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赠芳心》 第1页 《笑赠芳心》作者:秾裕【完结+番外】 文案: 「师兄,来世我愿做一场风,把人间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带回你怀中。」 后来,当山风擦过耳畔,他习惯性地张开怀抱,期望某一阵风,会是他的小师弟回来了。 * 万年后,仙门混乱,长汀弟子祁终被认作魔修之徒,一干正道仙士,义愤填膺,赶尽杀绝。逼着在位仙尊沐耘,亲手将其剜心诛魂。 祁终含冤而死之际,谁也不恨,唯独望向沐耘的那双眼,迟迟不肯瞑目。 他死在盛夏的飞雪里,人人都要对着尸体吐上一句:「活该。」 只有那人,心痛地为他擦去眼尾最后的苦泪。 * 重生后的祁终,对沐耘百般怨恨,愿坠无情苦道,只为报仇雪恨! 可造化未成,却无意间听说了仇人当年的禁断话本。 得知一向清冷自持的他,也曾为爱失态: 酒醉贪杯,思人成疾。 断笔无数,写尽情书。 深种情根,弃佛还俗。 …… 堂堂名士,甚至为伊人憔悴到不敢看冬日的一场雪落。 如此卑微可怜的模样,叫祁终不屑耻笑。 直到他翻开仇人书房里的那幅画卷。 手中的剑颓然落地,铮铮作响。 人已茫然含泪:自己竟是死对头的白月光?! * 千迴百转,再错过那人时,祁终心跳如麻,慌乱如兔:「站住!」 沐耘轻轻偏头,瞥见他藏手身后,佩剑亦然。 便知他杀意来袭,顿感心寒。 可那人却突然伸出手来:「那啥。糖炒栗子,你要不?」【轻轻.jpg】 沐耘:…… 高亮指南: 1,知书达礼温柔敏感佛陀攻 x 重情重义软萌憨憨痞子受 2,有梗,真假白月光梗等,剧情需要,跪求勿喷。 3,群像单元文,私设多,稍稍慢热。 4,非传统前世今生梗。 内容标籤: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仙侠 搜索关键字:主角:沐耘,祁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世君恩还不尽,此生愿为连理枝 立意:去日苦多,来日可追。 第1章 重逢 ==================== 春雨过后,长安城一片新亮。 仰头看,湛蓝的长空上,白云绕绕,一转身,青檐瓦肆间新芽绿眼,艷阳江畔柳絮飘飞。 热闹的长街上人来人往,沿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时新瓜果的清香偷熘进路人的衣袖,孩童的吵闹欢唿从东街窜进西巷。 街道两边,清雅居士在阁楼里焚香煮茗;玉面书生在书坊里讲究学问;名娃闺秀相聚一堂笑语不断;小老百姓在摊前讨价还价,掂量米钱。 人人都在这繁华盛世里,自得其乐。 只有「春风十里」酒楼的门前,伫立着一位身披鲜红袈裟,手串佛珠的年轻和尚,面容哀愁地望着酒楼里劝酒作乐的一片酒客,目光游离半晌,也不见他有所停靠。 闲吃花生米的众人,时不时向他投来疑惑的打量,砸巴两下嘴,又低头灌酒去了。 今日生意好,跑堂小二转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散发僧人,逆着光影,袈裟血红让他整个人晕染出一股柔和的淡光。 为难地皱了皱眉,小二摸着后脑勺上前,好心问道:「这位师父,你是来化缘的吗?」 敛了敛眸,和尚轻轻摇了下头。 「可是问路的?」小二又问。 和尚沉吟一瞬,又摇了下头。 小二不解,搓了搓围裙上的抹布,想不出来:「那你一个出家人来这儿干嘛?我们这里是酒肆,可不是清静地儿,你……」 和尚垂头眨了眨眼,对小二双手合十,目光示意之后,错开他淡定地走进了酒楼,顺着木楼梯的扶手,漫步上了二楼靠窗的一方空位,平静地落座。 期间,楼下的客人不断望向他,没头没脑地窃窃私语,随后憋出无聊的嬉笑声来。 小二被他的举止给搞煳涂了,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此刻站在一边,欲言又止,仿佛在心里酝酿着,怎么叫他离开。 和尚坐下之后,望着方桌对面的空位,暗自失神半晌。 小二等得越发焦愁,可又不知为什么,迫于此人的气场,不敢贸然打扰。 「烦请帮我上壶热茶罢。」 终于,他开口了,嗓音如一口古井般清深。 「呃……,好嘞。」小二原本还在奇怪,却见那和尚轻搁在桌角的一点茶钱,才知人家是真来这里喝茶的。 毕竟平日里逢迎人惯了,小二反应过来,迅速接过钱,跑堂去了。 下楼的时候,他还好奇地回头一看,发现那人还盯着对面的空凳子发呆,心道:什么怪人?好好的寺庙不去,来酒楼喝茶? 清明时节,春意渐入佳境。昨晚一场新雨,润泽了茫茫大地上的幼小青苗。眼下尚值晨时,窗外的白墙黛瓦还笼罩在一片雾湿当中。 墙角的一棵老梨树,开了满树绚烂的白花,花瓣上还缀着颗颗晶莹的过夜雨水,将那股清纯的淡香压抑地更散了…… 「诶,客官,您的茶。」 耳畔突然传来小二的提醒,和尚默默收回凝望远方的目光,礼貌地道了一句:「多谢。」 第2页 小二素来都是被人轻视和白眼相待的,今日突如其来地收到一句谢谢,顿然懵住了,愣了几秒,才重重点了点头,迷迷煳煳跑下楼去。 白瓷杯里,注入一股青绿的热茶,杯口蔓延出裊裊雾气。虽算不得什么好茶,却同样考验喝茶人的心境。 可惜直到茶凉,倒茶之人也不曾喝上一口,只是眸光里一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浓重失落。 晨雾散去,骄阳升起,酒肆的客人越来越多,楼里的氛围愈发热闹浑浊,乱糟糟的劝酒声,碰杯声,像山崩泥流一样混杂。 窗边的年轻和尚,轻轻皱眉,却还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仿佛在等什么人来。 突然,门外又进来一位俊涩的华衣公子,酒楼里的闹态一瞬间静止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乍一眼看,那人肩身精瘦,但站姿挺拔,衣袖外的手指修长白皙,抵在腰身的钱袋处,腰封处绣着金线木槿花纹,怀佩素兰冷玉,流水式样的月白宽袖被轻轻别在身后,从头到脚,一股精緻贵气,瞅着应是长安城内的哪位富家子弟。 楼里有人眯了眯眼,掐着下巴,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他,似乎是在辨认面容,却见他戴了一白纱斗笠,严实地隐藏了自己。 小二见客逢迎,立马屁颠儿地跑过去,吆喝:「这位客官,里面请。」 白衣公子淡淡嗯了一声,大步跨进门槛,众人又瞥见他手中执着的一把格格不入的木剑,更是奇怪他的身份。 文人握扇,侠客佩剑。 这一把不伦不类的木剑是何玩意儿?侧边上,一些江湖散人见他这姿态,不由嗤笑两声。 白衣公子似乎正好听见那几个人的讽笑,上楼的脚步一顿,尴尬地抬手调了调斗笠的角度,随后急忙快走,去了更远的桌位。 最后选了一处闲僻的位置,正巧也靠着窗,一抬眼,刚好与对桌那位和尚面对面相望。 「呃……小二,对面那位小师父,干嘛一直望着我啊?」 都低头抬头,故意错开那人眼神好几次了,发现他还在注视自己,即使隔着面纱,白衣公子还是莫名有些心虚,拦住上酒的小二,发出求助的问话。 「这,这,小的也不知道哇。要不您换个位坐?」 「哦不用不用。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没事,你忙去罢。」 白衣公子连连拒绝,不自然地闷头抿了一口酒,随即把目光挪到别处。 「喂,说书的,你倒是讲啊。」 又是刚才那些个酒客,一口嚼着花生米,一手又准备灌酒,对着台上的人无情吼道。 白衣公子回头望去,斗笠下绽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原来是说书的出来了,这下有趣咯。 不过他转念一想,若非生活如此苍白无聊,又何须在话本里寻欢寄念?顿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众人越发不耐,大声嚷嚷。 说书的倒也不恼,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开讲:「各位看官,今日我要讲一个关于世外桃源的故事。」 「传说,上万年前,天地混沌。原本太平的人间,一夕之间,日月颠倒,乱象横出,妖魔鬼怪趁虚而入,搅得人间不得安宁。九天上神怜悯世人受苦受难,特派其两位得意弟子,下界救人。」 「最后歷经九九八十一天的混战,终于斩尽妖魔,度化恶鬼,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可惜的是,上神的两位弟子耗尽心力,灵识散去,神身化作风雨惊雷,永远落在了人间。」 「然后呢?」 人群里冒出一个小声的追问,显然听入了迷,迫切想知道后文。 说书人摇摇手中破烂的蒲扇,呵呵笑道:「莫急,待我慢慢道来。」 「后来啊,他们化作的那场雨,滋润了一方山林,赋予了那里万物生灵以神性,那座山也逐渐变得神奇起来,不仅有霞光笼罩,还时常有天仙下凡。可后来,一群飞升得道的仙人进入了这座山,并在此间清修,没过多久,这座灵山便无故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那群仙人,也再也找不到那座仙山了。」 说书人不疾不徐,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原以为这奇谈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可是若干年后,一个渔夫外出打渔,回来便常说胡话,说他见到了神仙,说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间……众所周知,人间只有一个,这渔夫消失了那么久,也不知去了哪儿,回来之后就犯疯病,没多久就去了,但留了一张地图,说是去往那个仙境的。」 说书人说完,看顾了一下众人脸色,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了,不由理了理白髮,又僵硬地说下去: 「后来地方太守听说了这件事,便派人照着那张图去寻,但回来的人寥寥无几,有的说那里可怕离奇,全是白骨死尸。有的说,那里就是仙境,桃花万里,终年如春。还有的说……」 「哈哈哈……」窗边传来一阵低笑。 对面的和尚轻抬眼眸,凝望着那位白衣公子微颤的斗笠白纱,听见他低声一句:「胡说八道吧,这老头儿。」 话音虽轻,可声线却像极了他回忆里的某个声音,摆在桌上的素手勐然握紧,震惊得盯着那位白衣公子,唇齿轻颤。 和尚反覆稳了稳心绪,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直盯着对桌那人的举止神态,一纱之隔,藏了万千惊喜和……失望。