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雪》 第1页 《晚来雪》作者:归鸿落雪【完结+番外】 文案: 季家七公子纨绔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直到他遇见了湛华。 这人几次捨命护他,将他当眼珠子疼,季七公子活了这么年,头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好。 挣扎再三,季怀栽了。 刚栽进去,便发现自己是湛华用来做药的药引子,哪怕一滴血都珍贵的不得了。 季怀不信邪,心说假情假意谁不会,死也要拉上这个垫背的。 【狗血版文案】 季怀活了二十年,发现自己原来是鸠占鹊巢的「鸠」。 他抢了真「季七」的身份、亲人,甚至连一身血都是对方的,两个人横亘着血海深仇。 后来那只「鹊」找上了他。 众人都以为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季怀会死得很惨。 季怀:……谢谢,我们在一起了。 从鸠占鹊巢——到鸠鹊共巢。 湛华x季怀 内容标籤: 强强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怀,湛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药引子竟是我自己 立意:要在挫折与苦难的泥沼中挣扎出一条坦途 第1章 初遇 暮春五月。 天气渐热,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岸边的一排柳树已是枝叶繁茂,空中飘着的白絮,纷纷扬扬,有些落在了水面上,随着水流漂浮着。 岸边不远处有座破败的庙,年久失修漆落斑驳,与这河岸美景很是不搭。 简陋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不过七八岁的黄毛丫头,穿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头髮枯黄都成了绺,蜡黄干瘦的脸只那双眼睛还剩下些神采,此时正捧着根糖葫芦啃得正欢。 她咬了一口甘甜的糖衣,满足得眯起了眼睛,舔了舔嘴角,问旁边坐着的那人,「你今天也没找到你朋友吗?」 那人穿着身灰扑扑的衣服坐那里,凹凸不平的石阶有些地方覆了层厚厚的青苔,他看着远处的河面,目光沉静道:「还没。」 小姑娘像模像样地嘆了口气,「唉,你在这里找了都快十天了。他临走时没告诉你他要去哪儿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啊,他可能忘了告诉我。」 「唉。」小姑娘又嘆了口气,将嘴里的种子吐到了地上,「你这朋友也是,临走时都不告诉你一声,害得你现在这么找他。」 一根糖葫芦很快就被吃完了,小姑娘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从高高的台阶上跳了下去,弯腰捡起了旁边放着的破碗和杆子,仰头对那人道:「大叔,谢谢你的糖葫芦。」 那人点点头。 小姑娘转身蹦蹦哒哒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转身问道:「对了,大叔,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湛华。」那人说:「他叫湛华。」 「哦哦,想起来啦,是叫湛华,大叔你说过的,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和尚。」小姑娘歪了歪头,「他多大啦?跟大叔你一样大吗?」 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二十多——现在应该三十多岁吧,他很显年轻。」 「好的大叔,讨饭的时候我会帮你留意的!」小姑娘说:「告诉他季怀现在正在找他,记得去晚、晚什么城找季怀。」 「晚来城。」那人道。 「知道啦!」小姑娘蹦蹦哒哒地离开了。 季怀往后一靠,倚在了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望着远处的河。 第十一年的春天,他还是没有找到湛华。 远处的微濉河烟波缥缈,纷纷的白色飞絮在空中翻飞飘扬,被春风吹得一路向东。 微濉河继续往东,会途径一座繁华的城池。 十一年前。 晚来城。 春。 「少爷!少爷!祖宗诶!」阿连抱着一堆书卷撞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赶上了走在前头的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气喘吁吁地哀求,「少爷,咱们快回去吧!都这个时候了,再不回去大奶奶又要生气了!」 公子哥漫不经心地一甩摺扇,懒懒地撩起眼皮,「你主子到底是我还是她?」 阿连欲哭无泪,又是好声好气地哄他,「我的好少爷,家里丧事刚过,您且消停一会儿吧。」 「去!」公子哥微微仰了仰下巴,示意旁边的摊子,「替我将那红豆簪子买下来。」 阿连只能乖乖照做,认命地给少爷买了那红豆簪子,小心翼翼地问:「少爷,咱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季怀不耐烦地一扇子拍在了小厮头上,「给爷闭嘴。」 阿连乖乖闭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少爷,这簪子是给风华楼哪位姐姐买的啊?」 季怀凉凉瞥了他一眼,「风华楼的姑娘看得上这种簪子么?」 阿连使劲摇摇头。 季怀也不理他,几步便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阿连抱着东西又着急忙慌地找人,「少爷等等我!」 春日里阳光正好,微风和煦,满城飘着飞絮,微濉河斜斜地穿过晚来城中央,河岸两旁是修得平整宽阔的大街。 街上店铺林立,数不清酒旗茶幌在风中摇曳不休,街上走卒小贩吆喝声不断,车马络绎不绝。 季怀一向喜欢热闹,性格颇为洒脱,是晚来城里出了名的纨绔,但偏偏这人又长了张极好的皮相,年少公子只一笑,便胜这满城春意暖阳。 第2页 季家七郎,世无其二。 正是季怀。 然而季七郎的日子也不是总这般舒心肆意的。 季怀一直逛到黄昏,才迎着火红的晚霞不紧不慢地赶回了季府,刚进后门,管家许伯就迎了上来,「七少爷,大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季怀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扔进了阿连怀里,「给我放屋里去。」 说完,他便跟着许伯沿着蜿蜒曲折的长廊,穿过重叠错落的院子,一路来到了最前面的前厅,厅前的白幡还没撤,被晚霞映衬得如血般艷红。 前厅里早已聚集了不少人。 季家是晚来城中首屈一指的望族,季家老太爷经商发家,老太爷的同胞哥哥在京城做官,那一支俨然已是官宦之家,虽然现如今两支往来不多,但到底连枝同气,联繫也还是在的。 而季家老太爷这一支底下有四子,季怀他爹是老大,奈何死得太早,剩下三个儿子虽然都在,却也不是什么经商读书的料,在家中的话语权也并不大,整个季府全凭着老太爷和季怀他娘季家大奶奶给撑着。 但是现在季老太爷一死,众人的好日子也基本到了头,分家好像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偌大的季府,二房三房四房的叔婶和各方的嫡子嫡女庶子庶女,还有他们大房的兄弟姊妹,乌乌泱泱几十口人,挤得满满当当。 见季怀进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齐落在了他身上,或好奇或讥诮又或者嫉妒不满,但是季怀从不在意这些,嘴角挂着抹似有似无的笑,沖坐在首位上的妇人行礼,「母亲。」 季家大奶奶看上去四十多岁,容貌甚美,然而眉眼却凌厉,是个手腕强势的女人,不然也不可能自打进了季家到季家大老爷早亡直到现在,在上面还有个老太爷的情况之下掌控了季家二十多年。 而现如今老太爷一咽气,季家这个庞然大物看似坚不可破,内里却也暗波涌动,季家大奶奶虽手段强悍,但若想坐稳当家人的位置,仍旧是困难重重。 然而季怀并不在意这些。 他上面还有三个亲哥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操心这些。 季大奶奶微微蹙眉,似乎对他这般晚到十分不满意,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疾言厉色,只冷冷看了他一眼。 季怀恍若未见,不慌不忙地同旁边的几位叔婶行礼,管他们什么复杂神情,只当对着几颗大白菜。 然及至他四叔那边,他行完礼一抬头,便冷不丁瞧见了他四叔后面站着个年轻的和尚。 季怀同那和尚四目相对,很是愣了一下。 和尚长相极为干净清俊,眉眼间都透着股淡然悲悯的意味,季怀自己长成这样,便鲜少在意旁人外貌,但这年轻的和尚生得着实好看,连他都失了一瞬的心神。 和尚目光沉静,见季怀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便抬手垂眸,向季怀行了一个佛礼。 和尚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白色僧袍,正巧又站在窗边,绚烂昳丽的晚霞落在他身上,瑰丽又悲悯,季怀仿佛听见了远处微濉河潺潺的水流声。 窗内波云诡谲,诸人各怀心思,窗外春光灿烂,柳絮纷飞。 季怀一笑,还了一礼。 这是他与湛华的初见。 第一卷 :晚来 第2章 醉酒 众人聚在一起也无外乎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季怀听得昏昏欲睡,便总忍不住去瞧那和尚,然而那和尚没过多久便离开了,让他感到很是无趣。 等众人散去,季怀也带着阿连回去。 季怀鲜少会对什么人感到好奇,然而这次他却忍不住多打听了一句。 「是四奶奶娘家那边请过来的法师,好像跟咱们这边还有点亲戚关系。」阿连跟在季怀身后,低声道:「在咱们家住了得有小半个月了,咱们跟他打过两次照面,少爷您忘了?」 「没注意。」季怀捏着扇子拍了拍掌心,语气轻飘飘道:「长得不错。」 「那是,前儿个三房二房几位小姐老往四房那边跑,就是为了看那和尚呢。」阿连道:「惹得三奶奶和二奶奶很是生了一通气。」 「啧,人家都出家了,真是丢人现眼。」季怀颇为嫌弃,「再好看也是秃驴一个,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还未落,拐过连廊便同那和尚撞了个正着。 可见人是不能在背后讲别人坏话的,比如现在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季少爷天生脸皮厚,若无其事地沖那和尚笑了一下,「法师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和尚淡淡地沖他行了个佛礼,不急不缓地绕过他往前走了。 季怀呆了一下,扭过头去瞪着那和尚孤高冷漠的背影,问阿连,「这和尚是个哑巴吗?」 阿连无奈道:「少爷,你都当面喊人家秃驴了,还指望他对你好脸不成?」 「不是,出家人不都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吗?」季怀瞪了好一会儿才气闷道:「这和尚好生小气。」 不管那和尚是不是六根清净,反正季怀季七少爷是没办法清净的。 晚来城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不着调的少爷,没过几天便有人约他去风华楼喝酒听曲。 按说季家老太爷丧期刚过,季怀怎么着也得老实几个月,可他偏不,接到信儿便带着阿连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一路往风华楼去了。 第3页 风华楼是晚来城最大的青楼,季怀是这里的常客,他刚走到风华楼前的街上,楼里的姑娘就有眼尖的远远望见了他,在楼上倚着栏杆笑着喊他:「季郎!」 白衣公子闻言顿足,仰起头看向声音来处,温润的眉眼满是笑意。 看得楼上几位姑娘皆是羞红了脸。 季怀甫一进楼,楼里的妈妈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季公子可是许久没来啦!楼里的姑娘们可是念您念得紧呢!」 季怀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那妈妈道:「那今天还是让雪柔陪您?」 季怀点了点头,被那妈妈一路引着来到了风华楼后面的雅间。 刚推开门,便有人嚷道:「季含玉你怎么才来?」 只听这声音便知道这人已醉得不清。 雅间里坐了五六位年轻的公子哥,还有位姑娘在珠帘后抚琴,房间内便再无他人。 旁边有人捣了一下那人的胳膊,沖季怀笑道:「季七,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都喝醉了。」 季怀不置可否,只坐下来倒了杯酒自顾自喝了,笑道:「这有什么,取了表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 还清醒的人有些面面相觑,有感眼色的忙挑起了其他的话头,几轮酒过后,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又变得热烈起来。 季怀抿了口酒,用手支头,眯眼听着帘子后的姑娘唱曲儿。 男子弱冠后便可由长辈赐字,季怀今年二十又一,自然是有字的。 只是这表字季怀从不肯叫,更不喜欢听别人叫,他宁可别人喊自己季怀。 季怀的字是季家老太爷取的,长者赐字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他表字里的这个玉字,是季怀父亲和叔叔那一辈都有的。 这便很值得琢磨了。 但凡听闻些当年季府的旧事,这事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了。 季家老太爷年轻时生得极俊,然而找了位貌若无盐的妻子,大约是这位妻子过于强悍,生得四个儿子都是肖母,没有半点遗传到季老太爷的容貌,甚至连老太爷的孙辈们也深受影响,都生得不甚好看。 季老太爷髮妻早亡也未曾再娶,独自一人将四个儿子抚养长大,长子便是后来的季大老爷,娶了季大奶奶,季家大奶奶貌美如花,可惜季大老爷无福消受,不到三十便死于恶疾,只留下季大奶奶和三个年幼的儿子。 而季怀,是在季大老爷死后第十个月出生的遗腹子。 而且季怀越长越好看,同上面三位亲哥哥无半点相似,反倒是跟季老太爷愈发相像。 于是,这些年来府内府外的风言风语便没断过。 季怀从小到大从旁人口中听过无数种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背后不知道都被戳了多少嵴梁骨也不甚在意,却不曾想季老太也临死临死还要给他来上这么一出。 单从季怀来看,这也忒噁心人了点。 可他又没有办法让死了的季老太爷被表字给收回去,也只能捏着鼻子硬受着。 他堵不住众人悠悠之口,也没办法让自己流着的这身血干净一点,到最后也只能是跟自己怄气,让自己不痛快一些。 也让自己能更痛快一些。 季怀一顿酒喝得没滋没味,连旁边的雪柔姑娘凑上来都没让他笑上一下,及至月上中天,他才带着阿连回到了府中。 阿连扶着他从后门进府,有些担忧道:「少爷,明儿个是初一,还得跟大奶奶请安呢。」 季怀有些醉了,闻言轻嗤了一声。 季怀虽然瘦,但身量却高,阿连小小一个人有些艰难地扶着他回房,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一步给撒了手。 季怀醉得腿脚发软,整个人便要向前栽去,然后被人一把托住了胳膊。 他借着对方的力道站了起来,清冷的月光下,他只看见了片白色的衣角,便彻底醉了过去。 翌日。 哪怕宿醉之后头痛难忍,季怀还是得去给季大奶奶请安。 临走时他往袖子里塞了个小木盒,便一路逛悠到了后院。 季怀一贯来得晚,这次也不例外,他三个哥哥都已经到了,陪着他们母亲说话,倒是十分融洽,偶尔还能听见笑声。 季怀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让丫鬟进去通报,等丫鬟们打起帘子才施施然走了进去。 屋子里原本十分祥和又融洽的气氛凝固了一瞬。 「儿子给母亲请安。」季怀道。 季大奶奶原本正同老三说话,闻言连头都没往季怀这边偏,只淡淡道:「坐吧。」 季怀照例选了个远远的位子,端起桌上丫鬟奉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脑袋疼得快要炸开,也不知喝得是什么滋味。 季怀大哥在隔壁县城做了个小官,二哥三哥是对双胞胎,只比季怀大一岁,两人都十分喜欢做生意,已经将季家的生意接过了不少。 总之不管是哪一个都比季怀懂事有出息。 但这些都不是季大奶奶对季怀冷淡的原因。 三位哥哥对季怀也十分疏离,那边母子几人亲密融洽,季怀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但归根结底,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他初时不明白,可听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传言,后来便渐渐懂得了其中的龌龊龃龉。 然而任何传言都抵不过他母亲对他的冷淡和眼神中夹杂着的厌恶。 第4页 这可比风言风语实在多了。 起初季怀也噁心透了自己,后来发现恶不噁心的也没什么狗屁用处,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后来季怀想,这着实没必要,又不是他自己想出生的,他也没做错什么,至多不过被人骂两句背后戳戳嵴梁骨,爱谁谁,无所谓了。 季怀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小半个时辰挨过去,他三位哥哥陆续告退,他也紧随其后,只是将袖中的木头盒子递给了丫鬟,对季大奶奶道:「前儿个逛街瞧上了个簪子,虽不值钱,不过样式挺好,便给母亲送过来了。」 季大奶奶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声音平平,「你有心了。」 「应当的,儿子告退。」季怀没奢望她多说几句话,老老实实地离开。 当然,即便是能多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应付。 身后的门帘刚放下,季大奶奶的声音隐约从屋中传了出来:「……扔远点儿,别让我瞧见。」 季怀脚步微顿,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轻轻地拂了拂袖子,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季大奶奶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深宅妇人,她掌控季家生意这么些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对人心洞察得十分透彻,也更知道如何做才能杀人诛心。 好像让季怀不痛快了,难受了,她就能勉强舒服一点了。 饶是季怀早就习惯了这些手段,却仍然感觉一口气闷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地堵得慌。 季怀沿着连廊慢悠悠地走着,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惹得人心烦,他打算回屋好好睡上一觉,余光却冷不丁瞥见了一角白色的僧衣。 「法师,早啊。」季怀上前走了两步,隔着水汽朦胧的雨幕望向撑着油纸伞的年轻僧人。 连廊前是一大丛芭蕉,正值暮春五月芭蕉绿,细细密密的雨珠落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清晰。 那和尚依旧只同他行个佛礼。 季怀本就心情不妙,他犯起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这下见他又不说话,便懒洋洋地倚在连廊的红漆柱子上,嬉笑道:「难不成法师修的是闭口禅?」 和尚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雨幕落入了季怀耳中。 「不是。」 原来不是个哑巴。 季怀抱着胳膊,挑了挑眉,「那法师为何不同我讲话?」 这下那和尚又不肯讲话了。 季怀忽然想起这和尚在季府待了这么久,该听说的自然都已经听说了,这和尚一看便是清高自持的那类人,定然是不屑同他讲话的。 怕是跟他说句话都觉得玷污了佛家清誉。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不由嗤笑一声,转身便走了。 待他走到连廊尽头,才想起来时没雨未曾带伞,阿连又被他支使去做别的事情了,而季大奶奶自然是不会为他操心这等小事的,指望着有人来送伞是不可能的了。 季怀在檐下站了片刻,见雨仍未停,便等得不耐烦了,抬脚便走进了雨里。 然而却没能淋到雨。 他抬头,便看见头顶的油纸伞,转过头便看见了和尚那张清俊的脸。 微微诧异。 和尚一手撑着伞,宽大的白色僧袍微微下滑,露出了一小截清瘦的腕骨,在朦胧又潮湿的水汽中显得格外苍白。 「淋雨会得风寒。」 季怀听见那和尚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淋个雨得个风寒感冒一不小心真就会挂掉的。 季怀(嗤笑):爷无所畏惧,得病正好,死了拉倒。 湛华(认真地撑起伞):(个_个) 季怀:…… 第3章 共伞 季怀的心情有些微妙。 他盯着那和尚看了一会儿,才扯出个不那么正经的笑容来,「法师,你们出家人可真是慈悲为怀啊。」 带着调侃的话被他这般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在雨里无端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而和尚只是撑着伞,平静道:「贫僧法号湛华。」 季怀笑了,「湛华法师。」 他这下倒真觉得这和尚有点意思了。 两个人共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曲折又蜿蜒的小径上,路上落了不少被雨水打下来的花瓣和落叶,没过多久雨势愈发大了起来,连他们的衣摆都被洇湿。 说实话,两个大男人共撑一把油纸伞有些逼仄侷促,季怀的余光瞥见湛华被淋湿的肩膀,到底是没忍住,问:「你可知我是谁?」 湛华目视前方,不急不缓道:「季七公子。」 季怀的笑容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恶意,「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凑上来?」 湛华只是平静道:「淋雨会得风寒。」 季怀有些恼怒,又莫名觉得好笑,他瞪了这秃驴半晌,愣是没能接上话。 季怀的院子离这边有些远,两个人走了许久才到。 季怀站在房前的廊檐下,伸手掸了掸袖子上的水珠,目光落在湛华湿了大半的僧袍上,问道:「湛华法师住在何处?」 湛华正望着雨幕出神,并未回他的话。 季怀只当他故作高冷,跟那些神神叨叨的高僧一样神秘,心下有些厌烦,但偏偏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现下雨大,法师若不介意,不妨进屋喝杯茶等雨小些再走。」 他正说着,湛华便转过头来目光认真地看着他,待他说完,才微微颔首,道:「那便叨扰了。」 第5页 季怀:「……」 天地良心,他真心只是出于礼节客套一下! 这和尚竟如此不按套路走! 季怀只能将人带进了屋子。 他请湛华坐下,便去到卧房找了条帕子,出来递给了湛华,勉强表现出一点不好意思来,道:「先用这个擦擦吧,毛巾没找到。」 湛华看了一眼那帕子,伸手接了过来。 季怀不喜欢院子里下人太多,所以他院子里除了个做饭的婆子和跑腿的小厮之外便没有别人了,那婆子身体不好,只定时给季怀送饭,而现在阿连又被他支使出去。 于是他坐在了湛华对面,亲自给湛华倒了杯茶。 湛华端起茶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便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之中。 季怀在外面能口若悬河,盖因除了漂亮的姑娘家便是能同他一起犯浑的公子哥,陡然对上湛华这样一看便凛然不可侵犯的法师,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外面的雨依旧未停,季怀心道这般坐着也不是个办法,正要开口问湛华要不要下棋,却听见湛华有些冷沉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季公子,这玉佩可是你的?」 季怀看着桌上无比眼熟的玉佩,伸手一摸腰间,果然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摸到,不解道:「这玉佩怎么在你这里?」 湛华道:「昨晚公子落在走廊里的。」 季怀愣了一下,「昨晚?」 他昨晚在风华楼喝得烂醉,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更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碰见了湛华。 但是他盯着湛华那张脸,脑海中又依稀闪过几个模煳的片段,整个人登时僵在了原地。 昨夜。 季怀险些一头栽到地上被人一把托住胳膊扶了起来,他抬起头,借着月色望着眼前的美人,伸手勾起对方的下巴,笑道:「风华楼中何时来了……这等绝色?」 阿连吓得胆子都要碎了,他忙上去一边想季怀拉开,一边对湛华告罪,「法师,我家公子喝醉了,说胡话呢,您莫要放在心上。」 湛华却十分淡定从容,只伸手想要挡开季怀那只放肆的手。 然而季怀却不肯依,反手抓住了他清瘦的手腕,被他皮肤的冷意冰了一下,笑道:「你身上怎么这般凉?」 这便是明晃晃的调戏了,若是位好人家的姑娘,恐怕要扇季怀耳光了。 阿连在一旁叫苦不迭,又不敢硬劝,只好声哄着季怀让他放手,季怀听得极不耐烦,将阿连一推退了好远。 湛华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只垂眸道:「季公子醉了。」 季怀闻言眉毛一挑,凑近他轻声道:「没醉呢,不信你便同我回房——」 「公子诶!」跑过来的阿连一听忙踮脚捂住了他的嘴,几乎快要哭出来,「您且消停一会儿吧!」 接下来又是一番哄劝,才让季怀松了人家湛华法师的腕子,将这位祖宗半扶半拖带了回去。 湛华站在走廊下望着季怀离开的背影,阴影中看不清他到底是何种神情。 季怀鲜少喝醉,平日里即便是喝醉了也只是老老实实坐在一旁傻笑,酒品好得出去,偏偏今日他心底不痛快,喝得又狠又快,这才醉了个彻底,作出了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举动—— 比如调戏美人。 季怀一直觉得醉酒调戏姑娘是件十分没品的事情,他虽纨绔,却不放浪。 然而这回却放浪了一次,调戏的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和尚。 湛华看着坐在对面的人浑身僵硬一脸震惊的模样,伸手将玉佩推到了他面前。 依稀能回想起些片段的季七公子简直颜面扫地,恨不得回去昨晚掐死耍酒疯的自己。 他张了张嘴,尴尬道:「昨夜醉酒无状,还请法师见谅。」 湛华神情淡淡,「无碍。」 季怀干笑了一声。 「只是酗酒对身体不好,季公子饮酒还是要酌量。」湛华又道。 季怀愣了一下,看着这和尚十分认真的神色,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无所适从,他摩挲了一下茶杯的边缘,讪讪一笑,「也不总是喝醉的,只是偶尔才醉上一回。」 他说着脑袋又狠狠疼了一下,不由皱了皱眉。 湛华见状道:「我略懂些医术,公子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试一下脉?」 季怀伸出手去,「自然。」 湛华的手很凉,指尖落在季怀的手腕上,让季怀差点将手抽回去。 然而湛华的手劲却很大,牢牢地按着他没让他动弹分毫。 季怀:「……」 这种莫名其妙地危险和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湛华诊了一会儿脉,才收回了手,平静道:「气虚入体,纵筋失养。」 季怀:「啊?」 湛华:「肾虚。」 季怀:「……」 作者有话要说: 季怀(咬牙):这秃驴绝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湛华(神情淡淡):你肾虚。 季怀(愤愤):他会个狗屁医术! 湛华(继续神情淡淡):你肾虚。 季怀(怒):我****! 这时候湛华法师的人设还比较稳 第4章 池塘 短短不到一刻钟时间,季怀觉得自己算是在这和尚跟前里子面子都掉了个干干净净。 季怀沉默了一瞬,想了想还是辩解道:「我没有——」 第6页 湛华似乎是笑了一下,也可能没有,他道:「季公子是先天体虚,应当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病症。」 然而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哦。」季怀使劲舔了舔后牙,收回了手。 湛华道:「公子以后还是少喝些酒。」 季怀点点头,挑眉笑道:「多谢法师。」 季怀这个人,说得好听点是位风流公子哥,说得不好听些这位就是个混不吝的主儿,真闹腾起来整个季府都不得安宁。 不过,大概是因为湛华是个和尚,时下对佛教很是推崇,连带着和尚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季怀虽然混,但明面上还是对湛华带了几分尊敬的意味—— 背地里骂他秃驴不算。 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和尚生得着实好看,季怀这般肤浅的人,对长得好看的人容忍度格外高。 要是换个人在他面前说他肾虚,季七公子早就翻脸了。 这和尚一点儿也不委婉,更不会看人脸色,难怪在季府待了这么久都没捞到点好处,看他穿着的僧袍袖口都起球了。 季怀喝了口茶,正想开口说话,便见湛华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到了桌子上。 季怀疑惑地看了一眼。 湛华道:「这是补气益体的丹药。」 季怀:「……」 这和尚大约是真不想活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下去。 季怀将伞递给湛华,客气道:「法师慢走。」 湛华微微颔首,同他行了一礼,便撑起伞踏入了雨中。 一直到那抹白色僧袍彻底消失在雨幕里,季怀才转身回了房间,目光桌子上放着那个小药瓶上,啧了一声。 这秃驴之前被他调戏不仅不恼,还要来送还他不小心丢失的玉佩,甚至还撑伞送他回来替他诊脉送药…… 季怀缓缓地皱起了眉。 这齣家人还真是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啊。 同样的事情若是季怀旁观,定要骂一句这和尚是吃饱了撑的,但一旦变成了这些事是为他自己做的,还是免不了要动容一下。 几日后,恰逢季怀大哥季延的生辰,而且季延很快就要结束丧假回隔壁县城上任,本来丧事刚过,自然不宜操办。 不过只几个兄弟用送行的名义聚一聚还是可以的。 来的自然都是小辈,几位长辈只是送了东西过来。 季延算得上是季老太爷这一支唯一做了官的,虽然不大,但自古士农工商,是以来的兄弟也十分给面子。 季怀不喜欢这种,但实在没理由拒绝,便拖着时辰最后才到。 不说人后如何,人前季延对他还是十分有大哥风范的,见他来便笑道:「七郎过来坐。」 季怀扯了扯嘴角,却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坐下来,季延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奈,若不是季怀看见他眼底的冷意就险些要信了。 只是放在众人眼中,便是季怀长幼无序不给面子,季延这大哥当得着实辛苦。 人多便热闹,这点小插曲很快也过去了,十几个兄弟聚在一起还是很有话说的,只是季怀被有意无意地疏离,很少会有人同他交谈。 季怀懒洋洋地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好歹挨了一刻钟,便趁着他们推杯换盏的工夫离了席熘了出去。 他熘熘达达到了池塘前的凉亭里,倚着栏杆在那里低头看鱼。 「七哥哥,你在看什么呢?」一道脆生生的女声突然在他背后响起。 季怀转过头,便看见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笑着问他。 季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四房一位庶出的妹妹,应当是叫芸娘,好像再过几个月就及笄了,原本已经给她挑好了人家,却因为老太爷的丧事给耽搁了。 「看鱼。」季怀不太想搭理她,虽说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更何况他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可偏偏芸娘凑到了他旁边,探出头去也要看鱼,还嘀咕着:「咦,鱼在哪儿呢?」 季怀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大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去,便皱了皱眉,伸手想将她拉回来,结果手刚碰到她的衣角,芸娘便整个人直接栽进了池塘里,他连衣角都没拽住。 「救命啊——」芸娘的尖叫声慌乱又尖锐。 季怀见她在水中扑腾,二话不说便脱掉外衫要下水救人,谁知手刚碰到围栏,一道带着愤怒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季怀你在干什么!」 季怀转过头,便看见他双胞胎哥哥中的季濂正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季濂身后还跟着几位兄弟,其中便有两个四房的。 「芸娘!」有一个更是直接跳下了水塘救人。 季怀有些不耐烦,对季濂道:「我下水救人。」 但季濂几个人显然都不是很相信的样子,有的目光甚至带上了恶意的猜测。 季怀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芸娘被她兄长救了上来,咳出来许多水,另一位兄长给她裹上干衣服,蹲下来问她:「芸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落水?」 芸娘闻言直接大声哭了出来:「七、七哥哥推我!」 季怀险些要被气笑了,他冷冷地看着芸娘,沉声道:「我推你?」 芸娘被他冰冷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一个劲地往自家兄长怀里躲,抽泣道:「七哥哥、七哥哥推我。」 第7页 「无缘无故,季怀为何要推你?」季濂扫了季怀一眼,道:「芸娘,你且将事情说完整。」 「是啊芸娘,你别怕,哥哥们都在这里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抱着芸娘的是她同胞的兄长,脸上很是焦急,说完还狠狠地瞪了季怀一眼。 芸娘抓着她哥哥的衣服,咬唇道:「我、我本坐在池塘边看鱼,七哥哥……七哥哥走过来便抱住我,说、说些浑话,我想挣开他,他便一把将我推进池塘里了……」 「季怀你还是不是人!」旁边有人怒吼了一声。 芸娘的亲哥哥双目赤红,冲上来便要揍季怀,结果冷不防有人比他还要先动手,季濂一脚便踹到了季怀肚子上,半点力道都没留。 「畜生!」季濂怒道。 季濂自幼习武,力道大得惊人,季怀只觉得肚子一疼,整个人被重重撞在了凉亭中的石桌上,后背登时传来一阵剧痛。 他咳嗽了一声,咳了一嘴的血沫子,疼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便又被季濂一脚踹在了同一个地方。 这时才有人上来拦季濂,「五哥,你先冷静一下,七弟也许只是醉了酒一时煳涂。」 「一时煳涂?」芸娘的亲哥哥吼道:「芸娘是他堂妹!他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季怀心底烦躁又愤怒,然而他的身体却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辩驳,他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因为空腹喝酒又被狠踹了两脚,他几乎疼到两眼发黑。 耳边混杂着哭声、怒吼声和劝解声,他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刚想吼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出现,用拇指轻轻地抹去了他嘴角的血。 季怀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便看到湛华蹲在他面前,一袭白色的僧袍,身后仿佛自带三千佛光。 湛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但却真真切切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不是让你少喝些酒么?」 季怀心想这和尚管得可真宽。 却还是没忍住沖他笑了一下。 湛华轻轻地嘆了口气。 季怀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便疼得彻底昏了过去。 季怀自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成武不就,算是个实打实的废物点心,就算出门打架自然也有人替他打,别人连头髮丝儿都别想碰他一根。 季七公子还是头一次被人揍得这般狠,做梦都梦见有人在拿锤子锤他肚子。 他勐地睁开眼,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有人伸手托住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将茶杯递到了他嘴边。 季怀就着那茶杯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深吸了一口气,就看见一截清瘦的手腕,十分地眼熟。 他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湛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湛华将茶杯放下,然后扶他靠着床头坐好,问的问题一针见血,「你推她了吗?」 季怀脑袋直蹿火,怒道:「我没事推她干什么!」 湛华见他情绪激动,便道:「我信你。」 季怀瞬间就哑火了,他眼底有一丝愕然,盯了湛华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嘀咕道:「你信管什么用。」 湛华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伸手替他把脉,道:「你受得伤有些重,需要敷药。」 季怀闻言动了一下,便疼得呲牙咧嘴,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腾得一下蹿了起来,一咬牙掀开了被子便要下床,却被湛华一只手轻松按在了肩膀上,愣是没能动弹一下。 他仰头瞪着湛华,眼里满是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湛华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道:「先敷药。」 作者有话要说: 季怀(愤怒):不是我!一群神经病上来就认定是我!是不是有病!艹! 湛华(从容):…… 季怀(狂躁):我要去宰了那群王八蛋! 湛华(轻松按住):先敷药。 季怀(委屈地碎碎念):真的不是我@#%** 湛华(淡定):嗯,不是你。 第5章 祠堂 季怀没想到季濂下手会这么重,连湛华在看到他肚子上的伤口时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季怀从小到大都十分怕疼,只是没什么人注意,他受伤的机会也不多,以至于现在冷不丁挨了这么两脚,疼得快要了他这条狗命。 他怕湛华笑话自己,在敷药的时候疼得脸都白了也没吭一声,额头上都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湛华一抬头,便看见季怀顶着一张惨白的脸故作轻松的模样,沉默了一瞬。 这厮还冲他笑:「多谢啊。」 湛华摇了摇头,道:「此事你打算如何应对?」 季怀目光冷了一瞬,「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翌日。 湛华站在季怀院子门口,看着忧心忡忡的阿连,道:「你说你家七少爷怎么了?」 阿连快要哭出来,「昨晚少爷当众顶撞大奶奶险些将大奶奶气晕,还将五少爷的胳膊给砸折了,已经被关到祠堂里整整一夜了!」 湛华:「……」 阿连现在一想起昨晚那鸡飞狗跳的场面就双腿直打颤,他家少爷平日里只是有些不着调罢了,断不可能去非礼姑娘,更何况这姑娘还是自家人,可偏偏众人不知怎么,无论他家少爷如何解释都不听。 等他回过神来,房间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五六个家丁都没能拦住他家少爷,等众人反应过来,季怀已经抄着凳子将季濂的胳膊给砸折了。 第8页 湛华听完阿连讲述完事情的经过,抬手行了一礼,温声道:「多谢。」 阿连忙摆手,见这位神神秘秘的法师离开之后才忍不住挠了挠头。 方才他说少爷将季濂的胳膊给砸折时,法师是不是笑了? 不能吧? 阿连摸了摸脑袋,使劲摇摇头,法师这般慈悲为怀,不能够不能够。 「阿嚏!」季怀冻得打了个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子。 这会儿还不算太热,倚着墙在地上睡了一夜多少有些凉,他身体一向不好,这下肯定是得风寒了。 季怀转了转脖子,只觉得头昏脑涨。 即便是白日,祠堂里也阴气沉沉,幽暗的烛火轻轻地跃动着,只照亮了上面摆着的许多牌位。 季怀只懒懒看了一眼那些牌位,便将目光移开了,他坐在窗户下边多少能暖和一点,只是几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让他多少有点撑不住。 他正晕着呢,头顶上的窗户突然发出一点声响。 季怀以为是错觉,但那声响又大了一些,他抬起头,便见那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条缝,伸进来一只骨骼分明又修长的手。 季怀警惕地站起了身,窗户被勐地打开,外面的阳光洒了进来,他被刺激地微微眯了一下眼。 下一秒窗户又被人给关得严严实实,只是季怀面前多了个和尚。 「湛华!?」季怀实在是震惊,不知该震惊这和尚竟然敢翻祠堂的窗户还是该震惊他还拎着一大个食盒,总之无论哪个都跟这位高高在上的法师搭不上边。 然而湛华却仍旧一脸淡定,神情是万年不变的冷淡,他将食盒放下,抬眼上下打量了季怀一圈,才像是放下心来,开口道:「先吃些东西。」 季怀见他淡定如常的表情,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但当他喝了小半碗粥之后,脑子终于活泛过来,不可思议道:「你怎么熘进来的?」 季家的祠堂外面平日里便有许多家丁把守,之前季大奶奶为了防止他逃出去,硬是加了三倍的人手,这和尚到底是怎么躲过这么多人拎着食盒进来的? 湛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莲蓉糕,吃么?」 季怀喝了一大口粥,使劲点了点头,「吃。」 湛华看着季怀一口气吃了大半个食盒,知道他是真的被饿狠了,却没让他继续吃下去,只是将水递到他手中,「喝水。」 季怀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拿过水来便喝,待他喝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湛华露出了一个十分真诚又灿烂的笑容来,「多谢。」 湛华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有些凌乱的衣服上,「受伤了吗?」 「没有!」季怀挑了挑眉,还不忘沖湛华炫耀一笑,「昨儿个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没能看到我的英姿。」 湛华沉默着没有说话。 季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想了想,有些郁闷道:「我原本也想好好解决的,但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我是在狡辩,我实在是气不过才动手了……」 季怀没觉得这事有多么大不了的,哪怕他被关了一夜,直到方才湛华打开窗户跳进来之前他都觉得很无所谓,哪怕接下来他被打死都无所谓。 但是看见湛华的时候,他就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大概是从小到大还真没人对他这么好过,细心到连手上沾了点心渣都要用帕子给他擦干净。 他都快被感动地要皈依佛门了。 湛华给他擦干净手,然后将食盒收拾好,便准备离开。 「哎——」季怀突然开口喊住他,但等湛华转过头来,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憋了半晌才开口说了句:「谢谢。」 湛华沖他微微颔首,「明日我再来。」 季怀愣了一下,等湛华离开他才对着窗户道:「哦。」 然后就觉得挺莫名其妙的。 他同湛华认识不过短短几日,这和尚却已经对他如此掏心掏肺,甚至冒着这么大危险来祠堂给他送饭,莫非……他季怀的魅力已经如此之大,连庙里都要抢着他要他去做和尚了? 季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暂时还不太想变成个秃驴,也许湛华只是想跟他做朋友呢? 患难见真情,同湛华这和尚做朋友听起来也很不错的样子。 季怀吃饱喝足,便觉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 季府某处。 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家丁半跪在地上,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战战兢兢地低着头。 从暗处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我不过出去半日,人便被关进了祠堂?」 那家丁额头滴下了一滴冷汗,使劲咽了咽唾沫,强迫自己冷静道:「主人恕罪,是七少爷打人在先,季王氏才下令将人关进祠堂,此事我们不好插手。」 站在暗处的人低嗤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人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一阵沉默过后,暗处的人才沉声道:「他要是再出事,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是,主人。」 那家丁站起来,迅速地隐没在了园林之中。 「法师原来是在此处!」远远地从小路尽头走来位公子,正是四房芸娘的同胞哥哥季潭。 第9页 正赏花的湛华抬手沖他行了一礼,「季公子。」 「可算找着法师了!」季潭忙回了一礼,神情急切道:「法师,芸娘她现下仍是高烧不退,之按您说的法子服了药,明明看着大好了,可今早不知为何又烧了起来,还请法师同我一道再看看芸娘。」 「自然。」湛华点了点头。 另一边。 季大奶奶捂着心口倚在床头,闭着眼睛长嘆:「作孽啊!」 季煜站在床边,抬手屏退了周围的丫鬟,走到窗户边将窗户关上,对季大奶奶道:「娘,咱们斗不过他们的,不如就将季怀——」 季大奶奶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季煜,季怀不管怎么样,都是季家的人,是我儿子。」 季煜沉默了一下,「可是娘,季濂季涓还有我不是您的儿子吗?季府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您就不顾了么?」 这下换成季大奶奶无话可说了。 「作孽!」季大奶奶咬了咬牙,目光陡然变得冷沉下来。 —— 季怀倚着墙数完了整整三百多个牌位,终于听到窗户发出了响声,他走上前去打开窗户,便看见湛华站在外面。 哪怕见了湛华不是一次两次,他还是会忍不住赞嘆上天赐予湛华的这副好皮相。 偏偏这等清姿卓绝的人物去做了和尚,每每想到这里季怀都忍不住扼腕嘆息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湛华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 季怀接过食盒放到一边,见湛华还站在原地不动弹,想了想便沖他伸出了一只手。 湛华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 季怀嘴角噙着抹不太正经的笑容,「不进来吗?」 然后他就成功地握上了湛华那只带着凉意的手。 湛华这次带来的东西比上一次要少,而且要清淡上不少,季怀翻了半天也没能翻到点肉沫。 湛华见他还不肯消停,终于开口道:「你伤还未好,不宜吃得过于油腻。」 「可昨天明明——」季怀有点不甘心。 「昨天准备的匆忙。」湛华道。 季怀点了点头,歪了歪头沖他道:「好吧,有的吃就很不错了。」 湛华垂眸盯着食盒,「嗯。」 季怀快吃完的时候,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不过法师明日还是不要来了,祠堂看守得紧,被人发现难免要牵连到你,左右时间差不多了,估摸着顶多两天我就会被放出去了,饿上一两天不要紧的。」 湛华闻言皱了皱眉。 然而季怀忙着吃东西没有注意,还自以为分析得很在理,「……我觉得顶多两天,他们就放我出去了,一直关着我也没用是不是……」 「明日给你带肉菜。」湛华忽然道。 季怀:「啊?」 湛华面无表情道:「吃不吃?」 季怀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立着高冷超脱的人设,背地里却拎着食盒爬窗户。 有些人立着洒脱不羁的人设,背地里却馋的咽口水。 第6章 净音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季怀讪笑道:「法师已经帮了我许多了。」 说到底,人家湛华来给他送吃的已是十分难得,季怀对他感激,并不想再麻烦他了。 湛华却有一瞬间的愣神,整个人盯着他没有动弹,看上去像是有些呆滞的模样。 季怀以为自己客气推拒惹得他不快了,刚想再同他解释,谁知面前的人却忽然闭上了眼睛,眉心微拧,脸色苍白得厉害。 季怀吓了一跳,「法师?」 见他不应,季怀有些紧张了,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湛华?」 然而湛华依旧未动,却能看出他下颌勐地紧绷了一瞬,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这模样属实骇人,季怀下意识地要将手缩回来,下一秒却突然被人死死攥住了手腕,力道大得他感觉手腕都被捏碎了,「疼疼疼!」 湛华一下睁开了眼睛,身体一僵,忙松开了季怀,垂下眸子低声道:「抱歉。」 「嘶。」季怀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眼眶都泛红了,他一边呲牙咧嘴地揉着手腕一边道:「你这手劲可真大。」 湛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起身道:「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哦,好。」季怀帮他收拾好食盒,递到了他手中。 然而正如季怀所料,他确实没能多呆两天,就被季大奶奶从祠堂提了出去。 「去净音寺?」季怀不解。 「没错,现在就走。」季煜没好气道。 「那我先回去收拾——」 「不必。」季延揪住他的领子便将人往外面拽。 季怀有些恼,季延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也想把我胳膊打断?」 季怀冷嗤了一声。 然后他就被粗暴地推上了一辆马车,他拂了拂袖子,抬头便同季大奶奶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母亲?」季怀皱了皱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大奶奶阖上眼睛,良久才开口道:「季怀,你可知错?」 季怀语气冷硬,「没做就是没做,儿子不知何错之有。」 「好。」季大奶奶微微颔首,便不再说话了。 季怀被她给晾在这里,开口也不是沉默也不是,扭过身子掀开帘子,就看见外面骑着马的季延,他厉声道:「看什么看!老实呆着!」 第10页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勐地将帘子甩上了。 一路颠簸了小半日,临近天黑时马车才停住。 季怀刚睁开眼,就听见了外面传来一声惨叫,顿时一惊,便要下车,却被季大奶奶叫住。 马车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他看不清季大奶奶的神情,却能听到她声音中的冷意和厌恶,「你不要再给季家添乱了。」 季怀准备开门的手一顿。 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季延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季怀在这里!」 季怀听见季大奶奶轻轻地嘆了口气。 片刻之后,季怀看着面前身着黑衣的十几个蒙面人,脑子有些懵。 季大奶奶坐在马车里没有下来,隔着车门沉声道:「人都带来了,现在可以把我两个儿子放了吧?」 为首的那名黑衣人笑了一声,尖声道:「那是自然,季大奶奶当真大气。」 说完,他摆了摆手,季濂季涓便被人推搡着从旁边的林子里押了上来,季涓一见季煜便神色惊喜,「大哥!我就知道你和母亲会来救我们!」 季濂胳膊还断着,脸色也不是很好,只是在看见季怀的时候皱了一下眉,「你来做什么?」 季怀没理他,只转身看向了那紧闭的马车门。 季延对季怀道:「我们会对外宣称你在净音寺思过,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火把燃烧的火焰在风中摇曳不定,季怀闻着那股子焦炭味,只觉得有些呛人,都呛得他喘不上气来了。 「多谢季大奶奶深明大义,我们也一定遵守约定庇护季家。」为首那人笑道。 「希望你们说到做到。」季大奶奶的声音自马车中传来,「季濂季涓,上来。」 季怀张了张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载着季家母子的马车扬长而去,只留给了季怀一片灰尘,从头到尾连句解释都不曾给他留下。 「季七公子想必有很多疑问。」站在他旁边的那人低声笑道。 季怀转过头,便见他伸手将脸上的蒙脸黑布取了下来,露出了张五官深邃的脸来,那双眼眸在火光中带着些奇异的碧绿色,看上去像是有异族人的血统。 「在下凤羽阁,桓子昂。」那人沖他笑了一下。「七公子的疑问我可以一一向你解答。」 —— 「凤羽阁那帮孙子!」坐在主位上的女人一抬手将茶杯摔到了地上,柳眉倒竖,怒道:「竟敢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楼主息怒。」半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露出了半张带着金色面具的脸,沉声道:「单就属下所知,便有五六路人马在盯着季家,季铭一咽气总会有人按捺不住,不是凤羽阁也会是别人,现在季怀被凤羽阁带走反倒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凤羽阁现在不敢对季怀怎么样。」 那女子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了半块透明的令牌扔给了他,「权宁,一个月之内,不管用什么手段,将季怀的活人带来见我。」 「得令!」权宁一把接过令牌,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楼主何必这般着急。」从屏风后走出来一名身着道袍的男子,额间生着一颗硃砂痣,语气平平道:「我听说,地狱海那边早早便盯上了季家,您打算从恶狼嘴里抢走它的肥肉吗?」 那女子娇笑了一声,「道长说这话便不对了,若论时间,那该是我们更早才是。」 说着,她的神色陡然阴沉了下去,「我们的东西,就算他吞下去也得给我囫囵吐出来!」 —— 「我们凤羽阁曾与季家老太爷季铭有约定,只要季家将人给送来,我们凤羽阁一定护佑季府上下平安,绝不会让其他各派伤害季家任何一个人。」桓子昂隔着桌子上幽微的烛火对季怀道:「所以七公子尽管放心。」 季怀从头到尾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解:「你们想要我干什么?」 这下换成桓子昂惊讶了,他神情颇有些复杂地望着季怀,目光里甚至带上了同情,「七少爷原来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季怀顿时有些暴躁,「莫名其妙将我关了两天又莫名其妙将我扔到这里来!」 「这件事情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桓子昂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今日时辰不早了,季少爷便先歇息吧。」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房间。 季怀坐在桌边盯着那烛火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了窗户前推开了窗户,便看到院子里全是黑衣人,甚至连窗户下边都蹲着两个,见他推开窗户边警惕地看向他。 季怀嘭得一声将窗户给关上。 莫名其妙!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什么凤羽阁!什么桓子昂! 季怀在房间中转了一圈,将自己摔到了床上,耳边还在不断地响起季大奶奶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她说,你不要再给季家添乱了。 她说,季涓季濂上车。 然后带着她的三个儿子离开了。 季怀睁着眼睛盯着繫着床帘的穗子,他想了半宿,终于想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娘不要他了。 倒也没什么太大感觉,反正季大奶奶不喜欢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能把他这么个脏东西从季家丢出来,她应该也松了一口气。 也挺好的。 第11页 唯一可惜的就是没能好好跟湛华道个别,这个新交的朋友他还挺喜欢的。 湛华还答应明天给他送肉菜来着,不过想想让个和尚送肉也挺损的。 季怀心想,我果然没做过什么靠谱的事情。 第二天季怀被叫醒,就见桓子昂坐在床边沖他道:「昨夜黑灯瞎火没能看清,今日一见才知季家七郎果真不负盛名。」 季怀刚睡醒还懵着,坐在床上呆呆地目视前方,眼神空洞茫然,很明显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 桓子昂见状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还真是个小少爷啊。」 季怀一下打开了他的手,皱眉道:「别碰我头。」 桓子昂嘴角微勾,「好,不碰,那你先起来吃早饭,我们边吃边聊。」 季怀发现他一觉醒来,好像有什么事情变得不太对劲,比如昨晚还凶神恶煞的桓子昂,现在对他突然和颜悦色起来。 季怀只当他在预谋什么,心里暗暗警惕,表面却不动声色,客气道:「好。」 「季公子之前也许听说过武林盟?」桓子昂问。 季怀愣了一下,震惊地望着桓子昂,就在桓子昂以为他要说出惊人的秘密时,季怀幽幽道:「你莫不是话本看多了?」 桓子昂:「……」 说起来这着实不能怪季怀,他虽纨绔,却也不是从小纨绔,在十六岁前他都是在书院认真读书的,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但接受的教育却十分正统,平日里接触的人也都是普通人,什么江湖武林那都是茶楼里说书先生或者话本子里的,他从未当真过。 「当今武林正派以长虹谷、凤羽阁、飞仙楼三派为首,武林盟正是由这三家牵头建立,如今武林盟盟主乃是长虹谷谷主衡泷。」桓子昂道:「而武林盟的上一任盟主,名叫公孙止。」 季怀听得一头雾水,道:「就算你这样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公孙止在一次武林大战中失踪,距今已有四十年,众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直到几个月前,江湖中有人放出了消息,公孙止还活着,就在晚来城。」桓子昂盯着季怀道:「他改名换姓之后,叫季铭。」 季怀手中的筷子啪嗒落在了桌子上,抬头对上了桓子昂那双深邃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桓子昂这厮就是个颜狗,以及 湛华正在提刀赶来的路上 第7章 追杀 季家老太爷的名讳正是季铭。 季怀在祠堂里关了三天,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跟老头的牌位大眼瞪小眼。 老头身量高且清瘦,哪怕上了年纪也是个俊老头,从前季怀还不是那么懂事的时候,老喜欢往他院子里跑,听他给自己讲故事,但是等他年岁渐长,明白了什么之后,便再也没往老头跟前凑过。 但不管怎么想,那老头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老头,跟什么武林盟主是半点边都搭不着。 「我们季家自三百年前便在晚来城,族谱都摆在这里,你让我如何相信?」季怀震惊过一瞬之后便恢復了冷静。 「公孙止最初进入江湖众人便不知晓他的来歷,他失踪后也有无数人在找他。」桓子昂道:「若他本来就是季铭呢?」 季怀端起粥碗来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哦,那你们要将我带回去继承武林盟主的位子么?」 桓子昂哭笑不得道:「武林盟主从来都是能者居之,没有所谓继承一说。」 季怀皱眉,不悦道:「那你们抓我作甚?」 他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爆炸声,桌上的碗碟都随之一震,然后无数利箭穿过了窗户直直冲他们射来。 「趴下!」桓子昂高喝一声,一脚踹翻了桌子竖在两人面前,抓住季怀的后脖颈将他按在了地上。 季怀险些将方才喝进去的粥吐出来,还未等他定神,又被人一把扯住胳膊拽了起来,在一片刀剑声他听见桓子昂咒骂了一声,紧接着就被人推搡着出了房间。 季怀在混乱中不停地被人推来拽去,恍惚间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胃里忽然泛起一股噁心,他顾不得转头看身后战况到底是多么惨烈,快走几步扶住前面的树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别乱跑!」有人吼了他一句,但下一秒就声音一滞,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的十几个人同样如此,都是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又有人追了上来,季怀来不及细想,冲着前面树林拔腿便跑。 不管是桓子昂还是后来的这一拨,对季怀来说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暂且先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 然而这一跑让他终于对自己的体力有了清晰的认知——当他竭尽全力跑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离他视线中的那片林子还有一大段距离,而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 就在季怀绝望之际,几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四周霎时间烟雾瀰漫,在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中有人从身后一把揽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捂紧了他的嘴,带着他一跃而起。 耳边唿啸的风声减缓,脚终于碰到了地面,刚一落地,季怀便感觉胃里一阵翻滚,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吐了。 身后的人向前走了两步,递给了他一张手帕。 季怀接过来擦了擦嘴,声音虚浮道:「多谢。」 第12页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他一扭头,便看见湛华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目光一片冷凝。 季怀震惊地望着他,「湛华!?怎么会是你!」 湛华语气很是冷淡,「你吃了他们的东西?」 季怀被他盯得有些紧张,「就、就喝了小半碗粥。」 「凤羽阁医毒双修,你中毒了。」湛华说着,伸手封住了他几处穴道。 季怀疼得直皱眉,「嘶,轻点轻点。」 湛华冷冷地看着他。 季怀揉着方才被他点过穴的地方,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抓我?」 湛华眉心微蹙,「我怎会知道?」 季怀郁闷道:「也是,你一和尚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你竟然会武功?」 湛华垂眸道:「不过是寺庙中修习的轻功,算不得武功。」 季怀嘆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救了我一命,等回到季府——」 季怀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回不去季府了,因为就是他的母亲和兄弟将他亲手送到了这些人的手上,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同他解释半个字。 季怀一哂,「啊,季府可能回不去了,这份恩情就等我以后再报吧。」 湛华抬眼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可想过以后怎么办?」 季怀之前吐得死去活来,现下脸色还苍白得厉害,他腿脚发软有些站不住,便往后退了两步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髮,「不知道。」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湛华说话,抬起头来望向他,就见湛华沖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季怀下意识地屏住了唿吸。 湛华上前提起他的胳膊几步便带他上了树,方才他们二人站着的地方齐刷刷钉了几枚泛着冷光的暗器。 「哟,竟然是个和尚?」一名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人蹲在树上,半张脸都覆着金色的面具,另外半张脸却是稜角分明,十分英俊的模样,只是声音十分轻浮,让人莫名地喜欢不起来,「和尚,把手里那人交出来,我给你留个全尸。」 季怀浑身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湛华的胳膊,小声问:「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过。」湛华低声道。 季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声音有点发颤,「你把我交给他然后赶紧跑,我、我来拖住他。」 湛华闻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结果便看见季怀惨白的脸和豁出去的决绝神情,转过头看了那个面具人一眼,「不过带你一起跑还是可以的。」 他话音刚落,季怀便觉脚下一空,等他反应过来往下一看,便发现自己被湛华揽着腾空而起,那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延缓,他的余光甚至能瞥见湛华微微勾起的唇角,莫名地让这和尚带上了一股邪气。 然而这一个恍惚太短暂了,短到让季怀认为这是个错觉。 湛华带着他急速下落又迅速飞起,来回几遭之后,身后那面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然而他跟湛华也陷入了一个相当被动的处境里—— 他们已经进入了深山之中。 且迷了路。 季怀恹恹地坐在地上,整个人都难受地蜷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桓子昂他们给他下了什么样的毒,哪怕湛华暂时封住了他的穴道,他现在还是想吐。 湛华观测完方位之后便从树上跳了下来,对季怀道:「外面还有凤羽阁和飞仙楼的人,我们恐怕一时半会不能出去。」 「嗯。」季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噁心和疼痛让他难受地想哭,他低低地喊了湛华一声:「湛华……我难受。」 湛华原本一脸冷然正想着什么,闻言神色一顿,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拿起他的手腕给他把了把脉,眉头越皱越紧。 季怀只觉得吸进来的空气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腐烂气息,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手生生搅烂,他另一只手扯住了湛华的袖子,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哭腔,「我是不是要死了?」 湛华没有回答他。 季怀喃喃道:「要不你先把我杀了吧……太难受了……」 湛华又给他把了一会儿脉才放开他的手,见自己的袖子被他扯着想拽出来,结果硬是没拽动,他看着季怀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嫌弃,「不过是十分之一的毒性,再过片刻就好了。」 季怀闻言愣了一下,拧眉道:「可是……真的很难受。」 湛华从袖子中拿出了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了一粒漆黑的丹药塞进了他嘴里,季怀瞬间苦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下意识要将药丸给吐出来。 湛华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冷酷无情道:「咽下去。」 季怀已经难受地有些意识不清了,睁开眼睛委屈地望着他,眼尾有些泛红,像是湛华故意欺负他一样。 湛华被他这神情看得眉心一跳,不着痕迹地别过眼去,手上一个巧劲就让他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季怀险些被噎死,他垂下头去咳嗽了几声,闭着眼睛昏昏沉沉蜷在哪里,手里却抓着湛华的袖子不肯放。 湛华一脸寒霜地坐在他身边闭目养神,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林间才传来簌簌的响动。 湛华睁眼,伸手封住了季怀的睡穴,原本半睡半醒间的季怀这下才彻底睡了过去,不用忍受那般难耐的苦楚了。 第13页 来人半跪在地上,抱拳道:「主人,查到了。」 湛华看了睡过去的季怀一眼,「说。」 「将消息散播出去的是飞仙楼,飞仙楼楼主从映秋三个月前曾去过长虹谷,回来后便一直在闭关。」 「从映秋?」湛华声音微冷,「不自量力。」 季怀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然而这种疼同之前的那种痛苦比起来简直算得上是温和,他坐起来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望向四周,却没有看见湛华的身影,整个人顿时一愣,然后从地上勐地站了起来,「湛华!」 然而四周空荡荡的,并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季怀心里一凉,声音带上了一丝慌乱,「湛华!你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少爷现在确实娇气,还傻……不过后面会慢慢成长起来的(被耍惨了肯定要长大嘛) 湛华为什么态度变这么大呢? 毕竟东西(指季怀)到手了他不想再艹暖男人设了(大猪蹄子) 第8章 山洞 就在季怀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道冷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怎么了?」 季怀勐地转身,就看着这和尚手中捧着堆果子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 季怀原本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现在一看见他瞬间放下心来,若无其事道:「没事,你方才去哪儿了?」 「去摘了些果子回来。」湛华说着,将手中的果子递给他一颗,「已经洗过了。」 「谢谢。」季怀伸手接过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酸涩微苦的口感险些让他直接吐出来,但是他余光瞥见湛华面不改色地已经吃了一整个,便皱着脸硬是将手中的果子一口口咽了下去。 然后湛华又给他递过来一颗。 季怀拿在手中犹豫了一会儿,在湛华的目光下试探地咬了一口,甘甜清冽,他的目光顿时一亮,伸手将果子递到湛华嘴边,开心道:「这个好甜!你尝尝!」 方才故意给他苦果子的湛华:「……」 湛华不想吃他啃过的果子,但是见季怀目光澄澈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咬了一口。 确实挺甜的。 「是不是很甜?」季怀沖他笑。 「嗯。」湛华偏过头,眼底微恼,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恼些什么。 季怀两三口就将那果子给啃干净了,兴致勃勃地蹲在他跟前扒拉他手中的果子,「我们再找两个甜的,我猜这个一定很甜!」 湛华实在不明白这少爷开心的点在什么地方,不过是尝到了点甜头,便以为剩下的果子全都是甜的了吗? 着实幼稚。 季怀填饱了肚子,没也有之前那般难受了,就又开始生活虎起来,缠着湛华问:「那凤羽阁和飞仙楼到底是干什么的?难不成真的有江湖武林这一说?」 湛华本不想回答他这些愚蠢的问题,然而两个人干坐在这里也实在无聊,便同他大略讲了一讲。 季怀听完,大概听懂了湛华想要表达的意思。 凤羽阁——一群喜欢暗搓搓下毒的疯子。 飞仙楼——一群没脑子的花拳绣腿。 「这……」季怀愣了一下,「可是桓子昂说,长虹谷还有凤羽阁飞仙楼是武林盟前三的门派。」 湛华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漫步经心道:「武林盟不过一群草包,同街边杂耍的没什么两样。」 季怀觉得面前的湛华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具体却又说不上来,仔细一看,湛华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岁月静好的模样,便想,这也许就是出家人的境界吧。 「走吧。」湛华站起来对他道:「那些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季怀瞬间紧张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湛华身后。 「湛华,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季怀发现他似乎很有目的地在赶路,有些开心道:「你找到路啦?」 「嗯。」湛华余光瞥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 在距离二人十几里外的某处山洞。 一袭红衣的娇俏女子懒懒地倚在洞口,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沖旁边一脸冷酷的男子问:「主人怎么还没来啊?」 「不知。」男子冷声道。 「啧啧啧。」女子浑然不在意他的冷漠,只自顾自说着:「主人一出去便小半年,人家都有点想他了呢。」 男子冷漠不语。 「明夜你这人可真没意思。」女子撇了撇嘴,「要不是主人有令,我才不会跟你一起来。」 明夜看了她一眼,「取血时需要将人的性命吊着,除了我没人能做到。」 「是是是,就您能有这本事,其他人都不行。」她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片薄如蝉翼的小刀,娇笑道:「人家削肉剔骨的时候也很快呢,保证不等他咽气就让他变成个骨头架子。」 正跟在湛华身后的季怀突然打了个冷颤。 湛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季怀搓了搓胳膊,「要不咱们先歇一会儿?」 湛华点了点头。 季怀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找了个树荫大的地方坐了下来,沖湛华招了招手。 湛华走过去同他坐在一起,便听季怀道:「我想了一路,湛华,你还是不要再跟我一起了,等出了这山林咱们就分开吧。」 第14页 「为何?」湛华问。 「你看这么多人都在追杀我,你跟我在一起只会被我连累……」季怀嘆了口气,「没必要为了我搭上性命。」 湛华道:「若只剩你自己,很快便会被他们抓住。」 「抓住就抓住吧。」季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没能在脸上维持多久,「逢年过节的,你记得要多给我烧点纸钱。」 晚来城那些纨绔子弟不过是些酒肉朋友,季家的那些人他更指望不上了,到头来竟然要拜託湛华,这般想一想他混得也着实不怎么样。 湛华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好。」 季怀这下真笑了,他忍不住感慨道:「你这般善良慈悲,以后莫要教人骗了才好。」 湛华用看傻子一般的目光望着他,在季怀眼中却被他理解成了伤心,便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不就是一死嘛!」 湛华看他的目光更加和善了。 两个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却是越走越深入山林,季怀有些不确定道:「湛华,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越走越偏僻了?」 湛华脚步未停,声音带着股冷意,「没有走错,跟上。」 季怀不疑有他,赶忙跟上,未几,湛华终于停下了脚步。 季怀看着面前黑黢黢的山洞,只觉得阵阵阴风袭来,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我们是要在这里过夜吗?」 「嗯。」湛华应了一声,抬脚走进了山洞。 「哎等等我!」季怀跟在他身后进了山洞,前脚刚踏进去,脖子后面一阵凉风袭来,他只觉后颈一痛,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女子提起季怀,跟在了湛华身后。 明夜已经在洞内等候,见到湛华,恭恭敬敬地沖他半跪行礼,也没有说半句废话,打开了洞内的机关,一阵轰隆声响过后,山洞壁上露出一个两人宽的暗道入口。 几人进入暗道,又一阵轰隆声,山洞瞬间恢復了原样,如同从未有人造访过。 「南玉。」 「属下在!」女子将季怀随手丢在了一边,跪在湛华面前。 湛华却没有说话,名为南玉的女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后背都出了层冷汗。 过了许久湛华才开口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南玉松了一口气,道:「需要的药材都备齐了。」 「嗯。」湛华的目光落在晕过去的季怀身上,很快又收了回去,「动手吧。」 「是。」南玉起身走到季怀面前,手中的刀片转得飞快。 