家,咱们在哪里吃一些怎么样?” 朵朵委屈的点点头表示先听徐自安的安排,那根翠色的发簪不知为何又回到少女发间,随少女点头的动作上下摇动,像极了花朵下随风起舞的绿色青叶。 鲜花果盘还是得靠绿叶配,这样多漂亮。 先前在路途上,经过最初的冷场与徐自安后来解释,朵朵已经不再执着于让徐自安陪她一同入京的要求,她是贵人,但不是不是娇蛮无理的人,知道徐自安并不是寻常少年,寻常少年也不可能同时拥有小黄伞和封刀这俩样强大法器,因为某些原因,旧书徐自安一直藏在怀中并未拿出过,所以朵朵也一直没有想起来旧书的存在,这是件很幸运的疏忽……… 她调皮伶俐,常常会让人头疼无奈,但她很通情达理,同样也很知情懂理。 这或许便是为何整个京都都特别喜爱这个小女孩的缘故。 果不其然,在经过一颗郁葱古树之后,他们终于看见了一条平坦的仿佛能直入天际宽阔大道,道路间有不时来往的行人和匆忙赶路的路人,一些商旅的马车在路上碾压出数条交错的轨迹,显得有些凌乱,但又没清晰的看出车辆行驶的路线。 南道岭是京都外的一道绵延纵横的山脉,但并不是入京的必经之路,山路不管再如何平缓,也不会有真正的官道好走,所以过南道岭的行人中,大多只是一些游山访青的过客,还有不得不在山路间的走贩。 他们俩就这样快速的融进了来往的行人中,因为一路上的战斗和逃亡,他们身上的衣衫有些破落,有点狼狈,这引起了一些行人的好奇目光,但并没有发生什么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的尴尬。 如徐自安所推测的那样,他们在午间看见了大路,在道路上没行多时便看见了一座摆在路边的茶水摊。 一张积荡了数层尘土的迎客布在风中招摇,上面写着南道岭第一茶这个颇为豪气的名称,但豪气之下自然便是几张寒酸的长条椅和老旧的木桌,木桌上倒扣些劣质的茶碗,有客上门时,茶碗儿里就盛满了廉价茶叶煮出的茶水,茶水管饱,数文钱一碗,一碗不够再来一碗,总是能灌饱的。 当然,摊贩也会弄些劣酒与熟食配着买。 “店家,二两牛肉,一壶酒,酒要好酒,必须得是老板娘给送上来”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没出来,倒是生的五大三粗的店家老板自布帘后走出,手中的杀猪刀墩的一声砍尽案板中,大大咧咧的骂道“小兔崽子,老子的媳妇你都敢调戏,不打听打听老子当年是干什么的” 性情平和恬静的徐自安当然不会做如此泼浪行为,如果陪着他在这里喝茶休息的人是沈离倒有可能这样做,不过还好,是朵朵,朵朵此时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热闹,似乎对于这幕很有江湖风味的场景显得兴致浓浓。 京都城中大多是些才子雅士,因为她身份的缘故大多都态度极为谦卑,便是偶尔有一位稍微不卑不亢的,也会十分慎意小心,生怕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而入雪域的那两年内里,她身边总是会有各种强者保护,行走出入的场合也多是清雅富贵之地,眼前这透着市井流气的江湖人情无疑对她充满了新鲜意。 很让少女失望的,她预想的那些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激烈场景还真没有出现,她也没机会做那化干戈为玉帛的江湖女侠,故意调戏老板娘的几位年轻人明显是常走这条路走私者,与店家很熟,自然也不用真的向身旁的人打听打听这五大三粗的店家,当年到底是做什么的。 “哎呦呵,王哥,老王,您今天怎么亲自来了,不用去官衙点卯了吗?” “昨晚值守了一晚,今日白天无事,也没什么睡意,便来盯一会” “昨晚值守?怎么回事,咱们这片不是向来安稳吗,怎么也需要连夜值守了?” “别提了,兄弟,前日刚下的命令,这段时间南道岭内所有地方驿府都必须加强守备,至于为了什么你们也别打听,知道的多了对你们没什么好处,对了,你们这趟走货了没,这几日会查的很严,你们运的虽然并不是什么违禁物,但严格上来说也不是什么正当买卖,这几日先歇上一歇,迟段时间再运也行” 几位年轻人是路上常走的私贩,经常运些各地的新鲜物件到京都叫卖,王朝的税赋虽然已经很低,但能不交税,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主动交,还好王朝富裕,也并不太看重这些小私贩们那点辛酸奔波钱,所以很少主动为难他们,严查期间除外。 那名五大三粗的店家当年曾是一位军营伙夫,后王朝裁兵,便到了这里入了驿府,成为一名官府衙役,当然也负责的后厨,位轻差事也轻,每日点卯后便差使着下面的人做好饭便无事可做,这次上面派的任务太急,驿府一时找不到足够人手竟把他们也派出,于是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几位年轻人感激着为对方敬着酒,那店家也颇有军伍出身的豪气,不顾劣酒辛辣一灌而入,连个推脱之辞都懒得想,不多时,双方已经有了醉意若不是还有茶摊要看,恐怕那店家此此时早已经喝的大醉。 付了茶钱,徐自安和朵朵快步离开,茶钱自然是徐自安当时从余镇带来的那点辛酸家当,没有走多远,徐自安看着地上的一些脚印突然说道。 “看来寻你的人已经快到了” 朵朵疑惑蹙眉,随徐自安目光看去,只见地上有数个马蹄踏出的蹄印,蹄印入地极深,能看出来马匹走的很急而且很彪壮,较为规整,不是市井间的铁铺能打造出来的。 只有官方打造出的蹄铁,才能有这样精湛的技巧。 “是军队的人”朵朵语气中有掩饰不去的欢喜,随之又想起这意味着马上要徐自安分离,很不舍的再次挽留道“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和我一同入京呢?” 徐自安没有说话,害怕自己忍不住答应了对方。 无言又行了一段路程,徐自安看着地方的蹄印越来越多,猜测应该已经离寻找朵朵那些人不远,犹豫了片刻,徐自安突然向朵朵说道“一会我们先后行走,我在你身后,如果对方不可信,你向我示意,我会去救你,如果是可信的王朝将领…………” 徐自安没说出剩下的话,朵朵也很清楚对方想说什么,闭嘴不语。 突然想起什么,徐自安猛然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将手里的小黄伞轻轻撑开,递给少女,说道“这伞你还是拿走吧” 朵朵接过伞,撑在自己肩旁,小黄伞迎着阳光,将少女的身影照的更加美丽,那根翠色的发簪在少女头间,与阳光,发束还有小黄伞形成了一副最美的画面。 第六十九章 寒酸滩头说穷酸 青山绿水依旧在,梨花笑春风,春风不语,梨花朵朵开。 少年行于山川间,一手持伞,一手持书,长刀斜负于肩,刀用一块黑色的布条包裹,疾风无法吹动其分毫,倒是伞间破布条在风中舞的好是幽怨,凄凄凉凉似乎在抱怨那少年怎么就是不肯和少女同行。 “怎么同行?怎么同行?你也好,封刀也好,连颗心脏都是沈离从那什么幽渊里弄过来的,你说沈离给弄点什么不好,非得弄块什么冥石,这倒好,冥石就在我身体里,真随朵朵进了皇宫大殿,那些寻找沈离的人们一看是我,再一看我身体里竟还有一块所冥石,杀了我正好还能毁掉冥石,嘿,一举两得” 或许是因为没有少女陪伴的路程确实无聊孤单,徐自安一路上都在不停的碎碎念,看见青草便说小草无趣,看见小池便说池水无聊,此时徐自安正对着手里的小黄伞念念自语着,好像这样可以打发旅途上的寂寞,掩饰心里某些无奈与不舍。 昨日在路间寻到的军伍是由赵辉所带领的右路禁卫军,有大统领徐庶的手谕为证,朵朵自然不会怀疑这位形神疲惫将领的忠诚,在众位精锐军卒的拱卫和保护下,世间任何人都无法对公主殿下再构成任何威胁。 朵朵在临行前特意将伞留在了路边并没有带走。 正如前日里在丛林时所说,朵朵的天赋血脉能让她对世间所有器物产生一种玄妙的联系,她能从伞间隐隐约约看见少年的某种命运,而在那些隐晦莫测的命运中,这把伞会承载非常浓重的力量。 事实证明,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就是靠着这把伞,少年才能由一位山间少年,慢慢成长为到可以左右着王朝动荡的大人物,同样看见最需要他保护时的她。 这是后话,但是朵朵留给他的前言。 小黄伞不会理会少年的絮乱,耷拉着破布条无力摇荡,脚下的青草在点头低腰,可看起来更是在嘲笑,徐自安停下脚步,难得烦躁的遥看前方还无尽头的路呵怨道。 “长路长啊路且长,长长长长真娘的长” “小伙子啊,路是长的,但走着走着就近了”就在这时,一位身着麻布衣衫的老翁从少年身旁经过,听到徐自安的怨语,语重心长。 这话是句废话,不过却又很有道理,徐自安愣了愣,心想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有沈离的味道,一时惊愕转身,失神望向老翁,心想那男人不会没死吧。 认真端详了很长时间,老人被徐自安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快步离开徐自安数步远,抚须问道,“小伙子,我脸上有花吗?”。 徐自安摇摇头。 “那你看我像是富人吗?” 徐自安看了眼老人不比自己完好的麻衣,又摇了摇头。 “那既然我又不像富人,又不是大姑娘,你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看,成何体统?” 徐自安一时哑然,只好挠挠头掩饰尴尬。 见徐自安做如此姿态,老人很大度的摆摆手表示原谅少年刚才的无意之错。 一人行也是行,俩人行同样也是行,虽然陪着一位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行路比陪老翁有趣的多,但是路途漫漫,有一个人说话打发下时间还是很有意思的。 “见你眉目清澈,刚才却多有怨慨,莫非是为情所困?”老人捋须说道,很有仙风道骨的味道。 徐自安心里面再一次确认老人不姓沈,因为姓沈的不管再如何装也不会有这股子仙道风度,说不清心里到底是遗憾还是其他情绪,徐自安说道“也不能说是为情所困,只是刚与一位好友分开,心中有所不舍罢了” “那你这好友,一定很漂亮了?”老人斜眼笑眯眯的打趣说道。 “很可爱”徐自安想了数个形容词,最终还是这个最简单的词最合适。 “可爱这个词可很有讲究啊”老人身体微微前倾,言出一半及停,停的很极,恰巧就停在徐自安怅然无措的心坎间。 “这……有何讲究?”徐自安好奇问道。 老人倒是不着急了,手指微曲仿佛在算那叵测天机,片刻后突然白须微翘神秘说道“小伙子啊,你最近可要小心了” 徐自安再次愣了一愣,问道,“老先生何处此言?” “这里风沙太多,不易交谈,我知道前面有间酒肆,哪里清静,让老朽好好为你解惑” “对了,少年你酒量可好?” “并不太好” “大约几杯?” “三杯?”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事实证明,与荒凉畏山相比,这南道岭间的酒水绵柔的就像它绵延无奇的山势,徐自安三杯入了肚,发现离醉还还差了三杯,然后三杯接三杯,三杯又续三杯的不知接了多少杯之后,徐自安终于不出意外的,醉了。 等到醒来后,天色以晚,那仙风道骨的花须老者已经走了,倒是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寥寥数字写的着实飘洒,不过内容却让少年好一阵窘迫。 “本意想将你灌醉后好下手,然没想到你这孩子囊中竟比我还寒酸,罢了罢了,看你这孩子还算懂事乖巧,这顿我请了,若有缘再见,可别忘了回请老朽” 大离王朝于战火中建国,民风彪悍,生性却很是洒脱,偏乡之中还不觉得有何体现,但出去之后自然会如开了门的青楼一般将这些风土情貌一点点展现开来。 江湖骗子遇上一个比自己还穷酸的山间书生,一时心软还请了对方一顿酒钱,事后还要留书一封要对方回请过来,这种神奇事恐怕也只有在这个神奇的国度才会发生吧。 徐自安将留纸收好,想着这位连性命都还尚且不知的相逢江湖人,向店家打听了下去京都的大概路程,摆手拒绝了店家的善意挽留,披着星光再次踏上行程。 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撑着伞儿踩着月光看着旧书而求索。 今夜的星光格外亮,月儿格外圆,山风格外轻柔,就连夜鸟也啼鸣的格外清丽,就像那相逢老人所说,自己是一位来自山间的穷酸少年,连江湖骗子看见他都要主动请他吃碗面,那他与王朝公主殿下这等尊贵无比的贵人之间距离就是林叶与云间,虽然靠着沈离的缘故林叶有幸飘至了云间,看了眼少女,那朵朵白云间的美丽,但风停时,自然便要下落,连片云丝都无法携带。 所以他此时已经释然了许多,方才那些怅然情绪也逐渐在漫天星辉中淡然,更何况,他虽来自僻山间,虽也确实穷酸,但他可不是什么寻常少年,更不是那什么无根的一片落叶。 因为他有一位不寻常的中年大叔。 大叔姓沈,名离,无耻放荡狂妄而不羁。 直到此时,他已经可以确定与朵朵的遇见是个被沈离安排好的意外,只是不知沈离这看似随性而起的胡乱一笔到底会落在何处。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某一天,他一定会和少女再见面,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就让这时光别停留。 就让这姑娘别回头。 就让那将我灌醉的人啊,一样难受。 少年寻了片月光最清的地方,强忍着酒劲积而后发的难受劲,心想这酒喝时绵柔,睡时也不觉难受,怎么此时倒开始来劲了? 灌口清水压压胃,找了些酸果醒醒酒,少年躺着渐有凉意的草甸上,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摧残星辰,回想了这几日来的经历,不免觉得好生恍惚。 这几日来,他的经历可谓铁宕起伏,惊险丰富,凉亭间亲身经历了这个世界外强者们旷世一战,知晓了许多冰冻了无数年的秘密,受了老人墨守了一份好大恩惠,只是后来随朵朵一路逃亡,他实在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也没有机会去寻找隐藏着这些事情后的秘密。 老人墨守的到来是因为武帝,这一点他通过双方的对话间能猜出大概,沈离手里应该有件连君王都十分看重的东西,那东西甚至有可能对武帝都产生威胁,为了清楚这东西是否真的在沈离手中,又或者彻底毁掉它,武帝让墨守不远万里而来,只是武帝似乎并不信任墨守,不然也不会出现后来的哪位魁梧如山的强大军将。 徐自安不知道那军将名叫钟山魁,是王朝十七为天玄神将之一,军方单纯个人武力最强大数人之一。 武帝要墨守出京都,并死在京都之外,于是墨守应君王之名真的来之畏山间,但武帝似乎知晓墨守并不会真的杀死沈离,于是特遣那名强大军将过来助战,名为助战,实则是监视。 墨守与沈离有数不清的关系,他来自清夜司,那么沈离的秘密里,一定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清夜司,他从对话中大概能知道了沈离曾经有一段时间被囚困在幽渊中,但他不知用何等大手段从幽渊中逃出,并带走了一块冥石,那块冥石此时就在他的心中,千山宗的哪位掌鼎人是因为这块冥石而来,因为被封在焚垢的时候,他的心脏受到的审判力量最强大,比刀剜剑割还要疼痛,一定是圣器感受到了冥石的存在才会将力量集于自己心间,只是后来因为小黄伞的缘故,审判的力量被挡在伞外了而已。 只是,哪位白衣掌鼎人除了冥石,似乎与沈离还有其他当年的恩怨,而墨守同样也是,不然不会在最后时刻甘愿硬接军将一枪,化雨熄灭圣火的力量。 徐自安摸着自己的胸口良久,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王朝之外的千山宗既然都知晓冥石的存在,那么身为王朝君王的武帝自然也会知晓,但墨守与钟山魁从始至终都从未提过冥石,那表明武帝要毁去的事物自然不是冥石,而是其他的东西。 整件事情看似错综复杂,但理顺之后也并不难理解,千山宗与武帝所需的事物并不是同一样,所以三方的争夺焦点自然也不会相同。 只是武帝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如果知道了这些事情,那么在日后他也能更好的在这些大人物的缝隙之间生存,徐自安思索了良久,却始终不得眉目,只好先行作罢,扭头看向身畔的旧书。 第七十章 京都啊,来咯 不得不说,身为清夜司中最特立独行,同样有特立独行资本的朱小雨,在泊城时的那三十两俸禄没白给徐自安,少年的推测已经无限接近了事实,虽然有一些出入,但并不影响大体思路。 通过朵朵的述说,徐自安知晓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片恐怖的存在,关于冥族与冥石之间的联系,如果按照朵朵所说,心中的冥石是冥王于世间一道化身,那在四大禁地同时于世间显世时,冥王被唤醒,自己莫非就会成为………… 冥王的化身? 少年摇了摇头,觉得这个玩笑很冷,很不好笑。 他突然想起某朵开在黑暗中的小白花,还有某片感觉许久未见过的漫天星辰,还有旧书。 其他的一切都似乎有了一些线索,但旧书却丝毫头绪也没有,在墨守的湖泊中他在书里看到了字迹,看着旧书里的字迹,他才打破了墨守深眸中的湖泊,也疏散了心识中的一些迷雾,不过至今为止他一直没有时间,也没什么独自一人的机会去探索旧书里的谜题,这些事只能被耽搁到现在,如今朵朵已经随军队入京,他也有了独处的机会,想着反正长夜漫漫,离京都已经不算远,自己也不需要再慌忙赶路以求能在跃溪试之前赶到京都,徐自安便自怀中抽出旧书,轻轻打开了第一页。 他的眼睛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神秘而璀璨的星光,但与以往不同,他看见的星光无比真实,那颗星辰就在他的身旁,他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星辰散发出的幽幽光辉,星辉似游浮般在他的指尖流淌,自指缝慢慢流到他的掌心,在掌心上的纹路渐渐积存,最后像一条条小河一般潺潺不息,泛着迫人心魄的溢彩,另少年一时竟沉迷其中无暇去看第二个字。 过了很久之后,少年才从星光流成的绮丽小河中回过神来。 将目光自旧书中抽回,眸中还带着深深的迷恋,徐自安疑惑皱眉,他记得当初在墨守特意为他掀起的湖泊中,他真真切切的看见了旧书里的墨字,看见了墨字里的风景,他记得自己当时看见的第一个字是理,第二个字是然,第三个字是法,为此他还在这些墨字所营造的不同风景里好好体验了一把角色扮演的快感,理字私塾中的小小听课郎,然字间的乘风破浪,法字里的荒漠侠客,当时他感觉自己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像万花筒的世界里逗留了好久,看到了很多个书中的墨字,可如今为了自己眼中又再次只剩了一片星光?而且与更早之前的又有所不同,更早之前,他能在旧书里看见的是无数颗星辰,但从未真正感受到星光的存在,如今只能星光,那些色彩各异的美丽星辰呢? 少年双手垫在脑后躺到地上,压外了一些才出新绿的嫩草。 夜空中的月光明亮,夜云如薄纱般不时遮隐起漫天的星辰,一明一暗间像极了朵朵可爱的眸子,沈离曾说这本旧书的玄密连他都无法真正理清,自己想要弄懂无疑更是妄想,既然无法理解,那就只能顺其自然,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靠着苦思就可以得到答案的,答案也可能在路上,只有走到哪里,才能看见真章。 他还是个少年,还很年轻,不着急,他可以慢慢的探索,直到所有事情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石出?徐自安从脑后抽出一只手放在胸口间,哪里有一颗跳动顽强的大心脏。 这是自己的心脏,也只能是自己的心脏,它是沈离交给自己的,哪怕它真的是什么冥石,那也是沈离的冥石,哪能和冥王有关系?更何况,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冥王这种明显透着一股子没什么想象力的不得志三流写书人随便意淫抄袭过来的不靠谱的三流乏味存在? 感受着心脏跳动间涌出的澎湃生命力,少年喃喃自语道,喃喃间少年缓缓睡着,梦里没有看见小白花,没有看见无尽的黑夜,睡的很安稳,也很平静。 …………… 对这个俗世都了解尚浅的徐自安不理解这些世外的玄妙很正常,但并不意味着其他人理解,如果老人墨守还活在世上,一定会慈祥的告诉他,当初在湖中他能看到的那些墨字,其实只是少年透过他的眼睛所看见的。 老人身为清夜司几位大夜司之首,除了拥有浩瀚无比的智慧之外,他本人也是上三境的强者,徐自安当时被困的湖泊便在他的眼中,少年在湖中看书,何尝不是在他眼中看书,墨守是世外巅峰的强者,见识过大道路途上的无限风光,他自然能透过旧书表面的浮相看到其间真实的内容和蕴藏每一个墨字里的绮旎风景,透过墨守的眼,徐自安才有幸同样领略到旧书间的墨字风情。 如今墨守不在,徐自安还是当年那个尚未修行的山间少年,虽然和当初在畏山时相比他如今已经跨过了最艰难的俩道天堑,有了入道修行的资本,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或功法,但不可否认的是本质上并没有改变。 如今的他还在泥塘中挣扎,只不过如今有了爬出泥塘的希望。 在腐泥池塘中挣扎的人,眼睛不管擦的再如何明亮,眸子凝的不管再如何认真,但是受视野与环境的局限和束缚,至多也不过只是能多看见几处新的淤泥,多发现几只同样陷在泥塘中的无助蛤蟆,天边的流云在他们眼中依旧只是个无意间游过的浮梦,山外曼丽的景象永远只能存在于他们的痴想中。 不过很幸运的是,少年毕竟曾经见过旧书里真正的景象,眼界在潜移默化中一定会发生一些奇妙的变化,就像此时,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到旧书里星光的存在,甚至还能掬起一捧星辉让其如银河般在自己掌心中流淌,不再像以往般,打开书后只能看到一片星辰,那些或清幽或含蓄的星辰虽美丽,但毕竟太过遥远,仿若天边真正的夜星一般遥不可及,远不如此时这般能感受到它真实触感来的美妙。 旧书的神秘连沈离都一知半解,沈离是何许人?他都只能讪讪然承认不解的事物,又怎么能没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来历? 这些是后话,少年的人生才只是开篇,时间还早,夜还长,少年才开新章。 …………… 青山中没鸡鸣,叫醒少年是阳光,黎明的第一缕晨光透过层层青叶洒在少年身上,徐自安起来后难堪的看着从褴褛衣衫中露出片片白肉,心想是有必要换身衣衫了,要不然就这样入了京都,别人不说自己是流氓? 这身长衫是从白衣道人鼎中逃出时的那一身,一路被火烤被雨淋被山风吹被新草染绿,到了此时,早已经褴褛成条条布条,论破烂程度倒是和小黄伞上有的一拼,可小黄伞烂,不过就是遮不了雨避不了阳,反正当初还以凉亭的形态撑在余镇外时就从来没有真正遮住过雨丝,此时无非漏的雨水更多了点,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但自己可不一样啊,自己好歹也是要入京参加跃溪试的堂堂一赴试郎,再如何穷酸再如何不济也不能被人称为流氓啊。 沈离是个大流氓,他可不想当什么小流氓……… 将更像是挂在身上的破布条一般的长衫稍微整改了下,至少保证不会暴露某些重要部位,少年收拾了下行李,所谓的行李自然就是着封刀旧书小黄伞,还有怀里从余镇带来好大一堆百余两碎银,有些窘迫的走出林中,继续向京都方向行去。 茫茫大青山中可没有挂着招牌的衣坊裁缝铺,倒是有许多没挂招牌的黑店,在一家还不算特别黑的路边店铺里买了一件明显挂了很久的长衫,少年没敢去想刚和自己分离的那白花花的一堆碎银,怕自己想起来会忍不住心疼到戚哀顿足,与那店家大战个三天三夜。 “总不能因为一件衣衫就与人打一架,这里虽不算荒山野岭,但能找到这么一家衣店也是不易,再说一进门的人店家就说了他们那就是黑店,态度也算诚恳,又不是强打强卖,自己就是找由头也找不到啊” 少年一边吭哧吭哧的越过一道突然拦在面前的深沟,一边嘴不识闲的絮絮叨叨,定眼一看,原来那深沟竟然一条浇灌田垄的渠道,不过此时并不是水季,并没有水流顺着灌道滋润田间的幼苗。 越靠近京都的地势越平缓,连起伏的土丘都难看见,代替了青山绿草的是农夫开垦出的田垄,倒是有不少树林,但不像深山老树般有沧桑古意,像极了王朝壮年男子,透着一股子干练精壮劲。 看着在田垄里嬉游的蝴蝶和树木上鸣的正欢的黄莺,少年嘴角翘起正欲再次感慨一番,可突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一路似乎嘴一直没有停过,不由一愣,心想才离开余镇几天,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话唠? 人说年纪越大越话唠,尤其是知了天命之后,自己还未及冠,怎么看也和天命沾不上关系,那这一路上的絮絮叨叨又从何而来的?当初那如浅溪如清风如石头的安静少年哪去了?思索片刻,徐自安终于想明白,那那是什么话唠,只不过是心里憧憬忐忑不安紧张的一种外在表现而已。 毕竟那可是京都城,整个大路的第一雄城,集世间所有权势和富贵与一城的繁华地方,哪里有,哪里有,哪里有,越往前走,便离这里更近一步,心里的各种复杂情绪就会更。 时间不紧不慢的固执流逝着,少年也或近或慢的坚定前行,身上的新衫招惹着路边的灰尘被荡起一身扑扑,背上斜插向天的封刀在布条缠裹中只能隐约看见个刀柄,淡黄的小破伞此时成了淡黄的小拐杖,旧书被少年捧在手中,闲时便看上几眼,待眼中的疲惫被清幽的星光扫去后再次行走,身上的青衫配上少年。 在经过一片树林时,一片格外大的树叶遮住了少年的眼,少年轻轻拨开树叶,然后,便看见了一座城。 那座城名为京都城。 看着哪里,少年露出真挚的笑容,千言万语一下子涌上心头,最后化成了一句。 我来了。 第七十一章 挤挤攘攘众人间 春风得意是少年,踏马游尽万丛花,但是京都的花可一日看不尽,作为世间第一雄城,京都城理所当然的拥有着全世界所有的繁华和风度,壮阔的城墙东西绵延不知多少里,远远望去,就是一条褐色长龙突兀恒立在了天地间,斑驳城墙上有岁月和各式兵戈留下的创迹,墙下倒没什么土植藤蔓杂生,朝廷每年会派人来清理杂草,给新绿的柳杨敷灰,给新生的鸟儿打窝,好歹也是王朝的门脸,总是需要浓妆淡抹才能彰显出王朝的气度。 城外那条荡漾着碧波的河应该便是护城河,河面停靠的画舫和游舟莫非就是传闻中富商贵人们夜散千金的风流地?看起来无非就是勾栏与雀替雕刻的比泊城精美了些,梁柱绣画的更雅致了些,也未见有什么打扮妖异的龟公老鸨在廊坊一头丢着帛绢,捏着嗓子吆喝着相公进来玩玩啊,公子您可慢走嘞的之类的俏皮话,更没听到什么余音绕梁三周,绕的那河烟袅袅,绕的那老少爷们丢了魂失了魄忘了自己家中悍妻啊。 徐自安随人群踏上都城河上的拱桥,听着身旁许多同自己一样初入京都的人们不住叹慨,心中暗暗和泊城做着比较。 都河不宽,拱桥不长,但还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跃溪试是王朝内首屈一指的盛事,来凑热闹的人们很多,肩挑扁担入城游卖的走贩,身着绸衣大腹便便的外乡富商,佩剑想要自持身份不与人同流却不得不和身边农夫贩卒挤在一起的清高剑客,被汗腥味挤的只能暂时丢了风度的翩翩公子,各式各样的人拥挤在一起,还未进城就很是热闹,前面的剑客怒视后面撞了自己的大汉,那大汉也不服输,立刻瞪目还了回去,俩个人就这样在人群中怒目相对,但还没来得及将眼神里的杀气转化成一场壮烈的决斗便立刻被后面挤挤攘攘的嘈杂人声埋没,最后只得相互各视一眼,用眼神表明这次先饶了你,入了城咱们再说。 徐自安挤在人群中,背上的封刀和小黄伞此时紧紧被环抱在怀中,旧书和碎银因为本在衣衫的内侧,不害怕挤丢? “往年来时还没见这么拥挤,今年这是怎么热闹?还未进城便挤的跟着菜市里的大白菜一般”一位面目憨厚的汉子被人潮推的不住摇晃,忍不住牢骚道。 身旁一位商贾模样的男子把玩着玉质的扳指,见状拍了拍对方宽厚的肩膀笑道。 “老弟不清楚了吧,今年入城的检查特别严,人们都堵在了城外,进了城后就会好许多” “检查这么严,难道王朝还怕有荒族都间谍混进去捣乱不成?”,一位男子随口调侃,惹来周围一阵大笑。 “有没有荒族捣乱我倒不知道,但是听闻今年的跃溪试不同以往,会有许多世间久负盛名的少年前来入试,听闻千山宗今年就从宣律峰上派出几位隐藏极深的厉害弟子前来,甚至连柏庐都派了人,听闻还是从柏庐九门中特意走出的,只是不知究竟是那重门里的人”先前那富商笑了几声后再次道。 “宣律峰”那汉子闻言吃了一惊,蹙眉道“千山宗上共有七峰,这宣律峰主修剑道,最重战斗,平日宗门内外的除妖嗜魔,清门派异等事都由宣律峰上的弟子来进行,听闻个个的实力强盛,怎么今年也来咱们这凑热闹了?” “谁知道啊,好好的在自己自己宗门除妖去呗,没事来咱们京都干嘛?”一位男子这时插上了一句,十分愤愤“他们这一来,本来好好的局面一下子就打乱,我可是把银子全部押在赵家了,这倒好,一下子算打水漂了” “老兄说的可是雁门郡赵家?”那商贾闻言向这位男子问道。 “如果是雁门郡的哪位少年,老兄的银子也不一定会打水漂,要知道那少年十三岁是便已经踏入了叩府初境,如今两年的时光已过,想来那少年即便没有到叩府上境,但应该已经是稳稳的中境强者了吧,十五岁就已经叩府中境,千山宗就是从悬律峰的来人,也不一定能占的了什么便宜,对了,老兄你这注怎么押的?如果押的是进入前三,赵家那弟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商贾缓声安慰对方,却见那男子听了这番言语后脸色一黑,险些就流出俩道老泪来。 “老兄不会真押的前三吧”商贾下意识问道,那男子没有回话,突然低头悲怨起来,商贾一愣,轻咳几声道“那老兄你也别进城了,先回家想想怎么给媳妇交差才能死的好看点吧………” 这边悲伤逆流成河,那边几人却是一肚子好奇,一人问道。 “若说千山宗这次派强大弟子下山倒是正常,上次跃溪大试中,千山宗可没少被我大离学子打脸,顶着世间第一修行大派的名号,竟只有一位宗门弟子入了前十,确实寒碜,今年从宣律峰上调人来一洗上届耻辱,但柏庐怎么也来人了,柏庐九门本就是世界修行者的圣地,京都内的寒门学院也不过只是柏庐扶持的外派院府,论功法,论典藏,论师资都不及九门,为何还要凑这个热闹?”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商贾明显结交广泛,知道的消息更多,不过显然他也只是知晓一些,不太清楚里面更深的内幕。 “这柏庐中人向来很少出世,每次出世也必会惊起一番风雨,咱们也不是妄自菲薄,若论修行法门,柏庐九门足以就胜过咱京都所有院派,就像你说的,寒门也只是柏庐散落在外的一枝,肯定不会比本宗力量强,将庐中弟子从九门抽出来参加跃溪试,怎么看也有些…………”商贾斟酌了下词汇“不太合适” “这哪里是不合适?…………这明明就是不要脸嘛,能入九门幻境的弟子至少要叩府上境,咱王朝最出名的那些少年最多才叩府上镜,而还只有寥寥数人,大多数只在叩府通玄境内徘徊,一群叩府境的人来和通玄境的人争,这就像壮年男人跟孩童打架,一点脸都他娘的不要了” “是啊,是啊,这分明就是挑事嘛”附近几人听到汉子的话,纷纷附和 ”娘的,敢挑衅咱们大离,真不怕陛下一道旨意,咱王朝的玄甲重骑踏平他柏庐的大门?”一位粗眉汉子嗓门最大,双目瞪的滚圆,透着大离子民最不缺的彪悍。 自大离王朝在战火中建朝后,世外大道与俗世凡尘之间那条隔阂了无数年的无形界线被王朝第一代无上君王,青帝用整整数十万玄甲重骑的铁蹄给踏成了护城河畔的满河碎波,往日里俗世间的凡人根本不敢奢望的道法口诀与修行法门终于向众人开放,如一夜春雨般吹到了各处乡野鄙户间,而供世人入道修行的各个学府院派夜如雨后的春笋般在京都内露出根根新尖,引起世间无数心怀大道之梦的少年如过江之鲫般纷纷向京都出发,只为能入院修行,看见那煌煌大道上的玄妙。 为了能更有效率的选拔出世间最优秀天才学子,跃溪试便由此诞生,能在跃溪试中夺得前百名的少年有权在京都所有学院中任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当然,最想要去的学府院派一般都是实力最雄厚的那几家,百名之后,则会进行再次挑选,力求所有通过考核的士子都能入得最适合的学院。 京都城内学院很多,每年能通过考核的学子也有很多,但仅仅是能通过考核还远远不够,毕竟那些三流学派没有强大的宗门背景做支撑,能传授的功法和资源相对于很有限,修行可不是丝竹袅袅的清淡事,也不是觥筹交错广袖间,需要日夜自省,如履薄冰,没有强大的功法与珍宝丹药作为支撑,同样的修行,末流学院的弟子就会比强门下的弟子艰难许多。 所以,跃溪试前百名的名额非常关键,如果能进入实力最雄厚的几家学院,不管是对大道的修行,还是对日后的前程都会有极大的裨益。 知礼阁,朱砂斋,寒门,钟山府,剑炉,以及天道院是实力最雄厚的那几家。 其中知礼阁与钟山府是由王朝支持的学院,天道院是由千山宗支持,剑炉中会有来自剑阁中的强大剑修常年讲修在其中,寒门,则是柏庐扶持。 这其中,除了朱砂斋背后势力至今没有被世窥知之外,其他几家学院几乎就代表了天衍大陆上最强大的那些宗门势力,万岭剑阁,千山宗,大离王朝,以及柏庐。 当然,南溪书院除外。 柏庐位于日薄最稀处的西山,很少有出世,所以人们对于柏庐一向知之甚少,但九门却世人皆知。 九门准确的说不能被称之为是地方,哪里是一个幻境,被历代柏庐强者以大神通炼制出的另一个空间,里面封印了各位柏庐强者遗留下的气息与功法,为了让其门下弟子得到更好的淬炼与修行,可以说,在九门修行,就相当于每日要与无数真正的世间至强者战斗,试问,用这样无疑类似于摧残的方式来淬炼几身,怎么可能不强大? 正因为如此,当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才会特别吃惊,能入九门如同入了修行圣地,从圣地出来再踏入寒舍,怎么看都显得很不正常。 不过这些显然不是他们连进城门都要排很久的人们要关心的事,所以人群里聊及最多的还是关于这届跃溪试里究竟会有多少天才少年出世,又有多少让人意想不到的黑马脱颖而出,那赌注现在已经涨到了什么比例,自己又该琢磨着把银子押到谁家少年身上。 时间在桥那边的汗腥味中流逝,在桥这边的议论声中流逝,直到日头正午,一声厉声质问把徐自安惊醒,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过了拱桥,来到了城门处,数位身着戎甲的士兵在审看着每一位入城的人,便是轮到他了。 (开新卷咯,第一卷写的有些沉闷压抑,问题是沈大爷都死了,总不能写成欢天喜地锣鼓齐鸣吧……这样太对不起不爱寂寞却总是寂寞的沈某人了,接下来会往某种酸笑黑轻的路子上走,什么叫酸笑黑轻?我就不告诉你,你们猜………) 第七十二章 寻寻觅觅一少年 例行审查是公事,公事也有急缓之分,例如此时,正值跃溪试的开试期间,所谓的公事就不能随意应付,值守士卒用力挑起被午后阳光晒出困意的双眼,审查着每一位入城的人,看的众人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如沸水般掀起一阵反抗和吵闹。 “你们就不能快点?老子大老远来了,光门口就等了半天,瞪什么瞪,怎么,你穿个军甲我就怕你啊,啊呸,老子还真不在乎这个,来来来,不服脱了戎甲咱俩单挑?”一名瘦高男子在鼎沸人群中伸出麻杆般的胳膊,对着某位瞪了他一眼的士卒嘶喊道,那士卒脸色低沉,气的不轻,但碍于职责在身又不便真的脱了戎甲下场跟对方厮打一番,憋气怒道“要不是今天有要职在身,老子非得打到你跪着喊老子爷爷!” “呦呵,谁打的谁喊爷爷还不一定了”那瘦高男子也不势弱,挥舞着手比划着。 士卒脸上憋的通红,却没想到有人更快走到了他面前,那人明显是士卒的上级,只见那将领狞笑着道“我先替你守会儿,去,今儿不把那家伙打到喊爷爷以后别回营里了” 士卒听完大喜,哗啦啦脱下戎甲,瘦高男子见状也不畏怯,卷着袖子上前去,四周人群一看有如此热闹能助兴,愣是在本就拥挤的人群里腾出一快场地,大声为俩位英雄好汉叫好。 大离民风彪悍,热血而无畏,不惧什么强敌,当年荒族发起的乱世之战便有满朝男儿尽披甲的壮烈场面,如今海晏河清,王朝的子民彪悍风气却没降,不惧官兵不惧朝廷,只要想骂,便是当朝首相也敢随意呵骂上几句,当然,前提是不能涉及到那座清夜司,也不涉及皇宫深处某些忌讳的话题。 比如说当年的某件白衣案……… 如果涉及到清夜司,天晓得那天就会被一群幽鬼般的夜幕郎们随便找个由头给抓到牢狱中,如果涉及到皇宫深处,道理也是一样的。 对于大离的子民而言,天都不能算老大,除了龙椅上的君王和那座清夜司,自己就是老三………… 所以,才会发现这样一幕。 好一阵你来我往的缠打后,那士卒扯下膀子上的一片碎布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完美表达出了胜利者的骄傲,那瘦高男子也磊落,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就喊了声响亮的爷爷,围观众人反而没嘲笑奚落,反而给了一阵叫好。 输了就是输了,输了不可怕,输了咱们日后找着机会寻回场子就好,但输了还耍无赖就让人很不耻了,这是大离子民很简单的是非观……… 热闹过后,人们继续排着队等待接受例检,封刀让徐自安免不了一番口舌,但看在它稚嫩可爱的模样上,值守的军卒叮嘱了几句,也放他进了城,进城前徐自安还在人声嘈杂中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原来今年的入城检查这么严是因为前一段发现了来自荒族的间谍,官府为防止还有荒族余孽趁跃溪试的机会死心不改兴风作怪,所以才会这么严厉。 听到这里徐自安也是唏嘘良久,荒族间谍,这不是就是说的某位可爱的故事………… 也不知道朵朵如今怎么样?不过想了想他也释然了,这里是京都,可不是大青山,这世上还有人能在这里威胁到王朝公主的安危? 恐怕就是哪位荒族的大祭司也不可能吧。 进了城,拥挤的人群确实好了许多,这座更像一座小国的城池内宽阔无比,徐自安感觉便是城外所有人全部进来恐怕也不会让这座城有任何拥堵,真不知道当初建城时耗费了多少民力与财力,但同样,换回的也是大离一个任凭狂风骤雨而不倒的坚定后塞。 虽不拥挤,但也人声鼎沸,数丈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街道旁摊位并不杂乱,相反如一块块被切好的豆腐般井然有序,各种摊贩吆喝叫卖声是想尽了花样,变成小曲唱出来的,捏着嗓子哼出来的,更有甚者,还会一时兴起来上一段尬舞添些气氛,还真围了不少路人,多买出了几件物品。 有路边商家见状,也纷纷效仿开来,尤其是那最需要热闹的酒肆货行,邀请了些歌姬舞姬在门外起歌轻舞,引了不少老少爷们的驻步观看,一些胆子颇大的小姑娘也会在人群之外不时翘首打量,学些拈花舞势。 王朝民风开放,子民不管穿着处事还是作风也不似前代各朝般保守,别有风情的妇人肩披薄纱便敢在街上行走,任凭丰腴身姿被男子频频回首留恋,大方游玩不失风采,倒是那回首男子却引起同伴的阵阵调笑,淡抹的小娘头戴斜花,远山黛眉,在那梅花最深处颦笑戏乐,细软腰肢不需缠束如水般摇曳,遇到中意少年羞涩一笑,摇曳间荡起了无数涟漪,方才那不得不与拥挤世人同流的佩剑剑客终于有了机会清高,负剑看似赏花实则暗暗注视着花间美丽少女,正想着待会怎么勾搭比较合适,富人携着恶奴,恶奴牵着恶犬,恶犬还没向路人狂吠就被街上巡逻的衙役以影响城容的罪名给扣押。 倚栏观望京都风情的雅客,狂饮痛灌的豪客,捋须的清贵老者,未着官袍的官员,丝竹管器声从不知那家红楼中传来,不绝于耳。 这就是京都,这就是大离,这就是整个世界第一雄城的风度与风流。 从小只见过泊城妓寨,去过泊城酒楼,到过泊城赌坊的徐自安着实被这繁华的场面乱了眼,一时迷了方向,只好浑噩随人群流动而随波逐流,也不晓得自己此时到底走到了那条街巷,又路过那些朝中官员的府门。 路边的青柳冒着春绿,青石街道旁的牡丹开的雍容,徐自安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穿过一道又一道小巷,不懂就问,总算是对这座城知晓了些大慨。 城中心那一片鎏金碧瓦的巍峨宫殿是传闻中的大离皇宫,里面居住了无数贵人才人佳人与良人,不过归根到底哪里其实只住了一个人,那个人便是皇帝陛下,其他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围绕那人而转。 徐自安站在一处柳树下,透出柳枝缓梳的缝隙中远远看着那片规模宏大的让人望之神往的建筑群,忍不住心中感慨,怪不得这么年里王朝能在天衍大陆上一直盛兴不衰,历任君王都是胸怀天下的英明贤主,能在这气势磅礴的地方居住,任何人的胸襟都能变得像天地般辽阔。 皇宫中直入云霄的那座塔楼应该便是摘星台,听闻第一代君王青帝便是这里谈笑间伸手摘了颗辰星,不过想来传闻只是传闻,哪里有人真能挥袖间便让那辰星坠落?若真坠落,那不得将这京都城都砸成个巨坑?徐自安想起这个在王朝流传甚广的神话,笑着摇了摇头。 皇城就在那里,隐在皇城阴影下的清夜司应该也就在那里,少年突然很想去看看这座在王朝内久负盛名的地方,当然,这些盛名都是些骂名和惧名,只是不知到底该如何走? 寻了个路人礼貌打听了下,然与以往路人热络指路的场面不同,对方一听他打听的地方是清夜司竟脸色一嗔,摆手离开,显得很是生气。 徐自安想着对方脸色骤变的场景,心中不由对那个地方更好奇了些。 大离有一句话非常盛行,京都城里有京都府,有衙门,却没有牢房,因为清夜司本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牢房,尤其是某处离狱。 既然无人愿意为徐自安指路,他只好自己在都城里继续瞎逛,路上随意买了个烧饼充饥,啃了一口发现这烧饼也不比泊城的咸香到哪里,怎么就比泊城贵了整整一倍有余呢,看着手中烧饼,少年感慨这京都物价果然极贵,自己怀中那看似喜人的好大一堆碎银也不知道能撑到何时?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官府为跃溪试学子安排的那些客栈能做的真正的食宿免费,至少便宜一些也是极好的。 大离富裕,跃溪试关乎着王朝的未来,为照顾一些囊中羞涩贫困学子,朝廷在每届跃溪试开启时都会特意划出一些空房与官家客栈用以安定世间试子,让天下少年尽量可以专心备考,不用为些铜线杂事给分心,不得不说,在许多惠民的政策上,大离的朝廷已经做到一个最好的程度。 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半日的闲散时光就这般还未被春风吹透便被少年用双腿间的新鲜和好奇给消磨过去,看了眼被城墙遮去了半边的夕阳,似血暮云还未被徐自安一眼望尽薄凉,就被皇城脊顶那一片金灿灿的鎏金瓦片给闪了眼,谁说京都内是寸土寸金?这明明是片瓦片金嘛! 整整半下午的闲逛,少年见了京都风景,也见了不少学府的院门,不过都是些未听闻过姓名的散枝学院,并没有自己想要看见的那几座最出名的地方,并不是少年迷路错过那些学院,而是京都城特娘的实在太大,走了整整半日竟还未走出东城区,更别提踏入繁华中心地带看看。 没看到那几座学院心里固然遗憾,不过还好,既然到了京都,总是会看到,但是有一个消息却让他头疼起来,先前在某处官衙内打听了下,供天下试子休息居住的那些客栈确实食宿免费,但是前提是得出示由王朝颁发的赴试文贴,凉亭之战发生的战斗太突然,他的文贴早就遗失,想要补办需要去各处衙部跑上好大一遭,而且这样还不确定能不能补办下来。 官府只能只认文贴不认人,这固然是一个极大的漏洞,但也是无可之举,当初在泊城时张毅然杀死小黑子让自己侄儿顶替入京,便是钻的这个漏洞。 没有文贴,意味着自己无法参加跃溪试,也没法享受赴考试子的所有优惠政策,徐自安看着眼前的一片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抱着封刀与小黄伞思量着要不今夜先找个道庙过夜? 京都第一夜就睡道庙………是不是太寒酸了点,徐自安突然想起南道岭间遇到的哪位江湖老骗子,还有老骗子临走时的留信,窘迫如汪洋般奔腾在心头,自己怎么就穷酸了?本大爷怀中可有好大一堆碎银,住个客栈总没问题,再说又不是久住,就住一晚而已。 想到这里,徐自安抬眉一看,嘿,恰巧街头还真就出现了一间客栈………… 第七十三章 冷冷清清一客栈 因一时冲动而豪情万丈的闯进了某间客栈,但刚踏入客栈台阶时撇见了里面豪奢布局,少年那满怀壮志的心瞬间化成了忐忑和不安,以至于连门庭外那偌大的招牌都忘了看一眼。 招牌上大字,写着请君入瓮……… 这里是京都城,天子脚下,没什么店铺行敢当什么黑店贼铺,做强打强卖的买卖,贵,也是贵的极有情调,换句话,就是变着花儿的让客官心甘情愿的花出银两,可像这座客栈般毫不掩饰的挂在招牌上,不难让人感慨这客栈掌柜也是个妙人。 能在京都这座非常城中行如此非常行径的客栈,掌柜的如果不是个人憨财厚,能经得起客栈亏损的真正财主,那就一定有其存在的道理,至少与同行激烈相争中不会落了下风,徐自安没有看见门口大字,不清楚里面的具体行情,在模样俊俏的小厮招待下,少年走进了灯火通明的楼中。 一层的大堂热闹非凡,斗酒的豪客与赏茗的清客共处一堂,劝酒声与沏茶声融在一起,几位娇媚的佳人在大堂一侧拨弄琴弦,琴声婉转清袅,恰好能为饮酒的酒客助几盅酒兴,赏茶的雅人添几杯温柔。 徐自安看的有些瞠目结舌,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这哪里像一座清雅安逸的客栈,这分明就是一座风雅的酒楼嘛。 不过抬头看了看楼上,徐自安明白了些。 与一楼的热闹欢腾不同,二楼是一间间紧靠的阖闭客房,虽无法知晓里面具体摆设如何,但看廊道上雕刻精美的扶栏与栩栩漆绘里面一定也布局不凡。 这风流雄城果然不同,随便一家街边客栈便集了住宿与娱乐于一身,少年暗中思忖着怀中银两怎么着也够自己住上一晚,那颗怵促心安稳了些,随意寻了处较偏的桌子坐下。 要了道寻常的菜肴,想了想又在周围酒客的豪迈饮乐影响下要了壶酒劲素淡的清酒,故作镇定的示意小二先行忙碌,那小二显然也是见过不少场面,没有对徐自安拘慌和故作镇定透以任何促狭嘲笑的眼神,善意的指着徐自安怀中的封刀与破伞问了下是否需要存放之后便去其他桌上忙碌。 能在这客栈中待这么多年,这小二眼光极好,只一眼从徐自安尚有灰尘的新衫和好奇惊讶的眼神中看出他是第一次来京都,应该只是慕那跃溪试的大名而来京都城长见识的乡间少年,囊中不会富裕,就是看不出具体是什么身份。 那黑布包裹的物件显然是刀,可这少年气质温和又不似一位刀客般锋芒锐利,相反还有些书生的平静意,小二随意思忖了下也就抛到了脑后,并未太在意,每年跃溪试中都会有许多这样的少年来京都寻热闹,他见的实在太多,也见多不怪了。 他见怪不怪,徐自安倒是新鲜的很,吃了口免费赠送的小菜,想着这小菜色相倒是不错,可味道却有些差强人意,还没自己腌制的酸菜好吃。 至于最擅长的葱花面鸡汤面各种面,更没得比。 想着如此,徐自安突然思忖,若实在走投无路就捡回老本行,在街边摆摊卖面得了,就是不知这京城人的口味如何,是重咸香?还是喜清淡? 正在少年听着琴声蔓妙感慨着场间的陈设时,听到一道说话的声音愈发清晰响亮,压住了场间所有的喧闹声。 徐自安闻声看去,见是一位身着锦服,样貌英俊的年轻公子哥在侃侃而谈,桌上酒壶倾倒,那公子也看起来醉意酣畅,身子微微靠桌半倒,英俊的有些过分的面容上醉眼迷离,显得十分放浪形骸。 他对面是一位手持折扇的年轻人,那人此时也有些醉意,不过没醉到他这种程度,还有些理智。 “兄台,咱俩虽第一次见,但天涯相逢即是缘,这样,待会酒后咱们就去京都城内最好的楼子好好乐呵乐呵”醉酒公子哥半偎在桌沿上,手持一杯小酒盅摇晃说道。 对面年轻人看起来是个很讲风度的人,一时不知对这番颇为粗俗的话语回些什么,只好笑着应付道“你真是喝高了” “这才几斤几两?那年红墙朱门下,小爷可是痛把栖凤饮了三十斤,这几两浊酒,算个屁”那醉酒公子哥斜乜一双桃花眼撇了对方一眼,无意飘忽间荡起几丝风情。 徐自安遥遥看了那双醉眼间的多情与风流,心想世间男子竟还有人可有如此邪魅气质,邪魅的甚至比女子还妩媚。 对面年轻人招架不住男子眸间的风情,摇头不再言语。 他们其实并不相识,今日也是第一次遇见,但往往男子之间,不管相识不相识,一旦沾了酒都是好朋友,像他们这种不认识的俩人酒馆遇见,凑桌痛饮的事经常发生,反正喝酒本就图个醉生梦死的痛快,喝高兴了也不在乎酒钱谁付对方是谁等杂事后事。 摇扇年轻人不知如何回应,旁边桌上的一人闻言后大笑起来,大声调侃起这位放荡形骸的恣肆年轻人。 “世人皆知栖凤酒是宫廷御酒,是宫里的贵人才能饮上的名酿,听闻宫里的存量也是极少,若非大宴,很少会在世间一见,你说你能饮上三两我都不信,更别说那三十斤,年轻人啊,不是老哥说你,这话可不能说的太大,不然可容易被风吹折了舌头呦” 那人说完,四周响起一阵哄闹大笑声,连那拨琴的可人儿柔肩都一阵耸动,显然也笑那俊俏多情的公子哥这话说的确实有些孟浪了。 或许是真的醉了,或许是脸皮极厚不惧被夜风吹凉,这位俊俏公子也不觉尴尬,挑起一双精致的眉梢向几位拨琴的佳人一撇,眸间的风流竟惹得几位怜人同时娇羞垂睑不敢抬眸对视。 只见那风流公子哥含笑狂妄道。 “别说是那栖凤酒,只要小爷想,就是贵妃娘娘也得来给小爷陪酒” 这话说的已经不能用过分来形容,甚至可以被冠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贵妃娘娘可是陛下的女人,让娘娘陪酒,这世上恐怕除了陛下,没人能有这荣幸,也没人有命来享受这份无疑是寻死的荣幸,四周茶客酒客只当是这年轻人酒后的胡话,哄笑着懒得再做什么回应,各自举起眼前酒盅茶杯,继续起来。 但大家伙不在意,可这位眉目多情的公主哥似乎却来了兴致,或许是因为聊及到了美女这个他最擅长也最钟爱的话题,他眯眼拾起一根竹筷敲着桌沿,吐着酒气开始大声说了起来,从京城最出名的某花魁的蔓妙身姿,聊到那庭院深深的女子争斗,从朱门高墙宫苑下的各主房侧房间的勾心斗角,又说到朝中某位大臣的风流轶事,话音还没落,醉酒公子哥陡然一转,又说成了某位小妾的偷了腥,唾沫腥子在空中飞舞,他说的不亦乐乎。 徐自安隔着人头的空隙中看着对方神采奕奕的侧脸,小酒盅搁在空中多时,心中诧异,暗想这人到底是什么背景什么人,竟然知道的这么多风流事。 而且,还如此口无遮拦! 虽然这种涉及到官员宫里的风流八卦是每一个京都子民最喜欢聊的话题,但那些都是在些街头柳下,从来没有人敢在这种公共场合下口无遮拦,甚至可以说是毫不顾忌的大声调侃。 这人如果不是醉酒后发酒疯,那么就是个背景雄厚的宦官弟子,否则便是个不怕死的狂人。 而且还是个很风流的狂人,不然怎么会知道如此多的趣事? 醉酒公子哥说的是没羞没臊意气风发,旁人听得兴致浓浓颇为入神,但与之相对而坐的持扇年轻人脸色则开始难堪,甚至有些怒意。 毕竟这些的话题里有许多涉及到宫墙下与皇城深处的秘事,平常在自家院中聊聊就罢了,如此光明正大的谈起,让有心人听去,尤其是眼线遍布天下的清夜司听见,还得了? 谁不知道,清夜司那些惯常以黑衣示人的夜幕郎们,虽不是宫里贵人们的走狗,但之间的联系岂能少了。 对面持扇年轻人脸色越来越重,心想我不过就是见你一人独坐无聊,于是邀你同饮几杯,怎想你怎么这副德行,醉酒后一点也不知道收敛,胡言乱语还起了兴,大家萍水相逢,如果因为你口无遮拦再受了牵连,我岂不是连怨都找不到人诉?想着如此,持扇年轻人心中开始萌发了退意,时刻准备离开保自己个清白。 不过醉酒公子哥显然是没看到他的难堪,声音竟然越来越大,话题也越来越忌讳,终于……… 他的话题转到了某位曾惊动过整座京都的白衣案! 对面年轻人的茶杯也啪的一声坠落在了地上! 此时年轻人脸色苍白,一层碎汗如雾气般占据了整个脸庞,不仅他是如此,连旁边桌上的坐客都纷纷沉默,惊慌看着醉酒公子哥,更有甚者,向门外打量了几眼后扔下一块银锭匆匆离去,仿佛这里突然变成了冰冷刺骨的寒窟。 徐自安疑惑看了眼众人的变化,意识到众人突然的变化可能与醉酒之人口里的那白衣案有关,不由心中好奇起来,在丛林中时,他听朵朵谈过一句京都白衣案,不过当时并未在意,也没有多问,但根据此时场景的表现,这白衣案似乎没那么简单。 徐自安长居山城,不知晓王朝内有些阴晦话题是不能被当众提起的,因为那些话题不仅仅事关朝廷,更事关那座恐怖的清夜司,哪怕先前白航言语中对贵妃娘娘多有不敬,众人也只当是醉后酒疯不予理会,这里虽是皇城脚下,但宫里贵人想来也无暇与一位醉客计较什么,可是他如今提起的是那身白衣,而且还以如此不恭的态度戏谈,无疑就是向清夜司挑衅,清夜司可不是什么自持身份豁达大度的主儿,这样当众戏谈,无疑就是向清夜司挑衅,众人怎能不害怕。 一时间,众人如惊鸟纷纷离开客栈,冷冷清清的让人不敢想象刚才还乐悠人欢,这位醉酒公子哥见众人如此,百无聊赖酌了一口杯中小酒,左右环顾了下,突然看见了坐在角落中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徐自安,眼神一亮,方才的醉意与恣肆一闪而过,端起两盏酒杯,翩翩走到徐自安面前,眯着一双桃花眼意味深长的突然问道。 “你…………为何不走?” 第七十四章 京都第一夜 “我为何要走?” “难道你不怕清夜司?” “我又没有触犯离律,干嘛要怕清夜司?再说我还没有付酒钱,这样走了也不合适” 徐自安说的是实话,他身上虽有好大一堆银两,但都是些碎银,不能像其他酒客般丢下一块整银匆匆离去,反正那银锭也绝对够付这一顿的酒钱,难不成他也能啪的一声把怀中所有碎银丢到桌上?这可是他全部家当,有了这些感觉还可以拥有全世界,没了那真的就是被世界抛弃的可怜人儿了。 至于趁乱逃帐,徐自安还真没想过,欠钱还钱,杀人偿命,喝了酒不给酒钱,算什么个意思? 醉酒公子哥挑起迷离的眼凝视了徐自安片刻,见徐自安眉目干净真挚不似在说谎,更不是自己想要找的那人,英俊面容上闪过一丝失落,但没有任何醉意,漫不经心抿了抿极薄的唇,公子哥看着徐自安笑道。 “原来只是个不懂事的雏儿” 雏儿这个词和褒义沾不上边系,在风流场所中往往是用来调侃与促狭未经世事的无知少年郎,徐自安听到后心中有些抑闷,心想我确实来自乡野,有些事确实不太了解,可是哪有像你这样第一次相见便嘲笑人的?想着如此,徐自安皱起一双清秀的眉回驳道 “看你也不像个老练的行家” “行家………”公子哥重复了一句,突然冷笑了起来“看来你是看出了些什么了” “先前还没看出来,但现在就很明显了”徐自安放下酒盅,看着对方那双清醒的桃花眼,继续道。 ”你没醉,刚才那个姿态都是你装出来了,故作酣醉大肆胡言,话题却始终围绕着朝中的官员大臣,甚至还刻意言及到宫里的贵人,如果你真是醉后乱语也就罢了,但此时你可清醒的很,只能说明先前的那些话都是你故意说出的……” “如果我没猜错,你故意说这些话都是在故意引出清夜司的人,只是你对清夜司似乎也不太了解,不知道应该惹到什么程度才会真正引出清夜司的人,所以,直到最后,你才不得已的刻意提到那件白衣案” 白航眉目亮了一些,似乎认同了徐自安说的话。 “不过清夜司不是销金噬骨的欢乐场所,哪里可是剥骨削肉的阴森地,你这样故意引对方出来,甚至以身犯险拿自己当诱饵,一定是有什么目的,不过看起来………你似乎并没有如愿” 这番分析很冷静,极大的接近了事实,依柱慵懒的公子哥直身站起,有些吃惊于这位看似憨稚的少年郎目光竟如此老练,荡然一笑,他带着一抹欣赏意道“看来是我失了眼,原来还是个经验老练的雏儿呢” 明明是夸奖,但这样的语气更像是调笑,徐自安只好闭嘴不再言语。 气氛安静下来,拨琴女子已经离去,空旷的大堂内灯火虽摇曳通明,那些考究的精美摆设也透着名贵,但少了琴声悠扬酒客欢闹的场面,不免显得寂寥肃清。 “我叫白航,不许美人见白头的白” 锦衣公子哥收起眼神中的欣赏,再次恢复醉意疏懒半依着椅背,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伸出另外一杯酒递到徐自安面前。 徐自安犹豫片刻,还是接过那杯酒后说道 “徐自安,清风徐来的徐,心自安的自安” “好一个清风徐来心自安,看来你应该有本书”白航突然颌首笑言道。 徐自安一怔,莫名紧张起来,心想自己不过是见你如此才加了些风雅点的措辞,怎么你便知道我真的有本书,而且还是本旧书? 白航正痴于酒乐间,也不会看出什么,他说这句只是因为京城中有条很着名的书道名为清风书道,那书道在南溪书院中,俩者重了名,所以白航才会这样打趣。 这是个有趣的误会,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误会。 “这里面应该是一把刀,看起来似乎挺锋利呢”白航目光飘过被黑布条包裹的封刀,眼神闪烁了下,徐自安闻言将桌上封刀向后拉了拉。 看见徐自安谨慎的动作,白航不再继续谈及这些,看了看手中空荡的酒盅,伸手端起徐自安桌上的小酒壶,未斟杯直接仰头举壶饮了起来,但是壶中清酒刚入口中,白航便凝眉站起,将酒壶掷向空中,铜壶坠地发出一阵响亮滚动声。 用力呸了一口,白航指着地上散落一片的清酒叫嚷道 “这淡出鸟的东西也就算酒?” 徐自安不胜酒力,要的是最淡的清酒,白航方才喝的是他的哪壶,习惯烈酒灼心的白航不喜这种淡入水的口味,入嘴不免恼火。 徐自安看着对方恼火的模样,也不掩饰脸上的笑意,不知在回答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得意道。 “那是自然” 白航随手端起其他桌上的一壶,放于鼻下嗅了嗅才痛饮起来,抿去壶中最后一滴,他突然向门外夜色撇了一眼幽幽道 “你猜的没错,我确实在等着清夜司的人来抓我,因为我在找一个人,不过那个人长什么模样,身在何处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他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那他就得把我从清夜司中救出去” “能从清夜司的手里把你救出,看来你要找的那人一定权势极重”徐自安看着对方如鲸吞般的狂饮。 “他?他可没什么权势,他最多只能算一个生意人”白航摆了摆手讥笑。 “生意人?”徐自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样说的话你是他的生意了?” 白航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不知是在自嘲还是什么似醉似醒道。 “是啊,我就是他一桩生意,和生意人只能讲生意,哪里能讲什么情分?” 徐自安听出这话中的诸多无奈,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能将酒壶从对方手中夺回,看了眼空荡的大堂劝道“别喝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再喝下去也没什么必要” 连饮了几壶,白航可能真的醉了,斜塌着身子半瘫在桌子上,一双桃花眼在酒意的熏陶下显得异常迷离,看了眼门外的夜色与眼前的徐自安,白航摆了摆手,舌尖有些打结。 “你走吧,天色不早了,这顿酒钱就当是我请了” 见对方已经如此醉态,徐自安想了片刻还是从怀中摸出一些碎银置于桌上,初次见面不能真让对方付账,抬头看了眼堂间空旷,犹豫片刻,少年起身站起,先前不走是因为不明白具体原因,如今已经知晓了大慨,那自己没必要为此惹上什么麻烦,大家不过萍水相逢,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赴试文贴一事就够他忧心的,实在没有精力与时间去管别人的事。 就在他准备收起封刀与小黄伞离开时,一双手更快的按住了那把小黄伞,徐自安用力一抽竟然没有抽出来,恼羞抬头,只见一双比桃花还灿烂的荡眼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那双眸子一阵贱兮兮的乱跳。 “嘿,你还没走呢,既然不舍得走,那不如就交给朋友?” …………… 多年后,当徐自安的经历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时,关于客栈的这段经历被编成了无数个桥段,有人说是因为徐自安心中还禀持着一个山间少年的初心才不愿舍弃新交的朋友,每次听到这种说法,徐自安心里都一阵尴尬,心想当时那情景哪里是我不想走,实在是那肆抓着我的伞不让我走………… 客栈外响起一片嘈杂声音,徐自安望向半掩的门外,只见数位身着黑衣的男子持兵器踏夜色而来,那些男子身上气息敛收的几近寂灭,黑衣浓如稠墨,行走间一股阴冷森寒意油然而生,仿佛天生就与夜黑融为一体无法分离,如果不是对方此时走到了堂间灯火下,恐怕就是在月下巷弄间与对方同行,也不会从街巷阴影中寻出到底那些是黑夜,那些是他们。 来的这些人肯定就是清夜司的人,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又仿佛落在人心脏上,不多时,黑色男人们包围了整个大堂,堂间灯火虽依旧通明,但不知为何却总感觉有了许多无法看见的阴影,仿佛那些踏门而入的黑衣男子将门外的夜色也带进了大堂。 看着这些突然到来的黑色男子,徐自安神情一肃,心想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他推了推对方,白航仿佛突然又醉了伏在桌上就是不动弹。 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中,先前随人们一同离开的小二此时佝着身子走在前方,看了眼清冷堂间,小二脸上不由充满痛苦色,看向白航的眼神愈发悲愤,心想你好好喝你的酒,为何非要提那白衣案? 谁不知道那白衣是清夜司最忌讳的话题,你这样大庭广众的乱语,这不是给自己惹祸端吗,你自己惹了也就罢了,还得连累客栈。 “是他吗?”一位清夜司的官员寒声问道,小二立刻点了点头。 无需多言,清夜司的人立刻白航与徐自安团团围住,其中一领头人看着桌上的白航冰冷的笑了几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白公子,不过白公子在西山脚下浪荡惯了,初来京都还不晓得京都的规矩,竟然敢在如此大堂中非议朝中大臣及娘娘,走吧,俩位,本司现怀疑你们有扰乱风气,故意干扰跃溪大试之疑” 白航还在桌上睡的安稳,徐自安被困在中间尴尬至极,他听的很清楚,对方说的是俩位………,这明显把自己也捎带进去了。 正当他张嘴欲解释自己只是一位路人,与白航也不过第一次见面时,但是还没等他还没开口,白航又恰到好处的醒了………… 只见这位公子哥一边摇晃着走到徐自安身旁,一边伸手搭在徐自安的肩上,醉醺醺的热络道。 “嘿,自安啊,还没走呢,不亏是朋友,够义气,来来来,干了这一杯,再干三杯,咱们以后就它娘的是好兄弟了” 第七十五章 充分与不充分之间 “大人,我和他不认识” “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我…………” “就算他知道我名字也不代表我很他就熟啊” “不熟为什么大家都走了,你不走?” “我…………” “好吧,事到如此,看来我只能祭出我的底牌了” “哦?” “我和公主殿下熟” “我还和剑圣他老人家熟嘞” “我……………” “别废话了,押下去” …………… 余镇是个小山庄,京都是个大染缸,少年被沈离一脚踹出了小山庄,还未在京都城内这座大染缸中摸打滚打一番,青衫就被莫名其妙的染成了五颜六色的花衣裳,无辜憋屈抑郁下竟连朵朵殿下都搬了出来,最可气的还无人相信,若沈离在这里,一定会兴奋的摸摸胡渣,感慨十多年都没成功的教育工作竟然就让一个平白无故的家伙就这样给做成了……… 不久前还纠结京都第一夜该去哪,如今倒好,冰冷牢房成了依靠,哪小爷此时睡的正香,浓郁酒气充斥着整座牢房,徐自安借着昏暗灯火看了眼对方,心想自己要不要一记响亮的耳光把这厮给打醒。 “不管你是真醉还是假醉,现在你都如愿以偿的进了牢狱,顺便还把我牵连了进来,下一步怎么办?” 徐自安打量了下四周,发现这牢狱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般阴森污秽,没有看见传说中让人生不欲死的恐怖刑具,也没闻到洗不净的血腥味,除了久不见阳光阴暗潮湿了些,其他的倒也还算整洁,至少在这间牢房中,还有一张木板床可以让白航睡在上面,不至于看到鼠虫横行,草腐蚤生的凄惨景象。 “这只是离狱的外牢,你当然看不见那些事物了,清夜司的人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多不堪,但和天下的青楼妓院一样,多少也得讲究下门面上的光彩,虽本质上都差不多,可总得有个风雅的词牌和楼面做遮掩,一眼就让你看见了里面朱唇含樱你浪我荡的场面,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可能意识到继续醉下去少年真会给自己一记响亮的巴掌,白航幽幽醒来,斜靠在板床上懒散道。 “你这个比喻………”徐自安看了眼对方那双在昏暗都能荡漾起水波的桃花眼,只好摇头无奈道“够下流的” “这可不叫下流”白航起身,摇晃着走到徐自安面前,正经说道。 “这叫男儿本色” 男儿本色这个词从不同人嘴里说出会有不同的理解,虽和对方至今不过一杯酒几句话共处一间牢房中看了半片黑夜的交情,可徐自安不觉得这话从白航嘴里说出能有其他方面的含义。 本想准备随意敷衍几句,可张嘴突然发现这些关于青楼妓院之类的事自己根本不熟,当初虽然没少听沈离吹嘘过那抹丰腴白嫩滋味,可泊城廉价妓寨哪能和这都城中的青楼画舫相比?连脂粉都涂不匀的老鸨怎么能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清馆头牌比? 看出徐自安眉目间的窘态,白航乐了起来,嬉笑着说道。 “你………不会真是个处儿吧” 徐自安愕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到这个令天下所有少年或男孩……都不得不面对,但面对起来又总会莫名尴尬羞涩的问题。 因修炼某神功而需保持童子身?又或者不耻将这宝贵的第一次交于风月场所?一时间少年脑中闪过数个理由,可觉得这些理由似乎都没什么说服力,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年龄相仿的花间老手,掩饰只能引来对方更肆意的戏笑,想了想,徐自安只好一本正经的道。 “我第一次来京都,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哪里………看看” 去?去那?摘星楼还是望月台?自己的寒院还是姑娘的闺房? 摘星楼中可没星眸皓齿的佳人,寒院藏不下娇丽,至于夜闯闺房?那是采花大盗干的事…… 那么要完成一个男孩到男人蜕变,能去的地方自然只能是红楼青楼花楼等各种楼了,徐自安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去,下意识就是说日后若有机会自己一定会去,好像这样的说法多少还能保留点男儿的基本颜面。 白航没去揭他心里的那层小薄纸,笑着道。“男儿之间的情谊最深不同窗,同狱,同生死,同嫖娼,同窗咱们是轮不上了,不过倒是同了狱,同生死的话……日后应该有机会,四大样里有了三样,现在就剩同逛花楼” “放心,等从牢狱中出去,小爷一定带你逛最好的青楼…………不对,是去最好的楼子请最漂亮的姑娘给你开最贵的苞儿” 白航说完,拍着胸膛豪迈道。 “前提是我们能出去………”徐自安恰着点把这美好的幻想给拉回冰冷的现实里。 “你这家伙,真没趣味啊”白航撇嘴道。 透过牢房中的小窗向外面望去,通过星辉的明亮程度算出此时应该已过夜半,想着那张还不知道怎么解决的赴试文贴,徐自安焦虑的在牢中徘徊起来。 “你很着急出去?”见徐自安如此焦急,白航突然问道。 “是啊”徐自安淡淡回了一句,白航突然眼睛一亮,性质浓浓道。 “那我们越狱吧” 徐自安一愣,懒得理会这位无法无天的公子哥。 见徐自安不再接话,白航躺在板床上,继续道“当然这是个玩笑,别看这里看似安静无人值守,但如果真的想逃狱,就凭你我二人的实力肯定是不够的,即便你有把不错的刀” 说完,白航向徐自安身畔看了一眼,发现徐自安手中空荡,才想起入狱时那把封刀与破伞都被扣押在了外面,不由怀疑自己的猜想是否真的错了。 虚握了下手掌,徐自安停下脚步,伸手紧握冰冷栅栏。“现在已经夜深,你要找的那人今夜如果不出现怎么办?难不成让我在这里真陪你待上一年半载?” “放心,哪能用的一年半载?我不过是说了些醉话,又不是犯了什么大罪,那人如果不来寻我,不出几日,清夜司还得乖乖将我们放出” 白航看着徐自安继续打趣。“初入京都就能见识到寻常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牢狱风景,你应该把这里的一切都好好看看,日后出了狱也好有个回想” “这回想不要也罢” 不管白航出于什么目的把自己拉进这个泥潭,但目前来看,他与白航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白航如果出不去,自己也只能被关在这里,不知为何,他感觉白航似乎根本没打算出去,或许是他对要寻的那人不抱希望,可白航能耗得起,自己没那么多时间,关于跃溪试的具体考核科项还不清楚,赴试文贴更是不知该如何补办,哪怕就是南溪书院,自己还尚未来得及看上一眼,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错过,哪里能甘心? 想到这里,徐自安用力的瞪了眼在身后的白航,见这位锦衣公子哥又要昏昏睡着,心头不由更加烦闷,走过去抬脚就要对着那张越看越觉得欠抽的漂亮脸蛋踹过去,就在鞋印快要接触到白航脸庞时,白公子又一次恰到好处的醒来,这一脚落了空,将板床踹的一阵咯吱摇晃。 “打人不能打脸,自安啊,你太暴躁了”白航伸手虚拍了几下徐自安的肩膀,向一旁挪了挪,示意徐自安坐下。 “这么着急出去,看来你也要参加跃溪试了?” 因为心有虑忧,徐自安没有听到对方话中的那个也字,也没联想到眼前这位浪荡公子哥如他一般也是要参加跃溪试的人,点点头表示承认。 “可不对啊,如果你真的是赴试学子,此时不应该在这里陪我在这大牢,你身为大离子民,再孤陋寡闻,最基本的离律规法也应该知晓吧” “我的赴试文贴…………掉了”徐自安坐在一旁,悻然说道。 “这个理由………挺充分”白航愣了片刻大笑起来。 赴试文贴何其重要,世上还有人能把这种比命还重要的东西丢掉? “不是,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拉进来”徐自安不想再谈及这个悲伤的话题,问道 “我们可是好朋友,好朋友当然的同甘共苦了,再说,你可是喝了我的酒的”白航笑眯眯的说完,一只手又重新搭在徐自安肩上,愈发清淡的月光恰巧照在他的脸上,映在地板上一个无可挑剔的侧面。 “这个理由,可不充分” 徐自安看着地上的侧脸,眯着眼意味深长道。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后白航突然沉默起来,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没有放下,反而加重了些力量,徐自安没有反抗,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肩膀。 俩位身份不同,性格更是截然不同的少年郎就这样在大离的冰冷牢狱中沉默起来,气氛有些压抑。 时间流逝,照进牢房的月光渐渐消散,地上的影子也渐渐模糊,阴暗的牢房没有因为月光离开更加幽森,反而明亮起来,因为有轮红日冉冉升起。 “天快亮了”徐自安看着被狭小窗栏拘束成狭窄一抹的天边鱼肚白,突然道。 “是啊”看着天边的那抹黎光,白航难得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神情有些落寞。 “看来你真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说过这个理由,不充分的”徐自安抬起头来看着白航,将刚才哪句话又重复了一边。 “场间所有人你没有留,却故意将我牵扯进来,除了怀疑我就是那个你要寻的人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合适的理由了” “这也不能怪我,我说过,那人长什么模样我也不知道,而且当时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你留了下来,怎么会不让我怀疑,既然怀疑,那我就只能把你拉进来了”白航看着徐自安明亮的眼睛,歉意道。 “现在怎么办?”这次听到了对方语气里的歉意,徐自安心中的忧闷散了一些。 “怎么办?”白航说完轻轻起身,望着狭窗外的阳光俊眉微厉,如把争鸣出鞘的宝刀一般锋利桀骜,意有所指的冷笑道。 “耐心等着吧,会有人救我们出去的,没有我,他们可对付不了外面的那些………天才” 第七十六章 小荷尖尖俩只角 “当年天机老人以圣术扶鸢于天机阁内请下了花开彼岸,四禁启开的天谕,世人便在世间各处那朵花的下落,哪女子就在这时候出现在京都,一身白衣,险些让大离陷入动荡,世人怎能不认为,她就是那朵开在彼岸的花” 清夜司位于皇城后,皇城内规矩极多,宫女宦官行走无声,生怕哪里做的不对,肃清安静,处在皇城遮掩后的清夜司,更是冷清,除了满院的愧叶会在风中沙沙之外,连愧树间搭窝的鸟儿都不敢高鸣,似乎生怕恐了那院中的人。 又或者,它们只是怕那院中的人? 很多日前,这里有一位枯眸似湖的老者走出后没有再回来,而前几日,一位肥胖的男子时隔三年再次踏进这里,三年前,他离开京都就是从这里出发,三年他再次回来,第一个去的地方同样也是这里,因为那老人待他恩重如山。 几日里,男子很少出门,连许久未见的同僚与宫里的邀请都未参加,更多的时间都是坐在小黑屋中看着愧叶,心中感伤,直到今日他才走出小屋,因为有位身着宽袍的女子走了进来。 “世人皆以为当年白衣案是我清夜司太过一意孤行,才将那女子逼死在大明宫外,可那女子一身修为早已入了上三境,如果她不心有执念,就是天机老人都不一定能将她留下,司主他身为清夜司之主,当年的一切是时局所迫,后来司主也在宫中发了声音,可是此时墨守离去,司主为何却沉默起来?”男子幽幽看着眼前的女子,语气冰冷,肥胖的脸庞上眼窝陷的很深,能轻易看出是伤心过度导致。 对面身着麻衣宽袍的女子听出这段话中诸多不满与怨言,想要出口训言几句,可看了眼对方黯然神伤,脑中不由浮现出那老人枯槁慈祥的脸庞,心中同样戚戚,素唇轻启,原本训斥的话语柔和了许多。 “对于墨守大夜司的身死,院中谁人不悲痛,但大夜司为何而死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个男人在世间消失了十多年,离他最近的人同样也瞒的最深的人就是我清夜司,陛下如何不怒?我知道你归京这几日一直不肯走出这里是怨愤于堂堂清夜司,竟需要用老人身死作庇护,更怨恨义父知道了老人身死却无动于衷,但你自幼便在司中长大,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我司中儿郎虽久在黑夜,但哪一位是贪生怕死之人,墨守执意要孤身离京,谁都阻止不了,就像在畏山中,你一直陪在他身旁也无法阻止这个结局,你怨于司主无情,连墨守离世都不肯走出小楼,可你想过没有,先帝创下清夜司是为了守护王朝的安定,清理王朝黑夜中的污秽,义父身为清夜司之主,怎么能因为一时个人情长而让清夜司与朝廷分裂?当年那身白衣已经让清夜司与王朝之间有了不可抿去的裂缝,如今如果再添动荡,恐怕墨守大夜司也会走的不安心” 宽袍女子这段话很长,但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任何断续,秀丽眉间那双冰冷眸子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平静的很冷漠。 肥胖男子看着女子冷漠的眼睛,似乎看见了年幼时初见司主大人的情景。 司主大人也永远这般平静,冷静,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是能惊动起他的心境,就像那片最深处的黑夜,静若死寂,也冷漠到无情。 怪不得沈离从来都说这里就是个无情的冰窟,肥胖男子看着满院被愧叶疏蔽成无数缕碎乱光线的清冷阳光,心中感慨着。 肥胖男子是朱小雨,从畏山中回来的朱小雨,时隔三年再次踏入京都的男人。 “司主的几位义女中,唯独你最受疼爱,这么多年来能一直留在院中陪在他左右,这次司主让你出楼,不会只是为了劝我走出这间小黑屋” 沉默一段时间后,朱小雨抬起头看着对面女子,问道。 女子身着素色宽袍,盘着较为普遍的发绺,因为司主大人的义女的身份,所以她在司中地位很高也很特殊,经常要处理一些司中事务,看起来比实际年岁成熟许多。 “公主殿下回京了”宽袍女子缓缓说道,目光有些迷离,有许多未完的意思。 “殿下回京?”朱小雨怔了片刻,哪怕消瘦了许多可还是很胖的肥肉一阵晃动,对于这个消息很吃惊。 他这几日一直没出小院,有些事他并不知道,比如殿下回京,但殿下当初为何离京的原因他很清楚,虽然当时他还在畏山中担任城主一职,但正如墨守老人所说,他是这个司中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胖子,便是不在京都,又怎么会不清楚这座京都城的风吹雨动? “两年前,天机阁夜算星移,发现七曜夜星长明如昼,数月不曾阴暗,得出第三处禁地或许要启世的告瑜,恰逢殿下要入雪域继承血脉传承,于是便暗中肩负这项使命前往茫茫大雪原,按照正常时间计算,殿下离回京应该还有一段时间,这次突然回京,莫非………”朱小雨蹙眉思考片刻,突然想起某种可能。 “是的,殿下发现了墓山的线索”宽袍女子淡淡说道,肯定了朱小雨的猜测。 墓山,四大禁地之一,可能牵扯到冥族的存在,恐怕只有如此重要的事情才会让殿下中断传承大事匆匆回京。 “可是,若发现墓山的线索,那为何王朝一直没有派出强者前去雪域中寻找它的下落?”朱小雨低头疑惑道。 宽袍女子不知为何苦笑了一声,回答道“因为,墓山可能在寒宫中” 这一次朱小雨愣了很长时间才莫名说道“看来,今年的南溪书院注定会很热闹了” 这句说的有些莫名其妙,雪域与大离是俩个不同的境域,寒宫离京都之间的距离遥远无比,就像世界的俩端,无论怎么看都似乎无法牵连起来,但这世上,有些事往往就充满了不可思异,比如极北雨林中某只调皮的蝴蝶如果非要多扇一次翅膀,极南的荒原可能就会多一场暴风,所以荒族若是有人被困在沙尘暴中,只需要骂那只调皮的蝴蝶便好。 宽袍女子听到这句话后不再言语,而是很平静的看着他。 看见对方眼神中的闪烁,朱小雨突然侧首回避。 他很清楚对方眼神中的意思,但他又不知该如何应接对方要求,只好无奈摊开手苦涩道“南溪书院,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地方” “但整个清夜司,只有你对哪里最熟悉”宽袍女子没有因为他的回避而柔下心来,继续紧逼。 听到这句话后,朱小雨知道自己躲不开了,莫名跳了起来,腰间肥肉一阵乱弹。 “司主让你来这里,不会是想让我潜入南溪书院吧,如果这样,恐怕司主得失望了,我这么胖,坐着还嫌费劲,哪适合走什么道?” “再说,如果要进入南溪书院需要以新生的身份,必须参加跃溪试,我好歹是清夜司的官员,怎么能跟一群小孩子比试?这次别说你,就是司主来了,我也不去,我就是再不要脸,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宽袍女子看向脚下,哪里有一双美丽的绣花鞋自宽袍下摆中露出,像极了俩叶才露尖角的小小莲荷。 但仔细看去,会发现俩只小荷却有些不同,一朵娇嫩舒卷如初发的芙蓉,而另一朵则残败凋零如暮时的枯莲。 一荷新生,一荷枯败。 朱小雨随对方目光望去,看见宽袍下的那俩只截然不同的绣花鞋,心中叹了声惋惜。 “别担心,你能丢的起这人,清夜司也丢不起,更何况,你早以入了中三境,也不能参加跃溪试”宽袍女子淡淡道。 朱小雨宽下心来,心想只要不是这种丢身份的事,什么事都好说。 “但你不去,清夜司也必须要有人去,这一次跃溪试里还有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清夜司总要让人们知道,大离的黑夜,永远是清夜司的”停顿片刻,女子意味深长的再次说道 “冥夜,也是黑夜” 朱小雨沉默起来,思考了好久才低声疑道“这………是司主的意思,还是宫里的意思?” “有区别吗?”女子看着朱小雨的眼睛,清淡似水。 “当然有”朱小雨很认真的回视着对方,语气很严肃。 停顿了很长时间后,宽袍女子看着满院愧树意味深长的说道“清夜司是大离的清夜司,但不是一个人的清夜司,而且墨守大夜司………应该回家” 死人不能回家,墨守临死前以身躯化雨滋润了漫山的野花,连尸首都不曾留下,那这个回家自然只是一个信念,一个应该要的公道。 有些话不能说的太尽,三分即可,大家都是聪明人,不难听出那未挑明的意思,朱小雨听到这句话抬头望向茂密愧叶间的天空,清丽阳光洒在他身上,感觉温暖了许多。 “我需要一个人”良久之后,朱小雨敛回心思,回头看向女子,目光闪烁如同剑光。 宽袍女子欣慰的笑了笑,缓缓自衣袍中取出一个黑布包裹的事物,那事物呈长条状,看起来锋利至极,也狂妄至极。 “是他吗?”宽袍女子说道 不需要解开黑布,朱小雨也能轻易感受到自黑布间散发出的熟悉气息,挑眉疑惑问道。 “你从哪里带来的这把刀?” “昨夜有人醉后在大庭广众下大肆谈论白衣案,如今那人被关在外狱里,这把刀的少年,也在哪里” “醉后?大肆?白衣案?那少年可不是这样孟浪的人”朱小雨以为是徐自安一个人被关到牢中,摇头回道。 “喝醉的人当然不是他,是柏庐的人,可问题是,当时他就和对方在一起,而且看起来关系………还很熟”宽袍女子笑了起来,似水似冰般的脸上多了许多光彩摇曳,就像那露出摆袍一角的小小莲荷。 “对了,那人叫白航”宽袍女子笑后再次说道。 “白航?”朱小雨重复了一句,想着司里密件中关于这位柏庐名人的资料,还有那些资料中穿插的某些风流,笑着说道“看来咱们的小主人公遇到了很有趣的人儿” “是啊”宽袍女子说完,将手中黑布缠裹的封刀轻轻扔向朱小雨,轻轻付开一片落在自己肩畔的愧叶,那片愧叶慢慢向地面飘落,身体微倾,少女扭身缓缓向外走去。 “墨守大夜司已经不在了,但这院中愧叶总还得有人看护,他既然是沈离的人,你当初又给了那少年夜幕牌,那他自然也是我们清夜司的人,我不久后要出院一趟,南溪书院的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吧” 朱小雨艰难的弓腰拾起地上那片愧叶,看着对方一边微倾的肩膀,笑了笑不再言语。 当年那小女孩,如今真的长大了,只是………真的是可惜了。 良久后,他拿起封刀走向门外,向外牢方向走去,那少年已经来了京都,哦,不对,是那少年终于……回了家。 第七十七章 送我入泥潭 “你说你也是要参加跃溪试?可为什么你不说出来,再晚一会,我们就可以尝尝牢房的午饭了”徐自安看着白航无所事事又若无其事的懒散模样,恼火说道。 “这大离的牢房挺结实,就是这牢饭的确不怎么合口,也不知道能不能点外面的吃食,上清楼的红烧大闸蟹那是一个香,实在不行,来份岳阳楼的狮子头也不错”想着清晨时狱卒端来的清汤粥饭,白航没滋没味的双手枕后,一条腿翘起不停摇荡,摇的身下的板床吱吱作响。 “还给你架上炉火来顿火锅嘞”徐自安气闷嘲讽道。 “火锅?”白航蓦然眉目一亮,翻身坐起,拍手说道“这个好,多要些蘸酱,涮毛肚的滋味不要太香” “你能不能有点正形”一夜的相处,徐自安已经大慨了解这位小爷的乖张习性,叹道“真不知道你怎么就有了这幅好皮囊?” “你在嫉妒我” 白航起身站起,走到冰冷牢栏处,故作潇洒的一手扶栏一手叉腰,向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吹挑起额间的一些碎发,显得很是轻佻张狂。 在心中叹了一声后,徐自安摇了摇头走向一边,“你说你来自柏庐,柏庐不是世外的强大宗门吗,可你这哪里有出身世外宗门的样子?” “出身世外之地应该是什么样子?”白航抿着薄唇,微微靠近徐自安,魑魅一笑,问道“你是说我不风流?还是不倜傥?又或者不够玉树临风潇洒放荡?” “你说的那些你都不缺,只是太过了,过的有些………”徐自安看着这位无论处在何处都能惊艳众生的翩翩俊美公子,侧首想了片刻,缓声说出了一个字“假” 佰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恐怕是世上所有诗词中形容翩美公子最好的诠释,白航无疑那举世无双的貌美公子,但和什么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是沾不上任何关系的,所有与他相识之人,提及他最多的形容都是万花丛中行过的多情浪子,片叶不沾身的无情过客,如徐自安这般认真的说他假的人,还真是是第一个。 或许是勾起了某些不愿承认的事实,白航难得没有反驳,收回扶着牢房木栏的手,有些气馁的说道“你是这么看出来的?” “我没看出来,只是觉得有些假而已”想了片刻,没找到什么确切的解释,少年只好老老实实的把这个唯一的想法说了出来。 “只是觉得啊”似乎不太满意少年这个听起来很像敷衍的回答,白航一边摇头一边说道“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片刻后,白航看着少年一块明石般的眼睛再次张口道“讲真的,当初在客栈时我以为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人,不然也不会硬把你拖到这里,那人太神秘,容不得我不多疑谨慎,直到刚才我还依旧怀疑你就是那个人,可如今看来,你还真的不是” 听到白航这样说,徐自安心中不由对哪位未曾露面的神秘人又多了些好奇,不过想着白航都不清楚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问出来估计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不解看向白航问向其他“为何你现在敢确定我就不是那人呢?” “你的眼睛太亮,就像月光,也像块石头,能把黑夜照亮,也能把人心照的明晃晃的,那人可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他……”说的这里,白航停了下来,莫名苦笑了几声后不再继续解释。 徐自安有些不明所以,想要继续询问,可在这时,安静的牢狱中突然传来一道脚步声,他屏气听着这道脚步声,竟发现这声音非常熟悉,不由笑了起来。 白航看了眼少年眉目间那抹发自内心的笑意,摆了摆手说道“你说你初入京都,人生不地不熟,除了我之外也没什么朋友,看来是哄我开心的了” “他不是我的朋友”,徐自安想着畏山间发生的一切,笑着说道“他和你一样,同样也是把我拖进了泥塘中的坏家伙……” …………… “本想能在牢狱里躲过跃溪试,没想到,托您的福,我又出来了”白航对着外面明媚的阳光神了个懒腰,眼睛微阖回头看了眼牢狱的大门,神态竟有些不舍。 “如果你不想出来还可以再进去”徐自安回想着方才与朱小雨相见的场景,心中不由感慨万千,叹声世事真的是无常。 与朱小雨相会的时间并不长,也没发生什么相见而拥,恍然如梦的酸辣场景,因为时间短促,有许多事情也没有讲述清楚,徐自安简要的将自余镇逃生后的经历讲述了一下,当然关于朵朵的事情他隐瞒了过去,朵朵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他不清楚这样说出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而朱小雨则简单询问了下少年的近况后给了一个腰牌,那腰牌与当初在泊城时他给自己的那块腰牌很像,都浓如墨色,但是期间铭刻的条纹竖理却不似当初那块般隐晦复杂,而是简单了许多,隐隐约约中能自轮廓中看出个幕字,徐自安问过朱小雨这块腰牌有什么含义,但朱小雨没有言及太深,只是劝告他将这块腰牌收好,千万不能轻易让人看到。 总得来说,一如当年在泊城的那间书房中的一样,平淡的交流后朱小雨便匆匆离去,似乎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徐自安知道他清夜司官员的身份,也清楚这里不比泊城,这个胖子不能继续当那逍遥的清贵城主,整日无所事事只需要围绕沈离而转,徐自安也担忧的问过关于沈离与墨守的事情,但从朱小雨只言片语中得到的都是不怎么愉快的讯息。 不过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一直压在少年心头的某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关于赴试文贴的事朱小雨表示会给他安排,明日便会给他办好。 这是一件很值得愉快的事,少年的心情不由大好,那双一直被郁郁困结的清爽眉梢也终于舒缓的回到了往日的宁清自然。 少年的眉似清溪,弯曲的弧度很自然,也很顺眼,非常耐看,给人一种干净清秀的感觉,所以当初与朵朵在涯畔相遇时朵朵才会第一句问他是不是书生,因为只有饱读经书的知礼书生才会有这般平和宁静的气质,而白航的眉则很温柔飘媚,他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剑眉,所以不会让人感觉盛气凌人,但也不至于到平易近人的程度,当然对于貌美女子白航总是会耐心细心贴心到令人发指,他的眉似蛾须,但又不稀疏,浓稠如研好的墨汁般无可挑剔,每一根眉梢间都有肆意与妩媚流出,妩媚是形容女子的词汇,若放在寻常男子身上是贬笑,但放在他身上那就是野性放荡不羁与风流。 沈离的不羁放荡是对世间事的不屑冷漠与无情,而白航就仅仅只是因为他太多情,多情到不许天下美人见白头。 而恰恰,多情之人最无情。 所以当俩人同时行走在路上时,就会给人俩种不同的感觉,徐自安是清溪下的干净岩石,而他就是行走在溪畔沾花惹草的过客。 因为牢狱的关系,这里较为偏僻清冷,街道上很少有人路过,道旁青柳垂的安逸且稀疏,徐自安抬头也看了眼仿佛久违不见的阳光,发现这正午时分的阳光虽清丽,但有些刺眼。 啪的一声,小黄伞在少年手中打开,破布条在风中摇曳,就像一朵被风吹雨打后的小残花。 “残花乱人眼,败柳亦有一番风味呀”白航眼神迷离的看着一位从身边走过抹脂艳粉的风韵妇人,嗅了嗅空中余留下的胭脂香味,故作潇洒的低声吟道,那妇人虽是半娘,但保养极好,翘臀腰娆,莲藕玉臂上罗沙若隐若现,更添几分风韵,仿佛听见了白航的故意吟诵,那妇人竟微顿莲步回首勾魂一笑,笑的徐自安竟陡然起了好一层鸡皮疙瘩。 “你这样当街勾引人家妇人,妥当吗?”徐自安将小黄伞间一根耷拉下来的破布条小心掖翻到伞上面,低着声音道。 “你情我愿的事,哪里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如果我是门外那丑汉,便是能吟出一朵花来,想来她也不会给我回首一笑的”白航毫不顾及的说道,一点我不在乎那未走远的妇人会不会听到。 脸蛋漂亮果然还是很重要啊,徐自安在心里暗暗感慨了声后不再言语,小心将破伞上的一律残布条掀起,掖在伞下。 待那妇人走远后,白航环顾四周,发现这街道边的景致不错,可却没什么能与这美景映衬的美人,不由觉得百无聊赖,侧首看了眼撑在徐自安手中那把在风中凌乱的小黄伞,想着这一路行来少年对小黄伞的百般呵护,心中有些好奇,伸手欲从徐自安手中拿来,看看这破伞中到底有何珍奇竟让少年如此上心。 让他没想到的是,徐自安下意识的侧肩避开了他的手,被拒绝后白航只好讪讪然收回有些尴尬的手,恼火说道“我们就是算不上好朋友,至少也算能是狱友吧,不就是看看你的伞,又不是不还你,至于这么小气?” 徐自安一愣,心想狱友这词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词,余光看见路旁一朵开的娇嫩的梨花,脑中闪过一朵比这春色梨花更漂亮的发束,轻声说道。 “不是不让你看,这把伞不是我的,我已经送给别人了,只是现在我还没遇到她,遇到她便会给她,如果你要看,也得先经过那人的同意” “一把破伞,至于这么麻烦?”白航知道少年这有时固执到死板的性格,故意挑眉不屑道。 徐自安没有说完,抬眉看了眼前方愈加热闹的街道,轻轻合上伞,正色说道“这可不是一把普通的伞,它可救过我的命” 第七十八章 天才和不自知的天才 阳光穿过树叶落在街道上,光影就会斑驳,被高大建筑物遮盖,就会形成好大一片阴影,街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本想吃顿香醇辣爽的火锅来庆贺下俩人牢狱一日游的经历,可算了算时辰在狱中待了其实一天都不到,也没什么什么重新改造,重获自由的巨大喜悦,不值当的去庆祝什么,想了想,俩人就近在路边街摊上要了俩碗热气腾腾的牛杂面吃了起来。 黑布缠裹的封刀被徐自安随意横置在油桌上,黑布条粘了不少明晃晃的油渍,而小黄伞则被捧在怀中,小心翼翼百般呵护。 白航从热气中抬起头来,看了眼这俩样器具的待遇相差这么大,不由为封刀感到冤屈,含糊道“讲实话,你这刀可是把好刀,但你这把伞我真没看出来哪里好,你说他救过你的命,可这样一把破伞,遮雨蔽阳我看都困难,救命这说法是不是太随便了” “随便的人是你吧”徐自安也从热气中抬起头来,锴去额间几颗被热气逼出的汗珠,撇嘴微嘲道。 白航哑然,心想我还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不过这话说出想来也没人会信,他也懒得去自清。 于是白航沉默专心捞着碗里的牛杂,徐自安则想着另外一些事,俩人同时无言,有滋有味的牛杂硬是被俩人吃的寡然无味起来。 牛杂很快吃完,店家过来收拾碗筷,看了眼白航无动于衷的模样,徐自安只好自己解开钱袋付了饭钱,掂量了下越来越轻的银两,少年一时又忧愁起来,朱小雨说会帮他补办赴试文贴,但最快也要到明日才能补出,若没有文贴,自己还是无法享受到官府的免费优策啊。 昨晚一时鬼迷心窍的入了某间客栈,于是便发生如此多的事,今夜莫非还住客栈?那得需要多少银两? 想到这里,他愁眉苦脸起来。 “手头不便?”白航翘眉看着徐自安拮据不安的模样,想着刚才他从怀中掏出的那一堆零碎银两,略一思量问道。 徐自安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白航见此重重一拍对方肩膀,大咧道“手头不便就直说啊,好歹咱们也算狱友,我这趟出来没带钱,你先垫付上,改日定请你吃大餐,你若是没地方落脚便来我这里先住………”说到这里,白航突然想起自己居住的地方对方确实不太合适去,于是改口道。 “算了,我都不愿去那鬼地方你就别来了,不过昨日那间客栈我倒是有一间长开的客房,反正我也不常去,你就在哪里住吧,一切花销都记我账上” 白航起身拍了拍自己胸膛。“不用给我省钱,咱可不是什么差钱的主儿” 徐自安心想财大果然气粗。 “对了,你不是要参加跃溪试吗,怎么不住官府提供的地方?”还没说完,白航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想着牢狱中的场景自言自语大声说道“对了,我忘了你赴试文贴丢了” 几位附近桌上的吃客听到白航的话语,从热气腾腾的牛杂汤中抬起头,似乎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粗心人,能将赴试文贴这样重要的东西都给弄丢。 徐自安余光看了眼旁人的反应,扶额遮面心想这种尴尬事有必要喊这么大声? 白航心思没在其它人身上,也没看见那几位行人的目光,摇着头继续说道“赴试文贴丢了可是个麻烦事,我虽不差钱,但毕竟不是离人,还真不能在这事上帮你周旋,不过话说过来,你文贴都丢了,还怎么参加跃溪试?” “文贴的事情不用担心,有人说会帮我补办上,对了,你说你不是大离的子民?那你还参加跃溪试做什么?”徐自安突然想起白航话语中无意透出这个信息,好奇问道。 牢狱中的一夜时间,俩位少年熟悉许多,徐自安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要参加跃溪的试子,不过当时白航没有说自己的身份,徐自安也没过多询问,只当是王朝某个富饶郡州来京参加跃溪试的世家公子哥。 “谁说只有离人才能参加跃溪试的?”白航没好气的白了徐自安一眼,然后眉间微挑傲然道。 “也辛亏我不是离人,否则那天机三子哪里还能有叩府无敌的名头?” 这句话的声音更大,不止最开始那几位桌上吃客,连许多路人都听到了,纷纷向这里望去,心想到底是哪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竟敢如此大言不惭。 白航这次倒是看见了众人的反应,但依旧傲然而立,众人见那大言不惭的狂生竟是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英姿少年,嘲笑奚落声虽然不断,不过却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不怪众人如此反应,要知道天机阁,清夜司还有桐宫,都是大离王朝最知名的地方,甚至比摘星楼军机处等地还要有名,清夜司是因为常年积累在人言心间的无数累累罪行而出名,而天机阁则是因为天机老人而知名,至于桐宫,则是因为某位女子而闻名。 若不算剑阁与千山宗等大离之外的世外宗门,单细数王朝境内,圣人之数也不过五位,其中一位是南溪书院的院长,而另一位便是天机老人。 自王朝建世后,天机阁便存于皇宫之中,大离的君王都先后变更了数位,但天机老人却一直长存,如果细算,王朝距今已有千年之余,那天机老人也至少有千岁之龄。 千年的底蕴积存,天机阁聚集了王朝所有所拥有的气韵,阁中珍藏包罗万象,神算,宝物,道法,密传,铭器,无所不有,无所不全。 但天机老人最擅长的是圣算之术,所以天机阁中珍藏最多的,是占天卜算等问天寻器的法门。 在王朝数千年的历史滚流中,天机老人一共只发出了寥寥数次箴言,每一次箴言都在后世中应了验。 最后的一次,便是哪句花开彼岸。 天机三子是天机老人座下的最年轻的三位弟子,年龄不过十余岁,但一身修为却早已入了叩府,离中三境中的知承境,也不过一线之隔。 听闻这一线之隔并不是那三位天之骄子无法踏入,而是天机老人刻意压制不让他们破镜,因为天机老人认为这三位少年升境太快,希望他们可以多在困境中磨练一段时间,将体内经脉与心府及真元存量都淬炼至完美的程度再踏出那一步,为日后的真正大道打下更雄厚的基础。 能踏入另一片玄妙风景却始终自守本心,任凭甘甜诱果在面前诱惑而不乱心神,但凭这份坚毅无比的心性,天机三子就足以配得上叩府无敌的名号,更别提,这三位少年的天赋悟性也是世间非常优秀的。 所以白航这样的豪语就已经不能用狂妄形容,而是嚣张与荒唐,但此时白航表情如此不屑与傲然,甚至不屑到理直气壮的程度,仿佛在说只要我想,我就是这世间最风流哪位多情郎,哪怕是当年哪位青楼状元都不及我。 可问题是他本就风流,所以他说自己是最风流的多情客无人能反驳,更何况那位曾在世间留下无数传奇故事的青楼状元早已经在世间隐名多年,甚至可能早以离世,无人可真正作比较,但天机三子则就在京都内,如此大言不惭,就不怕那三位少年来打脸吗? 但白航没这种认知,他是炉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天赋实力甚至连炉主都极为看重,所以他心里真的以为,只要我想要,那天机三子叩府无敌的名号就只能换个叫法。 徐自安看着对方那张傲然的脸庞也是一阵无言,心中倒没生出什么自愧不如的羞骚情绪,他至今连识真境的门槛在哪里都不清楚,那有什么资本和那些传闻中的修行天才争什么无敌之类的响亮名号? 在他的思维里,你们大家都是天才,天才间的事,那就是非正常人的事,都是世外事,自己一连手上的盐米油盐味还没洗干净俗世少年,哪里有时间和奢望去考虑这些世外事? 可他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的确未曾修行,但他还真不是一位标准的寻常少年,比如说在某些鲜有人知的时间和地点,他还真偷偷摸摸的就杀了那么一两个通玄境的修者,甚至还有一个是荒族的皇族。 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跨了境,杀了人,然后有意无意间忘了这些事情,所以也没体会到,原来自己竟也是一位很厉害的人。 并不是他刻意淡忘了这些,而是他见到的人,都是强悍的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变态家伙。 沈离,朱小雨,墨守,白衣道人,还有朵朵殿下,这些都是让整个世界都震惊无言的人,在这些人面前,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也是很正常。 “你真厉害” 徐自安此时很由衷的夸赞道。 “这是自然” 白航毫不谦虚的接受了徐自安的夸奖。 当然,如果白航知道了这位新交的好友也曾做过的某些不为人知的大事情后,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毫不谦虚………,不过还好,不久后在跃溪试便会看到这神奇的一幕。 “既然你这么厉害,那你通过跃溪试一定没有问题,你准备考入那间学院?”人群渐渐离开,俩人并肩离开摊位,在满满惬意的阳光中向昨晚的那间客栈行去,行到某条幽静小巷时,徐自安好奇的问道。 “南溪书院”想起这几日来一直在耳边徘徊聒噪的那些交代,白航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的挥了挥手,神情有些烦闷。 徐自安闻言突然停下脚步,意外的扭头看着身旁的这位关系特殊的狱友和朋友,哭笑不得道。 “咱俩同了狱,或许可能真的还会成为同窗,因为,我也要考入南溪书院……” 第七十九章 一场跃溪愁煞头 “你也要考入南溪书院?”白航这次倒是愣了一愣,下意识又向前行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蹙眉看着徐自安沉声问道。 “是啊,怎么这样的表情?”想了想,徐自安以为对方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实力不济才会有这个怪异的表情,于是出言安慰道“我没什么太大的期想,只求能进入前百名就好,哪怕是最后一位,实在不行,就在之后的复试考核中再拼一次,如果连这也不能成功的话…………” “我说的不是这个!”还没等徐自安说完,白航便厉声打断他的话语,“京都学院这么多,你为何偏偏要选南溪书院?” 徐自安想着这座学院与沈离的关系,不好将这些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告予对方,略微斟酌,只好只言片语的解释说道“我以前患过病,有人要我来南溪书院治病,不过后来机缘巧合下病治好了,但那人却死了,那人说我的病只治好了表面,并没有从根本上医治妥善,如果想治,就必须去南溪书院” 白航凝视着他的眼睛,见少年的眼神真挚不似在说谎,想了想这一日里的相处和了解,少年不是那种城府很深的狡诈之人,白航心中的猜疑消散了一些,问道“南溪书院是修道的地方,又不是医馆,你治病不上医馆,去哪里干什么?” 徐自安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白航听懂了这声叹息里的无奈和惆怅,说道“莫非是修行方面的病?” 徐自安看着前方幽深的小巷,阳光被小巷两旁的树影与小楼遮蔽去大半的温暖,有些寒冷,点了点头。 白航这次不再言语,凝眸审视了徐自安良久才敛回锐利目光,转身向前方小巷继续行去。 其实容不得白航不谨慎,与徐自安不同,他很清楚这一届跃溪试与以往不太一样,所有要考入南溪书院的人都会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所有将目光放在南溪书院的势力都不可小觑。 柏庐这次不惜让他中断九门修行,前来京都参加跃溪试,便是因为对于能否进入南溪书院,柏庐其实也不是那么有底气,这次跃溪试竞争注定非常惨烈,千山宗宣律峰上下来的那些道人,天机三子和雁门赵家还有一些其他少年强者,他虽然不惧那些少年强者,但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对付的了,九门幻境虽是世间修者的圣地,但那千山宗的梅园和天机阁以及剑冢等地也不是等闲之地,也有着出众独特之处,而且,不知为何,这一次南溪书院一共只出了七位名额,若不能在跃溪试中进入前七名,进入南溪书院,根本就是个空谈。 若进不去南溪书院,那清风书道,更是妄想。 若无法进入清风书道……… 不过想到这里,白航突然释然的笑了起来,也对,这届跃溪试的对手自己应付起来都颇为棘手,这山间少年身上根本没有真元波动,拿什么考进跃溪前七?又怎么会有人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就凭那把刀?白航看了眼少年手里的黑布,摇了摇头自嘲的笑了笑,这可不是一个有趣的笑话。 他虽然始终没有一睹这把刀的真实面目,也知道这把刀一定是把好刀,不过想来一定比不上那些名刀,比如江刀与沧鸟,别说刀甲手里的那把渡刀,便是哪位独行刀客手里的断刀都不一定能比的上。 更何况,刀就是再好,用刀之人若没有强大的实力,那也只是虚妄。 他很清晰的能感受出少年身上虽有很强的战斗武技,但绝对没有任何真元的波动,一个根本没有修行的山间少年,又怎么可能考入南溪书院? 不过让白航没想到的是,少年虽未修行,但还真有人将目光放在了少年身上,这把刀虽不是名刀,但在某人手中,还真曾轻过诸候,而王朝的侯王,每一位都是上三境的世间至强者……… …………… 一路无话,京都又极大,等走到昨夜的那间客栈是天色以近黄昏,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白航恣肆引来清夜司的缘故,客栈今天的生意并不如何热闹,那几位拨琴的佳人还在大堂一侧悠悠琴奏,但少了酒客的喧闹声酒令声,总感觉清冷许多。 昨夜在清夜司面前指认白航的哪位店家小二遥遥见这位孟浪的小爷又来了,以为是对方靠着家里的周旋打点提前出了清夜司来找自己麻烦了,吓得一个激灵将手里的茶壶递到其他小厮手中,慌忙后院跑去。 其他几位小厮也看见了白航的到来,想着昨夜的事脸色一变,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不用紧张,本公子今日来不饮酒,不挑事,只听曲”白航向那几位娇人送去含情一撇,然后继续说道“顺便还托告贵店一声,本公子在这里开的客房,日后让这位少年居住” “对了,那客房是天字楼” 白航说不饮酒就真的滴酒未沾,说听曲就真的只听曲,不过听曲过程中到底与那几位佳丽挤眉弄眼了多少次就不得而知了,惹的那些佳人颦笑渐渐,眸波动荡,心思不知跑了多少里,好好的一首清曲愣是变了好几个调,让其他听曲的客人一阵怨言。 还好白公子很快便翩翩离开,临行前告诉徐自安改日自己会来这里找他。 随小厮踏上客栈二楼,进入楼道最深处那几间布局最好的房间,接过小厮手中的铜钥,轻转打开房间,徐自安看着里面清贵典雅的摆设目光一亮,心里暗暗感慨这位白公子果然是个不差钱的主儿。 素雅却不失高贵的紫檀木具,南窑名贵的妆青磁器,案几上的香炉,无处不透着独有的品味,窗棂上应该刻有某种隔音的玄妙阵法,若是阖了窗,楼下的弄琴声喧闹声便丝毫不能进来,给人一种清静之感。 温杯,洗茶,冲泡,上好紫砂壶泡出的茗茶无论色味都香醇甘厚,徐自安舒舒服服的清洗之后坐于窗畔慢慢品着茶看着楼下,窗户未打开,楼下众人的百味声传不到他的耳中,隔着单薄透明的窗纱望去,就像一场人生百态的哑剧。 叹了声阵法之道果然玄妙,徐自安心情不由放松平和下来。 如今最令他忧愁的俩件事都已经解决,在这座都城中,他至少不用担心沦落破庙街头,赴试文贴明日朱小雨就会给他送来,至于对方如何寻找自己他并不担心,以清夜司的本事,应该不会困难。 那么,他如今要做的事,便是为跃溪试备试。 只是这………如何备试? 徐自安再次愁闷起来。 他不是宣律峰上下来的那些少年,也不是白航,天机三子等之类实力强劲的天才,他没有什么强大的背景资源做为支撑,如果要进入跃溪试前百,便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 从哪里入手?徐自安不由摇头又苦笑了一声,实在不知对这跃溪试的考核规则发表什么意见比较合适。 作为与柏庐天测评,剑阁中的断剑会,千山宗的梅园启世一样重要的修行盛事,跃溪试自然也是一世间盛事,但是跃溪试与那些盛会又有所不同,无论天测评还是断剑会,它们的形式流程几近一样,都是以对论斗道的方式来进行争比,但是跃溪试的考核规却不太一样,并不是说它的考核流程太过繁琐,考核的题目过于艰难,另天下学子只能望而兴叹,无从下手,而是因为它从来不会以境界修道一事便一褱而论,也不会拘泥于一种固成不变的形式来进行测评会试。 跃溪试每年的测评方式都会随机而变,根本无法预测,有时会以科考做题的方式来进行,有时则会以辩难论道的方式来进行,有时则会直接将世间所有学子放入某处幻境小世界中以棋画博弈的方式来进行。 对于一场极为重要的修行盛事与国事而言,这种变化莫测的测评方式似乎有些太过儿戏,无法综合测评出入试学子的真正实力,但跃溪试的存在本就是为了给王朝选拔人才,既然是人才,无论哪方面优秀,那都是人才。 科考做题,考得学子们知识的渊博,若能学贯五车,能以文章学识治国兴邦,便是不懂修行,又如何? 辩难论道,考得的是学子们的才思敏捷,若能口吐莲花,言谈中精辟无数,警世骇俗,就是境界微低,又如何? 王朝要的是真正的人才,而不仅仅只是修行的人才,若是只为修行,那些世外宗门,哪一座不是道法无数?典经万部?去那世外之地修行便好,又何必在红尘俗世里摸爬? 当年青帝创下京都第一院,知礼阁时便说过,要为人间开启那扇门,既然是为人间开门,那就要用人间的方式,这样不拘于一处的方式,无疑给了世间所有少年一个希望。 当然,这种新意别处的考核方式都只是初试,初步在无数学子中筛选出前百名的少年,事后还会有一场武试来综合测评,如果初试的成绩不理想,但在后期的武试环节中成绩出色,入前百也不是没有希望。 前百名无疑是一个分水点,排名前百的学子有权利选择京都城内任何一家学院,但如果所选择的学院名额有限,已经被前面的人选满,那么排名靠后的学子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其他的学院,好在京都内学院众多,便是强院都数座,入院的名额限制也相对于宽松,历届来也很少发生过学子不如愿的事。 今年可能是个例外。 很幸运的是,徐自安现在还不知道这些,昨日与朱小雨在牢房中相遇时间短促,朱小雨没有告诉他清夜司小院里的事,不然他的压力只会更重。 当学子成功进入了前百名后,便会进行最重要的头榜与三甲还有前十之争。 头榜之人与前三甲会有王朝颁发的丰厚奖励,奖励中甚至还会有神兵榜上的神器…… 这样丰厚的奖品无疑会极大的提起所有少年的动力,但最让世间少年兴奋以至于神往的,莫过于每届的头榜之人竟可入天机阁顶层,接受天机老人的亲自点化。 天机老人善天算,善圣卜,天谕之术甚至与千山宗后庙的梅占不逊几分,要知道,那梅园后庙可是真正的天启之地,便是千山宗之主都对其敬畏有加,能被天机老人与玄密莫测的未知中点化一二,无论世间何人,都无疑相当于接受了一次圣浴洗礼。 但这种事对于徐自安而言就实在太过遥远,如今他连如何通过跃溪试首侧都不知道,对于今年首测的题目更是无从得知,更关键的是,畏山脚下的乡试考核里,他能靠着一把刀轻松战胜其他考子通过武试,这里可不是畏山,他也不是当初哪位山间少年。 他的背后有沈离,他的身上也烙印着沈离的影子,无论封刀还是小黄伞,在畏山的乡试中他都必须要敛盖着封刀青芒的存在,那么在这万众瞩目之下,他又该如何争取那一丝希望? 第八十章 探花识真 小黄伞悬挂在门后的墙畔上,封刀被横置于桌上,楼下饮酒喧闹的众客披着月光渐渐离开,一道月光也随之透过窗棂洒向屋内。 那道月光不偏不倚,恰好映照在封刀的位置上,黑布已经被少年解开,月光映下,锋利封刀仿佛将月光切成了数段。 有一段,就映在徐自安的心间。 清水能洗耀污秽,能净人心扉,同样,若月光足够清幽,同样也能。 徐自安隔着衣衫摩挲着自己的胸口,低头静思。 今年跃溪试的首测到底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题目,恐怕除了礼部负责编考的官员与天机阁还有众学院的教官才知道,当然,一些权贵之人也应该会有提前得到些风声,不过泄题之事是不会发生的,因为这些部门只能初步选定出几样不同的考核方式,而最终确定会用那一项方式的人,是王朝的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常伴与陛下左右,如此心系天下之人,又怎么会为私心泄题? 按照惯例,每年跃溪试开启之前的一周之内,官府会将筛选敲定好的考核方式告知天下。 如果没有意外,明日便是朝廷颁发首试榜测的日子。 如果这一届的跃溪试考核的项目什么与琴画斗诗有关,少年想了想,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弃权,他虽能听出那些琴瑟琵琶声确实幽雅,但天晓得那些鬼东西到底怎么才能拨谈出,畏山只有一家道馆,自己虽也勤勉常去,但奈何那道馆处在深山之中,典籍藏书自然也丰厚沾不上任何关系,若是如考些坐谈论道,辩难做题的事情,自己干脆将考卷撕吧撕吧扔到监考官脸上直接等待最后的武试得了。 他擅长的事情恰好都永远不会考,因为他擅长做剥鱼挑刺,打扰小院,还有葱花面,虽然打猎战斗一事也擅长,但这些都在武试中才会用到的,初试里应该用不上,可问题是,想来那位负责最后敲定考核方式国师大人无论再如何调皮,应该也不会给会天下所有试子一人弄几斤白面三两根葱花来比试谁做的葱花面好吃吧,那这跃溪试成了什么?中华小当家? 想了想,徐自安觉得与其把希望放在初试上,还不如放在武试,如果能在武试上得到不错的成绩,入前百还有一定希望,但问题是如今他所有的本事都是沈离所授,沈离风骚无比一刀砍出了个光明,但当年欠下的那些烂账就只能交予他来还,连武帝陛下的屁股沈离当年可能都摸过,这堂堂大京都城,还有多少人是沈离当年不敢得罪,也得罪不起的? 沈离当年得罪的起,并不表明他也有这份实力与霸气。 更何况,自己心里还好死不死的被沈离填进了一块冥石,天下无数修者每日勤修苦练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个除魔降妖?问道于天?自己莫名与什么冥王都沾上了关系,甚至还可能会唤醒冥王,那自己岂不就是那传闻中冥王在世间的代言人?换句话来讲……… 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大的魔王? 徐自安莫名想到那晚在凉亭间看到的一剑光寒九万里的场景,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心间冥石被世人发现,那么那一剑就可能刺向自己,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恐惧。 当初在大青山间,与朵朵殿下的一路同行时他都没有感觉这么恐惧,或许是少女的美丽与狡黠似道阳光照进了他的心中,温暖与惬意下他有些淡忘这些事情,可如今真正闯入了这座京都城,在跃溪试愈加逼近的压力之下,他就不得不去思考,去面对这些事情。 干笑了几声,少年将心里的恐惧刻意收回心里,有些意乱的看了眼桌上的封刀。 封刀未缠黑布,锋芒毕现,可又锋芒尽敛,因为整把刀上干净异常,那晚在沈离手里隐现出的深红色暗纹与刻印都不复存在,仿佛那些繁晦至极的纹落都不过一场水月镜花,如今月隐水涸,水波间的镜花也就消散无痕。 但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沈离拿到这把刀时,这把暗哑无光的刀曾散发过一抹最妖艳的红,就像圣光被燃烧至最深处的妖异,透着让人心悸的强大与神秘,如果没有意外,那应该是这把刀真实的面目。 想到这里,少年倒有种很幸运的感觉,幸好这把刀上没有那抹红光与沟槽,不然岂不是更容易暴露出自己? 回想了下那晚惊艳了整个黑夜的妖艳红光,徐自安不由有些神往,世人都说刀者,狂也,恐怕世间最狂之意,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自己何时才能将刀意凝结的如此强大精炼?一刀入轮回,一刀斩法言,一刀破黑夜。 自己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练刀了,徐自安看着这把明亮封刀,伸手轻轻握住刀柄,冰冷刀柄传来的熟悉质感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是啊,这里不是畏山,没有畏山密林,这里是京都,可京都从某些意义上来讲,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畏山? 畏山密林多凶险,自己靠着一把刀硬生生的在野兽密布的山林中砍出了一条血路来,将最强大的棕熊都杀的学会了以泥土腐叶来掩盖粪便,月儿崖上虽留下了自己无数次跳崖的痕迹,但那些熊掌的肥油也同样在崖间很是明亮,他此时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哪里需要思考的那么复杂,白公子从不会担心前百的名额,因为他实力很强,如果他也足够强劲,那么,还需要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担心? 如果自己能变的更强,那么首测就是过不去也不怕,还有武试可以让他通过考核。 ……… 不亏是客栈的天字房,空间布置虽精雅奢华,但空间极大,少年就是在房间里练刀也无需担心会不会施不开腿脚,又或者打碎那些名贵杯器,月光透窗而入,与灯光相应将房间照的通亮,少年持刀在房间里而舞,刀尖虽没有挽出几朵漂亮的剑花,却将月光与灯光斩劈出许多斑斓的光影。 业精于勤,荒于嬉,这句话虽很得真意,但却不适合用于世间各处,比如说少年此时刀尖转动间那股生涩凝阻之意就不是少年这段时间未练刀而荒废所致,这套怪异刀法的动作虽简单,只有一些横劈竖砍之类的动作,可那种艰难困阻的感觉却是非常清晰,大青山的篝火畔前,朵朵一言道明他的刀意与世间大多数刀意不同时他就怀疑过是这套刀法的原因,如今再次施练,他自然练习的更加专心。 屏气凝神,他这一次不再强忍着心间抑堵难忍的生涩感,而是全身心的去感受刀锋流转间的每一丝不同,刀尖上的青芒似乎更精炼了一些,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泊城刺杀张毅然时,他最后全力施展的那一刀青芒只是如薄纱朦胧在刀尖上,而如今则隐隐将整把封刀全部笼罩的趋势。 张毅然是通玄境的修者,崖畔的那些荒族战士也同样是通玄境,他当初在泊城刺杀张毅然时险些身死,而后来在崖畔竟能一刀斩下荒族战士的手臂,荒族与大离的身体结构与修行功法多有不同,荒族战士的身体便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诚然那一刀或许有侥幸的成分在里面,哪位荒族战士当时并没有以兽元力量包裹手臂,自己才可以成功,但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做到了,而且也没有感觉很艰难。 只是,自己的武技似乎并没有提升太多,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改变?难道是因为这道愈发精炼的刀意? 刀法完毕,他毫无例外的再次瘫倒在床上,仔细回想着当时在凉亭时的历历场景。 大约一杯茶的时间,身上的酸痛感消失,看着地上湿意未干的汗渍,还有记刻燃香上才燃烧的那一小截,徐自安很确定的告诉自己,并不是刀意发生了变化,而是自己。 他比当初更强大了,虽然他至今没有识真,也没有感受过任何天地的气息,体内还有任何真元力量。 当初在畏山下,每次练完刀后,身体的酸痛感会持续大概半个时辰才会结束,而如今只需要短短一杯茶的时间,这足以说明他的身体较之当初一定精壮强悍了许多,而且这种精炼并不是由单单指力量与肌肉等身体的表面,而是指身体内部。 也就是经脉脏腑。 可是淬炼经脉脏腑之事不应该是在通玄初境才会发生的吗?他连识真初境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引天地真元淬炼体魄呢? 他莫名想起刺杀张毅然之后自己苏醒的场景,当时自己的皮肤细嫩如初生的稚儿,他还因为手上好不容易磨出的刀茧消失好一阵郁闷,叹息日后砍柴打猎时还要重新受一遍磨茧的罪,可此时看来,身体上的改变应该就出在哪里。 他记得当时泡了几次药浴,每次药浴之后还吃过一颗青果,药浴的配方他很熟悉,都是山中能寻的平常草药,只能起些活经化瘀的功效,不会改变自己的体质。 那么,问题就只能在那颗青果上。 可那颗青果感觉也很寻常啊,也没有见什么流光四溢,气韵冲天的玄妙迹象,入口后会倒是会感受到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但也不至于到修葺一新的程度,也没有见那种体内杂质污秽被排出身体的景象啊。 蹙眉思考良久,少年看着自己身上逐渐风干的汗渍,突然想到,会不会是那些污秽都流到了药浴中,自己没有发现? 想了想,徐自安打消了这些想法,他曾经在泊城的那间道馆里见过一些年轻道人由识真入通玄的场景,记得当时那些道人身体内被天地真元排练斥退出的杂质污秽很多,单单只是一桶水,是遮掩不了的。 更何况,那股难闻的气息,是任何清水都无法抹盖的。 识真三境,是修者修炼识海强度的一个过程,若修者没有到识真上境,其实与寻常人并无太大的异同,只是明智通慧了些,能轻易做到耳听八方,过目不忘等本领,到了识真上境,真元力量就会渐渐在识海中汇聚成小溪,渐渐向体内的玄经体脉流入。 通玄这几个字,便是取得这个含义。 而往往到了通玄境,世外修者与俗世中人才会有一个很明显的不同,因为天地真元入体,会帮助修者将体内杂质清洗出去,以天地玄妙之力淬炼修者的体脉,让其经脉更加坚硬,也更加强壮,能承认得住真元源源不断的通过。 年纪越小的修者通玄越简单,因为在受俗世间的杂物越少,同样,清洗出的杂质也越少。 但徐自安已经十四,虽还不过一青春少年,可在修行介中,这个年纪已经足够晚,所以如果是那颗青果帮他淬炼清洗了他身体里的经脉,排出的杂质污秽一定也不会少。 至少一桶水是绝对遮盖不了的。 徐自安看着身体上的汗渍,起身向房间屏障后走去,哪里有一个木桶,他总的将这层刚流出的粘腻汗渍洗去。 或许是因为心头的疑惑,那把封刀也被他拿到桶旁,少年坐泡在木桶中,一时兴起,紧握封刀凝神催动刀意,那抹愈发凝练的青色刀意就像一只剔透的翡翠,在水波中涟起阵阵光泽。 他再次想起那套神秘的刀法,已经每次练完刀后的酸痛感。 记得沈离曾说过,当刀上的青芒彻底凝实化为无色无迹的纯白色后,他的酸痛感才会彻底消失,只是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才能真正化白。 不过,若刀意真的化白后,这把封刀一定会更加锋利,更加强大。 第八十一章 探花,识真 数年练刀不磋,刀意才由青转浓,这是一个很艰辛的过程,那由浓化白,想必应该是个更漫长的过程,至少他此时无论再如何苦练那套刀法,短时间也不行,还是喜闻乐见的那件事,他体内没有真元。 没有真元加持,他的本身实力就有限,能做到事情自然也有限。 左也真元右也真元,真元啊真正,你是不是和白航一样被乱花迷了眼,忘了我还在这里? 随意披了件干爽的衣衫,徐自安重新坐回案几前,杯中香茶已经凉却,味道微苦但提神,无奈苦笑了几声,少年望向窗外的月光有些发呆。 跃溪试怎么办? 想了下自己所有的战斗方式,除了那道刀意还能勉强与寻常通玄下境的修者一战之外,他真的没什么其他手段来应付那些修者们变化莫测的玄妙手段与法宝器符。 但问题是青色刀意不能见光,没了刀意,他就像相当于被砍去了利爪的猛虎,徒有强壮身躯却无能为力。 如果要改变这个困境,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先修行,有自己的战斗方式。 想到这里,徐自安未蹙但沉闷的眉尖突然明亮了许多。 是啊,自己原来一直走进了一个误区,他如今心府的问题已经解决,识海迷雾也被撒开了一角,他其实已经有了入道修行的资本,这几日来他一直被各种事情所困,山林间的逃亡,京都城里莫名牢狱之妄,他没有时间去细思这些事情,思维一直还固守于余镇那座小院里,那时的他没有心府,识海也被人给遮挡,想要修行大道必须要先考入南溪学院,通过南溪书院来逐渐解开自己的难题,可殊不知,他已经不是当初哪位少年,他也不需要非等到入学院后再开始修行,他可以现在就去寻找那道门槛,也就是先识真。 至少,先知道那些嘲笑了自己多年的顽劣家伙们长什么样。 如果能在跃溪试到来之前踏入通玄,靠着自幼于山林间厮杀磨砺出的战斗本能,他未尝没有进入前百名的希望。 可数天之前,由尚无法修行进入通玄,这事情想想就觉得很豪壮,甚至很悲壮。 徐自安指尖轻抚过封刀的刀身,并没有生出什么豪情万丈,胸怀澎湃之情,相反却生出深深的无力与无奈。 数天时光,跃过识真上中初三小境,一跃通玄,这种事情恐怕便是最浮夸荒谬的街影戏都不敢演出来。 修行是细水趟青石的慢活,也是温火煮清茶的细事,最讲究一个循序渐进,通明自悟的过程,当然,自古修行历史上也确实有过朝闻道,夕入府的天眷之人,但世上又有何人不清楚,哪位几乎半生潦倒在青楼中的状元在行此惊天之事时,其实已经步入了中年,而在这之前,他又何尝不是在画舫胭脂粉中苦苦冥想了整整数十年。 据与这位青楼状元相熟的几位花魁清倌后来描述,这位惊艳了世人的传奇男子在未入道之前从每日都会于青灯下苦修经书,冥想寒禅,才会发生这般厚积厚发的壮阔行举。 而且那男子本就是当年哪一届跃溪试的头榜状元,虽然这里面很有机缘巧合的味道,那一届跃溪试的考测试题是棋道,男子最擅棋道,棋道是小道,但男子能以小道胜大道,又有谁敢质疑男子的天赋呢? 天赋优禀,又勤修不磋,如此传奇人物亦需要几十年日夜不停的积累才能做到朝夕间悟道,徐自安不过还稚龄的少年,便是从出生之日开始冥想苦修,体内也不可能积存如此多真元助他做到着一朝入道的壮举。 更何况,他手里也只有一本《大道入门简修》,那本典数实在太过简单粗鄙,他就是将书页翻的再烂,将书中那些生涩难明的识真奥义背的再如熟,也不过是一本只值二两银子的地摊物,甚至连那二两银子都是因为黑心店家见他眉目朴实昧心坑骗了他。 而且那本《大道简修》只授明了如何到达识真处境,连识真中境都支言未提,就凭这样一本烂了大街的读物,怎么可能真正一朝入道,一朝跃溪? 若有捷径就好了,少年望着窗外的月光幽幽叹息一声。 月光不会告诉少年捷径,但会告诉少年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徐自安将案几上的清茶一饮而尽,苦涩过后的醇厚香气并没让他有什么好主意,无奈下他只好又斟了一杯,举杯走向临街的窗畔,向窗外的京都城望去,清幽月光下的京都并不清静,这是一座不夜城,无论夜深几点,街道上永远会有买醉的醉鬼提壶痛饮的场面,酒楼画舫挑起的灯笼为每一位不甘长夜漫漫的寂寞人儿点亮着最诱人的昏光,街边的摊贩里,店家也为每一位夜客忙碌依旧,就是那座雄厚高大的城墙上也是处处明亮,那是值夜的士卒在城楼尽职的表现。 时值跃溪试快到之时,本就热闹的京都城更加热闹,夜晚的喧闹声往往会闹到清晨才肯罢休。 好在有隔音阵的存在,不然每晚都要被这酒客摊贩路人声扰醒清梦,恐怕每一位京都人氏都无法忍受。 徐自安很好奇那隔音阵到底铭于窗户何处,为何能只阻挡声音而不会隔绝月光,于是将目光渐渐凝回,凝到雕花刻叶的木窗上,仔细望去,才发现在这扇窗户上那朵牡丹花样的雕刻图案中,有无数极为细腻的荧光在刻痕暗槽间缓缓游动,就像一条条倒影了漫天星光的小河,河水涌动之间,星辉也会随之流淌而动,美丽异常。 想来隔音的秘密就在这刻纹暗槽间的流彩荧光中,徐自安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这木窗与荧光的颜色虽然接近,但仔细看却有些不同,更像是后期图绘上的一层漆色,徐自安突然想起某种很神奇的砂墨,这种砂墨是天下器修符修练器绘符时的必备之物,就像书法中要用到的墨汁一般,不过墨汁是松树的油脂调拌炭灰勾兑清水而成,而砂墨则是蕴涵了某种极为玄妙的辉砂,这种辉砂比最细的脂粉还要细,出自蜀山间的地龙矿山中,里面有种很特殊的特性,能将修者的真元之力引散出来,最大程度的与天地气息产生契合,将符修或器修加诸于勾勒行画间的意念与力量完美释放与空气流动运转中。 徐自安因为曾经将解决心府的希望寄于过朱砂斋的血符一道,对于器符之道有所了解,很清楚这种世间符器必用之物,但苦于余镇偏僻,一直未能见识过真正的砂墨,此时骤在窗棂刻纹中发现了这种传闻中神奇无比的砂墨,不由想一探究竟,看看这种砂墨里的那些莹辉到底有何神奇,竟然有隔音透光引识通真等诸般神妙,但是他识海中却没有任何可以散发出的神识,只能通过肉眼看到表面的一层,却无论如何看不清真正有趣的地方。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感觉最为难受,因为新鲜求知的欲望就像隔靴搔痒一样挠着最敏感的那块心头肉一般,奇痒无比却又怎么挠不到,这种感觉已经不可以用难受来形容,而应该用钻心的烦熬更合适。 徐自安此时就是这种感觉,刚清洗过的头皮虽不痒麻,但徐自安还是心烦意乱的挠了挠头,那些流于刻纹间的砂墨荧光就像树枝上散发着最甘甜诱惑光泽的果实,而他就是哪位在树下偶尔一撇无法忘却的无知人儿,他很想将目光从星光流淌间抽离出来,可心头的好奇和渴望让他的目光像陷入了泥塘中的某只青蛙,越用力的想要跳出淤泥,便陷的越深越无法抽离。 他持杯静静的站于窗畔,月光清幽,窗外街道在夜色热中闹依旧,月光斜斜将少年的影子映成了三人。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前朝哪位青楼状元虽半生混迹潦倒于青楼画舫中,一生未成王侯不理朝政,远庙堂,也不仅江湖,但却在红粉温柔地中留下了无数流传甚久的飘逸豪迈的墨宝,更留下无数让世人敬仰乐道的轶事。 比如说这句与月同醉的怅然自乐画面。 徐自安不知道自己无意间也与这位传奇人物经历了同样的怆然场景,可能知道了也很难生出什么荣幸的感觉,他此时心神全放在对未知事物的探求与好奇之上,连地下举杯的影儿都没有察觉。 静意而凝神,识海中没有任何可能会是神识真元的存在,空荡荡的就如同被搬空的深山破庙,但不知为何,少年眼中却隐约多了许多道无形的波纹,波纹就如同一尾尾游动的浮鱼,自街道深夜买醉的伤心人口中传出,自灯火最亮丽的楼阁中喧出,自风过屋脊中流出,在幽明的月色中轻轻摆动,就像游鱼入了一汪大池中一般。 被涂绘在窗棂刻痕间的砂墨依旧淌着迷人的荧光,就像正月时被放了无数灯船护城河,隔音阵作为一个用途极为广泛的微型阵法,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太过隐晦繁奥的符道之术,它的秘密就在这如水河搬的砂墨中,若四周寂静无声时,砂墨就会在窗畔门板的每一条刻纹沟槽中静谧流淌,但如果有声音而至,又或者有代表了声音的游鱼游进来,被困在水流中,虽然还可以游动,但却脱离不了水溪,声音自然不能拖窗进入房间内。 声音若经过砂墨,便会被困在砂墨中,而月光与烛光等物则不会受任何影响,甚至光线连一缕折射扭曲都不会发生,这一幕景象很神奇,徐自安看的津津有味,浑然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事。 他尚未识真,按理说识海并不能散发念及与天地间,可为什么他依旧能看到声音在空气里传播时的轨迹?月光在天地间穿梭的一幕?这些东西本该无形,不应该被肉眼看到,可他又为何能在眼前浮现出这种种神奇的景象? 第八十二章 金牌小密探 徐自安没有意识到这个奇怪的地方,不过他却突然想到了南道岭中的另外一幕。 当时与朵朵分离后,他曾在夜半看书,书中星光在他手中积存也曾汇聚成了一条条星河,星河间的荧光与此时窗户刻痕间的砂墨非常相似,想到这里,他突然猜测,这俩者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 天下没有一样的树叶,但如果相似到某种程度,亦难让人不产生怀疑,旧书太神秘,所以他从京城后一直将旧书藏在内衫的夹层,有些费力将旧书掏出,徐自安重新回到案几旁,趁着灯火阑珊轻轻打开了第一页。 灯火还是那个灯光,桌上的杯瓷还绘着天青色烟雨图,但他眼中却再次多了一副美丽的星河,那些明暗不一的星辰静静恒立在他身旁,晴暗圆缺各不相同,透着让人无法自拔的幽幽光辉,绮旎柔和却又无比真实。 凉亭之战前,他看旧书就如同镜中看花,飘渺而遥远,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只能远观,不可近触,而经过凉亭之战后,再看旧书,仿佛翱翔在夜空里的苍鹰,每一颗星辰都似乎触手可及,他伸出指尖对着身旁的一颗星辰轻轻一点,那颗星辰就如同一般在他的指尖下凹下去一快,甚至连冰凉与细腻的感觉都能触摸到。 徐自安坐在案几旁,手捧旧书,门窗禁闭,无风可进入房间偷偷掀起几页新章,围绕着他身旁的星辰也恒定如天上真正星图,星辉如一群调皮的萤火虫一般在他身边飞舞,落在微湿的发丝间形成一道道秀丽的银川,落在他宽大的衣衫上仿佛新雪霜降,落在他的耳畔鬓角结成一片月光。 他摊开手,星光开始掌心中积存,再显当日的景象。 每一条掌纹中都有一条曼丽的浅薄星河,荧光流动间透着纯净至清的气息,这道气息如同最圣洁的雪莲一般让人望而生畏,不敢再靠近它一丝唯恐惊了它的神圣,徐自安屏住故意,甚至连自己胸膛起伏都刻意调整的很慢,不让安静的房间内有什么多余的声响。 他捧着手中荧光,小心翼翼的走到窗畔,凝目观察着雕花刻纹间的砂墨荧光与手中的这捧星光到底有何不同。 与砂墨相比,手中的荧光似乎更纯洁了些,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寻常书坊中的墨碇与一得阁中出产的松烟墨碇,砚化开后虽同样都是墨汁,但不管是墨香还是书写后的笔晕,都会逊色不少。 徐自安不是什么书法名家,对着笔墨一事也知之甚少,不清楚那新墨老墨间到底有何区别,但他相信此时雕花间的砂墨与自己手心中的星光形色虽相似,但一定有某些自己尚且不知的相通之处,比如说没有自己掌心间的星辉醇正,他突发奇想,若是将手中的星河与雕痕间的砂墨掺加在一起,会不会发生一些不同的景象? 但很失望的是,他掌心的星河并没有撑到他把这个念头真正实施便融进了他的皮肤中,如同雪花融化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根本无法汲取出来。 看着荧光流通的星河在掌心中渐渐消失不见,徐自安并没有感到什么诧异,上次在南道岭时就发生过这一幕,他心里有所准备,闭眼感受着荧光融进自己皮肤中的感觉,发现似乎有一股沁人凉意随着血液的流动同样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中,那股凉意绵延而柔和,就像缠绵的春雨一般渐渐通过自己每一条血管,每一处神经的末梢,每一条经脉,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沐浴在了圣光照耀之下,惬意,舒爽,干净,而且通透。 没错,就是通透! 好诗的墨客酒后三百首酣畅淋漓叫通透,好酒的豪客痛饮三百杯后的痛快叫通透,好战的刀客大战三天三夜后的豪爽叫通透,堵塞的小河被冲开叫通透,曲折的大江水流浩浩荡荡叫通透。 顿悟后的清明,涅盘后的见心,化羽后的自由,从某些方面来讲,就是通透。 醍醐灌顶,也叫通透。 而涌动在少年经脉心间那种畅快无比的感觉,便是通透! ………… 京都的鸡鸣比畏山来的晚许多,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雄鸡在安逸中连本职都懈怠了,徐自安闻鸡鸣起床,准确的说,也不是起床,因为他在案几旁看了一夜书,也沐浴了一夜星光。 晨光渐圣,星光不在,旧书里的星辰虽不会受到真实世界白昼黑夜的影响,此时徐自安闭目不再看旧书,流淌在手心发丝衣裳上的银川星河与月光也就不复存在。 春梦可以了无痕,但这些星辉是真实存在过的,不会随梦醒同样消逝。 打开窗户,隔音阵被打开,街上的喧闹声传入了房间,安静了一夜的房间在喧闹声中多了些烟火味,那是晨间刚出炉的肉包子的香味。 迎着晨曦伸了个懒腰,徐自安并没有感到久坐一夜的劳累,相反,整个身体感觉轻松无比,就像气郁了数天的病人那口气突然通顺了,神清气爽。 看了看自己的皮肤,没有出现什么晶莹的光泽,可却非常红润,这种红润代表健康,猜测这一幕应该与昨夜旧书间的星光有关,徐自安思考片刻,实在不太能理解,只好先收起旧书。 可以肯定的是,如今旧书间的漫天星光与畏山脚下时的一定有所不同,如今的星辉已经化为实质,可以触摸可以看见可以感受的到,但具体有什么用途,以他孤陋匮乏的知识与见识也无法理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者等见了朱小雨之后,再向他询问一下。 在这座京都城内,他能相信的人,只有朱小雨,至于白公子,徐自安不是不相信那个长的比姑娘还俊的家伙,只是相识时间尚短,他确实不敢轻易判断出太多的事情。 将旧书藏好,徐自安想了想又重新阖上门窗,如以往所有清晨一般没有先急着洗漱,接了一盆清水放在房间中,抽出封刀,很认真的练习起那套刀法。 马上就要参加跃溪试,临时磨枪不见得能锋利多少,但能明亮一些,总是好过什么都不做的强。 大约半个时辰后,徐自安浑身酸痛的躺在床上,回想着凝聚在封刀上翠绿纯粹的刀意,然后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白航昨晚不是走了吗?你这是什么情况?莫非你昨晚出去又跟人打了一架?