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准备走向那位白衣公子。哪知对面的人却先一步起身,提着酒壶,意气风发地走下楼去,从他眼前漠然错过。 第3页 「行了。」一声高唿传向台上的说书老头。 众人寻声看去,正是刚才那位白衣公子,正踱步走向台前。 没一会儿,那位年轻和尚也徐步下楼,脚步很轻很轻,像是踏在薄纸上,小心翼翼靠近着什么。 「你笑什么?」说书老头儿被他的笑声惊得有些心里发憷。 白衣男子收了笑容,顿了顿,止步道:「笑什么?我笑你啊。」 「笑我?为何笑我,我说的又没错误。」 说书的急于逞辩,汗水涔涔 ,心虚地冒汗:说实话,这故事也是他道听途书来的,一段一段的,本想着凑合凑合瞎编,可没想半路杀出个这小子,莫不是想来揪他错处? 「呵,当然是笑你胡说八道了,故事到底是不是这样,你自己心里清楚,一会儿仙人,一会儿渔人的。那桃源若真是仙地,凡人又怎能轻易进入,你瞎编也得编好一点吧,当大家是傻子啊。」 漫不经心地挑起了众怒,白衣公子故作无辜地站在一边,围观旁人的怒目圆睁。 倒也不是非要为难这老头,只是他捞烂钱的吃相实在太丑,恰巧自己也听过这故事,可不能蒙蔽了这些付钱的酒客啊。 「就是,讲的啥玩意儿。」 「敢情你这老东西煳弄咱们哟!我说咋越听越没劲儿……」 「对,没错,还不如听其他的呢。」 …… 众人墙倒一起推,随声附和,要那说书老头好看。 老头见情况不妙,立马转头冲着白衣男子嘴咧目眦:「你这么厉害,你来讲啊。」 白衣男子听闻,正合心意地笑了笑。「好哇,诸位若是不嫌弃,我便来给你们讲讲这故事的真正原委。」 「好。」 「好呀。」 众人拍手鼓舞,兴致又起。 白衣公子拍了拍衣袖,经过那老头,自信地走到讲桌前,自然地坐下开讲。 只见他将桌上的惊堂木狠狠一拍,声音比之前还要响亮。 「那个所谓的桃源并不叫什么仙境,也没有什么桃花万千。但它确实是个宝地,漫山开遍的是无数桐花。」 此话一出,众人渐渐带入情境。 台下那位和尚,站在一边,目不转视地望着他,手指紧紧扶住围栏,眼中复杂的情绪交织变幻。 「那它叫什么?」一个小子不明所以问道。 白衣男子斗笠下,眼神坚定,缓缓吐字:「叫,桐疆。」 …… 「啊!」他话音刚落,握着醒木的手却突然被一双温凉的大手拉住。 惊讶地抬眸一望,身侧站着刚才对桌那位古怪的和尚,猝不及防就撞进他满眼的楚楚深情。 白衣公子蓦然惊醒,斗笠下那张清秀的脸容,浑然不觉地淌下两股酸泪,沙哑地轻喊出声:「……是你?」 …… 「叮——」 一滴晨露从叶尖划过,落进了枫林下的一池清潭中。 高树上斜靠着打盹之人,映在原本平静水面上的身影,此刻已被泛起的涟漪层层盪碎。 「是你……」 梦醒了,做梦之人还忍不住呢喃一句。 祁终揉了揉因睡姿不端而酸疼的脖子,背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烦躁地从午觉的绵绵惺忪里打起精神。 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个梦境,他自言自语地嘟哝:「这几日怎么老做这些怪梦?一会儿什么师兄师弟的,一会又是这些奇怪的人?」 他盘着腿,细细回想起这几月做的怪梦,简直毫无缘由,险些让他怀疑自己中邪了。 「师哥,祁师哥。」 林梢下传来几声甜美的唿喊,祁终扶了扶额,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那个古灵精怪的同门小师妹找来了。 「唯尔师妹,我在这里呢,别找了。」 怕她在林间迷煳乱转,踩到毒蛇,祁终赶紧出声暴露位置。 没一会儿,林唯尔就蹦达着跳到他待的那棵树下,仰着一张纯真的笑脸,把小手背在身后,打趣道: 「祁师哥,你怎么又躲在树上睡懒觉呀?害得我到处找你。」 「诶,别瞎说啊,什么叫躲懒啊?我可是老实人!」 祁终故作正经地反驳完,就手脚利落地翻下树去。 噌噌两下,高大挺直地站在少女眼前,耍酷笑道:「找我什么事啊?小师妹。」 林唯尔弯了弯双眼,娇笑道:「听说祁师伯叫你下山去取长汀这个月的『民鉴』,既然是下山,自然免不了要路过『李记花糕』那里,所以,我想……」 「想什么?又想叫我给你带月牙花糕了,是吧?」 林唯尔被戳中心思,心虚地胡乱瞟向别处,默认了这个事实。 祁终倚在树侧,单膝弯曲抵在树干上,挑眉又道:「我当什么好事找我呢。原来是某只馋猫想吃甜了,就来磨人咯。」 「哎呀,师哥,就是顺带帮个忙而已嘛,我可是你最乖的小师妹呀,你就多跑一下路嘛。」 女孩子一撒娇,最叫人招架不住。 祁终摸了摸鼻子,故作镇定地抬头望天,哼哼两句,胡乱含煳过去:「行行行。答应你成了吧。」 「真是,你亲哥林璟不也出山去了嘛,你怎么不叫他帮你捎?要知道我上次迟回师门,可是在外面的石头上睡了一宿呢,你爹当个掌门,罚人也是够呛。」 第4页 祁终说出他们家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忍不住抱怨起来。 「我哥哪会管我啊?他嫌弃我还来不及呢,哪像师哥你这么仗义!再说,这次爹要是罚你,我就……就顶多帮你求求情啦。」 林唯尔赶紧安抚他的心情,怕人反悔,自己就没糕点吃了。 「你……行吧。反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爹那个老古板,也就我师父受得了他。哼。」 理了理衣袖上的褶子,祁终抱着剑,准备下山去了。 「走了,小师妹。」 「嗯嗯,师哥早点回来啊。」她在身后招招了手,目送他离开。 「知道了,是花糕早点回来罢。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远,山林重归寂静。 第2章 暌违 ==================== 长汀山下的流年镇,奉行赶晚集。 祁终下山到镇上,刚好碰到热闹的集会,农人们忙完了活计,才有闲余时间出来卖粮换布,走亲赶友。 这次任务还算简单,路径牢记在心,熟稔不已,所以祁终取回民生记述,时辰都还早。 他路过琼芳楼的时候,更是忍不住破戒,大步流星地闯进去,逮了个小厮就嚷嚷他火速上酒。 平日里,他在山上可享受不到这般琼汁甘露的滋润吶,如不是他师父祁余行也是个老酒鬼,说不定还要忍得更是憋屈些呢。 祁终翘着二郎腿,一口一口缀着甘醇的谷酒,伸长脖子,望着楼下说书台,失望地收回目光,切了一句:「说书的咋还不来?小爷我难得出来一趟,你倒尽会扫兴。」 百无聊赖之际,他翻了翻桌上那本『民生记述』的内容。 这本记志又称『民鉴』。是衡量上疆各大仙宗实力的硬性指标,内容大多数为各领地百姓所上报的奇闻怪事,希望各家修士能够出面帮忙解决,比如哪里有邪祟出没了,山里的生灵成精作恶了,有时还有什么求雨不顺的琐事找来…… 如果通篇没有记录这些,则说明这块地方的直属仙门处事得力,值得拜戴。这么一来,百姓敬爱,散修尊畏,也会招来更多子弟拜师求学,壮大势力。 但祁终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出于猎奇心理,想要看看近来一月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最好是那种能让他师父亲自出面的大事,若是这样,到时候他就能在一边,偷学一些高深仙法。 可翻了几页,都是平平无奇的零碎杂事,他心觉无聊,索性闭上书,靠窗品酒去了。 …… 「这位客官,醒醒吶,靠窗睡容易着凉嘞。」 耳边传来小厮的喊叫声,祁终迷濛地抬起头来,醒了醒酒,发现自己刚刚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哟,客官你醒嘞。麻烦把酒钱付一下吧。」 原本还当这小厮懂事,当真为他着想,原来是怕他赖帐,故意叫醒来付酒钱的。 祁终撇撇嘴,吹了吹额头上睡乱的刘海,从怀中拿出钱袋,丢了点碎银给他:「诺,剩下的别找了,拿去买糖。」 「呃……谢谢这位爷,谢谢爷。」小厮愣了两下,连连道谢。 临走时,老脸一红,他岁数至少这位小酒客大吧!怎么打赏点小费,还美名叫人去买糖呢?哄小屁孩嘞。 揉了揉眉心,祁终晃了晃头,站起来,走到窗边。 适才下了一场短促的春雨,降了点热气,街道都是湿的。 可是雨后天晴,薄薄的云层里又泻下来天光,洒在远处的江河里,泛着闪亮的银辉。 晚昏微凉,窗边的清风拂走他怀中的酒气,连带着睡气也一併消散了。 祁终掐着下巴,悠闲地想:还有什么事儿没办捏? ……啊!小师妹的花糕还没买嘞!糟了糟了,去晚了没得卖啦。 想起另一件正事,祁终匆忙夺门而出,慌慌张张赶往「李记花糕」铺子。 可没想到,到达的时候,门外居然还排着长队! 祁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都这个点儿了,咋还排队哩? 等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祁终开始散漫地东张西望,长汀山水养人可不是妄谈,瞧着这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老人小孩,脸色都挺敦厚红润的。 心里莫名欣慰起来,仿佛他也是这土生土长的一员了。 队伍又前进了几人,祁终刚要跟着上前,转眼的时候,却瞥见旁边青石巷里,规规矩矩走出来一帮陌生的面孔,白衣白鞋,整洁清爽,连佩剑的位置都放得整齐统一,一看就是平时训练有素,教导甚严的成果。 这上疆要找出有这样子弟的仙家可没几个,祁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里纳闷儿: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别的仙门来访长汀呢?莫不是来比武叫板的? 「叔,来一份月牙花糕。」 「最后一份了啊。」 听见有人买糕点的声音,祁终赶紧回身,发现自己刚刚分心,和上一个人差了一大截距离,还被旁人不老实地插队了! 咬了咬唇,祁终叉着腰,翻了个白眼,逮住前面那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就是一推,眯眼道:「去!知道爷是谁么?我的队你也敢插?」 那小伙子尴尬了一瞬,马上又厚着脸皮,茶里茶气地红了眼:「我,我没有……也,也不知道你是谁,但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买东西也得排队罢……」 「啥?你胡说啥?这话是我对你说才对吧!」 第5页 祁终眼都气直了,没想到对方还敢反诬一口,倒打一耙。 「小伙子,啧。看你长得人模狗样……啊不是,像个人样,咋这么任性呢?我刚刚前面明明是个姑娘,咋就变成你了?还是说,你就是个娘们儿?需要我让你?」 一听这话,那小伙子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周围涌上来许多看客,就连刚刚那两行没走远的白衣小生,听见动静,也围观过来。 