明夜将季怀提起来扔到了石头台子上面,对南玉道:「等血放一半你再动手。」 南玉点点头。 明夜拿起季怀的手腕,刀尖刚要碰到季怀的手腕时,湛华突然咳嗽了一声。 明夜手一哆嗦,险些直接将季怀的手给削下来,抬头惊疑地望向湛华。 湛华微微蹙眉,道:「之前他中了凤羽阁的毒,会不会影响药效?」 「不会的主人。」明夜说:「您体内的毒极为霸道,凤羽阁给他下得毒根本要不了他的命,不会有影响的。」 湛华盯着季怀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明夜和南玉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湛华是什么意思,都没敢动作。 湛华收回目光,声音冷淡道:「动手吧。」 明夜这次用刀划开了季怀的手腕,殷红的血顺着季怀掌心淌在了下方放置的一个瓷罐之中。 湛华盘腿坐在一旁打坐,明夜在认真放血,南玉在准备药材,过了约莫半刻钟,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轻微地响动。 湛华倏然睁开眼睛,低喝一声:「躲开!」 明夜和南玉下意识地服从命令向旁边一闪,数十枚泛着黑光的长针钉在了季怀躺着的石床之上,蛛网般的纹路在上面蔓延开来。 「哎呀真是教我好找。」来人站在他们面前拍了拍手,目光落在季怀正在滴血的手腕上还愣了一下,「啧,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能这般暴殄天物?」 「半面罗剎权宁?」南玉嗤笑了一声:「怎么,在南疆混不下去又跑回中原来了?」 权宁闻言满不在乎一哂:「南疆虫子太多还热,还是中原待着舒服——」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同明夜和南玉交上手。 在一片混乱中,季怀悠悠转醒,先是一枚长针擦着他的鼻子飞过,然后一片锋利的小刀贴着他的脸削断了他的一缕头髮。 季怀一脸懵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手腕处传来一阵疼痛,他低头一看,见到那一手的血险些没直接昏过去。 下一秒有人用布条紧紧地缠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石床上拉了下来。 季怀踉跄了两步才看清拉自己的人是湛华,瞬间放下心来,「湛华,咱们快离开这里!」 湛华一脸严肃地沖他点了点头,拽起他便向暗道出口跑去。 「将人留下!」权宁高喝一声,一枚长针直直冲着季怀而来。 季怀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一把揽住护在了怀中,只恍惚听见了一声闷响,抬头便看见湛华那张苍白的脸。 「湛华!」季怀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你——」 「走!」湛华只是动作微微一顿,便将人扯了起来,带着季怀往出口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季怀(认真且担忧):你这般良善,会被坏人欺骗和利用的。 第15页 湛华(看傻子的和善目光):是啊。 湛华——今天又是不做人的一天,真好。 第9章 拦路 季怀没跑几步头就开始发晕,然而他看见湛华被血染红的雪白僧袍,使劲咬了咬牙,撑着一口气拽着湛华拼命地向外去。 然而及至洞口,两个人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洞门外,桓子昂抱着胳膊沖他们微微一笑,「季七公子见谅,属下看护您不力,我便亲自来接您了。」 季怀白着一张脸,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湛华挡在了自己身后。 湛华愣了一下,偏头看向季怀。 季怀下颌紧绷,抓着他的手甚至有些发抖,然而还是语气平稳道:「我跟你回去可以,整件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你先把他给放了。」 桓子昂的目光落在了湛华身上,轻轻一点头,「好说。」 季怀松了一口气,他刚要转头同湛华交代几句,一道冷箭便擦着他的肩膀而过,直冲湛华心口而去。 几秒后,季怀目光惊悸的盯着湛华攥着那支箭的手,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暴起。 湛华随手扔掉堪堪刺到他心口的那支箭,神情漠然地望着仍然笑意吟吟的桓子昂。 季怀甚至能感受到湛华紧贴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他目光愤怒地看向桓子昂,怒道:「你们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桓子昂一摊手,满脸无辜道:「七少爷,您这可就误会在下了,这冷箭可不是我们放的。」 季怀咬牙瞪着他,「不是你们难道还有别人?」 「不是他们。」湛华抬手轻轻一拦,目光越过桓子昂诸人,落在了远处站着的一队人马身上。 季怀这才发现除了桓子昂这批人还有另一批,而且对方打扮神秘,全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连根头髮丝都看不清,更别提辨别对方的身份了。 桓子昂侧过身看了一眼,拍了拍手笑道:「哟,这场面可真是难得一见,竟然是仓空门的诸位,怎么上来就这般不客气呢?」 季怀听得云里雾里,心底却是一片冰凉,不管是什么势力,总感觉他跟湛华就是砧板上的两条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死是活全凭别人心情了。 湛华看了一眼面色发白死死攥着自己手腕的季怀,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一丝厌烦—— 也不知是在厌烦季怀的软弱还是在厌烦这些人的追杀。 然而季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愣。 「只要你们护住湛华,你们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季怀对桓子昂道。 桓子昂微微诧异,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季七公子可真是……令人吃惊。」 季怀拽着湛华将他整个人都护在了自己身后,像是要将自己当成个盾牌将人给护个结实,哪怕有冷箭也是先射在他身上,他只语气平静道:「你只说应不应。」 桓子昂一时摸不清湛华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季家请来的一个和尚,便笑着道:「自然,七公子,一言为定。」 季怀咬了咬牙,「一言为定。」 他话音刚落,桓子昂便打了个响指,下一瞬间两方人马便混战在一处,刀光剑影中,季怀靠近湛华耳边轻声道:「谁都不要信,等会儿找机会逃走。」 湛华这下真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季怀原本抓着他的手腕,这下直接改抓着他的手,力道大到发抖,却还要强撑着对他说道:「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对湛华来说,这句话着实天真又可笑。 然而季怀抓着他手的力道却又大到令人感觉到了疼痛。 那只手的手腕上还潦草地缠着一圈布,血已经洇了出来。 湛华目光冷漠地盯着季怀的那只手,有些遗憾方才给他放血被人打断了,不然现在的季怀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也不用说这么多废话,做这么些多余的事情了。 平白扰人心神。 作者有话要说: 湛华(冷漠):方才应当将血放完。 季怀(虽怕但刚):我们找机会跑! 虐夫一时爽(狗头) 本来想章章三千,现在咱们还是随缘吧~(狗头x3) 第10章 荒唐 桓子昂这一次显然更谨慎了,一圈人将季怀围了个结结实实,连同湛华一起。 「哟,凤羽阁,仓空门。」戴着半张金色面具的男人懒洋洋地倚在洞口,目光却落在被围住的季怀身上,远远沖他喊道:「季七公子啊,你身边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方才那和尚还想杀你来着呢!你这等相貌我定不捨得杀你,快来我身边,咱们双宿双飞可好啊?」 季怀脸色一阵扭曲,死死攥着湛华的手腕,显然是被气狠了。 季怀平日里虽然混帐纨绔一些,但归根结底教养是极好的,光天化日被个男人这般无礼调戏,心底自然愤怒。 至于权宁说得那些话,他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荒唐!」季怀低低骂了一声。 「哈哈哈哈不荒唐不荒唐!」权宁大笑起来,脚尖轻点便轻松越过众人,「方才一路匆忙都未看清季七公子样貌,现下我才觉得这趟来值了!竟然还有人暴殄天物直接要你性命,那才是荒唐荒唐!」 「半面罗剎!」桓子昂长剑出鞘,神色肃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第16页 季怀旁边的湛华也微微蹙眉。 甚至连仓空门的人闻言都停下了手。 权宁的目光又悠悠落在了湛华身上,「你这和尚倒是有点意思,取人性命还要这般迂迴,忒不光明磊落了!」 「撤!」仓空门带头的人低喝了一声,一群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权宁挑了挑眉,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桓子昂闻言看了湛华一眼。 季怀却将湛华护得死死的,「一派胡言!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啧啧啧。」权宁嘆了口气,脸上忽然露出个邪气的笑容来,「看来只能硬抢了。」 「权宁,休要小看我们凤羽阁!」有人怒喝了一声。 权宁失笑,惊讶道:「凤羽阁?你们配让我看么?」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凤羽阁的众人忽地倒了一片。 「走!」桓子昂一把扯住季怀,对剩下的人喊道:「中计了!」 「晚啦晚啦!」权宁咧嘴一笑,伸手打了个响指,剩余站着的人也统统倒在了地上。 季怀昏过去的时候,艰难地抬起头,却见湛华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只是微微垂眸,无悲无喜地看了他一眼。 漠然至极。 而后季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权宁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对湛华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湛华的目光从季怀身上收了回来,抬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不配知道。」 用最冷淡的口吻说出这种话,成功地激怒了权宁,权宁笑道:「那就试试。」 —— 季怀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醒了?」 季怀爬了起来,阴冷潮湿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使劲搓了搓胳膊,「湛华?」 「嗯。」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看了一眼周围阴森的环境和嶙峋的怪石,总觉得有些眼熟。 「之前的山洞深处。」湛华的声音忽然靠近,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季怀几乎本能地一个哆嗦,转过头看到湛华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道:「你吓死我了。」 湛华看向他的目光愈发冷漠,另一只手指尖夹着一片薄薄的刀片,在季怀看不见的地方飞快的转了一圈。 「不对!」季怀勐地站起身来,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目光肃然地盯着他。 湛华在袖中的手勐然绷紧,目光直接落在了季怀的脖颈上,一旦季怀动手,他便能顷刻间取他性命。 「你的伤!」季怀勐地凑近他看向他的后背。 季怀脖颈命门大刺啦啦地露在了湛华面前,哪怕现在湛华身受重伤,若是此时取他性命几乎易如反掌,甚至不用费多大力气。 「你是不是傻?」季怀一把扯开了他的僧袍。 季怀的动作太过突然,再加上湛华此时重伤反应迟钝,硬是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季怀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直接将那快被血染红的僧袍脱下来扔到了一旁。 湛华手一抖,薄如蝉翼的刀片落到了地上。 那声音极其细微,季怀压根没有听见,只是被湛华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震惊在了原地。 湛华沉默地站在原地,看向季怀。 如果目光能杀人,现在季怀大概能死上十几次了。 然而季怀却毫无所觉,脱了自己的外袍,直接将中衣脱下来撕成了布条。 「你在干什么?」湛华问。 「给你包扎。」季怀撕布条的手微微颤抖,甚至因为手软或者是那布料太好,他撕了好几下都没撕开,「你流这么多血,不包扎会死的。」 「我死与你有什么关系?」湛华冷漠地问。 季怀撕了好几下没撕开,干脆上嘴开始咬,心思全在撕布条上面,闻言也没多想只是敷衍道:「是是是,我知道你们出家人看淡生死超脱红尘,但是命还是很重要的,在我们俗人眼里,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懂不懂?」 湛华感觉问季怀这种问题简直毫无意义。 这个天真又无忧无虑的大少爷真的是十分惹人讨厌。 湛华这般想着,被季怀推着坐到了地上。 季怀拧眉看着他后肩膀上被潦草处理过的血窟窿,紧张道:「这伤口只包起来是不是不成?」 「嗯。」湛华有些不耐的应了一声。 「我去找点草药——」季怀刚要站起来便又顿住,有些垂头丧气道:「可是我不认识草药。」 湛华觉得季怀甚至聒噪,却听见自己对季怀道:「衣服里面有药。」 季怀眼睛一亮,去扒拉他那染着血的外袍了。 季怀浑身上下只穿着层薄薄的亵衣,蹲下去的时候那系带被不小心撑开,露出了一片白到晃眼的皮肤。 湛华冷漠地收回了目光。 「找到了!」季怀有些兴奋地站起来沖他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这个我认识,金疮药对不对?」 湛华懒得跟他说话。 季怀却跑到他身后准备给他处理伤口,季怀温热的手指碰到湛华后背的瞬间,湛华的后背勐然挺直,浑身紧绷起来。 他果然还是没办法信任何人,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季怀。 「我自己来。」湛华沖季怀伸出手,「药给我。」 第17页 「你自己来?」季怀指着他胳膊上大大小小的伤,「湛华法师,你看看你的伤,你觉得你说这话合适吗?再矜持下去血就流干了。」 湛华:「……」 蠢货。 湛华在心里骂了一声,总觉得不知道从哪里升起了一股火气。 然而事实证明,少爷就是少爷,等季怀将湛华身上的伤口包扎完,那瓶价值连城的上等金疮药一点儿没剩。 身上的伤口被勒得死紧的湛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空空的小瓷瓶,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他一定先掐死季怀这个蠢货。 「嘶——」后腰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湛华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抱歉抱歉!」季怀的手还是有点抖,目光担忧地望着他,「我不小心手抖了,没事吧?」 湛华咬着后槽牙,嘴角翘起个细微的弧度,声音平静温和:「没事,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湛华的苦才刚刚开始(微笑) 第11章 暖和 入夜。 季怀坐在火堆旁,他看了一会儿跃动着的火苗,又看了一会儿闭目养神的湛华,默默地嘆了一口气。 「我身上是有什么东西吧?」他突然开口问。 湛华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他,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季怀没看他,眼中倒映着火光,笑了笑道:「莫不是真跟话本中写的一样,我身上有什么藏宝图?谁有谁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湛华只沉默看着他。 季怀一哂,低声道:「所以我母亲他们才这般迫不及待地将我丢出来。」 湛华又阖上了眼。 季怀笑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算是明白了从前先生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湛华嫌他吵闹,眼也未睁,「本就如此。」 「那湛华兄你呢?」季怀捡起根柴扔进了火堆中,「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为何要捨命救我?」 湛华眼皮都没动一下,波澜不惊道:「想救,便救了。」 季怀大声笑了起来,「就沖你这句话,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湛华嘴角抽搐了一下,撩起眼皮来望向他,声音淡定地问:「若我也别有所图呢?」 季怀听见这话卡了一下壳,然后没心没肺地笑道:「那你要我给就是了,你都救过我好几次命了。」 湛华嘴角勾勒出一个细微的弧度。 火光渐渐熄灭,灰烬还散发着余温,而季怀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这一天一夜虽奔波劳累狼狈不堪,但季公子睡姿依旧十分端正,只是眉头紧皱着,似乎是在梦中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情。 当然现实中也开心不到哪里去罢了。 湛华起身走向洞外,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南玉和明夜见状迎了上来。 「主人,要动手吗?」南玉垂头问道。 「暂且不必。」 南玉和明夜惊诧的抬头看向他。 「武林盟那群人这么费劲心力找了这么久,若不让他们好好斗一斗,岂不可惜?」湛华道:「你们二人暂且回去。」 「可是您身上的毒?」南玉有些不放心。 「等看完戏,再解不迟。」湛华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让南玉和明夜不寒而慄,两人都垂着头没敢出声。 「一个月后,临州宝南县会有场寿宴,你们在那里等着。」 「是。」 待两人离开,湛华转过身往洞内走了几步,而后才将喉咙憋下去的那口淤血给吐了出来,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他并非不想现在就要了季怀这条命解毒,然而他现下身受重伤,将自己的命完全交到别人手中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南玉和明夜对他忠心耿耿,他也从没完全信任过他们。 季怀此人倒是命大,现下这种情况还能勉强在他手上苟活几日。 第二日清晨,待季怀醒来,两人商议了一番,便决定一路往南,暂且出了这片密林。 「湛华兄,你真决定要跟我一起走吗?」季怀有些过意不去,「你会因为我陷入险境的。」 「已然陷入。」湛华一脸高深莫测。 季怀一脸茫然地盯着他。 湛华:「……」 于是他换了一种比较容易理解的说法,「昨日几个门派皆看到你我二人在一起,我们同行或是分道,与他们而言无异,势必斩尽杀绝。」 意思就是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这下季怀懂了,嘆道:「不都说冤有头债有主么,怎么武林中人都这般冷酷无情无理取闹呢?」 湛华沉默了片刻,「这叫不择手段。」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季怀愤愤道:「上来就打打杀杀,连个缘由都不给。」 虽然愤慨,但是季怀却心中稍定,因为湛华那句要一起走。 季怀心中惭愧,却又有一丝可耻的欣喜,一夜之间所有的人和物都天翻地覆,哪怕他同湛华只相识短短几日,却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倚靠他了。 他现在无权无势,更没有所谓的武功自保,更可怕的是怀揣着不知是何物的异宝遭许多人追杀,虽然嘴上说得轻松,然而心里到底是害怕的。 季府的环境再不顺心,他也是季府的七少爷,母亲是季家的掌门人,上面还有三个亲哥哥,哪怕关系冷淡如冰,该有的尊贵和体面是一丝都不少的。 第18页 然而现如今,他如同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好在还有湛华。 他甚至因为之前有那么几个瞬间怀疑过湛华而更加愧疚。 湛华一路护他,为他受伤流血险些丢了性命,他不该这般寒了湛华的心。 季怀自己反省了一路,等傍晚两个人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为了照顾受伤的湛华,他自告奋勇去捡些木柴来升火。 湛华伤势很重,闻言只轻轻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别走太远。」 季怀只当他关心自己,沖他露出个温润的笑容来,「放心。」 湛华面色古怪地看着季怀离开的背影。 他从不在意别人的容貌,在湛华眼里,武功,权势,甚至金钱,都远比那副皮囊来得有用。 但是方才季怀沖他笑时,青年那模样却让他唿吸微顿。 季怀长得确实好看,温润如玉却不又失君子风骨,同他那一身纨绔作风着实不搭。 但这个他要季怀的命没关系,等季怀变成他的药引,再好看也不留存于世间了。 湛华很是无情地想。 或许可以因为他这般傻让他少受点罪,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一点。 湛华自觉仁慈心软了一次。 季怀对同伴在想什么恐怖血腥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将有些破烂的衣摆掖到了腰间方便捡木柴,天色渐暗,他也没敢走远,只在附近捡。 然而这对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来说也是项苦差事,从前不是握笔翻书就是接雪折花的手被木头上的刺划伤,脚底因为赶路磨出来的血泡也随着他的走动在隐隐作痛,头晕噁心一起袭来,他晃了晃身子,扶住了旁边的树,缓了一会儿之后,才继续弯腰拾柴。 他之前因为被母亲捨弃而心生死意,但那只是暂时的,现在湛华说会护他,他那颗被人冰透的心又暖过来了。 他一定得好好照顾湛华,报答湛华的救命之恩。 颇为艰难地捡完了柴,他才抱着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他们歇脚的地方。 正在疗伤的湛华睁开眼睛,就看见少爷忙活半天捡来了一小捆柴,顶多烧个前半夜。 不过左右冷得不是他,他也没再开口。 季怀蹲在地上点柴火,点了半天都没着。 湛华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无语半晌,「用干草助燃。」 季怀又不停歇地去找干草。 忙活半天,终于点着了火,季怀坐在火边,想同湛华说几句话,却发现他在闭目养神,也可能是在疗伤,于是便没敢打扰他,盯着那跃动的火苗,时不时加些柴。 目光越发模煳,眼睛也渐渐睁不开合上了。 湛华正在疗伤,忽觉肩膀一沉,伤口处传来一阵剧痛。 他不得不睁开眼,就看见季怀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很沉,养尊处优的少爷皮肤白皙如玉,明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让那本就温润的五官更好看了几分。 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唇色有些苍白…… 湛华勐得回过神,看向季怀的目光充满了浓烈的杀意。 扰人心神。 死有余辜。 他抬起手,缓缓地掐住了季怀的脖子。 其实也不需要多么复杂,先放干血,也是能解毒的,至于其他的好处不要也罢。 湛华这般想着,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他只需用上五分力气,就能捏断季怀的脖子,还省了许多麻烦。 掌心传来季怀脖子上的温度,他甚至能感受到季怀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然后他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抓住。 湛华目光一凛看向季怀,以为他醒了。 然而季怀只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拿起来在下巴上蹭了蹭,可能是觉得还不够暖和,整个人都往他怀里靠了靠。 湛华浑身一僵。 那捡来的柴火终于被燃尽,只余零星火点,最后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 湛华神色阴沉地盯着那一堆灰烬,伸手想将怀里的人推出去。 没推动。 季怀梦见了幼时,冬日里他母亲赏了他一件披风,又软又暖和,周围很冷,他便将那披风穿上抱在怀里,总算暖和了一些。 他双胞胎哥哥要来抢,他便死死抱住,不肯给。 暖和。 他才不放。 湛华被他死死抱住腰,脸都快黑透了。 偏偏此时他身上的毒到了发作的时辰,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只能任由他抱着。 季怀枕在他的颈窝处,温热的唿吸洒在脖子和脸上,成功让湛华的脸更黑了几分。 很好。 很好。 湛华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心情平缓,好让体内的毒发作得没有那般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便发现,这次毒发并未如同以往来势汹汹,那锥心蚀骨的疼去了三四分,便是这三四分,也教他好受了不少。 现在这姿势不知是他抱着季怀还是季怀抱着他,虽然足够让湛华杀意盛起,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 两个人靠在一起,比一个人要暖和。 作者有话要说: 湛华:(个_个)虽暖但杀。 季怀:(* ̄︶ ̄)蹭,暖和。抱,暖和。 第12章 树洞 翌日。 湛华听见一阵鸟叫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第19页 他看着已大亮的天光,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从中毒以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然后昨晚抱着季怀,他竟然破天荒地睡了个囫囵觉。 看来还是要抓紧时间找到机会动手,季怀这味药引果真有奇效。 怀里的人无意识地动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他的颈窝里很暖和,半张脸都贴在上面。 险些让他直接将人掀出去。 季怀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推了推。 他睡里梦里还以为是阿连来叫自己起床,胡乱地摆了摆手,抱紧了怀里的被子,嘟囔道:「我再睡一会儿……」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极近的地方响起,抑或者可以说是通过骨头传到了他耳朵里,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出声时候的震动:「起来。」 季怀勐得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形状漂亮的锁骨和线条优美的喉结,那皮肤白得过分,晃得他眼疼。 湛华见他傻兮兮地盯着自己,伸手将被拱得乱七八糟的衣襟拢好,凉凉道:「愣着做什么?」 季怀大约是睡懵了,呆呆地仰着头看他站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从衣袖里露出来的手。 湛华以为中毒的关系常年体寒,一早一晚尤甚,冷不防从掌心传来一股热意,陌生又新鲜的感觉竟没让他立刻甩开。 季怀显然也没搞明白自己大清早的拉这和尚的手作甚,过了瞬息慢吞吞地开口:「湛华。」 那声音带了些刚睡醒的沙哑,又因为季怀没睡醒喊得有些轻,一时听上去竟让人觉得他在撒娇。 麻烦。 湛华颇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毫无感情道:「起来,准备出发。」 季怀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盯了他半晌,打了个哈欠,彻底醒了。 掌心的热度瞬间消失,湛华的目光落在对方的手上。 季怀手上有许多划痕,掌心还起了几个水泡,看上去竟有些惨。 大少爷不小心碰到了水泡,疼得眉毛都拧了起来,大约是爱面子,见湛华看着自己又强忍了下去,装出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来。 湛华看着对方几乎是写在脸上的心思,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季怀好几次都险些跟不上,湛华有些不耐地放慢了速度。 在湛华第三次停下来等他的时候,季怀抿了抿唇,加快了速度。 哪怕他现在双腿酸痛,每走一步脚底的水泡都传来钻心的疼,他还是咬着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已经给湛华添了很多麻烦了。 等他走到湛华跟前时,有些歉然道:「不用特意等我,我能跟上的。」 湛华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道:「坐下。」 季怀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对方停在了一处巨石后面,正好能遮住盛阳。 「不用,我还可以继续走——」这般被人照顾,季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湛华道:「我累了。」 季怀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太好,于是只冲他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很快回来。」湛华交代了两句,不等季怀答话,便转身离开了。 看来心情很不好。 季怀有些郁闷,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总之自从今早上他醒过来,湛华便一直冷着张脸。 他还有重伤在身。 季怀有些不放心想跟上去看看,但是又想起方才湛华冷冰冰的嘱咐,陷入了纠结中。 不等季怀纠结完,湛华便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只兔子和几颗青色的果子。 季怀看见兔子眼睛一亮,然后表情又有些纠结起来,湛华是个出家人,他捉了兔子来……总不能是用来吃的吧? 莫不是见小兔子受伤了想养着?季怀对湛华的慈悲程度的认知忍不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这兔子好可——」季怀话音未落,就见湛华利索地拧了小兔子的脖子。 季怀:「……」 湛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 季怀咽了咽口水,微笑道:「这兔子一看就很可口啊。」 湛华不置可否,将兔子递给他,「会剥皮吗?」 季怀面不改色道:「会。」 湛华大约是有些累了,将兔子递给他之后自己靠着树坐了下来。 季怀提着兔子的尸体,想了一会儿,问:「你有刀吗?」 湛华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摸出了一把匕首,扔给了季怀。 季怀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匕首,走远了些去处理兔子了。 然而这对他来说实在是过于困难了,等他满手是血地拎着兔子肉回来,湛华已经睡着了。 季怀见他面无血色,有些担心,湛华受伤严重,可这两天只换过一次药,现在天气渐热,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化脓。 季怀将兔子肉烤上,擦了擦手,走到湛华身边蹲下,刚一伸手,手腕便被人死死地攥住,被对方凛冽带杀意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季怀被湛华突然展现出来的杀意骇住,瞪了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作甚?」湛华声音有些虚,以至连杀意都未曾掩饰。 季怀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他想往后退,却不想湛华力气大得让他退后一步都难。 他盯着湛华毫无血色的唇,干笑道:「我想看看你的伤。」 第20页 湛华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极少受伤,加之身份特殊,几乎从未有人这般直白,缺心眼一样要扒开他衣服看伤。 但一想到这是季怀第二次胆大包天要扒他衣服,他脸上的表情更扭曲了。 季怀担忧道:「天气太热了,不及时换药的话会死人的。」 湛华松开了他的手。 有些事情似乎一回生二回熟,季怀帮他处理完身上的伤口之后,顺手帮他拢了拢衣襟,心情有些沉重道:「你的伤还是得赶紧找大夫看看。」 湛华摇了摇头,「无妨——」 季怀见他脸色忽变,心脏勐得一跳。 权宁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了灰烬前面,蹲下来捻了捻,尚有余温。 「还没走远呀。」权宁露出的半张脸挂着满意的微笑,拇指在弯刀的刀柄处轻轻地摩挲着。 他站在原地待了片刻,正欲抬脚离开,脚步忽然一顿,微微侧过身看向身后的灌木丛。 季怀正紧张地盯着不远处权宁的一举一动,忽然间一只手掌轻轻地覆住了他的口鼻,指腹冰凉的触感渗入脸颊,衣袖上浅淡的皂角香味猝不及防窜入了他的鼻腔,让他有些发晕。 季怀本能地抬手,握住了对方清瘦的腕骨。 他现在姿势有些难受,后背因为湛华突然地靠近而紧紧贴在了对方的胸膛上,几乎是被对方完全搂在了怀里。 「你太紧张了。」湛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放松。」 季怀抿了抿唇,放缓了唿吸,但依旧抓着对方的手腕没有放。 外面,权宁一刀扫过那成片的灌木丛,落叶纷飞间却一无所获,他颇觉无趣地啧了一声,脚尖轻点,飞上树梢往别处去了。 季怀见状便要站起来。 「再等等。」湛华在他耳边轻声道。 季怀身体僵了一下。 湛华的余光扫过他泛红的耳朵尖,微微一顿。 季怀捏了捏他的手腕,示意他放开。 湛华松开手,季怀有些艰难地偏过头来小声道:「湛华,这里太挤了。」 情急之下发现的树洞很小,现在他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处,几乎是紧贴在一起,薄薄的几层衣衫根本隔不住对方的体温,又闷又热。 季怀的后脑勺抵在湛华的肩膀上,他伸手捏住季怀的下巴将人转过去,低声道:「权宁还没走,再忍忍。」 季怀这姿势着实累地厉害,然而他又是在不想坐在那泥泞的树洞底部,整个人有些抖。 「靠着我。」湛华扶住他的肩膀往后一靠,结结实实地将人抱在了怀里。 季怀还在顾虑他的伤,「你伤口——」 「嘘。」湛华再一次捂住了他的口鼻。 季怀不由屏住了唿吸,细微的脚步声几乎是同他们擦肩而过。 季怀头一次觉得原来脚步声也可以这么瘆人。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左右,湛华才松开了他。 「走了?」季怀小声问。 「嗯。」湛华应了一声,「我们出去。」 季怀正打算往外爬,背后忽然一重。 「湛华?」 没有人应。 「湛华,你怎么了?」季怀赶忙拧过身,往他身上一摸,刺骨冰凉。 「湛华?湛华?」季怀拍了拍他的脸,对方毫无反应。 他咬咬牙,从树洞里艰难地爬了出来,确认四周真的没有人之后,才将湛华从树洞里拖了出来。 湛华嘴唇青紫,唿吸也十分微弱,身上凉得厉害,然而不久前季怀才刚刚给他的伤口换过药,想想应该也不是伤口引发的症状。 哪怕季怀再不通医理,也看得出这像是中毒的症状。 然而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权宁随时都有可能会回来,季怀将人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这路要比之前难走的多,季怀背着人摔了好几次,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好歹是护着湛华没再受伤,不然雪上加霜,湛华能不能活下来就难说了。 天色渐晚,季怀怕不安全,正好又碰到了一个山洞,便背着湛华进去,将人放好后又就近捡了些柴火,运气好,火很快就升了起来。 他从头到脚检查了湛华身上,并没有发现哪里有被虫蛇咬过的伤口,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然而湛华身上依旧冷得吓人,季怀将他移到火堆旁,脱下自己的外衣来给他盖上,又笨拙地学着土办法,不停地搓他的手心和脚心。 然而湛华身上的温度依旧越来越低。 季怀急得厉害,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喊他:「湛华,快醒醒,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昏睡中的人似乎稍微睁开了一下眼睛,但是又很快地睡了过去。 「湛华!湛华!不能睡!」季怀又加大了一点力气。 他拍湛华脸颊的时候,之前摔倒时被磕破的手掌不小心蹭到了湛华的嘴唇,留下了一丝血迹。 昏迷中的人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然而季怀并没有发现。 他还在焦急地想各种办法,最后索性将人抱在了自己怀里,企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对方稍微暖和一点。 湛华似乎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什么,季怀有些听不太清楚,于是便低下头靠近他,「湛华,你说什么?」 湛华有些恍惚地睁开眼睛,盯着对方毫无戒备就暴露在自己眼前的脖子,哑声道:「渴……」 第21页 季怀见他睁开眼睛,很是高兴,扶着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好,我这就去给你找水!」 察觉到对方要离开,湛华眯起了眼睛,一个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目光在他脖子上逡巡。 季怀的后背狠狠地磕在了地面上,整个人被摔得有些发懵,他疑惑地望着对方:「湛华?」 第13章 伤口 湛华双目没有焦距,看上去有些迟钝。 季怀稍微一动作,他便警惕地按住了季怀的肩膀。 「湛华,是我。」季怀轻声道。 湛华微微偏过头,像是在思考季怀是谁。 湛华的情况很明显不太对,有点像是走火入魔,季怀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是季怀。」 湛华拧起眉,喉结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季怀的手慢慢地下滑到他的后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现在我们安全了,别怕。」 湛华低垂下头,将额头抵在了季怀的肩膀上。 季怀见他好像是安静下来,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然而就是这松一口气的工夫,脖颈上就传来一阵剧痛,让他不可抑制地喊出了声。 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季怀在惊惧中连挣扎都忘记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山洞顶部嶙峋的石块,只觉得身上的温度在飞快地流逝。 季怀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唇舌也可以冰冷刺骨。 有那么一个瞬间,季怀都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甚至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恍惚中,他看见湛华抬起头来,目光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原本苍白的双唇上沾染着鲜艷的血色,无端显现出几分妖冶,像是惑人的鬼魅。 阴冷诡谲,动人心魄。 季怀头晕得厉害,松松地握着对方的手腕,终于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温度,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于是他扯了扯嘴角,跟那人说:「没事,别怕。」 而后汹涌而来的倦意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湛华的目光落在季怀脖颈处那狰狞的伤口上,抿了抿唇,不自觉地舔走了唇角的血迹。 尚且温热,带着种腻人的甜。 身体里流淌着一种久违的温度,原本他不觉得这种舒适多么令人着迷,然而一旦再次拥有,便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苍白的手指落在狰狞的伤口处,稍一用力,带着温度的血液沾染到指尖。 艷丽的红与寡淡的白交织在一起,惊心动魄的诡异。 季怀疼得闷哼了一声。 湛华勐地回过神来。 季怀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苍青色的帷帐,夏日的蝉鸣刺耳又聒噪,他愣愣地睁着眼睛呆了很久,才从床上坐起来。 身上像是睡得太久,骨头都酥了的感觉。 他警惕地环顾一周,什么人都没有看到,正当他准备下床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湛华一进门就对上了季怀惊慌的目光,然后就见对方脸上警惕的表情剎那消散,变成了安心的笑容。 湛华垂下眸子,回身将门关上,然后端着手里的药来到了床前。 「湛……华。」季怀一开口被自己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赶忙清了清嗓子。 「喝药。」湛华将手中的药递给他。 季怀见药就本能地抗拒,然而在湛华的注视下,他还是强忍着噁心,面不改色地将药一口饮尽。 大约是喝得有些急了,黑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滑落,滴在了季怀松垮的亵衣上,洇染了一大片白色干净的布料。 布料后是若隐若现的锁骨,上面还留着抹显眼的青黑色指印。 湛华不禁又想起了当时给季怀换衣服时的麻烦场景,那指印大概是他因为暴躁没控制好力道留下的。 季怀伸手摸了摸脖子上包扎的伤口,眼里满是惊讶。「湛华,咱们出来了?」 「嗯。」湛华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难得耐心地同他解释道:「我一时……走火入魔,不慎伤了你,抱歉。」 「没事。」季怀笑着摆摆手,眼里一片澄澈坦然,「人没事就好。我是不是晕过去很久了?」 湛华道:「大约有十日了。」 季怀有些愧疚道:「还是拖累湛华兄了。」 湛华摇了摇头。 季怀扭头看了看周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嘶……这里是哪里啊?」 「临州宝南县。」湛华的目光从他脖子上一扫而过,「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季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待湛华出去,季怀才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他伸手碰了碰包着脖子上的布条,触手一片温热滑·腻。 他疑惑地看了看指尖,被上面的血吓了一跳。 竟然还没好吗? 难道刚才又不小心扯破伤口了? 好像有什么念头从心底飞快地闪过,然而不等他抓住,就被扑鼻的香味打断了。 湛华大约觉得他身体虚弱,给他带来的都是大补的食物,完全没有考虑到一个伤病患不该吃得这么油腻。 季怀着实饿惨了,将一切想法都抛诸脑后,先忙着去填饱自己的肚子了。 湛华在他旁边坐下,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脖子。 季怀歪过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得到了对方一个淡漠的微笑。于是他又转过头继续跟食物奋战了。 第22页 舌尖抿过指尖的血,湛华满意地弯了弯嘴角。 湛华告诉季怀,这是他们临时落脚的客栈,他曾于宝南县一位富商有恩,等过几日这位富商过寿,他们便可混入宾客之中,秘密地拜访这位富商,对方能够庇护他们一段时日。 季怀不疑有他。 他每日里就窝在客栈中吃吃喝喝养伤,只一点让他疑惑,脖子上的伤口总是不见好,每日总是好了那么一点,第二日早上又变得严重一点,湛华却说这是他的错觉。 季怀平日里已经格外小心了,这日临睡前他特意请求湛华,「今晚我们可以一起睡吗?」 这些天两个人都是一人一间房,乍一提这种要求听起来总是怪怪的,季怀又解释道:「我可能睡觉不踏实,总把伤口挣开,劳烦湛华兄帮我顾看一二,这热天气总在脖子上缠块布着实难捱。」 湛华微微一笑,「好。」 于是这天夜里,两个人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然而季怀迟迟没有睡意,他看着从窗户外面洒到床帏上的月光,小声问:「湛华,你睡了吗?」 湛华按住他试图乱动的肩膀,「没有。」 季怀笑了笑,「湛华,我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像你这么好的人,你是第一个。」 湛华按着他肩膀的手微微一僵。 「所以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一起担着,虽然我没什么大用处,但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还是可以的。」季怀侧过身来看着他,「如果我身上真的有什么宝贝,不管是功法还是宝藏,你尽管拿去用便是。」 湛华盯着他半晌,沉声道:「当真?」 「当真。」季怀语气诚恳,继而笑了起来,「若是你能用上变得更强,不久能更好地保护我了?」 湛华沉沉地笑了一声,伸手捂住了他那双毫无邪念的眸子,「睡吧。」 季怀笑道:「哎,你手终于不凉了,好歹有点温度了。」 湛华脸上的微笑早已消失,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 夜色渐深,身旁的人早已经沉沉睡去。 湛华睁开眼睛,伸手封住了对方的睡穴。 新鲜的伤口很快就暴露在空气中,季怀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瑟缩了一下。 湛华的手背擦过对方的喉结,伸手捏住了季怀的下颌。 昏睡过去的季怀乖顺地不可思议,顺从着他的力道微微偏过了头,唿吸变得有些艰难,不得不将嘴巴微微张开。 尖利的牙齿又一次将好不容易癒合的伤口刺穿撕裂,甜腻的香味顺着口腔仿佛渗入了五脏六腑。 然而季怀已经开始怀疑,他不敢做得太过分,只能生生控制住心底张牙舞爪的渴望,强行从那片温暖处离开。 季怀的血并不是解药,但是却能很大程度上缓解他的痛苦,然而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偏偏他控制不住这股渴望,仿佛另一种形式上的走火入魔。 给季怀的伤口上敷好药再次包扎好,解开了对方的睡穴,湛华有些倦怠地闭了闭眼睛,袖子却忽然被人扯了扯。 湛华目光一凛,垂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季怀皱着眉,睡眼惺忪地望着他,半睡半醒地同他嘟囔:「湛华……我脖子好疼啊……」 湛华在一片黑暗中舔了舔嘴角的血,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低声道:「没事了,睡吧。」 「嗯……」季怀迷迷煳煳地应了一声,抓住他的衣袖抱住,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全然没有看到黑暗中对方一脸餍足的表情。 第14章 怀疑 季怀在客栈中待得十分无聊,他天生是个爱玩的性子,虽然之前经歷了许多打击,但是现在暂时安全之后也是十分无聊。 渐入盛夏,客栈狭窄的小房间里着实闷热,而湛华每天都神神秘秘不见人,他不能出门,便更加无聊了。 往年这个时候他屋子里必定要用冰,然而现在客居他乡危机四伏,他也只能强忍着。 叫了桶水洗了个澡,季怀嫌热,屋子里又没有别人,他便索性光着膀子只穿了下裤,自个儿给自个扇扇子。 头髮湿漉漉的很是烦人,他一边晃着扇子一边去拿毛巾,路过镜子时脚步一顿。 季怀皱起眉,走近几步,便看得更清楚了。 因为洗完澡热得慌,他便将一直缠在脖子上的布条解了下来,而之前被布条掩盖的地方,赫然有几个青黑色的指印,在锁骨下面,还有个快要看不出痕迹的指印…… 之前季怀从未看过脖子上的伤口,只知道它一直没好,现下凑近一看,却是吓了一跳。 那伤口像是被人刻意撕裂开来,甚至有些地方还有很新的齿痕,看上去让人嵴背发凉。 季怀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他忽然想起几日前和湛华同睡的那晚,他迷迷煳煳间好似看到湛华坐在自己身边,还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好像是被脖子疼醒的…… 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刚冒尖就被他狠狠地压了下去。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便在心底生了根。 湛华回来的时候便看到季怀坐在窗边出神,走过去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季怀被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衣服。」湛华放到他手中,「明日我们去寿宴穿。」 「哦。」季怀抓了抓手中的衣服。 第23页 「你怎么了?」湛华微微偏过头看他。 「我怎么了?」季怀一下子站起身来,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脖子,结果只摸到了上面胡乱缠绕的布条,又讪讪地放下手,干笑道:「我只是有点担心。」 「不必担心,跟紧我就行。」湛华道。 季怀心不在蔫地笑了笑,还没笑完,湛华忽然俯下身来看着他,目光一片清冷。 季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衣服,「怎、怎么了?」 湛华沖他露出个温和的笑容,伸手解开了他脖子上的布条,又仔细地替他缠好,「有些松了,今日早些休息。」 季怀僵硬地点了点头。 等湛华出去,季怀勐得松了一口气,背后出了层薄汗,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不该怀疑湛华,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 然而事实又如此清晰明了。 季怀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湛华了,他至今都没有摸清楚湛华到底是个什么性子,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之外,竟对其他的一无所知。 入夜,季怀迟迟无法入睡,纷繁的念头和猜想让他脑袋发胀,闷热的天气也让人格外烦躁,他翻来覆去地滚了一夜,终于在天快擦亮的时候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 湛华给他带来的衣服领子有些高,正好能遮住他的脖子,季怀一时之间又被这人的体贴给触动了一下。 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然而等到一出门,统统被季怀给扔到了脑后。 这些日子经歷的事情让他觉得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现在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终于又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季怀本就是大家公子,又长了副极俊的皮相,单是走在街上便惹得许多人频频看向他。 季怀甩开手中的摺扇,微微偏过头对旁边的湛华道:「湛华兄,我是不是得遮遮脸?」 湛华看着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的青年,对方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在盛夏灼眼的阳光之下竟还要再灿烂上几分。 他不着痕迹地远离了季怀,「不必,这里很安全。」 「那我就放心了。」得了湛华的保证,季怀便放下心来大大方方让人打量,看上去欢快又放松。 过寿的这位富商姓徐,今日是他六十大寿,再加上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宝南县有名的大善人,是以这次寿宴办得很大,还有人在街边施粥,十分热闹。 徐富商只有一个儿子叫徐子明,此时正在徐府门口迎接客人,刚同一位好友说完话,抬头便看到两位好看的客人站在自己面前。 这二人一个眉眼温润俊秀,一个清俊端方,年纪都不过二十三四的模样,很是让人生出好感。 「我与令尊是故交。」湛华递上了请帖,微微一笑。 徐子明扫了一眼请帖,满脸堆笑将二人请进门,「法师里面请,家父正在等你们。」 说完吩咐身后的管家两句,竟是亲自给他们带起了路。 徐府虽然从外面看着只是一般宅院,但内里确实别有洞天,三人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了书房。 徐老爷看上去精神矍铄,见到他们进来直接从椅子上起身,看上去神色很是激动。 湛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徐老爷干咳了一声,先同季怀客气道:「今日事务繁忙,着实抽不出身来,明日定当亲自去给季公子赔罪。」 继而又吩咐徐子明道:「你先带季公子去松园歇一歇吧。」 季怀见湛华沖他点头,便放下心来,对徐老爷道:「麻烦您了。」 说完便跟着徐子明离开了。 待二人离开,徐老爷瞬间脸色一变,单膝跪地沖湛华抱拳行礼,「属下徐望见过少主。」 湛华坐在椅子上看了他一眼,「消息递迴去了?」 徐望忙道:「没有没有,未经少主点头,属下怎敢擅自决定。」 湛华轻笑了一声:「算你聪明。」 徐望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干笑道:「少主,那我孙儿——」 湛华看了他一眼。 徐望又擦了擦汗,清了清嗓子道:「他身体不好,在外恐怕住不惯。」 「等我们离开这里,他差不多也就能回来了,懂吗?」湛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徐望只觉舌根发苦,连连点头,「属下一定保护好少主安全。」 季怀等了没多久,就看见湛华推门进来。 「没事吧?」他问。 湛华摇摇头,「我们需要暂时在这里待些时日。」 季怀自然没有异议。 外院很是热闹,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出去,只是窝在这个小院子里默默地吃了晚饭。 湛华临走前还特意问他:「今晚需要我陪你吗?」 原本正在喝茶的季怀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不、不用了,总不好一直麻烦你。」 湛华没说什么,推门离开了。 季怀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半夜,季怀被人从睡梦中晃醒,睁开眼睛依稀看到床边坐着个人,下意识地以为是湛华,「唔,怎么了?」 坐在床边的人笑了一声。 这陌生的笑声让季怀瞬间清醒过来,外面洒进来的月光让那人脸上的半张面具反射出冷冽的光,看上去阴森森的。 「你——」 季怀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冰冷的刀刃紧紧贴在了他的喉咙上。 第24页 权宁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季公子,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喊,惹我生气可不是明智的选择。」 季怀不习惯同陌生人靠得这么近,使劲往旁边偏了偏头,露出了最为脆弱的脖颈。 全然忘记了喉咙上还抵着把匕首。 权宁似乎被他这种无知又傻气的动作取悦到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我没办法从这地方带走你,不过若是季公子你想明白看清楚了,就去城东郊外那座破庙里找我……季公子你可想明白了,不管你落到谁手里,好歹还能留条命在,若是跟着那个煞神,你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季怀警惕地盯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下反倒是权宁有些惊讶了,「咦,你这是终于变聪明了?」 季怀没心思跟他插科打诨,「证据。」 「地狱海的人后腰处都纹着枚血蝶,身份越高颜色越深,你跟着的这位……估计深得要变黑了。」权宁看着季怀一脸茫然的样子,笑眯眯道:「公子爷,出去随便打听打听,地狱海都是些什么人你就明白了,这个给你。」 权宁扔给了他一条链子,上面串着颗精緻小巧的狼牙。 「这是什么?」季怀拿起那狼牙看了一眼。 「定情信物。」权宁笑嘻嘻地捏了一把他的脸,刀刃从季怀的喉咙处离开,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季怀一下瘫在了床上,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 哪怕跟湛华逃亡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没有适应这些江湖人动不动就拿刀子说话。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刀尖抵着脖子的状况下应对自如的。 他在黑暗中看着掌心的那枚小小的狼牙,陷入了沉思。 地狱海,又是什么? 季怀将那枚狼牙攥在了手心,锋利的牙齿刺得他掌心微微发疼。 他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了,必须得想想办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经不起猜疑,不管那些猜疑是不是属实,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毒药。 季怀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季公子不傻也不笨,他只是被这一连串变故打击懵了,下意识抓住湛华这个救命稻草 季公子智商逐渐回归正常中 第15章 暴躁 然而这註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季怀第一次体会到晚上睡不着是什么感觉。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子里翻来覆去一会儿是什么地狱海什么血蝶,一会儿是湛华捨命救自己时的场景,乱糟糟的。 半睡半醒间,他梦到了湛华。 是那次下雨天,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般热,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雨气氤氲中湛华撑了把油纸伞朝他望了过来。 那一眼又冷又淡,偏偏好看极了。 「季怀。」梦中的湛华在叫他的名字,「过来。」 季怀下意识地向他走了两步,停在了雨中,雨水很冷,季怀冻得有些发抖,然后他听见自己模煳的声音:「湛华,你不要骗我。」 湛华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在雨中,穿着那身泛白的僧袍,不悲不喜地看着他。 雨骤然大了起来。 冰冷的雨水堵住了他的口鼻,让他难受到无法唿吸。 季怀开始本能地咳嗽挣扎,然后在一片嘈杂与火光中睁开了眼睛。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去……去提水来!」 「客人在里面……快!」 外面的声音在火中变得遥远又模煳,季怀抹了把脸,却摸到了一脸的水。 一块湿帕子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口鼻,季怀一惊,就听到了梦里熟悉的声音,「是我。」 季怀转过头去,借着火光看清了站在身后的人。 是湛华。 「跟我来。」湛华沖他伸出了一只手。 季怀攥住了那只手。 清瘦,冰冷,却又奇异地让他感到了安心。 湛华并没有带着他往外走,而是沖向了火更大的地方。 季怀来不及阻止,就被人牢牢箍在了怀里,头被对方强硬地按到了肩膀处,顺势护住了他的后脖颈。 季怀感觉到他们在不停地坠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季怀被摔得头昏脑胀一时没能爬起来,紧接着就在混乱中听到了一声闷哼。 「湛华!」季怀赶忙爬起来,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受伤了?」 湛华收回手中的刀,将旁边尚且温热的尸体靠在了墙边,反手抓住季怀的手腕,「没事。」 季怀松了口气,然后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由又紧张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徐家的密室。」湛华声音忽然顿了顿。 季怀只听咔嚓一声,原本漆黑的密室中瞬间亮如白昼。 原来两人现在正站在一处甬道的尽头,而前面,是一处占地极广的空地——说是空地也不够准确,因为空地四周有十几根支撑的柱子,上面涂着鲜艷的红色颜料,上面缠绕着手臂粗的铁链,上面挂着些黑紫色的絮状物。 柱子的顶端镶嵌着无数拳头大的夜明珠,将整个密室照得亮如白昼。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响动,季怀刚想转头去看看,就被湛华按住了后脖颈。 第25页 「没事。」湛华没有松手,动作中带着不易察觉地强硬。 季怀于是没有回头。 两个人的身后,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一个甚至已经将手伸到了季怀的脚后跟附近,只需一点便能触碰到季怀。 那人已经咽气,瞪大了眼睛盯着季怀,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湛华微微偏过头,冷漠地看了那具尸体一眼,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带着季怀走进了那间诡异的密室。 一阵阴冷潮湿的感觉瞬间从脚底席捲全身,季怀警惕地看向周围,然而只有诡异的寂静,他忍不住朝着湛华的方向凑近了几步,「咱们来这里作甚?」 湛华看了一眼他脖子上面缠着的布条,旋即移开了目光,「来制药。」 季怀不明所以,「这里有什么药?」 没等湛华回答,脚下的地面忽然又震动起来,季怀本能地想抓住湛华,然而这一次却扑了个空。 失重的感觉并不美妙,季怀甚至没来得及出声,低头便看见了下面泛着冷光的刀林,无数锋利的刀尖对着他,只需几个唿吸他便要被这些锋利的刀剑刺穿。 「湛华!」季怀下意识地求救。 然而回应他的只剩回音。 季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下一瞬就被人捞进了怀里,熟悉的味道浸入鼻腔,季怀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脖颈,脸色惨白。 两个人就这么悬空挂在半空,仅凭着一把插入墙壁的刀支撑着体重,碎石不断地掉落,他们随时都可能掉下去一命呜唿。 季怀劫后余生惊魂未定,便听见湛华对他道:「跳下去。」 季怀低头看了看泛着冷光密密麻麻的刀林,咽了咽口水,「往哪儿跳?」 「西南方向,那里的刀是残刀幻象。」湛华道。 支撑两人的刀又毫无预兆地往下滑落了一段,湛华握着刀柄的手背暴露出一条条狰狞的青筋才勉强停住,「我数三声,一起跳。」 「好。」季怀点点头。 「一。」 「二。」 「跳!」 季怀咬着牙,借着湛华的力道,从高空中朝着西南方向跳了过去。 那时候的他突遭变故初涉江湖,毫无自保能力,他还没有认识那么多人,经歷那么多事,后来再看,当初那场于他而言生死攸关的惊险不过寻常,甚至乏味。 然而他却清晰地记得湛华身上淡到发冷的气息,衣袖自风中掠过的声响,密室里独有的潮湿与闷热的味道。 还有落地的那一剎那,自心中升腾而起的欢欣。 那欢欣不仅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对湛华毫无保留地信任之后得以安心的轻松。 大约便是从那时起,湛华会保护他这个念头便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了心底,缠绕住他的心脏,浸透在了他的血液里。 季怀喘着气,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 衣袖缠绕在一起,很好地掩盖住了那两只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然而谁也没有先去松开,仿佛他们现在还在半空中,面对着下一秒的生死未卜。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任何人稍微往前倾,便能碰到对方的鼻尖。 唿吸交缠在一起,季怀从湛华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湛华依旧是那副令人难辨喜怒的表情,若不是他还攥着自己的手,季怀会以为他要杀了自己。 不得不说季怀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直觉。 从湛华听到季怀喊自己名字抽刀跳下来的那一刻,湛华便恨不得直接杀了他。 明明早就给季怀安排好了死亡的结局,偏偏还要多此一举下来救他一命。 甚至到现在湛华都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藉口,这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暴躁。 暴躁到想将季怀按在墙上,咬他的脖子。 第二卷 :宝南 第16章 真相 坑底布满了真真假假的刀,这些刀俱是刀尖向上,对着十多米的高空,不管是谁落在这里,保管死得痛痛快快。 季怀跟在湛华身后,在那片刀林里绕来绕去,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两个人终于挨到了冰冷的墙壁。 湛华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那只手。 季怀的手掩在袖子里面,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指腹,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余温。 他偏过头去看向湛华,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为什么?」 这问题问得太过宽泛,乃至提出问题的本人都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在问什么。 为什么一直身体康健的季老太爷突然去世? 为什么堂妹堂哥要费尽心思地暗害他? 为什么母亲和亲哥哥都这么痛快地抛弃了他?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追杀他? 为什么湛华要这么一路捨命保护他? 方才在半空中的那一瞬,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都说人死前会想起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那一瞬间,季怀可悲的发现他竟然谁都想不起来,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浓烈的恐惧。 以及遗憾。 遗憾他竟没能好好同湛华告个别。 「仓空门的人追来了,徐望想出了个放火的蠢主意来混淆视线。」湛华冷嗤一声:「看来权宁被他们缠住了。」 季怀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很快就被湛华的话带走了,「权宁就是戴着半张面具的那个?」 第26页 「嗯。」湛华沉声道:「权宁如今效力飞仙楼,此人行事诡谲狠辣,颇善用毒,他半张脸因为毒素入体尽毁极为可怖,只能以面具遮挡,故江湖人称半面罗剎。」 季怀突然觉得怀里那颗小小的狼牙变得无比危险起来。 「那桓子昂呢?」季怀不得不及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有什么仓空门。」 「桓子昂是凤羽阁副阁主,有一半异族人血统,生得一双碧眼,善用暗器。」湛华这回出奇地耐心同他解释,「仓空门来歷成谜,门主不知何人,与朝廷有牵扯,加之手段残忍,武林中人一般不愿意同他们作对。」 季怀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角,「那……你呢?」 湛华转过头来看向他。 季怀笑了笑,「你这么厉害,应该也是个大门派。」 「无名之辈而已。」湛华见他笑得一脸无辜,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说起来咱们怎么上去?」季怀抬头看了看高处,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看看。」湛华伸手要去解他脖子上的布条,结果冷不防季怀退后了一步,躲开了。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没事。」季怀干笑着摸了摸脖子,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躲,找补道:「就是不小心扯了一下。」 湛华目光微沉,收回了手。 季怀贴着墙壁,冰冷又潮湿的感觉从后背渗入,让他浑身有些发抖。 「底下应当有出去的暗门。」湛华道。 于是两个人便贴着墙壁边缘开始摸索,季怀走了十几步之后忽然摸到了一处不平整的地方,顿时惊喜道:「湛华,这里有——啊!」 「别按!」湛华远远地同他喊了一句。 然而这句话到底是喊晚了,话音未落,季怀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地面轰隆作响,原本寂静不动的刀林开始飞快地变幻位置,让湛华过去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季怀这次倒没有掉下去,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推测自己应当是不小心按到了暗门的开关,于是他便返回身去想再将暗门打开,谁知费了半天功夫都没能成功。 季怀靠着墙壁歇了歇,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呆在原地不动等着湛华来找他,谁知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勐得扬起。 季怀感觉自己像是被装在瓶子里的蛐蛐,被晃得七荤八素,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瓶子终于消停了下来,石头与石头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传来,紧接着一道亮光出现在了他眼前。 季怀费劲巴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赶在那门口关闭之前爬了出去。 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他刚要站起来,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沖他喵喵直叫唤,然后翘起尾巴耀武扬威的走了出去。 「没事,是猫。」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季怀瞬间不敢动弹了。 连日来被追杀的情况终于让他清醒了很多,在对方是敌是友都不明确的情况下贸然出现,未必就是件好事。 「主子怎么还没将人带出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甚至有点耳熟。 「该不是碰上权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权宁被仓空门的人缠住了,没这个时间……那个季怀活着就是个威胁,主子竟然能忍到现在。」 季怀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屏住了唿吸。 「上次在山洞里算他运气好,我药都准备好了,就差他这味药引子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抱怨,「再不动手那些药又要重新准备。」 「明夜,你说主人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将季怀带在身边?」那女人疑惑道:「难不成真看中他的美色了?」 那个叫明夜的男人被口水呛了一下,「别胡说八道。」 两个人的声音忽然一顿,「主人!」 季怀一动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然而眼前被密实的枝叶遮挡住,他只能看到一片绿叶。 然后他听到了「主人」的声音。 眼前那片绿叶变得模煳起来,他以为自己会冲动,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出奇地冷静,冷静到唿吸都没有任何变化,冷静到眼前有些眩晕。 那道声音季怀太熟悉了。 不久前他还同这道声音的主人交握双手生死与共,决心抛却那些似是而非的怀疑和猜测。 然而他现在却听到湛华在说: 「找到季怀,直接杀了。」 震惊、错愕、不可置信,然后是从心底涌到喉间的难过和酸涩种种复杂难以描述的情绪将他湮没,他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季怀从前以为心如刀绞只是话本里的无病呻吟,然而此时却切实地感受到了。 湛华几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便传来渐远的脚步声。 季怀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煳的叶片终于有清晰起来,他低下头,借着枝叶缝隙里透出来的光,看见了地上洇湿的那一小块土地。 ? 季怀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想摸把脸,结果一抬手,掌心是已经快要干涸的血。 竟然没感到疼。 季怀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血,又想起来自己脖子上迟迟未好的伤口。 他极少受伤见血,因为怕疼,所以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爱惜。所以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脖子上的伤口到底是新还是旧。 第27页 他只是想和湛华一起,逃命也好,找个地方从此隐居也好。 不过是一些小伤口,和一点血而已,他可以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只要湛华还在他身边。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然而当初那些混沌的猜测和疑问如今变得清晰明了,突然让季怀有些唾弃自己。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小心翼翼拨开了前面遮挡视线的灌木丛。 其实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他,随时都能将他丢弃——季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却还是一遍一遍地对身边的人寄予希望。 像只记吃不记打的畜生。 季怀笑了笑,突然觉得心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他只是有些难过和遗憾。 第17章 好人 季怀仰起头看了看几米高的围墙,嘆了口气。 爬不上去,就算爬上去他也不敢往下跳。 季怀果断放弃。 前院传来了嘈杂的刀剑声,不时还能听到声声惨叫,季怀弓着腰沿着后院的围墙转了一圈,在一片牡丹花丛下发现了一个狗洞。 季怀犹豫了不到两秒钟,脱掉外面显眼的华贵外袍便钻进了那个狗洞,顺利地从一个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 外面是一条阴暗狭窄的小巷,季怀伸手从墙上抹了把墙灰,然后往自己脸上煳了好几下,一边往外跑一边扯乱了自己的头髮,将头上的玉簪揣进了怀里。 时值正午,阳光正盛,季怀热得快要喘不过气,脖子的伤口疼得惹人烦躁,他扯下脖子上包裹伤口的布条,缠在了自己手上。 小巷尽头通着一条大街,街边商铺林立酒旗飘摇,街上人来人往,小贩沿街叫卖,全然不知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正在刀剑相搏。 季怀贴着街边垂下头匆匆地走着,身后传来了叫嚷声。 「干嘛呢!」 「转过头来看看!」 「不是,滚!」 「什么人啊……」 季怀匆匆转过头看了一眼,是穿着徐府家丁衣服的僕人,这些人冲进了人群里,专门逮着年轻穿着华服的公子哥看。 季怀转过头,见前面有三五个乞丐蹲在台阶上,拿着竹竿在敲自己跟前的破碗。 季怀在离他们不远处蹲了下来,前面是个馄饨摊子,摊主正忙着煮馄饨,他刚巧蹲在那大炉子后面,街上的家僕匆匆自馄饨摊前而过,压根没注意到季怀。 等人走远了,季怀才起身,走到那馄饨摊子前问:「大叔,请问这附近可否有当铺?」 那大叔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个方向。 一刻钟后,季怀拿着玉簪子换来的二两银子,混在了一队正在出殡的队伍里,出了城。 阳光照得人眼疼,耳边是送葬人的痛哭声,扬到空中的黄色纸钱纷纷飘下,落到树枝黄土里,又被人踩进泥里。 青年攥着手里的二两银子,站在漫天黄纸钱中,举目四望,一片空荡。 竟是无处可去。 「他去得早,终身未娶,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旁边突然有人跟他说话,大约是将他误认成了来送葬的哪个远方亲戚或者哪位好友。 「啊。」季怀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 「前年冬天我同他借银子他二话不说便借给了我……他是个好人。」