都城虽不禁制打架斗殴之类的事情,但也是需要到指定的地方去进行,私自惹事是要进牢狱的,清夜司虽是咱的地盘,但你不能天天都去呀,跃溪试还会对考生的人品德行进行考察,你入京还没俩天被关了两次,这是会影响最后成绩的” 在房间中打量片刻,没有找到适合自己坐的宽大圈椅,朱小雨只好就近坐在案几旁的木椅上,看了下地上没来得及清理的汗渍和瘫在床上的徐自安,朱小雨一边幸灾乐祸道一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看我是喜欢挑事的人吗”躺在床上痛不欲生的徐自安白了这位肥胖的来客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也是,你倒真不是什么喜欢挑事的人,不过那白公子可是,当年在柏庐就没少被关禁闭,这次来京都,恐怕我少不了热闹,也不知道那韩三苏怎么教出来这样一个弟子?”朱小雨摇头说完,将手中茶放在嘴边小酌一口,发现这茶虽是过夜差,口感还算不错。 徐自安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轻声问道“他真的来自那什么……柏庐?” “他没给你说吗?”朱小雨疑声问起。 “说倒是说了,不过总感觉………”身上的酸痛感缓解了许多,徐自安从床上坐下,想了想说道“不可思异” “不像是吧?”朱小雨将茶杯放下,用力吸了吸肚腩,肚子上的肥肉没有收敛几分,反而将衣袍衬得更加紧迫,就像窗外街畔摊贩卖力吆喝的千层肉馅的大饼。 低头看了一眼腰上的赘肉,朱小雨没半点尴尬神色的继续道“人不可貌相,柏庐是世外宗门,宗门规矩极多,门下弟子大多和千山宗那些虚伪的老道一样刻板无趣,可总是会出现几个特别的家伙?就像我,虽来自人尽畏惧的清夜司,不过却是清夜司中的一股清流” “恐怕不是一股吧”徐自安撇了眼对方腰间的肥肉,“应该是一条大河里的那个一条” 朱小雨哑然起身,难得有点尴尬。 “赴试文贴带来了?”徐自安从床上站起,活动了下四肢,酸痛感消失后果然神清气爽,走向屋中打好的清水中简单洗漱了一番,走到朱小雨面前伸手道。 “带是带来了…………不过有个事情我得给你说一下”朱小雨从袖袍中取出一张密封的件函,犹豫片刻。 徐自安疑惑接过件函,打开折口抽出里面的文贴,文贴上布满了王朝各部门的印章,当初在余镇时他没少看原来那张文贴,对于文贴这些印象的花印很熟悉,不过与之前那张不同的是,这张赴试文贴上却多了一个特殊的印章。 那个印章暗红私浓稠的血,仿佛真的曾经浸泡在血液中,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个夜字。 看着这个字,徐自安疑惑蹙眉,突然想起昨日在牢狱中朱小雨给自己的那块漆黑腰牌,还有之前自己遗失在畏山脚下的那块,腰牌上的刻纹花边与这个章十分相似,不过自己的腰牌上写的是一个幕字,看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某种可能,抬头看向朱小雨。 “没错,这个印章就是清夜司的专属章印,你手里的那块腰牌也是清夜司的腰牌,你现在呢………就是清夜司的一位夜幕郎,哦,不……”朱小雨似乎想起什么事,看着徐自安的眼睛改口道。 “不是现在,是从泊城你拿了我那三十两俸禄的时候,就已经是清夜司的人了………”说完,朱小雨轻咳一声,伸出手拍了拍一脸茫然的徐自安,笑眯眯的意味深长道。 “不过和畏山脚下不同的是,那时候你是本城主的小密探,而这次……你则是以清夜司密探的身份参加跃溪试。” “呃………还是金牌小密碟哦” 第八十三章 昨晚,星光流了一池 当初是你胡搅蛮缠死乞白赖哭死哭活死不要脸的硬要我给当你的什么狗屁暗侍卫,那三十两俸禄最后也全部落入了沈离的手里,虽然每次都是我去泊城衙门领的,但我可是一分钱都没花到,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就成了清夜司的一名夜幕郎,日后便成了行走在黑夜里的鬼,与晴空无缘与光明无缘与阳光灿烂也没了缘分,只能行走在阴暗角落中,作为一缕无关紧要的夜色充填着王朝的黑夜,而且,金牌小密碟是个什么鬼? “金牌小密碟呢,就和市井帮派中的金牌小打手差不多,意思就是说,日后你将会是我清夜司中出色的一名夜幕郎” 朱小雨仿佛没有看见徐自安眼神中的不满和反抗,很用力的给了少年一个熊抱表示欢迎来到清夜司,不,是回到这个黑夜里的家。 “打猎我在行,耍横打架我都不熟,入了帮派也做不了什么金牌打手,更别提这一听就很麻烦的金牌小密碟,朱小雨,你还是找别人吧,再说你也知道我身上有太多沈离的影子,根本见不得光”徐自安从怀中拿出那块捂的热乎乎的乌木腰牌,连同着赴试文贴一块扔到桌子上,退后几步干脆利落的拒绝道。 “没事,这金牌小密碟也是见不得光的”似乎嫌站着费力,案几旁的那张供寻常人坐的板凳又撑不住自己这丰满的有点过分的屁股,朱小雨走到床边曲臂半卧说道。 “你可得想好啊,王朝的各部衙虽对我清夜司敬畏有加,可这那都是因为惧怕我们才刻意的远而畏之,这里是天子脚下,小黑子的事件在泊城时会发生,但在这里可无人敢做,跃溪试的一切事项都必须要走正规流程,户部,礼部,军部哪一个部门都需要跑,甚至还需要当初的同窗与监考官员做证明,清夜司职权虽高,在这方面也不敢徇私舞弊,由我们出面那些部门虽会加快运转的速度,但这一趟下来也是需要几天的,到时候跃溪试已经开启了,别说南溪书院,随便一个三流学院你都进不去了,所以,除了用清夜司的名义参加跃溪试外,你还真没什么好的选择” 朱小雨一本正经解释道,但余光微撇,看见少年挑起的眉目间除了一脸不信之外还有许多道不尽的情绪流出,只好闭上了嘴,那个表情他很熟悉,当年在泊城时徐自安就经常这样看着他。 那是看白痴的眼神,潜台词就是编,你丫继续编,反正你就是编出朵花来我也不信。 与当年在泊城的书房里无数次密谈一样,朱小雨再次败在少年天真认真纯真的眼神中。 “好吧,我得承认,由我出面的话这中间的流程确实会快许多,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不过我凭什么给你费那个力气?” 徐自安看到很清楚,文贴上那个代表清夜司的印章水印很清晰,隐有湿意,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既然是后来加上去的,那代表文贴其实早以办理好,最后才到了他手中,不是说清夜司的人最擅长阴谋暗谋诡谋吗,连个谎话都编不利索,留下这么大的破绽,你确定你这清夜司最优秀的胖子不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徐自安摇了摇头,指着桌子上的文贴道。 “我不太清楚你这金牌小密碟到底是个什么鬼,单从字面上来理解,密碟,密碟,讲究的是个密字,你在赴试文贴上咣叽一下给我盖这么大一个印章,唯恐别人不清楚我清夜司的身份?还是因为你觉得我年少就好骗?” “年少可期,可不是年少可欺,再说,我也是读过几本书的” 咱俩关系熟归熟,但熟也不是你骗我的理由啊,我读的书确实少,可不代表我就真愚昧无知,再说我虽年轻,但跟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还不了解你的脾性? 朱小雨撇了眼案几上的赴试文贴,清晨时来的匆忙,印章盖上后忘了等晾干再来,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那晓得真让这少年发现了,尴尬的笑了笑,以手扶额讪然道。 “咱们先不要执着什么密碟,间客,暗侍卫,小探子的,反正不过是都一个称呼,你是我清夜司的人,这可是经过沈离默许的,只不过当时你是清夜司的一名外围暗卫,如今成了真正的夜幕郎,按照院里的规矩,你的俸禄也会从三十两升为八十两,好好想一想,那可是八十两呀,换成葱花面得多少碗来者?” “一千七百一十三碗” 朱小雨愣了一愣,夸奖道 “好算术” “这是算术的事吗?这是算术的事吗?”徐自安愤而起身,指着案几上的文贴与腰牌大声喊道。 “当初我不清楚你们的身份,拿了这腰牌,如今我知道了,怎么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清夜司虽职权特殊,但这些年在朝廷中树敌也不少,我若真当了你这所谓的金牌小密碟,还以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当,那不就是告诉别人,快来看啊,这里发现了一只野生的夜幕郎,抓住有赏,打死有功?” “在这座京都城,只有我们抓别人的份,可没人敢抓我们,尤其是一名正职的夜幕郎,更何况,你还是我一手提拔初来的夜幕郎,谁要找你的麻烦,就是找我的麻烦”朱小雨好像没有听到少年的冷嘲,微微昂首傲然说道。 清夜司眼线遍布天下,这里的天下不单单指大离王朝,而是整个天下,毫不夸张的讲,只要是有俗世的地方,就有清夜司的影子。 甚至说,若是清夜司需要,便是剑阁守护下的南召国的国君昨晚宠幸了哪位妃子,用时多长,又换了几种姿势都可记录的清清楚楚。 能有此等夸张到令世人畏惧的紧密线网,其中的功劳自然少不了清夜司内无数的外编暗卫,统领这些暗卫的人,便是夜幕郎,而夜幕郎之上是遮月监,遮月监之上就是大夜司。 还有司主大人。 清夜司儿郎数不胜数,能收录在编的夜幕郎却不过千余位,能成为一名清夜司的夜幕郎,从某些方面来讲,就是朝中五品大臣都要以礼相待,生恐惹怒了这些催命的鬼。 朱小雨是一名清月监,而且是清夜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清月监,日后,甚至还可能是清夜司中最年轻的大夜司。 所以他这句话并不是自傲自夸,而是很平静的阐述,阐述一个很平常的事实。 你是清夜司的人,更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又有什么人敢动你? 徐自安沉默起来,突然想起南道岭中的一位少女,突然低声说道“若是龙椅上的那人呢?” 气氛开始沉默起来,朱小雨没有回话,渐渐敛起脸上的傲然,走到窗畔将门窗轻轻阖上,街畔越发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清贵的房间中安静异常,他静静的看着窗外这座繁华的有些畸形的京都雄城,目光渐渐凝聚成一条锋利的线,那道线的另一端落在被晨光照耀的最金碧辉煌的建筑群上,就像要透过金灿琉瓦看到皇城背后的某人的心,良久后,他收回隐闪不定的目光,凝视着徐自安的眼睛。 “在大离王朝内,只有一个人可以在他的目光下护住你,那个人不是我” 徐自安沉思片刻问道。 “清夜司之主?” 朱小雨点了点头。 “可是他连墨守都看护不了,又凭什么会看护我?”凉亭之战中,徐自安通过沈离与墨守的对话隐约知道一些内幕,所以他问的很冷漠。 “如果他不愿清夜司从此在黑夜中沉沦,那么他就必须看住你,因为你的心”朱小雨遥指着徐自安的胸口意味不明的说道。 刺杀张毅然那晚,朱小雨将自己救出来,所以对于朱小雨知晓自己这个最大的秘密,徐自安并不如何吃惊,只有疑惑为何他会这样说。 “冥石……不是唤醒冥王的存在吗,如果我是唤醒冥王的人,那清夜司之主,又为何看护我?”徐自安犹豫着说道。 朱小雨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徐自安竟知道这些事情,转念一想这些其实并不算特别秘密的事,俗世中知晓的人或许很少,但很多修者其实都很清楚,尤其是当年天机老人那句花开彼岸的箴言以及白衣案之后,流传的就更为广泛,少年入京已经俩天,从哪里打听到也不足奇怪。 “有些事,没有那么简单……”朱小雨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后便不再言语,没有解释太多。 徐自安见他不愿再深谈,知道自己再问也不会有任何用处,只好将心中的疑惑放在一边,以昨夜的凉茶簌了簌口,想了片刻,突然说道“刚才你说的是如果,那就代表在你心里其实也不敢肯定清夜司之主到底会不会看护我,既然这样,我更应该偷偷的隐藏起自己,能晚一天被世人发现就晚一天,太早的暴露在光明之下,岂不是自寻死路?” 朱小雨看了眼少年的眼眸,嘲讽道“你以为这里还是泊城?这里世京都,这些年中想让沈离死的人很多的,冥石在你心中,你若不主动敞开心府,除了圣人也无人能看的出来,但别忘了,你那些其他的手段可没有一样不与沈离有关,如果想要参加跃溪试中,你早晚会被发现,既然早晚都会发现,还不如早一些,至少有了我清夜司的庇护,除了龙椅上那人,王朝内的任何人想要动你,都要思考下付出的代价” 徐自安沉默了片刻,目光隔过朱小雨肥厚的脸颊落在他身后的窗棂雕花间,突然说道。 “至少会晚一些” 朱小雨是聪明人,轻易听出了徐自安话语中的意思,揉着肚子上的赘肉幽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木窗上的雕花间砂墨依旧静静流淌,一如昨夜在自己手心聚集起的斑斓星河,徐自安回想着星河渗入自己体内的通透感,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一定没有错,平静说道。 “昨晚” 昨晚月色清幽,昨晚车马不断,昨晚某位少年在星光下静思了一夜,一夜的时光并不能洗去荡在路畔青草上的灰尘,但能留下许多车马碾压青石路的痕迹。 那些流入他体内的星辉,自然也会在他的心间留下痕迹。 朱小雨凝着眉间看了少年许久,发现没有任何气息波动从徐自安身上流出,疑惑道“可你的识窍并没有打开” 徐自安不知该怎么解答这个问题,摊开双手无奈道 “可我敢肯定,我真的触摸到了它们” 第八十四章 年少,何不轻狂 世间道理,有即是有,没有即是没有,看见的是为有,但有时,看不见的也同样有,比如隐在东海下的美丽珊瑚,没有被世人发现只是因为有海水遮掩,如果有天神将大海倒开,又或者有奇人能潜入海底九千里,海底的风景自然会一跃眼前。 朱小雨不是一个普通的胖子,他是清夜司最年轻遮月监,除了司主与数位大夜司之外权利最高的人,同样也是一位强大的剑修,他的眼光不会差,至少将海洋看穿没有任何问题,他敢肯定徐自安体内没有真元,那至少在此时,徐自安身体内就不会有任何修为的波动,那少年触摸到的那些又是什么? 来自异世界的某种尚未被人发现的古怪能量? 但不幸的是,天衍大陆上,唯一可能存在的异世界,便是冥间。 “天地真元是无形无际无色无边的,就如同你我之间的空气一般,别说根本无法被触摸,就连看见都不可能,除非能将春风化成绺,把朝雾化为绳,才把空气一条一条的梳理出来,可那都是通玄境才能做的事,前朝的哪位李状元也不过朝夕间叩府,你别告诉我你一夜之间就通了玄,这话听说来比楼下买古董的老神棍还虚,小安子啊,我觉得你是不是想修行想入魔了?” 朱小雨皱着粗短的眉梢思考片刻,摇头哑声笑了起来,他很了解徐自安的性格,知道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是不会轻易便下定论,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能不开启识窍便提前触碰到真元的例子,就像没有人可以不需要睁眼便能知道田垄里究竟飞舞着几只蝴蝶,春柳冒出了多少嫩枝,这不符合修行的至礼,也违反了天地的规矩。 识窍隐藏在人的脑海中,只有通过冥想的方式才能去抽丝剥茧般渐渐开启,同样,只有识窍被打开后才可以真正认识天地真元,他看的很认真,徐自安脑海中的十八处的识窍没有一处开启,他不会看到天地真元。 顺着少年的目光向窗棂上望去,木窗雕花间流淌的神奇砂墨泛着神秘玄妙的荧光,朱小雨略微思量,以为徐自安错把这些美丽砂墨当成天地真元。 徐自安不知道该如何阐述旧书里的星辉荧河,只好摇了摇头不再解释。 不过他敢确定,那些星辉一定是真元,只是不知为何,星辉穿体而过,并没有在他的经脉心府中留下任何印迹,又或者,那些印迹藏的太深,比深海下的美丽珊瑚还要深,他还没有发现罢了。 有些压抑的气氛缓解了一些,朱小雨顺手将木窗打开,明媚的阳光已经不似晨间的清冷,带着朝阳的暖意与惬意将窗外的吆喝声传入了房间中,朱小雨看见了某个卖着豆脑的摊位,眼睛一亮,问道“早晨来得急,还没吃饭,这家的咸豆脑味道不错,要不要来一碗?” 小厮将豆脑送上了楼,徐自安与朱小雨配着几根酸豆角喝了满满俩碗咸豆脑,其中一碗香菜放的格外多,份量也特别足,徐自安暗暗比较了下,盛装豆脑的那瓷碗竟比自己的头还要大,不过想了想对方这一身肉膘也就释然。 “我知道想要通过跃溪试很难,但我的目标也很简单,只要能进入前百名就可以,泊城时我刺杀过张毅然,在来京都的路途上,因为某些原因,我也同样与一名通玄境的修者战斗过,只是不知究竟是上镜还是中境,不过最后我胜了,胜的比泊城时的要轻松,所以我想,若是与通玄境的修者比试的话,我未尝不是没有机会” 徐自安说完习惯性的起身准备将坐上的残汤剩碗收拾洗刷一番,可转念一想门外就有负责收拾打扫的小厮,自己囊中虽羞涩如故,但好歹也沾了白航的光,这些杂事也用不到自己来做。 “能胜通玄的话,进入前百名确实没有问题,可有些事你似乎不太清楚”朱小雨用舌尖抿去牙缝上的一片香菜残叶,喝了口凉茶严肃说道。 “这一届跃溪试不同以往,千山宗,柏庐,还有一些其他强大世家都会有人前来,我可以很认真的告诉你,那些人来这里,同样都为了南溪书院,南溪书院这一次只会给出七个名额,这意味着你要做的不是前百,而是前七,你要面对的人,也不再是什么通玄境,而是叩府境” 徐自安闻言后眉头蹙的就像杯中褶皱的茉茶,被开水冲泡了一夜也难以舒展。 这是他没想到的事,他一直以为自己若能进入前百名就可以,但前七………徐自安嘴角抽搐着了几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叩府与通玄是俩个概念,修行界中,通玄境被称为门外人,叩府才算真正登堂入室,这是一个分界点,也是修者至关重要的一环。 正如沈离所说,通玄境内,不管术法功决再如何高妙,所持的武器法宝再怎么精妙,但要施法,都必须有一段将自己真元与天地气息共鸣的空白期,徐自安自信能与通玄境的修者一战,是因为他能靠着这段空白期欺身接近对方,只有靠近对方的身体,他的武技和刀意才有机会施展出来 可叩府境的修行,已经可以做到顺息而鸣,他们只需要一个意念,充斥在天地间力量便会与自身联系起来,就像拨琴,只需要心思微动,指尖在琴弦间游走的屈指间,幽雅旋律便能奏鸣而出,试问在这种瞬息屈指间,徐自安就是一身战斗天赋再异禀,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世俗百器之争里还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谚语,更别提修者间的飞刀飞剑飞符飞器等各种乱七八糟的飞了。 他近不了对方的身边,这是他如今最大的弊端,他没有真元可以与对方斗法,这是他如今最头疼的问题,他没有一个满脸粗犷胡渣的家伙拈着葱花来告诉他如何对付叩府境的修者,这是他最如今最无奈的悲伤。 如果那个家伙在就好了。 春风不语,故人以辞,再如何感伤悲伤神伤都无济于事,他如今能做的事,和要做的事是还故人一个真相,又或者清白。 沈离说他是一个好人,徐自安也认为他是一个好人,虽然很多人曾经说他个疯子,是个罪人。 ……… ……… “能对付叩府境修者的,只有叩府境”朱小雨看了眼徐自安黯然的失落神色,犹豫了片刻,还是很认真的告诉少年。 徐自安仿佛没有听到,只是笑的更苦涩一些,良久后,他起身站起,望着门外的宽敞的青石街道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不是无奈下的黯然悲叹,而是将心中所有浊闷排之一空的舒缓,他看着窗外升的越发灿烂的阳光,突然转回身仔细的将文贴与腰牌放入怀中,认真凝视着朱小雨的眼睛。 他的目光很清澈,很平静,也很坚定,就像畏山脚下的那条浅溪。 那条浅溪平缓无常,但流的异常坚定,从未有过任何干涸或者断流。 古有前贤可以朝闻道,夕入府。 那么,他想他也可以。 离跃溪试的开启只有数天,他要在这数天里识真,通玄,然后叩府,这是痴心和妄想,很疯狂,很容易被人认为是一个白痴。 但有时候,人生在世,就必须疯狂一次,不疯狂,便意味着错过。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年少就要轻狂,若是连想都不敢想,那又怎么对得起这大好年华? 他需要全力一战,真正的全力一战,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阔落一战,不用为任何多余的事情分神的狭路一战,就像当年在畏山密林间第一次见到凶残的棕熊时一般,将自己在生死间磨练出的天赋与所有手段全部用处,刀意,武技,黄伞,甚至旧书……… 他不能考虑隐藏自己的手段,也不能再考虑沈离留在自己身上的影子,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盾作为支持,至少也要保证住即便自己被世人发现自己与沈离的关系,也要忌讳于他身后的那颗大树。 王朝的公主殿下无疑是一个参天大树,但因为某些年轻人的固执与坚守,他不想这份难得的友谊参杂任何多余的东西,所以他在大青山间转身离开。 清夜司虽然不是大树,但清夜司里有许多繁茂的比苍松青柏还要坚挺的愧树,那遮天蔽日的愧树下是王朝的整个夜黑,正如朱小雨所自傲的那样,他若是清夜司的人,就是知道他与沈离的关系,谁又敢真的动他? 至于那满院愧叶能不能帮他挡住那些贵人强者大人物的目光,那不是他现在要担忧的事,因为还没到那个时候。 未雨绸缪,是需要先有一间可修缮的破落小院 未焚徒薪,是需要先点起第一把薪火。 正如朱小雨所说,想要知道一个沉睡人醒来后会把第一眼的目光到底落在何处,徒然等待永远是最白痴的做法,悍然的走过去,扰醒他的清梦,掰开他的眼,自然就会知道。 没有人知道夜司之主的目光到底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又愿不愿意在风雨动荡里看护自己,但如果他不愿看见自己,那自己藏的再好也是枉然。 他拿起文贴,代表他平静坚定的要将年华绽放成火焰。 他拿起腰牌,发表他甘愿成为一名夜幕郎。 他性喜阳光,也向往阳光。 但清夜司是黑夜。 他看着阳光,突然很怀念破落小院中某朵枯蔫桃花。 第八十五章 一场飞行一场棋 作为清夜司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堂堂遮月监的朱小雨大人自然事务繁忙,勉励了徐自安几句后便离开客栈,不过离开前却突然莫名严肃的说了句若有空暇,去京都城内的青楼逛逛也可以,云裳楼的姑娘白嫩的比那水珠儿还柔嫩,哪里的棋道,便是朝中许多国手也自叹不如。 徐自安以为朱小雨只是一句戏侃,可看对方神情正经,就在心中暗暗记住了此事。 摸了摸怀中的文贴与腰牌,徐自安心中没生出什么多余的唏嘘谓情绪,他虽性喜阳光,不愿招惹太多阴暗,但入了清夜司就不一定代表就要从此与黑夜为舞,朱小雨尚能修习剑道,他又为什么非要修行清夜司内的独有功法? 世人一直称呼清夜司的人是一群隐在黑夜中的鬼,除了清夜司主责刑狱,缉捕,密谏,查核百官,排除异己的司法性质,就是因为清夜司所修功法的也极为特殊,他们的修行功法大多都与夜色有关,墨守老人抽夜色为篱条,以整个黑暗为离垄,便是清夜司特有的功法之一,不过墨守身为上三境的至强者,一身境界早以超凡脱俗,所施手段自然是清夜司内至强的道法,普遍清夜司的人做不到如此程度,不过却无疑例外的与黑夜非常亲近,同样,在黑夜中战斗也更为强大。 就像千山宗七峰中的雪山峰,峰内弟子大多的功法大多与寒雪有关,传闻其峰内弟子常年冥想修行与万里雪原中,不惧寒意彻骨,每年宗内斗法,雪山峰弟子往往出手间就有大雪傲然,冰冻三尺的神奇景象。 因为墨守与朱小雨的关系,徐自安心里虽那座被世人惧怕畏怯充满了各种罪恶与血腥的地方没有太多的排斥忌讳感,但不代表他就愿意踏入清夜司的怀抱,从此成为一名游离在大离黑夜里的鬼。 朱小雨知道少年的这些脾性又或者说固执,没有强求太多,一切与泊城时的一般,他只需要无事时到清夜司里点个卯便好,其他的没有太多的交代,只是希望他能在跃溪试中大绽光芒,将动静闹的越大越好,最好能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徐自安对此有所猜疑,不过想了想也就罢了。 他清楚这件事一定不会那么简单,但他既然同意以清夜司夜幕郎的参加跃溪试,站在朱小雨这颗虽不苍翠,但同样宽茂的大树下寻求庇护,那他也应该为对方做些什么。 朱小雨想让他在跃溪试大放光芒,那么,他应该怎么才能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惹出满堂彩? 咿呀一声闪亮登场?还是寒芒一剑划闪世人的眼睛?又或者说,拿它个首名? 想了想,少年摇了摇头表示哑然,他略微腼腆内敛的性格注定他不会行如此嚣张跋扈的事,至于拿首名,他觉得这种想法很美,美的像雨像雾又像风一样不太切合实际。 他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先要考虑如何通过跃溪试的首测,需要知道今年的首测,哪位向来不行寻常路的国师大人会以什么离奇刁钻的方式来为难他们这些学子。 收拾了一下,徐自安走出门外,今天是朝廷告知跃溪试首测内容的日子,他要看看今年首测的内容,需要递交文贴,需要清楚考场在何处,需要知晓跃溪试的注意事项。 而且他还需要找到一些适合自己修炼的功法。 时间一下子紧迫的就像沙漏里最后的那一小捧细沙,一粒一粒都仿佛坠落在人的心头。 …………… “棋评测………这到底考的是个什么玩意?”皇城朱墙下的告示牌前聚集了无数人,大多都是与徐自安一样马上要参加跃溪试的学子,所以大多都是些年轻人,其中有身着黑色缠丝锦服的华贵公子,有朴素长衫的寒门子弟,但不过衣衫如何,所有人的眼神中都很茫然,而脸上更是带着浓浓的困惑不解。 世人都晓得当代国师大人行事作风诡秘难测,不拘礼法也不屑俗世规矩,每年由他主持的跃溪试首测题目最为荒诞古怪,可以说是天下学习共通的噩梦,但这棋评测………到底是个什么新鲜玩意? “往年跃溪试的首测题目虽然也稀奇,但多少都会向天下学子讲解下基本的规则,今年这是怎么回事?只写了棋评测三个字之外就不再写任何东西,莫非国师大人要咱们一一与他手谈?以胜败轮成绩?” “若真是那样…………那今年这首测,岂不是送分题了”一位浓眉的粗犷少年环顾了下四周,意味不明的笑着说道。 四周的人听到他的话语,同样哄然大笑起来。 “谁不知咱们这国师大人虽酷爱棋道,却是有名的臭棋篓子,整日寻人对弈,把宫中的某棋诏侍愣是逼的只要遥遥见了他就立刻倒地昏迷,就为了躲过他的摧残,不过听闻他和咱们的武帝陛下倒是能战个天昏地暗,可天下谁人不知,咱们的武帝陛下虽雄才大略,运筹帷幄,这棋道一事也同样是臭不可闻,陛下这些年久居深宫中缮养旧疾,很少出朝,难道咱们的国师大人寻不到了敌手,一时技痒难忍,来找咱们这些人来消遣来了?” “哈哈哈,兄台这话说的虽有些不妥,但确实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啊” “这有甚不妥,只要不言及到那座阴暗污浊的清夜司,煌煌天日下,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咱们武帝陛下英明宽宏,胸怀天下,连那自以为清高孤冷的剑阁都能包容,又岂会不包容我们这些志在报国的学子?” 几位身旁的年轻人闻言后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很是赞同这位的说法。 当年那剑圣对武帝陛下多有不敬,可陛下依旧允许剑阁中人在京都城内开办学院,甚至鼓励剑阁弟子入朝为官,就连剑圣的大弟子听闻都常年在宫中,很少回剑阁。 你欺我一尺,我就还你一丈一直是离人最直白的观念,但如果一国君王也如乡野勇夫一般热血,那只会带给王朝无尽的动荡与战争,大离不缺勇夫,不缺热血,不缺把房子烧了图一乐的彪悍家伙,所以武帝这一阔略大度的行为并没有让他显得怯懦,反而显得更贤明大度,也更受世人的尊敬和爱戴。 如果没有沈离与墨守的事情,徐自安也会和所有王朝的子民一般对这位明君一样崇敬拥戴。 因为来观看朝廷告示题目的人都是青年才俊,所以不会如城门外时的那般热闹哄乱,污言秽语与乡言碎语不断,时不时还能有场别开生面的斗殴来助兴提乐,大家都在议论猜测,但声音也极小且整齐,很少有大声的喧哗,徐自安很满意这种有礼井然的氛围,抬头看着与朱墙形成极大对此的那张告示,心里对这位王朝的国师大人也是一阵无言。 偌大一张告示上,除了棋评测三个大字之外便只剩下了几只在春季苏醒的黑头苍蝇不时落在在期间,就像几个会移动的墨点为了填补一下那片空荡的有点过分的余白,仿佛是为了向天下学子宣示,谁说国师大人只写了棋评测三个字,至少还有我们这几只苍蝇点缀不是。 他会打猎,会杀人,会做面,会洗衣,但是真好,他就是不会下棋,甚至连棋盘纵横捭阖间有几格都不清楚,所以,谁能给讲讲,这棋评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棋评测,嗯………以题目来看,应该与下棋有关,但是什么棋就不知道了,围棋,象棋,跳棋,鄯洲棋,三人棋,亦或者是,飞行棋?”正在徐自安为这所谓的棋评测茫然无措时,一道轻佻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徐自安抬眸一看,看着眼前这位熟悉的脸庞既吃惊意外又毫不意外的摊了摊手随口问道。 “你说的围棋象棋我都听过,可飞行棋………是什么棋?” 白航眉间一挑,骄傲说道。 “就是一种会飞的棋,当然,也是本公子最拿手的棋” ……… “首先呢,你得有骰子,然后你还得有一张棋盘,不过这棋盘间可没仟佰交同的位点线条,也没什么天元星眼之类复杂繁琐的分称,就是一个个小格子,骰子滚动的点数决定了棋子进退几格的次数,下棋的最好有四人,俩人也可以,很适合和姑娘在烛下空房内打发长夜无聊哦…………” 也不见白航如何用力,脚步收发间身体就已经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过数丈的距离,冰蓝丝袍绣着一朵艳红寒梅在人群中没有挤出一丝褶皱,就像一尾在水草间摇曳游动的鱼,更像一只百花丛中嬉游的蜻蜓,不管是水草还是花粉都无法沾上他的身体。 “这样说来,飞行棋不是很简单的吗?不需要什么三思后行的谋略计算,也不用顾忌什么欺方败圆的落子,胜败全凭运气,既然左右靠的是运气,还有什么最好与最坏之分?” 徐自安腰腹微扭,避开前方的一人,然人群太密集,还是不可避免的碰到另外一人的肩膀,辑手歉意一笑,他抬头看着前方翩翩行走的白公子,不由有些艳羡,心想也不知这白公子怎么做到穿人群而不沾身的。 仔细观察片刻,才发现在白航身周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气流,像一层界壁一样将白航的丝袍包裹在其中,极巧妙的将身旁众人推卸到一旁又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想来那应该便是由真元结成气流,徐自安匆忙追了上去,想要看一下白航的这道真元究竟有何玄妙,竟然可以精准细致到咫尺间收放自如的程度。 “怎么没有?”白航停下脚步,等徐自安挤过人群走到身旁时不屑道。 “谁说掷骰子就得听天由命?谁说飞行棋就是个没技术含量的活儿?” 白航说完略微停顿,拍了拍徐自安的继续说道。 “天下的真元都是一样的,但能将真元操控的张弛有度随心所欲就很需要技巧了,神识的雄厚程度,识窍的开启数量,这些都决定了你操控外物的精准,就像我,西山柏庐上百年,哦不,千年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神识的强大肯定不是你能想象出来的,操控什么刀剑器物之类的自然是手到擒来,但操控刀剑有什么意思?哪有操控骰子有趣?” 徐自安心想你每日将兴趣放在这种闲事上,修为依旧能到叩府境,自己每日勤修苦想,大道门槛还是不知在哪里,天公果然不地道啊。 不过想归想,少年还是很识趣的没将这些忿慨说出来,跟随着白航继续向人群外走去。 或许是这人群拥挤像极了畏山密林间的树叉枯叶,徐自安很快找到了些感觉与规律,这一次穿梭人群的步伐从容了许多,不仅能紧紧跟在白航身后,青衫也很少会被挤出什么多余的褶皱。 余光看了眼徐自安矫捷的身体,白航眼神一亮,他是识货的人,能看出徐自安这屈膝弓腰间需要对身体有怎样精准细致的功夫,柏庐中重体修的修者不少,可似乎都没有少年这般可以将整个身体掌控的如此完美,甚至连肌肉末梢与鬓发间的浮动摆度都能意动身行。 或许这少年还真的有考入南溪书院的本事,白航脑中莫名浮现出这么一句。 摇了摇头,白航笑着将这念头自心头撇到天外,没有真元的支撑辅助,武技再高能做到的事情也很限,当然这世上有许多武修经过系统的训练,能发出强悍的力量,就像大离的军队,就凭借着无数不曾修行的勇夫武夫打下了赫赫王朝,可是如果单独一个人的话,能起的作用真的是很微乎极微,想到如此,白航将话题又转回到飞行棋。 “不是我太懒散不将重力放在修行上,而是在九门中修行实在太无聊,不想点乐趣,我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那没完没了的修行给折磨成疯子” “再说,谁说操控骰子就不是修行了?你想,若是我与其他修者同时操控一个骰子,能打出几点就看谁的神识念力更强大了,这里面的交锋可不比真正的战斗轻松多少,甚至还要更危险一些,神识受损是极难修复的,我能靠着一手飞行棋打遍九门无敌手,至少代表了在操控器物一事上,又或者说在识念的强度上,柏庐的年轻一代中,可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论操蛋,怕是也没人是我的对手了……事到如今,我也实在没法厚颜无耻的再继续找理由解释为啥我又断更了,哪怕是不要脸到我这般无耻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找借口,感觉自己就像某些挑逗了半天前戏在最后关头却突然穿上裤子走人的滚蛋玩意,不仅滚蛋还操蛋,被人催更的日子不幸福啊,问题是,我竟然能如此不幸福的苟延残喘如此长时间,看来,我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 第八十六章 你有刀来我有剑 春天里来百花开,妹儿手酥花儿采。 白航随手摘下一朵桃花,然后笑眯眯的将桃花赠予迎面而来的一位娇羞小娘,没惹来那小娘颦笑连连,倒是惹来几位极重礼节的儒家弟子几记白眼。 关于飞行棋到底是个什么棋徐自安到现在也没搞懂,他听出了白航的骄傲,也大慨了解这位颜貌惊天人言行惊浪人的家伙一身本领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也更为惊人。 能在最神秘的柏庐号称无敌手,应该有这份根本不屑于自持的骄傲。 即便是下什么劳什子飞行棋……… 柏庐,千山宗,剑阁,作为世外宗门中最难以逾越的三座大山,苍穹之下百川之上,不管是道法精妙,还是经言高明,都是俗世中不可轻易度测的,期间玄妙神秘也同样不是一位乡野少年能理解想象的,可是白航不愿深谈柏庐中的具体种种,徐自安也不能追着一直询问。 “你虽然没有修行,不过身手还不错,南溪书院的话就不要考虑了………换个学院吧,不然可惜了”白航与徐自安和人流渐渐分开,午间的清阳温柔舒意,将屋檐上的玄鸟与雀巢映出一道道美丽的剪影,行走到某家酒楼门口时,白航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徐自安意味深长的说道。 徐自安摇了摇头,没有说太多。 见劝说无果,白航也就不再继续多言,都是少年,谁心里没些坚持,抬眼见春阳正浓,白航指尖轻点,指着面前的酒楼说道。 “这家馆子的蒸熊掌味道不错,进去尝尝?” 突然听见这个熟悉的食肴名称,徐自安想到某处月光下的某片油光,还有油光中那个猥琐的中年男人,心里一阵恍然感沛,不禁像只受了惊的大白鹅一般立在原地,白航在前方等了半晌见他没有任何动作,以为对方是涩于酒楼花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疏阔说道。 “放心,这里我吃的很开,不要钱” …………… 能靠着一张脸在京都城内打白条的人不多,尤其是年轻子弟,寻常富贵的宦官人家的弟子都做不到如此,更何况是外邦之人,白航能做到如此无疑是因为柏庐这俩个字,柏庐不是外邦,也不归大离辖域,但依旧能在这座首城有这样的声名,一定有柏庐独特的地方。 “熊掌清蒸去腻,不过若说香浓,还是得烤,熏烤最好用松木,木香入味,配酒极佳”徐自安持箸挽开细嫩的掌肉,鲜辣入肉红**人,能看出烹饪的颇为精致。 “呦,看不出,行家啊”白航有些诧异的看了眼徐自安。 “吃的多了,自然也就懂一些”徐自安持箸的手停在空中片刻,莫名失落一笑。 “熊掌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名肴,可寻常人家也很难尝到,别说用多这个字来形容,自安啊,我现在对你是越来越好奇”语气稍顿,白航笑眯眯的继续说道。 “不错的刀,不错的身手,昨日在清夜司的牢狱也是因为你我才提前出了狱,如果不是你体内没有真元气息,我还真不相信你要考南溪书院真的就是为了看那所谓的病,再说,你这模样,哪里像是有病的人?” 昨日朱小雨没有来找他,徐自安不清楚这一次的跃溪试内幕甚多,所以在街畔牛杂摊前的热气中回答白航时也没太多考虑,可如今他已经知晓,也就无法再承认,看病一事是借口,却也是事实,他不想欺骗这位京都城内认识的第一位朋友与狱友,更何况他夜幕郎的身份不会隐瞒太长时间,所以并没有思考多久,徐自安从怀中逃出那个哑然乌木腰牌,轻轻搁在桌上。 白航不是离人,但清夜司的声名又岂止仅在庙堂乡野间狼藉,当年青帝初建清夜司就是用来监天守律,其后才有离狱酷刑处异一系列血腥污秽。 监天,监视的是他们这些世外宗门与世外修者。 监天者天遣之,所以清夜司一直只能隐在黑夜中行事,同样监人者也必被人监,所以对这座皇城脚下的清夜司,了解最深的同样也是那些世外宗门,身为柏庐弟子,白航对清夜司并不,不需要细看,他便从腰牌的图案看出徐自安的权职,并没有出现什么被欺骗后的怒恼,白航略一思量疑声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自安无奈的摊了摊手,苦笑道“今天早晨” 白航闻言后失笑,轻声感慨道。“想不到一夜不见,你竟成了清夜司的人” “是啊,我也没想到,又或者说我应该想到的,可一直没有往这里面细想”徐自安想着当初泊城的那三十两俸禄,心想天下的银子果然没有白拿的。 “既然你成了清夜司的人,就意味着跃溪试里,我们要注定要成为对手咯”白航看着徐自安耸了耸肩。 徐自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低着头专注于盘中油而不腻的清汤。 这是一个不太合适畅聊乐谈的话题,同狱的俩位少年还未来得及同窗,便要先思量同窗前的那场残酷竞争,拼打博杀刀剑相向,的确很难让人愉快也很难让人洒脱。 一阵沉默之后,白航推开描绢雅素的瓷盘,伸手自桌旁拈起一块酥软清甜的栗粉糕去了口中油味,望着徐自安思量问道。 “你说你应该早就想到,那就是说你之前便与清夜司的人打过交道了,可话说回来,清夜司又为何会选中你来参加跃溪试呢?你的身手不错,但你肯定是打不过我的,要知道,这次参加跃溪试的那些家伙有几个连我都颇为忌惮,你去无非是给他们多当一块跃溪化鳞的垫脚石,这样做对清夜司似乎没任何好处” “你初来京都,有些事情可能不知,往年里,因为某些不成文的规矩,朝廷从来不允许清夜司将手插进跃溪试中,这次清夜司不惜冒着被朝廷猜忌也要坏规矩,背后一定有什么目的,如果是这样,那你可别得小心些,可别没成为成为摘下愧叶的人,就先变成死在黑夜中的鬼” 相对于徐自安,白航知道的事情更多,考虑的也更多,随口的猜测透露出许多危险的讯号,让徐自安骤然惊醒。 朱小雨刻意在自己的文贴上印了清夜司的章,是为了让人发现他清夜司的身份,莫非除了要尽早的掀开自己与沈离的关系,看看清夜司之主的目光到底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徐自安顺着白航的猜测继续思考,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深吸一口气,他决定这几日一定要找朱小雨问个明白,倒不是担心朱小雨会算害自己,只是不习惯这样不清不楚的就成了别人的棋子,有些事还提前弄明白比较好。 想到如此,他将腰牌重新收回怀中,随口道,“或许,他们认为我能考入南溪书院” 白航闻言眉梢变了好几次形状,就像春风刚将花蕊吹开又被秋风打乱,半晌后才轻咳几声摇头说道。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但这事可不是凭勇气就能决定的” “我不想再跟你重复一边这届跃溪试的对手有多难缠,因为这样会将我拉到和你一样的起点上,就说说眼下的事情,棋评测到底考的什么你清楚吗?你们王朝的国师大人这些年行事是越来越调皮任性,这次棋评测连个内容都懒的写,具体考核方式全凭考生猜,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是来自柏庐,但和其它庐内弟子关系向来疏离,很少交流,不然也不需要亲自去皇门看今天的首测试题,也不会遇到你,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应该一样多,” “连具体考核方式都不知,你有多大把握能通过?退一步讲,即便你运气比那锦鲤还旺真就莫名其妙通过了棋评测,武试那关怎么办?那可是要真刀真枪的干的,与你对战的对手可不会集体吃坏了肚子,更不会被你身上的什么狗屁霸王之气惊了心神,像个傻白鹅一样站在哪里随便让你打” 白航面带嘲讽,停顿片刻毫不客气的再次嗤笑道。 “主角的确有光环,但相信我,光环太过了会被人骂无耻的” “霸王之气我倒没有,不过我有一把开过天山轻过万候的宝刀,就是不晓得这算不算主角光环。”徐自安笑着打断白航善意的讥讽,虚拍了拍自己的腰畔笑道。 白航闻言先是挑了徐自安一眼,然后突然站起,掀起锦袍前襟,绣在绸袍上的那支傲梅变成了折梅最后骤然画风一转,愣是被他接下来的动作给染成了一朵下流的污梅。 只见这位一身冰蓝丝袍的翩翩白公子,此时正一手扶腰,一手在空中四下挥舞做挥鞭骑马状,腰胯前后快速晃动模仿着某个猥琐动作,英俊的脸上充满了各种无耻和陶醉。 “你说你有一把开过天山轻过万候的绝世大宝刀?” “我还有一把戏过金雀战过花魁的绝世大宝剑嘞” 第八十七章 且入书海寻真章 宝刀未老,宝剑不屈,这些盛传在青楼鄙夫间的污言秽语,被白公子几个动作就将期间的无尽下流意给淋漓尽致的表达了出来。 徐自安瞠目看着这位不拘俗世不羁礼法的家伙,心想还好这是在单间内,若是外面大堂,白公子就这样弓腰抖胯自己该如何找地缝与蚂蚁拼杀。 “不说这个”徐自安赶紧将白航重新按回楠木椅上,生怕这家伙再做什么惊奇的动作,转移话题严肃道。 “棋评测的内容我可能知道一些” “我这柏庐种子还不清楚,你怎么会清楚” 白航荡意未消,正欲起身像划江木筏一般再练习下腰腹收缩的功夫,但看见徐自安的神情不像开玩笑,下意识问道。 就在白航刚才抖腰扭胯时,徐自安突然想起今晨朱小雨离开前,曾刻意跟他说过一句云裳楼的姑娘不仅脂白水嫩,吹箫棋道的功法也是世间一绝,当时自己以为他只是一句戏谑,可如今再想起这棋评测三个字,他才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泄题? 笃步片刻,徐自安看了眼正撑颌无所事事看着他笃步的白航,问道“云裳楼你熟悉吗?” 白航闻言眼眸一转,收起撑颌的手,如数家珍般说道。 “京都最清贵的青楼,无数达官贵人花钱都难得一进的天字号首楼,虽然是风月场所却敢真的只谈风月的地方,楼中姑娘随便一人都国色天香,琴棋书画便是连许多文豪清客都赞叹不已,听闻当年哪位青楼状元就是在这里朝夕间入的道,如此一座聚集天下美色的舫楼,我怎么会不知道?” 说完,白航看着徐自安意味深长的戏笑起来“怎么?想要开启新世界的大门了?如果是这样,云裳楼倒是个极佳的去处” 徐自安心思还停留在猜测里,没听到白航话语里当年哪位青楼状元在这座青楼里朝夕入道的传闻,连忙摆手,说道“好奇当然有些好奇,不过讲实话,棋评测的内容可能藏在这座楼里” 白航敛去脸上戏意,严肃起来。 “这是清夜司的人告诉你的?” 徐自安点了点头。 “关于棋评测的考核内容,这个世界如果说除了国师大人之外有第二个人知道,非清夜司莫属,他们既然选你作为参加跃溪试的棋子,这消息一定真实,只是跃溪试这么重要事情竟然会与一座风月场所牵上关系,这事怎么看都够神奇的” “只是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徐自安倒没有考虑太多,有些事需要看见才能知晓答案,或者说,就是看见也不一定能知晓。 将希望寄于未知的猜测中,还不如思考如何将眼下的事情尽力做的最好,首测的排名能决定跃溪试最后的总榜成绩,但好在南溪书院共给出了七个入院名额,他就是首测成绩不好,若能在之后的那场武试中大放异彩,进入前七也未尝不是没有希望,想到这里,徐自安径直走到白航面前,凝视着白航的认真说道 “有个事你得帮我” “帮什么?带你去云裳楼?”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白航疑惑一愣,略微思考后苦笑不得道。 “你不会想让我在跃溪试中帮你作弊吧,我也要参加跃溪试的,不说咱俩可能会成为对手,这事如果被监考官发现,你我可都没好果子吃……” “你想哪去了”徐自安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继续盯着白航那双挑花眸正色道。 “我要叩府” “你要叩府也和我无关啊”白航被盯的头皮发有些麻,取下青玉发簪插进发丝中轻挠了几下随意敷衍。 可随即白航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手臂一颤,发簪尖锐刺破头皮,白航吃痛倒吸一口气,嘴角愣是抽了几下后才大声喊出。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你,你……要叩府?” “没错,是叩府” 白航嘴角再抽,不过这次显然不是头皮吃痛的表现,而是震惊。“你是没睡醒,还是早晨被清夜司的人给吓住了,神智不太清楚,我认识一位不错的大夫,要不然我领你去哪里看看?” 徐自安微闹摆了下手,怒道,“你才神智不清楚了” “我想过了,如果我要进入南溪书院,不管首测能不能拿到一个不错的排名,都必须要面对武试那一关,我打不过你那是因为我没有叩府,如果我叩府成功,我就一定能打的过你” 徐自安这段话说的很平静,也看似很有理,我打不过你是因为我比你弱,我若比你强,比宣律峰下来的那些千山宗子弟强,比天机三子强,比雁门赵家以及其他学子强,我就一定能入跃溪试前七,也能进入南溪书院。 可问题是,世间万事要是能凭嘴巴决定实力,那前代合纵山上能辩善道的辩士们早就一统了天下,还怎么会有什么大离王朝的千年辉煌?不说那些确有其才辩章精妙的辩士,就是各大楼访间能言善道的神棍与说书先生也早就立在圣堂神殿之上,又怎么会在街头巷尾郁郁混迹一生? “叩府………权说成叩府吧”白航在空中无力挥了下手指继续道。 “你知道叩府是什么吗?如我这般的天才,当年也在九门中整整历练了三个月才由通玄到达叩府,你现在连识真都没有,跟我说叩府,你是觉得你的脸比世间所有人都大吗?” 徐自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我的脸很干净,可不大。 白航看着对方一脸无辜的模样,那双写尽风流的眉梢高挑正欲发作,不想又被徐自安再一次给生生按到了椅子上。 “我知道这事挺难,但这不也是实在没辙了嘛” 歇乜了眼白了眼徐自安,白航已经懒得继续再嘲酸讥讽,随口应付道。 “首先,你得先识真”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修行是个人的事,这我可爱莫能助”白航摊开双手,表示不是我不帮,实在是帮不了。 “但你能帮我找到修行的功法与道藏” 修行不是余镇树下街角篱笆旁大婶大妈们的闲话,识真也不是这些乡间愚妇们口中的鸡毛蒜皮,功法,机缘,道藏,天分,勤勉,缺一不可也根株结盘,对天地气息的感悟以及对识海内十八处识窍各自的方位与玄妙都要极为熟悉,就像老马识途一般,不仅要知晓路畔的每处水洼深浅如何,也要知晓前途迷雾深处有几条小径或暗道。这样才能在识海繁琐无比的错综复杂的识径中找到唯一的识径,如点燃长排青灯般一盏盏的照亮识窍的方位,开启识窍的奥妙,引天地真元源源入体。 徐自安如今最缺的,同样也是最匮乏的就是修行的功法与常识,畏山脚下的那本《大道简修》太过粗鄙,许多识窍的隐意与关键都一笔而过,如今来到了繁华都城,他自然要看看真正的大道珍本与藏经。 “都城内藏书无数,但与修行有关的典籍却大多在学院中,清风书道就不用去想了,天机阁二层的书库我能将你带进去,可里面大多都赋依了前代强者的神魄,用以磨练识窍强度大有裨益,你只是要开启识窍,无需去哪里,我居住的地方倒是有几本不错的识真秘籍,很不幸的是,那都是我柏庐密不外传的秘术,我如果真带出来给你,改日被那个喜欢骑老驴的家伙知道,一定得关我禁闭。” 白航说到这里,心有余悸的扶了几下胸口,片刻后突然眼睛一亮,拍腿大声道。 “我想出来一个不错的地方” “哪里?” “瞻泊书局” ……………… 似乎每个酸腐的故事里都会出现一个名叫瞻泊书局的地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清远之意明于书页中,白航会说这里只是因为书局的掌柜同样也是个提壶花间的老手,他与对方曾在某座烟花楼中相谈甚欢,于是顺便记住了这个书局的名字。 本就相识,见面免不了寒暄,这座书局规格并不算大,布局也素雅清淡,藏书确实不少,听闻掌柜年轻时也曾艳羡骑马佩剑入江湖,举剑三尺问长生的轻纵生涯,这些年一直收集关于各种与修行有关的书籍与密本,奈何天赋有限,只能每日看看满局藏书却不得大道,不过这方便了徐自安,至少他想要看的某些功法秘本与经脉通册,这里都非常齐全。 当然,肯定不会有清风书道齐全,毕竟哪里可是号称集天下藏书于一道的地方。 一入侯门深似海,可一入书海也可忘山川,眼看夜色以至,书局的哪位中年掌柜也到了提壶赏花的欢乐时光,徐自安不便再在书局中埋首用功,听从白航的建议挑选了几本识真入门的书籍,与热心的掌柜辑手告别一番,少年踩着夕阳最后的小尾巴向客栈走去。 一路车马与路人相互争路,不时有脱了官袍身着轻衫的官员携妻带儿穿行热闹夜市间,云吞与酱饼的香味弥漫在各处,不时能看见路边店铺的门堂外悬挂着祝天下学子都能跃溪化龙的讨巧招牌。 徐自安细数了一下,仅仅只是一条东门大街,就看见了里里外外不下十数个莫名多出来的买着各种棋具的摊位店铺,路边随处可见摆着残局的目盲老先生和江湖老道,他不由想起入京都时碰到的哪位请他喝了顿酒的江湖骗子,心想若有机会见到对方,一定都回请过来。 不过京都的商人们也确实太懂得奉迎时局了,中午才发出棋评测的通告,晚上就多了这么多与棋术有关的生意。 徐自安抱着书一路打听过来,竟没发现一个店铺内买着那所谓的飞行棋,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少年不由腹诽好奇,这飞行棋是不是白航自创的玩意? 好奇归好奇,他现在的时间真的很紧迫,无暇分心这些闲事,看了一下午的书,其实只搞懂了《南华经》的首段大意,连第二页的识窍分位都没有看到,匆忙穿街过巷,他回到客栈,接着通明灯火才看见入门处那个“请君入瓮”的题牌,也终于发现他住了一夜的客栈原来名叫君翁客栈……… 君翁客栈,请君入瓮的地方。 好有趣的名,想来那掌柜也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儿。 第八十八章 普天之下皆生意 “请君入瓮,可君若是不入,我也不能将君骗进来,君子可欺之以方?那是你没见过君子之怒,小人一怒尚血流三尺,君子一怒,那可真是血流成河啊” 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人行走在荒凉古道上,古道上草木丛深,此时虽是春意盎然时节,可这里还是一副萧瑟落败的景象,坚硬锋利的枯茬露出道畔,稍有疏忽,很容易就会将行人衣衫鞋面刺破。 男子行走自如,丝毫不担心衣衫被枯茬划破,他不担心,与他同行的另外一人更不担心,因为那人骑在一条毛驴上,毛驴看起来非常年迈,四肢踏地不似当年般矫健有力,虚浮的就像喝了三十斤大白的醉客,扶墙尚还摇晃,更别提行远路踏他乡。 可问题是,这趟离庐本就是要行远路行他乡,所以当老驴行到古道间的某个转弯处时,突然停下摇晃虚浮的脚步,耷拉着脑袋在古道上磨磨叽叽就是不肯继续行走,显得十分无精打采,不时抬起一下驴首,也是撅起俩片厚实的驴唇向背上载驮之人表达满满的鄙夷和不满。 即想马儿跑的远,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本驴都走了整整一天,除了晨间在西山深处吃了几颗山参果,到现在可是半点食粮都没入胃,庐主都不敢亏待自己,你要是敢再不给本驴大爷找食吃,别怪你驴大爷今儿就给你丫的撂挑子。 老驴不肯行走,在前面不远处的掌柜自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驴背上的那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眉目清俊,相貌风流,温文尔雅的气质间透着温润内敛,像雨后的莲荷,脱洒自然。 见这憨货又莫名犯了倔劲,中年儒士伸手欲打,可看这倔驴一脸有恃无恐的傲娇模样,想起这驴可是自己家那悍妻的心头肉,若真打了这老驴,回了家自己还不得将那西山跪穿? 堂堂世外宗门柏庐西山,竟因为自己打了一只老驴,便被硬生生给跪穿成俩断,这如果传出去,不说庐主,自己脸上也无光啊。 男人的脸面不能丢,但家中悍妻也惹不起,中年男人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前方的掌柜身上。 “我可是个生意人” 这位掌柜笑着摇了摇手里的一副铁制算盘,本该哑暗乌黑的铁制算珠在夕阳下明亮可鉴,不知被盘打了多少次才能有这样光滑明腻,也不知做了多少杀人放火的买卖才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光滑明亮。 说完后他站在古道间,一手横拖算盘,另一只手在算珠间快速打动,铁柱碰撞的当当声让着条萧条古道瞬间多了些肃杀之意,连刮到这里的晚风都凌冽了许多,片刻后,掌柜停下拨敲算盘的手指,看着中年儒士说道。 “山参果我这里没有,不过我这却有几颗特制的黄精丹,虽由黄精熬制,但里面熔炼了清夜司的愧皮,甚至还有一颗千山宗未熟先落的梅果,都是世间最珍贵的珍材宝料,这吃货嘴再刁也一定会满意,这黄精丹往日里可是卖到十万两一颗,咱们都是熟人,一颗丹丸换一个头颅,如何?” 掌柜说完,不知从何处掏出几颗禅珠大小的丹丸,丹丸翠红莹润,青色流丝与晦红暗光充斥在其中,就像不远处西山上的那片日暮,数朵色彩不一的晚云被挤压在一处极狭隘的空间内奔腾,无需风起就云霄涌动。 驴背上的中年儒士思索片刻,轻轻一笑,扶颌看向掌柜说道。 “一颗头颅五斤六两,一颗丹丸才十万两,我说柳掌柜,咱俩熟归熟,可你这样做生意我岂不是太亏了?” 十万两,绕是富饶如江南郡的寻常富商,一世浮沉积攒下的全部家当也不过如此,寻常人家别说一世,就是十世也挣不到如此多的银两,就是这样,一颗丹丸还不值一颗头颅,那这头颅得值多少钱? 而且如果说那十万两指的不仅仅是白银,而是黄金,那么又该如何令人震惊。 中年儒士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黄金,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太亏了,区区十万两黄金,就想要我出手?如果媳妇大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我一辈子?本来在家中地位就低,再闹出这样的笑话,日后自己还怎么有机会重振夫纲,大展男儿雄风? 不过好像就是自己没闹这样的笑话似乎也没什么机会能重振夫纲………想到如此,向来洒脱的中年男子也不由觉得老脸一红。 幸好家中没养狗,养了狗,自己这老三的地位可能都保不住了。 媳妇大人至上,这头老倔驴第二,自己老三,韩三苏,韩三苏,正取三意,这难道那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韩三苏清楚这笔买卖自己很亏,可那头老驴不知道,此时老驴正瞪着一双明亮的好像喝了半斤鹤顶红又吃了半斤**的偌大驴眼痴迷看着掌柜手中黄精丹,丹丸中流出珍宝气息让它激动的剧烈哆嗦起来,就像精巧木匠手里被上了发条的木马,哒哒哒的奔腾在快乐的草原上。 男子被颠的脑袋疼,怒其不争的重重拍了一下驴臀,大斥道“不过就加了颗才出青意的败果,你又不是没有尝过那成熟真梅的滋味,出息!” 老驴翻眼幽怨瞟了一眼中年男子,似乎在说正是因为尝过才忘不了那美妙至极的滋味呀。 世人皆知千山之巅有片梅园,那片梅园在山顶云雾的最深处,向来只有历代峰主与大长老才能踏足其中,听闻园中共种有三千片青翠碧绿的梅叶,梅叶蕴天地灵气而生,每一片梅叶上都刻有一道强大无比的功法,甚至有些梅叶上还隐有无上至威的大道真义与本源气息,梅叶迎天地而生,随日月星辰而长,数千年的生长才可结出一颗果实,而那果实,就是传闻中可逆天生命的真梅。 掌柜说的一颗便值十万两黄金就是因为贵在如此,虽然这数颗黄精丹里熔炼的不过是一颗败落的涩果,但自三千梅叶中长出的果实,即便只是一颗败果也是世间至宝,而且还是有价无市的至宝。 所以这十万两黄金真的是友谊价。 这头老迈无奇的倔驴竟连千山宗成熟的真梅都吃过,若说出去,恐怕会令天下无数修者都会觉得难以想象又震惊无比。 可如果这头老驴是柏庐深处的那头毛驴,骑在毛驴上的人就是柏庐的韩三苏,那么即便真的吃过几颗千山宗真梅,恐怕也无人会觉得有何震惊稀奇,甚至连千山宗的子弟都会觉得以这位前辈向来离经叛道又脱洒不拘的性格,这些年来没有上门讨要真梅就已经很守规矩了。 然后世人不知道的是,这些年韩三苏不再有事没事去千山宗窜门,并不是这位向来不屑于规矩也不会守于安分的柏庐强者突然明了悟,知晓世间有些规矩不能打破,而是因为他偷偷娶了妻。 娶了一位很温柔的悍妻。 温柔的女人,彪悍的肆意,这俩个截然不同的词汇似乎不应该出现的一个女子身上,但如果说是他太爱那个女子,所以那女子就是温柔似水,他也依然会畏惧如虎。 爱到深处自然就是惧。 实在架不住老驴的兴奋抽搐,韩三苏以手扶额瞪了眼前方的柳掌柜,没好气的说道。 “全部黄精丹,出手一次” “成交” 柳掌柜爽快答应,手腕微动,那几颗黄精丹遥遥向韩三苏飞去,最后静止在他的面前,红翠流光的黄精丹透着迷人的光,老驴双眼瞪的滚圆,鼻息喷出阵阵火热的白气。 “一次只能吃一颗,这玩意是大补,但你吃多了我上那给去找败火的溪草?” “唉,唉,唉,我叫你只吃一颗,你他妈怎么就只留了一颗?” 还不等韩三苏将黄精丹收起,那老驴趁韩三苏说话的疏忽骤然一个回首,又长又厚的舌头轻轻一卷,空中静止的十数颗黄精丹竟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瞬间只余了一颗,若不是此时老驴正欢快的吭哧吭哧嚼着驴唇,刚才那一幕竟风驰电掣的根本让人无法用肉眼捕捉到。 见如此,韩三苏连忙将最后一颗收起,拍着大腿如泼妇骂街一般呵骂起屁股下的老驴来。 老驴嚼的正香,俩片肥厚的驴唇就像俩条肥肠般上下飞舞,任凭韩三苏斥骂,连眉头都懒的抬一下。 前方那掌柜笑眯眯的看着这一人一驴的吹拉扯皮,笑的很是奸诈,很是得意。 十万两黄金一颗的黄精丹,共有七颗,换算成财富那就是数十万两黄金,万岭下的某些小国的国库也不过如此,就这样被老驴转眼间变成糖豆嚼进肚中,这样的大手笔任何人都会觉得是暴珍天物,痛惜惋惜心痛无比,但他心里可没一点可惜的感觉,因为这笔买卖他确实很赚,甚至比自己这些年做过的所有买卖都要赚。 能用金钱就让韩三苏出手一次,这样的大买卖,谁敢说自己赔? 他是个生意人,只谈大生意,这样的大生意,可不是谁能做的。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吧,这次要杀谁?”痛骂消气后的韩三苏再次恢复往日潇洒,平声问道。 柳掌柜缓缓收起算盘,中食二指并拢在古道西风中渐渐写出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俩个字,道尽天下规矩的俩个字。 韩三苏看着那个名字蹙眉疑惑,似乎不解为何柳掌柜会杀这个人,不过片刻后他洒然一笑,看着身下因为进食了太多黄精丹开始哆嗦兴奋起来的老驴,自嘲笑道。 “亏大了,亏大了,为了让你吃一口饱饭,这次我可是连命都得豁出去咯” 能让韩三苏拼命的人不多,这个名字无疑是其中一个,又或者说,能有勇气,也有实力杀这个名字的人不多,纵观整个世间也不过三位,韩三苏无疑是其中一位,柏庐之人历来少有出世,可每一位出世之人都是屹立世间最顶峰的人,韩三苏是当代的柏庐出世之人,而且是也是柏庐历代以来,最强的那一人! 换句话讲,他就是世间有数的那些至强者之一,而且还是前几之一。 韩三苏强,非常强,可是换个方式思考,能将生意做到如此强者身上的人,这位柳掌柜一定也不会仅仅只是一位寻常掌柜,至少不会只是一间小小客栈里的酒钱掌柜。 他有很多身份,但做的最好的还是客栈掌柜这个身份。 那间客栈名叫君翁客栈。 第八十九章 你是王八我是鳖 日暮的尽头是西山,西山的深处是柏庐,所以柏庐的黄昏比世间任何地方都要漫长,燃起的暮云也比任何地方都要壮观,都要壮烈。 韩三苏轻轻跃下驴背,狠狠瞪了眼老驴,此时老驴望着漫长黄昏终于快要降下的最后一抹夕晖,突然兴奋的撅起驴臀开始剧烈摇摆,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双目赤红,不断兴奋的打着哆嗦。 “给你说了这黄精丹火气太旺,让你吃一颗,你他娘的只剩一颗,这下内火入心了吧,这滋味爽不爽?来来来,低头认个错,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败败火” 老驴上下翻飞着肥厚的驴唇,棕色顺滑的鬓毛上汗珠不断冒出,满脸傲娇的撇了眼韩三苏,眼神清高冷酷,仿佛在说本驴今儿就是难受死在这古道间,也甭想让我向你低头。 “你这样就不怕它回去了告诉你家哪位?” 柳掌柜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的从怀中掏出几株浮草,草根晶莹异常,展舒的草叶在风中像一条条最细柔的嫩须,摇摆间竟有阵阵涟漪起伏,那是空气与晚风被打乱时的迹象。 空气无形,晚风无痕,但能把无形无痕的存在都扰乱的事物,不用细看,便知道一定极珍贵的天材地宝。 老驴陡然一抖,驴唇间喷出的热气更炽热了些,仿佛溺水者突然看了一根救命稻草,再次看了眼韩三苏,老驴目光也没了傲娇清高,摇头晃脑的跑到韩三苏面前献起媚来。 “俩忘川上的溪草?老柳啊老柳,你他娘的果然是个奸商” 韩三苏看了眼撅着驴唇满脸媚笑的老驴,叹笑轻骂一声,手中木剑微挑,一道剑意自木剑钝锋间而出,卷起那几株溪草自晚风中徐徐而来,连空气中荡起的涟漪和尘灰都未惊扰一丝。 柳掌柜眼色一亮,目光中赞赏之色毫不吝啬流露出来。 他与韩三苏很熟,但即便这样,每次看见韩三苏出手仍是甚感赏心悦目,过晚风而不扰风尘,就像踏明月而不惊夜色,如此举重若轻的手段看起来虽轻描淡写,但这世界无论任何事情只要能做到极致,都是登峰造极,他能将生意做到千山宗,柏庐,清夜司等世外地上,就代表了他不是什么俗商庸碌之辈,他的眼光很高,比千山之巅还要高,能让他不吝啬赞赏目光的人,这个世界也不过三位。 更何况,他的生意又与寻常生意人不同,寻常生意挣的是活人的钱,他挣的死人的钱,人死了,他便有钱。 “你可别用这种目光看我,天下谁人不知,你柳掌柜看一个人越欣赏,那人死的越快,说吧,这几株溪草又是什么条件?” 韩三苏将溪草全部塞到老驴口中,老驴欢欣再次翻飞起肥厚驴唇,上下嚼动的异常起劲。 “没有条件” 柳掌柜轻轻的将铁珠算盘夹在腋下,像个酒店迎客掌柜一般拱手一笑缓缓说道。 “那几颗黄精丹是生意,这几株溪草是交情,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俩不相掺” 韩三苏闻言搂起对方的肩膀,挑眉道。 “看不出,你这满身铜臭的家伙还知道交情二字,也是,整个柏庐你也只能和我谈谈交情了,这些年若不是庐主始终没有开口,庐里那几个老家伙早以将你的名字划去,说起来,有时间去看看庐主也是不错” “庐主…………” 柳掌柜略微停顿,遥遥望着随夕阳越发昏暗的那座西山,目光闪烁不定,各种情绪在融在其中,山影巍峨缠绵,在暮色晚云下揽起一道波澜壮阔的阴影,阴影的一头来自西山最深处的某处宫楼,而另一头则顺着荒凉古道一直延伸他的脚下,韩三苏的木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巧避开这道阴影,就像不肯做那古道下的拦路劫一般。 他与柏庐之间相距不过一条古道。 但他不愿踏上古道,又或者说,他还没到重新踏上古道的时候,因为这条古道上一片阴影,那片阴影来自西山,阴影狭窄又漫长,就像当年在西北荒原的尽头,他看见的那条漫无天际的黑线。 他曾经看见过那条黑线,甚至说,他现在已经站在黑夜中,不能再走进这里。 犹豫片刻,柳掌柜两手拢进袖口中,微弓着身子笑着说道。 “有机会帮我向庐主大人问声好,我………就不回去了” 有些往事回不去,有些故人也不能回,韩三苏闻言洒脱一笑,不再继续劝说,既然不愿回,那就不能强求,瓜能强扭,但人可不能强求。 况且,他本就是坦荡脱洒之人。 “听闻你最近收了个徒弟?” 见老驴目中赤红已经消散,肥厚臀肉也终于停息了下来,不再如刚才般兴奋哆嗦的直欲驰骋在欢快的荒郊野道上,韩三苏持木剑单手扶后,木剑斜指向西天,一身青衣在古风中轻摆,沿着荒凉古道继续向东行去,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倒也不能算徒弟,只是算盘打的不错,日后有机会,这铁珠盘也会传给他” 柳掌柜快步行到韩三苏身边,轻声说道。 韩三苏惊讶挑眉,打量了眼柳掌柜腋下的那张算盘。 “能将这算盘都传给他,看来可不仅仅是徒弟这么简单了” 柳掌柜笑了笑没有言语,但自豪的神色跃然脸上。 韩三苏将鬓角碎发捋顺整齐,感慨微嘲道。 “真不知道你这样市侩奸滑的家伙,怎么就找到这样一位刻板守律的言念君子作为传人” 听出韩三苏嘲讽话语里的那一丝感慨羡慕,柳掌柜笑的更加得意,那双三角眼笑的就像被蚊虫叮过后的痒包,伸手挠了挠眼帘,柳掌柜看了眼在后面走的越来越慢的老驴随口问道,“你那徒弟呢?怎么没见跟你一起出来?” “老柳,你这就没意思了”不知道为何,听到这句话后韩三苏脸色骤然一变,片刻后才苦笑着说道“他可不是我徒弟,那可是一位爷,我的小舅爷” 柳掌柜闻言露出我懂的神色,大笑起来。 这世上,有些事,有些关系是不能说,也不能言的,尤其是对于一位家有悍妻的可怜人儿而言,世人皆知韩三苏一生潇洒,一身青衣曾上的天穹摘下最浩荡的那朵彩云,也下的深海一把桃木剑砍落无数鲸蛟,可少人知的是,他上天摘下那朵云是为了做一件最美丽的云裙,他入海斩蛟是为了用蛟筋编出一个最华贵的柳环,他很喜欢那个穿着云裙带着蛟环的女子,所以他也很害怕惹得哪位女子不高兴。 岳父大人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小舅子更是不能惹的,就连身后这条对媳妇意义深重的老驴,他也给足了面子。 “听闻你那小舅子……不,徒弟是个痴儿?”柳掌柜笑完,随意踩段一根冒出古道的枯草,枯草咔嚓一声从中折断,声音清脆。 “那里痴?和这头倔驴一样,在我面前精明的很,都是熟人,我也不怕在你面前露个底,要不是为了不让我哪位小舅子跟着,这次离庐我能跑的这么匆忙,连这老驴的口粮都忘了带?别提被你用几颗黄精丹就钻了便宜” 韩三苏白了一眼身后老驴,见老驴越走越慢,滚圆的驴目此时半垂,似随时都要睡着,不由微微一滞,疑惑看向柳掌柜。 “没事,一下子吃了数颗黄精丹,虽然用溪草败了旺火,但免不了得睡一觉,也幸亏是它,否则就是寻常中三境的修者也会因为内火过盛落个暴毙而亡的下场” 柳掌柜一边解释,一边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已经有夜色袭来的荒凉古道停顿片刻再次说道 “前方不远处有片枯萎荡,哪里有一间草屋,你们要不然在草屋中先歇息一晚,反正京都城一直就在哪里,何时去,都不晚” 韩三苏没有问对方为何知道他这趟离庐是为了去京都,摇了摇头说道。 “我那徒弟不知何时就会发现我已经离庐,他那憨货是个一根筋,早就想出来转转,知道我要离庐后就一直央求他姐,我家那位心软,答应帮着他偷偷溜出来,但是他们姐弟二人怕是没想到,我自己先偷偷溜了出来” “跟了我数年,那孩子其他本事没学到,跑路的本事倒是世间一流,我若在这道上停留,早晚得让他给找到,老柳啊,你那徒弟温润古板,随便你如何哄骗也没什么怨言,可我这不一样,你是不知道他在我面前有多精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本,可是厚的很啊” 韩三苏一边拍着柳掌柜的肩膀,一边诉苦道。 “想来想去,还是当年你带来的那个小家伙有趣些,生性虽然风流了些,但至少不会天天缠着我,这趟入了京都,也不知会祸害多少京都的女子” “他来都城找过我,可我没有露面” 柳掌柜突然打断韩三苏的话语,神色有些落寞。 “不见也好,你是生意人,做的是刀尖滚肉的买卖,与他见了面谈什么?难不成还要谈生意?” 韩三苏笃步停顿,看着柳掌柜的眼睛意味深长的说道。 柳掌柜没有说话,重新将俩只手拢在袖中继续行走,古道晚风凉,夜风更冷,他身子弓的更弯了一些,遥遥望去,就像一位萧条客栈里的落魄掌柜。 看了眼对方在夜色越行越远的落寞身影,韩三苏拍了拍身旁困意更浓的老驴,木剑轻指眼前无广天地,洒然道。 “君翁,君翁,请君入瓮,可天地不仁万物臽狗,翁是好大一口翁,又上哪儿找什么真君子?大家既然一同入了翁,那就是一群等着入汤的王八老鳖蛋,你是老八王,我是小鳖三,谁能言清是非高低?” 回应他的是老驴阵阵响亮的打鼾声。 “得,本想夸夸你不是王八不是瘪三,而是头超凡脱俗的驴,哪晓得你竟睡着了,唉……不对,你他娘的倒是睡的安稳,谁载我前行?我那小舅子此时可能就在找我的路上,你在这里睡着,岂不是要我还得带着他那个拖油瓶?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给你讲出,这趟离庐可不是什么游山玩乐,你是贪了口欢,可给我找了份苦差事,老柳要我杀的那人不是那么好杀的,天下多少人要他死,到了现在人家依旧活的好好的,要杀他的人却都死了,呃……………我去了他当然是肯定要死的,可问题是我跟人远日无仇近日无寃,总不能说我代表月亮消灭你吧,或者指着你说为了让你吃饱饭,所以我要来杀人?那我韩三苏成什么了?不讲究,这不讲究” 柳掌柜越走越远,韩三苏越说越心酸,荒郊古道,只有他们一人一驴,老驴睡着,连个讲话的人儿都找不到,不由心头恼怒,又想起这一切都是这憨货贪了那口欢愉导致的,木剑凌空而起带着赫赫风声就欲朝驴臀上狠狠的来上一下解解闷气,可谁想驴臀还没打到,一声突然出来憨粗的大喊声倒是先到了。 “韩三苏,你要是敢打我家的驴,回家了我一定跟我姐告状!!!” 微微一怔,那桃木剑由破风凌冽骤然减弱成一缕春风,轻轻在驴臀上一拍,无比温柔……… (讲实话,这几章是我目前而言写的最舒服的几章,三苏,三苏,小三苏,大爱这个人物啊) 第九十章 吾道可参 “三苏啊,你现在一点也不实在了,出去玩也不带我了” 一个公鸭嗓的憨厚声音打破芦苇荡的安静,声音的主人同样也长的粗壮憨厚,身披昂贵狐裘,不过狐裘内极煞风景的只穿了一件短衫,看起来有些纨绔子弟的风范,而且是那种混世魔王的类型。 他名字叫苏武,当代庐主之子,韩三苏的小舅子,同样也是韩三苏最不愿看见的几位之一。 夜色以深,月色皎洁将芦苇荡映照成一片银色汪洋,广阔芦苇荡中连最聒噪的蛙儿都停止了叫声,痴痴的望着月儿想着遥远的往事。 万物寂寥,月色幽美,本该是对月廖慨独酌清心风雅的好时节,但韩三苏一脸黑线,老驴已经四脚朝天的睡在芦苇荡里,喊声似扰雷般轰轰不绝,苏武则用狐裘紧紧包裹身体看着韩三苏不断啰嗦絮叨,就像无数只苍蝇一般。 韩三苏烦闷将木剑横置膝前,没好气道。 “我哪里是去玩,我这是要去杀人的,要去放火的,带你去干嘛?” 苏武听后吧唧了几下嘴巴,满脸不屑道。 “你去杀人?别闹了,就凭这木剑?三苏啊,你现在不仅不实在了,连脑子也有问题了,连个借口都找的没以前好了,回头我得跟我姐说说,让她给你炖些乌龟八王汤,那玩意补脑” 韩三苏蓦然想起刚才的那个画面,脸色一黑,抬头看天说不尽的惆怅。 “三苏啊,你咋不说话了嘞,我姐炖的王八汤特好喝的,我能喝好几碗嘞”苏武公鸭嗓的声音再次响起,将韩三苏还未来得及惆怅成漫天夜色的目光又重新拉回芦苇荡中。 恰巧,芦苇荡中有一只王八偷偷悄悄的冒出了水面。 苏武大喜,伸手抓去,谁想被王八一记反口咬到指尖,哎呦哎呦的大跳起来,正欲甩手将乌龟甩掉,可乌龟受惊反而咬的更恨了些,苏武受痛不敢轻易动弹,一身雪白的狐裘在将芦苇荡上打乱成一片零碎。 “你好歹也是一堂堂叩府境的修者,竟还能……被一王八咬了” 说完,韩三苏将目光从自己这位可谓是极品小舅子身上挪回,对月又是好一阵长叹。 “打架我会,可这事第一次见,怎么弄?”苏武哭丧着脸看着韩三苏气冲冲的问道。 “我又没被王八咬过,哪知道这玩意怎么弄?”韩三苏干脆把头扭到一旁,眼不见心不烦。 见韩三苏转过身去,苏武又屁颠屁颠的跑到另一侧,直视着韩三苏的眼睛。 “三苏啊” “别叫我三苏,要叫姐夫” “三苏啊,我知道怎么弄了” 韩三苏强忍着怒火“怎么弄?” “把你木剑给我” “嗯?” “我要把它嘴巴撬开” “苏武,你要不带着这王八回去吧” 手持桃花木剑的苏武正在努力寻找着下剑口,下意识道。 “咋啦?” “让你姐把这王八给你炖炖,补脑” “哦…………”仿佛突然开了窍,苏武抬头怒视对方,比明月还要炯炯的眼睛瞪的极大憨声道“你是说我傻?” “我不是说你傻” 略微停顿,韩三苏看着眼前这位痴儿语重心长继续道。 “我只是说你痴” ………………… 红尘里有天下人,天下人中最多的是痴儿,情痴,花痴,书痴,道痴,剑痴,刀痴,怨痴,白痴,你痴我痴他痴等各种痴。 醉心于花者为花痴,迷恋于道者为道痴,痴心与书者为书痴,舞刀的狂客便是刀痴,执念于剑者为剑痴,但不管那种痴,都非入心入神者不能为之。 苏武是痴儿,白航是痴儿,徐自安从某些当年来讲,也是痴儿。 俩日里,他从未踏出过客栈一步,甚至连房间都没有走出,若不是小厮每日会到点将饭菜端进房间内,恐怕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一直就在客栈内。 他在房间内看书,白航虽生性风流,但能在柏庐这种聚集无数出色修者的地方依旧出类拔萃,这一次更被派来与各宗天才学子来竞争跃溪试那寥寥数位的名额,不难看出他的修道天赋之高,悟性之高,少年之龄已然是叩府上境的强者,放眼整个修行史,也是极为难得的。 所以他的眼光也非常老练独到,为徐自安挑选的那几本识真的典籍以及功法,即便不能算是世间最高深的孤本与珍藏,但绝对是目前最适合少年修行学习的。 曾被徐自安翻烂的那本地摊货《大道入门简修》,其原本来自千山宗的《玄华识真集》,是由初代千山宗之主编辑修改的,此时这本典籍就静静的躺在徐自安的右手边,书中虽没有密密麻麻的红线圈点,但能看出这本典籍已经被少年翻阅过了不止一边。 但他此刻手边放着的并不是这本号称识真境首籍,而是一本名叫《溪下论》的书籍,出处来自天机阁,只是不知是不是天机老人编写,他今日一天都在看这本书籍,并不是说这本书籍里的内容有多精彩高妙,对识窍经脉间的关系疏解有多详细,令人耳目一新,而是因为这本书籍,写的实在是太简单直白了。 关于隐藏在识海中那十八处识窍究竟有何玄妙,之间又有什么无穷的变化与风险,又或者如何将它们自广阔识海中一处处寻找,又如何一处处开启感悟的方法,这本书中只字未提,整本书只有寥寥数页,每页中也只有寥寥数语,语言极为简练精湛,与其他动辄挥洒了千余页的道藏相比,这本书就像一本极薄的小册子,事实上与其说它是典籍,倒真的不如说是一本问疑录,因为里面每章节的内容大多都是些记录与提问,而写书者只是将这些记录与提问记载了下来。 “由,汝悔而知之,天地为熔炉,变化为万道,道不可道,道谓与心府,流与体表经脉,而现于世矣” “百溪聚于海,海则纳百川,溪枯而海涸,溪源而海通,大道承于万物,然万物为何不能道始终?” “吾道可参” 徐自安目光停留在书中最后的四个字上,低头沉默。 写这本书的人一定是位襟怀坦荡的贤者,而书中记录的那人一定则是位敢为天下人请命的伟人,因为书里的那些言语无一不是如警示录一般的会让人有种当头喝棒的惊醒感,而如果细想下去,则会在那当头喝棒之后突然明悟,这种感觉很神奇,就像某位痴人在终于将南墙撞破后,骤然发现,原来南墙之后竟然还有另一番天地。 他从瞻泊书局带回来书很多,大多数都是白航给他挑选的,这本《溪下论》是其中一本,也是非常不起眼的一本,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相信白航不会无的放矢为他挑选无用的书籍,这本薄册很有可能会被他直接忽略,而如果不是他看见第一句之后莫名想起了某个人,这本单薄隐晦的书籍也会被他粗浅的看过一边之后弃到一边,不管有多少个如果,他既然看到了,就不会再放过。 未读的典籍还有厚厚一摞,读过的书籍只有仅仅几本,时间很紧迫,他要做的事也很艰难,事实上,俩日的时间他能将那几本读完其实已经非常不易,这主要归功于沈离当初的那些散碎在粥间崖边的教导,作为将世间风景都看遍的传奇人物,沈离能将最复杂的大道奥妙以最直白的方式娓娓道来,一粒葱花便能道清通玄,一盏月光就能将心府的玄妙给剥析明透,关于经脉与心府还是识窍之间的关系更是用水涨船泊这样简单的现象就可说清,徐自安没有修行,但他对修行真的并不陌生,他只是缺少一个系统的知识积累与修行框架,沈离已经不可能再躺着摇椅嬉笑呵骂间为他指明前路,他只能自己前行。 这本书,却似乎也有这种能力。 虽然这本书里那些问话与录语与沈离说过的那些直白易懂的话语不同,但其实本质上却非常相似,都是以非常精炼的话语言清最深奥的关系,这种感觉就像书舍的俩位风格迥异的教书先生,教授的方式虽截然不同,可传授的道理却万殊一辙。 识海有十八处识窍,每颗识窍的位置都不同,无迹可寻也无踪可测,那么,如何通过其中一颗而找到另外的那些?又如何将这些识窍相互联系起来?《玄华识真集》上讲述只有能开启九颗识窍,才能与冥冥中感悟到真元的存在,自己的识窍没有开启,那旧书里的星辉又为何会能聚在自己手中?朱小雨以为他将砂墨误认为了真元,但他敢确定自己从旧书里看到的那些星辉就是真元。 这是他的直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一个优秀猎人的直觉往往如女子的第六感一般神奇,甚至还准确。 他现在无法散出神念内视体脉,所以不知道自己身体内到底有什么不同,因为那块冥石的缘故,他又不敢轻易让其他人窥视他体内的异处,无奈下,少年又将目光凝回这本书中,再次看见了那几个平和坚定的墨字。 “吾道可参” 这几个以正楷书写的墨字仿佛有种难言的魔力,就像一位通古今明万世的智者正用最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他,徐自安感觉整个身体仿佛融入了对方壮阔磊落的大道中,越看越入神,越看越迷醉,甚至连君翁客栈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小掌柜都不知道。 哪位小掌柜温文尔雅,待人处事都如同春风,谦谦有礼,连说话的声音都从未有过任何波动,有时显得刻板呆滞了些,不过听闻这位小君子算盘打的极好,来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将客栈往年未算清的烂账都清算的非常明晰,将客栈里几位曾贪了些茶钱的小厮与伙夫吓的不轻,不过这位谦谦君子倒没责令太多,只是口头惩戒了一番,表示会从下个月的工钱里扣下也就不再计较,那几位小厮与伙夫不满下月工钱被克扣,但又因为这事自己本就做的不对,私下怨言了几句“死板”之后便不了了之。 哪位小掌柜姓何,名安下,何处才能安下的安下。 第九十一章 垂钓绿湖畔 跃溪试的日期越来越近,关于棋评测的传闻也越来越剧烈,京都城内,不管是繁华的朱雀街,还是偏僻的南林小巷,大家谈论的话题也不再是千山宗上究竟来了那些强大的弟子,柏庐来了那些神秘的少年,王朝境内又会有哪位俊彦翘楚这一次跃溪试中大放异彩,拔得头筹,而是纷纷发挥出无穷的想象力来推测这届的棋评测,到底会以什么样出人意料的方式来进行。 酒楼,茶坊,闹市,甚至连官府衙门的衙役与在城中值守的卫兵都在讨论,听闻就连朝中的一些大臣也退朝后闲聊上几句,但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摊夫还是官员,在猜测了无数种棋评测的考核方式后,都会不约而同的感慨一句。 咱们王朝这位俩朝功臣,受人尊敬的国师大人这些年须发越来越白,可心态却是越来越年轻了。 或者说,是越来越调皮。 “棋评测是什么?棋评测就是棋评测,棋评测到底考什么?不用想也知道考的是棋,用什么方式考?我就是不说,随便你们猜,能猜到算我输” 皇宫深处的御花园中,由世间各地移来的珍花异草绽放着最艳丽的颜色,奇石罗列,古柳低垂,布满光滑鹅卵石的曲径幽深,身着淡黄色裙服的宫女低头无声行走,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为这处宫廷深处的清贵地添了许多欢快清雅。 曲径深深深入花园尽头,尽头有一片湖,湖水清蓝,湖畔有秀石假山,山下建有一景亭,俩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此时就坐在亭中,锦衣华袍,内嵌镏金丝边,其中一位精神矍铄,白发间系束着一条艳红罗巾,神态并不如寻常老者般安详慈善,而是奕奕有神,对这个多彩的时间仿佛有些无尽的眷恋与好奇。 他正在亭畔垂钓,竹竿一头不时垂晃,老者的头也随着竹竿不时垂低,看起来甚是逍遥,几尾金红色的锦鲤在鱼钩处不停嬉游,但就是没有一尾真的咬钩。 老人姓庄,前朝殿前大学士,当朝国师大人,王朝内屈指可数的真正功臣支柱,不管是门生还是同僚,都会恭恭敬敬的称一句庄老。 庄老看着湖中浮浮沉沉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鱼线,有些不耐的看着身旁雍容尔雅的那人再次道。 “世人皆说我是宫里最大的臭棋篓子,嘿,我还真就不信了,连陛下都赢不了我,谁还敢说我是棋术不精?” 身旁哪位老人淡淡一笑,三千银发随风舒展,仿佛垂柳仿佛流云更仿佛流云中的无尽天机。 “陛下和你一样,都是臭棋篓子罢了” 武帝陛下英明神武,文有治国伟略,武能策马鞭指荒原神殿,是位不可多得的无上君王,然人无完人,关于陛下那欺不了方圆,也入不得大堂的粗鄙棋术,大离子民同样也是人尽皆知,不过知道归知道,敢在皇宫深处仍直言不讳的人可没几个,白袍老人如此随意说出,甚至丝毫不避讳庄老就在身旁,那么老人的身份自然也可脱口而出。 “天机老儿,你不在你的天机阁中研经扶鸢,跑到我这里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扫兴话吧” 这位银发似瀑的老人竟然就是天机老人,天机阁的真正主人,也对,整个大离恐怕也只有这位老人敢如此随意嘲谑陛下与国师大人。 见湖中锦鲤迟迟不肯上钩,庄老耐心全无,将手中鱼竿随意弃到一旁,气呼呼的瞪着对方。 “扫兴?你扫了天下学子的兴,还怕我来扫你的兴?” 天机老人没理睬这位鹤发童心的老友,风轻云淡的接过对方弃到一旁的鱼竿,看着湖中那些始终不愿上钩的金鲤,语调虽上挑,但目光却十分宁和,仿佛已经穿过了如玉碧水看见了某条藏在水草深处觊觎着这里的草鲤。 那草鲤偷偷打量着垂落在水中的鱼饵,不断徘徊,既不愿被锋利鱼钩刺破嘴,又不想舍弃那极为诱人的饵食,怯弱俩难的模样看起来甚是可笑。 “我可没扫任何人的兴,我只是为大家助助兴” 百宾而至的盛宴需要酒肉助兴,众人欢笑的欢场需要歌舞助兴,跃溪试虽是一场考核测试,可从某些方面来讲又何尝不是一场盛宴,一场欢场? 庄老将眉头一挑,看向御花园的更深处,哪里有一座隐在古树珍木婆洒间的清雅宫殿,有些愧疚的说道“当年都是因为我们这些臣子失职,才让那家伙潜入皇城中,导致陛下受了伤,陛下这些年一直在御书房养伤,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四大禁地里,幽渊与冥海现在已经有了下落,幽渊………”停顿片刻,国师庄老看了眼天机老人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再次说道。 “幽渊………由哪位强者亲自看守,也算是掌控在王朝手中,冥海在荒原深处,荒族一日不灭,冥海就只能在别人的手中,如今墓山将启,各方势力都想分一杯热羹,找到那传闻中的第九境,可也不想想,这里是京都,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大离是好客可也不是什么慷慨无私的主儿,柏庐九门,千山宗,还有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阿猫阿狗,虎视眈眈的前来什么意思,莫非真欺我大离年轻一代无人了?” 天机老人闻言,笑了笑之后指着西南方向突然轻声道。 “经年去过一次天道院” 天道院位于京都西南方向,由千山宗一手扶持,这届由千山宗上下来的那几位入试少年就住在哪里。 而天机老人口中的哪位名为经年的少年,便是京都城内久负盛名的天机三子之一,棋评测即将开启,各方势力虽一直保持着明面上的平和,但暗流涌动,在这种剑拨弩张的时刻,天机之子孤身前往天道观无需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寻访拜会。 “与宁青鱼见面了吗” 庄老闻言起身,丝毫不顾自己德高望重的身份腰背前伏,像个好奇孩童一样靠近天机老人的银发兴致勃勃的问道。 “差了一筹” 刀剑间的比试应该用招来形容,能用筹形容的只有手谈对弈,不管是围棋象棋又或者是………飞行棋。 庄老沉默片刻,问道。 “几步?” “七步。” 七步棋,就能相差一筹,张经年身为天机三子中的首子,无论境界还是悟性皆是王朝屈指可数的少年强者,然而这样一位大离俊杰,竟没在对方手里撑过七步,不得不说,哪位名叫宁青鱼的千山宗弟子,实力真的强到让人感到心悸。 “难道那家伙真是生而知之?” 庄老犹豫片刻,看着身旁的天机老人慨然道。 “是不是生而知之我不清楚,因为我还没有看到他,但他的确是从后庙来的。” 天机老人意味不明的说完这句话后,不再言语。 气氛有些冷清,不知是因为后庙这个地方,还是生而知之这个字眼的缘故,风吹湖面飘荡起几根青青的水草,看起来就像一条条摆动的青鱼。 “千山宗上那些老道士常年与云雾打交道,自是无聊,棋术高明一些也正常,经年一直在天机阁中修行,天机阁在红尘中,他修的也是红尘道,棋术不赢对方也无可厚非” 良久后,庄老突然大声一笑,装模作样的点评一番后,突然将话题转向别处。 “不过还好是下棋啊,若是打架再输了,你这天机老人的脸可就丢到护城河里了” “还好是下棋?”天机老人缓缓回头再次问道。 “某非棋评测考的不是棋术?” 庄老闻言起身站起,满脸得意的看着天机老人那双清澈似云天般的眼睛,双指微曲,状私拈棋入局般在空中轻轻一点。 “你天机老人算天算人算命理,却算不出我的想法吧,棋评测,母庸质疑,当然考得是棋术,可如果真的只是随便下盘棋就能通过棋评测,我还给那些远道而来的众客们玩什么神秘?” “那你这次又打算如何为难这些小家伙?” “不给你说”庄老说完,胡子翘的老高。 “南溪书院是大离的书院,清风书道也是我大离的书道,他们想通过清风书道来解开寒宫的秘密,我身为大离的国师,岂有随随便便就让他们进入的道理?” 天机老人没有回话,而是继续看着湖中那条草鲤,草鲤渐渐离开水底,略微灰暗的鳞片在众金鲤红鲤中并不如何显眼,它游的很慢,但目光一直放在浮荡的鱼饵上,似在揣度隐藏鱼饵下的危险。 “你知道自己身为国师,还要如此皮,也不怕那些小家伙们的长辈背后画你小圈圈?” “他们也只敢画圈圈” 庄老顺着对方的目光也打量着湖中这条草鲤,哼哼一笑,微讽道。 “真一点风声也不打算透露?”天机老人将目光自湖中收回,看向对方。 庄老迟疑片刻,突然贴向天机老人,神秘兮兮耳语道。 “还记得哪位青楼状元吗?” 天机老人瞬间明白了,片刻后似是感慨,似是啼笑的摇了摇头,轻声道。 “恐怕也只有你能想出如此不经的念头吧” 不经为荒诞,天机老人话语看似贬义,但庄老知道他这话里面其实是褒赏,想了想,庄老指着湖中草鲤,寒声道。 “修行共九境,下三境,中三境,与上三境,如今上三境只有入神与从圣俩境,若从圣境就是道法终止,那又为何有九境的说法,万千年来,无数修者追求圣人之上的那一境,却始终不得真义,传闻第九境曾在冥族出现,与冥族有关的线索只有四大禁地,如果这世间真有第九境,那第九境的线索也只能四禁里,墓山是当年冥族与人族战斗最惨烈的一处禁地,是最有希望发现九境强者线索的地方,当然,前提是这世上真的有圣人之上的人” “可谁也没想到墓山竟然在寒宫的后面,寒宫是雪域上的一处冰原裂缝,空间极其絮乱不稳定,实力越强大的修者越容易破坏寒宫的空间平衡,导致哪里彻底崩塌化为虚无。” “境界越高的人越无法进入,大家就只能拼门下弟子间的本事,可那寒宫中又有无数幻境,即便中三境的修者行走期间也很容易被心魔入侵,更别提这些只有叩府境的小家伙们了,除非让这些小家伙们提前淬炼心神,将意志打磨成块坚铁,才有可能不会迷失在寒冬的幻境里,而世间若论心守意的场所,只有我大离的清风书道冠绝天下,所以他们才会如这湖中百鲤一般纷纷嗅饵而来” 说道这里,这位王朝老人神态激动大声道。 “朵朵那丫头费了这么劲才发现墓山的线索,甚至险些丧命在荒族的刺杀中,他们随随便便就想坐收渔利?啊呸,也不看看我这钓鱼翁愿不愿下这个钩” “现在你可不是垂钓翁,我是” 天机老人看着手中鱼竿,湖中那条草鲤已经在鱼饵处犹豫良久,老人心神微动,手腕轻挑,鱼饵也随即向一旁飘去,那条草鲤见状猛然张口吞咬,接着就听见天机老人一阵大笑。 “哈哈,上钩了” 第九十二章 春深夏雨弄,窗前那少年 患得患失是人之本性,万物通灵,这何尝又不是万物的本性,鱼饵未动时草鲤斟酌犹豫迟迟不愿上钩,眼看鱼饵要走才狠下心来。 天机老人高高举起鱼竿,鱼尾摆动荡出的水花将春光溅出无数潋滟,轻轻挥手,水光悄然敛收,老人指着空中的草鲤笑眯眯的看向国师大人。 庄老干脆衲袖于身前,翻眼抬头望天,故意不去看那条摆动起劲的草鲤。 笑了笑,老人将草鲤解下放回湖中,鱼儿受惊陡然游到浮草里,天机老人目光也随鱼身同样荡与碧草清水间,浩瀚眸间竟也倒影出一片碧绿,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湖底的一块黑色卵石上,良久后突然说道。 “有些事,我没有看透” 庄老此时正看着天边一片缓缓而来的乌云,闻言低头,惊讶问道“这世间还有你天机老人看不透的?” 世人皆知天机老人圣术无双,双眸明暗间有窥天之能,能从时间流转中看到天命所归,能于未知无量里看到命理归途,先后数次扶鸢天谕,都被后世证明了准确,连他都看不透的事,那又该充斥着怎样莫测的变数。 “洛河图中,有一段我看不到的空白” “空白?”庄老神色一滞,蹙眉看向对方那双睿智澄明的眼眸,再次问道“洛河图本就是你所绘,你怎么会看不透?” 苍穹之下,圣人至上,洛河图虽没在圣器榜上出现过,但也是真正的圣器,因为它本就是天机老人夜观洛河时所绘成的无上大符。 当年公主殿下受天命前往雪域寻找血脉天赋,天机老人就将洛河神图绘于她血脉间,更是将几身的一道圣人之意融入期间,既可作为殿下保命的手段,又可将殿下一路见闻记载于河水涌动间,殿下回京后曾数次入天机阁,天机老人在神图涌动中看到了一幕幕围绕殿下展开的刺杀与战斗,但是所有镜像都终止在了南道岭的悬崖中,就在哪里,殿下与徐自安第一次相见。 “殿下天生与各种兵器亲近,洛河图是我绘出的符器,但与殿下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符器中的神念早归顺了殿下,殿下刻意不让我看到那段画面,我又能如何?” 天机老人一边摇头,一边抚须无奈道。 庄老闻言垂眉思考,片刻后抬起头来,脸上神情有些复杂,似是骄傲又是感慨道。 “俩年时间,便能将你的神念从洛河图中抹去,看来咱们的公主殿下,真的是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哪位喜欢在梨花下玩耍的小女孩了,可是说实话,殿下的血脉不管再如此强大,但境界有限,我可不信你真得就无可奈何” 天机老人闻言突然收起抚须的手,指了指自己银白柔顺的胡须,苦笑道。 “我这白须好不容易才留这么长,可经不起殿下折腾” 仿佛言及到某些不堪回首的痛处,庄老慌张看了眼四周,待没发现花园深处有位系着美丽发朵的小女孩笑盈盈的看着自己,骤紧的心里才缓了下来,可刚缓下,这位古稀老人又再次想起当年殿下在这百花丛中追着自己拔胡须的画面,不安站起,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讪然道。 “殿下如今已经懂事,不会再做这种胡闹事了吧……” “要不然你试试?” “我不试” “你不肯试,还要我去试?” “你胡子比我多……” “我还比你年纪大嘞” “哎……………” 对话至此骤然结束,因为对于这俩位早已无所谓俗世权利与通道天命的老人而言,拔须之痛不仅仅只是痛于体肤,最重要的是疼于心间,就像种田老汉看着自己辛苦一年的收成莫名其妙就被鸟儿叨去大半,谓叹心疼之余也能有无尽的无奈,相顾无奈一笑,俩位不管是境界,还有权势都无疑是世间最顶峰的花甲老人竟同时发出一声长叹。 阴云越来越近,那草鲤也越游越远,转眼间已游到湖泊深处,春风夏雨,方才艳丽的清阳已变的灰蒙一片,乌云来而水声起,?皇宫深处的这座万锦湖中的湿意渐生,又渐凝成片片水雾,湖畔奇花古树在水雾中朦胧好似仙境。 御花园中,迅速有几位宫女与值卫撑起花伞,细步跑来为俩位老人遮蔽即将而来的夏雨。 庄老摆摆手示意无需如此多事,几位模样秀丽的宫女相互看着对方眼里为难,不知道是否该退去,她们很清楚这俩位能在御花园中怡然垂钓的老者有着怎样尊贵的地位,只得手持花伞等在不远处随时准备。 看着眼前风景如画的碧湖氤雨,庄老突然想起某位眼中同样也一片湖面明静的老人,再想起哪位恩怨纠缠了一辈子的老对手如今凄凉的下场,不由黯然低声问道。 “墨守,真的死了?” 天机老人抬头看着阴蒙天雾,没有说话。 庄老明白了什么,紧紧蹙眉,平静湖中渐渐溅起的一圈圈涟漪,老人有些烦躁的抹去发间的一颗雨滴,再次问道。 “那人呢?” 那人是何人?那人又能是何人,墨守离京是清夜司与朝廷之间权衡下的一个死数,既然是死数,就不会出现什么变数,但那人何时认过命?当年那人孤身入京,能在宫中无数高手围困下伤及陛下,便是墨守的篱落大阵都没有困住那人,那人被关幽渊,却能在看夜人的怒威下逃出生天,甚至还带走了一块冥石,无数次死局都被那人以不可思异的方式得以逃脱,虽然这一次有墨守及军方强者同时而至,但国师大人依旧不相信那人真的会众望所归的从此消失于世间,不再给这个多彩的世界添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 能给整个世界添麻烦的人不多,那人是其中佼佼者。 那人是沈离,一个就是死后都能让这个世界不得安生的家伙。 仿佛为了安定国师大人的担忧,天机老人扭过头来,难得认真说道。 “那人死了,死在焚垢中” 听到这句话后,庄老才安心了许多,他很清楚焚垢鼎中有着怎么恐怖的神火,沈离就是再如何手段通天,也不可能在神火下逃生,更何况,是在堕了境之后。 “那人既然已死,冥石呢?”庄老严肃问道。 良久后,天机老人扭过身来,幽幽道。 “冥石不在他身上” 雨越下越大,雨点成丝连串最后淅沥成势,天机老人白袍有些湿意,身后那几位宫女侍卫正欲不顾后果前去给老人遮伞,却不想这时庄老竟猛然站起,一只手遥遥指向湖中,情绪显得异常震愤。 只见庄老此时一手指着湖中大雁,一边对着天机老人大声道。 “沈离将冥石带走,就一定会将冥石放在身边,人都死了,为何还寻不到?难道那石头还能化成鸟,生出羽翅飞到千里之外?” 天机老人挥手将湖中云雾拨开,露出清澈湖面,湖中那尾逃出生天的草鲤此时正看着雾气遮浮偷偷浮在水面,雾气骤敛,鱼儿吃了一惊,轻轻一抖重新游回湖底,不敢再露出头来。 “我看不透的地方就在这里”天机老人将鱼竿收起,声音有些冰冷。 “因为………它的确出现在了千里之外” 庄老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洛河图的空白中,出现过一位少年的身影,殿下不愿让我看见太多,所以我只能看出一个大慨” 湖面越来越澄清,但天机老人的眼眸越来越迷蒙,黑色的眸子渐渐缩小,最后竟似针尖一般,眼白占据了整个眼眶,显得异常空洞不可思异,老人嘴唇蠕动,一道仿佛清正飘渺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苍穹尽头而来。 “那少年有一把刀” “那少年想走向光明” “但那少年背负黑暗” …………… 春雨细无声,夏雨涨秋池,此时春深,雨点成势却不滂沱,哗啦啦的将打乱院内芭蕉,打碎道畔红花,打的檐外青柳沙沙檐下少年少女心头乱成麻。 朵朵坐在西窗畔闻着院外雨水中的阵阵清香,对镜缓缓解开发间的系带,那朵由秀发拢起的小花散在少女肩头,少女撑起下颌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当初离京时想起这皇城一切都是好的,就连一株盆景都能勾起丝缕愁绪,可如今回了京,不过数日就已经觉得皇宫中越来越无聊。 大皇兄如今还在边外,听闻近期便会回来,二皇兄来过一次,可二皇兄身为大离的储君,向来严肃不苟言笑,自己也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三皇兄倒是来过几次,可说不了几句就会被那些宫中大臣觐见,父王如今少理朝纲,几位皇兄自然辛苦一些,可自己确实很无聊啊。 “这里是京都,为何还不让自己出宫,荒族的刺客还能在这里威胁自己?”朵朵一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边继续愤愤道。 “还不如当初在路上时有趣” 想起路上的种种经历,她就很自然想起某位大青山遇到的干净少年,如今那少年怎么样了?对了,那少年不是说要来京都赴考吗,棋评测已经马上开启,那少年应该也已经来了吧。 “呀…………” 突然,少女将那双明眸睁的特别大,惊讶一声从铜镜前站起。 记得那少年当初说要考入南溪书院,可因为自己的关系,这一次南溪书院可是异常难考,也不知那少年还有没有希望。 不过并未担忧太久,朵朵殿下便又重新笑了起来,虽然这一次跃溪试的难度很大,但她还是很相信那少年,这种相信很没理由,但她就是相信,很自然的那种相信。 要不然这几日考虑偷偷出躺宫?老是在宫里待着也确实无趣,也不知城外那片广阔的草甸还适不适合策马扬鞭,都城里那捏泥人的手艺人还在不在。 顺便也找找那少年? 第九十三章 为何上青楼? errno: connection timed out after 8000 milliseconds 第九十四章 云想衣裳花想浓,小娘想谁? 云想衣裳花想容,小娘粉黛为谁红? 前朝那位青楼状元虽半生混迹勾栏胭脂中,但留下的许多风流名句还是流传甚久,比如说这句被绘于云裳楼雨廊间的名句。 小娘们到底为谁轻黛为谁红恐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白航很想弄懂每一位漂亮姑娘的心思,但他有这份闲情,可没这个雅致,他是花间客,来青楼画舫就是为了挥金洒银寻欢作乐,寻欢作乐嘛,欢乐就行,那儿顾得了那些凄凄怨怨? 笙歌曼舞,酒醉肝肠,薄纱霓赏包裹下的蔓妙身姿在酒意的发酵下绝对能勾起每一位男人的遐想,相信某位姓柳的男子当年怀中抱着的一定不是云裳楼的姑娘,不然那段坐怀不乱名扬天下的美传可能就得换个说法了。 云裳楼佳丽无数,每一位皆有倾国倾城之貌。 一身大红牡丹绣花袍的白公子翩翩而行,穿坊行廊,多情星眸辗转流连在身旁经过的每一位娇丽身上,不时伸出手来揩去一番腴嫩,惹的那些楼中伊人们眼波流转颦笑连连,甚至有些大胆清馆红粉儿还主动伸出莲藕般白嫩的手摸摸白航那张英俊的有些过分的脸,一边媚笑一边打趣道。 “哪里来的俏公子?今夜要不然让姐姐宠溺一下?” 若是寻常少年遇到这种绮旎阵势一定会羞臊到不知所措,但白公子何人也?万众丛中过的美号可不是白得的,只见白公子浪荡一笑后,伸手重重向对方丰腴翘臀上一拍,无所顾忌。 “去,回房里等着,把身子洗香把酒温好,本公子一会下完飞行棋定去姐姐房里好好探讨探讨…………” 徐自安在身后看的愕然,心想白公子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儿,连来这里下飞行棋都能说的这般堂而皇之。 打量了四周的清雅又不失情调摆设与装潢,绕是做足了准备的山间少年也是一阵感慨,惊叹于这京都第一楼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瞅瞅这份富丽华贵的气派,瞅瞅那得体有礼的管事小厮,听听那悠远清长与淫秽二字根本沾不到关系的袅绕琴声,堂间佳丽也是粉状黛宜的正到时候,或挑弄或花枝招展或依偎浓坐都皆有分寸,多一分浮荡,少一分则清冷,根本就不会出现那些想象中出格**的场面。 他与白航进来后就直奔厅后的雨廊,雨廊后是一座座相隔而建的小楼,不时有同样穿锦带金的富人与骚客插肩而过,脸上皆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想必还在回味在楼中的鱼水滋味。 他与白航虽脸嫩,但来这里的官宦子弟与年轻人也不少见,本来并无什么特殊,可白公子如此无所顾忌的大声说完关于飞行棋的话后,意味立刻就不一样了。 佳人相邀,竟还让佳人相等,原因是要下什么劳什子飞行棋,这种事听起来有些荒唐,这就像同样干柴烈火的一对男女共处了一室只是聊了一夜天,而且聊的不是风花雪夜,是什么狗屁民生国策,这种比禽兽还不如的行为无疑惹怒了许多在厅间独自郁闷饮酒的花客,只是转眼间,就已经不知有多少不忿敌视的眼光嗖嗖地从白公子的身子穿过。 云裳楼是风月场所,是销金蚀骨的地方,似乎这种烟花地只要肯付银子就不应该出现独自一人寡郁饮酒的场面,但其实在这里,这种场面经常可见,并不是那些客人吝于钱囊不舍得点上几名佳丽陪伴,而是因为在这座楼子里,姑娘们若是不肯出阁相陪,还真没什么客人敢强行破阁而入。 这里确实是风月场所,但这里的清馆伊人敢真的只谈风月,在整个京都城,能做到如此程度恐怕也仅此一家。 当然,作为烟花之地,这里的清馆花魁们还是会保持着基本的职业操守,不会故意摆谱不接客,毕竟能在这里占上一席之地的佳丽们都是从京都各处青楼画舫里调来的头牌,本就是风尘女子,逢场作趣是起码的功课,若不是特别难缠的客人,姑娘们还是不会太挑剔,但是,耐不住来点牌子的客人太多,只好委屈下其他客人先等待了。 尤其是在如今棋评测越来越近的情况下。 或许是国师大人心怜天下试子,不愿看见那些千辛万苦才能来到京都试子们再为棋评测为难,又或许是某些聪颖的人隐约猜出了些线索,关于棋评测的考核方式很有可能隐藏在云裳楼的传闻愈传愈烈,这些时日,云裳楼日日爆满,不仅仅是来寻欢的花客,还有许多来寻题的试子,甚至还有许多来看热闹的闲人以及同样心怀好奇的贵人。 当然,作为贵人,是不会与其他人一般在大堂中露面,都会由专门的小厮从其他小径中带入雅阁中。 世人皆知,云裳楼与那位青楼状元渊源颇深,那状元郎最擅棋道,云裳楼的姑娘们也棋术精湛,每年都会举行一场论棋会,今年的论棋会特意选在棋评测开启的前几天,而今夜,就是论棋会开启的日子。 慕名而来的雅士,来一睹芳泽的妇人,还有某些故充文雅的纨绔,甚至还有一些皇宫里的国手,纷纷如嗅见了腥味的鱼儿,来到这里等待看棋盘纵横间的深奥。 能来这里的客人无疑都是非富即贵,而男人这种荷尔蒙生物向来都被下半身支配,最见不得在佳人娇丽面前落了面子,凭什么大家一共前来我就得等着?意气之争最易挑起争斗,大离男子性情彪悍最好面子,按理说,这里应该三五日就会有一场决斗又或者群殴,可事实上,即便是如今鱼龙混杂的时刻,云裳楼里也一直平和,至多只是些口角之争,根本无人敢玩什么就地决斗又或者呼朋唤友的戏码。 原因很简单,这里是阮郎归朝夕入道的地方,阮郎归,就是前朝的青楼状元。 事实上,当他做出朝夕入道的修行壮举后,这里已经有了某种神圣的意味,每年都有许多修者特意前来只为瞻仰下那状元郎故居风范,听闻这里的许多字画都是阮郎归亲手书绘,而他居住的客房更是一直保留着原来摆设,每日会有专人负责清扫。 阮郎归最擅棋术,甚至以棋术入道,这处他生活了半生的云裳楼里不可避免会留有许多他无意摆下的残局,那些残局如今已经成了云裳楼的一道风景,听闻这里还有一张棋盘,更是当年那书生入道时所持的那副。 朝夕间叩府,七日入知承,春风一度就破了启天,游历三年再次入京,竟然已经跨入上三境世间至强者的行列,这样的修行速度,放眼整个修行史也惊为天人。 他最后到底有没有入圣?世人倒真的很少知晓,因为他最后一次离京后,世间就再也没有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那状元楼最后一次出京去的地方是冥海,比北部荒原还北的地方,四大禁地里最神秘诡异,同样也最让世人恐惧的禁地。 听闻带给荒族战士无数年恐惧的那片黑暗,就是自冥海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仅仅只是些气息,就能让整个荒原陷入恐慌,很多史学家说过,当年荒族不惜耗费举族之力也要向中原地区挑起战乱,就是因为冥海越来越不稳定,那片黑暗越来越壮大的缘故。 黑暗侵蚀的地方越来越多,留给荒族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少,关于生存的战争不可避免。 无数年来,进入到那片黑暗中的人,都没有在出来过,无论是凡尘俗子还是圣人贤者。 那状元郎无论境界再如何高,经历再如何传奇,但毕竟不是圣人,连圣人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他如何能例外? 所以人们一直都猜疑这位传奇男子也随前人一样化成了黑夜下的一捧尘埃,当然也有许多不肯同意如此说法的人,比如这座云裳楼里的许多娇丽佳人。 “阮郎归,阮郎归,问声阮郎归不归?…………都去了那种鬼地方了,怎么归?” 白航折扇一摇,看着描于房中某副字画下的一行婉转凄凉小令,无来由的恼火道。 墨画中描绘的是一颗崖间青松,苍翠挺拔中透着傲然劲,墨稠韵淡间又有无尽的脱洒意味,能将松柏绘出如此清傲淡泊的男子一定也是潇洒阔达,至少绝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半生潦倒。 这首小令应该是后期加上去的,字迹秀丽笔道凄婉,想来是楼中某位红娘心念期间风度寂寞而书。 徐自安知道白航莫名的恼火来自何处,笑言道。 “那种鬼地方?你对那里很熟悉?” 白航突然扭过头来,不知是否想起了某些不愿想起也不肯想起的往事,眼神莫名恍惚了下,片刻后才幽幽道“我怎么会对那种鬼地方熟,四大禁地啊,都能和冥君牵扯上关系的东西,我又不想死,招惹那些鬼东西干什么?” 本想从白航口中多了解一些关于四大禁地的事,可没想到似乎触及到了白航心里的某些隐秘事,徐自安深喑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识趣闭上嘴,掀起长衫坐在铺有松软皮毛的楠木椅上,凝着眉尖看着案上图有各种侍女图的棋盘,燃香下那些侍女图脸上线条朦胧,更添几分暧昧诱人之感,倒是将那些预示禁区的壮汉图显的非常怪异别扭。 徐自安看着房中无处不透着绮旎暧昧粉红摆设,还有无疑是新世界般不可描述的神奇器具,尴尬的挠了挠头,窘迫道。 “呃………咱们不会真的就在这下………飞行棋吧” 第九十五章 那书生知道。 “我没有真元,你可不能以真元操控骰子” “放心,这点棋德我还是有的” “你怎么又打出了个六?” “我运气好” “你怎么总是打六?” “我哪里知道” “那为什么我老是走入禁区?” “我说你点背你信吗” “信是信,但问题是为什么你一次也没进过禁区?” 骰子在桌上转动,眼看就要停在某个点数,那个点数恰好便是白航棋子的禁区,但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怪风,硬是将已经停稳的筛子重新吹动,最后很神奇的又打出了六。 六六六六六…… “门房禁闭,烛火不动,风只吹骰子而不动青烟,你说你没做手脚,来来来,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原理?” 这怎么解释?这确实没法解释,白航也干脆不再解释,起身负手抬眉看着屋中画梁,俨然一副似我这种风流人作弊这等下作事是万万不会做的。 一阵尴尬沉默后。 “好无聊的飞行棋” “不是飞行棋无聊,是你无聊” “你总是作弊,我怎么能下的过你?” “那怎么办?” 怎么办?徐自安也想问怎么办,京都第一夜便在清夜司的牢狱中凄凄凉凉的度过,第一次逛青楼如果只是下了一夜的飞行棋相信他自己心里也很鄙夷自己,虽然来这里确实是为了见识一下白公子口里的飞行棋究竟如何有趣,但真到了这里,见了身旁莺莺燕燕你侬我侬的绮旎场面,如果说心里没些对于春风几度梦回温柔乡的人生幻想,相信不仅连白航,便是他自己都觉得很虚伪。 他是来自山川的质朴少年,也是浅溪旧书里干净书生,但终归他还是个少年,正值青春热血懵懂好奇的年级,哪有不对烟火新鲜的? 就在这时一阵欢腾声打破了房屋里的尴尬,悠扬丝竹琴瑟声一个转调陡然欢快起来,似银铃般清脆似莺燕般热闹的笑声响起,藏娇纳丽的小院里不时有房门开启的声音,搂着娇人的贵客们从房中出来向大厅走去,原来是论棋会要开启了。 云裳楼的姑娘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棋术让许多驰名已久的棋手都自叹不如,这里举办的论棋会,无论规格还是精妙都是非常高的,更何况,论棋会很有可能隐藏着棋评测的考核方式,人们自然好奇。 满头银发的国师大人敢跟天下试子开玩笑,但没人敢跟这位俩朝功臣开玩笑。 听见外面的热闹,白公子绣袍一掀,单手弯曲放于身前做慷慨赴义状,对着少年道。 “走,带你走向新世界去” ………………… 论棋会的地点并未如徐自安所想般放于大厅中央,而是靠近厅墙的一侧,与其他布满各种装饰品的墙体不同,这道墙上一片雪白,如同刚抄晒出的新纸,连一丝瑕疵都没有,也不知云裳楼是在这种接宾待客的喧哗地留下这么长的一道白墙,又为何要舍弃这大一片空白。 白墙下摆有一张上等梨花长桌, 长桌看似浑然一体,刻纹色泽也相差无妨,但其实是由数节拼凑而成,主要是因为实在太长,搬动挪移太过不便。 长椅上摆有数个棋盘,围棋,象棋,百家棋等各种棋类皆有,当然最盛行的还是黑白交间的围棋,中间不时穿插各种残局,听闻都是前朝圣手与棋盘大家留下的,等待后人去解 不过很让徐自安好奇的是棋盘旁一个通体黝黑的小匣盒,小匣盒四四方方,造型别致玲珑,但并不像寻常下棋时用到的器具。 摆在长桌上的残局有许多,当然,最中央几副的还是阮郎归当年留下的。 大离以武见朝,但国之一事若一味靠武更易决裂,藩王群阀的实力过盛影响朝廷安危的事王朝也不是未曾经历过,但千年过去,王朝能一直保持昌盛团结除了龙椅上的君王每一任都雄才大略的明主之外,就是因为有五位侯王的存在。 与剑阁守护下的万岭数国不同,王朝的侯王从不是世袭,甚至连王亲国戚都很少能担任,大多数都是通过层层择选与很长一段时间缜密观察后才能定下,清夜司连藏在黑里最深的脏虫都能扒出,调察一个人的身世是否清白并非难事,对于品行是否值得王朝重任,天机老人上能窥清天道,更别说窥探人心。 五位侯王无一不是对王朝最忠心之人,同样也是王朝内权柄最重的人,甚至与当朝的首辅大学士等重臣与军方几位大统领权位无差,可以说真正的帝国砥柱。 最重要的是,这五位侯王本身的都是上三境的实力,单纯论个人武力,就是五侯中境界最低的宁王侯,可能都比军部十八位大将军中的单良蟒大将军还要高。 单良蟒大将军排名第二,能将其打败并不是说军方武道不堪,而是因为军方更善群体战术,十八位大将军的作用是配合玄甲重骑的力量,若给他们足够数量的玄甲重骑,他们可以碾压世间任何修者,连第一大宗千山宗都不得不避其锋芒,这就是军将强大与传统修者强大的不同。 排名第一的是钟离大将军,钟离大将军同样也是五侯之一,只不过这位大将军心怀军部对其的培养与教导,才始终以将军一职自称。 五侯的存在,对于王朝的整个框架而言就像一道最坚硬的铁箍,将大离王朝紧紧箍成一个紧密的铁桶,外敌不可侵,内乱不可为。 如今边疆战事渐少,大离也呈现前所未有的繁华,所以学术治国之风就会如夏雨秋荷一般盛行开来,武人建国,书生治国,这在任何强大的王朝都是必然发生的脉轮,在如今书生气愈发盛行的大框下,博弈手谈等与智慧谋略有关的事物在大离异常流盛。 君不见,连武帝陛下都喜欢在皇宫深处会坐论几把,更别提京都城的子民。 在这种风气下,云裳楼的地位无疑更高一些,能在每年论棋会中大放异彩的人不仅能获得云裳楼无数清馆佳人们的青睐,甚至还能入朝担任国手棋招恃等官职,俩全齐美,何乐而不为。 长条桌前,有数个用轻薄帷幔轻遮的单阁,帷幔浮动间能看到里面蔓妙无比的美人身姿,应该是云裳楼的精通棋术的才人们,而来台下众位宾客应该就是与她们对弈的对手。 徐自安与白航出门较晚,大厅间早人满为患,他俩很自然的站在了大厅边缘处,大厅的二楼处也有许多布置精美的雅房,视线极好,但同样都以帷幔遮掩,门窗雕花间能看到丝丝砂墨流通的泽光,用来给房内之人隔绝厅内杂音,清幽又不失高雅,是留给贵人们的地方。 徐自安站在边缘处翘首而望,隐约能棋盘纵横线条间黑白,少年心想自己这还是常于山中打猎的老猎户,目光较之寻常人已经好了许多,可依旧只能看出个模糊,那其他人都看什么?难道就是过来看看热闹? 还没等徐自安腹诽完,大厅中的所有烛火灯光骤然熄灭,只余镶嵌在厅间玉珠上的夜明珠在散发了幽幽的柔光,照到的整个大厅如同勾火栏下的一处梦幻俗尘。 连灯都灭了,这不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吗?徐自安疑惑打量着四周,见厅中众人神色自若,根本没有一丝不满好奇的表情,心中不由更加好奇。 就在此时,那道白若白雪白若纸张上的墙体上,如同有一支无形的磨笔般开始浮现出一道横线,接着,另一道竖线也交错出现,不多时密密麻麻的线条横竖交叉将整个墙体占满,线条上,数个摆放的黑白棋子开始渐渐移动,拈下,就像俩道无形的春风在吹拂着墙上棋子对谈一般。 “看见了吗棋盘旁边那个东西了吗?”白航似乎知道了徐自安的疑惑,神秘兮兮的说道。 徐自安顺着白航的话语看向棋盘旁,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一开始就好奇过的小黑匣盒。 “那是朱砂斋中出品的幻器,能将桌子上的棋局映在墙上,所以那道墙才会特别白,至于怎么个原理,我给你说你也不一定能听懂,不过不得不承认,朱砂斋出品的符器确实有独到之处,同样是幻器,这里就可以丝毫毕现栩栩如生,就是可惜了这里太远,无法隔着帷幔看清下棋的妙人倾貌,这是逼着我要上二层楼?” 二楼是雅间,风景更好,视线也自然开阔。 徐自安正惊奇于小黑匣的种种奇妙,暗叹这修行世界果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还神奇,殊不知在多少年后又或者多少年前的某个工业时代里,这种不可思异的技术已经化成了人人可用的现实,它有一个神奇的名字,叫做投影仪………… 或许某个书生知道。 因为惊奇暗叹于这种天马行空的神奇,所以徐自安没有听到白航后面的话,不过他听到估计也不会上心,在他看来,二楼是贵人们去的地方,似他这样穷乡僻壤来的穷白少年是如何也进不去的,不过他似乎忘了一件事,他无法进入,但来自柏庐的少年强者,白航白大公子却…………可以。 第九十六章 楼下的棋儿,楼上的人儿 棋之一道说来深奥,各种棋路套数举不胜数,穷极一生也难以专研透彻,但棋道说来又很简单,无非输赢之分,所以论棋会的规矩也很简单,胜者自胜之,也不拘年岁大小,何方人氏。 云裳楼的姑娘们坐于帷幔后,轻盈悦耳的声音不时响起,幔外一名模样俊俏的小厮则依言落子,与之对弈者若是自认棋力不足自可离席,由下一位挑战者继续对弈,有时一盘棋会有数位棋手接替,厅堂间许多品酒携佳的宾客也会不时提出一些建议为挑战的棋手点路,从某些方面来讲,论棋会只是云裳楼的姑娘们与天下才子的一场对弈。 当然,作为京都城第一等的清贵地,来此间的也都是有身份且自持身份的人,不会出现闹市菜摊般哄闹的场面,各色精美果子吃食也是被纷纷送上,清香扑鼻的伶人儿们纷纷依偎在肯花钱的阔主上,一边饮酒一边看着白墙映射下的各种棋局。 只是来看论棋会的人儿实在太多,来晚不能入坐客人只能站在勾栏竹林廊坊下,好在幻器精巧,那道白墙又格外宽大,所以不管多远,棋局上的风云变化也能领略一二。 白航看的不是棋,自然不甘于大堂边缘,径直向视线更好的二楼走去,徐自安不懂棋,也无所谓在那看棋,所以随白航一同走去,不过在上楼前倒遇见一位熟人,原来是那瞻泊书局的中年掌柜,徐自安换书时见过对方几次,知晓对方名为吴起江,同白航一样也是位花间常客,相请不如偶遇,本就相熟又趣味相同,白航便邀请对方随自己一同入二楼。 也不见楼外的小厮如何阻拦,白公子便大模大样的带着他与吴起江一同拾阶而上,吴起江年岁稍长,但性情风流开朗,年轻时常行江湖一张嘴皮子练的也是极溜,又在京都厮混多年,对那家勾栏里的那些清馆都有着那些高妙技巧等事熟悉异常,与白航这位同样宁做花下鬼的家伙只一相遇,便聊的很是热火。 二楼居高,厅堂众人一阅而尽,帷幔遮掩下的佳人身姿也在夜明珠的柔光下时隐时现,袅绕婀娜朦胧曼丽着实另有一盘风味。 要了俩壶美酒,随便点了几名名头不及花魁响亮的清馆儿来作陪,选了个近勾栏的位置,也未有什么幔帘薄纱之类遮挡,白航与吴起江就这样随意坐在一处小木案上,一边搂着怀中酥人儿不时揉捏下白皙水嫩,一边如饿狼般盯着厅下帷幔后的那些正在论棋的妙人,眼神幽幽泛着绿光,如沙场点兵般讨论起楼下哪位美人胸脯上那几两肉可能更重一点,哪位美人腰肢更柔软点,哪位美人更适合暖床等话题,吐沫星子险些串成了丝落在厅下宾客的头上。 那几位来作陪的妙人见白公子模样俊俏狂狷如白玉天郎,不由心里一酥纷纷有意无意间拨挑白航的绣袍还有脸畔,让徐自安看着也是瞠目结舌,心想这哪是白公子来寻乐?明明是那些姑娘们占他的便宜嘛…… 好在他眉梢顺且舒柔,让他并不特别出众的容貌也显得颇为清秀,一位如烟水秋波般的姑娘见他眉清可爱就偎坐在他身旁。 可问题是,坐是坐在了身旁,自己应该干些什么? 如白公子和吴起江那样伸手入对方衣襟中就是一阵鼓捣?徐自安趁低头持箸时偷偷瞄了眼身旁女子裙衫下紧绷的一道深沟,心想这深是够深的,可下手似乎也下不去啊。 难道还能硬下? 少年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别人都是广袖轻挥间便伸了进去,说不出的潇洒,自己若真如在山中打猎剥皮般硬是往里面塞也不太妥当,显得自己太没风度,再说了打猎剥皮也是一门讲究技巧的活儿,那是说靠着蛮力硬撕就能成的? 为配合幻器的效果,大厅的灯火已经全部熄灭,虽然此时整个云裳楼非常昏暗,虽然白公子选的这处位置偏僻清幽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虽然这里是少有人声的二层楼,虽然那女子本就是风尘女子,虽然众人的目光都放在论棋会上,虽然有许多个虽然,但是,这里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啊。 少年那颗确实没见过这阵仗的心实在受不了这种刺激。 无所下手更不知该如何下手,这就像大好春光在侧自己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那春光红了樱桃却凉了自家的芭蕉,这种感觉十分郁闷,徐自安想了想干脆把眼闭上把耳堵住把心静起,如同诵经朝圣一般正襟危坐的冥想起来,在心中默背起前几日看的那些识真道藏,一边用假象的神识来寻找着识海里的那些识窍,一边用真实的心声暗叹这新世界的大门,果然不是说声芝麻开门就能真的打开的。 那如烟波的女子倒是倩笑嗔怒说不出的落落得体,斟茶倒酒间眉波一挑便有风情妖娆,见徐自安如此郑重如山中老钟的紧张模样,又看对方眉目稚嫩,心思一转便知恐怕又是位脸皮儿薄不经事的少年郎,不由心里生出某些促狭逗乐的念头,芳躯紧紧偎靠着少年,朱唇微起,芬芳的热气仿佛街角晒暖老汉向往的人生第二春。 白航与吴起江见此有趣场面故意提高声调,不仅话题越来越开放,连举止也越来越放浪形骸了起来。 受这俩位老少损友的哄闹所至,本来大厅中许多专心于棋局的客人也纷纷抬头看向此处,待看清楚场间局面后也都露出了某种男人间意领神会的笑容 偎在肩头的柔软白嫩是油,白航调侃声是火,厅下众人意领神会的怪异笑容便是火上浇油,甫入青楼便遇此尴尬事,风度何在?尊严何在?日后又怎么横行春风十万里,笑看人间遍地花? 当然,这种壮观的画面都只是些操蛋的籍口,当年余镇的提亲大队倒是真实存在过。 经过一阵激烈思想碰撞后,少年把心一横,伸出手来就要策马扬鞭的踏入新世界的大门,却不想在这时突然一道冰冷高傲的讥讽声又将少年欲要策马扬鞭的撒欢重新打回老马迷途的悲伤。 “都说柏庐之人行事向来荒唐,前有韩三苏行事无常荒诞,今便是你这样的登徒子来此丢人现眼,如果你们庐主大人不知如何大离的规矩,本宫…………不介意代为管教管教” 冰冷傲慢的话音刚落,只见他们这处案几旁的一处雅阁内薄纱微微掀起,显出屋内的一些景色,锃亮的地板尽头,一张不知用何材质制成的长几上,各种精美果事铺陈,连盛装的器皿都是珍玉名器,数位云裳楼的貌美姑娘持美酒立在一侧,竟是连落座都不敢。 长几旁坐着几位男女,皆仪表不凡气宇轩昂,一位男子身着道袍头插道簪,眉目间看似平和自律,似流云般有出尘之意,但整个身上却有着说不出的孤傲,仿佛于顶峰上见惯了众山小。 另一位与之邻坐的男子身着素清长衫,梳有整齐的发鬓,腰间配有玉佩,与白航入楼时取出的那块极像,不知为何,这位年轻人眉目微皱,带着些隐羞晦怒。 与之对坐的则是一名眉开眼阔的少年,身着典型的离人广袖,广袖极大,仿佛里面容纳了许多乾坤。 长几一头的主位上,坐着一名女子,一位红装似血红艳似火红颜似万年冰霜又似朱雀般的女子。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词能形容她,那便是风华绝代。 能进入云裳楼的姑娘,即便是一位侍茶倒酒的伶人也是有着绝佳之貌,但与她相比,皆成了红花下的淤泥,不仅仅是说容貌上的差距,而是说她身上有一种势,一种绝艳高贵敢让天下人尽俯首的势。 徐自安隔着曼帘遥遥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目光仿佛被万道火焰在炙烤般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嘭嘭几声,他握拳用力捶敲了胸口数下,想以大毅力强行压住胸中几欲汹涌而出的郁血,或许是心间冥石感受到了他此时正在遭受某种神念攻击的危机,一股溪泉般的清凉自心府流出,缓缓流入他身体里每一处神经,那股炙烤火焰才慢慢熄灭下来。 沉闷喘息了几下,徐自安心有余悸的想着刚才那种骤然而至的灼烧感,才发现后背早以湿透,贴在肌肤的粘稠感让他十分不适,扭头看了眼白航与吴起江,发现白航英俊的脸上也有些白皙,看起来也受到了不小的攻击。 而吴起江此时已摇摇欲坠,眼神散涣无神,就像体热将死之人一般浑身僵硬,手中酒杯更是洒出一道水光掉落下来。 啪。 酒杯坠地而碎,脆响刺耳。 如果任由吴起江这样继续下来,相信用不了多时坠地而亡的便是他本人,徐自安不知该如何解救对方,只好浑身肌肉紧绷正欲如脱缰之马一般起身向雅阁中冲去,这种修者间的战斗他无从下手,只能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来帮助对方脱救。 就在徐自安将要起身时,白航一边眼神拦下了他,一边起身走到了吴起江身旁,也不见如何动作,吴起江神色渐渐恢复,只是苍白无比,精神看起来极为萎靡。 本是寻欢作乐的场所,便是论棋会讲究个清静但也不能一见面就因为几句孟浪词要人性命,这位明显无比尊贵的美艳女子如此视生命如草芥的冷漠做派,无疑惹怒了徐自安那颗少有波澜的心,但现在自己三人都安然无事,他也不能如刚才般冲进去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讨个说法。 他最擅长的事情不多,搏杀战斗无疑是其中做的最好的事情。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就在徐自安再次起身准备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与对方理论一番时,白航却突然走了他面前,看着他目光阴沉的狠狠问道。 徐自安知道他这话不是在问自己,于是沉默等待白航继续。 果然,白航突然狂妄一笑,目光虽依旧看着徐自安,手指却缓缓向房中那位一身艳红绝色高傲的女子指去,醉眼散发狠厉道。 “小爷我说过,这辈子要喝就喝最烈的酒,要玩………就玩最绝色的女人” 第九十七章 都是不是东西 世间烈酒,最烈不过栖凤。 世间女子,绝色不过红装。 人生在世,就当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佩最锋利的宝剑,玩最绝色的女人。 当初在君翁客栈,白航就如此说过,只不过当时他说的只是自己痛饮过了三十斤栖凤,并没有说其他的,场间所有人也都以为那是白公子的酒后醉话,如今看来,这哪是醉话,这分明就是白航的心里话。 他喜佩花少有佩剑,不代表他就没有剑,事实上,他的剑的确是世上最锋利,只不过他不屑于去拿,更懒得去拿。 他喝清酒喝浊酒但最爱烈酒,因为烈酒最有滋味,烈酒入喉如刀入脏腑,痛快之余便是一场醉生梦死的酣畅。 如果说栖凤是酒中圣品,那这位一身红袍雍容华贵的红袍女子,便是可以说是世间最绝色。 最高傲最冷贵的绝色。 事实上,在这位女子身上,绝色冷艳等词已经不可以再来形容她,因为…………这些词都太俗气。 没错,就是俗气,俗不可耐俗庸无趣的那个俗气。 在她眼里,倾国倾城这些词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称谓,她本就是世间最艳丽,又怎么会在乎会不会艳压四方? 她知道白航来自强大神秘的柏庐,甚至场间就有一位也来自柏庐,当着同门的面还如此不留情面的嘲弄甚至动了杀意,这位艳装女子,如果不是一位高傲强大到极点的疯子,就是尊贵显赫到根本不需要在意任何人情面的真正贵人。 柏庐这一次共派出了十四位少年强者,为首之人名为廖平,就是隐带恼羞神色的那位少年。 另外俩位少年,一名是张经年,一名叫…………宁青鱼。 分别来自天机阁,还有千山宗。 柏庐,天机阁,千山宗,除了万岭剑阁,这三处地方分别代表了世间最强大的三个修行圣地,而这些人的名字,也代表了这次跃溪试实力最强大的几位。 不提数千年来这些宗门间你砍我一刀,我刺你一剑,你欺我一尺,我就得还你一丈的仇怨风雨,就眼下棋评测即将开启之际,这三处注定是成为彼此间强敌的宗门少年,似乎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同坐一桌把酒言欢的场面,都是各自宗门给予无限重望的天之娇子,无论是少年的骄傲还是宗门得使命也都不允许他们产生什么惺惺相惜的操蛋情怀。 这些少年早已习惯了众人瞩目,当遇到了另一个强有力的对手时,就会因为某些少年意气更想在对方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强大,所以,能将这些世间最负盛名的少年强者共邀一室而且还相安无事的人…………不简单。 她真的不简单,因为她是桐宫之主。 桐宫位于皇城深处,是皇城宫殿里尤为特殊的一处。 因为这里曾住过一位白衣女子,那女子曾被世人称为白凤,她逝世后,这处故居便被世人称为桐宫。 但她不是凤凰,因为她叫朱雀。 上古传下的瑰丽神话中,尤为七宿流传最久,七宿分别代表了世间七种最强大的神兽,而同归天地神兽行列的朱雀与凤凰却互为蔑视,凤为百鸟之王,朱雀高傲从不肯归于百鸟之列,桐宫取自梧桐之意,本为凤凰居,她是绝鸟朱雀,却要独占凤巢,因为她本就比凤凰高贵。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那就占了它的巢,毁了它的果,看它如何栖,如何食,如何饮。 面对一位如此高傲骄纵的女子,尤其是这女子不仅身份极为尊贵,实力异常强大,白航如此粗鲁污秽的话语就显得很作死,事实上,包括廖平在内的任何人都以为他这只不过是一句受了侮辱之后的赌气话。 廖平身为这次柏庐赴试少年之首,如今又因白航的原因在朱雀面前丢了颜面,脸上羞怒更重,正欲出言训斥这位行事向来无法无天的家伙,然还未等到他开口,却不想白航醉眼一挑,嗤笑着抢先说道。 “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惯,不仅是你,同你一起的那些弟子和庐里的那些老家伙也是,觉得我不过是一外姓子弟,凭什么就能入九门历练,而且还获得了山魂剑的剑意,但是………” 说到这里,白航突然停顿了下来,轻蔑看着廖平的眼睛一字一顿缓缓道。 “韩三苏都不敢训我,你…………又算什么东西” 不是你是什么人,不是你是什么身份,而是东西,这不是轻蔑鄙夷,而是明目张胆的羞辱。 张经年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脸上的神情也是颇为精彩,广袖挥动,拿着桌上酒樽润了口心中怪笑几声的念头,心想,这登徒子虽然长的妖孽了点,但没想到还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妙人。 在他看来,同门之间,不管再如何心有芥蒂,哪怕就是躲了小师妹这种不共戴天的仇,大家也应该关了门再打个你死我活,家丑自己丑就行,决不能在外面丢了笑话。 宁青鱼神情依旧平静,似乎这位在千山宗见惯了云起云落的少年根本不在意世俗事,他一心大道,不羁绊于任何红尘事,而且千山宗在大离王朝地位尴尬,他入京后一直在天道院中专心修行,一是不愿看着这座京都城的那些蚁民对千山宗的不敬态度,二是他向来自律,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荒废与修道之外的杂事。 如果这次不是为了看一眼那只传闻中的朱雀,他也不会来。 廖平则很简单,因为他心仪朱雀已久矣。 这次来大离王朝参加跃溪试,他认为凭自己这些弟子完全足以打败其他入试者,所以对于庐主安排白航一同而来的做法本就心有埋怨,他不敢将怨言发在庐主身上,却在心里对白航的厌憎更深了一点。 在心仪佳人面前丢了人,而且还是被眼前这个家伙打了脸,廖平心中怒火攻心,起身就要出手好好教训一下这位所谓的同门师弟,但还没有等到他起身,一道冰冷漠然的声音再次想起 只见朱雀轻眉微挑,如饮了数杯血汁般妖艳红唇竟压住了阁间最明亮的明珠。 “本宫说过要管教他,那他只能由本宫管教,你算什么东西?” 又一句你算什么东西,好一句你算什么东西,怎么可以又是这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廖平脸色变得难堪异常,瞳孔因为酸楚愤怒变的有些狰狞。 他并不是为身后女子的态度而愤怒,他是柏庐大弟子,一身境界早在叩府上境,甚至随时都可踏破叩府的边境,跻身跨入中三境强者的行列,作为可俯瞰天下众清俊的真正天之骄子,他有理由骄傲,更觉得自己心仪女子也必须有这种睥睨天下的骄傲,他只是愤怒白航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惊扰了朱雀亲自动手。 “我还真不算什么东西” 白航没看廖平眼中的愤怒,耸动着肩膀无所谓道,那朵绣在他衣衫上的大红牡丹同样也跟着随之轻摆,遥遥看去,就像是一朵绽放错了地方的花朵,让白航此时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今日这事,本就是朱雀恶毒在前,他不过说了几句秽语,对方就打算要他们的命,然让他没想到的是,廖平竟将怒火全责怪在他身上。 这事,真的很是无趣。 白航怅然望着厅下以近尾声的论棋会,突然觉得柏庐也好是无趣。 “他不是东西,他是人,你也不是东西,你也是人,不过…………你没他漂亮” 就在这时,一直未说话的徐自安突然站了起来,认真说道。 第九十八章 相邀,何妨先调情 沈离最头疼徐自安生气,不是因为每次少年生气后就不给他洗衣做饭解闷聊天,而是因为每次生气时,徐自安那张本来还算清秀的脸就会变得异常认真严肃,让人感觉像是一位严谨刻板的私塾先生,正在训斥不懂事的顽劣书童。 他是一位典型的老流氓,可不想当什么童心未泯的老顽童。 上过云霄殿,下过幽渊阁,破得了篱笼大阵,见识过雪山圣洁,天地间还真没沈离去不了的地方,连那片黑夜也困不住他那颗不爱寂寞却总是被寂寞困扰的心,如此嚣张之人依旧还是会败于少年生气后严肃钪锵的模样,更别提眼前本就已经足够愤怒的廖平。 身为柏庐大弟子,庐中年轻一代的大师兄,师弟师妹向来以他为首,论境界,论天赋,论刻苦,廖平都皆极力做到最好,受得庐内各位长老的青睐,可惟独白航是个例外。 从多年前那个柏庐的叛徒将这个孽种送来时,白航就一直是如此吊儿郎当的放纵模样,从未将他这个大师兄放在眼里过,连门内的长老都屡次不敬,庐主因为某些内愧的关系,对这个浪荡子极为包容,庐中珍品随他选,最强大的功法任他去修行,甚至连九门试炼,也让他第一个进入。 一个外姓人,凭什么能占了他的荣誉与资源? 最让他感到耻辱愤怒的是,那把剑竟认了白航为主,而白航却待那把剑冷淡如弃物。 廖平气极反笑,笑声冰冷无比,就像寒冬时屋檐下结出的冰棱。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徐自安凝视着他那双冰冷到毫无任何情绪流出的眼睛,知道对方已经动了杀机。 “我说你………真的不是东西,而且,你也真的没他漂亮” 这句话说的倒不如刚才般刻意压闷,很认真,也很直。 直的很客观,认真的很伤人。 天下没有真不在乎自己容貌的人,修者也不例外,即便是质朴清淡的道姑也会在枕下柜中藏一盏小铜镜,更那些本就自命不凡的人。 廖平看不惯白航的浪荡作风,更看不惯白航那张妖异的比女子还俊俏的脸,因为他的容貌,真的很普通。 所以徐自安这些话,就像一把钝刀般慢慢切开了他隐在骄傲下的某些痛楚。 钝刀磨肉最难受,钝刀切人最狠毒。 “好好好” 廖平一连说了三个好才起身,手臂微微抬起,帷幔无风自动,纷纷向两侧摆去,席间夜明珠的柔光也不再幽幽,而是向雅阁外照去,就像是惧怕某种冰冷强大的气息而躲避一般。 帷幔彻底掀开,所有的灯光尽数照在徐自安身上,廖平的目光,也灼灼落在徐自安身上。 这里是云裳楼,他虽是柏庐弟子,但也耳闻过这处名响天下的青楼,知晓这里的规矩,朱雀敢在这里动手,因为她是大离王朝的桐宫之主,云裳楼与宫里的关系密切,她无惧但他却不敢太过放肆。 但对于如他这种强大的修者而言,有些时候,不动手,也足以让对方痛不欲死。 凡人若想让一只蝼蚁死,何须染了自己鞋底,一块稍大些的石块就能将蝼蚁变成一滩肉泥。 朱雀只需一眼,险些让吴起江昏厥死亡,他实力不及朱雀,但是想要一个并未修行的普通少年死,又怎么需要多看一眼? 他的目光不再愤怒,而是冷漠,因为在他眼中,眼前这位比臭水沟比石头都更碍事的少年,已经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如帝王般允许给对方一丝死亡前最后的怜悯。 徐自安平静道。 “我叫什么不重要,但他是我的朋友” …………… 答非所问这四个字在不同的场景里就会不同的含义,廖平允许给徐自安死前的大度,可徐自安却根本就没想过要接受对方所谓的怜悯与大度,在少年心中,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死,尤其是死在对方手中。 没修行不代表就是弱者,没涉足大道玄妙同样也不代表他就是那什么卑微孱弱的蝼蚁。 你见过能心纳天地的蝼蚁? 他心里有块冥石,那块冥石代替了他的心府,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心中,同样有一个世界,一个浩瀚辽阔神秘瑰异的大世界。 强大骄横如朱雀的神念攻击都被冥石化去,更何况实力不如朱雀的廖平。 白航挑着眼,眉梢的神色变得很是精彩缤纷。 他确实没想到徐自安会突然发声,更没想到往日里木纳平和的山间少年,生气后竟然可以这么认真严肃,甚至严肃到有些可爱。 他最没想到的是………少年那句关于朋友的话。 虽和对方相处时日不多,也经历了某些有趣的故事,比如牢狱一日游,共赴云裳楼,但内心深处,白航还真的没把徐自安当做那种可以谈心谈患难的朋友,因为他从没想过要与任何人成为朋友,甚至说,在他心里,还真不知道这朋友二字到底是个什么样东西。 因为某些原因,他与柏庐同门之间的关系向来不和,而且他又天性不拘,也实在懒得去做什么礼节性的貌合神离。 他过花摘叶的风流客,最是有情也最是无情,看任何事都不过一场欢场,根本不会在乎欢情过后的事情。 所以徐自安此时越是认真,白航倒越是觉得对方有趣。 轻轻走到徐自安身前,白航笑着将目光洒向曼帘内,看似寻向廖平但其实一直落在朱雀身上,一双桃花眸在那身红装下多了许多荡漾。 他看着对方,目光挑衅玩味,仿佛能隔着那身红袍看见其后性感妩媚的身体。 