祁终睨了他们一眼,抬了抬下巴,叉腰道:「吶,大伙儿都瞧见了啊,这人心虚不敢吭声了。」 「我都说了,是的话,你就承认,吶。这花糕我就不买了,让给「姑娘」你。」 「啊。够了!我,我不要了!」忍受不了周遭人的指指点点,那小伙子崩溃地发出尖细的音调,想要咒骂祁终几句,可对上他那兇狠的眼神,顿时不敢开腔了,灰熘熘逃走了。 放下手,祁终忍不住嗤了一句:「惯的你。不知好歹。」 人群骤然哄散了,最后的花糕也归他所有了。 眼看天色朦胧,祁终心里暗嘆一句不好,可能又要踩点赶宵禁了。 匆匆往回赶着,两下就走到了江边。 还没到桥头处,祁终忽然望见河畔的石桥上,有个长身玉立的谪仙背影,披水青色长衫,背着一把上等的仙剑,冷淡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桥中央,如鹤立群。 烟雨朦胧后,云层里泻下来的微光,衬得他周身气质如一汪湖水般湛蓝净绿。 如此注目一番,祁终果断定论:这衣着和气质,一看就不是长汀的修仙弟子。 祁终心里顿起兴致,口腔里舌头抵了抵上颚,随后慢悠悠走向那人。 边走边眯起眼继续观察那位神秘公子,偶然望见他腰封处的佩环有特殊构造,才意识到这人也不是什么江湖散修,应是上疆别的某个宗派的入门弟子。 联想到刚刚那群陌生的白衣小生,暗自在心里比对了下,祁终嘴角露出一丝饶有意味的笑容:啧啧,落单的……干脆去会会他! 毫不犹豫地抬步,径直走过去,走到离那人背影还有几米的地方,他突然顿住脚步。 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突然恭敬倾腰,谦逊拱手,对着面前的路人问话:「这位大娘,叨扰一下……请问……」 彬彬有礼,嗓音轻柔,态度也很温和…… 祁终虽然没听清他说了些啥,但也明白过来这人在问路。 哎,原来是个老实人,算了,就不欺负你这么个外来小弟啦。 呆滞了下眼神,祁终打消了想法,准备错身而过,继续赶路回家。 可刚一转身,余光就又落在那人身侧。 倒不是非想看他,而是有个扒手盯上了那人的腰包,心怀不轨地在原地逗留,像只苍蝇似的围着他转。 祁终一眼就识穿小偷的把戏,低声哼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行窃,看小爷我不抓你一个现行。」 可惜那人问话认真,加上桥面车水马,吵闹喧杂,他一时也没察觉。 祁终见小偷的手已经攀上了他腰间的衣料,有些怒其不争:笨蛋!还不快回头看看,钱都要被人偷走啦! 替那呆瓜心急如焚,祁终脚步匆匆,大喊一声:「喂!蠢蛋,有人偷你钱了!」 沐耘听见吼声,回身一望,一下就望见那个扒手错愕的窘态。 望见这一幕,他不由微微蹙眉,目光显得疑惑又无辜,似乎还在思考这人为什么要偷自己的钱袋。 「这位兄弟,钱袋烦请还我。」 僵持片刻,沐耘诚挚地伸出手,让小偷把得手的钱财主动还他。 这一通操作,把抱手站在桥边,得意观戏的祁终,人都给看傻了。 不是吧?不是吧? 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半天,那人不仅没有把小偷就地正法,居然还傻乎乎地跟小偷讲理? 不由无语,祁终嘴角抽了抽:啧啧,傻的哟…… 小偷也被这人的言谈举止搞得一懵,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马上逃走才对。 可刚一拔腿,祁终就眼疾手快地追了过来,扯住他的肩膀,牢牢控住,狠声道:「鳖孙!有手有脚,还不务正业,尽做这些没出息的事。快把钱还给那呆子!」 站在原地,面带无辜的沐耘,垂着双手,轻轻皱眉:呆子? 「听见没?还给我装聋呢?」见那人没反应,祁终又使了些力气,疼的那小偷哇哇叫。 立马求饶,把钱袋子丢在地上了。 祁终一把松开了他,弯腰去捡那精緻而沉甸甸的钱袋。 随后神色得意,徐步走向沐耘,祁终嘴角掐着一丝莫名地高兴,望着对面之人纯澈的眼眸,迎面上前,硬是走出了一股凯旋而归的感觉。 「诶,你的……哎哟我去,哪个混帐推我?」 刚想把钱丢给那人,祁终背后被人勐然一推,为了避免扑在对方怀中,他连忙脚下拐弯儿,想要错开沐耘。 哪知中午下了一场雨,把桥上的青苔都润湿了,他刚好一脚踩上,眼看就要控制不住重心往河里栽去。 好不容易买到的花糕也掉出去了,祁终心里大叫不妙,这泡了水还能吃嘛? 「啊!我的花糕嘞!」 他心急,也顾不着收力往回仰了,直直跳桥坠去,想捉回那一提花糕。 第6页 原以为,要人糕俱湿了。但是腰间突然一股拉力把他往回挽,转眼间,祁终感觉脚尖点了下围栏的石头,抬眸一看,那人身姿矫健,长手一挥,还顺带帮他揽回了花糕,两人凌空旋了一圈,轻盈落回桥面上。 祁终还没反应过来,失重的后遗症还在,脚步虚浮弯曲,促使他抓人衣裳的力气更牢了几分。 他咽了咽口水,心道:这傢伙好身手哇。 仰头的一瞬间,两人的目光刚好对视上。 那样一眼,天这般蓝,云如此白。 祁终望着这蓝天白云下一张清逸绝伦的俊脸,哑然失语。 见那人眼眸深邃却清透,蓦然低垂出长长睫影。桥上有徐徐微风,吹撩起他耳畔的几缕青丝,雨后微光将他高挺的鼻樑打出浅浅的淡影,薄唇微抿,眉心轻蹙,仿佛欲言又止…… 心里咯噔一声,祁终怒嘆:靠!脑子那么呆,长得却这么俊! 那人也忽然俯视,目光落进祁终的瞳孔里,恍惚与梦境里那双愁怨的眼神相重合,只是现在这双眼里,有光。 那双眼睛似秋水粼粼,云淡风轻的韵味,不勾人魂也摄人心,若是街边哪个寻常女子被他这么一深深凝视,怕是会痴痴回望好久呢。 等等,他身上是什么淡香,好生熟悉……祁终本欲先开口,话到嘴边,又意识到另一件怪事,迷惑地拧了拧眉。 来来往往的路人对他俩投来奇怪的目光,察觉到彼此姿势的亲密,祁终顿然醒神,急忙扬了扬手中的钱袋:「那个兄台,你的钱袋……呃,能否先放开我嘞?」 沐耘也从那种如见故人的熟悉感中镇静下来,轻轻放手,腼腆地稍稍侧脸,将东西还给他:「你的花糕。」 第3章 照面 ==================== 祁终接过花糕,便往怀里一通乱塞,眼神左右飘忽,鼻腔里哼出一句别扭的感激:「呃……谢谢啊。」 沐耘闻声,慨然笑道:「不谢。」 「嗯。」一听见他清澈的声音,祁终就莫名地心跳加快,也不知怎地,平日他也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偏生刚才那一挽腰,着实让他愣住了,眼下也不敢再正眼去望那人。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告辞告辞。」 慌乱眨了两下眼,祁终迅速转身,准备远离这傢伙。 刚踏出一步,他又扶额折了回来。 望向老实立在原地的沐耘,假意咳了两下,故作正经道:「呃那个。」 沐耘领意,臻首凝视他,眉眼间是一股认真倾听的专注。 「这位兄弟,出门在外,要好好报管财物,小心扒手。不然下次,你可就没这么走运,遇到我这样厉害的大侠,帮你擒贼咯。」 原本是真心告知他一点常识,可瞅着他人老实,听得实在乖巧。祁终便越说越攒劲,最后还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 「多谢这位公子提醒。」待人说完,沐耘点头称是,且恭敬作了一揖。 祁终顿然瞪大眼睛,连连还礼:这小子,傻的吧?就一句提醒,值得给我行这么大礼? 摸了摸后脑勺,祁终讪讪干笑了两声:「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不待对面的人再说些什么,祁终平身后,便赶紧转身撤退,生怕这人再做出些他招架不住的举动来。 沐耘淡淡凝眉,望着他慌乱离开的背影,颇是遗憾,原本还想找他问路来着。 正巧,祁终没走几步路,他身侧又匆匆擦过刚才那帮白衣小生,偏头一看,和那人确实是一伙儿的,此刻正在桥上相会。 沐耘刚一抬眸,就见沐皙领着家中门生向他赶来。 刚要问安,沐皙却急忙抬手婉拒他,眉间凝着一股担忧:「净杳。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回堂兄的话,我刚才心急问路,没注意到人潮中的小贼,差点让他窃走了钱袋……」 「这……」沐皙眼中骤然含带愧意。这是沐耘初访上疆领宗仙门,人生地不熟,自己刚才真不该命他独自一人熟悉此处。 「不过幸得一位性格开朗的小兄弟相助,才免了失财之难。临走时还多加提醒了我。」 见沐皙脸色微凝,沐耘不忍他过多偏想,又温声补充了事件的后续。 「那可有好好谢谢这位好心人?」沐皙神情舒然,慨问道。 「他……已经走了。」沐耘抬手指着石桥的另一端,尽头处,有一个吊儿郎当的背影。 沐皙顿了顿,望向祁终时,正巧看到他衣侧摇晃的腰牌,心中顿然知晓了身份,低声道:「是他。」 沐耘不解询问:「堂兄认识?」 「哦。不识,只是觉得气质和我的一个故人有些相似。」 语气平淡沉静下来,沐皙望向沐耘,温和地弯了弯唇。 「哦对了。净杳,此程颇是辗转,我见你有些疲色,可是累了?」 沐耘轻轻摇头:「并未。倒是堂兄一路费心打点了。沐耘深受指教,多谢堂兄。」 语毕,又客气行了一礼。 沐皙略是意外,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笑道:「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言谢生疏了。」 「是。「沐耘淡淡收回动作,又安静站在一边,听候吩咐。 沐皙心下沉吟,自己弟弟一年多未曾归家,眼下相聚,变化竟如此大,连亲人都生分了。拧了拧眉,望向沐耘的眼神又多了分心疼。 第7页 「好了。天色已晚,我们先到镇上客栈休整一晚,反正已到长汀脚下,明日一早再动身去林府拜访吧。」 二人身后的门徒齐声唿是,沐耘也安分地点了点头。 沐皙扶了扶衣袖,又提醒他:「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告知你。」 「这次趁着融会的机会,各处探望,也是拉近关系。知道你不熟悉这些客套之礼,所以小的仙家也就免去了,只是像长汀林家这种门派下的直属仙宗,实力不可小觑,故要多走访,也是为你日后的路做铺垫。」 又是这种与人周旋的把戏。沐耘垂眸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又作罢。 注意到他的神情,沐皙脸色微微一凝,语气稍作缓和:「知道你素来腼腆,到时候依着本心来说也无妨,说错了也有堂兄替你圆着。」 「但是不可不说,不可不答,让人误会高傲,失了礼数。明白吗?」 到嘴边的规劝,最后还是变成了将就。沐皙没再多为难他,反倒替他出些偏招。 惊讶抬眸,沐耘眼含感激:「多谢堂兄提醒!」 「你呀。又道谢了,我该说你什么好呢?」无奈地笑着摇头,沐皙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领着他一起过桥:「走吧。」 * 「哈哈。老头,老头。