那人有些哽咽,「我跟他约好下个月进京赶考,一起金榜题名的。」 「但他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季怀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节哀。」 可人终归是有哭累的时候,心中再难过,也流不出眼泪来。季怀听着周围哭声渐弱,黄纸飘零,长日灼眼。 他沖死者的方向一揖到底,然后离开了。 季怀没有去城外破庙去找权宁,他现在不敢再信任任何人,在驿道边的茶馆换了点干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1 他依稀记得从前学过的一句诗,年少时便觉得很好,于是他便决定向去往江南。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江南。 湛华那两个属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追上来,到时便是他的死期。 季怀倒不是不能接受死亡,终归他还是不甘心的——被湛华耍得付出满腔真心,傻得都要冒泡。 只是季怀没想到,追到他的是权宁。 约莫是几天后的夜里,季怀坐在火堆前烤鱼,被鱼刺卡住,咳个半死的时候听见了头顶上传来一声嘲笑。 季怀抬头,险些被火光照耀下的金色面具闪瞎眼。 权宁从树上跳下来,随手捡了根树枝拨拉了拨拉快灭掉的火堆,毫不掩饰地嘲笑他:「瞧你这点出息。」 季怀一气之下终于将那根鱼刺呕了出来,隔着火堆瞪着他。 权宁抬手一挡,嬉笑道:「季七公子,你可别这样看我,我怕我把持不住。」 季怀没被鱼刺卡死,险些被他这句话给噎死。 权宁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笑得有几分邪气,「你要不要跟我好?」 季怀恶狠狠地咬了口鱼肉,被腥得泛噁心,「不。」 「别这么急着拒绝。」权宁绕过火堆坐到他旁边,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轻浮的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我起码不会要你的命,能护你周全,怎么样?」 「我不是断袖。」季怀的鱼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权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吧。」 第28页 权宁顿了顿,大声笑了起来。 季怀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权宁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喊我权公子,哈哈哈哈哈!」 季怀面无表情地想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然而权宁的力道很大,不仅不让他推开,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点,目光落在他脖子的伤口处,笑得极为暧昧,「阿怀,你看看你脖子都被那秃子咬成什么样了。」 季怀被这声『阿怀』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些恼怒地沉下声:「请你自重。」 权宁却偏生像被他惹起了兴趣,黏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脖子,跃跃欲试道:「阿怀,我能不能也咬一口尝尝?」 季怀:「……」 见他不悦,权宁又退一步,自以为体贴道:「若你怕疼,我只舔一口?」 季怀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见他竟真的凑了上来,慌忙一推,「你——」 「放开他。」一道带着杀意的声音由远及近。 噼啪。 木柴爆开了火星,季怀闻声望去,在火光中看见了湛华那张冷淡的脸,浑身一僵。 权宁利落地扣住季怀的肩膀将人带着站了起来,手臂暧昧地搭在季怀的脖颈处,却随时能取走季怀的性命。 「你吓着我家阿怀了。」权宁转过头对季怀笑嘻嘻道:「不怕不怕,哥哥保护你。」 季怀没工夫搭理他,只是盯着火光对面的湛华。 湛华依旧是那副冰冷沉默的样子,冷静到快让季怀以为要杀自己的是另一个人。 湛华的目光扫过权宁搭在季怀脖子上胳膊,落在了季怀的脸上。 「怎么走了?」湛华问。 季怀险些被气笑,他反问道:「你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走?」 湛华愣了一下,「权宁告诉你的?」 季怀咬了咬后槽牙,死死地盯着他,「我亲耳听到的。」 湛华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他道:「我缺味药引子,你正合适,杀你是早晚的事。」 季怀怒极反笑,「那还真是让你煞费苦心,要我的命直说便是,何必一路上惺惺作态,平白扰人心神!」 湛华一贯冷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上去像是有点疑惑,「药引需活体入药,保护好你周全是必须的。」 何况,若真说扰人心神,也是季怀在先,现在反倒倒打一耙。 季怀只觉一口血堵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憋闷得让人发疯。 湛华每多说一个字,都在说他季怀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季怀咬得牙根发疼,舌尖尝出了铁锈味,他笑了笑,「好啊,既如此,那我便先谢过你这一路相护之情,但比起做你的药引子,我情愿死在别人手里。」 湛华皱起眉,看了权宁一眼,「所以你要同他做断袖?」 季怀恨不得直接掀起火堆扣到他头上。 权宁得意一笑,「哈,看来我还是比你更讨季公子欢心。」 「他体内带毒。」湛华语气认真地同季怀道。 权宁的笑戛然而止,看向湛华的目光带上了森然的杀意。 季怀嘴角微微抽搐,他身边的权宁暴躁到杀气四溢。 「他还毁容了。」湛华平静地再补一刀。 权宁大怒,「你个中毒头髮都掉光了的假和尚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湛华冷冷睨了他一眼,「解了毒便能长出来。」 季怀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湛华,你是在劝我?」 「是。」湛华说道:「权宁非良善之辈。」 「那你是好人吗?」季怀问。 「不是。」湛华答。 「那你又是以何种立场来劝我?」 第18章 傻子 权宁放声大笑起来,「阿怀,你竟还指望着一个魔头有心不成?他劝你自然是因为看不得你白白死在别人手里,等你落到他手里,先把你放血熬干,再抽筋扒皮磨成粉,一点渣都不会给你剩下,真正的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然而季怀到底是不死心,死死地盯着湛华问道:「当真?」 然而湛华一直沉默着,像是默认了权宁所说的话。 分明是盛夏,季怀却觉得浑身发冷。 权宁将下巴抵在季怀的肩膀上,懒洋洋地笑道:「阿怀,你若叫我一声好哥哥,我便替你杀了这负心汉。」 季怀抿了抿唇,「你若打赢了他,我便跟你走。」 权宁眼睛一亮,偏过头望向他,「阿怀,此话当真?」 季怀点了点头。 「那我今日定要将这厮挫骨扬灰,好让我家阿怀开心开心!」权宁仿佛是真的很开心,一开心便更像个疯子。 他指间不知何时夹了毒镖,话音未落便松开季怀,身形如电般沖向了湛华。 然而湛华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险险地躲过擦着喉咙的毒镖,才开始还手。 权宁身形诡谲不定,招式更是阴狠毒辣,每一招都直取湛华死穴,更有防不胜防的蛊毒,稍有不慎便能让人命丧当场。 湛华每一招都堪堪避过,与其说是打架,倒不如说是在躲,惹得权宁怒骂:「孙子!你有本事别躲!」 湛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宽大的袍袖一扫,几枚毒镖被甩到了树干上,发出几声闷响。 这种无声的挑衅有时候更能激怒对手,权宁暴喝一声沖向湛华,然而半路却被一男一女用刀剑拦住。 第29页 正是来迟的明夜和南玉二人。 权宁被他们拖住,下手开始愈发狠辣。 季怀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远,夜色浓郁,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跑的。 季怀一边跑一边想,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说谎,将从前先生教地仁义礼智信都餵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然而大约是报应,他刚这般想完,下一瞬就被人从身后提住了衣领掼到了旁边的树上,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树干上,疼得他险些呕出了血来。 冰冷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脖子。 「跑什么?」湛华熟悉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冷意。 季怀甚至听出了点愤怒的味道。 脖子上的手指逐渐收紧了力道,黑暗中季怀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却听见那声音越来越冷,「不小心没看好你,便要跑这么些天。」 季怀快要喘不上气来,他死死地抓住湛华的掐着自己的那只手,咬牙道:「不跑等你将我挫骨扬灰么?」 湛华道:「人死之后是不会有感觉的。」 季怀怒极反笑,「那你就快杀了我,跟我废什么话!」 湛华掐着他脖子的力道却微微松了一些,「落在我手里起码能死个痛快,若是落到权宁手里,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季怀艰难地咳嗽了两声,闻言冷笑:「那可不一定。」 湛华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讽刺,沉声道:「你当真对权宁有意?」 季怀心中涩然,他扯了扯嘴角,「有何不可?」 脖子上的力道勐然收紧,正正好好按在他脖子上伤口处,季怀闷哼了一声,额头的冷汗瞬间就落了下来。 这回季怀切切实实从湛华的声音里听出了怒意,「此人绝非良配。」 季怀疼得声音有些发虚,然而还是艰难地笑出了声:「不是他……难道是你吗……」 掐着脖子的手骤然松开,季怀没了支撑,整个人跌到了地上,勐地唿吸到新鲜空气,他几乎要将心肺都要咳出来。 远处天色渐渐破晓,季怀终于隐隐约约能看清楚湛华的脸。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面褪去重重伪装之后终于露出了冰冷的杀意,看着他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季怀有些脱力地倚在树上笑了起来。 湛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什么?」 「笑我是个傻子。」季怀敛起笑,「笑我识人不清,死得窝囊。」 湛华伸手抓住他的前襟将人提了起来,「我暂时不会杀你。」 季怀早就没力气反抗了,他自暴自弃道:「我觉得你还是快点杀了吧,毕竟我这么抢手。」 「季怀。」湛华声音里带了一丝警告,阴沉沉的盯着他。 季怀眼底满是嘲讽,然而他却不想过于失态,不能没了命还要失了气度。 可是偏偏心里难受得厉害,那股酸涩难言的滋味甚至逐渐盖过了死亡的恐惧,让他忍不住话里带刺。 他以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虽然平日里作风纨绔,然而若是有人真的动了心要贴上来,他定然是要躲得远远的。 然而头一次这么不管不顾喜欢上个人,却是这么个结果,让他看起来就像个笑话。 季怀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湛华的力道很大,季怀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攥碎了,然而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愣是一声没吭。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湛华才停了下来,松开了他的手腕。 季怀找了个树荫坐了下来,白着一张脸揉着自己的手腕,没过多久,头顶便多了片阴影,一阵衣物悉娑声过后,湛华坐在了他对面。 湛华伸手要碰他的脖子,季怀下意识地便要躲,下一瞬却被牢牢地捏住了后脖颈。 季怀浑身一僵。 「别乱动,我看看你的伤。」湛华离得他更近了些,唿出的气息喷洒在了他的侧脸上。 季怀咬了咬牙,梗着脖子不肯动,愤愤地瞪着他。 湛华皱了皱眉,「天太热,会化脓。」 季怀冷笑一声,依旧不肯动。 湛华离得他极近,那双带着冷意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季怀,你是不肯再同我说话了吗?」 季怀闭上眼睛,似乎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了。 脖子上的布条被人熟练地解开,露出了里面惨不忍睹的伤口。 季怀这几天忙着逃命,哪里还有心思管脖子上的伤,加上现在天气渐热,原本就骇人的伤口已经烂了大半,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湛华手下的力道有些重,季怀痛唿了一声,勐地挣开了他。 湛华面色发沉,正要开口训斥,便对上了季怀通红的双眼,要说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顿了顿才放缓了语气道:「我轻一些。」 季怀的眼睛看上去却更红了,他恶狠狠地将衣领拉上来盖住脖子,手却有些发抖,将领子扯得乱七八糟。 湛华嘆了口气,抓住了他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你现在还不会杀人。」 说完,他从季怀的袖子里拿出了一把匕首,上面带了些血迹。 湛华挽起他的袖子,露出的手臂里面有几道纵横交错的伤口。 「藏匕首的时候刀刃不要对着自己。」湛华将匕首放在他的手心,握着他的手一起攥住了那把匕首,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下定决定杀一个人,出手时不可有半点迟疑。出刀时不要手腕用力,用腰腹的力量带着手腕,像这样。」 第30页 一股巨大的力道带着季怀的手和他手中的匕首刺向湛华的心脏。 「够了!」季怀崩溃地吼了一声。 刀尖堪堪停在了湛华的衣袍上,白色的布料被风一吹,擦着刀刃而过,染上了一点血。 「没有杀意,杀不了人。」湛华拿过他手里的匕首,随意扔在了地上,撕了块布条将季怀胳膊上的伤口缠住,「只会伤了自己。」 季怀的伤口都被湛华仔仔细细地抹上了药,他看着季怀脖子前的淤青,不悦道:「权宁伤的?」 季怀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湛华先是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接着后知后觉想起了两个时辰前自己掐着他的脖子将人掼到了树上。 一阵沉默过后,湛华又伸手要扯他的前襟。 季怀终于忍无可忍,恶狠狠地拍开他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看看你背上的伤。」湛华道。 「一点淤青,坏不了你的药引子。」季怀冷冷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这个。」湛华一把将人扯过来按住,语气里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是我想看。」 季怀沉默半晌,指着自己问他:「你是不是要杀了我做药引子?」 湛华点了点头。 「我后背上的伤会影响药效吗?」季怀又问。 湛华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想看?」季怀问。 湛华皱了皱眉。 季怀语气不善道:「你现在不用再装模作样了,演得再像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了,难道还规定药引子死的时候必须心甘情愿愉悦舒畅吗?」 「……没有这种说法。」湛华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灰扑扑的破烂外袍上,缓缓道:「我只是不喜欢。」 季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不喜欢你身上有伤。」湛华眼底不自觉带上了杀意,「不喜欢你到处乱跑,不喜欢你跟着权宁。」 他说着眉头拧得更紧了,「更不喜欢你不跟我说话。」 季怀面无表情地指着脖子上的伤,「你咬的,你掐的。我跑,因为你要杀了我。不跟你说话,因为你骗我,我生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懂吗?」 湛华沉默了半晌,「我不是傻子。」 季怀嘴角一抽,气闷地别过了头。 第19章 交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季怀觉得自己没有生气的资格。 但是作为一条註定要死的鱼,季怀决定不委屈自己。 湛华沉默着给他的后背擦药。 紫青色的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格外触目惊心,清瘦的肩胛骨在他的掌心之下有些硌,但是很漂亮。 湛华皱了一下眉,把衣服给他披上。 季怀胡乱地把衣服穿好,觉得湛华实在是多此一举,他已经有些摸不清湛华的态度,但是很显然湛华想要他的命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多大仇啊。 季怀心想,就算是血海深仇人家顶破天也就是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这个混蛋还要将他做成药引子吃下去。 季怀有点反胃,加上之前他吃的那条鱼可能是没有烤熟,他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的疼,跑到树边扶着树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湛华刚放好药瓶的手一僵。 季怀吐得昏天黑地。 湛华起身站到他身后,沉默良久,「我碰你让你噁心成这样?」 季怀蹲在地上,胃里直往上返酸水,没工夫搭理他,等到酸水也吐不出来,他才有些脱力地扶着树站起来,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走了。」湛华起身道。 刚坐下的季怀:「…………」 「走不动。」季怀靠在石头上,面色苍白的闭上眼睛,「你就在这里把我杀了吧。」 湛华声音有些发冷,「我说过,暂时不会杀你。」 「反正走不动,爱杀不杀。」季怀现在破罐子破摔,他斗不过湛华,更不想这么心惊胆战的等死,这比直接让他死还难受,他季七还没受过这么大委屈,闭着眼睛讽刺一笑,「我不走。」 话音刚落,一根胳膊勐地揽住了他的腰,瞬间天旋地转,他就头朝下被人扛到了肩膀上。 「你放我下来!」季怀顿时恼了,使劲挣扎起来,湛华的肩膀硌着他的胃,难受地要命,他气得直吼:「放开我!」 湛华不为所动,周围的景色在季怀的余光中飞速地往后掠去。 半个时辰后,湛华带着他来到了处于郊外的一处宅子里,将人放了下来。 季怀头晕噁心得要命,面如金纸,闭着眼睛整个人都蜷在一起,额头满是冷汗。 「季怀?」湛华喊了他一声,季怀没有应。 湛华脸色微变,握起他的手腕把脉,沉默半晌之后,「明夜。」 「属下在。」站在窗外的人应声。 湛华刚要开口,顿了顿,推门出去,低声同明夜交代了几句,又推门进来。 季怀觉得自己难受得要命,以为他终于要动手了,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湛华似乎对他的愤恨毫不在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然后弯腰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季怀猝不及防腾空,紧张之下抓住了他的前襟,下一秒就挣扎着要下地。 季七公子气得脸色涨红,奈何因为身体难受没有什么气势,连怒声都带着虚弱:「湛华!」 第31页 何必辱他至此! 士可杀不可辱,虽然他平日里纨绔了些,但好歹也是晚来城有头有脸的人,湛华简直欺人太甚! 湛华却好像没有察觉他的羞愤,将人抱到了床上,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按得他动弹不得,「我已遣人去煎药,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季怀愣了一下,「不需要你假好心。」 方才挣扎那一通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气力,季怀被他按得难受,攥住他的手腕想让他拿开。 湛华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手。 季怀转过身背对着他,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 南玉拿着扇子给火炉扇风,热得一身汗,「早晚都要杀了,主子还要把人养得这么精细作甚?」 明夜把洗干净的碗放到桌子上,「不知。」 南玉冷哼一声:「什么都不是不知,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再敢背后妄议主子,舌头会被拔掉下酒。」明夜道。 南玉咬牙瞪了他一眼,闭上了嘴。 待到药沏好,南玉端着药碗敲开了房门。 「进。」 南玉走进来,将药碗放到桌子上,「主子,药熬好了。」 「下去。」 「是。」南玉垂眸退下,关门的时候忍不住看向躺在床上的人,结果正对上湛华那双冷冰冰的眸子,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将门关上。 南玉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就见明夜挑眉看着她。 南玉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走了。 房间里,湛华端着药走到床边,对着床上唿吸并不稳的人道:「季怀,起来喝药。」 季怀没搭理他。 「不喝药会一直难受。」湛华坐到了床边,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将人拽了起来。 季怀的袖子被扯得乱七八糟,手臂被捏的很疼,他睁开眼睛瞪了湛华半晌,夺过药碗来勐地喝了一口,登时被烫得一口喷了出来。 全都喷到了湛华白色的衣袍上。 季怀的舌头被烫得发麻,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湛华耐着性子对他道:「药烫,你慢些喝。」 季怀:「…………」 但凡这厮早说一息,他也不用被烫成这样。 混帐东西。 季怀心里暗骂,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待凉了些才往嘴里送,苦涩的药入胃,险些又让他吐出来。 但他还是紧拧着眉把一碗药全喝了下去,强忍着胃里的噁心咽下了最后一口药。 然后眼前就多了个帕子,里面放着几枚蜜枣。 湛华道:「吃。」 季怀抿了抿唇,他很想一巴掌拍开湛华的手,非常有骨气地不吃嗟来之食,可他连药都喝了,现在拒绝又很没有那个必要。 他拿着蜜枣,塞进了嘴里。 甘甜软糯的味道压下了嘴里的苦味和胃里的噁心,但也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他吃掉最后一颗蜜枣,倚在床头上盯着湛华,「我的血是不是能缓解你身上的毒?」 湛华收起帕子,躲开他的目光,「是。」 「你知道我身上的宝物是什么吗?」季怀问他。 「不清楚。」湛华的回答不似作伪。 季怀顿了顿,「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湛华抬眼看向他。 「你虽然现在身中奇毒,可以没那么急着要杀我。」季怀道:「我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但是我想死个明白。」季怀决定赌一把,他不想把自己活命的希望寄托在湛华虚无缥缈的那点善意和犹豫上,他决定兵行险招,以利诱之。 「凤羽阁、仓空门和权宁都想要我身上的东西,我母亲把我赶了出来,生怕我身上的东西会连累季家。」季怀紧紧盯着湛华,「你和地狱海难道就不想得到我身上的东西吗?」 湛华目光瞬时一冷,「你知道地狱海?」 季怀没有回答他,反而笑了一下,「我的血能抑制你的毒,你没必要立刻杀了我——」 「你让我死个明白,我身上的宝物还有我,全都归你,如何?」 第20章 达成 这个谈判并不怎么高明,季怀和湛华都很清楚。 季怀在赌湛华知道他身上的东西是什么,只不过比起性命,湛华只能选择放弃——但如果当前有个可以折中的选择呢? 季怀身上的血能抑制他身上的毒,让他有机会能兼得鱼和熊掌。 季怀在赌他的贪慾。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良久之后湛华勾了勾嘴角,露出个笑来,带着阴森的邪气,「你倒是聪明。」 这就是有商量的余地。 但季怀并没有感到多么开心,倘若眼前要取他性命的是别的什么人,他也许还会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自得片刻,可眼前这人是湛华。 他被所有人抛弃万念俱灰时,唯一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活了二十多年,唯一一个会在他关祠堂时给他送吃食还会给他擦手的人。 他被这么多人追杀,唯一一个会来救他的人。 人生在世短短二十余载,他接收到的属于别人的善意少得可怜,但凡能有那么一丁点儿,他都会欢天喜地的收下。 湛华救他护他,季怀觉得就算湛华是要他以命相偿,他定也心甘情愿奉上。 可到头来,那些爱护是假,要他性命却是真。 他不但要丢了性命,还丢了满腔真心。 第32页 简直就是世上第一大蠢蛋。 以至于他耍些小聪明说服湛华让自己能苟且偷生些时日,都让他看起来如此可怜又可笑。 季怀自嘲一哂,吃完药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心道就算湛华在这药里下了东西现在就把他给杀了,他也毫无抵抗之力。 倒不如死之前好好睡上一觉。 他这么想着,干脆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清净地睡上一觉,是死是活且由他去吧。 睡意朦胧之际,冰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脖颈,让快睡过去的人生生打了个哆嗦,勐地睁开了眼睛。 湛华正意味不明地盯着他,那眼神不像是杀意,却依旧让季怀感觉到了危险。 「不是说要给我血么?」湛华轻轻按了一下他侧颈之前刚上好药的伤口,疼得季怀脸色一白。 季怀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咬牙道:「只要是血都可以,别再咬我脖子!」 湛华被他拍开手也不生气,声音清冷,「现在给我。」 季怀只觉得胸腔一阵憋闷,他沖湛华伸手,「给我刀子。」 湛华递给了他一把精緻小巧的匕首,外面还带着鞘,上面镶了颗龙眼绿的宝石。 季怀拔出匕首,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他咬住牙,闭上眼睛使劲一划。 结果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他睁开眼,发现刀刃被湛华轻松的用手指夹住,停在了手腕咫尺之遥。 湛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季怀气闷地瞪他。 湛华取走他手里的匕首,「这刀是西域锻造大师所铸,削铁如泥,你这力道莫不是要断了这条腕子?」 季怀没好气道:「你不早说?」 湛华将那把匕首放回刀鞘中,随手扔到了床上,冰凉的手指捏住他的手腕,然后低头咬住了上面薄薄的皮肉。 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季怀闷哼出声,又觉得很丢面子,咬住牙愤愤地盯着他。 湛华手指冰凉,唇舌却是温热,舌尖轻柔的扫过刺痛的伤口,捲走了上面的血,留下片刻的湿润和酥麻,季怀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来,却被他扣住了手腕不放。 湛华抬起头,唇角还沾染着零星的血迹,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让他看起来像个食人血肉夺人心魄的妖僧。 「季怀。」湛华的目光落在季怀的侧颈上,声音有些低沉的哑:「你脖子上的血更好喝一些。」 第21章 面具 此时已入秋,天好歹没有那么热,季怀躺在床上,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有些凉。 手腕被人仔细涂上了药包扎好,并没有多么疼。 脑子里却不时浮现出湛华垂眸给他认真包扎的模样。 季怀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他咬破的,就算药上得再仔细也没有用! 季怀罕见地睡不着觉,起身走到窗边,抬起头看月亮。 「季公子,夜里凉,您还是早些歇息。」一道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在窗户边上响起,吓得季怀一个激灵。 「什么人!?」他往后退了一步。 窗外的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属下明夜,奉主子的命令替季公子守夜。」 话音刚落,窗户被「砰」得一声关上,擦了他一鼻子灰。 明夜:「…………」 这药引子脾气可真大。 脾气很大的药引子气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倒在床上蒙头就睡。 季怀就这么接连被关了七八天。 不管他去哪里那个叫明夜的人都要随身跟着他,连如厕都要盯着。 这天晚上终于季怀受不了,黑着脸问他:「湛华呢?」 「属下无权过问主子的行踪。」明夜垂首道。 季怀皮笑肉不笑道:「可别是死在外头了吧?」 明夜脸色微变,「季公子慎言。」 「呵。」季怀轻嗤一声,一转头就对上了湛华那张波澜不惊的俊脸。 季怀:「!!」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湛华眉梢微动,「我没死你很失望?」 季怀:「…………」 湛华将一个木制的盒子放到了桌子上,盒子上还有两张烫金的请帖,声音在晚风里微凉,「过来。」 季怀走过去,顿时就被请贴上的字迹吸引住了,「武林盟大会?」 「嗯。」湛华将那两张请帖随手扔到了桌子上,打开了手里的盒子,里面赫然是两张惟妙惟肖的□□。 季怀吓得脸色一白,退后一步,「这是人皮!?」 湛华捻起一张□□递到他跟前,面无表情道:「摸摸就知道了。」 季怀站在原地未动,只是脸色很难看,见他这样湛华不再逗他,道:「不是人皮。」 季怀显然不信,见湛华要把那张□□往他脸上扣,登时往后退了两步,「你干什么?」 「给你戴上。」湛华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按到了椅子上,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的脸,「你顶着自己这张脸出去,不出百米就要被人掳走。」 长相清俊的假和尚倚在桌子边,语气带着几分戏嚯,说出来的话总觉得不是那么正经,偏偏湛华脸上表情甚少,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在说。 季怀微微偏过头,就被他捏住了下颌。 「别乱动。」湛华似乎在比照他的脸与那张面具的大小,仔细端详了片刻,他将手中的面具放下,拿起了另一张面具来,「这张正合适。」 第33页 季怀皱眉,拍开他的手,「我不戴。」 「季怀。」湛华声音微沉。 季怀浑身一僵,这才想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湛华手里,半晌后闷不吭声的转过头来,眼底隐隐带着怒意。 湛华无声地嘆了口气,同他耐心解释,「真不是人皮,这是猪皮熬制的。」 季怀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约莫过了一刻钟,湛华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沉默不语地望着他。 不知为何那目光略显诡异,季怀皱了皱眉,「怎么了?」 「这张面具很适合你。」湛华勾了勾嘴角。 季怀起身找镜子,湛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给。」 季怀接过镜子一照,镜子里面的那张脸柳眉樱唇,杏眼微翘,分明是一张女子的脸! 「湛华!」季怀气得将镜子一摔,怒道:「你什么意思?」 竟然将他打扮成一名女子! 湛华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道:「各大门派都盯着你的踪迹,倘若你以男子身份出现,即便是易容也会有人将你认出,女子身份出其不意——」 季怀伸手就要扯下那面具,结果手腕被湛华按住。 湛华见他气到极点,似是有些不解:「何必如此生气?」 季怀气得浑身发抖,「你如此折辱于我,还要我对你赔笑吗!」 「非是折辱于你。」湛华见他气得有些狠,皱了皱眉,「我从前也曾扮成过女子躲避仇敌的追杀,这法子很好用。」 季怀愣了一下,盯着湛华道:「你……也曾扮过女子?」 「自然。」湛华神情坦然道:「否则怎知着法子好用?」 季怀狐疑地望着他,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虚实。 「我没必要骗你。」湛华一本正经道:「届时戴上帷帽,也无人能看见你的脸,只是以防万一。」 季怀信了七八分,但心里还是有些憋屈。 「明日我们便启程。」湛华握着他的手腕,无意间摩挲过他手腕上已经结疤的伤口,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渴。 「面具十二个时辰内不要沾水。」湛华嘱咐道:「早些歇息。」 说完,松开了季怀的手腕,转身便要走。 「等等。」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他。 湛华不明所以地回头,却见季怀站在灯火下,顶着一张同他原先容貌三分相似的美人脸语气平静地问:「你要血吗?」 那张脸唯有一双眼睛是真实的,倒映着昏黄的烛火。 湛华喉结微动,垂眸躲开了那双眼睛。 他转回头去,声音平静道:「暂且不必。」 两扇门开了又被关上。 门内门外的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第22章 秋夜 天色苍青黄叶飘零,马蹄声哒哒,扬起一路灰尘,冷风直直地往脖子里灌。 季怀缩了缩脖子,抬头看向远处,昏黄的夕阳远远洒过来,将掉光了叶子的柳枝照成了一副暗色的剪影,平添几分萧瑟。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连吸进鼻腔里的气都是凉的,从鼻子一直凉到胸腔里。 「冷?」湛华的声音贴着他的后背传进了耳朵里。 「不冷。」季怀语气生硬地回他,一阵冷风吹过,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背后的人拽住马的缰绳停了下来。 身后一阵悉娑声过后,季怀身上多了件灰色的披风,湛华把帽子给他戴上,将他整个人都包住,还十分坏心眼地将他抓住马鞍的两只手都裹了进去。 季怀骑在马上本来就紧张,这会儿脱了手,顿时觉得没着没落的,「我还没抓——」 「驾!」身后的人勐地一甩马鞭,载着两人的骏马长嘶一声,在官道上一路狂奔向前。 「湛华!」季怀紧张地喊他,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然后就被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湛华的声音在风里带着点戏嚯的笑意,「我在你后面,怕什么?」 季怀被冷风煳了一脸,知道这厮就是故意的。 他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不好好学骑射,否则如今也不必受湛华戏弄。 湛华似乎只是心血来潮逗他一下,马跑了没多长时间就慢了下来,又恢復了之前不紧不慢的赶路速度。 季怀气得不同他讲话。 偏生这假和尚这会儿话又多起来,攥着马鞭指向远处那两座挨在一起的山,「过了那两座山是彩霞镇,三日后便是中秋,镇上有灯会。」 见季怀还是不搭理他,湛华又道:「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在镇上过中秋。」 晚来城中秋灯会最是有名,不知道比这深山野岭中的小镇子热闹多少,季怀是看腻了的,但是这会儿远在他乡生死难料,灯会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这会儿他竟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那武林盟大会——」季怀有些犹疑地开口。 「不急,尚有一月有余。」湛华道。 季怀想看灯会,却又不好开口直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哦。」 天快擦黑时二人一马终于到了山脚下,此处没有人烟,今晚只能露宿荒野,这还是十几天来他们第一次在野外睡。 不过季怀也不嫌弃,之前发生的种种已经将他大少爷的娇贵脾气给磨得所剩无几,这会儿下马之后,就十分自觉地去捡干木柴。 「别走太远。」湛华在他身后道。 第34页 「知道。」季怀摆了摆手,将衣袍下摆绑到腰间,开始捡树枝。 只是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雨,许多树枝都是潮湿的,季怀一路往前,等回过神来转身,周围只剩下密密麻麻掉光了叶子的枯树和林间唿啸的风。 季怀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想喊湛华,但是另一个想法却盘踞在他脑海中阻止了他。 他可以趁机从湛华身边逃走。 荒山野岭,湛华未必能找到他,但一旦被找到他们之前的交易很可能就会作废,湛华不会再相信他,很可能直接就取走他的性命。 就算他没有被找到,自己孤身一人存活下来的机会也很渺小。 怎么算不是个聪明的做法。 但是季怀还是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就算是死——起码也死得别那么窝囊。 怀里抱着的干树枝被他扔到了地上,他刚要开始跑,一道冰冷的声音就从他背后传来,「季怀,你要去哪里?」 季怀浑身一僵。 他转过身来,就见湛华站在离他不足三尺的地方,一双幽深的眸子冷冷盯着他。 季怀扯了扯嘴角,「这里的树枝都是湿的。」 湛华沉默半晌,沖他伸出一只手来,「湿的就不要了,过来。」 季怀垂下眼睛,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就被裹上了之前的那件披风,尚且带着几分暖意。 湛华抓着他的手,将他带出了辨别不清方向的密林,季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 「现下已是秋天,林子里会有群狼或是虎熊觅食,稍有不慎便会丧命。」湛华将干粮分给他一半,拿出火摺子将枯枝点着。 湛华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这么多柴火。 季怀啃着有些冷硬的饼子,闷闷地应了一声。 湛华将温好的水倒进碗里递给他,季怀这会儿被噎得不行,接过来灌了一大口,结果喝到一半勐地喷了出来。 湛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旋即又被他不着痕迹地压了下去,「怎么了?」 季怀皱着眉道:「这是酒?」 湛华接过来喝了一口,面无表情道:「抱歉,我拿错了。」 季怀这会儿嗓子里还发辣,他酒量并不怎么好,从前逛风华楼也只是喝些清酒,便是这样一不留神都要喝醉。 湛华又重新给他倒了一碗温水,季怀这次学聪明了,先是闻了闻,再小口抿了一下,确认是水之后才喝了小半碗。 湛华将他剩的大半碗酒面不改色的全都喝了,见季怀看自己,道:「山中夜里寒凉,喝些酒有助于保暖。」 季怀狐疑地望着他,「你不是故意给我的酒?」 「自然。」湛华面不改色,神情淡淡。 季怀见他神色清冷,心说湛华也不会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便将疑虑都抛到了脑后。 这酒太烈,季怀只是不小心喝了一大口,这会儿被火烤得就有些发晕,唿出来的气都带着酒香,这会儿整个人裹着披风缩成了一团,披风回来时沾了潮气,这会儿裹着也不怎么暖和,但是聊胜于无。 湛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皱眉道:「这点酒便醉了?」 「没醉。」季怀不乐意他扶,拍开他的手,整个人往旁边挪了一下,离他远了几尺。 湛华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垂眸盯着橘黄色的火苗,「季怀,你是讨厌我么?」 裹着披风的人冷哼了一声,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以行动强有力地给了他答案。 湛华:「…………」 季怀这会儿脑子晕乎乎的,困得想要睡觉,冷不防披风被人一下子拽走,冷风瞬间席捲了全身,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季怀愤怒地转过头来质问罪魁祸首,「你多大了!?」 怎么能如此幼稚! 「下月过完生辰二十。」湛华将披风放到火上烘烤。 季怀愣了一下,声音里还带着醉意,「你、还未及冠啊?」 「嗯。」湛华将烘好的披风兜头扔给季怀,「披上。」 季怀今年二十又一,虽然只一岁,但也比他大,这会儿酒醉脑子不怎么灵光,「要不还是你盖着吧。」 主要是平时湛华表现地过于沉稳冷静,而且武功高强,季怀一直下意识地认为他比自己大,这会儿得知对方尚未及冠,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湛华眯起眼睛,拿过披风将季怀裹在了里面,甚至在帽子底下系了个死结,冷声道:「不必。」 季怀:「…………」 半夜柴火将熄,季怀半睡半醒间觉得冷,忍不住往旁边的人怀里靠了靠,而后突然惊醒。 他现在脸贴着湛华的颈窝,被湛华整个抱在怀里,登时浑身一僵——临睡前他明明记得自己特意选了个离湛华最远的地方。 湛华似乎睡得很熟,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眼底还有一片明显的青黑色,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季怀觉得现在他应该趁机拿起湛华腰间挂着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趁其不备捅死这个准备要他命的假和尚,然后骑上快马逃之夭夭。 可是不知道是他太困,还是湛华将他抱得太紧,又或者是在这漆黑寒凉的秋夜里两个人依偎着过于安心,他竟然在计划着怎么杀人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抱着他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瞥见季怀放在他腰间离匕首不过几寸的手,捏住他的手腕将那只冻得发红的手塞进了披风里。 第35页 而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23章 中秋 他们到彩霞镇的时候正值中秋那一日,街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季怀带着帷帽只能看个朦胧不清的大概,湛华凑到他耳边道:「天黑了不用戴帷帽。」 季怀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没关系吗?」 「没事,大多是镇上的百姓。」湛华伸手帮他把帷帽摘了下来, 那□□季怀戴了两天之后脸上就开始发痒,长了层细细密密的红疹子,湛华便不让他一直戴着了,只在人多的时候会帮他贴上,这个镇子并不怎么繁华,这会儿季怀露出来的是自己的脸,上面还有点儿前几天留下的红疹印子。 红色的一片在白皙的脸上格外突兀。 季怀却不怎么在意这个,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摊子上的一根红豆簪子。 小贩笑呵呵道:「公子,给家中夫人挑一根吧。」 季怀把目光从红豆簪子上收回来,微微一笑,「不必了,只是看看。」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湛华突然道:「你可曾婚配?」 「少时家里曾给我定过一个未婚妻。」季怀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边,听他问便答了,「只是她身子不好,她家里想着拖一拖等年纪稍大些再嫁过来,却不想姑娘得了急症,成亲前几日便去了。」 季怀碰了碰悬挂在半空的灯笼穗子,「又拖了两年,也没寻到合适的人家,姑娘家不是嫌我爱逛风华楼就是嫌我一事无成——」 季怀嘆了口气,「既无功名傍身又不会做生意,嫁过来也只会受妯娌们的挤兑,我索性就不找了,平白祸害人家姑娘。」 湛华顿了顿,「家中可给你安排过通房或是侍妾?」 「自然没有,正室未入门就有侍妾通房像什么样子,太不尊重人家。」季怀摆摆手,突然反应过来,「你打听这些作甚?」 「只是问问。」湛华拉着他躲过跑来的几个孩童,让他走里面。 季怀笑道:「你这六根不净的假和尚。」 湛华已经很久不曾见他这般笑过了,一瞬间恍然回到了初见时,季怀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七公子,落拓风流。 季怀这会儿又停在了一个摊子前,拿起了个被描画的凶神恶煞的面具扣到脸上,问湛华:「要不我用这个遮一遮?」 「不用。」湛华拿走他手里的面具,微微蹙眉,「太丑了。」 季怀笑了一声,又熘达到前面去看卖花的,他这会儿穿着身月白的衣裳,为方便赶路湛华给他买的都是马蹄袖,季怀不怎么会用网巾束冠,干脆就随便扯了个布条扎成了马尾,整个人看起来飒爽又利落,单只是在路上走了这么片刻,已有不少姑娘悄悄朝他看来。 季怀正准备拿起花来看,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扣上了张大红大绿的面具,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季怀转过头来问湛华。 湛华这会儿带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帮季怀将面具后的绳子繫上,冷声道:「还是戴上安全些。」 两个人挨得极近,虽然隔着面具,季怀想移开目光,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黏在对方的脸上。 他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这个人想要他的命,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抑或是方才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都不过是湛华的伪装。 这些好都是对方伪装出来的,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当不得真。 理智让他想要远离,可是当他们唿吸交缠在一起,季怀还是忍不住想靠近,甚至有一瞬间想将眼前这个人拥进怀里。 理智和冲动杂糅在一起变成了令人悲哀的酸涩,让他唾弃又厌恶自己。 他就是这么没出息,竟然喜欢上一个想要自己性命的居心叵测之人。 而且是个男人。 不成体统,荒谬至极。 他想往后退,却抬起手来,攥住了湛华的手腕,清瘦又冰冷。 湛华微微一愣,却没有抽出手来。 「湛华,你中得是什么毒?」季怀终于开口问了出来。 湛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波澜不惊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湛华抽出手来,继续往前走。 季怀脑子里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是昏了头蠢到想救湛华,还是突然计上心来以退为进谋求生路,却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走了许久都未再说过话。 前面有表演胸口碎大石和喉咙顶钢枪的,季怀在人群后张望了两眼也没怎么看清楚,只听见周围的人拍着手在叫好。 湛华停下来问:「要看看吗?」 季怀干净的衣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灰,靴子上也满是尘土,他拍了拍衣服。 这段路是土路,不怎么干净,却格外热闹。 季怀往里面张望,「这些人是有你们说的内力吗?」 「不是。」湛华被人挤得往旁边走了两步,「只是靠得巧劲。」 「那算了。」季怀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不远处的大柳树下搭了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几个小孩子举着灯笑闹着跑过去,后面的大人们拉都拉不住,只能无奈地在后面追。 季怀躲开个小姑娘,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衣摆被她手里拿着的糖葫芦蹭上了糖浆,想擦却发现自己没有帕子。 第36页 「回客栈换了就行。」湛华不像他那么矜贵,袍子上起了球都照穿不误,蹭点灰沾点血都是家常便饭。 季怀嘆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于是两个人沿着人群熙攘的街往回走,没有注意到人群中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 两个人住的这家客栈是彩霞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他们之前来得不算早,客房只剩下一间,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起码比风餐露宿睡地上好得多。 房间很是简陋,一张床,一张八仙桌和两个凳子,还有个洗脸的架子,便没什么多余的家具了。 季怀一进门就将外衫脱了下来放到了凳子上,问湛华,「他们这里能送浴桶上来么?」 湛华道:「我去问问。」 湛华出去半炷香的时间又回来,身后的小二搬进来个大浴桶,没多久又搬进来个屏风放到了浴桶前,「二位客官稍等,热水还在烧着,马上就好。」 「多谢。」季怀沖他道谢,待小二出去后,对湛华道:「我还以为他们这儿不送浴桶呢。」 湛华将他的包袱递给他,「饿吗?」 「方才在街上吃过饼子,不饿。」季怀赶了两天的路,又在外面逛了一晚上,这会儿睏乏得厉害,只想洗完澡好好睡上一觉。 待半个时辰后小二将水送上来,季怀已经倚着床柱昏昏欲睡,听见湛华叫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水调好了,去洗洗。」湛华将他从床上拽起来。 季怀强撑着精神走到屏风后泡进了热水里,舒服的喟嘆一声。 湛华坐在凳子上背对着屏风,不时有水声响起,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约莫过了一刻钟,他起身要出去,却听见屏风后「噗通」一声。 湛华脸色一变,大步走到屏风后,眼疾手快地将人从水里捞了起来,季怀扒拉住他的胳膊呛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湛华往他后背使劲一拍,季怀咳出来一口水,终于喘过来那口气,心有余悸地扒着他的胳膊不放。 「怎么回事?」湛华问他。 「我……不小心睡着了。」季怀赧然,这回确实是丢大了脸,尴尬得面色通红,脖子都覆了层薄薄的绯色。 湛华无语半晌,衣服被打湿了大半,目光从季怀还沾着水珠的肩膀上移开,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赶紧擦干睡觉。」 言罢便有些仓促地走了出去。 季怀抹了把脸上的水,尴尬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愣了半晌才扯下屏风上的布巾,换上干净的亵衣从屏风后走了出去。 这么一闹困意去了大半,他坐在床边见湛华正在从包袱里拿衣服,愣了一下,「你也洗?」 「不然?」湛华闻言转头看他。 「小二还没换水——」季怀指了指屏风,后面的浴桶里还是他的洗澡水。 「等他烧完换后就后半夜了,还睡不睡?」湛华说完,拿着衣服绕道了屏风后。 季怀呆住,直到听见湛华入水的声音他才勐然惊醒。 湛华……在用他的洗澡水洗澡…… 季怀一张俊脸登时涨得通红。 这假和尚也忒不讲究了! 虽说武林中人十分豪放,但这也太—— 季怀瞪着屏风后的剪影,并不宽敞的小房间里烛火跃动,昏黄的光影影绰绰,窗外的喧嚣声渐歇,吹进来一阵凉风。 季怀走到窗边将门窗关上,慢吞吞地回到床上躺下,才发现连被子也只有一床。 虽然前夜里他还和湛华相拥而眠,但那是无意识的巧合,跟现下的境况截然不同,他平躺在床上,分明一刻钟前他困得要死,现在却精神抖擞,难以入眠。 湛华从屏风后出来就见季怀背对着他侧身睡在床的最里面,被子只盖了一角,唿吸还不怎么平稳。 他吹灭了蜡烛,躺在了床上,拉起被子将人盖住,「不是困么?怎么还不睡?」 季怀唿吸微顿,旋即像是泄了气般,声音有些闷,「这就睡。」 湛华隔得他有些远,被子都盖在他身上,季怀翻过身来,「你不盖被子吗?」 「我不冷。」湛华道。 他一年到头体温都很低,即便是盖着厚被子燃着碳,和幕天席地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季怀并不知道。 他将那床被子横过来盖在两人身上,中间空了一大半,两个人腿长,小腿都露在外面,但也比在山野里只盖个披风强得多。 湛华由着他折腾,等季怀满意地给他们两个都盖好被子躺下来准备入睡时,脖子上突然覆上了一只冰凉的手,吓得他浑身一僵。 「你——」季怀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语气复杂地问他:「是要血吗?」 那只手却从他的脖子滑到后背,落在他腰间,微微使力,将他搂进了怀里。 季怀的鼻尖擦过他的领口,闻见了淡淡的皂荚味。 「不要血。」湛华的声音在夜色中沁凉如水,身体也冷冰冰的,然而唿出来的气却是温热的,喷洒在他的耳廓,将他的心高高提起,又轻柔地放下。 「抱着就行。」 第24章 解惑 彩霞镇彩霞客栈三楼某客房。 「主上,季七公子就在楼下。」粉衫女子正在低头磨墨,慢声细语道:「同一名和尚合宿,那和尚便是当日将七公子从凤羽阁和权宁手中带走的人。」 「那和尚似乎同地狱海有些联繫。」青衫女子奉上茶来,语调轻快道:「但是我们还没查到他的具体身份。」 第37页 坐在椅子上的人将手中的毛笔随手一扔,笑道:「给你们这么多人和银子,就给我查到这些?」 两名女子俱是垂眸不敢再说话。 那人从椅子上起身,长袍宽袖身披鹤氅,及腰墨发被绸带随意绑在脑后,负手立于窗前,嘆了口气,「仓空门在这么下去,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一个权宁就能让你们束手无策。」 两名女子闻言跪伏于地,「主上三思。」 男子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二人,「我不管什么凤羽阁飞仙楼长虹谷,也不管什么地狱海武林盟,三天之内,把季公子请来。」 「是。」 季怀勐然见惊醒,小腿抽搐着疼。 湛华睁开眼睛,沉声问:「怎么了?」 「腿——」季怀疼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湛华起身捞过他的小腿,帮他使劲揉开已经硬成一块的小腿肚。 「嘶——疼!」季怀想挣开他,疼得倒吸凉气,抓住湛华的手腕不让他动。 「揉开就好了。」湛华不顾他的阻拦,用力给他揉开。 「你你……轻点……」季怀疼得汗都下来了。 湛华:「…………」 半晌后,季怀在床上无精打采地揉着自己的小腿,湛华起来点上了蜡烛。 「应当是今天走得太久了。」湛华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将窗户关上,「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季怀顿了顿,突然问他:「湛华,你想去如厕吗?」 湛华愣了一下,「嗯?」 客栈的茅厕在后院,这会儿四下都漆黑一片,虫鸣声阵阵,靠着墙有一大片竹子,在风中簌簌作响,昏黄的烛火照过,竹影摇曳。 季怀走在湛华旁边接过他手上的蜡烛,欲言又止。 湛华沉默片刻,「我就在这里等你。」 季怀这才安心进去。 以前季怀并不怎么起夜,便是起夜也有小厮阿连跟着,除却他孤身逃亡那几日,他身边一直都有人伺候着,虽然湛华并不是僕从,但一直很照顾他,以至于现在哪怕二人关系僵硬,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找他。 茅厕里的味道并不好闻,秋夜里蚊虫也不算少,季怀解决完拿着蜡烛从里面出来,却发现湛华不见了身影。 「湛华?」季怀喊了一声,并没有听见有人应声。 这会儿他睡意未尽,远在空旷寂静的他乡,周围都是陌生的景象,一时之间各种想法都涌上心头,在寂静的黑夜里只剩下恐惧。 湛华是不是出事了? 若是湛华真的出事,季怀觉得自己理当幸灾乐祸,可偏偏现下只剩满腔担忧。 「季七公子。」一道清灵的女声突兀地自背后响起,吓得季怀一个激灵僵在原地,愣是不敢回头去看。 女子轻笑一声,莲步轻移走到他跟前,微笑着沖他行了个万福礼,「奴家见过季七公子。」 季怀即便惊疑未定,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回礼,抬手却发现手中还拿着蜡烛,尴尬地沖她颔首,「敢问姑娘是?」 「奴家仓空门,柳昶芳。」柳昶芳微微一笑,「您那位法师朋友和奴家妹妹是旧相识,二人叙话去了,奴家特地在此等候季七公子,我家主上有请。」 季怀下意识想拒绝,却听柳昶芳道:「季七公子可还记得京城赵越?」 季怀一愣。 约莫一刻钟后,季怀在客房中见到了自称赵越的人。 赵越似乎是深夜起来,洗漱得很是匆忙,鬓边的水都未擦干,见到他未语先笑,「季七郎,你可叫我好找!」 季怀将他打量了一圈,虽然经年未见,但眉眼依稀如故,他不可思议道:「你真是赵越?」 「如假包换!」赵越张开胳膊任他打量,俊朗的眉眼带着笑意,「五年未见,不认识我了?」 季怀失笑道:「赵兄变化确实很大,昔日京城一别,不想还能再见。」 「我本想去晚来城寻你,奈何家族事务繁忙一直抽不开身,现下机缘巧合,倒叫你我兄弟二人重逢。」赵越拉住他的手请他上座。 五年前,季怀十六岁,曾借着季老太爷那位在京中做官的兄长的光,去京城的国子监交游过一年,只是他书读得平平,便是在国子监也没念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是仗着钱财颇多,很是交了不少酒肉朋友。 这赵越似乎也是来国子监游学的,并没什么不得了的家世,同季怀很是处得来,只是后来季怀在国子监犯了大错,被遣回了晚来城,二人惜别之后便再没有见过面。 昔日在繁华迷人眼的京城,少年载酒同游,打马桥头红袖招,何等意气风发,只是现如今故人重逢,却如此诡谲突兀。 季怀见他虽亲热非常,但隐约又有着客气疏离,心下自然也戒备几分,微笑道:「确实难得,只是不知赵兄夜半三更请我来是为何事?」 赵越长嘆一口气,「此事是我考虑不周,然而此事干系重大,容我跟你解释。」 「我那朋友在何处?」季怀打断了他的话,心下明了了七八分,恐怕赵越也是冲着他身上的东西而来,只是湛华突然不见,他总觉得心下不安。 赵越身后的柳昶芳欲开口,却被赵越一抬手阻止了,赵越盯着季怀道:「贤弟可知地狱海?」 季怀皱眉,「并不怎么清楚。」 「这地狱海是当今武林中风评极差的邪魔外教,做下的恶事罄竹难书,不管是武林盟还是朝廷都欲除之而后快。」赵越道:「你那朋友恐怕同地狱海关系甚密,你同他在一处……恐怕性命难保。」 第38页 季怀闻言并不惊讶。 之前权宁就同他说过,若是落到其他人手中,起码还能保住性命,可若是落在湛华手中,不仅性命难保,恐怕还要落个不得好死——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湛华要用他来做药引子,在他提出交易之后,不只要他做药引子,还要他身上武林中人都在抢夺的东西。 而他也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试图脱离湛华的控制,却总是被对方伪装出来的温柔和好意所迷惑,落到现在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境地。 湛华要他的命,他却还在担心湛华的安危。 季怀自嘲一笑,定下心神,看向赵越,「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不知赵兄能否为我解惑?」 赵越没想到他这么配合,爽朗一笑,「自然。」 第25章 表字 「哟,少主,不过几年未见,您这功力可是大减吶。」女子红纱罩衣双腿交叠坐在树枝上,媚眼如丝地瞧着树下的人,娇声笑道:「怎么还看破红尘剃髮为僧了呢?」 湛华神情淡漠地看着她,「柳锦儿?」 「难为您还记得我。」柳锦儿抬袖掩嘴轻笑,「少主您恐怕想不到我还活着吧?」 「你投靠了仓空门。」湛华语气肯定。 「怎么能说投靠呢?我本来就是仓空门的人呀。」柳锦儿深情款款地望着他,「可惜为了少主您,我都对主上撒谎了,您该怎么报答我才好呢?」 话音未落,方才还慵懒地倚在树上的女子目光陡然凌厉,白骨长鞭凌空击下,湛华长袖一扫,捲起长鞭,手腕却被那鞭子死死缠住,他一挣不开,干脆借势飞身向柳锦儿而去。 原本还在游刃有余的柳锦儿见他起招顿时脸色一变,踩着旁边的树干飞身而起,被卷下的绯色薄纱在夜色中划过柔软的弧度。 柳锦儿额头沁出了冷汗,她蹲在树枝上咬牙笑道:「少主,故人难得相逢,何必下如此杀手?」 纵横交错的银白色细线在几棵树之间泛着冷光,那绯色薄纱轻轻落下化作了片片碎红,纷纷扬扬落下。 湛华懒得同她多说废话,缠绕在手腕和指间的银线一收,柳锦儿所在的那棵树轰然倒下,她飞身去躲,眼下银光一下,一股冷意直窜心底,暗道不好,然而再躲已然来不及。 银白的线变成了淡红,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柳锦儿愕然地睁大着眼睛,身首骤然分离,漂亮的头颅滚了几圈,撞到了湛华脚下的树桩上。 湛华看都未看,脚下轻点,飞身朝着客栈的方向而去,耳边只剩唿啸而过的风。 风有些大,赵越示意柳昶芳去关窗户。 「四十三年前,武林中曾出现了一张图,有人说那是一张藏宝图,找到了便能富可敌国,也有人说那是一卷武功秘籍,练成之后便可称霸武林天下第一。」赵越笑道:「无论传言真假,抢的人多了,大家便都信以为真,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季怀扯了扯嘴角,「赵兄,你是在讲话本么?」 这等俗套的故事,他套着大学中庸的书皮不知看过凡几,若放在现实中,季怀只觉得这是在胡扯。 「自然不是。」赵越无奈道:「我说的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 「那张图最后落在了时任武林盟盟主的公孙止公孙前辈手中,可他却突然离奇失踪,这些年武林中人都在寻找他的下落,为的就是他手里的那张图。」赵越看向季怀,「相比贤弟也知道了,尊祖父季老太爷便是当年的公孙前辈。」 「这些年他隐藏得极深,武林中人根本找不到他,可就在几月前,突然有消息传出,说当年的公孙止就在晚来城,一时间许多势力都涌入晚来,」说到此处赵越有些疑惑,「贤弟当时难道没察觉吗?」 季怀愣了一下。 当时自己在干什么呢? 季怀回想了许久,才记起来。 季家老太爷去世后,家中确实来了许多弔唁的亲戚和陌生人,可那时他正被自己表字噁心到不行,见天往风华楼买醉。 当时他忙着同狐朋狗友们斗蛐蛐遛鸟逛风华楼,忙着和他母亲赌气,忙着和两个双胞胎哥哥吵架……忙着沉沦于花天酒地,怨天尤人。 他浑浑噩噩许久,此刻终于有了一点清明,在赵越的点拨下想起了当时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事和人都太多了,可他当时竟然一件都未曾察觉。 「那张图……」季怀怔道。 「那张图就在贤弟身上。」赵越突然起身,向季怀一揖到底,诚恳道:「贤弟,此图事关重大,不止牵涉武林,还望贤弟能以大局为重!」 季怀赶忙伸手扶他,「赵兄何出此言?」 「此图乃是今——」赵越神色郑重,然而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人打断。 「什么人!?」柳昶芳突然面色一凝,从腰间抽出软剑,剑疾如风挡在赵越面前,金属相碰撞的叮噹声在安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有人破窗而入。 白衣僧人站在窗前,目光落在季怀身上。 「季怀,过来。」 声音肃杀缓慢,掩盖了主人一闪而过的焦躁。 赵越闻言一把握住季怀的手,语气诚恳道:「贤弟万万不可!」 季怀神色复杂地看向湛华,未来得及多言,便听赵越喝道:「柳昶芳,拦住他!」 而后他一拍手,门从外面打开,十几名着黑色长袍脸覆面具的人将二人围住带走。 第39页 季怀被人七手八脚地架住裹挟着往前走,仓促中转身回望,对上了湛华含着杀意的目光。 「贤弟!」赵越抓住他的手,「此人绝非善类!」 季怀转过头来,被人架上了马车。 马车在官道上飞速行进,季怀被颠簸得想吐,白着一张脸扶住了门框。 赵越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扒住窗户哇得一声吐出来,沖驾车的人怒道:「混帐东西!不会驾车就换个人来!」 那驾车的黑袍人讷讷告罪一声,不知是真的换了个人还是放慢了速度,车内稳当了许多。 赵越拿着帕子擦嘴,「让贤弟受苦了。」 季怀显然适应得比他要好,他道:「方才你说这图与什么有关?」 「今上。」赵越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拱手,又压低了声音朝天指了指,「国祚。」 季怀皱了皱眉,「赵兄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赵越举手立誓,「但凡我赵越有一句假话,必当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季怀盯着他看了半晌,「赵兄言重,只是若此事为真今上何不直接下旨?季府定然会将图交于皇家。」 「我理解你心有疑虑,只是此事牵扯甚广,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若是大张旗鼓,恐怕会适得其反。」赵越顿了顿道:「今上如今病重,宫中形势波诡云谲……相较之下,只是武林纷争,对你来说反倒是最安全的。」 季怀只觉得身心俱疲,道:「既然此图这么重要,赵兄拿去便是。」 赵越苦笑道:「若是能拿我早拿了,贤弟身上可曾有纹身或是随身携带的物件?」 季怀皱起眉,「没有。」 他身上连痣都没有几颗,随身携带的物品诸如吊坠玉佩之类的早就被他当了,干净的什么都不剩。 「这便是了。」赵越无奈道:「我们都在找那张图,而你是唯一的线索。」 「为什么?」季怀不解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认准了是我?」 「因为季老太爷临终前给你赐了表字。」赵越看向他,「含玉——」 「这是图的钥匙。」 季怀愣住。 ——季铭临终前,点名要见他。 季怀此时已经同祖父疏远多年,除却逢年过节都会刻意避开他,也避开那些嘲讽的,好奇的,不屑的……让人难堪的目光。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季铭了,老人躺在床上,见他来了沖他招手,声音很是虚弱,「七郎,过来。」 季怀走到床边三尺远,便不肯再靠近,垂眸低声喊道:「您找我?」 季铭似乎是想拉他的手,但奈何他站得有些远,老人家够不到。 「七郎啊,别怨祖父。」季铭也不强求他,只是目光温和地望着他,「也别怨你母亲,是我们对不起你。」 季怀只觉得满腔的愤怒要将他淹没,他绷着张脸,没有回话。 「可是祖父实在别无他法了……」季铭长嘆一声,「我这一生,汲汲营营,谁都没能留住,到头来还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季怀死死地攥着拳头,垂着眼睛不说话。 「七郎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季铭咳嗽了一声,喘了许久的气才又平復下来,「……别怨你母亲,她也不容易……」 季怀只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里面沉闷呛苦的药味,想转身离开,却被季铭下一句话留在了原地。 「你父亲季瑜的墓……咳咳……是衣冠冢……」季铭掩嘴咳嗽了几声,显然难受到了极点,却还是强撑着说完,「你日后离家……记得要把你父亲的尸身接回来……」 「你父亲在西北……西北……石源城——」季铭说到此处有些激动,声音都抬高了许多,「你亲自去接!」 季怀听得直皱眉,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季瑜,只知道在自己出生前他就得重病死了,却不知道他的墓竟然是衣冠冢。 「七郎……你今已及冠,祖父留给你一个表字……」季铭目光复杂的望着他,像是愧疚,又像是不舍,却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七郎,此后你表字……含玉……含玉……」 季怀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晃了晃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季铭。 他怎么敢!? 他什么意思!? 他凭什么!? 为什么人之将死,还要留给他一个明目张胆的表字,生怕旁人不知他季七是个苟且出的杂种?还要天下人戳着他的嵴梁骨骂? 他就这么清净地死了不好吗? 「我已着人上了族谱……七郎……好好记着……接你父亲回来……」 季怀想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好好问问他,他怎么还有脸提季瑜! 季铭像是终于放心了心中的事,闭上眼睛苦笑一声:「……你幼时还常来我院中……祖父教你的那句诗还记得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七郎……要记住啊……」 「七郎……世事多艰,人心难测……要、要学得聪明些……」 可当时季怀已经被含玉这个表字给砸懵了,什么衣冠冢什么诗句全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发着烫,迫切地想说些什么,骂些什么,反驳些什么,来将满腔的怒火和鄙夷全都发泄出来。 他气得全身发抖,攥紧了拳头,死死的盯着床上的人,恨不得用最骯脏最暴戾的话来攻击他,怒极之下出口却是气声:「你——」 第40页 躺在床上的人目光悲伤又愧疚地望着他,朝他伸出枯瘦的手来,似乎是想再说些什么,可惜气力已然耗尽,季怀一开口,像是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那只枯瘦的手到底是没能碰到他的七郎,骤然垂落了下去。 季怀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贤弟可是想起了什么?」赵越见他脸色奇差,忍不住开口问道。 季怀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我向来讨厌这表字,都不许旁人喊,哪有什么可想的。」 第26章 夜深 马车一路向前,季怀问道:「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武林盟大会。」赵越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现任武林盟盟主衡泷召集武林中人,说是四十年前有人曾见过那图,要将其中的秘密昭告天下。」 季怀道:「可湛华也会去——」 「无妨,半路便有人接应,咱们改头换面会非常安全。」赵越拍了拍他的手背,「贤弟且放心,」 季怀抽出手来,扯了扯嘴角,而后便一直沉默。 马车在官道上跑了许多天。 季怀靠在马车上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梦见了季府。 偌大的季府里鬼影幢幢,外面大雨瓢泼,他坐在连廊下,听着哀风唿号。 「七公子怎的生得这般好看?」 「一点儿也不像大爷,倒是和老太爷越来越像了……」 「三公子五公子他们同大爷长得那么像,大奶奶……」 「……府里的公子小姐们生得都一般,怎的就他……」 「遗腹子呢……大爷去了十月之后才生出来的,谁知道……」 「哎呀……这可真是……」 「和老太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真是有辱门楣……」 「可不就是杂种吗……」 「要我说生下来就该掐死,活着噁心谁呢……」 窸窸窣窣的私语声忽远忽近,却都无比清晰地落在了季怀的耳朵里。 不止府里的主子,便是府里的丫鬟小厮们,表面上恭恭敬敬,私下里都要唾弃鄙夷上几句,哪怕季大奶奶杖毙了许多人,也堵不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季怀坐在连廊下看雨,周围是一张张看不清脸的人,伸手指着他,嘴里发出讥诮的嘲讽,窃窃私语声如同粘稠的蛛丝,从他们嘴里吐出,钉在他身上,侵蚀如血肉,牢牢吸附在他的骨头上,将他缠绕地密不透风。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母亲和几个哥哥上了马车,头都未回,扬长而去。 为什么丢下我? 怎么不带我走? 我就……这么让你们噁心? 可又不是我自己想被生下来活在这世上的。 何苦——何苦让我来这一遭? 他心中有万千愤懑和不解,却张不开口,那些蛛丝侵入他的口鼻,让他连唿吸都觉得困难。 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油纸伞上,水汽朦胧中清瘦的腕骨格外显眼,让人想伸手握住。 湛华站在伞下,不悲不喜地望着他,俯下身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季怀,我带你走。」 那只手有些冷,但季怀胸腔中却有一股暖意微微荡漾,将他与身后那些鬼影蛛丝隔绝开来,偌大的天地只剩雨声。 「湛华。」季怀露出个开心的笑来,只觉得全身都变得轻快,他拉着湛华的手起身,张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 这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 这个人在雨中给他撑了把伞,便被他放在了心里,小心翼翼地看护起来,生怕他不见。 「季怀,你这般喜欢我,怎么就不愿意给我做药引子呢?」湛华抱着他,语气不解:「你死了,就能救我的命。」 季怀脸上的笑凝固住。 被他包裹在心里的人,拿着刀从里头剖开了他的心脏,将那颗本就不怎么强大的心脏,割得血肉破碎。 却还要心疼似地摸着他的脸,「季怀,别害怕。」 季怀疼得蜷缩成一团在他怀中,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你要我的命,我给你便是……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湛华张口同他说了什么,只是雨下得太大,他根本听不清楚。 「季怀?季怀?」 有人在晃他的肩膀。 季怀艰难地睁开眼睛,眼里一片可怖的红血丝,阴沉地看向眼前的人。 赵越愣了一下,「可是梦魇了?」 季怀伸手捏了捏眉心,「无妨。」 「时辰不早了,前面有个驿站,咱们在此处歇一晚。」赵越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旁边一袭黑袍脸覆黑色面具的仓空门弟子沖季怀伸出手。 季怀装没看见,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那弟子不尴不尬地收回了手,垂首退到了一旁。 驿站的人十分热情地招待了赵越等人,好酒好菜甚至还有官员陪同。 赵越在席间同季怀大谈少时趣事,一杯一杯地劝季怀喝酒。 一开始季怀还不怎么喝,但是架不住他一直劝,几杯酒下肚,头就开始晕乎起来。 「季七郎!从前我赵越最羡慕的人就是你!」赵越揽住他的肩膀,端着酒杯声音里已有醉意,「姿容甚美,家财万贯,落拓风流!不为那些规矩教条所束缚!活得洒脱肆意!」 季怀坐在他身边,盯着面前一道被扯得七零八落的烧鸡,扯了扯嘴角。 第41页 「什么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什么权贵清流高门子弟,都比不得你季七半分!」赵越畅快笑道:「当年一别,我恨不得随你回晚来城,只可惜世事弄人,竟教我们迟了这些年才重逢……来,为兄敬你一杯!」 他话说得真挚,季怀不好再拒,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好!这才我认识的季七!」赵越大喜,拿过酒壶来替他满上,「贤弟可还记得我们一起逃课被先生罚跪那回……」 这酒太烈,季怀喝得脑子发懵,赵越的声音像是裹了层厚厚的棉花,听着不甚清晰,他端着酒杯面上已然酡颜,一手支着头,微眯着眼,神色迷离地转着手中的酒杯,懒洋洋地笑。 陪同的小官员也喝了不少,勐然见瞥见这位季公子的醉颜,只觉得脑子发热,忍不住开口贊道:「孤松独立,玉山将崩,七公子——我敬您一杯!」 季怀抬眼望去,那小官被他看得面色涨红,端起酒杯以袖掩之,一饮而尽,不敢同他对视。 赵越见状大笑起来,「贤弟啊贤弟,亏得你是男子,若是女子,岂不成了红颜祸水?便是没有那图,也要引得众人争抢不休啊!」 季怀醉嗤一声,拿过酒壶来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只想着一醉解千愁。 赵越执他手情真意切道:「七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只愿能早日解开这图纸的秘密,还你片清净自在……你季七郎自该活得洒脱肆意……」 赵越说着竟是情到深处,泪洒长衫。 季怀自是感慨非常,端起酒杯,「赵兄,我敬你!」 这般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直至半夜,酒席才算吃完。 季怀已经醉得睁不开眼,却还强撑着精神,攥着酒杯不撒手。 赵越也醉得不轻,却还记得喊人:「风左,你来、来扶七郎回房——」 一直站在暗处的黑袍人应声上前。 赵越攥着季怀的手不放,醉道:「七郎,为保证你安全,我让仓空门武功最厉害的人在暗处护着你,你且安心睡。」 季怀站起来,身子不怎么稳当地晃了晃,被那名唤作风左的人伸手扶住,笑道:「赵兄办事,我自然放心。」 两个人醉话连篇,又说了半晌,才被人扶着回到各自的房间。 季怀被风左扶着刚进房门,就扶着门框吐了出来。 季怀头晕噁心地厉害,却还向那个黑袍人致歉:「不好意思,脏了你这身黑袍……」 那风左是个寡言少语的,扶着他到了床边,动作粗暴地将他扔到了床上。 季怀被这么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皱着眉头瘫在床上,小腿还搭在床下,姿势甚为不雅。 不远处有水声扫地声,应当是那黑衣人在收拾他的呕吐物。 一刻钟后声音安静下来,门被人关上,风左应当是走了,季怀这才吐出了一口气,有些难受地闷哼出声。 醉了并不好受,他以为一醉解千愁,可现在脑子里全是湛华。 甚至因为醉得厉害,他甚至不想给自己找藉口来把这些汹涌而出的感情压回心底。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大约是听赵越说多了年少往事,季怀念着诗,声音愈发低下来。 「湛华……」 「……湛华。」 「湛华。」 他抬手捂住眼睛,在黑暗中放任自己,藉由酒醉一声一声地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夜深人静,无人听见,更无人应答。 权当他自己醉酒喊给自己听,聊以慰藉。 烛火摇曳,噼啪作响。 利刃在烛火之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一袭黑袍面具覆脸的男子僵立在了床边。 第27章 心绪 武林盟大会那天正是立冬,嵩阳城又在北地,天愈发地冷。 