他不是刻意在冷落廖平,而是因为白公子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他在这里,徐自安还能出事?这话说出去,恐怕韩三苏会带着那头老驴一桃花剑宰了自己。 至于苏武那憨货,算了,还是别想他了。 朱雀低头慢慢抿酒,美酒入红唇,唇边印红意,仿佛春季里最诱人的果子,百花间最孤傲妩媚的杜鹃。 眸间依旧高傲,透着某种睥睨天地目空一切的意味,朱雀知道白航正在用目光猥琐着自己的身体,可她并不在乎,剜了对方的眼就好,每年护城河里总会有些不明死亡的杂鱼。 场间的气氛很紧张,很微妙,廖平愤怒的看向徐自安,徐自安则看着白航,白航盯着朱雀,丝毫不掩饰目光的贪婪下流,而身为主人公的朱雀,则衔酒举杯,仿佛世间除了那抹红之外,就没有任何事可以再扰乱她的情绪。 “希望你的眼睛,能让你平安的带出京都。” 朱雀将饮尽的酒杯轻轻举起,杯沿还残留着一抹妖娆唇釉,像是在向心上人儿邀杯更像是要为死者送行。 “希望到了床上你还能如此高傲” 白航不甘示弱,同样也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高高举起,像是在赴佳人相邀更像是在与寻常女子调情。 即便对方…………是那只传说中的高高在上的朱雀。 第九十九章 跟你……回家咯 张经年的酒樽也还未彻底放下,拢在广袖间,嘴里的酒甚至都没咽,听到这俩句看似调情实则暗流汹涌的话,差点一口老酒喷到对面盘膝而坐的宁青鱼道簪上。 宁青鱼的道簪插的很随意,既不指天又不斜地,就这样随随便便的从发鬓一侧斜直而去,看似随意却有让人感觉极有道理 就像那道簪本就应该这样斜进去一般。 千山宗在千山之巅,宗内弟子向来自持且骄傲,看似平静如山巅流云常年被世人仰首而瞻,世间第一大派的风度尽显其中。 不过即便这样,张经年照样没觉得喷到对方身上酒水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虽前几日下棋轮到输给了对方,虽然对方是被喻为生而知之的………神子。 生下来就知尽世间道理?明晓万种法学?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千山宗这种世外大派的作风,倒更像是街头神棍的胡言乱语,因为他师傅都不敢说出如此大言,更何况只是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他的师傅,可是天机老人,能窥清天机的圣人。 千山宗藏经无数,道法万千,是万年的修行大派,可论道法与物器,天机阁中的珍籍藏品也是大离之最,他承认自己打不过对方,但想来没道理就会输的那么难堪。 没错,就是输的难堪。 身为天机三子之首,张经年无疑被大离王朝赋予了许多厚望,甚至连宫里也隐隐将维护王朝荣誉的希望放在他身上,至今为止,他与对方不过一场手谈的较量,还未真正比拼过道法实力,如此这样形容自己,不免有些灭自己威风涨了他人志气。 但他确实很清楚,自己打不过对方,生而知之这个称呼虽然有些玄乎,但不可否认对方真的很强大,少年之龄,对于天地的感悟与道法的理解就已经到了如此深秒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这人还如此平静内敛,就像天边遮住了夕阳壮烈的那朵雄厚霞云,你永远不知道对方在云絮下还隐藏着什么样不可思议的强大手段。 听闻宁青鱼在千山宗梅园里曾摘下了九十三朵梅叶,这是很难以置信的事情。 千山宗共有七峰,每一座峰管一方规事,屹立在其它六峰之上的主峰之巅,则有一片梅园,梅园常年盛开着三千梅叶,一片不多,一片也不少,代表了世间三千最强大道法,能悟的其中一种道法便可摘下一片梅叶,当然,梅叶会在摘下后孕天地神辉再次生长出来,当代千山宗主峰掌教听闻年轻时也不过摘下了八十一枚,宁青鱼竟比掌教还多了整整十二枚,不得不说,在大道修行上,这位少年的天赋已经到了让整个世人惊叹艳羡的程度。 这并不是寻常意思的赞赏,而是强如他们这些各宗希望的称叹。 不过张经年倒还真对此产生过什么自愧气馁的情绪,作为典型的大离子民,他有着一位大离子民最宝贵的品质,打不过对方就是打不过,咱们慢慢来,一时的不如并不能代表一辈子的成败,大离王朝当初建朝时,便是传奇如青帝大人不也是穷的险些连国玺都卖给别人吗? 但是当时才初建王朝,为何会国玺这种东西? 性格使然,场间只有他把这热闹看的最为起劲,同样也对徐自安的兴趣越来越浓。 白公子的大名,他当然有所耳闻,也知晓这位登徒浪子的行事作风,对于他能如此狂狷轻荡的行径并不如何感到吃惊,他只是好奇,那位少年是何人?又怎么会和白航这种家伙做了朋友? 他看的很仔细,那少年衣着并不如何华贵,应该不会有什么隐藏的背景或手段,眉眼中有稚气,虽然那双认真干净的眸子让他看起来稍微木纳成熟了点,但如果不出意外,那也只是乡间少年的朴质,并不是什么愚钝蠢笨以至于看不透场间暗藏的危机与杀意。 张经年看的很清楚,那少年身体里并没有真元,只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山间少年,无背景,无实力,为何还要来趟这摊浑水? 为朋友?为情谊?为了男人之间可以互插几刀的那种豪气?(为何我写到这种情节时总感觉有种基情四射的感觉………是我太罪恶,还是这个世界太纯洁……汗颜汗颜) 离人性格豪爽,重情义重脸面重荣誉,他身为典型的离人,对于徐自安这种品质很是赞赏,所以他决定,起身把这场更像是闹剧的针锋较量化解,至少也保那少年一个平安。 白航连廖平都不放在眼里,想必实力一定不输于廖平,朱雀实力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真无声无息就把白航的眼睛给剜去,至少,在云裳楼这种背景连他都无法摸透的清贵地里,大家做事总是要讲些规矩。 事实上,在场也只有他能将这场危机化去,因为他有一位老爷子,那老爷子名叫天机老人。 “大家要不然先各退一步?出了这楼咱们打生打死?当然,这不是我的面子,我也知道我没这么大面子,这是借的我家老爷子的面子。” 就在这时,厅下突然声乐大响,清幽盈盈的弦乐声变得欢快夷愉,楼下众人也响起一片叫好声,原来是有人解开了论棋会的第一道残局。 而且还是阮郎归留下的残局。 …………… 晚风送凉,湖畔青柳,不夜城里永远都热闹,但俩道身影却走的有些落寞,将脸色虚弱的吴起江送回瞻泊书局,好在这位中年男子常恋勾栏,未娶家室,不然俩位少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家室交差。 一路沉默,他俩不知说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可说。 云裳楼的突发事件,朱雀,廖平以及宁青鱼张经年等人的出现,双方之间的针锋相对,这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虽然最后被张经年劝和,没有现场出现什么生死相对的局面,但接下来的日子里,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朱雀如果真的决心要剜白航的眼,柏庐的名声也根本护不住,毕竟这里是京都,西山的暮光照的再远,也永远照不到这座雄城里。 同样,廖平若要真执意要杀死徐自安,白航也护不住,他毕竟是柏庐之人,廖平身为柏庐大师兄,随便找些由头就能让白航无暇顾及自己。 怀着对未来的惴惴和某些不想提及的心事,白航与徐自安一道行走,也一路无言,直到行至某处街角的分道口。 这是一道三叉路,徐自安习惯性的右转,右转不多远便是君翁客栈,往日里白航会在这里与他分道告别,左转回到自己的住处,但今日白航犹豫了下,然后紧随着他的脚步一同向君翁客栈行去。 “你不回了?” 徐自安明显问的有些多余。 “怎么回去?把柏庐大师兄都给得罪了,大师兄啊,你懂这个词代表了什么吗?”白航挑眉弄眼的怪叫一声。 “意思就是说你本来在柏庐就没什么好果子吃的悲凉生活,如今就要更凄惨了点?” 徐自安这话说的好像更多余了点。 “什么叫我没好果子吃?你没看见廖平被我气成什么样了?打不过我,天赋还没我高,人缘也没我好………当然,这个主要体现的庐中的那些花痴师妹身上,就连那把大宝剑都归了我,他才是那个凄凄惨惨的可怜人儿好不好” 白航不服输的反驳完,看着徐自安一脸你随便编,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信的纯真眼神下突然站停脚步,讪讪道。 “好吧,我承认那里确实无聊,我在那过的也很不爽………所以,我打算不回去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这话明显还是多余。 “去哪?”白航说完准备一摇折扇,突然发现折扇落在了云裳楼里忘了拿回,于是干脆嬉皮笑脸的一揽徐自安肩膀。 “跟你………回家咯。” 第一百章 我曾把那场火焰看穿 大雁南归为家,飞燕衔泥为家,徐自安在鼎炉时想背沈离回家,白航要回的地方也是家。 只是,何为家? 有人的地方就是家 可以是男人,可以是女人,可以是亲人,也可以是………朋友。 有情有义的朋友。 “话说你当时不怕吗?廖平虽没我厉害,但好歹也是叩府上镜的强者耶,不说一记剑气,随随便便一个眼神就能把你弄成白痴” “怕” 徐自安停顿了下,用一脸无辜的神情再次重复道。 “但我说的是实话,这世上还不让老实人说老实话了?你们本来就不是东西,他长的也确实没你漂亮。” 数个时辰内,关于这些漂亮的大实话徐自安说了三遍,每次都是用认真朴实正经严肃的语气说,自然让白航心中大为高兴。 “我就喜欢听你这种老实人的老实话” “那一句?你不是东西?”徐自安停下脚步,大声喊道。 “你才不是东西嘞,下一句” “我忘了………” “嘿,您老忘的可真合适。” 月光似水,星光如纹,倾洒大地便如水波潋滟,琉瓦将潋滟化为粼粼,小巷方口露出一角的君翁客栈,在潋滟月光下看上去异常美丽。 只是美丽下,总感觉有些不为人知的影子隐藏在其中。 如果多年后徐自安再次看见这抹肃索的影子或是残冷的感觉,那他一定会知道,这个影子……并不是楼阁遮蔽月光后背影。 而是刀光血影中的那个血影,也是匿形避影的阴影。 世间需要隐匿身影的人不多,可不管那一个都是见惯了刀光血影的人。 善隐,残忍,这样的人就像是沼林中的毒蛇,毒蛇围聚下的君翁客栈,自然就是一处蛇窝。 只是这处蛇窝隐藏在了灯火阑珊的背后,往日里看不到罢了。 还好徐自安不知道这些,白航,也大概只知道一些。 “那只朱雀………很厉害吗?” 站在灯火并不如何通明的客栈门前,徐自安看着那块请君入瓮的竖匾,仿佛是突然想起,也仿佛是压抑了整整一路,神情严肃的闷声问道。 白航沉思良久,幽幽道。 “比我可怕。” 徐自安注意到他说的是可怕,而不是比你厉害,用力皱起眉梢。 “可她看起来年纪也并不比我们大多少啊。” 白航突然掀起长摆,一个大步跨上了数道门阶,并未回头,意味深长道。 “正因为这样,她才比我可怕。” …………… 正因为她和我们同龄,所以她可怕,正因为她是宫里那只冷傲强大无法无天的朱雀,所以她可怕,正是因为她不仅强大显赫而且冷漠疯狂,所以她才最可怕。 这个逻辑似乎有些不好理解,但又很清晰,实力强大,身份显贵,极度傲娇放纵且又对生命也极度冷漠轻蔑的人,尤其是一个美艳无比的女人,是绝对不会介意将任何人变成死人。 比如说他们俩。 “对了,你明明没有真元,识窍也尚未开启,为何能挡的住朱雀的攻击?”想着云裳楼的经历,白航在踏到最后一道台阶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徐自安。 徐自安沉思片刻,突然道。 “或许…………因为我是一块石头。” 少年不仅心中有石,石上还有花,花是一朵小白花,像梨花像桃花更像心花。 心花,才能怒放。 所以,他不知道,在朱雀以霸道念力攻击他时,心中那个浑然自成的小世界里偷偷有了条极小的缝隙,缝隙里清泉渐淌,土质肥沃,一朵小花也从悄悄冒出了娇弱的朵瓣。 ……………… 天色以晚,君翁客栈已近打烊,他们俩人进入的时候其实已然收场,只有几名醉汉在堂间逗留,年轻的小掌柜或许在后院对着今日的流水,或许已经休息,所以他们直到进入客房时也没有见到对方。 点烛阖门抻铺,烛火下的俩位少年看着房中唯一的一张床铺,相顾一视,同时问道。 “你睡床上?” “你睡床上。” ………… 你睡床上?是某位翩翩公子的故意客套话,而你睡床上则是某干净少年对他的回答。 将案前烛火挑的更亮了些,徐自安低头研修那本《溪下论》,今夜变故颇多,从瞻泊书局出来时他并没拿什么道集,只好在案桌上先读这唯一的书物。 薄册抹章处那几个大字依旧荡气回肠,每次看到总令人不由胸潮澎湃,心驰神往。 吾道可参。 单纯字面理解,让人不免觉得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骄傲到极点之人,天下人皆可参修吾道,那这道,将是怎么一种无上大道。 但事实上,那几个字书写的非常严谨工整,横竖偏捺间皆有一丝不苟的意味,不像是那种狂妄自大之人书写,更像是一位平静自持且冷静缜密的书生在款款道来。 而且这位书生一定是为圣贤,不然也敢有这般为天下先的勇担与无愧。 能把毕生研修的大道着现于书供世人修行的人,谁又能言不是真圣贤。 “他可不是什么圣贤,他其实只是一个疯子,这个时代………哦不,万古以来,最疯狂的疯子。”白航似乎明白徐自安心中的想法,打断少年的思路幽幽说道。 “疯子?” “对,他不仅仅一个疯子,而且还是一个固执到极点的疯子,这个世界,差点就因为他而覆灭” 白航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低沉,低头看着木板上的纹落,仿佛那些木纹脉落里记载那人当年做过的疯狂的事。 徐自安诧异蹙眉,感觉很是不可思议,能将自己的一生所修的大道无私传于世间的人,怎么可能是疯子?又怎么可能是那种要毁掉这个世界的疯子? 如果这人真是疯子,那为何又能为其立书,这本溪下论明显是后人为纪念这人而做的行传,如果真如白航所说只是他个癫痴的疯子,那这本道集凭什么还会在大离王朝传播? 王朝虽然风气开放,鼓励世间各种道法密术传播,只要不是太过残忍血腥都很少干涉,可并不代表朝廷真的会放任不管,教机处与清夜司等王朝部堂,每年就会有一批官员专职负责审核道经典书等可以传播甚远的籍物,确保不会有什么残暴之道流传开来,被人修去毒害人间。 更何况,这本书还是白航自己推荐的。 “乱世之战……你知道吗?”白航抬起头沉声问道。 徐自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身为离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王朝初建时的腥风血雨。 数千年前,千山宗离奇发出闭宗诰令,七处主峰全部禁闭,宗内弟子纷纷归宗不理红尘世,荒族趁此机会挑起战乱,向肥沃中原发起祸端,大离王朝也在此时建朝,而那数十万的玄甲重骑,就是在这场祸及了整个天衍大陆的战乱里,用铁蹄与英勇打下了无敌于世的赫赫威名。 这是每一个大离子民皆知的事,但人们只知道王朝有过这样一段风雨动荡的建朝历史,却不知在这段历史里,一直被世人供奉敬仰的千山宗为何会突然离奇闭宗,甚至不顾整片大陆生灵涂炭也迟迟不肯开启宗门执剑扞道。 “他们倒是想开宗门,但天启大阵都被毁了,那些宗内弟子长老们自顾还不暇,用什么开?” 话题既然已经挑开,白航睡意也索然,干脆翻身坐起,抱着松软铺盖坐在床边,隔着徐自安肩头看向案间那本薄册说道。 “天启大阵?这是什么?” 徐自安也起身也披了条薄毯,重新回到案前,反问道。 “天启大阵你都不知道?”白航惊讶问完,想到徐自安来自偏乡僻壤,不知道这样修行界的事情也属正常,继续解释道。 “怎么说呢,就是一种阵法,当然,很强大的那种,比柏庐的西山炼炉都要厉害许多,当然,这主要因为我柏庐并不是什么主修阵符的大派,不然也不会在阵法一道上差距这么大,对了,阵法………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徐自安回头看了眼挂在墙畔的小黄伞,目光所及伞布零落,看上去很让人心酸,更别说遮风避雨遮阳。 但谁能想到它曾抗住怎样的怒火狂澜? 这些他是不会告诉白航的,虽然今夜之事让他们的友谊更深,但有些事毕竟太过重要,就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能轻易告知。 于是他用眼神示意白航可以先继续说。 “以天石为阵机,以神鼎为阵枢,以圣火燃阵意,以梅园三千叶为阵符,阵眼,坐于宗门最神秘的后庙中,不得不说,当年创立千山宗的那位道门之主确实有通天之能,竟可以将这些天地圣物全部纳于一阵间,各自牵连又各有轮回,生生不息永世不断,难怪连庐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家伙们都感慨大阵开启时威力就如同真正的开天辟地,混沌初开………” “你说的那神鼎,是不是一座青鼎,而那圣火,就常年燃在这座大鼎中。” 无意间听到这里熟悉的字,徐自安的手陡然一僵,没听完白航接下来的话语,急促问道。 “我也没见过,不过听韩三苏说过应该是青色的,怎么,你见过?” 白航听出徐自安话语里的急促,心生生出一丝困惑,下意识回道。 徐自安想着那夜撑伞独行前的最后一幕,漫天圣火与鼎外的无限光明。将手上不知何时伈出的一层密汗在膝上薄毯上搓了搓,幽幽看了一眼墙畔破伞,艰难道。 “我…………确实见过” 第一百零一章 何以闭宗门。 我见过沙漠有黑雨,见过海上生明月,见过光明与黑暗,见过一把来自九万里的剑,见过一朵开在溪畔向阳生长的花,见过一位书生向黑夜里前行,见过言出法山,见过封刀轻万候,见过临渊而息的老人,见过光明与黑夜相交的那一刹那。 最重要的是,我见过焚垢,虽然那只是一个仿制品,我还见过神火,真正存在的神火。 那些是这世上最神秘且最尽头的事物,但我见过,真真实实的经历过。 白航诧异起身,连怀中被褥散落在地板上都没有意识到,半天后才回过神来望着徐自安坐案而读的背影幽幽道。 “这玩笑可不好笑。” 徐自安没有说话,长长呼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窗畔,窗外夜色倾城,砂墨在雕花刻痕间流淌的晶莹美丽,就像那些光怪陆离的经历,平静道。 “我也想这是一个玩笑。” 但这肯定不是一个玩笑,所以白航很轻易就从徐自安话语里嗅到了某种名为悲凉的意味,想着这可能又是少年的秘密之一,白航将地板上的被褥重新抱回怀中,故意道。 “行啊,连千山宗藏的最深的神鼎都见过,如果不是确定你尚未识真,我可真怀疑你到底是那处世外地偷偷溜下山来的小道童了。” …………… 我来自无人知道的畏山,来自桃花枯蔫下的余镇,我不是道童,但我做的事却很像是一个侍童,而且我不是偷偷溜出来的,我是挥刀撑伞伴着光明走出来的。 那伞就在墙畔,那刀就在床边,那旧书还在枕下。 枕下!!! 徐自安瞬间觉得脖颈处一凉,因为他看见就在白航弯腰拾被褥时,床侧的竹枕被白航无意间撞开,承载了无数神秘的旧书,就这样在灯火阑珊下显出了封面上的古朴。 古朴之余,还有浩瀚。 如星空一般的浩瀚。 “这是什么?” 白航余光打量到了旧书一角,躬身好奇从枕下抽出旧书,然后………翻开一页。 “别动!!” 徐自安瞳孔瞬间收缩,如同迅豹一般向白航扑去,他的速度已经很快,膝上的薄毯甚至还未落地,他就已经纵身跃到了白航身前,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阻止白航将目光阅至旧书。 不知什么原因,沈离在余镇时从没有看过旧书,所以这本书至今只有俩个人看过,一人是徐自安,一人便是余镇边将,张毅然。 张毅然看了一眼,然后看见了永恒的恐惧,死不瞑目。 如今,白航的目光,就要落在旧书间。 …………… “当年那个疯子看见了什么?” 世人皆知千山孤峰上有着一片在脱俗傲然的梅园,却极少有人知道那梅园其实更像是一处富家院落里的一处后花园。 这户院落叫做后庙。 后庙终年隐于云雾中,辉光难进,视光难入,分四层,屋脊有檐,檐高翘直入天际,每层中都有几位实力深不可测的道人居住其中,用以守护梅园散发于云海间的秩序,更用以看守后庙背面的禁崖。 如果说清夜司的夜狱关守的是世俗间穷凶极恶的乱臣贼子,那这处禁崖下,拘禁的都是些罪恶滔天强者修者。 这里是千山宗的后庙。 世间所有道法的尽头。 迟暮寒钟袅袅云烟,清清冷冷百梅寒蝉,翻云覆雨间,一位身着白衣的道人穿过梅园,来到后庙殿外驻步而立,指尖轻轻触过围在梅园外的篱笆,篱笆是寻常竹条所制,杂刺繁多,白衣道人鬓角霜发微起,似乎被这恼人的细刺所烦躁。 能修到如他这般无谓天地流通,云海倒腾的超然存在,似乎早已经将道心修至通明,应如玲珑一般剔透静名,而不是如玲珑一般仅仅被几根竹条间的杂刺拨乱。 “你的道心,已经乱了。” 后庙**,一道神圣玄妙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携了万钧重雷一般轰轰而鸣。 在这道轰隆的声音下,白衣道人怔怔看着指尖篱笆,有一道云絮被这道声音震碎,缓缓降落在竹条间,看起来异常斑驳。 就像那夜在山间凉亭里看见的那座以夜色编制出的篱落一般斑驳,一样刺眼。 尤其是隐在篱落最后的那块血迹。 那股讨厌,熟悉的气味让他恨不得事后将整座畏山夷为平地。 “师兄,我不甘。” 白衣道人感受着胸口处的伤痕累累的道心,眼神赤红,嘶哑着从嗓间挤出一句。 凉亭一战里,沈离与墨守双双归于夜空,他也受伤颇重,孕养无数年的法器被毁,请出的言出法规被沈离一刀砍破,最后又被剑圣自九万里之外的一剑彻底毁去道心,他的骄傲与强大被一次次踩下泥塘。 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那少年,竟然在他的眼下跑了。 他以宗门圣火焚烧对方时,已经确定了冥石就在那少年身上。 他本为清除当年沈离在他道心上留下的缝隙,如今缝隙并未修复,却险些被彻底毁去,他如何甘心。 “你守鼎千年,太过自律且自傲,对自己极度苛求,盼道心如焚垢神鼎般固不可摧,但你可曾想过,便是焚垢神鼎依旧会毁,何况区区道心?” 那道声音再次从后庙不知第几层楼阁中响起,语气缓慢平静,缠绕云端许久不绝,语重心长。 这句话本为劝勉,但训斥的意味却更重,白衣道人作为千山宗地位尤为独特崇高的守鼎人,便是连当代千山宗主峰宗主,沛齐峰主都不可直言斥呵。 不知为何,白衣道人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如洞心骇耳一般颤栗起来,鬓角白发簌簌抖落,他寒颤着惊恐道。 “那个疯子…………难道真的能将焚垢神鼎破坏!!!” 后庙中人不知为何突然沉默起来,檐角兽狞,梅叶不动,寒蝉禁鸣。 焚垢神鼎作为千山宗的镇宗之宝,天启大阵中至为重要的能量来源,早已具有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圣意味,宗内修者别说对其有任何言语上的亵渎,就是一个多余的眼神都要接受神火的洗礼,后庙中的那人以焚垢神鼎被毁作为劝勉的举例,那么,期间意味便诏若皆知。 只有真正被毁过,才能被当做例子。 当无数年前,那位在千山脚下放牛的牧童在一次无意间发现了某块印有大道气息的天外神石之后,千山宗数万年的超然历史便开启序幕。 道童以世人无法想象的天赋悟得天石中的本源大道,而后更是在飞升之际以无上神通将天石炼制成如今的焚垢神鼎,所以这座神鼎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早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的规矩,因为它的本质是本源神石,是天衍大陆外的神圣存在。 当然,传闻中天衍大陆之外的存在里,还有一个令世人畏惧的冥间,还有整整数十块来自冥间的冥石。 如果说冥石是冥君留在这个世间唤醒之物,那天石就是将这个世间唤醒的圣礼。 一份来自天国的神圣礼物。 没有人知道这些孕有大道气息的天石究竟有多少块,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天石,还有天石间的大道气息,人们根本无法从混沌里感悟到第一缕真元波动,更别说研修出之后数以万千的道法功决。 这个世界本没有道,因为有了天石,才有了大道。 天石对于人世间的神圣与玄妙,自然不言而喻。 作为数万年来世间第一大宗,千山宗的底蕴早以超过了人们的想象,光天石就积存了数块,可是无数年来,没有一位宗门强者能炼制出新的焚垢神鼎,甚至连修复神鼎破损都做不到,只能任由这些天地圣物慢慢自己愈合。 本来这些事可以慢慢等,大离王朝的崛起虽然影响了千山宗作为第一大宗的地位,但双方都相互忌讳,也不会轻易发起争乱。 可如今不同,四禁以开俩禁,第三大禁地甚至也极有可能在这个天启年间开启,冥君的影子,也一点点笼罩在了整个世人的头上。 如果天启大阵在四禁齐开时还无法修好,那千山宗即便是世间第一宗门,又如何在冥族的侵略下保全自身? 难道,还如当年荒族入侵时一般禁闭宗门? 第一百零二章 天启之年说天启。 荒族为何侵袭,因为千山宗不再庇护天衍大陆子民,少了那些修行强者的威胁,荒族自然无所顾忌。 千山宗为何禁闭宗门?因为那疯子来过,那疯子一共走了三步,挥了一刀,然后…………半座后庙残破,焚垢神鼎被毁,数块神石下落不明。 从此,天启不再天启。 强大之人不可怕,因为有道德善念的约束,他们会对这个世界一直保持着可以容忍的宽容,可怕的是那些强大而疯狂的人,这些人有能力将他们的疯狂付诸于行动,带给这个世界不可承受之痛。 那疯子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数万年来,人类修行史上的最强者,甚至有可能看见了那传说中的第九境之人,疯魔,无常,喜怒全在一念之间,无视世俗礼法的约束,也不管人间的道德是非,世界是否存亡对他而言不过只是喜怒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让世界害怕? “当年那疯子一直静守在溪下书舍教书授道,从未有过任何异常,为何就突然发了疯来到我们千山宗,毁掉焚垢神鼎,拿走神鼎内常年熔炼的那些天石?” “难道………他真的看见了什么?” 良久后,白衣道人诧怒的情绪才稍缓,复杂望着后庙殿门,寒声问道。 他一生守鼎,较之千山宗其他六峰之主,他知晓更多关于神鼎又或者天启大阵的机密,他知道那些天石常年被熔炼在焚垢神鼎内,他知道这些天地自衍的圣物动静间皆有天意,甚至在宗门密辛中,天启大阵的存在,就是当年的那位放牛牧童为人类抵御冥族入侵的而设置的强大阵法。 如果说那疯子只是想由此证明自己的强大,那杀尽千山宗内的修者就好,何必毁了人类抵御冥族入侵的希望? 事实上,那疯子先后的数步与唯一的出刀皆落于天石与神鼎上,半座后庙也只是因为庙中之人想要阻止他才被毁去,整个千山宗除了出手阻拦他的人有不同程度的负伤外,没有一人死亡,这就不免让人觉得蹊跷,难道,那疯子入宗只是为了毁掉天启大阵? 又或者说,只是为了引发后来的乱世之战…… 可这种说法又有诸多不通,他本就有毁灭这个世界的能力,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引发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乱,又何需要如此麻烦? 从日出的起始开始,一路走到日落的尽头,走一路,杀一路,岂不是更为省事? 可真实是,他极少杀人,他的手传闻很白皙,身长长衫也很干净,有时还会像一位真正的贤者为世人讲解大道上的疑惑,少见血腥。 或许这便是世人一直称他为疯子,却从来没有称他为屠夫的原因。 屠夫嗜杀好杀善杀,他则是行事无常。 …………… “没人知道那疯子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疯子一定在黑暗里看见了什么,因为在来宗之前,他最后一趟去的是冥海。” 后庙中人幽幽说道,声音打乱了梅园里的气息,震荡着空中的雾气,无数水珠凝聚,千山脚下的某个小镇上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一场雨。 “冥海?” 白衣道人迷惘望着后庙殿门,失声惊问。 “是的,传闻中冥王一直藏身的禁地。” 四大禁地里,惟独荒族极北的冥海常年充斥在黑暗中,也惟独这里会永远散发着恐惧诡异的气息,所以人们一直猜测,这里可能是冥王最后的栖身之地。 白衣道人陷入良久的沉思,直到空气中的水意将他的霜发与白袍全部打湿后才抬起头来,艰难问道。 “难道,他也真的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只有冥间。 后庙中人听到白衣道人说的是他,而不是那疯子,不再言语,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 他,而不是那疯子。 这俩个称呼自然指的是俩个人,可对白衣道人而言,却做了相似的事。 那疯子险些毁灭他一直守护的神鼎,那个人却险些毁了他数百年来苦修的道心。 千山宗历代修者无数,但可掌焚垢神鼎的人却只有一位,皆由宗门最虔诚同样与神火最亲近之人继承,所以,焚垢神鼎所在的玉钟峰一直都是一脉相传,前代掌鼎人将神鼎传承给他时曾数次交代,焚垢鼎是天地神石所化,不可揣度,他只需将神火掌控妥当,确保鼎内神火不断既好。 接下来的数百年里,他一直独处在焚垢神鼎旁,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看守神鼎,虔诚而忠敬。 在他心里,这座强大的似乎能与天同存的鼎炉,已经不再是一座冰冷的法器,而是他生命中的全部意义。 坚硬,神秘,美丽,沉溺。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看见了神鼎的某处铭纹上有一道若即若离的阴影,那道阴影是一道刀痕,刀痕并不如何显眼,却似乎能延伸入神鼎的内壁,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能真正无坚不摧的存在。 而就在那一次,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满脸粗狂胡渣的家伙。 那人就这样从神鼎的阴影中爬了出来,然后还问他要不要吃另一个世界的果子!!! 那个人,名叫沈离。 整个千山宗皆知他对沈离恨之入骨,包括其他六峰之主,都以为他只是曾经败在沈离手下才会在道心上留下遗憾或怨恨,但其实,他只是因为沈离打破了他对焚垢神鼎的虔诚才心有不甘。 似沈离这种俗世泥塘里赖虫,为什么会蹊跷的从焚垢神鼎里面爬出?神鼎又为何会有一处刀痕? 在沈离逃出千山宗后,他凝视着那处神鼎阴影许久,突然意识道,神鼎可能不止一次被创伤过,或许是两次,或许是更多次。 沈离,可能只是恰巧找到了这处神鼎最薄弱的地方,所以才从另一个他不知道的世界里逃出来。 只是,神鼎之内的世界,又是什么世界?难道,就是那个被黑夜侵蚀掉的世界? 他很迷惑,所以今日才会来到后庙,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 后面中良久没有声音传来,只有一声幽幽的叹息。 ………………… “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航掬起一捧清水,用力拍打在苍白无力的脸上,如雕花般精致的眉梢在清水的捧打下显得很是颓靡,就像刚从清夜司监狱中饱受摧残的犯人,更像是重伤初愈的患者。 徐自安莫名想到自己也曾数次向沈离问过同样的问题,侧首看着窗外一轮总是似曾相识的明月,低落道。 “我能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好人” 这话说的很有大龄文艺青年的范,很容易让人感觉太酸太腐又或者太装逼的味道,然而白航却十分认真的看着徐自安的眼睛好久,直到将少年如墨玉黑石般通亮清澈的瞳孔全部看尽后,才突然说道。 “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 “但,这个世界可不是一个好的世界” ………… 这是个什么世界? 孩童们会说这是一个海晏河清众生美好的世界,忧国者会深思于海晏河清下的民生疾苦国家社稷,而修道者则痴于道,修于行,不会理会也不愿心系这世界到底是何种模样又或者本该是什么模样。 白航是修者,可他是个贪恋红尘意的修者,所以他很重视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又或者说,这个世界里的姑娘们,到底可爱在哪里,自己又该怎么样爱护她们? 没错,是她们。 他认为潇洒风流英俊如自己,就如同云裳楼里那些倾国倾城的佳丽,应该大无私的将自己的风度与潇洒送予每一个需要自己的人儿窗前,不管是深阁幽院里的娘子,还是宫廷里的贵妇,只要是每一位有姿色的寂寞女子,他觉得自己都有必要送去慰藉与宽安。 但他注定又会是证得大道之人,会有无尽且漫长的生命,眼看着那些芭蕉或红桃随时光渐渐枯萎老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红粉变骷髅,佳人变黄土。 这是一件很操蛋的事,就像刚才看见的那个操蛋的世界。 不久前,他打开了那本旧书。 然后,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片黑夜中。 不是进入,而是囚困,被囚困在了一处黑暗中。 黑暗浓稠如墨汁,透着冰冷无情恐怖寂寞的味道,他试图穿过这片黑夜,然而不知为何,那些黑暗就如树脂一般在岁月的滚动下渐渐凝固起来,然后将他包围,最后变成一只被困在琥珀下的昆虫,他越挣扎,困的就越紧。 这种感觉很奇怪,比九门中最神秘的第七门还诡异。 如果不是徐自安最后强行阖上了旧书,他感觉自己可能真的会在那片黑夜里彻底迷失,一辈子陷入无尽且无穷的黑暗沼泽里。 那种感觉很难言清。 就像,就像……… 就像看见了真正的冥君。 (磕磕绊绊了半年,总算是上架了。) 一篇不怎么正经的上架感言 磕磕绊绊大半年,总算是上架了。感触的话倒没多少,倒是有很多题外话想说,我随便一说,有些乱,你们也随便一听,无需当真。 其实一开始并不打算上架的,因为上了架就要设v,身为一个不怎么称职的作者和一个更不合格的读者,我讨厌任何带v的东西,比如电影,比如小说。 好在有盗版。 哦,对,还是得说一下,支持正版,虽然这话并不怎么走心。 他们说上架感言要写好,这玩意就像你的作品简介一样重要,能激起大家继续看下去的欲望,但我觉得,我长的不漂亮,而且我是一个男的,大家有没有欲望………好像和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这本小说更到现在,我不想去管什么成绩之类的,因为这样会让它变得很复杂,我想好好的写一个故事,至少可以证明过我曾经想要做一件事。 到了这个年纪,很尴尬,很诚惶,一边是过去二三十年的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一边是不愿二十年后的自己还依然浑浑噩噩,庸庸碌碌,这样的生活是没了皮的咸鱼,沈离嘴里没挑刺的鱼,我不想活成这样。 于是我写了它。 一朵花和一位少年的故事。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也应该有所坚持,每个人也应该在现实外给自己种上一朵小花,然后培养它生长,即便它长的很丑。 这是我们对这个不正经的世界一个很正经的态度。 说完花,那就在说说其他。 真正的文学和网络没关系,莎士比亚的时代里没有网络,但那些作品依旧流传世界,真正的网络又和文学没关系,如今我们的世界里有网络,可永远不可能出现莎士比亚。所以,网络文学这个词本来就像**牌坊一样不伦不类。 当梦想照进现实,当兴趣成为一种带有强制性的工作时,你会发现,这就是一种痛苦,我喜欢写东西只是我自己喜欢写东西而已,可要我每天都必须写东西时,我就会想起当年学校时老师每天布置的作业。 有作业的日子,是每一个孩子们最讨厌的日子。 我很讨厌这样强制性的事情,所以停更了数次,可每次又都捡了过来,究其根本,可能还是舍不得吧。 舍不得不爱寂寞的沈离,舍不得风流的白公子,舍不得大青山畔的朵朵,舍不得以后会逐渐登场的韩三苏,舍不得那个憨傻奸诈的苏武,舍不得那只南雀,舍不得俩只荷花的余唯,舍不得看书的你们。 我可以成为一个不敢面对梦想的孬种,但我不想变成一个对不起自己的懦夫,它们是我创造出来的,我需要给它们一个交代。 还是那一句,我不敢保证不断更,或者多更,但我一定会写完它。 好像到了要感谢的环节了,我感谢那些默默坚持不肯舞虚做假的作者们,感谢那些真心待书也用心看书的读者们,感谢小平安,感谢启木木,感谢那些让我知道了贵圈不乱的人们,还有最重要的………一直陪我的你们,但是…………我不感谢这个世界。 最后,深深鞠躬,感谢书中可爱的人和书外可爱的你们。 再次鞠躬,谢谢………这个我不觉得有必要感谢的世界。 第一百零三章 三苏愁。 一夜无话。 白航闭眼看着身前的黑夜。 徐自安睁眼看着旧书里的光明。 灯火摇曳,俩位少年看着各自眼前的光明或夜黑挨过了仿佛永夜般的一宿,直到东方真的出现了第一缕天明。 没有练刀,没有梳洗,没有说话,随随便便喝了碗客栈送来的食粥,白航推窗看着外面喧闹又千篇一律的景色,突然说道。 “又是一夜。” “是啊。” 徐自安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同样看着窗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平静道。 昨晚从打开旧书之后,他们俩便很少交谈,气氛有些压抑,也有些紧张,直到此时窗外的阳光照进房间,才将他俩复杂沉闷的心情照的疏通了些。 让他们沉闷的原因有许多,旧书只是其中之一,最主要还是关于那只骄傲冷漠的朱雀。 毕竟是王朝最强大的朱雀,如果说不紧张于她的报复,那肯定是在说谎。 好在一夜无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只朱雀仿佛收起了她的冷傲与骄纵,这很不正常,也很不对劲。 朱雀连百鸟之王的凤凰都要压下一头,又怎么会对他们俩收敛起骄傲? 徐自安突然想起朱小雨给自己的腰牌,试探问道“会不会因为我有清夜司的身份。” 白航沉着脸扭过头来,没好气道。 “朱雀连整个黑夜都能燃烧,还怕你一个黑夜里的小飞虫?” 徐自安讪讪然低头,发现这话虽有点伤自尊还确实如此。 既然想不透,那就不要去想,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惹怒一位贵人还不用承受贵人的怒火更刺激的事,尤其是这位贵人还是那只最冷艳骄傲强大的大火鸟。 “大火鸟,小朱雀…………”白航一边笑眯眯的哼着油滑小调,一边遥遥欣赏着窗下的桃花与桃花下的姑娘,突然想起昨夜心思全放在如何气对方了,竟没仔细看那只朱雀的真正面貌,大为恼火道。 “还是不能喝酒,喝点酒就坏事。” 徐自安误会了他的恼火,接话道“你昨晚可没醉,我倒是真醉了,不然也不会帮你说话,更不会把你捡回来。” “嘿………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什么叫把我捡回来,这客栈是我花银子租下的好不好”白航一手扶着窗棂,一只手虚点着徐自安道。 “这倒是……………”徐自安尴尬低头,随即转移话题道。 “不过你的银子都是从柏庐来的,你都和廖平闹翻了,廖平身为柏庐大弟子,怎么还不将这些东西收回去?” “正如你所说,他不过就是一个大弟子,那能操控得了这些事?” “那谁有?” 徐自安随口问道。 白航同样不假思索道。 “苏武。” “苏武是谁?” “一个喜欢穿裘皮大袄的傻大个” ………………… “哈切。” 行走在某处荒山野岭的苏武突然打了个喷嚏,以为自己是这些时日随韩三苏走山淌水露天而息时见了凉气染了风寒,赶紧用力裹了裹身上的裘皮大衣,恼火的拍了拍身旁还摇摇晃晃的老驴,心想原来风寒这么厉害,自己如此壮实的身体竟然也扛不住。 “你都是快跨入沧海境的修者了,上那感染风寒去?” 随老驴摇晃同样也颠簸不停的韩三苏将背上的桃花木剑赶紧藏好,生怕被这个傻舅子一会想不开,给当成废柴烧了取暖。 “哦………原来我不会伤风啊。” 好半晌后苏武才恍然大悟,赶紧解开裘皮,一边来回扑闪着驱散体内躁意,一边看着天上那轮愈加炙热的大太阳,心想早晚得把天上这个亮灿灿的大家伙打下来,这般炽热的照在自己头上,以后自己的裘皮大衣还怎么穿? 韩三苏歇乜着眼瞟了下苏武身上那件厚实明华的裘皮大袄,犹豫了许久才问出某个困惑了自己一路的问题。 “苏武,你为什么总是要穿这身裘皮?难道不热?” “热啊。”苏武一边吭哧吭哧的扇着风,一边用力的抹去额头上汗珠闷声答道。 “热还不脱了?” 韩三苏刚好心提醒完,苏武随即就蹦得贼高,大声道“那可不行,我爹说了,我们柏庐是千世大派,跟那剑阁还有………什么名字来着” “千山宗?”韩三苏小心试探道。 “对,就是它,并称为世间三大修行圣地,有的是法宝,有的是钱,不穿裘佩玉的显现不出我二世子的身份。” 苏武一脸正经的说完,还不忘炫耀般的指了指自己腰间配的一块精美玉佩,玉佩剔透晶莹,铭纹繁多,散发着蒙蒙的阵符气息,寻常人或许看不出这快佩玉的玄妙,但强如韩三苏又怎么会不知。 这快佩玉其实名为纳配,看似寻常宝玉其实却内有乾坤,能清心,明意,储物,避防等许多玄妙的作用,甚至这块不起眼的玉佩,可以挡的住他韩三苏的一击。 这是很不可思异的事。 想着自己那位可谓是极品的老丈人,还有这位更加极品的小舅子,韩三苏暗叹一声也是醉了后感慨道。 “你爹………也是个人才。” “是吧,要不然怎么能培养出我和我姐这种出类拔萃的人嘞。” 苏武没听出韩三苏话语里说不完的感慨与惆怅,以为对方是夸他爹,得意洋洋道。 “是是是,都是人才,都是人才,对了,你从那学的出类拔萃这个词的?” “我姐教的。” “哦………你姐还教你这些了?” “是啊,我姐说我姐夫,额………就是你,是个出类拔萃的人,让我好好跟着你入世修炼,一定会有很多收获。” “你姐………这话说的我喜欢听。” 走到某块巨石旁,苏武突然停下脚步喊道。 “三苏啊。” “叫姐夫。”韩三苏再次纠正道。 “三姐夫啊。” “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姐?” “那还是三苏吧” 韩三苏看着天边余晖,再次长叹。 “你高兴就行。” “三苏啊,咱们这趟到底去啊,你骑个毛驴挺舒服,我可是走着嘞” 苏武不知从那摸出根山参,递给老驴,老驴大喜,犹自啃的正欢,韩三苏看着苏武手中的纳佩,心想早知道你这次来的时候带了这么多东西,老子还需要因为几颗………丹丸去跟那无良柳掌柜做生意?更不会惹上不久后要遇到的那些杀人放火的麻烦。 “我哪里晓得?” “不知道去那你还出来干嘛?好好的在家里待着多舒服。” 韩三苏拍了拍老驴鬓毛。“天天跟你姐在一起,我也需要自由,需要散散心的你知道吗?” “你这话怎么听着不像是好话来着,不行,我得告诉我姐,你背后说她坏话。” 说完,苏武开始解纳佩,也不见如何动作,纳佩玉色莹润,有缕缕波光开始流动。 纳佩有一个神奇的功效,可千里传音,如果苏武在这里传念,纳戒另一头的某个女人也可以听到。 韩三苏脸色大变,赶紧道。 “别………小舅子,小舅爷好不好,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好话啊,比如说夸你姐漂亮之类的。” “我脑子笨,理解不了。” 苏武大大咧咧一摆手,表示这玩意行不通,韩三苏再次长叹,无奈道。 “九门中的秘籍,随便选一个。” “九门都是我家的,我还需要向你学?三苏啊,你这样说我可是更加没法理解了。” 苏武说罢直接开始启动纳戒阵法,一脸老实憨厚。 “西山欺神剑,白航都不过学了一剑,给你全籍,全籍!!!这样总可以了吧,当年我就是靠着这招行走天下的” “都好多年前的功法了,学不学有什么意义?再说,白航都学过,我学了万一还打不过他,不丢人?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不行,我必须得跟我姐说。” 苏武一边嫌弃道,一边想着怪不得庐里这段时间总感觉特别冷清,原来是少了白航那个家伙。 少了白航的柏庐,确实是个无趣的柏庐。 苏心疼很长时间后,韩三苏看着自己这位怎么看都和憨傻沾不上关系的小舅子终于道。 “我的绝学,乱野的全部功法心决。” “乱野?这功法好,这样一说我倒能理解了,但是三苏啊,你咋不早说嘞,我都跟我姐传过去了。” “苏武,我现在想一剑刺杀你” “哎呀,你敢杀我,不行,这话我也得给我姐说,说你狼子野心,想打死我。” “…………” 三苏干脆沉默,好一段心酸又无奈的沉默。 “对了,三苏啊,可我现在还是有些事没弄懂啊。” “乱野心决都传给你了,你还不懂?”韩三苏恼火的朝看笑话的老驴肥臀一拍,干脆道。 “去吧,去吧,给你姐说罢,大不了老子这次回去了把你们家的西山给你爹跪穿。” 撇了撇嘴,苏武满脸不屑道。 “你看你脾气大哩,我又没说跟我姐打小报告,我就是不理解咱们这趟到底去那来着。” “再说一遍,我也不知道。” “可你前几日还说去杀人嘞。” “杀人是顺道,但不是主要的事。” “哦………那主要的事是啥?” “我他,娘的真不知道。” 韩三苏大声喊完,突然想起了某些眼犯桃花的家伙,一想对方如今少了自己这些人的看管,现在可能就在那座风流京都城中谈风花谈雪夜谈风流,再想想自己的处境,不由更加恼怒。 “苏武,想不想打架?” 眼神骤然明亮了无数分的苏武兴奋一跳,憨声道“打谁?说,这事我擅长。” 韩三苏不怀好意一笑。 “走,去京都,咱们打尽风流去。” 第一百零四章 一条名叫朱小雨的狗。 山林间的韩三苏与苏武一路悠闲热闹的前往京都,为了打尽风流,荒野上某位刚经历过一场惨烈厮杀少年刀客也收起了刀,那少年冷漠看了眼被自己杀死遍地荒族战士,然后将充满血腥味的长刀随意跨在腰侧,沉默前行,途中嗜血的饿狼恐惧的匍匐在沙砾中,别说抬头看一眼这位仿佛从炼狱中走出的少年刀者,就连一丝不敬的想法都不敢产生。 这少年从来到这里后便没有说话,沉默的战斗,沉默的杀人,沉默的杀光最后一个人。 然后,沉默的向南方行去。 荒野以南,便是大离,大离有京都,他要去京都,沉默的战斗,沉默的杀人。 ……………!!! 数日无趣,又似乎有了些趣味,白公子的到来虽没让这间清雅客房里蓬荜生辉,但却给徐自安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添了些热闹。 比如说徐自安夜半苦修时,会有个一脸嘚瑟骄傲的家伙在他身旁嘲笑奚落少年的天资愚钝外加痴心妄想,都已经这么多天了,连区区真元为何物都弄不懂,还跟自己说叩府,叩什么府?幽怨少妇的夜府? 比如说君翁客栈的那位小君子掌柜,每每如春风如夏花般谦谦有礼在柜台处待人接客,抠敲算盘时白航总会用各种话题打断对方,然后再翩翩然离开。 那小掌柜也是好脾气,即便是在清算流水这样需要清静的时刻被白航打断也从来没有生过气,依旧笑的非常得礼。 小掌柜名为何安下,很有古风,也很儒雅,但白航对他不知为何总隐隐有种敌意,这种敌意里包含许多其他的意味,有试探,有挑衅,按他的说法,世间怎么可能有完人?完美如他白公子都不过是一浪荡子。 云裳楼依旧夜夜笙歌,论棋会的高,潮如海浪般一重接着一重,当年阮郎归留下的残局竟被人破解了十六局,这在往些年是人们不敢想象的事,一时间,关于那位解棋人的故事传遍了京都城的每一条街巷,听闻连宫里的许多国手都对那少年赞赏有佳,称其有可能成为阮郎归之后第二位棋甲。 那少年来自洞庭湖的一个世家,名为张仪,在王朝内也颇负盛名,是这一届棋评测夺冠的几位热门之一。 关于棋评测的内容,很意外又或者很不意外的还是没任何线索,论棋会以近尾声,可除了为这位名叫张仪的少年添了声势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能成为棋评测考核的线索,人们渐渐开始怀疑这个消息的准确性,除了徐自安以外。 朱小雨不会无的放矢,论棋会里一定棋评测的考核线索,只是现在还藏在云里在尚未被风吹开,问题是他一不精棋道,二又发生了朱雀事件,如今又被识真境占了所有心神,实在抽不出空也不愿再去云裳楼招惹多余的麻烦。 有些意外的是张经年倒是来过一次,与徐自安侃谈了数句后便离开,白公子似乎与这家伙相交颇欢,想留对方一同酣醉一场但被婉言拒绝,徐自安对这位坦坦荡荡的典型大离青年颇有好感,毕竟云裳楼中,若没有对方最后周旋他们真极有可能会遭遇朱雀之怒。 那只朱雀依旧栖在桐宫,听闻后来也去过数次云裳楼,但大多只是在雅间中小坐片刻便离去,似乎那晚的事情她已经忘了。 只是到底有没有忘,只有她自己知道,当然………还有朵朵殿下。 因为朵朵殿下的宫殿,就与桐宫相距一片花池,无聊时,她经常踏过花池找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小姐姐谈些少女间的心事,好在她在宫中经常无聊,所以桐宫里也经常能看到一个发束如花的女子笑意如阳光,照亮了桐宫里的冷清。 朱雀之火还是没降。 不是因为朱雀放弃了高贵与冷傲,而是她还没有刻意想起某人,若想起,又或者恰巧看见,想来涛涛火焰定能将青山烧成荒芜。 日子在一点点过去。 今日无风。 “棋评测到底考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就凭你现在连识真境都做不到的修为,别说跃溪试前七,估计进前百都没什么希望。” 白航推开门,看见徐自安依旧埋首于桌上的经书与天地间那些调皮的真元,毫不客气道。 徐自安目光从“吾道可参”那几个字上收回,难得颓丧的摇了摇头。 “咱们能不能说些欢欣鼓舞的话,比如勤能补拙,你一定会成功之类的。” 白航认真道。 “但你得知道,那些话听着漂亮,可都是假话。” 徐自安抬头看向窗棂砂墨,想着那晚在自己身体里渗透的点点萤光,无奈道。 “识真,通玄,叩府…………哎” 白航走了过去,拍拍徐自安的肩膀。 “对了,我得离开了。” “去哪?” “回去啊,不管廖平看我再如何不顺眼,我好歹也也挂着柏庐的名头,总得为柏庐出些力气,不然回了柏庐让那些老家伙知道,我才是真没好果子吃嘞” “那你走吧。” “对了,那个何安下你近日里注意点,我感觉那个人很危险。” “我感觉你最危险。” “算了,走了走了,对了,你不留留我?” 白航停下向门外走的脚步,回头看着徐自安含情脉脉的问道。 “怎么留,请你吃碗面条?” “呃………这个好。” 借了客栈的锅瓢又用了客栈的鸡蛋,葱花也是用的客栈的,油盐料物之类的还好,俩碗面条也用不了多少,不多时,徐自安便做好了俩碗喷着香气的面条,不知道白公子喜不喜香菜,徐自安只好用一个小碟盛了些一并端到房中,用时自取总是好过多时往外挑的麻烦。 不知是面条香味太浓还是离别这种情绪很容易发酵,徐自安将窗户推开,俩位少年同挤在一个窗栏中,看着外面无风闷热的大街,闷声吃着碗里的面条,画面比闷声闷热还要沉闷。 “我受不了这种闷热的天气,不过面条倒挺好吃。”白航挽起着滚圆的鸡蛋,看着窗外街道上的行人含糊不清的说道。 “我也受不了这种闷声的气氛,不过我做的面条确实是世间第一。”徐自安将碗里的鸡蛋叨到对方碗里,忍不住自豪的骄傲说道。 “不过咱们俩个人一个窗户是不是有点挤。”徐自安再次说道。 “还好。”白航随口一接,眼角余光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街头慢慢走来,突然转回头问道。“你面条做的多不多?” 徐自安以为对方没吃够,下意识回道。“锅里还有点汤,不行我再做一碗。” “有点汤啊……,那也够了,反正和对方本来就是点汤水关系。”白航略一思索,张开手臂,对着街口大喊起来。 “喂,老张,要不要一起喝面汤?” ……………… 老张?谁是老张? 老张就是那位有点汤水关系的老张,徐自安看着楼下的张经年,脸上一羞,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比较合适。 对方好歹是天机三子之一,好歹也是京都里盛名远扬的天才俊杰,好歹也是帮过自己的人,这样大庭广众下堂而皇之的称呼对方………老张,不合适吧。 张经年倒是没有计较太多,洒脱一笑掀衣拾阶,大声道。 “好啊。” 张经年上楼自然不是为了碗面条,来到这处客栈也自然不是无意间的瞎逛,身为叩府境修者又是天机三子之一,他的时间也不允许这般闲逛。 他只是为了看看白航。 至于为何要特意前来看看白航,张经年没有特意挑明,而是隐约透露了声柏庐可能快来人了,这处客栈环境不错,多住几日也挺不错。 白航听明白了什么意思,可似乎又不愿听从对方的建议,摇了摇头示意有些事总是逃避不了的。 该说的话说完,张经年也无意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尝了尝那碗面汤后赞赏了数句后便离开,临走前告诉徐自安,日后白航不在,有麻烦可以来找自己。 徐自安送对方下楼,再次回房时,发现白航已经走了。 应该是跳窗走的。 “怎么这么喜欢跳窗?来的时候跳窗,走的时候还跳窗?没有门吗?” 少年看着空荡起来的房间,一边小声腹诽着一边走到桌前。 白公子翩翩然而来,翩翩然而走,留下了一本《溪下论》,没带走任何东西。 棋评测真的近了,越来越近。 ……………… 今晚京都城内灯火辉煌,处处有张灯结彩,偌大一个京都城竟然难见清静,各大楼市酒坊内生意火爆异常,尤其是赌坊,喧闹哄杂隔音的砂墨阵都无法彻底隔绝。 今夜是论棋会的最后一场,人们纷纷猜测那位名叫张仪的洞庭湖少年会不会再次破局,阮郎归就在云裳楼的残局很多,但这么多年被人解开也很多,只有这最后一道最为复杂,也最为艰难,同样也将是今夜最精彩的重头戏。 值得让人回味的是,棋评测的试前大宴就放在论棋会后,甚至为了方便,整个论棋会都会放在天南殿举行。 试前大宴,是朝廷为天下试子之间互相数捻与相见的一场官方宴会,届时不仅会有天下所有试子共聚天南殿,还会有许多朝廷官员以及各家学府院派的讲修与教官。 试前大宴过后,就是棋评测真正的开启时日,地点也是在这座皇城的大殿中。 据天南宫内打杂的仆役与厨仆透出的风声,这处主测大殿并没有购进大批的棋具,看来这棋评测的考核并不是坐谈对弈,以天下试子的棋术高低论名次,但是却一个很让耐人寻思的事情,天南殿的官员从朱砂斋中购进了数千件黑白不一的衣袍,在今晚的宴会上会一一发给众试子。 徐自安依旧躲在小楼成一统,任凭东西南北风的苦修识真,为那些讨厌且调皮的真元折腾的抑郁苦闷,废寝忘食,如果不是朱小雨昨日特意前来,他甚至都忘了今夜便是棋评测的试前大宴。 当然,直到昨日,徐自安才知晓了这位胖子最近都在忙着什么事。 这位胖子每日如同疯狗一般率领着数位夜幕郎游走在各大学府中,其中千山宗支持的天道院格外受关照,用的名义无非还是那些清除罪人余孽的陈词滥调,不过听这位无耻的胖子而言,收获很是喜人。 徐自安知道,这那是清夜司在找千山宗的麻烦,分明就是这胖子从中作梗,以报私仇。 畏山脚下,墨守与沈离是某些大人物刻意安排下必死的局面,但不可否认,若没有千山宗鼎侍白衣道人前来,俩人至少不会离开的那么悲壮,这口恶气朱小雨无法找朝廷来报,只能寻天道院来撒,好在这位龇仇必报的家伙没有失去理智,化身成一条疯狗野犬遇人就咬,缉拿的都是些天道院的外围道人,事后也列出了条条罪例,并没有真正招惹过千山宗的上层人物,而且王朝内许多大人物也确实不满当时千山宗的插手,更愧于墨守在之间的牺牲,所以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由这条肥胖的疯狗撕咬。 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清夜司无疑是王朝最疯的一条家狗,逼急了连主子都敢咬上几口的那种,而千山宗便是野狗,狗咬狗一嘴毛,只有不招惹到自己身上,他们也不愿管这些狗儿们的事。 只是朱小雨用的罪名,确实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天道院外围执事刘道亮,因数十年在都城某酒楼内赊账买醉就被清夜司请来喝了三天的茶,硬是榨干了全部积蓄才得以放出,其他几位权位不高但又颇具分量的道人同样被莫名带走,罪名神奇。 朱小雨讲的得意忘形,徐自安听的也是哑口无言,心想原来清夜司还可以这样玩……… 只是他没有深想,为何清夜司会一反常态的从往日里低调行事变成如今的正大光明。 第一百零五章 阮郎十八归。 夜色深沉,繁星点点。 天南殿是大离皇宫的群殿中的一处主殿,占地极大也极为宽敞,自建立之后便主要用于国宴或祭典等大型礼节盛事,作为棋评测的试前宴厅也最为合适。 徐自安行走在人潮往来的街道上,身旁有携妻带子的中年男子,稚童在糖葫芦摊位前翘首张望,但就是不说话,妇人见状抿齿而笑,丈夫也摇着头一边说着吃糖坏牙一边给孩童又买了一串,孩童满心欢喜,头上小辩蹦的像只欢快的小小鹿角,那手里的糖葫芦也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看起来很是诱人。 他一人行走这热闹街道上难免有些孤单。 行到某处石桥时,少年立住脚步,看着桥下潺潺的流水还有水面上飘浮的心愿纸船,沉默不语。 他自幼在余镇长大,与他相依为命的是沈离,沈离是个缺德家伙,余镇的老少爷们大娘大婶却都是热情的善良居民,所以徐自安很少会为亲情之事感伤,除了偶尔会在夜畔无眠时好奇一下外,他心里对于父母这种很遥远的词汇一直都并不是太过思念。 有的思才有的念,他连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如何思念? 所以关于身世,他的好奇一直都重过其他情绪。 因当初把自己抛弃而心生不满?又或这么多年未寻常自己而心生怨恨?事实上,这些情绪他真的从未有过,除了徐自安本身心向阳光心向美好,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有那么阴谋和罪恶之外,便是因为。 他从来都不是没有亲人。 虽然他的亲人不是个好人。 又或者,是个人们不知道的好人。 ……………… 穿过殿外泛着清幽明光的玉阶,徐自安与身旁或同行或结伴的其他试子一同拾阶而上,在巍峨殿前稍等片刻,递交过赴试文贴,文贴上那个偌大的清夜司印章让天南宫大殿外值守的官兵眉头狠狠蹙起,如大殿檐角下的那些石兽般肃默,徐自安从对方目光里看出了一丝排斥,还有警惕。 清夜司………看着在这座皇城内果然还真是不受人欢迎啊。 徐自安一边想着,一边将赴试文贴放好,继续踏着纤尘不染的明亮青砖向前行去,不多时,眼界豁然开朗,如同柳暗花明般骤然明亮,竟是天南殿的主殿。 作为整座皇城内最宽广的一处宫殿,天南殿果然极大,千余人同时站在殿中还显绰绰有余,殿中清风缠绕,各处悬挂在半空中的明珠灯盏如花素般散发着明亮的光线,将大殿照的通明异常,配上殿内玉柱与精美悬梁竟如同一个庞大的琉璃宫。 这几日随白航也去过一些京都城内较为知名豪奢的场所,但骤然见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王朝重殿,徐自安那颗绕是做好了准备的心也不免有些震撼,暗想大离果然是世间第一王朝,一座平常时日清冷无比,只为祭祀开典时所用的宫殿竟也奢华到如此地步。 好在他心境一向控制的极好,在经过最初的震撼之后很快就回过神来,四处打量了下,发现身旁许多试子脸上也同样吃惊的表情,他在其中也不显太过见识粗陋。 丝竹声清幽,管弦声缠绕,大殿内应该刻有某种聚声的阵法,如天籁般的拨琴弄弦声在店里回绕不绝,当真配的上绕梁之音,模样秀丽举止得体的宫女盈盈行走,为即将举行的论棋会准备点心与茶果,殿内两侧有许多席位,是供试子们落座的地方。 也为给论棋会增势,云裳楼此次满楼佳丽齐出,会在大宴翩然歌舞数曲,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出现那传说中一曲终罢,满堂花醉的霓赏。 云裳楼能以京都第一楼傲然立在众多画舫青楼之首多年,若只是靠着阮郎归的名声和宫廷里的关系恐怕早以被其他众楼撵下高处,毕竟这座风流都城内的人们都是眼界极高之人,没有真正可艳压群芳的技艺,怎么能满足宫里贵人那双被养刁的眼睛。 中央那扇宽大的有些夸张空白帷幕应该便是待会幻器投射的地方,只是不知能将这帷幕占满的幻器究竟得有多精妙,想来一定还是朱砂斋出品得。 数日下来,徐自安很真切的感受到了一句在天衍大陆流传甚久的话。 朱砂斋出品,必为精品。 想到这里,徐自安突然有种想去那座器符之道格外精妙的学院看看的冲动。 到时候得叫上白公子一同去,听说朱砂斋中多女修,莺莺燕燕的场景白公子一定非常喜欢 一边随意的想着,徐自安一边缓缓行走,身上的素净长衫在身旁一众配玉镶锦的少年试子中显得有些寒酸,但他眉梢自然顺畅,整个人又带着平静温和之意,让他看上去倒颇有书生的清秀干净感。 甚至还有数位黄莺般的宫女与有资格参加前宴的宫中妇人对着少年还浅浅一笑,似在好奇这少年郎为何明明模样普通,但却能干净如殿外清风。 被佳人浅笑,来自山间的少年虽然面上依旧平静,但心里不免还是舒怡许多,再看大殿堂皇不失清雅的摆设,徐自安那颗被天地真元,以及识真修行折腾的郁闷心,也如同一口浊气排出了体内般渐渐放松了下来,当然,还不至于到嘘嘘时因酸爽过度而浑身颤栗的程度。 如今看来,跃溪试前叩府…………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怕是没任何希望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天赋实在太过愚钝,明明已经将所有的典籍与道经都研习透彻,脑海中十八处识窍的方位也都清楚,可不管他再如何努力冥想打坐,那些识窍就像一群狡兔般跟他做迷藏,每次只要自己稍微放出一丝寻找它们的念头,对方就会嗖的一声逃窜到不知那处灌林又或者那处迷雾后。 徐自安不求能和某些天才般一口气将十八处识窍全部开启,开启半数也行啊。 修行中,识窍,经脉,心府,是人体极为重要的三处,开启识窍为识真,打通经脉为通玄,叩开心府为叩府,就如一条河流,识窍是河流的源头,经脉是河流的壑道,心府便是河流所汇的汪洋或大湖。 脑海中共有十八处识窍,识窍开启的数量如河流的源头,源头开启的越多,能流入人体经脉中的河水就会越丰厚,据白航所说,他当初识真时直接开启了十七处识窍,这不仅仅是在柏庐圣地极为罕见,就连整个修行史上,能初次识真便开十七处之多的,也不过一手之数,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单以识念的雄厚与精妙而言,白航完全不输任何同境界的修者。 即便是被千山宗喻为万年难遇的宁青鱼。 宁青鱼被称为生而知之,是天公眷恋的神子,白航的识念程度不输宁青鱼,这般优秀到不输天命所归的天赋在柏庐的历史上,也只有当年韩三苏了。 韩三苏为何人?柏庐真正意义上的最强者,在天衍大陆上,也是最巅峰的那寥寥几位强者之一。 韩三苏不是圣人,只是他懒得入圣,入了圣,就要受许多天地规矩的约束,修行界中,入圣是一个很极端的分界点,入圣者诚然不用再受空间时间等天地规则的约束,但同样,他们也注定不能轻易涉足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动静之间皆会带来浩劫,一旦出手过重,极容易打破世间的平衡,给整片大陆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 抛去雪域神国,整个天衍大陆一种只有八位圣人,这八位圣人无疑是云端之外的存在,但即便是圣人,也绝对不愿招惹那个行事向来无常又自命不凡的家伙。 天晓得韩三苏那把随意拎着桃花木剑下,究竟有没有斩落下真正的星辰。 白航的天赋能媲美韩三苏,那么,极有可能下一代柏庐至强者,就会是这个同样和桃花有缘的家伙。 前提是不会被扼制灭杀在摇篮中,又或者狙杀在攀顶的山腰上。 十七处识窍全开,意味着白航那怕每日依旧留恋花丛中,天地天地间的真元也会滔滔不竭的流入他体内,汇聚在他心府中,或许这就是白航为什么明明从未真正刻苦修行或,照样可以靠一手飞行棋愣是打遍柏庐无敌手的原因。 至于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人开启过十八处识窍的完人,值得肯定的是,确实有。 比如说曾创立千山宗万年昌盛的道门之主。 比如说曾险些毁灭整个天衍大陆的那个疯子。 比如说那位青楼状元阮郎归。 比如说,极有可能的………宁青鱼。 (这里写的有点唐突,转的有急促,事实上,本来我打算二十五内就写棋评测,现在已经拖了好几章,我怕再铺垫下去各位看家老爷会骂我和朱小雨一样不要脸,其实还有许多有趣的情节没有加进去,以后会以其他方式加入,嗯………怎么说呢,这本书写到现在,才真正意义上的有了感觉,接下来,兄弟姐妹们,让我们燥起来吧) 第一百零六章 言在重,意在狠。 能开启九处识窍,便意味着有资格踏入大道,万事开头难,行则易,终始为艰。 所以第一处识窍的开启需要一个完美的契机,这个契机就如同顿悟开化一般冥冥自来,不可强求,同样,一旦开启第一处识窍,接下来的各处识窍也就会顺水而来。 就如点灯一般,一盏点明之后方能见下盏芯火。 …………… 天南殿的大厅内渐渐不再显空旷,陆陆续续前来参加前宴的试子越来越多,出身同乡或同郡的试子相互交谈,即便是不熟悉的也会就论棋会闲聊一二熟络关系,徐自安倒是想寻找下畏山的同乡试子,但看了看殿内簇拥人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航此时应该与柏庐其他弟子在一起,徐自安寻不到也没有其他相熟的朋友,只好在独自落座在大殿一角的方案上,静静品着酥脆可口的点心与茶茗,耐心等待着一会要开启的论棋会。 这一次试前大宴的流程与以往不同,以论棋会开始,论棋会后才是朝廷官员以及各位教习宣布考核需要注意到事项,最后再是由某些来自宫中的大人物亲自临殿,为天下试子进行一番勉励或者祝词。 过程听起来有些俗套,如所有早以制定好流程的宫廷庆典宴一般无趣,可许多提前知晓内幕的教习与官员都知道,今年的试前大宴会与以往不同,说不定,还会发生许多令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往年里,千山宗可从不会派宗门弟子前来参加试前大宴,一是因为大离王朝与千山宗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二是因为以往数年里,千山宗也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派出过实力强劲的少年强者为其宗门撑名,来参加试前大宴也只是自取其辱,今年千山宗一反常态,以这般娇蛮强横的态度来参加试前大宴,心中必然暗暗抱有一颗较量争锋的心。 毕竟那数名由悬律峰下而来的少年,确确实实有着傲然凌跃天下一众同龄少年的实力。 尤其是那些名叫宁青鱼的修行怪物。 初入梅园便摘了九十三朵青梅秘法,比当代千山宗峰主还多出数朵,心思缜密且细腻,道法境界如晚霞一般厚重且无边,连张经年也不得不承认的天之骄子,实力怎么回不傲然屹立。 至于柏庐,世人皆知柏庐之人虽少有出世,但每逢出世必为风口浪尖处弄潮舞浪的潮头人,这次柏庐不惜中断众弟子的九门历练,也要来参加跃溪试,想必也不会轻易让千山宗抢了风头。 而由天机三子,雁门郡赵家等一些在大离境内颇具盛名的少年,又怎么甘心在京都城中被外邦子弟夺了噱头,若真是这样,不说出题的国师大人,就是家族内老祖宗或家主也会对他们少不了一顿训斥。 因为牵扯着雪域墓山以及清风书道等重要的关系,这一届跃溪试非比寻常,竞争也注定会异常惨烈,这种惨烈不仅仅会体现在棋评测又或者最后那场武试中,如今的试前大宴也会受风雨影响而隐泛波澜。 除了万岭剑阁依旧保持着诡异的风平浪静之外,天衍大陆其余最强大的几处势力都已经暗暗较量起来。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徐自安坐在偏偶一角,有一杯没一杯的续着茶,看着殿内明光柔柔,人声济济,茶水清谈,人也好是清凉。 他不知道那些藏在云里风里大殿里的暗流或针锋,估计知道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来到京都时日不多,整个都城他都没有用双脚踏遍,在心里深处,他还没有将自己从一个山间少年的身份转变过来,不管千山宗,柏庐,还是天机阁,对于他来说都感觉是非常遥远的存在,虽然在某些命运机缘下,他与这些传说中人们发生过一些交集,但那都是在白航的影响下,所以他也没有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他不是一个游客。 他是一个入局人。 因为他代表着…………清夜司。 ………………… 礼声突然大作,代表着入座的铃声响起,来自王朝及其他外邦异国的试子纷纷随礼声入座,寒暄攀谈不断,反而是散落在大殿各处阵阵悉索的讨论与惊叹声,原来是那论棋会即将开启了。 “一切浩瀚都将归于渺小,能留下的才是永恒,今夜注定无眠,因为你我在此欢聚一堂。” 来自天南殿的司礼站于大殿中央的席台上宣读着试前大宴的开启语,声音并不如何嘹亮,但受殿内聚音大阵的影响,回荡在整座辽阔的大殿内竟显得十分**。 徐自安四处打量,发现大殿最靠前的那几张案几上皆空无一人,除了有与云裳楼相似的帷幔遮掩的单阁,以及各种棋盘之外,整个大殿最重要的正前央显得空空荡荡,不仅没有来自宫内的重要官员,就连白航又或者廖平张经年等人的身影都没有,不由心中好奇,仪式马上就要开启了,这些本该是今夜试前大宴的主角们为何都没出场? 不多时,一道再次响起的声音打消了他的疑惑。 在说了几句官方客辞之后,殿台上的司礼突然轻咳一声,沉声说起了今夜的重头戏,又或者是众人最关注的地方。 “毋庸置疑,相对于往年的试前大宴,你们这些少年郎是幸运的,因为这一届的大宴,会有云裳楼的佳丽们来为大家起舞论棋以助兴致,但是…………”司礼话锋一转,刻意用略带挑衅的声音再次缓缓道。 “但是,你们也是不幸的,因为,在看佳丽们之前,你们要先看看你们的对手,他们或许来自万世宗门千山宗,或许来自西山幕下的柏庐,又或者其他外境,你们要看清楚了,因为在不久的棋评测或武试上,他们会用绝对的实力一点点碾压掉你们的骄傲,同样也会用行动告诉你们,你们的自持在实力面前,是多么一分不值。” 话不在多,贵在精,言不在琐,贵在狠。 司礼这番话又狠又重,说出的方式也是又准又直。 至今为止,入殿落座的试子大多是大离少年,这样一番明显带着嘲笑贬低的言语很容易像一把把锋刃深深锲进少年们的心中,激言重语固然会激发起众人不服输的心,可同样也会让殿内所有大离试子对那些外来的对手产生严重的抵触。 徐自安哑然,心想王朝民风彪悍果然是有原因的,连这种**的大宴场合里,主持司礼都能敢说出这样明显带着怂恿干架的狠话,底下的风气,怎么可能平和了? 怪不得以往数年里,不管是千山宗,还是千山宗支持的天道院,很少来参加大离举行的盛典或者宴会。 来了不仅给不了好脸,还被如此怂恿挑衅,换成谁也不会有兴趣参加。 怎么也是万世底蕴的第一宗门,修者无数强者辈出,如此刻意挑衅侮辱,难道就不怕惹起祸端? 徐自安突然想起当初刚入京都时,在城门外看见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打斗,暗叹王朝的强大果然很有道理,就凭这打死不服的态度,也不会有多少外敌愿意招惹大离。 果不其然,在司礼一阵重言狠语之后,殿内众试子瞬间如同炸了锅般沸腾起来,各种叫嚣不忿声如浪潮般起起起起,(因为没有伏伏),徐自安坐在人群当中听的也是好一阵热血,赶紧喝了口清茶压压惊。 他虽如浅溪如清风如黑石,平静且内敛,可都是少年,那个没些热血?那个没点轻狂?那个又能真老成持重到渊停岳持的程度? 殿内情绪以被点起,那位提前被示了意的司礼遥遥看了眼大殿高台上的某处席位,见对方满意的轻轻颌首,心中的石头才放放,向台下走去。 他不过只是一主持司礼,如果没有某些大人物交代,怎么敢在如此重要场所言下如此狠言重语。 徐自安还没众人高呼声彻底冲昏头脑,看见司礼的小动作,顺着目光扭头望去,才发现正对大殿的后方有一处仿佛凭空悬起来的高阁,高阁内坐有数人,持戬配甲的禁卫在阁外怒目望向殿内,重甲幽亮。 高阁内的人似乎不愿露面,阁外有某种阵法波光轻轻散发扰乱了人们视野,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在众人头顶,竟然还有一处空中楼阁 那些应该都是些王朝真正的大人物,徐自安猜测到,试前大宴如此重要的场所如果没什么足够份量的官员或贵人前来观礼,也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与他而言感觉更远,徐自安将目光从楼阁中收回,重新看向大殿正门处。 他不知道,就在他以为对方离他很远时,有一道目光此时正从楼阁上降下,落在他身上。 那道目光冷漠高傲,冰冷无情,视万物如草芥,如百鸟为浮萍,就像天上最高贵的朱雀。 就在此时,代表入场的第二声钟声庄厚响起。 第一百零七章 幽兰下微斜的肩膀。 钟声悠扬后,高大殿门无风自开,为宽阔的大殿带来了一阵深春微暖的风,数位身着离服的少年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张经年。 这些少年出自王朝,较为知名的有雁门郡赵自染,天机三子,及一些其他郡的世家子弟。 张经年眉眼开阔,身躯挺拔,脸上带着微微笑意,有着大离人最喜爱的疏阔豪放的模样,本是离人,又来自天机阁,殿内众位试子纷纷举杯相邀表示欢迎与崇敬。 数人一边谢手婉拒众人,一边踏着殿中红道向正前方的殿台走去,落座后还不忘同举酒杯以表见礼。 “不愧是天机老人培育出的才俊,举手之间皆有磊落大度,不出意外,这次跃溪试,天机三子一定会拔得前三甲,柏庐与千山宗,恐怕还是来吃灰的命。” “是啊,是啊,听闻这次天机老人可下了死命令了,如果张经年等人拔不了头筹,日后休想再踏入天机阁一步。” “你这消息从那听的,酒肆里?那些醉鬼的醉语你也能信?且不说天机老人早已入圣,会不会理会这些世俗中事,就以张经年早已叩府,如今更是半步知承的境界与天赋,天机老人舍得把他扔出阁?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刀狂一般只痴于刀,连唯一的弟子都扔到大荒原中不管不问的。” “那个刀狂……。” 说话的数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同时沉默片刻后才再次重续话题。 “说起来,那刀狂的弟子如今应该和你我这般年纪了,也不知道在那片荒原活下来了没有,咱们王朝把荒族打成了一条落败的狗,可谁不知道,那些荒族战士如今只是夹起了尾巴而已,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肯定恨不得剥了咱们离人的皮生食咱们的肉。” “是啊,无数年攒下的仇恨,除了血肉来偿还,还真没什么可废话的,只是我现在真的好奇,那个刀狂的弟子身为离人,从小就被扔到了荒族中,他…………究竟是怎么活在下的。” “怎么活?你知道咱们边疆的将士怎么称呼他吗?” “怎么称呼?” “少年屠夫。” “上一次他杀了多少人。” “一个…………部落。” 众人齐齐吸气,半晌后才有一位年轻人将心头的震惊与惧意压下,艰难说道。 “那你说他会不会来咱们王朝,毕竟他和我们的年龄相仿,足够来参加跃溪试的考核。” “应该………不会。”仿佛为了安定紧张的心,说话之人面带狠色再次重复。 “来这里干嘛?杀人?不说咱们主测跃溪试考核流程的国师大人会不会同意,就是五位侯王,以及常年驻守在都城内那几位军部大将也不会同意的。” “也对,如今单良蟒大将军就坐镇京都,那少年怎么敢来这里放肆?” “就是,就是,你我还是继续观礼吧,别想那个家伙了,挺渗人的。” 不管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连闲聊都仿佛带有血腥味浓郁的话题,还是不愿想起那个一人竟杀了整整一个部落的少年屠夫,徐自安相邻几张案几的数人纷纷附和,略显慌乱的看向殿门处,等待着随后进来的柏庐弟子。 因为某些刻意的理由,千山宗众人被安排在最后入场,最后入场者一般为压轴,也是最易引起风头的人。 与张经年等数人不同,缓缓进入的柏庐弟子由数名来自寒门学院强者讲修带领,寒门是柏庐在京都城扶持的学院,试前大宴由寒门强者出面领带也于情于理。 柏庐与大离王朝少有争执和旧怨,殿内众试子的态度虽不算欢迎,但也不至于冷落到冰霜般冷对,大多数都只是淡淡看一眼,然后慢慢品着案间茗茶相互细声轻聊,对于柏庐数人的到来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但如果仔细看去,不难看出众人看似在聊天品茶,眼角余光还是一直游离在对方那些少年的身上。 毕竟来自柏庐,甚至有数位还出自九门,九门炼境的盛名天下谁人不知?怎么会不专注,怎么会不紧张? 几位寒门的教习似乎早预料到这个局面,神情不变,但走在前方的廖平脸色则阴沉起来,袖间的手也虚握成紧。 不管何时,他都是人们仰慕的对方,被如此冷落心情自然盛怒。 一群卑虫。 廖平嘴角微动,无声说道。 身旁一位随行教习熟知廖平的性格,轻轻压下廖平的肩膀,示意廖平此时不易动怒,待会有的是机会。 白公子没来。 如此重要的场合白公子竟然没来! 直到所有柏庐弟子全部落座,徐自安也没有看到那个总喜欢穿各种绣花锦服的桃花公子,心中一怔担忧起来。 那夜在云裳楼中,因为张经年的劝和大家收了手,但谁都知道,廖平一定不会轻易就放过这位薄了自己脸面的同庐弟子,他们俩本就有数不清的旧怨,京都城内,廖平或许忌讳于离律与清夜司的威名不敢动手,可白航一旦回了寒门,那廖平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身为柏庐大弟子,廖平在庐内本就身份极高,而且白航也向来在柏庐中不受欢迎,如此这样,在某些地方做些手脚又或者刻意打压白航一下,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徐自安心头担忧更重,目光紧蹙,直直凝视着大殿正前的廖平。 此时场间众少年大多都在刻意轻视冷落,或侧首或低头没有一人看向对方,徐自安这道灼灼紧张的目光就显得非常特殊。 同样,也非常轻易的映到了廖平的眼底。 廖平看见了徐自安,立刻认出了对方便是那夜在云裳楼与白航一同的少年,想到那句关于是……或不是东西和谁比谁漂亮的话,本就被殿间众人冷落目光引起怒意更盛。 他幽幽笑了起来,笑意轻蔑玩弄,就像猫看困鼠时一般,然后………瞳孔骤紧。 亮若白昼的大殿内,仿佛突然多了一道凌冽彻骨的夕阳余晖,余晖的一边来自廖平的眼底,而另一侧则直直刺向徐自安的瞳孔。 这是一道识念攻击,蕴涵着柏庐独有的西山秘法,这种秘法不会致人于死地,却会让人陷入深深的昏迷中。 可能会昏迷一天,也可能会昏迷许久,久到同白航一般,正好错过整场棋评测。 这里是试前大宴,他不会做的太过分,当场杀人会为柏庐带来许多麻烦,可那少年挑衅自己在先,自己不过是出手教训一下,那怕大离国师亲自到场,又能说自己什么呢? 身为卑虫,没有卑虫的自觉,怨得了谁? 但他忘了一些事。 …………… “白痴,本宫天命朱雀,识念中更有朱雀神意,如此这般都无法扰乱那少年的心,仅仅凭借西山秘法,就想让对方吃苦头,也不知柏庐那些长老们是不是被兰溪草涂了脑子,竟让他来带队。” 仿佛隐在柔光薄纱中,更仿佛笼在空中云雾里的大殿高阁中,那道除了冷傲之外没有任何情绪流出目光缓缓从徐自安身上移回,然后落在面前一位依栏而立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着一件素清宽袍,宽袍松软,让这位女子背影看起来如幽兰般不染俗气,又似初夏蒙雨般清新温柔。 她身旁有一株罗兰,斜斜向下的兰瓣清澈糜绯,承载着一道柔光,正如女子本人,神秘,幽雅,清新,沁人心扉。 仿佛被女子的幽美染清了冰眸,朱雀轻轻抿起嘴角艳红,柔声问道。 “为什么会选那少年作为清夜司的入局者?” 宽袍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依旧静处栏旁看着殿内,虽居高临下,但不会让人感到压迫娇恣傲慢之意,相反,因为那身素清宽袍的松耷,会让人感觉一种如冬日温泉也如朱墙青蔓的舒旷感。 并不是说她就不清雅高贵,她只是贵于己身,无需也无谓彰显于宽袍之外。 见对方置若未闻,朱雀有些恼怒,继续道。 “前些日,你特意来桐宫寻我,要我不要降怒于这少年,可如今看来,这少年除了心府有些蹊跷外,也并无太大特殊,清夜司向来不涉足跃溪试等朝廷内政,这次一反常态不仅选了这少年入局,而且还让那个死胖子像条疯狗一样四处乱咬,宫里现在已经有了许多声音,说墨守死了,清夜司其心已异,需尽早诛除以防后患。” 宽袍女子缓缓转过身来,身体微侧,玉石明光下将身影衬得略显单薄。 “宫里的声音本就嘈杂,如果清夜司只听宫里的声音,恐怕只会灭亡的更快。” 清夜司的特殊,不仅仅在于它常年笼在黑夜里,同样也在于它直归离律,不归辖王朝任何一处部堂,也不需听从任何大臣重将的调遣。 正是因为这份特殊,才让清夜司有了许多独有在政权之上的权利,换回了滔天的骂名,从而成为众矢之的。 大离建朝数千年,各朝各代都不缺少不惜一死也要弹劾这处炼狱的铮臣文士,当然,清夜司也往往在事后满足了他们不惜一死的决心,但即便如此,数千年里,清夜司的满园愧树依旧能开的茂盛,从未有任何衰败的迹象,便是因为。 清夜司很守规矩。 就像一条疯癫但聪明的家狗,很清楚那些是自己应该做的,那些是自己不可逾越的,所以,不管龙椅上的人对这处院子心中再有芥蒂,也很少会真的向那满园愧树下手。 但如今不一样。 挑选徐自安入局,朱小雨恢复疯狗本性四处撒野,这些都已经隐隐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底线。 所以朱雀才会担忧,为眼前这位从小便一共长大的宽袍女子担忧。 宽袍女子挥了挥衣袖,轻声安慰道。 “没事,这…………是义父的意思。” 第一百零八章 余唯。 宽袍女子说完,便不再言语,似乎这句轻描淡写的没事儿……………有着某种魔力,能将宫里的某些声音化成夕晖化成云碎化成唾液,然后再让那些发出声音的人重新咽回去。 南雀听到这句话后脸上忧色渐褪,精致似霞彩般的眉梢缓缓舒开。 她是桐宫之主,桐宫与清夜司之间相距其实很远,但她很喜欢看那院中漫天愧叶飘舞,因为年幼时,她常在愧叶间翩翩行走,但那些画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过了,她毕竟命属朱雀,怎能一直守居在方寸愧院中。 到了如她这样尊贵的身份,自然不会因为什么喜欢漫天愧叶就对清夜司心怀恻隐,今日特地将这些话说出,主要就是忧虑于宽袍女子的安危,她与对方这些年虽少有见面,但毕竟当年那些愧叶下嬉玩的情分还在,如今宽袍女子已经承认这些都是义父的意思,她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南雀很清楚,这世上,确实有一些人拥有这样的能力,他们如果愿意,真的可以让宫里那些没事总是喜欢发些声音的贵人大臣们,将说出去的话嚼碎了再重新咽回去。 宽袍女子名为余唯,她的义父,就是清夜司之主。 陈规。 绯袖微动,南雀自案几上端起一盏青花杯瓷,杯中泡着不知名的名贵花茶,色清淡味略涩,似乎是茶水太清太淡不合她的口味,又或者是杯间天青色的描花太过朦胧不够雍容,朱雀眉挑如剑,显得有些不喜。 余唯淡淡的笑了笑,她知道这位姐妹的口味,于是将特意带来的一坛酒启封解口,倒于杯中向对方走去。 酒名花雕,味醇且烈,色艳红,就如南雀此时的一身红装。 余唯走的很慢,肩膀微斜,宽袍之下如愧花盛开。 直到此时,才可以发现,她原来有些坡。 所以不管是依栏,还是走过花道,才会让人总是感觉肩膀微斜。 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在余唯一身微倾素色的宽袍下,有俩只如同夏雨初荷般的脚尖不时会冒出头来,显得非常可爱。 就像俩艘小船,在荷塘夜色下摇啊摇,一不注意就可以摇到天上。 天上有明月,月色下,就是清夜司。 …………… 徐自安神色平常,用力盯着廖平,好像没有感受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在他身边的人才会注意到,少年脸上那双极顺的眉梢微凝,显然十分生气。 他当然感受到了对方那记凶恶的识念攻击,廖平根本没有隐藏用意,只是那道凛冽的识剑并没有在发挥出该有的作用,在刚进入徐自安身体的那一瞬间,就被少年心中那块冥石化解,不知是冥石骤然受侵还是被徐自安心意使然,一道极细微的气息竟随之又反馈了过去。 廖平感觉自己的识海中一阵翻腾,险些没稳住身姿,如果不是他情急下以手扶案撑住身体,恐怕会被这道磅礴的回击给拍打倒地。 佩戴在他腰畔的一块莹润玉佩流光溢转,一股清凉明静之意瞬间自玉佩暗纹中韵生,渐渐充盈在廖平的肌肤识海中,助他静意。 柏庐弟子身边似乎都有佩玉,不管是白航,苏武还是其他弟子,当然,苏武那块比较特殊,因为要负责向某位女人传音打小报告等重要职责。 并不是佩玉可显风度,而是因为这些玉佩中都封有一道来自兰溪的水意,水意能助修者冥想定神,也可以在主人受到识念类法门攻击时自行感应,并散发出兰溪水意帮其缓解去危机。 前提是,入侵的识念要非常强大且危险,可以威胁到修者识海基础。 廖平脸色阴沉至极,眉头蹙成一团皱梅,能看出他十分迷惑愤怒。 对方明明是一介凡夫,根本没有开启任何一处识窍,怎么可能会用这种修者间的道法反击到他的识海,而且竟然让他险些都没有支撑下去。 看看有必要查查那少年的来历了。 ……………… 宁青鱼来了。 如千山上的流云,如流云间的丝絮,他只是平静的走过,却仿佛将整片云彩都带了过来。 殿内散席上的众子果不其然喧哗起来,气氛火热沸腾完全如某位高阁之人所希望看见的那样,各种刻意蔑视挑衅的声音不断响起,如果不是天南殿提前安排了数位身着戎甲的将士维持秩序,恐怕无需等到论棋会开启,就会有争执决斗的事件发生。 然而殿内试子不管再如何情绪激昂,都没有一人在言语中加上宁青鱼三个字,这个名字仿佛带有某种不可言及的忌讳,提及就会揭开那道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个事实就是,他真的太强,强到令所有同龄少年们感到心寒。 宁青鱼依旧如天边最不可触的一朵云彩,随意而平静,没有刻意表现冷漠,也无需刻意表现冷漠, 他眼中只有大道,无所谓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他无所谓,但有人很生气。 比如说走在他身后的千山宗弟子,比如说随他们一同前来的几位天道院教习。 赵伯昂行走在宁青鱼一侧,与宁青鱼相距半步,这位在天道院地位尊高的荣誉教授竟甘愿退居一位年轻人身后,可想而知,在千山宗内,宁青鱼的份量有多重要。 听着耳边聒噪的嘲弄,赵伯昂脸上怒意更盛,他不是热血冲动的年轻试子,抬头望向殿内高阁,试图找到真正背后推波助澜的人。 在京都城内天道院主教多年,赵伯昂很熟捻离人对于千山宗的态度,但双方都是世间最强大的强国或强派,往日里不管如何俩厌,也不会真将情面做绝,可如今日这般,负责主持的司礼竟在大庭广众下出言挑弄是非,若没有某些担得起份量的人在背后支持,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就在他在高阁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却不想变故突发。 一个靠近毯道的环凌郡子弟被殿内火热气氛所染,竟高举杯瓷重重的摔向了道间数人。 道间的数人,全是千山宗的人。 ……… 老梨木的案几不似理石般明亮,但还是能轻易将人脸上的神情映射的很清晰,透亮光滑的油脂漆面上,不同模样的试子用不同的表情表现出了同样一个意思的表情。 震惊…… 诚惶……… 紧张………… 闹大了………… 这次恐怕不需要用什么言语争锋,直接动手得了。 掷杯摔地就如同打人打脸,能将羞辱不屑等情绪表达的淋漓尽致,掷物,打脸,割袍,被称为大离三大决斗前的讯号,寻常乡野鄙夫还不能承受这种耻辱,何况本就目光比千山峰顶还要高的千山宗道人。 殿内寂静一片,拨弦弄乐声都停了下来,整个天南殿仿佛被灌了好几池的砂墨,将所有声音隔绝也静止,别说一根针,就叫柱灯摇曳的稍猛烈些都能清晰可闻。 那位明显被乱意闹意嘈杂意冲昏了头脑的少年此刻恢复了理智,茫然看了眼四周众人丰富而重复的表情,再看了看面前静止在空中的茶杯以及本该飞溅四溢,但此时却诡异暂停的残茶水光,略显稚嫩的脸上开始害怕,但少年的尊严又不允许他此时真的因害怕而求饶或后退,于是怔怔站在原地等待着对方的怒火。 宁青鱼目不斜视,没有看这位向自己掷杯的少年,在一众被固定住的表情中继续行走,道袍顺意而动,淡然而飘渺。 他是天外神子,可以无视世人无视尘埃甚至连荣辱都蔑然而去,但赵伯昂不能,这些时日,他本被朱小雨那条疯狗没事串门,有事咬人的纠缠弄的不厌其烦,方才又被耳边聒噪嘲弄的声音弄的怒意上心,如今遭受到一位不知何处而来的少年掷杯羞辱,怒气瞬间冲破了头间道冠。 赵伯昂轻哼一声。 停滞在空中的茶杯骤然一颤,在空中静止的纷洒水光如冰裂般分离成数截,然后嗡的一声在空中调转,如一支支锋利的铁剑向那位环凌郡的子弟激射撞去。 此时场间的人都是些年纪尚浅的试子,修为至深不过叩府境,即便想出手阻拦也无能为力,赵伯昂任天道院教习多年,早已是中三境的大修者,双方的差距就如高山浅水,即便赵伯昂这一击只是为了教训对方一下,并没有真正施全力,但他的境界放在哪里,如果那少年真被这些带有真元气息的茶杯与茶水击中,即便不会当场死亡,但一定也会受伤严重,甚至留下终身无法修复的损伤。 往年来试前大宴也会有口角争执的事情发生,但从不会真出现流血事件,这关系着朝廷的颜面。 茶杯呼啸而至,那位少年感觉自己浑身被重重藤蔓裹绑,根本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茶杯朝自己胸口袭来。 一些试子将头扭向一边,不忍心看见那位少年被撞飞出去的场景。 就在这时,殿门咣当一声打开,一道沉闷强势的冷笑声传来。 “赵伯昂,什么时候打过本将,再把你的威风撒到皇城。” (朱雀的名字是南雀,前几天写迷糊了,一直用的朱雀,她名字是南雀啊南雀,很有深意的,前面那些我会修改,以后一定会注意。) 第一百零九章 狗屁不通。 “宁王侯!” “文苑大学士!” “走在最前方的年轻人是谁?” 徐自安伸长脖子随众人望去,然后在同样翘着脖子观望的簇拥人头缝隙中,终于看见了那位被众人好奇的年轻人。 那人约二十岁左右,身着一身紫色朝服,并没有绣带过多的配饰,晴朗浓眉,眼神炯炯有神,将黑眸衬的更加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与生自来的高贵雍容与仁厚贤明,他就这样随意的行走在众人前,却将宁王侯,文轩大学士等宫中重臣的光彩全部压去。 年轻人进入大殿,并未看前方千山宗数人,而是环顾洒了眼殿内众试子,脸上流露出一种持重爱贤的神情,让人顿升一种被圣光拂照宠惊感,殿内试子大多同徐自安一样是来自王朝外乡偏城,认不出这位仿若行走在自己宫殿的男人为何人,但靠近主道的数位京都本地子弟或家中有长辈在朝中为官的少年则以最快的速度认出了眼前的人,纷纷拉起身旁同伴辑手拜礼。 “政通司张伟之子,见过二皇子。” “都衙………见过二皇子。” “…………,见过二皇子。” 徐自安也随众人站起,比着到处可见的示范有模有样行起这不太熟悉的参拜礼来,好在殿内人数众多,也没人会注意到还有位来自深山深镇的少年混在其中。 参礼完毕,徐自安再次看向对方,心想原来当初在大青山间朵朵口里的二哥就是此人。 只是为何他们兄妹俩模样却不太相似?转念一想,徐自安才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他们的父亲可是武帝陛下,君王最不缺的是什么?后宫呀,佳丽呀,妃子呀,不要太多呀。 可关于这一点,徐自安还真是有所不知。 二皇子周楚目光从众位试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先前掷杯的那位环陵郡少年面前,目光中并无任何责备意,相反隐隐还有包容赞赏之感。 他缓缓走到少年身旁,向少年激射而去的残茶杯器不知何时再次静止在空中,离那少年的身体也不过一拳的距离,茶杯上带有浓厚的真元力量,显然是被宁王侯以道法所困。 周楚轻轻摘下空中的茶杯,随意放回案上,茶杯与案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余波竟将殿内烛火震的一阵摇曳,火光迷离中,只见二皇子淡淡道。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王朝的昌盛离不开每一位子民的锐气与血性,但万不可被锐气冲昏了头脑,赵道长是天道院德高望重的副院长,又是今夜大宴的嘉宾,身为大离的一份子,又是后辈,如此待客待长,确实不妥,该罚” 说罢二皇子提起酒壶,斟满一杯轻轻举起望向赵伯昂,一饮而尽道。 “本皇子代这位试子向赵道长道歉,道长应该不会嫌晚辈资历不够,不接这杯道歉酒吧。” 并为等赵伯昂回应,周楚再次回头看向少年,语气微重深深道。 “你是我大离子民,又是通过了层层选拔能参加棋评测的青年才俊,王朝的未来需要你这样有能力的年轻人,本皇子代你道歉不为过,但有些事你要记住,如果今夜掷杯之人是本皇子或宁王侯,想来对方再如何愤怒也会忍着,我大离能风云天下靠的是实力,而不是一时冲动,辱人者必被辱之,但如果能永远强势下去,又有何人敢回辱?大宴之后要好生修行,这样方能不负王朝对尔等的厚望。” 三番话,步步为营,以退为进,看似是在训斥那少年的冲动与不懂事,但其中强势的意味却带到了每一个人耳中,贤明威势气度无一不在,不得不说,但凭借这份容天下也制天下的气度与智慧,这位二皇子就足以让无数离人拥护。 响声四起,将殿内刚停息下来的火光激荡出又一阵更猛烈的恍惚。 三皇子亲自敬酒致歉,更有五侯之一的宁王侯随行,赵伯昂心中再如何不甘恼羞,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明显不合时宜的时机再开口,重重冷哼一声,这位老道愤而挥袖,带领众位千山宗弟子走向大殿前台落座。 宁青鱼依旧坐在最前方,目光随意向前方倾洒,看似望向殿内众人实则凝聚在那些早已摆好的残局中,似乎方才那些倒向自己的残茶与二皇子的言语都只是一场烟火,皆无法扰乱他那颗明清宁静的道心。 赵伯昂干脆闭目静念养神经,努力让自己尽量不去看台下那些小兔崽子们更加放肆挑衅的目光,他修的虽是千山宗间的清养道,但性格却一直火爆,真怕自己忍不住再次出手。 他是天道院的副院长,不管身份还是地位都决定了他不可以做太多过激的行为,方才出手是因为大离子弟摔杯在前,他教训下对方也与理应当,但如今三皇子已经道歉,虽然道歉的方式让他更加生气,再动手,就真的是挑起事端。 毕竟目光这种玩意,总找不到合适的证据。 你说大家看你的目光充满挑衅放肆侮辱?可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看你的目光里到底是并还是看不起你,我又没有用言语来表明,一切都是你猜的,你管不了我的眼,就像我管不了你的脑子。 大离和千山宗之间的关系实在太难理清,大离国土辽阔,除去剑阁看守下万岭,以及荒族占领的荒原,天衍大陆剩下的领土几乎都在大离境内,千山宗如果要想获得世俗间的资源,就少不了与王朝打交道,而大离若想培养出更多的修行强者,也少不了与道门正统的千山宗打交道。 但这个交道具体怎么打?着实很值得研究。 ……………… 应该到场的人已然到场,被刻意烘衬的气氛也被燃至恰好,不算此时隐在殿内高阁中那些神秘大人物,单单二皇子殿下,文苑大学士与宁王侯这样的阵势在往年里也难得一见,殿内众位试子摩拳擦掌,纷纷想着待会应该怎么设法露个脸,好让二皇子看见自己,不说欣赏,便是看见也是莫大的荣幸。 随着一阵轻灵盈耳的礼乐声响起,殿内众人才纷纷想起,今夜的主题可不是比谁的眼睛瞪的直,谁的目光盯的丰富,而是论棋会。 来自云裳楼的佳丽如群敲开数九寒天的翠鸟,莺莺燕燕的将脂粉香气送到大殿内每个角落,几首开幕舞曲完毕,数位将秀色隐藏在黑纱头帷下女子娆娆而进,其后跟随了几位年纪不同的男子。 这几位男子应该就是前几日论棋会的胜者,今日被特意安排来天南殿中执棋论道,他们中有终其一生痴于棋盘的老叟,也有年纪轻轻便棋术精妙的少年,还有双指摩挲着黑白棋子的中年儒士,年纪不一,身份也不一,在这其中,有一位少年格外受人关注,他就是连破了阮郎归十六道残局的少年天才。 张仪。 那少年看起来眉目还稚嫩,不过十二三岁之龄,竟可以将许多宫中国手都苦思不解的残局连破十六局,听闻甚至惊动了那位喜欢在御花园中垂钓的国师大人,那位老人最近几日经常会在自家后院中研究那少年的棋路,每每看到兴致处,竟如孩童般雀跃拍手叫好,若不是有人阻止,这位老人就将张仪唤进宫中与自己手谈几局。 国师大人的棋术虽臭的就像余镇吴老四他们家茅房里的石头,但他的身份地位同样也像余镇里的乡野鄙夫与城主朱小雨那么远,能被国师大人赞赏拍手恨不得引为对谈往年友的人,足够让众位才俊都艳羡尊敬以至于用瞻仰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 张仪出自洞庭湖世家,年岁幼浅未经历过如此阵势,不由显得有些懦懦之感,好在他名声在外,又眉眼青雉,倒也没有几人嘲笑他。 礼乐声渐毕,众人落座,由专人负责的殿内明灯全部同一时间熄灭,那张如同山河画一般宽阔的空白上输盘棋局映射,丝毫毕现栩栩如生,竟然比当初在云裳楼时看到的还清晰。 论棋会的规矩秩序依旧保持相同,来自云裳楼的才人们执黑先行,众人则观棋,可以随意指点,胜者而出。 徐自安坐在角落里,并没有同众人一样看向变化莫测的棋局,也没有偷偷打量哪位先前试图以识念攻击自己的廖平,而是借幽暗光线望着殿内高阁,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直觉,似乎那高阁上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那种感觉很清晰。 因为对方似乎不想收敛目光。 第一百一十章 那棋盘何处。 那道目光是余唯的。 她今夜前来,不仅仅是受朱雀之邀,更重要的,她是为了看看徐自安。 她很好奇这位沈离从未承认的传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少年,又或者说,日后要与她并肩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人。 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她必须来看一眼。 似这样重要的事,仅仅看一眼有些草率,但事实上,有些人,看一眼就足够了。 就像溪水,一眼就可以看见溪底那些色彩斑斓的鹅卵石。 这少年很干净,她很满意。 因为越干净的人,越能够走进黑暗的尽头。 就像墨守老人一样。 ……………… 殿内传来一阵喝彩声,原来是云裳楼的一位才人赢了棋局,而且用的是最气势恢宏的大龙屠,开局只用了三十七手便入侵了挂角星位,占尽先机,将对弈的棋士压去了所有去势,虽后来靠着众人的集思勉强撑了几手,但无奈前期败落势头已成,即便再如何弥救也无能为力。 一同落子七十八位,便将一位在棋海中沉浮了数十载的棋士压的喘不过气,云裳楼被称为棋甲楼的名号,果真名不虚传。 其他几处棋局,也是相差无妨的情景,黑纱下的才人行棋从容如流水,对棋者苦苦支撑如力扛巨浪,很多棋手看起来甚至连中盘都难以支撑,相信用不了多时,就会传来一声又一声的败落哀嘘声。 徐自安不懂棋局,实在看不懂那黑白对博间的妙处,只能双手捧着小紫砂茶壶一边轻嘬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白航至今没来,可以确定他一定遇到了某些不好处理的麻烦,不然以这位公子哥的习性,这种有佳人有美酒有热闹的场合不会不凑,那怕是不以柏庐子弟的身份。 就是不知究竟是廖平在其中作梗,还是那位冷漠强傲的朱雀暗中操作,如果是廖平,那徐自安倒安心了点,毕竟他们同属柏庐,廖平身为柏庐大弟子想来也不会对白航做出什么太不理智的举动。 如果是那南雀………… 徐自安摇了摇头,觉得这种念头还是不要继续想下去比较好。 只和对方见过一面,可徐自安很清楚对于这种性情冷漠实力强大背景也变态的贵人眼中,自己这些人的护城河里草屑般轻贱,生存与死亡不过就是他们的一个念头,徐自安不知道那只南雀在想什么,但在这座京都里,对方不管想出什么样疯狂的念头,她都有能力,也有实力将这些念头化为现实,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徐自安突然觉得嘴里的茶有些苦,苦到心里也变得苦涩起来,只好放下茶壶,换了杯清水。 生死由她不由己,这种感觉谁都不会觉得舒服。 至于廖平的那一击,徐自安倒真没太放在心上,他没修行,但并不意味他就对于这种修者间玄妙高深的攻击手段无可奈何,他心里的可是冥石,传闻中都和冥王都能挂上钩的东西,又怎么会被世间意轻易打破。 不过让徐自安略微感到可惜的是,冥石似乎只能被动的帮他吸收又或者抵挡来自识念类的攻击,无法随他心意化为主动攻击的手段,不然靠着冥石的神奇,与他本身武技的精湛,他自信自己有不输于任何一位通玄上境修者的实力。 如果再加上旧书与破伞,对于一些叩府处境的修者,他感觉自己也未尝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想了想自己如果真能撑住叩府处境修者的攻击,那最后一项武试的成绩,应该也不会太差。 但那些事想想也就罢了,他如今身上挂有清夜司的职位,出些小事还能得到那满院愧叶的庇护,但如果真被世人发现了他全部的秘密,小黄伞与封刀还好,那些都是沈离留下的,可冥石却和冥君的下落有关,被人知道一定会掀起滔天大浪,到那时,朱小雨即便想护着自己,但也得考虑下那愧花枝杈能不能扛得住这份压力。 墨守就是最好的例子。 堂堂清夜司的大夜司,上三境的世间强者,也只能化作一场春雨散落畏山下,他不认为自己一位尚未修行,只有一把刀一本书一破伞的少年能逃得了那些大人物之间的骇浪冲袭,甚至说不需要那些大人物亲自动手,只需要一个意念,又或者一个眉梢紧蹙,就会有无数甘愿为他们排忧解闷的爪牙将自己撕裂成另外一捧飘落在护城河里的白灰,甚至………连白灰都不剩。 人有远虑,必有近忧,这话说的很让人一边不得不敬佩于前人的智慧,又一边忍不住腹诽那前人为啥老说这伤心伤人伤感情的实话。 想起自己渺茫黯淡注定会和悲剧如沈离一般的未卜前途,徐自安又纠闷起眼前的棋评测来,按照自己原本那个即是痴人说梦但又无计可施的计划,棋评测的名次直接跳过不算,将主要心思放在最后一场跃溪试的武试中,如果武试成绩可以优异到某种人神共愤的程度,自己进入前七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前提是,他得有那个实力,也就是至少战胜叩府上镜的实力。 想要战胜叩府上境。 他至少,也得是叩府境。 …………… 至少,也得。 这俩个本意是相近却又能相互叠加增加重量的词此时就像沈离脚下的破陋鞋底,又或是某个调皮年轻人手里冒着蓝火的加什么林(加特林,详情请看某滕之老王加特林),啪啪啪又或者哒哒哒的将他的痴心与妄想打碎成散落一地的凌乱星光。 星光美好,月光清幽,砂墨美得不似方物,旧书里的星辉也不似方物的总与他穿身而过,那些星辉究竟有没有真正意义上在他的身上存在他不知道,但就如那也与沈离相顾吃鸡汤时说过的一样。 真实存在的,永远都不会成为一抹虚幻,未曾被人们看见只是被灰尘蒙蔽或还没有到惊艳世界的时机,等到尘埃落定,时机来临,一切就会花开水落。 旧书里的星辉是真实存在的,就像墨守老人赠予的那道蕴含沈离无数本源力量的心血,都是真实存在的事物,只是徐自安还没有找到那把开启大门的钥匙。 或是,叩响大门上那个铜环。 论棋会还在水波不兴的进行着,今夜是论棋会的最后一夜,云裳楼似乎也不再如前几日般留手留情恐伤了天下宾客棋士们的心,那几位黑纱笼罩下的才人们棋力明显更加精湛,每一次落子皆有风云起,步步惊心也子子动魄,一些看似无意落在各处仟佰中的散子,也往往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让众人既觉摸不着头脑又觉匪夷所思,却会在某处后棋徒然一断,如断江大坝一般生生拦断了对弈者所有生机,只能黯然离场。 不过数杯茶的时间,就已经有好几位棋手被迫下场,渐渐所有棋手全部离场,随着一阵礼乐声,论棋会终于迎来了最受关注的一刻。 来自洞庭湖的少年棋盘强者张仪,究竟能不能解开那最后一道残局。 四劫残局。 这道残局是阮郎归留在云裳楼的最后一道,也是最为难解复杂的一道,往常残局至多不过双劫,再多则会让棋手因精力耗尽而累死在棋盘上,这道残局竟有四劫之多,能摆出此局者以是寻常棋手的极限,更别说解棋了。 连环,单片,无忧,生死,四大四劫各守一方,又各自牵连,生生不息,循环不断,期间每一颗棋子间都有无穷变化,不管执黑执白,从何处入局,都难逃最后被四大棋劫扣连的困境中。 若妥协,必将落败,而如果顺其规矩走棋,至多不过和局,和局固然不败,但也算不得胜,所以阮郎归当年留下的那张棋盘,这么长时间内无人能拿走。 是的,今夜的论棋会,甚至说整场试前大宴最大的彩头,就是那张棋盘。 阮郎归以棋入道,一生传奇,虽最终只留给世人一个独自北行的身影,但在世人心中,他无疑就是万世以来最接近天算之能的棋圣,虽然他从未承认过这种说法,认为这种说话有缪赞捧杀之虞,棋无止境,穷其一生也不能真正无法领略到纵横十九道后的真妙,但玉石在前,阮郎归再如此自谦不允,也阻挡不了人们对其风采的瞻仰与敬慕。 那棋盘常伴阮郎归,一定会留有阮郎归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是他以棋入道的心悟,或者是他修行的功法,或者是他朝夕叩府的阐解。 不管那一种,都是世间棋手或修者做梦都渴望的宝物,尤其是在当下的情景里。 国师大人动如此大手笔,不惜费人费力的将论棋会放到了试前大宴这种正式场合,无疑是向人们发出一个讯号。 棋评测的具体考核方式一定就藏在论棋会中,准确的说,一定就藏在最后的这道四劫残局中。 又或者是那副棋盘中。 徐自安借着幽光向前台望去,看了好久也没看到什么被特意展放的棋盘,不由心中好奇,那张棋盘既然是论棋会最大的彩头,不应该被束之高阁或者明台展示勾起人们的向往吗?就算是提前故意藏起,为了钓人们的胃口,当下时刻也该拿出来了,总不能一直掖掖藏藏的,难不成………… “棋盘根本就不在云裳楼中。”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徐自安的猜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劫局里谈四劫。 “四劫循环,若以困守,四劫以足够,为何会有循环?” 张经年看着身旁的天机三子中的其他俩位杨颖与玉川,如师如友继续淳淳指导道。 “下有连环,左有单片,上有无忧,命门在生死,这四劫残局一直被称为开天之局,就是因为此局以非人力所能解,阮郎归有九斗风流,更有天算之姿,这残局听闻是他当年问圣时所摆,连他自己都未能破解,咱家老爷子甚至评此局非天算神子不可破,用这样的残局来做最后一场压胜棋,确实太难为咱们这些连三斗还装不满的棋篓子了。” 张经年说完一拂广袖,宽大袖袍带动几缕清风。 玉川是天机三子中的最小的一位,年纪与此时残局前陷入无忧劫中张仪相似,不过十二三岁的稚龄,唇边还带有一层青涩的绒须,听到一向敬重如兄长的张经年如此说法,犹豫了下好奇问道。 “师傅都说非天算之人不可解,那云裳楼这样的做法,岂不是有欺视盗名之嫌?”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天生便能将天理天命算明白的人,无人可知,宁青鱼一直被千山宗宣为天命之人,但他毕竟年纪尚浅,天资再高也不可能看透一切,如果真的有,那也只能是他的师傅,也就是张经年嘴里的老爷子,天机老人。 连天机老人都定此局为非天算之人不可解的残局,如今放在江湖大堂间确实有欺负之嫌,这就像一群门外汉与九段国手的对弈,看起来哄闹专注,但其实大多只是来凑个热闹,改日喝酒时能多些炫耀的谈资,那有真耐得下心肯专研,也能真正看透看懂的人。 “玉川,你聪颖明理,幼时便能悟懂龟甲卜算的解离,天赋根骨都是咱们三人里的最佳,最得老爷子真传,但是这性格确实有些太温和点了,不管言语还是锋芒都显得有些软柔,不够咱们大离王朝的气质与悍意。” 张经年说完拍了拍玉川的肩膀,浓密开阔的眉梢舒的更端正了些,努嘴指了指另外案几前的宁青鱼,语重心长的再次道。 “就像现在,云裳楼这哪里是欺世盗名?它分明就是欺负咱们这群人根本解不开,你看宁青鱼现在都开始闭目养神起来,如果他都认为解不开,那张仪至多半柱香的时间就得弃子离场,可怜这位来自洞庭湖的棋道天才,甫一入京被时局架入云霄,如今极有可能又得坠入泥底,当然,如果他能经得起这场考验,相信日后一定也会有一番大作为,甚至比他家老祖宗也不逊色多少。” 玉川虚心听着张经年的教诲,天机三子中的另一位少年杨颖则不服输的一挑眉,大大咧咧的道。 “洞庭湖的老祖宗可是半步圣人,这张仪至今不过通玄中境,连玉川还不如,比半步圣人还要高,难道他真能成圣?师傅可说咱们三人都不一定有人能真正继承他的衣钵入神化圣,年哥,我觉得你这话说的可很夸张呀。” 张经年回头瞪了眼这位向来性格大咧机灵的二弟,手指微曲做弹指状,没好气道。 “脑袋不疼了?” 杨颖吓得赶紧一捂额头,藏在杨颖后面怯怯道。 “你再弹我脑门我给师傅告状,说你为兄不尊,老是欺负我。” 他们三人自小在天机阁中长大,感情深厚向来和睦,张经年年长几岁,性格疏阔境界最高,不管生活起居或修行事理,都一直被敬为兄长,奈何杨颖这鬼精性格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难以下手也不好下手,无奈的摇摇头,张经年正欲看向场中,这时听到杨颖再次说道。 “既然如此,云裳楼不拿出阮郎归当年留下的棋盘倒也有情可原,反正这残局根本无解,也无所谓会不会真的有人可以拿走,但国师大人摆出如此大的阵势,最后如果真变成一场乌龙,那太寒天下试子们的心了。”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三人身为天机老人的亲传弟子,对朝野对庙堂非常熟悉,能将论棋会原封搬进天南殿中的人,除了国师大人,恐怕也无人有这样稀奇的念头和这样权势的能力。 只是手笔如此宏大,最后如果再闹出个不了了之的乌龙结局,确实太儿戏了点。 这就像一位书法大家研磨三年,润笔十载,研磨的佳人都更换了数拨,润笔的观池都洗涤成一池污水,突有一日发了神经又或者实在不好意思让大家再继续等待,准备出山挥墨纷洒出一幅惊世骇俗的百鸟朝凤图,却不想最后愣是画成了一副野…鸡互殴图,而且还是俩只不会下蛋的公鸡在互殴,这已经不是儿戏,而是在胡闹。 可国师大人的胡闹,总会有些胡闹的理由。 “这个理由很简单” 张经年将目光重新放回残局中,向玉川和杨颖认真叮嘱道。 “棋评测的内容根本和阮郎归留下的棋盘没有关系,而是藏在这残局中。” ……………… 徐自安吃惊的看着面前这位还算熟悉的小掌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片刻后才明白原来对方竟也是要参加棋评测的试子之一,赶紧向一边挪了挪,腾出一张蒲团示意对方入座,好在案几较长,他们这处较为偏僻,隐在玉柱旁,也没人发现他们俩人同挤在一张席间。 来的人是何安下,君翁客栈的小掌柜,与徐自安虽不算熟识,但也不算陌生。 何安下道了声谢后落坐席中,与徐自安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恰当三寸,三乃君子之距,取方取正,多一分略显高傲轻浮,少一分则会让人感觉疏远,不得不说,这位君翁客栈的小掌柜不管是行为举止,还是骨里风气,都是一位方正有礼的君子。 徐自安为对方斟了一杯茶,轻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棋盘不在云裳楼?” 何安下谢茶后略微思量,似在斟酌语言,片刻后转身体直视着徐自安的眼眸。 “因为我见过。” 虽是直视,却不会让人有咄咄逼人的灼热感,相反,这种目光很容易让人感觉舒服与尊重,也很真诚,让人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位端正君子会虚辞夸假。 徐自安压抑下心头的震惊,压低声音问道。 “你见过?” 何安下轻轻点了点头,发髻梳拢的一丝不苟,垂头间都不见有散发浮起。 君子慎言谨行,何安下的言语不多,正因为这样,才让徐自安相信他确确实实见过那副棋盘,而且还是在云裳楼之外的地方。 只是与对方不过是点头之交,这种机密的事情他为何会告诉自己?徐自安本想向对方询问,可怕这种质疑的话语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于是取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愿让气氛变得清冷,可大殿内此时真的很是清冷。 这种清冷当然不是无话可说的清冷,与张经年等人不同,殿内众试子不知这些更深的内幕,此时都纷纷将注意力放在张仪身上,四劫残局名声实在太大,众人都知道要解开这残局难如登天,但张仪已经连破了十六道残局,而且局局解法不同,不管是古时旧法,还是当今主流的棋法,都极为精妙,棋赋之高被惊为天人,所以即便知道四劫残局无解,可众人心里或多或少的对张仪怀有些期待。 如果张仪能真的解开四劫残局,无疑就是棋道上一位新的传奇,能亲身经历见证一位传奇的诞生,也是荣莫大焉之事。 事至此时,人们已经将关于棋评测所有的猜疑放在了那张棋盘上,阮郎归当年所用棋盘,必定有其无尽玄妙,不然也不会被朝廷卖这么大一个关子。 至于为何大家从来没想过棋评测的内容可能隐藏在四劫残局中,原因很简单,四劫残局流传的实在是太广泛了。 京都城内,那家棋店内没有四劫残局的棋谱?甚至说,只要是浪迹过赌棋风数最盛的华丰巷和经角街,随随便便一个野棋士都能轻易将四劫残局原封不变的摆出来,试问,这样一局被大街小巷熟知的残局棋谱,怎么可能被当成考核试题? 国师大人再如何调皮任性,也不至于任性到为老不尊的程度吧。 可事实上,国师大人还真能任性到为老不尊程度。 “为老不尊?过了元丰年我才不过百余之龄,和天机老人这种千余岁的老怪物相比,我至多不过一正值天真烂漫的稚龄少年嘞。” “如此劳师动众的给你泄题,你们看不出真义,难不成还能怪我咯?” “我本将心指明月,奈何大家非要望沟渠,我也是个很无奈啊。” 见众人都关注在幻器映射的残局中,徐自安收回目光,在对方杯中又续了些新茶,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如果棋盘没有在云裳楼中,那在哪里?” 何安下没有看徐自安,而是望向大殿的南方一侧,目光清远似能透过庄重的大殿墙壁落在极远的某地,那里有漫漫荒草幽幽星光,荒草间有一个微佝行走的背影,背影并不落寞,只是让人感觉有些迟疑,似乎那人要去做一件很艰难的事,那人身穿一身酒楼掌柜的服饰,腋下夹着一副算盘,星光落在算盘间有泽光渐起,被白雪染白又被夜色涂黑,黑白间变化无常。 那张算盘上…………没有算珠。 (得解释个事,这俩天没更真不是我懒,在整理大纲,顺便也存了些稿子,因为我要做一件事,没错,下个月,我要全勤,说个好消息,目前的稿子能保证下个月全勤,下下个月的话,应该也可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君知流云意。 张仪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棋盒中剩余的棋子就像羞涩的小娘般就是不肯出来多看这个世界一眼,而停留在张仪拇食二指间的那颗棋子更像贪恋着众人瞩目的娇娘般迟迟不愿入局落幕。 棋盒棋子各有想法,下棋的张仪就着实苦不堪言,青雉眉目此时被蹙成树皮皱叶,颗颗汗珠练成串,如深夏暴雨般不断流淌。 夏雨滂沱,雨势瓢泼,用夏雨来形容汗珠似乎有些夸大,但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张仪的衣衫早已经全部湿透,本该平和的眼眸此时赤红如魑魅,整个身体呈现一种不自然的颤抖,那是心血消耗过重才会有的反应。 能看出这位来自洞庭湖的少年已经尽了全力,甚至快入了疯魔,四劫残局就像一张巨大手掌紧紧将少年掴其中,不得挣脱也不能逃避。 如果任由这样情况下去,相信这道残局会像魔魇般囚困张仪一生,直到他能真解开残局。 可残局本就没有解法,至多不过和局,和局不算破局,难不成,这位初露头角的棋道天才还未冉冉升起便要被一道残局陷入劫数循环,一生画地成牢茧缚自困? 二皇子周楚神情渐渐凝重,遥遥看了眼对面高阁,被阵法遮掩容高阁中响起了数道杯茶落案声,似乎阁中大人物也开始坐不住了。 张仪不过稚龄就精通如此多的纵横经纬法,又出自洞庭湖世家,虽然其父从未有过什么值得惊艳之处,但那位常年在洞庭湖闭关的老祖宗可与王朝有过不小的情分,先帝曾数次赐匾于洞庭张家,赞其忠义,如今张仪如果真在京都城内被一道残局困了心魔,一定会许多来自洞庭湖的门生与官员心生芥蒂。 他用眼神示意了身侧的宁王候与文轩大学士,让俩位大臣伺机打断被残局困了心神的张仪,以防引起洞庭湖世家不必要的误会。 父皇久于深宫清养旧疾,大皇子常年随军镇守于荒野边疆,三皇子又太小,根本无法独自处理政事,他今日特意前来观礼,更多的是这场试前大宴是一个绝佳的笼络人心的时机,都是庙堂上未来的栋梁俊才,纳贤于少时,总比收拢结交朝中那些早就站好阵营的权臣重将们轻松可靠的多。 只是少年人向来骄傲,越年轻者傲意越重也最易被依循骄傲等意气所伤,少年成名固有好处,但就如琉璃所制的盆栽,极易破碎也经不起什么风霜,就像此时,在众人期望之下,如果处理不好就很容易彻底打碎了少年的初心。 文轩大学士渐渐起身。 宁王侯蹙眉拈指,指尖有一道真元化成的光芒流动。 高阁中也响起数道衣诀煽动的声音。 然后。 啪嗒几声脆响。 几两银钱落地。 一颗棋子同样也落了地。 ………………… 不知何时,张经年已经起身站起走到了张仪身边,只见这位天机少年弯腰将那几两不知从那弄来的银钱从地上拾起,那颗从张仪手中脱落的棋子还在明亮的玉石白砖上弹跳,转动,声音清脆传至很远仿佛能落在心头。 “你幼年时博览群书,经纬之道的天赋在洞庭湖无人能左,你父亲身为家主却平庸无为,家中堂叔对你父亲从未敬服过,多次直面侮辱你父亲,你不忍父亲每日遭受冷落轻视,于是前来京都希翼能以一己之力挽回荣誉,可你想过没有,压力固然能使钢百炼成神铁,但同样也能使精钢折断,你将家族的压力全抗在肩上,想以四劫残局名动天下,可这四劫残局本就是无解之局,你纵有天赋,但毕竟不是真正生而知之的天人,强求之下怎么可能有善果。” 张仪似乎还没从残局劫数中缓回心神,目光痴滞呆呆的看着张经年,捻棋的手还保持着原样,就像一只沙漠中的秃鹫,看着脚下被豺狼分食的腐肉不断盘旋不甘飞走。 “生死劫,生死劫,本来就是让对弈者去死的,那个生字就是个点缀,镜花水月般飘渺的东西,真不知你明明棋道天赋有六斗之高,却看不透这些虚假的玩意” 张经年看着对方还不愿梦醒的眼眸,突然将手里的银两放在残局旁。 银两不多不少,恰好三两。 “你在经角街待过数日,经角街是野游棋士摆棋赌棋的地方,应该很清楚咱们大离赌棋的规矩,逢是解残局者需缴九两三钱的入局彩头,胜者可双倍赢回,输者则只能收回三两三钱的赏钱,送给摆局者六两银钱,这里有三两,那三钱我一时真找不到,改日会给你,这些银钱就当是你解棋未成的赏钱,不过就是一街角博弈,输赢无非是打发时光的闲物,当不了真。” 张经年说完没有看张仪的神情,再次弯腰拾起那颗还在旋转的棋子,然后当着殿内众人与张仪的面,随随便便的朝残局中落去。 他落的方位在生门的气眼上,游离在死劫附近,却将所有的生路全部断结,这一子落下,就是彻底的有死无生。 这意味着四劫残局下,再一次多了一个自寻死路的人。 但这人可不是可怜人。 因为张经年是故意走上去的。 “对了,这三两可不是白给你,改日你可是得还我六两银钱,哦,不对,我还欠你三钱。” 张经年笑着说道。 ………………… 空旷的大殿依旧安静,只不过这一次安静却多了别的意味。 一些棋力较佳的试子看懂了张经年的苦心,纷纷端起酒杯向他敬去。 先前那一敬,是敬天机三子的名声,如今这一敬,敬张经年的磊落与江湖情。 用江湖的方式来解决修者间的事,也亏这位向来疏阔大气的少年能想的出,也有胆气做的出。 张仪在则被送往宫中复养心神,这一次如果他能四劫残局中中走出,想必他日成或许真会比洞庭湖老祖宗还要高一些,阮郎归也是靠着棋道臻入化神境,谁又敢真言清这少年的潜力? 只是恐怕这一场大梦后,张仪是参加不了棋评测了,不过经纬术如此了得,此事过后国师大人一定会非常重视这位少年。 至于还摆在殿内的四劫残局…… 宁青鱼睁开了眼,看着那处落在生门脉搏间的棋子,目光虽依旧清远,但似乎有了数朵浓厚的铅云飘过。 铅云之后,则是青天明湛。 他眼神渐渐明亮起来,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东西,然后突然起身,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中随意向大殿外走去。 赵伯昂见宁青鱼突然离场而去,愣了片刻,似乎也不解为何这位山宗之子会做出这样的离奇举动。 犹豫片刻,他看了殿内无数大离面孔,冷冷沉哼一声,随之站起身来。 往年里,试前大宴都会在宴饮后安排一场比赛来助兴,或是辩难,或是比试,天道院少有参加便是因为宗门弟子不管输赢,都不会得到与之相对的褒奖与敬服,而且这些年里千山宗确实有些后继无人,反观大离王朝则春花烂漫先后涌出了一大堆少年强者,比试下来也是输多赢少,所以天道许多讲修也根本不愿揽起领队的职责。 今年宁青鱼等数位悬律峰的少年强者前来助阵,天道院一反常态强势参加试前大宴,就是准备压制下大离的气焰,可不想宁青鱼此时却不置一言突然离开,宁青鱼虽年岁尚浅,但在千山宗的地位仅次于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峰主,他起身离去,数位悬律峰的弟子也同样离去,赵伯昂心中纵有百般不愿,只能拂袖跟去。 论棋会的结束,就是试前大宴真正意义上的开始,王朝刻意煽动气氛与种种的刻意做出先手准备,就是为了不让千山宗在接下来的宴会上太出风头,同样也是不希望大离试子输的太凄凉。 大离王朝重颜面,不管是乡野还是朝廷,都不会轻易言败,尤其是未曾比试较量之前,但是今日这样的举动无疑就说明其实在很多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不管如何比试,又或者用什么方式来比试,他们都不是宁青鱼的对手 换句话讲,在接下来的宴会上,他将会成为唯一的主角。 不管任何人的挑战,都会第一个向他发起。 然后他会如黑云压城般将所以挑战者的尊严尽数碾压成碎泥。 这才是接下来的流程,也是接下来会发生的戏码。 可如今,他突然离开,这戏还怎么演? ……………… 云间清雷一声响,试宴主角不见了。 二皇子周楚侧首看向已经落座的张经年,目光中虽有对其方才举动的赞赏佳许,但更多的是疑惑不明。 张经年向二皇子无奈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与宁青鱼有过数次面会,也曾手谈过一场,但真不清楚对方到底想什么。 众人皆困惑不已,但没有人发现,在大殿内临靠某根玉柱旁的一张席几前,何安下认真的看着殿内那盘残局,目光也越来越明亮,最后竟像极了石柱上镶嵌的夜明珠。 只见这位古风君子一边微微颔首,一边小声喃喃道。 “原来,竟藏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何以解棋。 “我怎么知道那就是四劫残局的解法,我不过就是随随便便找了个死路一头撞了上去,那晓得真撞到了头彩。” “您玩神秘寻开心,苦得还不是我们这些试子。” 张经年看着面前这位鹤发童颜的富态老人,满脸的恹恹无辜,一双浓眉正眼愣是让他给挤出了凄凄惨惨的味道。 老人用手指蘸了蘸杯中酒水,在桌上轻轻摹画了数道深浅迹线,然后看着那条条曲折不顺的水迹,抬起白霜雪眉挑了眼站在案前的张经年,看着这位颇有能力也颇有大气的天机弟子没来由一怒,抑指努斥道。 “你师傅天机老儿前俩日来御花园中扰我钓鱼的雅兴,如今你又在试前大宴上扰了我精心布置的局,真不知道你们天机阁是不是跟本国师有怨有仇,还是说扰局这种学问是你们天机阁里的一门必修功课,代代相传薪火相承?” “您老这话说的,小子怎么敢跟您有怨有仇?我师傅或许可以,我可没这个胆子。” 听到对方言语中不仅奚落自己,连自家的老爷子也一同嘲讽了去,张经年本想起身就是一记锋利眼神的斩下对方那朝暮白雪般的长须,可一想对方尊贵显赫的身份只得耷拉着脑袋把眉眼挤出一朵鲜艳大花继续委屈讨好道。 “庄老啊,您身份就是再如何高贵,再如何看我师傅不顺眼,也不能把今儿这事罪怪到我头上,当时那情况您也在场,我如果不出手阻拦,张仪肯定会困在四劫循环中,走出也会在心境上留下一道阴影,无知者尚且无罪,更何况我还是一片赤心,您就这样把我唤来训斥一顿是不是有点………” 张经年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蝇嗡,挤眉弄眼了好半天还是没敢把最后那三个字说出来,主是怕说出来给对方本就怒恼的火头上再浇些油,次是怕玩不好再真把自己给焚进去,其他在京都城内养雕斗鸟的官家子弟或许还不知道,可他从小就和某位头束梨花的小女孩揪着对方白须长大,怎么会不清楚国师大人这几年越来越放飞自我的任性? 真把对方惹恼了,这位好垂钓好寻乐就是不好整理朝政,但依旧还是朝中百官之首的老人真敢囚了自己的禁闭,那怕他师傅过来陪着将御花园中的万鲤钓尽都不一定好使。 “有点什么,是不是想说不地道?” 庄老歇乜了眼这位老友弟子,捋须桀桀冷笑问道。 张经年这笑声吓得浑身一滞,慌忙低眉递茶赔笑补救道。 “看您老说的,您老这最多就是任性,不压抑本性不拘于年龄,坦坦荡荡真性情,再说,您老这地位在这摆着,谁敢说你老不地道?” …………… 不压抑本性就是真任性?不拘于年龄就是真坦荡?这话张经年说的自己也觉得虚伪,但不这样说还能怎么说?难不成还真当着对方的面说您老真丫调皮淘气? 此时天南殿中宴会早已散去,千山宗数人离场后,本该高涨火爆的气氛一下子就像没了薪柴的篝火,只能随便意思几颗火星草草了事,众位试子悻悻然而又兢兢然领了为棋评测特制的黑白试服,某位等着看热闹的老头也只好把没看成热闹的闲气洒到张经年头上。 徐自安随何安下一同回了君翁客栈,一路无惊无险平静正常的又总觉得那里透着股有妖反常的味道。 有妖不是有妖气,且不说煌煌皇城脚下妖魔鬼怪敢不敢冒出头来,即便敢也肯定会被浩然正气一剑斩了去,有妖指的是有悖常理,什么是常理?论棋会之后的试宴上,宁青鱼下场论道就是常理,可宁青鱼突然离开,这就不是常理。 张经年落子后宁青鱼才离开,这之间无需多言也一定会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关系肯定不是徐自安能猜测到了。 大宴散去,试子们纷纷离开,大殿重回空旷,可并不安静,因为还有人没有走。 二皇子周楚,宁王侯,文轩大学士还有俩位少女。 朱雀与余唯。 与其他不是皇子就是王侯,不是王侯就是大学士等人相比,朱雀年纪轻浅无重权也无实权,似乎还不够足够的权势,但她毕竟身为桐宫之主,在皇后娘娘面前都可以本宫自称的人,能留下来无可争议。 余唯,却凭了什么? 仅仅是清夜司义女的身份?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清夜司再如何特殊,在这些真正的大人物面前,也不过只是一处权利有些畸形的部堂,若是老人墨守未化春雨前还有资格与他们数人平起平坐,余唯,就有些稍显言微。 可如果这是庄老的意思,一切就会改变。 二皇子眼尾余光有意无意间落在这位清夜司义女的身上,神情闪过一丝很细微的温柔,这种温柔很快消失不见,被其他情绪代替,似在思考一些隐在疏影下的政治局势。 国师大人特意将余唯留下,这其中的意味很寻常,清夜司难道真准备从黑夜里走出?而且还暗中获得了庄老的认可? 他不经意间望了眼宁王侯。 墨守离京前最后去那间小黑屋的人是宁王侯,宁王侯是王朝五侯之一,能获得宁王侯的支持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宝贵,但如果清夜司真不甘困于暗处,宁王侯一定会是清夜司要盯上的目标之一。 宁王侯的支持对他来说至为重要,比眼下那些还未真正入朝为官的试子重要太多,然而仅仅只是宁王侯似乎还不够,毕竟与其他俩位皇子相比,他总有些无法遮盖的缺陷。 这个缺陷,有些致命。 他突然有了一个极疯狂的念头。 如果清夜司要走出黑夜,如果他能在黎明之前帮助那片黑夜,如果他能获得清夜司的援助……… 拂茶的手微微一颤,数滴残茶落在他的衣襟上,渐渐晕开就像血开的梅花。 墨守身死都城外,看似化成一场春雨一场灰烬从此消散世间,但任何熟稔王朝与清夜司关系的人都清楚,春雨无声,雨势若急也能打落残花碎柳,灰烬无力,堆积如山还是能荡起一场风沙。 墨守无疑就是那场急雨风沙。 更何况,清夜司怎么会是和风春雨轻微灰烬,这处掌控着王朝整个黑夜的地方有足够的实力影响许多事。 比如说朝纲风纪,比如说殿野安忧。 比如说…………龙椅的最后归属。 朱小雨变身疯狗大扰天道院,清夜司对于跃溪试反常举动,这些暗流很容易让人窥出腥风血雨的味道。 乱世下出枭雄,同样,乱朝腥野才能出帝王。 如果自己能登上王位? 至今唯一庆幸的,只有极小数的几人知晓徐自安有清夜司的身份,不然一定会给予这位自黑夜中撑伞而来的少年更多关注。 徐自安经不起那些威势目光,就像当年的余镇只是有人多看一眼,便被风雨侵袭了一般。 但这又不是早晚的事? ……………… “棋评测的考核方式早晚会人们知道,千山宗的后手藏手也早晚会被人们知晓,宁青鱼的实力那怕真如千山厚云般高深,但您老身为国师大人,王朝这么多上三境的强者,难道还看不穿一朵飘来飘去的云?” 张经年一边小心翼翼斟茶递茶,一边看着对面庄老气血红润的脸疑惑问道。 庄老接过张经年递来的茶,没有饮而是摇头烦躁道。 “千山宗也不知道从那寻出来了这个生而知之的变态,别说我,就是你师傅都没能看清那少年,说也怪哉,明明只是叩府境,却让宁青鱼修出了知承境的味道,见过跨境战斗的天才,但还真没见过如他这般能跨境修行的怪物。” 跨境战斗与跨境修行是俩码事,就如徐自安,尚未修行也能凭武技与封刀与一些寻常通玄下境的修者战斗,虽然像他这样没点自知之明的人不多,但同他一样有跨境战斗能力的人却也不算少,当然,那些只是跨一个小境,通玄下境挑战通玄中境,可是跨境修行,则是另外一会事了。 修行如拾阶登殿,一步一阶一梯一印谓之天理道纲,那有一步就能蹬殿入室的道理? 这不符天理,也不通道常,所以国师大人才会谓叹一声怪哉。 国师大人的怪哉对于张经年而言没什么震撼力,自己师傅看不透,这就很有重量了。 咽了有些干燥的喉咙,张经年下意识的看了眼余唯,问道“那清夜司呢?” 或许是因为腿膝有疾不便盘膝入座,或许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肯屈膝入座,余唯此时独自站在席案一侧,宽大衣袍下身影略显孤独,但又幽芬自然,就像一株在雪夜中独自盛开的素兰,孤芳无需他赏,更毋说去做什么娇作自赏的行径。 她不刻意迎风招展,清风明月会向她徐徐而来。 庄老顺着张经年的目光同样落在余唯身上,片刻后又从将目光自对方微斜的肩膀飘至阁外殿内,最终落在那盘还未收回的残局中。 “今日这试宴,本意是向你们泄题,其次也为了逼宁青鱼下场,本来都已经安排好的事情,谁知你突然来了灵感,给我玩了一手江湖情,你也不想想,云裳楼与宫里是什么关系?能将论棋会搬进天南殿中出了本国师谁还有这能力,都是安排好的,张仪又怎么可能出意外?” 张经年嘴角抽了几下,小声嘟囔道。“您老什么都安排好了,那还叫我们来干嘛” “还敢贫嘴?” 庄老闻言直接起身对着张经年的就是一记响亮的暴栗,响声回荡不绝,甚是悠长。 “让你们来干嘛?你说让你们来干嘛?让你们来就是为了打架,为了让宁青鱼下场打架啊,白痴。” 文轩大学士观心观耳就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朱雀贪恋杯中花雕的冽腥滋味,根本无意张经年的求助,眸睫微眨也是望一眼夜色中的那柱幽兰,周楚虽相识,但对方如今毕竟为王朝的二皇子,人情不好欠也不便欠,至于宁王侯,张经年直接略过。 于是张经年只好把求助的目光变为自救的激灵赶紧道。 “为了看清宁青鱼的实力,所以要逼他不得不下场,呃…………打架?可这事又说不通啊,如果要看清千山宗或者宁青鱼的真实修为,等到棋评测上不就可以看出来了?” “棋评测又不是让你们打来打去的。” 庄老这次难得没有痛斥张经年后知后觉,从席几里捏起一块精美杏花酥,酥粉落在白须上染出一片绿莹,拂去指间白须上的残渣,庄老儿继续道。 “不让宁青鱼出手,谁知道宁青鱼来这里,到底是不是那间后庙的意思。” 第一百一十四章 知否,知否。 有些事庄老没有言明,今日的场合确也不便。 若非这次跃溪试关系这第三处禁地,宁青鱼恐怕还会一直在千山宗中不被世人熟知,天机老人上能算天机玄妙,怎么会真看不出一朵流云的浅厚? 恰恰相反,天机老人与国师大人正是因为看见了那朵流云下纠缠不清的景致,看见了那些纠缠不清里隐藏着的梅叶青栀,看见了那些青栀散乱中许多意味深长的声音,看见了那些声音来自某处后庙,所以才会如此重视。 大离可以不重视千山宗的想法,但必须要重视那座后面里的人,究竟有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如果仅仅是一位千山弟子,那怕这位弟子再天纵奇才,再惊艳旷世,也不可能真的惊动堂堂大离国师还有圣人天机老人。 生而知之这个称谓固然很唬人,但世间那有这么多生而知之的神子?万世里出来一个放牛牧童就够了,再多,天公都不愿。 庄老想看并不仅仅只是宁青鱼,而是极有可能隐藏在宁青鱼背后的那间后庙。 大离王朝虽当世强盛,军事天下无双,然有些方面依旧还是太弱,比如说底蕴,比如说历史。 修行界的历史。 关于四大禁地,千山宗知道的比大离知道的太多,尤其是那间后庙,如果宁青鱼来京真是后庙的意思,关于墓山深处到底有没有冥王留下的线索,也就不言而喻了。 没有兔子,那些后庙里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家伙怎肯撒鹰? 如果真有兔子,那王朝应该怎么做? 国师大人想着这些更深处的东西,突然觉得杯中清茶有些无味,于是放下又重新举起酒盅。 张经年不知这些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事情,可他知道国师大人现在酒盅就是空的,于是赶紧同样也放下茶杯端起酒壶。 斟酒八分,张经年想着刚才庄老无意间泄露的一些机密,比斟酒更小心的斟酌问道。 “刚才您老说棋评测不是打打杀杀,那就是说棋评测不会比拼境界道法的高低,那棋评测到底考什么?不会真是下棋解局吧。” 突然想起今日发生在论棋会上的种种,张经年苦笑继续道。 “您老要是让我们解那什么四劫残局,那得嘞,我直接弃权,不是我扫您的兴致,您也看了,四劫残局根本就是人力能解开的,或许宁…………” 或许庄老愈发清冷目光突然惊起张经年脑中某根灵光一闪的神经,或许那一身身黑白径明的试服像极了棋盘上的棋子,或许是殿内一块块明几青砖像极了棋盘纵横十九道,或许是那道被他自堵了所有生机的残局映正了生死循环的谰语,张经年眉目骤然一亮,望着庄老垂似鱼线般的白须豁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真的如此。” ……………… “我们………就是棋子。” 何安下双手捧着一件素白如豆汁也方正如豆腐块的试服跨步走入房中,待徐自安点亮灯火照明房屋,才放下试服,一语道破天机。 虽惊奇对方怎么能将一件试服叠出这种方正严肃的形状,可一看对方行了一路连道褶皱都没有生起的长衫,徐自安不由心中生出某种尊敬之意,往日与对方交往都是浅尝辄止,今日宴会上不算偶遇的相遇,深谈下才发现原来对方并不是那种外派陈旧仁义道德的酸儒腐生。 而是一位真正将礼字刻进了骨子里的如玉君子。 只不过因为太正直有礼所以显得有些学究做派而已。 方才推门而进时,徐自安实在压不住好奇问了下何安下最后为什么会说出那句“原来如此”,本以为这种一听充满玄乎机密味道的事对方不会让他解释,那晓得何安下真在思量了下后告诉他。 这句话的重量不用想也知道有多重,当所有试子还茫然不知前方在那时他俩就已经知道该拐几个弯,日后行走时怎么可能不比其他人快些? “我们是棋子?” 徐自安本想冲杯清茶招待下这位第三位来至的客人,虽然这家客栈就是人家的,奈何他这里着实冷清也拿不出什么待客的罗春,只好倒了杯温水递去。 好在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何安下也不计较这些散支末节,谢了声后继续说道。 “是的,张经年最后那一手棋,很符合生死劫里死境重生的意境,发给我们的这些试袍,上面有一些独特的阵法气息,应该就是为了我们真正成为棋子而制作的,宁青鱼可能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才突然离场。” 徐自安蹙着眉梢儿,他不清楚发生在宴会下那些暗涌,但他能看懂今夜的时局所向,由高涨到火热到清冷再到最后的寥寥收场,所有的跌宕都随着宁青鱼的态度而起落伏涨,宁青鱼最后突然离场一定有原因,只是当这个原因就这般从何安下口中平静说出时,徐自安突然觉得今夜的事好理解了许多。 因为四劫残局的原因,又或者说因为张经年最后那记无意间落下的怪手,导致宁青鱼从残局生死劫里看出了棋评测的真正考核方式,所以他才会离场而去。 “先不说那些事情。” 徐自安在眉梢蹙展之间很快捋清了这些曲折的关系,片刻后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疑惑,于是再次蹙眉问道。 “你说宁青鱼是因为看出了考核试题而离场这一点我能理解,可你说我们是棋评测上的棋子我就真的难以理解了。” 说完,他的目光隔过何安下一丝不苟的正圆发髻看向自己的那件试袍,黑如墨石的眸子很快被黑如墨碇般的试袍占据,继续自疑道。 “这些试袍只有黑白俩色,说起来确实像棋盘的黑白棋子,听闻试袍是官府特意请朱砂斋制作,其中一定有某些难明的玄妙,难道朝廷让我们穿着这些黑白试袍充当棋子来回博弈?这算什么?角色扮演?会不会有些太儿戏了点。” “天下试子数千人,不说上那能找来如此大的一张棋盘?就算真的有,如何行棋?如何落子?谁去下这场棋?我们毕竟不是固守不变的死物,我不太懂棋道,也知道棋盘上瞬息万变的道理,这么多的不确定放在其中,下来下去只会添出无限可能,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最终把这棋变成一场无胜无败的死局。” “无胜无败,怎么排出名次?” 穿身绿褂衩插几根迎风招展的枯枝嫩芽就能真化成艺术戏剧上的大树小草?穿些黑白试袍行走在纵横线格中就能真把自己当成无念无识的棋子?这种说法天真到幼稚程度,国师大人想让天下试子入局为子,可问题是下棋落子的人是谁? 总不能是国师大人亲自坐谈下手吧,想想他那半吊子的棋术,如果真的是他下去,那堂堂国师大人恐怕就真晚节不保了。 没有对弈的人,每一个棋子都可按照自己的意识行走移动,这棋下起来还有什么滋味?直接把大家分为俩派关在一个笼子里互打互殴既好,胜者为排名,多省心省事。 想了想大家如帮派互殴般打来打去的火热场景,徐自安很尴尬的撇了撇嘴角,这种场景的确很热血,很刺激,但和棋有什么关系? 欲盖弥彰了如此长时间,精谋细算这种局,光是关于棋评测的各种风声都传遍了京都百里,如果最后衍变成了一张混乱热闹激烈刺激的大乱斗,不说大离子民,恐怕就是朝廷各位御史吏官都会冒着被穿小鞋的风险好好参国师大人厚厚一摞。 仿佛看透了徐自安眼中的诸多困惑,何安下抿了口杯中清水,望向徐自安意味深长的说道。 “棋评测当然不会成为一场闹剧,国师大人也不会亲自下棋,因为要下棋人,就是我们,而要与我们对弈的人,就是那盘四劫残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应是一场春雨贵如油。 京都城是个没有清静的城,尤其是跃溪试先后。 所以京都城的野猫野狗相对于其他郡县的同类而言幸福许多,因为总是会有醉鬼摇晃着夜色而行,总是会有酒肆灯光阑珊到天明,总是会有许多羹炙还未凉透时便被送往泔水桶中,引来更多的野猫野狗。 君翁客栈内。 何安下伴着一夜未休的灯火解释了很多,徐自安品着温水清谈发现自己不懂的还有更多,这里面有许多涉及到识念棋术论法等修行上的事,不管是识念还是棋术,他都只知道极肤浅的一二,剩下的三四五六天晓得是什么玩意。 他当然并不愚笨,相反因为心思的干净与性格能一眼看清许多事情的本质,白航的支吾其词,朱小雨刻意给自己赴试文贴上盖的那个清夜司印章,试宴上的种种见闻都让他很轻易的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可是不管局势再如何隐晦不明,南溪书院是他要必须进入的地方,因为关于沈离的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那里。 就着葱花面的那场对话,沈离不止一次的情绪波动,墨守的欲言又止,还有旧书极有可能的归向,这些里出现过同一个地方,南溪书院。 知晓目的地却不知晓通向那里的路,这种感觉很是恼人,唯一好在关于棋评测的考核方式何安下给他解释的很详细,君子果然坦荡,丝毫没有隐瞒,抛去那些涉及识念棋术的专业理论与知识,徐自安还是听懂了大概的流程。 以四劫残局为棋盘框架,众位试子各分试袍进入棋局,每一个试子都是残局的入局人,也是解局人,最后的名次会由解局的先后顺序来排列。 这些是棋评测的流程,具体如何入局,如何解局可能就只有等到棋评测开启才可以知道,徐自安十分好奇国师大人会以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式进行,又会用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完成,毕竟就如今日见闻,四劫残局是个生死循环的棋局,根本没有解法,至多也是和局,和局怎么判? 徐自安本想再继续询问请教,可见眼前这位小君子眉眼中隐隐有抹惫意,再一看天边已有朝暮生,不由心生惭愧,心想自己竟唠叨了人家整整一夜,待会可能还要操持客栈的生意,再继续问下去不太合适。 起身本想送对方出门,一想这客栈本就是人家的,只好带着歉意道了声谢,何安下温和一笑,未说什么向客栈后院行去。 看着对方下了梯阶穿过大堂去了后院,徐自安坐会临窗木桌旁,一边无意识的摩挲着案上那本《溪下论》,一边心想也不知对方是出自那家书礼世家的公子,又或者出师于那位方良品正的先生,竟可以如此方正温和有礼。 不过徐自安恐怕无梦也想不到,对方不仅不是出自什么名门望族书礼世家,也不是出师于什么方良品正的知礼先生,甚至和他一般,都是在一片在淤泥腐叶枯烂沼滩下长大的。 只不过他是背负黑夜而行的向阳人,何安下是向黑夜行去的一株日下兰草。 “白航在哪里?” 随朝阳愈暖而渐渐明亮起来的房间内,徐自安望着窗棂砂墨默默念叨。 ……………… 时间的箭头都指向大试开启的方向,数日悄然过去,君翁客栈的小厮固然不需要去担心有位像桃花一样风流的风流客前来买醉然后大放厥词惹来麻烦,但还是得担心偷偷贪下的那几两散钱什么时候被小掌柜发现然后尽数缴上,君翁客栈里人潮来往更加火爆,何安下每日穿着掌柜长衫立在大堂,持着算盘拨着算珠对簿记账,时不时也会上楼寻徐自安喝杯淡茶聊些闲话臆度下关于棋评测的猜想。 这位同样要参加跃溪试的少年修为究竟有几境实力到底有多高,徐自安心里也大概有了一个具体的评判,应该不输白航,白航是柏庐重点培养的天赋弟子,不输白航…………那岂不是说自己挤进南溪书院那道门槛的几率又要小上许多。 至于几缕到底还剩多少,徐自安真没仔细算过,本就不高,一再被各种原因弱减下去,还有必要算清算明算的心酸? 值得庆幸的是对方似乎无意南溪书院,也不是排名最前的天道院与寒门,连女修众多的朱砂斋也没有透露出太大的想法,京都知名学院就这么几所,何安下全部不在意,那还有学院吗?徐自安很想问问这个事情,见对方并不愿深聊便先作罢,想来那肯定又是一段同自己一般无法诸于人前的故事。 谁还没些跌宕起伏的曲折?谁还没些飘飘摇摇的经历?谁还没几重难以下咽的心事? 白公子还是没有出现,连个风声都没有传出,徐自安曾按捺不住担忧去清夜司打听过,可还未走到清夜司的部堂就被朱小雨拉到了某个阴暗小街坊中。 朱小雨看起来消瘦了些,那张圆胖如大白肉包子的脸,如今更像是惨了假面的残次馒头,不可否认如今他肥胖身躯力透着股精明干练的味道,那双被肥肉挤压的细狭眼眸,时不时会有如黑夜一般阴险毒辣的精光流出,看来这段时间除了找天道院的麻烦,他还做了许多令人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奸诈公务,又或者公务下的阴险私仇。 担任蒲城之主时那种奢靡尊贵清闲的生活想来是不复存在了。 没什么繁缛的开场白,徐自安直接询问关于白航的事情,朱小雨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白航的具体下落,只严肃安慰说对方遇上了些小麻烦,但生命无忧。 廖平没能力将白航如何,白航还挂着韩三苏的名分,朱雀那边有人为他俩说了情,至于到底是何人说的情,又为何说情,朱小雨没有直言挑明,而是突然一笑,意味深长的望着徐自安神秘兮兮道。 “那是未来极有可能会和你纠缠半生………不,甚至一生的人。” “而且是…………女人。”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纠缠无非就是打打杀杀,至多加个兄弟情义,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纠缠因为太麻烦也太神奇无法三言两语言清,但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纠缠………这话听起来就有很多意犹未尽的趣味。 痴痴怨怨,拉拉扯扯,抛去这些悲悲切切空空凉凉的玩意,还有一种关系也可能会纠缠的掰不开也揉不碎。 比如说,霸道女上司,又或者霸道女上司家的千金小姐? 可惜的是徐自安不是白公子,某些酸腐写手也注定会因情商不够混不了晋江,不然倒真的可以大玩暧昧大谈情调的大手一辉,百万字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就给挥洒下去了。(这段太扯皮,我保证回头一定修改) ……………… 朱小雨说完拖着消瘦还是肥胖依然的身躯消失在窄巷出口欢腾热闹的人群中,留下还有许多问题没来得及问出的徐自安。 那女子到底是谁? 这清夜司的身份到底有什么用? 我怎么联系你们?夜幕郎的身份怎么用?马上要棋评测试考了,不说给个任务,就是给点援助也行啊,选了我当入局者,总这样放手不管算怎么回事? 实在不行,给点经费也好啊。 确保了白公子生命无忧,徐自安心里那块石头顺势就落了地,一边向巷口走去,一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到。 微暖的夏风被狭巷一束变得凉阴疾迅,徐自安收起怅然的念头抬头望了眼被巷口拘成了一抹狭溢的天空,突然发现原来那阴冷疾风不是因为巷口的拘束,而是因为。 要下雨了。 (终于到那美丽姑娘了,好激动。)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雨巷里没有丁香姑娘。 那时踩着四月末梢的尾巴去蒲城杀了人,接着跨过五月的大青山护一朵梨花入了京都,在这座都城和那处大道间寻寻觅觅了半个深春,随不同有趣的人儿经历着不同有趣的事度过了一段相同有趣的时光,蓦然回首,竟也看见了夏风夏雨的味道。 春雨绵绵思远道,讲究的是个氤氲清贵如油如絮,夏雨可不喜欢玩这些风雅情调,说来既来,阴云密布瞬间压城欲摧,说去则去,晴空万里还能有道彩虹,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去,看起来像个匆匆过客,不过却惹得许多来不及赶回家的人儿哀声怨道。 徐自安躲在巷口的某处掩雨廊下避着雨也无奈的望着雨,一边庆幸着自己今日出来时将小黄伞带了出来,一边有惆怅着小黄伞实在太破根本就遮不住雨,最后落个徒有伞儿却只能同众人一般无奈避雨的下场。 好在他此时还未来得及出了巷口,窄巷深径本就幽深,朱小雨又基于某些原因选了一处最为偏僻也最为幽静的小巷,于是他现在也只有一只同样在雨廊下避雨的猫儿能同病相怜,并没有其他人打扰。 这雨虽不瓢泼,但也颇有声势,雨落屋檐的声音密集清亮,又逢小巷安静,风吹雨落拍打老砖瓦片的声音就如同松涛,不时有雨点随巷口的凉风吹进雨廊下,打湿徐自安身上的青衣衫,显得很是嚣张。 雨势越下越大,说好的骤雨短暂如今整整下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见任何停歇之意,小巷地势较缓,雨水一时难以渗入青石板的地缝中,寻着浅洼缓缓流淌积存形成一道道雨流。 徐自安站的这处较高,水洼浅流经不到他这里,暂时无需担心青衫被嚣张雨点打湿,鞋子还要被饶人雨水沁透。 活动了下有些酸胀的腿,眼看这雨一时不会停歇,徐自安持着小黄伞躲在雨廊下看雨叹阴云。 他这方在小巷望雨兴叹,那方小巷外慌忙避雨的众人边跑边怨,怨这天公长的果然不美,斥那雨儿来的又突然。 归根到底,大家都只是忘了带把伞。 乌云乌云快走开,你可知道那人们可都不常带把伞。 乌云乌云快走开,你可知道那少年虽常带把伞可这破伞架不住来找麻烦。 或许是因为身为一把伞却遮不了阳挡不住雨有些伤了尊严,或许是因为寂寥小巷里那姑娘太像丁香般芬芳,又或许只是徐自安觉得雨天小巷里………应该有一位姑娘。 总之,徐自安扭过头来,看向小巷另一头。 雨巷那一头,真的有位姑娘。 …………… 雨帘如瀑,视线被雨帘干扰变得很差,天色昏沉,遥遥望去只能看出个隐隐约约,但不知为何,那姑娘的身影却十分清晰映在徐自安眼中。 姑娘行走在雨巷中,没有撑一把好看的油纸伞,也没有结着丁香般的忧愁彷徨,清丽干净的眉眼中并不显凄清寒漠,更和惆怅沾不上任何关系,她身着一件宽**袍,麻袍粗粝,遮住身姿,却掩盖不了她的精致与优雅。 这种精致优雅不是指的举止容貌,而是一种来自骨子的骄傲与倔强。 她不疾不缓的走来,宽**袍向一侧微斜,带着女子的青丝也微微偏向一边,雨点从青丝间穿过,很神奇的没有一滴能打湿她的发捎。 因为有雨帘遮挡,徐自安没有看见对方宽袍下那俩只不时冒出色彩的小小莲荷。 他看清了对方微坡的走姿。 他不由在心中叹了声可惜,总觉得这种缺陷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样如丁香般不纤方物的优雅姑娘身上。 ……………… 下雨天是留客天,但能在雨天来访的人,一定也不是寻常客。 来的人,是余唯。 余唯踩过青石浅洼穿过雨巷水帘走到雨廊前,不施粉黛不抹脂粉的秀丽眼眸平静淡然,雨水串丝挂线,顺着廊檐瓦角如条条小河般向地面坠淌,溅起的水雾染不湿余唯脚下的那双小荷,坠落的水花也淋不透她身上的麻袍。 余唯站在雨廊外,微微侧首看着雨廊下的徐自安,细碎雨水将她的目光溅出片片雾气,有些朦胧难测,直到看见了小黄伞才渐渐明亮。 徐自安躲在雨廊内,微微仰首看着雨廊外的余唯,雨水将他的眉梢洗涤的更加清澈,直到看清了麻袍间某道熟悉的标记才微微蹙眉。 那是清夜司的标示。 那是沈离的东西。 俩个人各自看着想要看见的东西沉默不语,雨水哗哗拍打着不知谁家芭蕉,给纷扰雨巷添了些新的声音。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余唯从麻衣边角抽起一条麻绳,将微倾的青丝随意束在一起,轻轻说道。 “向朱雀说情的人,是我。” 徐自安神色微凛,犹豫片刻后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好奇初夏的第一场雨会下成什么样,骤然笼罩的乌云便告诉了答案,刚新鲜会和自己纠缠半生的女子是什么人,对方就穿过雨巷来到自己面前,前者或许是巧合,后者就是巧合下的刻意遇见。 对方既然特意来寻自己,那自己开不开口询问就无关紧要。 收回停留在麻衣上的目光,徐自安向一旁挪了挪,示意雨廊虽然狭促遮不了多少风雨,挤挤的话也能容下俩人。 这个举动出于善意,可徐自安屁股忘了对方的身份或实力,穿雨而过却没有一滴雨水能打湿麻袍发丝,这是可以将真元化实逆改空气絮流的叩府上境,甚至极有可能跨过了那道门槛,如此境界,有没有雨廊遮蔽只是个形式而已。 看着徐自安这个寻常善意的举动,余唯侧首想了片刻,竟然真的抬起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很寻常,却给人一种特别生涩的味道,仿佛在这一步之间,她打破了某些刻在心底深处的界限或习惯。 不知为何,她散去了功法,为她遮蔽了雨水的那层无形隔阂同时散去,此时雨势渐缓,风未停,雨水随巷风而过,变成丝丝缕缕穿过雨廊落到她麻袍间,落到她脸畔眉梢上。 清夜司的天空少见阳光,不管是高耸的城墙还是满园的愧叶,都会把阳光分离成块块斑驳,她身为清夜司之主的义女,自小在司里长大,见的最多的不是桃红绿柳,而是满园单调肃杀的愧树,闻的最多的不是胭脂水粉,是牢狱中浓郁彻骨的血腥味,接触最多的……同样是最罪恶最隐秘的计谋或阴谋。 余唯同所有清夜司的人一般,对阳光下这个世界,一直有些排斥。 这种排斥不是悲观者的厌世,而是献世者在奉献了所有灵魂与虔诚后憬悟与失望。 她这一步,从某些意义上来讲,就是一种重新拾起的善意和希望。 至于为何会有希望,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看着那把伞,目光明亮而清明。 徐自安看出了她这一步很生涩,以为是因为腿疾的原因,并没往心里去,余光看到不断有雨丝落在对方身旁,少年连忙撑着小黄伞向对方移了移。 小黄伞破旧,给雨巷添了许多朦胧凄婉,伞间凌乱布条在雨中耷拉垂落,遍布伞间的破洞能看见对面墙灰,唯一幸运的是现在雨势较小,能精准穿过伞间破洞的雨丝更少,小黄伞终于在撑起光明黑夜阻挡道法之外,第一次发挥出一把伞的真正使命。 “我喜欢你的伞。” 徐自安撑伞的手微微向下移了几分,心想你虽帮我挡住了朱雀怒火,这把伞可不能作为谢礼送给你。 因为我已经把它送给别人了。 余唯看到了徐自安的动作,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很喜欢少年如此珍惜这把伞,毕竟这伞是沈离的,珍惜伞,就代表少年对沈离的感情很重,当然,如果余唯知道大青山下的可爱故事,知道了徐自安已经把伞给了别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喜欢。 若是喜欢,那便是真喜欢。 不过,那可能是很久之后的故事了,现在她更喜欢的,只是这把伞。 余唯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我喜欢它,是因为它能遮蔽光明…………也能遮挡黑夜。” (好消息,下个月不会请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树下小黄花,花旁小姑娘。 一条雨巷里来了位姑娘,但那姑娘的名字可不是丁香,她自满园愧树下的夜色中而来,喜欢某把伞,因为那伞可以遮挡黑暗……… 对方一定非常了解自己,不然也不可能一语便道破小黄伞玄机,想着对方与朱小雨之间的关系,徐自安放下心里警惕,持伞的手稍向对方微微靠了靠说道。 “朱小雨刚走,你便来了,应该不是只为了表示下对这把伞的喜欢。” 余唯目光自纷乱雨水中移回,落在徐自安撑伞的手上,轻轻笑了下说道。 “没想到京都数日的时光,不仅和白航学的口舌刁钻了些,连手上的刀茧也磨平了。” 徐自安一愣,看了眼自己握伞的手,手指修长略显纤嫩,一点也没当初畏山脚下时的粗粝,莫名升起一丝羞愧,稍微往后撤了些距离躲开余唯的目光。 仔细算来,除了每日清晨还会坚持练习刀法,如今的他似乎也没什么机会再握封刀,繁华京都城内可没什么山柴让他劈,城外那些被豢养起来的小白兔小白羊小白马也不允许他去猎,至于战斗,至今为止,除了一些来自识念上的道法攻击,他还真没跟谁打杀过。 虽然少年不承认自己有过松懈怠懒,也确实没让一日时光闲过,君翁客栈里的青灯古卷溪下论与砂墨都见证了他的勤苦,但余唯这话又说的很没毛病,他也无法反驳什么。 不过与畏山时相比,他如今………好像确实话多了一些。 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有可能会从一块山间闷石头跻身成为灯红酒绿下的花花肠子,溪畔的石头或许会被清水鲜花绿草点缀些缤纷色彩,但本质他还是一块沉闷坚硬的石头,坚守心里的某些道德底线,也恪守某些道德规范下的是非观。 揉了揉眉头,徐自安很识趣的将这句话的讽意略过,望着余唯侧脸的一道完美轮廓说道。 “刀茧褪了再磨回来就行,但,是棋评测怎么办?” ………………… 雨彻底停下,京都城的天空没有如人们期望的那般出现元丰年的第一道彩虹,可清洗干净的街道与清新舒爽的空气却弥补了这个缺憾,余唯走出雨廊,缓缓向巷口走去,俩只小荷不时淌过青石道上浅洼与积水,麻袍的下摆很快被水洼沁透,那俩只小荷在麻袍水波中就像俩条渡河间摇曳的小船。 徐自安阖上伞,抖落去伞上的水珠,一边随着对方的步子慢慢行走,一边想着那些恼人纠闷的事说道。 “棋评测考核方式我已经大慨了解,但是按照那个考核方式……我注定会是最早被淘汰的那批人,你应该知道我的状况,十八处识窍一处未开,若是比拼武技战斗多少还有些胜算,可棋评测好像也不考这些,我一个俗人去与修者们比识念真元的雄厚,怎么比?” 余唯没有回头,似乎没有听见徐自安话语里的抑闷,也不如何吃惊少年怎么会猜到棋评测的考核方式,目光平静向前不顾旁及淡淡说道。 “棋评测的话,如果你不愿比,那就…………放弃吧。” 徐自安正在拧着衣衫上的雨水,闻言险些一个踉跄重新扎进前方的又一处浅洼。 斗不过怎么办?那就不斗,比不了怎么办?那就不比,这话很符合某些佛系少年随遇而安无争无求的态度,但仔细想想其实只是些消极避世的籍口,徐自安作为一名敢持刀夜行宰将军的操守少年,当然不会真随随便便的就………知难而退。 这和那些热血坚持和无意义的执着无关,只是因为关于沈离的线索在哪里。 他需要看见当年的真相,然后很认真的告诉所有人,沈离是个好人。 于是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那个说不出到底是恬静还是袅袅的身影很认真的说道。 “那个,有没有后门?” …………… 剑阁后有小径,员外侍郎家的后厨也有小门,那………棋评测上有没有后门?清夜司这么大的名声,总不会一定特权也没有,如果有,那就不要再客气了。 余唯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一脸认真的徐自安,柳叶般的眉梢极细微翘起,似乎有些诧异于眼前少年郎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充满投机取巧意味的话。 按照深藏在清夜司密阁的那些资料,这位陪伴沈离同样也给沈离洗衣做饭聊天解闷了许多年的少年虽不至于到死板迂腐,但绝对不是那种世故圆滑到处处想要通后门的程度。 老实人突然开窍的原因有很多种,但不管那一种,都少不了生活的艰辛和命运的压迫。 换句话来讲,都是被逼出来的。 想着徐自安的情况与这次棋评测的考核内容,余唯略表同情,然后驻步在某片浅洼旁,突然意味深长道。 “棋评测没有后门,但是,它有死门。” 徐自安看着那片浅洼,突然想起何安下也曾说过的某些关于四劫残局的阐解,若有所思。 余唯穿雨巷而来自然不是仅仅只为了看一把伞,也不是来改变少年的选择观,既然选了徐自安入局,又怎么可能真的置之一边不理不问,只是有些事情说早了无用,说晚了无意义,只有在最适合的时候才能让人产生憬然有悟的觉悟。 眼下,无疑是最合适的时候。 小巷的出口方正,雨后的阳光透巷口而入时同样也会方正起来,被骤雨打湿衣衫的人不时在巷口一闪而过,行走匆匆,想来是要回家进行冲洗换衣。 能透过巷口洒进来的阳光很少,长长的窄巷自然显得阴暗,但当走出巷口时,同样也会给人带来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徐自安此时就是这个感觉。他看着前面那个在人群中极不显眼的身影,看着那个身影微倾的肩膀与随意诈起的青丝,突然发现对方明明走在阳光下,却似乎没有一缕阳光能真的停留在她的肩头,仿佛那个肩膀里,已经承载了太过深浅不一的黑夜,容不下任何阳光,夜容不下任何光明。 他快步走了过去,再次打开伞,然后轻轻遮在对方肩头,似乎这样就遮蔽阳光。 可他似乎忘了,对方最缺的,同样也是阳光。 “朱监司应该向你说过,这次的跃溪试你可以放手一搏,不用去理会那些身外事。” 徐自安一愣,突然想起清夜司的职位分夜幕郎,清月监,与大夜司,朱小雨身为清月监,朱监司的称呼应该是官称。 “他确实说过这些话,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向我承诺你们司主,究竟会不会保护我。” 徐自安微微扭转了下小黄伞,尽量把有破洞的那面转至一边,因为阳光透过破洞照在麻衣上的感觉就像耀斑,虽然斑斓但总感觉有些杂乱。 余唯任由徐自安转动旧伞,微微颔首看着那些单调麻衣间旋转的光点,似乎对这些如晶雪般美丽的光点很是喜欢。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即便司主最后仍然不肯发出声音,清夜司的愧叶下,也会给予你足够的阴凉。” 大树底下固然好乘凉,可首先要知道,这树是否参天,是否葱郁,是否可以承受住那些滔天风雨,是否真的可以庇护住树影下的人。 “朱小雨应该向你说过我身上的……一些秘密,可问题是,你们又真正知道多少?”徐自安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缓缓说道,说的语速很慢,有些落寞。 听到这句话后,余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扭过头来,同样看着徐自安胸口的位置,淡淡道。 “全部。” 夏雨后的阳光惬意而舒爽,略带湿意的风吹拂过湖畔的柳,虽然有些过了季节,但京都城内四季较为温和,所以湖畔的柳条虽没了新嫩,但胜在枝繁叶茂,行走期间颇为清爽。 小黄伞就像开在大树下的小黄花,被风吹过并不瑟瑟,反而显得生机蓬勃,徐自安透过伞上的一个破洞看向被柳条疏离成丝的天空,突然道。 “清夜司连墨守,沈离都保护不了,我怎么能相信清夜司有能力,又或者愿意庇护我?刚才你也说了,现在司主大人的态度谁也不敢保证,连朱小雨都不敢向我承诺什么,你是他的上司,职权固然比他高,但是,我想你也无法代表司主大人的意志吧。” 余唯停下了脚步,从徐自安手中接过小黄伞,轻轻阖上,然后递到少年手中,平静道。 “我代表不了义父的意思,但是,我可以代表清夜司。” “因为我叫余唯。” 墨守出事的那天,数千夜幕郎从黑夜各处而来,齐聚司院,为了求一道来自那间阁楼里的声音。 声音没有传出,但是却走出了一位身着麻衣的小姑娘,哪位小姑娘迈着深浅不一的脚步走过人群,穿过满院愧叶,然后走到所有人的目光前………从此,再没有人敢以看待小姑娘的目光看她。 于是………京都城内,朱小雨化身疯狗扰的天道院不得安宁,徐自安变成棋子马上要参加棋评测的大试,皇宫深处的许多声音同时安静下来,只是因为这位小姑娘曾经走过哪里。 她的肩膀倾斜,青丝也倾斜,仿佛整个大离的黑夜也从她的肩头缓缓倾斜下来,流进了阳光下。 黑夜要融进阳光。 又或者说,黑夜要吞噬阳光……… 只是没有人知道,至今为止的这一切到底是余唯的声音,还是司主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庙堂之远,风雨兼程。 诚然靠一位女子做大树来遮蔽荫凉这种话说出来有些伤自尊,就像立志要成为江湖大佬的热血少年初入江湖还没来得及成为大哥的心腹,反而先穿上了大嫂给织的小棉袄,好在余唯不是什么江湖大嫂,她是一个年纪不比徐自安大多少的美丽姑娘,只不过这个姑娘的肩头承载着满院愧叶。 徐自安默默站在湖畔柳条下,柳条轻轻拍打着他的脸畔,将前面那个愈走愈远的身影描绘的有些模糊,看着那个明明被清丽阳光包裹却仿佛还在黑夜中独行的身影,徐自安突然感觉有些孤单。 白航的麻烦他插不上手,朱小雨化身疯狗的伟大狂咬事业又无需他插手,何安下需要在客栈柜台前迎接那人来人往,他好像也只能在人来人往中独自前行。 和余唯一样。 “余唯,余唯。” 徐自安轻轻呢喃了这个名字几句,不知为何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摇去对方肩上的孤单,微微抬眉,少年看了眼前方被雨水打过的屋檐,将小黄伞垂在身畔,沿着湖畔柳条向回路走去,路过一处开着粉嫩梨花的果园,少年停下脚步,看着那院低矮篱笆遮不住的朵朵梨花,很自然想起了某位同梨花一样可爱而美丽的女孩。 “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对方?” 徐自安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想到对方的身份,还有身份后可能会带来的未知,叹息渐渐变成怅然。 “还是不见………为好啊。” …………… 巷口丁香般的姑娘离开后,夏雨也随着对方离开,接下来数日里徐自安在夜灯下读古书在星光旁望旧书在客栈里勤补棋术,然后毫无意外的还是与天地真元互不相见,十八处识窍也很神奇的还是一处未开,不知道是不是天公厌恶他心中冥石的气息,所以迟迟不肯掀起遮住这些世间最美好事物的那半面琵芭,又或者说当初墨守为他散去的识海迷雾,只是少年臆想出来的一个美丽幻觉? 他应该修行了,就是天赋所困也要被金石打开,勤奋如此多年始终寻不到路径,这不正常。 徐自安也知这不正常,可他真的无能为力。 时间伴随朝阳明月缓缓流逝,棋评测开启了,没错,总算,终于,好不容易的开启了。 考核场地还在天南殿,就是试前大宴举行的地方,这座一直做为大离国宴盛典的大殿在被京都民众用目光期盼了无数回后,今日总算是真正向世人开启了它的大门。 因为经历一次试前大宴的拥堵,徐自安这次很聪明的选择起早,天刚蒙蒙亮,他便已经洗漱准备完毕,封刀被布条包裹的像是一根系在背上的扁担,旧书他想了好久,还是决定放在客栈里,只是藏的很深,比余镇藏银两的暗格还深,余唯向他承诺过清夜司会为他遮住一片树荫,但同冥石一样,能晚些被人们发现,还是尽量晚一些比较好。 棋评测上一定会发现很多事,他的身份一定会在棋评测上暴露,徐自安不敢保证自己经过棋评测后还能留多少底牌,只能选择把最危险的放在最后。 小黄伞当然垂在腰畔。 出了房间,下了楼梯,遇到同样起的很早的何安下,何安下见到他后愣了愣,拿出手中算盘摇了几下,下意识问道。 “您这是准备退房?” “我要去考试。” “我还以为您是要退房呢。” 徐自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如同搬家的行头,沉默片刻窘迫道。 “我觉得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 君翁客栈每日都会为客人们提供早点,可做早粥的大厨不会起这么早,俩位少年一边啃着不知那家摊位前的大白包子,一边穿过命有各种好听名称的官道深巷小胡同,达到天南大殿时,黎明竟还没消。 站在某处亭台前,徐自安揉了揉一晚没睡好的眼睛,看着前方一列列密密麻麻的马车和数不尽到底有多少数目的人头,还有散落在各处青石道间的零食与蔬瓜果皮,回头与同样诧异的何安下相顾一笑,心中暗暗感慨道。 “起这么早竟然还是晚了,果然任何时代任何场合里,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永远都是热情最大的人。” 或者说不是热情,而是好奇。 国师大人某日垂钓之余心血来潮,以棋评测为题给天下试子开了一个不着调的玩笑,他敢开世人的玩笑,世人却不敢跟他也开玩笑,不过倒是满足了京都城内那些民众八卦的欲望,数日来,围绕在街头巷尾小茶楼里的闲人们硬是靠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一个棋评测推敲出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或疯狂或奇妙或大胆或严肃或同样不着调……… 今日,就是验证世人想象力是否能猜对的重要日子,同样,也是国师大人告诉世人,你们的想象力永远跟不上本国师翅膀的精彩时分。 当然,肯定会有些人猜对一些。 比如说何安下。 徐自安很想趁这个时刻赶紧再请教一下何安下关于四劫残局里生死劫与连环劫的关系,可想了想即便自己知道这些棋盘上的学问,没有识念真元作为行棋支撑也没有什么用,于是只好放弃,如果何安下推算的正确,这届棋评测里关于识念的浑厚以及细腻将是最重要的一环,自己根本不知道识念到底是个什么稀奇事物,问的再多似乎也无任何意义。 难道真如余唯所说那般,弃权? 徐自安抬头看着远方越来越温度的一轮盛阳,有些失落的想到。 那天余唯穿雨巷而来同他相谈的事情不多,徐自安都记得很清楚,除了对小黄伞的喜欢和对徐自安无需担心后顾之忧的交代,还有一句就是劝说他直接弃权………… 这或许是因为余唯很清楚徐自安身体状况的一种冷静分析,但换个思路想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下的选择,余唯一定知道棋评测更多内幕,她给的介意肯定最为理性,冒着先帝条规与被朝廷贵人们猜疑的危险也要插手跃溪试,清夜司绝对不想成为一个笑话,在这种情况下余唯还劝徐自安弃权,只能代表即便是清夜司………也不怎么看好少年在棋评测上的表现。 也可能是清夜司早已经安排好另外一种让徐自安进入南溪书院的方法,所以并不担心他在棋评测上究竟会不会有成绩。 只是,这难免会成为一个笑话,毕竟第一次亮相就直接被弃权,难保不会被世人嘲笑。 好不容易捱到了京都城,一出场先成为满城笑话,这种感觉很不美丽。 如何将笑话变为神话,这是个很值得深究的命题。 徐自安觉得沈离是个神话,同神话一起同檐这么多年的自己,便是成不了什么神话,也不至于沦落到笑话的份上,那样,沈离会觉得很丢人。 他也会觉得很尴尬。 积存了一夜水露的青石板很快被各种步履鞋靴踩出泥泞,徐自安与何安下从人群中艰难挤出一条血路,在一张长桌前向负责棋评测秩序的礼部官员递交了赴试文贴,清夜司那个深似血迹的印章让负责审核的官员好一阵蹙眉,直到后面排队试子纷纷不满才厌恶着摆手让他进入。 徐自安注意到自己进入后,那位官员唤来一位同僚代顶职岗,自己则匆匆忙忙向天南殿深处走入,脸上神情严肃隐晦,似乎有许多警惕疑惑隐在其中。 他知道对方如此慌张警惕是因为自己文贴上的印章,试前大宴时,负责值守的将士看见他那张文贴也是同样表情,不过当时大宴主要注意力放在宁青鱼身上,那位军将又恰巧是徐泽大统领的下属,大青山中,许庶大统领严禁任何中路军将士与清夜司刻意刁难,那位军将事后也只是将此事报给了军部,并没有外泄。 所以直到此时,朝中的人也只知晓清夜司有逾规之举,却不清楚到底将手段放在了那里,又放在了那位少年身上。 徐自安没去想这些风雨欲来的事情,也没有思考应该做些什么未雨绸缪的准备,这些会牵扯朝政内纲的事不是他如今能解决,余唯已经告诉他清夜司会被他足够的庇护,他就相信对方,只要做好眼下的事就行。 眼下事是什么事儿? 棋评测……… 很让人头疼的眼下事啊。 黎明前的黑夜已经散去,朝阳挣脱朝霞升起,光芒万丈,徐自安站在巍峨华丽的大殿前,看着眼前映着晨曦辉光的明亮玉阶,玉阶旁柱台精美无比,心神突然感觉一阵恍惚。 接下来,他要踏上这道长如登天的玉阶,走进棋评测大殿,然后………一头闯进前方未知的风雨中,寻找出沈离当年留下的真相! 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注定举步为艰,注定与风雨同路,他可以选择退出,如沈离这些年所做的事一样寻觅到一处安静村落里安稳度过,然世上总有些事要寻,比如真相,也也总有事要做,比如是非。 他相信沈离。 这就足够。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希望总在人间。 那夜试前大宴,因好奇新鲜忐忑紧张等各种原因没有发现天南殿的玉阶竟这么长,玉阶光滑润透被晨光一照竟明亮如镜,徐自安以伞尖为杖,缓缓行走,走出了余镇山道的感觉。 不过那年春畏山道畔开满了粉粉嫩嫩的漫山野花,今朝晨天南殿前多是如百花开放的芸芸试子。 自己也历经了许多生死离别坎坷变迁来到了这里,成为了试子中的一员。 这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虽然不久后棋评测的成绩可能会让他很不高兴。 徐自安仰首望着那道愈来愈近的殿门,万缕晨辉将高耸殿门映照的熠熠生辉,仿佛里面就是传说中的美好世界仙境人间,被那些未知风雨扰乱的心缓缓开始放晴,阴霾也渐渐散去。 棋评测过不去能怎样?反正还有武试考核,被人发现自己与沈离的关系能怎样?还有清夜司的满院愧叶帮其遮掩荫凉,无法完成跃溪试前叩府成功的豪情壮志能怎么样?反正只要能进入南溪书院就行,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少年如今已经走到了棋评测大殿前,只要前路还在,那怕再漫漫遥遥艰难无期,坚持走下去。 希望总是在人间。 何安下注意到徐自安的心境变化,以为他是因为刚才那位官员厌恶的态度而心生芥蒂,于是微微放缓脚步,温和说道。 “清夜司经常处理王朝的阴暗事务,一向神秘而且总是与罪恶栽赃等血腥事相关,所以不管在民间还是在朝廷口碑都比较差,那位礼部官员的态度虽有些不妥,想开一些,也就无妨了” 徐自安听出何安下话语里的善意,笑了笑谢过对方,继续向大殿迈去,走了数阶突然想起对方身为都城客栈小掌柜,应该不会不知道朝廷从来不允许清夜司插手跃溪试暗文规定,自己身为清夜司选入棋评测的试子,对方竟然一定也不感觉吃惊,而且话语里对那座小院似乎并无厌感,联想到对方同样颇为神秘的来历,徐自安想了想说道。 “你应该知道我这身份马上就会暴露,也应该知道清夜司入局背后一定有很许多秘密,不出意外的话,棋评测完后很多大人物的目光就会放在我身上,如果你现在不对我避讳一些,那些目光很有可能也会顺带着洒向你。” 何安下踏过最后一阶玉梯,掀起儒衫长襟,轻轻踏过大殿前槛,回头看了眼徐自安,眼神清澈,轻轻说道。 “清夜司只是一群被阳光抛弃的人,没什么值得避讳的,我长的虽不如白公子漂亮,也不是见不得人,他们想看……那就看咯。” ……………… 我一直在这里,没想着要躲过谁的目光,他们看不到我,不是我在隐藏,而是他们眼光短浅。 这话里有很多深意,可不到答案揭晓的那天,再如何猜测也是些瞎猜臆想,徐自安本身就有很多秘密,知晓秘密这个东西是世间最不能好奇的事物,尤其是在朋友之间,轻则惹猜忌重则拉仇恨,白航虽劝他离对方远些,不过直到现在,对方一直没有对他有过任何恶意,徐自安也不愿破坏这份感情,于是没有再说什么,随对方一同走进天南大殿。 大殿依旧空旷宏大,与试前大宴相比少了席案长几等多余摆设,晨风穿过殿门缠绕柱粱,将大殿萦绕的更加清廖幽冷,好在这种幽冷很快被陆续进入殿内的试子讨论交谈声充溢,不多时,便有了青春的味道。 何安下示意徐自安注意脚下青玉石砖,告诉他棋评测的玄妙很有可能就在这里。 那夜客栈烛火下,徐自安曾指着黑白试袍问过若以天下试子为棋子,下棋者何人,棋盘在何处等问题,何安下当时告诉他没有对弈者,只有一张以四劫残局为原型的棋盘。 徐自安更疑惑,不过当时夜太深,他不好继续打扰对方,只能将疑惑先放在心底,此时被何安下提醒,少年突然想起,低头望向脚下玉砖,很快就发现一些玄妙。 石砖铺制精细,缝隙间根本容不下任何纤尘,看上去十分正常,可如果从大殿上空看,会发现整个殿砖就如同一块浑然天成的巨大玉石,当晨辉照在上面,砖石会映射出道道光泽,那些光泽明暗不一,不过同样笔直无比,就像一条条棋线。 如果徐自安此时已然识真,可以散识念于身外,又或者站在大殿高阁,就会发现无论是砖石,还是映射期间的光线,都是按着某个棋局所绘制的,这个棋局很出名,由它延伸出的各种阐解棋书已经霸占少年烛灯木案多日,把旧书与溪下论都挤到了冷清角落。 这个局就是四劫残局。 阮郎归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道棋局,棋道史上最巅峰的一道残局,也是如今徐自安要面临最艰难的一道试局。 好在少年现在至少知道什么是四劫残局,知道应该怎么行四劫残局,这很重要。 徐自安回头看了看何安下,真挚道了声谢。 自前几日何安下说过棋评测会与四劫残局有联系后,徐自安这几日废寝忘食好一阵恶补,添了又添的灯油没少抱怨少年这种临阵磨枪的匆忙是不是晚了点,冷了又冷的窗畔夜色没少叹息这种试前苦修的仓促是不是没啥意义,至于那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夜茶与夜粥直接用沉默表示不屑……… 临阵磨枪固然打不了胜仗,试前苦修进不了首榜前三甲,棋之一道深奥如阔海,匆忙恶补仓促苦研虽不会让徐自安成为经纬纵横的高手,但会让他离成功近很多。 当然,剩下的路还是依然无比遥远甚至渺茫。 因为他还是没有识念。 至于棋评测为何需要识念,何安下给他解释过,可这种玄妙但但用说很难表达清楚,徐自安也一知半解,不过用不了多久答案自然会知晓。 时间流逝会提现在任何地方,刻盘上旋转的轨迹,宫外铜柱随刻盘转动而随时更变的阴影,过了没多久,旷阔雄伟的天南殿中数千余试子已经全部到齐,在等待棋评测铜钟敲起的前夕,千余位试子纷纷换上朱砂斋特供的试袍,黑白径明的试袍像经书上的墨字与留白,更像散落在棋盘上黑白不一的颗颗棋子。 徐自安的试袍是黑色,醇正而神秘的黑,试袍衣诀随绕梁晨风不时浮荡,将少年本不算特别出众的面容衬得颇有俊逸飒爽之感。 不过这种感觉并没给他带来什么鹤立鸡群的优越独特感,因为他身旁站着一群同样身着黑色试袍的少年,朝廷为提现出棋评测的庄重美观,规定所有试子都必须穿统一制式儿的试袍,系着统一制式儿的发髻,配有统一制式儿的装饰,身处在这样一群黑压压的乌云里,除了白公子那样天生气质风流的家伙,也没人能做到卓尔不群一枝独秀。 以天南殿中央红毯为界限,黑白双色试子各分俩边,一边黑如墨池看不见任何空白,一边白如宣纸寻不到任何墨点,何安下的试袍也是黑色,不过此时并没有和徐自安站到一起,方才排列时他的位置稍微靠前,离红桃更近,徐自安惦着脚尖抬着眉梢看着身旁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的芸芸试子,突然感觉这个画面像极了一群等待喂食的大鹅。 只不过有的大鹅………披了件黑色外衣。 就在这时,来自千山宗,来自柏庐,来自天机阁,来自一些豪门世家的子弟踩着晨曦最后的辉光来到大殿。 这些少年都是各大实力选出的俊彦,是世人关注的焦点,是灯光下的星儿戏台上的角儿,只是朝廷总是这样安排是不是就有点过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主角总是最后出场?徐自安吧唧了几下嘴,突然很想试试也最后出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宁青鱼很自然的走在人群前方,后面数位千山宗弟子跟随,他身穿一件白色试袍,行走间衣诀无风自动,神色自若平常,淡如水色淡如涟漪,仿佛真如天边云絮般了然无求,但如果能从对方眉中深深望去,会发现他这只是一种自信到了极点的从容随意。 廖平带领的柏庐弟子同样也行走在最前方,此时与宁青鱼正并肩而行,脚步看似踏的很平稳,却总给人一种刻意之感,事实上,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的肩膀一直领先宁青鱼数分,仿佛这数分距离就能压制对方的骄傲,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不难看出奕奕神色,似乎很享受这种众人瞩目的感觉。 张经年抬头看了眼前方俩群看似同肩其实同争各派试子,随意笑了几声继续缓缓行走,步伐的很平常,和晚宴后散步没什么区别,一边行走一边不忘与身旁杨颖与玉川小声低语,浓眉不时挑起,似在交代待会棋评测要注意的事项,玉川神色有些紧张,目光游离在场间各处,杨颖则笑嘻嘻的打量着地上砖石,满脸好奇,似乎已经知道了棋评测的考核方式。 还是………没有白航。 第一百二十章 棋评测里入局人。 朱小雨说白航有些小麻烦,但目前看起来,这些小麻烦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微不足道。 白航来京城是为了参加跃溪试,甚至说就是柏庐为棋评测特意的安排,毕竟白公子对识念的操控力冠绝柏庐,这一点在棋评测上会占很多优势。 试前大宴不出场就罢了,那只是一场宴会,无关最后的排名,棋评测如果再不出场,那白航即便参加了最后的武试,除了真的拿到武试第一名,否则绝没有任何进入前七的可能。 那可是武试第一名……… 徐自安看了眼人群最前方那个不需刻意展示姿态就能让天下所有少年修者难以逾越的身影,觉得白航实力固然不输廖平,可能比廖平还要强上一些,但如果要战胜那片浩云,可能性真的很小,比他现在遇到的那个所谓的小麻烦还小。 宁青鱼何人?国师大人都要设局探清云絮的天之骄子,不,应该说是天之神子,梅园九十三梅叶道法,生而知之的天命所归之人,甚至极有可能从那座后庙出来,这样堪称怪物的家伙,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是如烈阳般不可战胜的存在。 白公子当然也如煦阳般耀眼,但烈阳与煦阳,怎么看都是俩种概念。 …………… 按照各自试袍的颜色分别站在俩侧,宁青鱼一身白衣,翩翩立于人群最前端仿若登云而去,张经年温声与周侧相熟试子打着照顾,小声闲聊着什么趣事,廖平则满脸冷傲随几位柏庐弟子立在一旁,没有说话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因为棋评测即将开启的缘故,殿内所有弟子都渐渐敛声静气,不再相互攀谈交流,清风在一张张略显青稚的脸庞上拂过,不同面孔上展露出来了同样的紧张与忐忑。 这些学子虽都是来自王朝,或者来自天衍大陆各处最优秀的少年,都是通过层层考核脱颖而出的优胜者,无论实力还是天赋都极为优秀,可当棋评测真要到来之际,也会觉得心底紧张。 就在这时,一道中正**的宫乐声响敲碎了殿内绕柱的风,也惊醒了众位试子紧张气氛。 负责监考的考官到了。 负责维护考核秩序的禁卫军到了。 负责观礼的朝廷各部官员到了。 负责看热闹的京都老爷们到了。 然后……… 各大学院的教谕院长到了。 二皇子周楚到了,宁王侯紧随其后也到了。 国师大人到了。 一位盛装红艳的女子到了,另一位宽袍麻衣的女子到了。 还有一位头束梨花的女子也到了。 ……………… 国师大人亲临棋评测!这是多少界跃溪试都从未有过的幸事,往年里,国师大人只负责将跃溪试的首测方式进行下最后敲定便不再理会,就连最后为头榜祝词颁奖的典礼都少有露面,如今只是棋评测的考核,国师大人便亲身观礼,这让众位试子感到荣幸之至。 庄重宫乐声渐渐被平和清幽的钟鸣声替代,众位试子的目光纷纷聚集在天南前殿的高台上,神色各异目光也各异,或仰慕或崇敬或震惊或好奇或灼热或………惊喜? 徐自安遥遥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脑中浮现出某些仿若昨日般青山篝火小梨花,稚果山道小姑娘的美丽画面,才发现自己虽然这些时日被棋评测占据了所有脑海,可那些美好的画面竟如刻在识窍中的印迹一般只要轻轻动念,就宛在目前。 朵朵殿下一身华贵大方的宫廷裙装,神情稚嫩可爱但气质雍容,颜色还是当初大青山畔初次相遇时的一身鹅黄,只是发绺间少了草屑与泥土,所以不再如初见般楚楚可怜也楚楚动人,当然,在徐自安看来,她依旧是那个青山绿水间需要他照顾保护的邻家小女孩,比黄莺清丽比梨花烂漫的可爱少女。 人群响起一片哗然,原来是有人认出了朵朵殿下的身份,知晓这位备受武帝宠爱的小女儿在雪域间的数年事迹,不由将倾慕崇敬的目光纷纷洒向她。 朵朵目光同样落在殿内,一双大眼睛像蝴蝶般扑闪扑闪的从每人脸上轻扫过,看起来有些游离,似在人群中寻找什么,可奈何殿内一片不是黑土就是白云。 她知道那少年要来参加跃溪试,可她不知道那少年此时究竟化成了一捧黑土,还是一丝柳絮,徐自安身处的位置又较为偏僻,寻觅起来更为困难,如此大海捞针的几率,确实有点微弱的可怜。 是的,为给天下试子鼓励,大离王朝的公主殿下特从宫中前来观礼,送来祝福。 是的,为寻那少年的下落,大青山畔的少女朵朵特从后院园中前来,送来祝福。 但是………少年那去了? 朵朵殿下寻了好长时间后没发现徐自安的踪迹,眸子间的蝴蝶讪讪收回翅膀,显得有些失落。 须发花白容貌却饱满精神的国师大人坐在主座席上,一边捋须一边望着殿内风景,目光渐渐被满殿黑白俩色占据,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妙手天来的主意,微微颔首,花须轻翘,国师大人带着得意向身旁的朵朵殿下望去,却刚好看到朵朵目光闪过的那丝失落。 微微一愣,国师大人正欲张嘴询问下原因,可随即想起那天御花园里听到的某些大青山的美丽故事,于是故意笑着打趣道。 “殿下,找谁呢?” 少女心思被捅破,朵朵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羞怒,眼眸竖起,挥着拳头瞪了瞪庄老儿的胡须,脸畔因生气嘟嘴而出现的俩个小酒窝仿佛能盛一杯新酿的梨花露。 国师大人赶紧回头望向大殿,心有余悸捋了捋白须,想着那天为问出这些少女心事而失去的缕缕胡须,没来由的一阵心疼,暗想你个天机老儿说的神神秘秘,弄了半天不过只是些春天里的青山事,害我白白浪费了这么白须,这事咱们完不了。 城门失火,鱼池总少不了倒霉,于是国师大人很不怀好意的瞥了眼张经年。 张经年在宫里长大,与朵朵殿下自幼相识,所以不似其他众人般好奇崇敬目光灼热,他此时正与一位黄门郎家的弟子相谈颇欢,余光看见国师大人方才似乎瞥了自己一眼,心头莫名生出不详预感,以为庄老儿嫌自己不顾礼堂规矩一直闲聊细语,赶紧回头闭嘴观心静意,倒是把与他交谈的那位少年弄的很是莫名其妙。 国师大人落座中央,朵朵与二皇子分坐两旁,接着便是宁王侯朱雀等人以次而坐,余唯………则站在国师大人身旁。 这是一个很值得琢磨的信息,殿内数位来自大离的官员各自互视一眼,眼神中各有意味。 这只是些信息,并不影响棋评测的进行,随着某位官员的叙叙详解,困扰世人数日的棋评测,总算是如那位遮面美人般解开了那层讨厌的面纱。 同何安下推测的相差无几,天南大殿为棋盘,天下试子为旗子,玄妙就在那些隐着流光的青玉石板与特制的试袍,基础棋局,就是四劫残局。 先解局者,就是棋评测的胜者。 整场跃溪试的最后评判当然是以综合成绩决定,这就意味着若想进入前七,不管是棋评测还是之后的武试,都必须要有一个不错的排名,如果有试子在棋评测上成绩不佳,武试考核中能进入前三甲,也未尝不是没有进入前七的可能,不过今年竞争如此惨烈,不说徐自安能不能真突然沈离附体爆发出某种神奇且神秘的洪荒之力一举进入武试前三甲,即便他真的挤进前三,棋评测的成绩如果糟糕的一塌糊涂,怕是也很难跨进跃溪试前七的名额。 当然,有一种方式可以直接略过棋评测的成绩直接进入前七,那就是武试第一名! 可惜那是宁青鱼的,是张经年的,是廖平等其他众位有资格争夺这个名次的少年强者们的,不是徐自安的。 除非他叩府成功,而且至少是叩府中境成功! 徐自安用很严肃的认知告诉自己,沈离不会附体,这个世界里也没有那种传说中莫名而神奇的洪荒之力。 他也不是骄阳,至多是黑夜中的星月。 负责解说考核方式的官员已经离场,国师大人与二皇子等人的勉励祝词已经结束,数位来自南溪斋的女教谕纷纷来到殿中,以斗星七宿的方位站于各处星位点间,形成某种互连互各之势,斋裙舞动间,一道道如虹桥般的光芒自各位教谕指间流转开来,将整个天南殿渲染的分外迷离。 大殿内的砖石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光线丝丝缕缕,如浅溪般开始潺潺而动,不仅是砖石,就连各位试子身上的试袍也开始散发出同样绮丽的画面。 渐渐的,众人眼前的景色慢慢模糊起来,雕梁画栋不在,飘袅清风不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虚线出现在天地间,将整个世界拘成了一个个独立的方正天地。 天地成方,万物纵横,普天下皆在经纬线中,原来………这就是棋盘世界。 行棋落字,黑白入局,每个试子皆是解局人,原来………这就是棋评测!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环滁皆他娘的山。 天南殿外有座鸣钟,钟下有一道日晷,日晷间阴影每到一刻,鸣钟便会一响,钟鸣五声后,就是棋评测结束的时间。 五刻钟内,能否解开四劫残局,又或者解开残局的时间先后,就是最后排榜的名次。 整个天南大殿渐渐自试子们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流溢着各种色彩的大厅,空荡荡的大厅内无任何装饰点缀,天空是单调而统一的白,脚下地面则是永恒而深幽的黑,数千位身着黑白试袍的考子身处期间,仿佛和天空与大地融在了一起。 这里似乎是棋盘世界的外厅,并不是真正要考核的地方,众位试子一边好奇打量着周围景色,一边赞叹朱砂斋这种如同新开天地的玄妙手段。 所有人都知道,这处棋盘世界虽是国师大人的念头,最后的实境却是朱砂斋制作而出。 听闻为了制作这处棋盘世界,朱砂斋的几位神符师都亲自施下了数道阵符,能让神符师亲自动手,这手笔着实令人震惊。 前方有数个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殿门,殿门外有数位身着官袍的人,应该是负责维持棋盘世界秩序与安定的教谕,同时也负责照看试子们的安全,毕竟考核一事很容易出现各种争执,王朝要防备出现不可弥补的伤亡。 殿门有数道,试子们可随意挑选任何一道,进了殿门之后,就会开始真正的解局。 徐自安站在一处与自己黑袍同色的殿门外,等了片刻并没有发现何安下的身影,猜想对方可能已经先进去了,再等下去也不会遇到对方,于是不再犹豫,掀起试袍前襟,踏入眼前仿似另一个世界的殿门。 没有出现什么五彩斑斓如时光隧道一般迷幻景象,徐自安眼前只有一条并不如何深幽的浅蒙甬道,少年随意行走,没多久就跨出了甬道出口,然后……… 他发现自己似乎被困在了原地。 困在原地不是有迷阵扰乱了少年的眼,而是真真实实的被事物困锁起来,无法出去。 徐自安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阵法拘成的棋盘方正空间,还是已经变成了四劫残局中的某个星点,他也懒得想那些奇妙神秘的事,因为他现在很郁闷。 是的,他真的很郁闷。 因为眼前这一幕何曾相似,相似到已经快化成了他麻经末梢的经年痛,每次想起或看见就会有一种自然而生的酸楚麻痹呕吐感…… 没错,是石头,还是石头,是大山,还是大山,举目望去除了幽黑还是幽黑的巨大岩石,抬首仰去根本寻不到峰顶何在的巍峨大山,本就来自山间的少年在经历过砍山爬山翻山之后,终于在棋评测里的考核里,再一次看见了又一座同样相似同样单调的大山。 准备的说,不是一座,是四座,四座高耸巨大如壁垒一般的大山。 余镇虽紧靠畏山,并没有被畏山完全包围,破落小院里的少年郎每次读书疲惫时翘首眺望,总还是能看到山脉遮不住的半片湛蓝天空,而此时徐自安所面对的情况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环滁皆山。 自他为中心的四面方向,皆竖立着一座高耸峻拔的如山壁垒,山体直直入天仿佛一把开阔偏平厚度极佳的宝剑,剑锋嚣张跋扈刺天而去带着那么一股唯我独尊的劲儿,留给徐自安的那一面山体则如剑面般光滑陡立,远远望去,就是被幻器放大数倍的畏山月儿崖……… 棋评测主为解棋,所以与战斗打杀有关的兵器与法器都不允许带进棋盘世界,小黄伞因卖相不佳又恰巧没有任何器法气息的流露,破例被带入这里,但是封刀却被留在了外边。 当时这位教谕如此宽松心中其实有恻隐之情的,他能看出徐自安体内根本没有真元流动的气息,他知道棋评测的具体考核方式,很清楚解棋的关键只在于识窍的雄厚,一个未曾修行的少年上那儿去寻识念?与其在棋盘里干坐着等三声钟尽,还不如带把小伞来遮遮阳。 至少睡觉也是荫凉地更舒坦些。 如果不是职责所致,那位负责查核的教谕甚至会将最近正痴迷的一本名叫《拾刀行》的闲书送给对方打发无聊。 那位教谕有这种想法固然扯淡,但何尝不是认为徐自安根本不可能过第一关,眼前这出四方壁垒,就是棋评测的第一关,非识念精妙者不能通过。 识念精妙的前提,是有识念。 ……………… 解棋啊,风流啊,文雅啊,都是些文人雅士们做的事儿,弄这么几座肃穆险峻的巨山放这里算个什么意思? 有意思? 没意思嘛。 徐自安盘膝而坐,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山壁垒,从心底身处涌出一种深深的荒谬愤慨感。 一点也不讲究。 四座天险巨山如四道天堑壁垒,将少年围困在中间不足数尺的一片狭溢空地内,举目望去天空被拢成一道极小的方口,没有几缕清丽温煦的阳光能够偷偷洒进照亮少年心扉,倒是把笼罩在少年心头的阴影衬的更加压抑。 环滁皆山,环滁皆山 讨人厌的环滁皆山。 前朝某文学大家于醉翁亭下写出环滁皆山的佳作,用于抒发林木秀美乐山乐水的雅兴逸致,可眼前的情景徐自安更像一只困在井底的蛙,围在牢笼里的兽,山上无秀美竹林可让他踏幽访友,也没什么山径可以让他翻山越岭,棋评测一共五刻钟,如果不能在五刻钟内想方法走出大山,他只能如那位教谕说的在这里坐等淘汰。 那位教谕善意让他带小黄伞入局,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能靠小黄伞出局。 他层在湖中看书,解了一湖月色。 他曾在夜下读书,杀了一位通玄。 旧书就如同一位无所不能的先知,也如同一位可以助他彻底走进黑夜深渊的魔鬼,不管何时看书总会有收获,也不管各种险境旧书总是会助他化险为夷,于是少年郎满怀希翼的打开旧书一章,却发现…… 旧书里的星光虽然依旧璀璨闪烁,那些缤纷神秘的星辉在他的身旁围绕轻舞,可是没有任何一缕星辉能越过书页渗入山体,帮他找寻到一条出山的小径,也没有任何一颗星辰可敲开岩石,帮他搬移眼前的巨山壁垒。 困在他眼前的巨山还是那些山,旧书里的星辉还是那抹星辉,俩者之间相互而视,可却互不打扰也互不干涉。 黯然收回旧书,那些在他身边轻舞的星光如流辉般缓缓渗入他的肌肤中,君翁客栈初见砂墨时他就在旧书中见过这神奇一幕,其后每次看书这一幕都会发生,所以也不觉得什么惊奇。 看着旧书古朴的封面苦涩一笑,向来神秘强大无所不能的旧书在这些壁垒前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似乎有些在情理之外,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当初被困在那片湖泊中时,他透过墨守的眼睛看见了旧书的真实墨字,所以才看到了解湖的关键,而且当时墨守的本意就是为了帮他驱散识窍中的迷雾,本就有心插柳,青柳自然成荫。 如今这些山石则是阵法所化,看似巍峨高耸刀刻斧琢般真实险峻,但其实只是些幻境,大山可不会解旧书里的星辉风情,就像旧书也不愿理会这些本就是些虚幻的假山。 将旧书重新放入襟中,徐自安蹙眉起身,一边用手指摩挲着山石一边缓缓行走,指间感受着凸起岩石的锋利,感受着山体如壁垒般的坚硬,感觉着直耸如天的陡峭,感受着识海中根本感受不到的识窍,不发一言。 岩石锋利光滑,高耸入天穹,陡峭如剑身,想要靠着这双手攀岩过山难度极高,但好在徐自安自幼就在某人的坑害下跳崖多年,对于爬山这种事也不陌生,正当少年卷袖准备故技重施,可突然想起一些事,于是连忙抬头再次仔细看去,发现壁垒上方都刻有许多密密麻麻的金色铭线,一道道锋芒毕露,如钢针如利箭般透着令人心悸的光泽,心中不由谓叹感慨道。 国师大人果然……算无遗策,知晓棋评测中一定来自偏山恶岭的试子,早已设好禁制防止有人真剑走偏锋意图生生爬出山峰。 旧书不解山意,翻山果然有诈,徐自安自认没沈离那样的霸气威猛,能拳轰天穹刀破法规,更何况封刀也不在身边,三刻钟的时间,想学愚公的坚毅和执着也没那个客观性。 能想到的方法显然都没什么成效,不能想到的方法绞尽脑汁也不会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徐自安将小黄伞立在一旁,压下心头的烦闷,茫然四顾,暗想其他人都怎么解得山? (刚到家,饭还没吃,实在没精力修改了,先把稿子发出去,原设定是徐自安带着旧书入了局,可后面发生了一些故事发现不能这样写,于是把前面的都修改过了,今天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待会还得去接人,辑手求原谅,明天我一定修改。)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何以开天破壁垒。 观棋者明,入局者痴,并不是入局者手力不够,而是只有身处在棋盘中,才发现原来这里面竟真有另方世界。 大殿为棋盘,纵横十九道,每一个试子入局后都会面临同样场景,四方壁垒巍峨如山困堵面前,想要行棋解局,就必须先解开壁垒,才能看到真正的四劫残局。 只有看见残局,才能解开残局。 棋盘世界就像一道纷繁错杂的巨大迷宫,通过迷宫的路径便是棋盘上那些仟佰交错的棋线,如何沿着棋线寻到残局中的四大劫是最关键的一环。 但与寻常迷宫大阵不同,寻常迷宫不管再如何繁奥复杂,设计者只要不是刻意将迷宫道路全部堵死,就一定会有一条路线能直通天门。 而眼下的棋盘世界则完全不一样,它以四劫残局为框架,里面蕴涵了四劫循环的理象,四劫循环本就是一道无解残局,至多只能以合局告终,合局无胜无败,不可算作成功。 世人皆知四劫残局难解,就难解在连环,单片,无忧,生死这四大劫数间息息相通,无限循环,单纯想要破一劫而通全局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数千试子各自为营,每一次行走皆会改变棋局最后走向,这就给四劫残局又添加了许多变数,本就是无穷之数,如今又添了无尽变故,想要在变化无穷的棋盘纵横间找到那四劫命门,谈何容易? 除非入局者识念可以雄厚如沧海,将整个棋盘世界笼罩其中,将每一个试子的动向与棋线间的关系勘察明澈,了若指掌,才能在无穷变化中绕过所有多余的方位星点,以最快时间内找到那四大劫数,然后进行最关键的解局。 国师大人出了如此繁奥艰难的一道试题给天下试子,自然不会真的视天地试子为仇敌,留下一个无穷之法折腾大家的感情。 四方壁垒就是第一关,用以筛选多余的棋子。 何为多余,没有识念是多余,识海未开启者…………更是多余。 解山,行棋,寻劫,破局,这是棋评测的整个行程,每一关都会淘汰掉许多试子,试子越来越少,变数也会越来越少。 可是。 何以开天破壁垒? 徐自安陷入深深的沉思。 如果他现在已经识真,脑海识窍那怕开启一半,可以散发识念于外渗出壁垒中,就能看出看似坚硬如铁的壁垒内的其实有许多沟槽,那些沟槽里一定有破垒的方法,可如今别说散识念于外,他连识窍为何物都不清楚,怎么勘破壁垒巍峨? 这是一个问题,很严肃的问题,所以徐自安此刻脸上表情也很严肃,似浅溪似明镜的眼眸深深凝起,将明亮垒石照的更加清晰,将深壑沟槽映出出淙淙潋滟。 他站在不足尺方的牢笼前,在明镜垒石间思考自己应该如何解山,在潋滟浅壑中猜想别人如何解山。 ……………… 不仅仅只有他如此好奇,其他人也很好奇。 “都说了那有这么简单?” 国师大人此时双肘撑案,俯身向殿内望去,如果说棋盘世界中的试子看到的是壁垒如山困守成界,那棋外世界看到的则是灰蒙蒙一片,只能隐约看到山峰竖立云海飘渺,却看不见山下道径人迹的场面,倒是很有泼墨山水画的意境。 他的目光灼灼,似能透过云海雾气看到里面的众生百态,看着那一张张或迷茫或静立或散发识念寻求壁垒缝隙的苦恼试子,愈看愈觉得自己设计的棋评测实在甚妙,捋须得意。 将天下试子为棋子,共分黑白,各自又画地为牢,若要行棋必要打破四方壁垒,这样出其不意的手段确实玄妙,也确实神奇,然而被大阵气息遮掩,他能看清期间风景,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有这般能一眼勘破幻境下的能力。 朵朵蹙着一双好看的眸子,仔细看向每一个山峰,想从山峰下看见那少年的身影,奈何云海照不了明月,青苔下也无绿藻,被大阵气息遮挡的棋盘世界只有灰雾弥漫,根本寻不出任何迹象,秀丽眉梢微蹙,朵朵瞪了眼国师大人不满道。 “庄老儿,您不惜动用了王朝这么多珍贵资源,更扰了舍大家与许大家的清修,将她们俩位神符师请出朱砂斋来亲自布阵,就为了让我们看这山远雾浓的空人墨染画?” 坐于大殿一侧的两位身着朱砂斋斋服女教谕闻言向朵朵殿下一笑,表示为王朝出力是朱砂斋职责,不会打扰唠叨之嫌。 “再说,你能看到吗?”朵朵回了俩位神符大家一礼,继续盯着庄老儿问道。 世人皆知,庄老儿虽治国有方,但修为却不怎么样,便是朵朵殿下可能都不如,朵朵看不到,庄老儿更难看到。 “看………倒是看不到,不过我能想象出来。” 见朵朵心情不太美丽,庄老儿本想脱罪四劫残局的考核方式虽是我想到的,可这阵法都是朱砂斋一手操持,本来只是想做些壁垒牢笼作为考核试子们的第一道关卡,那晓得阵法力量强盛如斯竟能引起风云涌动的异象,以至于将整个棋盘世界内景象全部遮蔽,你看不到那少年的踪影,难道还能怪我咯? 不过话说回来,那少年究竟是谁?能让殿下如此关心,国师大人心中涌出浓厚的好奇,用余光打量着朵朵脸上担忧关切的表情,越看越觉得要不要给陛下说说。 阵法云雾相遮,除了数位来自各大学府的教谕与宁王侯等一些王朝强者有能力看到棋盘世界里的真实风景,朵朵与二皇子等数位境界稍浅的官员就只能干巴巴的看着一片云雾无趣,好在有专门讲修负责描述棋评测内的动向,所以他们虽看不到真实场景,也能通过解说想象一二。 余唯淡淡的望着前方,看似游离云雾外其实一直停留在某处壁垒前,只是她的目光太过淡然,如池春水如片碧天,很难让人看透。 她知晓徐自安尚未修行,不可能解开四方壁垒,清夜司选了徐自安为入局人,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徐自安的情况,事实上,关于棋评测,她一直认为弃权更为合适,这样还能让徐自安的身份多隐藏些时间,清夜司也有更多时间做更多准备。 比如说为最后那场武试。 棋评测拿不到名次,武试拿第一就好了,南溪书院要的是前七,又不是双试第一,这是很简单的逻辑。 只要清夜司能有人进入那座南溪书院就行,只要清夜司有人能踏入清风书道就行,清夜司要的是结果,过程之类的,并不重要。 清夜司需要有人进入南溪书院,就一定会有人进入。 这是很简单的事。 至于究竟是何人进入,这不重要。 世人想看清夜司的实力,这就是清夜司的实力,墨守已经给过了王朝态度,王朝也需要给清夜司一个态度。 她想的如此简单,因为她有这个底气,清夜司也有这份底气,她已经劝过少年放弃,那少年执意要参加棋评测,她也不会阻拦,最后的结果清夜司还是会有人进入南溪书院,无论是谁,不管是谁。 无论谁进入。 不管谁是对手。 这就是清夜司的方式。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礼部官服的人轻步走到台上来,躬身一礼后伏在国师大人耳旁小声轻言数句后匆匆离开,待那人走后,庄老儿轻轻看了一眼身后的余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突然道。 “既然清夜司选了人入局,那少年若能真拿到棋评测第一,我………就给你清夜司一个名分。” 这话声音不大,在大殿内根本传不出任何回声,却瞬间引起了所有人注意,国师大人在这种场合下说出这话明显带有刻意的味道,其中的信息如何不让人浮想寻味。 清夜司果然不顾王朝规矩入了局,国师大人竟丝毫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甚至在这大殿中承诺给对方名分?什么名分?承诺清夜司日后可插手朝廷的名分?还是允许清夜司将夜色渗入圣光下的名分! 除了朱雀依旧冷漠的望着棋盘世界,还有一些不愿干涉朝廷内政的学院教谕,所有人都将目光幽幽放在余唯微倾的肩头,不知在各自想着什么心思。 宁王侯同样也眯眼望着余唯,目光冰冷,似想在对方那件熟悉的麻袍下找到某些想知道的答案……… 二皇子最早回过目光,但他却没有看向棋盘世界,而是望向朵朵,那夜试前大宴他以隐约猜到一些事情,只不过如今得到了确认,清夜司突然不肯再安分在愧叶黑夜中,对于王朝而言是个危险的信号,但对于他而言则是一个机会,然而在这种场合下,他自然不能针对此事发表过多言论,况且来的人是余唯,他更不愿表示太多态度。 他望着这位自幼就宠爱的皇妹,突然想起方才庄老儿似乎一直在用某位少年打趣朵朵,不由有些好奇。 周楚坐的威力离国师大人最近,国师大人打趣朵朵时那些大青山畔的故事他听的很清楚,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朵朵在归京时还遇到了一位有趣少年,身为皇兄,周楚想到最近几日里自己一直忙碌于朝廷内事,竟有些冷落了朵朵,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于是不知刻意还是无意淡淡问道。 “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何以入山寻棋劫。 这话问的很巧妙。 不管是询问清夜司的入局人还是打趣朵朵殿下的心上人。 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又应该是那位少年? 不等殿内众人仔细琢磨,一道如壳裂的声音打破了场景的安静。 原来是有人解开了第一道壁垒! 宁青鱼看着眼前的四方壁垒,壁垒森严肃穆,浑然天成,根本寻不出任何可下手的岩石凸起,更毋说可供识念渗入的石涧缝隙。 因为某些刻意的原因,他面对的这道壁垒较之寻常试子的更加厚重,如皇城里最巍峨的雄鸾殿,让人望之敬畏,言之谆谆。 他来京城多日,每日除了埋首于禅经解疏中,就是静立檐下窗畔望山望月望朝柳晚霞,所以至今为止,宁青鱼其实并没有见过真正的雄鸾殿,当然,他也无意那些俗世间的宫娈雄殿。 虽然那些大殿代表了大离王朝。 修道者应切断与世俗的牵扯,避免被红尘意染指太深而乱了道心,离人一直以为他是用刻意的冷漠淡泊来表示尊严与骄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于这些,他其实真的没有在乎过。 正如国师大人所猜测同样也最担心的那般,他确实来自那座世间最神秘也最强大的后庙。 后庙立于天穹下,却又凌于万物巅,后面里的修者就是世间最接近天穹的人,同样也是离世俗最远的存在。 他来自云外,眼睛里只能看见云端上的风景,看不到也无心于云霄下的红尘世间。 不是不屑,只是无心,对这个世界淡漠到某种极致的人,根本不会产生不屑这种俗世情绪。 国师大人若想通过他看清后庙里的真实,仅仅凭借几颗浇灌了阵法气息垒石,恐怕还不能。 他站在壁垒下,站在雄殿前,站在当年第一次看见的庙前巨柱旁,微微颔首,眉梢一根薄丝轻浮,一股庞大浩瀚的识念气息自他双眸中透出,自他眉梢间透出,自他薄唇道衫发丝间透出,如轻飘云絮般弥漫在四方壁垒内,更如阴沉乌云般笼罩在整个棋盘世界中! 如云絮般轻袅,如阴云般厚重,一种识念却出现俩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这不仅仅需要修者识念要足够磅礴精纯,还要修者本身能够完美将每一丝识念都可调动起来,如臂如笔,心意涌动手臂便可任何伸展,心识改变笔墨才可方成圆随。 这至少需要开启十七处识窍才能做的到。 甚至有可能识窍全开。 如果宁青鱼的十八处识窍全部开启,那他真的就是天命所归之人。 只有天命所归,才能有此奇迹。 庄老儿感受到了那股连棋盘大阵都压抑不住的强大气息,白眉用力皱起仿佛连在了一块,他看了看身后的余唯与朱雀,余唯微微低头躲避开这道目光,南雀则眼眸蹙凝,目光异常明亮亢奋。 余唯低头躲避的意味很复杂,或许是清夜司根本不知晓这个情报,或许是清夜司根本不愿插手调查这件事,又或者是………清夜司知晓,但却不愿插手,不管那一种,余唯既然已经摆明了不会解释的态度,庄老也不会再继续强求清夜司的态度,但南雀的明亮目光只有一种情况。(南雀南雀南雀,前俩章老是不注意就写成朱雀,最近状态贼傻逼,大家请自行忽略。) 她的战意被宁青鱼提起。 王朝的年轻一代中强者很多,天机三子,各郡的天才少年,朵朵殿下等等,市井间的京都子民喜欢拿这几人做比较,而市井外的朝野庙堂上,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则喜欢拿朵朵殿下与余唯等人做比较,但不管怎么比较,人们都会将某人自动隔去,甚至说忘了她的存在,这个人,便是南雀。 理由很简单。 因为太强大,所以会让人们不自觉忘了她的年龄。 因为太强大,所以人们会理所应当将她看成真正的朱雀。 因为太强大,所以人们才不会平等视之。 能引起南雀战意的人不多,宁青鱼能让南雀明光亢奋火热,已经足够。 宁青鱼不知道他只是散出了识念便已经让许多人有了不同的反应,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四方壁垒,目光从壁垒间隙中看到了道道阵法气息,看见了那道最薄弱的点。 然后伸出手来轻轻的推了上去。 何以破壁垒? 很简单,推开它。 随着他指间的轻落,座座壁垒瞬间瓦解,壁垒外的世界自然宽阔,却依旧有无数迷雾遮掩,迷雾间有条条路径出现,遥遥通向极深处,宁青鱼知道这些迷雾小径应该就是棋评测的第二关,于是不再理会。 他的目光望着某处,那里是生死劫的位置,四劫残局中最艰难,同样也最强大的一劫。 …………… 与宁青鱼风轻云淡的伸手一推壁垒开不同,张经年一脸愁眉苦脸箕坐在壁垒前,单手撑颊,轩昂浓眉下的眼眸低垂,他不时看一眼身旁的块块垒石,显得很百无聊赖,也显得很是头疼郁闷。 身在棋盘世界内,他比大多数人都更早感受到了宁青鱼散发而出的识念,更清楚的认知到…………自己与对方的差距真的很大。 身为天机三子中最具有领导力的大弟子,他师傅天机老人有没有把希望放在身上他不晓得,但他很清楚,朝廷内有许多大人物可是给予了他厚望,尤其是……………国师大人很看好他。 得罪师傅不要紧,师傅好哄好骗好说话,得罪国师大人可就不怎么美丽了,庄老儿说关他禁闭他就别想能逃出那一劫,庄老儿说关他三年他就别想能少在里面熬一刻钟。 所以他现在真的烦恼,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把老命拼了也打不过,但是不拼命国师大人肯定又会很生气,他也是很为难啊。 好在解山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行棋与破劫,棋评测以解局的先后顺序排列名次,第一关已经错过,他在后俩环中拼拼命,应该能堵上国师大人的嘴。 明明就解个山,简简单单找到壁垒机枢,然后简简单单的打开就行,很简单的事情,搞出这么大动静,干嘛呢?吓唬人啊? 一边在心中小声腹诽,张经年一边寻找到壁垒最关键那处,识窍散发渗入缝隙间隔中,轻轻扭转片刻,就差没有一句芝麻开门,壁垒缓缓挪动,一道羊肠道路出现在他面前。 张经年站起身来,拍了拍雪白试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土,低声哼唱着一首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小调向外面行去。 “小鹿呦呦过小河,小河有几条?我来悠悠过棋盘,棋盘有几道?我说棋盘十九道,你说小河我说闹,道道道道道,闹闹闹闹闹,看谁最能闹。” …………… 廖平强自压下心头的妒忌和震撼,识海翻腾如瀑下河流,他知晓这位来自千山宗的同龄人很强大,但很多时候他会刻意他忘对方的强大。 身为柏庐大弟子,廖平的境界在柏庐中名列前茅,向来受各位长老重视,同门中少有惹他的弟子,诚然这与白公子一直被关在九境中密修有一定关系,这次前来京都准备一展鸿图,不想遇到宁青鱼这样的强悍对手。 凭心而论,廖平与张经年,白航,等人的实力不分伯仲,都是叩府上镜修者,在修行史上是不可多得的异禀天才,世界的舞台本就应该是他们的,当然…………如果没有宁青鱼那个已经脱离了天才范畴的变态。 棋评测出场,廖平刻意走在宁青鱼前方,他知道如果论识窍强度他比对方弱,但没想到对方竟能完全压制他,当然对于修行者,识念强度虽然决定对天地的感悟能力,但不代表综合实力,就像有些圣人,识窍只不过开了十五六处,最后依旧可以走到大道巅峰。 廖平将面前的壁垒碾压成了粉末,以粉末挥舞来发泄出自己的愤怒。 他踏在最后一块石块上,然后向空气中那道有如明灯般明耀的识念走去。 那是宁青鱼的。 他要做舞台上唯一的人。 ………… 何安下同样走过最后一块岩石,将算盘夹在腋下拍了拍身后壁垒,笑着与对方告了声别,他抬头看着棋盘世界,一边心中担忧着徐自安的下落,一边缓缓行走在前方的棋格纵横线条中。 有些四方壁垒已经被破,有些还竖立着将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分隔成俩个世界,何安下的识念拂过每一道壁垒,似在思考如何更快到走到生死劫,更似在寻找徐自安的下落。 因为他走的很慢,慢到根本不担心时间会不会就这样在他脚步间流逝,慢到棋评测最后成绩会不会在他这样悠闲脚步结束。 他的确不在意棋评测的成绩,因为他还有些其他更重要事情要做。 …………………… 一道又一道壁垒被推开被打破被掘起被夷为平地,越来越多有实力踏出壁垒的试子纷纷走出,散发着识念来寻找方向,寻找解局的路线,如果在高处纵观整个棋盘,就像一颗又一颗真正的黑白棋子在行棋一般,棋局上的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动,没有人知道这些变化会另四劫残局最后的动向牵引进那个地步,但可以肯定的,这会增加很多难度。 就在此时,第一声钟响,敲破了柔风敲开了敲醒了棋盘世界中的所有试子。 三刻钟,已经过了一刻! 徐自安还茫然望着眼前壁垒,挠头不解低头沉思摇头叹息抬头看着那些金色铭线好长时间之后,突然站起。 他准备试试。 不是解山。 而是用最擅长的攀爬…………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初醒一场大梦。 不是每一道山都可被翻越,也不是每一个壁垒都可攀爬。 徐自安看着手上密密麻麻的伤口,终于确定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这山………终究不是那山。 那山是何山? 那山与他相见欢。 这山是何山? 这山与他俩相嫌。 他嫌弃这山怎么就可以这般高,这山嫌弃他怎么就可以这般弱,于是他不愿多看大山一眼,大山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手上的密麻伤口是方才登山时被尖锐岩石划破的,这些伤口阻止不了一个自幼就跳崖攀岩的老猎户,真正让徐自安不能再继续往上攀爬的是壁垒上那些金色铭线。 当少年攀到某个固定高度时,那些金色铭线就会化成无数飞刀细针银线划破他的皮肉,刺穿他的骨骼,然后把他毫不留情的赶下来。 划破皮肉,刺透骨骼,却没在衣衫上留下任何针孔刀痕,这种事听起来有些于理不通,事实上却很正常。 为了保证试子们无生命之忧,棋评测里有数位强大监考官时刻注视,可这种识念类伤害却很难被注视到,作为国会大试,朱砂斋不会真放些锋刀细针进去,蕴含在阵中的刀意与锋利也不会真正刺破他的肌肤留下伤口,不然少年现在早已经血迹斑斑。 那些都是虚幻的感官触觉,可痛意却无比真实。 靠着大毅力悍然登山显然是不可能了,如今看来,只能靠识念寻常到壁垒石缝间的中枢才能真正解开这山,但识念这东西不是隔壁热情老张家的西瓜,每次上门都会有给你留一口最甜的,他十八处识窍无一处开启,无识窍支持就如盲人瞎马行了夜道,怎么可能寻到另方天空? 徐自安抬头望着眼前这一座座似压在自己心间的煌煌大山,看着山中似堵在自己识窍中的块块垒石,胸中渐渐生出一种浩然气无以畅快而发的不舒不甘堵闷感,盘膝而坐,少年将小黄伞横置膝间,长长呼了一口气。 这口气很浊,就像徐自安心中被壁垒堵塞尽满的不堪彷徨意。 这口气也很长,就像那道浩然气入天穹时划破的长空。 他慢慢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天不会真的变黑,但闭上眼睛却可以暂时让人很多事眼前的烦忧事,比如身旁的山垒岩石画地成牢,比如棋评测的名次及最后的希望,这山既然堵在了自己眼前,那就不看不想不念它,识窍既然迟迟不肯开启,那就………隔过去它。 是的,他准备做一件足以惊动整个修行界,甚至整个世间的事。 隔过识窍寻找识念。 世间修行,除了遥远且神秘的雪域灵族,连拥有兽人血脉的荒族都必须要遵循天地间的规矩,开启识窍,积存识念,以识念之力抽丝剥茧来感悟天地真元,以真元之力来萃练体心,并得以施展法决,追道悟天。 这是一个恒古不变的天理规矩,也是无数前贤在天石圣法万物变化间早已刻死的脉轮,无人能打破,更无人敢妄想去打破。 让天地不朽的是定理,另万物永恒的是规矩,打破了规矩的人,不是开天辟地的圣人,便是该诛万古的罪人。 开天辟地,最诛万古,徐自安如今就在这俩者之间徘徊。 …………… 世上有为天下开绝学的圣人,有恶行滔天的罪人,有欲颠覆一切的疯子,还有在溪下论道的书生,万世里出现过各种极端之人,也行过各种极端之事,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尝试过打破这个最基本同样也最坚定的大道理规。 或许有,不过想来没有成功,不然整个修行界早已混乱不堪。 试想如果人人都可不理会识窍的束缚,不理会体脉心府的先天限制,单纯凭借一己之力就可识明真元,悟得念力,那岂不是再无世外与世内的隔阂? 好在徐自安一直对于大道礼法等事不如何关心,沈离更是个善跃境更善逆境的狂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虽可以养出俩种不同的性格,但在某些地方,总是有一些思想在潜移默化的相通。 他们都同样不习惯固守某些束缚思想的规矩,同样不认为所谓的天道规矩就应该被坚守。 无规矩固然不以成方圆,可有些规矩何尝又不是将人拘禁在牢笼里的垒壁? 打破壁垒才能看到另方天空,打破规矩才有真正自由。 徐自安心神渐渐平静宁和,堵在胸口中的滞塞意随时间流逝慢慢消散许多,他心中默默念着《南华经》第四章的概括大论,默默勾连着《识真柬修》中关于识窍的方位与关系,渐渐陷入某种奇妙至极的境界。 这个境界不是什么物我俩空,无我无他之类的道家玄虚境,而是一种如梦幻迷离的精神状态。 溪下论中那句浩荡澎湃的吾道可参,旧书里玄妙神奇的漫天星辉,墨守老人眼眸中的那片氤氲湖水,曾遮蔽在他识海里的迷雾重重,窗畔雕花里砂墨隐现的点点萤光,所有的一切就像走马观灯般在他脑中一一浮现,然后又一一模糊。 模糊不是冬雪越飘越远的那种无痕,而是渔民打晒渔网时水草渐渐褪去时的清晰,这些事情都是徐自安脑海中的回忆,从来都不遥远,只是往日里很少会刻意记起,如今趁这个契机被少年无意打捞起来,又被有意重新回味一边。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徐自安感觉着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虚幻感,心境有如网外那条侥幸逃离的游鱼,一面庆幸着一切都曾经发生过,一边又唏嘘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竟还没有看到大道门槛。 没有看到,并不代表就不存在。 山间农夫没有见过大海上的烟波,不代表那一轮明月也不知晓这碧海烟波几时生,几时散,海上渔民没有见过山穷水尽后的另一春,不代表岭上星辉不知道那桃花源里有几处春色,就像徐自安虽然一直没见识过识窍开启后,眼前的天地究竟是怎样一个美妙世界,但明月一定知道,星辉也一定知道。 徐自安耐心的寻找着那些星辉,那轮明月,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在一片无垠的海洋里看见了一颗星辰被缓缓点亮。 又或者说缓缓升起。 徐自安坐在四方壁垒下,坐在心神平静的意境中,静静思考。 识真,大道修行里识清真元,明悟真义的第一重境界。 识窍,脑海神魄里开启心识,明辨真义的第一个步骤。 想要知晓那些调皮淘气的真元力量为何物,就必须要拥有可认清真元的识念之力,同样,只有开启了心识,才能在浑浊空气中找到精纯的真元。 换句话讲,只有开启了心识,他才能无需肉眼就可以看见另一种景象,比如说无垠大海,比如说星光点亮。 徐自安不知他此时看到的究竟是虚妄还是真实,于是他在这场如同大梦的神奇意境中轻轻伸出指间,那前方美丽的世界点去,一下又一下,频率平缓而富有韵律,就像宫廷曲中那一次又一次打在某个节奏点上的编钟。 而在现实世界里,徐自安同样也缓缓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触点着前方的空气,指间轻点的节奏与虚幻中完全相同。 而在少年的轻点下,他前方的那片空气里也在渐渐发生变化。 每一次轻触就会有一道透明但有形的涟漪在空气中缓缓而生,就像石块入了清河溅起了一方潋滟,涟绮在向四周缓缓荡去,荡到了石壁上,荡到了石板间,碰到横置在一旁的小黄伞,荡到了少年的眉法青丝,然后渐渐消失不见。 消失的方式很奇特,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十分自然,就像雪花落手时那般融化进在他的身体里。 那种感觉很凉爽,很惬意,很………通透。 少年很熟悉这种通透的感觉,因为他曾经遇到过,那是在君翁客栈里初次见到砂墨的时候。 他很自然想到了那些窗畔间的美丽砂墨,他曾在那些砂墨里看见过许多风景,当时以为是一场幻想,如今看来,他只是提前看到了一些真实。 他很自然想到了旧书里同砂墨一般美丽的幽幽星辉,那些星辉曾经也洒在过他的身体里,他以为那是穿行而过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今看来,更像是星辉与他的身体融在了一起。 既然融在了一起,那所谓的遇见就不是机缘巧合下的偶然,而是会必然发生的安排。 安排相见。 这里有壁垒。 他的心里恰好也似被壁垒所困。 朱小雨始终不认为那夜窗畔下他看见了真正的真元,他自己相信,尤其是在此时,因为只有真元才能融进身体里,而不是如水月镜花般与身体穿行而过。 徐自安认真的体会着那种透彻心扉的通透感,认真回忆着那些融进他身体内的真元力量,认真思考着眼前的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海,认真凝视着前方愈来愈明灿的亮光,指间不再轻点,所有涟绮也不复存在,他闭目看着前方,看着前方空气里缓缓漂离的无数缕庆幸而神秘的游丝。 然后。 骤然惊醒。 一场大梦,也彻底清醒。 第一百二十五章 霜降且冷。 时间在一点点消逝,围在天南殿外等着看热闹的京都老少爷们望着渐渐升起的日头,感受着随温度渐渐升起的闷热燥慌劲,纷纷或低头或仰首的腹诽抱怨道这都什么玩意,欲盖弥彰了这么久的棋评测,竟连个用来观看的幻象都没有,让大家白白等了这么长时间,有意思没? 起五更,赶吉时,拖家带口的早早搬起小板凳来到这里,等着看这难得一遇的大热闹却发现等来的是一轮赤日云蒸你挤我来我推你的桑拿大场面,这种感觉肯定很是美丽,围守在天南殿旁的许多值守将士也只好双眼仰天,心想只要不闹事,抱怨几句,就抱怨几句吧……… 不说民众愈发激扬的情绪,连许多值守的卫兵也在心里腹诽抱怨着。 知道国师大人喜玩神秘,知道棋评测一定玄妙无比,但这样殿门紧闭,不放出任何比试消息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也确实说不过去呀。 好在日晷上那根细长阴影依旧在缓慢而稳定的行走着,可以让人们在抱怨之余总是能有个盼头聊以解慰,二刻钟马上就要到了,那三刻钟,还会很远吗? 当………… 一声略显急促的钟鸣声打破人民群众的不满腹诽,将所有注意力再次放在天南殿高大富丽的宫殿上,先前那些准备离场喝杯凉茶驱散热意的汉子咬了咬牙,撑着惫意等待着这场一点也不热闹的棋评测快点结束,等待着那场一定会很热闹的颁奖典礼早些开启。 毫无疑问,不管是出于同为大离子民的拥护,还是其他什么一荣俱荣的心理,民众中,来自天机阁的天机三子是夺取棋评测首名最热门的话题。 其中,自然以张经年最受关注。 自幼便在天机阁中长大,被天机老人赋予许多厚望,性格又是典型离人的疏阔豪放坦荡真性情,四岁识真,七岁入通玄,不过数年便跻身叩府上境,离中三境那道门槛不过一线之隔,甚至听闻一条腿都早已迈入,这样无论天赋品性皆有大才风度的少年才俊,怎么可能不格外受这些消息莫名其妙的就异常灵通且又闲心过重的京都民众关注? 左右无趣,人们于是开始寻找些话题来打发接下来还剩下的那一刻钟的时光。 “虽然那柏庐的试子们很厉害,虽然那千山宗听闻将悬律峰上的少年都唤来,还有个什么来着,生而知之的天命之人,但张经年好歹也是天机老人亲手教导出的弟子,总不会真败给他们吧。” 一位人群中男子不确定的说道,声音不大,却很神奇的在嘈杂议论声中传的很远,听到这句话的人停下嘴边话题,纷纷出言附和,语气那是一个坚定,可附和坚定后才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无奈下的自我安慰。 大家心里都有底,张经年确实很厉害,可柏庐与千山宗也不是什么乌合之众。 俩处世间享名已久的世外宗门,可以说是修行界中最难以攀登的大山,怎么可能没有奇妙之处。 难道,这届棋评测真的会由王朝之外的人夺了风头? 人们不愿再继续深想,人们也似乎没想到,就在棋评测二刻钟过后,还有一位来自山间的少年正准备解开眼前久违又久远的壁垒大山。 俩刻钟以过,能解开第一重难关的试子都早已解开,纷纷以识念为引在棋盘世界中寻找着可断生死的那最后一步棋,棋盘世界以四劫残局为主针,穿插了壁牢,迷阵,与劫数循环等三个子阵,不得不说,这是一盘足够精妙壮阔的大棋。 宁青鱼一身道袍在棋盘世界中独自行走,未寻同门也未找同伴,每一步行走都随性随意,仿佛一朵青云在天穹被风吹动,无人可揣测其下一步会被吹到那出平原下,那处田垄里,又会给那道山岭间降下一阵狂风骤雨。 棋评测没有规定不可结伴而行,事实上,解开了第一重四方壁垒后,剩下的行棋就真如同行走迷宫,迷宫阵型是以四劫残局为框架,试子们则需要在残局迷宫中找到那最重要的四个劫数,也就是残局中的单片,无忧,生死等四大劫数。 四方壁垒是随机出现的,可能在棋盘上的边缘处,也可能紧靠星位方点,每一个试子入局后会被随机分散到各处壁垒里,壁垒就是棋盘纵横线交叉的那一个个方格,打开方格才能看见棋线,看见棋线,就可以行棋。 棋盘纵横线是定数,横竖皆为十九,即便相互交叉会让路线多出无限,但也不可能真的保证相互之间不会遇见,更何况,有些试子的四方壁垒就分布在棋盘最重要的一些星位上,打开壁垒后自然比边缘处的试子更容易占据最重要的星位棋点,星位棋点就这些多,每一个试子都想占据最好的位置,这种情况下,相互之间必然少不了争执与争斗。 棋评测里严禁出现任何道法的比拼,因为这样容易引起阵法的气息絮乱,能参加棋评测的试子里,有许多都是来自各大宗门世家,手中自然有一些实力强大的法器,都是心高气盛的年轻人,又事关跃溪试的最后排名与宗门前途,如果一旦不计后果的相互斗法,极容易影响棋盘世界的平衡,导致棋盘世界崩塌。 棋盘世界只是国师大人不久前的一个灵感,其中夹杂的阵法实在太多,时间紧促又太过繁奥,朱砂斋能做到在短短数日完成雏形已经是极为不易,想要保证绝对的稳定确实有些不可能。 当然,为防止出现棋盘世界秩序崩塌的危险,朱砂斋也做了许多预备事项,不然也不会特意从朱砂斋中请出堂堂神符师余大家与宁大家来亲自坐镇。 要知道,天下符师器师虽有无数,可有资格跻身神符师神器师的人不过寥寥几人,如今一下子来了俩位,可见王朝对这场棋评测的重视。 而且基于国师大人心中对棋术的狂热追崇以及对自己棋力功夫不自知的羞愧,他也不允许棋盘世界里真出现打打杀杀的事。 解棋啊,风流啊,文雅啊,都是文人们的事,弄的那么血腥严肃……算哪门子风流文雅? 国师大人看着眼前美丽梦幻的棋盘世界,心里愈发得意,心想日后谁再敢说自己手力不行,自己就把对方关到这里好好反思一下。 他这方正得意的轩轩甚得,却不知那方有位与大山相见厌的少年,就在不久前刚用这句话怼过他。 那些最重要星位棋点就如同入城行寨最重要的关卡,不可能谁先谁得,如果这样的话,边缘处的试子们确实太不公平,国师大人不允许用道法战力来决定星位的归属,但也不会真阻止以其他方式的比试斗法。 如果没有任何比试,各位入局前为何会在眉间点下一枚识痧,而且还会有众多教官一脸警备的守在棋盘世界里? 透过这些特意的安排,人们很快明白了一点,那就是……… 棋盘世界并不是什么无险之地。 不可比拼术法,还可以比拼识念! 棋评测比试的是识念的强大与雄厚,同样众人要做的就是以识念战胜其他人。 许多试子想透这件事,不由心头一窒, 识念类的伤害是最危险的,轻则会给在识海中带来不可修复的伤害,重则让人识窍崩溃彻底化成无知无感的白痴,许多识念力度并不如何强大的试子纷纷将散发在外的识念敛回,防止被人攻击。 那几道最为强大的识念依旧在整个棋盘世界中笼罩,其中以宁青鱼的最为强大。 其次便是张经年等天机三子与廖平为首的数位柏庐中人,那些来自王朝其他世家宗门的弟子或许在比试战斗间不输他们,单以识念之力显然则稍逊一些,玉川和张颖行走在一起,俩位少年出自同阁,关系一向融洽,而且这次分壁垒时也距离颇近,所以一出壁垒他们二人便结伴而行起来,他们虽都是开启了十五处识窍的少年强者,可毕竟与方才解山时不同,此时大家要注意尽量保证自己的识念能在四劫残局的万道路径中不迷失,同样也要防止被有心之人利用或攻击。 如果说刚才解山是与自己角力,那剩下的行棋则是与四劫残局角力,与其他无数试子争锋。 一位位身着黑白试袍的考生以识念为指路明灯,或停步伫立或筹措徘徊或思索渐行或无畏阔步,沿着前方的方格横竖线路一点点向个人觉得最有可能解开四劫残局的那些星点方位上行去,纵观而下,就如同一个个棋子再被俩位神人操控着相互对弈,大家都目的很明确,就是解开四劫残局。 三刻钟的时间,第一位解局成功者就是棋评测的首名。 棋盘世界中有霜降下,霜冷且远。 渐渐的,雾气越来越浓,遮住了前方道路,雾气中蕴含的阵法气息就一处处禁地,而隐含在阵法气息中的那些识念就如禁地中的怪兽,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开始紧张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棋局百态人百态。 “棋盘纵横共十九道,棋点三百六一位,抛去四劫残局本身所占据的那一百二七子,剩下的棋点不过二百三十四位,边缘处的那些棋点是废棋,不会影响四劫残局的最终局势,算下来有用的棋点只有四十余位。” “这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柏庐要第一个解开四劫残局,就必须要占领天元等最重要的那九个星点。” 棋盘世界中,数位柏庐弟子聚集一起,廖平站在中间,一身黑色试袍将那张本肃厉的脸衬得更加阴郁。 不管什么棋局中,九个星位都是巨龙的脖颈,能将最重要的九个星位占领住就如同扼住了巨龙的命门,同样也把守住了所有通往天门的狭关,如果真如廖平说的那般能将九大星位全部占据,那么如何破局就会成为柏庐独自一家的事情。 这话说的很狂妄,这届来参加棋评测的柏庐弟子实力确实很强,除了廖平与白航是叩府上境的强者之外,其他数人最弱也是叩府中境,甚至还有俩位同样也是叩府上境,只不过是刚入上境不久,平均实力是所有势力中最强的一处,但千山宗毕竟是万世雄宗,前来弟子的实力也不容小觑,虽然都被宁青鱼这朵笼罩在众人目光前的厚云遮掩去了光辉,可是并不意味那些其余弟子就真的只是陪衬红花的弱瘦绿叶。 果不其然,一位身着白色试袍的柏庐弟子闻言前踏一步,面对廖平问道。 “虽然我们柏庐弟子不惧任何人,可如果想要在天下试子间独占九星,难度实在太大,我们人数太少,而且,这些弥漫在棋盘世界中的雾霜似乎有某种干扰识念的作用,我们根本无法将识念透过这些雾霜笼罩整个棋盘。” “无法笼罩棋盘,我们就无法知道九大星位在何处,也不知道其他人都如何行棋,进一步讲,那怕我们真的能占领到那九个星点,可如果所有人一直在行棋,四劫残局就会一直在进行变化,根本无法揣测棋盘的最终走向,如果千山宗又或者其他势力的试子刻意胡乱行棋落子,到时候恐怕这九个星位的意义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除非,我们之间有人的识念可以雄厚锋利到根本无惧棋盘雾霜,比如,那位行走在最前方的宁青鱼!” 此言一出,其他数位柏庐弟子纷纷皱眉,进行到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摸清了棋评测真正解局方式,不管解山,行棋,还是最重要的破局,所有的一切都在围绕着四劫残局。 四劫残局,破局的关键在于最重要的四大劫,如何在最快的时间行到最想要的位置是解局关键,然而此时棋盘世界中突兀降下一层寒霜,寒霜中明显具扰乱识念的作用,这无疑会给众位学子在行棋过程中增加更多困难。 “如果白航在这里就好,连三苏师叔都赞赏他识念的雄厚与精妙,如果他在,棋盘世界中所有试子的动向就会了如指掌,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辑手了。” 一位站的偏后些的柏庐弟子低头黯然道,他这话完全是随口而出,没有想太多,可当他说完,竟有数位柏庐弟子同时皱眉,似乎很是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不要再提那个没规矩的家伙。” 廖平以识念感受着棋盘世界中的各种变化,紧紧抿成嘴角,仿佛一把横刀立在峰头般冷笑道。 “闲棋太多?那就把所有闲棋踢出去,四劫残局自然就成了定局。” …………… “你问我怎么破局?方法倒是很简单,可做起来实在有些费力。” 张经年掀开黑袍前襟,高高抬腿,仿佛行走在天南殿外的高阶上,一边挥手散开眼前气息混乱的霜雪,一边向不远处的玉川解释道。 “咱们的国师大人棋术虽和垂钓的本事一样不忍直视,但既然费这么大劲整出这么一出好棋,总不会这么轻易就将大家就解了局,那有什么乐趣可言?” 玉川犹豫了下,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上空,用眼神示意师哥说话还是小心点比较好,国师大人毕竟就在棋盘世界外看着这里。 “怕什么?我这话是夸他老这局设计的构思巧妙,环环相扣,精妙中又不失一丝高雅,高雅中又不缺三分灵性,灵性中又隐了些婉转低沉,优美动听,委实是我们这些棋道中人的楷模典范…………” “经年哥。” 玉川隔着霜雾望着张经年那张抑扬顿挫的浮夸脸,欲言又止道。 “婉转低沉,优美动听是用来形容琴乐声的,和棋确实没什么关系。” 张经年尬笑几声,没好气道。“都是夸人的话语,计较那么多干嘛。” 看着玉川凝着稚嫩眉梢又准备欲言又止,张经年赶紧将话题转移到一边。 “杨颖呢?你们不是一同行走的吗?” “他说想去前方单片劫里看看。” “单片劫?” 张经年站住脚步,蹙眉沉思,片刻后突然挺起腰身,闭目冥想识念散发于外,此时棋盘世界中以被寒霜占据,霜凝如胶,识念无法伸展太远,根本感受不到张颖的识念气息。 “现在所有人都被雾霜笼罩,就连我都无法将前方棋局线路看的太远,张颖说他要去单片劫看看,他怎么去的?” “不知道啊,经年哥,刚才分开时我还想问他来着,可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踪迹,本来我准备去寻他,不想恰好遇上了你。”玉川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拍了拍玉川的肩膀,张经年收起心里莫名升出的一丝不安,没有再说话。 玉川自幼在天机阁研修经书,很少出阁处理俗事,不晓得世事险恶,人心叵测,他不知道此时棋盘世界中其实早已不仅仅只是破局这么简单,而是充满了各种危机,这场突兀降下的雾霜干扰了所有人识念,让本就繁杂难解的棋评测又多出了无限变数,当然,这些变数主要指的是人心。 正如廖平所说,如果想让一切都定为死局,把所有多余棋子都踢出去,棋子越少,变数则越少,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将会成为敌人,毕竟能多踢走一人,就意味着竞争压力会少一些,破局的可能也会大一些。 国师大人特意弄出这一场遮蔽试子们眼睛识念的浓霜,除了有增加难度的想法之外,可能就是为了将人心深处的阴暗面勾起来吧。 浓雾做遮挡,许多平时见不得光,也无法见光的念头就会悄悄冒出,一旦有了念头,任何事都可能会发生,棋评测是个人战,规则上没有说明试子间不可能相互攻击,即便真的有人刻意扰乱棋局也没法说什么。 好在张颖向来聪明伶俐,又有着叩府境的实力,寻常试子想暗中算计他也没有这个本事,如果万一运气实在不好遇到了千山宗或柏庐中的人,那………也只能自求多福了,或者希望天机阁的名头能镇住对方。 想了想千山宗与大离的关系,又想了想廖平的性情,张经年觉得还是杨颖若是遇到这些人,自求多福还是比较实在点。 有这么多实力强大的监考官在旁,杨颖应该不会傻到主动去沾惹他们,而他们也应该不会从最开始便拿杨颖练刀,这样即便把杨颖踢出去,也一定会损失一名战力,对于自己这位师弟的实力,张经年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就在张经年担忧自家师弟的时候,西南方向突然迸发出一道灿若白昼般的亮光,这道亮光里充斥的气息强大磅礴至极,竟能穿透雾霜遮蔽清晰来至棋盘的每一个角落,张经年立刻散发识念向那处探去,只觉得识海中仿佛被万朵重云压迫又被万道锋芒刺过,未有准备的心识竟发出一阵剧烈震荡,强行压下心间震荡,张经年一边拉着玉川的手向那里慌忙走去,一边语气惶急说道。 “快,别管他了,有变动,去生死劫。” ……………… 解山,行棋,最后破棋劫。 第一重是考验试子们对识念运用的精妙程度,第二重则是考验试子们作用识念的雄厚以及对人心揣摩,第三重则考验试子们对于本心的坚守,整个棋评测规则看似宽松懈漫,但每一步皆有其真义,棋评测,果然不愧是国师大人垂钓数天才偶发出来的一道妙手。 如今而言,有能力解山的试子已经解山结束,有的甚至已经在棋盘霜雪中行棋数格,离四大棋劫越来越近。 如所有人猜测的那般,四劫残局没有解法,至多不过平局,如果任由所有试子自由落子,那么这盘棋局只会多出无数的变化,最好的方法只有俩种。 第一种,将有资格在棋盘世界中行棋的试子都踢出去,这样就砍去了所有多余变数,将四劫残局变成一盘死局,然后由死破生,就如廖平与所有心怀叵测的试子准备要做的那样。 第二种,就是在所有人都来不及行棋落子前就来到四劫前,这样就可以避开所有变数,然后独自一人抢先破局,就如此时站在生死劫前已经准备踏入棋劫的宁青鱼。 第三种,就是在所有人都已经落子成功或者破局成功后,再独自开始一个人的棋局,比如说………… 还困在四方壁垒里的徐自安? 第一百二十六章 海上升明月。 徐自安不知道外界的云涌风飞,知道了也无能为力,飞刀飞剑飞花之流他或许还能依靠武技来抵挡一二,可那些修者之间缥缈玄奇的识念手段,他怎么知道如何去抵挡。 但徐自安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确实不知如何运用识念的力量来进行抵挡,可他似乎也不惧怕来自识念的攻击。 因为,他心中有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通体黝黑如墨玉如溪石如浩瀚昼夜,为他另辟过一处崭新且辽阔的心府,抵挡过朱雀廖平等强者们识念攻击,最关键的是,它还很朴实。 朴实则无华,无华才最为真实。 真实的如黑夜中那颗最明亮的星辰,如浩海上那轮最皎洁的月。 徐自安站在海边,静静的看着海面上那轮愈发明亮的倒影,沉默不语。 他想到了某些可能,可又不敢确定,因为有些事情与他在书籍里看到的确实不太一样。 那轮缓缓升起圆轮是何物? 是代表识窍的星辰吗? 可什么星辰能浩瀚皎洁如此? 徐自安竭力远眺,映着幽光仔细观望,努力从所有书籍中寻找到任何一处关于这颗明光的描述,可想了好久发现都没有这样一幕。 在所有典籍中,关于识窍的阐解都是形容成星辰,而如今本该被星辰点缀的夜空只有一轮皓月当空,徐自安自认对识真境已经足够了解,多日青灯下苦读不是将时光白费,别人的识窍如星辰一般被逐个点亮,自己的怎么可能会直接升出一轮明月? 事出反常必为妖。 难道又是一场狂想? 徐自安苦涩的笑了几声,继续遥遥看着前方亮光。 那处亮光散发着极为柔和的清幽,一如他心中的黑石般温润平静,但却有着令人窒息的吸引力,光晕并不璀璨,清淡如那碗只放了几粒葱花的葱花面,周围层层萤光晕开了黑夜的诡秘,也将这一片汪洋大海倒影出数层涟漪,涟漪无风自碎,碎开了海面上的薄薄雾气。 蒙蒙雾色中,那颗仿佛勾勒在识海一方的星辰渐渐清晰,渐渐成为一轮真正的明月。 徐自安看的很清楚,星辰不会有如此晕光,也不会圆润无缺至如此无瑕的程度,只有明月才能将整片识海照成一线,才有如此柔和而稳定的光。 果然是明月,果然是一场狂想啊,少年心中渴望渐渐消退甚至冰冷,直到他看见了月光下那些熟悉而悠远的辉光。 徐自安惊诧起身,面带喜悦又迷茫的神情向海中行了数步,直到海水清凉沁过膝盖才清醒过来。 眼前这惊奇而又柔和的一幕在少年眼中呈现开来,海潮温柔如细浪,只能卷起几朵透明的水花,水花不时跃过他的膝盖,透凉清澈的湿润感让他感觉无比舒服,顺着水花望去,他才发现虽然肌肤上的湿感非常清晰,但无论鞋子还是试袍都并没有任何湿意,海水仿佛拥有某种神力,竟可隔着鞋子将凉意渗入肌肤。 他想起那些隔着衣衫渗入身体的星辉。 想起了灯下数载专研识真典籍时的场景。 想起了典籍中关于识真境的描写,知道这一切可能不是狂想。 自己,或许真的开启了那扇门! 虽然与世人的道有些不同。 眼前这片与夜色水天相接的大海…………应该便是人脑中的识海,海上弥漫起的层层雾气应该便是阻挡自己识真的真正原因,当初墨守大夜司以大神通为自己散去的应该就是这片雾色,迷雾散开,明月也就自来。 他痴痴望着海面上的那一轮明月,一时竟不知自己应该是喜还是悲。 喜的是,历经了这么多坎坷崎岖不平事,它终究还是来了,虽然晚了些,但并没有缺席。 悲的是,那些悲伤坎坷不平都已经发生,它即便真的来了,似乎也挽救不回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 沈离已经死了,墨守也消逝在春雨中,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俩个人都已经不在,他能做的除了缅怀之外,似乎也无能为力。 历经千辛万苦终得真果的人,会看着那得来不易的果实感慨万千,那些感慨或许听起来很酸很腐很让人觉得虚伪恶心,可如果从另一方面思考,这是一位追梦者对自我过去的肯定,以及对未来另一个未知前方的迷茫,值得所有人去保持最基本的尊敬。 好在徐自安不是一个喜欢感慨唏嘘的酸人,在短暂怅然之后,少年用很坚定的语气告诉自己。 对于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他至少已经有能力,或有希望去做些什么,比如寻找到真相。 同样,眼下的棋评测里他就可以做些什么,比如推开一座壁垒。 调整呼吸,徐自安按照早已熟背于心的口诀及技巧开始冥想深思,散发心神于大海烟雾中,向着远方茫茫的光晕于夜色尽头渗入,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些识窍。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向来干净透彻的眸子中带着深深的迷惑。 按照他这段时间从不同道藏典籍中的研修,当他能够看到这片茫茫识海的时候,就代表着他已经摸到了大道门槛的第一步,真真正正的开启了自己的那一双慧眼,开启了慧眼,那在识海中寻找,点亮识窍的过程应该不会太难,可问题是,当他真的去寻找那些识窍是,他才发现自己的识海上空,竟然………… 空无所有! 只有一轮明月! 已经看到了识海,为何还寻不到识窍,眼前这雾已经散了许多,不应该再成为阻挡自己寻找识窍的禁制,徐自安知道那片雾气是有人刻意笼罩在自己识海中,施法的人甚至强大到连狂妄如沈离也无可奈何,诚然这与沈离已经堕境有很大关系,毕竟巅峰时的沈离就是世间最顶峰的那数人之一。 墨守出手帮他驱散了这片雾色,虽然并没有彻底清除干净,还识海一个青天明月,但他既然能看到海面生起的那一轮明月,就代表这雾色的阻碍一定不会再强大到那种无力回天的程度。 他看着烟波大海中倒影出的层层月光,很认真的思考起沈离曾经告诉过他的一句话。 这世上的事情看起来似乎毫无道理,你永远不知道春风何时会吹来冰冻的河流,也不知道南陵的小花究竟会在那阵秋风下凋零,世事看起来难料,变化无穷,如果仔细看去,你会发现,其实这一切之间,却有着很严谨的事物关系,这个关系,便是规矩,也就是天理。 冰封的河流不管在那一天融化,但总是得有春风的介入,南陵的小花不管那一天凋零,总跑不了深秋的时节,这一切都是天地之间的规矩,不可抗逆的规矩。 而修行,其实就是打破规矩!打破天地命理的规矩! 无数年来,各种先贤伟士一生力证道法尽头,其实就是为了一个逆天改命,天不如我愿,我就尽兴行的豪迈,只是万千年,经过代代流传,人们已经忘了这一初衷,死板而分明的境界道法,要恪守的各种大道理规,但这些所谓的大道规矩谁又能证明就是真正的真理。 没有识窍就不能修行?没有经脉就只能一辈子平庸?没有心府就只能甘心在门外徘徊? 这没有道理! 打破规矩的人,如果不是先驱,就是疯子。 这世上,曾经真的有过一个疯子! 徐自安伸出自己的手,目光落在手掌的纹理缝隙中,想到了那句吾道可参。 他知道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他的识海中确实没有那一颗颗如同星辰般明亮的识窍,可是却有一轮比星辰更加壮阔动魄的月亮,他的识海上虽还有一层雾色阻碍在眼前,却阻挡不了月色透过海面的波浪漂流在他面前。 海水渗透肌肤的感觉很舒服,微凉,透彻,就像客栈中穿梭在自己身体里的星辉,他发现,自己似乎不再需要寻找识窍,因为他拥有一座比识窍更丰厚的宝藏!! 星辰焉能与日月争辉? 他拥有自己的一轮皓月,还用计较那几颗米粒星辰? 他拥有自己的一片大海,还用计较湖泊河流清溪小渠? 事出反常会有蹊跷,如果那轮明月本来就在识海上呢? 如果他根本就没有识窍呢? 如果他的识窍本身就是这样呢? 难道非要依循规矩,才算天理正常? 这反而是最大的不正常。 徐自安睁开眼,决意不再去思考那轮明月,已经出现的就让它出现好了,他将心神从脑中识海中拉回,看向眼前的这方壁垒,壁垒依旧巍峨魁伟,坚硬厚重,映在他眼中却看到了巍峨石块中一道道极细微的裂缝,裂缝中隐隐闪过的数缕阵法气息。 最深处有一颗阵枢。 四方壁垒是座阵,壁石坚硬无法凭力量打破,万千裂缝为阵法勾线,错综复杂又将壁垒的串联的极为坚固,隐藏在最深处的这块不起眼的阵枢,就是解山的关键!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如同一位登门拜访的宾客,更如远游重归的故子一般,就这样微微用力,推开那道大门。 然后,看到了一位熟悉的面孔,那面孔笑意盎然,如徐自安一般痛快。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他比怪物还怪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就在徐自安推开壁垒后,看到了一位熟悉的人时,同样被困在某处的白航也终于推开面前那道关了他数日的大门,然后,也看到了一位熟悉的人……… “三,三,三………”或许是久未见阳光的缘故,或许是门外那人比阳光还要耀眼,又或者是白航根本没想到能在此时看到眼前这位木剑男人,一时诧异,一个三字结巴了好长时间愣是没说完。 来人显然知道屋内关的是他,笑眯眯的将木剑歇垮于腰,拍了拍白航的肩头笑声说道。 “是三苏” ……………… 何安下微微屈襟,伸手散去眼前的一缕蒙蒙细雾,没有看身旁的徐自安,轻声说道。“没想到你真的走出来了。” “费了些功夫,不过还好,总算是赶上了。”四方壁垒散去,堵压在心头的沉闷感随之消逝一空,徐自安心情显然比脸上的平静要愉快上许多,说话的口气微微上调,走路的步伐也轻快起来。 日晷上的刻钟已过去大半,有能力破局的试子们早以聚集至为关键的九点星位前,又或者已经跨过星位进去了四大棋劫中,整个棋盘世界中有些冷清,徐自安与何安下一路走来,除了遍布的棋线之外,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人。 “是啊,在棋盘世界中识真成功,晚是晚了些,不过这还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随意跨过一道棋盘上的纵横点,何安下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左右分开的俩道棋线,突然再次问道。 “剩下来的路你怎么走?” 徐自安随对方话语望向前方,俩道方向截然相反的棋线就像俩条前途未知的道路,一道通往的是四大劫数中较为简单的连环劫,而另一道则通往最困难的生死劫,低头沉思。 与何安下一路走来,闲聊中他知道了刚才推山遇到对方并不是巧合,何安下一直就在壁垒外等着他,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肯将时间花在自己身上,不去进行最关键的解局,这份情谊放在哪里,徐自安心中难免感动。 通过何安下的解释,徐自安知道解棋的关键在生死劫,剩下那三大劫看似有希望可言,最终一定是条死路。 “你不过刚识真,能解开四方壁垒已经很让人吃惊,壁垒是死物,是设局者留下的一道不会更改的门槛,生死劫里却充满了变数,而且,哪里还有许多人。” 许多人?什么人,无需对方详细说出,徐自安就能轻易排出一大列少年强者,千山宗,柏庐,天机阁,还有哪些实力甚至不输于他们的王朝世家子弟,这些少年强者显然都不是如今的他能对付的人,靠武技力量等打生打死或许还有希望,可比拼识念的强大,他对自己没太大的希望。 虽然他很清楚,自己的识海中有一轮比任何识窍都要磅礴雄厚的皓月。 “你打算去那?”低『吟』片刻,徐自安抬起头来问道。 “我………我打算四处转一转。” 何安下真的很不适合撒谎,犹豫片刻才艰难用转一转这个模糊俩可的回答说出。 看出对方的为难,徐自安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何安下与他们这些赴试学子不同,在大家还为棋评测的考核方式一筹莫展时,他已经能隐约猜到大概方向,入局后明明有实力最早踏入生死劫中进行解局,却偏偏一直在壁垒外等着自己,如果说耐心等待自己是这位小君子掌柜重情义明事理,那么,当初他说的那句“我见过”又怎么解释? 阮郎归当年留下的棋盘整个大离王朝都没有人找到,偏偏他说自己见过,这件事足以惊动整个京都。 而且对方似乎对棋盘世界太熟悉了一点…… 若在解开壁垒之前,徐自安还不足以体会到这种感觉,可如今他已经识真成功,开启了脑中识海,虽然方式和其他修者有些不同,识念的强度与雄厚程度也比寻常识真成功修者要厉害许多,可越是这样,他越会感到对方的神秘………还有深不可测。 徐自安感受到很清楚,这一路行来,何安下根本就没有任何识念散发的波动。 换句话来说,如果对方不是识念程度强大到如羚羊挂角一般自己根本不足以感受到的话,那就是……在这个独立的棋盘世界内,对方根本就不需要以识念探路! 这说明什么? 说明对方来过这里。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棋评测是什么之前。 徐自安突然想起初见何安下时,白航那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要小心。 一个可以走到千山宗,柏庐,天机阁之前的人,怎么可能会如表面上温润简单。 何安下似乎没有看到徐自安眼睛中的闪烁,或者根本没有在意那闪烁中的猜测与思考,只见这位向来谦逊有礼的小君子难得犹豫了片刻,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徐自安的眼眸,意味不明的说道。 “有些生死,打破或许比参透更加容易。” …………… 临渊而息的老者半生自困于山崖中,望天看地勘山寻求大自在,何为大自在?生死轮回囚不了这身,悲喜离合困不住这心,天地之间,无距无妄,是为大自在。 这种已经脱离了大隐于世,小隐于林的高深境界,显然还不是年少青春的徐自安能体会到的,所以何安下临别时这句莫须有的酸味十足的话语一定不是为了装十三而说出来的,那么,里面的深意在哪里? 徐自安站在这道棋线俩分的岔口,思考片刻却找不到答案,只好一步踏入了那条通往生死劫的小径中。 路途并不崎岖,仟佰交通的棋线就如同京都城中那一条条平缓笔直的街道,若不是周围雾霜遮蔽的缘故,行走期间倒有种走在京都城中的感觉,方才从何安下口中得知,棋评测已经过了三刻,剩余时间紧迫,他无法停留原地先适应自己识真成功后的改变,只能一边按照典籍中的口诀心法拼命散出自己的识念,一边快步前行。 大道九境,如果说叩府境是徐自安最大的一道难堪,那么识真境便是他最熟悉的境界。 虽然他也不过刚刚识真成功,第一次与悠忽在天地间玄妙无比的能量相见,事实上,不管是当初的畏山脚下,余镇凉亭,还有后来的君翁客栈,他在各种典籍道藏中都饱读了识真境,读万本书不如行万里路,但腹有诗华又怎么会对真正的山川河脉感到太过陌生?此时的他就是这种状态。 越是熟悉,他此时越感到奇怪。 道书中关于识真境的阐述或许还有些隐晦难明,但沈离曾给他打过一个很简单明了的比喻,何为识真?初识天地真元便为识真,识窍的数量和对识念的感悟是个人后期的天赋与勤勉,可归其根本,识真的本质却不会有任何改变。 识真处境,开启脑中识窍,初始天地真元。 识真中境,积存识海,将外界天地真元存储于脑中,如万条小溪汇聚成湖一般渐渐感悟出属于自己的识念力量,此时的修者已经可以坐照自观,内视几身体脉内府体脉。 识真上镜,识念数量成势,已经足以打通识海与天地的联系,甚至隐隐改变身体本身的机能,那仅仅是改变打通,并不能真正意义上的将识念散发于体外。 只有进入通玄境,才能做到识念外发。 大道九境,每一境都有自己的特点与界限,这是万年以来的总结,是一种趋于永恒的划分,每一个修道者都是沿着这样一条道路逆水而行,或许有惊天羡地的天才可以跨境而行,但如果仔细研究,会发现他们只是在某一道境界上的时间太短,被狂热者下意识的忽略罢了,即便是曾惊艳了时代的阮郎归,也是在朝夕之间才垮了境,不可以说他直接将某一重境界给隔了过去。 徐自安很确定,自己………将某些境界给隔了过去! 依稀恍惚间,他看到了一轮明月升识海的壮阔场景,然后睁开眼,就这般寻寻常常的看到了四方壁垒中错综复杂的阵法线条,以及最关键的阵法中枢,伸手,推山,行云流水,轻松写意,一切都了然于胸,好像被安排了好一般。 出了壁垒,识念自主散发于体外,丝毫没有任何艰难滞涩之感,就好想这一切本就是理所应当般,可这个理所应当,却是最大的岂有此理! 他本该是一识真处境的少年郎,为何却能做到通玄境修者才能做到的事? 难道,他刚修行,便直接到了通玄? 朝夕之间,是为天,分秒之间,是为瞬。 他在分秒间识真成功,然后又在瞬间到达了通玄,这种分秒瞬间的速度,是不是可以说是直接跨境而行?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现在算是什么?逆天的天才,还是……不出世的怪物? 徐自安突然隐隐有种感觉,自己有可能比那怪物………还要怪物。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争道难。 连环,单片,无忧,生死。 四劫残局中的四大棋劫,其中以棋盘上方的连环劫最易破解,位于棋盘中策的生死劫最为艰难,单片与无忧位于棋盘两侧,难度适中。 单纯按破局而言,选择连环劫为破局口最为合理的,目前已经解山成功的数百余位试子有六成之多正往连环劫行去,剩下大多数选择较近的无忧与单片,走向生死劫只有少数的数十余人。 宁青鱼,张经年,与他一道的玉川,准备占领生死劫附近星位的柏庐弟子和千山宗弟子,还有一些自持实力不弱于几人的大离本朝试子。 先前那道震惊整个棋盘世界的亮光是生死劫开启时散发出的絮流,第一个踏入生死劫中的人是宁青鱼,这位一直位于所有人之前的千山神子识念雄厚强盛到竟可以无视雾霜,轻轻松松的就走过了『迷』宫棋线。 棋盘世界汇聚了数位启天境符师的智慧,甚至还有神符师余大家与宁大家的『操』刀,别说叩府上镜的修者,就是寻常知承境的强者也不敢说可以做到完全无视的程度,可宁青鱼就这般轻松行过,让人匪夷所思。 如果将他行棋的路线以红线勾画出,会发现这是一条通往生死劫最近的路径,棋盘纵横拢共十九道,宁青鱼走的轻松,那些无意成为他行棋路线上阻碍的试子就没那么轻松了。 要不然低头敛收所有的骄傲让出棋点甘心让路。 要不然被宁青鱼以雄厚识念给直接轰出棋盘世界。 他一路行来,送走了十数位试子。 ……………… 日晷上阴影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三刻钟已经过去了一阵,大殿外的群众顶着阳光等待结果,大殿内的人则隔着雾霜望向棋盘世界,然而雾霜不仅仅遮蔽了试子们的识念,也隔住了人们的视野。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还多,目前所知,宁青鱼已经踏入了生死劫内,张经年与其他数人正在陆续进入生死劫,狭路相逢或者互相为占领一个重要棋点的试子们纷纷出手,不时会有一道或黑或白的光芒在棋盘世界中一闪而逝,那是有人受伤退局的迹象。 好在有数十位实力强大的监考官一直严守以待,时刻注意着棋盘世界中的动静,至今为止,除了十多位被宁青鱼以磅礴之势压出棋盘世界的试子,还有些运气不好遭遇到势头正旺的廖平的试子,其他人的识海都可修复。 负责统计工作的官员送来最新的数据,百余位试子已经黯然离场,有资格位棋盘世界中继续行棋破局的试子所剩不多。 九大星位中,柏庐一门就占据了四位,千山宗占据了三位,剩下俩位被大离试子占据。 星位的重要程度就如同入蜀的狭关,一重关过一境人,想要进入四大劫中,必须要经过九大星位,这里是京都,来参加棋评测的大离试子数量最多,这么多人共挤俩道狭关自然异常拥挤,时间越来越紧迫,人们不愿再等待,于是,数位王朝子弟前去与柏庐或千山宗争剩下的七处星位。 一方争,另一方不让,这直接导致矛盾升级,几方势力本就互不顺眼,仇怨颇多,战斗一场接着一场接踵爆发,不过半刻种,又有数位大离试子与一位千山宗弟子都因受伤严重不得不进行紧急救治。 如果不是张经年最后出手劝阻,恐怕不需要到最后的破局,所有人都会因为争夺星位而受伤出局。 这样的结果是每一个人都不愿看到的,不仅仅是身处棋盘世界的试子,殿内的大人物和所有关注着这场跃溪试的人们也一样,大家渴望看到谁能破局而出,而不是看到因争夺星位全军覆没的悲剧。 为避免真出现这种悲剧,经过商议几方试子同意以个人战来决定星位归属,大离以天机阁出面选择挑战柏庐中的一人,谁赢星位就归谁。 出战的人不是张经年,他身为天机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又是叩府上镜的修者,如果由他出手难免会有持强凌弱之嫌,为了避嫌,最后由同属天机阁的玉川出战。 各执一礼,对战双方席地而坐,因是识念比拼,不需要刀剑道法等物,所以不需要拉开阵势,俩人同时闭目,以意念控制识念向外散发,空气中并没有出现什么风起云涌的恢宏之势,也没出现身成辉化蛟的绚丽缤纷,就如俩位对弈的棋手一般看起来风轻云淡至极,但在场所有的人知道,在这看似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怎么的凶险与危机。 识念之间的比拼较之斗法较量,从外象上来看略显枯燥无味,但在大道上沉浸数年的修者们都知道,相对于术法比斗,识念之间的比拼其实更加危险。 因为一旦受伤,会直接在识海中留下怆伤,医治经脉血肉的丹丸世间有许多,修复识海怆伤的却很少,而且即便是那些丹『药』也无法从根本上修复识念的损伤,只能起到缓养赡助的功效,如果伤害严重到某种程度,极有可能会变成无知无识的痴人,所以整场棋评测里有数十位主修神念的强大修者一直在棋盘世界中严守,唯恐出现那种不可挽救的悲惨结局。 玉川是天机老人精心培养的弟子,对方也是柏庐中的一位少年天才,这俩人争位的比试不仅牵扯了许多试子们的心,更让数位监考不顾身份来到人群中严密看守,尽量将意外压到最低。 所属势力虽然不同,但都是天赋极佳的弟子,都是人类以后的希望,荒族看似日渐没落,将獠牙和利爪收殓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可没人知道这个凶残的种族何时会发疯再次入侵,尤其是在那片黑夜听闻越来越不稳定的情况下。 张经年紧张的站在玉川身后,散发识念感受着空气中那一道道相持不下的识念气息,屏气凝神,谨防出现任何意外。 仿佛烟火里的尘埃,更仿佛尘埃中的烛光,空气中并没有出现什么气海波浪轻卷舒飘的场面,弥漫在俩人之间的雾气变得沉重许多,这种沉重感不知是因为场面紧张而带来的压抑,还是气氛太过安静带来的不安,又或者说,是俩人的识念已经强大到可以另棋盘世界中的雾气也受到影响。 一位站在人群中的监考官神情微异,他是沧海境的大修者,九境中的第五境,相对于大多还是叩府境的试子们而言识念雄厚许多,所以他会感受到更多的信息,同样也更加震撼。 他很清楚这种沉重感是因为俩人的比拼而致,棋盘世界中的雾气是南溪斋特意为干扰识念散发而制成的,集合了数位大家的智慧与实力,想要将这些雾气散去或压成实质连他也需要些功夫,此时比拼的俩人还不过少年,竟然也有能力改变棋盘世界的规则,单纯以识念的雄厚而言,这俩人无疑已经有了超出自己本身境界的实力。 玉川身为天机老人的亲传弟子,有此实力也无可厚非,对方不过是柏庐一无名弟子,竟也可以做到,那座一直刻意脱离人们视线的西山,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人们所不知道的? 这位监考官神情怅然暗暗感慨道。 与玉川比拼的柏庐弟子名叫李业,当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事关星位所属,谁也不敢大意,玉川的名气在前,柏庐不会犯明知不敌硬找死的错误,这种情况下,来的人怎么可能是碌碌无为的无名之辈? 场外众人看的紧张,场内对战的俩人异常危殆。 玉川眉头紧促,稚嫩的脸上一层细汗将额头全部打湿,几根细发贴在眉间,看起来颇为吃力,作为天机老人的亲传弟子,他对自己的实力深信不疑,天机老人擅占天扶鸢,识念之法为世间之最,他得其亲传,自然强大,不然也不会在叩府境便能将棋盘世界中的雾气生生压缩起来,让整个空气变得沉重。 只是他『性』情内向腼腆,一直在天机阁中专心研道,不似杨颖般常偷偷溜出来玩耍,常见世面,一开始时有些轻敌,又或者不忍心全力战斗,怕真将对方神识伤的太过严重,可玉川没想到对方实力并不弱于自己,而且对方明显经常进行这种识念上的比拼,双方实力不差上下,一方未出全力,另一方则出其不意,一个照面,玉川就吃了不大不小的亏。 好在他接下来稳住心神,渐渐将局面搬了回来。 识念比拼,如持盾于万剑中逆行,只有靠一口气才可顶的住万剑锋利,盾牌一旦有了缺口,或这口气懈怠片刻,就会立刻被鱼贯接踵的箭雨『射』穿,看到玉川抵住了第一波箭雨,张经年紧握的手才微微松动,心头的紧张减去几分。 对于小师弟的实力,他一直很有信心,对方竟能伤到小师弟,这让他不免觉得诧异,深深的看了对面柏庐弟子一样,心想下场后一定要好好查查对方还有多少隐藏的实力。 对方一位并没有什么名声的弟子就可和玉川旗鼓相当,那明显比他更强的张经年呢? 还有………那位张经年也忌惮的白航呢? 第一百三十章 小葱拌了耳丝,红油呢。 钟声敲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四刻钟响了起来,张经年很唏嘘,不只有他,九处星位前,所有来自大离的试子们都很唏嘘。 玉川败了!!! 天机老人最宠爱的小徒弟乖巧安静惹人喜爱的玉川小师弟,就这样败了? 而且还是败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中,直到现在,人们只知道那少年来自柏庐,连具体姓名对不知道,这让所有大离试子们感觉就像吃了一块变质很长时间的臭豆腐般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臭豆腐越丑越有滋味,可发霉变质的臭豆腐是另一个味儿。 张经年蹲在人群前,蹙着眉头看着棋盘上空某处烟雾模糊的方位,心里不免有些懊悔,都知道柏庐里的家伙最擅长的就是扮猪吃老虎,说好听点叫低调,可实在没想到这么低调! 一个实力不输于玉川的少年强者,竟然甘心一直将名字藏在西山里。 这种将世外名声彻底看成烟云看成雾花看成一滩狗屎的作为,是很让人不耻的。 大家都是韶华少年,不应该一心向往鲜衣怒马,名声鹊起的嘛,你家柏庐怎么就能这么秀?秀到比陈独秀还要一支独秀? 陈独秀?自己咋突然想起这个梗?张经年莫名想起曾在天机阁顶层中见过的这句话,一时觉得这话虽然有些绕口,不过放在这真他娘的合适。 玉川与那位柏庐少年的战斗时间其实极短,最初玉川因为疏忽吃了些小亏,稳住阵脚后立刻就压制住了对方,张经年一直在玉川身旁,对于双方识念之间的变化最为清晰,他本以为这场战斗自己的师弟虽然会艰难些,但一定会获得最后胜利,没想到就在玉川识念化剑马上就要入侵对方第七处识窍时,对方竟毅然点燃了脑中全部识窍,将所有力量一股脑全部爆发而出! 没人想到对方竟然敢用这种挺身走险的方式来面对玉川的入侵,这毕竟不是传统武技的战斗,战斗的不管再如何激烈,若对战双方没有痛下杀手的心不会发生什么当场命丧黄泉的事,这可是识念,天地间最难掌控也最危险的力量。 对方如此做法无疑就是奔着自爆成为白痴的路子去的,与之交战的玉川绝对是第一个会受到连累的人,如果对方真自爆成功,玉川即便不会成为白痴,日后识窍也会受很大影响,天机阁最重符道,符道极需要识念支撑,一个识窍受损的修者,对于天机阁的修行之道而言就是断了所有前程。 好在这里是棋盘世界,数位实力强大的监考官一直在旁边监控,在最关键的那刻,所有监考官同时出手,生生将对方爆发出的那股火焰给引顺到了其他地方才阻止了这场悲剧发生。 为何不是直接浇灭,而是引顺到其他地方,因为这样做会避免那位柏庐弟子受到太大的回冲。 对方虽不是大离子民,但也是人族中少有的强者,修行界的传承极为不易,对于这些日后可能会成为抵挡荒族入侵主要希望的少年们,每一个修行前辈都尽可能的维护。 比拼的结果是俩败具伤,监考官们及时出手让对战双方不至于到识窍无法修复的程度,但也无法进行接下来的破劫等步骤,于是俩位少年被同时带出了棋盘世界。 玉川离开了,贪玩顽劣的杨颖不知道跑到那儿自娱自乐去了,张经年看了眼四周,眼神有些茫然,眼前众试子有数位已然叩府,按照往年的实力已属强大,可在今年的大势中就不怎么如人意了,千山宗,柏庐,无论那一方势力都虎视眈眈,棋评测的成绩无法决定跃溪试最后排名,却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参考,南溪书院只收前七,以他的实力进入前七不成问题,但是………王朝的骄傲怎么可能只满足一个只有前七的成绩? 朝廷,国师,天机老人,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大人物,甚至可能还有许久未出过御花园中的那位………帝王都在看着棋评测,同样也在看着他。 这压力比山还大呀。 “小葱拌了耳丝,少了红油可不行。” 张经年突然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泥土,絮叨了一句只有自己能懂的歇语,直视前方诡秘莫测的生死劫,不知是不是因为小黑屋缘故,这位被给予了许多厚望的天机门子目光里竟带着某种一口气喝了二斤红油的坚定,毅然踏步,向着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棋劫中走去。 见他起身,其他众人也纷纷从玉川惜败的情绪中脱离,四刻钟已经过了,时间真的不多了。 ……………… 时间确实不多了,与其他众人或是已经踏入四大棋劫,又或者正在解棋的试子们相比,徐自安对于这种来自日晷阴影流转的焦虑感其实更加严重,就像一场赛跑比赛,他的起步本就晚,实力也并不强劲,想要取得最后的胜利,单单靠着所谓的拼命是不够的。 除非,他能发现一条小径。 可能知道这条小径在何处的何安下此时正在进行着所谓的走走转转,无暇也无意为他指明一条通往生天的道路,能依靠的人,还是只有自己。 还有一把小黄伞…… 那位像丁香一样的雨巷姑娘临走时说过说过俩句话,一句关于死门,另一句则关于小黄伞,如今看来,生死劫对应了那句生门死门的话语,小黄伞呢? 徐自安一只手紧紧攥着小黄伞的伞柄,一边将识念从自己的身体中收回。 此时他很确定,自己的修行道路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因为他发现自己极有可能不仅仅只是识真上境,识真之后是通玄,关于通玄他并不熟悉,所以他不好判断自己究竟是否真的一步掠过识真这个大境,直奔了通玄,还是扔在识真境内徘徊,只是发生了某些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变化。 好在自小在沈离这位狂妄到离经叛道的狂人熏陶下,这种不符法规的变化并没有让他那颗大心脏受到太多的冲击,在很短时间里,徐自安就将那些担忧惶恐与不安尽数散去,这样说或许有些让人觉得太过夸张,可试想,当一个人甚至可能连冥君的化身都能做过,这世上还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能让他太过动容? 这不是某些故事里那些装『逼』到欠劈的淡定从容,而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麻木和无言。 自从遇见了沈离,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见的稀奇玩意多了去了,再不可思议也会变成稀疏寻常。 或许,这就是沈某人的魅力? 抛弃那些不可知变化日后可会带来危险与莫测,如今而言唯一的好处就是他的识念确实雄厚到不像话。 如果说寻常人的识真是百溪聚河,那他此时就是一片汪洋。 辽阔,澎湃,无边无际,叹为观止! 而且,棋盘世界中那些弥漫的霜雾不知为何,对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影响,这些霜雾是朱砂斋特意聚在棋盘世界中,为了就是干扰试子们的识念,可他竟然不收任何影响! 甚至他还隐隐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如果他此时肯花时间来钻研这些霜雾,会发现,这位霜雾与他识念中的那些『迷』雾其实非常相似,可如今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所以与这个很有可能会发现自己身体秘密的一个线索擦肩而过。 于孤独中前行,时间过的极快,没有多长时间,他渐渐听到了人声,抬眉一看,原来到了九大星位前。 已经进入尾声,有实力进入棋劫的人们早已进入,自持实力不够又或者其他原因的试子们自然不会再进入,聚集在九大星位前的人数并不多,争夺也不再如方才般激烈,徐自安运气不错,正好来到大离试子们占据的星位之一,亮明身份后没有收到什么刁难。 解山,寻路,破劫,棋评测中的三重关,能经过前二重关的人本就不多,方才那一阵争夺星位更是让许多试子黯然离场,所以真正踏入四大棋劫的试子其实只有数十余多人,很不幸的是,这数十余人里,有超过三十人都选择了生死劫。 毫无疑问,这三十余人都是这届棋评测实力最强劲的少年,实力最弱的,也是叩府处境的修为! 解局的顺序决定棋评测的成绩,能解局成功固然是最好,如果一旦发现自己的实力无法解局,这些归属于不同势力的试子们想必就会做同样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让别人解局成功! 这不是人『性』的险恶,而是局势下的必然所趋,或许当初国师大人就知道会发生这一幕,才会在试前大宴刻意挑拨众人们的情绪,毕竟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仇视感,许多不怎么光彩的偷袭与暗算才会来的更加理直气壮。 换句话讲,此时的徐自安才是到了最困难的时刻,他不仅要面对一个未知神秘的棋劫,还要面对身旁无时无刻的危险。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身白衣凉了心。 霜冷雾寒,天高人远。 且不说最先进入生死劫的宁青鱼如今走到了那一步?即便是后来陆续进入棋劫的少年强者们也超过了徐自安一大截。 最先进入的人不一定就是最早破局的人,但最先进入的人,一定会比后来者拥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如何破局。 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游戏,更何况宁青鱼本就是所有试子中的最强者。 后庙万般道法尽悟,梅叶真义持身,如果这世间有真正的天之骄子,除了他,恐怕没有人能承担住这份美誉。 与最晚进入的徐自安一样,宁青鱼此时也很孤独。 孤独不是只影孤灯谁为伴的孤独,而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没人可以追赶上他的脚步,即便是实力同样强悍,同样最早进入的廖平等人。 于夜中起舞,影只随行,于寒霜中行走,心随意动。 围绕在他身旁的霜雾仿佛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又或者在这样一片浓厚飘远的云雾面前,那些本该成为他行走障碍的雾也不敢放肆,要知道,这些霜雾是俩位神念师特意从清风书道中抽离出来的,虽然只是其中数缕,可对于只有叩府境的少年而言,依旧是不可小窥的。 当然,这要把徐自安除外,一个自小就被另一片霜雾困扰的人,对于霜雾无疑是非常熟悉的,而且曾经为他解开那片霜雾的人,是大夜瑜墨守! 当初墨守可能也没有想到,他原意是想赠徐自安一片海湛清明的识海天空,却无意间让他此时省去许多麻烦,未来的某天,可能会省更大的麻烦。 对于霜雾,徐自安是机缘巧合下的无视,宁青鱼则是因为实力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在意。 与外面相比,生死劫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天依旧是灰蒙蒙看不到尽头的天,不过脚下却没有那些径直交错的纵横线,这里似乎隔绝了声音,直到现在依旧没有听到任何钟响。 