快来啊,有酒喝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手矫健地翻过院墙,手里提着两壶酒,嬉皮笑脸地冲进屋檐下。 「砰砰——」 祁终一手重重拍门,一手拽着两坛桂花酒,乐呵沖屋里喊叫。 万幸万幸,他不仅没晚归,还赶上了饭点儿,此刻有了好酒,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孝敬给自己的师父。 「吱——」 门开了。 林塘站在门框里,惯性地背着手,严肃地盯着祁终。 「啊!林师叔,是你啊。」 祁终没想到开门的人是他,一下收了嬉皮笑脸,连忙把酒罈往身后藏,乖巧站好,企图矇混过关。 顺带趁着林塘不注意,又机灵地把头往门里望,希冀着祁余行赶快出来替他解难。 「你又出去鬼混,成天没个正经。」 林塘的数落还是降临到耳畔,祁终耷拉着耳朵,敷衍地点头认错。 「嗯唔,嗯唔。好香的酒啊,好徒儿真乖哈。」 终于,他的师父祁余行从房里出来了。 一闻着酒的醇香,他便垂涎不已,迅速拉过祁终,和蔼夸赞。 林塘是见惯了自己师兄这样,也不多说什么,摇摇头走了。 师徒二人一同望见他走远了,才像解了封印一般,雀跃不已。 「快快,给我,臭小子,这么久才回来,都快馋死我了。」 「哼,老头,都怪你,看吧,那个林老头……呃,师尊又骂我了。」祁终把酒给了祁余行,还是有些不甘地小声埋怨。 自从一年前师徒二人回了长汀,便住下了,刚回的那日,也是晚上,偷偷摸摸的,许久未住的房间黑漆漆的,好在林塘派人打扫,房间还和走时一样。 只是当夜里突然亮起灯火,吓坏了那日值班的弟子。 林塘次日来看,就见自己师兄祁余行在房间唿唿大睡。于是,全长汀都知道,道非子和他那个关门弟子又回来了。 恍然几年过去,师徒二人的江湖之行匆匆结束。再回师门时,却是另一番心境。 如今林塘接任掌门,凡事却还是劳教他师兄指点。 由此缘由,祁终也安然混到了个长汀弟子的名号,到底是祁余行的关门徒弟,偶尔闹腾,林塘也没过多苛责什么。 祁终双手空空,跟着他师父进了里屋,左右看了下,桌上还有两杯温凉的茶水。 他择位坐下,斜跨着腿,没个端正,林塘前脚一走,他又散漫成性了。 祁余行倒是没多说些什么,眼下就剩师徒二人在一屋,多少是纵容了些。 「诶,老头,怎样?新开的这家酒铺味道如何?」 眼见自己师父换掉茶杯,叩开酒罈,大有要品尝的架势。祁终期许的眼神一下闪亮起来,毕竟是自己跑了趟上下山才辛苦带回来的酒,怎么也得讨句夸奖呀。 「吶,尝尝。」 祁余行满上了两杯,一杯递给祁终,一杯搁到自己面前。 突如其来的荣幸,叫祁终措手不及,惊讶之后,一阵兴奋,急忙端起酒杯,饮了两口,砸吧下余味,觉着有点怪了。 颇是心虚地看向他师父,小声嘀咕:「也就那样。亏我来回跑一趟,还排了那么久的队。唔,不值,不值。」 他摆摆头,一阵嫌弃。 他师父捏着酒杯笑而不语。 「哦,对了。我今天下山去取这月的民生记述的时候,听见好多人都在夸我们林家弟子,还有说书的提了你和林师尊,那夸得可是天花乱坠,看来我们的名声是响亮得很呀。」 祁终回忆起,在山下游荡的时候,所观察到的景象,激动地讲出来了。 祁余行咳咳两声,摆了摆手:「你小子少臭屁了,在长汀的地盘上,他们夸两句,才是正常吧。别井底之蛙了啊,上疆仙家众多,我们凑个数罢了。」 「嘿。老头,你可别自谦过头了,林老……呃,林师尊这么多年的精心管理,可就是赚着今天这几句好话呢,你这一埋汰,让他听见了,还不得气上几天。」 第8页 颇是得逞了的语气,玩味亦有。 祁余行瞥到祁终那得意的眼神,面上笑着,默默伸出桌下的拐杖,趁着他不注意,轻轻打在他小腿上。 「哎哟。师父你。干嘛打我?」 偷笑的模样变成了略是委屈的表情,祁终撇撇嘴,小声嘟哝。 「哼,臭小子。能耐了,居然敢戏弄你二位师父了。」 酒杯里又满上了新酒,祁余行揭穿了他的小把戏。 「嘻嘻。师父,徒儿知错了。下次不敢咯。」 祁终笑脸相迎,好话狡辩道。 见师父轻轻一哼,没什么多余的话了,祁终的小手便一点一点熘到桌边酒壶处,亲手给他倒酒,一边又拐着弯儿引话了:「师父。我有个问题哈,你先别拒绝,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完,祁终乖巧地把酒杯递上,见师父神色满意,便继续说道:「你看我当你徒弟都这么多年了,再隔几年,就成年了。可是一点法术都不会,连御剑都不会,上疆的人都说除了九垓山那位仙人,你就是第二厉害的了,我作为你的关门弟子,啥都不会,传出去多丢人啊……」 又偷偷看了几眼祁余行的脸色,面无波澜,也不回话。祁终暗自鼓舞,又急道:「师父,师父。你说说这像话吗?」 本欲再喝口酒的老人,搁下了酒杯,认真看向祁终:「你想说什么?觉得我亏待了你?」 「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师父你有时候的做法,让徒儿摸不着路子,家里的师兄弟们都以为我修为不错,得你青睐,天天找我比试,我躲都躲不赢,成日靠着点小花招,也胜之不武啊。」 「再说,您就是觉得我年纪小,不肯教什么深奥的东西给我,那也不必让我不结金丹啊,连基础的都不让我自学。看在我给你打了这么多年的酒的份上,也为了出门在外不给你丢脸,所以……」 适时欲言又止,揣度祁余行的表情,祁终心里有点紧张。 「嗯,为师也觉得不妥。所以就……」 话说到一半,祁终眼中露出殷切的期望。 「就从明天开始,你去后厨继续打杂吧。」 「什么?」祁终愤慨拔高音量:「老头儿,你没搞错吧?居然是打杂!你难道忘了,林师尊罚我的时候,就是隔三差五地叫我干活儿吗?噼柴打水能练成什么修为……」 不满的腔调一出来,祁终缩了缩盘着的腿,不悦垂眸。 祁余行神色凝了下,又把祁终面前的酒杯挪开,换成了清茶,道:「噼柴打水,修的不是功力,是心境。你小子遇事急躁,如果不能好好修练心境,即使天资聪慧,得一身本领,也容易走火入魔,难悟本性。」 「你也别怪你林师尊,这些事是我吩咐他做的。听师父一句劝,凡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你若真的人静心静了,无需师父我亲自教你什么,你自己就可以造就一处巅峰。」 又是这种唬他的话。祁终在心里愤愤不乐,也不吱声了。 祁余行见他生闷气,沉吟了会儿,和蔼道:「诶,小子。恼你师父了?」 「……不敢。徒儿可没那胆子。」 语气里故意带着执拗,祁终把头别开,耍着性子。 门外是白桦萧萧,晚昏初现。 「呵呵。这样吧,我给你起了一卦,算了算运势,你想不想知道?」 祁余行掠了掠白鬍子,不疾不徐,继续哄他。 「知道什么?你之前不是说,我命理杂乱,算不准吗?」 第4章 名门「千金」 ============================ 见自家师父在一边淡定喝酒,笑而不语,显然心有把握,只待自己上钩了。 可祁终想着命格这东西,本就玄之又玄,也算另一种天机吧。但师父他老人家不一般吶,他可是靠偷天机混饭吃的呢! 祁终深知自己师父心修的底子浑厚,以卜卦为本,得道而明。 虽然对他没有一次搁准了的,但此刻的他还是抱着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 「那师父这次是看相啊?还是熏魂嘞?」 祁余行眯起双眼,抚了抚白鬍子:「臭小子,你当你师父是街边算命老乞吗?」 「啊?不敢,徒儿不敢。只是好奇师父究竟要怎么算这一把卦象而已。」 「呃。这次不一样,这次算的是姻缘。人的一生分为好几部分,也许前途和命运,我不能为你道破天机,但是有些细枝末节的展露,也是可以窥探一二的。」 师父语气认真,不像是逗他的。 祁终干咳两下,忸怩道:「姻缘?你看看我这些年跟着你东奔西跑,像个混混似的,谁家女子不开眼?会相上我这么个光棍啊。」 颇是自嘲一番。其实也是掩盖心里的那份隐约情愫,走南闯北,听得最多的就是些情爱故事,最是情窦懵懂的年纪,自然也感兴趣这些。 祁余行见他不争气自嘲的傻样,有心无力地摇了摇头。 随后沾了沾杯子里的酒水,往樱木桌上横竖画了几笔。 坐在一边的祁终,目光跟着手指的舞动,而转了半天,最后定格在这一幅奇怪的水画之上。 「这什么啊?」祁终竭力憋住笑意,对着杂乱无章的水纹,脱口就问。 「长话简说。卦象如此,可以看出你小子今生有福,定会遇到命中注定的良人,此人与你彼此相爱,生死不离。千年难修的缘分啊。」 第9页 「真的?那她现在在哪儿?芳龄几许?相貌如何?家境如何?还有……」 祁终一股脑问了许多,祁余行蹙眉,挥手打断:「诶诶,肤浅,肤浅。」 「啊嘿嘿。我开玩笑的。您说,您说。」 讪笑两声,祁终乖巧闭嘴。 祁余行又道:「这人性情淡泊,待人和善,品质幽妍,应是有很多人称赞的。若说相貌,卦象来看,惊为天人也不为过,至于是穷是富……嗯,不好说,从这个相点来看,前半生承袭家业之利,倒像是名门千金,可是遇到你之后,卦象走势崎岖,有点像是被吃穷的……」 「哈哈哈。不会吧?师父你老实和我说了吧,是不是唬我?你这开局一副图,内容全靠编啊?名门千金?名门千金我上哪儿高攀去?你要是说这女子是个蕙质兰心的小家碧玉,我还能信一点,毕竟撩人的手段,我还是有点的……」 「诶,别打,师父别打。我不插嘴了。」 眼看祁余行拐杖要挥过来了,祁终连忙止住浑话,偷偷憋笑。 祁余行又正色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从这滴水后面的分支来看,你们二人想要修成正果,势必要吃些苦头,这些磨难不亚于生死离别,甚至熬不过,就此前缘散尽,再无往生。」 「怎么会这样?命运不是定了的吗?还有两种选择?」颇觉奇怪,祁终撑住下巴,呆头呆脑地问。 「改命实难,但是运不同,日积月累的变化就会是那一瞬的偏差。」 「但若是熬过那些苦难,此后生活富足,无忧无虑,悠闲自在啊。」 话语里有些感谓,祁余行说着说着,眼神落寞。 祁终思量了下,觉着不太真实。 「哎哟师父,你这说地也太远了吧,我还没长大呢,怎么就谈老了的事。」 「不过师父,你适才说位女子惊为天人,我也没什么印象,你不妨说细緻些,让我想像一下。」 祁余行睨了他两眼,笑道:「我也没见过。怎么细緻?不过此人从音容,心质,品行,给人的观感,就是一个『洁』字。」 「洁?就是干净的意思了。那肯定是个温婉的美人。就是那种说话小小声,笑起来娇羞不已,哭起来惹人怜爱,心地善良,品味高雅……」 祁终自我脑补一番,想像出完美情人的形象。 他师父微微翻了个白眼:「你看看,这,这像什么话,当初带你跑江湖,净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嘻嘻。师父,你老人家再把天机偷点出来,我要什么时候才可以遇到她呀?」 祁终的好奇心越发浓了,猴急地继续追问。 祁余行缓缓补充道:「快了,位置处西南方,命带灵慧,是修仙世家的人。只是有一点,我猜不准……」 「哦?还有你解不出来的卦?快说说,是什么?」 听他这么说,祁终更好奇了。 「你看这里,云空中龙腾凤归,云下又是白鹤衔玉,乘风南去之景……单论是她高雅净洁,恐怕不止。