马车里燃着炭,季怀手里抱了个铜制的手炉,身上还披着厚厚的狐裘,半张脸都陷在柔软蓬松的绒毛中,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赵越看了半天的书,头昏脑涨地抬起头来,便见季怀这幅睡容,顿觉耳清目明。 「主上,前面就是嵩阳城了!」门外驾车的人喊道。 赵越探出头去,低声斥道:「小声些,七郎在睡觉。」 那人讷讷不敢再高声,「是。」 赵越放下厚重的门帘,刚坐下便见季怀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赵兄,到了么?」 「到了,马上就要进城。」赵越嘱咐道:「嵩阳城内龙蛇混杂,暗处有许多人都在盯着你,还得委屈贤弟尽量不要出门。」 「无妨。」季怀点了点头。 两个人没说几句话的功夫,马车就进了嵩阳城。 马车外听着人声喧譁十分热闹,季怀虽然好奇,却也忍住,不动声色地半阖着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季怀缩了缩脖子。 「主上,季公子,咱们到了。」驾车的人道。 赵越先行出去,那人将赵越扶下马车同他说话,季怀在车门前打量了一眼外面,看着像处偏僻的宅院,门前还有棵桂花树,七八个仓空门的人在此接应。 有人沖他伸出手来。 季怀穿得厚重,便将手搭了上去。 那只手清瘦冰冷,竟比这寒天还要再凉上几分。 第42页 季怀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奈何对方浑身黑袍遮得十分严实,扶他下来之后连手都缩进了黑袍之中。 「七郎,外面冷,快进屋暖和暖和。」赵越对他道:「我还要去城主府拜访,晚膳要用什么你尽管吩咐他们去做,我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好。」季怀点点头,便听赵越对站在他旁边的黑衣人道:「风左,保护好季公子,不准有半点闪失。」 「是。」风左应声,对季怀道:「季公子请随我来。」 季怀随风左进来这僻静的宅院,宅子并不大,三进宅院,季怀被安排到东厢房,里面烧着炭,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太大还是太久没人住过,季怀一进去便觉得阴冷非常。 「公子晚上想吃什么?」风左问。 马车上颠簸这几日,季怀食慾一直不怎么高,这会儿也不饿,便道:「做些清淡点的小粥就行。」 风左领命下去,季怀坐在炭炉旁烤火,思索着季铭给他留下的临终遗言。 含玉这个表字。 去西北石源城接季瑜的尸身回晚来城——却没有告诉他季瑜在石源城何处。 还有那句似是而非的诗句…… 那些人想通过他找到那张图,「含玉」这个表字与其说是季铭给图留下的钥匙,在季怀看来,却更像是个诱饵—— 让武林各派来找到他,带走他。 季怀皱了皱眉。 季铭生前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若赵越所说大部分都是真的,那么武林中人找了公孙止四十多年都没有找到,却偏偏在他快死的时候找到了晚来城。 如果没有遇到湛华这个意外情况,他至多是会被各方势力争抢,断不会有生命危险,季铭像是早就算计到了这一点—— 季铭故意放出了消息,更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钥匙就在季怀身上,找图就得先找到他。 季铭到底想做什么? 季怀读书不好,也不是经商的料,并不怎么聪明,放在旁人眼中更是空长了副好皮相的草包,甚至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可当现在他被诸多势力推着搡着往前走,走得迷迷煳煳不知所措时,他却突然觉得不甘心起来。 他是季铭死前下好的一枚棋子,人人都在利用他,想用他来找到那天大的好处,现在真相被一团团迷雾掩盖着,他手里只有季铭留下的几句遗言,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季铭是有事要他办的。 他比别人多知道的那点儿东西,也许就是季铭留给他让他用来保命的。 想到这里季怀只觉得讽刺。 可不等他笑出来,便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炉子里的炭被他拨弄得已经快灭了,他起身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推开门便和黑袍人撞了个正着,对方手中还端着碗清粥和一叠小菜。 仓空门这些人都神神秘秘的,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袍覆着面具,季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季公子要出去?」风左的声音低沉嘶哑,听起来有些奇怪。 「炭炉快灭了——」季怀有些尴尬道:「我去找些炭来。」 「我去。」风左进门,将饭菜都放在了桌子上,「季公子趁热吃。」 天寒地冻,季怀也不想出门,便同他道了谢,坐在桌子前准备吃饭。 那粥熬得稀烂,勉强能入口,季怀只喝了小半碗就放到了一旁,依旧是觉得冷,现在外面天色已暗,他干脆就和衣上了床,盖上了两床棉被。 风左进门便看到被剩下的大半碗粥,转头再看便见季怀缩成一大团躺在床上。 「季公子可是身体不舒服?」风左刚上门,走到炭炉前将炭放上,挑得更旺了些。 「只是有些冷罢了。」季怀阖着眼睛,晕乎乎地回答。 就在他快睡过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将他的手腕从被子里拿了出来。、 季怀一惊,勐地睁开眼,屋子里没有掌灯,他只能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外面冷风唿号,这般氛围之下格外瘆人。 「我略通医术。」风左这般说着,便替他把起脉来。 「我没事,只是自小怕冷——」季怀说到一半,额头突然覆上了一只冰冷的手,顿时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抱歉,我只是想试试温度。」风左似乎也察觉到这样做不太合适,站起身同他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 季怀颇有些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没事。」 「季公子应当是受风寒,我去煎药。」风左转身便要走。 「不用了。」季怀喊住他,到底是不太习惯麻烦旁人,他道:「我多喝些水就好,不用麻烦。」 风左站在原地盯着他,只是他整个人都漆黑一片,季怀也看不出对方的神情。 对方沉默半晌,转身离开了。 季怀觉得这人有些奇怪,皱了皱眉,又觉得外面冷,便躺下裹上了被子,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 季怀是被颈间冰凉的触感惊醒的。 他勐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像是被蒙了层布料。 冰冷的手指在他的脖子上抚过,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慄,带着暧昧不清的冷。 季怀发现自己不能动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心底隐隐有个不怎么靠谱的猜测,「……湛华?」 微凉的手停在温热的皮肤上,熟悉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黑暗中格外清晰,「我答应了你提出的条件,为什么还要跑?」 第43页 脖子上的力道陡然收紧,季怀唿吸微窒,却没有开口说话。 掐着他脖子的手并没有继续用力,湛华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季怀,你骗我。」 季怀扯了扯嘴角,不甘示弱道:「你先骗的我。」 湛华沉默了片刻,冷声道:「不管你依附于谁,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季怀轻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不曾有半分心动——」 湛华勐地收紧了手指,季怀被迫仰起了下巴,唿吸变得稀薄,声音里却还是带着笑,「这么多人在抢这张图……」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一松,像是在懊恼,又像是恼羞成怒般,重重地钳住了他的下巴,「那赵越是你旧相识,你便这般信任他?」 季怀自然不敢完全信任赵越,可现下却是像故意要同湛华作对般,「我同赵兄年少相识相知,自然信任于他,他起码不会随时要了我的命。」 「先是权宁后是赵越,季怀,你能不能长点脑子?」湛华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意。 季怀被他说得火气上涌,「起码比跟着你强!」 「比跟着我强?」湛华冷笑,「你信不信,但凡你被他们套出话没有了利用价值,只会死得更惨!」 「我乐意!」季怀怒道:「我宁可死在他们手里!」 「季怀。」湛华沉下声音威胁,冷不防虎口一痛。 季怀死死地咬住他的手不放,唇齿间溢满了血腥气,仿佛要将这一腔怒意全都发泄出来。 湛华疼得眉头紧皱,手上欲用力卸掉他的下巴,拇指却触及到了温热的湿润,整个人僵住。 季怀的唿吸有些不稳,覆在他掌心的唇微微颤抖。 那令人恼怒的疼在这点温热和颤抖的刺激下仿佛变了味道,让湛华心烦意乱起来。 他甚至还想再更疼一些,好把心中那诡异的冲动压制下去。 「……季怀,松开。」湛华的声音在黑暗中变得有些沉哑。 尴尬和恼怒混合在一起,季怀死咬着不啃放,突然下巴一疼,下意识松开了嘴,齿间全是湛华的血,他粗喘着气,然后一口气尚未喘到底,唿吸的源头陡然被覆住,在黑暗中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齿间的血迹被人粗暴又急促地舔舐捲走,下巴被冰凉的手死死钳住,迫使他仰起了头,修长的脖颈被半掩在宽大的袍袖之下若隐若现。 眼前一片黑暗,全身动弹不得,所有的感官都被积聚在唇齿之间,季怀粗喘着气,却仍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湛华!」季怀趁着对方换气的间隙,气急败坏地怒喝一声,却因为气力不足,那声怒喝怎么听怎么没有气势。 湛华冰凉的鼻尖擦过他的侧脸,不怎么稳的唿吸喷洒在他脸上,甚至因为他这声没有气势的质问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浓黑的夜色中,两个人灼热的唿吸交缠在一起,好像无论如何都扯不断解不开。 心绪纷乱如麻。 第28章 夜谈 许久之后,湛华的声音才在季怀耳边再次响起:「我——」 「闭嘴。」季怀怒道。 湛华果然闭嘴不说话了。 季怀愤怒了半晌,周围都听不到其他人的唿吸声,心下又突然一慌,「……湛华?」 「嗯。」湛华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只是这次离得稍微有些远。 不知道为什么,季怀竟然松了一口气。 「你把我的穴道解开。」季怀说。 「不。」湛华十分果断地拒绝了他。 季怀生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说你病了。」湛华顿了顿,似乎觉得有点开不了口,「来给你送药。」 季怀:「…………」 这假秃驴脑子指定是有点毛病! 他这般想着,唇边就沾了温热的苦味,下意识地拧起了眉,紧紧抿着唇不肯张嘴。 盛着药的汤匙抵在他的唇上,似乎比他还要固执。 季怀气闷良久,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顺着喉咙一直苦到心里,季怀沉声道:「我自己喝。」 湛华这次没有拒绝,伸手帮他解开了穴道。 每次解穴被点的位置都很酸疼,季怀咬着牙揉了揉心口,伸手就要把蒙着眼睛的黑布拽下来,却被湛华一把攥住了手腕。 季怀冷笑一声。 湛华攥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将药碗递到他手中,季怀捏着鼻子一口气将药灌下去,刚放下碗,嘴里就被人塞了颗蜜枣。 季怀愣了一下,将嘴里的蜜枣给嚼了,唇齿间还是微微泛苦。 「方才,是我冒犯了。」湛华低声同他道歉。 季怀突然被呛了一下,咳得惊天动地,湛华给他拍背不管用,转身去给他倒水。 季怀趁机将蒙着眼的黑布拽下来,借着窗户外面的月光,看见了一个浑身都是血的湛华。 那身白衣被血浸染地通红,在月光下格外诡异妖冶,湛华端着杯温水转过身来,同季怀对上了目光。 湛华的嘴角勾勒出一个细微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遗憾,「你为什么偏要自作聪明呢?」 他杀了那么多人才让自己没那么暴躁愤怒,想心情平静地来给季怀送药。 偏偏季怀总是踩着他的底线行事。 他阴沉着一张脸走到床边,甚至想着今晚就将季怀直接带走,却冷不防被人抓住了袖子。 第44页 「你又受伤了?」季怀皱着眉问他。 湛华沉默地盯着他。 季怀话说出口就想把自己这张嘴给缝起来,他十分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松开了抓住湛华袖子的手。 湛华将手里的茶杯递给他。 季怀接过水来喝了几口,湛华低声道:「不是我的血。」 「嗯。」季怀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口,顿时觉得这场景更惊悚了。 湛华紧紧地盯着他,「季怀,我要血。」 季怀心中暗道,这厮果然是抱着目的来的,什么送药什么风寒都是藉口—— 他颇有些气闷地抬起手腕,示意要血自己划。 然而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压在了厚重的被子上,湛华欺身压了上来,逼得他整个人都紧贴在了床头上。 湛华的唿吸近在咫尺,身上清苦的药味和血腥味杂糅在一起,熏得季怀有些发晕。 湛华垂眸盯着他的白皙的侧颈,沉声道:「我要你脖子上的血。」 季怀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沉郁的愤怒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抓住湛华的衣领勐地将人推倒在了床上,整个人欺身而上将他压在了身下。 湛华眼底闪过一丝惊愕,一时之间竟忘了反抗。 季怀一把扯开他严实的衣襟,恶狠狠地咬在了他的侧颈上,口中瞬间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季怀这一连串动作着实太快且出人意料,湛华僵在他的身下,脖子上传来一阵温热的刺痛,目光罕见的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应该推开季怀,应该怒斥他,甚至干脆直接杀了他,将那些恼人的想法的源头掐灭—— 而不是伸手将人抱住。 季怀抬起头来看着他,嘴角还沾着他的血,沖他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来,竟然让湛华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危险。 「你的血是苦的。」季怀舔了舔嘴角的血,垂眸望着他,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打下片漂亮的扇形阴影。 季怀并非他一直表现地那般软弱可欺,甚至他还要比许多人来得更刚硬和固执。 他知道虚与委蛇和圆滑变通,甚至捏着鼻子去做的时候能做得很好,但是季七公子咽不下心里那口气。 他吻住湛华的时候想,他应该给这假和尚的心口捅上一刀。 可事情的发展已然不受控制。 外面寒风唿号天寒地冻,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了厚重的棉被上,也洒在了比月亮还要清冷的那个人身上。 季怀本意是泄愤,可没过多久那吻就变了味道。 你来我往,谁都不肯服输退让,却又捨不得让对方离开,那些被死死压进心底的情意只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便一发不可收拾,倾泻而出。 所谓意乱情迷,原是如此。 季怀的手落在湛华的腰间,伸手欲解他的腰带,却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按住,湛华似乎是在极力克制隐忍着什么,唿吸都变得不稳。 季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噼成了两半,一半冷眼旁观想这是个很不错的计谋,另一半却几欲发狂的想,就算他註定要死,死之前也要将这厮给睡了—— 「叩叩。」 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昏黄的烛火透过窗户纸照进来些许,让床上衣衫不整的两个人陡然清醒过来。 「七郎,你睡了吗?」赵越带着醉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我——唔。」季怀正要开口答话,却被湛华一个翻身压在了被子里,脖子被人满是恶意地咬住。 季怀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伸手死死掐住湛华腰间的软肉,结果脖子被咬得更狠了。 「七郎?」赵越又在外面喊了他一声。 「我……已歇下了。」季怀声音有些抖,好在隔着门外面听得并不怎么清楚,反倒因为他微哑的声音多了几分睡意。 「好,那七郎你继续睡吧,我明日再同你说。」赵越颇有些遗憾地在门外道:「七郎,你若是冷便多加些炭,窗户要留缝透气……我便回了。」 「赵兄……慢走。」季怀话说到一半气力不足,狠狠地瞪了湛华一眼。 门外烛火随脚步声渐远,季怀一口气尚未松到底,脖子上刺疼的伤口被人细细的舔舐,登时一阵带着冷意的酥麻战慄直冲头皮,让他险些闷哼出声。 季怀用气声怒斥他,「你是不是疯了!」 湛华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低声问道:「你怕我被仓空门的人发现?」 「血也喝了,你还不走?」季怀皱着眉想把他从身上掀下去,却没能掀动。 「你方才为何要亲我?」湛华不答反问。 「你之前又为何亲我?」季怀不甘示弱。 两个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我不会改变主意。」湛华伸手抹掉他脖子上的血,目光沉沉地望着他道:「你是解药唯一的药引子。」 「可我改主意了。」季怀盯着他扯了扯嘴角,「我就算要死—— 也会拉着你一起。」 第29章 奢望 翌日。 季怀醒来时外面天色擦亮,昨晚睡在他旁边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伸手一摸被寝尚且温热,应当是刚走不久。 他昨晚睡前嫌冷和衣而卧,这会儿起来衣服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十分地惨不忍睹,回想起昨晚混乱的情形,季怀觉得不是湛华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第45页 他和湛华……简直是成何体统!伤风败俗! 昨晚他放完狠话便冻得打了个喷嚏,让狠话大打折扣,湛华不由分说将他扣到怀里,抱着他盖上被子睡了过去,他一开始还挣扎,后来力气用尽,喝下的药劲上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醒来人已经不见饿了。 季怀转身欲下床收拾,掌心却被硌了一下,他掀开被子,枕头上放着一枚莹润通透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对交缠在一起的莲蓬,而且单只一枚光秃秃的玉佩,没有璎珞穗子。 季怀的目光落在那玉佩上半晌,脸色慢慢涨红。 并蒂莲,还要他缀罗缨…… 这假和尚果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 季怀恼羞成怒,拿起玉佩便要扔,扔到一半恨恨地咬牙,盯着那玉佩又看了两眼,没好气地塞到了枕头底下。 干脆眼不见为净。 「七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赵越神色担忧地望着他,「可是昨夜没睡好?」 「是没睡好。」季怀的领口遮得严严实实的,将手中的粥碗放下,「昨晚赵兄有事要说?」 「明日便是武林盟大会,定在郊外十五里处的天圣寺。」赵越道:「咱们今日便赶过去,有人想要见你。」 「见我?」季怀疑惑。 「长虹谷谷主衡泷,也是现任武林盟主。」赵越道:「他是公孙止前辈亲传弟子玄霜的亲子,若认真论起来,你该喊他一声师兄。」 季怀不知道他们武林中人是怎么个论资排辈法,在马车上赵越还嘱咐道:「七郎,虽说你与衡泷关系亲厚,但还是要多长个心眼,切忌全盘托出。」 季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赵越突然歪过头看向他的耳后,「七郎,你这儿怎么紫了一块?可是磕碰到了?」 季怀下意识的摸向耳后,脸色陡然一僵,昨晚湛华那厮抱着他不放,他困得不行,迷煳间湛华似乎是不怎么老实安分—— 「不小心磕到的。」季怀说完脸一阵发热,掀起窗户遮挡的帘子吹了阵冷风,勉强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赵越狐疑的目光让他感觉到有些不自在。 季怀虽然向来不怎么着调,但骨子里还是十分保守封建的,他对季怀起了心思便也罢,他藏在心底,只要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更不用说湛华对他一直都是利用,杀心未消,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不容于世俗的感情有朝一日能得到回应。 他想随着时间这份不该有的感情早晚都会变淡,又或者不等有什么结果,他便会死在湛华或者其他人手中,谁都不会知晓。 可偏偏湛华有意。 季怀袖中的手陡然一颤。 自打昨晚他被湛华惊醒便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疯狂的梦,迷迷煳煳却又甘之如饴不想清醒。 湛华要杀他,却还要留枚玉佩昭显心意。 「说起来,七郎,你那和尚朋友的身份我已探查到。」赵越突然开口道:「他并非真正的僧人,而是地狱海的少主,姓湛名华。」 冷不丁想着的人突然被提起,季怀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此人心肠毒辣,残暴冷酷。」赵越想起下属呈上来的资料,眼底满是厌恶,「他做起事情来不择手段,一手断魂丝诡谲阴毒,武林中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都惨死在他手里,地狱海门主失踪近一年,有传言说是死在了断魂丝下——」 「这湛华尤其擅蛊惑人心,千人千面,谁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和性情,我着人探查这么久也只是查到了这些,」赵越皱眉道:「此等弒父杀亲阴险毒辣之辈,七郎切忌不可轻信。」 季怀愣了一下,「无人知他本来面目?」 「他喜欢剥人皮制面具。」赵越说着便有些噁心,「在人还活着的时候生生将脸皮给剥下来,用特制的秘药保存,覆在脸上同真人无异。」 「不是说还能用猪皮熬制么?」季怀问道。 「哈哈哈,七郎啊七郎,你也太天真了,这又是从哪个话本子上看来的?」赵越揶揄笑道。 季怀笑不出来。 他回想起之前那张惟妙惟肖同真人无异的美人脸,只觉得头皮发麻。 「不过话说回来,七郎你与那魔头同吃同住那么些天竟然还活着,实在是福大命大。」赵越感慨道。 季怀扯了扯嘴角。 若是赵越知道他昨晚还和那魔头抱着啃——季怀使劲咬了咬牙,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 『湛华尤擅蛊惑人心……』 说不定昨晚,也只是湛华心血来潮玩弄人心的手段,包括那枚留下的玉佩。 他同湛华相识这么久,可能连他的真实样貌都不知道。 而理智告诉他,这极有可能又是他的一厢情愿。 季怀想到这里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 「七郎,到了。」赵越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 天圣寺坐落在嵩阳城郊外的深林中,环境深幽僻静,他们走得是后门,并没有遇到多少人。 引路的僧人将他们带到了后院的某处禅房,一名黑衣男子迎了出来,剑眉星目鬓若刀裁,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年纪,气质斐然,甫一见季怀便朗然笑道:「季贤弟,幸会幸会!」 赵越同季怀介绍,「这边是武林盟盟主衡泷,衡兄。」 「此番还要多谢赵贤弟!」衡泷看上去同赵越很是熟稔,「若不是仓空门出手,恐怕找到季贤弟还要耗费不少时日。」 第46页 「我与七郎本是旧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赵越同他笑道:「咱们里面聊?」 「哈哈哈,看我把高兴的,失礼了贤弟。」衡泷对季怀笑得十分和气,「贤弟里面请。」 季怀客气地点点头,随他们进了禅房。 「论起来,公孙止前辈该是我师祖,我母亲玄霜乃是公孙前辈唯一的亲传弟子,只是后来嫁给我父亲入了长虹谷。」衡泷给季怀斟茶,嘆了口气道:「本该叫你声师弟,奈何造化弄人。」 季怀只是微笑,这是他同对方初次见面,可是对方却表现得如此热络,让他有些不自在。 「明日便是武林盟大会,届时七十二门派都会派人前来,为的就是贤弟你。」衡泷道:「师祖他老人家深谋远虑,临终前可曾同你交代过什么?」 季怀微微笑道:「祖父他老人家病重时说话颠三倒四,我进去他也只是不停地在喊含玉……不过倒是说过一句诗——」 说到这里他看向赵越。 赵越愣了一下,衡泷看向赵越的目光微变,赵越对季怀笑道:「七郎,公孙止前辈说了什么诗?你尽管说便是,衡泷盟主是你嫡亲的师兄,断然没什么好隐瞒的。」 「可是,祖父不让我同别人说。」季怀有些为难地看了衡泷一眼。 衡泷脸上的笑容未变,「师弟,事关重大,武林众人都在盯着你,若是明日你说不出一二来,只怕届时为兄也难做。」 赵越现在倒是在旁劝了起来,「七郎,怀璧其罪啊,与其一直这般躲躲藏藏提心弔胆,倒不如说出来,让大家都安心。」 季怀神色纠结地望着他们。 「师弟,武林中人许多也绝非善类,赵兄与你年少相识,我腆脸称你一声师弟,我二人断然不可能害了你去。」衡泷嘆道:「我明日本是打算让四十年前的故人出面平息这场闹剧,只怕他们暗中还是要对你虎视眈眈,咱们倒不如大大方方说给他们——」 「有我和赵兄在,我二人定能保你性命无虞。」 话说到这份上,好像季怀再不答应便是不知好歹了。 季怀眼底有些担忧,不安道:「既然师兄和赵兄这般说了,那明日我便将祖父留下的那两句诗说出来。」 「何不提前——」衡泷一开口,便被赵越打断了。 「衡盟主,七郎他既然答应说,便不要再逼迫他了。」赵越沖季怀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七郎一路奔波想必也劳累,我这就带他下去休息了。」 衡泷笑意未达眼底,「自然,师弟好好休息。」 季怀点点头,脸上的担忧和害怕尚未散去,衡泷脸上的轻蔑之色一闪而过。 季怀被赵越带着出了门,却是没有再多同他说什么,唤了风左前来,「带季公子下去休息。」 季怀紧张地欲同他说话,赵越却是步履匆匆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季公子,请。」风左示意他跟着自己。 季怀埋头跟在他身后,待进了门,脸上的紧张不安倏然消散。 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心怀鬼胎。 季怀倚在门上,心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他竟开始怀念起从前在季府的日子,虽然耳边尽是风言风语,可起码回到院子里,他还能安心地睡上一觉,还有阿连陪着他逗趣解闷,张妈挖空心思给他做点心吃。 而不是一睁眼便要担心今天能不能活下来,谁都不敢相信,对着谁都要翻来覆去地在心里猜测上几番。 身心俱疲。 他拿出怀中放着的并蒂莲玉佩,自嘲地笑了笑。 而唯一在乎的这个人,他都看不清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他将玉佩攥在手心,顺着门框坐在了地上。 季怀开始控制不住地奢望,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玉佩无缨——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古代女子为心仪之人的佩玉结缀罗缨,昭明心意,罗缨也是成婚的代称。 湛华只给无缨的玉佩意思就是——你这么心仪我怎么还不给我缀缨?是明晃晃的调戏。 所以季怀才气得要摔。 第30章 狼牙 「哟,这是什么?」一道戏嚯的声音突然在他头顶响起。 季怀抬起头,就被半张金色的面具晃了眼睛。 权宁蹲在地上饶有趣味地盯着他手里的玉佩,不满道:「你都要了我的狼牙了,怎么还要收别人给的玉佩?」 季怀警惕地瞪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从窗户里翻进来的。」权宁作势要抢他手里的玉佩。 季怀那着玉佩的手往旁边一躲,权宁早已预判了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正等着他,轻轻松松就把那玉佩抢到了手。 「啧啧,并蒂莲。」权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沖季怀揶揄笑道:「那秃驴送你的?」 季怀有些生气道:「还给我!」 权宁灵活地躲开他的手,起身将那玉佩随手一抛,又稳稳噹噹的接住,「阿怀,你收别人的东西我可就不开心了。」 季怀后背抵在门上,背后的手试图开门,结果根本拽不动。 「我锁住啦。」权宁笑嘻嘻道:「仓空门那群废物根本护不住你,阿怀,跟我走吧,我保证能护你周全。」 季怀转身就要拍门喊人,结果被权宁从身后一把捂住了嘴按在了门上,权宁从怀里拿出来一枚黑绳串起来的狼牙,不顾季怀的挣扎给他戴在了脖子上,语气中带着威胁,「阿怀,若是下次你再敢把我送的东西从窗户里悄悄扔掉,我真会生气的。」 第47页 季怀盯着他手里的狼牙,若不是权宁说起,他都快忘记有这回事了,这狼牙他当时随手放在了身上,却不知道为何又回到了权宁手里。 「我在彩霞镇客栈外面的窗户捡到的,阿怀,这也太伤人心了。」权宁装模作样道。 季怀蒙受不白之冤,愤怒地看着他。 权宁十分不解道:「那秃子到底有什么好的,他都要把你做成药引子吞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季怀被他捂住嘴根本说不出话来。 「阿怀,你乖乖听话,我便不给你用毒。」权宁伸手拨了一下他遮得严严实实的前襟,白皙的脖颈上都是些不雅观的痕迹,顿时面色便沉下来,「我一个看不住,你还真是被那妖僧给给迷得晕头转向了。」 季怀要下了大力气要挣开他,却被冷刃抵住了喉咙。 权宁将那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跟我便是成何体统,跟那妖僧便是心甘情愿?」 权宁松开了手,刀却还抵在季怀脖子上。 季怀怒道:「权公子自重,那是我的私事。」 「阿怀,我好伤心呀。」权宁哼笑一声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喊我权公子,来,再喊声我听听。」 季怀气得涨红了脸。 —— 「那张图对我们至关重要。」赵越沉着脸对坐在对面的女子道:「丛映秋,你可别说你不知道衡泷的打算。」 丛映秋懒洋洋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来抿了一口,「您纡尊降贵来掺和我们武林中人的事情,可属实不地道啊。」 「你们武林中人的事情我不关心,我只是要那张图和季怀的安全。」赵越冷声道:「那图里画着的是秘籍还是珍宝无所谓,当初说好我们四家联手,我要图你们三家分宝,结果现在衡泷却打算昭告天下?季怀他手无缚鸡之力,你们这是将他置于险境。」 「赵门主。」丛映秋慢悠悠道:「地狱海掺和进来了,那里面的人都是疯子,沾上了就甩不掉,想必你也查到那湛华是何人了,他出手比我们几家都要早,而且他要的不是季怀的图,而是要他的命——」 「和疯子是讲不了道理的。」丛映秋嘆了口气道:「他带着季怀藏了那么久我们都没找到,要不是季怀在彩霞镇露脸,咱们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我们现下要做的是从湛华手底下保季怀的命,那地狱海也不是铁板一块,」丛映秋笑吟吟地望着赵越,「衡泷虽然有时候迂腐了点儿,但脑子还是聪明的,这淌水自然是搅得越浑越好,您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赵越盯着她,像是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假。 「其实还有一点我很好奇,您和那季家七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怎的如此费尽心力要保下他?」丛映秋葱白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了点,笑道:「总不能真同我那手下权宁一般贪图七公子的美色吧?」 「放肆!」赵越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冷眼望着她,「明日武林盟大会季怀若是出半点闪失,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赵越离开后,丛映秋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 有人从内室出来,「这赵越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主子,要不要——」 他伸手往脖子上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你不要命我还想要。」丛映秋横了他一眼,「告诉权宁让他老实点儿,别去招惹那季怀。」 「……主子,权宁刚走。」 丛映秋皱起了眉,「他干什么去了?」 「说是去找负心汉算帐。」 丛映秋:「…………」 鑑于权宁勾搭的数不清的男人,能被他说是负心汉的还真没几个,她沉吟片刻,「把人给我叫回来。」 「是!」 —— 权宁伸手抹了把脸,指间多出了些黏腻的血,他的笑容冷了下来,「阿怀,我就这半张脸是好的了,你竟还想给我毁了?」 季怀一只手紧紧攥着把锋利的匕首,另一只手拿着玉佩,落在地上的刀鞘上镶着块价值不菲的龙眼绿宝石,闻言什么都没说,只是警惕地后退到窗户边,冷声道:「我虽没有武功自保,可也绝不会任人欺凌。」 权宁一摊手,无奈道:「我只是同你闹着玩,你丢了我送的东西,还不许我生气吗?」 「这般玩闹未免有些不尊重。」季怀皱眉道:「我不喜欢别人动手动脚。」 权宁酸熘熘道:「那假和尚对你动手动脚也没见你发火,你还将他送的玉佩当宝贝。」 季怀一噎,他不会什么骂人的话,只能咬牙道:「那是我的私事,还请你自重。」 见真的将人给惹恼了,权宁摊着手退后两步,笑眯眯地哄他,「好好,我自重,只是我送你的东西要记得好好保管,不然下次我也真生气了。」 此时外面响起了几声古怪的鸟叫声,权宁眉梢微动,直直地冲着季怀扑来,季怀抬刀欲挡,却发现对方只是沖向窗户,一口气未松到底,权宁顺势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季怀干脆利落地一刀下去,若不是权宁手收得快,以这匕首的锋利程度只怕要留下只手在这里。 季怀将脖子上的狼牙一把薅了下来,脸色很是难看。 他都将这狼牙忘记了,怎么可能在彩霞镇客栈将它从窗户里扔出去? 彩霞镇客栈,他也只是洗澡的时候脱了外袍——季怀愣住。 第48页 他洗完澡换上亵衣从屏风后面出来,湛华接着就进去了,难不成是湛华…… 想到这里季怀面上一阵古怪,没事他扔这狼牙干什么?莫非里面有什么剧毒之物? 季怀突然觉得这颗小小的狼牙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正欲将这枚小小的狼牙放到桌子上的手,外面突然有人敲了敲门,不待他答话,门就被人从外面粗暴地破开。 风左裹着一袭黑袍推门而入,便见季怀左手拿着玉佩右手拿着狼牙,桌子上还扔着把染血的匕首。 「季公子,方才可是有人来过?」风左问他。 季怀将手里的东西都收起来,垂下眼睛道:「没有,我不小心割破了手而已。」 风左的目光落在他拿着的狼牙上面,顿了顿,道:「明日便是武林盟大会,还请季公子好好休息。」 「好的。」季怀弯腰去捡地上的刀鞘,正好风左要伸手帮他去捡。 两个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触手是熟悉的冰凉。 季怀低着头眯起了眼睛。 第三卷 :石源 第31章 赌约 寻常人的温度不会这般低, 若是之前季怀也不会察觉到异样之处,将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联繫在一起,但偏偏前一晚上他还和对方同床共枕。 季怀面不改色地拿起了匕首, 将其放入刀鞘, 笑道:「这是我一位朋友所赠。」 风左沉默着不搭话。 「我这朋友心眼小得很, 还总是喜欢作弄人让别人误会,」季怀将匕首收进了袖子中,随手将那玉佩放在了桌子上,目光紧紧盯着他, 「风左,你说我该怎么办?」 风左声音低沉沙哑, 「季公子的私事,属下不便过问。」 季怀轻笑了一声, 「唔,不便过问。」 风左沉默着站在一旁,季怀手中还捏着权宁给的狼牙,正想再开口说话, 目光却一凝。 之前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这小巧的狼牙上竟雕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是那文字古怪地很,不像是汉字,倒像是什么梵文古语, 只可惜他才疏学浅, 不认识上面刻的是什么。 见季怀拿着那枚小小的狼牙神情认真地看起来,风左周围的气息都变得有些冰冷。 季怀却恍然未觉,研究了半天没研究出什么门道来,索性就将那狼牙塞进了袖子里。 正当此时, 门外传来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这天圣寺好大呀!」有少女娇笑道:「爹爹,咱们住在哪里呀?」 「小师妹等等我!」 「掌门,马棚里都满了,咱们的马要栓到哪里?」 「这不是飞仙楼的齐道长吗?久仰久仰!在下楚红门楚天……」 「听闻衡泷盟主到了,何不一起拜访?」 「那边的几个,干什么的?」 「…………」 乌乌泱泱像是从前院涌进来了不少人,笑闹声问好声不断,武林儿女多豪情,自是不拘小节,当即便有人兴起在院子中比起武来,叫好声不绝于耳。 季怀在门内听得好奇,正想掀开条门缝瞧上一瞧,门就被一只苍白袖长的手给按住了。 季怀偏头看他,「我只瞧瞧。」 「季公子,切勿多生事端。」风左道。 季怀抱着胳膊倚在门上,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赵越只是让你保护我,又没说你可以限制我的自由。」 黑袍之下的人像是被他噎了一下,却仍旧没有将手放开,「外面鱼龙混杂,都是冲着你而来,你出去是找死。」 季怀哼笑一声:「怎么不继续叫我季公子了?」 风左:「…………」 季怀优哉游哉地坐在了桌子前,「我饿了。」 「属下让人送饭菜过来。」风左转身便出了门。 半刻钟后,季怀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拿起筷子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口,不甚满意道:「这银耳羹都凉了。」 「属下去换。」风左伸手去端他跟前的银耳羹,被他一把拍开。 「不用,勉强能入口。」季怀喝了两口,又指着那丸子道:「肉也不怎么新鲜。」 风左问:「需要换吗?」 「换了吧,记得吩咐厨子把肉剁得细一些。」季怀很认真地嘱咐道:「少放些盐。」 「好。」风左应下声来,却没有动。 季怀不满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风左端起那盘丸子,忍气吞声地出了门。 季怀慢吞吞地吃着其他的饭菜,待风左端了盘新丸子上来,他正好放下筷子。 「做得太慢,我已经吃完了。」季怀沖他摆了一下手,「都端下去吧。」 尽管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季怀明显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冰冷的杀意。 季怀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道:「再上些点心,不要太甜,也不要太淡。」 风左敢怒不敢言,收拾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又去给他拿点心。 季怀吃完点心又要喝茶,喝完茶又要下棋找棋谱,一下午加一晚上来回折腾,结果风左硬是闷不吭声忍了下来。 在晚上熄灯前还要吩咐风左,「明日记得拿些沉香来,给我熏衣裳。」 「是。」风左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冰碴子。 季怀心里出了口恶气,心情愉悦地睡着了。 然而他没能愉悦多久,半夜时分便又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脖子。 第49页 勐然惊醒的季怀:「…………」 这次没有被蒙住眼睛,穴道也没有被封,只是他身上缠满了细密的银白色丝线,他刚动了一下,手背就被那细线割破,沁出细密的血来。 季怀登时不敢动弹了。 湛华坐在床边,饶有趣味地望着他,把手从他脖子上挪开,随意扯了根线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季怀道:「断魂丝?」 湛华眉梢微动,「赵越告诉你的?」 「你又来做什么?」季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落在他苍白的手上。 湛华道:「昨晚只留了玉佩,你用这些线编个好看的样式。」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季怀就生气,「你这样有意思吗?」 「白天你闹着吃丸子和糕点的时候挺有意思的。」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季怀:「…………」 果然是个小心眼。 湛华状若随意地将他被线割破的手从缠绕着的线里拿出来,道:「这些线绷直时可顷刻夺人性命,你编得时候小心些。」 「我不——」季怀话没说完,湛华已经将他的手放到了唇边。 夜色中他被那这假和尚直勾勾地盯着,手背上传来温热又柔软的触感。 两个人的目光在黑暗中触碰,交汇纠缠,比他身上这些断魂丝来得更加危险,手背上的伤口被冰冷的唇吻过,明知道对方是想要伤口处的血,季怀却还是耳朵发烫,用力要将手抽回来。 湛华轻松地扣住他的手腕,垂眸望着他,「你再乱动,这些线就会割破衣服,在你身上留下无数伤口,你一滴血于我而言都珍贵非常,若是有这么多伤口,我也不好浪费。」 他面无表情道:「还是季公子故意想要我这么做?」 「季公子」三个字被他故意加重了语气慢条斯理地说出来,暧昧又刻意。 季怀瞬间面红耳赤,怒道:「胡说八道!」 湛华微微一笑,将那些细线往他手腕上缠,还缠得松松垮垮,但之前他还在说什么顷刻夺人性命,季怀没气完一颗心又被高高吊了起来,警惕地望着他,「你干什么?」 「先带只手回去解解馋。」湛华的声音在黑夜里给外阴森恐怖。 季怀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要将手缩回来,却听湛华道:「你一用力手腕就断了,放心,不疼。」 季怀顿时不敢乱动了,嘴上却不肯服输,「你不如直接将我杀了省事。」 湛华轻笑了一声,把散落在季怀身上的那些线松松绑在他手腕上,还给他贴心地系了个活结。 「季怀。」他勾了勾季怀手腕上缠绕着的银白色细线,「别随便解下来。」 季怀皱眉盯着他。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你身边。」湛华道:「若是权宁再来,你自己想办法杀了他。」 「我不会杀人。」季怀身上没有了那些丝线的缠绕束缚,大着胆子坐了起来,低头去拽手腕上的线。 湛华抓住他的手,「别乱动。」 季怀抬头看他,湛华同他对视了一瞬,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季怀好像被他传染了似的,也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看着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却不想将手抽回来。 湛华的手一直都很冷,他将那只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捏了一下。 那只冰冷的手僵硬了一瞬。 「你还能活多久?」季怀突然开口问。 湛华突然沉默了下来,却也没有将手抽回去,良久才道:「九个月。」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季怀。 从那个猝不及防的吻开始,湛华算计着他的真心,他算计着湛华的假意,甚至知道这可能是湛华故意说给他听的,乍然一听湛华时日无多,季怀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感觉到了难过。 那难过是如此真切,掺杂在似假非真的真心里,如同他手腕上的银丝,昭示着勾缠不清的暧昧和危险。 「季怀,我会活下去,不择手段。」湛华伸手摸了摸他脖子上的伤口,「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对你心软。」 湛华总是在向他反覆强调这件事,好像生怕他陷得太深。 「你制药要花多久?」季怀问他。 「半月有余,将近一月。」湛华回答。 「那我们还有八个月的时间。」季怀沖他露出个温润的笑来,「你赌过钱吗?」 「没有。」湛华一时被他那笑晃了眼睛。 「我们来赌一场如何?」 「赌什么?」 「赌你我二人这点真心。」 季怀看出湛华捨不得杀他。 湛华知道季怀捨不得他死。 可真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他们都希望活下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赌赢了,就能活下去。 赌输了,丢了心还要丢命。 「顺便将那图里的宝贝当个彩头。」季怀笑着看向他,「敢赌吗?」 「有何不可。」湛华扯了扯嘴角。 与其这般纠缠不休,倒不如痛快潇洒活上几个月,若是赌赢了,人,药,宝物,全是他的,季怀死了他也不必如此念念不忘。 季怀明目张胆地给他挖了坑,还邀请他一起跳进去。 而湛华不想拒绝。 「季公子聪明得很。」湛华目光逐渐幽深。 第50页 「过奖。」季怀沖他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来,像只看着憨憨傻傻但诡计多端的小狐狸。 湛华被他笑得心里发痒,垂眸盯着他的唇,认真地问道:「季怀,我能亲你吗?」 季怀有些紧张地攥住了袖子,不同于昨晚失去理智的情形,他慢慢的凑近湛华,鼻腔里都瀰漫着对方身上清苦的药香。 夜凉如水,明月当空。 季怀轻轻地吻在了湛华的唇上,郑重又温柔。 第32章 下棋 翌日。 天圣寺前殿前的空地上, 乌乌泱泱聚集了许多人,穿着各式各样,还有些风尘僕僕刚赶到的, 踮脚在人群后向前张望。 一身形高大刚毅清正的男子站在最前面, 声音洪亮如钟, 正是武林盟盟主衡泷。 「四十年前,上一任武林盟盟主公孙止前辈离奇失踪,干坤图亦不知所踪,当年公孙止前辈只留下『含玉』二字作为干坤图现世的信息, 如今经过多方打探,公孙止前辈隐姓埋名在了晚来城……」衡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番, 最后道: 「如今季家七公子就在天圣寺,他说公孙止前辈临终前曾有重要遗言交代, 今日愿当着武林众人的面公之于众。」 一直和赵越坐在衡泷身后的季怀闻言目光微动。 赵越凑到他面前低声道:「不必紧张,你自己做主即可。」 赵越这话听着很有意思,大概是觉得季怀不安,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贤弟放心,不会有事的。」 站在季怀旁边的风左低头看着两人覆在一起的手,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察觉到骤然降低的气压,季怀讪讪将手给抽了出来,对赵越点了点头。 这边衡泷将气氛烘托到位, 众人对这位季家七公子翘首以盼, 季怀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微微笑道:「在下季怀,家中行七,表字含玉, 见过诸位侠士。」 站在众人面前的公子眉眼温润,姿容甚美,玉簪束冠,着一袭月牙白长衫,外罩身墨色披风,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与武林人士格格不入的矜贵,只这般一瞧,便让人心生好感。 有大胆豪放的女侠笑问:「季七公子可曾婚配啊?」 底下众人便闹着起闹。 「在下尚未婚配,只是已有心仪之人互许终身。」季怀沖她拱手致歉,笑道:「这位女侠花容月貌,想必会找到更好的归宿。」 那女侠被他这般专注地望着,本是戏嚯一说,岂料他这般认真回答,登时有些过意不去,沖他抱拳道:「我宋无双从不夺人所好,与季公子有缘无分罢了。」 待笑闹过后,众人终于又将关注点落在了那干坤图之上。 「祖父虽给我取字含玉,然而并未告知我那干坤图在何处。」季怀不疾不徐道:「只是临终前嘱託于我,一定要去一趟西北的石源城,当时我悲恸难忍,祖父再三叮嘱才溘然长逝,却没来得及交代具体缘由……」 「……我也是时至今日才知祖父与那干坤图有关,只是在府中时他从未提过。」季怀遗憾道。 「师弟,你不是说师祖之前还跟你提过一句诗吗?」衡泷补充道:「在场的都是正义之士,师弟但说无妨。」 「对,祖父经常跟我提一句诗。」季怀像是突然想起来,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可惜我才疏学浅,并不知道这诗有什么特殊含义……」 「莫非那干坤图分了三份藏在了石源城、白帝城和江陵?」登时就有人猜测道。 「不,依着公孙前辈说的顺序,应当是要我们先去石源城……」 「莫非这句诗是打开密室的关键?」 「哪来的密室?」 「这干坤图里的宝藏肯定是藏在什么密室陵墓之类的里面嘛……」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上面衡泷桓子昂丛映秋等人也是面色各异,心里的思量转过许多轮。 「七公子,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了吗?」有人嚷道。 季怀面上露出几分哀戚来,温声道:「当时祖父病重,神智已然不怎么情形,我哀恸过度,也只听他说了这些,想来这也是祖父遗愿,我不在意有什么宝藏,只想让祖父九泉之下心安,若是有线索我定然会跟诸位说明……」 「七公子非武林中人,季家家财万贯,那干坤图对他也没什么用处,诸位大可放心。」衡泷道:「关于这些线索我等还需仔细商议,还请七公子先行下去歇息。」 季怀点了点头,路过赵越时听他低声道:「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多留心一些,别让风左离开。」 季怀沖他颔首表示知晓,便一路被仓空门的人护送着回到了房间。 风左紧跟着他进来。 外面风大,季怀冻得耳朵鼻子通红,进来就坐在炉子旁边烤手,还十分不文雅地打了个喷嚏。 旁边的人给他递了块帕子。 季怀接过来道:「这里又没旁人,你不必站着。」 「风左」又站了片刻,好像是在听外面的动静,确定外面没人,这才坐在了他旁边,将季怀的手抓了过来。 季怀被他冰块般的手给凉了一下,道:「你这手跟冰块似的。」 湛华好似突然想起自己体寒,便要松开他的手,却被季怀抱住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我给你暖暖。」季怀沖他笑。 第51页 湛华的手贴在他的胳膊上,温热的暖意像是穿透了皮肤融化进了血液里,让他被这意料之外的好给烫了一下,下意识就要缩回来。 「别乱动。」季怀抓着他清瘦的腕骨,拇指从他手背上扫过,「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想说了。」 「说什么?」湛华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手指。 「你那天在雨中撑伞,露出了半截手腕,手指握在朱红的伞柄上……」季怀笑道:「偶与片云出,却随孤鹤还。」 湛华没听过这句诗,却看得懂季怀的眼神,这些读书人夸起人来总是含蓄又露骨,偏偏季怀又说得极其认真——明确心意后,季怀总是出乎他意料的大胆。 「极好看。」季怀捏了捏他的手指,「可惜我画技太差,不然一定画下来。」 「杀人的时候也好看。」湛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季怀突然回想起来自己之前动不动就被这只手掐脖子,那些风花雪月顿时就被击溃,只剩下不怎么美妙的回忆了。 「你这人——」季怀瞪了他一眼。 湛华稍稍一用力,边将他拽到了自己身边,两个人挨在一起烤火,月牙白的袖子同玄色的衣摆交缠在一起。 「还冷么?」湛华又往炭炉里添了几块炭。 「这会儿暖和过来了。」季怀倒是不介意同他挨得近一些,虽然从前二人也时常挨在一起,甚至相拥而眠,可不知为何,挑明心意之后,连不经意间的对视都变得暧昧起来,再寻常不过一起烤火,都让他觉得十分安心和满足。 「你打算去石源城?」湛华问他。 「为什么不是白帝城或者是江陵?」季怀反问道。 「你撒谎时会有许多下意识的小动作。」湛华低声道:「也许你祖父真的给你留了诗,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句。」 季怀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里拎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好眼力。」 湛华盯着自己被扔出来的手,沉默片刻道:「我看出来又没当众拆穿你。」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你?」季怀挑眉问。 「不必客气。」湛华见他生气似乎还有点开心。 季怀:「…………」 这人指定是有点什么毛病。 两个人坐在炭炉前烤了半晌的火,季怀昨夜想事情睡得有些晚,现在周围都暖烘烘的,便开始困顿起来,揣着袖子打哈欠。 「困了?」湛华帮他理了理衣袖。 「嗯。」季怀恹恹地点头。 「去床上睡。」湛华将他从炭炉的榻上拽起来,季怀被他拽的踉跄了一下,湛华见状干脆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季怀的瞌睡顿时飞走了大半,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放我下来!」 湛华面无表情的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困得都走不了路了。」 季怀气到想骂脏话,「我又不是女子,你这样成何体统?」 湛华皱眉道:「这有什么?谁规定不能抱男子?况且我又没抱过女子。」 顿了顿又补充,「男子也没有。」 季怀气闷。 「你抱过?」湛华低头问他。 季怀:「…………」 他还,真抱过。 湛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不那么好了,「你抱过谁?」 「当时雪柔姑娘崴了脚,我便抱她回卧房……」季怀心虚道:「但是我们之间绝无僭越之行。」 「你若不提我都要忘了,一月里你有一旬都是要宿在那风华楼里的。」湛华声音有点冷。 「我只是借宿不愿回季府罢了。」季怀说起这事心里还是不怎么痛快,但还是有必要同湛华解释清楚,「从未与她们有过……咳,肌肤之亲。」 湛华大度道:「我非是那等呷醋之人,不必解释。」 季怀腹诽方才不知是谁脸上都要挂霜了,面上却还是一派正直的微笑,「自然。」 湛华将他抱到了床上,季怀觉得他实在是多此一举,但碍于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便没有再同他争论,免得又扯到什么风华楼里的哪位姑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么一闹腾,季怀也不困里,索性就用被子盖住腿倚在床头,让湛华拿了昨日他摆的棋盘来同湛华下棋。 湛华的棋艺跟他的武功成反比,完全就是一个臭棋篓子,季怀连赢了三局,都有些不忍再赢他了,放水要让他赢一局,谁知这水都放成海了,湛华照旧输得干脆利落。 「要不别下了。」季怀道。 「再来一局。」湛华看起来兴致颇高。 季怀:「…………」 他不该多嘴提议要下棋的。 两个人下了半天的棋,季怀痛苦地快要掀棋盘时,赵越终于来救他于水火之中了。 赵越是和衡泷一起来的。 衡泷道:「师弟,未免夜长梦多,经我们商议过后,决定即刻启程前往西北石源城,只是还要劳烦师弟随我们一起奔波这趟了。」 这正合季怀心意,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衡泷欣慰地夸赞了他几句,便出门安排前往石源城的事宜了,赵越却留下来,支走了湛华假扮的风左,忧心忡忡对季怀道: 「七郎,出发前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第33章 马车 季怀现在心情很好, 还想着湛华输棋时那郁闷又倔强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赵兄要给我什么?」 第52页 却不想赵越起身, 撩起衣袍, 郑重其事地沖他行了个跪拜大礼。 季怀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赶忙起身去扶,「赵兄!你这是做什么!?」 赵越却不肯起身,抓住他的胳膊,目光灼灼地盯着季怀, 朗声道:「季公生前曾言,若公子不去石源城, 那我等只需销毁干坤图,护佑公子余生安危, 若公子意欲前往石源城,我等定助公子一臂之力,仓空门上下,皆听公子差遣。」 季怀愣在了原地, 「赵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越却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血玉扳指,双手递交到季怀手中,道:「公子以后便是仓空门门主。」 手里被不由分说塞了个扳指,季怀扶他又扶不起来, 皱眉道:「赵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以后喊我赵越就行。」赵越笑道:「我父赵坚乃季公家臣。」 家臣。 季怀虽书读得少,但也知道「家臣」二字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用的,晚来城富甲一方的季老太爷显然是不够格的。 臣与仆不同——诸侯王公之幕僚,可称家臣。 季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目光复杂地望着赵越道:「你先起来。」 「是。」赵越起身,却一扫之前同他谈笑的态度,恭敬地站在他身侧。 「赵兄,你……不必如此。」季怀道:「你能否说说事情的原委?」 赵越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季怀手中,「这是季公给你的留下的信。」 季怀接过信来,上书「含玉亲启」。 季怀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季铭亲笔,他将信封拆开,从里面拿出了两张信纸来。 入目便是刺眼的「吾儿含玉」四个大字,险些让他直接将信纸撕了,季怀压下心底的愤懑,强忍着怒意继续往下看。 「吾姓赵名俭字仲公……」 季怀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震惊,继而陷入了迷茫,待看完之后,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信中季铭,又或者说是赵俭,先是表达了一番隐瞒他多年的歉意,为了他的安全让季大奶奶抚养,实则他生母另有其人,然而信中却没有提及她的具体身份,让季怀不必再为此介怀,又说仓空门与赵越是他留给季怀的人,忠心耿耿,尽可放心用之,其余的却是都没有再提及。 除了名姓表字,赵俭甚至没有提及自己真实的身份,更没有在信中说明石源城的事情,可见他十分谨慎。 季怀坐在椅子上,这封信更像是来解开他多年的心结,即使赵俭已经死了,季怀却感觉自己仍然被他一眼看穿。 身世的问题一直是季怀无法纾解的心病,现在乍然得知真相,他解脱之余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季怀愣愣地问赵越,「若我没记错的话,赵俭赵仲公乃先祖皇帝武宣帝第六子,刚及冠便被风封为平阳王,后来染上疫病病重薨逝……」 「正是。」赵越道。 「那信中的赵俭——」季怀不可置信道:「是谁?」 「正是平阳王。」赵越不敢直唿赵俭名讳,「四十年前平阳王非病重薨逝,而是被先帝文德帝赵仁追杀,迫不得已隐姓埋名多年。」 说到此处赵越道:「公子乃是平阳王唯一的子嗣,便是当今圣上,也该叫您一声皇叔。」 季怀拿着信的手有点抖,「开什么玩笑……」 今上赵岐二十有五,比他还要大上四岁,良善敦厚君子仁心,而且此人经歷也颇为传奇,是举世公认的贤明君主。 一直以来季怀都自觉是晚来城的纨绔子弟,莫说是皇子王孙,便是在京中做官的那支季家都觉得他们是商贾人家而看他们不起,季怀少时去京中游学更是看透人情冷暖,他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跟皇家扯上关系。 季怀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良久,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那他要我做什么?」季怀问赵越。 「王爷只交代了石源城一事,若您要去石源城,便将扳指与信交给您看,告知身世,若您不提石源城,仓空门众人便暗中护佑您安危,平安度日。」赵越道:「再多的属下也不知。」 季怀盯着手中的信,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他同季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寄人篱下。 他的母亲,他的兄长,甚至是季怀这个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禁锢在季怀身上的枷锁悄无声息的化作了齑粉,让季怀感觉到了轻松,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公子,石源城一行危险重重,为了您的安危着想,还需要委屈您些时日。」赵越对他道。 「赵兄不必如此客气。」季怀很不适应他这恭敬的态度,无奈道:「你跟从前一样就行。」 「尊卑有别。」赵越沖他笑了一下,「不过既然公子说了,属下照办。」 季怀扯了扯嘴角,赵越见他显然是需要点时间来适应,便同他告辞,「七郎你好好休息,我去安排石源城的事情。」 季怀点点头,赵越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 既然他与季家没有血缘关系,为何赵俭还一定要他去石源城找回季瑜的尸骨呢?临死前赵俭给了他这个表字,把他推入干坤图这个漩涡又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时间点上,赵俭安排赵越来告知他真实身份,定然是想要告诉他什么信息,可偏偏赵俭谨小慎微,根本没有告诉赵越具体的内容,还要季怀自己一点点去琢磨。 第53页 季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干脆暂时将这个问题放到了一边。 回想起刚才赵越所说的话,季怀扯了扯嘴角,不禁感慨起赵俭对人心的算计和狡猾——他算准了季怀肯定会去石源城。 此前季怀危机四伏孤立无援,想要活命自保就必须破釜沉舟豁出去入局……季怀将那几张信纸扔进炭炉里烧了个干净,差点被火舌燎到手。 —— 出发去西北那日,天上飘起了雪,雪里还夹杂着细细的雨丝,纷纷淋淋,到处都是冰冷潮湿的味道。 厚重的靴子踩过郊外的土地,沾上了些泥,雪落在马匹的鬃毛就挂在了上面,久久不化,寺庙门口人声鼎沸,有结伴提前赶往石源城的,也有去往其他方向办事的,告别声不断,江湖儿女似乎早就习惯了离散,畅快大笑之后,各自奔天涯。 长虹谷飞仙楼和凤羽阁应当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各自派了几十人随行车队前往西北,车队中还有多辆马车,大多是仓空门的,丛映秋衡泷等人为了迁就季怀,也都没有骑马,而是上了各自的马车。 远处响起钟声古朴深远,季怀仰头看了看灰濛濛的天,几只寒鸦自林梢飞过,凄寥的叫声渐远。 「上车吧。」旁边熟悉的声音响起。 季怀转过头来,看着通体漆黑裹得严实的湛华,忍不住笑了一下,扶着他的手登上了马车。 长鞭扬起,骏马嘶鸣,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雨雪中启程,离嵩阳城渐行渐远,灰色天幕下成了一串黑色的小点,最后消失在了长远的官道上。 赵越在嵩阳城还有事要处理,晚几天再赶上,这会儿马车里就季怀一人,他看了一会儿书看得头昏脑涨,便将书放下掀起了车窗厚重的帘子去看沿途风景。 湛华骑着马在窗边,见他掀起帘子便驾马靠近,转头问他,「怎么了?」 「车里闷,透透气。」季怀趴在窗户上说。 湛华又驱马靠近了些,「外面雪大,你不是怕冷么?」 「看着你就不觉得冷了。」季怀沖他笑。 七公子大概是风华楼逛得多了,撩人的话总是张口就来,配上他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随口而出的话听起来也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湛华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现在风有些大,吹得他宽大的黑袍猎猎作响,他闻言伸出手去帮他遮住帘子,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刻意地,拇指在季怀的侧脸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将帘子压得严严实实。 指间还留有季怀脸颊的温热,湛华面无表情地在风雪中骑着马,将手藏在了宽大的袍袖之下。 方才季怀只是沖他一笑,他便心神俱乱。 马车里很暖和,脸颊上还残存着一丝凉意,季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跳得有些快。 两个人隔着马车和风雪,不约而同的看向那厚厚的窗帘,告诫自己不能当真,也不要深陷。 有马车在,而且风雪愈发地大起来,中午时分衡泷下令暂时停下修整,很快便有人扎起了简易的帐篷木架升起火来做饭。 「季公子,该吃饭了。」有人在外面道:「我给您端进去?」 「端进来吧。」季怀道。 帘子被人撩开又放下,来人端着饭菜,裹挟进来一身风雪寒意。 「你吃过了吗?」季怀问。 「没有。」湛华在他对面坐下,将筷子给他摆好,「吃吧。」 仓空门的人伺候得很是周到,甚至还给季怀做了热气腾腾的小点心。 季怀捏了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丝丝的,满足地眯了眯眼睛,然后又拿起一块递到了湛华嘴边,「还挺好吃的。」 湛华摘下面具放到一旁,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还不错。」 糕点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喉结微动,湛华抬眼便见季怀笑了笑,将他咬剩下的半块点心放进了自己嘴里。「一起吃?」 「马车里太热,我先出去了。」湛华抓起面具带上,掀开帘子就下了马车。 季怀有些不解地看着晃动的门帘。 跑什么? 第34章 追兵 越往西北走越冷, 连着赶了七八天的路,有一半时间都是在下雪,初时季怀还勉强可以忍受, 等又一场大雪落下, 他终于没能抗住, 受了风寒病倒了。 为了照顾他,衡泷特意放缓了赶路的速度,在附近的城镇中暂时安歇了下来,甚至还给他找了大夫。 大雪封路, 赵越迟迟没有赶来,他应当是交代了仓空门的人, 仓空门上下虽一个个都蒙头遮脸跟黑木头似的,但季怀明显感觉到他们如临大敌, 殷勤周到地生怕季怀掉根头髮。 季怀打了一上午喷嚏,鼻头都变得通红,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 看着就很没精神。 「这位公子天生体虚,是胎里就带出来的弱症。」那白鬍子老大夫不急不慢地道:「比寻常人更怕冷,公子之前可是一入秋冬便会风寒?」 季怀点点头。 不止是秋冬,春夏里但凡温度低一些,或是不小心淋场雨, 他便要病上十天半个月, 季府甚至请来名医帮他调养身子,也始终不见效。 「公子幼时一场大病伤了根本,吃再补药也养不回来。」那老大夫摸着鬍子对季怀道:「不过好在平时照顾得精细,也只是身子弱一些而已, 老夫给您开个方子,平日没事的时候公子也记得活动,五禽戏和八段锦都可以……」 第54页 老大夫医者仁心,嘱咐得很是周到,季怀沖他道谢,便有仓空门的人带着他去写药方抓药。 「你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房间里只剩湛华,他便问了出来。 「唔,我依稀记得张妈说过。」季怀道:「说是刚生下来不久中了毒还是怎么的,祖父……季铭抱着我去求了个很有名的游医,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 但他也只是随便听了一耳朵,并没有放在心上,今天这老大夫一说他才又想起来。 湛华给他把被子掖了一下,「原是如此。」 「其实我身体没那么差。」季怀说着还打了个喷嚏,有气无力道:「我之前还背得动你呢。」 季怀说的是之前他们在山里迷路时的事情,那时他还以为湛华对自己掏心掏肺…… 大概是病中的人情绪波动格外大,季怀想起来一阵气闷,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湛华垂眸望着他,「嗯,很厉害。」 季怀:「……你这是什么表情?」 「嗯?」湛华有点诧异,「隔着面具你还能看见?」 「你的眼神在嘲笑我。」季怀气道。 湛华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每次生病都要人哄?」 「没有。」季怀斩钉截铁地否认。 湛华但笑不语,季怀很严肃地重复道:「绝对没有。」 药很快就煎好,季怀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药,却没有等到湛华给的蜜饯。 嘴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季怀将药碗重重的搁在了床头,目光冰冷地盯着湛华。 话本子里说的果然没错,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只要得到了就不会再上心了。 湛华果然是个天生的大骗子。 天生的大骗子将药碗放到了一旁,抬头便对上了季怀冰冷的眼神,偏偏现在季怀脸上还没有一丝血色,看着便更冷了,一副大少爷要发脾气的样子,乍一看还挺唬人。 「太苦了?」湛华问他。 「不苦,一点儿都不苦。」季怀冷笑道:「我还能再喝一碗。」 「马上就送过来。」湛华说。 季怀愣住,「还真有一碗?」 「一共两碗。」湛华话音刚落,便有人又送上来一碗。 「李大夫说这药得趁热喝。」来人嘱咐了一句,便恭敬地退下了。 季怀喝完了第二碗,用帕子胡乱擦了一下嘴,对湛华道:「你出去吧,我睡了。」 湛华坐在床边没动,「我看着你睡。」 「有人看着我睡不着。」季怀颐指气使道:「出去。」 「不给你吃蜜饯就苦得要发脾气?」湛华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戏嚯地看着他,「果真是个大少爷。」 季怀被他说中,气恼道:「我没有。」 「大夫说喝完这药不能食甜。」湛华将面具摘了下来,认真的问:「很苦吗?」 「不——」季怀刚开口,便见他越凑越近,警惕道:「你作甚?」 湛华低声笑道:「我尝尝。」 半晌后,季怀斜斜地倚在床柱上,领子有些乱,原本苍白的唇了些血色,他一只手松松搭在湛华的腰间,另一只手还抓住湛华的袖子不放,倦怠又餍足地盯着湛华,气息有些不稳。 「是有些苦。」湛华伸手用拇指帮他抹了一下嘴角。 对方以美色惑之,季怀气消了大半。 前湛华总是穿着宽松的僧袍,现在他穿着仓空门统一制式的黑袍,巴掌宽的暗金纹带将他的腰线勾勒地十分流畅,这些天季怀总是忍不住看他的腰,劲瘦又漂亮,比其他人要细上一圈。 他早就有些想摸了,奈何挑明之后两个人反倒都了几分矜持和不自在,外加上一直在赶路也没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现下借着病意,反倒让他得了逞。 季怀的手不怎么老实,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勾着他的腰带,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湛华遮得十分严实的衣襟上,「你脖子上的伤好了吗?」 那天晚上他气得有些狠,咬得没有个轻重。 湛华眼底沁出一丝笑意,「你是想看我的伤,还是想看我的脖子?」 季怀慢吞吞地移开目光,口不对心道:「当然是看伤。」 于是湛华伸手勾开了外袍和衣襟,露出了白皙清瘦的脖子,侧颈上有一个掉了痂的小红块。 季怀伸手摸了摸。 有点痒。 湛华喉结微动,「已经好了。」 宽袖之下,锋利的刀片被他压在掌心。 季怀又打了个喷嚏,他拿起帕子揉了揉鼻子,将额头抵在湛华肩膀上,伸出胳膊搂住了对方的腰,鼻音有些重,「陪我睡一会儿。」 在湛华眼里,季怀虽然娇气,但几乎不服软撒娇,现在软下声音来这么说,即使他还有很事情要去做,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湛华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帷幔繫着的天青色流苏,季怀枕着他的胳膊,侧身搂着他的腰,眉头紧皱,昏昏沉沉地阖着眼,显然喝了药还是很难受。 刀片贴在掌心有些凉。 与此同时。 南玉和明夜一人裹着个大斗篷蹲在林子里瑟瑟发抖。 「主子怎么还不来?」南玉冻得鼻子通红。 明夜是个尽职尽责的手下,「主子一向守时,应当是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了。」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南玉问。 第55页 「附近都是武林盟的人,不能轻举妄动。」明夜目光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再耐心等等。」 南玉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好。」 二人说话间,一辆马车自积雪的官道上飞驰而过,窗棂上还插着几支断箭。 不过几息,纷杂的马蹄声追赶而来,马上的人装扮各异,但明显是盯紧了前方的马车,还有人在马上放箭。 躲在暗处的明夜和南玉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 「是地狱海的左右护法,掌门出关了?」南玉脸色很是难看。 「不行,必须去告诉主子。」明夜脸上的焦急一闪而过,「你在此处等,我跟上去看看。」 说完不等南玉回答,他转身就进了旁边的林子中朝那马车和人群的方向追赶而去。 「明夜!」南玉低低喊了他一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看向远处武林盟众人下榻的客栈,心下一横。 颠簸的马车中,赵越撑在马车门框上,「再快些!他们追来了!」 那驾车的黑袍人仓促之下转头向后看了一眼,一支利箭直冲赵越而来,情急之下他勐地一扑将赵越护在了身下,马匹嘶鸣一声,乱了方向。 「你没事吧?」赵越晃了晃身上的人,混乱中试了试对方的鼻息,已然断了气。 赵越来不及伤怀,伸手将身上的人一把推开,抽出他身上的配剑来,一下扑到了马背上死死抓住了缰绳,而后将马车绑绳砍断,残破的车厢顿时落在了后面,挡住了几个追杀的人。 赵越趴伏在马背上,利箭贴着他头皮飞过,他执剑往马屁股上一抽,身下的马嘶鸣一声,连人带马飞快的蹿进了林子里。 「不能让他跑了!」后面追来的人中有人高声道:「掌门说了,要捉活的!驾!」 明夜贴在树干后听着左护法郁章熟悉的声音,又看向飞驰而去的那名着华服的人,想起湛华说过的话,果断抄近路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样,跟掌门对着干绝对没有错。 独有的暗号突然响起。 快要睡过去的湛华勐地睁开了眼睛,看向紧闭的门扉,便要起身下床。 已经睡熟的季怀不满地皱了皱眉,将人抱得更紧了。 湛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动作极轻的下了床。 然而他刚走到门边,一支利箭陡然冲破了窗户,直直地射向躺在床上的季怀,湛华面色一变。 「季怀!」 第35章 逃亡 季怀依稀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下意识想去抱身边的湛华,不等翻身就被人扯住胳膊拽到了地上,淬毒的利箭擦着发梢而过。 季怀重重摔倒了地上, 一睁眼就被湛华拉着爬起来, 无数箭矢破窗而入, 楼下响起了刀剑相撞的厮杀声。 湛华一脚将衣柜踹到了窗户边,木头碎裂的声音和破空声交杂在一起,季怀被湛华拽着出了门。 刚一开门,迎面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兜头噼下, 湛华将季怀往身后一扯,扣住对方的胳膊夺了刀, 一脚将人从二楼踹了下去,惨叫声让季怀陡然清醒过来。 到处都是血腥味, 季怀刚醒还有些犯噁心,被湛华拽着跌跌撞撞往楼下跑,在一片混乱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杀你。」湛华看着那些蒙面人,皱起了眉, 「看路数不像是武林中人。」 对方来势汹汹而且人数要比他们多上不少,衡泷带着人向季怀这边靠拢过来,「七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 桓子昂和丛映秋也带着人靠了过来,衡泷道:「我带人断后, 你们先走!」 丛映秋和桓子昂对视一眼, 两人带着手下在前面开路,湛华拉着季怀紧跟其后,仓空门的人将季怀严严实实护在了中间,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上马!」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季怀扶到了马上, 季怀抓住了马鞍,紧接着又上来一人紧紧箍住了他的腰,「驾!」 骏马在雪中飞奔而去。 丛映秋和桓子昂自然是要跟上,然而对方人数众多,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丛映秋大声道:「分开跑!」 一群人四散而开,然而大部分追杀者都目标十分明确地朝着季怀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权宁回来!」丛映秋见权宁不要命地往追兵的方向冲去,不由怒喝一声。 然而权宁像是听不见她说话,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漫天大雪里。 「楼主,权宁一定会将季怀带到石源城的。」楚濂抓住她,「现下您的安全最要紧。」 丛映秋看着权宁消失的方向,不怎么放心道:「权宁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他未必会按楼内的规矩来。」 然而那追兵似乎也没打算放过他们,气势汹汹追了上来,丛映秋来不及所想,翻身上马。 耳边是唿啸的风声,雪打在脸上刀刮一样疼,季怀紧紧抓住马鞍,利箭破空擦着他的耳朵飞过,上面暗紫的毒在冷雪中格外明显。 对方显然不在意什么干坤图也不在意解药,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前面是条河!」季怀对湛华道:「河面结了冰马过不去!」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下的马嘶鸣一声,仰蹄而起将他们两个甩下了马背。 湛华抱着他在雪地中滚了两圈撞到了树上,季怀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耳轰鸣,就被人扯起胳膊从地上拽了起来钻进了旁边的密林之中。 第56页 一群蒙面人驾马停在了林子边缘。 「头儿,要进去追吗?」有人问。 马上的人思量片刻,「这时节进了山林难有活路。」 「可上边说要季怀的人头……」那人犹豫道。 马上的人似乎也在斟酌,过了片刻道:「一半人马在此驻扎,随时注意信号,其余人随我进山!」 「武林盟其余人——」 「格杀勿论!」 —— 季怀被湛华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雪下得愈发大起来,事发突然,两个人都穿得单薄,季怀本就病得厉害,没多久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不停地打着哆嗦。 湛华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季怀抓住他的手,「我不用——」 「天寒地冻,你若是病死了怎么办?」湛华不容分说将他裹住。 季怀打了个喷嚏,苦中作乐道:「到时候你就人财两空呗。」 湛华扯了扯嘴角,攥住季怀的手腕拉着他往前,道:「风雪大正好能掩饰住我们的行踪,再坚持一下。」 季怀顶着凛冽的寒风和大雪随他继续往前走,脚下渐渐没了直觉,只能麻木地抬腿,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天色变得暗下来,风雪太大辨不清楚方向,迟迟找不到可以避风雪的地方,此处已经离石源城极近,季怀对西北风雪向来有所耳闻,也曾畅想过边塞风光,岂料等他真身处其中,只觉得苦不堪言。 「季怀。」湛华的声音在风雪中听得不怎么清晰,「前面有个树洞。」 季怀原本快消散的意识突然又重新聚拢起来,两个人艰难地在快要及膝的雪中前行,终于到了那树洞跟前。 昏暗的光线下,那树洞看着并不大,季怀被强硬的塞了进去,树洞里只剩下半个人的空当,他伸出快要僵硬的手拽住了湛华的袖子,「湛华,尚有空闲,你快进来——」 季怀使劲贴紧了树洞的边缘,腐烂闷臭的味道让人作呕,脚下湿冷的烂泥更是让人浑身不适,但是比起在风雪中受冻已经好了很多。 湛华挤了进来,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风雪不断从外面灌进来,季怀干脆脱掉了外袍堵在了洞口处,洞里霎时一片黑暗,那外袍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但是却将唿啸的风雪声隔在外面。 「湛华,你冷吗?」季怀的牙齿在打架,在黑暗中伸手去碰湛华。 然后手被湛华死死扣住。 湛华在发抖。 季怀虽然冻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他下意识觉得湛华有些不太对劲,伸出胳膊将人抱进了怀里,「你怎、怎么了?」 湛华周身紧绷,唿吸也不怎么稳,道:「把那袍子……扯了。」 季怀的脑子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不行,扯了我们会被冻死。」 湛华不说话了,任由他抱着,抖得却愈发厉害。 季怀在黑暗中皱起了眉,紧紧地抱住他,「湛华,你是不是在害怕?」 湛华没有回答他,几乎等同于默认。 「那我……扯下来。」季怀哆嗦着手去扯那袍子,半路却被人抓住了手。 「不用了。」湛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你同我说说话。」 季怀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强硬地插进了他的指缝里同他十指相扣,但实际上他的手已经被冻得没什么知觉了,「说什么?」 「随便什么。」湛华道。 季怀被冻得迟钝的脑子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嘴巴不怎么听使唤道:「我……发现,你的腰……很细。」 湛华浑身明显僵了一下,像是才注意到自己正被季怀抱在怀里,腰间还扣着季怀的爪子。 季怀十分诚实道:「我、挺想看看的……脱了衣服看……」 平常他是有色心没色胆,况且还要端着他大少爷斯文儒雅的架子,纵使脑子里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想法,也断不会说出来。 可现在他本就病得昏昏沉沉,又冻得脑子不怎么好使,竟是话不过脑说了出来。 季怀一边想着成何体统一边继续道:「我之前便想着,死之前定要同你……」 湛华的声音里带着点恼意,咬牙切齿道:「想着什么?」 「携手等欢爱,夙昔……同衾裳。」季怀到底没好意思直接说,从自己知道的诗词里拣了两句出来,又觉得不怎么够,补充道:「帐中芙蓉暖——」 还没说完,就被人没好气地捂住嘴。 湛华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响起,「季怀,你是冻傻了么?」 季怀亲了亲他的掌心。 冻得快去了半条命还色胆包天,倒是不愧他纨绔风流的名头。 被季怀一气,湛华的注意力从狭窄黑暗的树洞里转移走,季怀将他的手从嘴上扒拉下来揣进怀里,声音虚弱地问:「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难说,西北风雪长。」湛华像是在从怀中掏什么东西,半晌过后,季怀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湛华冰冷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什么东西?」季怀问。 「给你保命用的。」湛华将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那药丸极苦,季怀皱着眉咽了下去,半晌才缓过来,问湛华:「你为何会怕黑?」 「我不怕。」湛华的声音听起来硬邦邦的。 第57页 「你还在抖。」季怀说。 湛华:「…………」 见他不说话,季怀伸手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在呢,我陪着你,不用怕。」 湛华沉默半晌,道:「你之前也说过。」 「嗯?」季怀不解,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之前湛华在他跟前第一次毒发时,他也是抱着他,跟他说不用怕。 湛华其实很不理解,季怀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弱到一开始他根本就没将这个娇贵的少爷放在眼里,可他却敢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说不用怕。 他到底是从哪里来得底气? 「为什么?」湛华问。 「再厉害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季怀吃了湛华给的药丸,觉得身上有力气了,说话也不哆嗦了,声音温和道: 「我哄哄你,你就不用害怕了。」 第36章 刀剑 赵越拿着匕首指着面前看不清真面目的男子, 厉声道:「你是何人!?」 「来救你的人。」明夜看着他虚张声势,嗤笑一声:「你能惹得地狱海出动左右两位护法来追杀,也是有点本事。」 赵越狐疑地望着他, 「为何要救我?」 明夜想了想, 道:「奉我主子的命。」 「你主子是何人?」赵越警惕地问。 「无可奉告。」明夜看了看洞外的冰天雪地, 实在不想在外面待着,眼前这个被追杀的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对他构不成威胁,干脆就坐在了对方升起的火堆旁烤衣服,「你不必如此紧张, 我没有恶意。」 赵越不信,挑了个离他远一些的位置坐了下来, 手里的刀始终没有放下。 明夜从他着装上看不出他是哪个门派,但看衣服和身上的配饰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拿着剑拨了拨烧着的火堆,道:「地狱海的人已经走了,你尽管放心,等雪停了我便走。」 赵越盯着他思量片刻, 沖他拱手道:「这位侠士,若是你能护送我去石源城,我自当有厚礼相送。」 明夜扬了扬眉,很直白地问道:「多厚的礼?」 被噎了一下的赵越:「…………」 江湖儿女果真是不拘小节。 明夜道:「我要金子,十两, 给就送。」 赵越还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 谁知才只要十两金子,点头道:「自然,在下决不食言。」 「敢食言就杀了你。」明夜冷笑。 此处离石源城不过七八里地,待雪停了送他过去都花不了半天时间, 这买卖对明夜来说十分合算。 赵越直觉这不是个好人,但还是先稳住他为妙,干笑一声道:「那是自然。」 与此同时,在混战中跟丢了湛华和季怀的南玉正穿着那群截杀武林盟杀手的衣服混入其中,变了嗓音同一堆人坐在一起烤火。 这里只是简单搭起来的棚子,勉强能遮一下风雪,这群人都蒙着面,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南玉安静地坐在火堆边上听他们说话。 「外面这么大雪,头儿还要进林子抓人,真是不要命了。」有人冻得受不住,有些不耐烦得说。 「头儿要是不进去抓人,回去掉脑袋的就是咱们了。」有人低声呵斥他。 「我就是随口一说。」那人嘟囔道:「这冰天雪地的,大老远跑到西北来杀个小子——」 「闭嘴!你怕不是嫌我们死得还不够快!」很快就有人喝止了他。 那人不服气地轻嗤了一声,自己躲到角落里取暖去了。 南玉见状端了碗热粥过去递给他,用浑厚的男银道:「兄弟看开点儿。」 「我也不是怨头儿,上边下了令咱们不得不执行。」对方接过热粥来喝了一口,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可一路从京中奔袭而来,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南玉听见「京中」二字心头一跳,顺着他的话接道:「嗐,兄弟说得也是。」 「是吧,咱们什么时候干过这么憋闷的活儿。」对方埋怨了一声。 南玉附和着他的话,正准备再多套几句话,前方突然乱做一团。 「什么人!?」领头的人大喊。 对方十几个人骑在马上,正是去而復返的地狱海左右护法,躲在人群中的南玉身上的冷汗霎时就下来了。 「兄台,我们只是路过,大雪封山,想在此处借个地避避雪。」郁章笑道。 这群人领头的沉吟半晌,「无妨,不过记住离得远些。」 「多谢兄台!」郁章一摆手,地狱海众人在离他们不远处扎了帐篷升起了火。 南玉混在两群人中,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寻摸着合适的机会再跑。 —— 外面风雪愈盛,季怀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快要失去知觉,被他抱着的湛华突然动了一下。 「怎么了?」季怀哆哆嗦嗦问。 「大雪一时半刻停不了。」湛华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出去找路。」 「你不要命了!」季怀一把拽住他,「且不说外面还有追兵,这么大的雪哪怕你武功再好也扛不住。」 湛华道:「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一起。」季怀道:「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 湛华沉默了半晌,「算了。」 季怀知道他肯定在腹诽带上他与其说是照应不如说是累赘,但是好歹打消了湛华这个危险的念头。 第58页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季怀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待他醒过来,睁眼便是刺目的白光。 湛华在树洞外面沖他伸出了一只冰凉的手,「雪停了,石源城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过去。」 季怀抓住他的手,腿已经完全麻了,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进雪里,被湛华一把揽住腰扶了起来。 「多谢。」季怀咳嗽了一声,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深处走去。 翌日。 石源城。 季怀裹着件长毛披风,跟在湛华身后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整个人都昏沉沉的,头像快要炸开似的,浑身都带着股阴冷的寒气。 湛华转过身来对他道:「我们去前面找间客栈歇脚。」 季怀晕乎乎的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停,直愣愣地撞到了湛华怀中。 湛华失笑,伸手抱住他,「季怀?」 季怀难受得厉害,这会儿也想不起什么阴谋诡计和居心叵测,也想不起和湛华打赌的事情,况且他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抓住湛华的袖子便不肯撒手了。 「我头疼。」季怀皱着眉道:「身上也疼,浑身都疼,骨头还冷。」 湛华无奈道:「这是吃那药丸的后遗症,它虽能救命,却要难受上好几天,泡冷水会好上一些,只是你这身子骨太弱,泡冷水不如硬挨过去。」 季怀问:「你怎么知道到这么清楚?」 「这药丸是用来压制我体内之毒的,每旬都要吃上一颗,自然知道。」湛华扶住他,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 他之前只想着这药丸能救命,却忘了服下之后的苦楚,他自是早已习惯,只是季怀向来金贵,他眼里的小伤小病放到季怀身上,大少爷就要折腾去半条命。 他自然是受不了这苦楚。 只是这后遗症除了硬捱过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湛华看着季怀在床上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翻来覆去不肯消停,连带着自己也烦躁起来。 还不如他自己难受来得清净呢。 湛华心中有些烦躁,却又奈何不了季怀,若是将他点住穴道不能动弹说话他是清净,季怀估计要炸。 湛华思量半晌,伸手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人捞起来抱进了怀里。 季怀难受得脾气都有些暴躁,皱着眉问道:「你每旬都要吃一次?」 「嗯。」湛华应了一声,倚在了床头。 季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靠在他身上,闻言抓住了他的手,「每次都这么难受?」 「还好。」湛华似乎是不愿谈论太多。 然而从他这反应里季怀就知道肯定也不会好受。 一旬吃一次,一次要难受好几天,一个月要吃上这么三次,便是再好脾气的人那也得疯。 偏偏湛华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面无表情,若不是季怀亲身经歷过,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 季怀难受的功夫,楼下大马金刀坐下了几人,小二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却被那人抓住。 只见对方掏出张画像来放在小二跟前,指着画上眉眼清润的公子问他:「见过这人没有?」 「没、没……」小二吓得两腿都在打摆子,压根没敢仔细往那画像上看。 「仔细看看!若是撒谎小心你的脑袋!」对方按住他的头逼着他看那画像。 小二吓得快要尿裤子,谁知这么一看还真觉得有几分眼熟,「大爷……我、我见过!」 原本坐下准备吃菜的十几个人登时都站起身来,「人在何处?」 小二哆嗦着手指了指楼上,「二楼天字二、二号房!」 那领头的同手下对视两眼,当即便提刀上了楼,却正是从密林中追了的那些追兵。 小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跑过来的帐房先生连拉带拽拖到了一旁。 楼上,季怀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湛华却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有人来了。」 季怀点点头,湛华将他拉起来,一脚将那桌子踹到了门前,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声巨响,长刀已经从窗外砍进来了一半。 「我们走。」湛华揽住他的腰,踢开窗户自楼上飞下,惹得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 楼上的窗户前已经有人拉弓要射箭,人群顿时慌乱起来。 「这边。」湛华拽着他往街道一旁跑去,从楼上跳下来的人紧追不捨。 眼看就要被对方追上,湛华拽着他进了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七拐八拐之下,巷子边的木门突然被打开,有人探头出来道: 「快进来!」 湛华当即拽着季怀进了门。 门「砰」得一声关上,门外的追兵匆匆而过,脚步声渐远。 季怀脱力倚在门板上,然而不等他喘匀这口气,无数闪着寒光的刀剑就对准了他们两个。 第37章 习惯 这些人来者不善, 身上的杀气丝毫不加掩饰。 季怀倚在门板上,紧紧地抓住了湛华的手,脸色煞白。 「七公子。」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人群后面传来, 手执刀剑的人往两边各退一步, 让出一条道来。 来人五官深邃眸色碧绿, 正是凤羽阁副阁主桓子昂,也是最先找上季怀的那批人。 之前武林盟大会他亦在其中,只是还有衡泷和丛映秋等人,季怀并未同他说上话, 更因之前他被湛华带着从凤羽阁众人手下逃脱,而且还被下了毒, 心里多少有些芥蒂,并不想通桓子昂有太多交集。 第59页 谁知兜兜转转, 竟是又落在了他们手中。 只是季怀不再像之前那般手足无措,反倒是掩去了方才片刻的惊惶,桓子昂笑道:「原来是桓副阁主,多谢救命之恩。」 桓子昂冷笑一声, 语气不善道:「当不起七公子这声谢,只是当初我凤羽阁与季家约定好,凤羽阁护季家安危,七公子跟我们走,可现下你季七却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我凤羽阁只占了四份里头的一份, 算得上你们季家毁约了!」 「副阁主此言差矣。」季怀不卑不亢道:「当初我们是诚心合作,可凤羽阁上来就给我下毒,是你们不仁在先,何必怪我无义?再者, 好歹你们现在还有四份里的一份,大家和和气气,便不会再出岔子,若是——」 说到这里季怀扫了院子里拿着刀剑的一众人,「副阁主要来硬的,只怕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桓子昂目光阴沉的盯着他半晌,忽然抚掌大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七公子可真是个妙人儿!」 倏然笑容一敛,对旁边的人低喝道:「都把刀放下!惊扰了七公子你们可担待得起?」 刀剑入鞘声在院中响起,桓子昂侧身一让伸出手来一请,「七公子屋里暖和。」 季怀看了他一眼,别无他法,只能抬脚进屋,刚迈出几步,便听桓子昂怒声道:「杀了此人!」 瞬息之间风云忽变,天上落下的雪在季怀眼中变得极为缓慢,他才想起来湛华如今没有那面具黑袍做伪装,已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桓子昂伸手要抓住他的手,季怀勐地向后一撤,就撞进了冰冷熟悉的怀抱之中。 「季怀,你杀过人吗?」湛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没有。」季怀被他抓住了手腕,胳膊手腕随着湛华的力道飞快动作,无数细白的银丝自他手中飞射而出。 白雪银丝,断臂残肢。 湛华的唿吸落在他耳边,温热的血不断地溅到他脸上,季怀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张又一张惊恐濒死的面孔,揽着他的人却毫不犹豫,动作流畅利落。 衣摆在雪中划过漂亮的弧度,似乎觉得那断魂丝没什么意思,湛华踢了把剑握住,继而塞进了季怀手中。 身后有人噼刀看来,湛华握着季怀的手腕将他甩了出去,季怀收不住力道,长剑径直刺进了一人心脏,那人嘴里口吐鲜血,倒着气倒了下去。然而不等他愕然,就被人拽了回去,长剑与血肉分离,血溅了一地。 两个人分而复合,湛华带着他飞身踏上了高墙,看着自始至终都未动手的桓子昂,冷声道:「桓副阁主,此恩叶某牢记于心。」 话音未落,便带着季怀飞身而去。 底下所剩不多的人飞身欲追,却被桓子昂抬手制止。 属下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副阁主?」 「果然是他。」桓子昂脸色很是难看,「不必再追,你们打不过他。」 有人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桓子昂看着对方留下来的一小节银线,沉声道:「地狱海少主,叶湛华。」 余下几人俱是愕然,有人惶惑不安道:「一年前杀残月大师和千里剑,屠双刀门的叶湛华!?」 「那这岂不就是……」有人脸色瞬间煞白。 「断、魂、丝。」 这名字一出,周围一片寂静,配合着满地的断臂残肢,格外恐怖瘆人。 桓子昂咬牙道:「随我去找衡泷!季怀早就和地狱海的人有联繫,我们都被他给耍了!」 —— 季怀被湛华带着从房顶屋檐上掠过,鼻腔里还满是鲜血的腥气,几欲作呕,却又被他生生忍下。 湛华带着他落在了一个荒废的院落中,天井里种着棵树,掉光了叶子的枝桠冲着天空伸展,像刀刃将雪幕割得支离破碎。 季怀眼前不断闪过那些人临死前惊恐的面容,手上的血黏腻温热,他挣开湛华的手,蹲在雪地里用那厚厚的雪堆洗手。 雪在体温下融化成水,却依旧冰冷刺骨,季怀使劲地搓着手,白皙的皮肤被挫得通红泛紫,却依旧不肯停下来。 湛华看得直皱眉,走过去将人拽起来,道:「已经洗干净了。」 季怀的手不知道是被雪冻的还是被血烫的,微微发着抖,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刀剑入肉的感觉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无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却被脚下的枯木绊了一下,险些跌到雪里。 「你早晚要杀人。」湛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过是提前帮你一把。」 「你怎么知道我早晚要杀人?」季怀只觉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却又被他的理智死死压住,哑声道:「抱歉。」 而后匆匆走进了那间废弃的屋子里。 湛华屡次救他,身处漩涡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死之事再正常不过,湛华为了保护他而杀人,同他自己杀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不能用他的仁义道德去约束湛华,更不能因湛华为保护他杀了人,他却在这里惺惺作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湛华。 那样太噁心了。 季怀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了下来,将不停发着抖的手死死压在怀里。 他早晚会杀人。 他还要弄清楚赵俭留下的秘密,还要同武林盟众人周旋,还要践行与湛华的赌约,任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他季怀也不过是个卑鄙懦弱的小人。 第60页 他没有资格对着湛华发脾气。 只能无声地厌恶自己。 湛华走进屋子,发现季怀坐在角落里,脸色煞白,眼睛通红。 他缓步走到季怀面前,将还染着血的银色丝线放开,坐在他对面拿着块帕子擦着上面的鲜血。 「上面落了雪,才会染上,寻常情况下不会有血。」湛华一边认真地擦着线一边道:「我用它们杀过数不清的人,就像刚才那样。」 季怀盯着那些银白色的线,这些杀人无数的丝线之前都缠在他的手腕上。 「赵越生性谨慎,我带着断魂丝伪装有破绽,干脆就缠在了你手上。」湛华将染血的帕子扔到了地上,沖他伸出手来。 季怀咬牙道:「赵越不在,你自己收着便好。」 「你怕它杀过人?」湛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季怀心一横,将手腕递给他,「不过是几条细线,有什么可怕的?」 湛华轻轻勾了勾嘴角,将断魂丝松松地缠绕在他的白皙的手腕上,照旧在上面系了活结。 「你方才为何自称姓叶?」季怀皱眉问道。 湛华混不在意道:「自然是我本就姓叶。」 季怀勐地抬起头看向他,「你不是叫湛华!?」 「叶湛华。」湛华认真道:「旁人都叫我叶湛华,偏偏只有你天天湛华湛华地叫。」 季怀怒道:「分明你说自己叫湛华!」 「我名湛华,又没撒谎。」湛华道。 季怀气得不想搭理他。 他认识湛华这么久,亲都亲了几个来回,他竟然才知道对方姓叶! 「我带你杀人,和我本姓叶,哪个让你更生气?」湛华竟然一本正经地在问他。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我不生气。」 湛华见他眼眶都气红了,皱了皱眉,伸出手抓住他通紫的两只手往自己怀里塞,道:「人已经杀了,你若实在生气,我改姓湛也可以。」 湛华身上虽然比寻常人体温低,但是也比冷雪暖和,季怀的手有些发痒,闻言愕然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虽生气,但也只是气湛华不早告诉他,断没有因此就让人家改名换姓的道理。 「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湛华同他道歉,「我没想到你这么害怕。」 季怀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归根结底是我无用,只是……我不喜欢杀人。」 湛华将他的手在怀里换了个地方,闻言道:「我也不喜欢。」 可是已经成了习惯,便很难再改过来了。 「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怕我,反而还要同我亲近?」湛华有些疑惑地问。 季怀嘴角一抽,回想起自己之前在湛华手里心惊肉跳的悽惨经歷,心说早就吓破了胆子。 不过是触底反弹,色胆包天,脑子一抽,效仿那些个书生来体验一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罢了。 这话自然不能说。 于是季怀面不改色道:「因为我心悦你。」 然后就看着面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他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红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湛华:为了哄人,痛失真名。 —— 这本书假期一直在忙着修改完善大纲,更新不稳定,跟小可爱们说声抱歉!【狗脑袋抱头】 明天起日更~鞠躬! 第38章 阻止 话过口, 不过是兴之所至,又或是故意调戏,总归不是出于真心。 两个人心知肚明。 可还是有那么一个瞬间, 说的人认真, 听的人赧然。 风雪大, 湛华起身去关半敞开的窗户,却见院墙外露出了个头髮凌乱的脑袋。 南玉扒拉在墙头上,沖自家主子招手。 然后听「砰」的一声,那扇窗户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 风雪中凌乱的南玉:「…………」 好一个冷酷无情的主子。 湛华回过身来看向季怀, 「现在我们就在石源城,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季怀道:「来找季瑜的尸体。」 湛华神色微顿, 「找季瑜的尸体?」 季怀以为他不知道季瑜是谁,解释道:「季瑜是我……名义上的爹。」 「那我们应该去何处找?」湛华问。 「不知道。」季怀皱眉想了想, 「季铭只告诉了我这么多,让我来石源城,接季瑜的尸骨回去。」 「季瑜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石源城这么大, 总不可能一个个坟头去挖。」湛华坐下来道:「你再仔细想想,他一定还给你留了别的线索。」 季怀开始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可半天也没想起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来,道:「没了,只是季府都说季瑜是在我出生前染重病而亡, 季铭却说晚来城外立的是他的衣冠冢。」 「你可知这石源城有一条巷子, 名叫衣冠巷?」湛华突然道。 季怀顿时愣住,「衣冠巷?」 「石源城地处赵国西北,北边紧挨着梁国,百年前赵梁两国战事不断, 双方死伤无数,时值隆冬,无数战死将士的尸体被冻在了河底,再找不见,无奈之前只能在石源城所在的地方立下了无数衣冠冢——」 「彼时石源城还是荒原,近几十年因为宋凡将军在此驻守才发展出此城,而那无数衣冠冢被迁至他处,在上面盖起了房屋和学堂,前面的巷子便是衣冠巷。」 第61页 季怀恍然道:「竟是如此。」 他只知道百年前赵梁之战,却不知里面还有这么段故事。 「莫非季铭提衣冠冢的意思是季瑜的尸骨可能在衣冠巷?」季怀道。 「极有可能。」湛华点了一下头,「我们在此休息片刻,待天黑便过去。」 「为什么要等天黑?」季怀不解。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湛华沖他微微一笑。 季怀:「…………」 湛华顿了顿,「不好笑么?」 季怀扯了扯嘴角,「哈哈。」 湛华道:「你在敷衍我。」 季怀盯着他仔细看了半晌,试探道:「你有没有觉得你今天的话有点……多?」 不仅一时兴起强行带着他杀人,还在不停地问他问题,甚至还破天荒地跟他开玩笑——虽然一点儿也不好笑。 湛华通常都摆着副高冷沉默的样子,总让季怀觉得他很严肃且琢磨不透,偏偏偶尔又戏耍他,被发现了也装作和他无关,像是一种故作沉稳的幼稚。 但都不像今天这般模样。 有点呆兮兮的。 湛华听他这么问,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沉默半晌才闷声道:「药丸给你吃了。」 季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担忧道:「你把自己解毒的药丸给我吃了,那你现在岂不是要毒发?」 「没那么严重。」湛华抿了抿唇,「我以内力压制,只是性情会受些影响。」 季怀不解道:「为何?」 湛华气闷地盯着他,「你生病了要发脾气,我难受便不许我暴躁一些吗?」 季怀被他一噎,继而意识到这「暴躁一些」说得还是不准确,这哪里是暴躁,分明是在耍性子。 但也看出来实在难受。 他起身坐到了湛华身边,伸出手腕给他,「你喝点血压一压。」 湛华倒是没有拒绝,抓住他的手腕看了半天,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摩挲,道:「季怀,你是真的不怕死。」 季怀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却并不怕他,将手腕递到他唇间,示意他咬。 湛华却没有,反而是伸手将他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倚在角落冰冷的墙壁上,一个因为没吃药浑身暴躁,一个因为吃了药难受非常,像是两只可怜的困兽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 季怀沉默半晌,问他:「你这个月是不是要过二十岁生辰?」 「诓你的。」湛华道:「我姓叶名湛华,同你一般大,二十有一,生辰是腊月初三。」 季怀:「……你嘴里就没几句真话。」 「我也心悦你。」 湛华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句是真的。」 季怀愣住。 湛华却毫无所觉,低声道:「我还知道你的生辰也是腊月初三。」 腊月初三,都是在冰天雪地里出生的。 季怀低声道:「还有两个月呢,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帮我把那玉佩——」 「换一个。」 「…………」 前面烧着取暖的火堆,两个人挨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等天黑。 院子里,南玉抱着胳膊蹲在窗户底下,被迫听着主子和季怀的墙角,冻得瑟瑟发抖。 效忠主子不如养条狗。 这对狗男男。 南玉冻了一下午,也腹诽了一下午,终于等到她那忙着谈情说爱的主子纡尊降贵从屋子里出来,她赶忙迎上去,「主、主子。」 湛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她,见她冻得鼻头髮红,道:「怎么不进屋去?」 南玉:「…………」 合着之前见到她砰一声关上窗户的是条狗是吗!? 心里骂着娘,脸上还是堆起笑,南玉将一个小瓷瓶恭恭敬敬递给他,「主子,您的药丸。」 湛华接过来,季怀偏过头来看,他便倒了一粒出来给季怀看,然后塞进了嘴里。 全程围观的南玉:……很好。 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主子已经色令智昏,被这貌美如花的药引子迷得魂不守舍了。 这么个黑乎乎的破药丸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药引子还要不要杀了? 南玉看着湛华欲言又止,湛华道:「但说无妨。」 这是不用避着季怀的意思。 南玉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却还是老老实实同他汇报:「前日我与明夜发现左右护法现身在追杀一人,明夜前去探查,只是至今未回,我去寻您,却正好发现有人在追杀武林盟众人……」 「我乔装打扮混入其中,发现追杀武林盟的那群人似乎是朝廷的人。」南玉道。 湛华闻言皱起了眉。 季怀却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群追杀他们的人明显是抱着杀心来的。 朝廷的人,莫非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可他无权无势,赵岐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忽又想起同赵越初见时,赵越曾提起那干坤图与今上和国祚有关,不由悚然一惊。 —— 京城皇宫,紫宸殿。 赵岐随手将奏摺扔到了桌子上,骂道:「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刑部尚书林渊坐在下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闻言劝道:「陛下息怒。」 劝得并不怎么走心。 赵岐自御案后抬起头来看他,「林渊,你是不是调了北镇抚司的人?」 第62页 林渊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反天了你!」赵岐勐地将手中的摺子摔到了桌子上,怒道:「今天你调北镇抚司的人,明天你是不是就敢调朕的禁军!?」 林渊站起身来,沖他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臣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赵岐抓起奏摺扔到他身上,「御史台参你的摺子都快堆成山了,你自己看看!」 林渊弯腰拿起地上的摺子捡起,朱红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格外俊逸,赵岐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继而愤愤地移开了目光。 林渊垂眸细读那奏摺,半晌后道:「陛下,这是奏请选秀的摺子。」 赵岐脸色一僵,怒道:「给朕滚下去!」 林渊躬身告退,退到一半却又听赵岐生硬道:「给朕滚回来!」 林渊:「…………」 若是那些夸赞赵岐良善敦厚君子有礼的大臣们看见他这幅喜怒不定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选择撞柱死谏,还是会恨自己当初瞎了眼,选了这么个人来做皇帝。 赵岐盯着他道:「你派人去追杀季怀。」 林渊微微一笑,「陛下不是也没阻止吗?」 第39章 机关 天色擦黑, 雪落渐缓,季怀站在衣冠巷的巷口,看着自巷口延伸至黑暗处的两排白纸灯笼, 无端觉得阴气森然。 「衣冠巷阴气重, 建起的学堂和房屋大多荒废, 干脆就改做了义庄。」湛华在他身后道:「西边的游牧民族常来骚扰,石源城多战事,死去的士兵就会被暂时安置在此处。」 所以会挂上白纸灯笼。 季怀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两个人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湛华道:「既然是在衣冠巷,那极大可能就是藏在义庄之中, 这里有许多尸骨无人认领,会有人将其收敛起来放置一处。」 季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好像对石源城很熟悉?」 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的声音,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烛火晃动。 湛华的目光意味不明, 声音透过雪幕落尽了季怀的耳朵里,「我幼时在石源城长大。」 季怀愣了一下,「你家在石源城?」 湛华沖他勾了勾嘴角,「我没有家。」 不等季怀再问,义庄厚重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南玉沖湛华点头, 「主子,都解决了。」 季怀看着南玉衣袖上沾着的血,目光一顿,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南玉见状转头默默翻了个白眼。 义庄颇大, 湛华道:「去存放尸骨的房间看看。」 谁知三人走到门口,旁边却突然闪过一道冷光,南玉眼疾手快抬剑一挡,尚未还手,便听对方惊讶道:「主子?南玉?」 却正是灰头土脸的明夜,衣袖上全是殷红的血。 「这是怎么回事?」南玉见他这幅惨状,忍不住问道。 「被郁章和唐建追杀的人是仓空门的赵越。」明夜收起剑,「我好心送他入城,他竟然暗算于我,我一路逃到了这里。」 南玉:「…………」 虽然事实充分,但是她对自己这个搭档再了解不过了,天塌了他才会「好心」帮人,怕不是有利可图结果碰上了硬茬子。 可这话是万万不能在主子面前说的。 季怀听闻赵越的名字,忍不住问道:「那赵越现下在何处?」 明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在是石源城内。」 话音刚落,他便感受到一股凛然的冷意,一抬头便对上了湛华略带警告的目光。 南玉站在湛华背后,对他投以一个复杂的眼神,大致意思就是:主子跟那个狐狸精药引子好上了你最好对他说话客气一点不然主子心情不好就一根断魂丝把你断成八块还不赶紧道歉! 看着南玉挤眉弄眼的明夜:?? 什么毛病? 正当明夜要开口问,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听声音数量还不少,湛华当机立断,「躲起来。」 四个人分开躲藏,季怀被湛华拉着跳上了房梁,躲在了粗大的立柱后面。 义庄的门被轰然踹开。 「他进了义庄,身受重伤肯定跑不远!给我搜!」正是赵越的声音。 无数着甲冑的士兵顿时在义庄四散而开。 「报!有人打昏绑在了后堂!」有人来报。 「带上来。」赵越站在义庄门口,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眉眼冷冽。 被带上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腿脚还不利索,被人泼了冷水幽幽转醒,神色惊恐地望着这些士兵。 「谁来过?」赵越问他。 「小的……小的没看清对方的脸,不过听声音像名女子。」那人哆哆嗦嗦道:「她上来就将小的打晕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越脸色一沉。 躲在房樑上的季怀想探出头去看,却被湛华一把按住肩膀抵在了樑柱上。 季怀在昏暗的光线下抬眼看向他。 「你要跟他走?」湛华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自觉带上了威胁和压迫。 季怀抿了抿唇,口不对心道:「自然不是。」 无论如何,待在赵越身边总比待在湛华身边安全——即使他们不久前刚歷经了生死,还依偎在一处温情蜜意。 可是一把刀,上面裹着的蜜糖再多再厚,也改变不了这是一把刀的事实。 第63页 只要这把刀一时兴起,随时都可以露出蜜糖之下的杀人利刃。 「桓子昂已经认定了你和地狱海有所勾结,现在恐怕整个武林盟的人都知道被你耍了。」湛华的手移到了他的脖子上面,却没有用力,「仓空门众人现在正被地狱海追杀,你回去谁都护不了你。」 季怀心下一冷,盯着湛华道:「之前你是故意让桓子昂知道你的身份。」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湛华勾了勾嘴角。 「然后让我只能依附于你。」季怀压下声音道:「那日我和赵越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只能怪赵越太蠢,我潜伏在他身边都没有发现。」湛华眉梢微动。 季怀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意外。 湛华总是给他一种可靠踏实的错觉,有时候季怀甚至觉得他迟钝地可爱,然后不知不觉就被那一瞬间的无害引诱。 赵越曾说过,湛华最擅蛊惑人心,诡计多端。 就连现在正在威胁他,覆在他脖子上的手却还在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像是情人之间随意的暧昧。 「我现在别无选择。」季怀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你想要独吞干坤图里的东西?」 「自然。」湛华同他挨得极近,语气笃定道:「你和干坤图里的东西,我都要。」 「宝物不会同别人分享。」他带着冷意的目光流连过季怀的嘴唇,「你也同样。」 明明是不怎么客气的狠话,季怀却听笑了,「醋可以吃得不这么迂迴委婉,我和赵越只是朋友。」 湛华脸色一黑,「我没有。」 他是在很认真的威胁发狠话。 奈何被他威胁的人不这么认为,伸手搭在他的腰间,还不怀好意地捏了一下。 湛华:「…………」 义庄院子里,士兵遍寻搜不到人,赵越只能带着人匆匆离开,刚出了衣冠巷,便见外面高头大马上坐着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目刚毅,气势超然。 赵越坐在马上沖他拱手道:「宋小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不过是个小贼而已。」 宋楠道:「父亲担心你应付不过来,让我来相助。」 赵越笑道:「无碍,跑了也就跑了,我已联繫了仓空门的人,他们很快便会赶来。」 宋楠看上去像是要跟他说什么,但是碍于人多眼杂,只能暂时忍下,道:「父亲请赵公子过去一趟 。」 赵越点头,「好,没问题。」 一众士兵唿啦啦地来又唿啦啦地走,只是赵越生性谨慎,留下了七八个人在义庄看守。 季怀蹲在樑柱上,腿都有些麻了,院子里的士兵在大声交谈着,抱怨天寒地冻还要在这全是死人和尸骨的地方值夜。 「我们什么时候走?」季怀低声问道。 「再等等。」湛华道。 如果可以他自然想解决了那几个官兵,但是一旦他们死在这里,宋凡和赵越就会盯上义庄,届时得不偿失,只能再另做打算。 季怀抵在柱子上,后背硌得发疼,之前紧张没有发觉,现在一放松下来那疼痛便格外明显,「这柱子上是不是有东西?」 湛华闻言将他拉了起来,季怀转头一看,却发现这看似光滑的柱子上有一个不太显然的凸起,只是与那柱子融为一体,并不怎么起眼。 季怀惊讶道:「该不会是暗道机关之类的?」 「不会,暗道机关大多不会这么显眼。」湛华道:「许是打柱子的匠人不怎么用心。」 「谁会这么蠢将机关明目张胆放在这里——」 他话还没说完,季怀就摸上了那个突出的木块,试探地拧了一下。 只听「咔哒」一声,机关下面的木片向下滑落,露出个巴掌大的洞口来,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湛华:「…………」 竟然还真有蠢货这么明目张胆。 第40章 木牌 晚来城。 季府。 季大奶奶坐在主位上, 端起茶杯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地上跪着个婆子,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头髮梳得一丝不苟, 低垂着头神色平静。 寂静的厅堂中只有她们主僕二人, 寒风吹得窗户作响。 「七郎出生那日也是这般大的风。」季大奶奶突然开口道:「季瑜去的时候, 我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子了,只是胃口不好,总是吃不下东西,季瑜还担心孩子身体不好。」 「七郎刚生下来时身体果然不好, 瘦瘦小小一个,抱在怀里都没多少重量。」季大奶奶仿佛是在回忆, 神色难得地显露出些许的温柔,「眉眼同他外祖很像……只是没多久他就病了, 我本以为要养不活,天天以泪洗面。」 说到这里季大奶奶的声音沉下来,「只是老太爷好像对这个孩子格外重视,亲自抱着他前去求医, 在外面待了半年,回来时便康健了起来,只是落下了病根。」 「孩子能救回来我便谢天谢地了,知道是季瑜在天保佑我与他的孩儿。」季大奶奶站起来,缓步走到婆子跟前, 突然笑了起来: 「刚出生的小孩一天一个样, 你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是不是?」 跪在地上的婆子垂着头沉默着。 「你们也确实做得不错,连七郎腰间那颗痣都点上了,由不得我不信。」季大奶奶扣住她的下巴,声音中带着满满的厌恶和冷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第64页 「我的七郎左脚小脚趾是废的,同我和他外祖一样,根本弯不了。」季大奶奶神色怨恨道:「你们用季怀换了我的七郎还以为我不知道!?眼看季怀和季铭越长越像就故意编排出那些流言蜚语以为我不知道!?」 「自从季铭把季怀抱回来,我院子里的眼睛不知道多了多少,盯着我和我几个儿子。」季大奶奶冷笑道:「欺我寡母,让季怀那个野种鸠占鹊巢——」 一直安安静静的婆子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大奶奶慎言。」 完全不见半分害怕与心虚,像是在看季大奶奶无理取闹。 「啪!」 那婆子被扇得头偏向一边,嘴角溢出了血丝。 「季铭这二十一年来季府控制得密不透风如同铁板一块,我同娘家来往一封书信都要过几遍人手才能送出去。」季大奶奶道:「他以为死了逼着我把季怀交出去就结束了吗?那我的七郎呢!?」 「他占我儿的身份二十一年,我儿不知生死……」季大奶奶兀地红了眼眶,「你在季怀院子里装模作样装了二十多年的粗实婆子,季怀一走你便装不下去了!?」 那婆子淡淡道:「奴婢听不懂大奶奶的话。」 季大奶奶冷笑:「没关系,你早晚能听懂。」 —— 京城,紫宸宫。 茶杯被人暴躁地摔到了地上。 头一次见脾气温和的人发这么大脾气,太监宫女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都下去。」赵岐沉声道。 众人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唯独林渊站在原地未动。 赵岐愤怒地指着他,「你是聋还是瞎!?朕让你把人撤回来,你竟让人一路追去了石源城!宋凡那个老东西本来就心思多疑,朕好不容易安抚下他,你偏偏要来搅局!」 林渊不冷不热道:「同意他女儿入宫为妃来安抚?」 赵岐一噎,旋即强撑起气势道:「那只是朕的暂缓之计!又不是真让她入宫!」 林渊道:「陛下果然思虑周到。」 「我都说了不会让她入宫,你这是什么语气?」赵岐气急败坏道。 「陛下乃是一国之主,理当多纳后妃,为赵家开枝散叶。」林渊恭敬道:「陛下不用心虚。」 赵岐瞪他,「林渊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渊笑道:「陛下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薅住了领子,赵岐恶狠狠地盯着他,半晌又强压下怒意将人松开,「朕在跟你说季怀的事情,你少岔开话题。」 林渊不紧不慢地整理着领子,「陛下,若是不杀了季怀,你这皇位还能坐得安心吗?」 赵岐顿时偃旗息鼓,良久才道:「他不过是一介庶民,翻不起什么风浪。」 林渊笑了一声:「陛下可还记得八年前?」 赵岐脸色一变。 「人言可畏啊,陛下。」 —— 季怀从那格子里掏出了块巴掌大的木牌子,摸上去凹凸不平,像是刻着什么东西,但是现在黑灯瞎火,压根看不清楚。 「先收起来。」湛华道。 季怀点点头,湛华带着他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那几个官兵去了看守人的屋子里,烧起了火,大约是觉得冷,没有派人在外面值守。 湛华带着他从后面的窗户翻了出去,正巧碰见从湖里浮上来的明夜。 季怀一时不知道该震惊这义庄里头竟然有片面积不小的湖,还是该震惊明夜竟然敢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在冰天雪地里沉到了湖底。 明夜上岸便对着湛华跪了下来,「是属下擅作主张连累主子了。」 湛华冷声道:「没有下次。」 「多谢主子!」明夜感激地冲着季怀看了一眼。 不明所以的季怀:「??」 找到客栈以后,季怀才有机会仔细看拿到的那个木牌子。 看不出是什么木料,之前他在黑暗中摸到的纹路是上面刻着的小字,只是那字奇形怪状,有点像是梵文还是其他的文字,决计不是汉文。 季怀研究了半晌,没看明白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湛华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两碗粥和一碟小菜。 「先吃些东西再看。」湛华将饭菜放下。 季怀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但是因为那药丸后遗症的缘故,浑身难受,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他一想到湛华现在跟自己一样不好受,又莫名觉得好上不少。 他拿起汤匙来喝了一口粥,明明看着色泽鲜美,可尝起来却寡淡非常,还有些苦,顿时将他刚升腾起来的食慾打消了大半。 「不想吃也得吃,待药效过了便好了。」湛华见他放下勺子,又出声道。 季怀皱着眉又喝了一口,「这药丸你吃了多久?」 「打记事便开始吃。」湛华淡淡道:「早就习惯了。」 「那你这毒……」季怀一面想着这时候提起此事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可终归还是忍不住,「从小便有?」 「嗯。」湛华道:「义父说着是从胎中带的毒。」 季怀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地喝完手里的这碗粥。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去安慰。 若是真心实意安慰,他就是最好的解药,主动把命献上不就能救人么? 第65页 可他自然不愿意,否则也不会这么想尽办法费尽心力跟湛华斡旋。 他喜欢湛华没错,但也没有那么喜欢,喜欢到非他不可,喜欢到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性命。 遑论他们之间以欺骗开始,中间隔着无数阴谋诡计。 他和湛华都明白,他们註定不会有结果。 无非就是见色起意,贪这一晌的欢愉。 季怀这么想着,手突然被湛华抓住抬了起来。 季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 「蹭了个血口子,你没觉得疼吗?」湛华问他。 「没有。」季怀讷讷道:「可能是太紧张了。」 一炷香后,湛华给他在伤口上系了个结,冷俊的眉眼在昏黄的烛火下格外好看。 季怀移开眼睛,「你怎么不喝血了?」 湛华的手微微一顿。 烛火噼啪,房间内一片安静。 良久之后,他才听湛华沉声道:「没心情。」 第41章 柳林 湛华看着手中的木牌, 道:「这是梵文。」 「上面写了什么?」季怀坐在他身边,探头来看。 湛华后背挺直,没有躲开, 将木牌放回到他手中, 「看不懂。」 季怀不可思议道:「你不是和尚吗?」 「假的。」湛华声音稍显郁闷, 「只是这身份——」 「可信度比较高?」季怀看着他没有头髮的脑袋。 湛华:「…………」 本来就郁闷的假和尚看上去更郁闷了。 季怀赶忙找补,「这样也很英俊。」 湛华道:「待明日去寺院问问。」 季怀点点头,「那今晚便早些歇息吧。」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带着一丝微妙的尴尬,明明只是一段普通的对话, 却让人莫名地不自在。 半晌过后,蜡烛熄灭。 季怀躺在床上, 身上每一处都在难受,他睁眼看着漆黑的床顶, 突然开口对身边的人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很想像哥哥们一样,让母亲陪着我睡。」 「但是她从来都不答应。」他声音渐低, 「她总同我说,忍忍就好了。」 湛华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可每次听她这么说,我便会很难过。」季怀缓缓道:「疼是忍不了的,只是不说, 别人不知道而已。」 「季怀, 」湛华突然开口,「别说了。」 于是季怀沉默了下来,在黑暗中握住了湛华的手。 良久,湛华将手指扣进他的指缝。 黑暗中, 两个人十指相扣,如同交战双方暂时的和谈。 是很疼的,湛华想。 他从不同别人说起过,因为说了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懦弱无能,倒不如表现地云淡风轻。 季怀却总喜欢将自己的难过与疼痛表现出来,即便无人理睬。 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也曾在黑暗中,十指紧扣,同病相怜。 —— 翌日。 城郊寺庙。 老方丈拿着木牌,看着上面的梵文,道:「这是写的一封遗书。」 季怀和湛华对视一眼,湛华道:「您请说。」 「家父季铭为奸人所害,鸠占鹊巢二十余载,吾来此寻父亲遗骨,奈何人力卑微,今毒发身亡,沉骨湖底,望我季家后代肃清血脉,归于晚来。」方丈道:「大致便是此意,许多字都是变了形的汉文,与梵文夹杂在一起,乍一看确实像。」 季怀脸色难看至极。 家父季铭为奸人所害,鸠占鹊巢二十余载。 季瑜是二十一年前死的,也就是说,早在四十年前,真正的季铭就已经死了。 鸠占鹊巢。 赵俭依託季铭的身份在季府待了四十多年,甚至于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养在了季府。 赵俭在信中说季大奶奶非他生母,可府中老人都见过季大奶奶十月怀胎的模样,那真正的季七又去了何处? 赵俭鸠占鹊巢。 他季怀又何尝不是? 季怀死死捏着那块木牌,突然从胃里泛起一股噁心来。 他占着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身份和人生,顺风顺水平安无虞地活了二十一年。 那方丈慈眉善目,见眼前二人皆是神色凝重,便道:「二位施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莫要着相。」 季怀勉强笑道:「多谢方丈。」 湛华则沉默不语。 二人告辞,那老方丈看着他们的背影嘆了口气。 「师父,您为何嘆气?」旁边端茶上来的小和尚好奇的问。 老方丈摇摇头,「两个都是不肯服输的人,总会撞得头破血流。」 「师父怎么不提醒他们?」小和尚不解。 「无情总被多情困。」老方丈摇头。 「听不懂。」小和尚忍不住嘆了口气。 「我也不懂。」老方丈弹了一下他的小光头,笑了起来。 —— 自城郊寺庙出来,季怀便一直神色凝重,眉头皱得死紧。 湛华道:「不必自寻烦恼,此事你并不知情,怪不到你身上。」 「我的名字,身份,家人全都是另一个人的,」季怀道:「我父亲杀了他祖父,甚至杀了他父亲,霸占季家四十余年,我也抢走了真正季七的一切,如何会怪不到我身上?」 第66页 湛华垂眸看着路边的积雪,太阳出来,那雪便化作了骯脏的泥水,沉声道:「那你待如何?」 季怀抿了抿唇,「不知道真正的季七是不是还活着,若是他还活着——」 「我该将属于他的一切都还给他。」 树下堆着厚厚的雪,冬日的柳枝萧条,将冷白的天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在寒风中形销骨立。 靴子踩在地上,沾了层厚厚的泥巴,衣摆也被溅起的雪水洇湿。 湛华说:「你不必如此,他也许并不在乎。」 冬日暖阳下,季怀沖他笑道:「你又不是季七,怎么知道他不在乎?杀父杀亲之仇,不共戴天,若我和他真遇上,恐怕要给他偿命。」 湛华沉默不语。 季怀突然沉吟一声,「还是不要遇上了,我很惜命的。你也别是季七,不然我还怎么跟你打赌?恐怕届时你让我死,我都要愧疚到洗干净脖子递上。」 湛华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将他的手揣进自己的袖子里,「你身上真的太冷了,若是到夏日抱起来定然舒服。」 湛华干咳了一声:「季怀,你愈发不矜持了。」 季怀说完才知意识到说了什么孟浪话,不由赧然,却没有放开他的手,郊外的路上并没有几个人,他却还是凑到湛华耳边悄声道:「我真想过。」 湛华眼底带上了几分恼意,耳朵在寒风中快要红透,面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 季怀稀奇道:「你亲我时怎么不见你如此矜持?」 湛华继续往前走,这下直接不肯同他讲话了。 季怀偏生是个爱撩拨的,别人对他上赶着他不屑一顾,若是对他爱答不理反而愈发来劲,尤其当这个「别人」换做湛华,那不管是上赶着还是爱答不理,他都是十分来劲的。 于是他追上湛华,笑着问:「湛华,你是心虚了吗?」 谁知话音未落,他便被人一把揽住了腰纵身飞起,几个飞跃之后落在了路旁柳林的深处。 季怀一头雾水地望着周围萧条零落的景色,「来这里干什么?」 湛华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林中积雪厚重,人迹罕至,打眼望去皑皑一片白,柳林中纵横交错的枝条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唿出的雾气稍纵即逝,分明是化雪的冬日冷天,季怀的额头鼻尖却布了层细密的汗珠。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伸手扶着湛华的腰,被他抵在了树上。 湛华冷俊的眉眼在雪地和暖阳里格外好看,他眸色深沉地盯着季怀,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来这里不矜持给你看。」 季怀忍不住笑了起来,眉梢眼角俱是畅快的笑意,也不知道被他戳中了哪根神经,笑得额头都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湛华的手伸进他的披风里,使劲捏了一下他的腰,闷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昨晚夜深人静时你谦谦君子恨不得去当真和尚。」季怀笑道:「现下青天白日却要拉我来这野林子里厮混。」 湛华被他揶揄地恼羞成怒,将他压在树上不肯让他起身。 季怀力气本就不如他大,只能向他服软,弯着眼睛道:「哎,好了,我不笑了,不笑了便是。」 湛华低头亲了亲他嘴角,又不解气地咬了一下,却没有咬破。 季怀疼得捂住嘴角,「你是属狗的吧?」 「我属猪。」湛华一本正经地回答。 季怀:「…………」 闹了半天,季怀出了一身的汗,懒洋洋地倚在树上眯起眼睛看太阳,戳着湛华的腰道:「我宁可最后被你做了药引子,也不想跟你横亘上什么血海深仇。」 湛华垂眸望着他,眼底神色不明。 「若有一天我心甘情愿去死,定然是因为情深不能自已。」季怀笑着对他说:「而非我欠你。」 第42章 义庄 宋凡年近六十, 虎背熊腰,金刀大马坐在主位上,见赵越进来便大声笑道:「贤侄昨晚休息地可还好?」 赵越点头笑道;「承蒙宋将军款待。」 宋凡示意他坐下, 这时候宋楠从门外匆匆进来, 对宋凡抱拳道:「父亲, 您找我?」 「吾儿来得正好。」宋凡示意他坐下,而后挥退了房间内的其他人等,转而对赵越道:「我与你父赵坚是拜了把子的兄弟,当年约定好了要做儿女亲家——」 说到这里宋凡语气微顿, 似乎在追忆往昔。 赵越的目光落在身材高大的宋楠身上,面上闪过一丝惊恐, 谁知那宋楠看上去竟然还喜气洋洋,顿时整个人更惶恐了, 登时便要打消宋凡这煳涂心思,「宋将军此事不——」 「我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容貌秀丽, 正当婚嫁。」宋凡说到此处,看向赵越,「贤侄方才说什么?」 「咳咳,没什么,没什么。」赵越握拳抵在嘴边干咳了一声, 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知贤侄可有意?」宋凡笑着问他。 赵越起身行礼道:「承蒙宋伯父厚爱, 只是赵越现在行走江湖,孤家寡人居无定所,非是宋小姐良配。」 宋凡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看来是老夫高攀了啊。」 赵越惶恐道:「小侄不敢, 是我高攀才是。」 宋凡嘆了口气,面带愁容,连宋楠看起来都没那么高兴了。 第67页 赵越见二人神色不对,便问:「宋将军……此事是有什么不妥吗?」 「非是因为贤侄,只是皇上提出要纳我家小女宋芃为妃,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妥,便想提前给小女成了亲,只说二人早已两情相悦……」宋凡面带愁容道:「眼看圣旨就要下来,却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越道:「将军何不拒绝?」 宋凡摇了摇头道:「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皇上登基后,便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何况皇上后宫空虚,别说妃嫔,连秀女宫女都不见几个,都传他有什么隐疾,芃芃性子直爽,进去恐怕凶多吉少。」 宋楠讷讷道:「此事说来怪我,当年我年轻气盛,曾得罪过新皇。」 赵越诧异道:「发生了何事?」 「我揍过他。」宋楠抓了抓头髮,「还朝他吐过口水。」 赵越:「!!」 震惊半晌,赵越才回过神来,「宋小将军说的可是……新皇登基之前的事情。」 宋楠悲痛地点了点头。 当今皇上赵岐是先皇流落在外的儿子,在外流浪了十几年才被寻回来,据说当时赵岐刚从牢里放出来,结果小混混一朝翻身变成了凤子龙孙,而后经歷更是离奇曲折,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愣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斗倒了太子和风头正盛的三皇子,荣登皇位。 「可又不只有我干的,他凭什么只盯着宋家?」宋楠不服气道:「当年我好歹只是揍了他,林渊可是一句话把他送进了大牢,让他吃了三年牢饭!」 即便过去了好些年,宋楠想起来还是觉得憋屈。 宋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人家林渊长得好看,你也长得好看吗!?你若是长成林渊那样,我早就把你洗干净送到紫宸宫去!省得那狗皇帝来祸害你妹妹!」 宋楠被他亲爹噎得脸色涨红。 是的,林渊做的事情比他过分得多,偏偏如今盛宠正浓,甚至有传言说他和皇帝关系非同一般,赵岐后宫空虚全是因为今朝最年轻的尚书郎善妒。 宋楠想到此处一阵恶寒。 赵越这几年虽然不在京城,但是或多或少也听闻过今上的一些风流韵事,却不想当年竟然还真有这么一档子事情。 赵越脑子飞快转动,继而笑道:「宋将军和小将军稍安勿躁,虽然我配不上宋小姐,可正巧有一人合适——」 「若是能促成这段良缘,宋小姐的福分也不比进宫为妃来得低。」 宋凡目光一凛,「贤侄此话何意?」 「宋将军可还记得平阳王?」赵越微微一笑。 —— 季怀站在结冰的湖边,打了个喷嚏。 湛华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将披风脱了?」 季怀道:「不是要下水吗?」 「你这体弱多病的模样,下一半怕是要飘起来。」湛华头也不回道。 季怀冷不丁被呛了一句,不服气道:「这湖这么大,咱们怎么找季瑜的尸体?」 「自是有人下去找。」湛华话音刚落,南玉和明夜就从屋顶上飞了下来。 明夜也就罢了,南玉一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姑娘,寒冬腊月要她下水摸尸,看起来着实过分了些。 谁知南玉动作比明夜还顺畅,用内力破开一大片冰面,径直跳进了湖里,看得季怀打了个冷颤。 明夜紧随其后,冒了几个泡之后就没了动静。 季怀紧张地望着湖面,生怕再从湖面上浮起两具新的尸体。 约莫过了半刻钟后,南玉和明夜一起浮了上来。 南玉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对湛华道:「主子,没有找到。」 两个人从湖里爬上来,活像两只水鬼,湛华示意他们进屋换衣服。 「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季怀疑惑道。 「二十多年了,也许是埋进了淤泥之中。」湛华道:「这义庄定然还有古怪,须得再探查一番。」 季怀表示贊同,可快被冻得魂不附体,吸了吸鼻子道:「咱们先进屋?」 湛华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又知道冷了?」 季怀想起出门前那披风还是湛华给他系上的,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挨到他身边低声道:「你这人真的好霸道。」 湛华眉梢微动,十分自觉地将手塞进了他的袖子里暖着,「你待如何?」 「不如何。」季怀低头笑道:「我很喜欢。」 湛华突然又觉得那袖子里有些燥热起来,正要将手抽出来,却被季怀扣住。 两个人进了房间,那又被打晕的倒霉守门人被绑在角落里,之前看守的官兵早就撤了回去,现下他们已经占领了整个义庄——虽然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季怀看着那晕过去的守门人,道:「他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于是那倒霉蛋又被生生叫醒。 两天被绑了两次,守门人已经惊惶不起来了,苦着张脸望着面前几个人,道:「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几位行行好,就放过小的吧!」 季怀撩起衣摆蹲在他面前,和颜悦色道:「老人家,非是我们有意为难于你,只是来这义庄是有件要紧事要办,我们只问你几个问题,定不会伤你性命,可好?」 那守门人顿时如获大赦,赶忙道:「您问,您问,小的定然知无不言!」 季怀道:「您在这义庄守了多少年了?」 第68页 「唔,那这年头可多了去了。」守门人仔细回想算了算,「约莫得有小三十年了,我上战场早,下的也早,腿脚不怎么灵便,宋将军念旧情,便遣我来这里守门。」 季怀和湛华对视了一眼,继续问道:「大约二十一年前,义庄可曾来过一名姓季的男子?」 那守门人愣了一下,「哎哟,二十一年前,那可好久啦!」 他这么说着,就对上了湛华冷淡的目光,顿时吓得垂下了眼睛,「我、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他冥思苦想半晌,才慢吞吞道:「这二十一年,义庄还真来过一个怪人,我还记得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出门都要没过膝盖去,我在房间里烧着炭火取暖,便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43章 立场 「那是个看去不过刚及冠的青年, 脸色很差,穿着身好的皮袄子,那袄袖子还绣着画,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哩。」守门人皱着眉回忆道:「他当时看去很着急——」 那年轻人沖他拱手行了个礼, 「大哥, 外面天寒,可否让在下进来取取暖?」 这年轻人生得板正,又极有礼数,守门人自然乐意让他进来, 赶忙让开门口,道:「哎哟, 这齁冷的,快进来吧。」 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 守门人向来是个健谈的,那年轻人看着神色苦闷,他便问:「你怎的看起来如此苦闷?」 那年轻人嘆了口气道:「我家中出了些事情。」 于是守门人便问他家中出了何事,一开始那年轻人还警惕非常, 不欲多谈,可随后在这里住下几天后,还是忍不住同他多谈几句。 「前些时日,我偶然发现,我父亲不是我真正的父亲, 而是假借我父亲之名鸠占鹊巢的骗子。」年轻人道。 守门人大惊, 「这、这……怎会如此?你母亲、你家中人便没有发现吗?你不曾见过你真正的父亲?」 「我父亲常年在外,并不经常回家,我兄长姊妹几个同他并不亲昵,我刚出生母亲便去世了, 那人便顶着我父亲的脸来了我们家,说不再外出漂泊,耐心经营家业……他的容貌一开始还同我父亲一样,是二十多年来一点点变回原样的,家中的老僕们都被打发地差不多,竟是隐瞒了二十多年都无人知晓……」 守门人惊诧,「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夫人有喜,想回娘家一趟,我便去父亲的书房同他说一声,谁知推门进去里面没人,我不小心碰到桌边的花瓶,书房中竟出了一个密道,里面隐约传来了说话声……我便悄声下去,谁知却听见了他们在密谋……」 守门人听得大气不敢喘,见他突然不说话,好奇道:「密谋什么?」 谁知那年轻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能说,你若知道,恐怕也会没命的。」 守门人头皮一炸,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也』?难道你……」 那年轻人点点头,恨恨道:「我不会武功,被那恶人发觉,但是运气好逃了出来,却被下了毒,命不久矣了。」 守门人顿时一阵唏嘘,却还是忍不住害怕,「那恶人在追杀你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他知我命不久矣,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一时半刻追不到我,只是我还有三子和我夫人还留在府中,夫人还怀有身孕……」 守门人虽然比他年纪大一些,但如此奇闻异事还是头一次听说,见他面色难看,「你身的毒无法可解了吗?」 「毒素已经侵入骨髓。」年轻人摇摇头,神色怆然,「只恨我势单力薄,不能替父报仇,如今还要客死异乡……好在我将那贼人异常看重的东西偷带了出来……」 季怀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他可曾提过带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守门人摇了摇头,「他不肯说,总告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否则性命难保。」 季怀和湛华对视了一眼,季怀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没过几天,他就不见了。」守门人吸了吸鼻子道。 「不见了?」湛华皱起了眉。 「对,我翻遍了整个义庄都没找到他。」守门人神情遗憾道:「后来我担心他失足落水,还专门去湖底搜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人。」 「二位大侠,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我说出来不要紧了吧?」守门人神色不安道:「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这守门人看去敦厚老实,可当季怀同他对目光,总有种说不来的违和感,不等他开口说话,便见湛华直接问道:「你将此人藏在了何处?」 季怀一愣,却见那原本神色哀戚的守门人一僵,语调不自然地升高,「您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将他的尸骨藏起来呢?我没找到他——」 不等他说完,剑就抵在了他的脖子,南玉道:「我们又没说他死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尸骨?」 守门人愣住,支支吾吾道:「不、不是,当时他跟我说中了毒,我就以为、以为他死了。」 「谎话连篇。」南玉冷笑一声,看向湛华,「主子,他嘴里没一句真话,杀了算了!」 那守门人也是个胆子小的,一听南玉这么说,登时就被吓得跪在了地,「女侠饶命!饶命!我说我说!」 「他、他说他中了剧毒,活不了多长时间,住了没几天便要走,我见他出手阔绰衣着富贵——」 第69页 季怀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眼中满是怒意,「你把他怎么样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发誓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他当时真的已经快要死了,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守门人涕泗横流,抓住季怀的胳膊求饶,「我真的没想杀他——」 一直冰凉的手抓住了季怀的手腕。 季怀转过头,眼眶通红,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湛华稍一用力,便将那守门人从他手里拽了出来,扔给了南玉,「问他把季瑜的尸体藏在何处了。」 「是。」南玉拽住哭嚎不止的人,出了房间。 「季瑜并非你亲生父亲,何必至此?」湛华问道。 季怀眼底怒意未散,抬头看向他,沉默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在几个月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季瑜。 季瑜对他而言是在祠堂里的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可又不仅仅是个牌位。 他总是被罚去祠堂跪着。 母亲不慈,兄长排挤,下人编排……风言风语进他耳中,或许在他真正的父亲赵俭看来,比起性命安危,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一个从小便敏感的季怀来说,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他总有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他总是跪在祠堂里,看着写着季瑜两个字的牌位,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说得多了,他自己便也能信了。 他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可对季怀而言,牌位的那个人给他撑起了一小块能够喘息的地方,让他能直起嵴樑来堂堂正正做个人。 即便季瑜早已经死去多年。 这个名字和从未见过面的季瑜本人,对季怀来说是那段晦暗日子里唯一的支撑。 可这些都随着赵俭的那封信变成了一个笑话,如今的愤怒更是让旁观者不解。 其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母亲非他生母,父亲非他生父,他不该也不必要同湛华说明愤怒的缘由。 可湛华看起来很不理解。 「我……」季怀顿了顿,低声道:「是将他当做亲生父亲的。」 湛华沉默片刻,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季怀愣住,缓了半晌才道:「节哀?」 「或者你亲手杀了此人替父报仇。」湛华平静道。 这下换成季怀不解了,「可他……并非我亲生父亲,我也没这资格。」 无论是难过还是报仇,他都没资格,更没有立场。 「若是赵俭不曾告诉你真相,你依旧不是季瑜的亲子。」湛华神色平静道:「事实和真相摆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单看你如何去做。」 「你若真的将他当做父亲,血缘也没有那么重要。」 季怀怔愣良久,看向他,「你也……不介意?」 湛华眉梢微动,「关我什么事。」 季怀:「…………」 没过多久,南玉便敲门进来,对他们道:「那人招了。」 第44章 唿吸 丛映秋看着半跪在她面前的权宁, 不解道:「那姓季的小子到底给你餵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么上赶着去救他?」 权宁扯了扯嘴角,「他长得好看呗。」 丛映秋嗤笑一声, 「你那么多姘头, 就算季七生了副好皮相也不值得让你半面罗剎这么豁出性命去, 这回若不是我着人拦住你,你是不是就要跟地狱海那位对上了?」 权宁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个时日无多的假秃驴。」 「他就算时日无多,也是地狱海的半个主子。」丛映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 「你自己找死,别拖累了飞仙楼。」 权宁突然双膝跪地, 沖她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权宁多谢楼主当年的救命之恩, 日后只要楼主需要,我万死不辞,从今日起,权宁便退出飞仙楼。」 丛映秋愣住, 「何至于此?」 权宁脸上没了往常嬉笑的神色,「楼主,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丛映秋苦笑道:「这几年你也帮楼内做了许多事,按理说我不该强留于你,只是……你真的要因为一个季怀退出飞仙楼?」 「是。」权宁肯定道:「他对我而言, 非常重要。」 丛映秋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才道:「也罢,人各有志,若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飞仙楼永远给你留有位置。」 「多谢楼主。」权宁沖她一抱拳, 自地上起身,而后毫不留恋地离开。 丛映秋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派人盯紧他。」 暗处的楚天轻笑一声:「你还是不放心?」 「太蹊跷了。」丛映秋起身,「权宁从不是深情专一的人,为一个季怀,不至于。」 「也许他也想要干坤图。」楚天道。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他。」丛映秋摇头,「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你还记得三年前咱们路过南疆是在哪里发现他的吗?」 「万蛊洞。」 「从万蛊洞生不如死爬出来的人——」丛映秋眯起眼睛,「你觉得他还能求什么?」 「世人庸碌,无非功名利禄,色欲权钱。」楚天笑道:「即便他是从万蛊洞爬出来的,只要他还是个人,定然有所求。」 丛映秋看向他,「那你们修行之人呢?」 第70页 「不过顺从本心罢了。」楚天看向她,「楚某说到底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 冻土冷硬难挖。 明夜和南玉便是催动内力挖得也颇为艰难。 他们下到湖中搜尸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真正的尸体就被埋在了岸边,距离他们咫尺之遥。 那守门人哆哆嗦嗦站在不远处,满脸的惊惧和后怕。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铲子的触感终于不对,触到了像人骨一样的东西,明夜喊道:「主子,挖到了!」 季怀和湛华同时上前查看。 守门人似乎是怕极了,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跌在了地上,几人也顾不上管他。 小半截白骨从途中露了出来,看样子那应当是截扭曲的半根手臂,手掌中似乎还仅仅握着什么,明夜蹲下将那指骨掰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诧异道:「咦?怎么还攥着个铃铛?」 「这铃铛有点眼熟。」南玉疑惑道。 湛华的目光落在那异常粗壮的指骨上,季怀勐地转头看向那守门人腰间繫着的铃铛,二人忽然异口同声道:「不对!」 那挪到远处的守门人脸上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伸手往旁边的石头上重重一拍,四人脚下俶尔悬空,径直往下坠去,湛华一把抓住季怀的胳膊,正欲施展轻功带人上去,岂料湖水自上而下倒灌涌入,兜头将几人拍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季怀最后看见的是那守门人撕下面具后的半张脸。 