明知时间在流逝,却不知具体流逝到了那一刻,宁青鱼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然而四周灰蒙,没有方向可寻,也没有道路可踏,所谓的生死劫究竟在哪里? 宁青鱼终于停下了脚步,双眼不再直视前方,而是缓缓盘膝坐下,闭目沉思。 大离国师制造了如此大一个局,生死劫绝对不会如眼前这样单调,破局的关键在这里,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宁青鱼本来以为会和前面的解山一般有什么具体的表现方式,却没想到这里真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灰蒙世界,根本不存在任何有形状或者是有可能是棋劫的实物。 他是第一个进入生死劫的人,也是最早将这处生死劫全体踏遍的人,他非常确定,这里只有眼前那些灰蒙蒙的霜雾,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第一步,解山,国师大人给了全部试子一个四面环山的难题。 第二步,寻路,棋盘世界纵横交错就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迷』宫。 解了山,寻了路,那第三步应该在那里? 宁青鱼缓缓睁开眼,看着身前随意散开的棋袍,白『色』旗袍极为显眼,如一朵绽放着雪白朵瓣的白梅。 千山上有后庙,后庙前有梅园,他自幼于后庙中长大,平时不苦修研读时他也去梅园外修修篱笆,清洗梅叶蒙尘,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千山宗下一任宗主,长久来的清静苦修让他成为了一朵缥缈无影的云絮,高冷孤寒,不仅是外界如此传他,同门师兄弟也对他疏远,这种疏远不是刻意冷落,而是太过敬畏,他也渐渐习惯,将世间任何事都看的极淡,道心安稳,无悲无喜,看似无欲无求其实却不然。 年幼时,他其实非常讨厌那片梅园,更喜欢去那座只有几颗小黄杨的山头,看天外形状万千涌动不断的云,看山下热闹非凡的人世间。 那才是他向往的生活,却是截然不同的俩个极端,一处在天外,一处在人间。 如今的他,既不在人间,也不在天外。 天外,人间,一个上,一个下,他突然解开自己的道髻上的发簪,似乎明悟了些什么。 原来,生死劫,是一个选择。 宁青鱼起身抬眉,望向上方并不存在的天穹,目光清明,眸间安定,似乎没有发现,或者没有在意他身后那几位观看了许久的………朋友。 “不愧是千山宗千年难遇的神子,我们还没有丝毫头绪,你已经找到了破局方法,很不幸的是我们碰到了你,你很强大,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你,很幸运的是我们有三个人,你只有一个人,我们打不过你,但能拖得住你。” 棋评测只看成绩,不看过程,最先破局者为首名,那怕你是天纵奇才的神子,坐拥那后庙那千山那百梅等无限资源,时运不好,被暗算被围攻被算计,依旧只能落个萧瑟黯淡的背影,同样,那怕你是只有一把小破伞的白衣书生,只有你时运过佳,有贵人有奇遇有异宝相助,或许,真能走到金銮殿前。 不提那少年究竟有没有这份鸿运,此时看来,宁青鱼的危机已经开始渐渐浮起。 想想也释然,天下试子实力之首,一直傲然淡漠立在人群浪头尖,从棋评测开场到现在……宁青鱼一路行来确实太过顺利了点。 解山不过弹指一挥间,寻路更如寻花问柳,在别人还在为争道夺星打的水深火热的时候,他已经悟到了如何破劫的方式,他就像一个游青山的局外人,寻寻常常的就走到了最后。 这种寻常,本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他是宁青鱼,无数人目光所致的那片云。 树大必然招风。 此时,就是要铺面而来的第一阵疾风,来的人是三位柏庐弟子,这次相遇也是无意间的巧合,正如三人所说,他们的运气非常不好,刚进棋劫就遇到了实力最强的宁青鱼,注定了他们几人只能成为第一批扑向火花的飞蛾。 好在他们是三个人,要做的事情也较为简单,只要拖住宁青鱼的步伐就行,那怕只是拖住半刻钟。 半刻钟的时间足够很多人做很多事,比如,足够廖平去完成破局。 柏庐之人就像一群有着狂热信念又坚定无比的苦修者,当他们决定做某些事情时,他们不怕付出任何代价,方才与玉川比拼柏庐少年为了不让玉川获胜,甚至不惜于以自毁修行的方式来对战,这或许就是那座日暮下的西山为何一直很少有修者出世,可每次出世能在时代的『潮』头毅然伫立,在百花争鸣的园中始终不倒的真正原因。 没人愿意招惹这样一群实力强劲的对手,没人敢小觑这样一群执念狂热的狂士。 但他是宁青鱼。 他从未小觑过任何人,因为在他心里,任何人都不值得进入他的眼中。 连看都看不到,又何来小觑?何来对视?何来阻挡自己的步伐? 驻步,回首,宁青鱼向身后望了一眼,目光看似洒向三位对手,却给人一种落在遥远无尽中的感觉,瞳孔并没有任何遇敌战斗时的凝聚,而是散的极开,就像荒野中遍的草根被一场龙卷风袭过。 俩旁雾『色』瞬间消散,仿佛被卷入茫茫天穹,无数个肉眼可见的小型漩涡在其中不断冒起,将周围灰蒙霜雾吸扯进去,只是刹那间,不断旋转撕扯的霜雾发出了阵阵刺耳急促声,声音带动周围空气,竟让三位柏庐试子隐隐有种空间被分裂崩溃的错觉。 国师大人曾见过那片最神秘诡谲的海,在皇宫后院园的万鲤前扔直言没有看透宁青鱼背后的那片云,人们都知道他很强,却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强,三位柏庐弟子自以为可以拖住他的时间,真到宁青鱼面前时才发现,原来所谓的自以为竟如此可笑。 整个识海就像是风暴的中心,识海中象征识窍的明光在狂暴冲击下不断翻滚黯然,散发于外的识念险些脱离他们的控制,三人齐齐后撤一步,身上黑白双『色』的试服瞬间被切开无数道蛛网式的裂缝,识念类攻击本应该是无形无影的,宁青鱼却能将识念化为实质,如同刀锋利剑般将三人同时斩落下无数碎布,若不是这里是棋盘世界,不允许出现过重伤亡,三人恐怕已经血肉模糊! 三位柏庐弟子的境界与宁青鱼一样都是叩府上镜,曾在九门秘境中苦修多年,九门秘境无论道法玄妙与功法精深都并不输千山宗,资源相差无几,境界同属一境,这种情况下三位柏庐弟子竟还险些不是宁青鱼的一招之敌。 十指在空中不断结成一个又一个法决,三位柏庐弟子同时施法试图强行压制住身周肆虐旋转的漩涡,不得不说,身为三大世外之地的柏庐,无论道法还是法决都有着独到的地方,三人同时散发出的识念,在空中竟相辅相成,在极短的时间内稳住空气中的气流漩涡,无数衣诀碎絮才得以安稳飘落在地。 随着试袍碎屑飘落,三位柏庐弟子才渐渐缓了一口气,神情复杂的看着对方。 那一身白衣怎会如此强大。 (赶稿的日子不好过啊,有些章节根本来不及修改,前几章甚至出现了串章的重大失误,在此向大家深深鞠躬认错,我会好好修改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寒梅不自在。 宁青鱼淡眉微蹙,眉梢凝的幅度极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俩叶淡如丝絮的眉梢究竟是被风吹动,还是受情绪使然。 他很清楚如果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眼前三位柏庐弟子消失,这里的打斗只会引来越来越多的人,人越多,自己的麻烦就会越多。 三位柏庐弟子此时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理会宁青鱼眉间微妙的情绪变化,即便有,可能也不会对比产生什么惧怕担忧,西山下的修者除了极个别几个家伙喜欢特立独行外,大多数都是性格坚韧到坚狠的修者。 四周肆虐的气流漩涡已被三人连手趋之平稳,不像最初般狂暴到似能吞噬一切,但三人很清楚,这种平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假象,宁青鱼平日疏远淡漠的如池清渠如片青云,可绝对不是什么无法掀起巨浪的清水渠和只能在天空上随风飘荡的闲云野絮。 他有能力掀起一场淹没一切的惊天骇浪,同样也完全可以将青云覆盖的压城欲摧。 现在就看他们三人能不能撑过下一场巨浪或者巨云,撑到其他各方势力赶到这里,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聚集许多来将宁青鱼扯下青天的人。 这里是棋评测最后一关,前面俩关时有些人还能耐心等待下去,到了最后的关头,肯定会有心焦之人,在大家都不知如何破局时,人们还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有人真勘解破局方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人会眼睁睁的看着第一名如此顺利的诞生。 前七的名额是足以踏入南溪书院,大家都是各门派的天才少年,谁甘心退居人后成为第二,第三,更别说那恰在门槛的老七。 个人输赢,宗门荣誉,太多因素让这场棋评测变得复杂。 三位柏庐弟子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相同的恨毅,无需示意,三人同时眉头皱浓,十指变化更加快速,一道道萤光自识海处喷涌,顺着经脉流淌,最后在十指飞舞间流出,那些看起来缤纷的萤光受手决牵引以一种有规律的频率跳动,围绕外身周一处处看似平缓实则蕴含强大力量的气流漩涡旁,如同一条条丝线般不断掺入到漩涡里。 叩府上镜,识念已经可以化形流于空气中,虽然与宁青鱼生生改变空气质量的强悍能力相比逊色一些,可不得不说,这届参加棋评测的试子们,水平较之以往数十年里要高上整整一个台阶。 想想也释然,毕竟关系着墓山的线索,没有一处势力会在这个时候有所保留,当然,万岭中的那处剑阁除外。 没人能猜透那位以剑入圣的圣人心思到底寄在何处,他以一己之力为万岭庇护出了一片安宁,却在这种有可能颠覆整个大陆的冥王之事上表现十分淡然,淡然到仿佛这位剑中圣者真就认为那怕冥界入侵,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剑而已。 随着丝线越来越多的掺入,气流漩涡旋转的速度越来越缓慢,空中带起的尖锐声鸣渐渐孱弱如蚊嗡,这些丝线仿佛一条条铁锁,能将宁青鱼磅礴的识念力量困在漩涡中。 战局似乎在慢慢陷入平衡,可三位柏庐弟子心中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这种平衡只是猫与耗子玩耍时的一次心神恍惚,他们还能坚持多久就看宁青鱼何时改变心意。 不知为何,宁青鱼的实力明明远不止如此,可到了这种明显不利的局势他似乎还不打算展露出更多隐藏的力量。 如果这不是自大到狂妄的藏拙,那就是对于其他人的到来,宁青鱼自认已经强大到可以做到不屑一顾的程度,可先前眉梢那抹不喜代表他似乎不愿将战局继续拖下去,不愿意继续拖下去,又不肯以雷霆之势直接结束一切,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无疑显得有些蹊跷。 不仅是与之对战的三位柏庐弟子感到奇怪,数位已经来到这里的试子也察觉出了事情有些不合常理。 棋盘世界是一个阵法结成的小世界,四大劫是这个独立世界中一个最特殊的空间,这个空间就如同一处四面解严的宫院,高墙围堵,迷雾遮掩下或许不清楚这里到底深几许宽几丈,迷雾散去就会发现,这个空间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辽阔。 棋盘世界只是国师大人与朱砂斋仓促下的一件作品,有无穷潜力但奈何时间太短很多环节无法做到完美。 如今的情况,和散去迷雾其实并无俩异。 一处宫院亮了一盏灯,很短的时间就会引起人们注意力,池塘中洒了鱼饵,最近的鱼儿很快会被引来,最大那几条或许选择会伺机而动,本就为了咬大鱼几口尾鳍背腹的虾蟹绝对不会放过这种天载难逢的好机会,数息的时间,就有数位来自不同门派的试子来到这里,柏庐,大离王朝。 同样,还有俩位千山宗的弟子。 这些试子身上试服不同,所梳发髻不同,各自脸上神情同样也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些无名之人,都怀着一个相同的使命。 无名之人不代表就是实力平庸的碌碌之辈,能走到最后一关的人没一位可以小觑,三位柏庐试子齐手可以让宁青鱼也颇为狼狈,当然这和宁青鱼始终不愿展现真正实力有一定关系,可也不难看出,若被这些人缠上身,结局就会变得很难堪。 他们本来就是各自门派为了牵制对方强者而派来的,要做的事就是让对方强者难堪。 田忌赛马,拼的不是最强者的实力,而是能将实力最强者拉下神坛的那匹劣马。 最强的人是宁青鱼,不管柏庐还是大离王朝,敌对的第一目标不约而同的放在这位煌煌神子身上。 此时进入生死劫的试子有三十余位,柏庐七人,千山宗九人,大离王朝较多,算去张经年,廖平等被各自门派视为种子的十余人不曾露面,还有某位正带着一脸疑惑匆忙而行的山中少年,其他众人都纷纷向这里赶来,如果说众人挤独木桥免不了有落水的人,那此时这些往这里赶来的人就是准备将宁青鱼拉下水的鬼。 树大招风,在棋盘世界里,宁青鱼无疑是那颗最为遮天蔽日的苍天玄木,同样也是最能吸引山风呼啸而来的目标。 不多时,应该到来的人已经聚集。 或许是因为相信宁青鱼的实力,此时本该全员到达的千山宗只有俩位试子来到,其余数位仍不知在何处专心寻找破局方法,俩位千山宗弟子警惕的站在宁青鱼身侧,面带怒意瞪着对面众人。 以多欺少有些不耻,关乎到师门使命和棋评测最后名额,入场前他们或多或少都被门内长辈暗示过,知晓自己这趟前来主要是为了干扰对方的强者,这是不得已的下策,也是唯一可选的上策,所以这些少年纷纷收起心里羞愧,将心神尽数放在场间的宁青鱼身上。 都是行走在大道间的修者,追求的就是一个坚定不移无所羁绊,双方目标很明确,言语上的交锋与质问不再重要,俩位千山宗弟子对视一眼,心中默念口诀,脚步数次轻微移动,散发而出的识念之力围绕在宁青鱼那一身白衣上,白衣无风却受力而随之翩翩舞动,衬得这位立在众人中心的娇子更加如同天外之人。 最初眉梢间的那抹微皱早已疏散,宁青鱼那张面容重新回到淡如山雪般的平静,下颚微抬,宁青鱼目光并没有落在对面众人身上,而是落在上面弥漫的灰蒙蒙的天,瞳孔有些挥散,仿佛有些怅然在其中。 他确实有些怅然,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可惜,方才停步思索,宁青鱼看似在回忆棋评测的经历,其实也回忆十数年间在千山宗上的过往,问心者问天,通过漫漫人生路宁青鱼很自然的找到了生死劫最后的破局之路,一切仿若水到渠来一般。 他很喜欢这种随心的自然,也由衷感慨于国师大人的智慧,这场棋评测就像一场行走在时间卷轴间的旅程,将那些过去从未注意到的路旁风景重新呈现在了眼前,回首过往直面未来,这种别开生面的考核方式勾起了他很大的兴趣,就像一个自幼生长在万花谷间早已对世上任何花香颜色麻木的孩童,突然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朵瓣,这种新鲜而惊喜的感觉,对于他而言,真的让他很难不想俯下身来闻上一闻。 他在号称道法万种的千山宗内长大,世人不敢妄想的梅园三千叶于他而言就是自家园圃,如果棋评测的最后一关扔脱离不了与道法有关的考验,宁青鱼或许会有些失望,他见过世上最精妙的法文,无需也毋须再多看其它经法一眼,然而这生死劫却和道法深浅,功力玄妙没有任何关系,它考核的是你对本心的选择,对过往的坚守,对大道途中的感悟,这种玄乎于天理之外的事物,怎能不让他想尝试下新鲜? 当他想迈出那步的时候,却被人扯住了衣角,不能立刻做自己想做的事,宁青鱼感到很可惜。 可惜,也就可怒,宁青鱼很想将那些碍眼的家伙统统化为灰烬化为乌有化为泡影,却发现因为某些原因,他不能尽兴施展出自己的真实力量,所以他感到有些怅然。 “原来,自己终究还是不自在的。” 他想起那些雪山孤崖寒梅后庙中的自己,突然轻声自嘲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寒池青鱼。 那日,雪峰下,寒池边,他于池边看鱼,鱼是极耐寒的青鱼,水是能彻骨的寒水,青鱼游曳其中,仿若感受不到水中那能将叩府境修者都冻死的冰冷。 那时他还年幼,初入大道未多久,徘徊在通玄境内,寒水的冰冷足够要了他的命,他不敢以手捞取池中青鱼,只能静坐在池边观看,绕是如此,寒意凌冽依旧沁入心脾,他不肯离去,就这般在刺骨的寒冷中看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日主峰掌门在这里寻到他。 掌门寻到他时,寒意已经沁入他的经脉心府中,数段经脉被寒意侵蚀,成了废脉,心府也受损颇为严重,掌门怜其天赋异禀,怒问他为何如此自毁修行?他不语,指着池中那尾青鱼,青鱼游的自在,而他则目光迷惑恍然。 掌门看懂了他的意思,叹息道。 “那里真有什么大自由?” 他不解,问道。 “若不为寻得一份大自由,我辈修者为何要举道问天,那样与凡间泥鳅有何区别?” 掌门不语,良久后才看着被云海遮蔽的灰蒙蒙的天意味深长道。“天地为笼,万物不过空中雀,有些熬成了鹰,鹰能遨游九天,可九天外,何尝不是另一片重复而无趣的天?” 他看着掌门那双浑浊的双眼,从那双眼里仿佛看到了九天外那片重复而无趣的天,突然开始发起抖来。 他觉得很恐惧,很茫然,恐惧到不寒而栗,茫然到不知所措。 他想反驳掌门的话,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认为人于世间,应该要像池中青鱼般自由,不该受所谓的天理拘束,不该被那虚无缥缈的天道束缚,可当一切剥开了表面的那层外衣**裸摆在他面前时,他突然发现,这条鱼所谓的自由,不过只是在这摊巴掌大的寒池中罢了。 这是一个笑话,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海深的笑话。 换句话讲,他认为的大自由,难道同样不是他自己所认为的那般自欺欺人? 大道的尽头,依旧不是大自由。 他在大道上行走,那怕图其一生,依旧不可能看到那片大自由,依旧不可能走到道法的尽头。 走不到尽头,还为何要费力行走? 没有真正的自由,一切何尝不是个笑话? 他看着掌门眼里的那片灰蒙蒙的云天,突然觉得自己最神往的追求不过是片飘渺而无形的灰云,看似遮天蔽日,其实只要被风一吹,就会轻飘飘的被打散成丝絮。 于是他冒着被寒水冻死的风险跳入寒池中,亲手毁了那条让他心驰神往的青鱼,然后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青鱼。 他甘愿成为一条青鱼,也甘愿自困在寒池中,成为一片云,看似自由于天际却又只能一直被风牵动的走。 …………… 十数道来自不同试子的识念在空中成型,受个人所修功法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表象,或炙热如火或凌冽如冰或威严如雷或沉重如钟,场间弥漫的雾气在这些不同气息的强大念力前表现的异常脆弱,如翻腾的岩浆般开始冒出一团又一团粘稠的雾团,温度渐渐升高,闷热感令人有些窒息。 棋盘世界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又是仓促下的作品,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负责监考的考官或许能在生死劫外保护考生安全,一旦入了生死劫,就只能生死有命,那些考官无法进入其中,因为这里的空间界壁根本承受不了监考官们的强大境界,这样会打破生死劫平衡,平衡一旦被打破,就会出现空间裂缝等危险极高的事物。 当初在鼎炉中,沈离一刀斩出的那道出口就是空间裂缝,借着这道空间裂缝,徐自安才得以横跨数千里达到大青山的崖畔。 不得不说,徐自安那次运气极好,当然这与沈离的刻意为之有关,他才能安然无事走出空间裂缝,事实上,任何与空间有关的事物都是绝对危险的,比如说四大禁地就充满了无数的空间裂缝,人如果迷失在其中,只能一辈子被困在另一个虚妄世界里。 无人监管看护,任何侥幸的心理都不能存在,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搏出生路,风险与机会并存,这也意味着在生死劫里发生的一切,外界都无法知晓,许多不便为人知的手段可以尽情用出。 能进入生死劫的试子们,那个没些独特而又强大的手段? 雾团翻滚的似要燃烧,炙热感压抑在俩位千山宗弟子的心头,他们俩人的实力在宗门内不算特别出众,但对于识念类功法研修却非常精深,不然也不会被宗门派来保护宁青鱼,只见俩人识海中散出的识念之力渐渐汇聚在一起,仿若一口山中老钟般围绕在宁青鱼身侧。 方才还翩然的衣诀此时岿然不动,老钟护住了众人的攻击,同样挡住了絮乱气流,不得不说,俩位千山宗弟子对于识念之法的研究确有独特之处,竟能将念力聚成一道坚固紧密的墙,硬生生了抗住十余位来自不同修者的攻击。 千山宗,不愧为世间第一大派,即便当年被那疯子毁去了根基,看似不复当初巅峰可依旧还是有着令人无法小窥的雄厚底蕴。 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山中老钟再如何坚不可摧,也撑不住十数把巨斧的敲击,更何况,那些巨斧不仅有些同样坚硬无比的材质,还有着最为锋利的斧刃。 不多时,微泛质朴的老钟就有大大小小数十道裂口,裂口触目惊心。 场间每一位修者如履薄冰,刀戈剑戟的暗影血光能激起人们心中血性,绵里藏针的胆战心惊却更让人容易发狂,对于识念之力的战斗,任何一点不理智的行为都足以致命。 不仅要时刻承受着来自无处不在的威胁和压力,还要一直让自己保持清醒,就像行走在万丈深渊中锁道,不能有任何过激的念头,也不能消极不愿继续行走。 俩位千山宗弟子耳畔鬓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这是过度激发念力的征兆,俩人齐手撑起的老钟色泽愈发黯淡,钟上的裂缝开始呈蛛网状崩裂,散发出的质朴感消退的几乎不见,不出意外,下一刻老钟就会彻底崩裂。 时间继续流逝,巨斧挥击不断,蹊跷的是钟上裂缝在不断加重,老钟依旧自坐坚稳,仿若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斜。 一位来自大离某世家的试子看着撞击力度明显下降的攻击,想起入场前家中长辈许下的那份锦绣承诺,心头愈发炽热。 他知道,如果不把握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个偏房出身的庶子是永远不会有机会接触到族内最中心的权力,能考入京都最着名的几座院校确实风光无限,但对于他这种本就出身望族世家的少年而言,学院里能学到秘法道籍族内从不缺少,甚至老祖宗当年叱咤风云时的功法较之大门派的不传之术也毫不逊色,既然如此,他何必费心费力去争夺一个学院的名额,还不如答应朝中某位大人物的意愿。 他知道自己家族这些年一直能在朝廷内顺风顺水全仰仗那位大人物的庇护,若能完成这次任务,进入那位大人物的青睐,日后自己的前程何尝不是一片繁华? 他用余光看了眼身边众位试子,知晓这些少年与他一样来时都被门中长辈承诺了一份康庄大道,所以才甘愿舍弃学校修行的机会来成为拉人如水的鬼。 想到如此,他不由在心中轻蔑的嗤笑一声,既然决定了当这个鬼,就不要再躲躲藏藏掖掖攮攮。 十数位同为叩府中境的修者共同进攻俩位千山宗弟子,那俩位千山宗弟子功法再如何高明,也不可能在明显败落的局面下撑住这么长时间,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只有一种,那就是持斧的人减弱了力道,这个力道经过精密的计算,既能保证撑钟之人不会力竭而倒,又能让对方不会抽出精力来做其它事情。 只要将宁青鱼困在这里无法破局,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这种恰好的平衡既不用冒风险,又能完成使命,确实是个俩全齐美的好方法。 世上怎可能会有双全法?这位名叫张闯的世家少年看的很清楚,直到现在宁青鱼的脸上还十分平静冷淡,他隐隐有种错觉,与往日里那些羚羊挂角的渺然气息相比,此刻宁青鱼身上正在发生着许多不一样的变化。 他突然想起曾在雁门太行河中见过的一种名叫锁蛟的异兽,其背上有条条似链锁一般的狰狞凸起,那是它格外强壮的血管,这种异兽喜欢独行,不与其他兽类相争或相见,若有兽类惹怒它,它会爆发出极为强悍的力量,即便是号称万兽之尊的圣龙也不敢轻易招惹。 随之而来的这种凶兽会因背上血管爆裂而死。 宁青鱼此时就像那条锁蛟,正在一点点挣脱背上的狰狞血管,与锁蛟不同的,锁蛟暴怒后会因血管崩裂而亡,宁青鱼解开链锁后,只会让他们这些人死亡。 张闯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凭这些小伎俩是绝对不会将宁青鱼真困在这里,他不清楚宁青鱼到底存在什么束缚又或者顾虑迟迟不肯出手,可一旦让他挣脱那些束缚又或者打消顾虑,他不觉得自己这十数位试子还有任何成功的希望。 虽然宁青鱼境界也是叩府上镜,他们中有几位同样是叩府上镜,张闯依旧不觉得有任何希望,因为很简单。 对方是宁青鱼。 那个被世人称为生而知之的天眷之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他的命,他们的命。 大道如夜行,独行而始终。 每一位于道间行走的修者皆是摸石过河的孩童,也是扶墙探路的盲客,河有几深,路有多远无人知晓,也无人可提前预知,但是却有一种人,他仿若先知,仿若圣明,行走夜间能窥清前途坎坷,穿水过河也可明晓河水规律,这种人,被称为生而知之,也就是所谓的生而圣贤。 困而知之者为狡,好而知之者为勤,勤或能登顶,狡只能抱守山腰,不管那一种都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好知者再如何勤勉好学也会被山峰所困,穷其一生登上这座山岳之顶,更不要妄想那座峰头的景色。 这就像许多修道者一生只能守一道而修,剑修者只善于剑,器修者只善器,因为他们的天赋或者心神只够修这一种道,根本没有精力或者时间去涉及其他领域。 即便真的肯分出心神去专研其他道法,她们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天赋。 剑修强者或许多少懂些阵符之法,那也绝对只限于手中这把剑之内,至多只知晓一些浅显的例如加持剑身增韧锋利的小阵法,至于一些更精妙的阵法,他们也只能乖乖求阵符师的帮助。 阵符师或许能攥刻出这世上最精妙的符文阵法,却不一定能如水墨大家般绘出一副最宏大的山河图。 事实上,这个世上,越是能某一领域里能做到最顶端的人,在其他领域,可能就越表现的像个白痴。 比如世人皆知剑圣大人剑道通天,能一剑破九穹,一剑改史记,一剑护的万岭周全,依旧改变不了他那手丑的惊人的字体。 这并非是贪多嚼不烂,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天道公平。 天公赋予了人们一样异于常人的天赋,就不会再为他开辟另一扇多出来的窗户。 天理昭彰,众生平等或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这世上总有些事无法一概俱全,万世以来总会出现一些被天穹疏漏的意外。 他们或许是天理昭昭外的漏网之鱼,又或者是真正被天公眷顾的圣命之子,他们入道,道心仿若天成般畅通无碍,他们识真,十八处识窍自然就会齐开,梅叶真义随手即可拈来,道法真章随阅即可明悟,世间所有阻碍与他而言仿若无物,习剑,剑心剑意天然涌动在尘世间,习文,文章能通神笔翰能如流。 诗词歌画,酿酒煮粥,只要他想,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他不精通的,给他一支笔,他翻手间就能绘出一道无上大符,顺便还能在符纸边角处画出一副栩栩如生的小鸡啄米图,给他一副棋,他就能给你摆出一整谱的繁奥残局,然后再面带不屑的顺手逐个破解开,那怕就是给他一把稻田,他也能在泥潭里插的比任何人都要完美,都要规整。 宁青鱼就是这样天生通万物的人,不过他可不会无聊到顺手画个小鸡啄米图,更不会更农夫闲汉比谁能将秧苗插的更漂亮,他的世界里没有这些俗世间的泥污,千山宗也不允许这样一位天赋之高能媲美初代道门之主的神子去体验这些所谓的民间乐趣。 初代道门之主,就是那位千山下的牧牛童。 当初那位在千山下放牛的小道童就曾被称为生而知之,而后才有了千山宗的万世辉煌,也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道修行,虽然后人皆说那道童不过是运气极好拾到天石才打开了心智,否则也不会以做到这种如开创新世般的伟行,可不管再如何酸言碎语,不可否认的是那位道童的一生真的就像一位跨越时代而来的先知,无论何事,总是能做到那个时代里人力所不能致的极致。 万年以来,千山宗从未再传出过任何有关生而知之的传闻,直到宁青鱼横空出现,直到宁青鱼亲手杀死那条寒池青鱼后的出现。 …………… 张闯悄悄向后撤了一步,这一步恰好与身旁俩位柏庐试子错开了微许距离,这个距离很巧妙,就像沙漠中一只藏在巨石下的蜥蜴,既能保证风暴袭来时自己能藏在石下躲过一劫,又能保证当石块遮挡不住危险来时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小细节,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座摇摇欲倾却始终不倒的老钟上,还有立在老钟里那个一身白衣刺眼的道门神子上。 时间不知走到了那里,想来离结束应该已经不远了,到了现在还没有传来任何有关破局成功的消息,说明廖平,张经年等数位实力最强大的种子试子还没有找到破局的方式,或者他们已经找到了,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道国师大人留下的最后一道难关。 这个消息对于场间这些负责牵制宁青鱼的试子们而言既是好消息,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他们之间所处门派各不相同,如今只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暂时走到了一起。 对于柏庐弟子而言,无论是牵扯的是千山宗宁青鱼和大离王朝的天机阁,根本上其实都不过是一样的,只要不是柏庐之人夺得首冠,所有的付出就没有多大的意义。 同样,对于大离王朝亦是如此。 一位辈分稍长的柏庐弟子向身旁同门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焦急,他不想打破老钟平衡惹怒宁青鱼悍然出手,又不愿将所有力量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僵持上,那位与之对视的同门看懂了他的意思,正欲收回识念悄悄离开寻找其他门派的种子试子进行牵制,却不想这一切恰好被撤到俩人背后的张闯看到,张闯心中暗嘲一声,然后骤然疯狂催动识念之力,化成一道最锋利的巨斧狠狠向老钟撞去。 老钟本就满身疮痍黯淡无光,能一直坚持下去全是因为众人的有意为之,这一撞如同压死大象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眨眼间,只见整座钟体如坠地后瓷瓶般龟裂出无数道错综复杂的裂纹,伴随一阵颤动碎裂成一地。 钟体彻底被破碎,俩位千山宗弟子双目似要崩裂般赤红一片,数滴血泪自眼眶中喷出,俩人能在十数位少年强者的攻击下坚持这么长时间已是极为不易,识窍中的念力已近干枯,甚至其中一人的一处识窍已经因为催发过度而严重损坏,这一撞,无疑是在俩人本就残破不堪的识窍上重重砍上了一刀。 因为是识念类攻击,这一刀并不足以致命只会对精神造成重大损伤,如果不出意外,俩位千山宗弟子即便能清醒过来,至轻也是识窍全毁,从此无法修行,严重者,脑海将会彻底沦陷成一片空白,从此变成只能被人照顾的痴儿。 一位天赋少年就这样推出舞台,场间所有试子心中都升出一阵悲凉。 跃溪试进行到此时,斗法之事虽然一直没有停息,可大家出手都控制着份量,再加上监考官门的跟随,没有发生一件识窍全毁的悲惨事件,这些少年都是各门派的佼佼者,是人类未来的希望,不管是大离还是千山宗,都尽力避免发生太惨重的事项,尽力保护每一位少年强者的安全,四大劫外数十位实力强大的监考官如此,腰间所配护主心神的玉佩也是如此。 因为这里是生死劫内,是一个脱离棋盘世界中的独立小空间,不与外界相通,所以并没有刚才那些可让伤者提前离开的法器也就失了作用,只能等待五刻钟的时间结束,棋盘世界重新打开才行。 老钟破碎,风自然而来,带动几缕凌乱不堪的雾色,将那身白衣遮蔽的若明若暗,地上几滴血迹斑斑。 宁青鱼终于收回看向那片的灰蒙蒙的眼睛,并没有看那俩位昏迷在身旁的同门弟子,而是凝视着那几滴浓稠的血迹,眼神中渐渐被雾色遮掩,然后缓缓飘出一朵云。 他知道自己若不出手,这俩位保护自己的弟子大道之行就会彻底被毁去,但他不想出手救助。 在宁青鱼心中,这就是那俩位少年的命,人,不应该认命吗? 从他们二人以一颗通天丹的代价答应宗门峰主的要求后,这就是俩人要面对的命,命运不可违,大道不可逆。 他不会出手干预别人的命,就像他甘愿成为一条青鱼封在自己命池中。 因为他生而知之,因为他比任何都要看的远,因为他太明白命理二字的重量,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在命运的沧海面前,谁都不过是一只卑微的蝼蚁,一只无力的蝴蝶。 蝴蝶飞不过沧海,蝼蚁也永远触不到天穹,哪怕他是一只会飞的蝼蚁,一只最特别的蝴蝶。 他缓缓抬眉,眼中的那几滴血迹渐渐淡开,然后,他看向对面众人,那朵荡在眼眸中的云开始倒腾,开始被雾色侵蚀,开始衍化成一场狂风暴雨。 他有他的命,所有人也有所有人的命,如今,他要开始行他命中注定要行走的一程,同样,也要让对方所有人进入那命中注定的一劫。 第一百三十五,所有人的命。 有雷声至。 惊了雾中的人。 这里是生死劫,是一个与外界完全独立的地方,就如同混沌初开时的天地,本不该有任何来自外界的事物或力量,然而这道剧烈雷声就这般突兀袭来,刺穿所有人的耳膜,也撞击在每一位试子的心中。 每一人不仅仅指宁青鱼对立的十数位少年,而是所有身处在生死劫中的试子。 对生死劫的破局方式逐渐有眉目张经年,被这道如殷雷声惊的险些将好不容易才捋清的思绪混乱一片,恼怒向某处看了一眼,然而雾色弥盖下根本看不清那里的具体局势。 张经年知道宁青鱼在那里,因为即便有雾色遮掩,宁青鱼身上那股浓厚的强者气息也依旧能清晰的传来,入场前他知道有些人为棋评测做了一些无法见光的安排,他从心底里排斥这些阴暗的安排,于是准备前去帮宁青鱼解下围,离人磊落,讲究赢要光明磊落的赢,输也要干干净净的输,他是个典型的离人,不愿意干小人的勾当。 将脑中混乱清理了下,张经年起身向震响发生的方向走去,速度并不是很快,因为他相信凭借宁青鱼的实力完全可以撑过一段时间。 出手帮助对方是离人的品质,可能让对方吃点苦头张经年也很乐意看到,身处不同阵营,有些不关痛痒的麻烦他还是不介意让对方尝试下的。 梅园真叶蕴涵的大道奥义连他师傅赞叹不已,宁青鱼能以少年之龄,生生栽下几近百片梅叶的真义,生而知之的称号,怎么可能是什么徒有虚名。 然后越靠近张经年心里越感觉有些不安,前方传来的气息很明确,宁青鱼在以一敌众,而且还是以一种摧枯拉朽雷霆万钧的方式直接将所有人压在云下! 以一敌众还完胜,张经年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同为叩府上境修者,实力咋就差距这么大呢? 他突然讪讪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用去帮忙了,但此时他已经走到了战场附近。 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张经年苦笑一声,莫名想起了杨颖。 不知道杨颖那小子在何处,是否已经找到了破局的方式?那小子精明聪颖,应该已经知晓如何破局了吧。 ………… 张经年站在战场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有人很想退,却无法后腿。 廖平看到了那片如铁块般厚重的乌云,看见了乌云翻滚中磅礴暴躁的雷电,以及那场仿若末世般电掣风恶天裂地险般的场面。 他知道自己的识念不及宁青鱼雄厚强大,可身为柏庐大弟子的骄傲让他一直以为即便自己不如对方,也不会相差太远,柏庐藏在西山下一直低调如日暮下的晚霞,多少年过去了,这片晚霞一直占据着整片西面的天空,没有谁能摘下一缕霞光,也没有谁敢来找这片暮云的麻烦。 大离王朝不能,千山宗也不能,甚至当年那位持着桃花剑的师叔还只身一人闯了千山宗六峰,事后也不见千山宗派谁来西山找麻烦。 门派的强大让廖平心里不免有些膨胀,一直觉得柏庐之外天下无强者,自己是柏庐大弟子,首当其冲就应该是天下大弟子。 他似乎忘了,当年那位名叫韩三苏的前辈只身闯入千山宗时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柏庐之人,千山宗无法因为韩三苏与柏庐关系亲近就将怒火迁移到柏庐上,等到韩三苏变相成为柏庐之人时,他已经强大到让千山宗也不得不思考与之交战要付出的代价。 门派强盛会让门内弟子天生带有自信,同样也会让这种自信演变成盲目的骄傲。 廖平就是如此。 但廖平又不是如此。 因为他没有与心傲相匹配的实力。 他的确很强,比绝大数同龄少年都要强,不过少年之龄便半只脚踏入了知乘境的修行让他绝对有能力占据少年强者榜上前几位,前几位终究不是第一位,他没有强到如宁青鱼般可以力压群雄独占潮头的程度。 所以内心深处,廖平一直有一丝不甘与嫉妒。 不甘和嫉妒会让人做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就像此时,他完全可以在宁青鱼被人牵制的时间思考如何破局,但他又无法静下心来去不理会战场变化,廖平害怕事情出现任何意外,所以他很早之前就来到附近偷偷注视着一切,随时准备出手让宁青鱼彻底出局。 那怕是偷袭。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怕他就在这附近,还是做不了任何事情。 那怕是偷袭。 那片遮天盖地的乌云来的竟这么突兀,这么强悍,强悍到他在这种似要将所有人彻底打入炼狱的威势下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产生,狠狠咬下嘴唇,廖平恢复一丝清明,艰难看了眼四周,那十数位场间试子此时就如一只只呆滞麻木的白鹅,双眼空洞的伫立在原地。 这是识海突遭侵蚀后的表现,最猛烈的那种。 只经过寻常伏击战的战马突见万军对垒时天地轰隆的壮阔场景,第一反应会如怯懦的兔子般瑟瑟发抖,这些场间试子此时就是如此,不管是中境还是上镜,只要还在叩府境内,他们就无法脱离体脉本身的限制,他们或许都经历过一些残酷危险的战斗,可那些战斗无论层次还是实力都不会太超过他们能承受的极限,如今宁青鱼的出手已经远超了他们极限。 云青青兮欲雨,宁青鱼不喜寒雨,笼在所有人心头上的黑云只余墨汁一般的压抑与沉重,在这种阴霾笼罩的威压下,声音如鬼泣一般恐怖凄狞,所有试子从心底深处发出一种惶恐失措的无力感。 他不过抬了抬眉,眸中进了些雾色,竟能有如此威势! 如果此时廖平还有勇气,或者还有能力向身旁看去,会发现一个让他更心寒的事情,与他一同在此处观望的同伴眼里虽也有不可思议,可没有任何空洞麻木。 宁青鱼有意将他笼在这片云海中,有意让他感受到这种无法抵抗的威势,有意将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豪深深的踩到脚底。 这怎么可能是叩府境修者能做到的事情! 这种力量连寻常知承下境修者也无法做到! 宁青鱼………难道已经跨过叩府,早已知承? 识真,通玄,叩府,并称为修行下三境,其后则是知承,沧海,启天中三境,廖平身为半只脚踏入到知承境的修者,相对于其他人,更清楚知承境代表了什么。 代表着知天命,代表着承沧海,代表着世外与红尘。 不及知承者,便是阅尽繁华,也不过俗世中的一粒尘埃。 踏入知承者,便是守城一偶,也如星辰般高悬天外。 “尘埃如何能与星辰争辉?叩府怎么可能与知承为敌?” 廖平脸色苍白,呐呐自语,妄想用这句话来掩盖自己已经被破碎不堪的自尊。 ……………… 道心是这世上最坚韧的事物,比剑阁洗剑池中那些万年不屈的名剑还坚韧,同样,道心也是世上是脆弱的事物,一根篱笆,一处围墙就可以轻轻松松将一位修者的道心彻底困住,又或者扎下一根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 对于廖平而言,此时他除了用宁青鱼早已踏入知承境的理由来维护他混乱的道心和自尊,却似乎没有想过,如果宁青鱼真的达到知承境,又怎么可能瞒过国师与天机老人等真正强者的目光?生而知之的神子确实被天公盛眷,围绕着他的那片云也确实深不可测,能遮掩许目光,并不意味着那些强者们真的就什么也看不到。 宁青鱼确实是叩府镜的修者,却又不是标准的叩府境,因为他能在叩府境就做到许多知承境修者才能做到的事,比如识念化实,比如云倾众人。 宁青鱼缓缓敛回目光,敛回自瞳孔处汹涌而出的识念威势,却没有敛去那片压在众人心头的那片阴云,他遥遥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目光穿过天空似要落在某处。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有些不舍,有些可惜,似乎还是不愿放弃那件引起他兴趣的玩具,良久后,他重新看向眼前的这处生死劫,然后缓缓抬起脚,向前方行去。 他的前方是众位围困的试子,更前方是在场外观看的廖平,十数位试子此时依旧呆若木鸡,就像被来自炼狱中的恶魔吞噬了心神一般麻木空洞,他缓缓行走,白衣一角轻轻打在一位试子的身上,那名试子就像一根木桩般直挺挺的向后倒去,他继续行走,经过另一位试子的身旁,那位试子也随即瘫倒在地,他经过一人又一人,每经过一人皆有一人倒地不起,身体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沉闷压抑,更给这幅画面添了浓厚的诡秘感。 身后的云浓如墨夜般的黑,宁青鱼一身白衣如从炼狱中满载而归的神子或魔君,身旁皆是被斩落的邪魔外道或匍匐信徒,这一副画面让人想起圣子降临图,又或者魔君降世录,不由从心底生出一种朝拜或恐惧感。 他走过所有人,最后来到廖平面前,那张无悲无喜的脸庞没带有任何表情,只是淡如冰淡如雪淡如无物。 无物,眼中没有任何事物。 他唇角微动,语气平静而漠然,如同神君,如同魔王。 “生死劫,生死劫。” “生死,由命。” 第一百三十六章 那一场棋劫如生死。 灰雾深处出现一道裂缝,如溢满的水潭中突然出现了一处洞口,洞深入地不知多少里,潭水受压尽数涌入,谭内的水草与虾鱼被迫险入其中。 宁青鱼不是知承境,却有着不输于知承境的实力,如廖平推测的那般,单以识念而言,他甚至比一些寻常知承下境的大修者………还要强! 生而知之之人,难道就真的可以无视这世上的规矩? 以劫中雾色为引,以千山宗的秘法相辅之,期间甚至还有一丝来自后庙的天地威势,数种道法相互叠加融合直接让他以无敌的姿态降临场中,将廖平的道心碾压成一片零碎,将十数位少年强者打落成一片狼藉,更将生死劫中本稳定平和的空间秩序………彻底打乱! 生死劫是棋盘世界中的一处小劫,位于棋盘世界中又独立于棋盘世界外,如一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棋盘能承受住百余颗棋子的交错,棋子却容不下任何多余的力量,不允许任何监考官员们进入就是出于这个考虑,毕竟生死劫的空间界壁只能承受的住叩府境修者的识念强度,如果太强,会直接打破这处小世界的平衡,导致空间崩塌。 空间崩塌,其中所有试子就会随崩塌的空间陷入一片混沌虚无之境中,有幸走出那片虚无之境还好,可一旦走不出,就会彻底迷失在那片遥远漫长的虚空中。 宁青鱼方才一直迟迟不愿真正出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然,这和棋劫中那些试子们无关,他的眼睛里能容得下一条鱼,一朵云,不会容下任何人的命。 他如云般淡然,也如云般冷漠,在他眼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轨迹,所有人不过是沿着早已设定好的命运轨迹走了一遍罢了,他从不会干预任何人的命,也从不在意任何人的命。 他只是不想破坏这处名叫生死劫的地方。 他很喜欢大离国师留在这里的那道选题,关于过去与命运的选题。 他是生而知之,能一眼看清世间很多事的本质,包括道法,包括道理,却从不来没有看清过自己的命途。 他很想做做这道选题,很想看看在被誉为大智者的大离国师和天算之能的天机老人眼里,什么样的答案才算上完美,或者什么样的选择才会脱离命运这个伟大的命题。 但他要先解决一些麻烦。 那些麻烦本身不麻烦,会带来一些更大的麻烦。 比如说,直接毁了这道关于命运的选择题。 …………… 生死劫的平衡被打破,空间裂缝的出现让一切变得飘忽迷离,那条裂缝深邃的令人心悸,如一只要吞噬一切的饕餮巨兽,无需多久,所有踏入生死劫的试子们都会被卷入那片未知的虚无之境里。 事实上,生死劫是国师大人特意为这些少年强者们过寒宫时设计的,弥漫在棋劫中的雾瘴是朱砂斋主以大手段从清风书道中撷取而来,能进入生死劫的这些试子,都是日后要去墓山的少年。 作为四禁中唯一一处大战后的遗址,墓山中极有可能会发现关于冥界的下落,传闻中的大道第九境也极有可能就在墓山中,墓山位于雪域寒宫后,要进入墓山寻找关于冥界的线索,雪域寒宫是唯一的途径,寒宫中幻境无数,没有大毅力或大智慧者很难通过,这世上,无论是大毅力者还是大智慧者,他们之间都有一处共通的地方,那就是……选择。 于千般迷途中选择一条真正的鸿蒙大道,此乃大智慧,于万花迷眼中做到心无旁骛,安守本心,此乃大毅者,对于修者而言,世俗间的繁华并不会成为心念上的诱惑,红尘间的爱恨情仇也很难牵绊他们那颗心执大道的心,境界越高者似乎心智似乎越坚定,越不易被旁物所困,但是即便是一些踏入中三境的大修者,也有极难割舍的选择。 其中最重要也最艰难的,就是关于过去与未来的选择。 时光一逝永不回,那些过去发生的看似也会随时光一同永逝而寻不回,它们之间就如俩条截然相反的线,自某一个名叫现在的起点开始穿行,一处越来越远,一处越来越近,永无瓜葛,似乎永远不会产生什么交集,但事实上,很多时候,过去的,也会在出现未来里。 一次沉重的打击或失利,一段难以忘怀的痛苦回忆,一场刻骨铭心的恩怨因果,这些充满怨恨的东西就如同一颗恶毒的种子或者一根带刺的篱笆,深深扎在道心的最深处,平常时它们会隐藏蛰伏起来不显行踪,在触及时,就会如泛滥的江水般彻底淹没修者的所有心识。 疯魔,不过是一颗被执念根深入骨结出来的恶果。 心障,也不过是一道不愿对过去选择愈合的痕疤。 国师大人看过王朝起起落落,看过人间浮浮沉沉,看过太多天赋极高的天才因为深陷过去的芥蒂荒废自弃,见过许多境界高深的大修者因心魔入体彻底疯魔,他以棋劫的方式助天下试子明悟本心所选,没想到被宁青鱼衍变成了一场人类修行史上,关于未来的浩劫。 除去剑阁,可以说整个天衍大陆最负天资的少年们都在这里。 将这些少年毁去,与将人类的未来毁去有何区别? 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劫? ………………… 最早发现棋劫异常的不是与朵朵殿下相互逗乐的国师大人,也不是身在天机阁中正翻阅某部无名卷书的天机老人,而是那俩位特意自朱砂斋而来的神符师。 国师大人神谋睿智,可一身修为却如棋道般着实惨不忍睹,他清楚棋盘世界中的格局,不知道里面具体的比试细节,左右无事,国师大人只好与桌上的甜点较力,与沾在白须深处的残渣较力,与身旁同样左右无事的朵朵殿下较力。 或许是心系某位大青山畔的负伞少年,朵朵殿下无意与身旁这位老顽童打趣,她的血脉天赋确实强大且特殊,但真实境界是叩府中境,虽然在这个年龄中以算极为强悍,但若只是叩府中境,的确不足以穿透那些来自清风书道迷雾。 余唯淡淡的看着棋盘世界,明清而平静的眸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而那只艳红似血的朱雀,则眼眸越来越亮。 朱雀也感受到了那丝空间流动的异常,她在意引起空间崩塌的宁青鱼。 生而知之难道真的就这么强大,可以做到无规而行?她极用力的抿了下红唇,眸中的明亮渐渐被浓厚的战意占据。 突然想起什么,南雀特意回首看了眼余唯,待看到这位自幼相识却从来没有真正看透的清夜司义女似乎并无任何多余的情绪流出,不由有些失望。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失望,这次清夜司逾规参与棋评测,所选的棋子究竟能不能通过生死劫本就是那座槐树下的小院与御花园之间的事,她身为地位独特的桐宫之主,这些朝中的明争暗流于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或者,她只是不想哪位素衫下的姑娘…………活的如此压抑罢了。 选了棋子入局,对输赢却如此随意,这在旁人看来是坦然无谓,在她看来,只是压抑罢了。 就像那俩只明明盛彩艳人,从不肯真正绽放的荷莲一般。 她们数人感受到了异常,出于不同的原因不会出手,舍大家与许大家这俩位神符师亲自坐镇,她们出手也不一定能起到太多的作用。 符师是世间对阵法,对空间最熟悉的人,更何况,棋盘世界本就是朱砂斋一手设计,俩位符道大家自然无比熟悉。 事实上,早在宁青鱼聚雾成云时,她们已经感受到了棋盘世界传出来的那丝异动,她们很清楚棋盘世界的弊处,也知道己人身上的重则,斋主因故无法亲自前来,她们自然慎重。 未雨绸缪的好处就是不会被突然而至的骤雨冲塌了屋顶,生死劫的空间崩塌让殿中数位符师齐齐站起,姣好的面容上皆显出与寻常娴静温和完全不同严肃,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踏入大殿青砖中,那些青砖是构成棋盘纵横间的主要阵脚,如缠粽的丝线般既能分隔棋阵又能将棋盘世界紧紧束绑,使其更加稳固,轻易不会分裂崩解。 朱砂斋几乎全部为女修,因常年描符绘道的缘故,斋服以素雅静逸的裙衫为主,雾色遮掩下,几位正在全力修补棋盘大阵的符师如片片浓墨山水间的清浅丹青,不时可见某处墨色最深处一道格外清长的光泽露出雾端,那是一道早已绘制好的符箓被打入棋盘大阵中的景象,这一幕看起来极为美丽,给人以无尽韵味。 赵伯昂没有看什么韵味,焦急无比。 作为天道院负责这次棋评测具体事项的教谕,赵伯昂很清楚他要真正负责的人只有宁青鱼一人,宗门悬律峰上下来的那些弟子确实也非常优秀,但与宁青鱼相比无疑要逊色许多,场间所有人都很清楚,能引发棋盘世界异象的人,除了宁青鱼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如果宁青鱼真的出现任何意外,宗门怪罪下来,他首当其责。 他不怕宗门怪罪,也不惧后庙的怒火,自幼生于千山宗,对宗门有着无比的虔诚与忠诚,不然也不可以胜任天道院副院习这么重要的位置,宁青鱼是宗门复归当年无上荣光的希望,若真在这里出现任何意外,无需宗门问罪,他自己也认为自己万死也难辞。 想到如此,赵伯昂愤而起身,看着国师大人怒斥道。 “这就是你们大离的棋评测!” 第一百三十七章 那一毫笔墨如九州。 舍清没有理会赵伯昂愤怒的叱责与威胁,她作为世间地位尊贵的几位神符师之一,又有着朱砂斋院修的清贵身份,朱砂斋与天道院并属京都实力最雄厚的几座学院,往日里的交集并不算少,相互之间也都比较清楚对方的脾气或底气。 虽然这届参加棋评测的试子里并没有什么人是她们朱砂斋提前安排好的,但这些少年确实有几位对符器一道有着是非常优秀的天赋,如果能进入朱砂斋,相信用不了多久,必定会为斋中添上许多实力。 符道的传承本就极为挑剔,不然朱砂斋也不会一直是众多学院里人数最少的一所,对于有天赋的少年更要珍惜。 见棋盘世界有异动,数位严守在棋盘大阵外的朱砂斋女修纷纷祭出法决,一道道光线不同的阵法力量源源不断的向棋盘世界中灌去,她们的及时出手让棋盘世界絮乱的空间气息相对于稳定了一些,至少由生死劫内撕开的那条裂缝已经渐渐停止着翻涌,看情景不会影响到整座棋盘大阵的秩序。 然而仅仅稳定棋盘大阵秩序还不够,空间裂缝出现的地方是生死劫,若不能彻底补修好那条空间裂缝,随着世间的推移,整个生死劫中的少年都会被吞噬到其中。 被困在生死劫中的少年不多,却是这届棋评测实力最强的那些人,如果他们被吞噬,后果不堪设想。 唯一庆幸的是,空间裂缝产生虽然很快,但吞噬不是瞬息而成,它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时间极短,或者仅仅只有数息,但好在那怕只有数息,也足够棋盘世界外的人们做许多事情。 毕竟此刻在天南殿内的观礼者,有许多境界高深莫测的世间真正强者。 宁王侯闷呵一声,双目精光四露,那双保养极好的手缓缓伸出,单手向下,一股压迫失足的强者气息将整座天南殿笼罩,殿内光线骤乱,竟出现一种朦胧的迷幻感,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些混乱的光线不管再如何折射延伸,却没有一束能透殿而出。 将光线束于一殿,就如同将房门紧关,这种做法无法对空间裂缝的修复产生直接用途,但为它设置了一道牢固的关隘,空间裂缝的恐怖在于它之后的那片虚无之境,虚无之境里,空间法则极为絮乱,一步之间可能就会横跨无数的山川河脉,如今宁王侯以大神通将整座大殿封闭,至少能保证陷入虚无之境的那些少年们,如果真的可以走出来,不会莫名出现在某处遥远的荒原又或者冰川里。 当初徐自安能一步从余镇进入大青山畔就是这个道理。 赵伯昂渐渐从愤怒与心痛中回过神来,祭出本命法器,不惜法器摧毁的代价疯狂催动体内真元同宁王侯一起紧束这方空间,老道一生修行,境界早已过了启天上境,可以说是半步入神。 宁王侯是入神境,赵伯昂比他只差一线。 与宁王侯不同,赵伯昂完全不惜体内真元,爆发出的力量甚至让整座天南殿一阵颤动,无数肉眼可见的屏障穿插大殿各处,就像把守雄关的无数兵甲。 其他数位境界高深的教谕见状也纷纷出手,一时间,本显空旷的天南大殿里竟被层层交错的强大法决占据的极为压抑,就连杯中的酒都被敛去了醇厚的琥珀色,只余深沉如秽血般的浓稠。 这些强者们的出手无法改变生死劫内的那条空间裂缝,却极大程度缓解了朱砂斋的压力,舍清向宁王侯投去一丝感谢的目光,斋袖微动,一支粹美秀气的毛笔跃然出现空中,空中本四处凌乱的光线如嗅到腥味的猫纷纷向笔端汇聚,毫尖凝光,渐渐化成一团如同明珠般的圆轮。 这是她的本命法宝,汉青笔,朱砂斋中有名的强大宝器。 笔是好笔,可人们渐渐发现,没有墨。 无墨似乎不以成书,无书似乎不以成符,符道一事马虎不得,极讲究介质顿悟等事情,从来都不存在什么随手拈风风自成符的玄像,即便有,那也是提前书写好的符文。 然而此时只有笔,没有墨,更没有供笔墨挥腾的纸张,无墨无书不成符,舍清即便有能将符道入神的实力似乎无法彻底改变生死劫的空间秩序,正当殿内众人疑惑不解时,一直在舍清身边的另一位神符师许晴微微起身,自斋袖中取出一张见方成正的事物。 宁王侯余光微撇,待看清那事物后眉梢骤然凝起,双目间竟出现一丝惊诧的神情。 那是一副真正的棋盘,其间的每一处方格里都透着古朴温厚的气息,边缘处的一些棱角微微泛白,似乎是持棋盘者经常把玩的缘故,最常落子的中元位能清晰看出微微有着凹陷,非长年入棋对局不能致,棋盘中摆放着数百余棋子,其中黑字较繁,仔细看,会发现与大殿内以青砖为阵基的棋盘世界如出一辙,只不过少了雾瘴相隔所以看上去更清晰。 在棋盘的一角,与生死劫相同的地方,隐隐有一处黑线。 黑线非常细微,就像落在棋盘上的一粒稍大些的灰尘,所以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里。 如果猜测没错,这条看似微弱不起眼的黑线,应该就是生死劫内被撕开的那条空间裂缝。 “这难道就是阮郎归当年留下的那副棋盘?” 宁王侯将目光那处黑线中收回,凝视着许晴突然幽幽问道。 “不,这是个仿品,是我交给朱砂斋,棋盘大阵就是以这幅棋盘为基阵设计出的。” 回答宁王侯的并不是此时持棋的许晴,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国师大人。 宁王侯闻言不再言语,而是轻轻嗤笑一声,似乎对国师大人这个说法并不怎么相信。 不仅仅是宁王侯,殿内许多人都不怎么相信国师大人这个有些多余的解释。 宁王侯问的许晴,国师大人抢过话来回答,明显有为其隐瞒的意图,之间如果说没有事情隐瞒谁会相信? 而且一件仿品无论仿制的再精妙,也不可能做到与外物气息完全相通的程度玄妙程度。 棋盘大阵出现空间裂缝,许晴这张棋盘上会显出同样一道缝隙,虽然俩者之间确实有着相仿相生的关系,有些联系无可厚非,但连空间裂缝这种归属阵法之外的事物都能相互印通,明显超过了一件仿品的极限。 能做到这种真正意义上互通,只有俩种可能,一种是这幅棋盘就是阮郎归当年离京时留下的,传奇之人留给世间的传奇之物,有着不迥与寻常法器的神奇在所难免,而另一种,就是仿制者的功力足够精妙,精妙到可以以假乱真欺人欺世甚至欺天的程度。 欺人欺世容易,但这世上,有那位仿制者能够欺天? 就是朱砂斋之主折梅亲自出手也做不到吧。 除非仿制者是阮郎归本人。 问题是他本人需要仿制自己的东西? 明显这是一个很无趣的笑话。 ……………… 这只是个插曲,不管国师大人承不承认棋盘的真假,又或者找出什么蹩脚的理由去搪塞,于殿内大多数人其实并无很大区别,即便那棋盘真是阮郎归之物,留有这位传奇状元郎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大家所修大道不同,不是谁都能做到朝夕入府这般惊世骇俗的事情。 甚至说殿内很多人很希望这幅棋盘就是真物,因为如果是真物,靠着之间互通的关系,修补棋盘大阵里那条空间裂缝就会容易许多。 寒雨将至,修一室青瓦总比补满院宫墙要更轻松且见效。 一道是吞噬一切的空间裂缝,一条是不起眼的小黑点,那种容易不需要思考。 杯中倒影出的酒色与玉柱上反射的光缓缓围绕在笔端的每一条软毫上,笔尖无风自动轻轻摆动,如沁入了一池由酒色与光泽研出的墨池般舒展荡开,不多时,笔墨饱满,整支毛笔如一把蓄意丰满的剑,只待一朝脱鞘,光寒九州。 这里无波澜壮阔的九州,可有一幅同样波谲云诡的棋局。那只笔也无需锋芒毕露,刺穿山河,只需笔酣墨满,巧成一书。 笔在,棋盘为纸,酒光成墨,应该有的事物都以齐全,剩下的就看舍清如何填下这笔。 缓缓伸出一只手做捻笔状,舍清遥遥虚握空中细笔,清美的脸上看似平静,眉梢里却充满了庄重紧张的神色。 肩腕微动,她如过往无数次在阁楼修复斋中那些被损坏残符般,缓缓落下了第一笔。 这一笔落的很轻,可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缓慢的原因,更给人一种重若千钧的感觉,细若针尖的笔毫隔过星元,跃过棋线,精准的落在那条黑线上,无一点光墨自黑线的缝隙中泄出,更无一处酒色在棋劫的平衡点倾洒,黑线被笔尖覆盖,然后清淡,最后渐渐消失。 看着那条黑线彻底不见于棋盘后,舍清方才长长呼了一口气,敛回细毫,看向殿中众人,眼中疲惫遮掩不住。 “棋盘已经修复,剩下的………只能生死由命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那一场大梦如春秋。 因为修补及时,生死劫的空间裂缝没有出现多长时间,就是一笔落墨而已,看起来不会对整个棋评测产生太大影响,所有人都很清楚,既然那条裂缝已经出现,就一定会有被裂缝吞噬进去的人。 摆放在祠堂里的神像被某位顽童用弹弓打下了一块残缺,即便被精良工匠修补完好,残缺也依然存在过,那些曾被打碎的石砾永远回不到神像本身,就像陷入虚无之境的试子们,也不可能随着空间裂缝的修补就能完好无损的出来。 修补的时间很短,可吞噬的时间………更短。 如今各宗门的教谕只希望被吞噬的试子里没有自己门派的弟子,那怕少几位也是万幸的。 整座天南殿都被彻底封锁,陷入虚无之境的试子们如果能走出,不会脱离这座大殿太远,但前提是他们先得能走出来。 他们这些早已踏入中三境的强者都不敢轻言走出的地方,一群不过叩府的少年们怎么可能做到? 时间的流逝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沉重,那道落在日晷刻钟上的阴影仿佛笼在人心头上的梦魇,殿内众人或焦虑或暗窃或无谓或愤怒只能继续等待,等待生死劫被打开才可以知道到底都有那些少年不幸被吞噬到空间裂缝里,好在五刻钟的限制马上就要结束,这一刻也不会揪心太久。 生与死,皆是劫。 幸与不幸,皆是命。 ……………… 徐自安看着眼前这处似幻似真的梦幻世界,不确定先前那一瞬间的恍惚究竟是错觉,还是经历了一场自己无法理解的大梦。 远处的山不似真实的山,因为山间无树,更无峰峦,与其说是一座山,更不如说是一条盘踞在大地边缘失了鳞片的土龙,挥洒在山脉上的那层光幕因为太过单调昏暗,让他无法清晰的辨出究竟是夜幕低垂的暮光,还是霞光初始的晨曦。 远山无树,树间无果,脚下大地也是单调无止境的漫长,除了偶尔出现一小片杂乱的枯草,根本不存在任何多余植物或色彩,徐自安没有去过北方那片荒原,但他相信,即便是那片养育出荒族这种坚毅种族的残酷环境,也一定不会比眼前这方天地更加荒芜。 一切都仿佛是混沌初开的模样,风似乎是停止在世界的另一端,根本无法掀起这里的任何一粒灰尘,又或者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风也是个多余的事物。 徐自安用力看着披在山脉上那层昏暗光幕,直到双眼发涩才发现了一个让他不敢相信的事实。 被山脉遮蔽的那条长长的影子,从始到终都没有移动过哪怕一丝一毫,天边那层昏黄的天空,也从来没有任何色彩上的变化。 这代表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时间几乎一直处于停滞的状态! 这种浑浑斜阳疏疏物的诡异感觉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空间似乎也不存在任何替换,遥远大西方那轮缓缓而出朝阳朦胧的很迷惘,一切都是最沉寂也最苍白的昏暗,这个场景让他想起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那片黑夜,不过较之那片诡秘阴森的黑夜,这里要混沌的多,而且永远开不出那朵梦里总是会出现的小白花。 一切就好像是被造物主静止后的一场人间幻想。 徐自安用力跺了跺脚,想通过大地坚硬浑厚来判断这里到底是生死劫中的一个幻境,还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突然看见了随着他脚底的重重落下,周围景色竟然被分离成了一片又一片零碎的碎片。 就像镜子被打破后的景象。 徐自安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有些眼熟,然后那颗少有波动的大心脏狠狠揪了起来。 那时余镇凉亭下,鼎炉中,沈离临死前将他推进光明,再次醒来他昏迷在千里之外的大青山畔,在昏迷之前,徐自安很清楚记得自己曾走过一条光怪陆离的通道,通道中,最多的就是像方才被踩碎的空间碎片。 那时他有沈离,昏迷中也能走出困境,此时他有什么? 他有一把小黄伞。 慌张与恐惧不能解决任何事,常年狩猎的生涯和沈离带来的离奇经历让少年很清楚这个道理,在很短时间内稳定了心神,徐自安想了想,将手中小黄伞撑起,遮住那抹也根本遮不住的昏光,抬腿向山脉的方向走去。 一定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不然不可能出现空间裂缝这种东西,他现在很需要找到其他人,不求能一同找到解决如何出去,至少先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宁青鱼打破空间平衡的时候,他才进入生死劫不久,主要心神还在探究发生自己身上那些蹊跷上。 初识大道,一步横跨了整整一个大境直入通玄,徐自安不知道这种可以被称为变态的事情在过往修行史上有没有发生过,但他很肯定,自己身旁的人里,一定没有。 恰恰他身旁的那些人,都是些修行界的变态。 沈离无需多说,扰的整个世界不得安宁的家伙用变态称呼都有些不妥,白航天赋之高可冠压整座柏庐,至于朱小雨那个胖子,实力强劲到清夜司都快容不下那厮肥胖的灵魂。 这些人无论放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里,都是可在潮头舞弄的传奇家伙,然而在这样一群人里,他也从未听说过谁跨境而行。 这颠覆了整个大道修行的规矩,也违背整个天理常规的法则。 诚然,对某些自命不凡的人来说,规矩与法则就是用来打破的,但有些法规是不可以被践踏,甚至连亵渎都不行。 因为那代表着平衡。 除非他和宁青鱼一样也是生而知之的神子,可以做到无规而行。 问题是,那有数十年苦修不蹉依旧迟迟入不了大道门槛的神子?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所有的神奇或蹊跷只有一个原因。 那块冥石。 想着如此,徐自安一边撑伞继续向山脉走去,一边轻轻散发识念开始内视心府。 识海中那轮明月依旧圆润明晰,透着磅礴无暇的柔光,每一缕月光就是一道识念,识念缓缓渗入体脉中,最后来到心府间,冥石就在哪里,沉默深邃神秘而坚硬。 徐自安看着心间的冥石,冥石也仿佛看着心外的他,圆月照在中天,如面天镜,将那冥石的沉默与少年的执着照出俩段剪影。 剪影的一侧是幽黑如无尽的深渊,另一侧是干净无穷的天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徐自安想起一个很尴尬的事情,他才将识念从心府中收回,抬头看了看前方还遥不可及的山脉,少年一边揉着略微酸胀的腿,一边在心中窘迫且懊恼自语道。 “还真他娘的是走习惯了。” ……………… 生死劫被打破,陷入这里的除了不知有那些的试子,还有那些弥漫在棋劫中的雾瘴,好在这里的天地足够辽阔,本就卷入无几的雾瘴在这里根本无法聚集成势,只能化成一缕又一缕的薄烟游荡,烟缈无形,连光幕都难遮掩,更别提影响试子们的识念之力。 少了雾瘴干扰的识念可以飘很远,就像挣脱束缚的羽翼,振翅间不能游至千里外,一定比俩条腿要行的快,而且一定比用俩条腿来行走轻松的多,识念不仅仅可以伤人控器,也可以寻路探秘,徐自安入道算下来不过数个时辰,一时间还真没有很好适应这种改变。 凝神调动心意,识念透体而出,柔若绒毛软如挥毫的向外缓缓散发,穿过静止的空气行过混沌的土灰,不知是否因为周围太过空旷的缘故,还是有小黄伞相辅,徐自安感觉识海中有种难言快意,仿佛在这个虚无空间里自己的识念之力才得到了真正的释放。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一片水洼,洼中积水已经干涸,积水留下的痕迹通过识念清晰映在少年脑海里,徐自安本想逗留一番,好好感受下这种玄妙力量乐趣,想着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刻,赶紧敛心凝神继续向前方寻去。 其实徐自安倒是错过了一个感悟识念最佳的机会,虚无之境的空间虽静止易碎,同样也干净至极,识念之力在这里可以做到真正意义的随心所欲,因为不会受到真实世界里那些浑浊的气息干扰。 在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外界世人们需要争分夺秒的时间,在这里就是一件奢侈到无所谓的事物,他们在这里度过的一场春秋,算下来也就是是真实世界里的一场大梦而已。 有充裕的时间来冥想修行,有绝对干净静止的空间来感悟历练,如果不是这里是处与世隔绝的死境,极有可能一生都无法脱困,这里还真可以说是无数修行向往神驰的修行圣地。 徐自安不知道这些,当然知道了也不觉得就应该有什么因祸得福的庆幸,一辈子走不出的圣地还算的上圣地?顶多只能算是一间摆满了糖果的禁狱。 相对于大道上风景,他还是更喜欢自己那碗………放满了世俗味的葱花面。 第一百三十九章 那一碗面条大如山。 你看那面又长又劲又加了葱花和蛋,你看这念力又柔又细又添了些快意,怪不得修行强者们喜欢飞剑飞器飞自己,能飞起来的东西……果然比走的要快许多啊。 识念穿过那方水洼后,并未多久,徐自安就感受到了一丝回馈,那丝回馈所带的气息并不如何凌冽盛人,充满了深深委屈与疲惫,似乎刚从某种难以启齿的困境中逃出,只是会是谁呢? 想了想,徐自安起身向对方走去。 不管是谁,总是要先见上一面,这里不是生死劫,大家也不再是需要比生比死比输赢的试子们,齐手共力度过难关走出这处困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 “我记得你。” 不知是云裳楼的那次见面过程跌宕起伏的让人很难忘记,还是君翁客栈上那一碗面汤味道的实在太过香浓让人总是怀念,满身泥泞的张经年停下脚步,看了眼身旁的徐自安,然后将耷拉在额头的几缕发绺拨到一旁,发绺沾泥变得异常调皮,虽被拨到一旁泥水还是顺着鼻梁顽固流下。 “我不过就是想去看看需不需要我帮忙,这是好心吧,怎么就莫名其妙的也被卷了进来,他们找宁青鱼麻烦,我想帮忙也是错,有王法吗?” 张经年狠狠吐了一口带着泥水的唾液,继续愤愤道。 “再说落那儿不行,非得就落在一大片泥潭里,你是不知道那泥潭有多大多深多难粘稠,就跟你那碗面条一样,我废了半天劲才他娘的爬了出来。” 徐自安心想你掉进泥潭里关我的葱花面什么事?再说我那天在客栈里给你盛的是一碗面汤,可不稠啊。 张经年没看见徐自安神情,用力踹了脚身旁的石块,石块随即向山坳下滚动,带来的震动竟打碎了一路的空间镜片,看着山坳间零碎不堪的景象,张经年烦躁挥了挥手,不想没将烦闷甩掉,倒是将袖口处未干的几块泥巴甩出去老远。 “好吧,我承认当时我也存在那么一丢丢看热闹的心,但那可是宁青鱼啊,连我师傅和庄老儿都看不透深浅的什么天之神子,无规之人,我去帮他们打探下敌情也情有可原不是?而且我本来真的就是为了帮忙啊。” 徐自安听着对方言语中那股挥不去的委屈劲,张了张口想宽慰几句,可突然一想你好歹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这连到底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岂不是更冤?只好轻咳几声准备掩饰尴尬,那晓得张经年这时突然扭过来头,看着徐自安好奇打碎少年的尴尬。 “对了,你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的?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进来的?你们这些公子才子浪子神子们打来打去,又是左手打开了天,又是右手倾覆了云的,我不过刚进生死劫刚入大道路的一凡夫俗子,天晓得那空间裂缝为何就会把我也卷了进来。 你说你怨?像我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算什么? 抱怨归抱怨,该说的还是应该讲清楚,张经年是他在这处困境第一个遇上的人,同样也是这届棋评测里为数不多相识的人,徐自安对这个性情疏阔洒脱的天机之子观感向来不错,对方曾在云裳楼里帮他解了围,虽然更多是因为白航关系,也曾一同喝过面汤,虽然也是因为白航的原因,多次相见多次好感,他没有留太多戒备的理由。 “那就奇怪了。” 张经年寻了处水池将脸上泥泞洗去,如铁剑般的峨眉恢复了些往日光彩,挑了挑总算干净的眉梢,张经年思索片刻,继续说道。 “按照你说的,空间裂缝出现的时候你才入生死劫未多久,距离应该还很远,这种情况时不会被牵扯到的,毕竟空间裂缝只是一道门槛,一处漩涡,它没有什么主动选择的意识,吞噬的顺序也是由近向远延伸开来,如果连你这种刚入棋劫的人都能被卷了进来,那只有俩种可能。” 张经年微微一顿,神情严肃道。 “一种是这届进入生死劫的试子们全部都陷入了这里,当时我离宁青鱼很近,看的很清楚,空间裂缝存在的时间非常短,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的。” “另一种,就是你身上有某种吸引了空间裂缝主动选择你的东西。” 徐自安一时愕然,下意识的看了看手中的小黄伞,心想难不成是它?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那块冥石。 张经年看见了徐自安目光所去的方向,随之同样将目光落在小黄伞间,破旧的小黄伞看起来并无什么特殊,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实在太破旧了,破旧到令人很难不产生其他想法。 棋评测禁止刀剑符兵等有杀伤力的器具入场,不禁止试子们携带一些护身法器和较有个人意义的物品,比如说门中长辈在庙寺等地所祈求的福愿或者长久陪伴的佩饰等物,问题是在这种极为重要的场合里,很少真有试子们会带那些琐物,一来确实无法用上,二来在身边也是累赘,所以即便带也是带着比较轻便易携的小物品。 这样一把破旧得根本寻不到任何用处的伞,除了有某些不为人知隐藏极深的力量,怎么可能会有人视若珍宝的一直携带? 张经年自小在天机阁中长大,很清楚一个道理,天下宝物不能看外表,如徐自安手里这把小黄伞,越看似寻常越不寻常。 他想起云裳楼里初次遇到对方的那一幕,突然发现了一个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当时对方根本没有修行,却能不借助任何外物化解掉朱雀的攻击,那个美艳的疯女人多强大也多骄纵张经年很清楚,连他都不愿面对的人,连他都无法轻易应对的攻击,一个未曾修行的普通少年怎么可能一点事情也没有? 摇了摇头,张经年将目光从破伞间敛回,强行忍住以识念打探对方秘密的念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愿人知的秘密,他不是那种喜欢窥人心事的小人,对方是不会修行,自己即便以识念偷偷打探下那把小黄伞的蹊跷,对方也感受不到,但这不是自己欺人无知的理由,身为一位坦荡大离子民,张经年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小人行径。 然而就在这时,张经年猛然意识到另一件另他震惊无比的事情。 对方不会修行,那方才与自己交馈的那股识念是谁的? 对方不会修行,怎么可能解开壁垒探过棋道然后一路行至生死劫? 对方不会修行? 放屁啊,对方怎么可能修行? 对方不仅会修行,识念还一定极为雄厚,不然怎么可能走到这里。 “你…………什么时候识的真?不,通的玄。” 张经年艰难咽了下恰在喉咙间的那口干燥,用微微颤抖的声音看着徐自安惊诧问道。 徐自安很感谢对方刚才没有动念打探自己的秘密,本想将自己入道的时间尽可能拉长,至少不会让人感觉不可思议那种,犹豫片刻,少年还是决定应该真诚告诉对方比较合适。 “解山的时候。” 张经年这次没再次咽下口水缓解喉咙里的干燥,而是伸出手来用力的扇摆试图挥散掉胸口的那口火辣,绝对静止的虚无之境里根本扇不出风,张经年无力放下手来,惊颤着问道。 “是………那座山?” 徐自安回想着棋评测里的经历,心想自己莫非错了什么山?想了良久没发现除了最初碰上的那方如四方壁垒般的大山外,棋盘世界还有什么山阻挡在面前,于是很确定的认真回道。 “是那座山。” 张经年默然,低头看着脚下这座虚无之境里单调而漫长的山脉,一阵无言。 那座山离这座山之间不过数个时辰,你不过从那座山走到了这座山,就跨过了识真进入通玄,难道………王朝内又要出来一个朝夕入道的强者了吗? 阮郎归当年朝夕入道也是步入了中年,前半生的日夜积累才有了这种厚积厚发的壮举,你不过一十多岁得青稚少年,即便分秒不休的冥想苦修,也不可能积累出如此厚重的识念,张经年看的很清楚,此时徐自安身体里只有念力,还没有一丝真元流动的痕迹,这一定是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将天地之力转化成真元。 想着最后见对方的那一幕,君翁客栈里的面汤和白航那句灵感迸发的老张,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张经年也不免一时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将试袍间一块干泥巴扣下来捏成粉末,张经年极力抿了下嘴角,带着深深感慨说道。 “如果你说从君翁客栈那次喝面汤之后开始修行,之间时间虽短也有数日,我心里也能承受的住,可这根本没有面汤,就是看见了一座山,你这少年,怎么就突然翻过了山?” 徐自安想着那些面条与山,识真通玄,良久后看着张经年很认真的回道。 “可能是因为面条是面条,山………是山。” 第一百四十章 劫中而来,劫中而去。 面条再宽还是面条,成不了山,那碗面条若真大如山,恐怕那面条也不是一碗正经的面条,徐自安想了想,觉得自己虽不算一位正经的人,但也没有如某人一样不正经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识海升出一轮明月怪我咯?甫一修行入了通玄怪我咯?心有冥石石有花开怪我咯?这些离奇古怪的事物要来,我能有什么方法? 这确实没什么好的方法,就像你想要正经的活,这世上不正经的它就是有这么多。 还好少年没忘记春风凉亭树下伞间的那本旧书,还好少年没和沈离一样学会与这个世道同流合污。 …………… 远方暮色依旧昏黄暗沉,少了日落日升参照,时间的小尾巴变得异常难以琢寻,它藏在褐色大地上藏在干枯荒草中藏在一成不变的景色里,你越想捕捉到它,它就将那条调皮小尾巴藏的越深。 无法知晓时间的具体流逝,俩位少年只得一直盲目继续往前走,继续走下去不会看见新的风景,前方的路与风景却依然如旧,风景可以如旧,人不能随旧景渐渐变成这处虚境中的旧人。 他们要出去,不是同风景一起变老。 不知是不想被张经年太过注意,还是旧伞与旧景的画面总容易让人觉得太悲凉,徐自安没有撑伞而行,而是寻了些破布条将伞包裹斜负在肩上,清秀的眉梢配着寒酸旧伞,倒颇有行走在风雨人生路上的书生模样。 张经年在身旁,徐自安不便继续探索自己身体里出现的那些异常,该问该答的事情说完,俩位算来其实并不特别熟悉的少年似乎也就无话可说,好在张经年很健谈,一路行来,即便徐自安很少开口也从未冷过场。 “你知道虚无之境为什么被称为虚无之境而不是幻境或困境?” 不知走了多久,张经年将话题由朝中某位官员的糗闻趣事突然转回眼前的困境,看着徐自安问道。 徐自安微微一愣,心想你这是在问我还是在自顾自的说绕口? 看了看四周单调的很容易让人腻烦的景色,徐自安下意识回道。 “因为它很空虚无聊?” “这个回答………” 似乎没想到徐自安会这么回答,张经年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说道。 “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答案。” 徐自安尴尬绕了绕头,心想这回答确实有点不怎么走心。 “虚无之境,意在虚无。” 张经年没看少年窘态,伸出手来遥遥指向蔓延山脉中某处高点,眼帘微微眯起,神情严肃继续道。 “前几日,就在棋评测开启之前,我家老爷子有一次在我们三人面前说过,世人修道,看似是逆天而行,其实不过还是顺应天意,天要我们明悟真元本心,所以才会有印有天地本元气息的神石降世,不然世人怎么会从茫茫天地间发现第一缕飘忽真元?又怎么会在身体内寻出识窍体脉心府之类修行途径?” 徐自安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我辈修者穷其一生,修至最后是要脱离俩种天地法则的约束,一为空间,二为时间,长生不老是来自于时间的约束,心随意行瞬息万里则是来自空间的约束,可问题是,据我所知,即便强如当年的道门之主和那位疯子,也没有真正意义上脱离这俩样天地法则的束缚,由此可见,空间与时间,才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之抗拒。” 顿了一顿,张经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严肃道。 “这里的我,指的是我师傅,这些话,也是我师傅的原话,在这些话最后,老爷子还莫名说了一句当时让我很费劲的话,混乱的时间,无序的空间下只会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为了加重这句话的份量,或许是怀有某种猜测,张经年在说完这些意味深长的话后沉默起来,目光随手指一同落在那处山丘上的高点,眼神灼灼,不知在想什么。 天机老人有窥天之能,圣算无双,或许是他于冥冥中看到了这场劫数,又或许这只是一次无意间对弟子的教诲,但天机老人既然说什么都没有………那么,这里就应该什么都没有。 徐自安没有为天机老人的圣算先知而惊诧敬叹,因为他突然想起当时从鼎中踏出的那一步。 那一步,他看见了光明万丈,看见了无数凌乱破碎的空间镜片,看见了如万花筒般光怪陆离的迷幻景象,却从未真正意义上的看见过任何一座山,一颗枯草,一方池谭,如果他曾经在鼎中走出的那一步是空间裂缝之后的真正虚无之境,那眼前这方静止的却有山川枯草大地的世界是什么? 一处未知的幻境?或者一处新的秘境? 徐自安不觉得有这些可能,因为幻境不会这般真实,秘境也不应该以空间裂缝为开启的钥匙。 这里本该是什么也没有,为何会有山?有路?有沉沉的暮光还有干涸的池塘? 徐自安随张经年的目光一同遥遥望着那座凸起的山丘,突然对那些绵延而又圆润的形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本该虚无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为何会有山?因为棋盘世界里有方如壁垒心障的山。 为何会有路?因为棋盘世界里有数条交错仟佰的路。 为何会有沉沉的暮光?因为棋盘世界中从来不缺少遮蔽光线灿辉的雾色。 如果仔细看,那些蔓延凸起的山丘,难道不就是棋盘世界中一颗颗紧密相邻的旗子?那处隐在暮光下最高的一点,难道不和生死劫的方位完全一致吗? “这里不是真正的虚无之境,这里有太多太多棋盘世界的影子,换句话讲,这里………是被人修改或限制后的虚无之境。” 被人修改的虚无之境还算真正虚无之境吗?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太长时间,张经年很快给出了答案。 “肯定不算。” “外边的人能对这里加以修改或限制,身在里面的我们也一定有方法找到那条由死向生的狭径。” 良久后,张经年敛回远眺的目光,用笃定的语气认真说道。 徐自安蹙眉,很快明白了张经年的意思,眼神中有一些恍惚,因为他想起沈离当年曾在老椅摇晃中数次喃喃过的一句话。 “所有的空间,都是相通的。” 当时他年幼,连蒲城集市上那本简劣的识真道籍还读不出真义,对这种明显直至天地本质的深语更理不清头绪,如今虽还在大道门槛间徘徊,可不得不承认,以经历和见识而言,徐自安不可谓不多识丰富。 空间是相通的,从种种迹象中表明这里与棋盘世界是相通的,他们当初是生死劫中而来,要出去的话,只能从生死劫中离开。 这里没有青雾弥漫的生死劫,有一处与暮光迷蒙下的山丘,这里不是道法自然的棋盘世界,但与棋盘世界隐隐相通。 相通,才能找到来时的路。 “我们要去那里。” 张经年掀起试袍一侧,迈开腿用力向前行了一步,然后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般停下脚步,脸庞微侧看了眼身后的徐自安,指着前方山脉峰顶意味不明的深深说道。 “对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廖平应该也在那里。” …………… 不得不承认,作为常伴天机圣人身侧的张经年,无论是识谋还是见历皆在王朝内首屈一指,不提天机老人是否真的曾于亭台楼阁中看到了这场意外与劫数,仅仅凭借几句话,就能将事情推断的与现实中相差无几。 空间裂缝将启之际,殿中数位强者就齐手提前将整座天南殿封死,一是为防止陷入困境的试子们迷失太远,二则是强制性的将空间拘成一方,这些动辄启天甚至入神境的巅峰强者们齐手,虽不至于彻底改变虚无之境里的混乱与无序,却可以将虚无之境的界壁限制在一方之内,神符师舍清最后凝光成墨的那一点睛之笔更是让棋盘世界中的规则渗入到了这里。 这里值得是虚无之境。 朱砂斋中拿出的那副棋盘究竟是仿品还是真器恐怕只有国师大人自己知道,不可否认的是那棋盘上的确印有阮郎归当年留下的玄妙气息,这抹气息无疑是连接大阵与虚无之境的一个很重要的枢纽。 那青楼状元郎当年何其惊才艳艳,最后一去遥远北荒冥海而不复归让人由衷可惜,所留之物怎可能没有神圣之处?堕境后的沈离尚能在空间裂缝里助徐自安一步临至大青山畔,何况境界奇遇完全不输他的传奇之人阮郎归? 他不是圣人,留下的那张棋盘不是什么圣人之物,圣物榜上却一直有它的一席之地。 排名第七。 与后面承载着无上道法的启示藏相比,也就一个名次的距离。 数位强者齐手,一道神笔天成,再加上那张留有阮郎归气息的神圣棋盘,即便空间法则是世间最难以掌控的力量,种种强大手段也足以改变一些外在的秩序。 改变一些,就足以改变全部。 因为这里……依旧还是一张棋盘。 张经年能推测出这些事情,他相信其他试子也可以,比如说与徐自安有过一段怨仇的廖平。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何安下。 只是何安下不是靠推测想出的,他是本来就清楚。 清楚这里不过其实就一棋盘而已。 第一百四十一章 拳头才是这个世界的真谛。 空间裂缝究竟吞噬了几人张经年不清楚,他知道有三人一定在这里,因为他那时正向宁青鱼的方向走去,看见了廖平与宁青鱼相对而立的场景。 当时有雾色遮掩,他没有看清廖平脸上惶惶无措的表情,不然他一定会为自己曾犹豫了些时间感到可惜。 柏庐的人太过低调,低调到会让人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觉,当柏庐之人真正盯上一个人的时候,这些坚毅隐忍的家伙绝对会以一种认真到令人齿冷的狂热态度注意着你,然后以另一种认真到让人害怕的狠厉方式狠狠的咬上去。 比如说争棋位时与玉川对决的那位柏庐弟子。 毅然选择自毁也要玉石共焚,这种态度让人感到心栗。 从某些方面来讲,西山下的柏庐就如同皇城阴影下的那座清夜司,同样如毒蛇般危险,同样如火焰般狂热。 也同样如黑夜般神秘。 云裳楼中那一幕他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搬出老爷子名分,廖平绝对会当场杀死还未修行徐自安。 修者嘛,与俗世之人争个什么劲儿,更何况人家说的是实话,大家都不是东西,你长的也确实没人白航漂亮。 暴躁,易怒,狭溢冷漠,这些是他对廖平的观感,又恰是他最不喜的性情。 当然,也有些人让他的观感较为欢喜,比如还被某些小麻烦折腾着的白航,还有………可能会成为另外一些人**烦的韩三苏。 徐自安沉默片刻,然后笑了笑,笑容平淡而随意,抬头看了眼张经年,轻声说道。 “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找他。” ……………… 浪子游侠得罪帮派大佬,某一日恰经那大佬领地,身周好心人劝阻“别往前行,那恶徒正寻着你呢。”游侠闻言豪气大笑一声,痛饮三大壶烈酒。“莫说他寻我,我还正寻着他哩。” 不提最后是那游侠一人挑翻了整座虎山,还是那大佬率众干小弟把游侠砍成了十八截,至少在那声大笑与烈酒里,江湖豪情与侠气淋漓尽显,然徐自安不是江湖子女,他的豪情与侠气也无需用什么多余的方式刻意表现出来。 他笑的很随意,因为他觉得这本来就是一件随意到根本不值得放心上的事儿,虽然他至今不过一个刚入大道门槛的登门者,与廖平相比差距甚大,但与沈离待的时间久了,跨境的战斗做多了,有些神经有些事儿………难免觉得就不怎么新鲜。 他打不过廖平,并不代表他就觉得自己有必要惧怕对方,面对千山掌鼎人时他尚有勇气悍然出刀,何谈廖平? 而且他也确实有事情要问对方。 你………到底把白公子弄那去了? 晨辉与暮阳的轮回下才有一日的刻度,这里没有参照物,很难推断出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张经年揉了揉发酸的腿,望着前方感觉还很遥远的高丘,抱怨道。 “这样走也不是法子。” “那能怎么办?莫非你要飞过山和大地?”正在以识念感受周围空气的徐自安停步脚步,笑声回答道。 “我倒是想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问题是我怕这儿脆弱的空间承受不住飞行时带出的真元波动。” 张经年没好气回头看了眼徐自安,待看到少年依旧如只勤劳的蚂蚁般努力伸着触角感受天地间的真元力量,不由笑了几声说道。 “你这样是感受不到真元的,这儿不是外界那方生机充沛的天地,能积存下来的真元数量很稀薄,即便是我只能感受到极细微的一丝,你还是先放弃这个念头吧,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识念其实比寻常修者要雄厚,初入大道便直入通玄,这样的跨境或许听起来很撼人心神,根基一定不会太稳定,趁这段时间你先将识海中的架框稳固成型,以后出去了,再感悟天地真元也会方便些。” 张经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想着这一路少年勤勉到苛刻的修行方式,好心劝道。 他说的极在常理,每一个修者在大道上前行时都会留下许多艰辛脚印,如徐自安这般根本没有某一境上留过脚印直接翻越而过的,相对于来说以后一定也会陷入根基不稳的难境,固识通玄,脑中识海还未曾坚固,识窍还不够稳定,如劣质木基般风吹即倒,一味只追求真元力量能走多远? 徐自安用的方式也实在太拼命了点,行走时感悟,驻步时感悟,听他说话时也在感悟,张经年很怀疑如果不是这一路走的急,少年会不会在睡觉也在修行感悟。 温固而求新,这般不计代价的往前走,只会加剧根基倒塌崩裂的过程。 徐自安用感谢的目光朝张经年点了点头,示意对方不需要担心自己,不再言语。 张经年不知道的是,徐自安识海中根本没有识窍,根本没有那些支撑万丈高楼需要的木基框架,只有一轮浑然天成的明月,星辰或能被云雾泯去光辉,木架或许有虫噬风侵,明月皓皓,怎么可能会外物掩去辉光,怎可能分崩离析? 这些秘密他无法给张经年说,虽然对方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他的师傅毕竟是天机老人,徐自安不清楚沈离身后到底会牵扯到京都里的谁,他只能选择谁也不信。 这段时日,徐自安心中一直有种不详的预感,离高丘越近这种预感越清晰,身为余镇最优秀的打猎人,徐自安对危险的意识与预感向来十分准确,这种预感可能来自人,例如廖平,例如其他同样陷入虚境中的试子,或许来自某些物,例如那始终不清楚具体模样的高丘,不管那一种,他都必须要让自己尽量更强大些,毕竟……… 他手里没有刀。 没有旧书。 更没有某位大叔。 没有刀,意味着他无法施展出那套刀法,能依赖的最强大的手段不复存在,青芒刀意能让他面对通玄上境修者不惧,如今没有刀怎么办? 挥手拈风化为刀?取叶便为箭?这种画面太美,在这如画般易碎的空间里很难实现。 如果可以凝聚真元入风成刀,那倒未尝不能用出那抹刀意。 不过他现在只有识念,还没来的及转成成真元,更别想将真元凝聚成刀。 敌寇来时才发现城中无兵?试卷入手才知晓胸无点墨?徐自安不想成为败城下的俘虏,考场上无所事事的学生,所以才会有些着急,刀不在手,天下还真不归他所有,能提前感悟到一丝真元化为己用,就多了一份迎敌的手段和底气。 似乎遗忘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张经年说连自己都很难自这处虚境中撷取到足够的真元力量,与张经年境界相仿的廖平又或者其他修者们,能调为己用的真元也一定极为稀少。 没有真元支撑,再绚烂的道法也是镜花水月,修者强大无外乎可御法杀敌千里之外,大家都不能施展法决时,那只能拼谁的刀更快一些。 没有刀怎么办? 那就看谁的拳头更硬。 (晚上还有一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这不严重。 徐自安的拳头不大,常年练刀砍柴切葱花有些糙,手掌上的茧子不知是刀炳的杰作,还是柴房里油烟的熏陶,用力握紧时有些消瘦,看起来略微秀气,可畏山深处那些被吃掉的熊们知道这双秀气的手可不仅仅只会洗衣做饭。 棕熊们的拳头很大,很有力量,可以开石断树,不过一定没有徐自安硬,所以被放在火架上熏烤放在嘴里等下肚的是它们,而不是徐自安。 拳头,才是这个世界最简单直白的是非观。 张经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心想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变得如此粗暴蛮横。 路再远,总有走完的时候,那座高丘由遥不可及渐渐变成触手可及,很奇怪的是这一路行来徐自安和张经年没有碰到其他任何试子,撒出去的识念如洒出去的网,只捞了一池没用的水草。 “难道是我们猜错了?” 行到高丘边缘处的某条曲折小径时,张经年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已经露出整个轮廓的高丘,狐疑说道。 徐自安也停下脚步,目光从暮色苍茫的山影轮廓中收回,渐渐凝向脚下一颗正在努力挺直根茎的新草,认真道。 “我们没猜错,只是来晚了。” 无风的虚境中枝条不会被吹断,新草不会被拂歪,这草以歪,说明曾被人踩过,或无意,或有意。 单调荒芜的大地上从没有见过任何多余的颜色,这里有新绿,说明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很特殊。 特殊,就是生机。 再次行走,俩位少年将速度放慢了些,生机往往伴随着险境,险境里,步步为营更为合适。 路边点点新绿渐渐被成群的盎然代替,不时能在绿茵深处看见几朵烂漫的小花朵,径旁有数颗老树枝叶森茂,遮住暮色带来片片萌荫,徐自安寻了根较粗的树枝充当竹杖,张经年则负手前行,并不在意脚下山路蜿蜒难行。 乱花能迷人眼迷不了采花人的手,浅草能没马蹄掩不住马儿行过的痕迹,越往前走,之前发现的那道脚印越清晰,脚印主人走的很随意,如个玩童一般不时踏平这边的草采下那边的花,路旁一根青翠喜人翠竹被折去了半只,看起来似乎年纪不大,性格较为开朗活泼,不然不会在这种困境下还能有沾花惹草的闲情逸致。 徐自安用力回想了下棋评测中的那些试子符合这些条件,奈何他所识之人就不多,猜也猜不到,摇了摇头,徐自安不再试图用自己有限的人脉来猜测这种无限的可能,转身朝交友甚广的张经年看去,希望对方能猜出对方的身份,没想到一眼看去,竟是一张十分精彩的脸。 张经年眉头紧蹙,似乎对脚印的主人有所猜疑,这种猜疑很快被满脸不情愿给强行压制,显然是他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可他又很不想这种猜测成为事实。 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张经年满脸沮丧的自言自语道。 “杨颖啊,你咋也进来了?” 突遇杨颖是个让张经年悲喜交集的意外,喜的是他乡遇故人,悲的是这里的他乡并不是什么欢乐乡,能出去还好,如果真的出不去,师傅身边……就只剩下了玉川一人。 身为师兄,张经年对自己未能尽兄责,守师道的事情感到很是气馁愧疚,愧疚之余,少不了对宁青鱼的抱怨。 “打架就打架,至于打出这么大动静?” 徐自安倒没张经年这么丰富的情绪变化,他只是感到很意外,意外于那人………怎么也会在这里?而且和杨颖在一起? “你来了。” 无论何时都极重仪态的何安下拂去身上衣衫上几道褶皱,看着徐自安轻轻颌首以示礼仪,含笑温和说道。 徐自安本想点头回礼,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那三个字很有深意,仔细回味,徐自安眉眼间的神情由笑意变为震惊又变为深深的疑惑,过了良久才回答道。 “是啊,有些晚,不知道迟不迟?” “不迟,我一直在等你。” …………… 你来了,而不是你怎么来了,俩个字的差距代表了俩种截然不同的含义,在这种让任何人都始料不及的意外里,张经年的一句你来了,足以说明很多事。 空间裂缝出现究竟是不是意外无人可说清,何安下不过是一每日于客栈柜台前拨盘算数的小掌柜,怎么可能知晓空间裂缝会出现在生死劫里? 在棋盘世界中,何安下明明没有踏入生死劫,他怎么可能也会被空间裂缝吞噬到这里?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徐自安也在这里? 你来了,这是庭院主人对盛情邀请而来的老友见面时的迎接语。 你怎么来了,才是客栈掌柜对不速之客突兀入店时的惊诧语。 这里是虚境,不是谁家的庭院谁家的客栈,也不存在什么主人或掌柜迎客入门送客远行的场景。 那句我一直在等你………又作何解释? …………… “有些事情呢,它很没道理,根本就无法解释。” 感受到张经年的心情似乎不怎么愉快,杨颖也难得不怎么顽劣的老实低头,一脸无辜的继续道。 “我是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突然到这里来了,当时我迷路了,就在棋盘世界里随意走动,然后就遇见了安下哥,安下哥问我想不想随他去个有趣的地方,我想着棋盘世界这么无趣,难得碰到有趣的地儿,不去看看不是可惜了?万一找到了其他解棋的途径,师傅他老人家改日与国师大人垂钓时也能长些脸面不是。” 杨颖说罢,一边以手虚抚唇下并不存在的白须,一边模仿着天机老人的神态奕奕道。 “亏你还是大离的国师,棋术臭不可闻也就罢了,还不自知,一个简单的棋评测硬是弄得如此繁琐,还玩什么生死劫?生死那有那么容易勘破的?看我这徒儿,根本就不需要行什么生死路照样破你的棋劫,怎么样,厉不厉害?” 不知是杨颖模仿的神态极像,还是这画面若能出现一定极美,张经年一直紧绷肃起的眼眉被无奈占据,没好气的责道。 “还厉不厉害,我们俩要真出不去,师傅就不是跟国师大人吹胡子得意显摆,而是得吹胡子瞪眼大干一场了。” 杨颖认真的想了想俩位老人互吹互怼的画面,没心没肺道。“师傅的胡子更长,吹起来一定比国师大人好看。” “你是真不知道这事有多严重。” 张经年闻言作势要打,杨颖连忙后撤几步躲到何安下身后,片刻后又伸出不甘寂寞的脑袋小心翼翼问道。 “真的很严重?” 张经年看了眼徐自安,严肃道。 “真的很严重。” 徐自安想了想,看了眼何安下说道。 “可能很严重。” 何安下将腋下算盘取出,屈指拨打了数下,笑了笑轻轻说道。 “没事,没那么严重。”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山间无梨花,山顶有青云。 俩位老人谁更厉害靠胡子更长,更白,吹的更好也更漂亮是决定不出来的,眼下这事的严不严重就看谁更有底气。 张经年承认他没有走出虚境的信心或底气,所以他感觉很严重。 徐自安不清楚何安下有没有这份底气,所以他不确定眼下这事到底严不严重。 何安下很有底气,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他带着杨颖进来的。 能进来,就能出去,很简单的事情。 棋盘世界中,何安下一直在随意行走,无意解棋也无心破局,看似随心所欲漫无目的,徐自安很清楚,对方并不是真无欲无求,只是与他们这些寻常试子们所求的东西不同罢了。 他们所有努力为的是解棋破局,争取棋评测上的排名,何安下…………则为的是入局,真正的入局。 联想到方才那些话,徐自安很肯定何安下一直想真正进入的地方,就是眼下这场名为虚境的局,那件一直被他找寻的东西,也很有可能就在这里。 只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他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 棋盘大阵的气息渐渐稳定,雾色缭绕,高川隐显,一派祥和绮旎的风景,方才出现的危机仿佛只是一场人们做的幻梦,并没有真正出现过。 如果没有舍清疲惫的面容与许晴手里那张散发着悠悠气息的神秘棋盘,还有殿内被禁锢成道道围笼的空间界壁的话。 代表结束的那第五声钟响,终于敲响在每个人的耳中。 天南殿外,本准备看热闹没想到看了很久寂寞的民众们提起最后一点耐心,或低声或高声催促着值守官兵赶紧将殿门打开,好让大家伙瞅瞅到底那位少年不出意料的得了第一,又有那家少年出乎意料的占了名次,好歹是王朝内难得一遇的盛事,卖弄玄虚得有个限度,一直这样掖掖藏藏拒人千里的算哪门子规矩? 真当大家伙是大明湖畔那些娇羞怯弱的大白鹅,任凭你们折腾也不换手?再说大鹅急了还会曲颈嘎嘎来上那么几声怒喊表示下不客气,别提风气向来彪悍性情向来直接的京都子民。 然而骂归骂,催归催,众人仰首期盼的脖颈都酸了,那扇禁闭殿门还是没有被打开。 不仅没开,还有许多身着制服的官兵与身披道袍的修者从各处前来守在殿外。 一些眼尖的民众很快发现殿外等待的人里不仅仅有各学府实力强大的院修,甚至还有一位镇守京都的天将大人,才终于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议论声纷纷四起。 难道出什么事了? 棋盘世界坏了?还是那位试子受伤严重就此夭折了?或者柏庐或千山宗的家伙不服我大离子民夺得首名而打起来了?一定是这样,不然怎么会又来这么多修者大人物前来助场?国师大人不会受牵连吧,朵朵殿下不会受伤吧,咱们大离不会吃亏吧,娘的都打起来了还不赶紧开门,大家伙虽然打不过那些修者们,助威加油放冷箭还是会的啊。 一边怀着深深的担忧又一边怀着更高涨的兴趣,遍布了天南殿外所有大街小巷树上屋顶的民众们摩拳擦掌翘首以待,看热闹最怕的就是平淡无奇,剧情越是跌宕起伏越是会被看的紧张刺激。 尤其是这种极有可能需要他们参与其中的热闹。 “就是一虚境,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这般严肃?” 不知是糕点碎屑落入须中太难整理,还是口中残留的香甜太过浓郁,庄老儿自己给自己斟了杯清如淡水的茶,看了眼殿内压抑的气氛和殿外影影错错的身形,小声絮絮说道。 看的出来,国事大人似乎并没有把虚境放在眼里。 朵朵没有听到国师大人这句小声絮叨,不然那颗担忧的心或许会放缓许多,少女此时心思正聚在棋盘大阵的出口处,凝着一双大眼睛从每一个从棋盘大阵中走出试子的脸上划过,看了很久那双干净如明石般的眼睛还是没有出现,不由更加焦急。 朵朵没听到国师大人气定神闲的微讽嘲谑,有人却注意了国师大人安然自若的神情。 宁王侯将目光国师大人手中的茶杯中收回,幽幽看向许晴手间的棋盘,厉眉微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似乎已经愈发确定某些猜疑。 南雀也注意到了,她那张艳如红梅的脸庞没有因为可能安全的事情而平和,反而隐隐有些嘲弄,她来观礼棋评测的意思很简单,只想看看各宗少年们究竟有多强,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宁青鱼。 她命属神鸟朱雀,睥睨百鸟向来清高冷傲,眼中连凤凰都容不下,怎么可能容得下所谓的天命之人? 无矩者无惧?那只是没有遇到令他畏惧的人罢了。 她比他强,她会让他知道什么是畏惧。 南雀轻蔑一笑,红唇勾起,勾出一副雪霏梅瑟最动人的景象。 她想起另一个让她同样极感兴趣同时也极为讨厌的家伙。 那人如桃花般让人生厌。 余唯侧眉望着南雀,似乎并不如何在意棋评测的动向,她相信那少年,就如同相信沈离一般。 她看着南雀,目光有些怀念怜惜,南雀怜惜她的素清如水,她何尝不怀念对方曾经的如水神情。 都是年幼时一同走过的人,怎么可能不留下记忆。 众位试子鱼贯而入,无需多久就可以知道究竟有几人被困在了虚境里。 负责登记的官员们沉默对试子们进行一一核实,刚出棋评测的试子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大殿内气氛沉重压抑,纷纷保持安静行到各自门派长辈身前,小声打听具体情景。 殿内人数越来许多,棋盘世界中剩余的试子就越来越少,等到最后一位少年走出后,核实工作彻底结束。 棋评测破局的关键在生死劫里,生死劫遭遇如此变故,原本试题被强行改变,所以至今为止没有一人解棋成功。 很巧的是没有走出棋评测的试子,一共有七名,跃溪试需要前七,陷入虚境试子只有七位,如果那七人能走出虚境,棋评测的名额自然会落到他们身上。 那七人都是各门派势力挑选最重要的入局者,张经年,杨颖,宁青鱼,廖平,还有同廖平一起那位名叫刘建朝的柏庐弟子,当然,还有清夜司的徐自安。 还有一名似乎没有任何背景,或者无人知晓背景到底是那方的客栈小掌柜。 何安下。 ……………… “我记得你,你是君翁客栈的掌柜,家弟说是你将他领进来的,我很想知道你为何将他带进这里,你为何要选择自己进来。” 张经年认真看着何安下的眼睛,试图从对方那双平和致远的眼睛中看出些痕迹,看了许久什么也没看出,张经年只好微微摇头,暂时放弃这个想法。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想要看清一个人的真实想法最好方式就是看清他的眼睛,被凝视时,人们反应会不同,或犹豫或躲避或迟疑,很容易分辨出,然而有些人却无法用这种方式来判断,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打算说谎。 他本就不会撒谎。 何安下掀起试袍一侧,将杨颖从身后扶出来,抬头看着浅草深处的那道高丘,丘顶洒下的一抹清丽光芒恰好照在这位古风君子的手间,那里有一张算盘质朴宁和,一如少年眼中如黑白二字泾渭分明的真诚。 “我不想说。” 何安下停顿一下,笑声继续道。 “不过对令师弟而言,一定是件好事。” 张经年怔了怔,随即将杨颖拉到自己身边,回头看了看徐自安,扯了扯嘴角苦笑几声不再言语。 他以为对方不愿说也会找个理由搪塞,即便不愿搪塞也会保持合适的沉默以免伤了和气,然对方如此诚挚的告诉自己他不想说时,张经年发现,自己似乎还真无法过多怪罪对方。 何安下重旧礼,守古风,不会背信字一道而吐诳语,不会弃他人意不置一言,遇到不愿回答又或无法回答的问题会直接言明不想说,徐自安太了解这似友亦非的性格,向张经年摊了摊手表示了下无奈,好在最后那句解释来的及时,张经年先放下多余的猜疑。 君子言信,不立危墙。 对方能如此肯定告诉自己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变成一件坏事吧。 继续往前走,不知是不是有何安下相伴会让人感觉很放心,还是弥漫在空气中勃勃的生机很容易让人松心,众人步伐较之先前轻松许多,曲折山径随地势增高渐渐平坦如快坪台,那些浅浅的嫩草变得愈发浓密,轻易将数人身上的试服或鞋底染绿打湿,湖泊色光幕像风一样吹动了几根细细的青柳,芬芳的香气四溢,若不是没有翩翩蝴蝶与一条浅浅水渠,徐自安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当年的大青山畔。 一时恍惚,四下打量,发现果然没有那朵朵喜人的梨花点缀在草甸间,徐自安不由自嘲一声,也对,梨花开在外面才馥郁,怎么会开在这里呢? “这里确实没有梨花,但有一朵立在山顶的青云。” 何安下停下脚步,望着前方那个比暮光更遥远的身影突然说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只怕天不愿。 那人就在山顶,顶峰孤寂,暮光深沉,风景并不如画,却被那身寒衣添了许多淡漠冰凉。 那人更似在天边,天边遥远,不可估量,千山暮雪能卷尽万重浪,盖不住那人期间锋芒。 那人是天穹间最遥不可及的青云,却被一条青鱼守在千山寒池中。 寒池冰凉,那人也冰凉。 张经年抬头看着这幕着实疏冷冰傲的画面,直而挺的浓眉挑的老高,直到把山顶的暮色看透身影看穿才狠狠回头大声道。 “你们确定他这样………不寂寞?” ……………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种画面让人感觉很高很傲也很狂,同样也会让人感觉………很装。 大家都是天穹下寻求飞出去的蚂蚁,凭什么你就能装的如此优秀如此清新脱俗?难道说你爱寂寞胜过爱天道。 没有人爱寂寞,即便是大道上独行的修者。 红尘中人不爱寂寞,月晴圆缺才有了被赋予诗歌词画的灵魂,修道之人不爱寂寞,道法万千才有了苦修不蹉的极致,云裳楼的小娘们不爱寂寞,白雪粉墙间才有了那首饱含思念的阮郎十八归,沈离………更不爱寂寞。 虽然寂寞常与他为伴。 徐自安不知道前方那人是否爱寂寞,还是身在高处难免不寂寞,但他看的很清楚,对方脚下布靴未湿,试袍绿意早干,这说明那人在这里,其实已经站了很长时间。 在山顶伫立如此长时间,绝对和什么一览众山小的装逼画面无关,对方只是在等他们。 等他们一起登顶?还是一同下山? 登顶或者下山,这不是一道很值得思考的选择题。 徐自安撇了撇嘴角,他们数人才从山下来,再次下山去哪里?回到那个无风无树无时间的虚境中?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 山下世界不美丽,没有眼前这片绿草青松盎然生机。 不可能下山,那就继续攀登。 如今已在峰顶,再继续攀登,又登上那里?难不成真的要上天? 徐自安倒是很乐意乘风上天看一看,可是只怕天公不愿让他看一看。 不管前方那人是在等他们下山还是继续高登,已经走到这里,总不可能退回去,张经年傲然行于最前,不知是不愿在对方面前落了下风还是往上行走的姿态有些势弱,这位天机少年身躯挺的异常直,发髻束的极正,厉眉不挑没有一丝微抬亦或仰视的角度。 先前他那句话说的声音很大,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分明是刻意让对方听到的,纵然这里是虚境,但无论是少年的骄傲还是大离与千山宗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都不允许张经年有任何一丝怯弱的表现,大离子民好脸面重荣誉,互不相见时还好,真要相对绝不会在气势上输了阵场。 打不过,再说打不过的事。 更何况又没有真正的打过,谁知道到底打不打得过? 见师哥如此,杨颖也挺起胸膛迈步走去,然这位向来性喜好动的少年实在端不起来那个架子,脚步迈动的更像一只跟着老母鸡后的小鸡仔,走了几步气馁放下肩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徐自安与何安下。 何安下轻轻摇头笑了笑,抬起脚步慢慢行走,徐自安则伸手摸了摸伞柄,思考片刻重新放了下来。 他本打算将旧伞掏出,因为他对宁青鱼的了解甚少,无法判断出稍后会不会有意外发生,需不需要自己出手,看见何安下脸上依旧平和如春风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相信何安下的能力,相信这位小君子对局势的判断力,虽然对方的来历神秘到有些叵测,虽然白航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对方,但他坚信一位连谎都不愿撒的人,绝非那种肯做戚戚之事的人。 顶间的风光只有顶峰之人才知道,天还是那片浑浊暗沉的天,穿透天空的光幕多了许多不一样的色彩,那些绚烂的色彩迷幻朦胧,如朝霞的曦光被厚厚的云彩遮掩时的那般似隐又发,给人一种异样的冲动,很想伸出手来拨一拨,看看云拨开后是否真的有光芒万丈。 徐自安挥了挥手,当然挥不开那片遮住天穹的云彩,不过挥来了阵阵如同松涛般的潮声。 那是云海滚动的声音。 山下的世界无风,自然不会出现风过大地的呼啸声,山巅有云海,云海涌动如万涛齐鸣。 有风声,就代表这里与外面是相通的,有云动,就代表这里不再是一副静止的墨图,徐自安回头看了眼何安下,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些线索,却发现对方没有随众人抬头看向云霄,而是看向不远处的一颗青松,目光专注而明亮,似那里有世间最精妙的礼训和最精妙的古法。 徐自安微微一怔,随对方目光望向那颗青松,心想这颗青松究竟有何神奇能让这位向来水波不惊的小君子望的如此入神。 青松立于西风中,西风苍劲松柏直挺,针叶翠碧如玉剑更如云裳般层延伸,为树下一片细草碎花送来清凉。 寻常的松枝,寻常的西风,寻常的针叶,就连松下碎花细草也并无任何特殊,徐自安不由更加好奇,正欲提步走去细看突然听见何安下轻声呢喃。 “原来,你在这里。”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原来那人竟在街头拐角冒出热气的馄饨摊处,这里没街头,无拐角,云裳有几朵倒是像极腾腾涌动的热气,青松傲然深草盈然绝对和面皮与肉馅没有任何关系。 那这里的你,指的是谁? 难不成是一直没有出面的廖平和哪位名叫刘建朝的柏庐弟子? 徐自安将脚尖悄悄向后撤了一步,右手绕后攀上伞柄,身体调整至恰好发力的点,他对宁青鱼知之甚少,对廖平还是有些了解,试前大宴上那道施有西山秘法的眼光没有伤到他,期间的恶意让徐自安记忆犹新。 感受到了徐自安的警惕,何安下含笑轻拍少年肩膀以示安心,没有解释太多,他将一直夹在腋下的算盘取出,盘间颗颗深邃哑黑的算珠随之相互碰撞敲击,发出阵阵如玉珠落银盘更如石棋入乱局的清脆响声。 不知是否是错觉,还是脆珠声太过悦耳,徐自安总感觉头顶涌动的云霄中似有一处在渐渐变弱。 就像,棋子闲敲石盘时震落下的粒粒蒙尘,只不过那粒粒灰尘如今变成了丝丝云絮,徐自安抬眉远眺,恰巧看见其中有一缕如蝉丝般的云絮,缓缓落在了宁青鱼的手间。 云絮在宁青鱼手间渐渐清淡渐渐融化渐渐无形,等到所有飘落的云絮彻底消失后,宁青鱼缓缓起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零落的棋子,颗颗白如洁玉白如圣莲白如白昼,他看着手间那些云絮化成的白珠,眉梢微蹙,似乎有些不解。 片刻后,宁青鱼缓缓舒眉,看向何安下手中颗颗漆黑如夜的算珠,轻声道。 “原来,你也在这里。” ……………… 若不是尘埃落定,云絮渐凝,隐藏在云絮间那些散落的棋子,便是宁青鱼也无法摘取下来,并不是说这位千山宗神子境界不够,无法感受到那些丝丝缕缕的气息,而是没有人会想到,当年那些摆布出四劫残局的棋子,竟会在出现在这里。 世人一直在找寻阮郎归当年留下的那张棋盘,以为这位传奇状元郎朝夕叩府,直步云霄的秘密就藏在棋盘中,事实上,在阮郎归心中,所谓棋盘只不过是一些画着横竖刻线的方器罢了,心中有念,天地万物皆可成棋盘。 山中樵夫以林间湿泥做棋盘,不过随手几道横竖皆歪的线条,便能坐于山中丛林间忘了下山回家的路,巷尾闲散的老翁不过只是一块石板,几张石凳,便能引来一群同样无事的闲汉围观半晌,热闹一天,更有棋中痴迷者,不过只需一壶清茶就能于空中对弈一局。 这些人,下的难道就不是棋? 这些人的趣,难道就不是棋趣? 棋之一道,趣在棋本身,和什么样的器具无关,象牙磨制的棋子就能比劣石制成的棋子下的更精妙?不过是触摸时的手感较为细腻些罢了,金楠刻成的棋盘就能比湿泥下的更高深,不过是落子时的声音更清脆些罢了,他阮郎归当年于青楼潦倒时,最常用的,不过也就是那些石盘散子之类的小器。 既然如此,洒脱如阮郎归怎么会真拘心于一张所谓的棋盘? 诚然阮郎归当年也有常伴于身的棋具,那些棋具或许沾了他太多的智慧道法而有了某些独特的气息,可如他那般独身洒脱之人,怎会将这些外器颠倒本质。 朱砂斋中带来的那张棋盘,的确是他当年于青楼夜烛下常用的棋盘,不然也不会携带着他致远深悠的气息,只是………那仅仅也只是一张棋盘,并没有世人所流传的那般玄妙神秘。 真正玄妙的,是棋盘间曾摆出的那些棋局。 也就是四劫残局。 更何况,那张棋盘也不是完整的。 它没有棋子。 因为棋子都在这里。 在那些云海中,在这处峰顶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唯恐海不深。 这些事是世人所不知晓的。 所谓世人不知晓,从另一个方面理解的话也就是知晓之人都不在俗世里,天穹之下皆是俗人,都是在俗世淤泥中摸爬滚打的人,上那儿去寻找什么淤泥池里清新脱俗的白莲花? 淤泥里没有白莲花,只有一只喜欢吞莲花吞淤泥的蛤蟆。 宁王侯是入神境的强者,一身修为如汪洋般深不可测,如果不算舍清神符师的身份与国师大人的资历,他无疑是殿中最强之人,按理说,他本应早以脱离世俗凡尘的羁扰,应该能从某些线索中猜出一些,可身为王朝五侯之一,无论是朝中政纲,还是外邦国事,他皆有太多事需要心怀操悠,司部与户部间关于军饷分配的那点杂事,清夜司与天道院间那点狗咬狗的破事,杂事破事俗事染指得太多,道心自然会被影响,无法揣度出阮郎归的境界实属正常。 在内心深处,宁王侯还是很希望那棋盘中留有阮郎归的意念或感悟,他境界深厚,早已过了悟他人法修己身道的阶段,他不需要用阮郎归之道来助自己修行,有人很需要。 比如他选择的二皇子周楚。 大离王朝的国君不需要无敌于世的修为,数十万的玄甲重骑足以踏平世间任何修行宗门,大离的子民很需要一个强大有力的精神象征,至少不是一个无法修行的平凡皇子。 二皇子雄韬伟略,气度城府皆不输其他俩位皇子,在某些方面甚至远远超之,但他有一个致命缺陷,这个缺陷让他适合做一位国君,人们也不会选择他。 周楚不会修行。 是个平凡人。 平凡人的寿命有限,大离王朝需要的长久,不是区区几十年的辉煌。 大皇子常年征战于北方荒蛮之地,少有回京却有赫赫战功,在军中声誉极佳,听闻十八位天将中有不少支持大皇子的,就连元直大统领也对其赞誉有加,大离以武立国,对于未来国君的选择军队态度尤为重要,三皇子备受武帝恩宠,这些年中,只有三皇子能随意进入陛下的御书房,便是贵为五侯之一的他也无此圣誉,所以他必须要为二皇子争取很多的资源。 一个纵横无敌的帝王是王朝当世之幸,一个贤明优秀的储君才是王朝未来之幸,武帝老了,王朝终究还是那些年轻人的。 前提是要让周楚修行,这很重要。 宁王侯忧心王朝前途与周楚前程,没有感悟到虚境中发生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他不知道虚境里有一座山峰,山峰下有一张没有棋子的棋盘,这张棋盘可能会为正常棋评测带来无法揣测的结果,他没有感受到,其他人更感受不到。 庄老儿是棋评测的主试人,他或许知道,但他就是不说……… 朱砂斋之主折梅可能知道,天机老人可能知道,诚如上述,他们早已是踏出红尘意的圣贤,道心不落在凡世间,即便知道也不会干扰太多。 世间事,冥冥中皆有机缘,皆有定数,过多涉足不仅改不了后辈们机缘,还会让许多命中注定的幸或不幸反噬到他们道心,道心如玉,见不得一丝瑕疵。 何安下并非窥命知天的境界高深者,只是一间来历有些神秘的少年,无国师大人的睿智与地位,无折梅天机老人等人的圣意,他为何会知晓这里有一座山峰,还有一张棋盘? 因为他曾见过。 见过真正的四劫残局。 阮郎归亲手所下的四劫残局。 世间残局无数,修棋者多如牛毛,万世来只有一人能真正的以棋入道,以道养棋,阮郎归不是在大道上行走最远的人,但在棋道上,他绝对是最巅峰之人。 往世修者,都是先修天入道,后养本命器,即便是万岭中的剑圣也是在到了识真境后才有了第一把剑,阮郎归不同,未曾入境之前他先有了棋,才入了道,所以他后来那怕道法修为举世震惊,最无双的其实还是棋。 能在某个领域被称为无双的,都是在那个领域超越了时代跨度的,四劫残局是阮郎归留下的最艰难繁琐的一道残局,同样是让世间所有棋手都寤寐思服能解开的局。 求之不得,才会寤寐思服。 越不解,越难忍,下棋者都有这个脾气,挠发纠耳苦思求解之余,人们开始好奇与四劫残局有关的其他事情,比如说这道几近算尽人力的残局究竟如何产生的? 无数个猜想在世间渐渐流传,只有一个最让人们觉得赞同,四劫残局一定是阮郎归证道问天时摆出的局。 人们都知道,阮郎归每一次破镜,都会首先摆出一道最为繁妙的棋局,那些棋局与他本身的境界相合,入局入境,破局则破境,这道棋局,很有可能就是他破神入圣时的那道局。 入圣可窥天机,没有人能为他摆出这样一道深奥如天道般的残局,只有他自己。 四劫之间,劫劫相扣,看似每一劫中都留有一丝渺乎极微弱的生机,生机中又有太多的无尽之意,人力终穷,怎么可能将棋算到如此程度,阮郎归能有如此天算之能世人相信,可如果有其他人也能有这般精湛玄妙的算力,那这个人怎么会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何安下知道,他不仅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知道自阮郎归当年离开青松下的棋局一路向北而行后,那人半生都在思考如何破开这局。 那里有什么天算之能?棋盘上的无尽之意只不过是因为当时下棋的人已经劳累到极致,无法再继续下去罢了。 那里又有什么问天证棋?若非棋逢对手,酣畅淋漓,怎么可能有人会将自己下到劫劫不休的无穷之数? 这只是一道无法再继续下去的对弈局,那人本意用棋局困住阮郎归,没想到反被阮郎归所困,人们只是被自以为的想象当成了自以为的现实而已。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那人不能被人们知道。 毕竟做他们那行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出名。 那人,是他的师傅。 他来这里,也是为了代替师傅继续下棋。 下这场未完的四劫残局。 …………… “算盘打的好,阮郎回家早?” 一位身着寻常棉衫,背影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前方繁茂无际的片片松林,风吹风松叶摇曳,如一把把利剑般齐齐乱舞。 那男人伸手将一道向额头刺来的松叶打落,松叶看似轻飘飘的落向一旁的岩石,却在坚硬石块间刺出一道极为整齐的切口。 如果有林间修者看见这一幕,一定会非常震惊,要知道那些岩石因常年被剑意打磨,早已硬如坚铁,松叶不过是从岩石上飘过,就能切除一道深邃切口,那这些看似轻飘的松叶该是如何锋利,而随手就能将这些松叶打落的男人,该是如何强大。 这里是万岭,剑圣大人的领地,满岭的松叶,都是剑圣的剑。 松叶落,剑至,这种信号代表的意思很简单,剑圣大人………今日不迎客。 “迎客?那是青楼**们才用的词,忘了你就出身青楼,说**这个词似乎有些不妥,那就换成妓女如何?” 男子将松叶打落,背又重新佝偻起来,似乎经常弯腰点头养成了习惯,那男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张算盘,算盘上无旗子,干秃秃的看起来很是落寞。 “虽然我也经常迎客,但我做的那是生意,大生意。” 男子自言自语的刚说完,松林间就响起了一道极为不屑且高傲的声音。 “不过也是些皮肉买卖罢了。” “顾剑清,不要以为老子就非得做你这单生意,你不过就是剑飞的高了些,还能如何?” 男子气极,大声呵骂,万岭松叶渐渐停歇,似乎是林间说话那人不愿也不屑再理会他。 男子笑了笑,看着满目锋利冰冷的剑意,自嘲道。“算了,开客栈的时候什么难伺候的主儿没见过?你这样的真算不得什么。” 习惯性的晃了晃手中算盘,本该响起的阵阵敲击声没响起来,男人怔了怔,低头看了眼算盘,重新想起那位执意北行的身影,怅然道。 “早给你说过青楼本是薄命楼,早点离开比较好,你不听,一待便是半生,你不命薄谁命薄?” 男子说完,将算盘悻悻收回,一双奸诈的三角眼眯的更加狡猾,唇边俩撇稀须微动,继续碎念叨。 “当年我要杀你,险些被你杀了,我要留你,反被你留了下来,要不然往北走的人就是我,去死的人………也是我。” “我是个商人,有利必图,有恩也必抱,你这恩情大于天,我想报可无以回报,只好破了你的局,拆了你的棋,打碎你的念想,断了你的传承。”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寒声嘲讽道。 “忘了你命薄,没有传承。” “我命大,我有。” “所以破局的人注定是我。” 一边说着,男子一边向前继续行走,良久后才从松林里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回荡。 “也不知道那片海冷不冷。” 第一百四十六章 角儿。 那年青松下,云裳边,阮郎北行,荒道萧瑟,北海无边,青松不迎客,还好有故人夹算盘携杨柳相送。 一位是棋盘得意,算尽纵横十九道,一位是算盘独一,算尽世间人心,青松下没有观众,却留下一场被后世惊人天局的残局。 柳掌柜执黑,黑子未败,阮郎归执白,白子无敌。 未败终究抵不过无敌。 阮郎归从此弃了棋盘北行无悔,柳掌柜从此折断了杨柳安心做生意,只是算盘间多了数颗如棋般漆黑如墨的算珠。 多年后,四劫残局再启,一位客栈小君子携黑珠而来,也携柳掌柜的心意而来。 入局,入劫,再破局。 入劫,入局,再破劫。 那青松就是峰顶的这颗青松。 那棋盘就是天空的这方棋盘。 …………… 红尘来啊来,烧啊烧,烧的人间如清蒸,清蒸的鲈鱼很美味,大闸蟹也不错。 徐自安不好奇鲈鱼与大闸蟹间的那点破事,他更好奇眼前的青鱼与君子,君子远庖丁?何安下是君子,但他也是一客栈掌柜。 身为君子能不沾烟火不触油盐,身为掌柜就免不了与柴米茶食打交道。 怪不得何安下对棋盘世界如此熟悉,原来四劫残局的另一种正主儿就是他师傅,怪不得何安下一直四处游转无意成绩也无心棋局,原来他要破的是真正的四劫残局,青松下的四劫残局,如今许多谜团已经解开,剩下的,是否就该将铜锣敲起胡弦拉起正戏开始? 铜锣不会敲起,这里也不会出现那种行头,但云霄间滚动翻腾的轰鸣声却比锣鼓更能震人心扉,胡弦也不会拉起,可天穹间所有散云暮色却渐渐凝聚成了一条条笔直交错的线,不多不少,恰好纵横十九道,将整个天公分隔一个又一个规整方正的间隔,每一个格子间皆有云涌风啸,看起来极为壮丽。 “好一个拘天成方的棋盘。”张经年高声感慨道。 “好一道风云变幻的棋局。”徐自安沉声低喃道。 “好…………”杨颖恼怒回头,瞪着一双明亮大眼睛无奈道,“你们把词说完了,我说什么,难道说好………真它瞄的好?”(讨厌的和谐系统) “你应该说,赶紧结束。” 一道比想象中要晚来许多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略微虚弱,听起来似乎受了些伤,期间暴躁寒沉高昂的意味却更加浓郁。 徐自安紧紧眯了下眼,并未回头,只是手指间的距离有些接近,这样更容易将手掌握成拳头,张经年高挑眉梢,回头看了眼不知何时出现的廖平,感受着空气中突然增加的压力,浓眉由高挑变为紧蹙,似乎有些意外,杨颖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明显不同的气息波动,惊讶的叫道。 “你,你什么时候知承了!” …………… 知承,知承境,知天意,承大道,修行共分九境,除了第九重境许多年未有人达到之外,剩下三重大境每一个关卡都是一个最重要的历练过程。 下三境里的识真,中三境里的知承,上三境里的入神,这些是修道途中极为重要的象征,万事开头难,一旦开头,剩下的就会容易许多。 知乘境是中三境里的开门境,开了门,剩下就是真正的入道。 “就在刚才,你走向我的那一刻。”廖平幽幽看向宁青鱼,目光炽热残酷,如一只脱困的野兽,恨不得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毁掉才能填补掉满心的愤怒还有不甘。 廖平很不愿承认宁青鱼走向自己的那一刻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恐惧,但事实确实如此,如果此时他没有破镜入知乘,这种恐惧极有可能伴随他一生,修道者可以对天地敬畏,对大道敬畏,绝不能被恐惧压了肩膀,这样很容易导致道心被困甚至受损,一生很难勘破更高的境界,廖平能以此契机破而后立直入知承,不得不说,至少在坚狠方面,这位柏庐大弟子确实做的非常好。 坚为坚忍,对自己的坚忍,狠为狠厉,对他人的狠厉。 此刻廖平很想亲手打败前方那位一直立在所有人之前的山宗神子,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以及无所畏惧,刚踏入知承境,他现在正是破镜后的巅峰状态,无论真元还是识念都与往日不同而语,但内心深处,廖平依旧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否能真的战胜对方,如果这次还无法战胜对方,他的道心极有可能就会因耻辱与恐惧而彻底崩溃。 恐惧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耻辱这种事,同样一次就够了。 于是廖平将目光缓缓移到徐自安身上,无声的狞笑起来,无法确定能战胜宁青鱼之前他不会轻易动手,眼前这位同白航一样让他讨厌至极的少年永远不会有第二次了,因为他决定在破局后的第一时间,就杀死对方。 廖平与同门弟子刘建朝的到来让场间的气氛瞬间冰冷紧张起来,众人都能感受廖平此时的状态异常火热狂躁,徐自安更能清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里充满了怎样的冷血嘲弄的意味,缓缓回身,徐自安同样看向廖平,将拳头彻底握起平置到面前,然后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的意味很简单,你要杀我,那就来吧。 那一拳的意思也很简单,你想杀我,用眼神是不够的,得用拳头。 我的拳头不大,但很硬。 你要杀,那就来。 …………… “有些事呢,我的提醒一下,天上那云可不是为你登场而涌动的,我们几个也不是为看你而来的,你能破境知承我很恭喜,但你就没发现,现在你还不是角儿吗?对了,你一直都不是角儿。” 张经年走出人群,用力翻挑眉尖,一边遥遥指着头顶的天穹一边用余光白了廖平一眼,看似语重心长实则毫不客气的再次道。 “你与谁有怨与谁有仇我管不着,不过现在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等待棋局被解开,你别用那种欠揍的目光看我,我现在确实打不过你,可把我惹急了我真的还是会揍你,你有种把我也杀了,如果那样的话我家老爷子会很生气,他生起气来,你们庐主都怕。” 徐自安向来话少,被羞辱被嘲弄被欺负时习惯用行动来表达,有些人则很擅长此道,比如说白航,比如说张经年。 廖平脸色阴沉,显然被张经年这番话气出怒火,正欲出手时被身旁的刘建朝拉住,这位实力同样强劲的柏庐弟子用力摇了摇头,示意有事出去再说,毕竟离开这处虚境才是最重要的。 张经年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走到徐自安身旁拍了下对方的肩膀,与杨颖一同向青松走去。 感受着肩膀上这几下的情谊,徐自安真诚的向张经年道了一声谢,张经年摆摆手刻意大声道。“没事,我就是看不惯这种总以为自己是正角儿的劲儿。”停顿了下,张经年压低声音,再次认真道。 “不过你得小心了,他如今已经知承,又与刘建朝一起,如果真要杀你,我保不住你,叩府与知承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 说完,张经年一边继续向青松下行走,一边小声继续嘟囔。 “想不到啊想不到,就与宁青鱼见了一面,他怎么就知承了呢?要知道这样,我当时也该在现场的,万一我也踏出了那步呢?” 徐自安有些苦涩的笑了笑,心想这种破事谁能想到? 不管想到想不到,该面对的总是得面对。 那游侠以为自己拳头够硬,至少上得了虎山,谁知那江湖大佬已经过了玩拳头的阶段,直接抽出一把绝世宝刀来,只刀光便映了方圆四十丈,游侠拳头再硬也硬不过大刀,豪情再壮也壮不过差距,游侠怎么办,伸出脖子乖乖等死? 等死的只有清夜司里关押的重犯,因为那些重犯知道自己即便逃出去牢狱,也逃不出外面的整个夜空,徐自安是被黑夜选择的人,他当然不会乖乖等死。 他要先找到一把刀。 问题是,他背着的是一把伞。 ………………… 这些是正戏开始前的一个看似无趣的插曲,但也是大戏唱响之前必不可少的前戏,少了这些虽然改变不了应该来的结局,总是会让人觉得没了许多妙趣滋味。 青松下没有石凳,却有一块被细草覆盖的青石板,石板间有数道深浅不一的线,那些线条并不规整,有些倾斜有些歪曲,明显是被人随意刻画上的,许多方格被时间被草色染的有些斑驳,充满了沧桑的味道,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与天空间被云絮被暮光凝成的线条极为相似。 “这就是当年阮郎归下四劫残局的棋盘?实在有些简陋啊。”杨颖好奇的摸着青石板间的刻线,片刻后撇嘴说道。 “简陋?”张经年敲了下杨颖的脑袋,没好气的再次道。 “这方世界都是棋盘,这世间还有什么棋盘能比这更奢侈讲究的?赶紧让开,要破局了。” 杨颖咋舌,乖乖躲到一旁,好奇的看向已经坐在石板一侧的何安下,还有另一侧的宁青鱼。 第一百四十七章 棋内棋外俩片天。 嗒……… 棋子落在青石板间的声音清晰干脆,就像雨珠落入幽巷,不会拖泥带水与石阶青苔纠缠的难舍难分,只会为安静小巷带来一次有意的邂逅。 无需手邀,无需猜先,无需商议贴目的数量或目数,这场棋局是宁青鱼和何安下俩人代为续棋,那些寻常棋局的开手步骤可以省略。 四劫残局是早以下好的一场未完局,俩人首先要做的是在破局前摆好原局,这里的原局不是按照棋谱自由落子猜放,而是真正的原局。 当年阮郎归与柳掌柜时的那场原局。 何安下执黑,一如当年他师傅般落下整场棋局的首子,算盘间少了一颗对薄清账的算珠,棋盘间多了一个久别重归的开局。 随着黑色棋子的进入,一道悠远而宁和的气息自青石板间的每一道缝隙中渐渐透出,青松翘首微点,浅草轻轻弯腰,天穹间那些涌动的云涛也发出阵阵轻快的声音,似乎都在为多年后有人再次入局而欢喜欣慰。 这里安静了不知多少年,那些浅草,青松,云絮也寂寞了不知多少年,难得再次被人扰,自然高兴无比。 或许这处曾见证四劫残局诞生的峰顶本就是阮郎归留给世人的惊喜,或许是这位独自向北之人内心深处也渴望将这场残局下完,或许是国师与天机老人刻意将这里当成了棋评测最大的彩头,或许是舍清在棋盘间落下的那一秒笔无意打通了俩处本该相差无数里的空间界壁,又或许真的只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年青松下俩位算法无双的人如今用另一种方式再度开启,也算对四劫残局,对整场棋评测最美的一场结束。 四劫残局中而来,四劫残局中而去,看似循环其实何尝不是另一种打破循环的方式。 天空中的云絮流动的愈来愈缓慢,似乎少了方才飘落峰顶上凝聚成白色棋子的那些流云,整个天空都失去了动力一般。 宁青鱼站在棋盘边,从空中拈起那些流云化成的白棋,看着黑棋缓缓落子,手臂微动,未经思索放下第二颗。 也是整场棋局中第一颗白子。 这一颗的位于上角处,未入星位,偏了主道三线数点,比较靠近棋盘边缘,周围余下许多空白,看起来有些孤单,就像峰顶上的这颗青松,看似孤高清冷其实总是向人间繁华探出好奇向往的枝杈。 这很正常,仔细看去又很不正常。 四劫残局的棋谱世人皆知,但那只是成型后的棋谱,入局双方当时如何落子的具体行路无人知晓,毕竟当时的看客只有这些青松浅草还有云絮,青松不语,浅草不息,云絮才懒得理会你们这些人间事。 事实上,如果不是后来被某位棋术大德以棋盘间留下的气息痕迹模仿出了整幅棋盘的容貌,这盘惊艳绝伦的残局极有可能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流中,整个棋道会损失一道最俊丽的高峰。 可惜的是那位棋术大德只通玄痕迹模仿出了原局,没有研究透当然落子的顺序。 没有具体落子顺序,于是后世人们摆四劫残局时都从来没有讲究过具体的落棋顺序,不同的棋手有不同的路数,有人喜欢行路刁钻出其不意,有人喜欢剑走偏锋险境求生,有人喜欢平庸制衡之道,这些不同的习惯和习性让棋手们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摆放,每一个自命不凡的棋士都认为自己落子的顺序最接近原局,但无论再骄傲的棋士都不敢在人前承认他的顺序绝对是最正确的方式,因为人们根本想不透阮郎归与柳掌柜的算棋方式。 人力固然能算尽所有变化,怎么会将可能出现与不可能出现的变化全部应对出来,他们有如此天算之能,并不代表世人就能看懂这些繁奥无穷的变化方式。 真正的牛逼不是被人模仿无法被超越,而是给世人摆到面上人们却连模仿都无法做到。 想要模仿,得先看懂看透,世人别说看透,连看懂都难,怎么可能模仿出来。 除非那人,如阮郎归与柳掌柜一般同样也有天算之姿。 世人没有,宁青鱼有,这位千山宗万世以来注定会最接近大道尽头的神子最擅长的事就是看透,看透世间无尽理法,看透大道无穷奥义,同样,他确有天算之资,生而知之,从另一方面来讲,何尝不是将一切都算到明澈的极致? 只有最透明的,才是最容易看清的。 看透与算透,其实不是一件事。 或许这就是那些流云化成的棋子会主动飘落在他面前,这场四劫残局将他选为入局人的原因,因为只有他,才能将阮郎归的算法完美继续下去。 看着这步行走在棋盘边缘的白子,何安下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相反,向来平静的脸上还带有止不住的轻松,他代师傅不远千里前来入局,最怕的便是遇到一盘死局,四劫残局有变化万种,所有变化的前提是棋逢对手。 