何况通篇水画分明,唯独此处模煳,此点定是她一生最为艰难的光景。但这番光景不是人人都承受得起的。」 祁终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师父手指的那一处画面:朦胧间,那滩水花在眼中变幻成刚刚描绘的场景,仿佛来了一场大雾,雾中有一个孤寂的背影,但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能望见她垂下的一抹毫无色彩的衣袖,迎风翻飞。 在那人身边,忽见龙凤呈祥,白鹤归鸣。如此吉利的巅峰迹象,却是黑白色的,更是那人最艰辛的岁月。祁终这么一代入,心尖顿然疼了一下。 他皱眉失神间,祁余行又继续说道:「你日后若是与她相遇,便可知她不是普通女子,定然还有一番作为,甚至……」 「咚咚咚——」 祁余行话还未说完,一阵敲门声突兀传来。 「什么事?」 「祁师伯。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师父叫我来请你去竹轩用膳。」 原来是传唤的小弟子。祁终撇撇嘴,摸了摸肚子,好像还不饿。 本还想让师父继续讲解,可低头一看,桌上的水渍已经干的差不多了。 「这……」 祁余行也看了眼桌面,嘆口气:「罢了,天意。不可多言。」 * 退出议事的茶阁后,祁终便踩着饭点儿,悠闲地去给林唯尔送花糕了。 走在路上,他又开始琢磨起祁余行刚刚解释的那副卦象,觉得过于新奇,不大真实。 心道:这老头指不定又是唬我的,我还是别上当了。话说我今天才从西南方向回来,咋没瞅见几个沉鱼落雁的年轻姑娘呢? 怪人倒是一大堆……尤其是那个呆子,啧,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傻气的人?真是叫我祁终长见识了。 下回再遇到他,一定要请他喝酒,酒后露真态,就知道他是不是装的。 …… 「祁师哥!你终于回来啦!」 夕阳下的小花廊里,一个妙龄女子,见到祁终,立马欢欣大喊,又蹦又跳地奔过来。 「哎呀,行了行了,别扯那么大嗓门喊了,师哥的耳朵都要被你喊瞎了!」 祁终边玩笑打趣,边潇洒地把手中花糕递给小师妹。 林唯尔扑哧一笑:「耳朵瞎了?那师哥的眼睛长来干嘛呢?听声音啊?」 第10页 「这不是哄你开心,师哥我情愿装傻扮憨嘛。」 「刚刚在那里做什么?心情不好,折花园的花来消气啊?」 两人走到园子里的一处绿荫下,就着石桌对坐。望着身后的花圃一片狼藉,祁终把问话转向「罪魁祸首」小师妹。 林唯尔刚才显然闷闷不乐,一个人对着些花撒气,确实孩子心性了。 「哼。它们又不是不会开了,师哥真偏心,心疼花,都不问问我受了什么委屈!」 「啊我……没有,没有哈。」 乍见小姑娘生闷气委屈了,祁终连连摆手,尬笑两声:「小师妹别哭,师哥错了,师哥又说错话了。」 「你说说,谁敢给我这么可爱单纯的小师妹气受,我去帮你收拾他!」 「除了林璟那个坏大哥,还会有谁?」 林唯尔咬了一小口花糕,气愤咬牙。 「林璟回来了?」祁终冷声一笑,遂也不悦,「真是吃饱了撑的,自己亲妹妹都凶,什么烂人?」 听到有人为自己打抱不平,林唯尔瞬间心情好转不少,递了块花糕给祁终:「还是祁师哥对我好。大哥讨厌死了,以后休想我再搭理他!」 「行,咱们都不理他,怄气死他。」 祁终接过花糕,又笑道:「但是他到底为了什么吼你呢?」 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疯吧?虽然林璟脾气暴躁,确实有可能。但是这些话,祁终在心里想想就过了,说出来,倒是有挑拨人家亲兄妹情义之嫌了。 一说这个就来气,林唯尔送到嘴边的花糕都没吃完,就拍了下桌子,委屈道:「还不就是最近家里太忙,没人收拾祠堂的旧花架,那些东西年久失修,要是不小心掉下来,砸到人就惨了。我好心去修葺,被林璟撞见了,他非但不帮我的忙,还训斥我不思正事,成日贪玩儿。」 「爹都没这么吼过我,他凭啥呀?下了趟山就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切。我没有这么讨厌的大哥!」 听完事情的起因经过,祁终简直无语至极,想起林璟那副鼻孔朝天的高傲模样,吃糕点的心情都没了。 「小师妹别气。这事儿你在理,林璟就是个挨骂的二货,大前天我还撞见林师叔训他呢。来来,吃块花糕消消气。」 「哦?那还真是活该。从小就这样,谁欠了他似的,都不正眼瞧人,我才不做他妹妹,丢人。」 林唯尔对亲哥哥的不满,可谓是日积月累,眼下有个爆发点来了,她恨不得对着祁终一吐为快。 「嗯。小师妹开心点,还有师哥我呢。」 祁终摸了摸她的头,耐心安抚道。 「对了,小师妹。我今天回师门的时候,见山上一路都在修修补补,清扫落叶什么的,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爹要把家掀翻了挖宝藏吗?」 「什么?挖宝藏?哈哈哈哈……祁师哥你这人也太逗了吧。」 林唯尔刚吃了一口花糕,听完祁终的问话,一下笑喷了。 拍了怕脸上的糕点粉末,祁终神情无语。 「那是怎么回事?」 第5章 偷窥 ==================== 等林唯尔笑话够了自己,祁终又好心给她递了杯水,免得她呛着了,自己更听不到一个所以然来。 缓了缓大笑后的脸部肌肉,林唯尔嘆了口气,解释道:「哎。师哥你难道不知道,每七年一度的上疆融会已经开始了吗?」 「上疆融会?是怎么回事?桐疆何时有这么个规矩了?」 祁终摸不着头脑,追问道。 桐疆与世隔绝,一分为二,上疆是修仙者居多,哪怕各大仙山脚下的城镇上居住的普通老百姓,也都是修仙者的后代,而底疆则完完全全是个仙气与灵气全无的「凡人地盘」。 「融会呢就是指上疆的修仙世家们互相走访,共究经论,学习彼此的优势,利于仙府的管理等等。」 林唯尔这么一简说,祁终脑子里才稍有印象。 点点头,祁终笑道:「原来是这样。」 「想起来了吧?师哥真傻。」林唯尔得意一笑,继续吃她的花糕。 祁终皱眉想了想,啧了一句:「不过,我记得当年我还小的时候,似乎也办过这个什么融会来着,那时候,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大阵仗吧?」 「唔。好像也是。」林唯尔点头,「不过今年的规矩改了,九垓山仙人说,每个宗派下的领门仙宗可以自由走访,不用一一拜访到位。我们家作为长汀最大仙府,自然是别人来拜谒我们多,所以尽地主之谊的时候比较多,我猜正因为这样,爹才想着把家里重新装点一下罢。」 「呵,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林老头心思寒碜了不少。」 祁终下意识嘀咕一句。 林唯尔耳朵灵敏,一听这话,脸色假意黑沉下来,喉间勾出一个威胁的尾音:「嗯?师哥你在说我爹的坏话么?」 「啊,我,岂敢岂敢。林师叔那么德高望重,我仰仗还来不及,怎么会说坏话呢?」 调侃归调侃,林塘虽说严厉了些,但对一帮子女还是不错的,祁终也只是玩笑了一句。 林唯尔满意点点头,又道:「不过这几天家里休整地确实急促了些,我觉得爹再看重声名,也没必要挪用弟子们修行的时间来搞这些呀?」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要来?」祁终猜测道。 第11页 林唯尔回忆了下,那天路过阁楼,不小心听到林塘和祁余行的谈话,这次来访的世家似乎确实非同小可。 「哦。我想起来了!这次初访我们长汀的仙门是,是……」 林唯尔一下大叫起来,神情间都透着一股激动。 祁终眨眨眼,焦急催促:「是谁啊?」 「是扶风沐家!」 「而且这次来的还是他们家最为矜贵的两位公子,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还仪表堂堂,高雅谦逊。简直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呢!」 林唯尔骤然花痴的样子,若不是祁终与她自幼深交,他都以为这丫头已经见过那两个活在别人赞赏里的公子了。 「切。你又没见过他俩,吹得这么优秀,怕是华而不实,以讹传讹罢了。」 祁终吃味说道,垂眼思索着对这两人的印象。 林唯尔轻笑两声,双颊薄红:「才不是。我可是实话实说呢,师哥你还不知道罢?人家沐家三公子已经候选为九垓山的下任仙尊了,当年他被晋封的时候,我还偷偷跟着爹他们去看过呢。」 「那看到了吗?」 「人太多了,没看到。不过柴桑的陆疏桐姐姐看到了,她同我讲的,说沐家三公子是世上最完美的人,一身仙风道骨,神祇容颜。而且年纪轻轻就修为甚高,背后还有那么大的沐家替他撑腰,明明有仗势压人的底气,可他偏偏是以德服人,长辈们对他都赞不绝口呢。」 小丫头越说越来劲,祁终却烦躁地抠抠耳朵,无聊道:「诶得了得了。有那么厉害么?」 「眼见为实,小师妹你还是见着真人再做定论吧,师哥我游歷江湖多年,见惯了那些人模狗样的伪君子,除非这小子真的站在我眼前,干了件顶天立地的大事让我佩服到五体投地,不然……」 「呵。师哥你不信就算了。日后见着他,你可不要失了魂,自己打脸!」 林唯尔不悦反驳他,仿佛自己的认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祁终抱着后脑勺,往身后柱子上一靠,笑道:「行啊。我猜明天这两傢伙就得来了,到时候我就去窥探窥探,看他有什么花招。」 「切。师哥,我劝你还是别去了,若是被爹知道了,你又得挨一顿罚。你也知道这次为了款待他们,家中阵仗不小呢,要是把待客这件事搞砸了,你恐怕……」 最后一句,林唯尔故意眯眼,轻声威胁道。 祁终翻了个白眼:「放心,小师妹,我就在角落里瞅瞅那小子长什么样而已。」 「诶,师哥你不知道沐小公子长什么样吗?」 林唯尔突然诧异起来。 祁终觉得莫名其妙,问道:「我应该知道他长什么样么?」 「呃,也对。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应该都长变了,你不清楚也是正常。」 林唯尔顿悟般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祁终皱了皱眉,追问:「我认识他么?」 「呃呃。我不清楚,不清楚,师哥你自己想吧。我还得去练剑,就不跟你聊了。」 「诶,等会儿……」 刚要喊住她问清楚,祁终才一站起身,林唯尔就已经跑出院门了。 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苦思:我小时候认识姓沐的么?嘶……好像是有一个姓穆的,还欠我钱来着,不会就是这小子吧! * 次日清晨,祁终早早起床,梳洗干净,特意换了身漆黑的衣服,偷偷熘到迎客芳厅的柱子后面等着,准备窥伺那个害得他昨晚失眠半夜都没想出来的那个人,到底姓甚名谁,是何样貌。 等了好一会儿,祁终在柱子后面打了个哈欠,困意绵绵的样子。 突然大厅的门被重重推开,光亮洒进来,照到他一阙衣服,慌得他连连躲避。 「这边请,两位公子。」