机关轰然开启又闭合,地面重新恢復了原状。 趴在屋顶上的权宁正巧围观了全程,他正要下去将此人除掉,义庄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权宁转头一看,便见武林盟盟主衡泷和桓子昂等人匆匆进了门。 桓子昂对衡泷道:「衡盟主,季怀同地狱海的少主叶湛华在一处是我亲眼所见,叶湛华那手断魂丝我绝对不会认错,恐怕之前客栈追杀武林盟的人也是地狱海安排好的,我们从头到尾都被季怀耍得团团转!」 衡泷眉头紧皱,「此事待见到季怀我定然会问个清楚,你确信他们进了这义庄?」 「千真万确。」桓子昂道:「若不是寻到您费了些时日,我一早便动手了。」 趴在屋顶上的权宁翻了个白眼,趁着那守门人穿过堂屋去应付衡泷和桓子昂等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飞了下来,落在了之前那开关处。 —— 周围一片黑暗,冰冷的湖水湮没口鼻,季怀感觉身上像是坠了千斤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哗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季怀气息用尽肺里火辣的时候,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将他从冰冷的水中拽了出来。 季怀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周围依旧是漆黑一片,手底的触感像是湿漉漉的石板,有一道唿吸声离得他有些近。 「湛华?」季怀低声问了一句。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唿吸却有些烫人。 季怀头皮忽然一炸,勐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人!?」 湛华的唿吸不可能这么烫。 一片漆黑中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季怀回想起之前守门人那一闪而过的半张脸,顿时寒毛直竖。 「呵。」黑暗中有人轻笑了一声:「七郎,我冒着生命危险跳进湖中来救你,你竟然当我是那秃驴?」 季怀愣了片刻,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权宁?」 权宁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他的位置,一把将人给拽了起来,「不然是谁?不是那假和尚你很失望?」 季怀:「……多谢相救。」 权宁拽着他在黑暗中往前走,闻言笑道:「哦?你打算怎么个谢法?」 他走得有些快,季怀伸手往旁边一扶,正巧扶上湿漉漉的墙,却又觉得那墙有些诡异的温热,上面仿佛生着许多细小的绒毛,黏腻非常,仿佛是活物一般,季怀勐地缩回了手。 「这是什么地方?」季怀问道。 「湖底。」权宁脚步未停,「那守门人动用机关做得精巧,不太像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季怀皱眉,脑海中那半张脸一直萦绕不去,「你怎么会来此处?」 「自然是来找你。」权宁停下脚步,声音离得他近了一些,「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了,离那假和尚远一些,你怎么就是不肯听?」 也许是因为在黑暗中,也许是因为周围空荡,权宁的声音没有了往日漫不经心的调笑,反而多了几分郑重其事的严肃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让季怀很是愣了一下。 「你总要告诉我原因。」季怀道。 「他要将你做成药引子这个原因还不够吗?」权宁不解,「他要你的命,你还要跟他好,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没了其他干扰,单听权宁的语气,季怀终于察觉到了一直以为的违和之处,笃定道:「不,除了这个原因。」 「什么?」权宁一顿。 「你有事瞒着我。」季怀道。 权宁轻佻笑道:「你又不跟我好,我自然是有许多事情瞒着你,若是你答应离开那秃驴,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季怀直接将他这些似是而非的调笑无视,脑海中将从认识权宁以来的种种串联了一遍,总觉得快要抓住事情的关键,却偏偏就差那么一点。 「你好像对这个地方很熟?」季怀状若无意地问道。 第71页 「第一次来。」权宁声音幽幽道:「七郎,不必想着套我的话,我说了,只要你别再跟那秃驴扯上关系,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你和湛华有仇?」季怀问道。 「啧。」权宁又拽着他继续往前走,「自然是有仇,而且不共戴天。」 这路长得仿佛走不到尽头一般,季怀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睛,方才那守门人的半张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总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的眼熟,尤其是那半边侧脸,他隐约在什么地方见过。 而且是自下而上。 「他杀了你的亲人?」季怀问。 权宁的笑声在一片黑暗中格外阴冷,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不。」 「确切地说,该是我们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 季怀过了半晌才道:「你也是赵俭给我留下的人?」 「唔,算是吧。」权宁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没这么聪明。」 季怀嘴角一抽,「那你说我们和湛华有仇……什么仇?」 什么仇,能不共戴天? 季怀突然有些后悔问出这话来。 「你不是季大奶奶和季瑜的亲生儿子,是平阳王打了个时间差换进季府的,那你就没想过,真正的季七去了何处?」权宁意有所指。 季怀唿吸一窒。 隐隐约约的猜测是一回事,等有人真切地将事实摆在他面前又是另一回事。 他本来心存侥倖,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可偏偏现实给他开了个恶意的玩笑。 「你的亲生父亲杀了他的祖父,害他父亲生死不知,冒名顶替季铭二十余年,还用你替掉了他的身份,还有——」 「他身上那毒只能以你为药引才能解,你觉得是为什么?」 第45章 在意 湿冷的湖水浸透衣服, 仿佛要侵入骨髓。 季怀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你刚出生时便中了奇毒,平阳王详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帮你将毒解掉,平阳王带你求到了医仙谷, 最好的办法是找个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换血。」 权宁的声音仿佛淬了毒, 一字一字剜进了季怀的心脏, 「真正的季七跟你正巧同年同月同日,平阳王用了些手段让他久病不愈,藉口帮他治病带着他去了医仙谷,把你二人的血换后, 将那奇毒渡到了他身上。」 季怀耳边嗡嗡作响,之前他同湛华的对话声一遍遍迴响。 『这药丸是用来压制我体内之毒的, 每旬都要吃上一颗……』 『我姓叶名湛华,同你一般大, 二十有一,生辰是腊月初三……』 季怀浑身发冷,「那他去哪里了?」 「本来是要处理掉的,可回来的路上碰上了点意外, 便将那孩子从马车上丢了下去。」权宁低声道:「按理说他身种奇毒,又是冰天雪地,应当是活不下去,谁知他命硬,运气还好, 被地狱海的掌门捡了去收为义子……」 『我幼时在石源城长大。』 『我没有家。』 季怀觉得这实在太过巧合, 可事实就是如此,由不得他不信。 「地狱海消息网遍布整个赵国,」权宁嗤笑一声:「他既然能找到你,并且说你是唯一能解毒的药引子, 你当真觉得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吗?」 「季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季怀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的生父杀了湛华的祖父和父亲,而他霸占了湛华的身份二十余年,他所享有的一切都该是湛华的,他甚至抢走了湛华一身血,留给了他一身剧毒,需日日服药,苦不堪言,如今更是命不久矣…… 湛华一开始便知道他季怀是罪魁祸首。 湛华接近他,算计他,要将他当做药引子入药,可又应下了他那似是而非的赌约—— 季怀恍惚间想,他是要做圣人吗?竟然能忍住没有将自己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让他出气解恨。」权宁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声音幽幽道:「你可知为何人人都对地狱海避之不及?」 「……为何?」 「寻常武林中人若是有仇有怨,至多不过是打一架,要了你的性命,再不然灭你全家也就到底了。」权宁道:「可地狱海的人不一样,他们会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引你上钩,让你对他们死心塌地,一点点地折磨你。」 「人死了无趣,人想死却死不了,只能由他们折磨,才叫畅快。」 「被地狱海的人缠上,如活人入地狱,生不如死。」 「叶湛华犹擅攻人心,手段诡谲狠辣。他若真的只是将你杀了做药引子,顶多也就落个死无全尸挫骨扬灰,可你们之间的恩怨,他这样做能解气么?」 「季怀,你好好想想。」 权宁的声音里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季怀脑子里乱糟糟的,却还是勉强保持了一丝清明,「可归根结底是我欠他的——」 话音未落,他便被人抓住衣襟掼到了石壁上。 「你知不知道当初为了能让你活下来死了多少人?」权宁冷声道:「你是欠他的,可若照你这个算法,你欠的可不止一个叶湛华,多少人因为你家破人亡,他叶湛华起码还活着!」 季怀愣住。 嘭!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爆炸声。 权宁唿吸一变,拽着他开始往前跑了起来。 第72页 「快!这地道要塌了!」权宁大声道。 季怀跟在他身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涌来的热浪。 「哪个神经病敢在底下用炸药!?」权宁怒道。 —— 地面。 赵越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宋楠,问道:「宋小将军,这火药会不会太多了些?」 「放心,我有数,这量正好能炸开又不至于引起坍塌。」宋楠一脸笃定道:「只是赵兄为何要炸开这山洞?里面可是有什么东西?」 赵越道:「我急着救人。」 「救人?」宋楠看着坚硬的石壁,诧异道:「有人被埋进这山石里去了?」 他话音刚落,那看着厚实的石壁便坍塌下来,露出了里面黑漆漆的入口。 「宋小将军可还记得咱们上次去的义庄?」赵越一摆手,身后便有仓空门的人上去清理掉碎石。 「自然记得。」宋楠疑惑道:「可不是没有搜到人吗?」 「在义庄确实没有搜到人,但是仓空门的人搜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机关。」赵越道;「为避免打草惊蛇,我只是派人暗中探查,发现那处机关连着湖底,一直延伸到此处,但是出口却被人封住了。」 「方才有消息来,季怀掉进了机关之中。」赵越道:「现下去义庄已经来不及,只能从此处直接破开。」 宋楠大惊,拽着赵越便要进那入口。 赵越道:「底下错综复杂,还是先派人进去——」 「不行,我那未来妹夫绝对不能出事!」宋楠火急火燎道:「他死了我妹妹不就守寡了吗!」 赵越:「…………」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竟让他说得有板有眼。 两人带着一行二十余人进了密道,燃起了火把,石壁上火影摇曳。 「咦,这石壁上竟然还有壁画?」宋楠被上面的壁画吸引了目光,正待仔细看,前面探路的士兵便报。 「将军,前面有一石门,外面有机关,无法进入。」 「炸开。」宋楠大手一挥。 赵越脸色一变,急忙阻止,「小将军不可,这地道之中若是贸然用炸药,恐怕会引起坍塌。」 「放心,我手底下的人有数。」宋楠的目光还落在那壁画上。 「可是——」赵越还是不怎么放心。 「赵兄你看,这看上去有些像墓里的壁画。」宋楠指给他看,「我手底下的兵不知道下过多少次墓了,手上有数。」 赵越震惊道:「下墓?」 「那狗皇帝不给拨粮饷,兄弟们总得用银子不是?」宋楠沖他挑了一下眉。 嘭! 一声巨响自前方传来,地道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没有塌。 赵越勉强放下心来。 但是宋楠忘了,若是底下还有条墓道,那底下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前面是个三叉口,咱们往哪儿跑!?」权宁在前头大声问季怀。 「我怎么知道!」季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命贵运气好,赶紧说一个!」权宁吼道。 「左!往左!」季怀随口一说。 权宁便带着他拐进了左边的地道里,两个人刚一进去,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处的机关,一阵天旋地转。 混乱中季怀感觉自己接连撞到了几个人,而后被人抱进了怀里,手贴在了他的后颈处。 熟悉的苦药清香落入鼻腔,季怀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人抱着他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一瞬间,灯火通明,刺得季怀眼皮发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只手挡住了他的眼睛,「缓一缓再看。」 「湛华?」季怀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嗯。」湛华的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十分清晰。 季怀缓了半晌,眼前终于不再发花了,拿开湛华的手看向他,发现对方也是一身湿漉漉的,「你没事吧?」 「没事。」湛华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此处是个墓穴,墓内甬道四通八达,应当是有排水的地方,湖水只倒灌了最下的一层。」 季怀往旁边看了看,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权宁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是被冲散了还是碰到湛华所以悄悄藏了起来。 「在找什么?」湛华转头看向他。 「没……」季怀心里发虚,不小心磕巴了一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想办法出去。」湛华道:「虽然有排水,但是湖水倒灌的缺口只会越来越大,早晚会淹没整座墓室。」 季怀心里一沉。 「湖边埋的那具尸骨根本不是季瑜。」季怀道:「那尸骨手中拿的铃铛和那守门人腰间的一模一样。」 湛华道:「季瑜不会武功,更没有干过粗活,尸骨掌骨粗大,更像是——」 「真正的守门人?」季怀接话。 「嗯。」湛华点点头。 季怀皱起眉,「那现在的这个守门人又是谁?」 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既然二十多年前死的那个人不是季瑜而是守门人,那现在这个守门人…… 季怀猜测道:「会不会季瑜没有死?可是屋顶房樑上的木牌又是谁放上去的?」 季怀偏过头去看他,烛火下湛华的侧脸同之前那守门人一闪而过的侧脸重叠在一起,让他心头一震,「现在那守门人是季瑜!?」 第73页 湛华语气平静道:「有这种可能。」 听上去很不在意。 「那他为什么连你也——」季怀说到一半,勐地闭嘴,可是为时已晚。 昏黄的烛火下,潮湿阴冷的墓道里,湛华缓缓抬起眼来看向他,清俊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冷霜,声音沉沉地压了下来。 「季怀。」 第46章 墓道 之前权宁的话让季怀心绪大乱。 再见湛华, 他也想不出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 湛华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警告。 季怀扯了扯嘴角,看向前面那扇石门,清了清嗓子道:「墓道里的门是不是都有机关?」 湛华敛起神色,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反而沉声道:「你方才碰见了什么人?」 季怀神色一僵。 「他跟你说了什么?」湛华又问。 季怀觉得这墓道的空气有些稀薄,让他喘不上气来,沉默良久才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季七对不对?」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长到季怀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湛华才语气平静道:「是。」 「什么时候?」 「这重要吗?」 「重要。」 湛华目光落在季怀的脸上, 「半年前,我体内的毒义父用内力也无法帮我压制的时候, 他让我来季府找你。」 半年前,正是赵俭去世, 请来法师的时候。 他活了二十一年,因为体内的毒,日日忍受锥心蚀骨之痛,活得生不如死, 在地狱海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却还要逼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活着。 初春时节,他到了晚来城,却发现罪魁祸首已死。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报仇,仇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仿佛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对方不痛不痒。 然后,他遇见了他的药引子。 温润如玉的季家公子,天真不谙世事,在路上碰见他微笑着同他行礼, 明明处境也不怎么好,每次碰见他却总是沖他笑。 他怎么这么开心? 他凭什么这么开心? 「半年前——」季怀舌根微微泛苦,「直接杀了我制成药引子不够解气是吗?」 「是。」湛华承认起来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伸手按在了季怀的侧颈上,手下的脉搏温热清晰,「季怀,你身上流着的血是我的。」 手指冰凉,随时能捏断他的脖子。 湛华靠近他,声音冷漠道:「我活着的每一刻都觉得煎熬,若是可以,我更想将这毒还给你,让你带着它再活上二十年,让你也知道生不如死是何种滋味。」 季怀直直地望着他,「他们同我说你心计诡谲,犹擅攻心,总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人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你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怕我跑了么?」 湛华沉默良久才道:「可你只是吃颗我用来解毒的药丸便受不住。」 季怀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捨不得了吗?」 那只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后颈,带着凉意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带着几分恼怒的意味,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原本压抑沉闷的逼问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彻底变了意味。 墓道中的墙壁湿冷又黏腻,被湖水浸透的衣裳刺骨冰凉,空气中淡淡的苦香和墓室腐朽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昏脑涨。 季怀将手搭在湛华腰间,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人抵在了墙上,慢条斯理的回给他一个缠绵的吻,唿出的气息都散发出同他一般的苦药清香。 搭在湛华腰间的手不知何时滑落,掩藏在了纠缠在一起的衣摆之间。 季怀垂眸盯着湛华的鼻尖,声音微哑,「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湛华喉结微动,眯起眼睛看着他,「……不是。」 暧昧的唿吸声在寂静的墓道中勾缠在一起,明明周围潮湿阴冷,烛火之下却是滚烫而炙热。 烛火摇曳,烛泪自空中坠落,滴在了湛华苍白清瘦的手背上。 刺目的红烛和苍白的青筋在季怀眼前闪过,「我早晚会杀了你,你现在可以离开。」 季怀用拇指帮他抹去那点烛泪,轻声笑道:「不。」 *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南玉踩在泥泞的地面,手中的蜡烛晃晃悠悠,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 南玉心脏重重一跳,本来已经准备好接受再一次坠落,谁知道失重感久久没有传来。 「是骨头。」明夜定睛一看,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路走来触碰了不下五次机关,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往下坠落,他们已经小心再小心,可依旧防不胜防,甚至有一次他们两个贴着墙走旁边都突然出现了机关将他们诓了进去。 然而不等明夜这口气松完,头顶突然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十几个人如同下饺子一样哗哗落了下来。 「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宋楠从地上爬起来,呸呸吐了两口泥巴,将手中的火把举起来,便同南玉来了个大眼瞪小眼,「哪来的女鬼!?」 南玉怒道:「呸!你才是女鬼!姑奶奶正儿八经的大活人!」 宋楠赶忙赔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吓怕了!」 「是你!?」赵越看见明夜顿时大怒。 第74页 明夜嗤笑一声,「是我又如何?」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越沉声道:「把他给我拿下!」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人闻声而动,拔剑便要冲明夜和南玉砍去,狭窄的墓道中顿时刀剑齐飞。 不知道又是谁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宋楠赶忙高声道:「都快住手!机关——」 轰隆!咔嚓! 泥泞的地面顿时一空,乱斗的人群一股脑地全被抛了下去。 「——又被触动了。」宋楠脑袋被磕了一下,晃晃悠悠地从地面爬起来,而后便发现这条甬道里烛火通明。 最重要的是,空无一人。 那些和他一起掉下来的人全都不见了。 宋楠忍不住头皮发麻,攥紧了手中的刀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走了约莫有十几丈远,便听见拐角处传来几句模煳的人声。 「……胡闹……」 「……你明明很……」 那两个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分明,若隐若现,宋楠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前面有人吗?」 对话声戛然而止。 过了片刻,拐角处走出来两个人,一个容貌清俊的和尚,还有一个眉眼温润的公子哥。 若是平常在路上看见这么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对,但这是一处诡谲的底下墓室,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那和尚面无表情看着十分高冷,那公子哥微微皱着眉,看上去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不知为何宋楠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虚,伸手摸了摸鼻子。 「本无意打扰二位,只是这墓道错综复杂,在下不小心迷了路与属下走散……」宋楠沖二人抱拳道。 好事突然被打断,饶是季怀再好脾气也有些不畅快,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又听对方这么说,他忍不住蹙眉,「还有人?」 他刚发出这声疑问,旁边的墙壁突然震动了一下,石板开合,从里面吐出来一个全身是泥的人来。 从泥地里滚了一圈的南玉呸呸了两声,被烛光照得刺眼,但依旧看清了眼前的人,「主子?季公子?」 季怀看着只剩眼白的泥人,「南玉?」 「正是,我和明夜碰到赵越和官府的人,同他们打了起来,不小心触碰到机关便走散了。」南玉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泥,瞥见在一旁站着的宋楠,顿时警铃大作,「就是他,他和赵越是一伙的!」 宋楠却看向季怀,问道:「阁下可是季怀季公子?」 季怀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与赵兄下墓就是来救你出去的,还请季公子快随我离开此处!」宋楠大喜。 南玉拔出剑来指着他,「用得着你来救!季公子是我们主子的人!」 宋楠不知道她与湛华是地狱海的人,忙抬起手和气道:「这位姑娘,咱们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赵越和季公子是朋友,我们没有恶意的。」 南玉心说怕的就是季怀的朋友。 「南玉。」湛华出声道:「把剑放下。」 「是。」南玉虽然心中不忿,但还是将剑收了起来。 「有什么事情从这里出去再说。」湛华道。 「对,有什么误会出去说开便是,当务之急是先出去。」宋楠贊同道。 季怀有些诧异地看了湛华一眼。 「主子,你脖子没事吧?」摇曳的烛火中,南玉被泥巴煳住的眼睛看不怎么清楚,只看见湛华脖子下红了一大片。 宋楠循声看了过去。 湛华伸手要碰,季怀眼疾手快将他有些散乱的衣襟拉了起来,遮得严严实实,继而一脸严肃地盯着南玉,「你看错了。」 南玉笃定道:「不啊,我明明看见——」 「你看错了。」湛华打断了她。 南玉:「……哦。」 宋楠离得他们有些远,抻长了脖子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觉得这和尚和公子哥之间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走吧,先去找出口。」湛华清咳了一声,拉着季怀往前走。 季怀凑近他低声道:「你耳朵梢红了。」 湛华下颌紧绷,掩在袖中的手使劲捏了他的手腕一下,「……闭嘴。」 季怀手腕一翻同他十指相扣,「没事,他们又没看见。」 湛华转头瞪了他一眼。 季怀沖他挑了挑眉。 那身被掩藏许久的纨绔气息又开始冒了出来,带着些颇为不羁的混意。 湛华这才想起来,在季怀这副温润如玉的皮囊之下,原本也是个疯的。 第47章 南墙 季怀在季家生活了二十一年, 虽然锦衣玉食,但不论是母亲兄长还是季家各房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没遇到湛华之前,「季铭」去世满府白幡, 这位主可是大摇大摆在风华楼住了半个月, 真混起来能搅得整个季府都不得安宁。 他本也不是什么谦逊守礼的公子少爷。 且性子极犟, 别人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去做,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有人都劝他离湛华远一点,可他偏偏就是不要命地凑上去。 季怀走在狭长的墓道中,借着烛火的光打量旁边的湛华。 明明所有人都说他坏, 可不管他怎么看,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好的, 甚至连耳垂上的痣都长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抢走了湛华的一切,让他艰难地活了二十多年, 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他,可迄今为止都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第75页 若是湛华真要杀他,他除了引颈受戮也没有其他办法。 「湛华。」他抓着对方冰凉的手,凑在他耳边用低声道:「你身上的血和毒也都是我的。」 湛华不解的看向他。 季怀勾唇笑了起来, 「那你这个人,也该是我的。」 「我欠你许多,在把这条命还给你之前,我先把我这个人还给你。」 湛华抓着他的手倏然扣紧。 南玉看着前面快黏到一起的两个狗男男,一脸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 看这愈演愈烈的架势, 主子怕是要完。 说好的折磨得对方生不如死以消心头之恨呢!主子求求你清醒一点! 然而她主子大概真是被美色迷昏了头, 虽然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高冷模样,可整个人都快黏到那药引子身上了。 南玉伸手捂脸。 宋楠本来是想跟前面那两个人搭话,但是看着就很难融入进去,只好退而求其次看向南玉, 「这位……姑娘,咱们这是往哪边走?」 「不知道。」南玉心情极差,没好气道:「我跟着主子走。」 宋楠被噎了一下,又好脾气地问道:「敢问姑娘,你家主子是?」 南玉思量片刻,笃定道:「季公子的姘头。」 「哦——啊!?」宋楠勐地拔高声音:「姘头!?」 南玉要捂他的嘴已然来不及,前面两人一起转过头来盯着她,看样子是要个解释。 南玉飞速甩锅,指着宋楠道:「他自己说的,跟我没有关系。」 宋楠指了指季怀,又指向湛华,「你你你你们,对得起我妹妹吗!?」 季怀和湛华:「???」 一番解释过后,季怀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赵越只是我朋友,他没资格替我定这门亲事。」 宋楠也知道自己方才是过于激动了,但在见到季怀真人之后,还是忍不住想要替自己妹妹争取一下,「季公子,我妹妹温柔贤惠美丽大方,你真的不要考虑一下吗?」 季怀拒绝地十分干脆,「小将军,你也看到了,我家这位不同意。」 南玉默默捂嘴,心中哀嚎自家主子就这么成了别人家的了。 湛华冷冷盯着宋楠,眼底浮现出一丝杀意。 宋楠:「……既然季公子无意,我倒也不好强求。」 但出家人这么光明正大的破戒真的好吗!? 宋楠不理解,但是盯着那和尚看死人一样的目光,不敢说话。 —— 明夜醒来的时候后颈隐隐作痛。 一柄雪亮的匕首抵在了他的侧颈上。 明夜定睛一看,便见赵越正冷笑着看着他。 「你这人真是好不讲道理。」明夜道:「我好心送你进石源城,方才咱们掉下来的时候我还拉了你一把,你怎么专门恩将仇报?」 「呵,你送我回石源城不假,可见财起意要杀我的也是你。」赵越看着他,「心思不正,一身邪气。」 明夜默默翻了个白眼,「我当时只是想打昏你,根本就没想杀你,杀了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花言巧语。」赵越冷嗤一声,匕首往前移送。 「南玉!」明夜看向他身后大喊了一声。 赵越手上的动作一顿,下意识要回头,结果手腕一麻,手中的匕首就被人夺了过去。 赵越不会武功,明夜轻轻松松地便将人给制住,凶相毕露,「当时就该直接杀了你,省得引出后面这些麻烦,还要我跟主子解释。」 赵越暗道对方狡诈,当下却还是活命要紧,趁他不备,抓住对方的领口勐地亲了上去。 明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颗苦涩的药丸就被抵进了喉咙,苦涩的味道他勐地回过神来,一把将人推开,想将那枚药丸给吐出来。 赵越勾唇笑道:「没用的,这毒丸入口即化,瞬息便可侵入血肉骨髓,若是三天内不服下解药,整个人就会溃烂而死。」 明夜恶狠狠的盯着他,「你少诓我!」 「呵,不信你试试还能不能催动内力。」赵越笃定道。 明夜试着催动内力,果然没有半点反应,脸色一变。 赵越重新掌握了主动权,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你若是听我的话,待出了这墓室,我便给你解药。」 明夜思量片刻,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你若食言,我就算武功全失也能够杀了你。」 赵越捏住那匕首将其挪开,「我说到做到。」 明夜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也不嫌噁心!」 赵越轻飘飘道:「挺软,不噁心。」 明夜大受震撼,愣愣待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这些读书人……怎么都这般不知廉耻!? 他可怜的主子就被个季怀那个小白脸勾了魂! 「你叫什么名字?」赵越问他。 明夜冷哼一声。 「解药只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赵越轻飘飘道。 「明夜。」明夜忍辱负重道。 赵越道:「虽然名字有些奇怪,但别有意味。」 明夜想把地上的泥巴煳他脸上。 —— 地面。 衡泷看着混战在一处的人群,拽过桓子昂道:「你不是说这些追兵是季怀和地狱海的人自导自演的吗!为何他们还是追到了此处!?」 第76页 桓子昂气急败坏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是路数各个都诡谲多变,根本不像是武林中人的路数,招招致命,压根就没打算留活口。 一片混乱中,那守门人趁乱进入了后院的湖边,悄悄打开了机关。 被逼至走投无路的衡泷等人很快就发现了此处机关,守门人赶忙道:「这底下是个墓室,里面四通八达,八个方位都有出口,各位侠士快去逃命吧!」 衡泷思量片刻,桓子昂倒是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是一把揪住了那守门人的领子,「你下去在前面带路!」 不等他求饶,就被人径直扔了进去。 武林盟的人进入了地下,北镇抚司的人看向他们的头,「咱们要进去追吗?」 「追!只有武林盟的人知道季怀现在在何处!」 带头的人沉声道:「若是不将季怀的脑袋提回去,林大人谁都不会放过,都听明白了吗!」 —— 京城。 皇宫。 紫宸殿。 赵岐看着暗部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紧紧皱起了眉。 台阶上坐着个穿太监服的男子,正抱着盘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一边吃还要一边评价,「你们御膳房做的这点心太甜太腻,跟梁国比差得远了。」 「那你倒是别吃。」赵岐将那信摔在桌子上,沖外面的人喊:「给朕把林渊叫来。」 门外的大太监小心翼翼道:「陛下,林大人抱病在家,听说都下不了床了。」 「你亲自去,传朕口谕,要是他不来,朕让他这辈子都下不了床!」赵岐怒道。 大太监赶忙带人匆匆去了。 吃点心的人起身从旁边捞了壶茶来喝,「你跟林渊置什么气啊,他也是为你好。」 赵岐皮笑肉不笑得看着他,「那我现在就把你送回梁国,那也是为你好。」 那人被点心噎了一下,使劲捶了锤,才勉强咽下去,坐在台阶上抻长了腿,「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赵岐看着他,「我觉得赵国已经够不靠谱的了,怎么你们梁国比赵国还不靠谱?」 「嗯,我也觉得梁国迟早要完。」对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所以你做了什么,让梁国皇帝一路追杀你追到赵国?」赵岐很是不解,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我把他给睡了。」对方幽幽道。 「噗!」赵岐一口将茶水喷了出来。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对方捻起一块点心来扔进嘴里,使劲嚼了嚼,「主要是我们两个政见不合,国无共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倒不如趁早离开,大家好聚好散。」 「冒昧一问,你俩不是双胞胎兄弟吗?」赵岐大受震撼,试探地问道:「你把你哥给睡了?」 「我俩没有血缘关系。」对方优哉游哉道:「我姓王他姓梁,往上算充其量有同一个猴祖宗,只是碰巧长得一模一样。」 这人说的话里七句话有六句半赵岐听不懂,但是不妨碍他觉得对方有才华,「既如此,要不你来我们赵国,我起码能给你个尚书位。」 那人一挑眉,「你家林尚书不会扒了我的皮?」 「他敢!」赵岐一拍桌子,后知后觉道:「谁说他是我家的了!」 「啧。」那人摇了摇头。 「不过说起来,我这边还有件棘手的事情需要你来帮忙。」过了半晌,赵岐又开口。 「关于你那小皇叔的事情?」对方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 「对。」赵岐道:「我知道林渊为何要执意灭他的口,这么样也最为稳妥,只是赵氏一族现今子嗣凋敝,现存的血脉只剩一位公主,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将他接回来。」 「他们都说你仁厚我起初还不信。」对方诧异道:「万一对方有反心呢?」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去看看。」赵岐道:「若是对方无意,我便不会让林渊动手。」 「若是对方要反呢?」 「那便只能杀之。」 第48章 古诗 「通常来说, 墓室石门前都会设置机关,用来防止贼进入盗取财物。」宋楠像模像样地跟南玉解释道:「机关多用箭,箭头淬毒, 触碰到一星半点即刻丧命, 所以碰上石门切忌不可轻易上前。」 南玉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站在被湛华一巴掌推开的石门前,转过头问他:「你走不走?」 宋楠:「……这就来。」 但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季怀借着微弱的烛火打量着四周,「这地方刚才我们是不是来过?」 「嗯。」湛华指了指了墙上那处留下的记号,「你看。」 「这记号怎么有些不太对?」季怀皱了皱眉。 之前临走时湛华用匕首在墙上刻下了一道上小下大的记号, 可现在他们重新走到这里,这记号却变成了上大下小。 「这记号反了。」湛华伸手摸了摸那处记号, 仰起头看向墓道的上方。 「我倒是听说过一种墓,在主室外设置八条通道, 四正四隅,而且这八条通道之间互相连通,其间有生路有死路,机关无数, 却并没有设置杀人的机关,八条通道可以上下翻转变化,生路可能会变死路,死路也有可能变活,将你困死在其中, 能不能出去全凭运气。」宋楠说着牙齿泛酸。 第77页 「只是这种墓室修建起来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而且对地势和土壤的质地要求都非常高,寻常人家根本不会将墓室修建地这般复杂。」 「费这么多功夫,这墓主人是有多少宝物藏在里面啊?」南玉听完忍不住吐槽。 谁知听她这么一说,季怀和湛华俱是脸色一变。 这还真说不准。 「季铭」, 也就是赵俭死前多次叮嘱季怀一定要来石源城找到季瑜的尸骨送回晚来,很明显不是什么爱子心切,恐怕他要季怀找的那图就藏在这墓里。 只是季怀有一处想不明白,如果那守门人真的是季瑜,这墓穴之中也确实有干坤图,那他为何要将他们引入这墓穴之中? 难道是觉得他们找不到干坤图,企图将他们困死其中? 季怀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小心有诈。」湛华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怀点点头。 四个人继续往前走,突然从头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隐约还能听见刀剑相撞的声音,几块碎石落下,湛华脸色一变,「快躲开!」 几人赶忙靠墙站好,从上面掉下来了三个人,有两个人那衣服的制式有些眼熟,还是南玉先认了出来,「是那天追杀武林盟的官兵!他们是京城来的!」 那两人一听身份被识破,便要动手,然而湛华和南玉的速度比他们还要快,不到半刻钟,三个人就成了三具被断魂丝钉在墙上的尸体。 南玉一点也不拘小节地搜尸,宋楠见她一个小姑娘这活儿,有些看不下去,便出手帮忙。 按理说他也是为皇帝卖命的,这几个人对他而言勉强算是半个自己人,只是宋楠对皇帝实在没什么好印象,果断帮忙搜身。 「嘶……」宋楠看着搜出来的令牌觉得要完,「这是北镇抚司的人。」 「北镇抚司?」南玉虽然对朝廷的官制并不怎么了解,却也听说过北镇抚司的名头。 北镇抚司直属皇帝,里面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而且手底下的诏狱更是恶名满满。 朝廷的恶名和武林中人的恶名比起来,还是前者更具有威慑力。 只是武林和朝廷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武林不管是正道还是所谓的魔教,都不怎么喜欢跟朝廷扯上关系。 湛华看向季怀,「京城人的追上来了。」 他之前一直乔装打扮跟混在仓空门里,自然也知道赵越是赵俭留给季怀的人,只是这赵越在湛华看来着实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只会天天跟季怀套近乎。 「除了那两个北镇抚司的,还有一个是长虹谷的。」南玉摸出对方的令牌,忍不住皱眉,「怎么武林盟的人也下来了?」 季怀看向宋楠,「你和赵越又是怎么回事?」 「赵越收到消息,听说你被人设计进了义庄底下的墓,便火急火燎地带着我去炸了一处山洞,然后就……这样了。」宋楠很显然也没有搞清楚状况,「我在这里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义庄的湖水底下还有规模这么大的一处墓穴。」 语气是夹杂着一丝遗憾。 武林盟、北镇抚司、赵越和仓空门,权宁,还有一个莫名其妙被卷进来的将军之子宋楠,再加上湛华和季怀,几方势力纠缠在一处,都被困在了这不停变化的诡谲墓室里。 但无外乎都是冲着干坤图来的。 哪怕是北镇抚司一心一意要杀了季怀,也是为了不让他拿到干坤图。 「所以咱们现在是要想办法出去吗?」宋楠问道。 「不。」季怀给了他一个否定的答案,他看向不知道何时又多出来的那道石门,「我们要赶在那些人之前,先找到主墓室的位置。」 宋楠傻了眼。 「如果宋小将军要出去,可自去寻生路。」季怀又道。 「不了,我还是跟着你们吧。」宋楠摇摇头,「这种墓穴进易出难,进到主墓室找出生路的可能性还大点儿。」 于是四个人就着一根烧了半截的蜡烛继续往前走,影子影影绰绰倒映在石壁上,颇有些诡异。 这次他们走得格外小心,并没有触发任何机关,但是大约过了一刻钟之后,整个墓道陡然翻转,一阵混乱过后,原本在他们左侧的墙变成了他们脚下的地。 「翻了一个墙面。」宋楠看向之前那石门的方向,「我怎么觉得墓道的方向也翻了个个儿?」 而且墓道黑暗,又没有罗盘指引,他们根本无法辨别东南西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可这墓道前后随时都会翻转,而且是随墙面变化一起。 也就是说原本他们一直在往前走,机关一动,一侧的墙面就到了脚下,即使他们站着不动,原本的「前面」也会变成后面。 而且天旋地转怎么可能保持不动,机关一换,便能教人彻底晕头转向,再这样反覆来上几次,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要崩溃。 「约莫是一刻钟。」南玉突然道:「一刻钟的时间,这墓道的方位就会变一次。」 「而且这八条墓道应当只有一个出口和一个入口。」宋楠补充道:「我和赵越生生炸出来的那个应当本就是个出口,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季怀那着匕首,借着微弱的烛火,在地上划了几道线,「如果真的像宋小将军所说,这墓穴底下有八条墓道,而且这墓道都两两相连,且在不停地变换,可不管这墓道怎么变换,总会有一条通向出口,有一条通向入口。」 第78页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有入口的那一条。」季怀用匕首点了点那交织在一处的八条线。 「可是这晕头转向地怎么找?」南玉苦着一张脸道。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季怀道。 「季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背诗?」宋楠十分不解。 湛华却看向季怀,「石源城在西北。」 季怀眼睛一亮,「那三秦……长安就在石源城的东北方向。」 「五津——蜀川在石源城的东南方。」湛华接着道。 「诗句的上半句是准备离开的地方。」季怀在地上的一条线上标了个圈,「那东北方向那条墓道便是出口!」 「下半句要去的地方就是入口。」湛华点了点同他相隔一处的那条线,「东南方的墓道。」 南玉和宋楠两个人听得一头雾水,宋楠不解道:「怎么还突然从诗句里开始推出口和入口了?」 南玉倒是没有他想的这么多,反而是兴致勃勃的问道:「可我们怎么知道哪两条墓道在东北和东南?」 「三和五。」湛华伸手摸了摸墙壁,对季怀道:「墓道之中是很难辨明方向的,也许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有什么标记。」 季怀点点头,「也只能一条墓道一条墓道的找了。」 「意思就是咱们找到第五条墓道,就能进去主墓室?」宋楠虽然听得晕晕乎乎,但是抓重点的能力很强,整个人瞬间又有了求生的希望。 「按理说是这样。」季怀道:「只是这墓道里漆黑一片,而且机关密布,很可能不等我们找到标记便会落入另一条墓道之中。」 「那咱们也做上标记不就好了?」南玉道。 「说起来虽然简单,可是未必能找到之前做的标记。」宋楠觉得这样有些麻烦。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南玉抱住胳膊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宋楠:「……没有。」 「不管了,咱们先在墓道里找一找!」南玉这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了精神,开始四处摸索。 「南玉,别四处——」季怀告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南玉哎哟了一声,原本安静的墓道突然翻转,四个人瞬间就被冲散开来。 嘭! 机关合上,季怀重重摔在了地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结果刚一抬起头来,便和北镇抚司的一群人对上了目光。 烛火摇曳中,双方大眼瞪小眼,显然都是被撞进了同一条墓道。 季怀和湛华几人被冲散,这会儿孤身一人,对面又是要他命的,这会儿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跑。 「站住!」有人怒喝一声,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都小心些!不要踩到机关!」有人提醒道。 「啊!」他刚说完,便有人不小心中招,坠入了另一条墓道之中,整个墓道又翻转了一次,有人崩溃地骂出了声:「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季怀此时无比感谢这墓道里面设计了如此的开关,一边跑一边尽可能的踩地砖,可偏偏要什么不来什么,跑了一大段竟然愣是一个开关都没有踩中。 背后传来利刃破空声,季怀勐地往旁边一躲,正好撞在了墙上,只听咔嚓一声,身边突然一空,在混乱中滚到了另一条墓道之中。 这条墓道里漆黑一片没有光源,现下季怀又是孤身一人,他身上也没有带火摺子,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地往前摸索,最后能触碰到机关,去个有光的墓道拿几根蜡烛备用。 他正小心摸索着,唿吸突然一顿。 安静的墓道之中,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的唿吸声,幽幽地从他的背后传来。 季怀使劲咽了咽唾沫,手心紧张到冒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 第49章 记号 墓道之中格外幽静, 季怀停下动作之后,那唿吸声就变得格外明显起来。 而且离得他越来越近。 季怀握紧了袖中的匕首,那唿吸声勐然靠近, 他勐地矮身就地一滚, 便听见刀剑砍在石头上的声音。 「跑什么?」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季怀一怔, 「守门人!?」 然而他这一出声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人拖拖沓沓朝着他走了过来,而且速度极快,「我听他们说你叫季怀?」 季怀咬牙屏息, 利落地爬起来往前跑。 那脚步声不快不慢,却始终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季怀,你跑什么?」 季怀心道这不是废话么, 我若不跑等着被你砍死吗? 守门人像是拖了把长刀,刀尖划在石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不过他像毫不在意, 怪异地笑着:「我都没来得及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我离家时都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字,你娘希望你是个小姑娘,让你上面三个哥哥护着你……」守门人,或者说真正的季瑜,不急不慢地说道:「不过季怀这个名字可真听。」 季怀听得头皮发麻, 强忍住想回话的冲动, 紧紧贴着墙壁前行。 「是不是季铭派你来的?」季瑜笑着问:「他派你来拿什么?」 「不过你长得跟我和你娘一点儿不像。」季瑜缓缓道:「真奇怪,跟在你身边的和尚倒是跟你外祖父有些相像,不过我不怎么喜欢他。」 季怀听着皱起了眉。 季瑜像不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季怀,更不知道湛华才是真正的季七。 第79页 如果他认为自己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为何还要将他引入这墓道之中? 听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是像认定了他和季铭是一伙的。 季怀正思索着,脑后突然传来破空声,他嵴背一凉,前面突然有人勐地拽了他一把,那刀刃贴着他的肩膀噼过,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嗯?」季瑜发出一声疑惑的询问。 季怀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长刀拖在地上渐行渐远,待声音听不见之后,捂着他嘴的那人才松开了手。 「你受伤了?」权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没事。」季怀轻咳了一声:「你怎么在这条墓道里?」 「什么叫这条?」权宁疑惑道:「我一直在这里就没出去过。」 季怀:「……这里有八条互相连通的墓道,墓道中处处都是机关。」 「哦,那可能是我武功太高,避开了所有的机关。」权宁幽幽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季怀抽了抽嘴角。 偏偏这厮死不死还要加上一句:「绝对没有看到你跟那秃驴乱搞。」 季怀的脸勐然涨红,幸这里漆黑一片看不见,否则他真要找个机关一头撞进去。 是以季七公子虽然面色通红,语气却异常镇定道:「我心悦他,情难自禁,有什么问题吗?」 权宁气不打一处来,「合着我之前同你说了这么多,你权当耳旁风了是吧!?」 「你所说我都记得。」季怀道:「倘若他真如你所说这般心机深沉……我也认准了他。」 「你不怕他杀了你?」权宁不理解。 「我怕。」大概是周围一片黑暗,季怀也不再拘泥,声音沉沉道:「我要赢了他,找到给他解毒的法子,若他都是逢场作戏,我便将他关起来,让他给我演一辈子。」 权宁过了半晌才幽幽道:「你不去魔教真是浪费了这颗苗子。」 「承蒙夸奖。」季怀扯了扯嘴角。 权宁见他铁了心,一时之间也不再硬劝,只能徐徐图之,问:「我给你的狼牙你带在身上吗?」 「湛华见了不高兴,我便——」季怀嘆了口气。 权宁怒道:「你又将它丢了!?」 「我便将它藏进了靴子一侧。」季怀道:「我觉得它多少会有点用处,怎么会丢了?」 上一次也是湛华偷偷给他丢的,季怀很冤枉。 但是当着权宁的面,他不说这话,只能默默地替湛华背了这个罪名。 权宁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憋屈,只是道:「你记得收,千万别丢了。」 季怀点点头,又意识到黑暗中他看不见,正要开口说话,周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次他倒是学聪明了,趁机在身下的石壁上重重划上了一道,随即便落入了开合的机关之中。 —— 南玉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而后和明夜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太了!」南玉在经歷孤身一人闯了两条墓道之后终于遇见了同伴,险些喜极而泣。 就是她的同伴现在看上去有些欲哭无泪。 南玉看了看空荡荡的墓道,也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奇怪道:「明夜你怎么了?」 「此事……说来话长。」明夜忧愁地嘆了口气。 「那就长话短说。」南玉道:「你受伤了?」 「差不多,武功全失。」明夜皱了皱眉。 「嘶。」南玉幸灾乐祸地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个武功全失法?」 「你还记得之前追杀我的赵越吗?」明夜问。 「自然记得。」南玉严肃的点点头,这可是他们家主子『自以为』的情敌。 「他给我餵了个毒药丸。」明夜脸上气愤。 「你就老老实实让他餵?」南玉不解地看着他,「他像没有武功吧?」 「他亲了我一口。」明夜悲愤道。 「哦,他亲了你——嗯!?」南玉语调一变,看向明夜的目光有些微妙。 「不是你想的那样。」明夜咬牙,「我迟早要杀了他。」 「唔,主子他半年前也是这么说的。」南玉微微一笑,「现在跟那药引子快成一个人了。」 明夜:「…………」 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妙。 「那赵越人呢?」开玩笑归开玩笑,南玉还是站在自己同伴这一边的。 「这墓道翻转了两次,我和他走散了。」明夜道。 「主子和季公子要找第五条墓道。」南玉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地砖,「越快越。」 「怎么找?」明夜问。 「不知道,主子他们猜测应该是有标记或者暗号。」南玉掌握的信息比他要多得多,「这里面一共八条墓道,互相连通,三出五入,记住了吗?」 害怕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走散,南玉尽量简短地将最有用的消息告诉他。 「明白。」明夜点点头。 两个人在墓道之中小心翼翼地前行,明夜忽然道:「这边有个记号。」 南玉凑上去看,发现这记号有些眼熟,「是主子之前留下的,我们之前就是在这个墓道里。」 她穿过了两条墓道,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一条,南玉皱起眉,「难道这墓道对着的两条间是连通的?」 明夜听不懂,「什么意思?」 「算了,只是我的猜测,我们继续找记号。」南玉摇摇头,觉得这个猜测属实有些匪夷所思。 第80页 —— 季怀拿着根蜡烛,看着头顶上方排列有些奇怪的地砖,一段有些久远的回忆浮现在脑海之中。 『七郎,我教你下棋如何?』 『呀。』 那时候他还很小,只能磕磕绊绊背下几首诗来,一听说要下棋顿时就来了精神。 当时具体的情形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但是—— 季怀看着头顶上连在一起明显比其他地砖要旧一些的五块地砖,内心颇有些无语。 竟然这么简单。 就是五块地砖连在一起表示的五。 可现在这墓道有两个方向,季怀只又抬头仔细去看那五块地砖,这地砖看着四四方方,可是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一头小一头大,季怀顿时心头一震。 不管大小,只要有区分,那么多试一次便能找到真正的入口了! 季怀选了一边继续往前走,在墓道翻转的时候果断停下来贴在墙上,只听一阵杂乱声过后,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哗啦啦涌进来了十几个人。 正是形容狼狈的衡泷和桓子昂等人。 季怀:「!!」 武林盟的人在墓道之中走散了不少,衡泷和桓子昂一见他,衡泷便道:「师弟!」 「季怀!」桓子昂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湛华的身影,送了一口气,「你最给我们一个解释!」 季怀微微蹙眉,「解释?」 衡泷一边往他这里走一边沉声道:「师弟,你为何会与地狱海的人混在一起?那日在石源城外偷袭我们的人是不是你和地狱海串通的?」 季怀闻言颇有些无奈道:「若我真有这么大本事,一开始就被就不会被你们掳来掳去了。」 「师弟,话不能这么说。」衡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们也都是为了你。」 季怀:「……我虽然不怎么聪明,可也不是傻子。」 见季怀不配合,衡泷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劝,「那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咱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衡盟主,没什么谈的。」季怀道:「你们想要的干坤图就在这墓中,能不能拿到各凭本事就行。」 一听干坤图的下落,衡泷桓子昂还有他们身后的人顿时都来了精神。 桓子昂赶忙问道:「那你可知干坤图具体在何处?」 季怀笑道:「我若知道那图在什么地方就不用在这里瞎逛了。」 「这小子精明的很!」有人大声道:「盟主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咱们把他抓起来再说!」 「对,先将他抓起来!」有人附和。 「且慢!」衡泷心里暗道不,匆忙出声制止,但是这群被这诡异的墓道快要折磨疯的武夫哪里会听,气势汹汹地冲着季怀而来。 季怀摸索到了背后的机关,勐地在上面一拍,石门翻转,将那群人隔在了墙后。 然而即便这样季怀也不敢放松下来,毕竟谁也不知道进来的这条墓道里还有什么人。 季怀精神紧绷,手里的蜡烛险些熄灭,他赶忙抬袖去护,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摸上了他的脖颈。 季怀头皮一炸,蜡烛险些燎了袖子。 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腕,将蜡烛稳稳地接了过来,「是我。」 湛华的声音。 季怀兀得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靠在了他身上,「下次你记得先说话。」 再来上这么几次,他怕是要被吓疯。 「。」湛华扶住他,垂眸看到他肩膀处的伤,「受伤了?」 「我碰见季瑜——」季怀顿了顿,「我碰见你父亲了。」 湛华带着他坐下给他包扎伤口,「我义父将我养大,我只叫过他父亲。」 季怀一愣。 「季府对我来说,同路边的齐府王府并没有什么不同。」湛华给他的伤口撒上药粉,「我会去到季府,也单纯只是想要用你来做药引子,从未想过其他。」 「嘶……」季怀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疼?」湛华手上的动作放轻了一些。 季怀道:「可是你母亲和三个哥哥……他们应当是很期盼着你能回去。」 「我同他们二十余年未见,与陌生人无异。」湛华用布条在他肩膀上打了个结,将季怀转过来,盯着他道:「若真仔细说起来,整个季府我也只认识一个季怀。」 「你这人……」季怀挑眉,「就认准了你的药引子?」 「嗯。」湛华垂下眸子,用帕子给他擦掉手上的污泥,闷声道:「我的。」 明明是没什么情绪波澜的回答,却让季怀从舌根里泛起一丝甜意,他凑上去亲了一下湛华的鼻尖,笑道:「你的。」 湛华面无表情地撇过头,起身沖他伸手,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走吧。」 之前季怀自己一个人在墓道里乱窜,受了伤也能活蹦乱跳窜的比兔子还快,这会儿和湛华在一起,顿时觉得腿疼手疼伤口疼,连根蜡烛都端不动了。 湛华也由着他,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手,攥得季怀骨头疼。 「我倒也没这么虚。」季怀另一只手不太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墓道里随时会触发机关,」湛华将人拽得近了一些,一本正经道:「不抓住容易丢。」 明明这条墓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季怀却还是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那你可得抓紧了。」 第81页 第50章 动静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 赵岐披着大氅,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幽幽道:「王滇,朕让你帮忙解决此事, 没说要跟你一起。」 王滇抱着手炉看外面的雪景, 置若罔闻, 「在大梁少见下雪天,这么一看倒别有意境。」 「朕这便给梁帝修书一封。」赵岐幽幽道。 王滇「啪」地一下将马车上的帘子放下,一脸严肃地望着赵岐,「大可不必。」 赵岐微微一笑。 王滇纳闷道:「分明是你自己想要出来透气。」 「你逼我出来的。」赵岐将茶杯放下, 慢悠悠道:「林渊若是问起来,我就这么说。」 王滇想起那位油盐不进刻板到令人髮指的林尚书, 顿时觉得这买卖亏大了,奈何皇帝已经在马车里, 他挑衅道:「你堂堂一国之主竟然惧内,像什么样子。」 赵岐八风不动,「起码我没惧怕到跑到别的国家。」 王滇:「…………」 大意了。 于是他果断转移话题,「之前我去大理寺翻看了平阳王涉事的案卷, 事有蹊跷。」 「何种蹊跷?」赵岐问。 「你先答应不能砍我脑袋。」王滇老神在在,「不然咱们直接跳过这个话题。」 「放心。」赵岐行事风格颇为不羁,「我和那死了的皇帝爹见了统共不到十面,他能干出什么孬种事我都不惊讶。」 「咳,你好歹是个皇帝, 注意一点。」王滇低声道。 「你这语气跟林渊一模一样。」赵岐挑眉。 「……平阳王府当年据说是被人恶意染上瘟疫, 整个王府无一倖免,当时的武宣帝——也就是你祖父,正值病重,封太子的诏书已经下来, 但是却隔了一天才到了内阁手里。」王滇道: 「当时朝中分成两派,一派说真正的诏书被人调换,封的是平阳王赵俭,另一派说是封的东云王赵仁,可隔得这一天里,平阳王就病重薨逝,国不可一日无主,文德帝继位,而后才传位于你。」 赵岐眯起眼睛,「听你这意思是朕这皇位来路不正?」 「我可没说,就事论事而已。」王滇抬手,「你们赵国的事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若——」 「没事,继续说。」赵岐道:「当年确有此事,近来朝中便有传言,当年是先帝调换了圣旨。」 「所以当年隔得这一天,就非常重要。」王滇看向他,「若封平阳王为太子这莫须有的圣旨确实存在,又被你那小皇叔拿到了手里,对你,对整个赵国来说都大为不利。」 「他未必会有反心。」赵岐道:「朕派人查过他,几个月前他还日日流连花楼醉生梦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有没有反心不重要,平阳王隐姓埋名四十余年,死了却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他那些旧部残势定然闻风而动,外加有心人推波助澜,硬是将季怀推上去也不是不行。」王滇唏嘘道: 「届时你那小皇叔被黄袍加身,落在你眼里,恐怕也不得不反。」 「你说的这些朕自然知道。」赵岐皱了皱眉,「林渊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派人去杀了季怀。」 「林渊做得很对。」王滇道。 「我知道他没错。」赵岐瘫着一张脸,「但我请你解决帮忙解决此事,就是想保下季怀。」 「自然还是有办法的。」王滇不解地望着他,「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执意保下季怀,杀了他远比保他容易得多。」 赵岐张了张嘴。 「别说你们赵家子嗣凋零那些藉口。」王滇说:「你们老赵家旁支多着呢,就算没有后宫子嗣,从宗族里过继一个来便是。」 赵岐嘆了口气,「季怀救过我的命。」 王滇倒是没过还有这么一遭。 「我十八岁前一直流落民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赵岐的语气有些沉重。 王滇感慨,「这么惨?」 「倒也不至于,勉强能吃饱饭。」赵岐轻咳了一声:「但是日子过得确实艰难——」 赵岐还记得那大概是在初春。 他躺在郊外的河边晒太阳,那太阳暖融融的,晒得他昏昏欲睡。 河对岸传来一阵嬉笑声,马蹄声响,他在树下睁开眼睛,便见几位着华服锦衣的少年郎骑马过桥。 打头的那个穿着一身月白锦袍,眉眼温润,生得一副好皮相,开口却是活泼非常,「赵越!你这靴子上都沾了水,回去也不怕夫子教训你!」 那唤赵越的少年人嬉笑道:「那我便等靴子干了再回去,反正缺一节课也是缺,两节课也是缺。」 「好你个赵越!忒得厚脸皮!」有人搂住他的脖子笑闹起来,「季七你别惯着他,他定然又要拉你下水。」 季七闻言大笑起来,「无妨,我也不想去,不如等下回城咱们去红袖楼如何?」 「七郎大气!」赵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河边听着的赵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是些有钱没处花的纨绔子弟,而且看他们都穿着国子监的衣服,估计又是哪家大官的孩子。 偌大的京城扔出一块砖头,砸中十个人有九个人是官,还有一个是皇亲国戚,赵越见怪不怪,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觉。 突然马声嘶鸣,那群少年郎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 「马受惊了!」 第82页 「那边的人!快躲开!」 赵岐勐地睁开眼睛,便见两匹马直直地冲着他跑了过来,顿时吓得浑身僵硬。 「七郎你干什么!」 「季七你疯了!不要命了吗!」 其中一匹马上有一人,趴伏在马背上要去够另一匹马的缰绳,可是始终差那么一点。 眼看那疯马就要踩在赵岐身上,另一匹马上的季七一跃而下,抱住赵岐在地上滚了一圈,被马蹄踩到了胳膊。 赵岐清晰地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名叫季七的少年郎脸色惨白,却还抬起头来沖他笑了笑,「你没事吧?」 赵岐僵硬着摇了摇头。 后面有人七手八脚将季七扶起来,赵越怒道:「季怀你是不是疯了!?」 「是啊这太危险了!」有人附和道。 「嘶!慢点慢点,疼。」季怀疼得皱起眉,无奈道:「这儿还有个人呢。」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有人瞥了赵岐一眼,见他身上穿得破烂,头髮糟乱,脸上闪过厌恶,「不过是个乞丐而已,踩死便踩死了。」 赵岐垂下头,眼里闪过愤怒,却听那名叫季怀的少年道:「李兄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人家在此处小憩,咱们的马受惊险些伤了他性命,出手相救是应该的!」 「哎哎行了行了,知道你季七心地善良,快走吧。」有人劝。 谁知季怀是真的生气了,「不行,李兄,你快同这位小兄弟道歉。」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的劝,怎么说他们都是京官之子,断没有随意向个乞丐道歉的道理,一伙人吵吵嚷嚷,不欢而散。 末了,季怀满是歉意地沖赵岐行礼,道:「我代他向小兄弟赔礼道歉,是我朋友口出无状,还望小兄弟勿怪。」 赵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伦不类地沖他抱拳,「不、不怪。」 季怀沖他温和一笑,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钱袋塞进他手中,「区区钱财,聊表歉意。」 「不用了,不用。」赵岐赶忙推拒,他虽然穷,但是穷得有志气。 「给你你就拿着呗,他又不缺这点银子。」旁边那名叫赵越的少年看不过去,插嘴道。 季怀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捣了他一下,将钱袋塞进了赵岐怀里,「今日让小兄弟受惊,又言语多有冒犯,收下吧。」 而后赵越扶着季怀渐渐走远。 「季七你是不是傻?犯得着因为一个陌生人得罪李朗他们吗?」 「本就是他们做错了,还不许人说了?」 「可那只是个乞丐……」 「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谁不是娘生爹养的……就是今日太子在这里我也要说……」 「你就是犟!早晚要因为你这性子吃大亏!」 「…………」 赵岐拿着沉甸甸的钱袋站在河边,盯着季怀的背影看了许久。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被人尊重是什么样的感觉。 「……再后来我生了恶疾,也是靠他留给我的那袋银子才有钱抓药,好歹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赵岐苦笑道:「你们这些贵公子不知道没钱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季怀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虽不是个好人,但也知道什么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岐道:「我当竭尽所能保下他。」 王滇沉默良久,开口道:「赵岐,你这个朋友我没交错。」 赵岐木着张脸,「所以你想出来的办法呢?」 「要等见到季怀。」王滇抱着暖炉,忍不住好奇道:「你小皇叔第一次见你就救了你一命,那你家林尚书呢?」 单看林渊这盛宠隆重的程度,岂不是当初要把命都给他。 「我当年跪下求他。」赵岐幽幽道:「他一句话把我送进了大理寺的地牢。」 王滇:「?」 赵岐冷笑,「被关了整整三年。」 王滇:「!?」 —— 石源城。 季怀看着地面连在一起的六块灰色的石砖,「这是第六条墓道。」 「你方才在第五道中碰见了武林盟的人?」湛华问他。 「嗯,说我和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季怀歪头看向他,「就差骂咱俩姦夫淫夫了。」 湛华:「……咳。」 「没事,你给过我玉佩了。」季怀一本正经道:「等咱们出去,我就给那玉佩打上络子,也勉强算是定个亲。」 湛华愣了一下,「定亲?」 季怀疑惑道:「要交换生辰八字吗?不过我这二十多年用的都是你的生辰八字,应该挺合的。」 「那你的生辰八字呢?」湛华果然被他带偏。 「我爹信上写了,但是我没记住。」季怀摸了摸鼻子,「信给烧了,要不咱俩凑合凑合,用一个吧,你介意吗?」 湛华道:「不介意。」 季怀勾了勾嘴角,「那便这么说好了。」 湛华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下一瞬墓道翻转,两个人一起坠落,湛华带着他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摔得多了的季怀竟然还觉得缺了点什么。 两个人刚落地,便看见宋楠急沖沖地往这边跑,见到他们如获大赦,「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下一句话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快跑!」 湛华看清他身后,瞳孔骤然一缩,拽起季怀便往前跑。 第83页 身后的湖水汹涌而至,季怀大声问道:「你干了什么?」 「不是我!是我带进来的那几个士兵!他们手里有炸药!」宋楠崩溃道:「他娘的!脑子不好使就算了,一怒之下竟然把墓道给炸了!」 这墓穴在湖底,而且八处墓穴道道相连,淹了一处其他各处被淹也是迟早的事情。 宋楠欲哭无泪,「他们不想活老子还想活呢!」 大约是湛华在他身边格外又安全感,季怀竟然还有空去看周围的地砖,在看到是八的时候送了口气,对湛华喊道:「这个不是出入口,咱们去别处!」 「好。」湛华点点头,勐地往旁边一撞,石门勐地打开。 「等等我!」宋楠赶忙跟上,汹涌而入的湖水被挡在了后面,但是也顺着石砖的缝隙开始往里面渗。 时间紧迫,季怀看向周围的地砖,「这个是六!走!」 湛华正要带着他离开,却听季怀声音一顿,「等一下!」 「哎,这不是赵兄吗?」宋楠跑过去,一把将趴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却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吓了一跳,「赵兄!赵兄你没事吧?」 季怀要过去看,却被湛华一把拽住了手腕。 他转头看向湛华,「赵越是我朋友。」 湛华眉头微皱,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放松。 「湛华。」季怀眼底有些焦急。 湛华神色紧绷,手中骤然一空,面无表情的垂下了眼睛。 几乎只是一个唿吸间,一只温热的手又重新抓住了他的手,季怀皱眉道:「不行,这样容易走散,你跟我一起过去。」 于是湛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季怀拽到了赵越跟前。 赵越悠悠转醒,宋楠问道:「赵兄,是何人将你伤成这样?」 赵越虚弱道:「我不小心进了一个黑暗的墓道中,有人拖着刀追我,我不小心被他发现,背上挨了一刀……不过幸好触动的开关,这才侥倖逃过一命。」 季怀道:「定然是那守门人。」 赵越见他没事,很是送了一口气,「七郎,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攥着季怀的那只手力气稍大。 他看向手的主人,主人面无表情。 「赵兄,此地不宜久留,你还能站起来吗?」季怀问道。 「没事,我来扶。」宋楠自幼习武,力气颇大,轻轻松松便将赵越扶了起来,「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走了几步之后,赵越的目光落在湛华身上,「季怀,你这位朋友——」 湛华手上的断魂丝蠢蠢欲动。 季怀一把攥住湛华的手,转头郑重其事地对赵越道:「赵兄,此事说来话长,容我出去以后再同你细细解释。」 「七郎可长话短说。」赵越认出湛华,目光戒备又警惕。 季怀:「……我与他已互许终身。」 虽然这终身可能就剩几个月。 赵越震惊道:「互许……终身?」 「对。」季怀斩钉截铁道:「他虽是地狱海的少主,但愿意为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弃暗投明,重回正道。」 完全没有这个打算的湛华:「??」 赵越狐疑道:「真的?」 季怀捏了捏湛华的掌心以示安抚,开口便语出惊人,「是的,他深爱我,无法自拔。」 虽然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早晚要杀了他。 但是不妨碍季怀信口胡扯。 宋楠恍然大悟,他就说这俩人之间不简单! 赵越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了嗓子眼里,看季怀的目光仿佛在看自家不成器的傻儿子,「七郎,此事、此事……」 湛华手腕稍一用力,将人带进了自己怀里,冷眼看着赵越,「他说的没错。」 赵越伸手指着他,「你——」 「闭嘴。」湛华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威胁。 你再敢说话就杀了你的这种威胁。 季怀担心赵越被气昏,忙拽着湛华匆匆往前走。 赵越笃定好友兼要效忠的主上是被这邪魔外道给骗了,但是现在势单力薄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再作打算。 连闯两条墓道过后,他们遇见了明夜和南玉,两个人不知道进了什么地方,头髮上还有几根水草。 「主子!」南玉开心地跑过来。 「主子,季公子。」明夜倒还记得行礼,就是看见被宋楠扶着的赵越时,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主子,有两条墓道已经被湖水湮没了。」南玉拧了拧自己的衣袖道:「湖水全灌进来是迟早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哪个疯子将墓道炸了。」 宋楠默默的低下头不说话。 「大家注意跟上,千万不要再走散了。」季怀道:「咱们必须抓紧时间。」 「等等,你们听。」宋楠脸色突然一变,「什么动静?」 第51章 明君 宋楠话音刚落, 整个墓道便从对面开始坍塌,湖水一下子涌了进来。 「跑!」有人大吼了一声。 几个人拔腿便跑,可这湖水冲进来的力道极大, 眼看就要追上将所有人都捲入其中。 几根银色的丝线勐地钉入了墓道的石砖之中, 湛华手腕勐地一拽, 侧边的墓道便轰然坍塌出现了一道缺口。 「走这边!」 大部分湖水直直冲向前方,但也有湖水自缺口出涌入了这条新的墓道之中,形势并不容乐观,偏偏这时候又正好撞上了桓子昂和衡泷一众人。 第84页 武林盟众人看见季怀便要冲上来夺人, 可谁知季怀等人竟然不退反进,甚至用比他们冲过去的速度还要快, 直冲武林盟众人而来。 武林盟等人起初还有些疑惑,可等他们在昏暗中看到几人身后汹涌而来的湖水之后, 神情顿时化作了惊恐,转身便开始往前跑。 可众人奔跑的速度到底是不够快,很快众人便被湖水捲入其中,勐得沖向了前方。 在一片混乱中, 湛华一把扣住了季怀的手,季怀在失去意识的瞬间牢牢回扣住他。 —— 再次醒来,季怀发现周围有了灯火,但是这灯火又有些诡异的昏暗。 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他抬起头, 果然看见了湛华。 「这是哪里?」季怀从地上站起来, 冷不丁眼前一黑,往前踉跄了一步。 湛华扶住他,道:「我们是在第五条墓道被冲进来的,这里应当是主墓室。」 季怀恍然大悟, 「你知道旁边是第五条墓道,所以才破开那墓道的墙?」 「嗯,在墓道中被淹是迟早的事情。」湛华道:「不过也正好藉助那湖水,不用试探那么多机关,直接将我们冲进了主墓室。」 不管是先见之明还是阴差阳错,他们最终还是进到了主墓室中,这时候被冲进来的人也都开始悠悠转醒。 「他娘的,这是什么地方!?」宋楠一睁眼就和个骷髅头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顿时吓了个激灵,勐地从地上蹦了起来。 明夜看着趴在地上的赵越,抬脚踢了他一下,「喂,别装死,起来。」 趴在地上的人压根没有任何反应。 明夜皱了皱眉,俯身将人翻了个面,结果发现对方面色惨白,唿吸微弱,伤口都被湖水泡得隐隐泛白。 「这人不会死了吧?」南玉蹲下来看。 「赵兄!」宋楠闻言哀嚎一声,勐地沖了上来,「赵兄你醒一醒!」 