棋逢对手,才能见招拆招,才能激起棋手争胜心,如果只是些以前留下的死套数,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岂不辜负师傅也辜负了自己更辜负峰顶上的这些青松与旧时光? 时光是用来珍惜的,不是用来辜负的,何安下抬头望了望了天空中渐渐明晰的俩处云线交际的点,再次从算盘间拆下一颗,略微思考片刻,然后轻轻落下。 那一颗紧靠白棋,将白棋附近本就狭溢的空白一下子封死半面。 随着黑棋这一子的落下,天空间以云线化成的巨大棋盘,与青石板相同棋位的云丝开始渐聚,最后聚成了一个圆润无比的云团,云团厚重遮挡了更多的光,显得十分阴沉暗淡,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那里放下了一颗哑暗的黑色棋子。 徐自安不懂棋,看不透这几步落子之间到底有多少玄妙,所以他并没有像张经年一般为青石板间的落子而苦思冥想,也没像杨颖般心思全放在其它有趣的地方,寻了处松叶稀薄的空隙,徐自安抬头望着天边那些随棋盘一同或明或暗的变化,震惊无语,心想这手段………还真是漂亮。 “地上棋在落,天上云在起,这画面当然非常漂亮。” ……………… 虚境中的少年们在看着青石板云絮间的风云变幻,或感慨或震惊或思索或嫉妒或百无聊赖,殊不知虚境外的天南大殿里,此时也有着相似的场景。 生死劫中出现的意外此时已被所有试子所知,大殿内因有层层封闭一直到此刻还未开启殿门,因牵扯的事情太大和牵扯的少年们太过重要,众人现在心里其实也不愿离开,赵伯昂脸色越来越阴沉,放在案几上手不断敲击着几面,发出阵阵令人更焦急的哒哒沉闷声,朵朵殿下不时仰翘起好看的笔尖,目光穿过曲折的酒色与清光落在许晴手边的那张棋盘上。 因心系担忧而专注,因专注少女没注意庄老儿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逗趣和戏乐。 “枝头的梨花终究还是开出了花骨朵,梨花下的殿下………真的是长大了啊。”国师大人想起万鲤湖边那支钓杆,还有老友那更白的长须,不由捋了捋自己的白须猜测起来。 “不过会是谁呢?难道是宁青鱼?”国师大人想着此时困在虚境中的七位少年,仔细排除了片刻觉得唯独宁青鱼有这个可能。 道门希望,中兴之子,天命所归,无规之人,太多的头衔让这位神子有太多傲立枝头的名气,也有太多吸引百花倾慕的实力,朵朵是朵梨花,梨花淡香脱了俗气,看似与那些眼红浓郁的花朵不同,归根到底还是在百花之列,少女怀春难免思香,宁青鱼无论实力还是名望倒还真是朵朵的最佳伴侣,可如果真是宁青鱼,这事儿………可就有点难办了。 天下人,谁不知晓千山宗和大离那点看似复杂其实简单明了的事儿? 不过就是相看俩厌又相互打不过只好谁都不理谁装的很清高罢了。 朵朵如果真心系宁青鱼,不需要别人,恐怕所有大离子民都会不同意。 还有一个方法,把千山宗归纳到大离王朝内,问题是这事儿………好像更难办。 少女怀春,还真是件麻烦事,一边在心里无奈说道,国师大人一边想起另一朵开在黑夜的荷莲。 回头看了眼余唯,庄老儿心想有必要查一下这君翁客栈到底是间什么客栈。 随着意外叠生,有些耐人琢磨的事失去了那层华丽迷惑的外衣,潜在池塘的鱼终究得随上池水干涸而上岸,被困少年共七人,抛去已经知晓的,那些不知道的自然露出了尾巴。 何安下,徐自安,这俩位少年能一同进入虚境中,而且还是来自同一客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更何况,那俩位少年他之前从未听过名字,只凭这点就足以说明太多事。 他身为王朝国师,对俩位少年的来历与身世丝毫没有头绪,除了有人刻意将这俩位少年藏到他的目光之外,不会存在其它任何可能。 能瞒过他的人不多,清夜司的愧叶恰好可以。 能躲过他目光的地方不多,那座小院恰好足以。 陈规啊陈规,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们清夜司这次……又打算掀起怎样的寒风夜雨? 第一百四十八章 棋内棋外俩片天(下) 因为某些少女无意间的小心思和愧叶下有意间的大目的,国师大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一直猜测的人……竟然是同一个。 大青山畔的故事发生的很美丽,但这美丽只是孤芳,只有俩位主人公才能欣赏,死掉的荒族刺客不会说话,朵朵殿下也没人敢去问话,清夜司即便通过青山密林间一些行走的痕迹发现些不同,也会因为一些原因刻意隐瞒下来不告诉任何人。 这里的任何人不仅仅指的是国师大人,还有龙椅上那位帝王。 心怀天下则忧不到近前,所以国师大人没有看到就在他猜测的时候,落在棋盘间的柔光,似乎有一处发生了一下非常细微的恍惚。 朵朵一直心系棋盘,她发现了。 棋评测已经结束,根据四劫残局而制作出的棋盘大阵已经渐渐敛了所有气息,此时天南殿中只有许晴手中那一张真正的棋盘。 靠着血脉间的强大天赋,对于这张棋盘间的变化,朵朵比所有人看的都要清,她能感受到棋盘间每一丝微风流动的迹象,也能感受到方才从棋盘最深处散发出来的欢喜感。 尤其最后那一声如同远山风铃般清脆干净的落子声。 朵朵疑惑蹙眉,抬头看了看同样渐渐蹙眉沉思的神符师许晴。 与舍清许晴等神符师不同,朵朵只能感受到饱含在棋具间的情绪变化,那些浅草的欢喜及青松的愉悦,却无法猜测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舍清因先前那一笔耗费了太多心神,此时在一旁静养休神,所以此刻只有许晴一人独自施念看守着棋盘。 她当然感受到了棋盘间的那丝变化,只是这道变化与她所猜想的似乎有些不同,直到眼前渐渐有一颗黑色的棋子消失后,许晴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些少年,总算是找到了。”她抬头看了看师姐舍清,然后又望了眼国师,极细微的点了点。 国师大人看懂了她的意思,拍了拍散落在丝袍间的甜点碎屑,缓缓起身,将双手交差拢到宽大袖筒里,一边向棋盘走去,一边慢悠悠的说道。 “别愣着了,看看吧,这才是真正的四劫残局。” …………… 棋盘间本有棋子,黑白交加形成一道完整的四劫残局,如今却突然好似被鬼斧被神工切掉了一颗,本该诡异的画面国师大人却说是真正的四劫残局,众人正将不解的目光纷纷落到棋盘上时,却发现第二颗棋子也在渐渐消失。 那一颗是白棋,位置有些孤傲,与宁青鱼在青石板间落下的那颗棋子位置一样。 紧接着,第三颗,也在渐渐消失。 连续消失三颗棋子,如同对弈一般一颗接着一颗,国师大人不顾身份也要走到最前方拢袖观看,鹤发却矍铄的脸上带着浓厚的兴趣,这神奇的一幕让很多试子或各学院的教谕隐隐有种猜想,但出于各种原因却又不敢将猜想说出去,或怕打破殿内安静的气氛,或怕猜测不对惹得别人笑话,直到一直未曾说话的二皇子起身站起。 只见二皇子殿下迈步走向棋盘,听到庄老儿身边,从身旁的案几间搬了一个松软蒲团,一边扶着国师大人入座一边问道。 “这真是那场原局?” 庄老儿并未回头,眉头皱的如霜降后的桑菊,似乎还在疑惑第二步棋为何落到那个偏僻孤单的位置,本就求知不解,心思又被打扰,于是国师大人恼怒一挥衣袍,没好气的纠郁说道。 “废话,这如果不是原局,我会连第二步都看不懂?” 第二步究竟有几个人看懂了?事实上,大殿内还真有不少,国师大人爱棋嗜棋却不会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同样也是没人敢言的事,庄老儿承认自己棋术确实臭的有些寒碜,但庄老儿却从不承认自己的眼力也同样臭不可闻,以庄老儿自以为的分析,毕竟常与朝中国手对局,就算输,也总是能输出来点经验吧……… 但如今,只是第二步就让老人险些把所有的脸面给拉到地上,如何不气纠,如何不结郁。 棋术臭,眼力也臭,认清这个现实后的庄老儿很郁闷,白须也耷拉的很是无力。 二皇子轻轻笑了笑,回头看向大殿内,大声说道。 “我知道殿内各位皆是棋间高手,来,那位礼士给咱们的国师大人好好分析分析这棋局奥妙?” …………… 二皇子这番话不仅问出了众人心头所想,还完美化解了殿内沉闷担忧的压抑气氛,举止风趣睿智却又大度贤明,让殿内许多少年心中更为折服。 一时间,探讨评论声四起,不仅是那些试子,还有许多也精于棋术的学院教谕也纷纷出声。 “第二步落在角边处,或是白棋以守为攻,毕竟才入局,还有很多得失的余地,可这黑棋紧随其后,直接等死白棋三路之多,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了?要知道,高手对弈,总是一味出剑强走,会很容易让对方看到破绽的。”一位来自京都世家的子弟看着棋盘间消失的那三颗棋子,疑惑道。 “不,你没看出黑棋虽看似是咄咄逼人,封了白棋三路,但其实却与几方首子有隔山互歌的联系吗?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一子此时不显,但后步一定会有独特的用处。”另一位外郡试子略微思索,反驳说道。 “是啊,这一步确有孤胆取敌之意,若不敲下难保不会后院失火,看白棋如何应对吧。” “白棋消失了,白棋消失了,咦?落在这里算什么?会不会下棋?”一位实在无法看懂第四步棋的少年因下意识说道,说完后又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捂住嘴巴看了看四周。 “国师大人都说这是四劫残局的原局,阮郎归如果不会下棋,咱们这些人,恐怕连什么是棋都不知道了。” 一阵哄笑声后,人们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四劫残局的原局一直是个迷,国师大人为何会承认眼前这局就一定是原局,如果是原局,那又是何人所下?宁青鱼或许有这份棋力,可和他对局的人又是谁?” 人们纷纷想起困在虚境中的几人,在心中暗暗猜测。 “不是张经年,七步就让宁青鱼封死家伙能有来有回这么多步?这可不是普通的摆棋,是真正的入局,廖平更不是了,柏庐的人打架确实不错,下棋这种雅事怎么会懂?杨颖更不用说了,那孩子心性比我还跳脱,能坐在棋盘上?剩下的人,还需要猜?”庄老儿淡淡看了眼身旁的二皇子,将目光重新放回棋盘上,揪着胡子继续痛苦于看也看不懂的悲哀里。 二皇子听懂了这句话,轻轻看了眼余唯,目光从素色宽袍渐渐落在那双似隐似现的荷莲间,荷莲露角,犹有余香,二皇子瞳孔深处多了些怜惜,但这种怜惜很快被其它情绪代替,他缓缓回头,看向棋盘间消失的那些棋子,若有所思。 剩下的,还需要猜? 不需要猜了,可需要 …………… 大殿内的棋子逐渐消失,虚境中的云盘多了一颗又一颗变化,青石板间落子不断,落子声也不绝。 似乎只是一壶酒的时间,又好像已经过去了百年,虚境中的时间流动本就极慢,如今再添上一副难解难缠的残局,众人自然很难分清时间留下的痕迹。 樵夫观棋尚能烂柯,更别提这幅本就集了天人之妙的四劫残局。 宁青鱼与何安下落子的速度并不算很快,虽然有时也会略微思量片刻,但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停滞苦思过,看起来皆自有成竹,随着啪嗒声不断响起,落在青石板纵横线上的棋子也越来越多,仔细看去,双方竟以各行了数十步,四劫残局也以入了半,青松伸出如针枝叶在云涌中微微点头,似很满意目前俩人所下的棋路。 当年那阮郎与掌柜落子时,它就是观看者之一,如今残局在俩位少年手中以复原过半,它如何不高兴。 这些少年如此年轻就以有了如此天恣,想来那阮郎归也会很欣慰。 残局以过半,过程看似平静如水平淡如风但只有观棋者才知道期间需要多么精湛的棋力与多么强悍的意志,事实上,到了此时,不管是大殿内还是虚境中,绝大数观棋者已经无法再跟上俩人的思路,即便有,也是苦苦硬撑以求能再多看一步。 明明知道答案,却连如何解析都看不懂,甚至已经有数位试子因算力枯竭而倒地昏迷,这仅仅才入半局,就以如此艰难有如登天一般,那些消失的黑白棋子此刻就如同高入天穹的险道,让所有棋士除了会从心底深处生出浓浓的无力感之外,更多的,则是惊诧与震撼。 那俩个人,确定不是从天上来的?否则怎么会智与天齐。 棋盘间的棋子越来越多,黑白棋子交叉穿行错落在棋盘各处,如符师指间最繁奥的线,也如画师手中最别致的画,张经年用力咬了下嘴唇,将的目光从棋盘间收回,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胸中如万鼓重击的郁堵,他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就是看到这里,再继续看下去,极有可能棋盘间越来越繁奥的变化冲塌心神,如果那样,自己修为以及道心也会收到牵连。 张经年回头看了看众人,却发现徐自安此时竟然还在看棋,清澈的眸子中有点点微光轻启,一颗颗像极了深邃幽静的晨星,似乎在那棋盘里,有片极美丽神秘的星空。 第一百四十九章 看星星,看星晴。 徐自安不懂棋,什么天元星点贴目挪腾皆不懂,除了知晓这玩意很费精力之外,就只剩下了很费时间,棋事确是风雅事,可这世上附庸风雅的总是比真正风流尔雅的多,沈离一直提倡用三两银子能解决的事,花费三千两无非就是多了些神奇的花样。 多些花样,本质上还是一样,毕竟熄了烛火,谁还能比谁多点温柔?下了床榻,谁还能比谁多点滋味? 沈离诚然是个很没追求很没情调的俗气家伙,可徐自安感觉自己的追求不比沈离清新脱俗多少,余镇时,少年满心欢喜的只是大道上的一些风景,只想着有朝一日能看一看也从没奢求过能入神从圣凌驾在世人之上,如今能如愿踏足大道风景,他很知足,查清沈离背后的真相这些不是追求,而是必须要做的事。 就像那晚持刀夜闯将军府一般。 这个世界应该很干净,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欠债的总是要还钱,杀人的也总得要偿命。 沈离真是好人? 沈离一定是好人。 不懂棋,此时却能看的痴迷,甚至比张经年看的还要远,还要深,原因其实很简单,徐自安看的不是棋,而是棋外的一些东西。 比如说星辰。 四劫残局是天人之局,毋说场间只有三四斗棋力的少年们,便是朝中一些终生侍棋的国手也很难真正钻研透彻,懂棋之人观棋,观的是棋路,思的是每一子落下后的万千变化,徐自安不懂棋,所以他不需要为黑白二子间或凶险或玄妙或羚羊挂角或伏笔千里的棋数而烦恼,不用思考这步为何落在此处,那步为何行了如此遥远等,他要看的仅仅只是棋,只是棋盘间那些交叉蔓延的线条。 就像看画,懂画之人看那绝世墨宝时会感慨唏嘘于画中线条的浓淡转化,光影变化间的种种神奇,水墨晕染间精妙无比的技巧,同样越是懂画之人,越会被画中所展现出的技巧与功力而感到深深的敬畏,这种敬畏或是自愧不如,或是崇敬惊畏,一旦有了这种情绪,看画之人就会将目光纠缠于画中那些细节与技巧,看不到全图真正的美妙。 不懂画的人,往往一眼便能看清画中全貌。 和一叶障目无关,和观山望远无关,纯粹只是俩者要看的事物与想看的心境不同而已。 那些散落棋盘各处的棋子,很像一颗颗夜空中的星辰,或明或暗,忽隐忽现,陡然东边亮起三两盏,忽而西方隐现四五颗,看似飘忽难寻却每每给人惊喜。 那些将棋子串联起来的线,就像一根根会呼吸的星图,或曲或直,或轻或重,东七子被连成了勺,西二子像一把直入天际的长刀,看似无迹可寻却又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神妙。 徐自安痴痴望着棋盘,眸间被一颗又一颗的棋子占据,如同一颗又一颗深邃的星辰,那些星辰沿着各自的轨迹,缓缓飘浮,悄悄游动,正中间有一盏格外明亮的点,散发着最皎洁迷离的光,那是一轮明月,完美无瑕,浩然千里,正如将徐自安识海照亮那一轮。 …………… 乘着风游荡在蓝天边。 一片云飘落在脚边。 棋评测前,徐自安一直无法修行,无法凝真元乘风飞到蓝天边,沈离可以,但沈离更喜欢老椅的吱呀与树间的桃花,讨厌飞剑飞刀尤其是飞人,所以很不幸的,徐自安一直未曾飞到那天边看一看,也一直没有体验过飞起来的世界,到底是个怎样绮旎无限的世界。 自然他不可能真的遨游过那条浩瀚绮丽的星海,亲手触摸那些黑夜中最悠远也最神秘的存在,没有触摸过,不代表那些星辰就离他很远。 余镇的凉亭下小溪边,徐自安读得最多的是旧书,旧书中最多的便是星辰。 无数颗星辰。 他没有在观棋,而是在观星,棋盘间的星。 徐自安不知道四劫残局和旧书有什么联系,为何他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看棋盘,他越觉得很像,不仅是暮光映射在每一颗棋子间色彩像,甚至连位置也极像,旧书神秘连沈离都无法讲清出处,残局玄妙连圣人都喟之赞叹,沈离与阮郎归是同一时代的人,俩者之间或者联系但也不该如此相像,事实上,不仅是那些棋点繁星,甚至连串联起繁星或直或曲的线徐自安也感觉异常熟悉。 你看那星,一颗俩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你看那线,一道俩道三道四道像不像……刀。 是的,没错,就是刀。 刀划过夜空时留下的痕迹。 这些痕迹他很熟悉,因为他曾无数次划出过。 连接了白棋七,三点位那道线微微倾斜,倾斜的角度如沈离传授他的神秘刀法中第三式极为相像,费山棕熊皮毛极厚,寻常刀法无法破其皮毛,这一刀却恰好能从极刁钻的角度斩断它们的动脉,杀的熊多了,徐自安怎能很擅长,怎能一眼看不出来。 串连了黑棋东三位的那条线非常曲折,仿佛刀在空中急停然后突然上撩斩天一般,大开大阖之意淋漓尽致,这一刀的难度很大,徐自安对着小院那几朵枯蔫桃花练习过无数次,枯蔫桃花虽一直没被斩下枝头,清晨被汗水打湿的泥土见证过少年的刻苦,练的多了,难免一眼看的出来。 至于那道直直向下的线,虽不是刀法中的某一式,却比那套刀法熟练,熟练到徐自安都不好意思去承认,劈柴不直竖砍,还能把柴火扔到天上飞起来砍? 那做法太跳,砍出来的柴也不好看。 砍柴是种艺术,需要意境,如许心愿时要背对背默默许下才能被星晴听的见。 一条条线,一颗颗星,一把把刀,一道道刀意,此时如同疾风海啸山影云涌般充斥在徐自安的胸膛里,他的眼眸越来越明亮,如白昼般明媚,瞳孔则越来越深幽,如黑石般剔透,里面似有一轮明月,明月旁星辰点点。 南方有颗星悄悄亮了一下,于是徐自安的手指也动了一下,动作不大,恰好能握住一把刀。 北方有颗星偷偷眨了眨眼睛,明月散发的洁光将俩颗星辰连一条线,徐自安看着那条线,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于是顺着那道线挥了挥手,恰好斩断了一朵开在青松下的小花。 这一幕发生的很细微,看到的人不多,何安下坐在青松旁,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一瞬间的停滞,还有停滞中那抹锋利的青芒,有些惊喜的抬了抬眉,何安下随手放下棋子,拿起那朵只余了残瓣的小花,轻轻放到棋盘旁,微笑不语。 仿佛已经破局了一般。 ………… 残局还在继续,棋盘间能落在的位置已经不多,天空中能摘下的流云也极少,那些朦胧迷幻的光此时已经穿透了大多数云层,将整个单调的虚境照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远远看去,山下一望无际的昏暗中开始渐渐出现了别的色彩,枯涸的池水不知从何处积存了些清水,虽没有鱼草游曳,但总是有了生机。 那些愤怒朝天的枯茬终于弯了腰,总算是肯认命将大地还给新草。 天上的流云无法计算,流云化成的白子也无法算清,但算盘间只剩了十余颗算珠,如果不出意外,胜负也就会在这十余步之内产生。 四劫残局太过繁奥,不走到最后一步根本无法看出究竟谁输输赢,所有人已经放弃了继续揣摩猜测的念头,因为也没人能跟到这里。 单纯从棋面上看,白棋稍占三分优势,锋芒隐现如利剑正欲破空而刺,黑棋此时并不势弱,一颗颗棋子如蛛网密布,将整个白棋层层困围,只待秋风送来第一场凉霜,对弈俩人落子的速度不似先前轻松稳定,思索的时间更多也更频繁,有些陷入胶局。 宁青鱼向来淡漠孤冷的眉梢开始微蹙,飘浮在空中的棋子有些不定,仿佛不知自己应该被落在何处,何安下算盘间的算珠此时已经捋去大半,剩下的十余颗看起来有些孤单。 时至此时,四劫残局中除了最重要的生死劫,其余三劫以全部复原,而且…………一子不差。 一子不差指的不是摆放的位置一子不差,而是将阮郎归与柳掌柜当年算法重复的一子不差。 天机老人称赞四劫残局非圣贤不能解,宁青鱼以叩府境的修为与精力能将残局恢复到如此程度,世人不再怀疑那个生而知之的赞喻,敬服之余,也不觉太过惊奇,天生神子本该如此,不然怎能对得起这偌大的名号,人们现在震惊更多是来自对局的何安下。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完美复局,还和宁青鱼不差上下,让人们怎么不震惊。 俩人对弈的过程并不如人所想般紧张严肃,被青松清风云裳点缀的很有意境,不得不承认,不管白棋还是黑棋,到了此时已经逐渐成势,俩种截然相反的颜色勾勒里,俩道截然不同的磅礴气势对立而望,如俩位无上强者,更如俩军沙场对战。 白棋如龙首,睥睨在九天,黑棋如猛虎,呼啸在林间,一处叱咤天边,一处盘踞山林,相对而视又相看两厌。 伴随最后一声艰难的脆响,何安下落下了四劫残局中的最后一子,这一子落成,四劫残局的原局也彻底落成。 剩下的,就是真正的破局。 (讲实话,这章我是听着星晴写出来的,本来打算停在徐自安挥刀何安下摘花那一段,那样字数实在有些少,只好又加了一段,希望别毁了意境,话说周董什么时候才肯出新专辑啊,好怀念当年学校里有p3有磁带有同桌有糖果的季节。) 第一百五十章 机会,在火焰中翻腾。 流云稀薄,却也摘之不尽,宁青鱼如果愿意,天空中所有的流云皆能成为他的棋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只要不是刻意寻死,白棋此时几近无敌。 真正的胜负手,只能在黑棋这方。 算盘间只剩了十余颗乌黑哑暗的算珠,与之前整幅算盘哗哗作响相比故伶伶的看起来甚是可怜,但不知为何,场间数位少年却感觉这十余颗棋子光泽异常饱满,仿佛将水墨沾满后直欲挥洒纸张的狂客,气势恢宏丝毫不输漫天云霄。 与大殿内的人们相比,张经年廖平徐自安等人无疑是很幸运的,他们有机会看到这场相隔了数年旷世的对弈,更能提前知晓整场残局会在何时落幕,最宝贵的是,经过四劫残局的历练与近距离感受到阮郎归留下的气息残留,日后对他们的大道修行,也会极有裨益。 至少,徐自安已经挥出了那一刀。 阮郎归与柳掌柜当年所下的四劫残局已经完成,剩下的,才是他们俩位少年的序曲,也是整场棋劫真正的开始。 何安下正了正有些凌乱的衣襟,神情庄重,伸手再次从算盘取出一子,并未看向棋盘,而是对面的宁青鱼,方才他以落下一子,此时轮到宁青鱼行棋。 宁青鱼抚了抚发间微斜的道簪,眉梢虽未动,那能从眼眸里看到深深的凝重,原本的四劫残局已经落完,如今将要下的,才是他的开始。 棋盘间的横线渐渐占据他的清眸,眸间有一个又一个交叉的点,思量了许久,犹豫了很久,在一段寂静的只剩下风过松叶的呼呼声后,他终于伸出手指,缓缓向空中伸去,然后,愣了愣。 原来,空中已经没了棋子。 飘浮在空中的白色棋子此时以全部入局,若要继续行棋,则需要从天边重新摘下一朵,入局太深,思量太密,宁青鱼竟忘了此事。 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情绪,宁青鱼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轻起,淡淡嗤笑了一声,伸手入天,一朵云彩渐渐飘来,渐渐凝聚成一颗洁白如雪的棋子,棋子落入局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在天边惊起了一道响雷。 响雷搅动了整个云霄,数朵浓厚的铅云开始剧烈涌动,将穿透云层的光折成一道道瑰丽的剑,直直刺向天地何处,颇为壮观。 杨颖嘴角咧的极大,不过却不是被空中那道晴天霹雳所惊动,整场残局开始至此,引起的天地异象不止这一种,他更惊奇的是另一件事。 “宁青鱼………居然会笑?” 从出场到现在,这位仿若天边流云的千山宗神子一直都是淡然无谓的表情,偶有蹙眉,也是极细微的一撇,很难让人看出真正的情绪,刚才杨颖看的很清楚,宁青鱼嘴角微斜的那一下,就是在笑,笑意很淡,不过却能轻易的看出深深的嘲意和疲惫,想来即便是天生神子,此时也对这道残局多有压力。 他也懂些棋,可心性使然注定他不可能太懂棋,棋盘间的变化对杨颖来说就像徐自安对于天地真元的相识,当然,是挥出那一刀之前的相识,很认真的看了看棋盘上黑白二子的轮回交替,杨颖很自觉的果断收回目光,扭头看向张经年。 张经年直接撇过头去,背对着四劫残局看着远方还有近处的花花草草说道。 “你别看我,这棋咱老爷子来了或许能看懂,我现在就是一凑热闹的,和棋无关。”说完,张经年突然发现身边似乎少了点什么,四下打量一番,警惕问道。 “对了,廖平呢?” …………… “天生神子又不是真正的神子,他也需要食餐饮水,也有算力穷尽的一天,怎么不会笑?”离众人不算很远,但里天穹云盘更近的一处地方,张经年盘膝坐在一块凸起岩石上,面带嘲弄冷声说道。 刘建朝站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话中那抹浓浓的不甘与厌恶,思量片刻还是说道。 “师兄,万物且争虽是我辈修者举道问天必不可少的意志,但若被争字占了心神,日后一定会影响道心的稳固,你已经是知承第一人,为何还执着于宁青鱼,他再厉害,一日不入知承,终究还是不如你。” 生死劫的最后一幕刘建朝在廖平旁边,这位不管实力,还是师承都在柏庐排名靠前的少年以为廖平是因为宁青鱼爆发出的强大力量而心生不甘,要不然就是被牵连到这处虚境而愤怒,他不知道廖平的不甘里更多的是恐惧与对恐惧的羞愧,宁青鱼最后向他走去或者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心思,在廖平看来,那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尤其是在廖平发现自己即便进入了知承境后依旧不敢面对宁青鱼,这种复杂的情绪就化成了憎恨厌恶,只是不知是对宁青鱼的厌恶,还是对天理不公的憎恨。 凭什么大家都是刻苦修行,无规之人就能轻易越过那些天堑宏规,而自己却只能望着那些界限规矩无能为力? 廖平不想承认,他真的是在妒嫉,妒嫉,很容易让人……变得不像人。 只是这些他不会和任何人说,那怕刘建朝是他在柏庐中关系最密切的师弟。 “你知道为何我会带你来这里吗?”廖平收起眼中那抹情绪,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淡,指向离他们最近的一道云线转移话题道。 刘建朝深深看了廖平一眼,知晓对方并没有听进去自己的劝言,只好随廖平所指看向天边,发现这道位于云盘边角上的棋线中只有一颗棋子,那是一颗白棋,就是宁青鱼最早落下的那一颗。 与其他云涌雷惊的阵势不同,这道棋线安静的有些诡异,不入大势也不欺方格,就像是激烈沙场上被冷落的一支小队,同样身披重甲每日却只做些观景望天的清闲。 刘建朝略懂棋术,不精也不庸,曾为棋评测研究过一段时间四劫残局,很轻易看出这颗棋子在生死劫的边缘上,不能算是一步费棋,不过也并无太大的意义。 联想到某些可能,刘建朝疑惑望向廖平。 “它确实是一颗无关大雅的棋子,只是为了防止黑棋从侧边侵围,有它在南十一路相对安全一些,没它在其他那几颗棋子也能尽快补上。”廖平说完,突然加重语气意味深长的再次说道。 “但那是在旧局中。” 刘建朝眉梢更蹙,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在旧局中,那颗棋子无伤大雅,如今有新子落,旧局添了无数变化,变则通,通则生,这颗原本不应该有可能的棋子将出现无限可能。 这些不同的可能里,最后要做的事情是相同的,那就是破局,解棋,出去。 既然是出去,出去的顺序就显得很重要。 “别忘了,我们不出去,棋评测就不会有结局,棋评测可以有结局,但有些人,不会出现任何多余的结局。” 廖平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间有火焰燃起,将四周空气燃烧出一层又一层暴躁的涟绮,烧的刘建朝突然觉得有些寒冷。 ……………… 黑棋,白棋,不管那一方获得胜利,都是整个四劫残局的胜利,是破劫的胜利,当棋劫被破后,这处虚境就会打开,他们会踏上那条通往现实世界的路,然后走出。 廖平猜测的没有错,棋评测没有因为虚境的产生而不了了之,相反,因为如此还成为了另一个**,四劫残局的原局复归是整场大戏中最经典的一幕,经典之后,总是还需要些后续来让观众回味。 棋评测没有结束,他们走出的顺序,将会成为棋评测最终的排名。 黑棋只余下数颗,廖平不认为仅仅凭借数颗棋子,黑棋就能在这场残局里定胜,最后破局成功的一定会是白棋,他无法通过棋盘间的变化来断定那一颗棋子会成为白棋最后的生门,知乘境的雄厚识念让他能通过铅云流动来判断出那一处最稀薄,白棋如果获胜,他身边这片平静的不怎么合群的云棋,一定会成为打开俩处世界的生门。 他要确保自己能在最快的时间走入生门,要确保自己会是第一个走出虚境的………试子。 试子不是少年,不是修者,试子是只有在棋评测才会有的称呼。 宁青鱼破棋劫,成为百年来第一位破劫成功的神子,他破叩府境,是当代当之无愧的知承第一人,宁青鱼表现的越惊艳,他越需要用棋评测首名的成绩来证明自己,这和少年的骄傲无关,纯粹只是为了填补道心上那条仿若深渊般幽深而诱惑的裂缝。 幽深很好理解,为何会有诱惑,只有廖平自己知道。 如果能顺手再将某些碍眼的家伙清除,他会觉得结局更完美。 当然,有机会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做更多事,将这个结局写的更加完美,只是………那很需要有机会。 他很期待那些机会的产生,然后将所有机会变成现实。 那句世俗间的话怎么说?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于是他指间火焰不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同为算,人心为上。 一片安静,没有人发出声音,风静止,青松不动,云海还在翻滚,不过很诡异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这样寂静诡异的状态当然不是被峰下停滞的空间规矩影响到,而是何安下在思考。 思考怎样用有限的棋子破解无限的可能。 算珠共一百零五颗,摆放旧局用去九十三,余下十多颗最关键的压胜棋,他手上现在一共只剩三颗,无法用消劫之法来与白棋对换,更无法围结之法收拢整个困龙之势,解救之法不是没有,可目前以算盘上的棋子数量不够。 残局进行到此,单片,连环俩劫以被他用四子彻底定成死劫,仅仅只用四子封死俩大棋劫,他做的已经足够完美,要知道,就连一些朝中国手与名扬天下的棋术大家,也绝不敢说能做到这种程度,何安下少年之龄,心算就以如此缜密深奥,难怪柳掌柜在韩三苏面前提起这位徒弟时也是一脸得意。 柳掌柜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他做过的那些生意却有很多人知道,那些生意大多都和死人有关,这些死人很有名,于是他的生意一直很不错。 南方曾有一位散修离奇死在自家洞府内,散修很出名,因为他是修行史上为数不多的没有依靠宗门资源入神的大修者,听闻死的时候已经入神中境,只差一步能成为半步圣人,如此人物无声无息的死了,在修行界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那散修与千山宗某位峰主关系密切,为给好友复仇,这位峰主亲自离宗查找线索,他没死,被人在心府上种下了一颗寒螽草,这种草极为珍贵,世间不过数颗,阴毒无比,以吸食修者本源为生,入血即化,能与修者血液融为一体,除非将血液抽干,否则根本无法彻底清除,这位峰主在接下来的生命里,修为一落千丈,险些由入神上镜跌入中三境,山宗其余六峰之主知晓后大怒,倾半宗之力寻找下毒之人,始终没有任何线索。 王朝有位天将死了,并不离奇,是被人在军中刺杀而死,刺客很快找到,是一知承境的寻常修者,方式细节手法线索全部核对正确,是这位修者动手的没错,可谁又敢相信一位知承境的杀手能在军中重地独自刺杀死一位启天上镜的大离天将? 类似这样毫无头绪的案件还有许多,从来没人能想到这一切都是柳掌柜的手笔,他杀人靠的不是刀,而是算盘,而是算。 算尽人心的算。 何安下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怎么会算不清棋盘间的得失。 思索良久,何安下将棋子落下,那个位置很寻常,并不入任何一劫,连天边的云盘都没有惊动几缕,看起来有些孤单,和某颗同样散落在边缘处的白棋遥遥相对也针锋相对。 宁青鱼很认真的看着那颗黑棋,片刻后难得抬起头,看了何安下一眼,目光疑惑,似乎不解这位算力不输自己的小君子为何在如此关键时刻行一步看似生机无限其实是徒劳无益的棋。 这步棋行到这里确实很妙,与自己边缘处那颗意欲夺得生门的白子有殊途同归的道理,然而他看的很清楚,对方只余了俩颗棋子,若想这一步埋笔起到应该有的作用,至少需要三颗。 一颗忘无忧,一颗入生死,最后一颗,才能解生死。 四劫中,单片劫与连环结已经被封死,无忧与生死俩处最重要的棋劫还在宁青鱼手中,宁青鱼自问如果自己是何安下一定不会行这步,因为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 将希望放在一场飘渺无垠的风里,能得到的只是一场飘然无形的春风,就是带些花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他比对方多一步棋。 这一步棋能将一切希望打碎。 除非对方真的有第三颗棋子。 何安下是在赌吗?赌自己不敢冒险? 残局进行到此,胜败输赢其实都已经明于棋面,对弈双方皆算术无双,棋盘上任何一种可能都已经算到极致,不可能也不会出现什么天成妙手力挽狂澜的场景,何安下很清楚宁青鱼挂在云层边缘的那颗散棋是整场生死关中最重要的一卡,然而知道了似乎也没有用,就如宁青鱼若推测的那般,他要破解至少需要三颗棋子。 按常规围解法行走,何安下必输,如今,何安下将眼下这颗故意放在与白棋针锋相对的位置,除了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壮烈外,同时也告诉宁青鱼,自己就是在赌,赌你敢不敢猜自己手里还有没有第三颗。 宁青鱼若敢入赌,何安下只要有第三颗棋子,白棋一败涂地。 若宁青鱼不入赌,依旧按照稳妥的绕缠之法行走,靠着最终永远多出来的那颗棋子,黑棋必输,但这样依靠多子的赢法一定会成为宁青鱼心上的一颗种子。 种子是恶种,会出恶果。 一场残局能下到引起天地变色,世人惊叹的程度,对于任何一位少年来说都是很值得骄傲自豪,何安下这场赌局很有趣,宁青鱼若选择赌,极有可能会输的残局,不赌,则赢得残局,同时也会成为一种实力不济的象征,对于一位行走于天下少年最前端的神子,实力不济是最严重的一种质疑。 何安下算计的不是棋盘变化,而是人心。 柳掌柜是生意人,最擅长算计人心,何安下是客栈小掌柜,对于人心的算计同样精妙。 如今就看宁青鱼入不入这场赌局。 …………… 当想通这个道理后,宁青鱼反而笑了笑。 笑意当然极淡,不过嘴角轻抿的一瞬间,很快就尽数敛收,算上这次笑,宁青鱼已经笑过俩次,笑可以代表很多情绪,放在此时只有一种可能,对于这场残局,便是淡漠无谓如他,也真的下进了心里。 他突然想起曾在千山下某个小镇里见过的一幕,那是一间嘈杂简陋的赌场,赌资不大,都是些散碎银两,赌徒们是些寻常山夫与老汉,他去看这些和体验世间百态无关,只是很好奇为何人们能对几颗筛子几两银钱狂热到疯魔的程度,看了片刻他觉得这件事很无趣,直到看见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那赌徒已经输光了一切,最后的赌资是自己的一双手,宁青鱼本以为赢家不会下注,因为那只手与赢家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没想到赢家竟然应许了这个要求。 是赢家的大度,以为自己还能在赢下一场让对方输的心服口服,还是同样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拿一只与自己毫无用处的手来赔上自己已经到手的胜果? 宁青鱼没有看赌徒最后以悍勇赢回了自己所有东西,还是失去一只手从此轮为残废,因为他不认为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他同样认为这场赌局没有任何必要。 摘下一颗棋子,随意落下,落下的位置很正,就在纵横中心,和要走的棋路一样中规中矩。 他不打算随对方的念头,在寒池下那条青鱼被亲手杀死后,宁青鱼已经很清楚,人力终究不能胜天。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你以骄傲与尊严赌我入局,殊不知尊严从来不是别人给的,骄傲也和赌局无关。 胜利,就是所有的骄傲与尊严。 ……………… 剩下的残局波澜不惊,何安下取子入棋,宁青鱼拈云随意,最后俩颗黑棋没有什么值得思考和犹豫,很快就被落完,最后一子落下后,宁清鱼从空中在摘下一颗崭新如新裳的洁白棋子,静静的看着何安下。 他在等,等残局结束,等赌局胜利,等那所谓的第三颗棋子与人心。 何安下低眉,目光里没有赌徒的狂热,没有败者的失落,更没有怅然唏嘘谓叹感慨,他只是觉得有些累了,是啊,客栈的账簿繁琐,算起来也很累,终究抵不过人心算的累。 他喜欢算账,真的不怎么喜欢算人心。 因为人心是用来算计的,而不是用来计算的。 算计和计算,是俩个概念。 很久后,何安下没有拿出第三颗棋子。 风过云镜,云絮渐渐趋之平静,整场无论算计还是计算都几近巅峰的四劫残局似乎要伴随何安下这句话而走向结局,风起,云不涌,青松摇晃,浅草哈腰,发出的声音很细碎,一点也不似方才般青翠喜人。 宁青鱼抬眉,这位千山宗神子眉眸间倒是有些怅然,是啊,后庙里的云总是很飘渺,他观云数年依旧没有看清到底有几朵,并不是他没有能力算清,只是觉得那些事情很无趣,远没有今日这场棋局有趣。 或者说,远没有对弈的人有趣。 他不知道对方来自那里,出自何方,有何目的又有何来历,只知道对方让他一向漠然冷寂甚至无欲无情的道心起了一道名叫争胜的涟绮,他一直都在云霄之端,身旁从没有同龄修者能跟上他的脚步或背影,大离那只朱雀或许可以,但她和他一样,都是天命眷顾的人,根本没有比的意义,如今终于碰到了一位能在算字决上真正动念的对手,确实不易。 棋逢对手,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绪? 他深深看了一眼何安下,然后站起,试袍间的云絮彻底不在,棋子也不在。 “你输了。” “并没有输在计算,而是输在算计。” 何安下没有抬眉,继续看着棋盘,映在清澈平和眸里的棋子与棋线不断融合变化,最后化成了一朵小花。 小花残破,朵瓣处能清晰看见齐齐的切口,似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斩过,一旁的徐自安看见了这朵小花,突然感觉很熟悉,片刻后想起,方才他曾以风为刀以意为念斩断过一朵花,那花………就是这花。 何安下看着小花许久,直到终于看见了想要的那一抹黑,然后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 “或许我没输” “至少没有输在算计。” 第一百五十二章 飞上天肩并肩。 “云间的风景很无趣。” “看看挺好。” “那里有很多雷。” “只要不是人就行。” “或许也有人。” “只要不是廖平就行。” 何安下指着白棋边缘处的俩道身影。 “廖平很可能会去哪里。” “这个消息不怎么好。” “那你还去吗?” “去啊。”徐自安回答的很快很理所当然。 “虽然山是我自己解的,可我知道你在外面一定帮我做了什么,不然凭借我自己根本解不开,你帮我解了山,我总得帮你做些什么,比如解棋…………只是,为何选我?” “因为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穿着黑色试袍,最像一颗黑色棋子。” “这个理由不好。” 一阵沉默后,何安下认真看着徐自安,仿佛看到了明月,星辰,还有心间的黑石。 “因为你是棋,世间唯一的黑棋。” 徐自安不语,不知有没有听懂这句话,将破伞解开,撑起,小黄伞轻摇,撑出了一片阴影,映着徐自安身上的黑袍,看起来真的很像一颗从黑夜里走出的黑色棋子。 何安下歉意一笑,将小花摘起,放到徐自安伞间的破洞里,破伞映着残花,暮光深沉下充满了悲壮凄凉的味道,诚挚道。 “那你走好。” 徐自安伸手本想将残花摘了,可不知为何觉得那朵残花与破伞真的很衬景,想了想收手窘迫道。 “这个词不吉利,还有,你这样给我带朵小花………让人很容易浮想翩翩。” 不管摘不摘,该浮想的……还是能想一朵花儿来,张经年扭头看青松,杨颖回头赏浅草,何安下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继续认真道。 “早回?” “回到那?回到这处虚境?这个词儿也不吉利。”这次不是徐自安,而是一旁专心看青松的张经年。 “那应该说什么。”何安下斟酌了下,发现真没什么合适的词既能让浮想不继续蔓延又能合适当下的场景。 “房钱以后就免了吧,不能一直用白公子的钱。” “掌柜是师傅的,这点事儿我还可以做主,到时候给你留间最好的。” “那我去了。” 徐自安说完转身,撑伞向天穹以云絮光迷形成的棋盘行去,那里有一颗铅云浓厚如黑色棋子挂在边缘,云棋孤孤单单,小伞破破烂烂。 行了几步,徐自安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铅云尴尬道。 “对了,天这么高,怎么上?” 何安下将算盘放到身前,没有平放,而是倾斜向天,没有算珠点缀的算档像极了一阶阶依云而立的云梯,可登高,可望远,可入天。 将算盘立好,何安下温声道。 “拾阶而上。” …………… 给蚂蚁一片树叶,蚂蚁乘着叶片也能飞翔,给蝴蝶一缕清风,蝴蝶伴着清风也能跃过沧海,给那少年郎一道通向天边的云梯,少年………能去那天上看一看。 层层青云伴着清风徐徐而来,化成一道道云做的阶梯入天而去,阶梯的一头起始在徐自安脚下,另一头则遥遥向云盘中不断蔓延。 徐自安抬目望去,发现云梯要通往的地方就在黑棋的旁边。 黑棋,是何安下之前落下的那颗生机,生机的旁边,是徐自安如今要去的死地,这些事何安下没有说,徐自安清楚。 理由很简单,廖平在那里。 宁青鱼选择不入何安下设下的赌局,以为这样就可以稳妥获胜,可不知,赌局只要设下,入不入局其实都是一次赌注,因为第三颗黑棋一直都在这里,入局,何安下会赢,赢在棋盘,不入局,何安下也会赢,赢在天上。 这是一道看似复杂的选择题,其实想想也不怎么复杂。 当那颗代表生门的黑棋落下后,宁青鱼只有俩种选择,随对方入局,又或者将这场赌局当成笑话继续用常规棋局牵扯,如果宁青鱼选择入局,何安下会靠着手里剩余的俩颗棋子将白棋彻底封死,而如果宁青鱼选择不入局,何安下就会用那第三颗棋子获得胜利,只不过第三颗棋子并不是算珠,而是人,是刚刚悟得真元的徐自安。(不要问我这棋局到底怎么算来着,我绕了半天越绕越昏,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也别细想,有些事,没法想,想多了伤脑………) 是的,方才徐自安挥出的那一刀,就是天地真元凝聚而成的。 当时徐自安手里没有刀,这一刀纯是将风挥成了刀,若没有真元的加持锋利,怎么可能破空斩断一朵小花? 棋盘间的棋点,是每次挥刀的始终,棋盘间的棋线,就是刀法所去的势,虚境中能调用的真元确实很少,不代表没有,甚至说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虚境,天地真元存在的数量太稀薄,徐自安刚才挥出的那一刀,斩断的就不仅仅只是一朵小花,而是一条深壑,深入地底的深壑。 初悟真元,便能聚风为刀,化为实境,这种事情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真元不是识念,是需要靠长久日积月累的积累,识窍开启的数量越多的确能助修者炼化真元的速度越快,但不是说就不需要经历炼化积存的过程,就如一方池塘,识窍是流入池塘的源头,源头再多,要将池塘存满需要一个水入渠流的过程。 徐自安不过刚启识窍,池塘本应是新挖干涸的状态,为何能划出这样破空一刀?要知道这里是虚境,能调用的真元稀少,即便是张经年尽力一击,造成的伤害不比徐自安强上多少,并不是说徐自安此时就有了不输张经年的真元力量,张经年是叩府上镜的少年强者,只差一步就能跨入中三境,天赋本就优秀,再加上多年的苦修与天机老人的亲自点化,一身修为自然雄厚,毕竟修行如学海,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件事,天赋,名师,资源,勤勉,张经年那一样都不缺,那一样都是世间极佳。 沈离不是名师,连良友都算不上,至多不过一个发过些牢骚的中年落魄大叔,勤勉徐自安倒是很勤勉,一本集市买来的地摊道籍让他翻的险些零散,可无奈天赋寻常,又有雾瘴遮蔽,多年来根本不识真元为何物,至于资源………葱花面应该算不上资源。 那为何能挥出如此一刀。 很简单。 他的池塘从不干涸,相反,太过澎湃更像一条大河,因为曾有位风雨老人携氤氲而来,在他身体里灌入了一江池水,那池水封存在篱笼中数年,没有因夜色太过浓郁而墨染多少,反而因夜色干净保存了最纯净的力量,那是一道本源心血,蕴含了沈离巅峰时期最纯粹最纯净的真元力量。 巅峰时期的沈离,是可以让这个世界都无可奈何,这里的这个世界并不仅仅指的天衍大陆,还包括了极有可能与另个世界有关系的………四大禁地。 幽渊里的风永远都是那么冰冷和刺骨,愣是让沈某人穿了半生的破棉袄也没感觉到暖和。 一位巅峰强者的本源心血,里面充斥的力量得有多浩瀚,用大江来形容一点不夸张,受境界所限,徐自安如今能调动的只是氤氲在江面的一层水花,但有一河之水支撑,又怎么可能只是些氤氲水花? 名师授之以渔,良友伴之以渔,沈离不是名师,不是良友,做不来授之以渔的麻烦事,懒得陪徐自安重新一边无聊的打渔过程,他很直接送了少年一江的鱼,够徐自安吃到想起鱼就腻。 清蒸的鱼花很美味,新磨的豆浆也很鲜,有一江春水随意取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幸福太奢侈。 徐家那少年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出来头? ……………… 幸福长什么样徐自安没见过,是如鱼花般鲜嫩?还是如豆汁般新鲜?这个广义词的范围太大太模糊,细思苦想不见得有答案,不过他现在觉得很稀奇很新鲜,原来,踏云上青天的画面真实存在啊。 一丝丝云絮纠缠凝聚,一道道阶梯直入天际,每一道阶梯都在徐自安最想要的位置上,只要抬腿,就有一朵云阶出现在他的脚下。 踩上去的感觉很柔软,如同松软的草甸湿地棉花,又没有松软到让人鞋履粘稠的滞腐感,清风卷云扑面而来,带着浅草的绿意和暮光的媚意,不知是不是因为四劫残局的缘故,云间有一道道很浅很淡的气息,这种气息很难形容,遥远而古老,徐自安停下脚步,散发识念仔细感受,却发现那抹气息陡然消失不见,只好继续抬步行走。 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那团铅云,徐自安默默调整心态,将身体每一寸肌肉都调整至最佳,云层的后面是什么他不知道,想来一定充满危险,甚至很有可能遇到廖平,不然何安下不会在自己临行前特意叮嘱,为何那位客栈小掌柜没有选择实力更强劲的张经年和杨颖,徐自安隐约猜到了一些,那句你就是棋,世间唯一的黑棋足够让他联想的很多,最大的联想就是冥石。 冥石是黑色的,如算珠一般幽暗,如黑夜一般深邃,稍加打磨,可以如黑棋一般澄清。 当然,这些可能只是徐自安的推测,何安下那句话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冥石与旧书的存在一直是徐自安最大的秘密,何安下知晓四劫残局是因为柳掌柜,再知道冥石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何安下也是少年,只是来历有些神秘,境界………无人知晓。 算起来,他还真的从未出过手,叩府上镜?又或者,已然知承? 何安下有没有知承未知,廖平是实打实的知承境强者,想着待会极有可能面对到对方,徐自安向来冷静平稳的心不由泛出一丝苦涩,叩府上镜已经不是他能对付的人,知承境,自己能怎么办? 他现在体内有一条澎湃大河,也有一轮浩瀚明月,较之寻常通玄下境修者无疑要幸运许多,可他毕竟还是一个刚入大道的初学者,对于天地的感悟和真元的调动还不如一个循规滔距的识真境修者,踩在巨人肩膀前行固然会轻松快速,可许多本应该亲身涉足的景色肯定会错过,那些景色很重要,留给他的时间太少,根本来不及补习。 与巨人肩并肩不代表他就不需要撑起自己的一片天,能依赖的还是自己啊。 好在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打猎,一个人面对生死,一个人撑伞前行。 小黄伞沾了些云丝,云丝绕着小残花,小残花份外美丽。 第一百五十三,排排坐吃果果。 徐自安在云梯间越行越远,黑色试袍渐渐变成天空中的一个墨点最后敛于云间不见,杨颖用力揉了揉发涩的眼,回头看向张经年好奇问道。 “这就上天了?” 张经年没有回头,继续看着草甸另一侧的俩个身影,浓眉下一双正眼闪过一丝担忧,片刻后收回目光,张经年在浅草青松处四下打量,似在找寻什么事物,直到看到一块稍大些的石块才停止,移动几步弯腰拾起石块,轻抛几次掂量了下份量,他满意回过头来,想着方才在虚境中与徐自安同行时的一路笑着说道。 “上天这个词对天穹不敬,不过徐自安现在确实比咱们走的高一些。” 杨颖不知听没听懂这句话,耷拉着肩膀沮丧道。 “上太高有什么好,遍眼望去不还是云,这下可好,他是走的挺高,咱们连个热闹也看不上了。” “对了,年哥儿,你找块石头干嘛呢?” 张经年狡猾一笑,将手里的石块递给杨颖,重新再捡起一块新的,然后朝白棋生门处那俩个身影努了努嘴,翻飞着直利眉梢不怀好意坏笑道。 “我在想,待会能不能打下一只麻雀儿。”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以为自己是整场游戏的赢家,没想过万一它后面还可能会有一张顽童调皮的弹弓或一颗少年淘气的石块。 杨颖是顽童,张经年……偶尔也很淘气。 毕竟国师大人很淘气。 不管是出于担心徐自安还是看不惯廖平作为,俩位天机少年很一致决定,那怕上了天也不能让廖平舒服了。 俩块石块并不足以改变螳螂被食的最终结果,但如果投掷的够狠够用力,能让麻雀儿收敛下尖利的嘴锋利的爪还有螳螂的命。 至于螳螂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这片天愿不愿看它一眼。 万一闪了道惊雷吓走了麻雀儿?万一降下一场骤雨救了螳螂?太阳下没新鲜事,一两只侥幸逃脱的螳螂不算稀奇。 更何况螳螂不是蝉,天生带刀的生物不是那么好惹的。 石头准备好,廖平何时入局? 张经年看了眼宁青鱼。 持棋对弈的人是宁青鱼,所以决定廖平何时入局的人也是宁青鱼,当然廖平可以选择不入局,那样的话第一个走出虚境的人将不是他。 因为他一开始选择的就是白棋。 白棋如果输,廖平选择的这颗白棋生门不会开启,所有人要由徐自安开启的那道黑棋生门中离开,徐自安此时已经入天进局,黑棋胜利,作为第一入局的修者,徐自安很容易成为第一个离开的试子,棋评测首名自然落在徐自安身上。 机会与危险并存,入局很危险,四劫残局强大气息足以打乱修者的心神,云海翻涌间产生的力量能轻易冲破修者身体,隐藏在云深处阵阵惊雷,不是只有声音的纸老虎。 徐自安想走进云盘棋点,必须要抵住所有惊雷云涌劫意,对于一个甫入通玄境,甚至刚入大道的初行者而言,这些隐含天理的力量完全超过通玄镜上限,虽然他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通玄境修者,种种奇遇或刻意让他有宁青鱼一般无规而行的能力,然危险程度放在那里,这趟云棋之行九死一生。 徐自安如果能寻到那一丝生机,带来的甘果理所应当是最甜的一颗。 棋评测首名,天下多少试子的梦寐以求。 拿到了棋评测首名,接下来的武试成绩只要不是太差,总榜前七一定有他一席之地。 富贵险中求,名利恶中收,最甜的果子永远在最残酷的山峰悬崖险谷里,这事不需要道理,这是天理。 何安下可以选择徐自安入棋,宁青鱼当然可以选择其他人为棋入局,但现在场间剩下的人一共只剩下四位,选择张经年或杨颖入棋的话,这俩人敢和徐自安云间品着新云看着风景闲聊一番后,直接叛变一同从黑棋生门里离开。 他的选择不多,廖平和刘建朝,负责牵制可能出现的意外,更准确的说………是使坏。 廖平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不提廖平与徐自安之间的矛盾,单单以廖平知承境的修为,徐自安就不存在赢的几率,只是那样,他即使获得最后的胜利,可从某些方面来讲,还是输了啊。 不是输在棋盘上,而是输在人心上,输在算计上。 这让宁青鱼有些失落。 他的道心上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争胜的欲望,今日被四劫残局,被何安下难得勾起,却不想最终还是输了, 行棋,算账,靠的同样都是算,算的是得失,可得失,何尝不是人心? 天不胜人? 那人还为何要去顺天逆天胜天? 直接胜了自己就好。 宁青鱼想起寒池里的那条青鱼,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 越往高处,光幕没有更清晰,反而因为云层愈发浓厚混沌起来,惊雷四起,不再是地面是轰隆隆的沉闷声,而是如同铁锤敲击铜炉时的震鸣声,不过数步,徐自安就看见几道闪电如蛟龙般将云层撞成数朵残块,期间蕴含的威势让少年识海一阵翻滚,若不是那轮海上明月还稳定的散发着柔光,徐自安恐怕还没有走到棋点处就会被雷鸣给震至吐血。 冥石依旧沉默深幽,没有因为惊雷有一丝颤动,不知为何,往常会帮助徐自安稳心固神的冥石此时却异常安静,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 徐自安苦涩笑了几声,旧书不在,冥石不理,封刀也留在外面,最强大的几样手段现在都没在身边,唯一好的是小黄伞还撑在头顶,抬头欣慰看了眼小黄伞,没想到首先看见了一缕穿过小黄伞破洞的残云败絮,徐自安一时语塞,心想都烂成这幅凄惨魔王,自己还是别太为难对方。 脚下的云梯越来越稳定,不知是否是和云层中无处不在的巨大压力有关,这种稳定的感觉让徐自安心里踏实许多,云间行走看起来潇然脱洒,可总是难免感觉有些虚,脚下虚,心也虚。 上天有什么好,那里有脚踏实地来的稳妥。 将识念散发至最远,徐自安小心翼翼感受着云层缝隙中气息的变化,尽量寻找雷鸣最薄弱的地方行走,小黄伞散发淡青色的光,伞柄处清凉踏实的感觉让徐自安想起余镇外那座遮风避雨的凉亭,一道道极细微的篆纹在伞布间不时流动,亮起,遮蔽着云盘中不处不在的沉重压力和云海威势,虽然还有丝丝缕缕的云盘威势渗着云絮穿透破洞落在徐自安身上,不过没有到承受不了的程度。 时间短,徐自安对于识念之力的掌控较为生涩,胜在雄厚,在云层中也可以散发很远,那些能将万物劈成焦炭的惊雷威力巨大,动静很大,足够谨慎的话能提前避免,徐自安如只惊兽在满是陷阱和凶狼的丛林中小心前行。 绕是如此,激荡而出的余势也让他感到胸中阵阵结闷。 艰难避开一道又一道声势浩大的雷电,小黄伞上散发的阵法力量帮他抵御着棋劫中巨大压力,云梯总能帮他选择力量最薄弱的途径,一路亦步亦趋,总算是在翻过某朵云后看到了最终要到达的棋点。 俩道纵横交叉的线条如俩把开天辟地的巨斧,横竖交叉立在徐自安眼前,蛮横无比,遥遥看着便觉得眼睛似被巨斧劈砍一般疼痛,他赶紧强定心神回过头,紧闭双眼缓解片刻才重新睁开,心想相隔这么远就有如此威势,真要落下岂不是会被云棋之意劈成一滩碎泥? 想到如此,徐自安不由感慨那客栈小掌柜精神毅力的强悍,愣是在威势强劲如斯的情况下完整场棋局。 叹棋难,叹意难,叹落子难,走到这里再难不能退后,身为棋子要有棋子的觉悟,巨斧当头缩起脖子也得继续行走。 没敢继续看前方横竖俩道棋线,害怕被期间劫意再次刺痛双眼,敛收所有识念,徐自安双手紧握伞柄,如闻见腥味的猫更如嗅出危险的鹿笔直向棋点跃去,没有退路就笔直向前,犹豫愈久只会让心神不稳,尽早面对尽早结束是最好的方式。 不知是因为踏入大道的缘故,还是心府间那条大河帮他洗去了经脉间的杂质,徐自安感觉自己身体有了巨大提升,不管力量还是敏捷程度,较之余镇都强上数倍,突然的改变让他一时没有掌控好前跃的步伐,险些一个踉跄扎进沿途云朵里。 好在他最擅长的事情除了葱花面便是战斗,战斗里需要对身体每一个部位和力量有绝对掌控力和认知力,徐自安战斗天赋连狂妄如沈离都承认,不过数步之距,少年就已经由最初的不适应渐渐熟悉起来,到了后面甚至可以身随意动。 不得不说,徐自安修行天赋虽不怎么异禀,很多都是机缘下的赠礼和命运冥冥中的安排,可他对于身体的掌控力与战斗的操控力真的是世间极佳。 余镇密林多年生死厮杀,换来的不仅仅只是棕熊们的恐惧,还有强悍至极的战斗能力,身体机能的骤然提升让徐自安心中升出无限信心和豪情,此时如果封刀在手,少年甚至很想试试主动劈那惊雷一刀,砍那廖平俩下,顺便再高歌三首,慨声沧海一声给我笑。 小伞立头,都给我苟。 封刀在手,天下我有。 想起廖平,徐自安突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落子成局,应该快遇到对方。 胜利甘果没那么多,排排坐也没法你一颗我一颗,你非要抢我这颗,那我也只能………先抢了你那颗。 (很少求过什么票啊收藏啊订阅啊之类的,除了最早开书时说过几句,因为觉得这样主动说很不合适,这次真的得求大家帮忙了,最近有几个不错的推荐位,需要成绩支撑,希望大家可以来17k加个收藏之类的,订阅的话网站会送代金券,用那个可以看v,我会很认真的写,争取对得起大家的订阅,最后,很真诚的辑手感谢大家。)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你一刀我一刀。 清脆之音四起,比雷鸣密集刺耳,如层层音波在云盘中穿透,若仔细听去,那是万朵云团爆裂炸开时的声音,准确的说,是云盘中,代表白棋方位的云棋分崩离析的声音。 噼噼啪啪,甚是好听。 就像人世间辞旧岁应新春时燃起的爆竹。 爆竹带来的是缤纷烟火,云团带来的则是漫天光线,光线被云团层层曲射映衬,落到地上时已经有了数种不同颜色,看起来就像是涂满了各种色彩的箭,直直朝大地各处刺去,将浅草青松枯潭荒草刺出一层斑斓美丽的外衣。 数位少年抬头望天,看着眼前这绚烂盛艳的神奇一幕,不同面容上露出不同神色。 何安下欣慰且凝重,张经年感慨且警惕,杨颖新鲜且好奇,宁青鱼平静且怅然,刘建朝紧张且担忧。 廖平冰冷且………残暴。 白棋开始炸裂,代表徐自安已经落子成功,黑棋占据着场间所有优势,廖平再不入局,当所有白棋彻底随云团分离解析后,黑棋的生门就会开启,他也会随白棋失败而错过棋评测的首名。 廖平冷漠看着云盘间那个新子,眸子里残酷之意愈发浓郁,这种残酷不是柏庐弟子独有的狂热与坚执,而是一种残忍到无情的疯狂,只望一眼,仿佛能从里面渗出浓浓的血腥味。 刘建朝深深看了眼廖平,担忧更重,他距离廖平最近,看的很清楚,这种眼神是入魔前的迹象。 并不是只有食人肉噬白骨将毁灭生命为乐趣,将荼毒世界为嗜好的凶恶狠毒之徒是疯魔,因嫉妒而入魔,因不甘而成疯的人,也可以是疯魔。 道心业障,私欲惑乱,执念过重等等数种皆可以被称之为疯魔,疯魔入念无论对大道修行还是对修者自身甚至对人世间都极有损害,轻则损坏道心境界,重则堕入那片无尽的深渊。 那位叫徐自安的少年虽并不是心魔的重要原因,可若能让师兄祛除心魔,刘建朝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看见廖平起身,刘建朝微微后撤一步,默念柏庐心决准备助师兄入局,却不想看到廖平突然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刘建朝噤声,低眉看向脚下一株格外茁壮的野草,担忧更甚。 那草看似青绿,可根茎以腐烂如泥。 ………… 徐自安紧紧攥着旧伞,破布条在他眼前来回摇摆,如一只小摆钟让人忍不住想要盯着直到睡着,他盯着看了一会,困意没看出来,警惕先占据了眼眶。 伞条摇摆说明有风,轻柔而舒缓的微风,一路行来,徐自安所见不是威势猛烈的惊雷就是能将云海翻涌的罡风,如今骤然安静,一定是云盘有了新的变化。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横竖交叉的俩道棋线如俩把巨斧砍出了一方棋点,同样也隔绝了徐自安对外界的联系,他现在并不知道云盘间风云涌动的景象,但他已经落子成功,廖平肯定也入局。 棋要一颗一颗的下,果子要一口一口的吃,刀也要一下一下的砍。 如今棋落下,果子已显,剩下的………就是刀的事儿。 徐自安静静调动着充盈在身体每一寸经脉里熟悉而又陌生的真元,仔细回悟刚才斩落小花的那一刀,一只手松开伞柄,五指弯曲斜斜向下,如同虚握着一把透明的刀。 这个起手式并不是来自沈离那套刀法,而是天下刀法里最普通的起手式,适合任意出刀,上挑,斜劈,横切,竖砍,能迎接来自各种角度出现的敌人,更能以最快的速度砍向任何地方出现的敌人。 刀是用来砍人的,不是被砍时用来抵挡的,玩刀的不想着主动出刀砍别人,净做些乌龟八王才做的事,那还玩什么刀?玩寂寞去吧。 这话是沈离无数废话胡话扯淡话中为数不多的几句认真话,也是徐自安一直牢记坚信贯彻始终的唯一真理。 ……………… “我一直很好奇,为何你会选择入局,为何你又敢选择入局,原来是到了通玄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道轻蔑傲慢的声音打乱伞条摇摆,将场间气氛骤然收紧,插在伞布上的小花瑟瑟颤动,看起来有些可怜。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奇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行甚至通玄,如果让世人知晓你这种修行速度,想来一定会极为震惊,你也会如那个什么青楼落魄郎一般获得众人赞叹瞩目,甚至还极有可能得到某些院府或强者的青睐,赐予无上法决或康庄大道,这样的未来只是想想便已经很诱人很美好,你一定也很渴望吧。” 声音再起,廖平那张并不如何出众的脸庞穿过云层渐渐出现在徐自安眼前,散云似缕缕幽魂围绕在他身边,一团青森火焰在他手间炙热燃烧。 “我应该先寻找棋点,落子成功后再来找你,可我却先来找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廖平看着徐自安淡淡问道,语气冰冷戏谑,如戏弄着那只将死螳螂的黄雀。 徐自安没有说话,单手扣伞搁置肩头,小黄伞倾斜在前面肩膀上,整个伞面恰好可以遮住身后。 他本就不是琐言之人,面对战斗时更加沉默,费山棕熊听不懂那些所谓的复仇者感言优势者嘲讽,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为满足对方这种多余的取好而配合出演一个劣势者的角色。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对你……视而不见。 当然,也可以有一些即兴表演。 于是徐自安抬头看着廖平,用一种认真到严肃的语气平静回答道。 “不想。” 双人戏成了单口,说好的你一言我一语因为某一方不配合或瞎配合只能中断,廖平很想看到徐自安向他忏悔向他求饶向他询问为什么你要先找我的画面,徐自安却很明白的告诉他,我也不想知道,你也爱来不爱。 因为问了无非也就是些杀了你比一切都重要。 不就是说了你一句不是东西?确定至于? 廖平很想享受下徐自安的恐惧,某人也很想趁此机会说些废话来混点字数,然徐自安无意这些虚假无趣的玩意,整个开场白了了结束,某人那点厚颜不耻的放水念头也只能悻悻收回,所以说,下本一定得写个话痨,像某贱贱一样,随随便便扯个淡就够了。(请原谅我的手贱。) 云间的风更紧了些,空气干燥无比,仿佛被一场无形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小伞布条被风打过猎猎作响,如沙场战士冲锋时长枪上的红缨,更如力扛堤坝威势的韧柳,徐自安屏气凝神,身体微微前倾,试袍襟带随伞条狂乱摆动,将少年的目光衬得更加一往无前。 风声骤怒和惊雷涌动没有关系,棋点上那俩道棋线隔绝了绝大数云盘威势,徐自安很清楚这是廖平施法引起的天地迹象,他如今识海开启,当然能很轻易感受到身周无处不在的巨大压力。 能踏入知承境的修者才是真正踏入大道正途之人,廖平此时虽刚晋入知承,但无论识念,还是真元都较之叩府时强大太多,徐自安记得很清楚,当初试前大宴上,廖平以西山念法试图让自己无法参加棋评测,后来虽被冥石抵挡反馈了回去,可当时对方给予自己的压力与今日相比,绝对不是同一概念。 如果说当时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场汹涌袭来的巨浪,那此时就是一场铺天蔽地的火海,巨浪能躲,火海如何逃脱? 不知为何,冥石始终沉默如旧,丝毫没有帮他解围的意思。 事实上,冥石现在也确实没法帮助他什么,冥石可以抵挡住识念类法决的攻击,但对物理型的法术手段却素手无策。 试前大宴上,冥石的反击让廖平吃过苦头,所以此时他并没有选择以识念直接入侵徐自安的识海,而是把识念凝聚成一根根坚硬链锁,紧紧缠绕在徐自安周围,意图将他困死在原地。 看着廖平手上那团燃烧愈发剧烈的火焰,徐自安明白对方是准备把他先锁定住,然后用盛火焚烧消耗自己的真元和精力,这样即便自己能扛过火焰,也一定会损失大量的真元,到时候自己力竭,只能陷入束手无策的局面。 明明可以靠着境界直接碾压,还打的如此小心,看来廖平这次一点活路也不准备留给自己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炙热的空气让肺叶发出阵阵火辣,徐自安被辣意所冲艰难咳嗽几声,突然想起某日沈离点名要吃的剁椒鱼头,心想果然还是没有醋溜的白菜开胃好吃。 上来就先弄这么烈一道开胃菜,这廖平………最近火气很大呀。 空气开始发出阵阵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那团火焰已经离开廖平手中,分离成无数个细碎的小火苗,每朵小火苗里都充斥着磅礴力量,在天地间带出一道道光圈,疯狂肆虐炽热强大,火苗渐渐向徐自安飘去,如同一群幽冥一堆野鬼看见了迷路的行人。 火可以用土掩盖用水淹灭,这里是云间,如何找泥土又如何找可以淹灭一位修行者以真元燃烧的火焰?这团火焰是柏庐秘法之一,名为烧城,修至极深甚至可以一人燃一城,无论草木枯荣还是砖石青玉,皆能焚为灰烬,廖平虽刚入知承境,却将这套功法发挥出近半威力。 近半…………也就是半城,也就是意味着,徐自安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可以将半座城池都烧尽的盛世焰火。 那些飘浮在空中的小火苗,看似如灰尘萤火般不起眼,蕴含的温度却足以毁掉一座庭院,当所有火苗全部扑到徐自安身上时,即便是天公降下一场甘露大地送来一片沙漠,可能也阻止不了他被烧城之火吞噬的后果。 他毕竟只是通玄境,而且还是初入通玄的下境,境界上的差距实在太大,大到少年即便想反抗似乎也无法反抗。 想要你一刀我一刀,至少也得……先能出刀。 第一百五十五章 给他留一刀。 道道锁链捆绑,动弹还不得,出什么刀? 体内确有一条能漫堤能扑火的大河,然徐自安刚入通玄,或者说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跨过识真直入通玄,如何调动力量,如何施决布法,甚至连道决功法他都不知道一种,徒有一座宝山奈何寻不到入山途径,这种感觉很是纠闷。 这里是云盘,除了自己与对方之外只有无边无际的云海,不会存在一位眸有湖泊的老人降下春雨熄灭火焰,本想如以往战斗时那样以最快的速度欺身靠近,将战局变成自己最擅长近身搏斗,没想到廖平打的如此谨慎,知乘境竟然如此强大。 未曾修行时,他靠着这种方式越境与通玄境修者战斗,虽然清楚一旦到了更高境界,修者施法速度会快到意随念动,但他自己也不是当时那个只能依靠身体素质战斗的少年,他有了一些自己战斗手段,靠着这些手段,他以为自己至少有近身砍出第一刀的机会,如今所有计划被打乱,徐自安心中难得有了些慌乱。 慌乱这个词很少会在徐自安字典里出现,丰富无比的战斗经验与向来稳重的心境让他不管面对怎么危险的局面都能保持头脑冷静,如今有了这样的念头,可想而知,对于那些缠人的锁链和火焰,他着实颇感无奈。 想着这些糟心事,少年用力抬眉望向前方游离的野火,不想先看见了那根猎猎作响的小伞破布条。 布条残破,边角处有些焦黑,就像茅草被烈日灼烧后的熏黄翘起,徐自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在成为小伞之前,它是一座凉亭,虽遮不了风避不了雨带不来多少荫凉,却承载过一场来自圣火的炙烤与烈日的灼热。 焚垢圣火尚毁不了小伞的基架,烧城野火应该也无大碍。 想到如此,徐自安将小伞抵于身前,小伞清清,散发出的阵法萤光也青青,无数泛着黑舌的火苗肆窜在周围,将小伞衬得的像一朵开在幽冥火焰中的独傲青莲。 青莲不随劫,生死同云惬。 或许是旧伞阵法的保护,那朵残花还没有被火焰燃烧成灰烬,只是被高温熏的枯蔫了些。 一点火苗落在旧伞上,如蜻蜓点水般在旧伞间掀起阵阵涟绮,散发着恐怖温度的火苗瞬间熄灭,只剩下一个如同灰烬的小黑点沾附在伞布间,看起来有些碍眼。 徐自安很想伸手将那粒碍眼的灰烬抹去,围绕在他身周的链锁却越来越紧,不要说伸手,便是手腕微转都非常艰难。 廖平感受到小黄伞的玄妙,烧城功法不是柏庐最强大的几种秘诀,却取自乱野,乱野是韩三苏的绝学,这套功法虽只有乱野中的星点野火,但也有几丝乱野的味道,廖平如今正是破境气盛之时,不然不会将烧城威势发挥出近半的威力,就是他面对这些星点野火起来也颇感艰难,小黄伞不过轻轻摇摆,就能将火焰熄灭,让廖平确实感到很意外。 廖平知晓徐自安身上有许多秘密,不然不会在试前大宴上抗住自己的识念攻击,更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直接破境入通玄,所以他此时打的很谨慎,按照以往的性格,他会用磅礴之势直接碾压掉徐自安所有的可能,毕竟境界上的差距是无法用奇珍异宝过机缘秘密来填补平衡的。 这就是为何在修行界里,境界愈深愈难跨境战斗的原因。 廖平冷冷看着竖在徐自安身前的小黄伞,流淌在伞间的青色光芒就像一条条难看的青鱼。 青鱼! 想到这个曾让他数次难堪的名字,廖平心头燥意更盛,眉头紧紧蹙起,显得非常不耐烦。 游离在空中的无数野火随廖平眉梢紧蹙而骤然变得异常狂躁,火焰顶端有团团黑烟升起,仿佛云丝在燃烧,团团黑烟如同个个来自炼狱的野鬼,露着狰狞獠牙贪婪望着小黄伞,又或者小黄伞后的徐自安。 温度在剧烈提升,徐自安感觉自己吸进肺叶里的根本不是空气,而是一缕缕盛燃火焰,锁链愈来愈紧,在试袍上勒出道道深入肌肉的勒痕,本就被肺叶里的火焰呛到无法呼吸,如今又被层层捆绑,徐自安感觉自己整个胸膛几乎快要爆炸。 他不担心小黄伞能否抵住火焰的侵袭,怎么也是沈离留下的东西,若连野火都抵挡不住,太丢沈某人的面儿。 沈离不是个要脸的人,但他是一个骄傲到狂傲的家伙。 封刀上的狂意是最好的证明,小黄伞不张狂,可同样很骄傲,破布条依旧轻轻摇摆,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并不是如何将前方那些看似骇人的野火放在眼里。 小黄伞不惧,徐自安惧,因为小黄伞真的太小了。 它能遮挡住前方的野火,可后面的呢?如果廖平将火焰从后面袭来,他能靠什么遮挡? 条条锁链将徐自安整个身体彻底封死,他现在根本无法操控旧伞改变方向,这意味着当廖平发现野火根本无法对小黄伞玩成伤害后,他就会成为野火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目标。 他只是通玄境的修者,标准意义上连通玄下境都怎么不合格,他还没来得及学习任何功法道决,不知道如何将真元施展体外来抵挡野火的燃烧。 刚入大道,刚入青天,刚徒手斩断了一朵小花,眼看世界将会变得如花开般美丽,眼看那些向往已久的风景就要成为现实,就要被乱火烧死? 这种死亡方式太扯淡,太憋屈。 徐自安很不甘心。 他看着那朵伞间的小残花,低头沉思。 …………… 如果不是真元化实成刀,如何斩断小花? 如果不是刀意凝聚成形,如何破空而出? 那套刀法很简单,一共没有几式,也很普通,无非就是些横劈竖砍斜挑挥扬的基本动作,虽然每次挥刀时的转折处艰难怪异,练的久了,自然熟能生巧。 刀的巧,便是意,锋利至极的刀意。 比起大道玄妙法决万千,徐自安更熟悉刀意,他确定刚才斩断小花的那一刀里蕴含着纯正无比的刀意,那些刀意较之以往要强大许多,可能是有真元掺入的原因,观棋时他以棋子点位悟道法真义,以棋子间万千变化悟刀法真谛,只是那次顿悟的契机太过隐晦深奥,少年一时间很难彻底消化。 徐自安记得很清楚,当时分布在乾元位与翰枢位的星点亮了一下,他依循那道直线斜斜挥手,刀意自由而生,流淌在他经脉间的大河随之泛出数层浪花,那些浪花,应该就是真元。 他对刀仿佛有种天生的敏感,京都数日徐自安知道如他这样未曾修行就能提前感悟到刀意的人极少,用凤毛麟角来形容也不为过,每个人都是各自故事里的主角,有着世间独有的能力与经历,他的独一无二,就是刀。 其他的那些都是别人馈赠之物,只有刀意,一直是都深深刻在他骨子里,沈离很早之前将封刀就交给他,可能就是看出了徐自安这种异秉天赋,甚至说是本能。 面对危险下意识躲避或出击是为本能,面对不公时下意识反抗或沉默是为本能,面对狂风骤雨下意识挣扎或撑伞是为本能,天赋是上天给予世人超尘拔俗的礼物,本能才是人类存活于世最重要的立身之本。 锁链缠绕,如何脱身? 砍断它。 …………… 刀,不是只能用手才可以挥出,其他方式也可以。 徐自安不懂如何将体内真元化成绚烂神秘高深犀利的道觉功法,但他知道如何将真元化为一把陵劲淬砺的刀,真元无形,可化万物,心意能成刀,眉目也能成刀。 他的眉梢不挑,很清,很顺,很自然,不似刀般张狂孤傲,只有在极少数生气或认真到极致时候才会直直平起,像极了一把意要破天而出的忍刀。 忍不是逆来顺受里的忍抑,而是士不可忍里的愤起。 黑色野火如漫天黑雨狂暴落下,在小伞上打出一圈又一圈清莹涟绮,熄灭后的火焰由粒成层,密密麻麻堆积在小黄伞上,伞面蒙垢出现斑杂丑陋的黑,却始终屹立不倒如座雄城一般将所有袭来的野火尽数泯灭。 短短数息世间,野火熄灭近半,廖平意识到即便将所有火焰全部扑上去可能也只是给小伞添些黑色外衣,无法对小伞本身造成太大伤害,于是调转火焰纷纷绕到小伞两侧,以及后方。 小伞后方,就是徐自安。 火焰在空中兴奋舞蹈,散发的温度愈来愈高,疯狂攒动的火苗如一群寻找到新鲜血液的噬血飞虫,正在为接下来的盛宴而狂舞。 廖平很确定徐自安挣脱不了锁链,触目惊心的勒痕和血红一片的眼眸是最好的证明,当漫天野火降在对方身上时,燃起的火焰一定是世间最盛大的场景。 想到不久后会出现的那抹血与火惨叫与挣扎画面,廖平兴奋狞笑起来,嘴角裂出的角度透着最残忍的疯狂。 “你应该感谢我。” 廖平用微微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因为我将燃烧尽你所有的罪恶。” 徐自安艰难鼓起胸膛,用力吸了一口气,空气火辣与似要将他勒成无数截的锁链让少年声音听起来极为虚弱沙哑,将接下来的俩个字衬托的异常钪锵有力。 “我觉得,你废话真的多。” “还有,你现在真的像个白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刀从何来。 我要杀我,我还要感谢你终结了我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的一生? 你要烧我,我还要感谢你了却我深深重重盈盈累累的罪恶? 到底得有多白痴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白痴的念头? 到底的有多扯淡的思想才能说出这样操蛋的言语? 这份大义凛然理直气壮的语气从何而来?这种视如草芥傲慢偏执谁给你的底气? 静茹吗? 知承吗? 你也不过刚知承,装那玩意有意思? 徐自安一生很少骂人,生气时更多以沉默与行动直接来抒发心里怒气,偶尔会字正腔圆严肃郑重的骂上一句白痴,云裳楼时徐自安始终没骂出那句白痴,是因为当时他觉得廖平脾气虽暴躁了些,还不至于白痴的程度,如今他真的觉得对方就是一个白痴。 一个脑路清奇的白痴。 人类的悲欢不会共通,装十三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辙,徐自安突然想起上一个也曾说出如此话语的人,那人来自千山宗,好像还有一座鼎是吧。 哦,鼎最后破了。 被沈离一刀砍破的。 …………… 野火纷纷如骤雨般向他疯狂袭来,没有狂风,急剧升起的温度却比任何一场狂风都要危险,徐自安感觉自己的眉睫发梢在迅速燃烧,难闻的焦糊味充斥在空气里,整张脸因为真元锁链的勒缚与急剧升起的高温出现一种诡异青紫,看起来异常恐怖。 野火愈来愈近,本如灰尘大小的火花随距离靠近变成一团团巨大火云占据着徐自安整个眼眶,少年清澈剔透的瞳孔中清晰可见有无数火苗在狂野乱舞,就像里面有一座城池被火海淹没,徐自安用力闭上眼,不知是无法承受滔天的火意还是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其他事情。 等风来,不如追风去。 等刀来,不如寻刀去。 他闭上双眼不去看眼前这个盛焰熏天的画面,因为他需要看见另一个画面。 那个画面里没有野火,没有烧城,有一轮明月清幽皎洁,明月下有一条大河在静静流淌。 河面上偶尔泛起几朵浪花,卷起的层层绮光向极深处蔓延,那里有一处晖光微微亮起,朦胧如画,舒意如诗。 有了上次经验,徐自安知道那处晖光并不是夜空星辰在调皮闪烁,而是自己刀意起始的地方。 准确的说,是自己道法起始的地方。 他没有学习过任何一种道法功决,白航为他选的那本《溪下论》只有对识真境的详解,吾道可参四个大字看起来豪迈恢宏,可没有具体实施方法一切只能是镜花水月,徐自安现在的情况是修大道却没有具体的道法可修,这是最另他郁闷的事。 境界升的太快,快到他自己还没来及的准备迎接,这件事真的很尴尬。 绝境往往伴随重生,困境往往与希望相连。 他没有学过道法,但他学过刀法。 他的道,就是刀。 刀从何来。 刀从心来。 大河中又卷起一朵浪花,比刚才那朵猛烈许多,横跨了整条河面,竟带出了阵阵海风,海风与岩石相触,发出的呼啸声嘹亮刺耳如沙场号角在吹奏,浪花高高卷起重重落下,拍打河面升起无数细碎水点,这些水点在河面上飘浮,里面蕴含的真元力量显得五彩斑斓,徐自安看着那些水点,感受着铺面而来的熟悉气息,嘴角开始渐渐扬起。 这条大河是沈离的,如今是他的,他有一河之水,怎可能被几条真元凝成的锁链捆绑? 那些水点渐渐凝聚,聚成一颗颗雨点,汇成一条三尺余长的水流,最后在少年识海中化成一把刀的形状。 随着识海那把刀的凝成,一把同样锋利的狭刀也在徐自安手中渐渐成形,透明如清水,里面蕴含的磅礴之势重若万军。 锋利至极。 识海中那把刀开始动了,从方才亮起的那处晖光处,缓缓而又坚定的向月夜另一头砍去,将夜云砍出了一道笔直的刀痕,夜色……被砍成了俩段。 徐自安睁开眼,空中那把刀也开始动了,从一朵野火燃烧的火云处开始挥出,沿途砍破了无数火焰,砍断了一条锁链,困扰他的枷锁………彻底被砍破。(这俩段有点牵强,不过我很喜欢这种规规整整的感觉,强迫症急死人啊。) 链锁断裂,在空中散开成无数暗淡光点,徐自安动了动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的臂膀,撑起小伞扭转了个方向,整个身体迅速蜷缩在伞下,双手紧紧撑伞防备前方袭来的火焰。 无数野火落下,然后毫无例外熄灭,整个过程不知重复了多长时间,直到徐自安感觉手上的重量明显不一样时才停止。 小伞上落下厚厚一层灰烬,那是所有野火被熄灭后的战果。 徐自安轻轻抖落掉伞间灰尘,清清流光溢起,几根耷拉在少年眼前的破布条重新开始在空中随意摇摆。 有点嘚瑟,有点无精打采,似乎小伞觉得这火与那火比起来,威力差的太多,根本提不起兴趣。 什么时候能再见那火?小黄伞想起很久之前曾发生过的某些跌宕刺激往事,莫名兴奋起来,摇摆欢快。 廖平收起所有残火余势,漠然看着徐自安,眼神不再似方才玩弄冰冷,认真中带着火热,仿佛那些敛收的火焰正在心中燃烧。 他确实有些意外,不是意外于小伞能抗住烧城功法的炙热,而是意外徐自安竟然可以砍断链锁,知乘境与通玄境之间的差距无需多言,虽然那些锁链是他以一缕识念所制,可包含着知乘境对天地的感悟,怎么可能是一位通玄下境修者能打破的? 廖平突然有种莫名感觉,如果自己没有破境,还在叩府上境徘徊,今日极有可能真的会无法杀死对方。 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就像遨游九天的苍鹰竟无法奈何一只逗留泥潭的蛤蟆,这不会让苍鹰觉得蛤蟆强大,只会会让苍鹰感觉很羞耻,羞耻过后则会发出更凶猛攻击。 世间只有一个宁青鱼,天地规矩是不可以被随意打破的,通玄境永远只能是通玄境,蛤蟆只能是蛤蟆,怎能让苍鹰羞耻,怎能抵得住知承的强大。 “你让我感到很惊喜,我很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没有使出来。” 廖平微微躬身,向前踏出一步,瞳孔张开注视着徐自安淡淡说道。 “惊喜很多,我怕全部拿出来会吓死你。” 徐自安将小伞收起,斜负身后,双手由撑伞变为持刀,平视着廖平想也未想直接回答道。 廖平听到这句充满挑衅的话后没有动怒,嘴角高高挑起,整张脸似笑非笑,反而有些诡异夸张。 “你在挑衅我的怒火,想让我变得愤怒?” 徐自安直接打断廖平的话语,平静说道。 “我说的只是实话。”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做出一些错误决定,在战斗中,任何一个错误决定都足以致命,廖平以为徐自安存在这样的念头,所以他并没有动怒,可他没想到徐自安说的确实是实话。 不说冥石,旧书曾经让白航险些迷失心神,廖平如今虽然比白航强大,但一定无法承受旧书的神秘,徐自安对此也很好奇,自己明明能在旧书里看见漫天星辰,其他比自己强大的人为何只能看见恐惧? 徐自安知道这是实话,落入廖平耳中就是很直白的嘲讽,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句同样平静直白的你不是东西。 廖平再踏一步,身上试袍骤然鼓起,一股无形而压抑的威势充斥在空气中,有风起,地上灰烬纷纷向俩旁避去,似乎不敢阻挡廖平的目光,知承境修者的强大尽显无遗。 灰烬避散,留在地上的是一条笔直通道,通道从廖平脚下开始延伸,直直刺向徐自安。 刺,而不是入。 箭才会刺。 徐自安低头看着脚下这条洗去纤尘的通道,阵阵凉风在通道间流窜,每一缕风中都有一道淡渺且荒凉的意识,突然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一座西山在日暮尽头巍峨竖立,山脚下满是荒草,颗颗锋利,如同万箭,心中骤然升出极大危险。 方才是野火烧城,如今就是乱箭穿心。 徐自安下意识准备撑伞来抵挡即将要面对的万箭,可手刚扶到伞柄又重新收了回去,因为他想起一个很不幸的事来,不管是余镇凉亭,还是如今的破伞,从来都挡不住风……… 它能蔽阳,能遮雨,能熄野火,能阻剑意,能做很多一把寻常伞儿无法做到的事,可它终究还是一把伞。 伞怎么拦下秋风萧瑟? 这条通道上每一缕秋风,都是一道箭,风能从任意吹来,箭就能从各处刺去。 万缕秋风,就是万道利箭。 廖平身为柏庐大弟子,虽然性情傲慢易怒易燥,可无论战斗经验还是通识道法皆极为丰富,先前不知小黄伞玄妙才会错误选择用烧城来攻击,如今有了经验,怎么可能还犯同样错误。 你有伞,我就送你一场秋风荒凉。 你还有什么? 那把连形状都无法凝成的刀? 廖平冷眼看着徐自安手中那把以真元化成的刀,双手负后,目露嘲讽轻蔑嗤笑一声。 我知道你要砍我,我给你机会,甚至连路都帮你清理好,你可以过来,前提是你能从万箭中活着走出。 活着走出,呵呵,怎么可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刀从何来,二。 路以清好,徐自安只能往前走,不走必输,闯过箭雨,或许还有生的希望。 那希望很渺茫,少年心里知道,一场知承境修者以体内真元化成的箭雨,不可能仅仅只是锋利这般简单。 当初蒲城将军府,几颗油滴就险些要了他的命,相比那时候他现在无疑强大很多,可也奈不住对手更强大啊。 通玄下境,知承下境,之间生生隔着一个叩府,低境界徐自安能靠着武技与经验弥补差距,到了这种境界,那些东西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少年抬头看向远处,目光似能透过云层文字直接落进某人心间,别人都是开局送一个亿,小灶金手指随便开,你除了会虐我还会做什么?给条河不让用,给把伞是破的,弄块冥石注定会被满世界杀,旧书也只能静静悄悄偷偷在被窝里看,见不得光也入不了饭,留之无用弃了可惜,要你何用?切了吧。 有条缝隙就好了,徐自安将目光从云层文字某人心间收回,凝视着前方通道,不需要太宽,能让自己穿过就行,只要能穿过箭雨,他就能砍出第一刀。 能砍出一刀,就会有希望。 …………… 峰顶上,青松下,几道身影或站或盘或坐围绕在棋盘旁,算盘还没收回,竖立在棋盘间,那道通往天际的云梯也还在空中竖立,众人顺云梯方向抬头远眺,想看清里面具体情景,可层层云絮始终不褪,扰了众人视线也扰了众人心情。 杨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一边抛玩着手中石块,一边向身旁的张经年无聊问道。 “年哥,麻雀还打不打?” 张经年还保持着抬头远眺的姿势,似能隔着层层云帘看见里面的热闹,没有回头重重回了一声。 “打!” “往那打?”杨颖看了眼张经年,眼神里很是崇拜,心想师哥果然就是师哥,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自己不说目光,连些气息都感受不到。 “往那打?………”张经年终于回过头来,一手握石负后,另一只手拍了拍杨颖肩膀,郁闷挑声道。 “那儿跳的欢往那儿打。” 抬头望云,不一定就代表能看到云后发生的故事,也可能是因为实在看不到所以心痒难忍的更加渴望能看到,张经年很不想承认即便他把秋水望穿也看不到里面的事实,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事实。 云那么厚,天那么高,雷声那么惊人,风涌那么急骤,我在棋盘这头,如何隔过厚云高天惊雷骤风看见那头? 看不见,打什么? 打秋风吗? 秋风无法打,越打越凉,秋雀能打,然秋雀藏在秋风里,秋风不散,总不能因为一只秋雀惊了整场秋风。 如果那秋雀跳的很欢,就会是另一个概念。 张经年在等待那秋雀跳出秋风中,又或者有其他人从秋风里捉到秋雀的位置。 石块被手心温度暖的温热,一条条精心刻在石块上的铭文不时流出神秘隐光,天机老人最擅扶鸢卜天,动静间皆有符意天成,他作为天际阁首子,符之一道自然极为深秒,又因某些刻意不惯的原因,他愣是在这颗寻常石块上连刻了数道大符,毫不夸张的说,这颗石块几乎包含了他十数年符修一道的全部理解,当它被掷出,完全抵得上一位叩府上镜修者的全力一击,不对,是俩位。 还有一直等着热闹开启的杨颖。 秋风里来百花残,秋雀深藏,青鸟来探,何安下将目光从云盘间收回,掠过棋盘直接来到宁青鱼眸间,犹豫片刻缓声说道。 “我找到他了。” 宁青鱼知道对方说的什么意思,但他没有抬眸,似乎无意理会那些棋盘外的事物,继续凝望着棋盘上的某颗白字,那颗洁白似雪的棋子在他眼眸中渐渐下沉,最后化成一个细微的点,仿佛与漆黑如墨的瞳孔融为一色。 棋子为白,瞳孔为黑,宁青鱼将黑白兼容在一双眼眶中,这一幕看起来甚为诡异。 “抱歉,我必须要赢。”见宁青鱼没有说话,何安下略微低头,再次真诚说道。 宁青鱼依旧没有抬眸,微微摇了摇头,显得有些疲惫。 何安下不语,缓缓起身向何安下走去,只是走前从袖袍间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棋盘上。 那事物圆润如玉,君子有度温和同样亦如玉。 那事物剔透如夜,君子自守谦行同样亦如夜。 那事物不是算珠,而是一颗真正的棋子,可以让宁青鱼全盘皆输的第三颗棋子。 不仅仅是对人心的算计,还有对天数的计算。 原来,你早就已经赢了,原来,天命是真的可以被打破的,宁青鱼看着落在棋盘间的那颗棋,道心间突然有一丝涟漪轻起。 那是一条小青鱼,正水草极深处冒出头来,水草疏朗,青鱼有些怯怯,似乎对塘外的青柳杨枝有些惧怕,可又实在不愿放弃那些美丽的白云与彩虹,于是它探出水面看了一眼后就极快速的重新游回池底,只留下了一圈圈涟漪。 一眼之间,似乎并不足以看出这个世界的美丽,事实上,这个世界的美丽,只看一眼就够了。 眼有所见,心才有所念,心有所念,人才会有所变,那条青鱼困在池塘太久,久到已经快要忘了池外世界,如今再次看见,必然难以相忘。 一眼,可以万年。 何安下回头看着宁青鱼闭目沉思,眸中愧疚弱减几分,轻轻挥挥手,一股温和素然的气息笼罩在宁青鱼身在,惊雷绽鸣声减弱了几分,云涌翻腾声轻缓了几分,连风过青松声也温柔了几分,似乎都不愿打扰宁青鱼的沉思。 沉思,也是顿悟。 何安下让宁青鱼输在了棋盘,输在了最骄傲的天算之法上,同时也送了宁青鱼一场心境的馈赠。 相信这场顿悟之后,宁青鱼即便不能破境,道心也一定会稳固许多,又或者改变许多。 君子不争,可不争生死,不争输赢,不争天下,然有些事,却不能不争,师命不可不争,己命不可不争,天命一样不可不争。 师命不可违,当年青松下一场离别后,柳掌柜半生都未放下芥蒂,每次算盘轻响那棋意自然就来,他必须要帮师傅赢得这场四劫残局,为此不惜做些小手段。 如果这颗棋子一直摆在明处,宁青鱼自然会以其他棋法应对,无论是棋子互换的消劫法,还是缠大龙的困劫法,白棋一直占据着场间优势,宁青鱼完全可以提前数步开始筹划,甚至连何安下设局的机会都不给,这场残局,宁青鱼也不会输。 这种苟算之法虽也是一种谋略,但确实有违君子之道,何安下心有愧疚,所以刚才刻意告诉宁青鱼他找到了徐自安和廖平的位置,就是想要提醒对方,张经年与杨颖俩人看天看的眼泪都快流出,任何人都知道他俩人想要干什么,廖平方面只有刘建朝一人,二对一,确不公平。 当然,如果宁青鱼不愿理会这些事,他也不会多言什么。 君子可以刻板,但不会迂腐,廖平是知承境的修者,这场战斗徐自安本来就不公平,何安下将小残花放在旧伞间,本就打算在必要的时候援助一下,如今看起来,时机应该到了。 小残花上有何安下留下的一抹印迹,靠着这抹印迹,他才能确定徐自安的位置,帮助徐自安躲避那些惊雷,同样,靠着这抹印迹,他才能确定目标,那只秋雀的目标。 秋风里打秋雀, 何安下走到张经年身旁,用眼神示意了下张经年,然后伸出手来拨向云端某处。 云层随他这一拨竟缓缓散开,露出一条稀薄缝隙,缝隙极狭溢,只有一颗石块的宽度,缝隙最深处,隐隐能见俩道身影相对而站。 张经年望着那条云开后的缝隙,眼神中充满浓浓的震惊,他很清楚虚境中能调动的真元力量极为稀少,以他的修为,想要硬从云天里开出这样一条不知多少里长的缝隙根本不可能,他是叩府上境的修者,那何安下又该是什么境界? 难道,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客栈小掌柜已经是知承下境?不,他至少知承下境! 甚至有可能已经过了下境。 什么时候,知承境是这么便宜的东西了? 张经年回头深深看了眼何安下,待看到对方额间那层极细密的碎汗方才从震惊中收回,还好是知承下境,南雀是个疯女人,宁青鱼是个怪物,再来一个比宁青鱼更狠的怪物,还给不给他们这些所谓的少年俊杰们活路。 想这些怪物的时候张经年没有把廖平放到里面,不是故意遗忘,而是他真觉得廖平只是提前找到了那个契机,天赋命数之类并不比他强多少。 如果有了那个契机,他也可以一步知承。 想着这些,张经年眼神愈发明亮,紧紧盯着那个缝隙尽头处的身影,双臂蓄力,真元从手间迅速流入石块,如火石一般将石块上所有符意点燃,一股强大的阵符之意开始游荡在空气中。 一脚抬起,一手高架,持石的那手后垂弯曲,如攻城勇气力举千斤巨石欲要一击破城般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走你。” (我很喜欢那种小鱼浅浅探出头的画面,本来章节名想用这个来着,又被讨厌的强迫症战胜了,其实有很多章节名都挺好的,比如前几章的排排座吃果果,你一刀我一刀等,而且有些章节名还藏着彩蛋哦,仔细看的话会有惊喜。)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刀从心入。 他这一击力量很大,速度很疾,戏份也很足,巴掌大小的石块上道道清光溢出,穿行空气时带出阵阵撕裂声,若按照这个威势一路行过云层,到达廖平面前时完全足以抵得上一块千钧巨石。 眼见石块即将划破长天直入云际,张经年兴奋搓了搓手,微微颌首,很满意自己这一石的威势。 数道大符缠刻,便是枯草也能在符意加持下成为一把锐利霜刃,石块本就比枯草坚硬,撞破秋风击中秋雀自然无碍。 张经年高高扬起脖颈,目光随石块穿过层层云隙落入最尽头的那道身影上,瞳孔里的色彩越来越明亮,似乎很想看看当自己这颗石快强行破云搅局时廖平会有什么表情。 意外?愤怒?失色?纠郁?还是记恨? 想来那一定很丰富,张经年一边想着那些有趣的表情,一边回头伸手正欲拍拍杨颖肩膀,示意杨颖尽快将石块投掷出去,可手还未落在对方肩头,张经年突然感受有股充沛气息自南方升起,于是轻拍示意杨颖投掷的手变成了阻止杨颖的按压。 他想的太高兴,一时忘记了峰顶另方还有一位柏庐弟子。 那位柏庐弟子名字很普通,行事很低调,确实很容易让人忘记,但张经年很清楚,对方的实力绝对不输于他,强行阻止一块石头上天应该可以。 轻轻叹了一口气,张经年抬头看着那块赋予他数道心思刻描而成符石,有些可惜的咕哝道。 “想在秋风里打秋雀的确有点难,就是可惜了你,没打着秋雀,先被秋叶扫了去。” …………… 秋风扫落叶,落叶拦符石,张经年勾画寻思了这么久,最终却要被秋叶扫开,确实可惜。 他觉得可惜,不代表其他人也如此认为。 自廖平行棋入局后,刘建朝就一直警惕着张经年等人的反应,他不知道那些秋风秋叶秋雀的梗,但他清楚在这场串联了云盘与棋盘的战斗里,他应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是柏庐之人,要行柏庐之事,棋评测首榜要由柏庐获得,那怕不是他,这与少年骄傲和宗门荣誉无关,只是柏庐行事,向来如此。 柏庐的特征,也是如此。 柏庐只有一座荒凉西山,还在日暮最偏远的尽头,门内弟子稀少且一向少在世间行走,无论底蕴还是宗门规模都无法与千山宗和大离王朝相比,甚至连万岭剑阁可能都有所不如,千山宗万年底蕴浑厚无比,大离王朝十数万玄甲重骑所向披靡,万岭剑阁有剑圣大人一剑守天门,但柏庐却能在群雄中独占一席之地并常年霸占下去,靠的不仅仅是柏庐独有的强大功法,还有柏庐之人最重要的特质。 狠。 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与玉川在棋盘中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让道为狠,不惜识海干枯也要拦下宁青鱼解局为狠,刘建朝如今准备要做的事………也是狠。 石块为坚,风符为度,虚境中真元稀薄,可符意本身就自有天成,不受虚境影响,从某些方面来讲,张经年凝聚无数心血修为所刻制的这块符石,在虚境中发挥出的威力甚至比寻常叩府上境修者还要强大,毕竟符道的力量是自韵期间,修者施法时更需要天地真义的配合,此消彼涨,天平肯定有所倾斜。 棋评测不允许携带任何清识静念之外的器物,而天下大多数清识静念的法器都没有太强的防御性,柏庐不善阵符之道,无法挥手间将风云画成层层丝网拦下符石,无法祭出什么沛然法器抵挡符石的威力,想要阻止,刘建朝只能以身拦石。 手边无适手法器,指间画不出天网密疏,符石遇风速度更剧,转瞬间以穿破外层云絮,再不阻拦就会来不及,留给刘建朝的时间不多,事实上,即便给他时间,他能用的手段也不多,这里真元太稀薄,无论什么玄妙功法都无法发挥出全部威势,他不敢冒这个险。 数颗绿草瞬间被一股悍漠气息震成碎屑,刘建朝心府之门大开,无数真元倾涌而出,流过条条经脉聚于脚下,双手快速掐出一道法决,一层浓厚包围在他身前,然后骤然加速。 看着空中那道直追符石的身影,张经年愣了片刻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何安下,不确定问道。 “我没看错?” 何安下神色有些疲惫,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刚才拨云见隙的手段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现在异常虚弱。 张经年讪讪然收回目光,再次抬头看了眼那道决意悍然的身影,撇嘴道。 “真不知道柏庐都从那找来这么多狠人,我现在很怀疑打秋雀这个想法到底对不对,惹了这样一群不要命的家伙,以后的日子谁能安心?” 杨颖正在偷偷挪动着着肩膀,想把张经年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挪开,听到师哥这话里似乎不同意自己再继续凑热闹,于是连忙正色道。 “徐自安是离人。” 离人帮离人,柏庐帮柏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师哥你身为离人,难道还要帮廖平去?说好的王朝彪悍呢?说好的离人豪情呢?师哥啊,你堕落了。 当然这些话杨颖打死都不敢说的,不过不说不代表张经年听不懂,狠狠用眼神剜了下杨颖,张经年轻咳几声认真道。 “有道理。” 确定师哥不会因恼羞而加努于自己,杨颖挑着眉梢再次道。 “有道理你还拦我?” 张经年赶紧抬眉再次望天,只是顺便将按在杨颖肩头的手放开,还不忘在杨颖肩上轻拍数下。 “我只是看你肩膀有些灰尘,师哥帮师弟弹灰,有问题吗?” “没有。”杨颖满脸蠢蠢欲动的配合道。 “没有还愣着干什么?秋雀都快跳上了天,这会不打,还等看他在云端得意?”张经年横眉竖起,大手一挥豪气道。 “好嘞。” ……………… 徐自安看似还站在原地,可他自己知道,他刚才已经走了一步,只是那一步极其细微,与其说行路更不如说脚尖的一次微转,如果不细心到某种令人发指的程度根本看不出来罢了。 肉眼看不出来,通道间流动的风能感受到。 风刃亦能。 这条通道里有万缕秋风,或萧瑟或凄凉或凛冽或急骤,每一缕风便是一道锐利的箭,或冰冷或尖锐或锋利或凶残,试想,将万缕风万道箭硬生生聚在一条不过数十步的狭道里,那这条通道,该有多危险多密集。 徐自安只要有一丝动静,就会立刻引来无数秋风的霜打,亦会成为无数利箭的目标。 只是脚尖的一丝轻移,徐自安身旁的试袍就遽然多出了数十道利口,利口深及见骨,殷红鲜血瞬间染湿试袍,在少年脚下晕出朵朵艳梅。 血迹不断流淌,艳梅不断新添,未多久便绘出了繁密一片,如一支开出寒墙外的猩红腊梅般血腥刺眼。 不应该加血腥这个词,因为它本就是朵朵血梅。 它只是刺眼,令人心悸的刺眼。 徐自安低头看着地间这幅愈来愈壮烈的血梅图,心中突然升出一种浓浓的力绌无奈感。 刀以明好,意以充沛,多年来始终不能入境的困境以闯出,连缠身枷锁都被他挣脱,大河之水沛然莫御,种种感悟层层叠加,这一刀若能砍出,他真有信心砍下廖平的骄傲。 并不是说他这一刀能妄诞到斩廖平于刀下,廖平就是站着不动任由徐自安砍杀也不可能真有什么成就,境界的差距横断一切,一个通玄下境的修者杀了一位知乘境,这只是一种痴人妄想。 杀不了对方,但能在廖平身上砍出一道伤口,不需要很深,只要有就足够。 以廖平的性格和知乘境的骄傲,这道刀口只要能发生,就会一直存在,就如当年沈离从某座神鼎中探出头来问了白衣掌鼎人一句贱兮兮的吃果子不。 那道裂口一直留在神鼎上,一直留在白衣道人的道心中。 同样,只要徐自安能冲破前方万缕秋风砍出那一刀来,不管最后棋评测的输赢,那一刀会永远留在廖平的道心上,这是一种耻辱,奇耻大辱。 徐自安感受着手间那把无形且无惧的清刀,感受着充斥在刀间浓烈的不屈与争鸣声,暗暗叹息。 刀很得意,秋风不得意。 那条缝隙,还来不来? …………… 刘建朝已无力阻拦第二颗符石,此时的他胸前有道惨烈伤口,鲜血落在云间更似红梅白雪,他知道张经年那一石的威力必然强大无比,入云阻挡之前以在身前布下层层坚硬罩幕,没想到即便这样,竟还是险些被符石生生击穿胸膛。 张经年没有犹豫,衣诀翩飞间接住向下坠落的刘建朝,他不赞同这种不要命的狠厉做法,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以身拦石的坚毅勇气值得任何人尊敬,大离王朝不敬强者,但尊敬勇者。 符石随刘建朝一同坠落,刻在石块上的符条以黯淡无光,恰巧坠落在张经年手边,掂起石块看了看,发现晦暗石块间血迹异常显目,张经年回头看了眼昏迷中的刘建朝,又抬眸看了看正在疾速掠云的另一颗符石,心想幸好杨颖在,不然还真打不下秋雀。 他突然想起将杨颖带入虚境中的何安下,暗思莫不成对方带杨颖来就是为了打秋雀? 如果是这样,那何安下的算力得有多惊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刀从心入,二。 何安下说带杨颖来是件好事,如今看来,对徐自安而言确是件好事。 符石惊了秋雀,螳螂才能挥刀。 不说何安下是否真的于虚境外就以算好虚境事,对于一位能入天局,并破天局的大才少年而言,有些事确实是可以靠算字一决而提前预判的。 无论是算天,算人,还是算事。 更何况,世间除了他师傅和踏入冥夜不知能否归来的阮郎归,还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里。 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这里有颗长青的青松,有片长绿的草甸,有无数野散的游云,云下草甸间,还有一张荒芜了多年的棋盘。 熟悉,就意味着清醒的认知,知晓的事情多了,就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未来,这世间那有什么算尽天机,只是知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罢了。 他知道很多事,所以他从很多还未发生也不会发生的事不担心,徐自安不知道,所以他对眼前即将发生却不会发生的事感到有些彷徨。 脚尖轻移就有血梅繁茂,若真要踏出一步,必然就是生死相隔,徐自安不是为这生死间的距离感到恐惧,过往十数年来他面对的凶险比眼前这幕要惨烈的多,余镇野兽可不会如廖平一样静静等着自己去砍,当然他也不会如今日这般明明腹有满腔豪情意,却连阵悲凉秋风都跨不过去。 不甘,并不愤怒。 彷徨,并不迷惘。 好在廖平似乎很乐意欣赏徐自安此时狼狈无力的模样,一直不急于进攻,秋风荡在通道间,徐自安只要不主动继续前行,那些隐藏在风中的凛冽利箭就不会主动刺向他。 徐自安站在通道那头,垂眉看着地上的血梅,看着手中的长刀,试袍凌乱残破甚过小黄伞,道道伤口血肉翻飞的有些模糊,看起来颇是心酸。 廖平站在通道这头,双手负后好整以暇,他下颌微微抬起,刻意轻视着徐自安,目光充满可怜,云霄苍鹰讥笑泥塘蛤蟆的可怜。 这种可怜,也可以称之为可笑。 我就在这里,任你来砍,你连刀都提不起,实在可笑。 满腹浩然气,一腔热血,路都不知如何走,实在可怜。 真的可怜? 也不知谁可笑。 徐自安不想成为被可笑的那位可怜人,于是他很先笑了起来,笑的很认真,认真到有些严肃,血过眉梢划过脸庞猩了嘴唇,白齿红唇,眸间更显清澈,他决定跨出第一步,不管是生是死,不能堕了刀的狂意。 虽然他手里这把刀不是轻过诸侯的封刀。 但他却是沈离留在世间的唯一传承。 刀是用来砍的,他砍出来了。 …………… 一个石头从天外飞来会在大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坑,坑可以不埋,反正夏雨过后就会成为一片池塘。 池塘里有荷莲,有水藻,有蛤蟆。 世间所有苍鹰可以不在乎云霄里的隐雷,可以不在乎云层的翻涌,但必须得重视一只蛤蟆的态度。 那蛤蟆每天都会在池塘里打盹,饿了就吞一柄剑,醒了就抬头看看天,无聊了就拂动满山针松。 这里是万岭,每一颗松叶都是一柄剑,数以万千道剑来回碰撞,发出的声音很是清脆。 就像无数盏风铃在响。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它都会扬起粗短的脖子看看云霄里不时穿过的苍鹰,如剑珠一般滚圆的眸里显过一种名叫可怜可笑的情绪,飞那么高干嘛,还不是不敢跨过黑夜?几朵云而已,打碎了连些丝絮都不会留。 这是它心情好时才会有的想法,心情若不好,也不会有苍鹰敢映入它的眼际,即便飞的再高,藏的再深。 苍鹰不敢俯视它,因为不敢。 它经常仰视苍鹰,因为无趣。 它确实只是一只蛤蟆,很早的时候曾被人叫过赖蛤蟆,赖是赖账的赖,因为它欠过那人的账,而这账还起来实在太费力太麻烦,它太懒,懒的离开这片泥潭,于是只好任由那人叫它赖蛤蟆。 好在那人从深渊里出来后消失了好多年,它也难得清静了好多年,不过有时候也会怀念,毕竟那刀不错。 前些时候那人出现过一次,它也还了一些账,虽然是借别人之手还的,不是它自己亲自还的,不过能还一些也算一些,赖蛤蟆这名字确实不好听。 忘了,那人可能死了,这世上也没人敢叫自己赖蛤蟆了,这事儿弄得就有点无趣。 想着如此,它翻了个身,阳光照在它墨绿色的表皮上,映出的幽幽光芒像一把把无需开锋就以足够切开万物的宝剑。 万岭有处剑阁,剑阁里有剑圣,剑阁外则是谭池塘,池谭下深埋着无数把曾羡过世人的宝剑,它是这片池谭里唯一的蛤蟆,也是世间唯一看见过那片黑夜的存在。 连黑夜都看过,它当然看不起什么飞来飞去的苍鹰。 …………… 石块落地会砸出一汪泥塘,石块飞天同样会砸出一片凌乱。 依循何安下拨开的那条云隙,符石蛮横向极深处撞去,石间符意将云层撕开数缕残破,一团宛若实质的光被拉的极长,那是云絮被符石燃起后留下的虹桥。 只有在速度到达某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后,才会只是掠过,就能将云絮都燃烧起来。 按理说,这些符石只是峰顶少年偶发的一个妙想,一个玩心泛滥后的童趣,不可能造成如此猛烈的威势,但世间任何事物,只要能将速度提到极限,即便是一片鸿毛,千里袭来也可以重若巍山掀起阵阵波澜,这些石头本身就刻有数道繁秒精深的阵符,又带有张经年与杨颖二人对此间虚境种种遭遇而升出的新明悟,造成如此恢宏之势不足以为奇。 四劫残局一直被世人称为天人之局,今日借何安下与宁青鱼之手再复现世,甚至被破解,场间亲身观局的几位少年即便无法看懂棋盘间奥妙,也一定会在这种算天之法间悟出一些道理,其实仔细想想整场棋评测还有后来的残局再显,廖平破境入知承,徐自安跨境得通玄,宁青鱼此时正在顿悟,境界虽不知是否会更进一步,但道心的那道涟绮曾真实探出过一条小鱼,张经年与杨颖也同样各有所悟,这是在往年修行史从来没有出现奇迹。 国师大人送了天下试子们一场生死大劫,各位试子们也同样回礼了一场修行界的盛宴。 最重要的角色,肯定是何安下。 心有所悟,再加上偶然天成的妙想,当杨颖这块符石遥遥入天不知多少颗云棋后,破云时的乳白光絮竟还残留些许,杨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石竟有如此大威力,一时错愕喃喃细语道。 “会不会把秋雀打死了?” 想着云间的这只秋雀毕竟不是树枝里那些只会叽喳吵闹的秋雀,张经年突然觉得头皮有些发痒,绕了绕头后没底气道。 “应该是不会。” 何安下恢复了些力气,摇了摇头,将梳理极为不苟的发鬓摇的有些碎乱,一边将目光落到别处,何安下一边确定道。 “肯定不会,不过现在你们俩人现在应该想想,究竟谁先入天?” 张经年不解,回眸看了眼何安下,待看到对方此刻正看向那道倾斜而立的算盘,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真挚道了声谢,张经年微微后撤一步,离倒在草甸上昏迷的刘建朝近了一步,却又又将杨颖推到前方。 原来,所谓的好事在这里啊。 不过这些破事应该怎么处理? 算了,敬你是条汉子,我来处理。 …………… 徐自安踏出了第一步,然而很神奇的并没有立刻被前方絮乱秋风刺成无数截碎肉,因为有颗燃烧的火石从他侧方而来。 准确的说,是从峰顶而来。 符石上还残留着许多来不及燃烧的云屑,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不愿理会多余秋风,一路与空气厚云摩擦出的熊熊烈焰将符石烧至通红,绘刻在符石上道道符线正迸发着最炙热的力量,边缘处的锋利倒是被磨平,稍显圆润不过更显圆重。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征兆,符石突如其来的横天降临让徐自安一时错愕没反应过来,待看清来时方向和去时目标才明白,某些少年应该是等的无聊,也幸好是等的无聊,否则自己这一刀只能斩向萧萧秋风。 符石横蛮,瞬间撞碎数缕秋风,被打碎的秋风变的异常萧瑟,在地上碰撞出阵阵铮铮脆响。 徐自安知道,那是隐藏在秋风里箭矢被撞断坠落的声音,如同丝竹,如同弦鸣。 廖平闷呵一声,双手自身后快速抽出,不断结出数道隐晦法印,弥漫在通道间的秋风不再似方才不屑适闲,凛冽肃然的更像寒冬里刺骨的冰棱,这颗符石是谁的手笔他很清楚,那俩位天机少年现在不是他的对手,但天机阁对符意的理解他必须正视。 通道里风流变得狂暴异常,如浪潮拍打着礁石般前赴后继的像符石涌去,利风穿透空气发出无数尖锐的呜咽声,符石速度稍缓,似乎也被前方骤风扑打去了蛮气。 一条刻在边角处的符线被风箭渐渐抹去印痕,化成灰粒向后面的徐自安面孔上吹去,那条溢着流光的符线越来越黯淡,最后似要熄灭,而随着符线的黯淡,被撞碎折断的风箭同样也簌簌落地。 铮铮脆响越来越密集,每一道声音都仿佛是击穿人神经最嘹亮的清鸣。 符石也越来越黯淡,每一条消失符线都是震撼人心头最恢宏的悲歌。 合在一起便是一首钪锵有力的乐曲。 徐自安提息,开始随乐曲前行。 第一百六十章 穿过你心间的是一片黑暗。 有符石开道,徐自安不需要再为秋风发愁,缕缕秋风锋利无比,将石间的符意一箭箭刺散,他的刀也锋利无比,符意不在,刀意还在。 若能九天摘下星辰,若能秋风扫下落叶,若奈何桥上百鬼横行,那少年,也能逆天而歌。 他本身余镇凉亭下一读书郎,葱花油烟干柴下成长,因心中一股不平意提刀夜闯将军府,牵扯沈离被世界发现,而后生死离别,光明与黑夜同行,京都城里见大湖入大河悟大道,壁垒困身明了一轮皓月,棋盘纵横识了一把浩然刀,如今刀在手,秋风不在,胸中快意如何不倾洒尽出。 廖平视他为泥潭蛤蟆,殊不知他也是见过黑夜的人。 通道秋风已被符石撞散大半,遍地残箭碎风见证着符石间消褪的光泽与强大符意,杨颖刻在石块上的符共有七道,入天为风符,穿云为火符,撞碎第一缕秋风为利符,如今六符以破损严重,只剩下了最后一道,同样也是刻绘最深的坚符。 坚是坚硬的坚,无坚不摧的坚。 秋风固有万缕,一路撞来也所剩不多,符石离廖平之间的距离不到数尺,算起来就是一步距离,也是一刀距离,徐自安若能挥刀,刀尖恰好能抵上廖平胸膛。 廖平神色终于轻松了一些,符石的强悍有些出乎他意料,天机阁符意精妙他清楚,但书刻之人毕竟只是叩府境,与知承境之间看似只隔一场顿悟,其实却相差一道鸿沟,符石穿云无数里还能保持如此威势生生撞开他这场凝无数真元化成的秋风,绝对堪称奇迹。 但目前看来,也仅止如此。 这场闹剧,也应该结束了。 廖平微微挑眉,将无知何时攀上眉梢的一丝萧瑟挑碎,漠然看着前方依然顽固向前的符石,伸出手来。 符石黯淡似即将熄灭的灯烛,阵阵秋风不断拍打着烛尖上火光,奄奄欲熄却依旧顽挺,它还在沉默着继续向前方撞去,只是速度极慢,慢到廖平只是伸出手,就非常轻易的抓住了它。 该结束了,廖平冷淡轻言一声,手指用力,伴随一声刺耳沉闷的咔嚓声,早已被风刃刺杀成千疮百孔的符石表面,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紧接着,另一道裂缝也出现。 裂缝如蛛网般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从符石深处蔓延出来,似乎下一刻就能会彻底碎成一堆粉砾。 廖平静静看着符石,眼神再次恢复傲慢与漫不经心,他不是没有看见后面正在疾速前行的徐自安,他只是不认为那少年有任何砍到自己的机会。 虽然他与他之间只剩了一刀距离,但境界上的差距岂是一刀距离能打破的? 这不是那些凡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这是现实与妄想之间最可笑的笑话。 他要那少年知道,任何言语都抵不过力量强大。 …………… 徐自安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平静,平静到极致显得庄重严肃,不像是挥刀砍人,更像是虔诚入道。 他确实在入道,以一往无前的慷然意入自己独一无二的生死道。 少了枷锁缠身让他从骨子里感到无比畅快,少了秋风刺骨让他心胸欲然开朗,极度痛快,自余镇凉亭时就积攒在内心深处的浩然不平气尽数被他挥进了这一刀中,这把刀不是封刀,却依然带有冲天而起的疯意。 疯不是疯癫痴傻的疯,而是疯狂肆意的疯。 此时的徐自安脑中空白一片,那些多余的念头随他跨出第一步时就尽数消失,他不想去理会自己这一刀挥完后会不会在廖平身上留下伤口,也不愿思考若不能成功自己应该怎么避退,刀是一往无前的刀,人就是一往无前的人,一往无前里,生死皆没有意义。 如同他现在的局势,只能一路挥刀砍过去,见的光明就是生,若见不得,黑夜他也从来不陌生。 毕竟他曾经做过无数场关于黑夜的梦,只是那场梦里有朵徐徐绽放的小白花,此时他手里有一把宛若实质的长刀。 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 笔直通道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一条笔直的线,将那条线倾斜开来。就是一把刀划过长空时的痕迹。 徐自安眼里不在存在符石,不再存在秋风,连箭落平地风过石间的壮烈悲曲也渐渐消失,消失不代表一切都不复存在,而是徐自安已经忘了这一切。 他眼中只剩一把刀,还有一条笔直倾斜的线,打破枷锁时那条线曾在他识念中出现过,如今他就是在依循这条线挥刀。 刀的起点,在他手上紧握。 刀的尽头,就是廖平的胸口。 惊鸿,南雁,狡兔,跃鹿,这些皆是速度极快的动物,用来形容敏捷与轻盈,十分适合挥刀时的动作,事实上,徐自安此时的速度并不快,因为太过认真稍显笨拙,因为太过凝重稍显迟缓,甚至在符石最后一道裂缝产生的时候他还离廖平有数步之遥,若按照这个速度行驰,符石彻底粉碎时他可能也到不了廖平身前。 可不知为何,廖平突然心中升出一股巨大的危险,那把刀根本不可能砍到自己身上,那把刀根本不可能伤到自己,但廖平却异常真实的感觉到,如果真的任由徐自安砍出,他很可能会被砍成俩截。 死亡的感觉如此清晰,棋盘世界里宁青鱼走向自己时也没有这么强烈,廖平很想承认这是错觉,但知乘境细腻敏感的心识却让他下意识想要后退躲避。 一位知乘境大修者,竟然会被一位通玄下境的修者逼出这样荒谬念头,廖平感到脸颊火辣无比,就像被自己那场野火不断拍打炙烤一般,不知是脸上的炙烤压住了心头的危机,还是廖平在想这些事时错过了最关键的时刻,他还未来得及躲避,那把刀就已经先到了。 乳白色的光韵里夹杂着丝丝青线,青线游动间可见最纯正,最锋利的刀意,那是徐自安独有的刀意,沈离说过当少年的刀意彻底凝为白色实质时就不需要再继续练那套刀法,此时虽还略显青蓝,但却可以看见些许化实的迹象。 廖平刚入知承,无论精神状态还是气息功法都是最佳的时刻,他不允许自己在最佳状态下还退出那一步,如果真被徐自安逼的向后退一步,这一刀虽然砍不到他身上,却能砍出他的灵魂里,他选择硬抗,以知乘境强大雄厚的真元力量硬抗,可他似乎忽略了徐自安此时同样也在最佳的那个状态里。 这一刀不仅仅只是将真元凝聚起来那般简单,沈离那套刀法蕴含的狂傲刀意,初识大道的衷心欢愉,解脱挣扎后的酣畅淋漓,如果说宁青鱼天生就能无视大道上的规矩,那徐自安这一刀………就是突破了理法间的极限。 刀是世间最不讲道理的兵器,只要足够锋利,江河亦能砍断。 天地间清晰出现了一道虚影,那是刀尖划破空气时留下的刀迹,这把刀从徐自安心中而生,携了一条大河之意,沿夜色,沿星辰,沿秋风缓缓挥动,秋风不再凄凉,因为被砍成俩断,夜色不在深谧,因为寒雨即将入凉,廖平感觉有一滴寒雨落在自己胸口,雨点冰凉,缓缓蔓延至他的心间,沁的他突然感到十分寒冷。 寒冷里带着迷惘不甘和惶恐。 廖平目光从刀尖缓缓移至胸口,青色刀芒在顺着鲜血流出,在他的试袍间染出一朵盛艳无比的大红花。 看着那朵大红花,廖平脸色瞬间苍白至极,眼神中有抑制不住的愤怒………和恐惧。 不仅仅是眼神,廖平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止不住的颤栗。 事实上这道伤口并不深,刚刚入肉,至多触及胸骨,离心脏还很远,虽不算皮肉伤离致命相差甚远,只要愿意廖平完全可以用真元强行封住伤口,一滴血也流不出来,对于一位知乘境修者而言这种程度的伤完全可以说是无关痛痒,廖平即使因为徐自安能伤到自己而闹羞愤怒,也绝对不会出现恐惧这种情绪。 廖平突然很庆幸自己会感到恐惧,因为恐惧,他刚才退后了一步。 如果不是那一步,这把刀就会彻底搅碎自己的胸口,砍断自己的道心,甚至连自己的未来也一并砍去。 廖平不知自己现在应该大笑还是悲恸,来回牵扯的嘴角让他整个脸出现一种诡异的形态,如晴朗天空上盘旋那一群夜鸦,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因为恐惧退后了一步救了自己的未来,可这种注定会被阴影遮蔽的未来又怎么能算的上未来?宁青鱼覆盖在自己道心上的疮口如今又被徐自安一刀重新撕扯,廖平才清醒的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逃出那抹恐惧。 他深深看着面前的徐自安,看着那些难看至极的眼眸眉梢瞳孔,最后渐渐落到徐自安胸口,那里有颗心脏跳的沉默而坚定。 他决定彻底毁了少年。 从那颗心脏开始。 于是他伸出手,缓缓伸出徐自安的胸膛,手指撕开徐自安身上的试袍,肌肉,骨骼,继续向那颗心脏伸入,嘴角的拉扯最后成为一种来自恶魔的微笑。 然后,他看见了真正的冥王。 第一百六十一章 穿云而出的一位少年。 云棋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人看到,徐自安挥刀斩廖平没人看到,廖平看见的那片黑暗也没人看到。 仿佛是世间最诱惑的甘果,仿佛是冥王在向他发出最深沉的召唤,廖平感觉自己身处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四周的一切并没有让他恐惧,反而有种从心底最深处衍生出的满足。 他觉得自己本身就应该属这里,属于这片黑夜中,这里的一切让他觉得无比强大,那些被夜色包围的地方如今全是他的领域,他是这个夜域中尊贵至极的君王。 或者是君王座下最得意的信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违叛大道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当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包围时,那些丑恶斑驳的阴影就不复存在,他的道心依旧是世间最无瑕的那块璞玉,他的骄傲依旧还属于他。 他很享受这种强大而完美的感觉,渐渐的,廖平甚至开始对过往十数年所坚守的大道产生怀疑,如果投身黑暗可以让自己成为世间最强大的那个人,那么,行走在光明和行走在黑夜里有什么区别? 光明里,自己苦修前行,却还是抵不过那些被上天眷顾的人。 黑夜里,他无需刻意前行,黑夜就会帮他抵达彼岸。 如果说宁青鱼是天命所归之人,那他此时感觉自己就是黑夜所选之人,在这些世界中,黑夜是天下修者最禁忌的话题,连提及都充满深深的厌恶与顾虑,但那些厌恶和顾虑,本身不就是恐惧吗。 对冥王的恐惧。 黑夜有什么错? 清夜司不就是一群走在黑暗里人?不还是被这个世界所认可所惧怕?千年来,人们对清夜司从来不吝啬任何贬耻言语,可直到如今,又有谁能真正打破那座隐在大离皇城背后的小院? 究其根本,大离太强盛罢了,清夜司也太强大罢了,世人不耻,却又不敢,于是只能恐惧。 廖平想着这些事情,突然发现投身黑暗其实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他比别人更提前看见了那片黑暗,也比别人更早了解了那片黑暗,在光明里他是走的最远的那个人,在黑夜里他也要做最远的那个。 什么生而知之?什么无规之人?什么破境而行?不过虚幻一场,只有强大……才是这世间最根本的道理。 廖平开始任由自己堕落,堕落在黑夜的最深处,堕落在自我道心最诱惑,最甘美的果实中,愈堕落,愈强大。 直到所有人都被他踩到脚下。 ………… “结束了?” 天南大殿内,横置在案几上的棋盘间所有棋子以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十余颗新棋,坐落在棋盘横竖间,白胜月黑如夜。 夜与月之间,是一场妙开天门的盛算。 当最后一颗黑棋入局后,棋盘上许久未见新子落入,朵朵不懂棋局,将眼里的梨花都看枯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依靠天赋血脉带来的馈感让她清晰感受到棋盘正在发生某种难言的变化,有些像夕阳渐落的迟暮与沧桑,这种感觉只有在盛宴结束才会出现。 看不懂就无法确定输赢,没有输赢那少年就没有消息,朵朵心中难免担忧烦虑,只好向国师大人问道。 庄老这时已经回到大殿主位上,不是主位的软席比棋盘旁的蒲团舒服,而是这盘棋局实在太过繁奥,守不守棋盘都看不懂,还不如寻处惬意的地方耐心等待。 听到朵朵发问,国师大人犹豫了下,用同样不确定的语气回道。 “可能结束了。” “谁赢了?”朵朵眼眸一亮,看着庄老儿目露期翼继续问道。 庄老儿用更为难的表情看了眼棋盘,又看了看棋盘外的神符师许晴,待看到对方眼里也隐显迷惑后老实摊手窘迫道。 “还真没看出来。” 一场棋,不仅是行棋布路,甚至连输赢都无法看出,这场棋绝对是棋道史上另一个叹为观止的高峰,场间不乏有深喑棋术的教谕或试子,甚至还有数位后来赶到的朝中国手,可以说,整个大离王朝最顶尖的棋手们如今都聚集在这里,而如今,这些最顶尖的棋手们都慨然发现,即便在这里,他们离这场棋局还是无比遥远。 就像山脚下的人们明明看得见峰顶寒柏,却永远差着整整一座雄山。 大殿内再次安静,所有人或沉思或感慨或迷惘或有所感悟的继续凝视着棋盘上那新出的数颗棋子,同国师大人一样静静等待。 人们很想知道输赢,因为这意味着棋评测的最终成绩。 “结束了。” 不知多久之后,一声略显疲惫的清柔声打破场间安静,许晴向国师大人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渐渐将覆盖在棋盘各处方格线条的真元收起。 与舍清一笔封虚境相比,同样身为神符师的许晴似乎并没有做太多事,但场间所有人都知道,这张棋盘能一直保持秩序安定没有分崩离析都是许晴一人在维持,如此长时间的坚持让许晴心神耗费巨大,如今她敛去真元,自然不是无力维持,而是真的结束了。 不管是柏庐还是千山宗所有人都向许晴认真行礼表示尊重与感谢,许晴浅笑着回礼后坐于舍清身边,闭目恢复心神。 棋局已经结束,输赢也可以定论,可事实上,关于孰输孰赢人们还是无法看懂,黑棋是最后一字落下,但对于这样一道远超世人理解的棋局而言,人们还真不敢以常理来判断。 一时间,大殿被各种讨论声占满。 国师大人听着满殿哄闹,纠闷的拔下一根胡须,用一个很简单也很直接的方式来进行最后评判。 待会儿里面的试子们从那种棋里走出,那种棋就是这盘棋局的输赢。 当然,试子走出的顺序也会成为棋评测的最后成绩。 好在这次并没有让大家等待多长时间。 国师大人话音刚落,一位面带迷茫郁闷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少年就从棋盘内走了出来。 “怎么是你先出来的。” 二皇子周楚从案几间站起身来,声音里带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 出来的少年………是杨颖,这确实很让人意外,他的实力较之宁青鱼廖平几人都弱,能获得最后胜利实在出乎人们的想象,不过好在杨颖是大离子弟,对于二皇子以及其他大离官员而言,只要是离人获得棋评测的首榜,就比被别人夺了强,更何况杨颖还出息天机阁,根底最正。 “我也不知道,年哥推了我一下我就走了出来。”杨颖显然还没从虚境中回过神来,茫然看了眼身旁的天南大殿才怯声说道。 “那你年哥呢?”这次问话的人不是二皇子,而是国师大人。 “他在里面打秋雀,哦不。”杨颖突然意识问话的变成了国师大人,赶紧改口。“他在里面和人打架。” 如此严肃的场合里张经年竟然在打秋雀,这事怎么听都有些胡闹,让国师大人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斥骂,杨颖以为自己这话变的很机灵,打架不管怎么说也比打秋雀听起来正经些,那知国师大人听后竟更加生气,扼腕大骂道。 “让你们下棋你们在里面却给我打打杀杀,成什么体统,下棋懂不懂,下棋懂不懂?” 杨颖心想您老儿弄棋评测本来不就是让我们打架的吗,早知您老儿心思如此奇特,方才我还揣测个什么劲儿。 “你既然出来了,那你师哥打赢了还是让人给打死了。” 杨颖尽量控制着脸上表情,不让国师大人看见他额头上飘浮的那条浓厚黑线,想了片刻,杨颖决定不再试图无用揣测老实回答道。 “也不知打没打着,反正是打了。” “打架又不是打秋雀,怎么能用打着来形容,到底谁赢了。”宁青鱼还在虚境中生死未知,棋评测又被杨颖夺了首名,赵伯昂心中自然很不舒服,听着这一老一少圆不溜秋的对话,老道再难压抑心中急躁,直接出言打断道。 本来就是打秋雀,不用打着来形容,难道还能打赢秋雀,我还不急你急什么,再说秋雀有什么好打赢的?杨颖撇了赵伯昂一眼,不酸不甜的再次道。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想知道,你去里面看看去啊。” 数位千山宗弟子听到杨颖话语陡然神情一肃,纷纷面带剑气望向杨颖,杨颖这话由宁王侯庄老儿甚至南雀二皇子等人说可以,身份实力放在这里,没法挑什么礼数,赵伯昂虽挂着千山宗外院长老的名分,可与皇子公主国师等更为显赫的人相比确实缺少些份量,但杨颖不过是天机阁一弟子,这样言语就显得很不恭敬。 而且人们对于他能获得棋评测首名的成绩,多少都有些猜疑和怨言,不仅仅是千山宗,还有柏庐等王朝外的试子,甚至还有一些心有不甘的王朝试子。 杨颖没有理会那些带着寒意和异样情绪的冰冷目光,继续抬头看着国师大人,极力回想自己入天而去前的最后一幕,思考片刻蹙眉道。 “我是从被年哥推到黑棋里的,那应该就是黑棋赢了,咦………”杨颖突然意识从这些信息里想到另一件事,眉梢骤缓喜声道。 “徐自安竟然真的赢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穿云而出的一群少年。 “徐自安是谁?” “就是入局人啊” “入局人?难道这四劫残局就是他所下。” 庄老儿捋虚皱眉道,随即又觉得身旁数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反常,于是洒了眼四周。 神色变化最大的是朵朵,人群中寻少年棋盘中觅少年虚境中忧少年,如今那少年姓名蓦然提起,还带着赢了的好消息,朵朵心头不免泛起一丝骄傲,发束梨花也洋溢着止不住的欢愉。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大青山畔时少年体内尚无任何真元,如今竟然赢了,就是不知道赢在了什么地方,棋局?他还会下棋?而且还下的这么好?见了面得好好说说,都是好朋友,藏的可真够深的,害自己白担心这么久。 朵朵殿下情绪最丰富,余唯则最淡。 与其说是淡,更不如说是思考。 作为徐自安在清夜司的直隶上司,以后极有可会与徐自安纠缠半生的女人,余唯对徐自安的了解无疑更全面,她很清楚少年根本不会下棋,那这个赢…………指的肯定是其他方面。 其他方面,除了战斗还能有什么? 朱小雨关于徐自安的描述中有这么一句话被多次提起,那少年最擅战斗,是个总能带给人无限惊喜的小家伙,如今看来,自己似乎有些低估了那少年的战斗天赋,也低估了他带来的惊喜。 那少年做的已经极好,剩下的,就是清夜司的事了,余唯轻轻提眉,向大殿某处阴暗角落看了一眼,一道被阴影遮蔽的身影随即消失在人群中,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到,有些事,她不擅长,但某人擅长。 若无意外,待会殿里会出现一些聒噪吠咬的狗,那些狗势必会咬着骨头不放,她不擅长处理狗儿们之间的事,但她知道如何让那些狗闭嘴或重新夹起尾巴,因为天下最疯的那条狗在清夜司,或者说,最会打狗的人在清夜司。 南雀记得徐自安是谁,所以她更好奇徐自安赢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好奇,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 “赢了谁?还能有谁,当然是廖平咯。”杨颖没顾满殿哗然的诧异声,继续向国师大人嬉笑解释道,表情充满与有同焉的自豪与得意。 “宁青鱼和何安下在峰顶下棋,我和师哥当然不能对徐自安出手,怎么着都是离人,自相残杀不合适,除了廖平还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当然徐自安能赢廖平少不了我和师哥的帮助,您老是没见,我那颗符石威力多大,怕是我师傅看见了都得称赞几声…………” 在一番连吹带捧连得意带自豪的解释后,场间众人才知道虚境中发生了如此瑰丽壮阔的故事,可人们的注意力更多被棋局本身吸引,一盘棋局竟引起了天云涌动的奇象,完全颠覆世人对棋道的理解,想想对弈俩人超脱凡尘的算力,众人渐渐也觉释然,只是唏嘘谓叹感慨一番。 他们还只是些少年,就以有如此惊艳天人的算力,若在给他们些时间,将来的造化谁敢轻言断定? 难道他们真的能走到大道尽头之后的那一步? 宁青鱼有生而知之的美誉,千山宗将他视为即万世来唯一的天命之人,有此算力不足为奇,那位叫何安下的少年又是从何处来的?为何从来没有人听说过? 一时间,关于对何安下的猜测与好奇占据了整座天南大殿,其中最让人们认为可能也最有可能的猜测,就是何安下极有可能是清夜司的手笔。 棋评测刚开启时,国师大人说过若清夜司的入局人能获得首名,就给那座愧院一个机会,其他几人来处很清晰,只有何安下来历与实力极其神秘,让人不自觉会将俩者联系到一起。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徐自安这个名字都被撇到一旁,或许众人认为他只是一个机缘比较好的幸运儿,才能陷入虚境,还在杨颖和张经年的帮助下战胜廖平,修行界从来不缺运气极佳之人,但人们对那些靠运气投机取巧的人心底深处总会多少带着讽笑不耻。 国师大人与宁王侯也这样怀疑,纷纷看向余唯,余唯没有解释什么,随手自身旁盆景中摘下一支红妆海棠放于桌面,摘花不是献君,而是无心君意。 大殿柔光还依然迷离,被各种强大功法所缚的层层光线将大殿照的梦幻曲折,杨颖从虚境中顺利走出让所有人至少不再担心几人的生命安全,数盏美酒由潋滟变成了口中的醇香,闲之无事,关于棋评测的议论声开始此起彼伏。 杨颖作为第一个从虚境中走出的试子,又有天机阁的名声威慑,不管千山宗与柏庐弟子服不服,都无法就此事做什么文章,棋评测首名已经诞生,第二名会是谁?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望向棋盘,等待时间给出答案。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然风雨中却一定会有一把伞,小伞撑开,就会有天晴。 被野火洗尘被烟云洗清的小伞看起来干净许多,被酒光绮旎被明珠晕染的清光洒在上面时竟真有了些彩虹的斑斓,在人们还未将案几上的甜品等进口中时,一把小伞敲开了大殿的安静,闯进人们的眼帘。 小伞遮盖,人们无法看到伞后的少年究竟是哪位,几根摇摆的甚是招摇的凌乱布条倒是很清晰,众人不识小伞,朵朵怎会不识? 殿下的喜悦已经彻底止不住,从眉睫眼瞳流露到嘴角梨涡最后蔓延到每个角落,然而还未等笑意变成格格笑声时,朵朵瞬间从案几前站起。 小伞缓缓放下,有人从伞后走了出来。 为何不是有某位少年走出而是有人走出,因为走出的人不止一个。 张经年一手提着刘建朝,另一只手撑着小黄伞,腋下夹着廖平,肩上还背负着徐自安。 数人全部昏迷,身上皆带有或深或浅的伤口,尤属徐自安伤口最惨烈,浑身上下红肉白骨看起来甚是骇人,若不是少年胸膛还保持着坚定而平稳的鼓动,恐怕没人认为他还活着。 这样的出场方式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众人一时惊愕忘了言语,大殿再次恢复一片安静。 抬头看着眼前熟悉的大殿和庄老儿颊前的熟悉白须,张经年吭哧吭哧的喘了数口粗气才艰难咽了下喉咙,愣是用眼神将所有人白了一遍后才满脸幽怨的痛诉道。 “愣着干嘛,还不快给老子搭把手,柏庐好歹也是修行宗门,门下弟子平常都不注意减肥的吗!” …………… “你小心点,他胸前那伤口可不是看着渗人,被符石击中不是闹着玩的,还有你,这家伙可是真的快死了,你再不给他治疗他估计马上就得和这个世界真说告别,话说你们柏庐别这么偏心,廖平看着挺惨其实没多大事,身上那血都是徐自安的,我找到他时连个伤口都没,那手还在徐自安胸膛里掏着勒,什么?没受伤他为啥昏迷?你问我我问谁去?” 作为将数人带出虚境的功臣,张经年此时看着台下忙碌场景,理直气壮的抑指令道,几位精于圣光术的教谕一阵施救之后,数人身上伤口渐渐愈合,气息也渐趋平和,待确定几人生命无忧后庄老儿狠狠瞪了眼张经年,心头微惕的张经年赶紧收殓所有神气忘形,老老实实端坐在蒲团上等着庄老儿问话。 “到底怎么会事儿?” “他和他在云棋打架,他才通玄境,怎么可能打的过他?我看不过去就帮忙,他就阻止我,然后就成你现在看见的这样了。” “你说的倒挺省事儿。”庄老儿挑着声嘲讽道。 “我累啊,庄老儿,扛着三个人爬天,谁能受得了。” 看着张经年得寸进尺的跳脱模样,庄老儿由挑声变成挑眉,最后又变成了抚须。 “这次你做的不错,改日见了你师傅我会提上几句的,摘星楼虽不入你师傅的天机阁,但还藏了些好东西,你挑件合适的,莫辜负了那些宝器。” 张经年大喜,嘿嘿嘿的笑声让人甚是讨厌。 国师大人治大国,出手也向来极为大方,众目睽睽之下许诺的宝器自然非同凡响,众位试子虽羡慕宝器威力也佩服张经年的心胸宽广,不是所有人能抵得住棋评测第二的成绩做出如此举动,他将几人从虚境中带回,就意味着有些事注定会很难办。 一下子走出了四个人,那棋评测第二应该怎么算? 独自给张经年不合适,可除了张经年以外给任何一人又都不妥,若按谁先走出谁是第二的规矩,小黄伞最先映入众人眼帘,难不成能给一把破伞? 张经年一人抗三人,四个人可以说是在同一条线上,之间的差距微乎到根本没方法计算,没方法计算,应该怎么算? 堂堂一场世间瞩目的国之大测里总不能最后没有第二,这也未免太胡闹了点。 张经年还沉浸在喜悦里,为不知挑选那件件宝器而纠结烦恼,天机阁宝物众多,天机老人修的却是圣算道,天地万物皆能成为卦卜,向来不赞同借外器御自身的做法,所以他们三人空守着一座天机阁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品阶极高的法器,总算盼到了开天见曙光,心中自然高兴欢畅,然而张经年还没高兴完,就看见了庄老儿同样在笑眯眯的看着他,心中顿时升出一种莫名的不详感。 “庄老儿,他们三人可是我抬出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第二名要不给我对得起我这一路的汗水?” 庄老儿直接无视张经年的反抗,大手一挥道。 “本国师当然知道你的功劳,不然也不会赐你法宝,但你们毕竟是四个人一同出来的,我也不能厚此彼薄,所以你们四个人,都是第二名怎么样?”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远方的试,集市的蔬菜。 你们一同出来,给谁都不合适,不如都给,看似儿戏的做法细想充满了智慧,于颜面于规矩都能说的过去,这样的决定张经年确实有些吃亏,但国师大人的便宜又岂是那么好占的? 柏庐当然没意见,刘建朝与廖平昏迷不醒,第二名的成绩如同白拾,奢求太多难保国师大人不会当场翻脸,对于一位童心未泯又身居高位的老者而言,当场翻脸绝对比翻书更快。 更何况廖平已经破境,成为年轻一代里当之无愧的知承第一人,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助廖平稳定境界,知承不同其他,一入知承就相当于真正打通了天人之隔的那片海洋。 如此年轻的知承者,即便是整个修行史上也寥寥无几,若精心培养,前途自然无量。 