是门徒引人进来的招唿声。 祁终听见动静,心知人来了。便小心翼翼转过身,悄悄露出一颗小脑袋,透过垂帘,想要看个清楚。 门外吹来的风,将宽敞的大厅内,两旁的幔帐吹得左右飘拂,挡住了祁终的视线,窥探半天,也只是瞥到一帮人的衣尾。 这么多人进来?哪一个是那傢伙啊?祁终翻了翻白眼,他没想到有这么多双脚站在那边,寻找半天,才发现那两个人被他们带着的门徒挡住了。 长汀的弟子耐心引人入座,上茶,慢慢地把那些人散开了。 祁终开心一笑,心道:这下好看清楚点了。 可刚要背过腰去右手边东北方向观察,上座入口那儿突然出现的林塘,吓得他急忙转头回来,差点就打了个照面。 接着祁余行也慢悠悠跟着出来,与林塘坐在同一高度的上座。 祁终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回头看,只得另寻角度观望。 众人开始客套地攀谈。 林塘笑着招唿客人喝茶,祁终心里唏嘘:难得看他这么「和蔼可亲」。 接着,祁终目光一转,落到近门那一端,是一群白衣小生,霎时惊讶了一下,回忆起昨日在青桥遇到的那帮外来修士,勐然清醒:难道是他? 脑海中突然蹦出那个呆子的样子,祁终懵逼地眨了眨眼,愈发想确认一下了。 「呵呵……二位公子从扶风远道而来,我们若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宽待一下。」 一番寒暄后,林塘喝了口茶,客套地回復一句。 第12页 「林掌门客气了,来拜见长辈,再远也不算辛苦。何况二位长老如此盛情款待,我和净杳都倍感荣幸。」 沐皙几句话恭维地如鱼得水,林塘嘴角的笑意确实更深了。 「沐大公子这些年接手沐家,看来日积月累,习得不少经验。我还记得三年前去扶风时,你还在湖心亭上教导你堂妹记帐来着。若是我儿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林塘颇为感嘆,夸赞的同时,心里也免不得羡慕别人家的孩子。 祁终听着听着就撇嘴不屑:林璟要是有这脑子,还混成那么个趾高气昂的臭样? 「庚兰多谢林掌门夸奖,都是些分内之事,不值一提。林公子天资聪颖,只是年纪尚轻,日后歷练多了,自会有一番作为,林掌门不必焦虑。」 「何况庚兰早就听说这长汀山光水媚,安宁和谐,想来也是二位长辈治理有序,才让百姓安康。相信有您二位的教导,长汀弟子定然都会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 沐皙的每一句话都踩在令林塘身心愉快的点上,毕竟日夜辛劳这么多年,还是很希望有人记得和认可这份功绩的。 祁余行也知道自己师弟这些心思,一直在旁边笑而不语。 和煦的目光越过知书达礼,圆滑处事的沐皙,轻轻落到他身后沉默不语,却认真倾听的沐耘身上。 祁余行酝酿了下情绪,和蔼问道:「三公子这是第一次来长汀吧?」 沐皙没想到话锋突然转到沐耘身上,神色一僵,迅速恢復和善的笑脸,先一步答应祁余行的问话:「回祁前辈的话,堂弟才出九垓山没多久,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如有言语不妥之处,还请两位长老见谅。」 貌似在圆场,可话语里一句九垓山,就显出了立场。 林塘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瞬。 他们都明白九垓山的意义,仙山宝殿,就是无上权利,桐疆的一切都要仰仗仙山熠熠生辉,修仙界无人不想入座仙山巅峰之位。 但这个人选已经有主,沐耘作为下任仙尊,储君之位确实值得林塘多做考量,酝酿言语。 「大公子多虑了,三公子性情内敛,可做事严谨踏实,哪有什么不妥呢?老叟我只是关心后辈罢了。」 祁余行语气平淡和蔼,明明是回答沐皙的话,目光却打量着沐耘的神情。 沐皙还没应对,身后的沐耘便主动起身,恭敬作揖:「承蒙前辈抬爱,沐耘定然不负您的赏识,会竭力做好上疆之事。前辈们放心。」 祁余行宽慰点了点头,笑道:「好孩子。这礼行得太大了,坐下说罢。」 好孩子?祁终在柱子后面听到这句夸赞,嘟嘴不悦。 这老头何时夸过我一句好孩子,都是臭小子。这傢伙才来一会儿,几句话就把自家两位师父唬的团团转了? 沐皙脸色舒缓,待沐耘落座后,又出言解围圆场:「长老们见笑了,三弟性子素来文静,能够被大家认可也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林塘点头连连,赞许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日后三公子荣登九垓山,还会有更多人认可,相信桐疆的未来会更加光芒万丈。」 「借您吉言。「沐皙搁置茶碗,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对了,之前听说祁师尊出门游歷,这几年才回了长汀,还收了个关门弟子。似乎还从未见过呢。」 「祁终这小子玩心重,是个不成器的,不提也罢。」 祁余行的言语中微微透露出恼气,面容却是和蔼,叫人听不出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不喜这个徒弟。 沐皙心里咀嚼着这番话语,心想若真是不成器的顽童,又怎么会值得上疆第二高手收为关门弟子?其中渊源不浅,沐皙想起故人,心里冷然一惊。 平衡了下情绪,他又温和笑道:「想来祁公子应是个性情中人,才会不喜束缚,祁长老无需气恼,有您教导,他前途坦荡呀。」 无波无澜地客套完这些探查底细的问话,沐皙此行的目的达成了一半。 其实刚刚的问题本身就是多余。沐皙做事谨慎,来时什么信息没查找全面?这一问多多少少是有些试探的,但是祁终师父也不是什么善茬儿,算是有招接招了。 林塘得了师兄的眼色,咳咳两声:「喝茶,喝茶。」 柱子后面祁终表情变化着实丰富,一会儿因师父的嫌弃之语愤慨不乐,一会儿又为外人的夸赞嘚瑟不已。 而乖乖坐在一边的沐耘,听到祁终名字的时候,也下意识在心里隐晦了片刻,颇觉熟悉。 清风徐徐,吹动帘纱翻飞,沐耘不禁意一瞥,瞥到了对面红柱下露出的一阙黑衣。 目光顺着柱子的高度游走,抬眸的一瞬间,刚好于翻飞的纱幔错乱的缝隙中,撞见那人的回眸。 两人相视一瞬,祁终人已窒息。 脑子空白半天,他眨了眨眼,立马掉头,心道:遭了遭了,这小子发现我了。 见祁终惊慌躲开,沐耘淡淡收回目光,没有多言,心里却明了:是他。 第6章 遥望 ==================== 「呃,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诸位移步到后面竹轩用餐吧。」 恰逢此时,林塘的话音传来,让祁终提着的小心脏轻轻放松下来。 他心道:还好还好,这小子估计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才没发声儿。 第13页 「多谢林掌门款待。」 沐家二位公子齐齐起身作揖,感谢林塘。 一帮人神情愉悦地出了大厅。 祁终挥了把汗水,嘆口气:早知道是这小子,我就不躲了!九垓山那位仙人什么眼光?一个傻得被人偷钱的呆子都能做仙尊了?真是奇怪。 「沐耘……」 祁终忍不住嘀咕起他的名字,话音刚落,心尖处勐然一酸。 不禁皱眉抚上心口,疑惑想着:为什么,感觉很久以前就见过他了? * 沐皙等人不过在长汀待了两天,就匆匆把融会之事办妥了。 这速度出乎祁终的意外,还没来得及多打探两下对方的底细,人就走了。 从正门的假山回来的路上,他闷闷不乐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想起那人在山门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道不明说不清这种感觉,祁终烦躁地扒拉两下头髮,愈发气恼:这人什么来头?妖怪吗?人人都得对他感兴趣,才算正常?我到底想他啥? 「嗷呜~」 正拐弯进小花院的石门,祁终勐地被墙后面突然跳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啊喂。」 「哈哈哈……师哥被我吓到了吧?」 林唯尔把鬼脸一松,看着祁终惊悚的表情,捧腹大笑。 揩了揩额上的冷汗,祁终往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小丫头片子,这点把戏也想吓唬你师哥我?要不是我在想事情,你能得逞?」 「哦哟。师哥想什么事这么出神呢?走路都不专心,被我吓到活该。」 林唯尔冷哼一声,回应祁终的嘴硬。 「没想什么。」 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祁终神情恹恹。 林唯尔以为他心情不好,自己还胡闹逗他有些过分了,略带歉意地转了话题:「呃,师哥别生气了。我这里有个小道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消息?」祁终偏头,好奇问道。 林唯尔狡猾一笑,沖他勾勾手,示意他凑近点听。 「我听他们说,祁师伯想派我俩下山去参加融会了。」 「真的假的?老头真这么说?」 祁终震惊地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林唯尔。 「害。我还能骗师哥你嘛?祁师伯亲自开口让我爹同意你去的。」 「等等。」 祁终有些怀疑起来。 「既然你爹同意了,那他为什么不派林璟去?」 林唯尔无语摇了摇头:「师哥你这消息也太闭塞了吧?大哥他早就主动请缨去柴桑拜会了,都走了好几天了。」 「啥时候的事?」 祁终的疑虑打消了,语气平淡下来。 「就沐家两位公子到我们家做客那天。话说,你那天不会真去偷听了吧?好像一整天都没看到师哥你人呢。」 林唯尔反问道,注意到祁终脸色的不自然。 「没,没有。我对他才不感兴趣。」 含煳着说辞,祁终撒谎的时候眼神就喜欢到处乱转。 林唯尔掩面轻笑,反问:「他?哪位啊?」 「哎呀,小师妹你别问了。赶紧想想这次融会,我们去拜访哪个世家呀?」 祁终心虚地转移了话题。 林唯尔单纯地回忆了一下,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去荆新唐门。」 「什么?那么远!」 祁终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展开一张地图,自然显现了出发点和目的地的小红点,连线的距离可不短哟。 x 「哇呕——」 林唯尔刚下船上岸,就吐了一地苦水,祁终见了连忙过去搀扶着她,关切问道:「小师妹,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就是头晕想吐。」 虚弱地摇了摇头,唯尔接过水壶喝了点水,缓和口里的苦味。 「没事没事,坐船是那样的,晕会儿就好了。」 殷勤笑笑,祁终替她拍了拍肩膀。 哪知林唯尔并不领情,白了他一眼,哼道:「师哥你还好意思说!