明夜一把拦住他,冷声道:「你再这么晃他,本来没死也要被你给晃死了。」 宋楠登时就不敢动弹了,默默收回了手,焦急问道:「你们可带了金创药?」 「我这儿还剩下小半瓶,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湖水泡了。」明夜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来,打开看了一眼,「唔,算他运气好。」 南玉手里不知道什么多了两片薄如蝉翼的小刀片,「来来,我帮他把这烂了的肉给割了。」 然而不等刀片贴在肉上,就被明夜拦住了。 南玉挑了挑眉,表示疑惑。 「我来。」明夜道。 南玉愣了片刻,失笑道:「哟,这就护上了?」 明夜从她手里拿过刀片,冷声道:「我只是怕你削得不干净。」 「我这手柳叶刀什么时候失手过!?」南玉震惊道:「你竟然敢质疑我的手艺?」 「南玉姑娘莫气,莫气。」宋楠干笑一声,生怕他们两个人打起来,然后把他的赵兄给削成人干,「咱们还是赶紧给赵兄治伤吧。」 听到不远处的吵闹声,季怀便想过去看看,却被湛华一把拦住。 「明夜和南玉会看好赵越。」湛华道:「你不必担心。」 「总归看一眼比较放心。」季怀沖他笑道:「赵兄身体弱,我怕他受不了这些颠簸。」 湛华稀奇道:「你竟还好意思说别人身体弱?」 季怀干咳了一声:「我身体也没那么弱。」 不过很快两个人就来不及再谈论什么体弱的问题了。 衡泷和桓子昂等人也已经醒了过来,武林盟人多势众,但更糟糕的是,那群一直追杀季怀的北镇抚司的人也被倒灌的湖水冲进了这主墓里。 主墓室看起来像个巨大的圆盘,武林盟和北镇抚司以及季怀湛华各占据一边,呈三足鼎立之势,一时之间谁都没敢轻举妄动。 但僵局总要有人来打破。 关键时候宋楠还是很能顶上的,他主动站出来,沖北镇抚司的人一抱拳道:「在下宋楠,家父是石源城宋凡将军,诸位同僚……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北镇抚司的人听他这么说,皆是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这么快就被识破,更没想到他们竟然直接对上了宋凡之子,而宋楠看样子是和季怀站在一边的。 北镇抚司领头的人道:「宋小将军,你们宋家如今都自身难保,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宋楠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谁知那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定,高声道:「杀了季怀!重重有赏!」 —— 石源城郊外。 赵岐的眼皮忽然重重跳了一下,皱起了眉。 「主子,前面就是石源城了。」车外有人低声禀告道:「在后面十几里外咱们发现了林尚书的人。」 「哟,林尚书这么快就追上来了。」王滇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要不要我借你几个人?」 赵岐摇了摇头,对车外的人道:「抓紧时间进城。」 「是。」 王滇笑道:「真不知该说你这位小皇叔到底是命大还是命不好了。」 赵岐神色郁郁道:「在没见到人之前,朕不会妄下定论。」 王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赵岐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梁帝倒也没说错,你果然很有当明君的潜质。」王滇老神在在道。 第85页 赵岐轻嗤了一声:「朕本来就是明君。」 「唔,此话一出,倒像是个妥妥的昏君了。」王滇微笑。 赵岐正要给他点颜色,外面突然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主子,前面石源城义庄发生了地动,正是北镇抚司的人消失的地方。」 赵岐神色一凛,「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逐步恢復更新中~抱歉让小可爱们等这么久!鞠躬~ 大概会两天一更~ 第52章 图卷 墓道中的况十分混乱。 湖水在不停地倒灌进主墓室, 南玉明夜和宋楠同北镇抚司的人纠缠在一处,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就团团将季怀和湛华包围住。 武林盟以衡泷为首在做壁上观, 显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断魂丝纵横交错钉在了墓道壁的四面八方, 清瘦的腕子翻动, 血花四溅,人头和断臂滚到了季怀脚下,鲜血在水中瞬间晕染开来,洇透了季怀的靴子。 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却还是惨白着脸没有退后半步。 「不想看就别看。」湛华将他扯到了身后。 季怀被他扯得一个踉跄,背后一枚暗箭直冲他而来, 半道又被飞镖撞开,季怀转头, 就见权宁站在了他面前。 「阿怀,你看,这假秃驴根本护不住你的。」他戏嚯地沖季怀挑了挑眉,「你还这般死心塌地跟着他作甚?」 话音未落, 他便干脆利落地放倒了一大片北镇抚司的官兵,伸手去抓季怀。 季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湛华一只胳膊箍进了怀里。 季怀刚要说话,却瞥见权宁如临大敌的表,便感觉不对, 刚要挣扎, 却发现细长的银色丝线仅离自己咫尺之遥,湛华有些沉哑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别动。」 季怀顿时如坠冰窖。 「叶湛华!」权宁警惕地盯着他。 原本正在合力御敌的宋楠和明夜南玉也愣在了原地,北镇抚司的人也一头雾水,作壁上观的武林盟众人也是搞不清楚状况, 明明一炷香之前两个人还一副同生共死的架势,现在却突然势急转直下。 季怀浑身打着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寒冬这冰冷刺骨的湖水还是因为心底澎湃而出的怒意。 躺在地上的赵越被宋楠扶着艰难地站了起来,他捂着伤口,气若游丝道:「果然……地狱海早就已经和朝廷勾结在了一起。」 季怀被狠狠往后扯了两步,一道怪异嘶哑的声音在主墓室中响起:「还在等什么!快带人取图!」 季怀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这分明是季瑜的声音! 湛华早就—— 他腕间兀地一痛,湛华冷白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压在了墓壁某处,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整个墓室顿时天翻地覆。 不知是不是被这陡然的翻转影响,湛华箍着他的手臂力道忽然一松,季怀趁机后肘使劲往他肚子上一撞,抓起了脚下那道漆黑的图卷往前一滚。 剎那间无数刀剑直冲他而来,却全都被权宁和宋楠阻拦在外。 「图在季怀手里!」桓子昂大喊了一声。 「叶湛华!你在干什么!」季瑜愤怒的声音穿透了湖水。 殷红的血顺着湛华的衣袖淅淅沥沥滴在了冷水中,他面无表地看向季瑜,「图已经出来,杀了季怀便是。」 季怀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图卷,看向湛华。 然而湛华站在阴影中,在跃动晦暗的火光下,他只能看见对方模煳不清的侧脸。 那北镇抚司的首领尚未来得及反应,从墓道的四面八方就传来了数不清的脚步声,数百名黑袍黑面罩遮脸的人混杂着身着铠甲的官兵涌入了主墓室,呈众星拱月之势将季怀团团护卫在中央。 「属下等救驾来迟,还请小平阳王恕罪。」为首的人这样说道。 一瞬间,攻守之势逆转,原本看起来已经穷途末路的季怀等人顿时掌握了主动权。 季怀袖中的拳头紧握,盯着醒来的赵越和旁边的权宁,神色难辨。 「小王爷,」赵越声音虚弱,但却异常坚定,「先出去!权宁!」 火把熄灭,墓室之中一片黑暗,厮杀声和刀刃破血肉声混杂在一起,季怀头重脚轻地被人簇拥着往前,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窥见了前面的亮光。 然而等来的却并不是出口。 站在最前面的青年衣着华贵,他拢着袖子微微一笑,身后是数不清的重兵,将入口堵得严严实实。 赵岐挑了挑眉,目光从季怀手中的图卷上一扫而过。 「陛、陛下!」北镇抚司的人顿时停下了脚步,跪在地上高唿万岁。 武林盟众人虽是武林中人,但终归是赵国子民,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宋楠和赵越权宁却是没有动静。 赵岐不急不缓地看向季怀,笑道:「小皇叔,初次见面,多有不周之处,还请莫要见怪。」 「小王爷。」权宁压低声音道:「还请打开这图。」 赵越对季怀点了点头。 季怀低头看向手里漆黑的图卷,余光却瞥见了站在墓道出口侧面的湛华。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小王爷!」赵越声音里带着几分催促。 赵岐拢着袖子笑着看向他,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警告,「小皇叔,凡事都要三思啊。」 第86页 王滇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地站在赵岐身边。 季怀心里一团乱麻,所有人都在等他做决定。 这图背面藏了东西,那触感清晰地传递进了他的手心里。 『……坊间常有传言,当年仁宗皇帝的皇位来路不正……』之前赵越同他说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武宣帝三十二年,宣帝病重,驾崩前曾有一道圣旨立太子,然而却隔了一天才到内阁手中,这一天之内平阳王府满门遭到屠戮,平阳王被迫出逃,然而出逃前却有一宫女冒死将圣旨与传国玉玺交到了平阳王赵俭手中……仁宗皇帝赵仁继位,而后传子赵瑾,文德皇帝驾崩,才传位于赵岐——」赵越沉声道:「但赵岐!你可有传国玉玺!?」 整个义庄霎时一静。 赵岐沉着脸道:「朕祖父仁宗皇帝继位乃是武宣帝亲自下旨,传国玉玺连同传位圣旨一同交到了仁宗手中,传国玉玺自然在朕手里!」 「根本——」赵越冷笑一声。 「赵越!」季怀突然厉声喝止了他。 赵越勐地抬头看向他。 季怀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看向周围乌泱泱的人群,脸上露出了个戏嚯又有些不耐烦的笑容来:「陛下,诸位大人,还有武林盟中的各位兄弟,这干坤图中的宝藏传得沸沸扬扬,搅得武林之中腥风血雨,季某不过是晚来城中一介富商之子,家父早逝,母亲辛苦持家,多有骄纵,世人皆知我胸无大志,纨绔混帐…… 事到如今也是一团乱麻,不知自己为何会捲入此事,不过既然这图是当年我祖父留给我的,那处置权应当在我。」 季怀偏头看了湛华一眼,「难为诸位如此煞费苦心,钱财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我这条命也早就不值钱了,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了旁边人手中的火把,将那图卷点燃。 「小王爷!」 「季怀!」 数不清的人想要冲过来抢走他手中的图卷,甚至有人想下杀手,季怀却只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图卷不放。 「季怀!」细长的银丝捲住了他的腰身和胳膊,陡然一用力。 季怀勐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他反而整个人腾空而起,在半空被人接住,稳稳噹噹地落在了墓道前的石头上。 季怀惊魂未定地抓住了对方的前襟。 「拦住他们!」赵越怒声道。 「抢图卷!」有人吼道:「绝对不能让这图落在其他人手中。」 吵吵嚷嚷的声音和数不清的火把与焦煳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将季怀和身边的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叶湛华!你疯了吗!将那图夺过来!」季瑜气急败坏的声音伴随着凛冽的刀声沖他们袭来。 湛华拽着季怀往那墓道之中跑去,身后无数人追杀而来。 湿冷的空气烧得季怀嗓子咽隐隐作痛,他神复杂地看向旁边的人,「你到底是和谁一伙的?你想要什么?」 湛华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想要我的药引子。」 季怀恍然大悟,「尸体……做不成药引子,必须得用活人。」 「对,活人。」湛华一边拽着他往前跑一边偏过头来看向他,「活人。」 那眼神很难具体形容,却让季怀记了很久,久到十几后想起来都记忆犹新,耿耿于怀。 他听了旁人太多对湛华的评价,在湛华挟持他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这些评价终于落在了实处,此人心狠手辣,心思诡谲,善蛊惑人心,之前某些瞬间的动,不过是他们之间的虚与委蛇。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让他们永远都没办法做到互相信任,彼此坦诚。 可当所有人都在阻止他的时候,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大概他这味药引子真的十分重要。 「进去。」湛华勐地停下脚步,反身将他推进了墓壁上残破的洞口,紧跟着就躲了进来,那处缺口被断魂丝拽下的石头牢牢堵住。 季怀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嘴里传来了一股噁心的血腥味。 湛华攥住了他的手腕,湿冷的布条将他手腕间的伤口牢牢缠住。 季怀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哑声道:「断魂丝……可斩断万物……刚才你还敢用它来救我?」 湛华沉默了片刻,「不注入内力,就是单纯的丝线。」 季怀笑了一声,这个煳弄人的答案他也不怎么想深究,「你打算怎么办?外面这么多人,迟早会找到我们。」 「那图卷呢?」湛华问。 「烧了一点,里面那东西……烧不起来。」季怀另一只手被火燎的伤口沾了水,全是刺痛,「你要是抢,我也没有办法。」 「给我。」湛华沉声道。 季怀笑道:「你杀了我,就是你的了。」 「你拿着它,烧了它……不管是什么办法,皇帝都不会放过你。」湛华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微微收紧,「给我。」 「我不。」季怀同他靠在一处,齿间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脸上的笑容轻却越来越明显,「现在我算是赌赢了吗?」 湛华沉默不语。 季怀拽过他的衣襟吻了上去。 这实在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吻,粗粝疼痛的唿吸,血腥兇狠的唇齿交缠,周围阴冷硌人的石壁,两个挨在一起的人——一个中了毒命不久矣,一个病躯弱体苟延残喘。 第87页 但却格外长久缠绵。 「湛华,我赢了。」 借着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季怀盯着湛华的眼睛,手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侧颈上,「你捨不得杀我。」 第53章 沉寂 「你不会杀我。」湛华没有丝毫慌张, 握住了他拿着刀的手,声音像是寒冬腊月从冰水中捞出来的冰碴,「我会帮你。」 刀刃划破了脆弱的皮肤, 新鲜的血顺着薄而锋利的贴片流到了季怀的虎口, 温热中带着点黏腻的铁腥味。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季怀贴近他, 低声道:「真真假假,我早就看不清了,湛华,我不信你。」 有那么一个瞬间, 季怀真的有种直接将人杀了的冲动。 自从碰上这个人,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所有的事情都被打乱,无时无刻都在提心弔胆地活着…… 但是——他死死攥在手里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进了湛华袖中, 细长锋利的丝线缠绕在了他的脖颈上,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还是捨不得。 明明杀了对方是最明智最有利的做法,但就是捨不得。 根本没赢。 输得一塌煳涂。 季怀有些疲累地嘆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了湛华的肩膀上。 「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湛华扶了他一下。 「歇一会儿。」季怀的手搭在他的腰间, 声音沉哑:「这图卷里面有夹层,是当年武宣皇帝册立太子的圣旨,事关国祚……」 湛华扶着他的手一顿,「你打算怎么办?」 「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季怀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疼, 他头昏脑胀道:「权宁和赵越是平阳王赵俭给我留下来的人, 他们听的是赵俭的话,我愿不愿意根本没那么重要。」 一旦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圣旨,不管里面当年册立的是谁,他若是想要活命, 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虽然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多少还是有进退的。 「我都和盘托出了,你也该同我透个底吧。」季怀抬起头来,被烧得鲜血淋漓的手抚在了湛华的脸侧,在他冷白素净的侧脸添了几抹血色的脏污。 「你和季瑜联手在我面前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季怀笑了起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让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扭曲,「我猜这图当年根本不是季瑜偷出来的,而是赵俭放在此地被你们找到,只有我的血才能打开机关……」 湛华没有反驳。 「但是你为什么临时反水?」季怀紧紧地盯着他,「我不信凭你的功夫制不住我这种普通人。」 湛华别开眼睛,又被季怀托住下巴给转了回来,「叶湛华,你到底在给谁效力?」 「地狱海。」湛华沉声道:「地狱海掌门是我义父,他与朝中某个世家往来甚密,当初我被他捡到也非偶然……但我确实是半年前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们要你做什么?」季怀问。 「取得你的信任,毁了圣旨,杀了你以绝后患。」湛华垂眸道:「你的尸体由我处置。」 「所以药引子不用活人?」季怀觉得自己关注的重点有些偏离。 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因为这狭窄的空间太过逼仄,湛华的声音有点发虚,「当初……我只是想让你死得更痛苦一些。」 好一个心狠手辣叶湛华。 季怀低下头摸索他的袖子,喃喃道:「要不我还是把你杀了吧。」 湛华将匕首塞回给他,「留着防身。」 两个人歇了片刻,互相坦白了彼此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问了几个对方根本不会回答的问题,又踩着冷水往纵横交错的墓室中跑去,接连碰到了几波不同的追杀者,湛华应付得逐渐艰难起来。 季怀能察觉到他的胳膊在发抖。 「毒发了?你的药丸呢?」季怀扶着他靠着墙坐下,伸手去找药丸,却摸了个空。 「泡烂了。」湛华比他冷静许多,「听着,赵岐也许会心软放你一码,但是林渊绝对会斩草除根,你若是想要活命,要么直接反,要么让赵岐力保你。」 「你觉得谋反这条路行得通?」季怀问。 「以你的学识和魄力——」湛华沉默了片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季怀知道,这两样东西对于他这种实打实的草包纨绔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他连湛华都对付不了。 「我知道。」季怀嘆了口气,「所以我才要烧这图。」 他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湛华道:「也许你自己不记得,但你曾对赵岐有救命之恩,别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只要你心中有数……他若加封你为王爷,你绝对不要接受,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季七,这一切都是误会……」 季怀越听越不对劲,他皱眉道:「湛华,你——」 「季怀。」湛华抓住了他的手,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惨白,声音也隐隐发颤,「我自幼时起,便觉得这世间了无生趣,偏偏每天都在拼命得想要活下来,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后,的确是想将你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何况杀了你还能做解药。」 季怀被他扯到了跟前,两个人挨得极近,唿吸纠缠在一处,血腥味和阴冷潮湿的气息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我行走江湖这么久,实在是没见过你这般好骗又娇气的人。」湛华目光里全是疑惑,「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竟然敢跟我打赌,你当是在小孩子过家家么?」 第88页 「……我、」季怀有点发懵,「你在说什么?」 「我说,谁要跟你打赌。」湛华低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点自暴自弃,「若不是喜欢,早将你剐了做解药了。」 这个赌局从他答应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输了。 季怀觉得这唿吸压得他头昏脑涨,欢喜、懊恼、疑惑和不可置信交杂在一处,让他心如擂鼓。 「不,」季怀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满腔酸涩和难过,「你还要……利用我拿圣旨,你又骗我,是不是?」 「你猜。」湛华戏嚯地笑了笑。 季怀的后颈传来一阵刺痛,他的意识开始飞速地消失。 「湛华——」他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艰难道:「别。」 湛华扶着他靠墙坐好,从他手里将那图卷拽了出来,垂眸盯着他,「你睡一觉,等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叶湛华!」季怀强撑着睁开眼睛盯着他,「你……」 你想干什么!? 你装什么情深不悔!? 把圣旨给我!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他心里的话在咆哮,然而却无力抵抗愈发模煳的意识和逐渐沉重的身躯。 湛华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起身跑进了被湖水灌注的漆黑墓道深处。 黑暗将季怀包裹席捲,冰冷的湖水湮没了口鼻,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又轰然沉寂。 第四卷 :四方 第54章 失望 季怀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期间醒来过几次,只模煳看见床边的穗子和几个匆忙的人影,有人在喊, 也有人在给他灌药, 刺痛和胀痛让他难受地皱起眉, 不多时就又陷入了黑暗。 「……已经无恙了,按理说……」 陌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季怀忍着头疼和噁心,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 公子醒了!」有人带着哭腔道。 这声音隐隐约约倒是耳熟,季怀转动眼睛, 就对上了小厮阿连那张哭得扭曲的脸,不由恍惚, 「阿连?」 「诶!公子,是我是我!」阿连抱着他的胳膊呜呜地哭出了声,「公子你终于醒了!」 原本沉寂的记忆倏然回笼,季怀脸色骤然一变, 想从床上起来,却被床边的人七手八脚的按住。 「公子您可不能动!」 「小王爷!」 「小皇叔!」 季怀从周围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却没有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湛华呢?」他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人,声音里带着几分仓惶,「叶湛华呢!?」 被他抓着的人是个衣着华贵的俊朗公子, 瞧着有些面生, 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抚道:「小皇叔,你先别急。」 季怀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向对方,「你是——」 「这是、是陛下。」阿连跪在地上, 声音有些发抖。 季怀这才注意到按下他后,这些人都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只有这人坐在床边,才让他抓了个正着。 赵岐目光和善地望着他。 季怀后嵴一阵发凉,刚要起身,就被赵岐按住了肩膀,「小皇叔,你有伤在身,免礼吧。」 「陛下,这其间怕是有误会。」季怀想起湛华之前的叮嘱,语气坚决道:「草民担不起您这声皇叔,我并非——」 「好了。」赵岐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显然心情还算不错,「朕早已下旨封你为端康王,朕费劲心思同朝中那群人扯皮了许久,怎么,你难道想要朕收回旨意?」 季怀愕然地望着他。 即便草包如他,他也知道这个皇帝着实是有些「肆意妄为」了。 那些复杂的问题他来不及去深思,赵岐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愉快道:「好,既然小皇叔没有异议,朕就放心了。」 「对了,晚来城那边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一些,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看小皇叔你的意思,不过这些都不着急,现在小皇叔最重要的还是要养好身体。」赵岐起身道:「朕政务繁忙,就先走了,来德,照顾好下皇叔。」 旁边的太监躬身应是。 不等季怀反应过来,赵岐便带着人离开了。 旁边有侍女动作轻柔地扶着他靠好枕头,被来德挥手遣退。 「端康王,咱家是陛下的贴身太监来德,王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咱家。」来德看上去三十多岁,面白无须,长得清秀无害,若不是穿着这身衣服,很难辨别出他是个太监来。 季怀客气道:「多谢来德公公。」 他刚醒来,实在是没什么力气,灌了一碗药后没多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 湛华拽着他在黑暗坎坷的墓道中往前跑,他踉踉跄跄地跟着湛华,只能听见自己粗粝的喘息声。 「湛华……湛华!」他想拉住湛华停下来,腿脚却丝毫使不上劲,只能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然而他却只能看见湛华模煳不清的背影,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湛华!湛华!」他不停地喊,周围的墓道挨得越来越近,空气也愈发稀薄,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四肢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禁锢住,根本动弹不得。 前方是万丈深渊。 湛华松开了他的手,一跃而下。 季怀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伸着手嘶吼出声:「湛华——」 第89页 * 季怀勐地睁开了眼睛,冷汗津津。 「公子?公子你别吓我!」阿连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季怀大口地喘着气,盯着床帏出神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没事。」 阿连使劲抹了把眼泪,「公子,你受苦了。」 季怀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小厮,「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阿连拿着布巾给他擦汗。 「在我醒来……之前?」季怀不太确定地问。 「我听宫里的贵人们说,您睡了少说也得有有两个半月。」阿连忧心忡忡道:「我是一个月前被陛下派人接进皇宫的,陛下说还是公子身边的人照顾好……当时进晚来城的仪仗阵势可大了,直接封了您做王爷,还将您的名字迁出了季家族谱,入了皇室宗祠……」 「用的季怀?」季怀似乎抓住了一丝灵光。 「啊。」阿连愣愣地点了点头,「圣旨是这么念的。」 季怀原本提着的心勉强放了一半下来。 「公子刚才一直在喊湛华法师的名字——」阿连担忧道:「法师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季怀听到湛华的名字,心中兀得一悸,半晌才缓缓摇头,「我也不清楚。」 当时情况危急,湛华将他打晕在墓道里带着圣旨离开,那些人势必会去追杀湛华。 武林盟的人,皇帝的人,平阳王的人,还有季瑜和地狱海,都不会放过他。 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能让赵岐封他做王爷? 可惜现在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阿连,赵岐显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他连问别人都无从问起。 湛华做了什么,如今身在何处,到底是生是死……他一概不知。 季怀闭着眼睛,脑海里纷乱如麻,阿连趴在床边不知道什么睡了过去,细微的唿吸声贴着他的耳边响起,季怀勐地睁开了眼睛,「湛——」 权宁那半张狰狞的面具在月光上显得格外可怖。 他脸上扯起了个戏嚯的笑容,「哟,让你失望了?」 季怀压低声音道:「这里是皇宫,你竟然也敢进来?」 「这天底下就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权宁用手支着脑袋笑吟吟地望着他,「阿怀真是好能耐,连皇帝都要高看你一眼,不顾群臣反对封了你做王爷。」 他声音戏嚯,好像在嘲讽,又好像在诧异。 季怀顾不得那么多,只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湛华在哪里?」 第55章 院子 权宁沉默了下来。 季怀顿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紧接着权宁就开了口,「死了。」 季怀心里迸发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在哪里?怎么死的?你亲眼看见了?」 「当时他逃到了宋楠他们进来的入口, 平阳王留的人、皇帝的人、地狱海、武林盟都想要他手里的圣旨。」权宁顿了顿道:「他点着了宋楠和赵越留在那里的炸药, 又跑回了主墓室……整个底下墓室都塌了,我虽然提前找到了你,但是被皇帝的人堵了个正着,没办法就把你扔给他了。」 季怀倒是没介意权宁把他扔给皇帝, 毕竟他跟权宁也没多少交情,他更关注其他的地方, 「墓室塌了,说不定湛华逃出来了。」 权宁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同情, 「整个义庄和墓道所有的出口都有皇帝的人重兵把守,墓室又在湖底,而且……你也知道,这墓道在湖底。」 「那小皇帝派人搜了整整一个月才撤了人手。」权宁说:「你以为他怎么敢封你做王爷?」 季怀终于沉默了下来。 「赵越带着仓空门的一部分人趁乱跑了, 宋楠被他爹勉强保了下来,看样子皇帝是真的没打算要杀你。」权宁又扔给他的一枚狼牙,「再过几天我也打算回南疆暂时避避风头,有皇帝给你撑腰,武林盟那群乌合之众也不足为惧, 阿怀, 你自己多保重。」 季怀把狼牙还给了他,「季某人志不在此,权公子还是收着吧。」 权宁攥着狼牙嘆了口气,「你若有意, 有没有那圣旨都是一样的,平阳王留下的人比你想像中的多得多。」 「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又是个仁德贤明的君主,我不想做天下的罪人。」季怀问他:「你觉得我能比他做得更好吗?」 权宁将狼牙收了回去,笑道:「这谁说得准呢。」 而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季怀坐在床上愣了许久,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湛华的断魂丝被他带走了,上面留下的伤痕也早就癒合,宫里的御医医术高明,连疤痕都去得干干净净。 湛华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又猝不及防地离开,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下。 好像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几个月后,他站在端康王府的门口,陌生的大门和面孔让他无所适从。 「王爷,王府已经修葺完成,以后这就是您的府邸了。」来德在旁边恭敬道:「府里有陛下专门给您安排的御医,厨子也是按照您在晚来的口味找来的名厨,陛下还交代,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季怀笑了笑,客气地对他颔首,「有劳公公了,多谢陛下厚爱。」 第90页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德笑道:「陛下说的。」 来德很快就带人离开,季怀带着阿连进去,阿连激动道:「王爷!这里好大好气派呀!」 这几个月他已经跟宫里的几个人混熟,也学着他们喊他王爷。 季怀拢着袖子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过曲折的迴廊,穿过风景秀丽的后花园,转过头看着廊外的一方莲花盛放的小池塘出神。 「王爷!」阿连在喊他。 池塘从花开到花落,覆上了京城的第一场冬雪。 季怀给赵岐上了摺子,大意是自己德不配位,想请辞离开,被赵岐驳回。 甚至还冒着雪专程来看望了他一趟。 季怀顶着那个叫林渊的尚书要杀人的目光,幽幽地嘆了口气。 又一年的初春,他带着阿连去了石源城。 宋凡将军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季怀在石源城又住了一年,每隔几天便要去义庄的旧址逛盪,连宋楠都看不下去,劝他不要再去,免得皇上起疑心。 他找湛华只是想找人,但是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 年末的时候他回京城,林渊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 赵岐依旧笑呵呵地待他如常,季怀心中过意不去,煳里煳涂答应了他要上朝。 第一天上朝就碰上群臣请旨让赵岐选秀,偌大的朝堂只有季怀和林渊没跪,季怀是懵着不知道该不该跪,林渊则一脸铁青。 赵岐看向季怀,不急不缓地问道:「皇叔如何看?」 季怀想起朝中关于赵岐和林渊的风言风语,又忍不住想起湛华,若是这些人逼他娶妻,恐怕湛华要气到大开杀戒。 「陛下,臣觉得陛下年纪尚轻,无须过早担忧。」季怀说。 赵岐沉吟半晌,抚掌笑道:「皇叔言之有理,何况皇叔如今都尚未娶妻,朕又岂能越过去?」 季怀终于知道赵岐这个皇帝原也是一肚子坏水的。 从此之后,朝中大臣们便锲而不捨地催他娶妻,仿佛推翻了他这个绊脚石,就能再次逼到赵岐跟前。 反倒是林渊对他脸色好了不少,路上碰见甚至还冲他点个头,这让季怀受宠若惊。 坚持了小半个月,季怀终于熬不住了,大病了一场,藉机又在王府里窝了半年,死活都不肯再去上朝。 京城里的人都以为端康王抱病在床,实际上季怀早早和赵岐通了气,一路南下,途径晚来去了南方。 他这次孤身一人,阿连都没让跟着。 他拎着一罈子浊酒掀起帘子,进了船舱,里面的船夫正在烤鱼,见他进来笑道:「季公子,你回来啦!」 「外面突然下了大雪,许多酒家都关了门。」季怀把酒罈子递给他,弯腰拍了拍袄子上的雪。 他坐下来,船夫就递上来一碗热酒,「公子,信寄出去了?」 「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季怀喝了口酒,滚烫辛辣,险些将他辣出眼泪来。 这浊酒实在劣质不怎么好喝,外面天色渐晚冷雪飘飘,唿啸的风声好像要掀开这单薄的船篷,季怀将手揣进袖子里,盯着炉子上跃动的火苗愣神。 「公子孤身一人来这偏僻小镇寻人,可寻到了?」船夫问。 「没有。」季怀呵了口气,觉得脚冻得有些发麻,神情空洞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船夫嘆了口气,「虽说现在正值好事道,但这天南海北的,人吶,一旦走散了,就难再见了。」 这酒的辛辣混着苦味泛上了舌根,季怀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 「你找了那个朋友多久了?」 「两年半……三年?」季怀有些记不清楚了,他这几年过得浑浑噩噩,总有些恍惚。 「嗐,公子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船夫大口喝了半碗酒,「这人和人啥时候见面,啥时候分开,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缘分尽了,就算是擦着肩膀过去也可能看不见,当年我曾经载过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 船夫在这条河上迎来送往了许多年,见过人世间数不清的悲欢离合,说出来的话仿佛酿制粗糙的浊酒,辛辣又直白。 季怀低垂着头盯着脚边的雪泥,只觉得这火这酒都呛人得紧,喃喃道:「但不找到他问个清楚,总觉得不甘心。」 他不愿意去想结果,因为所有人都告诉他湛华已经死了。 赵岐天南海北派出去的暗卫没有回来消息,他私底下找的丛映秋也给了他否定的答案,他甚至派人去地狱海打探消息,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 湛华死了。 他再也见不到湛华了。 但是怎么能这样?湛华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靠在冰冷的船舱上,盖着略带鱼腥味的被子,醉醺醺地望着慢慢熄灭下去的炉子,零星的火光闪烁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找不到了。季怀眼眶发酸地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他到处乱跑的时候。 夏日北边的荒漠炎热干燥,仿佛唿吸间都带着沙粒,季怀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什么——和尚——」对面的人扯着嗓子喊。 「和尚!白衣服——很俊!」季怀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 「没见过!」老闆摆摆手,「不能再往北啦!那边在打仗!」 第91页 「好嘞,多谢!」季怀嗓子喊得有点噼,爬上骆驼又继续往前。 驼铃声阵阵,他在城里停了下来,把信交给驿站的小厮,「寄到晚来城。纸条上有地址。」 「谁收?」小厮头也不抬的问。 「湛华,叶湛华。」季怀咬着嘴里的干饼说。 「晚来城在东南,可能半年才寄到。」小厮说。 「没事。」季怀抹了把脸上的沙子,将银钱放在桌子上,「他早晚都会收到的。」 第七年的时候,赵岐惊愕地看着风尘僕僕回到皇宫的季怀,收下了他提来的半筐子据说是南疆特产的水果。 「本来是两筐的。」季怀摸起来啃了一口,坐在台阶上说:「烂了半筐,我路上没忍住吃了一点儿。」 赵岐蹲在台阶上剥皮,觉得他吃得可能不止一点儿。 旁边来德着急忙慌地想给他试毒,奈何动作赶不上他家主子,赵岐递给了他个小的,「别老想跟朕抢吃的。」 「…………」来德心累地接过来啃了一口,到底难受,背过身去把果子戳得全是窟窿。 「小皇叔沧桑了不少。」赵岐看着他被晒得黢黑的脸幽幽道。 「不比陛下玉树临风。」季怀接过来德递的帕子抹了抹嘴。 赵岐嘆了口气,「你找到他了?」 前几年石源城地动,那湖水倒灌炸塌的墓室彻底找不见了,当时季怀在石源城留了三天,只说了句湛华又不在里面,就转头走了。 哪怕一开始还抱有怀疑,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别说他,就连林渊都觉得季怀真的是失心疯了,天南海北地找个死人。 「还没有。」季怀转头对着他笑,满脸就只能看到口白牙,「陛下,我觉得我俩的缘分还没尽。」 赵岐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自觉也已经铁石心肠,但是见他这么笑,竟然罕见地觉得惋惜。 「朕再给你调派些人手去找吧。」 「多谢陛下好意。」季怀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找吧,总能找到的。」 又过了两年,季怀几乎踏遍了赵国的地界,甚至还带着身边的暗卫剿了几次匪乱,查了几个贪官,依旧没有湛华的消息。 他现在已经和当年的季怀判若两人,别说风餐露宿,他骑马赶几天几夜都是常事,还和群暗卫混在一处学会了百发百中的飞镖,若是湛华如今看到他,可能都不敢认。 第十年年末的时候,他决定回晚来城看看。 「王爷,我等不能走。」暗卫头子担忧道:「万一——」 「没有万一,我只是回老家看看。」季怀摆摆手,「你们回京城过年,少来烦我。」 「可是——」另一个人插嘴。 「没有可是。」季怀不耐烦地跨上马,「谁要是敢跟着我就把谁赶回镇抚司。」 一群人顿时闭上了嘴。 季怀本来是打算去晚来城过除夕,但是大概应了那群乌鸦嘴的言,不等到晚来城他就染了风寒,只好就近住下养病。 除夕的时候,外面万家灯火热闹非凡,他拎着酒罈子爬到屋顶上看烟花,到处倒是欢声笑语。 他租住的这小院子冷冷清清,除了他就剩路边捡来的一只小狸花猫。 小猫崽子被他揣进怀里也不叫,只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出来,和他一起看花,时不时被吓得一哆嗦。 季怀喝了口酒,伸手戳了戳它的耳朵,「湛华,你就这么点儿胆子?」 小猫一爪子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季怀开心地笑出了声。 「除夕快乐啊,湛华。」 第56章 铜钱 季怀这场风寒拖拖拉拉了两个月, 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侄子有点坐不住了,打算千里迢迢来探病,好不容易被靠谱的林相给制止。 季怀不敢再病下去, 初春的时候, 收拾了收拾行囊, 准备继续南下。 小狸花猫已经长成了胖狸花,天天懒洋洋的窝在季怀的怀里打唿噜。 季怀很喜欢这只狸花猫,虽然是第一次养猫,但是养得很精细。 临行的前一晚, 他做了个梦。 他的小狸花猫甩着尾巴站在院子门口,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 他走到院门口,胖乎乎的猫就喵喵叫了两声, 头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了。 「湛华,湛华回来,你去哪儿啊?」季怀站在门口喊。 外面全是逞勇斗狠会打架的野猫,他的小狸花连被子都只喜欢睡蓬松柔软的, 鱼肉都要他择干净刺才肯下嘴,出去一只猫可怎么活。 季怀在梦里忧心忡忡,醒来后怅然若失,那股不舍和难过还停留在心间久久不散,他习惯性地往枕头边上一摸, 摸了个空。 因为找猫他不得不推迟了十来天, 最后他在隔了三条街的水沟里发现了小狸花的尸体。 「吃了耗子药吧,陈屠户家里之前闹老鼠,他沿街和屋子撒了好几圈。」 季怀那天应该是喝醉了,窗户没关严实, 小猫好奇心重,自己跑了出去。 季怀把小猫埋在了城外的梨花树底下。 他不怎么信鬼神之说,但还是忍不住希望小猫能再托生个好人家,别再碰到像他这么不靠谱的主人。 又或者他给小猫起的这个名字实在是不太吉利。 季怀的命里也许真的留不住湛华。 他沿着微濉河一路打马向南,在离晚来城不远的一座小城准备修整两天歇一歇。 第92页 城里碰上了个小乞丐,饿得皮包骨头,他便给了一些银两,让小姑娘吃上几顿饱饭。 谁知那小姑娘非要报恩。 「那你便帮我找个人吧。」季怀说:「一个叫湛华的和尚,你帮我去打听打听。」 小姑娘开心地答应了下来。 实际上季怀已经不抱希望了。 晚来城和附近的城池已经被搜查了好多遍,一遍一遍全是无功而返。 小姑娘舔着糖葫芦问他湛华多大。 「二十多……现在应该三十多岁吧,他很显年轻。」季怀有些不确定地说。 他只见过二十出头的湛华,如今已经快记不清湛华的模样了。 这是件很让人难过的事情,甚至比找不到湛华这件事情本身更让季怀赶到难过。 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还能撑多久。 他以为自己足够豁达,但实际上拿不起,也放不下。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着,「……记得去晚、晚什么城去找季怀。」 「晚来城。」季怀说。 「知道啦!」小姑娘开心地离开了。 季怀靠在石阶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耷拉着眼皮望着远处的微濉河。 第十一年的春天,他还是没有找到湛华。 他们当年也是在暮春相识。 他晒了一会儿太阳,起身打算去解系在柳树上的缰绳,转过身正好看见台阶后面破败的古老道观。 跟小乞丐说了这么会话他都没注意。 季怀愣愣地看着道观半晌,从袖子里摸出来了三枚铜钱,这是刚才小姑娘非要还给他的。 他走进去,将铜钱放进了破败的功德箱里。 许了一个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愿望。 他转身离开,牵着马慢悠悠地朝晚来城走去。 第57章 缘分 晚来城比十年前繁华了不知道多少倍。 季怀牵着马停在了季府门口。 当年在石源城义庄之乱后, 季瑜不知所踪,后来赵岐用季怀的名字从季家封他做端康王,没少给季家好处, 起码他大哥季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两个双胞胎季涓和季濂做了皇商, 如今虽不必京城那一支,但也不遑多让。 谁都知道季家背后有端康王撑着腰,而端康王的背后就是皇帝。 但这十多年来,季怀从未回过季府。 按着赵岐原本的意思, 本来是想替他把季家给收拾掉斩草除根,但是他自小在这里长大, 而这里本该是湛华原本的家。 就算湛华不在乎,他也在乎。 他喊了二十多年母亲的人, 是湛华的生母,叫了二十多年的兄长,是湛华的亲兄弟。 他们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可以让季怀找到湛华痕迹的人。 季怀犹豫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了名帖递给了门房。 门房还是十多年的那个人, 但似乎没认出他来,大概以为他是哪个来打秋风的落魄亲戚,态度冷淡得很。 季怀也不在意,坐在台阶上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七公子!?」那门房突然折而復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季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有否认。 「七公子!真的是您!」门房顿时老泪纵横, 想上前认又不敢认。 季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昧,他这会儿还穿着那身有些破旧的灰袍子,十几天没刮过鬍子,整个人邋里邋遢, 他该收拾一下再来登门拜访的。 「哎,算了。」季怀笑道:「我改天再来吧,别去通传了。」 「七公子!」门房拽着他不肯放手,红着眼睛说:「您回家哪里用得着通传,快进来!」 这门房生得人高马大,季怀一时竟没有挣开他,煳里煳涂地失了先机。 「七公子回来啦!快去告诉大奶奶和四少爷五少爷!」那门房扯着嗓子喊,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季怀突然想转身就跑。 但他还是走到了前厅。 这地方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湛华是在这里,他甚至还能想起当时窗户外面绚丽的景色。 季大奶奶苍老了许多,让季怀几乎没敢认,不过对她来说季怀也是如此,她脸上惊愕的神情久久没有收回去。 倒是季涓和季濂对他客气了许多,恭恭敬敬地喊王爷对他行礼,季怀在季大奶奶要跪的时候搀住了她。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季怀心中那些怨怼和愤懑不甘早就消失不见,知晓内情之后,反而生出许多愧疚。 设身处地的想,他顶了湛华的身份,要了湛华的性命,对着这样一个孩子,季大奶奶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相处。 如今皇权在上,她为了季家和其他人又不得不低头求全,季怀自然明白,所以从未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如今再见,生疏而怅然。 「我……」季怀如坐针毡,将手中的一枚玉牌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季家的玉牌,当年走得着急,今天正好有空——」 季怀一边说一边懊恼,觉得自己胡扯出来的理由简直惨不忍睹。 季大奶奶将玉牌拿进了手里,仔细看了半晌才道:「这玉牌是当年季瑜亲手给阿怀刻的,从他出生起便一直贴身放着。」 有一瞬间,季怀甚至想立刻将这块牌子抢回来——他之前并不知道这是湛华小时候戴过的玉牌。 第93页 但是季大奶奶抱着玉牌一个劲地掉眼泪,他又于心不忍。 季怀有些坐不下去,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听季大奶奶喃喃道:「……怎么瘦了这么多?王爷不好做吗?」 季怀愣了半晌,才愕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王爷恕罪。母亲她这两年有些煳涂了,从前的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季涓赶忙解释,生怕季怀怪罪。 季怀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笑道:「王爷很好做的,只用吃喝玩乐就好。」 季大奶奶抱着玉牌,慢慢地点头,「好,好,那就好。」 季怀起身,近乎仓惶地告辞出了季府。 他不敢奢望对方真正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更希望今天来的能是湛华,但却仍然不可避免地以为,对季大奶奶来说,也是曾经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的。 春天的晚来城柳絮纷飞,不小心吸到险些将他呛出泪来。 季怀在晚来城的南边买了座小宅子,只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有口井,井旁边被他扎了个葡萄架,架子底下放了石桌和两个石凳子,闲得没事的时候他就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大多数时候都很闲,墙头上有时候会来只橘色的大肥猫,探头探脑往他的鱼缸里瞧,它总让季怀想起那只小狸花,尽管俩猫完全不一样。 经常是一人一猫对视半晌,他将小猫给吓走。 季怀打算在晚来歇一歇。 他每天都按时给葡萄藤浇水,希望秋天的时候能吃到甜葡萄。 准备开火的时候,他才发现家里没有米,只能去米铺。 时值傍晚,天边的火烧云连绵不断,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吵闹得很,他拢着袖子慢吞吞地找着米铺,碰见了个卖草帽的摊子,就蹲下来问价钱。 最后拣了个看着干净漂亮的戴在了头上,递了铜钱过去,他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雪白的衣袖擦着他灰扑扑的袍子在余光中掠过,一袭能看到上面捲起的小球。 季怀往前走了几步,倏然停住,勐地转过头看去。 模煳的白色背影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季怀推开拥挤的人群往前追了上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半在激烈地跳动,浑身上下像是要烧起来,然而另一半却冷静克制得吓人,早已经知道结果大概又是认错了人。 早就忘了是谁说的话此时却在他耳边响起: 『……这人和人啥时候见面,啥时候分开,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缘分尽了,就算是擦着肩膀过去也可能看不见……』 但季怀还是伸出手,攥住了那人清瘦冰冷的手腕。 对方回过头来。 第58章 厨房 季怀望着对方清俊的眉眼, 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找到湛华时的情形,在他的想像中,季怀应该是喜极而泣, 激动的, 愤怒的, 狂喜的……总之那些极端到不可自控的情绪会一股脑地涌上来将他湮没,好全了他这十一年来失心疯一般的执念。 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笑话。 然而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故人多年重逢后的惊喜悲恸。 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吹着已经带上了初夏热意的春风, 平静到不可思议。 耳边鼎沸的人声归于沉寂,季怀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湛华, 冲着对方笑了笑,「湛华, 好久不见啊。」 「你是——」湛华那张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季怀将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 然而对方看他的目光依旧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不记得我了? 还是我变了太多他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 还是……他不想认我? 季怀脸上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出声已是艰难沙哑,「我是季怀。」 他不知道当初湛华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赴死,更不知道是想跟他一刀两断不復相见还是阴差阳错天各一方。 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 久到他对这段本就不怎么坦诚的感情添加上了许多凭空的猜测和怀疑,更添加了许多他们彼此情深不悔的美化。 季怀清楚地知道这些,所以才愈发空洞怅然。 湛华客气而疏离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抱歉,之前的事情我有许多已经记不清了, 我们是朋友?」 他刚醒时确实听说过有个姓季的朋友在找他。 季怀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块。 他像是只用一只手在悬崖边缘苦苦支撑的人, 他坚持了十一年,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然后心甘情愿的松开了手。 原来重逢不识比两不相见更能让人肝肠寸断。 「不,我们是——」季怀突然噎了一下。 朋友?不, 他们当然不是朋友,他们曾经远比朋友亲密的多。 夫妻?不,他们还远远没到互许终身不离不弃的地步,甚至在湛华赴死前他还有过瞬间的怀疑。 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建立起过牢不可破的信任与坦诚。 他们只是一对勾心斗角最后都输得一败涂地的……有缘无分的旧相识。 湛华还在等他的下文。 季怀笑得有些难过,一时之间找不出个能骗过自己的藉口,「算是朋友吧。」 湛华点了点头,「你能同我讲一讲之前的事情么?」 季怀自然乐意的很。 第94页 即便他对湛华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又比其他人详细得多。 季怀跟在湛华身后想,起码我知道他后腰有几颗痣,还知道他某些不可详说的小癖好…… 季怀的胡思乱想在看到眼前破败的屋子之后戛然而止,他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住这儿?」 这屋子在郊外山间偏僻处,单从外面看起来就四面漏风,外面的茅草瓦片年岁久远,哪怕风大一点儿都能吹成齑粉,前两日还落了场雨,这一路走来靴子早已泥泞不堪。 季怀无法想像湛华住在这里的情形。 「我半个月前在此地醒来。」湛华推门进去,神色十分平静,「有人给我留了一封信,只告诉我名姓,让我自去寻活路。」 季怀这才注意到湛华的样子。 他容貌同十一年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不同的就是头髮终于长了出来,不过他应该是不会扎,被根带子潦草地绑在脑后,看上去乱糟糟的。 人看上去消也瘦苍白了不少,身上穿得衣服有些破旧,不过湛华爱干净,衣服洗得雪白。 「你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季怀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试图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只模煳记得些幼时的事情。」湛华回忆道:「偶尔会想起一些片段,但很模煳。」 他说着便拿起桌子上缺了口的碗打算喝。 季怀一把将碗夺了过来。 湛华不解地望着他。 「我……」季怀拿着碗尴尬地站在原地,想了想神色认真道:「我和你从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既然找到你了,自然不能任由你在此受苦,你跟我回去吧。」 湛华目光真诚,像是当年涉世未深的季怀,怀疑纠结中还带着点希冀,「季兄方便收留我?」 大概是刚醒来的这半个月他孤身一人过得十分艰难。 「方便。」季怀将碗一扔,诡异而扭曲的愉悦从心底升腾而起。 他日思夜想了十一年的人,他疯了一样找了十一年的人,问和他住在一起方不方便。 那可真是太方便了。 —— 季怀买下的这院子实在不算大,但他的本意也只是想在这里歇脚,没打算长住。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湛华走进了院子里,季怀走到他身后将门直接锁死,生怕一不小心人就不见了。 「季兄——」湛华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给大门上了铁链。 季怀手里还攥着小半截锁链,闻声转过头来,那神情让湛华怀疑他想锁的其实不是大门而是他本人。 湛华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季怀将锁链扣好,一本正经道:「最近小贼多,锁上安全。」 湛华将信将疑。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个纯良的笑容,「你先歇歇,我去把这些吃食热一热。」 之前他在街上买的熟食,本来打算就米饭,但是现在米没买到,也只能先凑合一下了。 季怀熟练地烧起了锅,将买的吃食放进去,有点遗憾地嘆了口气。 话本里故人重逢,若是一方手里拿着东西,必然要惊讶地松手后退,东西摔落一地来表示自己的震惊。 若是碗筷或者金玉珊瑚之类的宝物就更好了,响声更能衬托出气氛。 但他不仅没后退,另一只手里的吃食还攥得死紧。 也没惊喜地掉下眼泪或者一把将湛华抱进怀里,或者如同他最希望的那样,不顾场合亲他个天昏地暗。 季怀望着升腾而起的氤氲的雾气愣神。 难道真的如同某个人所说,能不能找到湛华其实没那么重要,因为他找的根本不是湛华,而是披着情深外壳的自我惩罚。 不应该是这样。 季怀皱起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跳得平静安详,这让他恼怒又愤懑。 「季兄?」湛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紧接着传来了脚步声。 湛华在他旁边的木块上坐了下来。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厨房里也没有点灯,窗外的风有些急促,带着暮春的沁凉,炉灶里跃动的火光将周围映照得一片昏黄。 「不用喊我季兄,你以前都是喊我季怀的。」季怀往炉灶里扔了块木头,偏过头来看他。 湛华的一半的脸在火光下格外好看,另一半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晰,「季怀。」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食物的香味裹挟着木柴燃烧的烟呛气在狭小的房间里缭绕不散,季怀的眼眶突然被炉火烘烤得有些发烫。 他晦暗无光的前二十年,和湛华纠缠的荒诞的那一年,还有后来这浑浑噩噩的十一年,好像都随着这声季怀落进了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就坐在这里,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的晚上,在这个寒酸又普通的小厨房里,和湛华并肩挨在一起,等着一顿并不怎么美味的晚饭。 就已经很足够了。 「冷么?」他问湛华。 「有点儿。」湛华伸手去烤炉子里的火。 季怀脱掉身上的外袍,披到了湛华身上。 湛华又转过头来看他。 季怀手里拿着根树枝,垂眸拨弄着灶膛里烧脆了的柴火,「烤鸡蒸了之后可能就没那么好吃了。」 「为什么?」湛华也从旁边抽了根树枝,帮他一起戳那露出来的柴。 第95页 「因为它是一只烤鸡。」季怀拿着树枝敲了敲湛华的树枝,「时间太久变凉了不好吃,蒸了之后里面水分太多,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了,变成了一只四不像鸡。」 湛华盯着冒热气的锅子,语气笃定道:「但它还是一只鸡。」 季怀冷不丁被噎了一下。 「我半个月的没吃肉了。」湛华转过头来神情认真,目光中隐约带着几分期待。 季怀心疼之余又有些好笑,「马上就好了。」 湛华盯着锅子的目光实在炙热,季怀本来还想再蒸一会儿,但是见状只好将四不像鸡端了出来。 湛华吃得很快,但又干净利落,只是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季怀,你不吃吗?」湛华抬起头来看他,在烛火映照之下,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上了浅浅的阴影,看得季怀心里一片酸软。 「我不饿,之前吃过了。」季怀递给他一根鸡腿,「你喜欢就多吃点。」 湛华风捲残云,盘子里只剩下七零八落的鸡骨架。 季怀拿着块湿帕子给他擦手。 湛华直白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他刚准备让湛华自己擦,就突然听见湛华问道:「季怀,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隔着湿润的帕子,他感受到了对方温热的指腹。 季怀缓缓地抬起头来。 第59章 月光 湛华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他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但一些下意识的习惯还是在的。 他并不习惯同旁人这般亲密。 但却不怎么反感。 他话刚未出口,对方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而沉静, 看上去像是在回忆, 又像是在难过。 「我们之间发生过许多事情。」季怀缓缓道:「等你想起来你就知道了。」 「如果我想不起来呢?」湛华微微蹙眉。 这个说法连带着让他自己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如果你想不起来, 」季怀握住了他有些潮湿温热的手,「我就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湛华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然后冲着季怀笑了笑。 季怀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面色严肃地盯着他, 「你从前不怎么爱笑——」 湛华敛起了笑,以为他不喜欢。 「但笑起来很好看。」季怀慢吞吞道。 「…………」湛华觉得这个人实在有些奇怪。 对方看他苦恼似乎很开心, 依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湛华抽了两下都没能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季怀。」 「嗯?」季怀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湛华低头看向两人覆在一起的手。 季怀十分君子地收回了手,干笑道:「时间不早了,去歇息吧。」 他带着湛华进了卧房。 朦胧烛火下, 一张并不算宽的床映入眼帘。 「这宅子刚买下不久,还没来得及收拾。」季怀将烛台放在小桌上,道:「今晚先凑合一宿,明日我去请木匠来另打张床。」 湛华现在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季怀虽然很想同他亲近, 但终归不妥。 季怀刚这么想着, 话就没经过思考问出了口:「你要不要先沐浴?」 好在湛华没觉得有什么,点了点头。 屏风后传来水声。 季怀翻遍了橱子,总算找出来件崭新又柔软的亵衣,帮湛华放到了屏风上, 「待会儿换上。」 「多谢。」湛华的声音微顿。 季怀靠在椅子上看话本,但实际上支棱着耳朵在听湛华洗澡的动静,书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见去,一刻钟后,湛华顶着一脑袋湿漉漉的头髮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发梢不停地滴着水,后背的衣裳濡湿了大半。 眼看湛华倒头就要睡,他赶忙将人拽住,「不擦头髮?」 湛华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湿漉漉的头髮,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忘了。」 他依稀记得从前……自己没有头髮。 没有头髮? 湛华还在自我怀疑,季怀就抽了条布巾出来,站在床边十分耐心地帮他擦头髮。 湛华盘腿坐在床上垂着脑袋任由他揉搓,季怀撩起侧边的头髮,稍一垂眸就能看到没入衣领的修长脖颈…… 季怀别开目光,给他扯了扯有点散开的领子。 湛华是真的不会打理头髮,好几处都纠缠结成了块,季怀用布巾将他的头髮一包,转身去找梳子,回来时就看见湛华还保持刚才的姿势没有动弹,看上去乖巧到不可思议。 季怀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湛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温热的唿吸喷洒在脸上,他又疑惑地睁开了眼。 正对上季怀那张俊脸。 季怀一只手还搭在他头顶,俯身目光深邃地盯着他,他们的距离很近,只要季怀在往前一步,就能亲到湛华。 但往后退一步,也可以搪塞成正常的距离。 季怀认真又仔细地注视他半晌,指腹擦过他的脸颊,眯起眼睛慢吞吞地说:「这里有根头髮。」 湛华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了他指腹间的那根细细的头髮上面。 季怀放进他手中揶揄道:「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头髮,可别浪费。」 湛华低头去看,季怀直起身子,帮他将擦得半干的头髮仔细地梳开,而后又换了条布巾给他擦。 「季怀,我记得我一直想杀一个人。」湛华突然开口说道。 第96页 季怀给他擦头髮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问:「杀谁?」 「记不起来了。」湛华垂着头任由他帮自己把头髮松松的绑起来,「不过我应当是恨他入骨。」 季怀将他的下巴托起来,笑道:「怎么个恨之入骨法?」 「我经常——」湛华对着他磕巴了一下,「梦见他。」 「梦见他做什么?」季怀继续问。 湛华皱了皱眉,回忆道:「在伺机杀他。」 那个人好像是个富家公子,流连烟花之地,出入赌坊长街,招猫逗狗喝花酒……是个纨绔草包。 在梦里他自己总是藏在暗处观察对方,满腹杀心和不甘,仿佛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恨不能将对方抽筋剥皮啖其血肉。 那公子哥好像长得很好看,眉眼温润清隽,看人时眼角微弯,自带笑意风流,很是恼人。 湛华看着面前笑吟吟的季怀,声音忽然一滞,「……和你很像。」 季怀却不怒反笑。 笑起来便和他梦里想杀的那个人更像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暗中观察了我这么久。」季怀将他脸侧的碎发拢到耳后,他笑得十分开心。 湛华诧异地望着他,但不知为何对着他的真人没有丝毫杀心,语气沉闷道:「我现在可以毫不费力地杀了你。」 季怀不会武功,也没有内力,湛华即便失忆杀起来也十分轻松。 「先别着急。」季怀越过他躺在了床的里侧,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这才只是我们的初相识,你再往后想想,再决定要不要杀我。」 他拽了拽湛华及腰的长髮,「听话,先睡觉。」 湛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没能抵抗住蓬松柔软的床铺的诱惑,警惕又满足地躺了下来。 并且很快唿吸就均匀了起来。 借着月光,季怀枕着胳膊认真地打量着湛华的侧脸。 他原本以为自己忘了湛华什么模样,不管是梦里还是醒着的时候,他都在努力地想将这个人的模样刻画出来,但总是无法成功。 时间越久,他能准确记住的就越少。 数不清的冷寂夜晚,他孤身一人,努力地去回忆,然后崩溃,整个人歇斯底里,什么都抓不住。 可当湛华出现在他面前,他在意的人就自然而然有了模样,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想,那些埋藏于心底的回忆瞬间就生动鲜活了起来。 那些固执又寂寞的思念终于落在了实处。 湛华转过身来对着他,季怀近乎贪婪地盯着他的眉眼,紧接着湛华猝不及防睁开了眼睛。 季怀沉默地盯着他。 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把湛华敲晕还是他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季怀,你哭了。」湛华说。 「没哭,你看错了。」季怀坚决否认。 「眼睛是红的。」湛华又道。 季怀抹了把脸,「方才烛火照的。」 「哦。」湛华看起来勉强相信了这个胡扯的理由,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他又睁开,嘆了口气,「季怀,你这样盯着我,我睡不着。」 有好几个瞬间他以为季怀想把自己连肉带骨头给嚼吧嚼吧吞了,背后寒毛都齐刷刷竖了起来。 季怀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好,我不看,你睡吧。」 湛华闭上眼睛,半晌后又幽幽睁开,闷声道:「季怀,你刚刚就是在哭吧?」 季怀心里酸涩,睁眼却忍不住笑,「嗯。」 「为什么哭?」湛华盯着他问。 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不解。 「我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了。」季怀道:「我不是故意吓你。」 明明在笑,却笑得湛华心里酸涩,莫名的情绪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竟让他觉得难过到了极点。 他抬手拭去季怀鼻樑上微凉的眼泪。 然后他就听见季怀笑着说:「我只是……有点想你。」 第60章 房门 季怀请来的木匠干活很利索。 湛华坐在葡萄架子下的石桌前研究季怀之前摆的棋盘, 季怀跟木匠一起蹲着选木头,一边说一边比划。 「……那还是打个大一点儿的,俩人睡足够的那种。」季怀说:「不要床柱的话正好卡进去?」 原本他是想另给湛华打张床, 奈何卧房太小, 放两张床进去人就没地走了, 只能将原来的床拆了再另打一张。 「对,要是打床柱东西睡也够,但瞧着就不好看。」木匠拿炭笔在木头上划线,「那还能剩下木头打个柜子, 我看你们房里那柜子也窄,两个靠起来正好。」 「成, 就这么打。」季怀帮着他将木头扛进去。 湛华见状想来帮忙,被季怀抬手制止, 「别,你这身体正虚着,别乱动。」 其实也不怎么虚的湛华:「…………」 湛华站在窗户外面看着季怀跟在木匠身边忙前忙后,出乎意料的是, 季怀这个打下手的十分合格,有些地方还能自己上手。 季怀闲着没事粗略地雕出个胖乎乎的山雀递给他,「给你玩。」 湛华拿着木头小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怀和木匠忙活了一天,终于在天黑前完工,打扫房间的时候, 抬头就看见了窗台上放着的小木头鸟。 原本粗糙的木头被打磨地十分圆滑, 还刻上了羽毛的纹路,黑熘熘的俩小眼睛瞧着很机灵,应该是用木匠剩下来的墨点上去的。 第97页 他拿着小木头鸟朝着院子里张望,就看见湛华站在葡萄架子底下仰着头, 不知道在看什么。 于是季怀探出身子去看,正好对上湛华转头后疑惑的目光。 「看什么呢?」季怀问。 「葡萄。」湛华说。 「这时候还不结葡萄。」季怀两只手撑在窗台上,「得等到秋天。」 「还有好几个月。」湛华嘆了口气。 季怀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面色不自觉带着凝重,「你要走?」 湛华摇摇头,「我只是想吃葡萄。」 季怀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这好办,明天就能吃到。」 「真的?」湛华狐疑地盯着他。 「真的,不骗你。」季怀保证道。 季怀好歹占了个端康王的名头,想吃串葡萄的确不是什么难事,第二天院子里的石桌上就摆了盘新鲜的葡萄。 就是这送葡萄的人他瞧着有点眼熟,待对方转过头来,季怀震惊,「陛——」 「比什么比?」赵岐哥俩好地搂住他的肩膀,笑道:「小叔叔,好久不见啊。」 不知道是「小叔叔」这个称唿过于诡异还是皇威过重,季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又和林渊吵架了?」 赵岐默默翻了个白眼,「我跟他有什么好吵的。」 季怀明显不信。 「唉。」赵岐有些发愁道:「十年前不是从宗室过继了个小孩儿么,现在孩子大了,之前去出使梁国,跟那边一个小侯爷不清不楚的,闹得沸沸扬扬,林渊生气关他禁闭,俩人天天吵,家里边鸡飞狗跳,我出来透口气。」 季怀:「…………」 他倒是在除夕宴上见过太子几次,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儿,竟敢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咱们老赵家血统是不是有点儿问题,怎么一个两个都好男色呢。」赵岐忧愁地碎碎念。 「您慎言。」季怀四处张望一圈。 「没事,边上都是暗卫。」赵岐摆摆手,旋即好奇地看向房间里,「哎,你藏的人呢?」 「他——」季怀噎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藏了?」 「啧,林渊的探子和我的暗卫全都被你的人挡了回去。」赵岐笑眯眯道:「到现在连根头髮丝都没见到。」 「我是怕吓着他。」季怀道:「他失忆了,连我都不认得。」 赵岐有些诧异,「失忆了?」 他们正说着话,湛华顶着头乱糟糟的头髮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先打量了赵岐一遭,才落在季怀脸上。 「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今天过来做客。」季怀端起桌上的葡萄,「齐召,这是湛华。」 赵岐客气地同湛华打了个招唿。 湛华神色淡淡,对季怀道:「头髮束不起来。」 季怀无奈道:「进屋我帮你。」 赵岐在葡萄架下面悠然自得摆弄棋子,季怀跟着湛华进了房间帮他束髮。 湛华沉声道:「外面多了几十个人。」 季怀帮他束髮的手微微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继续,「多了?」 「这院子外原本有十几人藏在暗处,声息很弱,今早便多了约莫三十人,身手不在你的人之下。」湛华说。 季怀拿起旁边的髮带,「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呢。」 「我失忆了,但武功还在。」湛华蹙眉,「那人真是你侄子?」 「真的。」季怀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他们和你比如何?」 湛华抬起手来揉了揉发痒的耳朵,「我自己逃出去不是问题,带你勉强也可以。」 季怀心情愉悦地笑了起来,「那就好。」 「放心吧,他是个好人。」 虽然季怀这么说,但实际上有些拿不准赵岐的意思。 太子是林渊和赵岐从宗室收养的孤儿,从四五岁亲自带大,跟亲儿子没什么两样,就算闹矛盾也不值得赵岐千里迢迢来这里送葡萄。 当然他帮湛华要葡萄也不单是真的要葡萄吃。 找不到湛华便也罢,毕竟大部分都默认他和干坤图都被埋在了石源城义庄底下,除了他为情所困疯疯癫癫的找人,倒也相安无事。 或者说,正因为他疯癫痴狂,赵岐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不可否认赵岐是个好人,更是个仁义之人,但归根结底他是个皇帝,他会因为昔日的救命之恩放过季怀,却未必会因为季怀放过湛华。 湛华如今回来,几方势力早晚都会盯上他,想知道那捲图册的下落。 与其届时被动,倒不如先主动自己选个靠山——选赵岐是最危险但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季怀虽然浑浑噩噩了十多年,但这端康王到底不是那么好做的,便是蠢笨如他,到头来也长了一身的心眼。 他不在乎什么王位什么圣旨遗诏,事到如今,他只想保住湛华。 运气好的话,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运气不好,也可能只有短短数载,但无论是哪一种,对季怀而言都弥足珍贵。 赵岐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想见见湛华,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临走前道:「小叔叔,我打算在晚来多玩几天,一起?」 季怀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答应下来。 