柏庐没意见,大离王朝的子民不好发表太多意见,虽然心中或多或少都对那名叫做徐自安的少年有些轻视不屑,认为对方不过是运气使然才捡了个棋评测第二,有些试子甚至开始懊恼为何自己没陷进虚境,不然也不白得一个第二?通玄下境,怎么看都不够这个份量。 大家似乎忘了一件事,这位通玄下境的修者,在不久前刚刚与一名知承境正面站过一场,甚至………还真砍了对方一刀。 他们不知道,不代表所有人都不知道,张经年作为第一个发现他们的人,很清楚看见了那道深处心口的刀痕,震撼诧异之余他对徐自安由衷感到佩服,或者是出于保护对方,或者是张经年知晓徐自安不愿别人知道他的秘密,在接下来的大殿内他刻意隐瞒了这个事情。 柏庐与大离没意见,千山宗却很有意见。 论实力,宁青鱼无疑是众人最强,论功劳,他是执白而行的对弈者,如今被排到第三甚至第四的位置,说是第三或第四,和垫底有什么区别? 赵伯昂阴沉着脸站了起来,双手撑案怒视着庄老儿,目光里的阴狠毫不吝啬向场间所有人洒去。 “我千山宗不认为宁青鱼会输给这些人,尤其是那个叫徐自安的少年。” 这些人,这些人指的是什么人,毫无疑问是所有人。 尤其是,尤其是什么,尤其是你们当中最弱的那个人。 徐自安最弱,无论实力还是来历。 至少在人们知道之前。 赵伯昂这句话很巧妙,前者嘲讽你们所有人,后者则直接落到实处,这里是大离王朝,赵伯昂如果不想直接引发一场生灵涂炭的乱世大战就必须收敛起一些暴躁,事实上,当这位脾气火爆的天道院副院长动起智慧来还真如记重锤饶细痒般巧妙。 徐自安本来就是众人之痒,无依无靠浮萍一株,惹了不会有天降大物掀起惊涛骇浪,踩了也不会有圣贤怒母讨回公道,赵伯昂的意思很明确,宁青鱼绝对不会输给一个通玄下境的试子,徐自安排名第二,不会输给第二,那只剩下第一。 南雀淡淡撇了赵伯昂一眼,目光里的不耻也毫不吝啬的洒在对方那双三角眼上,二皇子周楚没想到对方会玩这样一处隔靴搔痒的迂回战术,微微一窒,唇角张合几次愣是没找到合适言语反驳,倒是余唯很认真看了对方一眼,将赵伯昂脸上每一丝线条和情绪都看很仔细,似乎要将这张脸牢牢记住,与未来某个时刻进行对比。 那一定很有趣。 朵朵气的拍案站起,嘴角梨涡里盛满了不悦与鄙夷,若不是国师大人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少女极有可能直接大骂了回去。 看到朵朵反应如此激烈,国师大人心中愈发笃定某些猜测,将狭促目光从朵朵梨涡中收回,庄老儿用眼角余光淡淡撇了眼赵伯昂,冷冷说道。 “你家宁青鱼这会不知道能不能出来,还跟我要成绩?成绩是靠手来争取的,不是靠嘴吧唧几下就能拿到的。” …………… 宁青鱼缓缓睁开眼,眉睫虚邈不在,取而代之是眼瞳中的一片澄明。 水清池澄的澄明。 “还未知承?” 何安下正在将算盘上的黑珠一颗颗重新串回算盘,感受到宁青鱼眸间的某些变化,轻声问道。 宁青鱼垂眉望了眼棋盘,黑棋已被收起大半只余寥寥数颗,棋盘方正少了纠缠显得有些孤单,还有些可笑,宁青鱼眸中闪过一丝讽笑,淡淡回道。 “不愿。” 少了黑棋缠围的棋盘显得孤单,少了阴云遮蔽的天空则显得湛蓝晴朗,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清丽阳光照在峰顶上,浅草被映的更轻柔青松被扶的更明媚,何安下手中的算盘,也更神秘深邃。 何安下停下准备掂棋入盘的手,凝视着宁青鱼眸间讽笑之意,迟疑片刻还是问道。 “为何不敢?” 不敢与不愿,一字相差却差出了无限含义,宁青鱼生而知之,尚在叩府境时就已然看到了知承境的风景,之间距离其实只是一张薄薄轻纱,方才对弈时又有所感悟,这张轻纱本该很轻易就被他捅破,然而宁青鱼此时除了身上气息更丰富了些,境界并没有任何提升,何安下很清楚对方还是不敢走出那一步。 如一条深藏在水藻间的鱼,对这个世界再如何新鲜好奇也绝不会轻易探出水面,曾被鱼钩刮烂的嘴唇永远不会长好,那种害怕与疼痛也会让它一生牢牢谨记一件事情。 不是所有的美好都如想象般美好,也可能藏着锋利的钩刺。 但那条鱼终究还是探出过水面,虽然是稍瞬即逝的一撇,岸边的青柳与芬芳会被它铭记在心田,直到有一天会忍不住再次偷偷看看这个世界。 至少,那朵飘渺在云霄之外的游云已经学会如何讽笑这个虚假的天空。 “所谓算天,算人,算到最后都是一场笑话,不管是否算对了真实,看的太远,也不一定就能看到真实,有可能那也是一场看起来比较真实的笑话。” 看宁青鱼始终没有回答,何安下指间继续向棋子拈去,黑棋穿过算杆发出一声翠丽的敲击声,听起来如同黄莺在啼唱。 宁青鱼同样也伸出手,突然想起所有白棋都是些云絮,落于棋盘时还能被气息压制继续成棋,若自己拈走,只能给晴朗天空带来一朵多余的闲云。 这方虚境被云层遮蔽了这么久,难见天明,自己何必扰了它们清静。 “远到尽头,就是真实。” 宁青鱼敛起眸中笑意,拂袖站起,试袍被嫩草染去青意不再显得如以往般飘渺虚迷,却多了些色彩与烟火气。 “师傅说生意人不能看的太远,太远容易影响眼下的行情,谁也不知明日青菜几两,白鱼几钱,这些是渔民与菜农决定的,所以我从来不会考虑太远,只将眼前事做善做好,你在山顶的时间太长,这次下山没事多看看人世间也挺好的。” 何安下没有接过宁青鱼的话语继续探讨远方是否存在尽头与真实,而是突然聊起了客栈里的粮食与蔬菜,就像俗世间街邻老友晨间傍晚相见时的随意闲聊,看似只有青菜和白鱼却充满了入世与出世的大理。 “抱歉,我用青菜和白鱼来比喻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宁青鱼垂眉,看似在若有所思其实只是在观望着脚下一颗青草,听到何安下这句话后微微愣一下,片刻后才摇了摇头道。 “无妨。” 何安下不语,突然笑了起来。 按照以往,以宁青鱼淡漠清冷的性情绝对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更不会回应他,青菜与白鱼,合在一起就是青鱼,千山寒池里有与世隔绝的青鱼,俗世集场里也有白鱼青菜,俩者之间并不共通,却有同趣。 宁青鱼也渐渐变得有趣。 将最后一个棋子串成算珠,何安下才再次抬起头看,呵气吹了下手间算盘,数缕云丝缓缓落在细草间,那是方才收起云梯是沾惹到算盘上的。 “你应该不需要云梯。” 何安下用指间拨打了一颗算珠,发现声音还如以往干净翠落,并没有因为入了场旷世棋局而变得骄傲高扬,也没因为入天见了场云海而变得空灵遥远,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不走?” 宁青鱼将目光从脚下细草与集市白鱼中收回,微带困惑看了眼何安下,开口问道。 何安下将算盘从远方诗情与寒池清溪中夹回腋下,深深看了眼峰顶外的无限风光,留恋说道。 “我再待一会。” 宁青鱼不再言语,任山风拂过试袍穿过道簪最后送往峰顶下一片如同新生的世界,那荒草更加枯萎,那清泉泠泠作响,那大地不再是单调而枯燥的深沉,峰峦间也有无数野果渐渐生长。 待山花开到烂漫,待野果长至多汁,宁青鱼才收回目光,出声问道。 “如此好看?” 何安下继续看着峰下所有一切,目光清澈而迷恋,似乎已经沉醉在野果的醇馥之中,已经沉迷在山花的芬芳之下,耳边听到宁青鱼困惑的声音才缓缓回头,笑声回道。 “如此好看。” 第一百六十四章 那胖子来找老赵。 万物的成长看似曼妙多姿,看久了不过还是单一而乏味的循环,没有生命在期间活动改变,山河石溪浅草野火都只是依循着大自然最基本的规律生长,有规律的生长,谈何好看? 宁青鱼不解,不愿多解。 晴空中没有游云,所有云絮凝成的棋点不在,但宁青鱼作为四劫残局的续棋人,自然有其他方法离开,沿着天空中某条曲折而深奥的线缓缓行走,宁青鱼的身影渐渐淡出青天,留下何安下一人在青松下继续欣赏着这个宛如新生的世界。 你只看到了万物在春夏中的生长与结果,还没看到它们在秋冬的死亡和结束,成长与死亡,结果与结束,才是真正的大轮回。 但那些也不好看,因为完整的轮回说到底其实还在规律内,有规律的事物当然不好看,撑过秋冬的松柏,隐过春夏的寒竹,这些不理规律又傲于规矩的生命才最好看。 何安下站在峰顶看了许久,直到把松柏看寒把寒竹看青才收回目光,拍了拍身上残留的云絮和尘土,这位小君子不知为何突然挥手将棋盘上的白棋全部打乱,然后才缓缓向峰下走去。 他没有入头顶的天,而是去了脚下的世间。 而随着何安下将所有黑棋串起,将白棋打乱的时候,摆在天南大殿的那张棋盘也渐渐变得十分黯淡,仿佛灯火将熄,昏暗中,原本还剩下的十余颗棋子也渐渐消失不在,只余下了一张空空荡荡犹如新制的平凡棋盘。 ……………… 宁青鱼已经回到了天南大殿里,试袍间嫩草打去的绿意已被真元洗净,道簪倾斜如旧,眉梢清眸还如以往般淡渺淡漠宛如天边最遥远的那朵游云。 一切如旧,一切也照旧,不管是容貌还是神情,仿佛虚境里那条探出水面的青鱼与峰顶间的对弈以及对话都是一场虚梦,梦醒无痕。 他站在千山宗众人之前,所有人目光被他揽收,他神情不同,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目光里带着的各种情绪。 同情亦或嘲笑,幸灾乐祸亦或喜上眉梢。 同情嘲笑主要来自离人,喜上眉梢则发自千山宗众人。 赵伯昂离他最近,很清晰感受到宁青鱼气息间的某些变化,老道不清楚宁青鱼的变化具体因何而起,又会给宁青鱼修行之路上带来多大的机缘,但作为在大道间沉浸多年的大修者,他很清楚,不管任何变化,只要有,就是幸事。 大道之行,最忌讳一成不变,一成不变的是死谭,养不活幼鱼更养不出青龙。 一场四劫残局,数位少年或心有感悟或直接破境,尤属廖平的表现最让人惊艳,赵伯昂口中虽刻意略过此事,心中多少有些不甘,首名被离人夺走,知承第一人也归属柏庐,宗门不惜从各峰调来优秀弟子参加跃溪试,到最后却屡次被其他人占了风头,任谁也会有一口烦闷抑郁憋在心胸,他不是怒宗门弟子不争,只是郁气运不盛,毕竟破境这事最需要契机,契机不到谁也不能抱怨奢求,如今感受到宁青鱼气息上的变化,老道底气瞬间高涨。 穿过层层柔光,赵伯昂直直盯着庄老儿,刻意吹了一口气,稀疏胡须鼓的极高。 “你说等宁青鱼回来,如今宁青鱼已经回来,不仅安然无事,甚至有可能马上就要跨过那条天堑一跃知承,棋劫是我千山宗弟子续的,天门开启至少宁青鱼一半功劳,他身为最重要的下棋人,又恰逢悟境的关键时刻,出来晚点很正常,通玄下境的家伙都成为第二,我千山弟子为何不能成为第一?” 这些话赵伯昂当然不会当着众人面前说出来,里面的意思却让所有人都能轻易看懂,朵朵脸颊的不悦已经成为大怒,正欲不顾公主殿下的身份与庄老儿劝阻直呵老道龌鹾无耻,却不想正好看见余唯轻轻撇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里有好奇,有笑意,更多的则是安心。 安心安的是殿下的心,朵朵有王朝公主殿下的身份,直面呵骂天道院副院长一定会将矛盾激化,大离与千山宗之间虽然早已俩向厌,早晚会有一战,可谁也不愿成为大战的导火线,战役一旦开启,苦的还是黎明百姓,那些百姓,都是殿下的百姓。 好奇和笑意就很简单,朵朵反应如此激烈,任谁都能看出大青山畔的男主角是徐自安。 原来那少年还有这样一段有趣故事,看来清夜司有必要对那少年再多些了解,至少要先弄清楚那少年此时到底是什么境界。 一场棋评测便入了通玄,这种修行速度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还真不愧是沈离看重的人呢。 ………… 朵朵带着疑惑将怒意压抑下来,庄老儿因为已经猜出某些事情干脆闭着眼睛如同睡着,场间气氛有些压抑,只有风过梁柱的绕缠声,周楚身为王朝二皇子,此时只能站起来主持大局。 环视了下殿内众人神色,发现多数试子情绪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激动强烈,反而隐隐带有些难言的期许,斟酌片刻,周楚看着千山宗众人说道。 “不如同列第二。” 不如二字代表商议,代表退步,代表大多数离人对此事的态度。 千辛万苦入得京都参加棋评测,多年勤修勉学最后被一个通玄下境的修者夺走名额,相信任何试子心里都会不服,那怕同属大离王朝。 家族使命,己身前途,少年骄傲,太多理由让众人此时保持沉默,甚至有些试子还希望天道院能闹的更大一些,让国师大人改变主意重新开启棋评测,这样自己这些人才有机会重展身手。 人生不会重来,棋评测重不重开就是国师大人的一个念头。 见向来骄傲倔犟的大离王朝有所让步,见殿内众人沉默中带有的怂恿意味,赵伯昂胡子吹的更高,积年累月压在胸间的那口憋闷气让老道此时有些飘飘然,眯着眼睛冷冷看着还在昏厥中的徐自安轻蔑道。 “他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我千山神子并列?” 二皇子蹙眉,脸色有些难堪,紧紧盯了赵伯昂一眼,用眼神警示已经给了你台阶,你若准备闹的太过分天道院今后还确定要在京都开下去? 赵伯昂意识到自己这句确实有些过分,可话以说出,刀以架在脖颈上,众目睽睽下老道不能怂了气势,只好拧着脖子继续直视前方。 天道院是宗门在世间支持的一所学校,失了就失了,对宗门肯定会有所影响但还不至于严重到动摇宗门的根基,可宁青鱼与跃溪试的意义更大,宁青鱼是宗门脸面,跃溪试是宗门对冥界的先筹,那样都失不得,短暂思考后老道拂袖前行数步,高声慷慨道。 “我千山宗要的是公道,棋评测如此行事于理于矩都不公,不公之事不足以平心意,大离身为世间王朝难道就可以欺天瞒道?若如此,宁可大地生灵涂炭我千山七峰也必会出剑扞卫天下公道。” 老道神情**正肃,语调恢宏大气,颇有几分舍身就义的壮烈感,不要说我千山宗胡闹,你们大离仗着主家之势如此欺客,还不允许客人找寻公道? 世间事,只要将公道二字扯来做大旗,似乎都能行的异常理直气壮,还能将道德正义也顺便拉到自己这一边,这话说的及其漂亮,宁王侯将酒盏放下,借着酒光难得认真看了眼赵伯昂,心想原来你也是有智慧的,以前竟是错怪你了。 大殿气氛从安静转为紧张,数位大离试子怒视站在众人之前的赵伯昂,脸色气愤激动又找不到合适言语反驳对方,不管资历还是功劳又或者实力背景,那位叫何安下的少年与宁青鱼相比确实不够资格,这一点毋庸置疑,没法成为痛斥对方的理由。 更何况赵伯昂还有天道院副院长的尊贵身份,这些空有热血的年轻试子即便想要撕开对方嘴角也要先考虑下自家族门或长辈能否扛得住千山宗的威压。 有资格发言的人因各自原因沉默不语,意欲痛斥的人因辈分实力不够而言语卑轻,国师大人好像已经彻底睡着,白须如垂钓的丝线,不住摇晃勾钓着明亮案几上倒影出的另一个垂线。 二皇子见此干脆不再理会赵伯昂,盘膝坐回蒲团,目光隔过庄老儿落在庄老儿背后的余唯身上。 宁王侯随二皇子一同看向余唯,朵朵也在疑惑看着余唯,余唯抬起眉梢,轻轻望向殿门处。 朱雀自顾自饮着杯中烈酒,红唇瑰丽剪眉微醺时不时流出一抹颇堪寻味的笑容。 气氛也颇堪寻味。 大家都在等,等着同一个人。 ……………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伴随无数阳光强势入殿,一位胖子也蛮横入殿。 光线明暗的变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显,投射在玉砖的身影阳光拉的极长,摆放在门口处的俩盆迎客松随风不住点头,似在欢迎久违丽光更似在欢迎正随清风一同缓缓进来的那个胖子。 那胖子消瘦了不少,不过不是为了所谓的佳人伊人和秒人,而是因为最近打狗打的有点凶猛。 京都城内狗太多,想一网打尽需要费很多功夫,朱墙高阁学府大院得去,阴暗街巷也得去,汗水流的多了,赘肉自然就少了。 身影也能被辉光拉的极长了。 说话的语调也会被拉的很长了。 还能拐着弯儿。 “老赵啊,我打了这么多条狗,怎么就唯独把你给忘了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老赵啊,要点脸吧。 来的人自然也当然是朱小雨。 有资格将声音砸进大殿的大人物因为身份地位等原因选择慎言,想将声音落进大殿的试子们同样也因为身份地位而开不了口,棋评测是否公道每个人心中都有标准,只是这个标准太过模糊,除了国师大人没人有实力评判清楚,赵伯昂以此为软肋步步紧逼大离让步,王朝也只能看着对方一点点得寸进尺。 人总不能和一条疯狗比谁更能吠的响,叫的欢。 能治疯狗的,只有另一条比它还疯,还要威猛的疯狗。 京都恰好有这样一位。 那人曾经将王朝百官都咬的苦不堪言,一度成为京都城内夜不敢寐的存在,天晓得梦里那些话会被那胖子听了去,莫名降下牢狱之灾,直到那胖子后来去了某座山城养膘时各位官员权臣才缓了口气,睡了几年安稳觉,贪了好些金软珠宝,前不久因为一场春雨回了京都,正在众官员惶惶不知该如何熬过漫漫长夜,如何躲过那人的疯牙利齿,那人疯口一变,对着天道院狠狠咬了上去。 苦不堪言的人,也变成了天道院。 ……………… 朱小雨大模大样的走了进来,顺手自某位试子面前的案几上拿了颗青果,狠狠咬了一口后发现没有想象中的滋甜,反而有些青涩,于是隔空对着赵伯昂的方向用力呸了一口,青果残肉配着满嘴吐沫星子洒下一场名叫鄙夷的碎屑恶雨,倒是让几位恰好站在俩人之间的试子随着倒了霉。 几位试子来自外郡,虽不知晓朱小雨身份但对方穿在身上官服却识的很清楚,世间敢以黑袍加身敢以愧叶缠身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清夜司,而能在黑袍上绣出乌云蔽月图的人,只有清夜司的遮月监。 遮月监的官品不高,只有四品,与黄门郎一阶,可谁见过那个黄门郎敢直面遮月监,即便是朝中正二品的官员见了遮月监也是恭恭敬敬。 来不及整理衣袍间的残屑,几位试子慌忙退后数步为朱小雨腾开道路,其他距离较远又恰好站在了这条道路上试子也急急撤身,生怕挡了这位胖子的路,又或者被那老道殃及了鱼池。 一时间,安静大殿内被悉悉索索的退步撤身声打乱,连绕梁的风声也有些乱。 余唯似乎有些不适应门外洒来的清丽阳光,向后推了些许距离,身影被芭蕉遮掩,微斜肩膀上倾洒出数缕幽然。 国师大人被声音惊醒,艰难抬眉看了眼门口被万丈阳光笼罩的肥胖身影,嘟了嘟嘴咕哝了声极细微的腹诽,继续眯着眼睛与案几上自己的倒影相互垂钓。 朵朵听见了庄老儿的咕哝,格格格笑的前俯后仰。 “进个门都能遮住这么多阳光,怪不得偌大个京都没人敢咬。” 赵伯昂脸色骤变,那口带着碎肉与残果的吐沫只污了几位倒霉试子的衣袍,离他还很远,但任何人都知道朱小雨这口就是在往老道脸上吐,上不上脸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我就是呸你,我就是看不起你,我就是欺负你,你能拿我怎么着? 老道心思瞬间转了无数个弯,一边端起岸上清茶缓缓啜了口掩饰心虚尴尬,一边暗暗怨道这条疯狗怎么出来了。 打了小的惹了老的?可小的不应该是还在棋盘里的何安下吗?老道根本不相信徐自安是清夜司的人,一个通玄下境的废物,那里值得清夜司下这么大本钱? 没有道理啊。 “方才你向我大离……。”略微停顿了下,朱小雨突然变口道。“你向大离王朝要公道,如今又向我清夜司要道理,老赵啊,看来我不在这几年,你确实有些飘了,已经飘到敢向我清夜司要道理的程度。” 没人相信朱小雨突然变口是个失误,刻意将大离王朝与清夜司分开也不肯在王朝前加我字,中间的意味看似复杂细想起来却其实非常简单,也非常令人思细极恐。 王朝是王朝,清夜司是清夜司,我是清夜司的人,和大离没有任何关系。 这算什么,来自那座愧院的表态?还是清夜司和王朝之间,隔阂已经大到形同陌路的程度? 若是前者,人们还能如以往般假装视而不见,清夜司和朝廷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这几年才开始冰冷漠淡,只要那些行走在黑夜里的鬼愿意给王朝看守黑夜,无论任何人都不愿撕开那层看似平静的外衣。 若是后者…………人们应该怎么做?为朝廷分忧与清夜司为敌?满朝官员又有几位权臣几位铮臣有这份勇气? 答案令人心悸与心颤。 赵伯昂不是离人,王朝内的腥风暗雨与他无关,清夜司若真不再甘心黑暗他做梦恐怕都会偷偷笑醒,当然那也只是偷偷,因为他不敢笑到明处。 如果说刚才老道还能将漫天吐沫星子当成一场遥远边陲上的风沙骤雨,山高城远权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如今朱小雨已经走到了身前,肥胖鼻尖上的几颗汗珠都清晰可见,再当听不见就实在说不过去,握茶的手因紧绷能看见道道青筋,杯中清茶因手间力量如沸腾般不断澎溅出杯沿,老道脸色通红,唇下稀须好一阵颤动。 朱小雨整了整冠带,衣袍间的夜云随即翻腾起来,将绣月彻底遮蔽。 他在等老道忍不住怒意冲冠而起,最好可以拔剑相对,很早之前朱小雨就想逮些天道院的大人物去清夜司坐坐,然那些老道要不一心向道不理红尘世事,要不清心克己根本寻不到枉法罪名,他总不能还用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加身,毕竟是身份尊贵的大人物,欲加之罪也得有些能说得过去的说辞。 意图刺杀清夜司官员这罪名不大也不小,恰好可以送进离狱里调查几日,只要进了离狱,那里需要数日?一日就能将世间所有残忍尝个完整。 可等了许久后发现老道除了稀须被气的更高还是没说出话来,朱小雨失望叹气,满满的嘲讽轻视。 居高临下的拍了拍赵伯昂肩膀,朱小雨用眼瞳最下方那点目光俯视着对方,带着浓浓的鼻音继续道。 “你说他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算什么东西,清夜司你知道吗?就是这几日一直在你天道院里打你们脸的人,带头的人是我,你不用跟我在这儿装糊涂,来,把你那双三角眼瞪大,看着我,就是我。” 赵伯昂脸色又通红变成深紫,稀须颤抖的比杯中沸腾茶花还要汹涌,看起来颇为壮观。 数位千山宗少年不堪受此大辱,纷纷双目通红双指并剑直对朱小雨,一道道凛冽严寒的真元力量充斥在朱小雨身前,将那身乌云遮月图扫的异常阴沉。 朱小雨丝毫没有理会身旁的寒剑凛意,将目光落在宁青鱼身上,嘴角似有似无的翘起,他在等待着这位千山神子的反应。 一些不过叩府上镜的少年,怎么可能伤的到他?余唯让他来就是要他随便发疯,他不介意顺手帮徐自安处理一些**烦。 如果千山宗敢对他出剑,不管是谁,他都会直接送对方一间刺骨冰冷的牢房,关押的时间不需要太长,将武试度过就好,任何人来求情……都不好使。 当初白航不想参加跃溪试时,就是选择用清夜司牢房来躲避的方法,白航很清楚只要自己被关进清夜司,除了庐中几位与清夜司有旧的大长老,谁都没法把自己捞出来。 只不过遇到了徐自安,白航最后还是没遂意,这是一段很神奇又很乌龙的缘分。 本就想寻你们麻烦,你们把理由都帮忙想好了,朱小雨很乐意看见这种局面发生,把所有千山宗试子都关进去,徐自安进入前七的几率不是更大了些? 那少年竟然能获得棋评测第二,朱小雨已经很吃惊,又通了玄,朱小雨更震惊。 不知是否与虚境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宁青鱼不似以往般飘渺不理会这些闲事,竟然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其他弟子不要轻举妄动。 朱小雨再次摇头,失望更重。 轰隆一声天雷响,自己如此隆重的出了场,怎么可能会寥寥落幕,朱小雨继续看向赵伯昂,肥胖的手指微微翘起,声音也高高翘起。 “这少年是我清夜司的人,你刚才说的话就是在说我清夜司是什么东西咯?” 没理会赵伯昂的反应,朱小雨继续自言自语道。 “你肯定不会这么说,因为你不敢。” “可是我敢!” 朱小雨声音骤然提高,如道惊雷一般将整座大殿震得不住颤动,数道雕花的悬梁被这道饱含真义的呵斥声震裂,细尘如细雪簌簌落到所有人心头。 “你赵伯昂算什么东西,你天道院算什么东西,你千山宗算什么东西?” 朱小雨短粗肉眉舒的极开,眼神充满了一种如同朝圣般的奕奕亮光,蒲城时他就最喜欢这种泼妇骂街的场景,不管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非常的爽。 没到这个时候都会出现一句什么话来着,朱小雨蹙眉想了片刻,眉梢突然挑的极高,他想起来了。 于是他模仿着那泼妇的神情那泼妇的动作那泼妇的神韵很不屑的再骂道。 “你全家他娘的算什么东西?” 这次不再是满堂寂静,而是满堂哗然,如此国之场合下竟出现了泼妇骂街的场景,绝对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也不敢想象到的事情,余唯将秀眉偏向一旁,有些怅然的想着把朱小雨叫来是不是个错误,这一幕的确有些丢人。 但是很爽。 朵朵的眼眸异常清亮,充满了蠢蠢欲试,庄老儿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余光看见朵朵眸中色彩吓得赶紧将少女拉到一旁,生怕公主殿下和这个胖子学坏。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朱小雨很满意自己刚才那个神情,负手笃步,他一边将袖子圈起来,一边缓缓伸出肥胖手指直指赵伯昂,离老道只有一撮稀须的距离。 “你知道他参加棋评测之前什么境界吗?” “什么境界也没,听好,是什么境界也没,不过数个时辰,跃识真,入通玄,还能跟廖平干一场,甚至还是砍了对方一刀,你告诉我,这样瞬息跨境的天才,你们千山宗有谁能比的过?” “你们当然比不过。”朱小雨再次拍了拍赵伯昂肩膀,一边向大殿外走去,一边继续意犹未尽道。 “老赵啊,要点脸吧。” (老赵啊,要点脸吧,棋评测总算写完了,不易,不易,一个对棋一窍不通的人妄想写一盘尽天算人算的大棋,想想我都佩服自己的勇气,不过还好,我写出来了,写的还算满意,这一点很高兴。)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出现。 赵伯昂被你气的险些堕境,你酣畅骂完结果却升了境,沧海入启天,一步之间天人之隔,蒲城几年,你这是要将道德廉耻彻底当成酸腐廉价的街边泔水弃了呀。 “怪不得墨守当初如此疼你,你现在和当年的某人是越来越像了,尤其是那个不要脸的劲儿。” 墨染用朱小雨递来的方绢擦去唇间油色,想着某些发生在这座小院中的故事,怅然感慨道。 听到墨染这句看似讥讽促狭实则缅怀称赞的笑语,朱小雨自觉将讥讽促狭除去,留下称赞听进耳里,接过老者回递过来的方绢,犹豫了下,朱小雨还是没忍住心中好奇问道。 “沈离,当年到底都做了什么。” 如果说墨守是他在漫长寒夜里的一盏明灯,沈离就是他精神以及趣味道路上的一座高峰,朱小雨从来不掩饰对沈离的崇拜尊敬之意,自然也不会对这个名字有什么忌讳,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沈离的真相,也找到许多蛛丝马迹,可知道的越多,朱小雨反而越疑惑,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曾无限接近那轮太阳,更无限接近黑暗尽头的男人为何会突然把光明与黑暗全部抛弃? 武帝曾经的挚友,王朝最坚定的拥护者,隐藏在清夜司最深处的一把尖刃,为何突然就叛了王朝,弃了清夜司,在一条注定举世皆敌的孤道寂路上愈行愈远? 这听起来很像是悲情故事里孤胆孤寂的悲壮英雄,阴谋论中的视天地为草芥的多略奸夫,但是……和沈离有什么关系。 沈离只是一个怕寂寞怕麻烦懒惰无耻狂妄好色一点也不讲究的庸俗中年男人。 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男人,怎么会主动把自己活成一个悲剧?怎么会刻意把自己活成一条夹缝下苟喘的丧家狗? 墨染突然沉默起来,深眸中闪过数抹意味不明的光泽,有黯淡有澎湃有唏嘘有疑惑,良久后才缓缓敛回目光,看着桌上被油光浸染的锡纸,摇头苦涩微嘲道。 “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 听完这句有太多意味深藏的话语,朱小雨突然想起一些封存在历史尽头的谣闻秘事,低头不语,神情恍惚有些阴暗不定。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往往比什么都做了更令人猜忌,手段可以拙劣可以卑鄙可以激进可以诡诈但只有做了,就代表了一个态度,大夏将倾时,一个态度可以说明很多事。 大离王朝昌盛千年,武帝执政更是将王朝推向一个新的繁荣高度,若没有强大如当年那位疯子一般举世无敌的至强者出现,再过一个千年,大夏将倾这种事也不会发生在大离王朝,那疯子很早之前已经离开,世界的格局短时间内不会更改,可冥夜还一直未至。 后庙里的天石启录,天机老人的圣术扶鸢,还有遥远雪原上的一些应天神物都隐隐预示着冥夜来临的日子正在一步步提前,万世来世间修者只知世间荒蛮有片永世被黑夜笼罩的冥海,却不知其他三处,如今不过区区数千年,幽渊就被接踵发现,甚至第三处禁地墓山也隐隐褪下神秘外纱,四大禁地以有三处显世,只余最后一处渡河不知隐在何处,不过想来不会让这个世界等待太久,四禁接连露出面容,难道冥夜真的即将入侵? 若冥夜入侵,修者应该如何应对?或投身黑夜奢望匍匐冥王脚下奢求宽恕,或拔剑举夜悍然不理冥王之威,或在夹缝里苟活彻底化身一株墙头草,不管什么样的态度,都是必须要选择的态度。 沈离当年什么态度都没有表示。 这不是罪,落在其他人眼中就是最大的原罪。 那疯子遗物被发现时沈离没有表态,王朝需要清夜司的时候沈离也没有表态,当人们都以为沈离永远不会表态时沈离却入了一趟宫,雄銮殿毁去大半,武帝受伤,沈离从此在世间逃亡半生。 这到底算什么都没做,还是做了最重要的事情? 朱小雨不愿再深想,或者说不敢再深想,抬头看了眼门外被茂密愧叶遮蔽的吝啬阳光,有些失落的将桌上油光擦净,一边挪动着腰间肥肉一边微耷着脑袋向门外颓废走去。 “墨寒不会善罢甘休。” 看着朱小雨失落颓靡的身影,老者墨染眸中闪过一丝怜悯,有些无力的摇了摇手出声提醒道。 听到这句话后朱小雨停下脚步,突然将宽阔肩膀挺得笔直,如一把宽大锋墩的剑般立于门框前,本就稀薄的阳光被他一下子被遮挡的更加稀疏,连穿过肩头的剪影都仿佛被锋刃切成无数断。 “他不会善罢甘休,您老觉得我就会?” 墨染看着那些被斩断成无数截的阴影,依稀看见了当年那个倔犟固执的身影,止不住的宽慰大笑。 朱小雨听出笑声里的欣慰宽厚,迟钝了下缓缓回身,郑重向老者鞠了一躬,他这一躬不是感谢墨染对自己的提警,而是感激直到现在,对方也没有问那少年的下落。 那少年现在是清夜司,准确的说是他与余唯悬在王朝头顶的一把刀,刀柄或还略显拙劣,刀锋却逐渐明亮,已经开始让很多人脖颈发凉。 中年大夜瑜墨寒不愿清夜司成为向王朝拔剑的罪人与执剑者,所以才会在棋评测结束之后立刻来到小院向他们二人逼问那少年的下落,直到余唯搬出司主之名才不得已罢休。 不得已罢休,也可以理解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墨染始终只字不提,连问都未曾过问过一句,看似中庸其实已经表达出了某种很明确的态度。 这个态度当然是给他师傅墨守的。 现在风波将起,无需我来为你们推波助澜,因为我相信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能力,我老了,那就为你们保驾护航吧。 墨守不能白死。 沈离曾数次说清夜司很凉,凉到根本存不住人情味,好在老人们都很热,有些暖意还捂在心头。 转过身后,朱小雨继续耷拉着大脑袋向门外走去。 不过这一次不再是雪漫飘零里的萎靡沮丧,而是对暴雪连寒满不在乎的无所谓。 同样,也无所畏。 大夜瑜就很了不起?老子还在剑阁里留过名字哩。 …………… 整座京城都在要脸,向各种人戏笑着要各种脸,向来自持且自矜的京都百姓待发现脸面这种玩意是买不到更要不来后,徐自安和何安下这俩个名字迅速代替了要脸所能带来的全部兴趣与乐趣。 忽如一声惊雷乍开深冬的寒潮,又如一阵锣鼓敲开了大戏的开场,不管是惊雷乍鸣还是锣鼓喧天,都是天朝所有吃瓜群众门最喜爱也最乐意听到的曲调。 你看那匹备受冷嘲冷笑冷落的骨瘦黑马突然间就挣脱出了围栏,跃过了横杆,奔驰到了赛道上,一路飞驰电掣的超过了所有良驹宝马,最后奔赴到一望无际的旷野中,然后………不见了踪影? 算上今日已经七天,那俩位从天而降的少年仿佛又归天而去般在消失在所有人面前,连个风声都没有传出棋评测的最后成绩已经告示天下,杨颖被张经年一脚踹出了个第一,宁青鱼被朱小雨一句要脸打回了第三,第二并排好几位,应该排名第四的何安下没有从虚境中出来。 或者已经出来了,只是人们还不知道而已。 这里的人们指的是所有人,包括国师大人。 一时间,寻找徐自安和何安下成了京都子民茶前饭后最重要的话题,当初对棋评测的热衷与猜测如今换成了对俩位少年的追捧和好奇,世俗凡人都喜欢离奇故事里的传奇神话,恰好,这俩位少年同时占据。 一位是破四劫残局,胜千山神子的巅峰棋者,一位是瞬息通玄,横天斩知承的传奇少年,怎么看都值得在史书中落下属于自己的浓厚一笔。 风光无限,一跃成名,赞誉与美名加身,未来与前途似锦,那位少年能抵得住这种意气风发?更别提一下子出来了俩位。 寻寻觅觅寻不到那少年踪迹,探探索索探不出那马儿留下的脚印,朝廷为棋评测举报的颁名大典因凑不齐人数只能将日期一拖再拖,倒是有意无意间把君翁客栈泄露了出去。 明眼人都很很清楚,那有什么有意无意,只是京都官衙因实在找不到他俩的下落只好通过这种方式来求助于广大黎明百姓,为何会找不到?肯定与清夜司少不了瓜葛,清夜司找人的本事世间一绝,藏人的本事同样天下无双。 猜测归猜测,该找的人还得去找,该应付的公事还得去应付,为了方便世人寻找,衙门差役特意在都城的大街小巷贴上了画像告示,只差没有在墨线描绘的画像旁用朱砂注上通缉悬赏等几个大字…… 能将偌大一个朝廷逼到这种方式来寻人的,俩位少年不敢说旷古,绝对是烁今。 君翁客栈已经被迫关门了数日,客栈小二与后厨吓得几日没敢回客栈更没敢回家,生怕被人碰见继续无休止的询问,即便这样还是阻止前来围观的群众和前来参观的游客,其中不乏有一些刻意交好的外郡试子与衙门派来盯梢的暗卫,但从来没有一位朝廷真正的大人物。 人们清楚因为什么,朱小雨是清夜司的遮月监,他的出场很直接透出徐自安清夜司的身份,国师大人的态度一直不明,宫里的大人物迟迟没有发出声音,那些久经官海的朝廷官员只能按捺着耐心等待云开雾散的一天,太早站队容易容易死的快,太晚站队乌纱帽不好保,好在这次国师大人没有继续戏逗他们的耐心,朝廷已经决定,五日后,颁名大典举行,若那俩位少年还未出面,就划去他俩的名字当弃权处理。 弃权,意味着整个跃溪试都不会有名次。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这是一道死命题。 不出现,就永远不要出现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出现。 赵伯昂被你气的险些堕境,你酣畅骂完结果却升了境,沧海入启天,一步之间天人之隔,蒲城几年,你这是要将道德廉耻彻底当成酸腐廉价的街边泔水弃了呀。 “怪不得墨守当初如此疼你,你现在和当年的某人是越来越像了,尤其是那个不要脸的劲儿。” 墨染用朱小雨递来的方绢擦去唇间油色,想着某些发生在这座小院中的故事,怅然感慨道。 听到墨染这句看似讥讽促狭实则缅怀称赞的笑语,朱小雨自觉将讥讽促狭除去,留下称赞听进耳里,接过老者回递过来的方绢,犹豫了下,朱小雨还是没忍住心中好奇问道。 “沈离,当年到底都做了什么。” 如果说墨守是他在漫长寒夜里的一盏明灯,沈离就是他精神以及趣味道路上的一座高峰,朱小雨从来不掩饰对沈离的崇拜尊敬之意,自然也不会对这个名字有什么忌讳,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沈离的真相,也找到许多蛛丝马迹,可知道的越多,朱小雨反而越疑惑,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曾无限接近那轮太阳,更无限接近黑暗尽头的男人为何会突然把光明与黑暗全部抛弃? 武帝曾经的挚友,王朝最坚定的拥护者,隐藏在清夜司最深处的一把尖刃,为何突然就叛了王朝,弃了清夜司,在一条注定举世皆敌的孤道寂路上愈行愈远? 这听起来很像是悲情故事里孤胆孤寂的悲壮英雄,阴谋论中的视天地为草芥的多略奸夫,但是……和沈离有什么关系。 沈离只是一个怕寂寞怕麻烦懒惰无耻狂妄好色一点也不讲究的庸俗中年男人。 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男人,怎么会主动把自己活成一个悲剧?怎么会刻意把自己活成一条夹缝下苟喘的丧家狗? 墨染突然沉默起来,深眸中闪过数抹意味不明的光泽,有黯淡有澎湃有唏嘘有疑惑,良久后才缓缓敛回目光,看着桌上被油光浸染的锡纸,摇头苦涩微嘲道。 “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 听完这句有太多意味深藏的话语,朱小雨突然想起一些封存在历史尽头的谣闻秘事,低头不语,神情恍惚有些阴暗不定。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往往比什么都做了更令人猜忌,手段可以拙劣可以卑鄙可以激进可以诡诈但只有做了,就代表了一个态度,大夏将倾时,一个态度可以说明很多事。 大离王朝昌盛千年,武帝执政更是将王朝推向一个新的繁荣高度,若没有强大如当年那位疯子一般举世无敌的至强者出现,再过一个千年,大夏将倾这种事也不会发生在大离王朝,那疯子很早之前已经离开,世界的格局短时间内不会更改,可冥夜还一直未至。 后庙里的天石启录,天机老人的圣术扶鸢,还有遥远雪原上的一些应天神物都隐隐预示着冥夜来临的日子正在一步步提前,万世来世间修者只知世间荒蛮有片永世被黑夜笼罩的冥海,却不知其他三处,如今不过区区数千年,幽渊就被接踵发现,甚至第三处禁地墓山也隐隐褪下神秘外纱,四大禁地以有三处显世,只余最后一处渡河不知隐在何处,不过想来不会让这个世界等待太久,四禁接连露出面容,难道冥夜真的即将入侵? 若冥夜入侵,修者应该如何应对?或投身黑夜奢望匍匐冥王脚下奢求宽恕,或拔剑举夜悍然不理冥王之威,或在夹缝里苟活彻底化身一株墙头草,不管什么样的态度,都是必须要选择的态度。 沈离当年什么态度都没有表示。 这不是罪,落在其他人眼中就是最大的原罪。 那疯子遗物被发现时沈离没有表态,王朝需要清夜司的时候沈离也没有表态,当人们都以为沈离永远不会表态时沈离却入了一趟宫,雄銮殿毁去大半,武帝受伤,沈离从此在世间逃亡半生。 这到底算什么都没做,还是做了最重要的事情? 朱小雨不愿再深想,或者说不敢再深想,抬头看了眼门外被茂密愧叶遮蔽的吝啬阳光,有些失落的将桌上油光擦净,一边挪动着腰间肥肉一边微耷着脑袋向门外颓废走去。 “墨寒不会善罢甘休。” 看着朱小雨失落颓靡的身影,老者墨染眸中闪过一丝怜悯,有些无力的摇了摇手出声提醒道。 听到这句话后朱小雨停下脚步,突然将宽阔肩膀挺得笔直,如一把宽大锋墩的剑般立于门框前,本就稀薄的阳光被他一下子被遮挡的更加稀疏,连穿过肩头的剪影都仿佛被锋刃切成无数断。 “他不会善罢甘休,您老觉得我就会?” 墨染看着那些被斩断成无数截的阴影,依稀看见了当年那个倔犟固执的身影,止不住的宽慰大笑。 朱小雨听出笑声里的欣慰宽厚,迟钝了下缓缓回身,郑重向老者鞠了一躬,他这一躬不是感谢墨染对自己的提警,而是感激直到现在,对方也没有问那少年的下落。 那少年现在是清夜司,准确的说是他与余唯悬在王朝头顶的一把刀,刀柄或还略显拙劣,刀锋却逐渐明亮,已经开始让很多人脖颈发凉。 中年大夜瑜墨寒不愿清夜司成为向王朝拔剑的罪人与执剑者,所以才会在棋评测结束之后立刻来到小院向他们二人逼问那少年的下落,直到余唯搬出司主之名才不得已罢休。 不得已罢休,也可以理解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墨染始终只字不提,连问都未曾过问过一句,看似中庸其实已经表达出了某种很明确的态度。 这个态度当然是给他师傅墨守的。 现在风波将起,无需我来为你们推波助澜,因为我相信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能力,我老了,那就为你们保驾护航吧。 墨守不能白死。 沈离曾数次说清夜司很凉,凉到根本存不住人情味,好在老人们都很热,有些暖意还捂在心头。 转过身后,朱小雨继续耷拉着大脑袋向门外走去。 不过这一次不再是雪漫飘零里的萎靡沮丧,而是对暴雪连寒满不在乎的无所谓。 同样,也无所畏。 大夜瑜就很了不起?老子还在剑阁里留过名字哩。 …………… 整座京城都在要脸,向各种人戏笑着要各种脸,向来自持且自矜的京都百姓待发现脸面这种玩意是买不到更要不来后,徐自安和何安下这俩个名字迅速代替了要脸所能带来的全部兴趣与乐趣。 忽如一声惊雷乍开深冬的寒潮,又如一阵锣鼓敲开了大戏的开场,不管是惊雷乍鸣还是锣鼓喧天,都是天朝所有吃瓜群众门最喜爱也最乐意听到的曲调。 你看那匹备受冷嘲冷笑冷落的骨瘦黑马突然间就挣脱出了围栏,跃过了横杆,奔驰到了赛道上,一路飞驰电掣的超过了所有良驹宝马,最后奔赴到一望无际的旷野中,然后………不见了踪影? 算上今日已经七天,那俩位从天而降的少年仿佛又归天而去般在消失在所有人面前,连个风声都没有传出棋评测的最后成绩已经告示天下,杨颖被张经年一脚踹出了个第一,宁青鱼被朱小雨一句要脸打回了第三,第二并排好几位,应该排名第四的何安下没有从虚境中出来。 或者已经出来了,只是人们还不知道而已。 这里的人们指的是所有人,包括国师大人。 一时间,寻找徐自安和何安下成了京都子民茶前饭后最重要的话题,当初对棋评测的热衷与猜测如今换成了对俩位少年的追捧和好奇,世俗凡人都喜欢离奇故事里的传奇神话,恰好,这俩位少年同时占据。 一位是破四劫残局,胜千山神子的巅峰棋者,一位是瞬息通玄,横天斩知承的传奇少年,怎么看都值得在史书中落下属于自己的浓厚一笔。 风光无限,一跃成名,赞誉与美名加身,未来与前途似锦,那位少年能抵得住这种意气风发?更别提一下子出来了俩位。 寻寻觅觅寻不到那少年踪迹,探探索索探不出那马儿留下的脚印,朝廷为棋评测举报的颁名大典因凑不齐人数只能将日期一拖再拖,倒是有意无意间把君翁客栈泄露了出去。 明眼人都很很清楚,那有什么有意无意,只是京都官衙因实在找不到他俩的下落只好通过这种方式来求助于广大黎明百姓,为何会找不到?肯定与清夜司少不了瓜葛,清夜司找人的本事世间一绝,藏人的本事同样天下无双。 猜测归猜测,该找的人还得去找,该应付的公事还得去应付,为了方便世人寻找,衙门差役特意在都城的大街小巷贴上了画像告示,只差没有在墨线描绘的画像旁用朱砂注上通缉悬赏等几个大字…… 能将偌大一个朝廷逼到这种方式来寻人的,俩位少年不敢说旷古,绝对是烁今。 君翁客栈已经被迫关门了数日,客栈小二与后厨吓得几日没敢回客栈更没敢回家,生怕被人碰见继续无休止的询问,即便这样还是阻止前来围观的群众和前来参观的游客,其中不乏有一些刻意交好的外郡试子与衙门派来盯梢的暗卫,但从来没有一位朝廷真正的大人物。 人们清楚因为什么,朱小雨是清夜司的遮月监,他的出场很直接透出徐自安清夜司的身份,国师大人的态度一直不明,宫里的大人物迟迟没有发出声音,那些久经官海的朝廷官员只能按捺着耐心等待云开雾散的一天,太早站队容易容易死的快,太晚站队乌纱帽不好保,好在这次国师大人没有继续戏逗他们的耐心,朝廷已经决定,五日后,颁名大典举行,若那俩位少年还未出面,就划去他俩的名字当弃权处理。 弃权,意味着整个跃溪试都不会有名次。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这是一道死命题。 不出现,就永远不要出现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座花院一勺粥。 余镇的初夏有山荫蔽凉,满山清树送来满山清凉,不到处暑不知夏至,除了扰人雨水多了些,林间知了鸣的聒噪了些,其他都挺好。 京都无山,城外倒是有片片郁葱密林,可晴空阳光盛灿,少了山峦遮挡,雨水说来就来,短短几日,大雨就将都城的紫菊芭蕉小杜鹃洗了数遍,打下了数瓣。 都城某道偏僻深幽的小巷内,一道青砖垒起的青墙遮住巷口还算凉爽的风和巷尾时不时飘过的淡淡香味。 香味很淡,却很丰沛,丁香的芬芳,紫菊的清雅,杜鹃的馥郁,兰草的幽幽,似有百花在其中。 徒闻花香不见花色,就像遥闻酒香不知酒肆何处一样馋人,这种欲掩还羞玉面半遮的撩拨勾心感很能激起赏幽雅士与寻香过客的好奇心,京都城里没有新鲜事,不存在无人涉足的小巷,按理说,这座青砖遮掩下的花香小院应该早被雅士与香客们发现,事实上,自那比百花更美丽的女子搬来后,这座小花院就一直保持着最静谧的环境。 小巷深深,各种花味被风儿一吹会散成清清爽爽的干净,尘间过客闻见后至多只会觉得有些心旷神怡,根本寻不出任何花香的痕迹,再加上这条小巷就在临离狱最近的位置,人们不愿太过靠近,生怕惹来一身血腥味。 离狱是王朝规模最大一所牢狱,里面关押的皆是穷凶恶极的罪徒和身份尊贵的官员,当然,与之同等是残忍至极的刑法怎么也挥不散的浓郁血腥。 清夜司的本院在愧树小院,那是几位大夜瑜与遮月监才能踏入的地方,平常时候,大多数夜幕郎都在离狱中工作。 反正每日的工作就是抽那些罪犯的皮肉撬那些官员的嘴,直接把办公地方放在离狱里,可以剩去不少路途上的繁琐。 紧临血海又被风吹开的花香,这座青砖小院于是成了都城内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特殊,在于无人知晓。 也可能有人知晓,但无人敢扰。 …………… 徐自安缓缓醒来,扑面而来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各种花香。 沁人心扉,心悦神怡。 心悦与心扉重点在于心,想起心,徐自安脑中自然映出云盘中的最后一幕,廖平狞笑伸手准备毁掉自己的心府,指间撕开胸膛血肉的剧痛感与当初蒲城里被长枪刺入时的麻痒感完全不同,对比了下,少年觉得还是被长枪刺入的感觉更舒适感受些。 微微一愣,徐自安嘴角苦涩拉扯了几下。 对比这种破事干嘛?论手撕胸膛与枪入胸膛的区别性?苦中作乐也不能这般糟蹋自己…… 把这种恶俗味十足的念头抛到遥远世界另头,徐自安抬眉洒了眼四周,想确定自己的处境。 房屋内布置素雅简单,靠墙的书架雕刻着繁复另有意味的花纹,纹脉里看不出灰尘积存的痕迹,房主主人应该是为极为干净的体面人,不然不会将这种细微之处擦拭的如此洁净,书架上横置或斜立着数本年岁老旧的书,看不出是道藏还是寻常本籍,枕间数朵细线绣出的暗花,临窗畔的桌上则育养着几朵含苞待放的明花,花旁有绣针,绣针下还有一副未完场的绣画。 应该是鸳鸯,更像是海棠。 徐自安努力将心神从枕边香味中收回,眉梢微抬,便从镂空窗户间看见了花从中的海棠姑娘。 那姑娘肩膀微斜,秀发没有束绑,丝丝缕缕垂在肩头,如锦秀娟柔美曼丽,持修剪的手儿细嫩精巧,并未如以往般身着粗糙麻袍,而是穿着一件清淡含雅的素衣,素衣惊风,少女惊鸿,小剪下许多断枝残叶,应该已经被修剪了很久。 也被修剪的很用心。 徐自安眼瞳停留在那些花海上,停留在花枝间,最后停留在那姑娘的淡雅素衣上。 发丝如瀑,他很喜欢。 姑娘似画,他也很喜欢。 这种喜欢无关情爱,只是一种对精致事物最痴迷的欣赏,对美丽事物最沉溺的怜惜。 虽然那姑娘绝世独立从来不需要世人怜惜。 于是他看了很长时间,直到把余唯把那枝裁了许久的海棠彻底修剪美才停下目光。 “醒了?”余唯知道徐自安已经醒来,一直隔着窗栏看着她,不过她没有在意,头也没有回,声音从发瀑间从花丛中传来,带着一抹幽香。 “嗯。”徐自安倒是被这句突兀响起的问语惊了一下,不过他没有什么心思被识破的尴尬和窘迫,对方不是那种会在意世俗眼光的人,他的目光同样也很干净没有包含任何多余的感情。 花院中无其他侍人,昏迷这几日应该一直都是对方亲自照顾自己,徐自安试图坐起身来表示下感激,挣扎几次才发现浑身除了胸口,那都疼痛无比根本动不了身。 不知是被余唯惊了心神,还是空气中的香味实在太好闻,所以徐自安一时有些恍惚忘了自己现在最疼的地方应该是胸口,而不是其他地方。 秋风萧瑟在他身体留下无数道伤口,血红肉翻骨白看似严重其实都能随时间慢慢治愈,胸口是被廖平生生撕开,那只手穿过膛肉胸骨触及心脏的剧痛感他至今还异常清晰,可如今看来,秋刀彻骨的确存在,那幕血腥恐怖的画面更像是一场幻觉。 想起什么,徐自安用仅能活动的头部带动眼瞳向下望去,发现胸膛处果然十分完整,一点伤疤也没留下。 为何能一眼望见胸膛肌肤,因为没有多余衣物遮挡,为何没有多余衣物,因为他现在除了一件宽松胖大的麻衣之外………什么也没穿。 什么也没穿的意思是有人曾把他脱的很干净,联想到这里只有自己与余唯俩人,徐自安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一些不该发生的事。 比如说有人脱下了他那件被秋风切割的凌乱不堪试衣,然后换上了这件粗糙宽松的新衣。 余唯似乎一直都穿麻袍,掩去了清丽的容貌与曼丽的身姿。 他现在穿的是麻袍,遮不住胸膛的血肉与多出的春光。 这里不是可能发生过什么,而是一定发生过什么,念及如此,徐自安心神从恍惚瞬间变成慌乱,慌忙垂下眉,有点不敢看前面那个身影。 不知是羞涩还是羞耻。 “那是朱小雨的衣服,朱小雨给你换下来的。”余唯从院中花海中走回,发瀑间没有别着一朵摘下的小花,素色衣领上绣着一朵,线色极淡,若非丽光恰好照亮,根本看不出来。 徐自安很想看清那是朵什么花,衣领间露出的那抹白告诉他这种做法很合适很不理智,听到对方解释,少年心中竟升出一种不知叫怅然还是幸然的复杂情绪。 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回句幸好不是你,还是可惜不是你,徐自安讪讪避开对方眼眸,望着书架纹路假装发呆。 除了发呆,此时似乎也无事可做。 风经过花滤化成清香,屋中不需要燃香炉等物已经脱了俗,枕间的绣花一直蔓延到他的耳鬓,仿佛开到了少年的眉梢。 气氛很安静,并不沉闷,很和谐,舒适的让人很想伴着花香美美睡上一觉。 “能下来吗?” 余唯穿过花海跃过门沿走到窗畔,将修剪随意搁置窗畔梨花木桌上,轻轻问道。 徐自安从假寐中醒来,用力试了试,发现果然还是不能,也对,不付出足够的鲜血与疼痛,奇迹怎么会发生?知乘境的修者怎么会被一刀砍落? 荣耀背后除了刻着一道令人心悸的孤独,还布满了各种惨痛无比的血泪代价。 血可以是人前的血,泪必须是人后的泪,尤其是在余唯面前。 柔情女上司,霸道女夜瑜,注定要纠缠半生的女人,精致且高雅的姑娘,那种身份都不允许徐自安此刻不顾少年尊严来卖惨求荣,会哭的孩子是有奶吃,会卖惨的胖子是有更多便宜可拿,徐自安不是胖子,更不是孩子,甚至还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了沈离十数年,想了想,少年有些生涩将话题转到一边。 “这是你家?” 余唯抿齿轻轻一笑,唇色如釉色晕开了满间春色,不去拆穿少年那点逞强的小心思,微微点了点头。 “真美。”徐自安痴痴望着对方唇色,怔怔由衷道,不知到底是说那春美还是人美,或者,俩样皆美。 这话有些轻薄,很有白公子的浪荡意味,寻常女子听到这种撩拨言语后肯定难免升出羞怯与绯怒,余唯从不寻常,神情娴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不过若仔细看去,会发现她的眉梢有些舒展,似乎心情不错。 不管什么样的奇女子,听到这种由心而发的称赞应该都会心情不错。 就在这时,一声很不合时宜又很有趣的声响打破了场间气氛。 几日昏迷,中间除了一些助伤养意的丹药徐自安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余唯要处理很多棋评测的后续事项很难精心照顾他,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独自的小花院,她也不允许有外人的踏入,朱小雨也只是换衣那天来过一趟,其他时候都没有敢再来打扰,昨日将最重要的几件事处理妥当,余唯今日前来徐自安恰巧清醒,几日不进滋味,腹中肠胃怨言极多,感受到身体主人已经清醒,自然会发生幽怨抗议。 徐自安尴尬撇过头去,不敢看余唯。 余唯有趣的眨了眨眉睫,然后走出门去。 不多时,余唯再次回来,空气中多了些粥米的香味。 粥要入舌蕾才有滋味,持勺的手根本动弹不得如何将粥送入口中,徐自安脑中闪过数个方法,最后发现无论那一种不是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可以独自完成的事。 还有一种方法徐自安没敢想,那就是有人给他喂食。 对方是堂堂清夜司的掌权者,王朝整个黑夜的幕后人,可不是自家的什么温柔侍女漂亮小妾,让对方喂粥,天下谁敢有这种念头? 然后一支汤勺递到了他的唇边,粥米香气瞬间压住了百花味道,也压住了少年脑中所以想法。 徐自安愣了半晌,才艰难从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回过神来,诚惶诚恐茫然痴痴的看着眼前食勺,就是不敢顺着持勺的手看向那姑娘。 余唯看着徐自安,勾着笑意如哄调皮不肯喝粥的孩童般温和说道。 “没事,这些年常做。” (状态这么差还能写的这么美,我发现自己真的适合去写言情……,一章雨巷姑娘,一章青山梨花,如今就有花院食勺,未来还有道更美的花桥,不要说我喜欢花,这本书本来就是花与少年的故事,我爱死她们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个姑娘。 琥珀色黄昏像糖在很美的远方,余唯眉黛青颦似乎描了细妆,天下女子皆爱美,尤在这处姹紫嫣红的粉院中。 也许是碗沿的第一勺,也许是碗底的最后一口,徐自安感觉自己的唇舌还是十分僵硬,咀嚼艰难有如在咬未煮熟的生谷麸米,不是余唯煮的粥难以下咽,而是徐自安脑中实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画面。 被这样一位权倾天下的女子喂粥,该是怎样一份滔天逆天令神鬼都震愤的殊荣,经过破鼎破境等离奇故事后的徐自安自认为已经可以做到面对很多所谓的大人物和大事件云淡风轻,可他实在无法对此事也风轻云淡。 余唯的动作很娴熟,端粥的手平稳架起,每一勺都留有余量不至于粥汤洒出,神情自若没任何不适,温婉贤淑极为动人,甚至比方才恬静高雅的花丛中行走还要动人。 温婉贤惠等词语用在塌畔小娘身上很合适,恬静高雅等字汇用到余唯身上很合适,这些字汇似乎也可以放在一起,问题是,余唯绝对和小娘放不到一起。 用最后一点理智控制着喉咙咽下最后一口粥米,徐自安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才发现口中残留的粥屑残米真的很香甜,不由有些后悔方才只顾着尴尬窘迫了,忘了品尝下热粥的滋味,余光看着余唯正端着碗勺出去准备清洗,赶紧用唯一能动的嘴巴大声喊道。 “我来洗。” 余唯停顿了下,笑着回头看了眼徐自安,打趣道。 “你连碗都端不起,怎么洗?” 少年的自尊心再次被打击的荡然无存,只能撑着最后一丝来自爷们的骄傲挣扎道。 “我又不会在床上躺一辈子,等我好了可以洗。” 余唯回身,声音从发瀑间传来。 “我可以等,家里可没那么多碗等。” …………… 清水哗哗,细水潺潺。 徐自安透过门窗看着余唯依旧微斜的背影,发现对方做这些事情确实挺熟练。 无论是煮粥,喂粥,还是最后的清洗粥碗,似乎经常做这些事情,徐自安不想去继续猜测那些不便被自己知晓的秘事,睁着眼睛继续单纯欣赏。 欣赏一幅画。 初夏阳光来的快,去的慢,暮色照在余唯发间顺着微倾肩膀流进窗畔,余唯已经回到小屋,正在临窗畔细细绣着那副未绣完的海棠。 这样的画面很美,然而并不适合任何时刻去看,刚清醒,徐自安心头有许多疑问想知道,停下犹豫开口问道。 “我这是在哪里?”这明显是一句废话,因为已经问过一次,不过却是句很应景的开场白。 “我家。”余唯很应景的回道。 清夜司就应该是漂浮不定的鬼?不,他们也有家,只是知晓的人很少,知道余唯这处花院的人,除了朱小雨,只剩下徐自安。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徐自安心中不由泛出一丝感动,诚恳道。 “谢谢。” “不客气。” 礼节性的开场白说完,接下来的自然是正事,没有迟疑,徐自安很认真的将心头疑问全部问了出来。 自己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自己会来到余唯的家里养伤,不是清夜司或者客栈,朝廷有专事疗伤的圣所,自己身为棋评测试子怎么看应该去那里,小黄伞现在在何处?最后成绩是如何判定的,还有………清夜司现在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想要解释详细恐怕恐怕需要一夜月光相陪,余唯挑拣了些重要的事情叙说了下,她相信深离挑选的人不会没有这些细致入微的推断能力,和聪明人说话总会剩去许多琐碎的麻烦。 略一思量,徐自安大概知晓了自己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同样也大概知晓自己的处境并不如想象中的乐观,而是更加危险。 云层未开前,他只需要担心来自旧人的压力,旧人是沈离的旧人,意图让沈离去死或想要从沈离手中拿回那些他们认为沈离不应该拿到的东西,冥石或者旧书,埋在幽渊中的秘密或者另个世界的线索,如今他已经走到了众人目光前,还用如此惊艳的亮场方式,那些大人物自然会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伴随着目光落下,他身上的所有秘密也将一点点从冰山下显露出来,与沈离的关系,心间的冥石,神秘的旧书还有此时飘渺不定的处境。 王朝那些真正隐藏在极深处的大物不喜欢清夜司发出的声音,甚至清夜司本部也不希望他继续搅局,来自外界的动荡或者还易躲,自家屋瓦已然残破不堪该如何处理? 若非如此,余唯怎么会特意把他安排到这座花院中静养。 “没有人知道这里。”看出徐自安眸中担忧,余唯燃起房中一盏烛火,黄昏已经落下,月梢渐渐攀上枝头。 “那是因为皓月还在天上。”徐自安深深看了眼余唯,意犹未尽道。 清夜司还在,这里就不会被人们看见,准确的说司主陈规还在,这里就没人敢看见,当皓月本身因阴影圆缺过夜云覆盖而失去洁光时,这里恐怕会立刻降下无数目光。 清夜司本部的矛盾就是那层厚重夜云,就是决定明月阴晴圆缺的主要因素。 余唯笑笑不再言语,清淡唇色中透出一丝毋庸置疑的自信,回身走到临窗畔,不过这次她没有继续绣那副未完成的海棠,而是从桌旁取出一把小黄伞。 “明月没了,还有它。”余唯轻轻将小黄伞打开,月光如银洒在伞间,碎布条轻摇,为花院映出几分烂漫。 当整个黑夜来临时,当狂风骤雨侵袭时,一把破旧小黄伞能做什么?小巷中一场夏雨就能将徐自安肩头打湿一片,即便它曾经是一把傲然于天地的伞,如今破落于此,怎么可能还抵挡住整个黑夜。 伞不能,持伞的人能。 这把伞是沈离的。 难道沈离还活着?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徐自安眼瞳瞬间放的极亮,不是为有人可以替自己遮风挡雨而庆幸,而是为沈离极有可能还活着这个事情而喜悦。 “沈离已经死了。”余唯淡淡打断徐自安的猜测,略带歉意认真说道。 徐自安默然,然后再一次黯然承认了这个事实。 这个世界可以幻想,幻想面向大海,幻想春暖花开,但现实永远是现实,寒冬凛冽而过,大海被冰封,春花被冻枯。 这个事实并不是很难承认,徐自安除了情绪有些失落外不会再一次感到悲伤,停顿了下,少年继续问道。 “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 “接下来……”似乎没想到徐自安会如此快冷静下来,余唯思考了下,带着一丝趣意说道。 “参加武试,然后继续给他们带去惊喜和热闹。” 这届棋评测意外太多,完全脱离了原本的安排,接下来的武试流程却很明确,凭借的是试子们的实力和境界,胜负都在对拼中,徐自安对战斗从来都不陌生,对于武试考核不会如棋评测一般心焦不安,他现在有棋评测第二的成绩,本身实力提高许多,这段时间将境界稳固消化,虽然是通玄下境,他有信心靠着身体的强悍胜过通玄上镜,至于寻常叩府下境,靠着小黄伞强悍的识念防御力和封刀的锋利,他未尝没有一丝机会。 叩府境的修者可以做到瞬息施法,但他如今的速度也可以做到瞬息进身,前提是不要被对方干扰,就如云盘中的那条秋风布满的通道。 如果对方刻意针对他,在身侧以强大法决布下层层陷阱,再辅以飞剑等物远程消耗他,撑不了多久,他除了被对方耗死没有任何可能出现的结果。 除非他的身体坚若心中冥石。 有这样可能性?答案是没有,沈离还做不到的事他凭什么能做到? 与廖平的一战将他的手段殆尽用出,廖平肯定不愿详谈战斗细节,可下次面对时绝对不会犯同样错误,没有张经年与杨颖的符石帮助,那一刀只能是妄想。 想想廖平的性格,武试里自己绝对少不了面对他,当然,自己有可能还不到面对他的时候就已经被其他试子打败。 武试不是一场,而是很多场,出其不意的手段只能用一次,下一次对战的试子肯定有所防备,名声是个双面刃,能带来荣誉也能带来目光,其他试子一定会四处打听自己,他们知道的越多,自己胜利的可能性自然就会越小。 “没事,一场棋评测你能通玄,离武试还有几天准备,万一你突然就叩府了呢。” 徐自安尴尬敛回目光,心想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够了,一直发生,别人会生气的。 天公也会嫉妒的。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因为他突然想起某位同样喜欢说没事的小掌柜朋友,同时想起了君翁客栈,于是眉头又担忧的紧紧蹙了起来。 何安下比他们任何人都熟悉虚境,徐自安不相信对方会走不出来,对方一定是用了另一种方式离开,只是世人不知道而已,他知道何安下入棋评测的本意就是带师破解四劫残局,和跃溪试等事无关,四劫残局破解,他似乎也应该离开。 没有任何消息是最好的消息,代表了何安下已经安全离开,所以徐自安的蹙眉不是担心这位刚交未多久的朋友,而是担心放在君翁客栈的东西。 旧书。 棋评测前,为防止自己自己最大的俩件秘密暴露,徐自安只将小黄伞与封刀带走,封刀因不让带入棋盘世界而留在外面,棋评测结束后,朱小雨已经把封刀收起,但是旧书却被他留到了君翁客栈。 小伞在花院一旁,这很安全。 封刀被朱小雨收起,也很安全。 旧书还在客栈,很多人看着那里,很不安全。 他也很不安全。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个你。 月攀上枝头又落下枝头,一夜时光在余唯指间的绣针中穿行而过,在俩人闲话聊语中而过,在百花齐放的花院中悄悄而过。 清晨,徐自安因伤势严重下不了床而不得已再次享受了一次余唯喂粥的殊荣,白公子却被前面憨傻痴儿折腾一夜上不了床而烦恼的突然很怀念君翁客栈里的那碗肉沫粥,朵朵也看着眼前精致而细腻的莲子粥想着大青山篝火畔的那碗葱花粥。 不对,是葱花面。 都出现了又消失了,难道自己能偷偷溜出去到清夜司找人? 皇兄知道了会很生气,国师大人知道了也会很生气,时局如今紧张,自己的一言一行会被王朝带来许多猜想,为了不让皇兄为难,不让国师大人为难,朵朵很懂事的喝下面前这碗莲子粥。 没想到那少年是清夜司的人,他怎么就是清夜司的人呢? 朵朵轻轻放下比粥色更精致的青瓷碗,拖着颊腮望着窗外出神,有些黯然有些失落。 不是清夜司的人多好。 良久后,朵朵叹息一声,唤来侍女将碗碟收去,起身沐状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宫殿行去。 那座宫殿高墙漆红似血,封檐翘的极高,檐角吻兽不是象征美好的凤凰,而是嘹铭九天的朱雀,骄傲冷漠的意味从每一条栩栩如生的羽翎中露出,一如殿中住着的那美艳倾城的女子。 桐宫,却住着朱雀。 …………… 一天时光过去,傍晚来喂粥的人换成了朱小雨,这位会耍泼会耍剑更会耍贱的遮月监显然就是不会喂粥,不过徐自安倒是喝出了粥是桂圆粥,包子是君翁客栈旁的那家摊铺上的大肉包子。 几句不咸不淡比桂圆粥还无味的闲话后,朱小雨向徐自安分析了下如今局势,朝廷态度不明,很多大人物都选择旁观,大多数压力还是来自清夜司内部,当然,所谓的内部主要还是来自外界压力,清夜司不是王朝的清夜司,可还是大离的清夜司。 墨寒身为三大夜瑜之一,正值壮年又在京都经营多年,支持他的人有许多,余唯虽然能用司主之名暂时压下所有声音,当一切都显出水面时,满院的愧叶就很难保证继续笼罩在清夜司上方。 或者说余唯上方。 徐自安的上司是朱小雨,朱小雨的上司是余唯,余唯肩上扛不住时,大家都得等着被狂风骤雨冲垮。 徐自安很难想象一位本有身残的此时女子面对着多少压力,那张瘦弱微斜的肩膀上承载着多少风雨,于是他更坚定了赶紧将旧书从君翁客栈拿回的念头。 自己与沈离的关系不是秘密,根本经不住有意查寻,经过棋评测可能已经被很多大人物知道,封刀和小黄伞是沈离之物,识的这俩样事物的人不少,直到现在没有被提起那是因为沈离当年那些理不清的债,皇椅上那位不发声音,所有知晓沈离与武帝关系的人就不会随意动作,可一旦被人发现旧书或者冥石的存在,相信没有人会继续耐心等待下去。 冥石牵连冥界,旧书则可能牵连某些沈离都无法涉及的层次。 只要冥石与旧书的秘密不被人发现,这段恰到微妙的平衡就能持续一段时间,除非徐自安刻意将事情挑大。 喂粥的手法朱小雨不如余唯,讲故事比余唯强出不少,昨夜余唯只挑拣了一些教重要的事情寥寥而过,今日被朱小雨一件件挑出来细聊徐自安才知道自己昏迷后发生过多少精彩剧情。 要点脸的老赵,昏迷不醒的廖平,自己浑身是伤被张经年背出,杨颖获得了第一,宁青鱼获得第三,赵伯昂一度心伤离院回到千山宗,自己则一度畅快升境入了启天。 徐自安有意无意打断朱小雨,问了下自己刚离开虚境时胸口是否有伤,不想听到朱小雨回答了一句没有。 没有伤?那最后一幕都是幻觉?幻觉廖平怎么会昏迷?徐自安不解,又不敢细问太多,只好忍住不再多言。 粥喝完,闲聊尽兴,朱小雨大腹便便离开花院,临走时递给徐自安几颗珍贵丹丸顺便告诉少年,余唯这几日可能不会回来,来照顾的人会变成他。 这是个好消息,和朱小雨在一起更随便些,徐自安暗暗告诉自己,可为何心里总是感觉有些怅然呢? 花院里没了那姑娘,风景……一下子没了大半,残缺的美丽不叫美丽,只能叫遗憾。 ……………… 傍晚的粥徐自安喝出来是桂圆粥,白公子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颗滚圆滑溜的桂圆。 “苏武,你赢不了我的,咱别闹了好不好。”韩三苏将目光从桌上的飞行棋间收回,无奈看了眼对面苏武,满脸的憋屈幽怨。 被关了整整十数天,任谁都不会心情美丽,若不是对面是苏武,韩三苏的小舅子,白航真舍得鱼死网破也得逃出小屋。 几天前,三苏带着苏武总算是走完了一路辛酸,来到京都后韩三苏没扰任何人,将白航从密室里带了出来,然后叮嘱苏武看住他之后就偏偏离开,老驴随三苏继续欢快去了,留下苏武与白航相对无趣也无言。 无言那就找事做,无趣那就趣子,飞行棋是件很能打发时间的趣子,于是俩个人就这样同处一室下了整整数天飞行棋……… 白航在柏庐九境里历练过很长时间,那里的日子比这还枯燥无聊,全靠飞行棋才能找到些生活曙光,他不介意连下几日飞行棋,可架不住苏武痴傻的比徐自安还无知,自己甚至根本不需要以识念作弊也能轻易获胜,长久下去,实属无聊。 “不好,三苏让我看着你,我也总不能瞪着眼睛一直看着你,你长的虽然好看,又不能给我当婆娘,不下棋干什么。”苏武闷着嗓子无精打采道,身上的貂也耷拉着很是无力,连输几天,也很是无趣。 “让你看着我,又不是让你瞪着眼睛就一直看着我,苏武啊,好不容易来到京都,你没事别一直看我啊,护城河的风景看过没有,皇城宫殿去了没有,云裳楼里的姑娘尝过没有,生命如此美好,你天天瞪着我算个什么事?”说道最后,白航陡然站起,满脸为其痛惜,看的苏武一阵感动。 “老白,我就说,整个柏庐就你是个好人,对,还有我姐。” “谁最坏呢?”白航想了想师娘,赞同的点了点头,抬头看向窗畔月光,鬼使神差出声问了一句。 “韩三苏。”苏武这次想都没想直接回道。 俩个人同时沉默,然后露出相同的神情。 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月光洒进小院,照在飞行棋上,骰子上的六被照的异常显眼。 “廖平呢?”白航再次问道。 苏武虽憨也知道俩个人之间互不顺眼的关系,白航这次被关密室是廖平的注意,他不知廖平怎么说动的寒门院长客知舟同意将白航关起来,但他知道千里迢迢而来最后像个囚犯一样无法参与棋评测,任谁都会记恨于心。 怀着为好人做主,为朋友不平的不忿,苏武难得认真回道。 “廖平缺根筋。” 白航没想到这种话能从苏武口中说出,愣了愣,深深的看了苏武一眼,披在苏武身上的那件貂貔被月光照亮,几处被刀砍出的痕迹看起来异常惹眼。 “回去送你一件紫貂大裘。” “不要。”苏武眼睛一亮,随后又黯然无力的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最想要这个吗?”白航好奇问道。 “我姐说无功之禄怎么着来着。” 白航哑然,心想师娘果然威武,远在万里之外还有如此余威。 “没事,就是借你穿几天。” 借算不算拿?这要看个人怎么理解,苏武很自然的将这事理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高兴道。 “那成,不过先说好,我是借的,回头还你啊。” 白航拍了拍手站起,将窗户开的更大,月光洒在白航脸上,不知是不是被关好几日的关系,白航那双桃花眼看起来老实了许多。 “你和三苏为何来?” 苏武还处在新貂的喜悦上,随口回道。“三苏要杀人,我来打架。” “杀人?”白航一顿,桃眉蹙起,疑惑问道。“杀谁?” “我那知道,三苏又不告诉我。” “那你来打架总是知道跟谁打吧。”白航气结道。 “你听过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吗?” 月光好像一下凉了起来,风过窗隙的声音凄厉悠长,如同狼啸,白航被阵阵啸声刺的有些心烦,砰的一声紧紧关住窗。 “你确定你要和那人打架?” 白航压下心躁,沉声问道。 “是啊,路上见过一面,三苏觉得同门师兄弟打架不算本事,就让我跟他打咯。” 白航目光再次放到苏武身上那件貂裘上,看着那些或深或浅的刀痕切口,明白了一些事。 没有继续针对北方那匹狼,白航想起苏武话里的另个词语,不高兴道。“不算本事?廖平关我算什么?” “算什么?”苏武想了片刻,说道。“算你俩窝里斗。” “窝里斗和同门之争有区别吗?” 白航不解,再次问道。 苏武没有思考,直接道。 “有,狗才会窝里斗。” 第一百七十章 街头沦落人。 狗才会窝里斗,天南殿最后一幕是在打狗,朱小雨最擅长和狗打交道,白航不想承认自己和廖平现在已经有了互掐互咬的意味,但有件事他必须承认,徐自安砍在廖平身上的那刀,每每想到,他都觉得痛快无比。 不过就是云裳楼里骂了你几句,就把我囚关起来不让老子自由,这账不糊涂,算的很清楚,当然不会轻易完,也不可能轻易完。 棋评测上发生的事白航通过苏武知晓了大概,同其他人所认为的不同,白航知道徐自安身上许多秘密,他不认为廖平是被杨颖或徐自安砍伤而昏迷,里面一定有许多更深的内清。 君翁客栈里他曾经翻了旧书一眼,险些迷失在那片无尽且迷幻的世界里,廖平一定是触及了少年更深的秘密,才会被那些事物所伤一直昏迷这么多天才醒来。 昨日廖平刚醒,距离棋评测完结已经过了八天。 什么伤势能让整座寒门无能为力,能让所有灵丹妙药失去作用,只有来自心神上的伤害才可致人于如此程度。 白航以为廖平昏迷和那本神秘旧书有一定关系,殊不知廖平看见的比旧书里的世界还有诡秘。 因为那是真正的冥间。 “喝点酒?”窗被阖起,月光不再,风也不再,暗室更阴寒,白航以真火遥遥点亮屋中烛展,看着苏武突然转移话题问道。 听见酒这个充满诱惑力的词,苏武深深呼吸压制了下心中渴望,咽咽喉咙故作坚定道。 “不喝。三苏不让。” “这点事也管?那这样,咱们喝点花酒?”白航诡秘一笑,继续蠢蠢诱惑道。 “花酒是什么酒?”苏武瞪大眼睛,看着白航眼里愈发迷离的桃花问道。 “花酒啊……”白航将那个啊字拉的极长,拐着调神神秘秘道。 “花酒不是酒,比酒还好喝。” 苏武兴趣明显被白航提的更高,想着一路来韩三苏不止一次提到过的那些美丽世界的美妙生活,心猿意马踹踹道。 “确定不是酒?” “有酒,不过主要不在酒。” 苏武问题突然站起,满脸的怒其不争道。 “都说你脑子好用,怎么感觉比我还痴呢,你就给我说是不是酒。” 白航愣了片刻才明白了对方为何突然情绪这么激动,哈哈大笑一声后,一只手隔空指着苏武,另一只手扶着额头啧啧道。 “不算不算,花酒是花,怎么能算酒?” …………… 花酒到底算不算酒?这种事需要看喝花酒的人儿怎么理解,有人为花,有人为酒,为的趣味不同,理解的方向自然不同。 白航认为花酒多少算酒,因为有花有酒才叫风流,但现在这个时候他必须得说花酒不算酒,因为若算了酒,他还怎么说动苏武跟自己一块出去? 韩三苏不让苏武喝酒,花酒就只能不算酒。 既然不算酒,那………咱们就飘起来吧。 负责在小院中看守的苏武与被看守在小院里的白航一同大模大样的走出了作为看守场所的小院,很蹊跷也很正常的遭遇到一点禁制阵法和他人阻拦,但那些阵法威力弱的连只苍蝇都困不住,而那些看守的人根本就是丝毫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这种如同儿戏般的囚禁方式很三苏,以至于俩个人走出来许多后突然意识到。 韩三苏是不是本来就没打算关着他们俩。 不过想想那位从来都没拘过礼法更没理会过俗世的家伙,俩人很快就释然,是啊,他们想出去,我有什么方法呢? 想想韩三苏一边提着桃木木剑一边漫不经心的向寒门院长客知舟如此解释,白航忍不住想拍腿喊一声大妙。 久违的灯火通明让白航一颗被关了许久的心忍不住开始浪荡起来,苏武那身貂皮在盛夏时节看起来有些碍眼不过还能说的过去,京都最不缺的是人,各种奇奇怪怪的人。 顺道拐了趟湛泊书局,将啃着冰井西瓜在自家后院里纳凉的吴起江唤起,听闻要去云裳楼,已经步入中年油腻的吴起江立刻将自己打扮的很有成熟男人的味道,浑然忘了前不久云裳楼里险些昏死的事情,棋评测过后,徐自安这个名字贯响在都城每一条大街小巷,画像还贴在湛泊书局不远的红墙上,吴起江常行花丛,一双被花团锦簇练就的眼瞳比常被酒色熏陶的脑子好使,很轻易看出画像上那个少年就是自己认识的徐自安。 能识的这样一位京都名人是件快事,吴起江性情洒脱风趣,处事极为老练,徐自安轰动整座京都,白航来历肯定不会寻常,与这样的少年打交道越在意这个反而越难相处,于是老吴根本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大家都是花间客,高兴时欢快一场,不能太放在心上。 伴随吴起江一路善谈且风趣的闲话,云裳楼的灯火很快就通明在了几人眼前。 踏庭堂,过雨廊,还是原来的路径,还是原来的雅楼,白公子的脸永远是京都风月场所里最简单直明的通行牌,没任何阻拦,三人再次坐到了二层楼的那个栏畔席案上。 与上次相同,还是俩位花间老客带着一位初见新世界的懵青少年。 与上次不同,因为这次不需要担心会有闲客扰局。 南雀不在,廖平不在,当然南雀在的话白航也不担心,苏武看似憨傻一身蛮力柏庐无人能敌,连北方那位小杀神都能战上一场人,面对南雀绝对不会和徐自安一样只能说一句你不是个东西。 苏武会直接把对方打的连东西都成不了。 用眼神示意吴起江有些荤话能讲有些风流事不要做后,随意要了些鲜果糕点,白航又特意点了几壶后劲大的林湘露,苏武不胜酒力,这酒恰好最能醉人,吴起江见惯江湖,瞬间明白白航的意思,一边不动声色的与苏武聊着云裳楼的趣事,一边不住把对方杯里续满。 趣话荤而不淫,与风月有关却又丝毫不带绮旎,吴起江果然老练,将之间的门槛划分的身为巧妙,作为韩三苏的小舅子,柏庐庐主之子,白航还真不敢将那个新世界的大门彻底为其大开,万一惹的师娘不快,他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愉快。 我就偷偷给你把大门开条缝,剩下的策马扬鞭就全靠你自己,白航笑眯眯的看着苏武,一边轻捋着那件大裘,一边偷偷把手上的糕点碎屑擦了干净……… 苏武没发现这事,发现了白航就得逃跑,他现在已经被吴起江灌的有些迷醉,楼下的笙歌曼舞绝对能勾起每一位男人的遐想,同样能让任何一个男人醉了心肠。 好在白航没敢让那多情娇丽来陪,不然真怕苏武酒后忍不住就驰骋在快乐的草原上。 棋评测之后,云裳楼京都第一楼的名头彻底印在每个大离王朝的心中,水涨船高,堂间佳丽,都有了几分傲气,大堂内根本就不会出现那些出格的场面,吴起江清楚白航特意将自己喊来不是单纯的探花寻乐,这样一位老手在旁,苏武若不以修为刻意压制,很难不醉。 几曲丝竹完后,伴随着一声“老吴,你也是个好人之后。”苏武咣当一声伏在席案间睡着。 将苏武抬至某较为清静的雅阁内,白航感激的看了眼吴起江,叮嘱对方先照付一二,自己出去一趟就会回来,吴起江笑着回了声无事,白航便匆忙走出云裳楼中。 被关多日,他有许多事情担忧,徐自安能砍廖平一刀很值得人痛快,但一定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听到对方消息,白航心里难免焦急,碍于苏武在旁他不敢轻易找徐自安,毕竟现在徐自安这个名字对于柏庐来说就是个耻辱,如果让他发现他曾经找过对方,剩下的武试白航可能还会独自度过。 关于柏庐,白航的确已经有些心寒,问题是韩三苏在那里,他不能让师傅为难。 韩三苏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他的师傅,可待他却很好。 有恩,得报恩,有仇,也得报仇,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个机会,想着如此,白航越来越为徐自安砍出那一刀而畅快自豪,一手提着随手从云裳楼中带出的酒,一边大声痛笑起来,惹的数位同样踏着夜色归来的醉客一阵目光,待看清白航狂狷迷醉的模样后心领神会的同样笑起。 白航听着不断想起的豪情笑声,心想京都城……果然是座风流城,比柏庐有趣的太多。 月光在脚下穿梭,白航穿过数条街巷,他本意想去清夜司打听下徐自安的下落,棋评测已经揭晓了徐自安与清夜司的关系,去清夜司打听无疑是最直接的方法,想了想,白航又将这个念头作罢,自己这张脸实在太过耀眼,即便是进入黑夜中也能引起很多人注意,若今夜自己真去了清夜司,相信最多明日,不止寒门,甚至还会有其他人来找自己麻烦。 客知舟漂泊半生,怎么就载到了廖平这里,自己浪荡不羁,怎么就恰好落在了这条船上。 举目无相亲说的是不是就是自己? 白航持酒在街头苦笑,突然想起了君翁客栈。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星光撒向少年。 想起君翁客栈就会想起那位小掌柜,白航不是徐自安,他清楚很多关于君翁客栈的事,比如说它真正的生意,比如说做生意的柳掌柜。 君翁,君翁,请君入瓮,都入了翁,君还能算君?和王八有什么区别。 一间客栈起不来这种无论不类的名字,同理,起这种名字的人都是一群不伦不类的人,他们既不过多的招惹黑暗,又不全身心的奔向光明,就像一群墙头草,那里风声紧了些便向那里倒。 这种生意听起来有些下三流,事实上也确实下三流,只不过出了个一流的掌柜,所以才逐渐被认可,被畏惧。 柳掌柜一流,生意做的更是一流。 当初白航在君翁客栈醉酒,刻意挑衅清夜司,就是为了引出柳掌柜,因为某些关系,他没法用其他方式找到对方,只能将自己当成诱饵,然而没想到本该钓到的大鱼没来,先钓来了他人生中第一位好友。 命运的轨迹无迹可寻,一位初入京都意在安稳的少年,一位困在京都意在天涯的浪子,君翁客栈里的相遇不是谁在刻意安排,却比刻意安排更加精彩。 清夜司一夜牢狱,云裳楼一场纷争,客栈同窗下的一晚葱花面,俩位少年很自然的成为好友,可托终生的好友。 白航遇到麻烦,徐自安四处打听白航的下落,如今徐自安失踪,白航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他知道整座京城都在寻找徐自安的下落,君翁客栈里一定有许多眼睛在紧紧盯着,自己去那里的话很容易被人发现,可不去那里,自己还能上那寻找? 被柏庐发现逃脱囚禁总比被世人看见自己去清夜司强,白航有种预感,徐自安一定会去君翁客栈。 通过苏武叙述,关于棋评测之争里一直没有旧书出现的痕迹,白航隐隐猜测徐自安没有将旧书带在身上,不带到身上,那就是藏在其他什么隐秘的地方。 除了君翁客栈,还能有那里隐秘又安心? 白航锴去唇边残酒,抬眉看着被不知谁家屋檐遮去的半轮月光,浅浅的抬起脚尖,高高跃起,如只狸猫般落在那只探出月光的屋檐上。 巷尾处扮成过客与街贩的官府压抑好应付,自己动作轻一些不会被官衙发现,青石板上不时穿过的路人与醉客也不是什么问题,声响小一些谁也不会注意到自己,隐在阴影中那些气息明显不同修者与清夜司的人怎么办?白航略一思量,发现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翻了那少年这么多次窗,白航比谁都知道从那条路径翻窗最快,从那条路径翻窗最安全,从那条……… 白航突然停止蹩脚的押韵,声音一下子欢快起来。 咦,前面房顶上那个同样鬼鬼祟祟动作僵硬还裹着纱布的家伙是谁? …………… “做贼呢,最重要的是心虚,心虚了,才会紧张,谨慎,尽量保证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你这样的就有点外行,那有裹着纱布就来做贼的?暴露了怎么办?” 君翁客栈的房间内,因为不敢开门更不敢开窗所以显得漆黑一片,俩道悉悉索索的身影伴着稀稀疏疏的月光正在忙碌的翻找着什么,听着后面那个命犯桃花的浪荡家伙喋喋不休的絮叨,徐自安狠狠扯下纱布,恼怒道。 “我这不是在做贼,我来自己房间里拿自己的东西,干嘛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见人?” 白航撇了徐自安一眼,嬉皮笑脸的准备从衣袍深处取出酒壶美美啜上一口,想起万一酒香飘出被人闻见只好作罢,偷偷溜道徐自安身后,白航蒙的拍了下少年肩膀,嘘声道。 “小点声,喊这么大力干嘛,一点做贼的基本素质也没。” 正在黑暗中摸索着木板缝隙的徐自安被白航突然一拍骇了心神,一时忘了自己查到第几块,房屋昏暗无法视物,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确定位置,被白航骤然一惊,前面查的全部尽废,想着还要重新再繁琐的查一边,徐自安忍不住心头懊意,愤慨道。 “你被关的这几日过的得有多清冷,怎么嘴愈来愈碎了。” 屋顶相见,少不了一顿打趣闲聊,俩位少年一边为对方还安全的消息庆幸喜悦,一边又为各自的遭遇而担忧倾诉,徐自安知道了白航失踪这几日是被关在了一听就很严密的清冷寒门,白航也知道了徐自安无消息这几日是在某处听起来很不错的漂亮花院,有了常翻窗也善翻窗的白公子带路,困扰了徐自安近半个时刻的难题迎刃而解,除了惊动了勾勒在窗棂中的砂墨还有清幽映在砂墨间的月光,俩位少年没惊动任何一位过客醉客与暗客。 见徐自安神情严肃不似在玩笑,白航很识趣的真闭上了嘴,百无聊赖的看着徐自安继续在黑暗中与木板较力。 京都果然不亏为世间第一雄城,聚集了天下各行的巅峰强者,便是一个铺板匠人都能把木板铺成浑然天成的感觉,木板与木板间的缝隙微乎到几乎触摸不到的程度,让正在与缝隙较真的徐自安好生为难。 “你在干嘛?” 片刻后,白航努力忍住笑轻声问道。 “找东西。” 徐自安忍着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吸气怅然道。 “我知道你在找东西,也知道你因为看不见只能这样像白痴一样趴在地上找。” 白航继续看着徐自安趴在地上摸索的狼狈模样,犹豫片刻,最后实在忍不住吭哧一声捂嘴大笑起来。 “你现在都通玄了,小白痴,有些事是可以不用眼睛的。” 识念不是只能用来掷骰子玩飞行棋,也不是只能用来解山探路破壁垒,还能助修者感受到身周感受不到的事物,比如说木板缝隙。 天下有什么事物能比识念更细腻?铺板匠人手艺精妙还能比天地灵物更奇妙?空有一轮皓月当空还需要狼狈趴在地上靠指间触感寻找,你是在跟我开玩笑还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我忘了。”徐自安尴尬挠了挠头,没好意思回头看白航。 窗畔的月光再次被打扰,窗格的砂墨再次被惊动,小心翼翼将房屋内的一切恢复如旧,俩位少年沿着来时路线翻窗离开。 旧书被取出,徐自安心头顾虑彻底打消,整个身体放松不少,白航知晓旧书神秘吃过旧书的亏,不愿靠近旧书太多,以至于俩人已然来到了某河畔还保持着一定距离。 “它没这么可怕。” 徐自安隔过夜柳垂髫看了眼就是不肯靠近的白航,宽慰道。 白航明显不信这话,连眉梢都懒得抬直接道。“不可怕?我差点困在那片黑夜里没出来。” 想着余镇边将死前惊恐的目光和白航那夜惨白的脸色,徐自安放弃劝说对方,几步走到白航身旁,一把搭住对方肩膀说道。 “你看,没事吧。” “没事是没事,你搭我肩膀干嘛?”白航撇了要徐自安的手,用力蹙着风流眉梢嫌弃道。 “咱俩关系好。”徐自安嘿嘿一笑,高兴道。 酒被打开,香飘河畔,月光洒的轻柔,夏风被河水打湿被月光染凉,吹到身上很是舒爽。 天是干净没有夜云遮蔽星辰的天,月是皎洁不被俗物垢染朗清的月,少年是没有被红尘池缸墨染掉本心的少年,酒是醇香能让人忘却烦恼的醉梦。 白航很庆幸自己从云裳楼中带了一壶酒出来,徐自安很庆幸忘了从客栈里带俩只酒盅。 没有酒盅,一壶酒就只能轮流喝,白航饮的深,徐自安啜的浅,酒深酒浅皆有情谊,恰好河面被月光洒进了许多涟漪。 “瞬息通玄,徐自安,如果不是了解你,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从某座孤城里出来的怪物。” 白航接过酒壶,摇了摇发现所剩不多,于是小口抿了一下,看着徐自安感慨说道。 “孤城?” 徐自安酒量很小,不过数口已有醉意,摇着头憨掬道。 “余镇可不是孤城,那有很多人的,那些人很好,胖婶烙的大饼也特别好。” “你真不知道孤城?”白航将酒壶递给徐自安,突然幽幽问道。 徐自安接过酒壶,疑惑看着白航,摇了摇头。 孤城是什么城?一座很孤的城?和玉门关有关系吗?我又为何一定要知道孤城,它很出名?比京都城还出名? 这些十万个为什么徐自安没有问,问了白航也不一定会回答,孤城是座什么城只有住在孤城内的人才知道,徐自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接下来的武试,白航会不会参加。 “应该会,也应该不会。”白航随手摘了条青柳放在嘴角,郁闷发现初夏里的青柳与初春相比要苦涩很多。 “你这回答和不回答有区别吗?”看见白航因苦涩而皱起的嘴角,徐自安忍住摘柳的心,老老实实的再次抿了口壶里的酒。 “有。” 白航抢回酒壶,狠狠灌了一口,酒香化去嘴里苦味,意味深长的认真回答道。 徐自安不解,回头看向白航,不明白同样是被关,此时与当时有什么不同。 “以前我没得选择,但现在……我至少能挣扎一下。” 白航将酒壶一把掷向徐自安,然后起身站起,略显凌乱的发丝被风吹起,月光幽幽,白航眼眸也幽幽。(国庆你们上那玩去了?我在家码了半天字,苦的一批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黄河之水天上来。 若是屋顶,幽光遍凉,白航此时这句略带沧桑又很有意境的话语就会非常合适,以前没得选择,现在有了余地,徐自安听懂了白航话语中的意思,心中虽占满了担忧,不过更多的是为好友而高兴。 挣扎,从来都是人生最重要的基调。 困兽遍身伤口,依旧还在用嘶哑的喉咙咆哮嘶吼,用残破的齿和残缺的利爪在铁笼上继续留下斑斑血迹,笼外是令世间万物都心驰向往的自由,不甘心囚禁就要把命当赌注去拼命,去挣扎,去打破牢笼。 举道问天,天穹无尽且危险,九死也尚不能有一生,然而无数年来多少修者前仆后继的向头顶这片天冲去,生死无惧,就是因为不肯被头顶这天限制了自由,就是因为不愿被命运掐住了喉咙,挣扎着想要破了这天,破了这命,破了那些所谓的如同狗屎一样的宿命。 柏庐于白航而言,就是困住自由的囚笼,狗屎一样的命,寒门因某些原因选择站在廖平身后,布下禁制限制白航参加棋评测,韩三苏入京的原因肯定不是为了白航,但他的到来至少给了白航一个挣扎的机会。 严格意义上来说,韩三苏不算白航的师傅,他只是曾经给过白航一把剑,那把剑现在留在西山,等待白航去取。 什么时候取,就看白航什么时候回。 回,而不是归。 回可以是漂泊路上的一次无意顺路,可以是浪迹天涯时的一次恰好经过,回去的地方可以是故乡也可以是旧地,但不管是旧地还是故乡,回来后自然还会离去,心头或许会为旧物而有些留恋不会被旧情彻底牵绊。 归,却没有离开。 韩三苏既然去了京,柏庐女婿与西山最强者的身份放在这里,寒门院长客知舟只能选择旁观,没有客知舟在身后支撑,廖平没有权利也没能力继续囚禁白航,当然,为了照顾一下廖平的情绪,韩三苏还是很正经的留下苏武负责看住白航,至于苏武到底看不看的住,就看白航那张嘴到底巧不巧。 还是那句话,我又没在京都,一个要跑,一个不愿阻拦,我能有什么方法呢? 韩三苏没在京都,那他会在何处?老驴知道,虽然老驴很不想知道。 四处赶路的日子不好过,荒郊野岭怎么比的上西山舒坦?穷山恶水那里比得上京都繁华?老驴很不想离开好不容易才到达的京都,奈何韩三苏非得把它拉出来,它何等样尊贵的身份,到哪儿不是会被当成大爷一样好生供着,到了韩三苏面前就得风餐露宿如同个孙子一样只得当个拖人载物的脚力,大爷和孙子,这不是一个很需要犹豫的选择。 老驴很心酸,白航很为难。 好在韩三苏这次去的地方不算太远,披星戴月的日子不会太长,老驴心里还能有个盼头。 好在这次的选择不会让白航太过为难,武试在一点点靠近,如果那些讨厌的声音还继续聒噪,白航不介意直接挣脱囚牢。 布满强大阵法的囚室相比,苏武要好挣脱许多,要不然,顺便把苏武也一起拉上? 白航不怀好意的桀桀笑了起来,笑的徐自安头皮一阵发麻。 “你在笑什么?”徐自安把最后一口酒留给了白航。 白航接过酒壶,摇了摇通过壶内声音判断还有一大口,一边用孺子可教的眼神送了徐自安一记风情万种的桃花眸,一边摘下壶盖豪迈灌下最后那一大口,靠近少年肩膀不断挑着眉梢神秘兮兮笑声道。 “好事,就是不告诉你。” …………… 天破晓,月深藏,赶早的大肉包子配着酸豆角,白航已经醉眼迷离的伴随霞光离开,徐自安这次没忘自己已经已经通玄的事情。 以真元将酒意逼醒,徐自安一手提溜着某处摊位前买的大肉汤包一手掂量着早粥的份量,觉得应该够朱小雨吃以后才快步穿街过巷走向花院。 都城闲人多,晨间遛鸟的富家翁与觉少无睡意的老汉很快就将好不容易才清静片刻的京城唤醒,踏夜回家最后还是没顶住醉意的醉客还在街头酣睡着说醉话,不时有身着官服的衙役与值守将士将这些醉鬼拉到官府支持的驿所,这是一座富有而有人情味的城,整个天衍大陆的目光聚在这里,秩序与治安极佳。 徐自安现在是都城名人,多少眼睛见过他的画像,这一路小心翼翼的比昨夜潜回客栈做偷书贼时还要紧张,偷书贼?这个词不好听,取书才准确。 不管偷还是取,翻窗还是过门,旧书被安然带回都是一件很值得宽心的事,白公子的安然无事将宽心变成了开心,在终于踏上了无人小巷后,少年郎映着朝阳吹了一首欢快小调。 他会的小调不多,这首最擅长。 其中有一句曲词他记得最清,每次哼起,都会忍不住得意的笑起来。 因为这句曲词就很得意。 古道高柳,乱蝉噪林,莫道书生无胆气,春风得意是少年。 粥凉了热一热,包子凉了会腻,朱小雨没兴趣知道凉包子打狗会不会回来,他只知道打狗最好的方式还是棍棒。 过了辰时,夏阳渐升,包子凉腻,粥凉透,朱小雨的声音很意外的还是没扰乱花院里的静谧,想来这位忙人还沉溺在不知谁家的狗窝中,余唯的芳悠很不意外的没有衬压花院的美丽,想来正在处理愧叶外的事项,左右无事,徐自安搬了一个小木凳坐在花院中,嗅着芳香望着夏阳静静思考一些眼下事。 伤口还没完全愈合,那套刀法他不敢练,怕牵扯到伤口撕裂,刚清醒时连粥都需要余唯喂,俩日后就已经能翻窗饮酒顺便帮朱小雨买粥,徐自安的身体恢复能力可谓是极为强悍,这当然很不正常,可不正常的事情见的多了,也就显的没那么不正常了。 天晓得是朱小雨带来的那些丹药起了作用,还是自己这幅更像怪物的身体在作祟。 稀奇古怪的经历太多,对稀奇和古怪的定义就会提高一个层度,如今而言,只要不是冥石里跳出个冥王或旧书跑来个书生,他现在已经做到云卷云舒各种不惊,身体恢复的快一些难道不是故事主角应该具备的光环?我都憋屈了一百多章了还没有修行怎么着也得开些外挂。 这应该没毛病。 到底有没有毛病徐自安现在也不清楚,他现在也懒得想这种改变到底是好是坏,反正最晚还行动不便今早就腰不疼腿不酸绝对是件好事,既然是好事,那就把纱布揭开吧。 白航昨晚没好意思说他被纱布包裹的像个白米粽子,但徐自安还是很轻易的从白航嫌弃幸灾乐祸的目光里看出,白米粽子一定没有糯米的好吃。 不是变紫就好吃,而是有了颜色才人生才回美丽…… 纱布解开,除了最严重的几道切口还隐隐能看血肉,其他的地方已经愈合如初,传说中的晶莹剔透不可能发生,因为我不喜欢男生太娘,不过确实有种宛若新生的感觉,徐自安用力捏了捏手臂上的某道伤口,表皮看起来没有任何伤痕,疼痛感依旧还在。 “还好,没变成真正的怪物。” 徐自安从小木凳上站起,指间拂过一朵开放正艳的杜鹃庆幸自言道。 杜鹃艳红似血,夏阳盛灿如火,被狭巷一束会有些清凉,然而这里毕竟紧靠离狱,淡淡的血腥味还是掩盖不住。 是不是不喜离狱血腥味,余唯才这这里种了这么多花,徐自安随意猜测了下,从衣襟深处取出旧书,不打算在这些闲事上再浪费时间。 离武试只剩几天,他的事情还有许多。 不同棋评测,武试的考核方式很简单,与当初余镇经历过的乡试几近相同,所有试子先进行一次分组对战,分组可能是俩人,也可能是多人,这样无疑能节省许多时间,简单筛选完后,通过分组战的试子可以继续接下来的单独对战,也就是一对一,最后胜了所有对手的人为榜首,以此排列。 徐自安有棋评测第二的佳绩,很幸运的可以直接通过第一轮分组战,这样对保存实力有很大帮助,但对于他而言却是件坏事。 他现在需要的是先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磨练一番,他熟悉怎样与费山野兽厮杀,清楚如何与强者拼命,可他还真不知道如何与修者比试,战斗需要拼命,比试却不是生死厮杀,徐自安总不能面对谁都抱着砍死对方的心态。 尽可能多的接触那个世界的战斗,才能以最快的时间熟悉如何和那个世界战斗,厮杀和战斗是俩码事,人家不过想赢你,你时时刻刻想着如何杀死人家,人家会不高兴的。 再说能过分组战的试子实力肯定极强,有可能至少是叩府境,叩府境修者不是想杀就可以杀死的,你想杀人家,人家也会想杀你。 他现在需要一些功法,体内空有一轮明月只照亮一条小沟渠实在可惜,徒有一片大河只氤氲些小水花实在可怜,如何将明月照亮满堂,如何将大河之水奔流成势,这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事。 封刀已经被朱小雨带过来了,旧书在他手中,识海中有明月,小黄伞映着花,一切具备,他想,应该要试一下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朝捧星河暮邀月。 通玄境,体内玄脉通明,天地真元灌输其中,通过玄脉流淌身体何处,滋养心神,淬炼体骨,修者至这一境界肉身凡骨逐渐化实,能承受真元之力的淌漫,可修行例如水珠寒雪等一些入门级的道法,天赋更高着或真元之力更雄厚者,可修较为精妙的功决,比如剑法或御器。 修行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讲究一境一意,勿贪勿妄,每一个境界都有其本身要研修的术法与玄妙,不可好高骛远,贪多不烂,因为聚集在体内的真元力量限制,和修者本身能承受的极限规定,妄想太远不仅不会起到作用,反而会造成身体亏损,真元枯竭,经脉与心府如玉,是需要长久滋养,经常挑战它们的极限反而会适得其所。 一般通玄境修者会先由养己开始,修行功法大多是些比较温和能助修者稳固经脉承受力,境界越低越功法越温和,到了通玄中境或者上镜,经脉逐渐淬炼如铁,即可修行一些攻击性比较强的功法。 这就是为何通玄境施展术决一般需要一定时间的原因。 徐自安是个例外,体内经脉无需经过漫长积攒,直接被灌入了一池浩荡江水,那道篱落深处的心血里蕴含的真元数量连沈离都能恢复巅峰时的几分功力,灌输在徐自安体内将是何其宽广奢侈,毫不客气的说,整个通玄境,甚至整个叩府境,单纯以真元力量雄厚程度而言,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这种情况和流传在俗世志怪故事中的仙人扶顶顶没什么差异,仙人扶顶一朝成圣,徐自安不至于到那种程度,但比寻常修者而言已经足够强悍。 灌顶确实在拾人恩惠,不是通过自己勤勉修成,但那依旧算踩在了巨人肩膀上。 沈离是那个巨人,他当年多高,徐自安如今会随之多高。 沈离当年到底有多高,这世间可能除了化成春雨的墨守,还有龙椅上久未踏出御书房的武帝知道,其他人都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隐隐可以证明他当年的高度。 他曾被囚禁在幽渊中,幽渊是三大禁地之一,深入地下不知几万里,甚至有可能贯通整个天衍大陆直接通往冥界,沈离能从幽渊里逃脱,那么渊底与地面的距离,就是沈离多高的距离。 天地之间,可能不过如此。 经脉里蕴涵一条浩荡无比的大河,意味着徐自安只要能够理解道法本义,他完全可以修行不在他如今境界之内的功法,真元源源不断取之不竭,只要不是太超出他如今极限的玄妙秘诀,他都有足够的力量施展出来。 不需要担心真元雄厚问题,剩下的事情就是经脉本身能承受的力量强度,他的身体如今变得强悍无比,险些致死的伤口几日就可愈合,这种改变徐自安猜测可能和心内冥石有关系,不过少年现在实在懒得去研究它。 在遥远未来,这种变化究竟会成为他的好事和坏事,现在思考再多没有意义,时间会给出答案。 此时看来当然是一件好事,这意味他不仅有了跨境施法的雄厚源头,还有了跨境施法的身体强度。 识海中还有一轮明月,感悟真元,抽丝入体的速度较之其他人会快上很多,徐自安突然意识一件事。 “这他妈那里是通玄?” …………… 如果不是实在感受不到心府的存在,不止徐自安,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已然叩府,叩府境所需要的条件他几乎全部具备,心府除外。 恰好,叩府与通玄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心府。 徐自安很确定自己心里那颗冥石依旧沉默冰冷,没有丝毫愿为自己开辟一片天地的意愿,没有心府,那他现在严格来说,还是通玄。 至于到底通玄下境,还是中境亦或者上镜,这个概念就很模糊。 这种事时间不会给答案,他需要自己来找寻。 朱小雨不在,白航不在,余唯不在,都城内能相信的人恰好都不在身边,无人可询也无人可问,他只能通过一个最笨也最直接的方式来分辨。 感悟道法。 由通玄下境的功法开始,循序向中境上镜研修,明悟到那种程度,就是那种程度。 想想觉得神奇,别人都说通过身体阶段来辨明自己的境界,继而选择要修行的功法,自己则需要通过功法玄妙的程度来分辨自己的境界,自己这算是怪物………还是奇葩? 或者像宁青鱼一般,是万世难寻的天之神子? 神子的阐解在于神,世人无法理解的奇妙谓之神,宁青鱼算术能彻天,此为神,能明晰冥冥中不可理解的天意,此为神,能于境界之内做出境界之外的道决,此为神。 这里的神是命运赋予的神,无法解释更无法明澈的神。 徐自安虽然也做到了瞬息通玄的奇迹,挣脱了境界本身的定义,然而他的神都有一定前因后果在其中,所以严格来算,他与所谓的天之神子没什么关系,只是比别人拥有的强大事物更多。 冥石,刀法,明月,大河。 还有旧书。 当然,他也神,因为他能看懂旧书里的漫天星辰,其他人,包括沈离都不能。 能做到常人无法做到的事,便是神,从这种方面来讲,徐自安真的挺神。 想悲秋伤春就有春月秋花来映衬?想画眉画山水就有秀眉笔墨来伺候?想的事太美,生活就会打了你耳光后再告诉你你想的可真美,徐自安想研修通玄境的道法功决,院子里的百花可不会给他送来满满一车的秘籍道藏。 湛泊书局里一定有关于通玄境的功法秘籍,朱小雨一定也能给他提供一些,然而现在他不敢轻易出门,贴在每条大街小巷的画像绘画的很是栩栩如生,他只要敢光明正大的出去,相信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惊诧一声。 “嘿,快来啊,活捉了一只新鲜的徐自安。” 想想余镇曾经经历过的众人乱看的场景,徐自安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妈这到底是赢了棋评测还是输了人生……。 一时寻不到可看典籍,徐自安开始思考其他方式,本想看看旧书里有什么改变,可抬眉看了看头顶的一轮盛灿夏阳少年觉得旧书里的漫天星辰应该不想出现在这种情况,到晚上吧,反正武试还有几天,明月清风遥烛旧书岂不更有意味一点。 那就练刀。 练刀不是练刀法,他的身体现在吃不消刀法后的剧痛反应,棋盘世界里他拈风凝聚过一把刀,后来还靠着真元化成的刀砍了廖平一记,那些感悟在他脑中历历在目,于是徐自安微微起身,右手自然攀上刀柄,闭目回想。 真元化实,首先要心意相通,识海中那轮明月高悬海面,将一江识海映出阵阵涟漪,那些随月光一同落下的莹光应该就是被识念转化的真元,颗颗粒粒如同细沙,铺陈在海面沙滩樵石等何处上。 徐自安没有在明月前停留太长时间,意念随着那些颗粒真元继续向身体深处飘荡,渐渐他看见一条条如同河流般的渠道贯穿在他身体何处,这些应该就是可通真元流淌的玄脉,也是标志着他通玄境的重要象征。 棋盘测里时间紧促跌宕太多,他一直没有时间来好好静下心感受身体内部的变化,这些河道曲沟只是匆匆洒了一眼,如今静心观看,徐自安才发现,原来玄脉这般美丽。 或平静或宽广或潺潺或奔放,每一道河流皆有其独有的韵律,萤光点点遍布在河面上,色泽斑斓的不会让人觉得艳丽,有种难言的韵味在其中。 不知看了多久,徐自安敛回目光,真元美丽最终要通过法决而施于天地间,聚在河中有别种风味依旧不如放飞于世间,徐自安这次主要来感悟那一刀的刀意,本以为秘密在真元中,如今看来不是。 那一刀色泽明显已经隐有白质,沈离说等青意消散彻底化成白光刀法才算小成,徐自安猜测刀意的变化与自己修行有一定联系,万物归一,一法通,万法通。 刀意化实代表自己对刀的感悟有了提升,刀意是脱离境界之外的力量,修至极深处外物皆可有刀意,与廖平一战里,如果单纯是真元凝成的刀肯定不会给对方造成伤害,知乘境修者与通玄境差距太大,靠一把虚刀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将意念从玄脉中收回,徐自安重新回到识海中,沙间散落薄薄一层萤光,上次在棋盘世界里还没有看到,少年猜测这些萤光应该是属于自己的真元,双手合隆捧起一捧任由其缓缓从指间流逝。 他静静感受着细沙划过指间的粗粝感,感受海面上凉爽的清风,感受夜空中那轮明月,突然很想伸手触摸一下月光。 于是徐自安伸出手,缓缓向夜空中的明月敛去,月光洒在少年肩头,衣裳轻浮似在揽月。 朝捧星河幕邀月。 他伸出手来想要邀月。 月光在夜空欢喜,似在受邀。 少年在地面向往,却够不到。 够不到怎么办? 很简单,飞起来。 徐自安突然想起在余镇时凉亭时,自己每日里最多的向往。 飞刀。 第一百七十四章 葬花葬出一阵悲凉。 够不着怎么办,站起来,站起来依旧够不着怎么办,那就飞起来。 道理很简单,话也很俏皮,做起来则完全不同。 什么时代,会飞和不会飞都是俩种概念,飞行可以满足人们所有向往,大道修来修去最后求的好像就是一个谁飞的更高,飞的更远。 能飞的刀被赋予成飞刀,不拘出自谁手,小李或老王,只要能飞起来,就会玄妙的不似俗物,纵横万里杀人无形,各种故事各种神奇。 会飞的棋叫飞棋,会飞的人可以外穿裤衩,会飞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徐自安曾在余镇时想象过飞刀砍柴得有多潇洒,花院有炭没柴,少年砍不了柴,封刀在,他可以先飞刀。 想到这里,徐自安右手微松放刀柄,横置身前,凝目视看。 他在看封刀圆润而修长的线条,看刀刃狂妄而无双的锋利,看勾勒在封刀上条条动人心魄的美丽刻纹。 看的愈久,心神愈明清。 一丝渴望从刀柄传至他的心间,那丝渴望里带着欢愉与畅快,缅怀与神往,徐自安静静感受着封刀传来的触感,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涟绮。 流淌在经二路的某条玄脉里荡起一朵浪花,浪花随河流渐渐扩大,行至中七府时,以浩浩荡荡渐成波浪,波浪继续翻腾,最后汇聚在他手间。 勾勒在封刀中的一条刻纹亮了一下,色泽殷红,像是鲜血渗入。 平置与天地的刀尖颤抖了一下,十分轻微,像是被双指并拢轻弹了下。 徐自安送开了一根手指,刀尖未垂,丝毫未动,依旧平行在空气中。 深深呼了一口气,少年松开了所有手指。 封刀未坠。 徐自安常读书,凉亭树下井旁道畔,读的书却不多,余镇时无书可读,市集上一本地摊读物让他看的不成模样,京都里时间紧促,只来得及阅览些识真境籍物,更高境界的道书根本尚未研修,他的大道修行与其他修者不同,心中所想也有很大程度的差距。 有些修行常识的修者都知道,御器之法至少要到叩府境才可修行,天赋聪颖者通玄上镜或许也能做到,再往下就完全不可能,这是境界能力的释然,就像羽翼未丰的鹰隼不可能度过从高崖坠落的那关。 徐自安不知道这些修行常识,脑子还没有完全行程一个系统的分明阶梯,很多时候都完全是心向往之于是就身行力之,恰好他目前的能力具备完成这些心向往之的狂想。 与廖平一战将真元凝实成刀完全脱离通玄下境的能力范畴,将刀意与真元相互融合劈出逆境而行的惊世一刀,更是完全脱离了这个世界熟悉的道法之路,如今将封刀滞留在空中飞起来,更是至少通玄上镜才可以完成的事。 谁说只有掌握了御器之法才可隔空行器,谁说通玄下境只能束在阶级之内不可妄求太多,谁说书读的少,就一定是个无知白痴? 书读的少,拘束加身的规矩就少,当规矩少到某种程度,也可以被称之为无规。 徐自安不知道这个,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童般操控着封刀欢快飞行,封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刀尖无意斩下许多婀娜多姿的小白小红花,徐自安欢欢喜喜跌跌撞撞,追着刀尖穿过花海直到夕阳渐沉才恋恋不舍收回意念。 原来飞刀是这般感觉。 徐自安遥遥看着晚霞暮阳相互交融在一起的壮阔风景,脸上表情如痴如醉,不知是赞叹余晖动人还是迷醉刀行于空时的心情舒畅。 夕阳渐褪,少年敛回目光,看着满院被封刀折腾的残花狼藉,用大毅力忍住连夜逃跑的冲动,烦恼头疼怅然心想道。 “这下………彻底完蛋。” …………… 初醒看得到第一幕,余唯秀发如瀑正在院内修剪一只海棠,修的很细心,剪的很用心,能轻易看出来对于这座小花院余唯是多上心。 这里每一朵花,都是余唯最美丽的作品,这里每一处风景,都是余唯最美丽的见证,最美的肯定是花海中的那姑娘,若那姑娘回来发现花海被自己毁成一地残缺,后果不需要设想。 因为朱小雨会很认真的告诉他。 “你完了,真的完了,盘缠够吗,我这里还藏了点私房钱,远远离开大离吧,去荒原去雪原去冥界那都行,只要不在大离,你就还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星光洒下门沿,给朱小雨批上一层严重沉肃的外衣,朱小雨肥胖的脸色不阴沉,更多是为少年以后极有可能会漂泊半生的命运而担忧,迈开沉重一脚,朱小雨尽力避开地上残花朵瓣,看着徐自安同情说道。 徐自安苦着眉头,数次张嘴还是没说出来话,良久后讪讪然转身,向屋中走去。 “你去干嘛,收拾东西?” 徐自安没回头,一道颓废懊悔的声音就着星光传来。 “收拾自己。” 收拾自己干嘛,收拾自己等死。 把余唯的花院给摧残成这幅惨淡模样,徐自安也不允许自己就偷偷跑路离开,余唯回来看见后是会生气还是会悲伤或者又气又悲,祸是自己创下的,跑的了身体跑不了灵魂。 是生是死天知道,是命是祸跑不掉。 收拾行李不如收拾自己,至少死之前还能打扮的干干净净白兮兮,落个生死无愧亮堂堂。 朱小雨惦着脚尖穿过花海点亮房中青灯,弓着肥胖身体沉默沉重的看着窗外同样沉默沉重的徐自安。 徐自安无力拎着清扫工具踏着狼藉花海,弓着清瘦身体心酸心疼的打扫着同样辛酸幸然的残花败朵。 气氛很是凄凉。 将最后一朵残花扫起归拢在一起,月光下竟然拢起不小一堆,徐自安看了眼窗畔的朱小雨,用眼神询问现在怎么办。 朱小雨不愿看少年凄惨模样更不愿看地上那堆残花,摆了摆手无力道。 “埋了吧,好歹也算漂漂亮亮的离开这个纷扰世间。” 漂漂亮亮而来,漂漂亮亮离去,花美刹那,留不住永恒,被藏在泥土中是唯一宿命,是最好宿命,是最有价值的宿命。 “道理是这个道理,依然改变不了你要玩完的事实。”朱小雨敛着肚间肥肉埋下第一捧土,忍不住打碎少年所有幻想。 徐自安埋下第二捧,嫌弃撇了朱小雨数眼,重重回道。“嗯。” “我不过离开一日,你就干了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到底在干嘛?棋评测闹点动静,玩出大的也就算了,你不会玩上瘾了吧,敢在这座花院里乱来,准备把自己玩死吗?”朱小雨紧随着埋下第三捧泥土,继续说道。 徐自安沿着节奏埋下第四捧,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说道。 “我在练习飞刀。” “飞刀?”朱小雨顿了顿,停下埋土的手,挑弄着眉梢打趣道。 “飞刀又见飞刀里的那个飞刀?” 徐自安拍了下朱小雨肩膀,示意对方别想偷懒,没好气道。 “飞刀又斩飞刀里的那个飞刀。” 朱小雨心中不愿,鬼使神差的还是随徐自安意愿埋下第五捧,片刻后才明白徐自安指的是什么,眉梢带起嘴角大声道。“你确定?” 徐自安没有说话,直接以意念操控封刀摇摇欲坠的向朱小雨飞来,朱小雨明显被眼前封刀震惊,嘶了好长一口气,正准备另眼相看一下徐自安,不想余光恰好看见飞刀摇摇晃晃的准备斩下一株新的芙蓉,赶紧大呵道。 “你丫给我停。” 停字刚落,芙蓉坠地,封刀带来一声脆响,朱小雨与徐自安面面相窥,不知道说什么比较适合眼下场景。 “反正砍了这么多了,不差这一朵。”朱小雨犹豫了下,尽可能温柔的安慰道。 徐自安犹豫了好久,打乱节奏多埋了一捧土。 “你去捡吧,我心疼。” “好吧。”朱小雨抽搐着步子,艰难将地上芙蓉拾起,洒向花坟中。 封刀映着月光,在地上映出一道很是惊心动魄的孤影。 如同今天的经历一般惊心动魄。 埋土继续响起,你一捧我一捧谁也不打乱谁,谁也不占谁便宜。 “这是你第一次飞刀?”朱小雨受不了这种安静,出言问道。 “是啊,如果再飞一次,至少能少砍几朵。”徐自安接过话来,满腹愁怨的说道。 “你竟然还打算在这里飞,勇气可嘉,勇气可嘉。”朱小雨啧啧几下继续说道。 “沈离带出来的学生就是厉害,入道直接瞬息跨境,通玄下境即能飞刀入空,要知道,如我这种天才当年也是在通玄上镜才第一次飞剑。” 因为知晓更多徐自安的秘密,朱小雨对他现在就能提前感悟到御器之法虽震惊,却不是特别意外,沈离对这少年赋予多大厚望他很清楚,如果不做些超凡脱俗的事,实在对不起沈某人这个名号。 也对不起他自己。 他把沈离视为偶像,徐自安现在所有壮举都是对自己偶像能力的另一种认可。 听见朱小雨诚恳赞赏,徐自安看看眼下场景实在想不出自己应该回什么,干脆闭嘴继续埋着土。 “如果余唯知道你是因为练习飞刀才这样的话,可能会原谅你………”朱小雨停下话语,想了想继续接道。 “一些。” “一些是指多少?”听到这话,徐自安内心一下火热起来,满怀期望的问道。 朱小雨思考了一下可能性,再次道。 “反正你还是死定了。” 徐自安闻言低眉,看着脚下泥土嘿嘿一笑,再次抬头看着朱小雨,脸上表情极为丰富道。 “不是我,是我们。”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这很孤城。 斩花的人是我,埋花的人有没有你? 你一捧我一捧,满院葬花有你一半功劳。 别的不说,最后那朵芙蓉你就在场,不出手阻拦还怂恿我表演飞刀给你看,这罪名怎么推,怎么跑。 所以不是我死定了,是我们都要死定了。 你可以不救我,总得救救自己吧。 朱小雨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恻然转身,挪动步子向屋内走去,徐自安赶紧跟在身后,小心翼翼问道。 “干嘛去。” “收拾自己。” …………… 一个人的悲伤是孤独,俩个人的悲伤是凄切,寂静小院本就清冷,月光幽幽特别适合哀愁,朱小雨拨弄着青灯孤芯,将窗畔肥胖剪影拨出一阵迷幻。 大风大雨无数,最后竟栽到一青头少年手上,这事说出来丢人,身为堂堂清夜司遮月监只能认了,感慨了下徐自安的急智,朱小雨尽可能让自己忘了满院忧伤平静道。 “你再飞一个我看看。” 徐自安老老实实的嗯了一声,转身准备寻刀。 “不要给我再飞他妈的刀,你飞点其他的东西。” 徐自安一愣,搓了搓手尴尬道。 “不会。” “飞刀断花找刺激会,飞其他玩意不会,你是在坑我还是在逗我。”朱小雨重重一拍桌子怒吼道,震得青灯一阵摇曳,剪影一阵颤抖。 徐自安态度诚恳低眉顺眼站好,摊了摊手表示我也不想冷你,我是真不会。 没修行过御器之法,看似踏入大道其实和小白无甚区别,能飞起封刀是心念意动之下的一次邂逅,邂逅有一次就够了,再多会失了那份美好。 徐自安只会飞刀,其他的连一颗灰粒都掌控不了,这很神奇,有些不可思议。 天下万物,修者能掌控的物品与重量体积有很大关系,境界深秒者可只手翻天移山,境界浅低者只能操控一些例如水滴之物,当然,并不是操控物品越大就会越厉害,剑阁之人只会飞剑,依旧可以做到一剑万物。 器物本身越玄妙,操控力度越难,封刀是沈离当年之物,无论品阶还是铸造材料皆是世间珍贵,铭刻在刀面上那些暗槽刻纹不是什么装饰花纹,每一条蕴含着无上妙法,按理说徐自安能以意念操控起封刀,一些寻常法器物品根本不在话下。 朱小雨忽然想起一个很遥远的词汇,短眉深深蹙起,有些骇然。 天生刀者。 除了这个名称,世间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这件事。 世人皆说,如今这个修行界才是万世来最璀璨的时代,那疯子当年引起乱世之战,千山宗一宗统领修行界的格局被打乱,没了千山宗一家独大,各种道法开始渐渐被世人研修出,器道,符道等等,百院齐开,道法亦如百花齐放。 这是一个好时代,因为世人有了公平习道的机会,同样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因为许多强大且遥远的道法被历史泯灭,也有很多强大血脉与传承被乱世中断,比如说天生刀胎。 如果说当今天衍大陆,剑圣一人改变了整个剑道,剑道水涨船高,成为百器之尊,在那个时代里,天下属刀为王者。 刀者里,属天生刀胎最为强大。 天生刀胎还有个鲜为人知的别称,孤城刀者。 荒原以北有座城,城紧靠冥海,常年笼罩在黑夜中,城中人烟极少,却是世间刀法之最,每一个孤城刀者对刀都有天生的敏感,是修刀最佳体质,很多只保存片语的古典珍本中,对此都有一些描述,清夜司密档里也有,朱小雨就是通过那些密档才知道这种历史厚重下的秘闻。 但是在那座孤城在很多年之前已经消失,听闻是上次冥界入侵时与冥界强者一战而彻底灭亡,从未听说有过任何传人在世间行走,这少年,莫非与其有什么关系? 不然怎么可能对刀有如此强大的天赋。 不通道法能提前感悟刀意,沈离那套神秘刀法或许还可以解释,如今呢,不过通玄也没有修行过任何御器之法,单纯凭借信念操控封刀入天,对其他事物根本无法联系,除了天赋别无解释。 天赋,也就是血脉。 世间有这种血脉的地方,只有那座孤城。 将心头疑惑压下,朱小雨深深看了眼徐自安,关于少年的身世他调查的很清楚,除了被沈离带到余镇前有一段空白之外,其余十数年清夜司都有详细记载,如果说这少年真与孤城有关系,为何十余年间只感悟了极浅薄的一层刀意,始终没有做到真正的登堂入室,这种事情对于俗世或者已算不易,对于那座孤城曾经的辉煌,就有些不够看的。 一些传闻中,孤城中出来与徐自安同龄少年,即便不通大道,单单靠一柄刀就可以与知承上镜强者战斗,徐自安虽然也砍了廖平一刀,但谁都知道那只是机缘巧合。 如果廖平不大意,如果没有杨颖那块符石开道,徐自安根本不可能砍出那一刀。 与徐自安比起来,那匹一直杀戮在西北荒原的孤狼反而更像是孤城之人。 那匹孤狼也用刀,刀是寻常可见的刀,人是强大无比的人,而他杀死的人,大多数比他还要强大。 被杀死的人中好像有一位知承境,中境还是上镜来着? 朱小雨似乎忘了一件事,徐自安过往十余年里,刀意一直没有提升是因为当时他识海里有一片迷雾,迷雾散去才有通天之路。 不管怎么说,能御封刀入空都是一件极好的事,徐自安境界太低,武试希望很渺茫,武试不是棋评测,有机遇有意外可期望,那是需要一场场真扎实打的战斗才能走到最后,不存在什么跌宕让人心神恍惚的离奇剧情。 初次飞刀,即能扰乱一院花海,朱小雨自认当年自己御剑时也不过飞了很窘迫的几步,徐自安能做到一院,是他的数倍距离,面对修者奇妙强大的道法攻击,徐自安至少已经有了自保余地,朱小雨挑选了一些当年自己御剑时的心得讲解给徐自安,灯下剪影不断飘忽,徐自安听的非常仔细。 能在剑阁留下姓名的胖子是个非比寻常的胖子,世间万法归根到底其实极为相似,有了朱小雨慷慨解囊的解惑与讲解,徐自安很快明悟了一些更精妙的细节。 不得不说,对于刀,徐自安就是天生的王者。 几句话,几次恰到好处的敲点,只要是涉及到刀,徐自安总能以最快速度理解,甚至有些疑难不需要朱小雨刻意提醒,徐自安都能真好化解,半夜星光过去,少年受惠颇深。 不敢在院里继续尝试飞刀,徐自安大慨说了自己身体里的异象,识海中的那轮明月与身体上的变化,朱小雨神情严肃的思考许久,没有当场给出解释,只能先警戒徐自安不要随意跟他人提起,等自己回清夜司好好查找一下资料再说。 小院里没有葱花,更没有鸡蛋,朱小雨想吃的那碗加了香菜的鸡蛋面自然做不了,带着些许遗憾和更多的怅然,朱小雨施施然踏上月光离开。 花院的事,等余唯回来了再说。 朱小雨望着皇城方向,担忧心想这都俩日了还没出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国师大人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但深宫中惧怕黑夜的人实在太多,大人能扛得住这份压力? 朱小雨遥遥看了眼天道院的方向,手莫名痒了起来。 余唯让他在愧院里休息几天,这几日他一直没去天道院逛逛,没事遛狗有事抓人的日子太有趣,突然闲了下来好无聊。 也不无聊,还有徐自安的事情可以做。 想到这里,朱小雨眼神中有了些许光泽,大大迈了一步,摇晃着继续向愧院方向走去,月光拉长肥胖身影,在似有血腥溢出的青石板上留下一道越来越苗条的背影。 朱小雨离开后,徐自安没有掐灭青灯回床休息,趁着月光清幽灯火阑珊闭目好好回味了下朱小雨方才的讲修。 寻常修者御器,是通过道法术决将真元之力改变空气流通进而对器物实现远程操控,他现在完全是凭借对封刀的意念相通来进行,真元之力在其中没有任何作用。 以意御物和以道法御器最后呈现的结果相同,仔细划分却有极大不同道法需要时间来施展,意念却可以做到真正的瞬息而动。 若能完全通透这种方法,他的刀,将是世间最快的那把刀。 没有之一。 即便是那匹同样用刀的狼。 这很孤独。 也很孤城。 斩花的人是我,埋花的人有没有你? 你一捧我一捧,满院葬花有你一半功劳。 别的不说,最后那朵芙蓉你就在场,不出手阻拦还怂恿我表演飞刀给你看,这罪名怎么推,怎么跑。 所以不是我死定了,是我们都要死定了。 你可以不救我,总得救救自己吧。 朱小雨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恻然转身,挪动步子向屋内走去,徐自安赶紧跟在身后,小心翼翼问道。 “干嘛去。” “收拾自己。” …………… 一个人的悲伤是孤独,俩个人的 意外,一日不见少年,竟看似像没事儿的人一样活蹦乱跳。朱小雨直接把你买的现成东西放到一边,逼迫着徐子安下厨做那碗葱花面。 一边吭哧吭哧的吃着葱花面,朱小雨一边说道,念你这口念了好长时间,今天终于终于知道了。 面吃完徐子安将心头疑惑问出。 你确定你飞的是刀?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徐子安想着那朵被斩断的小黄花,又一次头疼起来。 通神下井,能与气而飞,也不算特别奇怪。但封刀不同,朱小雨明显比徐子安知道更多关于风刀的故事,这样你散发一下时间让我看看。 徐子啊,你是不是个怪物? 朱小雨震惊说道,徐子安疑惑怎么啦? 你确定自己是第1次飞刀? 是啊,徐子安说到。 竟能绕房三周而不落。 朱小雨想起当年自己第1次飞剑时,也不过飞了三尺就落下。 算上白天的一次应该算第2次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武试。 黎明的朝阳驱散月光,没有驱散蓦然而来的阴云,都城内从晨间便开始阴云密布,天气没有阴凉,而是闷的如同被湿布遮住了心肺。 昨夜忙着残花飞刀朱小雨,旧书给搁置到一旁,本想喝了晨粥翻阅一下,不想阴云骤然变脸,哗哗一场雨点落下,打乱了百花,打乱了徐自安看书的念头。 飞刀不敢再练,至少在这座花院里,外面有雨而至,小黄伞遮不了雨,徐自安无法离开,身上麻袍已经换成了从客栈拿来的长衫,少年陡然发现,自己此时竟然无事可做…… 生活就是这样,陡然忙碌至极,陡然又清闲无趣。 就着刚泡未酸的小菜头,徐自安有一口没一口的望着雨帘怔怔发呆,意念慢慢穿过识海跃过玄脉最后停止心府附近。 前面那个漆黑如墨的事物就是自己的心脏,散发着最深邃,最神秘的光,如同冥王那颗最诱惑的眼瞳,正在勾起人最深处的欲望,让人忍不住想缓缓向它靠去,然后迷失在永恒的妄念中。 徐自安静静那颗心脏,始终没有踏出一步,也没有离开,冷静的就像不是自己的心脏。 他有很清晰的认知,不管那颗冥石再如何诱惑吸引人,始终不过一块石头,他不主动向前接近,就不会被其乱了心神。 不主动靠近,是能抵住诱惑。 不主动离开,是无惧黑夜的恐惧。 徐自安在黑与白之间,向来最为分明。 他就是他自己,不会被任何事影响或扰乱。 那怕是世间最美妙,最让人无法抵挡的冥石,那怕是最诡异,最容易引起恐惧的黑夜。 …………… 关于棋评测之后,宫里除了那道最初的声音就没有任何其他消息传来,国师大人原意是让徐自安与何安下在棋评测颁奖典礼上出现,不知是不是余唯进了一趟宫的原因,徐自安可以不参加棋评测颁奖,但武试如果不参加,全部成绩都会作废。 棋评测的颁奖典礼风波不惊,除了京都城内处处响起的悲声怨道之外没有任何流程之外的事情发生,那些悲声怨道来自押注赌输的人们,没人会想到棋评测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所有几乎满城皆输。 倒是高兴了各大赌坊, 同样也高兴了一些当初心疼银子或没甚魄力压首榜的投机者,第二的名次被数位少年齐占,除了刘建朝与脱颖而出的徐自安,廖平,张经年,一直是第二的热门,压他们的人虽少,也有一些。 杨颖得了第一,除了会奖励的那些法宝珍器之外,还会有一次单独聆听天机老人扶鸢的机会,然而杨颖本就是天机三子之一,每天见的最多是人就是天机老人,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偷偷溜出天机阁一头扎进红尘趣世中游玩,这件在所有人都向往的奖励与他而言实在没什么乐趣。 国师大人没有来,朵朵殿下知道徐自安不来于是也没有来,杨颖从二皇子周楚手中领过奖励法器,一边哭丧着脸在众目睽睽下熟门熟路的进入天机阁,一边用更憋屈的脸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天机阁。 和师傅聊了大慨半个时辰,给师傅续了三杯茶,顺便还被厉声训斥了一顿态度问题,其他大多数时间杨颖都在墙角处眼观鼻鼻观耳的严肃发呆,还不让打瞌睡,心情好了才怪。 张经年心情尚可,国师大人出手果然大方,直接赠予了他圣器榜上排名第十九,世间赫赫有名的绘符圣器,烟罗。 这与他所修道法完全契合,若不是不愿师傅一把年纪还得拉下老脸去求庄老儿,他早就死皮赖脸的求师傅帮忙把这圣器从摘星楼中求过来,国师大人借此机会成人之美,张经年高兴之余肩上份量更重。 都拿到圣器了,武试上不闪亮一下实在对不起庄老儿美意呀。 廖平心情极为不好,本该独占风头的他被其他人强行压下所有光彩,此时还要与那个比蝼蚁更卑贱的少年同属第二,那场黑夜的梦他不会忘,少年带给他的耻辱铭记更深,知承第一人这个名称现在就像个痛及入骨笑话,万世来他可能是第一个知承境修者被通玄下境砍了一刀,那少年莫名攀上了清夜司的愧叶,他纵然心有不甘也不敢随意针对徐自安,只能等待武试到来一雪前耻。 雪耻之前,他只能继续忍受。 廖平感觉每一个看向他的人眼中仿佛都带着嘲笑,典礼未过一半,他就神情冰冷的匆匆离开。 刘建朝担忧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似乎也没用。 这已经成了心魔。 而那片如同甘果一般美妙的黑夜给了心魔无限滋长的机会。 被黑夜蒙蔽,被心魔占据,这很危险。 宁青鱼没有参加,听闻是在棋评测中心有所感,正在闭关体悟知乘境,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知承与寻常知承不同,大离王朝特许他不闭来参加。 带队的是天道院另一位讲修,中年之龄,境界强大只差半步入神,赵伯昂回千山宗后他成为天道院副院长,跃溪试等事项也自然由他接手。 中年男人明显养气功夫更深,全程不看下方大离试子,或许是当初朱小雨那番话太解气,这次典礼没有出现那种刻意寻衅常年场面,除了宣告第三时所有来自千山宗的少年面有悲愤之外,其他一切无波无澜。 冗长而繁琐的典礼完毕,紧张而刺激的武试即将开启,隐隐以有风声传出,武试里会出现几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参加,这些客人之前并没有投递名帖,按理说不应该突兀加进武试环节里,王朝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他们加入,众位试子再如何心有怨言,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朝廷将其他六所学校的名额放宽许多,这一举动极大程度宽慰了所有试子的心,不是所有试子都意图南溪书院,很多试子只想考取一所心中良校专心修道。 伴随数首蔓妙舞曲,典礼结束,武试愈来愈近。 …………… 武试考核的场地没有选择在天南大殿,和以往一样选择在斗场进行,天南大殿造型恢宏内有阵法巩固可以经得起试子们打斗是道法溢出的力量,棋评测已经选择了关门试,武试再用这个方式会让所有来观看热闹的京都子民情绪彻底被冷落。 整整一日的太阳晒的人们记忆犹新。 斗场位于皇城外,大离崇武,斗场本来是都城禁卫军操练时的场所,造型极为简单,除了进场的甬道与比试的战台外,只有一圈围绕站台而建的观台,换台与斗场所用材料明显不同,能轻易看出是近些年建立的,以往并没有。 没有什么造型奇特的玉柱与木雕铜铸,斗场成正成方位于正中央,外围红色萧墙,垒砌场地的砖墙不是精致细腻的青砖石,而是特意自巴商蜀地运来的磨岩石,这种石材多用于磨刀修利,极为坚硬,如此大一块磨岩石,也不知当时朝廷动用了多少力量才从数千里外的蜀地拉来的。 作为曾经能供玄甲重骑操练冲锋排兵列队的场所,斗场占地极大,容的下近万名群众参观,买瓜子水果凉茶冰水的除外,自第一届武试之后,这就成了一个不需明说的规矩,每次结束后的清洁工作实在太难,人们又随手碰的实在太方便。 什么年代里,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永远是最不需要讲究风范的群体。 同样什么年代里,吃瓜群众也是热情最奔放的一个群体。 天刚蒙蒙亮,来看热闹的欢看者已经把瓜子买好,把梅茶冰凉,把木凳拎在手中,更有甚者,连午时的口粮都备好,拖家带口的围聚在斗场外等待武试开始。 如果不是大家脸上带着笑,神情带着火热,衣裳崭新披绸带玉,这场景绝对会让人想起大逃亡。 群众满怀期待,参加武试的试子们满怀忐忑,他们是斗场的主人公,来的自然要更早,斗场分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其中属东西门最大,南门适中,北门最小。 东门供试子们进入,西门是供观看群众进入,这些人群是一个很庞大的数量,大门造的不能狭窄。 南门是供京都官员和负责武试秩序的将士进入,北门则专供一些朝廷大人物和各大学府的教谕进入。 供试子进入的东门外有一片极大空闲场地,无数车辆停放在其中,晨光照其上,标示着各自身份的各种徴记泛着不同色泽的光,能来参加武试的试子们虽有许多是外郡贫寒子弟,可也有很多是当地的世家或望门。 一些来自世家或自持实力不菲的少年或还能保持自矜沉默,管家或供奉模样的长辈在叮嘱待会应该注意的事项,没有长辈跟随的则在旁侧耳聆听,这些都是很宝贵经验,谁都不愿被别人白白偷听了去,于是叮嘱的人声音越来越小,侧耳听的人只能越来越靠近对方,渐渐造成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没一辆马车旁都聚集了一大群人,没有低头交耳,只有伸着耳朵偷听,场面一度诡异的让人着实觉得有些窘迫。 进了斗场,所有试子将被隔开,不允许与外界接触,武试是最重要一环,能否取得好成绩对正常跃溪试有很大影响,虽然明知偷听不耻,但前途重要呀。 徐自安没有在其中,因为余唯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张名册,几层波澜。 满院花海成了花坟,葬花葬的一场不安,朱小雨不愧是清夜司里最优秀的打狗人,很早之前就嗅到了余唯可能要回来的危险,一连三日没有出现在徐自安面前,直到余唯离开后才讪讪然敲门。 因为徐自安有棋评测第二的成绩,他不需要参加武试第一关,所以外面京都城内热闹的翻了天,他这里依旧清清冷冷的很是凄凉,余唯看见满院花海被破坏成这幅惨淡模样,本来极好的心情瞬间变得极不美丽,她不美丽,徐自安更不会美丽。 没有发脾气的痛斥大骂一顿徐自安,也没有为满院花海惋惜痛惜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秀眉间多了一层冰霜,眼眸中多了些清冷,容貌上没有任何神情。 没有任何神情,就是最严厉最寒疾最没有温度的神情。 朱小雨幸好没在这里,他知道这位向来高雅恬静看似如丁香一般的姑娘一旦丽容上没了表情,整个世界都不会有任何温度。 直到徐自安将封刀摇摇晃晃的飞到余唯面前时,余唯才算敛回了些冰冷。 “再想练习飞刀,在这间房子里。” 余唯挥手在房中布下数道阵法,庇护住那些细腻别致的书柜与摆设,护住窗畔的盆栽与绣画,想了想,还分出数缕气息护住那院外那些形只影单的孤花残朵。 “那里都不要去。” 做完这些,余唯没有理会徐自安满脸期待的目光,径直离开花院,在花道间留下一道或深或浅的步痕。 徐自安看着那道脚印,想着不时露出的荷莲,心想麻袍还是没有素衫美丽。 尤其是领间绣有暗花的素衫。 …………… 那里都不要去,这话很霸气也很伤心。 委婉一下不行嘛,最近几日风声紧,你姑且回避一下,晚些时日风声小了再出来,免的被人看了去。 我就这么不能见人? 少年一边坐在窗畔颓丧着肩膀看花看旧书,一边悻悻然想象着武试里将会多热闹激烈。 武试无需多想就知道一定十分紧张刺激,来自天衍大陆各处天才少年比拼,道法与功法并决,法器与刀剑乱舞,稚嫩严肃的脸庞,汗水混着献血,多少群众在高护雀跃,胜者一脸得意,败者黯然离场,高台上观礼的教谕与朝廷官员抚须赞叹少年们对道法的感悟与实力,这画面一定充满了朝气。 武试很蓬勃,旧书还是依然如旧,没有因为徐自安如今踏入大道而多给他开启一道小门,也没有因为徐自安冷漠了自己数日而刻意给他脸色,星光在银河中眨着眼,字迹飘忽在黑夜中无迹可寻。 说起来看书看了这么久,只有那次身处墨守老人眸中湖泊时才算真正意义上看到了旧书内的一些内容,虽然只有寥寥数字,每一字的风景很记忆犹新。 随风去或荒漠行,飘逸或凌厉,一字一景,各有玄妙。 还是境界不够啊。 徐自安暗暗叹了口气,收回旧书放于腰间。 也对,瞬息通玄看似惊艳了整个京都甚至修行界,说到底其实还是通玄,通玄就是通玄,瞬息而入与坎坷而入最终停留的地方都是一处,它不是叩府,做不来叩府境能做到的事。 飞刀即是这般。 余唯离开在房间特意布下阵法,少了最大的顾忌徐自安开始练习起御刀之法,朱小雨一番讲解让他对刀的感悟更深,再次飞刀,比当初相比精妙许多,至少能控制着封刀在该停的时候停顿下来,别一不小心又跑出屋外。 斗场那边各种法器法决漫天飞,将灿烂阳光映衬的缤纷多彩,花院这里一人一刀玩的亦不乐乎,时不时有一道凛冽刀意不小心溢出。 阵法相隔,多出的那些刀意并没有造成太大破坏,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就是房屋里实在太狭窄,飞起来总是有些不尽兴。 想了想,徐自安推门走进小院,封刀横在少年身后,修长身影显得十分干净脱洒。 抬头看了看恰好被一颗愧树遮蔽的阴影,徐自安心中蓦然出现一阵豁然开阔感,封刀嗡的一声清鸣,附近一朵小菊颤栗了几下,朱小雨吱呀一声就推开了门。 “你竟然还活着。” 朱小雨推门而入,一只手还没离开门框,看见徐自安在花院中站立先是一脸不敢置信,然后看着封刀嗡嗡震鸣正欲破空而出,脸上虚肉随小菊花一阵颤抖,嘴巴快速张合似在絮絮叨叨什么话,赶紧一把关住门就准备往外走。 “老子没看见,老子没看见。” 徐自安一愣,才想起那夜葬花时自己坑对方的场景,哭笑不得道。 “你给我回来。” “很神奇呀,你竟然没死也没缺点什么东西。”朱小雨磨蹭着步子一点点向花院中挪动,就像霜打的茄子不舍得秧枝又不愿被摘了去,最后停留到门槛处,一只脚犹豫了好久还是没踏进去。 “我应该缺点啥。”徐自安向门外走去,最后听到门槛处反问道。 “胳膊腿的那都行,老实讲,你用的什么法子搞定的余唯,**?不应该啊,你长的也不漂亮呀,你那个早晚要死在女人身上的朋友倒是有这个资本,可余唯那里是这种贪恋美色的人?” 朱小雨艰难坐在门槛台阶上嘀嘀咕咕的自语道,就是不愿踏进花院一步。 徐自安抱着封刀一只脚站在门槛上,另一只脚还在花院里,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把花院里的那只脚踏出来。 “余唯是什么人。” 朱小雨蹙眉认真思考了好长时间,发现自己还找不到什么合适词语形容那位绝世又独立的姑娘,干脆敷衍道。 “一个漂亮的女人。” “你说的这是废话。”徐自安放弃挣扎,把踏在门槛上那只脚收了回来,彻底回到花院里,撇着嘴角没好气道。 “我今天来这里本就是打算跟你说废话的。”朱小雨收回扶门框的手,往后推了一步,彻底站在了花院外。 “你给我进来。” “你出来。” “我不出来。” “我也不进来。” 他不肯进,他不能出,一个门槛隔绝了世内与世外,不管是心有愧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余唯临走时既然刻意说了让他那也不要去那他最好那里都不要去,因为这句特意留下的话不会仅仅只是对他的小小惩罚,一定有更深意思在其中,清夜司内部不太平,外界各种暗潮涌动风声鹤唳,稳妥些比较安全。 好吧,那都是扯淡,踏出小院一步算出去?肯定不算嘛,所有借口只是为了掩盖那颗又敬又爱的心。 敬是敬那女子独自撑起风雨的独立。 爱是爱那女子比百花更芬芳洁净的初心。 墨守死后,除了朱小雨,余唯是唯一站起来的人,让人如何不敬不爱不尊重。 所以徐自安不能出去,不想让那女子分心自己这方的事。 朱小雨亦是如此。 那肩膀薄弱,微倾且残缺,却撑起一个黑夜和外界所有风雨。 让人怎能不怜惜。 当然,胖子不肯进主要是怕徐自安又给自己找麻烦,这孩子不是余镇时那懵懂无知的少年了,被白航被京都被自己已经墨染成时不时会弄些惊喜。 徐自安把刀放下,朱小雨犹豫着踏进花院一步,徐自安把刀递给朱小雨时,这个心有戚戚的胖子才肯真正踏进小院。 “武试打的激烈吗。” 徐自安怀揣着一颗向往的心问道。 “激烈个屁,一群小孩子过家家,看起来流光溢彩漫天飞舞的,哄哄那些花痴的小姑娘行,都城内的狗儿们打架都比这有趣。” “有这么不堪?” 徐自安略带失望的问完,突然想起眼前这胖子嘴里的狗儿至少也是天道院教谕这种身份尊贵的人物,与这些修者相比,还真是不如狗儿打架,不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来着。 分组战完后,自己就要上场,不如狗儿,自己算什么? “你骂谁呢。”徐自安想明白这个道理后瞪眉大声道。 “忘了你也是试子之一了。”朱小雨贴笑窘道。 “分组战都是些通玄境,以你的能力应该不难对付,我远远撇了一眼就出来了,没仔细看,今天来就是给你送份名单,上面有几个人是你接下来的对手,关于他们的宗门和境界,还有法器等上面都有详细记载,如何战斗你自己估量。” 朱小雨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交给徐自安,小册封面上无任何名称,漆印崭新,能看出是近几日才书写而成,徐自安没问这里的近几日到底是几日,朝廷对于武试名额排选一共也没几日。 这些是王朝最机密的档案,甚至连宫里许多大人物都无法知晓,清夜司能在武试开启当天就整理好所有资料,这座愧树对于朝廷的影响力到底有多深无人敢想象。 世人一只以为清夜司是一处独立与王朝之外的特殊司法部堂,权利滔天却与朝中国事根本沾不上关系,如今看来,世人以为的只是人们自己以为的。 清夜司在每一处黑夜里,皇城也有黑夜,也有阴森不见光的角落,那些黑夜与角落,就是清夜司。 清夜司无处不在,即便是光芒最耀眼的地方。 这张名单,可见一斑。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世间万经,夜径难行。 林峰,江南锦都富商林家长子,叩府下境修为,林家三代从商,家蕴极厚,在江南道一带颇有名声,与京都许多官员关系匪浅,其叔父林海是江南道有数的高手,启天上镜强者,善用剑,曾是剑阁门下弟子,成名道法名叫剑川,号称一剑落,百川归,威力虽不算特别刚猛,胜在绵延不绝,对手一旦被缠上,很难脱身。 林峰年龄虽浅,天赋却极佳,深悟剑川真谛,分组试中,曾以一剑连胜俩位对手的佳绩,其中一位同为叩府下境,与之对战切忌给对方施展剑川的机会,抢先速攻为上计。 