你不会御剑就早说嘛,虽然我也不咋会,但是我们可以选条近点的路啊,都怪你的馊主意。」 原本三四天的行程,硬生生多赶了三天半。一路上全是水,摇摇晃晃的船坐着就不舒服。 好不容易有机会出山见识,要是把任务搞砸了,估计回家又得受林璟的冷眼嘲讽,想到这些,林唯尔不由火大,推开歉意傻笑的祁终,生着闷气,独自走在前面。 摸了摸脑袋,祁终嘆了口气,急忙狗腿追上去喊道:「小师妹,等等我嘞。」 …… 「噫,这荆新也太繁华了吧,师哥,你看这个,你再看那个,哇,这些东西我在长汀都没见过呢。」 女孩子的生气实在来得快去得也快。林唯尔两下被街道两边,卖杂七杂八零碎首饰的摊贩给吸引住了,拉着祁终东转西转。 生无可恋地敷衍点头,祁终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已经快到中午了。 「哇。好香啊。」 走到半路,空气中一下飘出一股菜香,吸引着路人的味蕾。 唯尔站在原地,使劲嗅了嗅香味的来源,还问:「师哥,你闻到没?」 「……」 「师哥?师哥?」林唯尔勐地睁眼,发现祁终不见了踪影,心慌地左顾右盼。 第14页 走了几步,终于在旁边的食楼门口找到了他。 正欲发火,林唯尔疾步过去,想沖他质问。 却看见他与一桌食客攀谈: 「诶,你们吃的这道菜叫啥?」 食客是两个年轻小伙儿,面对祁终突如其来的问话,一下被问蒙了,点点头,把那道菜推到祁终面前,准备跑路。 祁终纳闷儿了,一下按住人家起身的肩膀:「诶,你俩跑啥?我问你们菜叫啥名?谁要吃你们剩下的?」 「奇了怪了,这馆子里跑堂的小二都找不着一个。」 两食客被他肩上那把古剑晃得眼生疼,哆哆嗦嗦道:「叫,叫银芽蛤蜊鲍。」 「这菜辣不辣?女孩子能吃吗?」 「能,能。好吃的。」 「哦,那没事啦,你俩慢慢吃。」 祁终松开两人,正准备去叫老闆备菜,一转身就看见伫立在门口,表情无奈又想笑的唯尔。 嘿嘿一笑,他道:「小师妹,我给你问着了,这菜叫,叫什么银芽蛤蜊鲍。我马上去给你点,你先坐下等着。」 边说边把空闲的凳子给她搬开,腾出空位来。 「诶,祁师哥……」 林唯尔还想说什么,祁终却一熘烟儿跑去后堂催菜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愧疚,耽搁了行程,表现得如此殷勤。 x 长汀山门前,林塘又客套送走新一批来林家拜访融会的中阶仙家。 正欲返回林家,一转身,祁余行就出现在眼前,提着个酒壶,杵着拐杖,沖他笑道:「师弟,一把年纪了,你这闷气还没生够吗?」 林塘脸色一僵,身侧还有随行的门生,皱眉招了招手,示意一干人退下,随后跟着祁余行走了。 「我知道这次外出融会,让祁终去,你心里铁定不高兴。」 走着走着,祁余行率先打破沉静。 树林里时而有几声黄莺的鸣叫,除此,便是风叶之声。 林塘气恼甩袖:「师兄,他是你徒弟,我再有意见,会不愿意卖你几份薄面吗?」 「哦?那你恼我这几天是为什么?」语带诙谐,祁余行转身问道。 林塘嘆了口气,脸色僵硬:「这沐家公子刚走,你转身就把自家子弟派出去访其他仙门,让他们怎么看?我认为这一点有失偏颇。」 「嗯。接着说。」 「再者,你派祁终和小女去荆新融会,那唐门虽然是大家,可气势凌人,根本不是好拉拢的巨头,何必多费唇舌?」 「最令我气愤的是,你就算要拉拢唐晔,那也不该只派两个不懂事的娃娃去呀,祁终这小子初出茅庐,说起话也没掂量,若是得罪了唐门的人,岂不是费力不讨好,反而树敌了?」 祁余行笑着不语,林塘缓了缓,又嘆气:「师兄,以前你做事,我总觉得是万全之策,怎么这次非要闹到这样尴尬的境地呢?」 「这是你生气的理由吗?」 不怒反问,祁余行一语点穿林塘的心思。 他白了白脸,嘆道:「我最气你不与我商量,分明是置我为外人。」 「呵呵。师弟你多虑了,这些年打点长汀师门的诸多苦差,着实辛苦你了。做师兄的,想替你分担一些棘手的事情,弥补过错罢了。」 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祁余行语气软了不少。 林塘眼眶微润:「师兄客气了,谈什么补偿,这些年你也过得苦哇。师弟我自知愚钝,给你拖后腿了,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 祁余行脸色深沉下来,开始解释:「第一,我相信我的徒弟。第二,我们长汀不需要攀附任何仙家,师门祖训第一条讲得明明白白,师弟为此误会我,反倒伤我的心了。」 「我……」林塘正欲解释,祁余行却打断他,继续理清疑虑。 「另外得罪唐门这件事绝无可能,两小儿走后,我已经另派弟子送了千年黑墨过去作为谢礼。唐晔再行事无由,只要利益无碍,就不至于与长汀划线对立,师弟不必担心这个。」 「至于这次我力保祁终下山一事,自有理由。师弟若想提前弄清缘由,大可从上疆近一年来不断涌现的修士失踪案开始查起。」 「修士失踪案?你是说『玲珑心』又重出江湖了?」 林塘勐然想起一位天字级别的女杀手的名字,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近一年来,长汀境内还没有出现过她杀人的迹象,师弟不妨想想是因为什么?」 祁余行淡定问道。 「摸不清咱们的底细?」 「不对。」 「是摸不清我们和九垓山的关系。自扶风沐家上位百家之首,整个修真界便重现一股攀附垄断之风,因为他们家是与九垓山相连的纽带。」 「反观我们,没有立场就是立场。如果玲珑心背后黑手的胃口是整个上疆,你想想最没有掌握在手的意外会不会是我们呢?」 祁余行的一番话,引得林塘低头沉思。 半晌,林塘回道:「会不会是括苍山的……」 「诶,是谁不要紧。只要他是来冒犯长汀的,你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不是吗?」 怕祸从口出,祁余行先一步打断林塘的猜测,可补充的话语却态度坚定。 林塘点点头,但又不解:「但是这些事和祁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小子身上谜团未解,尤其是那股被封印在他体内的力量,至今未知。如果藏着没有办法解,那就让他暴露出去,引相关之人现身,或许才有救他一命的方法。」 第15页 「你是想浑水摸鱼,一举多得?」 林塘明白了祁余行的意思,恍然嘆息。 「能得你如此用心良苦,是那小子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第7章 误会 ==================== 馆子里,食客满满,菜香与茶香四散。 「两位客官,你们的银芽蛤蜊鲍来咯。」 小二把两份新出锅的热菜呈了上来,祁终连忙递了双筷子给对面的林唯尔。 「来,小师妹,馋了这么久,快尝尝好不好吃。我听说,这道菜是他们这里的特色呢。」 「谢谢师哥。」 接过筷子,林唯尔轻轻夹起几根豆芽,嚼了几下,脸色平静。 祁终也不动筷,看着她吃,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怎么样?」 面对询问,林唯尔放下了筷子,低垂着脑袋,似乎不悦。 祁终被吓到了,以为不合她胃口,正欲找来老闆训几句,给小师妹消气。 哪知林唯尔突然抬头,双手捧脸,开心傻笑:「师哥!这蛤蜊也太太太好吃了叭~可不可以再帮我点一份呀。」 「啊……可,可以。」 祁终一挥冷汗,虚惊一场,见她如此喜爱这道菜品,连忙把自己那份给她推过去。 看她埋头苦吃,吃得吸熘吸熘的,跟嗦粉似的,某种他不能理解的快乐产生了,可惜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喝了口茶,祁终夹起旁边的咸菜吃。 想来也是,长汀是盆地地区,多山多水,不像荆新,有靠海区域,这些海鲜对于山地久居的人来说,稀罕得好吃。 「小师妹,慢点吃。别噎着了。」 细心地为她递过去一杯解渴的清茶,祁终宠溺地仰头轻笑。 这小丫头还挺可爱,前一秒才说:「师哥怪你怪你,咱们得赶紧去唐府,晚了人家肯定得说我们没礼貌。」 现在却坐在对面,吃得饕足,还问他:「唔。师哥,你不吃嘛?好好吃哦,咱们先吃了再去唐门,免得没力气说话。」 好半天过去了,旁边叠了好几盘空餐具了。 祁终咽了下嗓子,直勾勾看着唯尔吃完最后一个蛤蜊,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终于如释重负了一般。 「老闆……」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句。 祁终笑笑,看来师妹和我想得一样,唯尔也笑,看来师哥还蛮懂我的嘛。 于是两人又一起开口。 「结帐。」 「再来一盘……」 嗯?祁终震惊回头,满脸问号,看看唯尔:「小师妹,这都第几盘了?吃太多,你不怕撑吗?」 祁终实在没想到海鲜的魅力对林唯尔有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她对除了甜食以外的食物,有这么大胃口。 唯尔小心翼翼看了眼师哥,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竖起手指:「最后一盘,最后一盘。」 转头便对为难又惊讶的老闆说:「听我的,听我的。对了,还要一碗银耳汤。」 祁终嘆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耐心等她把最后一盘菜吃完。 「嗝——」唯尔打了个饱嗝,撑得大眼珠子都要翻白了。 「饱了饱了。」 吃货的快乐真的不是旁人能够轻易体会的。 祁终收了等得无奈的表情,利索站起身,准备出门,却见唯尔又坐回去了。 他瞳孔地震:「还吃?」 「啊不不……不吃了。可是祁师哥,我好像吃太多了,走不动路了啊。」 面对小师妹可怜兮兮的样子,祁终再一次无奈扶额。 「好吧好吧,你先在这里歇会儿,我先去一趟唐门熟悉情况,待会儿再让他们派轿子来接你,行吧?」 「嗯嗯。师哥路上小心哦。」 唯尔乖巧点了点头,话音刚落,又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 「哦师哥,你不要对他们说我是吃太多才走不动路的哦。」 「呵,知道了。」 祁终付了饭钱,又嘱咐餐馆老闆帮他小师妹请个大夫,给开点消食药,缓解一下饱腹感。 交代完一切,才匆匆出门。 x 一路打听着找唐门,路痴祁终边走边瞧,从左巷子窜进右巷子,最终迷路半天,还差点被躲在角落的恶狗咬了。 丧气地望了望天,祁终捂住双眼,嘆了口气,自己怎么混得如此狼狈哟。 祁终心累地靠在布庄门口的桐树下,休息了一会儿。 转眼一瞥,前面的大街上围了不少人,吵吵闹闹的,不知道在说个啥劲儿。 祁终想了半天,猜测:难道是街头表演的?那可好玩了。 好久没看杂耍了,起了兴致的他也不心累了,站直身板儿,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自信地大步过去。 