「你若实在担心,我去将他杀了。」湛华吃着葡萄说。 第98页 季怀赶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别瞎说。」 湛华咬碎了齿间的葡萄籽,「唔。」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季怀勐地收回了手,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交给我。」 「但是,」湛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武功,戒备心低,脑子还不怎么聪明。」 「……」季怀微恼,往他嘴里塞了两颗葡萄,「吃你的。」 湛华笑着道:「骗你的,你有时候挺聪明。」 还会刻木头小鸟。 季怀不太想跟他说话,尽心尽力地给他剥葡萄,「把籽吐出来,咬碎了也不嫌苦。」 「肉是甜的,混在一起不觉得苦。」湛华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很听话地把葡萄籽吐了出来。 「明天我得去陪我那侄子逛晚来城,你在家还是跟着一起?」季怀问。 「一起。」湛华咬走他手上剥好的葡萄,旋即才觉得不妥,闷头自己吃。 「好。」季怀将葡萄塞进他嘴里,戏嚯道:「我都给你剥了一晚上了,你才觉得不好意思?」 湛华耳朵梢微微泛红,转过头去默不作声。 季怀拢袖探身去看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湛华对着他的耳朵瞬间更红了。 季怀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微妙,不像是全想起来,但肯定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穷追不捨道:「想起什么来了?跟我说说。」 湛华伸手抵开他的脑袋,「没什么。」 季怀才不信,兀自猜测道:「想起咱俩在山中赶路?我给你治伤?还是同床共——唔。」 湛华愠怒地瞪着他。 季怀笑得老神在在,歪头看着他。 湛华的那张俊脸看上去十分凝重,然而耳朵上的薄红已经蔓延到了脖根,半晌才低声道:「我记起来我……在亲你。」 「啊。」季怀拢着袖子感慨道:「那次数可太多了,你给我详细说说,我好想起来。」 湛华恼怒地盯着他,葡萄也不肯吃了,自己进了卧房,还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季怀紧跟在他身后,原本想和他一块进门,结果险些被门撞到鼻子。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道:「你亲的时候可没这么害羞,可使劲了……」 房里传来什么东西被不小心撞到的声音。 季怀拢着袖子靠在门框上笑得不能自已,一边觉得自己坏透了,另一边又停不下来,总觉得经不起逗的湛华哪里都十分称自己的心意。 「湛华,你给我开开门。」他眉梢眼角都带着愉快的笑意,「或者我同你细说一下,说不定还能想起更多——」 紧闭的房门倏然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十章左右就会完结啦。 时间间隔这么久,终于可以给这个梦划上句号了【抱头痛哭】 第61章 朝阳 「说。」 「啊?」季怀愣了一下。 「细说一下我怎么亲的你。」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季怀本来就只是想逗逗他, 但看他好像真要恼,反而捨不得再逗了,笑得无辜又和善, 「生气了?」 湛华依旧盯着他, 季怀后背有些发凉, 赶忙安抚道:「其实我是逗——」 话没说完,唇间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这个过分短暂的亲吻让季怀僵在了原地。 「这样?」湛华目光认真,好像真的在等他的答案一样。 季怀抬手碰了碰嘴唇,一本正经道:「倒也没这么短。」 「…………」湛华眯起了眼睛。 有那么一个剎那, 季怀感受到了稍纵即逝的杀意。 按理说,他该好好把人哄一哄, 季怀把人按在墙上亲的时候抽空想,然后果断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这是个小心谨慎又温柔克制的吻。 但凡湛华表现出一点抗拒和厌恶, 季怀就会立刻停下。 然而没有。 湛华甚至闭上了眼睛。 季怀的胳膊箍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霸道地圈进自己怀里,两个人鼻尖相抵,唿吸都有些不稳。 湛华睁开眼睛, 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嘴唇。 「这样。」季怀喉结微动,「想起来了吗?」 湛华缓缓地摇了摇头,但却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主动亲了上去。 这回两个人都没之前那么客气,季怀的忍耐和克制终于崩溃, 兇狠纠缠不休, 直到唇齿间溢出了血腥味,湛华推了他一下。 季怀勐地清醒过来,最后还是没忍住狠狠亲了他的嘴角一下,才不怎么情愿地将人放开。 湛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怀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 顿时有些忐忑,紧接着开始懊恼后悔,「是不是吓到你了?」 现在湛华还没有完全想起来,他这样和趁人之危没什么两样。 「没有。」湛华伸手抹掉嘴角的血,低声道:「……应该是冬天。」 「嗯?」季怀疑惑。 「冬天的柳树林里,」湛华回忆道:「天很冷,好像刚下了场大雪,我在亲你。」 季怀一怔。 「你笑得很开心,还说我拉你来野林子里厮混。」湛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继续道:「你说你若心甘情愿去死,定是因为情深不能自已,而非欠我。」 第99页 季怀终于想起来那个寒冬的午后,他似真似假同湛华说的话。 他其实不太记得,或者说他刻意逼迫自己忘了许多事情,好让这么多漫漫长夜不那么难熬。 但湛华一提,他甚至还能记起当时林子里泥泞的小路和靴子上的雪水。 「我当时……」湛华顿了顿,「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季怀问:「你也难过?」 湛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季怀死,更不想让他付诸深情,牵绊无解。 季怀释然之余又免不了有些遗憾,那时他日日夜夜心惊胆战,一方面苦恼纠结结如何活下去,另一面又胆大妄为放纵得很,压根也没真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不惜拽着湛华一同没入泥潭。 于他而言,两个人一起死也不算亏。 然而千算万算,他棋差一招,活了下来,这十一年过得浑浑噩噩,日思夜想的都是湛华。 算计人心,他远远不及湛华。 季怀嘆了口气,「你该如何赔我?」 「赔什么?」湛华被他拽到了床上。 「这十一年的日思夜想,生不如死。」季怀伸手掐灭了蜡烛,将人压在了身下。 湛华有些消瘦,然而力气还是在的,季怀的胳膊被他掐得有些疼,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被他压制住的人向来克制冷静,却还是在情欲里红了眼睛。 季怀偏过头来去吻他那清瘦的腕子,淡淡的青筋在冷月光下格外漂亮,修长的手指抓着枕头微微曲起,骨节处有时因为用力而泛起了白。 「我没捨得碰你,你倒是演上瘾了。」季怀压抑着喘息,伸手扣进了他微曲的手指。 湛华那张清俊的脸上泛着隐忍的绯色,侧脸在月光下格外惑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呢。」季怀低头咬住了他的唇,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湛华被他亲得喘不过气起来,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任由他胡作非为,连声闷哼都要被淹进层叠褶皱的被褥中。 「就该由着你哭……」湛华抿紧了唇,眼尾的红又深了一层。 「看我对着你哭很开心?」季怀恶狠狠地盯着他,动作也愈发不客气起来,「那你倒是别心疼。」 湛华笑了笑,「忍不住。」 忍不住想给季怀擦眼泪,更忍不住亲他,所以才露了馅。 季怀又气又恼,却抵不过倾泻而出无法阻挡的沉重思念,好像只有逼着湛华亲口认了,这个人才算是彻底找回来了。 季怀将人折腾了半宿,最后见人实在是撑不住了,才恋恋不捨地将人放了,收拾干净后又将人牢牢抱进怀里,一刻都不想撒手。 湛华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义庄的石头压得险些憋死,睁开眼才发现季怀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霸道得很。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季怀缓缓睁开了眼睛,眼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恍惚和茫然。 外面天还没亮,依稀能听见鸡鸣狗吠。 湛华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脸,紧接着手就被人捉住。 季怀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闷声道:「我昨晚真的气疯了。」 「不怪你。」湛华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我本来是想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再来见你,没想到你眼睛这么尖,街上这么多人都能抓住我。」 「装得真像。」季怀咬牙切齿。 「地狱海的人在盯着我,我不想再把你卷进来。」湛华将手插进他的头髮里使劲揉了揉,苦笑道:「但你一拽住我,我就迈不动腿了。」 「嘴上说的好听。」季怀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却没捨得用力,咬着咬着就变了味道。 「我也很想你,季怀。」湛华动作温柔地吻着他,哑声道:「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季怀盯着他,「你觉得你丢下我跑了我就会念你的好吗?你就只会欺我蠢笨,你再不出现,我就恨你恨到骨子里去,就算做鬼也要拖着你往油锅里滚一遭。」 「我错了。」湛华解开他的衣裳,一边认着错,一边动作却没停下。 季怀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不累么?」 昨晚他半点没留手,将湛华折腾得不轻,湛华现在身子确实有些弱,季怀想想都觉得自己过分。 「不累。」湛华神色认真,「我们习武之人身体一向强壮。」 季怀扶着他的腰刚要反驳,就猝不及防倒喘了一声,被自己的声音惊得赧然,勐地闭紧了嘴。 湛华戏嚯地笑了一声:「你怕那些暗卫听见?」 季怀瞪着他不说话,却喘得更厉害。 他没有湛华那般好的忍耐,被这与昨晚截然不同的欢愉和痛苦攻得毫无招架之力。 湛华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声音淹没进一个温柔又缠绵的吻里。 季怀朦胧中感觉到窗外天光大亮,却连手指都懒得再动一动,这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累得这么真实。 酣畅淋漓又畅快愉悦,让他积攒在胸腔的郁结消散了大半。 「季瑜还是地狱海救了你?」他盯着湛华脖子上的红痕问。 「季瑜。」湛华沉声道:「他在墓道底下还设置了另一层密道,宋楠留下的那点炸药根本不够。」 「季瑜又把那层密道炸了?」季怀皱了皱眉。 「嗯,他本来打算带着所有人同归于尽,但我炸了上面那层,湖水倒灌,把他埋的炸药都淹了。」湛华说:「我当时毒发,季瑜带走了图,把我扔到了地狱海。」 第100页 季怀扣着他的手一紧。 湛华笑了笑,「说不兇险你也不信,我当时确实快死了,你被皇帝看得严实,拿你做解药地狱海也办不到,我义父叶朝歌只能想办法吊着我一口气,花了十年才把药配齐,又舍了大半功力,好歹把我救了回来。」 「那为何地狱海还在盯着你?」季怀不解,「你义父好不容易将你救活。」 「地狱海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湛华道:「它本身效忠的就不是义父或者任何一个人,和朝中林家也只是合作关系,你和皇帝筹谋了十年不是照样没伸进手去?」 季怀心下一沉,「你义父怎么了?」 「他给我舍了大半功力,已是时日无多,熬了小半年还是没等到我醒过来,我醒来的前一天便死了。」 虽然湛华说的轻描淡写,但季怀仍旧看到了他眼底的情绪,用力地抓了抓他的手。 「虽然毒勉强解了,但我也难像寻常人活那般久。」湛华道:「运气好也许数十余载好活,运气不好也可能只剩短短几载,季怀,我总要对不住你。」 季怀神色平静道:「只这见你的短短数日,之前那十年就很值得了,没什么对不对得住,若真要算,你这毒原本也是我身上的,你活多久我便陪多久,有一天算一天,我都觉得是上天眷顾。」 湛华将人搂紧,「我昏睡中常梦见你,然而醒来却又不敢见你。」 季怀笑道:「怕我变心?」 湛华沉默半晌,「怕你不变心。」 「那现在呢?」 「还好没变。」 朝阳自天边升起,带出绚烂霞光。 第62章 夏风 季怀要陪赵岐游晚来城, 他不放心将湛华自己放在院子里,湛华也不放心季怀跟着赵岐,最后一行三人外加个随行侍卫上了街。 接近六月, 天气愈发热起来, 太阳直直地照下来, 没多久就会出一身汗。 「晚来城南大街最是热闹。」季怀对赵岐说,「许多手艺人在坊间,会做些精巧玩意儿,可以带些回去给林大——给侄媳和侄儿。」 季怀和林渊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对付, 毕竟林渊想要他的命,他也很难跟对方和颜悦色, 不过这些年有赵岐从中调和,俩人之间缓和不少, 但该占便宜的时候季怀丝毫不会放过。 赵岐背着手笑道:「管他们作甚,都是没良心的大爷,我听说边的风华楼很有名,不如咱们去看看?」 季怀呛了一口, 干笑道:「那里也没什么好玩的。」 「可我却听闻小叔叔年轻时最喜欢流连此处?」赵岐不怀好意地看向他身后的季怀,揶揄道:「就算如今有了心上人,也不能忘了旧相识啊。」 季怀转头去看湛华,发现湛华神色茫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虽然知道是装的, 但季怀还是很认真地解释道:「年少不知事,也没发生什么,谈不上旧人。」 湛华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 季怀被这一眼看得不明不白,心顿时提了起来, 扇子往手里一拍,「行,那我今日便带你们去玩玩,那里可真是清白的地儿。」 但是季怀忘了件事情——他已经十多年没正经进过这烟花之地,十年前都是些清倌人的地界,十年后却未必了。 赵岐看着周围的莺莺燕燕快要黏到身上,也不赶人,笑眯眯地端着美人斟的酒。 湛华没什么表情地低头吃着盘子里的炒瓜子。 「我也已经许久没来过了,倒是换了不少人。」季怀瞪了赵岐一眼,抓了把瓜子慢慢剥。 赵岐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女子都出去,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但季怀不用猜也知道四处藏了数不清的暗卫。 「小叔叔,你家这位真失忆了?」赵岐笑着问。 「嗯。」季怀头都没抬,将小碟里剥好的瓜子仁搁到湛华面前,「刚醒过来不久,只记得名字,不过这几天也想起来一些事情。」 湛华捻起瓜子仁来慢吞吞地吃了。 「我的人只查到地狱海。」赵岐瞧着那小碟瓜子仁格外好吃,伸手去拿,被季怀一巴掌拍开。 「图在季瑜手里。」季怀坦诚相告,「我对图没兴趣,我就想要这个人。」 「你用什么身份呢?」赵岐嘆了口气,「是季怀,还是端康王。」 「自然是季怀。」季怀笑着将手里的瓜子仁放进了湛华掌心,「我同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若没这个人,我与行尸走肉也无甚分别,是季怀还是端康王都没什么紧要的。」 「一家老小尽是痴情种。」赵岐顿了顿,看向湛华,感慨道:「我这位小叔叔心软又固执,他救过我的命,这么些年来又帮了我不少忙,平生就只这么一个愿望,我不该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望湛华先生日后多加照料,莫要再让他费心劳神。」 湛华抬眼看他。 这位广受民间好评的仁君眼中露着寒芒与野心,然而看向季怀时却又沉静平和,好似真的只是在单纯的忧虑。 「好好歇一歇吧,小叔叔。」赵岐笑道:「你们分开日久,合该好好叙旧,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不会让旁人打搅到你们。」 「那便多谢了。」季怀起身一揖。 赵岐没躲开,只有些感慨,可惜人各有志,他便是皇帝也无法强求。 赵岐没有带人在此逗留,从季怀这里得了确切的话,他便回了京城,好似这一遭真的只是来送盘葡萄。 第101页 「他若不来,来的便是林渊。」季怀害热,躺在榻上扇着风,「林渊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喜欢斩草除根,来了未必肯留你性命——」 「我知道你武功厉害,但我在这儿绊着你,总会让他抓住机会。」季怀抬手摸湛华的下巴,「地狱海的人还在盯着你,我们总不能一直受制于人。」 「所以你让赵岐来了。」湛华抓住他的手揉了揉。 「不是我让他来,是他自己要来。」季怀笑道:「他有恩必报,而且这个『恩』里纠缠的东太多了,不止一命这么简单,我如今姓季,往后也只能跟着你姓季了,季怀这个名字是没法还你了。」 当然的圣旨是卡在赵岐心里的一根刺,他就是拿着那根刺的人,林渊一直想连人带刺烧个干净,虽然免不了沾身血,但这样能彻底放心,赵岐则更温和,他要把刺烧毁,想让放下刺的人彻底离开,但终归有后患。 如果有的选,季怀自然不想如此受制于人,但主动将命门暴露出去,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后招,即便面上他和赵岐亲近,但伴君如伴虎,赵岐是君,他是臣,须得他先让步。 「我玩不了那些弯弯绕绕,只能横冲直撞。」季怀枕着他的腿,侧身将人的腰搂住,语气中透着疲惫,「在京城的每一天都心惊胆战。」 在刀尖上不好走,所有他才想拼命逃离,宁可疯疯癫癫。 湛华将人捞起来,「今后什么都不必想,交给我。」 「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季怀伏在他肩膀上咬他的耳朵,「把烂摊子交给你。」 「没办法,人聪明。」湛华伸手摸他的头,「许是你幼时中的毒厉害,损伤了脑子。」 季怀抬起头来瞪着他,「那这毒在你身上多年,岂不是伤得更重?」 「损了这么些年,留下的够用。」湛华像模像样的嘆了口气,「可见你从开始便不怎么聪明。」 季怀哭笑不得,「对对,我笨。」 湛华贴着他的耳朵问:「真捨得不做王爷了?」 「自然捨得。」季怀将人扑倒在榻上,「我自小便胸无大志,只想做晚来城一等一的纨绔,败光季家的产业,奈何中途被你打断,从今往后我只想沉溺美色,荒唐度日。」 这话说得属实不要脸且露骨,带着股子放荡轻佻的滋味,但从季怀口中说出来,却多了几分缱绻深情。 「美色?」湛华勾了勾他的衣领,往他锁骨上摸了一把,上面还留着几处红痕,瞧着格外漂亮。 「美色。」季怀点住他的额头,「还俗的假和尚。」 湛华轻笑一声,头也未回一伸手,便落了身后半敞开的窗,挡住了外面夏日盎然,也掩住了室内旖旎春光。 湛华因为毒发昏迷了十一年,季怀就疯了一样找了他十一年。 湛华醒来还是十一年前的假和尚,但季怀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公子,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数十年的光阴,有些东不是仅仅用思念两个字就能轻松掩盖的。 季怀在小心翼翼地扮演这着一年前的人,但原本的季怀早就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他也只能艰难地捡起来,漏洞百出不伦不类地演下去。 他唯恐让湛华感觉到一点不适和难过,却忘了湛华本就比他聪明得多。 所以湛华十分配合他往下演时,反而让季怀觉得难过起来。 人就是这样,永远学不会满足。 唯有情动时的片刻,埋在心里的疯狂和阴鸷才能尽数泄出,而后又被季怀若无其事地掩盖。 荒唐几日后,季怀都有些记不清楚日子了,他怔怔地看着午后的云,还总觉得是早上。 「腰疼。」季怀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说。 湛华按住扶手,「我给你揉揉。」 季怀拍开他的手,狐疑地望着他,「你腰……没事?」 湛华沉默半晌,一本正经道:「我们习武之人——」 「好了闭嘴。」季怀愤愤地打断了他。 「傍晚应该会落雨。」湛华把着他的脉道:「你本就有虚症,这些年还到处奔波,腰上也留了伤,该好好调理一下。」 季怀想起当年在府中他拐弯抹角说自己肾虚的事,冷哼道:「即便如此也能在床上同你打个平手,可见我的调理还是很有效果的。」 亲自体验过的湛华没反驳,毕竟确实不相上下,但季怀这腰伤应当是年岁不少了,所以阴雨天会疼得格外厉害。 「怎么伤的?」湛华用了点内力给他慢慢揉着。 「有一年去北大漠的时候,碰上了群贼匪。」内力带着热劲,让季怀很舒服,「我和带着的人被冲散了,被拖着往前,从裂缝里掉下去摔到了。」 「不过那地方不高,而且侍卫很快就找到我了,医治及时,就是阴雨天难捱。」季怀见湛华神色不对,赶忙补充,笑道:「都是小伤,不打紧。」 他有点后悔跟湛华提起腰疼的事情来了。 季怀沉默地给他揉着腰,半晌后又将他从躺椅上捞起来抱住。 季怀被他抱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小声道:「真的不打紧,这些年一直都有人在保护我,我还得活下来找你呢。」 可见季七公子是真的不太会说话,话音刚落,湛华便将他抱得更紧了。 多说多错,季怀果断闭上了嘴,良久之后,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嘶,这姿势抱着真挺疼的,我腰快断了。」 第102页 湛华将人松开,一边给他揉着腰一边道:「娇气。」 季怀舒服地趴在他身上,半睡半醒间嘟囔: 「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养着我。」 「好。」 有人在风里答。 第63章 棋局 明夜接到南玉消息的时候, 正在帮赵越找昨晚被他丢了的帐本。 「你找到没有?」赵越臭着张脸问。 明夜不着痕迹地将传递消息的条子藏进袖子里,抓起旁边的帐本递给他。 赵越一边翻着帐本一边往书桌旁边走,「下次你要是再敢丢帐本就不用干了, 回赵国去找你的——站住。」 明夜面不改色的转过头来, 「什么?」 赵越眯起眼睛, 「你心虚什么?」 「我没有心虚。」明夜后背紧绷,面上却云淡风轻。 「明夜啊。」赵越将手里的笔一扔,走到他跟前,明夜比他高大半个头, 但赵越气势上将人压着,「你跟着我有十年了吧?」 明夜心下一沉, 「十年半。」 赵越微微一笑,「我帮你从地狱海脱身, 带着你来梁国,这些年虽不说是掏心掏肺,但也自认待你不薄,你若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叶湛华, 大可同我说一声,我放你走。」 明夜低头看着他,「我和南玉自小跟着湛华一起长大,他如今被地狱海盯上,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既如此情深意切, 那当年在石源城义庄底下为何又见死不救, 偏又转过头来救我这无关紧要之人?」赵越咄咄逼人。 「我——当时墓道已经塌了,我离你近——」明夜底气并不那么足。 赵越冷笑一声:「也罢,到底你们主僕情深,我何苦做这恶人, 你去吧,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赵越。」明夜抓住他的手,却被对方勐地甩开。 「别碰我!我费劲千辛万苦把你从地狱海里捞出来,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你现在又去上赶着找死!」赵越冷眼看着他,「养不熟的白眼狼,滚吧。」 明夜握紧了拳头,「你何必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明知我对你……」 「你对我怎么样?」赵越步步紧逼,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床上滚几遭,各取所需而已,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门被人嘭得一声关上。 赵越强撑的怒意和肩膀倏然塌下来,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南玉等到人后有点惊讶,「怎么愁眉苦脸的?」 「赵越不想我去。」明夜皱了皱眉。 南玉抱着胳膊坐在树枝上笑,「哎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回来你多哄哄他。」 「不好哄。」明夜摸了摸鼻子,「我当他面摔门了,他肯定要气死。」 「…………」南玉一言难尽地望着他,「你好歹曾经是地狱海排名前十的杀手,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管成这样,丢不丢人。」 「你不懂。」明夜将手里的缰绳扔给她。 「是是是,我不懂。」南玉朝天翻了个白眼。 臭男人的感情问题她一点儿都不想懂。 「叶朝歌把主子在地狱海藏了十年都没被人发现,若不是主子刚醒出了事,地狱海也不会有人注意。」南玉皱眉道:「新门主手段诡谲,不是个好对付的。」 「出什么事情了?」明夜问。 「神志不清了一段时间,见人便杀。」南玉道:「我当时不好出面,只能暗中相助,主子如今在晚来城,已经找到了季七公子,不过地狱海的人也盯上了,而且皇家的人也插手进来,事情恐怕不能善了。」 「皇家的人?」明夜皱眉。 毕竟赵岐和仓空门的人如今还在赵国的通缉令上挂着,虽然现在远在梁国,但赵国是回不去的。 「皇帝可能是想动地狱海。」南玉沉声道:「如今朝堂世家独大,地狱海同世家关联密切,赵岐不可能放任不管,正巧借着季七公子和湛华这件事做藉口,倒也省得再找其他理由。」 明夜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唔,我之前见宋楠时听他提了两句。」南玉道。 「你去找宋楠了?」明夜诧异。 「宋楠和他爹宋凡将军如今被赵岐死死按在石源城动弹不得,」南玉驱马前进,「我做任务时正巧碰见他。」 这个巧字就很有可以琢磨的地方了。 地狱海和朝堂世家有联繫,南玉接的是地狱海的任务见的宋楠,赵越又如此抗拒他去晚来城找湛华…… 电光火石之间,明夜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与此同时,晚来城。 季怀嚼得冰块咯吱作响,还想伸手去捞一块,被湛华眼疾手快全都拿走了。 「不能再吃了。」湛华将冰块全都倒进了旁边的冰桶里,「冷热相冲,对身体不好。」 季怀趴在桌子上嘆了口气,「可是真的好热。」 湛华给他在边上扇扇子,将他汗湿的头髮往后拢了拢,季怀抱着他往他身上贴,「你身上就很凉快,半点汗都不见。」 虽然迟了十多年,但季怀想夏日里抱着湛华解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许是我练的功法属寒的缘故。」湛华将他将衣服脱得乱七八糟,伸手给他扯了扯,「实在热我便再提桶冰上来。」 「不用,抱着你正好。」季怀抱着人懒洋洋道。 第103页 小半个时辰后,他嫌弃地将焐热的人推开,跑到一旁抱着冰桶散热。 湛华只好拎着人泡进浴桶里温水散热,「你吃的调理身体的药效作用,会让你觉得格外热,过了今夏,来年就不会到处疼了。」 季怀这些年的身体被他自己糟蹋得不太像样,暗伤不少,湛华便给他调理,只是过程难捱。 他趴在浴桶上嘆气,「这才刚开始热,要是能去北边避避暑就好了。」 晚来城在南边格外热,相较之下北边就要凉快不少,但话虽这么说,实际上俩人现在都不好离开晚来城。 「得等到……年后。」季怀在心里盘算一遭,「若是京城动作再快些,年前也能走。」 他们现在在晚来就是两道靶子,赵岐需要他们来引出地狱海和后边的人,不过届时那些阴谋诡计便与他俩无关了。 「耐心等等,明夜和南玉也快到了。」湛华从水里捞起他的头髮来。 「说起明夜来。」季怀在水中睁开眼睛,「听说赵越带着他和一部分仓空门的人逃到了北梁,这些年也没动静,你喊他们回来作甚?」 「明夜和南玉的生死牒还在地狱海里。」湛华道:「南玉至今没脱离地狱海,明夜那边虽有赵越压着,但地狱海早晚会处理他,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让他俩销了生死牒,日后来去自由,不必再受诸多限制。」 「我还以为……」季怀揉了揉鼻子。 「我对地狱海不感兴趣。」湛华道:「虽然当年义父有意让我接管,但地狱海和朝廷牵扯甚多,我不喜欢受制于人,对打打杀杀也已厌倦,我只想过段安稳日子。」 季怀趴在浴桶边缘上沖他笑,「看来咱们真是志同道合。」 湛华将他从水里拽出来,「泡久了也不好。」 大约又过了半月,季怀正在同湛华下棋,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南玉和明夜一路上风尘僕僕,见到湛华就要跪,却被湛华抬手制止。 「你我主僕身份早在十一年前便已作罢。」湛华语气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此次喊你们回来是叶朝歌生前的安排。」 叶朝歌是地狱海的前任门主,也是湛华的义父,当年便是叶朝歌带着南玉和明夜进了地狱海,又将他们两个指给了湛华做下属,所以从名义上来讲,他俩的顶头上司其实是叶朝歌。 「不知门主有何安排?」明夜问。 「叶朝歌生前嘱託我销了你们在地狱海的生死牒,从今往后你们便是自由身。」湛华扔给他们两块玉牒,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们与地狱海再无任何瓜葛。」 明夜和南玉齐齐愣住。 地狱海是什么地方,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海中血腥诡谲,入海者终生不得出,生死牒是束缚,门人叫的更多的名字是生不如死牒。 不是没有人想出去,但下场无一例外都极惨,久而久之出不去便成了众人默认的事情。 如今生死牒就在他们手里,反而教两个人都不知所措起来。 季怀默不作声的在旁边摸着棋子,完全没有要插嘴的意思,就算他知道早在湛华醒来之前叶朝歌就已经死了,又哪里来的什么生前的嘱託。 不过是某个心软的人硬撑出来的面子。 「主——公子。」南玉拿了生死牒,有些担忧道:「那您怎么办?新门主不会放过您的。」 湛华和他们这种普通杀手不同,他曾是少门主,更是叶朝歌指定的下任门主,若不是阴差阳错,现在执掌地狱海的该是湛华。 「以后就没有地狱海了。」湛华缓缓道。 季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底下的棋盘,拿起旁边的扇子将所有棋子一股脑全推进了棋篓中。 不下了。 这棋再下下去就没意思了。 酷暑下,火把照亮了狰狞的穹顶。 林渊身后的北镇抚司众人蜂拥而上,厮杀声不绝于耳,地狱海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散而逃。 年轻的太子站在他身边,见这血腥微微蹙眉。 「地狱海是世家培育出来的爪牙。」林渊沉声道:「它顺从时是利刃,违背时便是悬在朝廷头上的剑,但不管是哪一种,它忠心的从来都不是帝王,殿下,君王身边不需要别人的勐兽。」 太子受教点头,「太傅,世家也是如此吗?」 「世家比勐兽更加难缠。」林渊道:「你父皇想动手不是一天两天的,你且好好看着学着。」 太子又问,「那端康王呢?」 不等林渊开口,便有人匆匆跑来。 「林大人!季瑜跑了!」来人禀报导,「看方向是晚来城!」 「苟延残喘。」林渊冷酷的侧脸被血光映照,「派人去追,端康王就在晚来城,启容他放肆。」 话语间已是杀意毕现。 只是不知这杀意是沖季瑜,还是冲着端康王季怀。 那人赶忙应是,匆匆离开。 第64章 喜服 拿到生死牒的南玉和明夜并没有久留, 单从外人看来,他们这主僕三人的情谊也不过如此,淡薄冷漠到令人咋舌。 但是仔细一想, 却又能觉出不同, 只是这细微的不同被掩盖在冷淡的外表之下, 一如他们的相处方式。 天气愈发热了起来。 就在季怀快被热疯的时候,收到了季府的帖子。 第104页 是季延亲自送来的。 季延这些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和当年那个喜恶都写在脸上的青年判若两人,他笑着喊季怀王爷, 看到湛华时甚至也面不改色。 「十日后是母亲的寿辰。」季延温和道:「母亲念王爷念得紧,若是您得空, 二位也回家看看。」 一番话说得含含煳煳,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湛华回去看看。 季怀一直不觉得湛华同季家人像, 不过大概是因为当年光着头所以注意的地方不同,如今蓄髮的湛华与季延站在一处,竟让季怀硬是看出了三四分相似的地方。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并不让人厌恶, 却带着遗憾和难过。 盛夏的夜晚难得凉快,他们在院子里铺了凉蓆纳凉,边上燃着驱蚊虫的艾草,墙边草丛里几只萤火虫在游荡,揉碎的星子撒在天上, 透着静谧的安宁。 「倘若当年赵俭没有将你换走, 你如今该是父母健在,兄长庇佑,做你逍遥快活的季七公子。」季怀趴在凉蓆上道。 湛华坐在旁边给他打着扇子送凉风,伸手择开他缠在一起的髮丝, 「怎么,你打算让别的小娃娃给你解毒,再同他双宿双飞?」 「自然不是。」季怀翻了个身,抓住湛华垂下来的一缕头髮,「还是你这个小娃娃吧。」 湛华低头看着他笑,他也对着湛华笑,明明是个沉重的话题,俩人却乐了半天。 往事不可追,他们过去这三十多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和遗憾难过,所以季怀总是耿耿于怀——他们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相遇,本来可以不用错过十余载,本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 然而过去的事情早已无法改变,他们能够重逢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于是只能珍而重之地去过日后的每一天。 「季怀,成亲吧。」湛华看着他,语气认真而郑重。 仰面躺在凉蓆上的人愣了片刻,敛起了笑意,「真的?」 湛华垂眸望进他眼里,「世间夫妻这么多,也不多我们这一对。」 季怀笑道:「那我是嫁是娶?」 「嫁娶随意。」湛华的声音在风里听着格外温柔,「季七公子。」 虫鸣唧唧,凉风习习,于是季怀也觉得往事旧人也无所谓了。 「好啊,七公子来娶你。」季怀占便宜占得理直气壮,嘴上说说还不够,拽着湛华的前襟迫使他低下头来亲了个够。 虽然季怀说得轻松,但实际上心花怒放,第二天一早便拽着湛华去看喜服。 「公子,咱们店里有成衣也可以量身现做,您看哪种?」掌柜的是个富态的中年人,态度十分和善。 「现做多久?」季怀仰头看那身绣着并蒂莲的喜服。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具体得看您的要求。」掌柜的说。 「太久了,拿成衣吧?」季怀转过头问湛华。 「好。」湛华点了点头。 「哎哟,两位是兄弟俩同一天成亲啊?」掌柜的笑道:「真是双喜临门啊!」 「是同一天成亲。」季怀道:「不过不是兄弟。」 「啊?」掌柜的愣了一下。 「找两套登对的。」季怀指着上边那件。 掌柜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但到底是做生意的,很快就压下了心底的诧异,「哎,好嘞,保管二位满意!」 季怀拽着湛华一起去内间试喜服。 湛华肤色冷白,一袭大红的喜服衬得他愈发清俊白皙,好似一块温润通透的羊脂玉,季怀给他系完髮带看得愣住,湛华低头给他束腰带,脖子修长的线条掩进喜服中,流畅又漂亮。 季怀有些移不开眼睛。 湛华给他束好腰带,抬头便见他一脸呆愣的模样,抬手按了一下他的眉心,「发什么傻?」 季怀喉结微动,「……好看。」 湛华给他整了整前襟,将人拽过来亲了亲嘴角,低声道:「你也好看。」 季怀这些年四处奔波沧桑了不少,但自从找回湛华,这几个月心情无比愉悦,湛华又变着法子给他调理身体,好歹将人养回来大半,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季家七郎终于不再灰头土脸。 季怀扶着他的肩膀笑得乐不可支。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准备出去看镜子,却被湛华拽住。 「嗯?」季怀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很好看,不用照。」湛华说。 「好看我也得看看。」季怀说着想拉他一起出去,却被湛华一个巧劲给拽了回来。 季怀不明所以,然而湛华力气比他大太多,箍着他的腰他就动弹不得,季怀哭笑不得道:「你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吧?」 湛华箍着人不放,「很好看。」 「我去看看合不合身。」季怀强调。 「合身。」湛华语气笃定。 「那我也得——」季怀瞧着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笑道:「不想让别人看我就直说啊。」 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良久才道:「不许给别人看。」 季怀竟然听出了闷闷不乐和一点儿恼羞成怒,心里的那朵花顿时开得更热烈了。 「还没过门就管得这么严,」他伸手勾住湛华的前襟,慢悠悠地将人勾了过来,揶揄道:「这要是过了门还了得?」 湛华凑在他耳朵边上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看着季怀的耳朵烧了起来。 第105页 「不知羞。」季怀轻咳了一声。 湛华笑了笑,两套绣着并蒂莲的火红喜服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第65章 成婚 虽然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婚事, 但准备的东西还是不少,平时季怀看着随意,但讲究起来也着实仔细。 「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季怀拿着两条红色的髮带往湛华头上比划, 「总不能马马虎虎就过去, 你喜欢哪一条?」 湛华揽着他的腰让他坐到了自己腿上, 实在看不出这两条哪里不一样,就随便选了个一条,「左手拿的。」 季怀盯着左手那条打量半晌,「这条花纹不怎么好看。」 「那就右边。」湛华勾走他的腰带, 十分熟练地扯乱了他的前襟。 「别胡闹。」季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成婚之前不宜同房。」 「……早已同过不知多少次了。」湛华不理解。 季怀老脸一红, 矜持道:「起码这几天做做样子。」 「不。」湛华皱眉拒绝,已经将他的外衫扔到了地上。 季怀挣扎着要起来, 「不也不行,等等,髮带——叶湛华你敢!」 湛华不怎么情愿地挑起左边那条,「那用这条你不喜欢的。」 季怀瞪他, 「不行,这条我要戴。」 「嗯,给你戴。」湛华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很显然不是季怀想的那种。 「戴头髮上!」季怀趁他走神赶紧起身, 将髮带放回了木盒中, 紧接着就被人压倒在了箱子上。 季怀犹记得少年时有段时间格外叛逆,事事都喜欢同别人反着来,现下他看湛华宛如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这位曾经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前魔头的叛逆期来得着实有些晚,季怀被按在箱子上的时候想, 然后就什么都没办法想了。 前几日换了个大浴桶,他们两个大男人在里面也很宽敞,只是经常洗着洗着就变了味道,最后还是要重新洗。 季怀想自己洗,湛华却一定要挤进来,被折腾得有些累本来今晚想放过人的季七公子又精神十足地洗了个鸳鸯浴,温水撒了满地。 「等年后换个大一些的宅子……」季怀困得有些迷煳。 「在晚来?」湛华低头亲他的脖子。 季怀抬手将人推开,对习武之人的旺盛精力羡慕又嫉妒,「换个地方吧,去西南。」 「唔。」湛华捞过困得迷煳的人抱进怀里,有些锋利的犬牙慢条斯理地碾磨着他侧颈上薄薄的皮肤。 微微的酥麻和刺痛混杂成奇异的痒,季怀捂住他的嘴,「祖宗,消停些,体谅一下我们这些没有内力的普通人。」 湛华抱着他轻笑了一声,终于不再闹他了。 「季怀。」 季怀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湛华在耳边喊他,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我要杀了季瑜。」湛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季怀混沌的睡意因为这句话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睁开眼睛,「为什么?」 「他在我身上的毒动了手脚,我义父替我解毒功力散尽,后又遭反噬而死。」湛华道:「季瑜暗地里同地狱海多有往来,我逃出来前便怀疑地狱海新任门主是他,今早我刚收到消息,林渊带着人去剿灭地狱海,他往晚来这边逃了。」 季怀捏了捏他的掌心,「你怀疑他冲着咱们来?」 「季瑜手里还攥着那道圣旨。」湛华道:「我担心他要拉你下水。」 「不怕,就等着他呢。」季怀闭上了眼睛,「季大奶奶的寿辰看来咱们必须得出席了。」 虽然季瑜是心头大患,但毕竟湛华的生父,季怀私心里并不想让湛华动手,然而湛华语气冰冷满是杀意,他也不好明晃晃地阻止,只能给北边传书一封。 大婚这日,季怀和湛华睡到了日上三竿。 「早说别胡闹。」季怀低头系喜服繁复的腰带。 「你明明也兴致盎然。」湛华伸手给他帮忙,被季怀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手背。 湛华也不恼,将人捞过来帮他系好,又被季怀按下帮忙束髮。 湛华不止一次想把头髮剪短些,都被季怀严厉制止,奈何他怎么都学不会束髮,只好每天季怀亲力亲为。 两个人匆忙穿好喜服,为了不惹眼,又在外面罩了层外袍,打马朝着晚来城外跑去。 「这个道观很灵的。」季怀在马上大声道:「你带铜钱了吗!」 「带了!」湛华回头看他,「热吗?」 这会儿太阳正当毒的时候,季怀点了点头,「这里没人,外袍脱了算了!」 天高云阔,烈日当空,两人红衣猎猎沿着微濉河打马而上,终于找到了季怀说过的道观。 此处偏僻,周围寂静无人,唯有风声阵阵,河水潺潺。 季怀和湛华下马,拾级而上。 「你便是在此处许的愿?」湛华看着面前破败的小道观。 「只往功德箱里放了三枚铜钱,回晚来便遇上了你。」季怀笑道。 虽不知是不是巧合,但季怀找人找了十一年,总归是个美好的寄託。 湛华递给他三枚铜钱,自己也拿了三枚出来,两个人一齐放进了功德箱里。 而后对着天地一拜,对道观神像二拜,而后两相对拜,抬头时相视一笑。 无人唱礼,无人恭贺,无人观礼,两个人却心满意足。 第106页 两缕头髮用红绸绑在了一处,放进了木盒中。 「结髮为夫妻。」 「生死不相离。」 便是礼成了。 两个人赶回晚来城时天色已暗,小院子里红绸遍布红烛摇曳,无端得生出许多热闹来。 季怀和湛华拿着手里的酒杯各自喝了半杯,而后又交臂饮下另一半,算是喝了合卺酒。 黑髮散落在大红的喜被上,红色的髮带缠绕在白皙的手指间起伏晃动,烛火噼啪,喘息与热意都一同湮没在翻滚的红浪之下。 「换个称唿。」 「……相公?」 「嗯。」 「那你喊我什么?」 「夫君。」 盛夏的暑气滚烫,四散在浓郁的夜色里,窗外月凉如水,虫鸣阵阵,萤光点点,美不胜收。 正是人间好时节。 第66章 寿辰 季家大奶奶的寿辰转眼就到了。 季怀和湛华带着拜帖与贺礼进了季府的大门, 因为是私下来的,所以季怀并未张扬,他们被季延亲自带去了大厅。 「母亲这就来, 二位稍候。」季延的目光从湛华身上掠过, 恭敬地退了出去。 整个季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整个大厅里也是熙熙攘攘恭贺声不断,周围大概是有人认出季怀来,有几个想凑上来说话的,都被季涓季濂两兄弟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渐渐这些人便琢磨出意思来, 不敢再上前自讨没趣。 「埋伏了很多人。」湛华借着给季怀斟酒的机会,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不是皇帝和你的暗卫。」 「嗯。」季怀端起酒杯却没有喝, 「说不定正是沖你我而来。」 「无妨。」湛华捏了捏他手腕上重新缠上的断魂丝,「带你逃走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自然信你。」季怀笑道:「不过总得让人家把戏做全套。」 只是季怀没有想到季瑜会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 小丫鬟的尖叫声接连不断从后院传来。 大厅里的众人惊疑不定, 有大胆的已经试探着去往后院看热闹。 后院里已经血流成河。 季大奶奶跌倒在血泊里大睁着眼睛,旁边的小丫鬟被人一箭穿心,尸体还在痉挛抽搐。 季瑜将季王氏扯了起来,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一众惊慌失措的众人里准确地找到了季怀和湛华的位置。「放我走!」 他话音刚落,院子周围的墙上便落下了无数手执弓箭的锦衣卫,林渊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他看上去三十余岁,五官俊朗然而眼神冷漠, 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季瑜, 我从地狱海一直追到晚来城,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别不识好歹。」林渊冷声道。 「哈哈哈哈,你这条赵家的狗!」季瑜大声笑道:「仗着将那小皇帝宠信你就心甘情愿跟世家作对, 吃里扒外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杀我!」 「就算你之前替先皇效力过,那也是从前的事情了。」林渊沉声道:「把图交出来,看在端康王的面子上,我可以放过季家。」 「无耻至极!」季瑜恨恨地盯着季怀的方向,「我父亲诚心待他赵俭,结果被赵俭这个无耻小人顶替了身份霸占我季家,不止如此,赵俭还让他亲子顶替我儿身份,以我儿性命换他亲子,害我一家妻离子散!逼我远走西北!」 季瑜声声泣血,他含泪看着湛华,「叶湛华!我儿!你可知当年这季怀身中奇毒,赵俭为了救他,生生将毒渡在了你体内,若不是我拼死找到叶朝歌相救,你焉能活至今日!?」 「这季怀之父害死你祖父,追杀你父亲,害你母亲疯疯癫癫,季怀更是抢占了你原本的身份和家人,害你日日夜夜受奇毒折磨生不如死!你本该父母相和兄弟亲爱,荣华富贵平安无虞过这一生!」季瑜嘶吼,眼角竟淌出血泪来,「你如何!你如何能跟他季怀苟且于一处!甘愿做世人不齿的断袖!更为了他不顾季府不顾父母兄弟!叶湛华!你良心何安!你良心何安吶!!」 围观众人一片譁然。 季怀神色僵硬站在原地,不敢去看湛华脸上的表情,他想反驳季瑜,可偏偏季瑜说得句句都是实话。 是他赵家对不起季家,是他季怀对不起湛华。 他怔愣之际,手却被湛华牢牢握住。 季怀心神一定,反握住了湛华的手。 「我自幼于地狱海长大,以取人性命为乐,世间仁义道德礼教人伦于我而言皆是浮云。」湛华声音平平道:「我以前不是季家人,以后也不会是,良心这东西我生来便没有,你的仇恨跟我没半点关系,我只在乎自己痛快。」 季瑜血红着眼睛瞪着他,竟是生生从喉间呕出一口血来。 「季瑜,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林渊冷声喝道:「还不快放了季夫人,速速束手就擒!」 季瑜拽着季王氏往后退,墙头和周围都是刀剑相对的锦衣卫,他怒声骂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我来告诉你天理何在!」季怀突然沉声一喝,松开湛华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害你季家的是赵俭,如今赵俭已死,我是他亲子,你有仇有怨全都沖我一人来就是,何苦挟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季瑜的刀死死抵在季王氏的脖子上,已经有血往外渗出来,季王氏神智不清,时而认得人时而不认得人,这会儿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她含泪望着季怀,含混不清道:「七郎……七郎别过来……七郎快走……快逃命去。」 第107页 季怀鼻子一酸。 他自小便不是什么刚强的性子,及冠之前,他最渴望的事情便是希望季王氏能待他跟几个哥哥一样,那是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执念和渴望,过了这么些年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了,但是听季王氏喊他七郎,他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涩。 「你别过来!」季瑜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干坤图在你手上。」季怀没有停下脚步,「你以为这图又那么重要吗?我告诉你,从一开始你就大错特错!赵俭他若是有谋反的野心,从一开始就该教我文谋武略,努力培养我成材,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我长成纨绔子弟!他若真有那等雄才大略和心计手腕,平阳王府从一开始就不会覆灭!你以为一张图能威胁到今上?简直就是笑话!」 季怀离他越来越近,「我告诉你怎么做能报仇雪恨,你放了她,挟持我,利用我逃走之后将我碎尸万段,父债子偿,岂不痛快!?」 「站住!」季瑜怒吼道;「此处已被布下天罗地网,我根本逃不掉!」 湛华紧紧的盯着季怀,丝毫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既然我活不了……」季瑜呵呵笑道,面上的表情逐渐扭曲疯狂,「那就都别活了!一起下地狱吧!」 他手中的刀骤然往季王氏脖颈上一砍,谁知中途却被细小的丝线挡了一下,季怀趁机将季王氏拽了出来,季瑜见状一刀朝着他的后颈砍去,周围万箭齐发,将他整个人射穿钉在了原地。 季涓季濂忙上来接住季王氏,季怀被湛华从地上拽了起来。 季瑜身子晃了晃,往后踉跄了几步重重跌在了地上,他仰面看着天空,脸上的笑逐渐阴沉扭曲,「都……下地狱吧……」 地面忽然开始晃动起来。 「大人!不好了!」有人大声吼道:「季府地底下埋了炸药!」 林渊脸色一变。 「又炸药!快走!」周围的人群一片混乱。 嘭!嘭嘭! 巨大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人群的尖叫声和哭泣声被湮没进硝烟之中。 「快护送大人离开!」有侍卫道。 林渊被人簇拥着离开,出院门前冷冷看了季怀一眼。 季怀抓住湛华的手,周围数十个锦衣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季怀怒极反笑,「林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此事一出,您难道真觉得还能有人活着从季府出去吗?」为首的人是个生面孔,他似乎丝毫不受爆炸的影响,「陛下宅心仁厚,大人眼里却揉不得沙子,您二位若是识趣,我们也好给留个全尸。」 季怀笑道:「林大人还真是为陛下着想。」 「陛下一路走到今天颇为不易,王爷,还望您恕罪,死人总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 湛华面色一冷,「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久仰断魂丝威名,今日便让我等领教一番!」 爆炸声由远及近,然而丝毫不能影响双方的打斗。 这些人的目标是季怀的性命,湛华武功虽然高强,但是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要顾及丝毫不会武功的季怀,逐渐变落了下风。 湛华脸上和手上的血痕逐渐增加,季怀目光一沉,刚要开口说话,巨大的爆炸声从脚下响起,灼人的热浪将众人直接掀翻了出去,湛华护住他的后脑和脖颈翻滚了几圈,重重地撞在了水池中的假山上。 数十柄利剑齐刷刷地抵在了湛华背后。 「王爷王妃,还请一路走好。」 温热的血四溅而出,在爆炸声中喷洒在了假山之上,触目惊心。 为首之人冷漠地收起剑,「端康王已死,我等可以回去復命了。」 鲜红的血在冰冷的池水中晕染而开,整个季府陷入了一片火海,映红了大半个晚来城。 第67章 风花 一年后。 西南四方城。 「……端康王为了救人义无反顾, 端亲王妃紧随其后,夫妻二人双双葬身火海,陛下为其二人举行了国葬, 安葬皇陵。」青衫书生感慨道:「端亲王这些年虽行事荒诞, 但夫妇二人品性高洁, 实在令人惋惜。」 「陛下重情重义,端康王夫妇如此大义,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另一书生道:「不过端康王何时成的亲?」 「据说是他游歷民间时遇到的端康王妃,二人情投意合, 结为夫妻。」青衫书生道:「当时刚成亲不久,就遭此大难。」 「真是可惜啊……」 他们在这里感慨端康王夫妇的悲惨事迹, 隔壁桌坐着两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一人眉眼温润举止潇洒, 另一人神情冷漠寒若冰霜,二人轻轻碰了个杯,而后将酒饮尽。 「好好的脸上留个疤。」其中一人往另一人脸上摸了一把,皱了皱眉。 另一人原本面无表情, 闻言对他笑了笑,「毁容了,还要吗?」 「当然要。」对方瞪了他一眼,「这样也好看。」 旁边两个读书人俱是一脸非礼勿视地扭过头去,青衫书生抬起袖子挡住脸对同伴说口型:「断、袖。」 同伴摇了摇头, 「世风日下。」 虽然这么说, 俩人还是默默地吃完了一顿饭。 出了酒楼季怀笑得肩膀都在发抖,「旁边那俩小子脸都绿了。」 湛华抓住他的手将他拽过来,躲开从旁边跑开的小娃娃,「你故意的。」 第108页 「他俩眼睛一个劲地往你身上瞟。」季怀同他十指相扣, 「那我不得表示一下,告诉他们你已经名花有主。」 「……」湛华嘆了口气,「你这是掉醋缸里去了。」 「不,是你招蜂引蝶。」季怀理直气壮道:「我已经很大度了。」 湛华失笑,季怀趁着周围没人偏头亲了他耳朵一口。 湛华耳朵梢肉眼可见地变红,「胡闹。」 季怀挑了挑眉,「又没人看见。」 湛华伸手抵住他又想凑上来脑袋,「季七公子,在外矜持些。」 季怀眯起眼睛沖他笑得不怀好意,湛华拽过人亲了一下,「别耽误时间,我们是出来买米的。」 虽然先去坊市听了戏,逛了一圈古玩店,又去酒楼吃了酒,才想起正事来。 「顺道买些点心回去。」季怀看着旁边的点心铺又试图拉着他进去,被湛华拉住。 「铺子里的太甜。」湛华说:「回家我给你做。」 「你还会做点心?」季怀诧异。 「不会可以学。」湛华一本正经道:「能难到哪里去。」 「好。」季怀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不好吃我就把你给吃了。」 旁边路过的客人面色惊恐地望着他俩。 湛华轻咳了一声,拽着人走了。 一年前端康王和王妃在京城风光大葬的时候,端康王本人带着王妃来到了西南的四方城落了脚。 当年季府大火那场假死的戏码进行地十分顺利,除了湛华的脸不小心真的受了伤,气得季怀想去找林渊算帐,好在被湛华劝说住了。 四方城地处西南,气候适宜四季如春,季怀老早就想带湛华来这里生活,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季怀在城里盘下了几处酒楼和客栈,如今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老闆,每天闲来无事就挨个去转转查帐,然后去书院看湛华教那群书生骑射习武。 书院的院长是个六十余岁的大儒,去季怀的酒楼吃饭时险些被打,湛华为了自家刚装好的酒楼出手相助,被院长误以为是侠义心肠,力邀他去书院任教,湛华几次拒绝,最后院长提出承包他们家酒楼和客栈的所有牌匾,季怀果断将人推进了书院。 四方城人不算多,生活在里面的人看起来都慢悠悠的,仿佛万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季怀很喜欢这里。 这天季怀指挥着阿连在种桂花树,管家和厨娘在旁边帮忙,越帮越乱,季怀看不下去,挽起袖子撩起衣摆决定亲自上阵。 一棵不算高的桂花树四个人花了一下午栽得歪歪扭扭,阿连抹了把脸上的泥,哭丧着脸道:「公子,我就说等叶公子回来再栽。」 湛华从书院回来已经是傍晚,他被门口这棵歪歪扭扭的桂花树吓了一跳,管家憋着笑跟他汇报,「叶公子,是公子栽的,栽了一下午。」 季怀一脸郁闷地在躺椅上扇扇子,没好气地拍了一下阿连的脑袋,「明明是你们栽不好我帮的忙。」 阿连摸着脑袋嘿嘿直笑。 最后还是湛华帮忙重新栽好了那棵桂花树,并且当晚被某个小气的人恶意报復。 修长的手被人按在了粗糙的树干上,澄澈的月光倾泻在堆叠的宽袖长袍间,霜雪般清冷的人眉梢眼角俱是情动时的潮红,馥郁芬芳的桂花落满了发间,在喘息声与柔和的晚风里轻轻荡漾起伏。 所谓风花雪月动人。 第68章 大结局 寒来暑往又一年。 即便四方城四季如春, 邻近冬季,外面天也开始冷了下来,风吹在窗棂上, 唿唿作响。 季怀昨晚被折腾得有些狠, 天光大亮还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湛华坐在床边将人捞了起来,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季怀,起来吃早饭。」 季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头埋进他怀里不肯动, 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嗯?」湛华将人往怀里捞了捞,让他整个人都贴在了自己身上。 「累。」季怀恹恹道:「冷。」 季怀怕热又怕冷, 虽然调养了这两年身体好了许多,但偶尔被湛华折腾狠了或者他自己将湛华折腾狠了, 两三天都缓不过来,偏偏这人还有些懒,湛华教他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他也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湛华多说两句还要跟他恼。 没办法, 湛华只好任劳任怨给人穿好了衣裳,拖着人去榻上用饭。 热气腾腾的粥入肚,季怀像是终于活了过来,耷拉着的眼睛终于睁开。 「今年冬天的风好大。」他转头去看窗外。 湛华怕他着凉,将透气的窗户落了下来, 「听说北边早早就落了雪, 京城周遭多处城池都遭了雪灾,林渊自请前去赈灾,带着太子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林渊这个人不怎么样,」季怀捧起粥碗来喝了个干净, 「但是做官确实无可指摘,真是便宜他了。」 平心而论,季怀还是十分喜欢赵岐这个便宜侄子的,起码坐在皇帝这个位子上,能大度到如此地步实属罕见。 见他吃得差不多,湛华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晚来城寄过来的。」 季怀愣了一下,虽然几年没回去,但他听见晚来城心里还是会惊悸,信纸很薄,打开不过两页纸,寥寥数语却让季怀沉默了良久。 「你看过了吗?」季怀问。 「没有。」湛华喝了口茶,「季家出事了吗?」 第109页 当年季府大火还歷歷在目,季怀抿了口茶,「季王氏死了。」 湛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季怀将信纸递给了他。 季王氏是湛华生母,又是季怀养母,虽说彼此之间都没有过多么深厚浓烈的感情,但是母子缘分一场,也总免不了心有戚戚。 那层朦胧又单薄的哀伤在冷风里若隐若现,好似他们两人之间诡谲离奇的遭遇终于要准备画上一个句号。 「要回晚来吗?」湛华看完了手里的信。 「不知道。」季怀摩挲着手里的信封,「晚来那边……挺冷的。」 然而等到傍晚湛华从书院授完课回来,便见阿连一脸忧愁地蹲在院子里。 「叶公子,公子一天都没出房门,饭也没吃两口。」阿连自小就跟着季怀,是个事事以主子为先的好忠僕,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兀自着急,看见湛华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毕竟很多时候只要叶公子一句话,哪怕他家公子正在气头上,也能瞬间消气。 「没事,你去忙吧。」湛华将油纸伞放下,拂了拂袖子上的水珠,推门进了房间。 外面天色昏暗,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依稀能看见一大团黑影坐在窗户前发呆。 「外面落了雨,今晚又要变冷。」湛华找了蜡烛来点上,端着烛台走到榻前,放到了桌子上。 一滴烛泪啪嗒落在了桌面上,没多久便凝固成形。 「嗯,是有些冷了。」季怀裹着被子,打了个哈欠。 「四方城冬日里也只落雨,算算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雪了。」湛华连人带着被子揽进了怀里。 季怀转过头来看向他。 「回一趟晚来城吧。」湛华抱着人说:「我想看雪了。」 季怀抿了抿唇,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 他仔细想了一天,发现他跟季王氏这位母亲之间的相处时间少得可怜,感情也稀松,毕竟他幼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的小院子和族中私塾中度过的,等后来年纪大些懂事了,他也知道了大人之间的那些龃龉龌龊,便更不想去了,除却请安,他便流连酒市花楼,见面更少。 但大概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是让人在意,最后季王氏那声「七郎」便能抵过了二十余年的冷淡和厌恶。 他始终做不到像湛华一样干脆利落,不为情所累。 「所以你才会苦苦寻我十余年。」颠簸的马车上,湛华给他换了个手炉,「季怀,这并不是件坏事。」 季怀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很神奇的是他也被成功安慰到了。 世上有些人冷漠无情,便也会有些人为情所缚。 「当年在石源城义庄的墓道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季怀整个人都陷在雪白的狐毛披风里,还要往他怀里挤。 他们鲜少谈及往事,毕竟那些实在称不上是美好的回忆,但偶然提起,也并不迴避。 湛华将人揽住,认真地回想了一番,「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记我一辈子,如果我侥倖活下来,你就是我的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亏。」 季怀抬起头来瞪他,半晌又笑了,「真会算计。」 「但幸好活了下来。」湛华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如果死了,真得太亏。」 季怀挑眉,「亏什么?」 湛华的声音带着笑意:「没睡到你。」 正经人偶尔不正经起来很是让人招架不住,季怀使劲拽了一下他的头髮,转过头去看马车外的风景。 马车哒哒一路往晚来城的方向驶去,带起满地飘零的落叶。 —— 沿着微濉河一路往东,河面早已结冰,中途还碰上了当初他们成亲时来的小道观。 原本破旧的道观有很明显被修葺的痕迹,穿着灰扑扑道袍的小道士坐在台阶前舔手里的糖葫芦,好奇地看着他们从马车上下来。 「师父和师叔修的。」小道士歪了歪头,「北边战乱我们逃难来的,道观的功德箱里竟然有九枚铜钱,师父说天无绝人之路,拿去买了饼吃,然后我们就在这里落了脚。」 当年季怀心灰意冷时途经此地,往功德箱里放了三枚铜钱,希望能找到湛华,后来他们成亲,又一人放了三枚铜钱,希望日后能白头到老,不多不少正好九枚。 「那铜钱救了我和师父师叔的命哩。」小道士口音还有些重,使劲咬了口糖葫芦,「现在虽然来的缘主不多,但够我们吃饭啦。」 季怀笑了笑,进了道观往功德箱里捐了银钱,又拜了拜,才回到了马车上。 世间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 湛华问他在笑什么,季怀一本正经道:「这道观真的很灵。」 他们从四方城赶来,少说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晚来城已近隆冬,季王氏也早已下葬,因为不能暴露身份,早在入城之前他们便已乔装打扮过。 没有惊动任何季家的人,季怀和湛华在郊外找到了季王氏的墓,旁边便是季瑜的墓葬,可见林渊到底没有将事情做绝,让这夫妇二人合葬在了一处。 天色沉郁,瞧着像是要下雪,寒风唿啸,将纸钱吹得四处飘散。 季怀望着季王氏和季瑜的墓碑良久,神色却十分平静,末了还是跪下来,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湛华自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对着亲生父母的墓碑心绪毫无波澜,更没有要祭拜的意思。 第110页 于是季怀又替湛华磕了三个头。 他跟湛华成了亲拜了堂,替也替得,便是季王氏和季瑜泉下有知也说不得什么。 不过季瑜大概要气得掀棺材板。 回到城里已近傍晚,天色愈发暗了下来,灰沉沉的自带冷意,凛冽的寒风吹刮着树枝,阿连去了后院拴马,湛华将院门关上,进了屋子。 季怀被冻得厉害,身上的狐毛披风还裹着,他倚在榻上伸手去烤火,红泥炉子上温着壶酒,氤氲的雾气在室内散开,酒香四溢。 湛华走过来,带进了一身寒气。 「关门。」季怀缩在温暖的披风里懒声提醒他。 湛华一袭单薄的衣裳丝毫没有冷的意思,他将窗户支了起来,「你不是要看雪么?看着马上要下了。」 「我看你是想冻死我。」季怀把手离得火炉更近了一些,酒壶里的酒开了,「谋杀亲夫。」 湛华站在窗前,拢着袖子看向他,清俊的眉眼间俱是温柔,纷纷扬扬的雪被风裹挟着落在他衣袍发间,季怀仿佛听见了雪落尘世的窸窣声。 「下雪了。」湛华说。 酒将将斟满,氤氲飘香的雾气里,温润如玉的公子闻言笑问:「喝一杯?」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小可爱们的一路陪伴!鞠躬! 从20年的暮春一直写到了22年的暮春,中间断更了不知道多少次,感谢小可爱们不离不弃【捂脸】 心情复杂,但把最想写的结局写了出来。 也终于对梦里面的和尚跟公子哥做了个交代,算是弥补了两年前对这个梦的耿耿于怀。 最后,祝季怀和湛华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第69章 番外1.2 【明夜x赵越】 明夜回北梁的之后没有立马回府。 赵越和季怀乍一看很像一类人, 但如果多相处之后就会发现,他们完全不同。 季怀单纯好骗,而且极为深情, 对绝大部分人都抱有信任和善意, 也正因此经常吃亏, 然后被他前主子耍得团团转,最后被前主子收入囊中给「霸占」了。 但赵越更像是京城那些典型的世家公子,在权力的中心和旋涡中长大,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 却又固执地坚守着读书人的清高,天生就带着高高在上的凉薄和冷漠。 和他之前偶然打过交道的一个人十分相像, 而对方现在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相较起来, 赵越还算心软,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点,才被迫流亡到北梁。 他几乎掌控了仓空门和赵俭留下的大部分势力,蛰伏于此数十年, 明夜知道他一直不信任自己,但又离不开自己。 一个强势又固执的人,偏偏内心孤独又脆弱。 明夜觉得自己可能是步了前主子的后尘。 「我不懂,你跟我说也没用。」南玉听完翻白眼,「不是很懂你们男人的感情。」 明夜被她噎了一下, 「那你之后什么打算?」 南玉想了想, 「我打算去东辰。」 「去东辰作甚?」明夜不解,「那边不是正在战乱吗?」 「我看上了个男人,是东辰世家的小公子,第一美男。」南玉说。 「……听起来就不是很能打。」明夜评价。 「废话, 人家是写文章的,虽然我看不懂。」南玉有点郁闷,「咱们是不是都被主子传染了,怎么看上的一个两个都是些弱书生?」 「我劝你好自为之吧。」明夜说:「别看这些读书人文弱,特别难对付,武功再好也可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那不一定啊,你看咱主子不就收了季七公子么?」南玉反驳。 「咱主子什么人,地狱海的杀神,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这么一个人,为了季七公子甘愿去死。」明夜木着脸道:「他那叫收了季七公子吗,他那叫被季七公子给收拾了。」 「……」南玉沉默片刻,「你说得有道理。」 虽然这么说,明夜最后还是逛回了赵府。 半夜赵府一片寂静,几个暗卫看见老大回来都十分激动,被明夜给压下,他自己悄无声息地翻窗户进了赵越的房间。 赵越睡得正熟,忽然有人从背后将他捞进了怀里,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想要睁开眼睛。 「是我。」明夜低头亲了一口他的脖子,「我回来了。」 赵越闭着眼睛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滚蛋,谁准你进我府邸的?」 明夜一边亲着人的脖子一边去解他的亵衣,「我回自己家还需要谁准么?」 「呵,你不去追随你主子……呃!」赵越闷哼了一声,睁开眼睛恼怒地盯着他,「放手!」 明夜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将人压在了身下,扣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待到一吻结束,原本怒火中烧的人早已面色绯红,气息不匀,连发怒都看起来色厉内荏。 「我没主子了。」明夜将腰间的生死牒给他看,「也脱离了地狱海,从此便是自由身。」 赵越瞥了一眼那牌子,冷笑道:「既然自由了还不赶紧去找下家,来纠缠我作甚?」 明夜的手摸进了他的内衫里,「下家不就在这儿么。」 赵越扛不住他一身蛮力,不管怎么激怒怎么讲道理都只能换来对方更亢奋的反应,被欺负到最后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第111页 纵然读书人有八百个心眼,但也应验了那句俗语——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权宁】 权宁在南疆混得风生水起,但偶尔也会想起季怀。 他觉得季怀很蠢,快要到手的皇位不要,一门心思地扑在想要他命的人身上,但也正因如此,他更念念不忘。 但也会嫉妒湛华,倘若他出现的比湛华早一些,那季怀喜欢上的人会不会就变成了他。 可惜这种假设无法成立。 湛华失踪之后季怀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看起来变得沉稳不少,甚至学会了京城里那套虚与委蛇,让他看着很不舒服。 可惜他没有立场去要求季怀为他改变什么,石源城墓道塌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保自己的命,哪怕季怀的死活对他至关重要,还是会被排到第二位。 从这里开始他就彻底输给了湛华。 有一年他去四方城看过季怀,当时正值酷暑,季怀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跟家里的几个僕从分吃西瓜,没有丝毫主人的架子。 他好像又看见了很久之前的季七。 廊庑下的湛华不着痕迹地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权宁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但是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要是打起来,他还真不怕湛华。 但湛华好像丝毫不在意,只是转头看向院子里吃西瓜的人,喊了对方一声:「季怀。」 季怀捧着西瓜走过来,将切好的西瓜递到他嘴边,「张嘴。」 湛华伸手扶住他的腰,吃了块西瓜。 「甜吗?」季怀认真地问他。 「没尝出来。」湛华评价道:「再吃一块。」 于是季怀站在他跟前亲手给他餵了小半碗西瓜,院子里的下人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湛华直接让人跨坐到了自己腿上。 「你不嫌热啊。」季怀吃掉了碗里最后一块西瓜。 「还好。」湛华扣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季怀闭上了眼睛,温润的眉眼在阳光底下煞是好看,耳梢都透着股淡淡的绯色,湛华的手伸进了他的衣袍里,挑衅又冷漠地朝着权宁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权宁气得险些折断了手里的暗器。 湛华的动作愈发放肆,权宁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动手杀了他,满腔妒火飞身离开。 权宁有过不少相好,风流的霸道的温柔的温润的……什么样的男人他都到手过,却只有没到手的季怀让他念念不忘。 大概是因为季怀太干净了,就算性命受到威胁,都不带任何恐惧和卑怯地喊他一声权宁公子。 同样是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人,他太清楚湛华喜欢季怀什么了,无法抗拒。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忍受季怀被这样一个人占有。 他躺在树上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凭什么就得是湛华的呢?就算他一开始输了又能怎么样,只要抢过来季怀就是他的了。 权宁琢磨了一夜,阴毒而不择手段。 然而第二天他看见季怀站在院门口沖湛华笑时,那些阴暗歹毒的想法又诡异地消退了下去。 那样做季怀不会开心。 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可惜是从别人身上,他更能切实体会的,叫求而不得。 南疆的月亮和四方城的月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依旧做着自己的半面罗剎,骨骼皮肉都浸于阴毒血海,行事张狂邪佞,人人闻之变色。 可惜后来他再也没能遇见过像季怀那般干净清润的人,神色认真地喊他一声权宁公子。 第70章 番外3 《第一封信》 湛华亲鉴: 今日雪下得很大, 我顶着风雪去买了壶酒,回到船上温了,天色已晚。 船上有些冷, 我用棉被盖着脚许久才暖过来, 然后烤着火炉喝酒, 这酒酿得极烂,一股子怪味,喝了一半气得我给倒江里了。 船夫说世上的人多是有缘无分,我不信。 他还说明日江上会结冰, 一两日之内怕是走不了了,这我倒是信, 不过也不急。 信寄到晚来城怕要春天了,那时我恐已北上抵京, 你若能收到信,便在晚来城等我。 和尚,别四处乱跑。 季怀亲笔 元熙三年冬于舟中 《第二封信》 湛华亲鉴: 我托人在晚来城买了栋宅子,不大, 但够两个人住,你回来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过我没去看过,总觉得要等你回来一起。 今年冬天倒是暖和,入冬后还下了场雨, 差点给我淋风寒了。 我带着伞了, 就是雨太大。 不过吃了药就好了。 今年夏天我去了北漠那边,那里的烤羊肉挺好吃的,就是风沙有点大。 现在外面都在放鞭炮和烟花,挺热闹的, 等到了上元节还有灯会,更热闹。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看。 季怀亲笔 元熙四年除夕于京城 《第三封信》 湛华亲鉴: 我遇到了一位姑娘,从京城跟到我江南,算算已有一年的时间。比我们相处过的所有日子加起来都长。 这姑娘性格开朗洒脱,对我极好,也不计较我现在落魄,旁人都觉得我们合适,觉得我应当娶她,不该辜负她一腔情深。 可是,我不喜欢。 我跟那姑娘说,我喜欢的人,我不小心把他弄丢了,我正在找。 第112页 她说不介意。 可我介意。 后来她就离开了,还骂我。 以后保不齐会有很多位这样的姑娘,次次打发我会很累。 所以湛华,你看到信,要赶紧回来。 一切安好,盼君速归。 季怀亲笔 元熙五年于路上客栈 《第四封信》 湛华亲鉴: 今晨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我深陷墓道泥潭,你又一次孤身离开,我在低下苦寻不得,醒后冷汗津津,满腹怅然。 如今也只能在梦中才得以见你一面。 我不喜欢上朝,他们在争吵些什么我基本听不懂,听说北边战事不断,你若在北面,不如南下。 今年困居京城,风大干燥,冷得要命,相较之下我还是喜欢晚来城。 湛华,要早些回来。 季怀 元熙六年春于京城 《第五封信》 湛华亲鉴: 第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石源城地动,我在找你。 湛华,我快要记不起你的模样了。 季怀 元熙七年 《第六封信》 湛华亲鉴: 你一定很好奇为何没有第五封信,实则去岁生了场病,有段时间胡言乱语,连同信也一起丢了,我找了许久都未找到。 买了只骆驼回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买回来做什么。 我晒黑了不少,你若回来看见,却未必认得出我。 我跟暗卫们学了一手好飞镖,虽不能说十发十中,但也能中□□,都夸我有习武天赋,可惜年岁已大,现下习武也迟了。 顺带一提,你的断魂丝竟如此威名赫赫,暗卫们都十分忌惮,江湖中人说你是玉面杀神。 我听旁人酒桌上谈及你名字,却只觉心中酸涩。 我手上的断魂丝你也一併带走了,什么都没给我留。 季怀亲笔 元熙八年于东北客栈 《第七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去了南疆,半途还碰上了权宁,不过他好像有急事,只匆匆打了招唿。 南疆夏日极热,蚊虫蛇鼠极多,我在此处有些待不住,只住了两个月便匆匆启程离开。 不过这里的水果倒是很好吃,十分对我胃口,我决定带两筐回京城。 中途烂了半筐,我又吃掉不少。 等你回来我给你种。 近来夜夜梦你。 季怀亲笔 元熙九年于回京途中 《第八封信》 湛华亲鉴: 秋日西边下了暴雨,我险些被沖走,好在被暗卫拽住。 我临时接了御史的活,帮忙赈灾,虽然是个草包,但好像效果还不错。 我不喜欢水,总让我想起义庄底下湿冷的墓道。 湛华,我闲来无事曾仔细数过,你我之间相处时日总共不超一年,所经之事却歷歷在目,抵我往日数十年浑浑噩噩。 可又实在太少,我甚至找不到你留给我的一件东西。 酒很难喝。 盼君速归。 季怀 元熙十年 叶湛华,你简直无耻。 《第九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查了两个贪官,还剿了一次土匪。 不过我没敢杀人,总觉得十分噁心,唯一一次就是你硬要拽着我逼我杀人,现下回想起来我依旧生气。 我现在骑马尤其快,不知与你的轻功相较如何。 近来总是频频梦见你,偶尔梦见你被我压在身下喘息,情动难抑,煞是惹人心动,以至醒来总觉遗憾。 夜深难寐时,总要想些龌龊的事情,将你在心里玷污千百遍,你若再不现身,恐清白难保。 第九年了,湛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季怀 元熙十一年于微濉河 《第十封信》 湛华亲鉴: 今年除夕我本打算回晚来城,奈何中途病了一场,只好暂时在这小城养身体。 捡了一只狸花小猫,我给它取名叫湛华,一喊它总会叫,十分调皮但是胆子小得可怜。 猫长得太快,如今看起来快胖成球了。 今夜除夕,外面爆竹声阵阵,阖家团圆。 我在屋顶上看烟花,却怎么也记不起你的样子。 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我只是想等你回来。 湛华,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湛华,除夕快乐。 季怀亲笔 元熙十二年除夕 《第十一封信》 湛华亲鉴: 湛华,我很想你。 今年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季怀绝笔 元熙十三年春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