李浩,军部将领子弟,叩府下境修为,曾随其父入军三年,立下许多战功,善试长枪,威猛无比,与之对战需先暂锋芒游走其边,等待时机一击溃敌,清夜司夜径功法对其有最好的克制,如果学不会,自己想办法。 桂乾,通玄上镜修为,虽是通玄境,但人家是器修,更来自符器世家,手里宝贝多的一张纸写不完,第二场会遇到,清夜司有克制的功法,但和夜径一样,短时间内很难掌握,若不能学会,自求多福。 名册上一共有五位少年,是徐自安接下来武试要遇到的对手,名册记载的很详细,身世,功法,境界,习惯,对战细节,甚至连最喜那家青楼那位伶人都写的清清楚楚,徐自安看的一阵瞠目结舌,心想自己是不是有一份资料在其中。 一想起自己也可能被这般干净的剥在某人眼前,连最隐秘也最羞耻的私事都写的毫无疏漏,徐自安感到头皮麻痒难忍,一边挠着发间麻痒,少年一边用力盯着朱小雨。 “放心,除了与沈离有关的,没人调查你那点私房事。” 朱小雨看懂了少年眼神中的意思,抬头看着天闪烁其词道。 徐自安放心嗯了一声后突然想起自己所有事好像和沈离都有一定关系,那岂不是自己所有事都被调查记载了? 看见徐自安脸色再沉朱小雨赶紧指着名册,腆笑着说道。 “不要计较那些有的没的,我们说正事。” “关于这五人的资料我就不再一一叙述,名册上都有,都是我一笔一划写下的,可以相信,第一轮分组战进行三天,休息俩天后会进行第二轮,第二轮比试方式是个人战,以抓阄的方式安排。” 说到这里,朱小雨顿了一下,把目光从名册上收回看向徐自安继续道。 “你不要这样看我,抓阄归抓阄,清夜司是清夜司,若是这点能力都没,清夜司以后拿什么跟朝廷讨价还价。” 徐自安没问那些讨价还价具体指的什么事,那些王朝深处的斗争他现在知道也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思考如何打败所有对手,有树荫遮凉和没有良木栖息是俩种概念,就像此时,他有时间研究对方的弱点对方却连战斗对象是谁还不知。 “第二轮之后就是最后的决战,那个不需要名册,因为最后剩下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到时候试子们自行挑选对手,对了,武试里还有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清夜司会尽可能的让你避开那些不请自来的家伙,如果实在避不开,那就战吧。” 徐自安本想问问不请自来的家伙到底是谁,白航会不会参加武试等些问题,不想还未开口,被朱小雨下面的话给打断。 朱小雨从怀中抽出几本书籍随便递给徐自安,书籍古朴封面漆黑,似有许多看不见的阴影在其中。 “这是我在清夜司里挑选的一些秘籍,比较适合你现在修炼,你先看看,晚上我会再来一趟,不懂的直接问我,名册里提起得夜经和其它几种秘籍功法都在其中,你最近几日主要先研修这个,尤其是夜径,对身法和武技有很大提升,很适合你修行,只靠一把刀通不了关,反正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清夜司选的入局人,修炼我清夜司功法没人会挑毛病。” 徐自安轻轻嗯了一声,接过秘籍转身回屋。 “飞刀别忘了练习。” 朱小雨看着回房的徐自安大喊一声。 徐自安没有回头,回道。 “我知道。” …………… 世间万径,唯独夜径难行,径狭且折,无明光视路,无捷径通幽,行与径间迷惘无措,跌撞坎坷,难行,难修,难悟。 同样,当彻底明悟明修时,修者就会行出如黑夜一般无迹可寻的玄妙步伐,夜径,夜径,行走在黑夜中的途径,寻常人怎么可能发现踪影。 日色渐至昏沉,徐自安敛回昏昏沉沉的目光,将念力从识海中收回,看书看了一天,眼睛酸胀无比,朱小雨给的这本夜经其实并不如何隐晦深奥,与其说是***法秘籍更不如说是一本炼体功法,教人如何将体内真元和身法完美融合到一起,需要记在脑海中口诀道义等言语文字不多,需要亲身练习的不少,徐自安常年游于费山密林,身体素质极佳,非常适合这套功法,将需要牢记的一些经脉调度事项记好,少年起身准备回院中尝试练习一下,刚刚走出房屋就听见遥遥有喧闹礼乐声传来。 那应该是今日分组战完毕的礼乐,分组战进行三天,今天是第一天,朝廷一定置办的极为隆重,自己身处这么远还能听到,场间热闹画面不难想象。 想到这里,徐自安在心中又感慨了下清夜司遍布各种的影响能力,武试不过刚开始,第二环具体考核方式送到了自己面前,这那里是一个寻常部堂可以做到的事。 这分明就是另一处朝廷。 或者干脆可以说是朝廷的影子。 听着遥远而断续的礼乐声,徐自安停止感慨,清夜司越强大对于他而言越是好事,愧树茂密遮天盖地,能挡下的阴凉就会越大。 伴着夕阳走入小院,徐自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回忆着夜径中基本口诀,开始在暮色苍茫下慢慢练习。 夜径第一步,是要将体内真元汇聚到某些特定的经络中,通过这种方式来加强身体瞬间的爆发力。 星河流淌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没有分开,渐渐交汇成一道道真正的河流,河流通过浅洼汇聚成池,每一池都代表了一处力量爆发的节点。 如果能将所有点位蕴含的真元力量瞬间点燃,爆发出的力量将如风卷残云一般,夜经正本功法就是在教修者如何将真元力量在身体内点燃,又如何将这股磅礴浩荡的力量合理运用到每一个肢体动作。 靠肌肉与筋骨间的配合,寻常人瞬间前跃的距离可能至多不过数丈,低阶炼体武夫或者远些但不会太夸张,因为一般只有无缘大道的人才会选择炼体这条艰难道径,没有真元支持凡人很难突破身体极限,按照夜径中的讲述,如果能将真元成为推动身体的力量来源,就会轻易打破这个极限,那怕是寻常一个前跃,可能瞬间会有数十丈的距离。 同样的道理,如同将爆发节点转化到手臂,相同的挥刀,力量会更剧,速度会更快,战斗里,力量和速度的重要性不需要多说。 朱小雨为他挑选的其他几本秘籍还没来得及看,这本夜经绝对是目前最适合他修炼的功法,徐自安的真元积存如大海,境界却是硬伤,与其思考如何修行那些玄妙的道法,不如将身体本身技能进一步的提升,过往十多年里他一直都在用近身厮杀来战斗,很熟悉这种战斗方式。 以己之长,攻其之短,是战斗真髓。 修者间战斗,比的是真元雄厚,境界深奥,不管伸手揽星掐决如潮,还是飞刀飞剑飞其他什么事物都没有脱离道法本质,真正以身体相搏的除了一些特定功法与武夫,几乎没有,一来这种战斗方式太费力,二来着实不怎么雅观。 心念所及,飞剑千里取人首级,总比千里奔波累死累活的有诗意。 暮光有诗意,残月有诗意,今夜月光朦胧,不知和那轮残月有没有关系,徐自安撑伞读书看起来有书生气质,本质上还是一砍柴郎,一打猎者,生死面前,所有的诗意都是个屁。 意念入体,以识念为路引,穿过明月来到经脉,牵引着真元缓缓向某些方位流淌,然后汇聚。 不知是他体内真元太过浩瀚,还是如今他的身体强度确实夸张,第一次引流竟然通畅无比,丝毫没有任何疲劳滞涩感,无数肉眼可见的真元河流漫过经脉,在一处又一处节点中汇聚。 残月见了破晓成了霞光,徐自安如鱼得水一般在体内真元河流中畅游无碍,浅壑渐渐扩成沟渠最后仿佛一条条小河,那些节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盈充,花院中少了很多花朵,花香变的稀薄,少年反而精神更盛。 夜径中需要汇满的节点共有一百三十七处,一夜之间,他竟直接汇满了十四处。 按照这个速度,武试前徐自安应该可以汇满所有节点,如果这样,他的身体技能将会提升一个巨大的台阶。 再次面对那场凄凉凄厉的秋风,即便不敌,他至少能靠着玄妙步伐先行退避,退避锋芒是自保,自保才能反击。 第一百七十九章 清晨汤包。 接下来的时间过的极快,道法占了心神留给其他琐事的空闲会愈来愈少,每一日徐自安都特别忙碌,忙夜径,忙飞刀,忙秘籍上的功法,忙给花儿们裁剪修枝。 朱小雨每日都会来,从门槛跨入花院最后进入房屋,一次比一次停留的时间长,因为徐自安要解惑的事情越来越多。 不过几日,少年实力就飞速提升,这令朱小雨感到很吃惊同时也很欣慰。 强者恒强。 余唯来过数次,从最初的窗畔尚能绣上几针到后来只在花院中小息片刻到最后连门槛都未踏入匆匆几句留言离开,徐自安很想问问她在忙什么,需要自己做什么,见对方眸中神情数次都没问出,他想为对方分忧,那姑娘最为独立,而且他的能力也实在不允许。 那些都是王朝的内幕,每一个决策都意味着大离走向,当初他身份未付出水面时尚且不显,棋评测之后,清夜司成为朝廷眼中的一根刺,不拔难忍,拔则有失明的代价。 大多数官员选择闭上双眼沉默以对,问题是这世上总有些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和不愿成为别人眼中刺的人。 比如墨寒,比如某位侯王。 王朝有五位侯王,宁王侯身为入神处境大物,依然只能排名第五,其他四人实力几重不敢想象,宁王侯支持二皇子周楚,周楚对余唯的态度决定他对清夜司的态度,周楚态度不明,宁王侯就不会过多理会,可问题吗与宁王侯不同,那四位侯王不会在乎任何多人的态度,他们常年居住在皇宫深处,伺一候之责,清夜司变化是完全可以影响到王朝稳定的大事情,有人自然坐不住。 宣平候走出了平元宫,听闻去了一趟国师府,交谈时间不多,内容不详,不过宣平后走后国师大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左右无非是你个武夫懂什么国事。 宣平候以武入道,是世间少有的武道巅峰境大修者,世间修者以武入道者不多,大多数都在大离王朝,毕竟大离以武建国,对于武道修行极为重视,中山府更是王朝为军部特立的一座学院,院中弟子大多会成为日后将领,武道境界不能弱。 另一位同样武道巅峰境的大将军单良蟒听闻正在从荒原战场回京的路上,单良蟒是十八天将第二,实力最强,他的到来是不是意味着军部也不满清夜司? 大统领徐庶曾去过一趟清夜司,司主不在,余唯与与之交谈过一盏茶的时间,对外宣称是商议军需调配等问题,没人相信这个说法,军需调配一向由户部管理,怎么也轮不到清夜司插手,堂堂一位大统领亲自去交谈,所谈之事肯定要配的上大统领的身份,具体何事不会外协,不过联系之前徐庶严禁中路军与清夜司发生冲突的命令,明眼人轻易能看出徐庶大统领似乎不介意清夜司有所动作。 还有许多官员也做了许多事,尤属内阁几位大学士与品衔清贵的一些铮臣,只是徐自安一直没有真正出现,他们无法就此事闹于大殿。 武试一场接着一场进行,暗涌一场接着一场浮荡,伴随几人欢笑几人愁,分组战结束,第二环即将进行。 ………… 通过分组战的筛选,有能力参加第二环的试子一同有二百余位,这二百余位无疑是王朝最顶尖的少年,按照往年惯例,如无意外,能进入第二环就意味着这些试子有资格进入京都最着名的几所学院,今天不同,南溪书院只收七位,国事大人承诺其他学院名额放宽,可寒门与天道院不归大离所管,中山府与朱砂斋等三所学院添补几名也无法凑齐这个差距。 名额的稀缺造成今年武试压力骤然变大,想要进入最好的几所学院,至少要通过第二轮比试,往年有些无意名次试子在第二轮不会太过搏命,因为这些学院其实没有什么孰优孰劣之分,只是主修道法不同,朱砂斋主修器符,中山府主修武道,寒门与天道院由柏庐和千山宗支持,道法较之玄妙可也不会出众到某种无法比较的程度,南溪书院藏书最多,池剑院主修剑道,试子们随便进入其中一所足够修行一生。 京都六院之间相差无几,其他学院与它们相比差距就很大了,甚至说有些学院的底蕴还不如一些名门世家,对于寻常贫寒试子而言这是个机会,对于那些本就来自名门世家的试子而言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这间接造成今年武试的重心向后移,激烈程度也会一场比一场加重,如果说往年第二轮很多达到目标的试子只是走个过场,那今年每一个试子都必须拿命相博,能进入第二轮的试子皆有独特之处,搏命这种事徐自安很擅长,胜利的天平却不会因为勇气而倾斜,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所有试子中唯一的通玄下境。 实力能高到那去? 很多官员和试子都这么认为。 除了清夜司,准确的说,除了清夜司里的余唯和朱小雨。 当然,还有少年自己。 映着晨曦第一缕徽光系好最后一颗长衫纽扣,徐自安撑伞负刀穿过花海,推开门来,身上花香未散,踏上了那辆标记着清夜司徽记的马车。 赶车的是一位皮肤黝黑的汉子,看起来敦厚老实就是一寻常马夫,如果没有手上那层厚茧之外。 马夫手间有厚茧很正常,常年牵缰绳挥马鞭都容易磨出,徐自安对刀最熟悉,对刀茧更不陌生,所以能看出些不同,寻常人即便有这份眼力可能也不会有这份闲心,徐自安有这份闲心是因为他现在不知应该把心思放在何处。 在花院中一连待了十数日,除了去君翁客栈那次外几乎没有出过门,飞刀夜径悟法等事占据着心思还不如何慌乱,如今马上要自己入场比试,难免有些紧张。 躲进花院成一统,任凭东西南北风的生活看似洒脱自在,但那建立在无需亲自抵抗风雨的前提上。 第二轮比试今日开启,比试名单上有他,整座京都城都在好奇寻找的他。 一个瞬息通玄,跨境砍知承,被号称比阮郎归还要传奇的男人。 呃,云裳楼犹豫踌躇许久的那次策马扬鞭最后被南雀一声讽笑打断了,所以他现在严格意义上来讲还算男人,算男孩。 算少年。 春风得意是少年里的那个少年。 朱小雨在车厢内等着他,肥胖身躯占据了大半个车厢,徐自安很不满这个胖子既然亲自来送他入场为何不选择个宽敞些的辇车,想了想棋评测时人山人海的场面只好把嘴老实闭上卷缩在车厢一角。 一边在狭溢角落里惆怅着为何非要是这个胖子来送自己,一边迎着满车厢的浓郁油香白着朱小雨,朱小雨没这个自知,还为自己有心给他带来了他最喜欢吃的薄皮汤包而沾沾得意。 他,不是他。 “没带酸菜?”徐自安尽量小心捏着汤包不让油汁滴落在自己衣衫上,然他管得住自己的手,管不了朱小雨的嘴,一口咬下,汤汁四溢。 长衫上多了一道油腻。 “没有。”朱小雨仿佛没看见长衫上那道油腻,满足咀嚼伸手从笼中拿起第二个。 “咸蒜呢?”徐自安眼睁睁看着那道油汁迅速渗入长衫连擦拭的机会都没给,努力控制着情绪继续问道。 “也没有。”又是一场四溢,又是一道汤汁,肉香味更浓,少年脸上黑线更深。 “清粥总得有吧。”徐自安向角落又靠了靠,努力远离那些油汁和那个毫无自觉的胖子,车厢拢共这么大,他能靠到哪儿去。 “还是没有。”汤汁,四溢,长衫,一道心酸。 “清茶呢。”徐自安放弃挣扎,干脆挤着朱小雨让自己坐的舒坦些,闭上双眼不看长衫上的片片明亮,不闻车厢内浓郁到窒息的油腻香味。 “大清晨喝什么清茶,一点人生滋味也没有。”朱小雨嫌弃的看了眼徐自安,含糊不清嘟囔道。“你别挤我。” “大清晨吃这么腻的汤包,你就不怕我待会比试时肠胃受不了?”徐自安火气被点燃,腾的一下坐直身体怒视朱小雨大声反抗。 “还有,我待会可以要出场比试的,你要不想我满身肉包子味丢清夜司的人就闭上嘴。” 朱小雨愣了愣,才看见徐自安长衫一道道明亮可鉴的油光,尴尬笑了几声道。 “我给忘了。” “您老记性可真好。” “怎么办,要不然回去咱们换一件干净点的。” “时间来得及吗?” “好像来不及了。” 一阵油腻的沉默,朱小雨心虚的向车厢角落里靠了靠,试图挽回局面劝道。 “反正是打架,你只要赢了战斗就行,谁管你干净不干净,漂亮不漂亮?” 徐自安放下汤包,看着朱小雨认真道。 “以前不需要,现在需要。” 以前徐自安代表的是自己,现在代表的是清夜司,无论仪态还身份,他行的漂漂亮亮,清夜司也就漂漂亮亮,他满身油腻,清夜司也就满身油腻,他俩可以不在乎清夜司油腻或漂亮,余唯会在乎。 朱小雨沉默片刻,对着车厢外的黝黑汉子突然高声大喊。 “老陈,调头。” “大人,去哪?”车厢外传来一声疑惑。 “回去换衣裳去。” 车厢外的汉子沉默片刻,然后说道。 “大人,恐怕换不了,咱们到了……” 第一百八十章 装的可以。 “他就是徐自安?” “他旁边那个胖子就是要老赵要点脸的朱小雨,能让朱小雨陪着,除了徐自安还能有谁?” “看不出那里出众啊。” “能让你看出来就不是清夜司了。” “你们小点声,让清夜司听去就麻烦了。” “怎么,我又没说清夜司的坏话,它凭什么要抓我。” “清夜司抓人需要理由?” “好吧,咱们还是换个话题,这肉包子味那来的。” 不知是不是刻意,朱小雨没有让马车从人群较少的北门过,直接选择了人最多的东门,标记清夜司徽章的黑色马车如同一个穿行在黑夜中的幽静,所有站在前方路径上的人纷纷避开,生生在拥挤人海中隔开一条道路。 车厢内的曼帘被朱小雨刻意拉开,徐自安那张略带稚气的脸从车窗显在世人眼前,这种万人让道的方式无疑显得很嚣张,很同样,也更能让人们深深记住少年的模样。 既然造势,就造最霸气的声势。 这种方式不隆重,却很放肆,放肆的让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很难从脑中忘记。 不忘记,就会永远畏惧。 马车行过人海,撵过人群,行至斗场大门前,不知是时间恰好刚到大门开启的那一刻钟,还是有人刻意为这场声势添油助燃,禁闭的大门缓缓开启,斗场内的恢宏看台与站台一点点映入所有人眼中。 最显眼的是最前方那俩无声的黑色马车。 这画面很有冲击感。 配的上清夜司的名声。 …………… 礼钟响起,悠扬庄重,清脆漫长。 没有过多的宣告式,没有繁琐的讲解等步骤,干脆利落的让人觉得根本不是这本书的基调,前些时日一个开幕礼就写了近一章,此时一声礼钟响起就开启确实让人感觉某人是不是受了打击。 某人没有受打击,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 有人觉得有这个必要,比如意在此试大放光彩的豪情试子。 万人瞩目,锦绣前途,礼台上那些人都是真正的大人物,国师大人今日不知为何没有到场,代替国师大人的是王朝首辅李丹青。 如果说国师大人是靠着三朝元老的资质才成为王朝第一人,那这位中年之龄的首辅则因为谋略与治国之术成为百官之首。 与帝国历朝历代不同,当今武帝常年深居御书房,很少理会朝政之事,国师大人才只得被迫放弃舒怡养老生活一把年纪还得勤勉代为治国,国师大人没有辜负大离子民期望,王朝近几年国力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可他毕竟很老了,很多事有心也没有那份精神,李丹青就是他为大离王朝选的下一任国师。 大离与史书上的王朝不同,寻常王朝首辅是百官之首,可以影响王朝走向,但大离只有国师一人才是有这份能力。 武帝执政下的大离王朝就是如此,若下任帝王不再信任国师,可能就会成为另个局面。 国师大人没来,李丹青到场足够弥补这个遗憾,而且还有许多其他大人物到场。 中山府的府主迟重阳,天道院的新认副院长佩南枝,朱砂斋斋主折梅,寒门副门主万海馋,池剑园没有来人,不过来了一位在佩剑男子,这位男子是剑圣弟子,目前在朝中任职。 男子名叫郭山,世间能随意进出御花园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当年沈离出现时去剑阁求剑的就是他。 余唯今日没有来,不知与国师大人没有来有没有关系,二皇子周楚必须到场,国师大人不在,他身坐主位,宁王侯站在其旁,在另一旁不是李丹青,而是宣平候。 五侯中排名第二的候王,入神中境大修者,离上镜只差很细微的一步,整个场间除了朱砂斋主折梅外境界最高之人。 折梅是上镜,半步圣人。 朵朵倒是来了,不知为何却没靠着二皇子而坐,坐到了朱小雨身旁,少女浅笑盈盈的与朱小雨聊的异常开心,让人感觉很有趣味。 王朝公主殿下与清夜司走的如此近,确实很有趣味啊。 阵法布好,防止试子们因战斗时无法掌控力量外溢伤及到看台上的百姓,第二轮采取的是抓阄,在第二轮比试前已经抓好,所以目前所有试子们都清楚待会碰见的对手是谁,运气不好遇到强劲对手者心情难免会失落,运气好者心情稍微轻松些,轻松不是松懈,能通过层层考核进入此试的修者无弱者,战斗胜负从来不是单纯凭借境界强弱来决定。 法宝,功法,心境,天赋,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次疏忽都能影响到最后胜利,大家都在拿命博一个明天,没有谁的命尊贵谁的命贱。 被天公眷恋者另算,比如宁青鱼。 人们目光纷纷向某处看去,没有看人群最前方的宁青鱼,而是人群间的一位名叫甘若的少年。 这位少年来自大离,叩府中境修者,实力不算弱,如无意外能通过第二轮,如果对手不是宁青鱼的话。 武试有没有内幕徐自安知道,其他人知道也没证据,有证据也无法改变什么,对于甘若而言,遇到宁青鱼是最倒霉的事,对于其他试子而言,是最幸运的事。 第二轮比试是个人战,逐个比试下来需要一定时间,朝廷安排了五天来比试,廖平今日没有比试,所以没有来。 张经年也没到,玉川与杨颖各自有一场。 徐自安是最后一位出战的试子,压轴戏,很巧的是宁青鱼是第一位出战的试子,开场曲,一位开场,一位压轴,都是重头戏。 阵法阻挡道义不阻碍人们视线自由穿梭,宽阔方正的战台中央有一张无形帘幕缓缓拉起,那应该是供幻器投射帷幕,来看比试的人大多是普通人,能视距离有限,用幻器放大比试场景可以保证每一位观看者不会错过最精彩的细节。 宁青鱼过石道跨长阶缓缓入场,一身白衣飘洒在人们眼中,仿佛天外神人,仿若世外高人。 甘若入场,神情带着紧张不安,来时门中长辈已经叮嘱过他,尽量多坚持些时间,无法坚持太久,那就直接放弃。 他必败,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事,武试最后成绩里不会出现他的名字,但能多坚持些时间,未尝不会成为那些学院选拔弟子时的一份参考,这很重要。 观看的群众们渐渐停止喧闹呐喊,等待着预示开启礼钟的敲响。 礼钟响,甘若敛去所有紧张神情,双手在空中不断凝结,一处又一处如同屏风的风墙在他身边竖立,风墙看似透明如同镜片一般脆弱,但空气间被滞涩停留的光线却在告诉人们,这一片片屏风威力多么大。 有些试子诧异惊呼,这是山海屏,是南海有名的法器,防御力极佳,曾在一位入神境大修者手中生生阻断过南海浪潮,甘若出手即先祭出如此强大法器护身,看来并不是准备进行任何反攻。 这种一味防御的姿态固然让人感觉有些不耻,很不符合大离王朝不服就干的个性,事实上场间没有人对甘若这种做法表示不屑,因为换做自己入场,可能比甘若做的还要过分。 防御的过分。 谁让那人是宁青鱼。 山海屏威名远播,宁青鱼即便实力再如何强大要攻破山海屏的防御应该也需要一段时间,看台上的群众纷纷拿出随身携带的瓜子点心之物,准备耐心等待宁青鱼破解山海屏的那一刻,甚至连一些教谕官员都开始准备与身旁之人闲聊几句,好打发一下接下来注定无趣的碎屏时间。 有些试子收起略微失落的目光,闭目调息,以便用最佳状态迎接自己的比试。 徐自安没有掏出瓜子闭目养神,依旧紧紧盯着宁青鱼的眉梢,他入过云盘,知晓里面蕴含的力量多么庞大,宁青鱼能在其中行棋入局,一位由叩府中境施展的山海屏阻挡不了他太长时间。 棋评测中他排名第二,武试考核只要能够极尽前十就可以靠着综合成绩挤进南溪书院,但是如果可以,他还想再往前面挤一挤,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清夜司,为了余唯。 他名次越好,余唯会更有底气。 登台亮相要的就是个粉墨登场,这样才能震撼人心。 想要更高名次,宁青鱼是一定会面对的对手,他要观察对方一切战斗细节,这样才能确定自己应该如何去面对。 或者是有心孤立,或者是心有畏惧,徐自安站的位置旁没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显得有些冷清。 杨颖犹豫了下,拉着玉川向徐自安走去。 朝廷某些官员可能会对他这个做法很不喜,师哥一定会很高兴,他们是天机三子,管朝廷作甚。 就在杨颖准备起步时,宁青鱼动了。 所有人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宁青鱼缓缓向甘若走去,走到对方面前,然后轻轻伸出手拍了拍对方肩膀。 手就这样落在了对方肩膀上。 没有任何阻拦。 山海屏的墙壁好像根本不存在。 人们预想中的费一般功夫也不存在,简单至极,震撼至极,瓜子都没拨开就咽了下去。 恰出了一阵咳嗽,咳嗽间充满了各种从嗓子间艰难挤出的感慨。 “这他妈也可以?” 杨颖停下步伐,愣了愣才由衷说道。“真的厉害啊。” 山海屏没有破碎,完全失去所有作用,甘若茫然看了看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脸上瞬间没有任何光彩,苍白无比,宁青鱼收回手负在伸手,没有说话,转身向台下走去。 身影很缥缈,白衣很耀眼,实力很强悍。 杨颖摇了摇头,拉着玉川继续向徐自安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印象心想如果师哥在这里一定会大声嘘叹。 “装的真可以。” 第一百八十一章 磨刀。 轻轻走过去,然后伸出手,然后拍了拍肩膀,然后……没了然后。 感慨也好心颤也罢唏嘘谓叹都阻挡不住宁青鱼的强大,装的很可以和强的很可以本质上都有酸味,酸味源于人们的自知,自知与宁青鱼之间那条如同天堑般的差距。 “已经这么强了吗?”宣平候微微皱眉轻喃道。 身为王朝最有权利的几位巅峰者之一,宣平候的身份地位完全在众人之上,甚至连二皇子周楚与朵朵殿下都不及他,入神上境的举世强者,整个大离能比他强大的不过十数位,五侯的存在与清夜司相仿,都是独立于朝廷外的存在,不过五侯主要是个人实力,负责监国震外,宣平候容貌看上去只有不惑之龄,身上锐气却锋利如朝气少年,眉目间有烁烁逼人光泽,仿佛有无限精力充沛在其中。 与宁王侯不同,其他四位侯王很少出宫,更多时候在皇宫静心修炼,若非有危及到王朝安慰的祸乱出现,他们不会中断自己修行,如今宣平候突然从深宫中走出,很多人都清楚原因。 众所周知,宣平候对那座隐在愧叶下的小院,向来极为厌烦,甚至很多人猜测,清夜司之主陈规这些年一直闭于清夜司里养伤,那些伤里就有宣平候的痕迹。 这是一种猜测,没有任何依据,可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如果没有这种可能,怎会流传出这种说法? 最重要的是,宣平候有能力伤到陈规。 一直未出宫,宣平候对宁青鱼大多是传闻与风声,他作为半步入圣的强者自然不在乎什么天命所归与无矩之人,直到今日见到宁青鱼出手,才发现这位少年比传闻中的竟然还有强大。 山海屏他了解,那位叫甘若的弟子天赋很不错,将山海屏的威力发挥出他这个境界里能发挥的最大程度,宁青鱼没有知承,只比他多一个小境,实力竟悬殊到如此巨大程度。 能在观礼台上落座之人皆是实力雄厚的修者,二皇子周楚除外,不过周楚坐在宣平候身边,与众人一样清晰听到宣平候这句话的感喟惊讶之意,除了天道院佩南枝与一脸无所谓神情的朱小雨,其他数位大人物同时沉默起来。 再给那位少年几年,他将成长到怎样一个高度,千山宗已经沉默数千年,难道真的会在这少年手中重显当年姿态? 朵朵本想与朱小雨继续聊徐自安在余镇时的趣事,见众人同时沉默场面冷清,只好敛收眉间笑意百无聊赖的看着台下。 参加武试的试子们都在一处新建未多久的屋室中休息准备,屋室中有幻器投射能看见场间发生的战斗,外面的人想看到里面有砖墙遮挡,朵朵看来看去看不到那少年,心想早知道就把庄老儿拉来了,他不在还真的是无趣。 想想那少年排在最后一位,朵朵看着头顶的大太阳殿下突然有种先回宫啃几块冰镇西瓜的冲动。 赶紧下一场啊,愣什么呢? ………… 伴随另一声较为清脆的钟响,下一场比试的是俩位少年缓缓走到台上。 一位身着异邦服饰,一位身着典型大离宽袍,俩位少年眉目都很稚嫩,年纪属于这皆试子中较轻一批,同为叩府下境修为,实力不分伯仲,俩人上台后看着地面,脚步有些沉重。 战台地面干净无比,与之前第一轮比试时的场景完全不同,特意从蜀地运来的魔岩石坚硬异常,寻常飞刀飞剑很难在其上留下痕迹,可参加比试的试子们许多都怀有异宝,有时被热血冲破头脑会造成无法控制法宝力量的事件,魔岩石再如何坚硬也承受不住一场又一场摧残,所以每场比试之后都会在场上留下许多惨裳鲜血与细微石砾。 站台旁提着扫帚水盆抹布等物的杂役就是为了那些鲜血惨裳碎石砾而时刻准备的。 杂役心里很开心少了一场清洁工作,接下来上台的试子心情很沉重因为排在宁青鱼后面。 人们预想精彩刺激的开场大戏简单到仿佛蜻蜓点了下水,连场涟漪都没有泛起,能看懂之人明白宁青鱼看似随意的那一轻拍里蕴含了怎么玄妙强大的道法,问题是来观看的人大多都是喜欢热闹的寻常人,起早赶路来到这里是为了嗑嗑瓜子看看戏,不是看你轻轻的来轻轻的去。 人们很期待他们二人的表演,最好能打出个漫天烟花灿烂缤纷,这才符合修道者的身份嘛。 各自施了一礼后,俩位试子祭出手中法器,到了这种关头没人会想着藏拙,撑过第二轮京都六院就有自己的名额,试子们出手即是自己最强手段。 场面很绚丽,又是烟雨又是烟花,过程很艰辛,双方互不相让拼死以道法抨击,鲜血染红了俩位试子的衣袍,朝霞都映衬的有些悲壮。 身着大离宽袍的试子输了,没有输在道法,最后一记调息施法时他稍微急躁了些,被对方抓住机会击溃心府,直接倒地昏迷,数位监考教谕将受伤少年送往他处治疗,地上血迹触目惊心。 没有想到上来就如此惨烈,观看的群众很久没有动作,直到有一名看客想起才响起阵阵嘶气声。 声音里有对胜者的欢呼,有对败者的可惜,有对精彩打斗的感叹。 第一场就如此精彩,剩下的会差到那去? 不仅仅是看热闹的大离群众,连许多教谕官员也很在期待,期待接下来一场场注定会很精彩的比试,期待最后那场万人瞩目的压轴大戏。 开场大戏让宁青鱼打出了过家家的感觉,压轴大戏将呈现什么模样?听闻那少年现在还是通玄下境,实力是所有试子中最弱的一个,有希望战胜对手吗?他的对手叫什么名字来着,林峰是吧,叩府境的修者呢,高出来整整一个大境,有希望吗? 恐怕是不能,境界差的太远,那少年瞬息通玄的事迹很传奇,传奇就能赢的最后胜利?武试是国试,那位叫林峰的少年不可能因为清夜司的名头不敢反抗,最多不会下手太重让徐自安输的太狼狈罢了,跨境是有限度的,不是所有人都叫宁青鱼。 杨颖走到徐自安面前,想着云盘中的种种经历与最后那一场砍过秋风都青刀,笑着说道。 “你可不能和那宁青鱼一般打的太快,这么多人等着看你,说什么你也的多打一会儿。” 徐自安对这位与张经年一般性情洒脱的天机少年印象不错,云盘里没有杨颖最后那一颗仿若流星般的符石相助,他恐怕会被廖平以秋风困死在云棋中,略带感激的点了点头,徐自安笑声回道。 “我会尽量慢一些。” 玉川等着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听到这句回话后才明白原来杨颖师哥说的是让徐自安不要赢的太快,不由心中好奇,明明差距这么大,为何杨颖还笃定徐自安会赢,而且还会赢的很快。 杨颖没有解释,冲着师弟狡黠眨了眨眼,又微微向另一旁的众位试子努了下嘴,说道。 “我不能在这待太久,太多眼睛看着我,年儿虽然很乐意看见我过来和你说话,天机阁毕竟是大离的天机阁,有些事情得考虑下王朝感受。” 徐自安再次一笑,轻轻点头说道。 “待我向你年儿哥说一声谢谢。” 杨颖知道徐自安说的是云盘里张经年把自己带出来的事情,大度一挥手,洒脱道。 “师哥不会在乎这种事。” 几句交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轻易传到其他众位试子耳中,杨颖较之张经年在众人心中地位轻一些,可他挂着天机阁的名号,天机老人能窥天机,眼光最为精确,杨颖身为其二弟子眼光肯定同样精准独到,他认为徐自安会赢,甚至可能还会赢的很快,很多试子不由心中开始疑惑,难道徐自安境界又骤然提升了? 为何会加又呢? 为何会加骤然呢? 瞬息提境这种一次就够了,怎么可能一而再的发生,莫名其妙? 众位试子摇了摇头,将这个无稽想法抛出脑外。 如今徐自安身上有清夜司身份,试子们不敢随意以识念打探徐自安真实境界,这是对清夜司的不尊重,上一个不尊重清夜司的人叫赵伯昂,剩下的事整座京城都知道。 那位叫林峰的试子脸色极为难堪,他以为自己是运气不好抽中了对方,不知道江南道林家曾得罪过清夜司,以朱小雨滋仇必报的性子,不介意在这个时刻顺便打击一下对方。 五位试子,林峰功法连绵,李浩功法刚猛,桂乾胜在符器,最后一位名叫萧贺的试子主修刀,每一个试子主修功法皆不相同,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数人所修道法概括了当今最主流的几种道法,修为境界都在叩府下境徘徊,若徐自安能一一战胜,对于修者间的战斗感悟将是一场非常好的历练。 朱小雨特意为徐自安挑选的几本清夜司秘籍都完美的克制对方,尤其是夜径,这些人很像磨石,能最快将徐自安的刀法磨练锋利,无论何时,战斗永远是提升一个人生长的最快方式,这几场比试能很好的帮助他快速成长。 第一百八十二章 落地喊声痛。 “殿下愁什么呢。” 朱小雨看见朵朵一脸皱眉,凑过头去小声问道。 朵朵没有回头,看着接下来登场的俩位试子,心里想起刚才比试的惨烈,有些担忧道。 “能打过吗?” 朱小雨知道他说的是徐自安,神秘一笑道。 “这点事都安排不好,清夜司还能叫清夜司?” 朵朵摇头,想说他还是个通玄下境哩,突然想起棋评测上发生的故事,发现以清夜司的能力还真有可能安排妥当,于是点了点头,好奇道。 “你们清夜司到底想做什么啊。” 朱小雨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看接下来登场的俩位试子,幽幽道。 “清夜司想的很简单,只是有人把我们想的麻烦了点。” …………… 时间在人们叫好声度过,在地上花果碎屑中度过,在朝霞变成烈日,凉茶变成温热中度过,好在一场比一场精彩的比试盖过了初夏的闷热,盖过了场间的喧嚣,直到午时休场时分,人们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因不断叫好有些嘶哑疼痛。 上午一共比试了十二场,剩下还有九场待下午进行,第二轮武试共分五天进行,每一天都会有大约二十多场比试,出场次数由之前抽签来决定,有的试子运气不错,只需比试俩场就可以,比如下午首战出场的杨颖,有的试子运气没那么好,比如要连比五天的徐自安。 连战五天,中间不能休息,不能受太严重的伤,不能有任何精神意志上的松懈,这种强度非常大,很容易让人因压力太重出现差错,没有看到那份名单前徐自安或许还会认为是自己一向不好的运气催使倒霉,现在他很清楚,这就是朱小雨为自己安排到一场残酷历练。 幸好朱小雨不是沈离,不会随便丢给徐自安一个难题后就不管不问,朱小雨为他静心挑选的秘籍都有其用处,目前而言夜径功法对他提高最大,速度力量都有很大提升,其他数种功法徐自安现在还未研修透彻,尚不知应该用在那里比较合适,只能等到上场比试时才体会到妙处。 日挂当头,暑意升起,考虑到今日盛阳实在灿烂,空气实在炎热,朝廷特意从摘星楼中取出寒翎羽,十数片寒翎羽在空中飘浮摇曳,洒下层层沁凉之意降在斗场间,温度很快降下,清凉如同三月初春。 有人随身带着吃食,有人去附近摊位前随便巴拉了几口混沌凉面,中午休息时间不多,来晚了容易错过下午的首场。 首场是杨颖出战,天机少年,棋评测第一,很多名头都能引起人们的关注。 钟声再响,比试开始。 杨颖模仿着张经年的神情拍了拍玉川肩膀,看着眉目间写满担忧的玉大大咧咧道了声。“我去去就来。” 玉川想了想,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提醒道。 “失败者才回来,颖哥,你还是别回来了。” 杨颖一愣,想起武试胜者一般都直接离场了,只有落败者会留下来进行疗伤或等待朝廷安排的马车离开,不由一窒,没好气道。 “那我就不回来了。” 经过徐自安身前时,杨颖特意停留一下,没有说什么,微微点头示意后继续向战台上走去。 和杨颖对战的试子名叫冯凡,千山宗七峰中宣律峰弟子,叩府上镜修为,与杨颖同境界,宣律峰是千山七峰中战力最强大的一座山峰,仅比主峰南离峰差一线,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不是南离峰主宵祝来自后庙,与后庙关系极深,千山宗主峰之名极有可能就会由宣律峰占据。 千山七峰的排名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传承,那座山峰战力最强,那座山峰就是主峰,每年的资源分配中,主峰不仅仅有优先权,还有非常丰厚的格外份量,丰厚到足以让其他六峰眼红。 这些年中,主峰南离峰一直靠着峰主宵祝苦苦支撑,宁青鱼曾经是南离峰弟子,但所有人都知道,自从宁青鱼去了那座后庙之后,和南离峰之间的情分就愈行愈淡。 宁青鱼是最淡渺的那朵云,这些情分也不可能羁绊住他。 冯凡身为宣律峰弟子,排名第三,战力强大,对于宣律峰主修功法轻雷感悟极深,曾被数位长老看好,更得宣律峰主裴起亲自传授,杨颖即便有天机阁支撑,想赢的对方也绝非易事。 而且宣律峰与其他六峰的修行方式不同,宣律峰擅长以战悟道,峰下弟子身经百战,对于战斗最为熟悉,杨颖性情跳脱喜欢找麻烦寻热闹,经常惹祸,但其实他并没有和其他修者真真正正的打过几场架,一是天机老人名声在外,寻常人不愿招惹,二是事情真闹大了张经年会出来帮他收拾烂摊子。 看着对面神情漠然白衣偏偏的冯凡,杨颖在心中暗暗腹诽了下千山宗的修者是不是在云里待惯了,怎么都是一副冷淡漠然的神情,见对方似乎没有什么繁琐礼节寒暄的意思,杨颖乐在省事懒得说什么请之类的话语,敛息凝神,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条类似金锁的事物。 “番云锁?”佩南枝微微蹙眉,有些不喜的看了眼台间众位大离官员,想起国师与天机老人根本没有在场,他就是将事情言明也没有任何意义,收回目光,佩南枝担忧看了眼战台上的冯凡,心想接下来的比试千山宗必须眼多做些准备,不然太容易被对方克制。 番云锁有个别称,名叫清秋锁,不是锁清秋里的那个清秋,而且潇潇清秋暮里的那个清秋。 暮云无雷,清秋时节雷鸣最弱,这把锁能将天下绽雷都锁成暮云清秋,冯凡轻雷功法再玄妙,又能与这把锁相比? 果不其然,看见杨颖取出这把番云锁后,冯凡眉梢立刻紧紧蹙起,番云锁是天下所有雷系功法中最为克制的几件强大法宝之一,他主修雷系,知晓如果不以其他方式应战,自己将打的极为艰难。 出于谨慎,冯凡没有立刻欺身选择靠近对方,而是毫不犹豫的后略数步脱离潘云锁的链锁范围,双手同时向前推去,就像在送去一场疾风。 随着冯凡这个动作,无数带着凛冽肃严的罡风四起,罡风中隐隐有数道闪电一闪而过,声势惊人,呼啸着向杨颖袭去。 佩南枝满意点了点头,这是千山宗道决中浮娓掌,每一个入门弟子都必修的功法,品阶虽浅威力极大,冯凡将轻雷中的雷字决与浮娓掌结合在一起,使得掌法中威力更进一层,番云锁可以锁住掌法里的雷鸣,绝对无法阻止随雷鸣一同袭来的罡风。 冯凡眉中闪过一丝得意,极力催动掌风向杨颖袭去,争取做到一击即中,对方身为天机三子之一,擅长符道,身上异宝肯定不少,一出手就是潘云锁这般强大法器,若给对方机会施展出别的手段,自己只会越来越吃力。 见对方不进反退,杨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笑意里带了些得意,得意与把对方逼退十数步无关,面对同境界主杀戮的宣律峰弟子,甫一开场先将对方逼的敛收骄傲推出十数步固然是件骄傲的事,可这种骄傲那里比的上当初打秋雀那场精彩。 番云锁克制雷系功法,品阶很高想要完全掌控却很难,如果不是对手恰好是主修雷系功法的冯凡他根本不会选择将番云锁带到身上,因为……番云锁偏属阴柔,历代掌控者都是女性,相对于这种一听就有凄凄惨惨幽幽怨怨味道的法器,他还是更喜欢例如洪荒钟,玄天枪更为刚猛霸气些的法宝。 轻喝一声,杨颖催动体内真元向番云锁中灌入,番云锁间渐渐有清风缠绕,一道道轻袅流光自锁芯处蔓延之天地间,流光如初秋的蓝天,如深秋的阴雨,打散蕴含在罡风间的每一道雷光。 少了雷意充斥的罡风威力看似减弱几分,其实依旧威猛无比,冯凡不想与杨颖继续缠斗,所以这一记浮娓掌出手即是最大威力,为了稳妥起见,当浮娓掌的罡风向前卷动时,冯凡双腿骤然发力,准备以身化剑向对方刺去。 番云锁在前,雷系功法只能起到一个牵制的作用,浮娓掌罡风威猛,他以身化剑锋利,连续三记强大法决接踵而至,冯凡相信,杨颖身上法器再多也不可能全部抵挡的住。 他的想法很缜密,功法被克制还能做到如此程度,观礼台间数位教谕微微点了点头,心想不愧是宣律峰弟子,无论心态还是应对都是同龄少年里可圈可点的佼佼者。 杨颖看着随罡风一同袭来的冯凡,心里想着年儿哥判断的果然不错,对方绝对不会站在原地等着自己去打,本来还打算试试新制的符石,这下看来应该没机会了,只能选择跟对方硬刚一拳。 杨颖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一边心想这拳头确实稚嫩了点,一边缓缓向对方挥去。 在空中疾速向前的冯凡如同一艘结实大船,被无数真元包裹着拳头的杨颖就是那座坚硬礁石,俩者在空中向对,发出的力量震鸣响彻整个斗场,伴随着震耳鸣声,俩位少年同时向俩边飞去,然后同时落地。 冯凡落地后没了动静。 杨颖落地后喊了声好痛。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百川。 一声轰隆响彻斗场,一声好痛让闻者心疼,数位与天机阁关系较近的官员或教谕看着战台上那个撕牙咧嘴痛不欲生的身影,天机老人怎么收了这么些个徒弟。 张经年好歹还顾着大离颜面,杨颖直接当众耍起宝来。 宣平候与天机老人当年有同行之谊,曾一同游历过王朝许多风景,笑着看了眼在台上耍泼打诨的杨颖,有些无奈的抚了抚发间铜束,说道。“行了,赢了就下场,改日见了你师傅,我会告诉他一声的。” 杨颖听完喜笑颜开,麻溜站起对着宣平候随便辑手做了个礼,转身一蹦一跳的下了战台。 直到现在,冯凡才艰难坐起,眼中有些迷茫,不过没什么不甘的情绪。 宣律峰以战养道,输赢看的很淡,番云锁的存在固然让他陷入不利的局面,最后一记硬拼却是真正实力的对拼,杨颖哎呦半天其实没什么伤,冯凡倒地此时才能艰难坐起,孰高孰低一眼能看出。 数位教谕上台将冯凡抬离战台进行治疗,佩南枝握杯的手微紧,隐有担忧。 比试继续进行。 玉川的战斗相对于杨颖要轻松一些,至少没有最后那声听着心酸的好痛,他的对手不是柏庐与千山宗弟子,是一位散修,在王朝内颇有声名,实力不错,玉川性格腼腆战斗经验不足,刚一开始未尽全力,被对手微占上风,后靠着雄厚真正力量缓缓拉回差距,赢的并不算特别容易。 那位散修明显知道自己不是玉川的对手,见战局不对果然认输,没有受什么伤,双方一同离场,还相互交谈了下战斗心得。 一场一场战斗过去,留在斗场内的试子越来越少,暮色以近,晚云如火,伴随最后一声礼钟敲起,人们渐渐疲惫的心被天边火云燃烧,徐自安要上场了。 棋评测最大的赢家无疑是杨颖,最让世人记住的人是何安下和徐自安,俩位少年一位以棋道战胜宁青鱼,一位瞬息通玄刀砍廖平,棋评测后俩位少年又同时淡出世人目光,让人们的好奇更添了许多神秘。 何安下的下落一直没有找到,人们只能把关注力放到徐自安身上,多日不见今日出场先是人海独行,后大门开启仿佛只为了等待他一人,此时又被刻意安排在最后下场进行压轴战,种种造势很难不引起人们的关注。 其他不说,单说声势,徐自安在都城内完全不输任何少年,可声势归声势,对于武试战斗,人们还是不看好徐自安,他的对手不是什么碌碌无为之辈,江南道林峰这个名字,便是都城内很多人都听说过。 江南道富饶不同其他郡县,林家在江南道是数一数二的商贾世家,能在竞争力极为激烈的江南道创下偌大家业单靠精明强干远远不够,必须要走与之对应的实力,就如雁门郡赵家与洞庭湖的那位老祖宗一般,林家也有其独特且强大的功法,比如说功法剑川,听闻剑川之名连剑圣老人家都称赞过一句不错,林峰是家中长子,修行勤勉资源充足,得族中名师传授,同境界内少有敌手。 徐自安通玄下境,林峰叩府下境,同为下境,性质怎么可能也相同? 伴着晚云,随着晚风,徐自安踏过长道石阶缓缓入场,一手持刀,一手撑伞,神情并不拘谨,有些严肃。 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眼中亮台,武试里第一场战斗,看着四周人潮人海的宏大场面,徐自安一时觉得不习惯,于是轻轻低下头来,看起来有些紧张无措。 林峰入场,锦袍华美,腰畔剑柄荧光流溢,一看不是凡品,他出身世家,风度比徐自安好上太多,神情从容,博了不少叫好声。 朵朵无精打采了一天的眼眸一下子放的极为亮,宣平候微微坐起,凝视着徐自安,如冰雪般锋利的瞳孔深了些,似想看出徐自安身后到底有没有那个人的影子,二皇子周楚没有任何变化,好像和其他人一样好奇,不过相对于其他人,周楚多看了一眼朱小雨,朱小雨谁也没看,死死盯着桌上精美糕点想着还是早晨那屉汤包真好吃。 汤包真好吃。 徐自安身上的片片油光真好看。 就像沈离一样。 …………… 一位剑美人俊气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一位长衫油光破伞遥遥的山间少年,站在一起很难不让人对比,愈对比愈显得徐自安上不得台面,失望声不断响起,碍于清夜司不至于满场哗然,但人们眼中的神情却没什么掩饰。 徐自安没有理会看台上的场景,神情专注,手向封刀扶去,在心中暗暗演练着接下来要进行的战斗方式。 林峰手同样抬起,不是持剑,而是微微行礼。 徐自安一愣,才想起还有这个环节,本来准备持刀的手一下停在原地,片刻后才略微生涩的双手合起给对方还了一礼,费山棕熊不会寒暄,之后数次战斗关系生死,没那么多繁缛琐节。 见对方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没经过世面的样子,本想说些请赐教等话的林峰眼中鄙夷更重,呛啷一声拔出手中长剑,在空中飞快而舞,划出一道又一道剑痕。 剑过空气本该无形,对方剑尖所去却能看到条条痕迹,徐自安凝目望去,发现长剑上有无数似水珠一般的事物随风而起,正在空中凝聚成型。 想着名册上关于剑川功法的描述,徐自安猜测这应该就是真元化意后引起的天地变化。 不多时,水珠愈来愈多,在空中形成道道宛若无数白色绸缎的水流,水流围绕林峰倾斜而下,暮色苍茫下如瀑布飞倾。 一抹潺潺不绝的剑意充斥在空中,每一条坠落的水流都是一道剑。 徐自安没有动作,继续观察着林峰剑尖飞舞,剑意涌动,百川逐渐成势,脚下坚硬魔岩石被倾泻的飞流刺开颗颗细碎石砾,林峰临于剑意凝聚的瀑布间,眉梢中显出一丝厉色。 剑川之威在于连绵,一旦成势很难被打断,如同真正的川瀑,面对剑川最好的应对方式是在水流未满时掐断源头,如果说最初徐自安不动手是观察剑意寻找破绽,那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作不免让人觉得有些托大。 等剑川成再败敌?你以为你是谁?宁青鱼可以等山海屏成势后一手打破,你一个通玄下境做此举动是在找死。 看到徐自安接下来的动作,林峰怒意更盛。 抽出一根布条,将小伞紧紧绑在身后,徐自安已经确定小伞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起到的作用很小,继续撑伞会影响力量发挥,他这个无心间的举动落在人们眼中便是有意,有意轻视林峰。 百川起,瀑布洪流直冲而下,珠花迸发,被如此羞辱,林峰已经不打算收敛剑势,这是武试,受伤是正常事,自己只要不让那少年当场身死清夜司无法对自己做什么,无数暮光在银瀑倾落下映起明亮辉光,先前踏出一脚,林峰手腕骤降,一条格外显目的飞瀑在空中改变方向,直直对着徐自安而去。 就在这时,徐自安也动了。 体内夜径功法共有一百余处节点,几日苦修少年以聚集了七十余处,这七十余处大多数分布在双腿间,因为体内有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徐自安不愁真元数量的不够,当初将风化刀都能斩断廖平的数缕秋风,此时持着封刀本体,对于刀意的强大他很有信心。 刀很锋利,体内真元雄厚,他差的是速度,能瞬息到达对方身畔的速度。 夜径功法完美弥补了这个缺陷。 调整心息,膝盖微曲,聚集在解溪与阳陵等数处节点内的力量猛然爆发,徐自安双手持刀直直向飞瀑袭去。 没有刀过空气的呼啸声,只有一阵极为细微的咔嚓,那是坚硬如铁魔岩石上被他这一脚踩出数道裂纹时发出的声响。 飞瀑如万马奔腾,无数剑意从瀑布间透出,徐自安如同瞬间消失,只有地面上碎裂坚石证明他方才还在这里。 然后。 徐自安再次出现,位于林峰背后。 林峰向战台外飞去,衣襟处有道刀痕,那是刀面拍打的痕迹。 一刀。 从始到终只有一刀。 所有瀑布断流。 剑川停止。 暮色更加深沉。 没人能想到这个局面,包括朱小雨,他的本意是让徐自安通过夜径步伐先行躲避剑川瀑布,寻找机会从瀑布缝隙中挥刀,没想到徐自安直接一刀斩断了所有瀑布,并将林峰砍出了战台。 徐自安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刀有如此威力,如果不是当时压制封刀改变了下锋刃方向以刀面拍打林峰,这一刀可能会让林峰直接丧命。 场面寂静一片,没有人说话,人们表情不丰富,统一的震惊无语,直到徐自安离开战台,暮光落在他身上才有人回过神来。 “这是通玄境?”宣平候看着随暮光一同离开的那个身影,幽幽道。 “是。”朱砂斋之主折梅将目光从暮色身影中收回,看了眼朱小雨说道。 “怎么如此强大。”一直没有说话的首辅李丹青疑惑问道。 朱小雨扶着肚子站起,挑着声音道。 “就是这么强大。” 朵朵笑了极为开心,暮光下酒窝更似梨花,甚至比梨花还美丽。 有人想起,今日开场时这段话曾经发生过。 那个人是宁青鱼。 开场和压轴,都无趣,一人行过山海屏,拍了拍对方肩膀,然后离开。 一人持刀穿过剑川瀑,落在对方肩头,然后对方被击飞。 这是通玄下境? 这是叩府上境? 这个世界怎么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罗幕。 这个世界怎么了? 境界已经是个玩笑了? 通玄下境将叩府下境的修者一刀击飞,叩府上镜将同境界的修者视为无物,修者间的比试不应该是风轻云淡,道法自然吗,一个平淡到只是拍了拍对方,一个无趣到瞬间砍飞对方,那少年是怎么做到的? 武技?武道大家或许有如此强悍身法,徐自安身材瘦弱身上全无武道修行的迹象,为何也会有如此快的速度,那一刀能将剑川生生从空中砍断,单纯凭借武技绝对不会有这般锋利的力量,一刀断川,顺势将对手击飞出战台,这是什么功法? “是刀意。” 折梅回想着那一刀里渐若实质的白色光芒,脑中渐渐浮现出一张熟悉而又遥远的面孔,那人也极擅刀,用的刀和这少年的刀非常相似,不,是同一把。 宣平候厉眉紧蹙,深深看了眼正在摇晃着离开的朱小雨,想着前不久与陛下的一次交谈,突然质问道。 “那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朱小雨没有回头,在暮色下随便摆了摆手,丝毫没有理会对方尊贵的身份,显得很是轻佻,毫无顾忌道。 “人死了,刀又死不了,你们把他撵出京都死都不能回来,还能不让刀回来,他同意,刀同意吗?” 刀同意了,不过同意的回来。(二黄我得非常认真的告诉你,刀真同意了,详情见注。) 朱小雨这番话非常平淡,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但听懂的人却清楚这句话的锋利,沈离流浪半生最终还是身死他乡,墨守化身成雨只余一缕白发,他们这些遭遇是因为王朝有人不想让他回来,朱小雨把那缕白发带回来最终葬在都城外的某座山丘,白发可以葬,封刀不行。 这是清夜司对王朝的态度。 准确的说,是余唯朱小雨等人向那些人要的一个态度。 宣平候就是那些人给他们的态度。 “一群无法无天的年轻人。” “一些只敢在黑夜里苟且的鬼。” “一座早该被光明抹去所有存在的阴森院。” 宣平候看着朱小雨肥胖的身影,淡淡说道,声音冰冷。 朱小雨吓得一耸肩,撇过头来努力敛收肚子上的肥肉,一边像模像样的点头哈腰一边诚惶诚恐小心翼翼道。 “您老费心,抹的时候小心点,桌子上的油腻好擦,黑夜里的鬼不好打哩。” 朵朵被朱小雨逗的格格轻笑,折梅迟重阳等一些学院教谕收回目光假装看晚霞,数位大离官员面露愠色,二皇子周楚没有说话,看着晚云想着某位女子恬静而倔犟的肩膀暗暗心想到。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 “墓山中的事物对我们很重要。” 房屋内点着青灯,余唯坐在临窗畔,秀眉轻展,没有继续绣着桌上绣花,而是看着院内被月光打碎的满院花海。 当然,现在已经不是花海,飞刀过后还完整的花朵没剩几朵,花院里残花居多。 朱小雨站在门槛处,院外清幽的月光被遮了大半。 徐自安正在书架前看书,听到这句话后微微蹙眉,不知余唯为何会突然跟他提起这种事。 承认他有知晓这些极机密事情的资格?还是武试表现很让余唯满意?又或者是俩者皆有。 徐自安咽了咽喉咙,准备随着余唯话语往下问,余光看见朱小雨正在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继续听着就好,于是随手从书架间抽出一本书来,坐在屋内唯一的木凳上。 “朝廷……不,那个男人需要用墓山上的东西来走出御花园,司主大人也需要用那个东西走出小楼,千山宗不想那个男人或司主大人走出,所以他们必须争,柏庐倒不知为何会来趟这趟,不过想来和四禁有关。” 余唯抬眉看了眼徐自安,待看清少年看的书籍是一本名叫《罗幕》的道籍,淡唇微起,隐有笑意涟起。 《罗幕》是朱小雨这次带来的几本秘籍之一,是为桂乾对战时专门挑选的秘籍,桂乾是后日的对手,徐自安不为明天比试准备,而是直接来到后日,想必对明日的战斗很有信心。 想到今日战台上那震惊无数人的断川一刀,余唯愈发相信眼前这少年或者真有希望,她为武试做了很多准备,目前来看,这些准备似乎有些多余。 因为徐自安带来的惊喜确实有些令人意外。 “武帝需要那件东西恢复当年受的伤,司主大人也需要,难道他们俩人的伤是同一种?” 虽然沈离和墨守之死与武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徐自安不知为何一直对龙椅上那个男人提不出太多憎恨情绪,想着余唯刚才说的话,他思考片刻出声问道。 余唯没有说话,朱小雨挪动了身躯。 “伤不是同一种,不过很像。” 徐自安将道籍横置腿间,疑惑看向朱小雨。 通过很多线索,徐自安隐隐猜到武帝这些年一直在御花园中养伤和沈离有一定关系,甚至极有可能是沈离伤的武帝,如果司主与武帝受的伤相同,那司主当年也是被沈离打伤的。 从内心深处,徐自安不愿看到这种局面,武帝是支撑大离王朝无畏前行的唯一昊阳,清夜司是稳定大离秩序最坚定的裁决者,俩者之间才构成大离作为世间第一王朝的底气,若沈离先后将王朝的支撑与秩序都打破,他图了什么? 阴谋论?灭世论?他说自己是个好人,谁还信? “谁也不要相信。” 余唯仿佛从徐自安疑惑眼眸中看出了少年心思,将青灯推的离窗畔更近了些,意犹未尽的轻轻说道。 夜风微起,灯火摇曳,月光如瀑,余唯脸庞灯火月光映衬的或明或暗,那条恬静且极有意味的秀眉被拉展的很长,仿佛横隔了灯火与月光的距离。 谁也不要相信。 这里的谁指的具体是谁? 还是所有人? “墓山是不是冥界通往这个大陆的途径没人知晓,墓山的里东西一定不可以落在武帝手上,清夜司可以不要,但清夜司不可以不争,因为这关系着光明与黑夜最重要的一次争夺,如果这次争不到,不仅仅是王朝的黑夜,整个世界的黑夜都将不复存在。” “当世界充满光明。” “何尝不是正在走向毁灭。” 余唯说完,一手撑颊凝望着桌上孤灯,那道略微偏斜的肩膀上被青丝遮掩,神情有些落寞。 徐自安静静的看着她,心情有些失落,他不太懂余唯隐藏在这些话里深层意思,光明笼罩,世界不该是一片美好,为何会走向毁灭。 既然不懂,那就不想,少年收回看向青灯孤影的目光,捧起腿间道籍继续观看,明日比试对手是那位名叫李浩的将领子弟,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说来有趣,李浩是从前线退来的将士,年纪轻轻战功已经赫赫,大离的战功是靠厮杀与胜利换来的,没有任何水分掺假,李浩常年战于荒原,无论境界还是对敌经验比他都要老练丰富,可直到现在,房内三人一直没有谈及过任何与比试有关的事,不管是明天的比试还是今日徐自安断水的那一刀,看似丝毫不关心其实透出强大的信心。 信心来源于实力。 清夜司有这份实力。 徐自安恰好也有这份实力。 不是所有的通玄下境都仅仅只是通玄下境,徐自安是个例外,宁青鱼也是。 朱小雨挪开了挡着月光的身体,慢慢走向院中,随便找了处石阶坐下,抬头看向深邃冰冷的夜空,目光幽幽,想着许多其他心事。 关于墓山,猜测一直很多,不同于那些凭空臆想出来的猜测,清夜司有很多渠道与线索来推断出最有可能的真实,朵朵入雪原对外宣称是觉醒血脉力量,然雪原之行朵朵血脉力量没有任何进展,发现墓山后不顾生命匆匆回京,联想到少女极为特殊的天赋, 很轻易能推断出,所谓觉醒血脉力量的说法是个幌子,寻找墓山下落才是主要目的。 朵朵殿下对世间法器有着最为敏感的天赋,就像一个探测器,在茫茫雪原中寻探着来自器物的气息,世间有什么器物值得王朝公主殿下不远万里前去寻探?冥界遗留下的无上法器。 世人皆知武帝是世间权力最巅峰的那个男人,不知除了权力,武帝本身也是一位位于世间顶峰的强大修者,可以被这个世界称之为真正强大的修者只有一个境界,那就是圣人境。 武帝是圣人境,未受伤之前。 一位权力巅峰的男人,一位实力登顶的圣人,如今受伤常年休养于一方御花园中,甚至有可能即将要面对死亡的威胁,他最渴望什么? 恢复境界,重归圣人。 圣人寿命极长,武帝需要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便是没有界限,不仅仅是生命,还是领土。 半个天衍大陆都是大离王朝的领土,另外半个呢? 武帝是这个世上唯一的昊阳,当昊阳当空永远不落,黑夜怎么自处? 有光明,有黑夜,黑与白之间的更替轮回,才是人世间。 可惜看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多。 第一百八十五章 江南道。 天蒙蒙亮。 带有清夜司徽记的马车再次启程,碾过青石板带来声声好听的咯吱声。 小巷幽静,车轮声能留存,出了小巷,很快淹没在了其他各种声音中。 摊贩,行人,吆喝,讨论,交谈,哄笑,争辩,武试期间,京都城的清晨热闹的如同黄昏。 一夜时间过去,关于徐自安昨天的惊艳表现还没有散去,街头巷尾随处能听见那一刀的感慨和对徐自安真实境界的疑惑,花院里的三人不关心这种事,外界很关心,通玄下境一刀击飞叩府下境,这本就是一件很传奇的事。 传奇,往往伴随着议论和质疑。 不知有没有上层风气使然,一种关于武试内幕的说法开始渐渐在人群中盛行。 如果没有内幕,徐自安怎么可能打败高出自己整整一个大境的修者,以清夜司的能力在武试上做些手脚想来没有问题,公平的单挑,公平的胜利被世人赞颂向往,充满内幕的胜利则会让人不耻。 不过这种说法只是在极少数人口中流传,大庭广众下有人偶尔会提起,不过每次提起总会被其他人用各种理由质疑或不理,人们现在主要乐趣还放在徐自安创造的那些传奇上,一时还不打算破灭这个等待许久的传奇。 阮郎归后,偌大座京都城平静太久,需要些新的传奇来刺激都城内那些向来悠闲且八卦的提鸟老翁和买菜大婶们的心。 这些说法如同星星点点的萤火,现在看起来还不足以燃烧整片草原,可任其下去,终究是个隐患。 “朝廷里的某些人坐不住了。” 车厢内,朱小雨无精打采揉了揉微有干瘪的肚子,怀念着昨日那屉汤包厌烦着今日这碗稀粥惆怅道。 徐自安不想再满身油腻的出现在人们眼前,所以今日晨间俩人只喝了碗稀粥,朱小雨倒是配了根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腊肉,可风干的腊肉哪有汤汁四溢的鲜肉好吃? 徐自安在车厢内冥想,识念游荡在体内大河月轮中,听到朱小雨的话语从冥想中收回,疑惑看着对方。 “凡夫俗子为何叫凡夫俗子,是因为他们碌碌无为平庸短浅吗?不,他们中也有很多目光深远的聪明人,不过那些聪明人知道祸从口出这四个字,很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武试内幕,清夜司手段,这些都是朝廷最忌讳的话题,那些聪明人能猜到也绝不会谈及,一夜时间,已经有人敢公开讨论这些事情,不是有人在背后推波阻拦是什么?” 徐自安想了想,发现朱小雨推测的极在道理,有人试图用民间舆论打压清夜司,可问题是这种程度的打压似乎对清夜司造不成任何损害,清夜司的名声本来已经差到了狼藉一片,根本不在乎再多一条徇私舞弊的罪名。 拿摊狗屎去恶心一个比狗屎还臭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你现在我是清夜司的一员,用词讲究些,不要像沈离一样整天又是寂寞如狗屎又是酸臭如狗屎的,我们清夜司打狗外行,不负责清理狗屎。” 朱小雨仿佛看懂了徐自安心里想法,出言打断道。 “我清夜司不在乎这些谗言乱语,有人却需要用这些谗言乱语满足心里的道义感与正直欲,为名请命这个词放在什么时候都特别负有英勇无畏的大义,当你今日再胜李浩,明日又胜桂乾时,质疑声就会越来越大,到时候那些酸腐的书生和激动的群众集体闹到朝廷时,朝廷被迫只能选择退步,或剥夺你参赛的权力,或让你用一场公平的对决来证明自己实力,当然,对于你而言,这种所谓的公平肯定是最大的不公平。” 徐自安点点头,知道朱小雨这句话最后关于公平的定义,如果真到了那天,朝廷为自己挑选的对手一定比第二轮武试上遇到这五位对手强大,这五位对手实力最差是叩府下境,比他们强大,至少是叩府中境,甚至有可能比之更高,他本身才是一个通玄下境的修者,因为公平问题要面对比自己高出数层境界的对手,这种公平谈何可笑。 想着这些事,徐自安心里有着沉重,没有说话,车帘未开,车厢内有些阴暗沉闷,朱小雨双指触过车厢内一道细微刻纹,转移话题道。 “你准备怎么和李浩打?” 徐自安看了眼身畔封刀,眼神平静。 “多打一会儿。” 朱小雨也看了看封刀,眼神无趣。 徐自安明白朱小雨的意思,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车轮碾着青石街面,车厢外人们声音不断,俩人听着外面的议论声吆喝声争辩声讨价声相互无话,赶车马夫一直无话,任由拉车的马儿将他们缓缓带向武试斗场。 渐渐吆喝声讨价声淡了,只留下叮嘱声和交谈声,还有让路时细碎脚步声,徐自安没有拉开车帘,知道马车到了武试斗场。 马车到,大门启,在无数试子或复杂或羡慕或冷笑或怨毒的目光中,徐自安如昨日般成为第一个入场试子,与昨日不相同的是,这次比试他不是压轴的最后一场,而是清晨的第一场。 不是压轴既是开场,刻意安排的味道任谁都能看出,徐自安狠狠瞪了眼朱小雨,心想你这徇私舞弊的压根没想过遮掩,准备好了要给我添麻烦是吧。 朱小雨不怀好意的耸了耸肩,表示该来的跑不掉,没理会少年继续怅然的表情,他一边从车厢中走下,一边说道。 “今天有几场比试挺有趣,你打完了不要走,留下来看看,日后遇见了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打。” 徐自安感应到人群中有道寒冷怨毒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没有回头寻找目光的主人,点了点头。 寒冷的目光无情,怨毒的目光仇恨,对他有这种情绪的试子不多,廖平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今天廖平会参战,下午第一场,最后压轴的也是一位来自柏庐的少年,那少年,名叫苏武。 …………… 多打一会儿应该怎么打,刀光枪影你来我往大战三百回合,我砍你一刀,你捅我一枪,最后一位满身枪口摇摇欲坠的撑刀艰难立于台间,一位满身刀痕血流成河的昏厥在地上,如果说这种充满悲壮惨烈意味的战斗才符合人们对跨境而战的理解,徐自安不介意打的惨烈些,权当是磨练刀法,可问题是还有三场比试等待着他,负伤太重会影响到接下来的比试。 徐自安立在站台上,望着远方的晨曦朝云,在心中纠结着那句多打一会儿里具体应该打到什么程度。 这个尺度很难把握,需要对整场战斗有绝对的控制权,跨境而行的是我,我还不能打的太干净,有天理吗? 有,因为他是世上最无敌的通玄境。 寻常修者,无敌于某个境界都会有个具体前缀,或是无敌于通玄下境,无敌于叩府中境,不是直接统称,而徐自安的情况很特殊,他是通玄下境,却直接隔过通玄中上境快要无敌于叩府下境,站在巨人肩膀上是很高,风也很大,同样,摔下来的话也会死的很惨。 晨曦落在徐自安肩头,就像帮少年整理肩膀上的几缕尘埃。 “你应该杀过很多人。” 李浩看着前方独自发愣的徐自安,眉梢深深蹙起,将长枪从身侧立起,刻满符文的枪身冰冷寒幽,枪尖上有数片挥之不去的殷红色,仿佛饮了太多荒族战士的血以至于根本清洗不掉。 徐自安从失神中收回,疑惑看着眼前这位常年征战的将领之子,不知为何对方会这样说。 “我看过昨日的那场战斗,你出刀的方式很简练,讲究一刀致命,很像王朝军方的风格,我杀过很多荒族,对这种战斗风格很熟悉,只有经常与人厮杀的人才可以练成。” “我出自山里,经常打猎,没杀过人。” 幻器可以将比试情节投放给所有观众,包括声音,徐自安不知道李浩说这些话是不是刻意,对方身为王朝军将,说自己杀过很多荒族是荣誉,自己若承认杀过人,只会带来麻烦。 “你很谨慎。” 李浩脸上付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看着徐自安嘲弄继续说道。 “林峰是江南道世家子弟,没什么对敌经验,他低估了你的速度,还有那把刀的锋利,我从边荒回来,常年杀敌征战,不会犯这种失误,你境界比我低,杀的人没我多,凭什么到现在还不出刀,在模仿强者的孤独?” 徐自安终于知道对方的敌意从何而来,眉梢微微蹙起,认真道。 “再说一遍,我没有杀过人,还有,刚才失神不是对你不尊重,而是之前有人让我多打一会儿,我在思考应该怎么打才能多打一会,如今看来,那些思考很多余,因为厮杀不是比试,不能心存保留。” 说完,徐自安将封刀举起,刀意缠绕刀身,映在上面的晨曦变得梦幻起来,这是沈离那套刀法中的开手试,他最擅长也最强大的一试。 “我决定,以最快的时间结束你。” 徐自安说完,刀锋微微下斜,围绕在其上的晨曦瞬间凌乱无比,就像被锋利斩成了无数截。 第一百八十六,大时代。 众目睽睽下,你三番五次的坚定我杀过很多人,看似在分析战斗风格其实更像是满怀恶意的提醒,提醒人们猜测调察,世间任何事都经不住猜测与调查,边将张毅然之死不会永远藏在深夜里。 刺杀王朝军将,这罪名可大可小,离律的执行者是清夜司,但清夜司里不完全只在余唯手里,如果罪名落实,墨寒等一系列不愿与朝廷争锋的官员很乐意将徐自安关押在离狱,进了离狱,想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徐自安不知道这是军部某些将领借机对自己的一次打压,还是李浩自己刻意的蛊惑,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很有道理,针对这四个字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对方闭嘴。 体内真元骤然爆发,骨骼被骤发力量撑的咯吱作响,坚硬魔岩石上再次多了数道细微裂缝,封刀横在眉间遮住视野如平隔前方的一片天地,徐自安隔着封刀看着前方同样仿佛被横切成俩段的李浩,高高抬起一只脚,然后重重落下。 鞋底落下,人亦消失。 消失不是平白无故失去了踪迹,而是速度太快连幻器都很难捕捉到身影。 他在奔跑,人们只能看到一道残影。 …………… 巨大宽旷的战斗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脚印,每一道脚印落下皆有一道裂缝产生,裂缝里残留着许多细微石砾,那些石砾被震飞在空中,天空上方,用来映射场间战斗的幻器光幕清晰映出所有石砾的形状,有的嶙峋有的突兀,人们看着那些石砾显露出不同的表情,有的怪异有的震撼。 需要多块的速度,才能让可以将尘埃石砾都映射清晰的幻器失去作用,上一次的战斗因为时间太快,人们一直猜测徐自安应该是借助某些空间法器才瞬息来到林峰身前,修行界中,普遍认为最快的事物莫过于飞剑,飞剑无形,转瞬即逝,徐自安此时的速度即便不如寻常修者的飞剑也相差不多,在短程爆发力上,甚至还可能有甚之。 空气中只留下一道尖锐凄厉的啸声,那是封刀破空时的锋鸣,高速下身体与空气碰撞会发出如同爆竹般的声音,幻器里陡然显出一抹亮光,封刀宛如青瓷的刀面出现在人们眼中,刀尖离李浩胸口只差几丝。 李浩不亏是惯战沙场的军中好手,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封刀竟没有丝毫慌乱,没有理会身前封刀,这位少年军将双手紧握长枪倾斜上挑,枪尖寒芒自徐自安双腿处撩去。 以伤换伤的打法关键谁受的伤更重,徐自安这一刀砍向的是胸口,李浩攻击的膝盖,一处可以致命,一处至多只会致残,徐自安不相信一位常年征战的人会算不清这些得失,强行在空中双腿微变,一只脚尖踏在枪尖后掠而去,封刀失力擦着李浩胸口而过,溢出的刀意将对方衣襟切开,露出里面幽黑的事物。 玄铁盔甲! 李浩身上竟披着王朝的玄铁盔甲。 玄甲重骑是大离称霸天衍大陆最重要的力量,每一位玄甲重骑都是最优秀的战士,事实上,玄甲重骑之所以无敌于世间,并不是军将们如何强大,而是因为这具由玄铁制成的盔甲。 玄铁材质极为坚硬,能与各种阵法完美融合,并与披甲者产生极为契合的联系,毫不夸张说,每一具玄甲都是一件可轻易抵挡叩府上镜飞剑攻击的强大法宝,徐自安封刀固然锋利无比,可他本身刀意并不够,想要破甲一时很难成功。 私自携带王朝玄甲,这种罪名单单凭借李浩是担不起的,背后必定有某些大物的授意,朱小雨会处理好那些背后的事,徐自安现在需要做的是获得胜利。 封刀青意更浓,还没有完全转化成白质的刀身像极了萤净素美的精致瓷器,砍击到玄甲上发出阵阵如清泉落池时的叮呤声,对于夜径功法,徐自安一直都在独自修行练习,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放在实战过,昨日与林峰的一战速度太快,来不及体会什么心得,今日遇到身着玄甲战斗经验同样丰富的李浩,不失为是一个绝佳的试炼机会。 想着如此,徐自安稳下神来,不再急于破甲速战,在心中默默回忆着夜径功法的口诀,按照口诀所述沸腾起分离在身体各处的力量节点,夜径主要以步伐为主,对于速度与灵巧的提升较为明显,力量方面也会有,可徐自安自修行至现在不过数天,能掌控的节点有限,尚且来不及感悟熟练。 百虫,伏兔同时用力,积存在这两处节点内的真元池谭漫出数道溪流,连带着中针等几处节点一同升出感应,布履鞋面早已经因承受不住腿部力量和速度迅疾崩裂脱离双脚,脚底与地面因为不断接触变得有些炙热,好在徐自安以前常行山道,后来又被沈离以数颗梅果改变过体质,不至于到还没破甲自己就双脚渗血的局面。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沈离,还有另一个清楚徐自安身体状况的人,那这个人一定是朱小雨,蒲城数年,朱小雨是听着徐自安对沈离的抱怨度过,抱怨的事项很碎很多,归拢起来倒是没几件,逼他跳崖,哄他斗熊,骗他练刀,这些都是琐事,徐自安当时不知这些琐事会为他打造一个多么完美的基础,朱小雨很清楚,尤其是在封刀归徐自安所有的时候,朱小雨就彻底死了那颗成为沈离弟子的心。 沈离选择了一个只会砍柴做饭洗碗铺床的山间少年,没选择他这位恶名远扬同时又凭实力将名字留在剑阁的举世天才,这让他曾一度十分郁闷。 后来徐自安夜杀边将张毅然,他把濒临死亡的少年背了回来,亲眼看见沈离以冥石为少年重铸心府,然后又从某个世界中取出了数颗梅果。 当时沈离问他青梅制成的酸梅汤好不好喝。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回答没有乌梅的好喝。 但谁知道那青梅竟然真的是那个世界的青梅。 早知道是那个世界的青梅,他一定腆着脸说好喝好喝真好喝,再赖着皮说什么也得吃上一颗。 连他这样自持清高且本就横溢的胖子都垂涎欲滴的盼望能讨上一颗的果子,徐自安吃了数颗,身体怎么可能不被打造的极为强悍。 武道修者在冲击高层次阶段时会有一次名叫淬体的关卡,那道关卡如同道修中的叩府与知承,一旦冲过既是天人之距,徐自安没有修行过任何武道功法,不算典型意义上的武道修者,夜径看似像武技,本质还是以真元作为力量源点,没有系统修行过武道,但他的身体却被青梅炼化过所有杂质,说是最完美的淬体一点不为过。 身体素质完美,体内真元数量磅礴,识海有明月高照,夜径功法与他极为契合,无数积攒下的力量爆发,让徐自安现在看似只是通玄下境,却有与寻常叩府下境战斗的实力。(本来打算把这个继续埋下去,到与廖平一战的时候用出,现在发现还是现在写出来比较合适点。) 残影在幻器中愈发黯淡,偶尔可见封刀如惊鸿一瞥隐出,少年的身影完全不见,因为有昨日那战,看客们不至于震惊到失神的程度,只是眼神中情绪异常复杂。 不止观礼台前的大人物与大修者,所有人都看的很清楚,徐自安现在不是在比试,是在练习,练习一种还没有完全熟悉的功法,由最初幻器还能捕捉到稍许痕迹到现在完全只能下光线明亮的残影,他的速度愈来愈快,功法技巧愈发娴熟。 联想到开战的对话,人们心中渐渐升出一个怪异想法,你说会以最快的速度击倒对方,现在速度已经很快,就请不要继续拿对方当磨练石了。 对方毕竟是大离玄甲重骑中的一员,如此打法确定不会让军部感到耻辱? 李浩在继续支撑,身上衣裳以被封刀切成无数缕,描绘着各种符文的玄铁盔甲间布满刀痕,幽亮色泽黯淡快要破灭,他知道自己已经失败,而且是完败,军人坚毅的品质让他不会轻易言败,只能站着站台上苦苦支撑最后一刀的来临。 晨曦还没来得及变暖,少年已经进步如斯,李浩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修者战斗,而是在面对一位怪物,一位谨慎强大冷静且能力无限的怪物。 包括他自己,所有人都忘了徐自安现在还是个通玄境。 也对,这样的通玄境还能叫通玄境?万世来谁见过一位通玄境将叩府境打的根本无法还手? 宁青鱼应该可以,只是那时他还在千山宗后与青鱼为伴,人们不知道而已。 想到如此,人们回顾整个修行史,突然发现数万年来没有任何修者能做到的事情,在这区区数千年里不断被打破,先是那疯子独自一人于人间无敌,后来阮郎归做出朝夕叩府的壮举,再到如今宁青鱼无规而行,廖平成为世上最年轻的知承,何安下一盘残酷算力惊诧天穹,徐自安更是直接跨越了境界的隔阂,加上那些还未在世人眼前惊艳登场的强大少年,这些放在任何时代都能成为潮头最前端的少年同时出现在一个时代里,争前恐后的绽放出自己最缤纷的色彩,让人在眼花缭乱后不得不由衷感慨。 这个时代。 真是个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大时代。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最后一刀。 最后一刀没让大家等待太久,和当今这个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大时代相比连沧海一粟都比不上,晨曦未褪去最后一丝凉爽,晨鸟未高声成歌,人们晨起的困意倒是清醒,不过那是让徐自安震惊醒的。 昨日一战太快,值得回味的地方不多,剑川落,刀至,人飞,除了一个在暮色下映着油光的离开背影,很多人连徐自安的模样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今日之战多打了会儿,可这种多打,除了簌簌残影,还留下点什么? 留下了满地碎石砾。 留下了一位连还手都做不到的军将。 李浩没有被击飞,徐自安给他保留了大离军人的尊严,在最后一抹刀意破甲成功后,李浩带着深处骨髓的刀口踉跄离开,负责清洗战台的侍人很快将血迹与碎石砾打扫抹擦干净,留在人们心中的深影想来一时半会不会被遗忘在脑中。 “这少年的力量很大,武技很出众,刀意来自某人,锋利程度不需要多想,那套步伐不是什么特别高深的功法,应该是近几日才练习,出刀方式我见过,在某座凉亭里。” 二皇子今日没有来场间观礼,代替他来的是宁王侯,宣平候坐在正中央的主位上,宁王侯次之,大离首辅李丹青另侧而坐,朵朵不知为何也没有到来,诸院的院长教谕来了数位,朱小雨坐的位置还是很偏后,面前案几倒是所有人中最大的一座。 不知是座下蒲团容不下朱小雨肥胖自由的灵魂,还是观礼台间那些大人物提不起他的兴趣,朵朵没来朱小雨一时找不到闲聊打磨时光的人儿,只好百无聊赖的望着朝阳嗑瓜子,看着晨云哼着曲,偶尔也尝尝杯里的茶,丝毫没有观看徐自安战斗的意思。 今日来观礼的人与昨日相差无几,除了朵朵与二皇子周楚,朱小雨知道二皇子没来是为了陪朵朵,朵朵没来是为了避嫌,值此风雨潇潇之际,王朝公主殿下昨日还跟他聊了近一天,早就不知落到多少有心人眼里去了。 可惜了这些可爱的少年少女。 朱小雨用力吐了一口碎屑,心中叹息道。 朵朵不会不知道现在朝廷与清夜司之间的紧张局面,随着徐自安通过一场又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后,清夜司离插手墓山就会越来越近,从来没有逾规触及朝廷政策的清夜司如今态度强硬无比,所有人都能猜出墓山里有清夜司想要获得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人们不知,但清夜司如果真的拿到,想来绝对不会轻易交还给朝廷。 交还给朝廷,就是交还给武帝。 墓山是四禁之一,关系着整个天衍大陆的未来,大离王朝再强势也不可能独自占据整座墓山,冥海在荒原以北,有那些凶悍的荒族相隔,千山宗或大离王朝想要不远万里去争夺实在太难,而且那片充斥在黑夜中的大海诡谲异常,多少强大修者进入后都没有出来,世人也不敢继续打冥海的主意。 冥海是处死地,幽渊是一处空间极为脆弱且寒冷至极的禁制,强如圣人境在其中都很难支撑太长时间,大离与千山宗曾出动过数位圣人前去探索里面秘密,每次都因为其中阴寒气息而无终而返,时间长了,千山宗与大离王朝留下了俩位实力强悍的守渊人后,干脆将这里当成一处天成禁地,用来囚禁那些罪恶滔天实力强大的顶峰修者。 沈离是其中之一。 不过沈离后来逃了出来。 幽渊,冥海,这俩处禁地目前被世人发现,关于冥界的线索没有在这俩处里面,渡河还未被发现,墓山是唯一可能有线索的地方,因为朵朵天赋的原因,所有知晓这些秘密的大人物都坚信墓山里一定存在什么东西,再联系到天机老人曾经某处启天扶鸢时的箴言和后庙里开世时那位牧牛少年留下的谏语,人们更加确定墓山里一定存在某些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东西。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对于一个王朝和曾凌驾在世界顶端的庞大宗门而言,那些可能来自异界的宝物就是世间最美的甘果,宁肯身逝道消也要尝上一尝。 连最为低调的西山柏庐都忍不住诱惑前来争夺,可想而知,那份诱惑得多么甜美诱人。 如果不是寒宫阻拦了步伐,现在墓山旁可能以聚集了无数入神境的大人物,甚至还有可能看见很久未在世间露面的圣人。 寒宫承受的极限是叩府境,最多只能承受七名。 廖平好像知了承,这有点尴尬。 尴尬归尴尬,王朝不能因此剥夺他比试的权利,这样未免太不把西山柏庐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柏庐为其他叩府境铺路的一位试子。 一路赢到最后,然后输给一位同门试子,便是王朝没人能说什么,谁让自家少年打不过人家。 甘果甜美大家都争,清夜司离奇一反常态硬要插手,千山宗很高兴看见这个局面,朝廷肯定很不高兴,朵朵在这种局面下还与清夜司关系密切,一定会另很多人不开心,那些人不敢对朵朵做什么,只能暗中减少朵朵与清夜司接触的机会,朵朵身为王朝公主殿下,很多事不得不去考虑,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极为不易。 如果说徐自安不是清夜司选的入局人,那些阻止的官员和大人物可能还很乐意让他们多接触,一位瞬息通玄,甚至能独立跨境战胜叩府的少年未来能有多大潜力,没人敢断定。 远远看了数日,连句话都未曾说起。 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 接下来的战斗很精彩,道法精妙气息悠长,观众们看的很开心,呼声颇高,观礼台间众位大人物始终没有出过任何声音,气氛安静不算压抑,各自想着各自心事。 从先前那句话落下后,这种场景一直维持到现在,说话那人是一位气息如山眉眼刚毅的短发男人,那人坐在宁王侯之后,一直没有说话,沉默的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座山。 他将自己沉默成山,别人同样把他当成山来看。 一座雄伟巍峨的大山。 钟山魁。 余镇时带领玄甲重骑冲杀沈离时的天将。 朱小雨当然没忘记对方,不过他并不如何厌恶对方,军将受命而为,当时他以为对方是受武帝之令,如今看来可能另有隐情。 宣平候特意将钟山魁叫来为了什么,答案很清楚,为了看徐自安一眼,余镇凉亭钟山魁是参与者之一,他见过徐自安,此时特意前来观看,就是为了确定。 确定少年与沈离的关系。 昨日封刀在世人面前亮相,折梅一言道破刀意玄妙,宣平候作为见过封刀的人之一,尽管只是一霎那,这把刀还是清晰映到他脑中。 封刀轻诸侯,大离有五候,关于那把刀,他比任何人记得都清。 清夜司入局人,与沈离关系密切,种种线索表明这少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如果之前宣平候在意的是徐自安背后的清夜司,那么现在,他更在意徐自安本人。 能被沈离挑中的少年,值得被他认真重视。 “我不懂武技修行,但知王朝玄甲方才被那少年破了。” 一道温和却极有力量的声音打破场间安静气氛,众人寻声音望去,发现是一直很少说话的大离首辅李丹青,李丹青作为国师大人为王朝挑选的下任国师,此时将话锋从徐自安突然转向玄甲上,回护偏袒之意不言而喻。 想到国师大人当初在天南殿上那句给你清夜司个名分,数位王朝官员脸色微变,竟不止该如何接话。 难道国师大人真支持清夜司走出黑夜? 钟山魁闻言肃然站起,沉闷说道。 “这事我会给朝廷一个交代。” 私自携带玄甲离开军部,这个罪名不小,尤其是在清夜司有意扩大的前提下,在座数位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徐自安赢了,而且赢的很漂亮,朱小雨不会继续纠缠下去,李丹青此时突然聊起此事,所有人无法继续装作看不见。 中山府是为大离军部培养军将的学府,府主迟重阳更是十八天将之一,排名第二,见同僚好友钟山魁此时场面极为窘迫,于是站起身来揽下罪名说道。 “李浩身上的玄甲是我担任府主时陛下所赐,李浩父亲是我当年镇守边疆时的近身下属,得知子侄即将入战,我将玄甲借于李浩助他对敌,李大人不知是否对此还有异议。” 见迟重阳出面,数位与军部有关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李丹青笑着看着众人没有说话,书生气质的眉目里看不出任何更深的情绪。 宣平候淡淡了他一眼,心想以前从未看出这位性格温和的文弱书生有何值得国师大人青睐,如今看来城府却是极深。 笑而不语,一语惊人。 日色渐高,台下刀锋剑影的战斗仍在继续,台上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钟山魁到来直接指认在凉亭见过徐自安,宣平候沉默但谁都知晓钟山魁是他一手安排来的人,李丹青出言隐隐代替国师大人表态,关于清夜司和那少年的事情,王朝多方势力已经不满足在私下暗斗,开始将战场转到明面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 脏啊脏。 午间阳光甚好,徐自安坐在马车中耐心等待,这辆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黑色马车内清凉舒爽,应该是刻有某种输送凉意的符,与李浩一战他打的很舒服,以前不熟练和不懂的地方有了新的心得与感悟,他需要一个比较安静的场合来稳固消化。 廖平的比试在下午,上午接下来数场比试需要观摩学习地方的不多,徐自安干脆独自离开斗场,马车停靠的位置里站台不远,有什么很精妙的功法他用识念也可以感受得到。 赶车马夫知道他在感悟有心得,警惕守在外面,直到午阳高悬才出声问他需不需要自己买些午间吃食,晨间战斗耗费了颇多体力,经马夫提醒徐自安顿感腹中空虚,于是他下车准备随对方一同去就近摊位垫下口腹,不想刚下车看见了一位身着大裘的少年正向自己走来。 阳光很好,好的炎热,四周行人额头碎汗不断,恨不得脱去短衫赤着膀子感谢那缕微弱吝啬的风,对方那身厚重皮裘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很是引人注目,徐自安疑惑看向对方,不知对方为何来找自己。 赶车马夫握鞭的手微近,如临大敌。 “你就是徐自安是吧。” 还未走进,大裘少年就扯着公鸭嗓大大咧咧的喊道。 四周行人本被他那身裘皮吸引,听见这话立刻将目光聚集在了徐自安身上,待看清少年模样和幻器中的一模一样时,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嘿,真的是徐自安耶,娘你看,是活的,活的。”一位孩童惊喜的声音在其中特别清亮。 徐自安窘迫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应该对那位被惊喜冲昏头脑的孩童说句什么比较合适。 好在随孩童一起的女人赶紧歉意对徐自安笑了笑,将自家调皮孩子拉到一旁,训斥了几句关于礼貌的话语。 瞬间被众人冷落的大裘少年很不开心,扯着嗓子更加卖力的喊道。 “嘿,知道我谁吗。” 徐自安茫然看着面前大个少年,心想你不说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我是苏武,苏武啊,白航给你说过的,柏庐里最有气质的人就是我。” 回忆了大概众人心中腹诽了无数句这家伙不是个傻子吧后,徐自安骤然想起白航好像确实在某次闲聊中提到过苏武这个名字,当时好像原话是苏武那个憨傻的痴儿,对比了下,徐自安发现,白航描述的一点也不过分。 示意了下赶车马夫不需要警戒对方,徐自安将目光从对方大裘中收回,轻声问道。 “现在我知道你叫苏武了,然后呢?” “然后?”苏武被问的一愣,想了想以前听人说过的那些少年间荡气回肠的故事,不确定道。 “然后我们应该喝点酒?” “喝点酒?”徐自安更懵,反问道。 苏武见徐自安满脸懵逼的表情,以为自己记错了某些故事情节,认真回想了下,发现历史上比较有名的那些关于兄弟友情里好像都有酒和结拜等事,于是眉梢神色由不确定变成确定道。 “没错,就是得有酒,还得有肉,对了,最好还找个桃园之类的好地方。” …………… 你是白航在京都唯一的朋友,我是白航在柏庐唯一的朋友,你是唯一我也是唯一,那咱俩也就是唯一的朋友。 朋友相见,怎么能少得了酒? 嗯,如果你想跟我结拜的话,咱俩得先找一片桃园,话说都城里什么花都有,就桃花少的可怜,难不成咱们还要出城去? 出城的话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比完了,我还没开始,京都城这么大,一来一回时间赶得及? 哎,算了,跟兄弟相比,一场比试算个裘,万一有人说自己不战而退有点怂,大不了回头把宁青鱼给揍了,最厉害的都给你干趴下了,谁还敢说自己,反正都是打架,打谁不一样。 马车在官道上行走,隔音的砂墨在车厢中流淌,将外界嘈杂议论声隔断,赶车马夫名叫老姚,知道苏武这个名字更知道苏武的实力,他刚才以为苏武来找麻烦才会紧张,待明白原来是其他事不再多管,都是些年轻人的事,他不便听到什么。 “苏武,白航是我朋友,你是他朋友,你说那些我懂,我也认你这个朋友,问题是真不用去找什么桃园喝什么酒。” 徐自安为难看着眼前这位莫名其妙到来的憨直朋友,斟酌着语气尽量温和劝说道,谁想苏武愣劲上头,今日非要跟徐自安把这把子拜了,囔囔了一路无酒不欢无桃园不成规矩,徐自安最后架不住对方,只好在最近酒馆中要了俩壶名叫桃花露的清酒。 酒不算琼浆玉液,点它图的是占了个桃花,徐自安莫名想起余镇小院里那俩朵枯蔫桃花,情绪一时有些低落。 苏武憨直但不蠢,见徐自安情绪忽然低落以为他在担忧白航,朋友被关数日下落不明,任谁心情不会愉快。 随便抓了把盘中牛肉,苏武一边递到徐自安面前一边安慰道。 “白航好着哩,廖平以为有客知舟给他撑腰给白航小鞋穿,没想到我和韩三苏恰好有些事路过京都,顺手把他放了出来,现在看守他的人是我。” “你看守他?”徐自安抬眉看了眼苏武,明白了那夜为何白航会急匆匆的在黎明前离开。 “对了,你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武试,我没记错的话棋评测里你根本没有参加,成绩怎么算?” 跃溪试最后排名抽取武试与棋评测双方的综合成绩,除非其中一项的成绩过于优异,否则很难出现什么例外,杨颖是棋评测第一,武试里发挥正常轻松能入前七,虽然他这个第一的水分有些大,但天机阁的名声与棋评测名次放在哪里,谁也不能说什么。 苏武没有参加棋评测,他如果想要在最后成绩中占据前七,成绩至少要排在武试第一,宁青鱼站在众人身前,谁敢说能轻易越过这片云彩。 “谁说我要拿什么成绩了?” 苏武扯着嗓门大喊道,幸好这里是雅阁,门窗隔音,否则其他食客非得给这一嗓子吓得哆嗦几滴酒水。 “我爹是庐主,我姐夫是韩三苏,就我身上这裘,整个柏庐只有一件,我还不是走那穿那儿?想要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一边指着自己身上大裘,苏武一边骄傲说道。 徐自安洒了眼苏武骄傲的表情和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大裘,愕然撇嘴愣了片刻,持箸的手顿了好几顿才夹起一片青菜,心想有这种关系还真是想要啥有啥。 苏武很满意徐自安的反应,继续大声说道。 “所以呢,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打架的,跟廖平还有那个玩刀的家伙差不多,大慨就是把所有人都给打趴下了,然后再随便找个人输了,用白航的话来说就是嫁什么来着?” “嫁衣。”徐自安提醒了句。 “对,就是嫁衣。”苏武灌了口酒,吐着酒气继续道。 “你说这些人脏不脏,打个架还这么麻烦,很简单一事搞的复杂麻烦,见面干就行了嘛。” “脏,真脏。” 想着清夜司的一些安排和朝廷可能会对自己的另一些安排,徐自安一时感慨万千,同样狠狠灌了一大口酒赞同道。 有人的地方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内幕,王朝不能阻止廖平,苏武等一系列少年参与武试考核的名额,但他们本身没打算过名次,来参加比试是为了帮同门清理障碍,苏武实力不详,廖平是知承境修者,王朝和千山宗一定也有隐藏后手,只是现在还没有风声传出,用一些实力明显高出众人的修者来当嫁衣,这事怎么看都觉得极脏。 因为太脏,俩位少年同时沉默,各自捧着大碗倒着大酒碰碗大灌,说来有趣,白航酒力极佳,俩位朋友却一个比一个不胜酒力,难得遇到朋友,俩人都没有刻意用真元压制酒意,不多时,徐自安醉眼迷离,苏武直接半瘫到了桌子上,赶车老赵守在酒馆外,看着不断出来的食客向斗场走入心想要不要过去打断俩人继续对饮。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就属你们清夜司最脏,我脑子虽然不咋好使,眼睛亮的很,看看给你选的对手,完全就是磨刀石嘛,说来我还比较喜欢你昨天那一刀,打架嘛,干就行了,一刀砍飞,那有那么多讲究。” 苏武看了眼徐自安,含糊不清的说道。 徐自安听着话语里的促狭意,没好意思往下接话。 “讲实话,你的刀不错,刀意和那个玩刀的家伙相比差远了。”苏武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自己裘上的几处断裂继续道。 “那家伙也不知道咋练的,怎么会这么厉害,要不是韩三苏在旁边,我这裘当时得废在他手里。” “玩刀的家伙?”徐自安突然想起白航前几日曾给他说过一个关于荒原刀客的故事,心中莫名升出一丝不祥的感觉,疑惑问道。 “他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是啊。” “他是不是也来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 徐自安酒醒了一些,记得刚才苏武确实有说过这么一句,再次问道。 “他来干嘛?” 苏武被问的彻底不耐烦,站起身来说道。 “你咋突然变成好奇宝宝了,我刚才明明都已经给你说过了啊。” 第一百八十九章 亮刀。 他来干嘛? 他来打架,问题是他只会杀人。 于是他来杀人。 杀谁? 见谁杀谁。 他是谁? 他还能是谁,有人算过,荒原数年,如果把他杀过的人加起来,完全可以组建成一座城,他是一个被扔到荒原上独自生长的狼,后来靠着锋利的牙咬死了许多凶残的虎豹。 他叫罗浮,浮屠的浮。 ………… 喝酒误事这话一点也不假,从酒馆出来进入斗场时廖平的比试已经结束,朱小雨因在观礼台上待着实在无趣已经离开,临走时没忘打趣浑身酒味的徐自安一番例如如今都会交酒肉朋友的笑语,徐自安没有隐瞒,解释了下苏武的事,朱小雨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以后这些小事不需要向我汇报。 向附近数人打听了下廖平比试的场景,得到的全是一个无趣的描述,廖平一战打的很快,直接以知乘境雄厚无比的真元力量将对手轰出了战台,听描述徐自安判断廖平境界已经稳定,实力比当初在云盘中强上许多。 对比了下,徐自安无奈发现,自己进步虽以很快,要赶上对方步伐距离还是甚远,如果在赛场上遇见,除了提前认输没有别的方法可选。 他的修行与这个世界常规修行路线不同,境界对徐自安而言作用并不明显,至少在通玄境内,所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主修什么,真元积存如河,他不需要每日刻意冥想炼化真元,识海一轮明月可以让他以别人不敢想象的速度提升,关键是他的真实境界实在低的可怜。 到了叩府的话,应该会有些变化,因为叩府于他而言意义重大。 叩府,叩启心府,徐自安的心府,是那片最神秘的世界。 若能打开那个世界,少年可能会成为修行史上离那个世界最近的人,一片未知而浩瀚的世界,将会为他带来多少意想不到的瑰宝。 拉起车帘一角,透了透车厢内酒气,廖平的比试结束,苏武还没开始,对这个新交的朋友的朋友,徐自安感觉很有意思,打算留下来继续等待。 苏武是最后一场,不着急进场观看,趁着酒意微醺丽光明媚,徐自安吩咐老姚寻了处树荫下停靠马车,闭目感悟午时未完的心得,同时思考下如何应对明日的战斗。 时间慢慢行走,道法术决的气息不时传来,阵阵高呼声说明了比试的精彩,午阳变成斜阳,徐自安算了下时间,向站台处走去。 斗场内都是人,想要找到一处无人角落很难,向老姚要了个赶车用的头帘,简单遮住面容,徐自安遥遥站在斗场边缘,望向站台上当那块湛蓝如天空般的光镜。 那是幻器投射的地方,苏武正在缓缓走到台上。 憨直面容上醉意还在,仔细看还带点睡眼朦胧的恼怒和茫然,应该是刚从睡梦里被人叫醒,不知为何苏武没用真元将酒意逼出,而是一直在休息室中醉到现在,直到听见台下众人取笑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那。 重重拍了下脑门,苏武用力摇了摇头争取让自己脑子清醒点,没想把酒意先摇了上来,一个响亮而连绵的酒嗝被幻器打到了整个斗场。 一时间,哄然大笑声充斥在斗场的每个角落。 寒门院长客知舟与几位教谕正在观礼台上,听见这声很有味道的酒嗝竟同时老脸一红,要不低头要不赶紧假借饮酒来掩饰脸上尴尬。 徐自安有头帘遮挡,脸上窘意没被身旁正在哄笑的人群看见,绕是如此,他也觉得自己这新交的朋友,确实有点丢人。 “你就是我的对手?” 酒嗝过后,苏武清醒许多,斜着眼看了眼对面少年,待看清对面是一个身材消瘦模样俊秀的世家子弟后摆着手大大咧咧的嫌弃道。 “客知舟说他都安排好了,这都给安排的这都啥对手,瘦胳膊瘦腿的,还没我拳头大哩。” 此言一出,不知客知舟,连带着整个大离官员们脸色同时失神,第二轮武试一直都宣称公平抽签,苏武直接大庭广众下嫌弃对方给自己安排的对手不够强,这一巴掌不仅打在了柏庐上,连同朝廷也给打了去。 官员们变色,群众们却炸开了锅。 “原来真的有安排,怪不得朝廷不公开抽签,就是怕咱们这些人看见,啧啧啧,这内幕玩的,可真漂亮。” “我就说嘛,那个叫徐自安的,一个通玄下境的修者,打叩府下境都跟玩似的,没安排谁信?” “老兄这话说的在理,前俩场说不定都是假打的,你想想,一刀砍飞一个,这可能吗?” 徐自安听着议论声,没忍住接了句。“万一可能呢?” “可能我公开亲徐自安的臭脚。” 本想接一句我脚可不臭,想了想与对方争执这种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就像争论自己的脚到底臭不臭一样没什么意义,徐自安知道憨傻如苏武说这番话纯是无心,可眼下似乎把他又给重新驾到了火炉上。 那场加赛,怕是躲不掉了,只是朝廷究竟会选谁来阻拦自己呢? 朱小雨还查不到的事他更猜不到,很有自知之明的从众人讨论声处回过头,徐自安继续看向站台。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苏武慌忙对着幻器光镜大喊我喝醉了,刚才那些是醉话,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哄笑声更盛,与他对战的少年被牵连成了笑话的主人公,英俊脸上通红一片,咬着牙狠狠看着苏武道。 “亮刀吧。” 苏武茫然回头,看了看自己双手粗壮的双手莫名其妙问道。 “亮什么刀?” 那少年被问的一愣,下意识道。 “像你这种傻大个一般不都喜欢用刀吗?” 苏武挠头,想了好久还是没明白为啥自己非得用刀才像个正常的傻大个。 没想通关于刀与傻大个间的问题,苏武摇了摇头,突然想通了另个问题。 为啥自己要像个傻大个? 我姐从来不说我是傻大个,韩三苏最多说我是个痴儿,我爹是堂堂西山柏庐之主,我姐是世间最厉害的女人,你丫敢说我是个傻大个,弄死你丫的。 弄死你丫首先得弄,于是苏武摇晃着醉意未消的步子直冲冲的走到了那少年身前,随随便便弄了一下。 然后,全场笑声瞬间中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重物落地声。 比试结束。 那少年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说。 那少年是什么境界?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展示。 那少年就这样飞了出去,只因说了一句傻大个,观众们不清楚那少年的实力,观礼上的众位教谕与官员很清楚,都城有名才子,叩府中镜修为, 境界不算太高但非常稳固,听闻与朱砂斋某位颇有地位的教谕有血缘关系,曾在朱砂斋里修行过一段时间,朱砂斋重符器之道,这少年手里肯定有防身之类的法器,然而即便这样,竟还抵不住苏武一拳。 看见对方就这样飞了出去,苏武摇着头晃晃悠悠的离开战场,一边走一边嘴里囔囔道。 “客知舟咋办事的?” 等了一天,打都打不尽兴,苏武很郁闷,客知舟更郁闷,天晓得你这家伙咋修了这样一身蛮力,连真元都没用直接把对方一拳轰下了下台,庐主大人一身道法精妙绝伦,想当年出世行走时出手既有诗情画意,出尘风范,生了个儿子修为平平,道法术决一窍不通,蛮力倒是天生强悍无比。 是的,苏武那一拳,从始到终,从来没有使用任何真元,完全靠着身体蛮力将对方轰飞,这和武技没有关系,和武道也没关系,纯是天赋神力。 数位负责疗伤的教谕纷纷向那少年飞去,幻器缓缓移向那位少年,直到现在,人们才看清那少年胸口处有密密麻麻的蛛网状裂缝,应该是某种防御型法器被打破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联想到少年与朱砂斋的关系,人们笃定那法器应该品阶不错,一拳,将修者法器直接击碎,想到如此,人们纷纷望向苏武的拳头,感慨这双拳头里得蕴藏着多少蛮横力量,单靠肉身竟能生生击坏一件朱砂斋制成的法器。 连续俩天,开场与压轴都简单重复的好像过家家,这种过家家如同儿戏,一方实力完全碾压另一方,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回味的玄妙,文似看山喜奇不喜平,满怀期待的京都老少爷们熬磨一天功夫最后看了场儿戏,心里难免有些不甘的意味。 代表着结束的礼声响起,众位饥渴兴奋了一天的都城子民们一边叹息对面少年实力不济,一边感慨苏武憨傻蛮勇的怪力纷纷离场,徐自安回到马车内,没有随众人离开,而是继续在原地等待,此时天色已经昏暗,马车上方还有树荫遮蔽,刻描在车厢外的清夜司徽印没被人发现,等了不知多少时间,人声渐渐稀少,一道熟悉的公鸭嗓从车厢外传了过来。 “嘿,你还没走呀,咋着,中午没喝高兴,晚上再来,徐自安,我给你说啊,酒可不能乱喝,喝多了真的误事,刚才要不是人把我叫醒,我估计能一觉睡到明天。” 徐自安掀起车帘,笑着看了眼车厢外摇头晃脑的苏武,苦笑不得道。 “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和你再喝了。” 第一百九十章 罗幕。 这辈子都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的潜台词是快来邀请我一起遨游在浪荡的海洋里,同理,这辈子都不会和你喝酒的深层含义是快来邀请我一同驰骋在醉生梦死的欢谷上。 连冷嘲暗讽都需要想一会才能搞懂什么意思的苏武当然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以为徐自安对他酒量不济而失望,于是闷闷不乐徘徊在车厢外来回游走,夜色深沉下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我不是不用真元逼酒,我是不知道咋用真元……” 真元怎么用,徐自安自己都一知半解自然不可能当苏武的良师,更解决不了这个整座柏庐都没有解决的问题,苏武天生神力,体格经脉强壮堪比武道巅峰强者,偏偏真元稀少无比,修道天赋更是差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吃了无数神丹妙药,境界始终停留在叩府下境,目前看来,即便以强大如通天丹来帮助苏武,他的境界至多也只能到叩府上镜。 好在苏武的世界观里从来不在意这些玩意,要境界干嘛?还不是为了打架,能打胜就行呗,境界啥不啥的,都是假的,都是浮云。 徐自安没法反驳这种看似没道理其实满是道理的话,识趣闭上嘴停止跟苏武争辩,这货急了连自己姐夫都敢揍,徐自安不愿成为下一个被一拳轰飞的倒霉家伙,邀请苏武进了车厢,闲聊了数句后徐自安提出想要去看看白航,见苏武一脸为难只好作罢。 有苏武在,白航的安全不需要担心,苏武憨直对待朋友却极豪气,如此为难一定有他的难处,徐自安不忍继续强逼对方,于是让老姚先赶车往寒门行走。 黑色马车缓缓行走,碾过石板与夜色仿佛融为一体,俩位少年没有就着夜色随便选座酒馆继续比拼谁醉的更快,还有各自的事,将苏武送回寒门外的某条小巷后,徐自安驱车独自回到花院。 朱小雨没有回来,余唯也不在,整座花院除了月光与花只剩下少年,点亮油灯,看见侧房里多出来的一张大床,徐自安满意点了点头。 余唯虽很少回来,可这里毕竟还是她的花院,房里的一切都姓余,姑娘不在乎徐自安睡在自己的床上,徐自安心里却总有点不好意思。 自己随便弄了些吃食,徐自安坐在院中伴着月光看那本记载对手资料的名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战斗,他对自己这俩场战斗很满意,速战速决,没有暴露自己太多的秘密,可越满意,越会让接下来的对手警惕。 明天的对手是桂乾,五位选手里唯一的通玄境,资料上显示桂乾是一位器修,器修不同其他修者,与符修倒是很相似,他们的实力不体现在境界上,更讲究法器的千变万化,寻常修者除了本命法器外很少会研修其他多余的器物,而器修与符修主要研修这些身外物,千奇百怪,层出不穷,这些词一般都用来形容器修,修行界一直有种说法,同境界中,若给器修时间来施展手中法器,会让任何对手头疼。 听起来徐自安面对这种需要时间的对手最为合适,刀锋人快,他似乎可以用最擅长的方式解决对方,可问题是没有人可能猜到一名器修手里有多深出其不意的强大法器,他们终日炼器,对于自身保命的手段肯定最重视,每一个合格的器修都是拥有一副最叫醒的龟壳,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徐自安一连两日的战斗都被幻器记录下来,在他思考如何战胜哪位叫桂乾的少年时,对手一定在思考如何战胜他,资料上对桂乾的记载不是特别详细,即便详细现在也不可全信,就像今日林峰身上那副玄甲,徐自安想要不受任何伤的稳妥胜利,必须要有些其他手段。 恰好,朱小雨给他挑选了几本清夜司的术决。 罗幕是其中对战器修最好的功法之一。 罗幕,夜色罗幕。 …………… 天亮,朱小雨未归,直到徐自安坐上马车时才看见朱小雨一脸萎靡不振的模样,闻着车厢内浓郁的胭脂花酒味,徐自安心情不错的打趣道。 “你得玩的多刺激才能把自己玩成这幅瘫软无力的模样?” 朱小雨闻言腾一下坐直身体,意犹未尽的猥琐一笑,飞快挑弄着眉梢贱贱道。 “你猜。” 我让我猜我就猜?我偏不,因为我一旦猜了,不管对错你都会有机会好好给我炫耀下昨日的辉煌战绩和绮旎风情,我不问,我不猜,我就不接你的茬,你能怎么炫耀,怎么得意,怎么给我漫天吹嘘? 如昨天一样在人群中独自而行,迎着朝阳首位入场,质疑与议论声偶尔响起,徐自安早已习惯没有理会,朱小雨还沉浸在昨夜的美好中懒得自拔,说来有趣,从始到终,清夜司一直只有朱小雨一人出面,其他几位大夜瑜从未在武试场上出现过。 “余唯不来,他们谁敢来?” 朱小雨看懂了徐自安眼中疑惑,懒漫说道。 徐自安不解,问道。 “清夜司里不是有反对我入局的人吗,余唯不来,他们要做些小动作不是更为方便?” 朱小雨撇了眼徐自安,慢慢坐直身体,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把余唯想的太简单了,她可不是只会在窗畔绣花,如果想,她完全可以在大离这片国土上绣出一副最壮丽的山河图。” 大离是谁的?这话问任何一人都会回答大离是武帝的,朝廷是武帝用来管理这个王朝的一个机构,千年来,只有大离在别境国土上随意涂抹色彩,没有其他势力敢在大离境内造次,朱小雨直言不讳说余唯有这份能力,那清夜司隐藏在王朝黑夜里的力量,有多庞大?或者说余唯看似柔弱的肩膀上,挑着多重的担子?念及如此,徐自安心中震撼之余不免又有些心疼。 对余唯,徐自安心中并不是如朱小雨那般尊敬大于爱戴,可能是雨巷初遇时的画面太温柔,可能是花院裁枝绣花时的神情太恬静,也可能是麻衣下的俩只怯弱荷莲与微倾肩膀的倔强独自很容易让人忘记她清夜司的身份,徐自安对余唯一直有种难言的怜惜感,这种怜惜里有疼爱,还有欣赏。 欣赏一朵海棠花般的欣赏。 当然,更多的还是喜欢。 喜欢海棠荷莲秀眉青丝的喜欢。 如果可以,他很想为对方撑起一把伞,遮挡住所有风吹雨打。 这种感觉与朵朵截然不同,他愿意把伞赠给朵朵,但他更愿意亲手为余唯撑伞。 不管懂没懂朱小雨那句话的意思,时间都不会停留在马车上,余唯不来,清夜司其他人不来捣乱会让他少很多麻烦,在昨日那处荫凉处停了马车,老姚继续在马车上等待,今日不出意外又将是一整天,因为有几场徐自安有必要观看的比试会在今日进行。 张经年,宁青鱼,还有来自洞庭湖的一位少年,这几人肯定是会通过第二轮武试的少年,提前观摩研究让他可以在未来面对时有些准备。 比试顺序还是透着满满的恶俗趣味,让人很难不怀疑这是不是国师大人的手笔,似第二轮武试这样的小事情确实不至于惊动国师大人来观礼,看台上的数人还如昨日相差无几,只是宣平候没来。 看见徐自安独自一人在休息室内的角落冥想等待,正在与别人交谈的张经年大方向徐自安走去,丝毫没理会其他人的目光,云盘一行,俩人关系更加熟悉,虽不至于到交命朋友的程度,但绝对算的上曾在一个战壕中并肩过的战友。 碍于清夜司与大离王朝的关系,张经年肯定不会一直与徐自安站在一起,正好他的比试在首场,说了声再会,他大笑着走向站台。 与张经年对战的是一位叩府中境的试子,脸上带着满满的不情愿,他境界本就比张经年低,功法术决也一般,根本不会有任何悬念,张经年很有风度与对方有来有回比试了一炷香的时间后赢了对方,那少年知道张经年照顾他的自尊,辑手感谢一礼后退出战台。 宁青鱼在最后,接下来是徐自安。 没有选择速攻,一开场桂乾同时将三件类型不同的法器施展开来,尤其是其中一件名叫荒雾沙盘法器最为强大,整个战场仿佛笼罩在一场黄沙蔓延的沙漠中,桂乾这手明显是针对徐自安速度上的优势,风卷尘沙成黄龙,盘旋呼啸在沙漠各处,徐自安知道那些是沙盘力量最强大的器枢,不敢随意行走。 黄沙遍地,举步维艰,桂乾再次轻呵一声后从袖中取出一把三尺藤条,藤条上倒刺锋利明亮,一旦与身体接触会立刻缠裹住对方,并刺穿肌肉留下极为惨烈的伤口。 缠身藤条,黄沙阻步,桂乾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徐自安任何近身机会,前俩场比试放在哪里,恐怕谁也不敢轻易再让徐自安近身。 直到现在,人们才慢慢相信徐自安当初砍廖平得那刀不是场幻觉。 很多看不惯清夜司或看不惯徐自安强尽风头的试子纷纷冷笑,心想这次看你怎么应对。 你不是速度很快吗?不让你跑看你能如何发挥速度上的优势。 你不是刀很锋利吗?把你困在原地看你怎么砍。 你不是很得意吗? 这下看你怎么办。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家里有床。 怎么办? 其实很好办,徐自安几次战斗都是以近身搏杀的方式结束,世人一直猜测他是境界低微全靠刀意锋利才能做到跨境而行,殊不知他其实早就飞刀斩碎过一院花海,破解桂乾最方便的方式无疑是飞刀,不过徐自安此时不想太早暴露这些秘密,罗幕与夜径不同,它是一部真正意义上将真元转化成力量的功法,徐自安对罗幕的理解不如夜径,但用在此时,却绝对是最好的一次试炼机会。 他的道与常人不同,常人需要做的积存他不需要,他只需要理解消化,感悟更多的道法与天地奥义。 百读书不如一行路,战斗是世间修道最快的途径,只有经历过真实历练,道法才算自己的。 立于黄沙间,漫天沙尘如狂躁巨兽,三尺藤条在徐自安身周不断游走,挥舞,将气流击打混乱无比,桂乾不敢轻易攻击徐自安,怕对方趁自己真元跳动空隙间用那种玄妙步伐瞬间来至身侧,不想他的犹豫给了徐自安很好的机会,施展罗幕的机会。 体内大河不再平静,泛着无数浪花向徐自安指尖涌动,并不如何汹涌澎湃,但源源不断精纯雄厚,将封刀咬在嘴边,徐自安用还较为生涩的指决掐出一处又一处隐晦光絮,光絮轻柔如同丝罗帐幕般飘于黄沙漫天间,旋转狂暴的风沙对这些似烟丝缕的罗幕没有任何方法,只能一点点被侵蚀,被占据,最后被整片罗幕遮蔽。 整个沙盘颜色在一点点变得深沉晦暗,仿佛被一张无边无际的厚重帷幕笼罩,黑色深邃神秘,空气变得开始寒冷起来,罗幕轻寒微透,夜色怅然似酒,桂乾此时感觉头脑有些混沌,这当然不是把夜色当酒饮了去,而是罗幕本身就具有迷惑心识的作用。 不得不说,朱小雨对徐自安的了解已经到了某种蠕动在肚中虫子的程度,夜径功法以真元聚集成力量节点,能提升修者身法,罗幕看似是一种将真元化成夜色笼罩大地的隐秘功法,但其中还夹杂着识念类攻击,可以趁夜色隐蔽直入对手识海强行扰乱对手心神,徐自安识念中拥有一轮浩瀚无际的明月,同龄少年中,单以识念强度而言,恐怕除了宁青鱼与天命朱雀的南雀可以与他一拼,其他人皆有一定差距。 而且这个差距会随着月光积存越来越明显。 何安下可能也不输于他,问题是何安下不会来参加武试,这位神秘出现的客栈小掌柜如鸿雁般惊艳出世后就悄然离开,直到现在还无人知道他的音讯。 识海猛然受侵,桂乾心神瞬间恍惚不定,三尺藤条一时无真元灌输色泽暗淡起来,黄沙看似还在暴躁旋转却被层层罗幕遮挡,期间力量根本无法外泄出来,徐自安留恋的再看了眼身前这片真元术法化成多彩世界,将封刀从嘴边取下,踏夜色疾速而行。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他第一次施展术法,夜径与刀意更多与武技关键,罗幕才是一种包含识念与真元的秘籍。 幻器里再次出现了那抹熟悉而重复的刀光,可能是徐自安这次对刀间力量掌控更加如意,桂乾没有横横飞出战台,从始到终人们只看见一场黄沙漫天一场夜色笼罩之后徐自安持刀站在桂乾面前,刀尖与桂乾脖颈相距一拳距离,桂乾直到现在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孰胜孰败,一眼看出。 真元回归经脉,敛收起所有夜色,桂乾识海渐渐恢复清明,看着近在咫尺的刀锋明光,桂乾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任何不甘,复杂的看了眼徐自安,这场比试他的准备不可谓不周密,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输了,输的心服口服,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挣扎与准备都是徒然。 只是,按境界而言,不该是自己实力更强吗? 桂乾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 这世上很多事情人们想不通,但谁都阻止不了它们的发生,不管徐自安身上有什么奇遇什么秘密,连续三场胜利证明了他不仅拥有跨境战斗的武技实力,更有碾压同龄少年的雄厚识念与真元,他修行才多长时间,就可以同时拥有这些丰富到有些奢侈的资源,如果给他一定时间,他还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么样的惊喜?或者怎样的悲剧? 惊喜与悲剧,关键在于立场。 若他不是清夜司的人,该有多好。 一时间,包括些与王朝关系密切的学府院派,观礼台间绝大数人都在心中默默可惜道。 可惜后,自然是可怜。 听闻宣平候昨日与洞庭湖家那位老祖宗以秘音联系过了,具体谈话细节没有传出来,但在谈话之后,宣平候却莫名说了句也该到一鸣惊人的时候了。 人们纷纷猜测,所谓的一鸣惊人里的一鸣,就是那位来自洞庭湖的少年,那少年名字就叫张一鸣。 想想也对,以洞庭湖张家在朝廷与坊间的影响力,张仪在试前大宴出师不顺尚可理解,陈一鸣沉寂多日实在有些难以想象,一位叩府上镜的天才少年,该武试上一鸣惊人了。 想要一鸣惊人,最好的方式是打败声名最盛的人,眼下徐自安的声名在大离境内可以说是隐隐压过了所有试子,包括宁青鱼与廖平等人。 陈一鸣,一鸣惊人,不知那洞庭湖老祖宗当年为这位最疼爱的小孙儿取名时是否想过今日场景,此时看来,还真是非常适合。 就到这里吧。 是啊,所有的传奇到这里该停止了。 ……… 接下来的比试谈不上特别精彩,但也不失紧张,第二轮武试本就是运气居多,签抽好了可以一战通过,签抽不好或者被某些人刻意安排,只能老老实实的打满五场,朝廷与清夜司之间的协商过程只有那些有资格决定这件事的大人物知道,清夜司需要用战斗帮助徐自安快速成长,朝廷也乐意看见徐自安连打五场,毕竟五场战斗里只要有一场失败,某些人就可以用此为理由强行阻止徐自安继续参战的机会。 连续跨境战斗,对体力对精神对修者本身都是场残酷考验,朝廷没想到徐自安竟真有跨境战斗的实力,更有愈行愈远的天赋,昨日苏武一番话已经挑明武试里有很多内幕,可是很神奇的是都城百姓除了不耻朝廷作为外,口风却更多偏向了徐自安,也对,一位靠着实力连续击败对手更战胜朝廷内幕的少年,是值得被人们尊重的。 在坊间很多故事里,徐自安被刻画成了一个处在清夜司与朝廷阴暗内幕下,坚强自立不服刻意安排试图用一把刀打破命运的风雨逆归人。 大离子民崇拜只手遮天的强者,更尊重逆天而行的勇者,徐自安恰好俩样都占据,清夜司这次虽然什么都没做,少年的名望反而在都城百姓心中愈发盛灿。 那些煽风点火的人不敢再继续出言试图撩拨百姓情绪,朝廷不好出面强行阻止这种风气蔓延,大离子民不是一群任人摆弄的大鹅,动辄敢与官兵对骂单挑的他们是群只能顺毛抚摩的狮子,强行按压会让这群狮子翻过身来咬上一口。 一个彪勇强悍且拥有严重个人浪漫主义的民族,总是会给朝廷带来许多麻烦。 风声在按照毫无痕迹可探查的方向走去,武试环节倒是一点也不出乎人们意料。 宁青鱼上了战台,宁青鱼下了战台,在负责清理战台杂役的笑脸中,第三日武试结束。 皇宫在暮色下更加深沉,马车中的徐自安与朱小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徐自安多次想开头询问关于罗幕功法的问题,朱小雨心神明显不在这里,回到院中,余唯难得回了次花院,这让徐自安感到很高兴,可随即被带来的消息给弄得心情不美丽起来,第五日的比试已经确定,徐自安的对手果然是那位名叫陈一鸣的洞庭湖少年。 朱小雨遥遥指着院外明月下的皇宫大骂了无数句无耻,然后又对着小巷深处的离狱大骂了无数句白痴,离狱是清夜司办公的部衙,朱小雨这话无疑就是在骂清夜司。 徐自安不了解那位叫陈一鸣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实力与清夜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没有同朱小雨一起愤慨大骂无耻与白痴,余唯神色依旧平静而从容,只是眉间倦意表示出她这几日奔波的劳累,徐自安一连三场大胜,看似辉煌战果里藏着多少清夜司同僚的努力,当今的清夜司不同以往,愧叶下那座小院缝隙愈来愈大,甚至最后一场临时改变对手就有以墨寒为首一众清夜司官员的暗中出力,余唯没有提,朱小雨很清楚,所以他才会在骂完朝廷之后更加生气的大骂清夜司。 徐自安做的已经极好,余唯不愿再给少年压力,摆摆手表示朱小雨停下抱怨,转身向院外走去,借着月光看了看那些断枝残花被照料的极好,余唯满意点了点头,月光照在麻袍间,发瀑不再,俩只荷莲或深或浅的探出头来,与那道微倾的肩膀形成一道最美的风景。 徐自安站在门槛处,看着对方渐渐向院门走去的背影突然心中升出一阵莫名冲动,于是急忙伸出手来说道。 “呃,家里有床,要不然你别走了。” 一篇很重要很重要的通知。 我没有离开,只是换个方式陪伴。 这是我现在最想说的。 拾刀行可能要暂时搁置一段时间了,因为发了新书,精力实在忙不过来。 当然,俩本可以同时写,但结果肯定是俩本最后都写成一团糟,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努力做好一件已经极为不易,俩件同时抓,只会芝麻西瓜全部丢下。 新书名叫《我乃人间一仙客》,在某点发书,很有趣的一本,是我很早之前就想写的类型,真正的仙侠,有儒生,有道士,有狐妖,有鬼怪,有逍遥,有自在,有适合大家在紧张生活下最喜欢的一切,很轻松,充满了世俗趣味,很适合我的风格,写的很开心。 我想,经历过白公子,余唯,南雀,深离,韩三苏,苏武等可爱人们的历练,我能用更成熟的写作方式来驾驭下本,这一点,我很有信心。 有些伤感,真的很伤感,尤其是想到上面那些人儿。 构建了一个美丽的世界,最终要将所有的结局向后面拖延,这真的很有罪恶感。 我是个无耻的家伙,但我是个念情的人。 这本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来写完,在新书稳定之后,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去某点看看我的新书,相信会有另一种不同的趣味。 春风不得意,始于拾刀行。 人间一仙客,我辈尽逍遥。 我在拾刀行暂时向大家告别,鞠躬,鞠躬,再鞠躬,对不起。 我在新书里等大家再聚,微笑,欢迎,感谢。 《这位仙人有点闲》 我没有离开,只是换个方式陪伴。 这是我现在最想说的。 拾刀行可能要暂时搁置一段时间了,因为发了新书,精力实在忙不过来。 当然,俩本可以同时写,但结果肯定是俩本最后都写成一团糟,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努力做好一件已经极为不易,俩件同时抓,只会芝麻西瓜全部丢下。 新书名叫《这位仙人有点闲》,(对不起,前段时间写错了书名,《这位仙人有点闲》确定是这本)在某点发书,很有趣的一本,是我很早之前就想写的类型,真正的仙侠,有儒生,有道士,有狐妖,有鬼怪,有逍遥,有自在,有适合大家在紧张生活下最喜欢的一切,很轻松,充满了世俗趣味,很适合我的风格,写的很开心。 我想,经历过白公子,余唯,南雀,深离,韩三苏,苏武等可爱人们的历练,我能用更成熟的写作方式来驾驭下本,这一点,我很有信心。 有些伤感,真的很伤感,尤其是想到上面那些人儿。 构建了一个美丽的世界,最终要将所有的结局向后面拖延,这真的很有罪恶感。 我是个无耻的家伙,但我是个念情的人。 这本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来写完,在新书稳定之后,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去某点看看我的新书,相信会有另一种不同的趣味。 春风不得意,始于拾刀行。 人间一仙客,我辈尽逍遥。 我在拾刀行暂时向大家告别,鞠躬,鞠躬,再鞠躬,对不起。 我在新书里等大家再聚,微笑,欢迎,感谢。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余唯是个好姑娘。 朱小雨正在窗边看月色,月色清凉夏蝉不断,清的好似蒲城小茶馆里那碗泡了好几次的清茶,这种时刻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什么动作都不要做,权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闭了六识,安安静静的当一个翩翩美胖子既好。 脑子抽筋到什么程度,才敢对余唯说出家里有床这种暧昧话语,徐自安佩服少年的勇气,但不代表他愿意陪少年一同去死,葬花险些葬出一场悲凉,这话完全就是在自找悲壮。 风停了下来,夏蝉好像觉得没有风儿的世界不值得被鸣叫,于是停止聒噪,花院里静得连月光拂过朵瓣的声音都很清晰,徐自安站在门槛,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很是失礼,脸上因窘迫和懊恼变得丰富无比,向前方伸出挽留对方的手一时停留在空中,尴尬的好像不能飞行的飞行棋。 要是白公子在这里多好,他比较擅长处理这种事。 家里有床,有什么床?大床还是小床?床上铺着的是大被还是小被?你睡床头还是我睡床尾? 这是个很值得探究的问题。 不,这是个屁问题。 …………… 多年后,当徐自安再想起那夜场景时都忍不住尴尬窘迫的脸皮一红,他说这些话本意不想让余唯每日劳累在外面,花院本是余唯的家,他只是这个家里暂时住一段时间的客,如今却让余唯无家可归,内心深处,少年确实感觉很过意不去。 她是个很美的姑娘,虽然大多数时间都穿着一身素朴简陋的麻袍,但麻袍下那俩朵孤洁小荷与秀眉间恬静素雅的眸色可以说明太多事情,天下姑娘那有不爱美的心,那有不爱美的意,余唯腿有残缺又身处在黑夜淤泥中独自扛起满院愧叶,她的美无法提现在身前,更多的是身后。 美可以有很多方式,有的姑娘,是美到了骨子里。 余唯就是这样的姑娘。 这样一位美到骨子里精致而讲究的姑娘,想必不会在都城内再安置一座这般美丽的花院,这几日余唯一直没有回来,她能在那里休息?冰冷且充满血腥味的离狱,还是皇宫后被愧叶遮蔽的阴暗小楼,徐自安不忍看见对方如此漂泊,才会特意让朱小雨在花院别房安置一张床。 那张绣着暗花的床味道很好闻,余唯睡在上面一定会很安慰,或者还可能做个美丽而甜馨的梦,他无法帮对方抗些风雨,只希望对方有场好梦。 好梦留人睡,她,需要休息。 他本意是好的,没想到出口成了句这……… 世间寻常女子,遇到这种充满轻佻的问题一定会多少有些羞涩,不管是嗔怒还是闹羞亦或者拔剑而起,余唯是女子,但她不是世间寻常女子,迎着月光看到徐自安眼中窘迫却充满真诚的眼神,余唯浅浅笑了一声,没有说任何多余言语,然后,向房中行去。 看见这幕,正在窗畔与油灯独影对饮清茶的朱小雨差点一口茶水喷到桌子上那副还未绣完的花图上。 不仅没生气,反而同意了,深深的看着徐自安,朱小雨暗暗感慨这少年上辈子应该是救了清夜司,不,应该是救了整个世界,这辈子才会有这种福分。 没有心府,沈离以冥石为心府,没有真元,沈离以心血铸真元,墨守送场春雨,如今还能与余唯同住一个屋檐,周楚堂堂皇子身份,至今连话都不敢与余唯多说,这少年何德何能? 天理不公,天道不平啊,啧啧啧。 徐自安赶紧让开门口,让余唯进入屋内,然后带着一脸令朱小雨恨不得揣上一脚的笑容去了旁边的另间偏房。 一夜星光熠熠,一夜月色幽幽,朱小雨躺在院外车厢里数了一晚星星,老姚陪着老马躺在星光下受了一夜凉意,徐自安再次梦见了那朵开在黑夜里的小白花,花白如梦,梦境比现实甜美,少年在梦里笑的很开心。 余唯,也睡的很安稳。 晨间,朱小雨顶着双看了一夜星星的困眼买了粥饼,徐自安将腌制入味的酸菜盛来佐味,余唯吃的很有滋味,马车启程,入了斗场,第四日比试开启。 因为很多原因,余唯无法亲自来场间观礼,朱小雨就成了清夜司在武试环节上唯一的引路人,第四日的比试较之前三四而言精彩许多,杨颖张经年玉川等三位天机弟子都有出战,千山宗也来了数人,廖平没来,那位叫刘建朝的弟子来了。 跃溪试,鱼跃浅溪化龙,浅溪狭溢,论关口程度不比所谓的龙门关容易,甚至较之还更为艰难,龙门高悬,凭借一股冲劲尚有望破关,浅溪悠长,除了勇猛更需要不懈的坚毅支撑,正如大道修行,单靠勇猛二字终究不能走到尽头,更需要持之以恒四个字明正道心。 实力永远是改变别人看法的最好方式,较之前三日,徐自安虽还依旧被刻意冷落在角落,但其他试子们看向他的目光明显不再如最初般质疑不屑,随着张经年带头与徐自安聊了几句后,几位同属大离的年轻试子也走向徐自安简单客套了几句,客套的话语左右跑不了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之类的礼节,客套的意思却是一种值得琢磨的善意。 事实上,不管是京都子民,还是同试少年,大家对徐自安本身并不厌烦,一位出身大离偏远山区的质朴少年,身上没有那些权贵弟子的骄奢傲慢,眉目清秀略带着书生气,凭借自己真正实力一步步走到这里,这个故事很励志,很符合春风得意是少年这几个字,对于这种故事,大家不介意释放自己的善意,前提是没有清夜司。 清夜司用浓稠的血迹清洗了一边王朝所以黑暗角落,同样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一个狼藉残忍国之腐烂的形象。 徐自安是清夜司的人,在人们中,他的身上就刻着清夜司的影子,以往对清夜司所有看法比试难免会加诸到他身上。 如今人们愿意认可他,会不会代表着有朝一日,人们也会认可清夜司? 这估计会很难,人心中的偏见毕竟是一座大山,有实力凌跃山顶的人不在意山下的百态,身在其中的人又会因为各种原因不肯翻过去,而且清夜司从来没想过改变世人看法,他们就是黑夜,让人们恐惧即可,不在乎恐惧之后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好奇。 一个不愿改变什么,一个不肯放下偏见,徐自安在其中确实艰难,好在天还早,夜还长,时间很慢,机会很多。 慢慢来,一切都有水落石出云开雾散的一天。 …………… 时间很慢或很快是个很抽象的定义,全在当事者心中的感觉,日晷上转动的速度稳固坚定,时间流逝的速度永远一致,对于改变清夜司这件大事上,时间必须慢下来,而对于今日武试,时间过的飞快。 道法很玄妙,打斗很精彩,过程很刺激,观众们呼声一场比一场高,今日是第四日,大多数在世间颇有盛名的试子在今日有比试,天机弟子来了三,千山宗来了宁青鱼,廖平可惜没来,柏庐其他弟子几乎全部到场,徐自安还是压轴,不过不至于排到最后,而是午间最后一场。 苏武倒是没来,不然今日比试更加有趣。 日头从东方转向西去,负责清理战台的杂役今日有点累,负责治疗的教谕今日有点忙,斗场里各种山倒海啸大风来,幻器投射出一个最神奇的世界。 开场结束,压轴结束,伴随礼钟响,今日比试结束。 该赢的少年自然赢,瓜子碎屑乱扔一地,徐自安赢的还是依然干脆利落,一刀结束,以至于大家以为那把始终被他带在身畔的小黄伞是个点缀。 明日是第二轮武试的最后一场,听闻所有试子都会参加,届时这里将多热闹多令人期待。 马车离开。 斗场难得平静下来。 一夜无话。 鸡鸣又启。 最先起来的不是负责买粥的朱小雨,而是一夜未眠的徐自安。 “我知道陈一鸣不好打,你压力很打,可也不至于一夜不睡,不就一叩府上镜而已,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朱小雨看了眼站在车厢外叫醒他的徐自安,带着美梦被扰醒的怒意促狭道。 天才刚刚破晓,晨光还昏暗,正是黎明前最美的时刻,几日陪着徐自安奔波在斗场和花院里,打不了最爱打的狗,骂不了最想骂的人,去不了最爱去的楼子,听不了最爱听的曲,每天还要起早贪黑,今日又被徐自安早早扰了清梦,难免心里带着怒意。 徐自安没搭理朱小雨满腹的抱怨,直接道。 “马车给我,今天不喝粥,我要做面。” 第一百九十三章 由命。 撒把葱花加个蛋,一碗清淡不失香味的葱花面。 徐自安一夜未眠当然和要打陈一鸣没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在何处,面对寻常叩府下境尚好,一旦过了叩府中境就极为艰难,大河皓月不是上限,境界所困,少年能发挥出的力量有限。 当初在虚境中砍廖平那刀有很多机缘,缺了任何一向都不可能成功,他毕竟只是一位通玄下境的修者,能到叩府下境以极为不易,至于叩府上镜,少年压根从来没想过。 更何况陈一鸣不是什么刚入叩府上境的寻常修者。 能与张经年等人齐名的天才俊彦,怎么可能没有独特之处?洞庭湖一直被号称京都外的天机阁,怎么可能没有玄妙之处? 庙堂,江湖,那怕修行界,洞庭湖陈家都具有一定影响力,一个红尘世家能将手插到这些世外之地上,谁敢小看其底蕴?尤其是那位洞庭湖老祖宗是可以与天机老人国师大人等人都平等交谈的真正大物,听闻数十年前闭关时那位老祖宗就已经是半步圣人,如今几十年过去,离那道最关键的圣人境应该近到咫尺了。 若不是始终没有天地感应产生,人们甚至以为那位洞庭湖老祖宗早就偷偷破境成功。 入了圣人,从此不在凡尘之内,天地会为之而生出感应,整个天衍大陆至今不过八位圣人,每一位都是真正意义上的顶峰之人。 洞庭湖老祖宗只差一步就能跻身圣人之列,陈家有一位如此强者坐镇,多年苦心经营,无论功法还是宝器都是世间一流,陈仪在试前大宴上被四劫残局打败了骄傲,这次陈一鸣出场,想必洞庭湖本身会不吝全力的支持他。 可想而知,今天一定是场恶战。 恶战前应该做些什么?吃好吃饱有力气。 于是早晨的粥换成了葱花面。 抛去这个原因,徐自安确实很想让余唯尝尝自己亲手做的葱花面,毕竟他做的葱花面确是世间一流。 面好吃人好看葱花好几粒煎蛋很滚圆,余唯吃的很优雅,朱小雨吭哧吭哧吸溜的声音很大,给老姚盛了一碗,徐自安自己喝了俩碗。 面吃完,众人还是没话,直到徐自安起身收拾碗筷时才发生了几句清淡似面汤的交谈。 “资料看了?” 趁着少年收拾残汤剩碗的空档,朱小雨关切问道。 “没。” 徐自安把碗泡进水里,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知己知彼啊。” 朱小雨扶着额头叹息了声。 “没什么用啊。” 徐自安抹着碗也叹息了声。 朱小雨一窒,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转过头来看向余唯,目光担忧而期望。 余唯明白眼神那股期望是什么意思,将院中一朵开至芬芳的海棠摘下,轻轻插在麻袍衣领间,淡淡道。 “今天我会去,还能打过吗?” 徐自安没想到余唯会亲自观看,微微一愣,随即在衣襟上慌忙锴了锴手上水渍,看着余唯衣领间那朵海棠认真想了良久,哭丧着脸失落道。 “好像还是………不能。” …………… 搏击场上,少年被打的浑身是血悲惨痛烈,突然那美丽姑娘珊珊而来,一个多情眼神一个香浓飞吻给了少年莫名洪荒之力,瞬间满血复活,跟吃了春天的药般战斗力提升无数倍,一记左勾拳一记右勾拳把对手送上天,然后臆想着荣誉与美人双双入怀,最后发现白日梦与瞎扯淡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到了那时,少年说不定会感慨那漂亮姑娘还不如不来,至少被人揍的像条狗时不会落入姑娘眼中,男人那点自尊心可以丢到任何人面前,唯一不能丢到心间姑娘的面前。 所以徐自安现在很惆怅。 他不想在余唯面前输的太惨。 清夜司办事的效率果然很快,刚确定陈一鸣会成为他第五日比试的对手时,所有关于这位洞庭湖少年的资料就被送到了徐自安面前,诚如朱小雨所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前提是要有能与对方战斗的资格。 一群还徘徊在食生肉覆草叶石器时代的野蛮人如何与一支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的玄甲重骑对战?即便让他们知道重骑弱点也无济于事,双方实力根本无法放在一个天平上衡量,除非天将正义轰死了对方将领或那些野蛮人突然开窍学会了制造**。 有这种可能性吗? 有,才怪。 所以徐自安一夜未眠不是研究对方弱点,那本资料他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就随手放在一旁,剩下的时间,少年更多是在与自己的经脉心府做游戏。 一场躲猫猫的游戏。 他是寻猫的人,心府是那只猫,一只调皮而鬼魅的猫,经脉,便是寻找猫儿是要经过的路。 经脉有千百条,曲折盘旋在身体内,或宽敞平坦或狭溢羊肠,徐自安刚入通玄,对这些道路还不如何熟悉,不知那只猫具体会藏在那条路的尽头,更不知如何在千回百转的经脉中寻到直通心府的那条路,好在他识念雄厚无比,可以提前探路。 这是徐自安一夜未眠的真正原因。 他想叩府。 除了叩府,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战胜那些强劲对手?恐怕不能。 马车哒哒,余唯要去观礼,坐车的人成了徐自安与余唯,老姚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假期,朱小雨从车厢内变成了赶马的车夫,斗场外那条不成规定的通道没什么不开眼的家伙站在上面,朱小雨仰着的马鞭始终没落下,斗场大门开启,阳光没有洒进,倒是落了许多阴霾。 连续四天晴空高照,最后一天突然被一朵阴云遮了所有光彩,本来性质勃勃想要观看热闹的百姓,看着头顶厚重阴云有些懊悔忘了从家里带把伞,不想先看见徐自安撑着伞从马车中走了下来。 他撑伞但并没有在伞下,伞下是一位肩膀微倾的女子。 被阴云遮蔽的暗沉光絮洒在女子肩头,从另一侧缓缓流向麻袍深处,她 脚步微斜,暗光被映的陆离斑驳。 人们好奇看着伞下那个孤单而神秘的身影,思考片刻突然想起棋评测时就是这女子一直站在国师大人身后。 那女子好像是清夜司之主的义女,如今掌管着整座清夜司,想到如此,大家同时纷纷敛收目光,或低头看地或仰头观天,竟没有一个敢继续打量对方。 徐自安余光看见了这一幕,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清夜司明明是替王朝梳理黑夜中的阴晦和污秽,被世人误解仍从来不主动为自己辩解什么,试图改变世人的看法。 大家已经怕习惯了,这种习惯改不了。 武试分三轮,第一轮与第二轮是筛选,第三轮则是最后的排名,能经过第二轮的试子相当于已经考入了京都最着名的几所学校,往年考核其实没有第三轮,第二轮里就会排出名次,今年例外,额外增加了一轮。 事到如今,外界百姓或者不知,但参与考核的试子们都以多少听到了些风声,除了一些有必要进入南溪书院试子,大多数少年只求能挤过第二轮就好。 只要能挤过第二轮,代表必然会被学院收取,目的以到达,没人肯继续拼命。 所以,今日比试,必然会极为精彩,甚至有可能还会发生一些惨烈的伤亡事件。 由各大学院与朝廷清养典中派来负责治疗的教谕比前几日多了一倍,连清理战台的杂役都莫名多了好几个,朝廷知道今日比试将很壮烈,准备工作做的非常妥善。 除了国师大人,其他该来的人,也都到了。 周楚,宣平候,南雀,余唯,各大学院的院长,朝廷官员,没有朵朵,没有李丹青。 朱小雨看了眼坐在周楚一旁的余唯,目光有些担忧。 自那日李丹青出口点明玄甲一事后,所有人都知道国师大人对清夜司并不准备刻意打压制止,甚至还会在某些小事提供些帮助,如今而言,宣平候是清夜司最大的压力来源,武帝的态度无人可知,国师大人的态度暧昧不清,今日场合国师大人不到场很正常,李丹青没有来只有一种可能。 朝廷中的某些人将李丹青与朵朵等偏向徐自安的人留在了宫里。 李丹青不来,国师大人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朵朵不来,徐自安的生死只有由命,这场武试,宣平候完全可以一家独言。 余唯倒是来了,可无论资历还是身份,她与宣平候相比都要差上不少,朵朵虽然同样年轻,但她是王朝独一无二的公主殿下,陈规的义女与武帝的亲闺女,这里面隔着一座朝廷。 徐自安若能胜利就罢了,万众瞩目下宣平候再心有不甘,也不能做的太过分,若不能,今日这场比试,很可能会成为少年整场武试的最后一场。 甚至整个生命里的最后一场。 根本不需要宣平候等人做多余的动作,单单靠那位叫陈一鸣的少年就足以。 比如说把徐自安打成残废,比如说彻底毁了徐自安的修行,比如说一不小心,杀了徐自安。 刀剑可不长眼,肩膀与喉咙离的那么近,战斗里瞬息万变,谁能控制住飞剑只穿透肩膀,而不是刺透喉咙? 穿透肩膀是命,刺透喉咙也是命。 一切都是命。 朱小雨突然有些后悔上场前忘了叮嘱徐自安,实在打不过就直接认输,人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有命,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