哪知刚一走近人群外围,祁终就听见一声惨叫。 「啊——,饶命啊,饶命啊,表小姐。」 「哼,现在求饶,早干嘛去了?」 一位妙龄女子清脆悦耳的嗓音,传进祁终耳朵里。 只是人群挡着,看也看不到是如何模样,只依稀一个娇俏的背影。 无奈,祁终偏头向旁边哥们打听道:「诶,兄弟,前边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啊,我也没看多久。」那人瞎凑热闹,随意回了句。 「那,打人的那个女子是谁啊?这么刁蛮。」祁终又问。 第16页 那名看客却慌了神,急吼吼道:「咦,嘘!哥们儿你不要命了!那可是唐府的表小姐,这一带出了名的刁蛮公主,平时在这长街就素有「恶名」。」 「哦,原来是个小泼妇。」祁终仿佛明了原因,自信地说了句。 「诶不不不。表小姐人很好的,平日只收拾贪官恶人,江湖骗子什么的,不欺负老百姓,就是脾气大了点……」 「……」 那人又迟缓地补充了一句,转身却不见祁终身影了。 「兄弟,兄弟。嘿,人哪去了?」 祁终早已钻进了人群,留那人在原地喋喋不休。 近了内层,祁终才看清发生了什么糟心事。 「哎哟,姑奶奶,放过小的吧。」 那女子粗暴地将一个药铺老闆提起来,随后暴力扔在药铺外门的药筐上。 「砰——」的一声,碎了一地的当归。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兇狠教训一句,女子转了个身,面向了人群。 祁终这才瞧见真容,乍一眼看,这小姑娘长得还挺标緻的,就是脾气差了点儿…… 祁终仔细一瞧,发现这姑娘小脸仅余巴掌大小,朱樱翠黛,明眸清亮,耐看得紧。 朱颜之上,竖着高高的马尾,自信地迎风吹散。 身上的紫绮罗衣是修身样式,玉穗系腰,更衬得她腰身曼妙。 手执一柄细剑,眼神坚毅,训起人来毫不留情,一股子江湖气,看起来确实像个侠女。 可是……她干嘛要当街打人呢?简直给自己的天姿打了折扣。 地上躺了半天的药铺老闆,趁着这一小会儿功夫,爬起来就要跑。 可看戏的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声大叫:「喂,快!那傢伙要跑了。」 「还不老实。」 那女子显然动怒了,一脚踢起过道上的箩筐飞过去,砸在老闆身上,绊倒了他。老闆趴在地上,欲哭无泪。 祁终实在看不下去,跃起一步,就跳到了老闆身边,扶起老闆。 迎面却见那女子杏眼怒瞪,拔剑指着祁终:「你,一伙儿的?」 药铺老闆吓得赶紧躲开,想要冲出人群,却发现水泄不通。 祁终双手交叉在胸前,挑了挑眉,很嚣张反问:「嗯哼。你觉得呢?」 「少废话,挨打吧。」 女子听了他的挑衅,愈发生气,挥剑而下。 祁终一个躲闪,绕到边上那个的药铺门口,任那剑噼在旁边的柱子上,随后劝道:「诶诶,等下。我说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这么凶啊,不怕……嫁不出去……啊……」 祁终边躲边说,气得那女子出手越发狠快。 「哼,关你屁事。本女侠路见不平,专门收拾你们这些黑心市井之徒。」 「啊?那敢问我们犯了啥错啊?要被你提着小命,这么收拾?」 祁终逗她,一下借着巧力,双指钳住她的细剑,趁她还没来得及发力,一下又松开,绕了两下,背到她后面问话。 「你们这些臭虫奸商,狼狈为奸!买卖假药,害人不浅,活该被收拾!」 「啥?卖假药的?」 祁终顿生悔意。还以为是这女子蛮不讲理,当街欺负人,这下惨了,不小心帮了个坏蛋! 再看看旁边围观的老百姓,全都唾弃地看着他,指指点点地讨论,全然把他当初奸商同伙儿了。 那侠女见他失神,捡了空隙,忙上前踢弯了他的腿。 祁终啊的一声,单膝着地,双手被她反手捉在后面,一时间也没了底气妄动。 「好!好!该打。」 「把他捉起来,心眼坏透了。」 「……」 老百姓们的怨气怒气也高涨不少,纷纷唾骂他。 祁终满心后悔,怎么就不多等会儿,看清楚状况再劝人呢! 「哎呀呀。轻点,轻点,小姑娘。」 祁终被她反手束缚着,放倒在那个卖菜的案板上,嘴边全是烂菜叶子和萝蔔上泥巴的味道,纵然想翻身,可他也不忍对一个小姑娘使些耍赖的招数啊,只得任她处置。 那女子不屑一顾:「叫我女侠。什么姑娘,我看你才是个姑娘。」 「呃……是是,女侠。那啥,要不先放开我说话?」 「不行!」 那女子疾言厉色地拒绝,放开祁终的手,将剑架在他脖子上,随即恶狠狠拷问他。 「说,这卖假药的是你爹不?」 「是,我是他爹。」 那个中年药铺老闆被丢了过来,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张口就胡言乱语。 祁终瞪大双眼,气不打一处来。 「放屁,狗老头,说啥呢?你个卖假药的,我跟你有仇啊?干嘛陷害我?」 「哦,不不。他不是我儿子,我不是他儿子。」 药铺老闆应该是被打傻了,直接语无伦次了。 女子一时被他俩绕昏了,皱眉不耐烦地继续盘问那奸商。 祁终趁她松心之际,绕过她腰身后面,准备出其不意地借力弹飞她手里的剑。 哪知那女子突然回身! 情急之下,祁终也顾不得了,轻轻送了一掌于她腰际,自己顺势别开锐剑,脱困站在一边,苦笑不已。 「呃。你,你,你个无赖!居然这么下三滥!」 那女子气得暴跳如雷,这个傢伙居然敢碰她?简直不想活了! 第17页 「不。我,我不是故意的。」 祁终苦恼地摇摇头:啊!这下没仇都有了。 「无赖,去死!」 「别别,别打!有话好好说。」 自知理亏,祁终也不拔剑,只能步步后退,让着那女子。 直到退无可退了,他抬眼一看,那女子满眼的怒火,实在难消。 「住手,住手,别打了。」 万分着急时,身侧传来小师妹的喊声。 「唯尔,你怎么来了?」 祁终见林唯尔赶来,连忙打开那女子,避免伤到自己的师妹。 「我吃了老闆给的消食药,没一阵工夫就好了。就赶来找你了。」 林唯尔乖巧解释完,又揶揄了一句:「我就知道师哥是个大路痴,走了这么半天,都还在路上。」 「呃。是啊。我是个白痴。「祁终摸着后脑勺,丧气承认道。 而原本喊打喊杀的冷酷女子,在听到祁终喊师妹的时候,一下敛住锋芒,愣在一边,观看他俩的互动。 等林唯尔的目光越到她容颜时,也变成了同款表情。 错开祁终,林唯尔激动又开心地奔向那女子。 祁终见状,赶忙拦住她:「唯尔,别过去,她是个小疯子。刚才把我揍惨了。」 林唯尔并没有听祁终的话,毅然走过去,拥住了那女子,双双喜极而泣。 「阿栀。」 「唯尔。」 闵栀会心一笑,久别重逢,想念甚深。 这,是怎么回事啊?祁终震惊站在原地,不得其解。 「让开,让开,官兵来了。」 官府的人匆匆赶来,把那个卖假药的奸商捉了起来。 却又听见一句大嗓门的尖细喊叫:「诶,不是我,不是我,抓错了。是旁边那个卖假药的。」 原来隔壁卖药的老闆也过来凑热闹,却不想被认错了误抓,连忙嚷嚷着狡辩。 「邹老闆,接到举报,你卖假药,走吧,县令大人有请。」 官兵们听他解释完了,又去把旁边,被打得不成人样的药铺老闆押起来。 「对对对,就是他,丧尽天良,卖假的天麻。」 隔壁老闆得了自由,像只麻雀似的围在奸商老闆身侧,叽叽喳喳数落他的罪行。 「你说,他卖的假天麻?」 闵栀走过来,冷眼看着隔壁药铺的那个老闆。 老闆被看得心虚:「对啊,他卖的。我亲自……我亲眼看见的。」 闵栀嗤了一声,面带薄凉讥讽的假笑。 「可他明明卖的是假三七,天麻半个月前就断货了,他都还没订,哪来的假药卖啊?」 「啊,这,这……」隔壁老闆没想到栽赃不成,反而露了现行,心里懊悔:这表小姐怎么会拷问地这么细啊。 「哼,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老实人。最好从实招来,不然……鞭子伺候!」 刚刚见识了她「折磨「人的手段,隔壁老闆吓坏了,赶紧趴地上求饶。 「哎哟,表小姐,我错了。我,我就是嫉妒这老邹家生意好,本想放点假天麻陷害他。谁成想,他真的卖假药啊!」 原来是蛇鼠一窝。众人听了,更加气愤,都丢烂菜叶子砸他两人,官府的人索性把两个恶人一块儿收押了。 …… 第8章 怠慢 ==================== 「这么说,唯尔你们这次是来唐门拜会的咯?」 与朋友短暂相聚后,闵栀便带着林唯尔一同回府。 「是啊。我爹好不容易才答应的。没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你,还省了不少时间找路。」 林唯尔说这话时,轻轻望了眼跟在她俩身后的祁终,意有所指。 「哎。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唿呢?我直接来接你不就好了。」 闵栀扬了扬肩上的头髮,语气恣意。 一听这话,林唯尔掩面轻笑两声:「阿栀你成日忙着锄奸惩恶,我还敢劳驾你做这种小事啊?」 「害。收拾几个街上的小喽啰而已,算什么大事。倒是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我没亲自去迎接你,才真是愧对朋友了。」 「现在不是接着了吗?一样的,一样的。」 林唯尔双手搭上闵栀的肩膀,活泼推着她继续走,不用停下来解释歉意。 闵栀愉悦一笑,回头道:「那你就多住几天,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哦哦。我今天才吃了你们这里的特色菜!叫银芽蛤蜊鲍,真的好好吃啊。」 林唯尔一下激动起来,兴奋地向闵栀描述那道菜的色香味道。 闵栀哈哈笑道:「小没出息的,那算什么特色菜啊?你被骗啦,改天我带你去吃更美味的佳肴。」 「好好。」 …… 两小姑娘攀谈地手舞足蹈,窃窃私语完了,又哈哈大笑起来。 祁终抱着剑,小心翼翼跟在两人后面,也不敢挨近了,怕不小心偷听到姑娘家的小秘密。 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两边时不时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如芒刺背。怕是把他当成尾随漂亮小姑娘的坏人了。 祁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匆匆跟上去,见她俩似乎开心够了,没再聊天了,才轻轻靠过去。 「呃……两位大小姐。你俩是不是忘了后面还有一个人啊?」 林唯尔陡然惊讶回头看他,似乎真的因为聊天聊嗨了忘了自己的师哥,颇是哭笑不得地抱歉着看他:「师哥。你自己跟上嘛。」 第18页 闵栀闻声,傲气地侧着脸,轻抬眼皮,本欲给他一个要有自知之明的眼神。 却不想转眸的那一瞬间,看着祁终手足无措地站在身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双凤眼微弯,再配上一个苦瓜式的笑容,又萌又憨,不知怎地戳住了她的笑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祁终见她笑自己,想起她刚才错打了自己还没道歉呢,居然还敢笑他!顿时平了嘴角的笑意,没好气道:「喂,表小姐。我长得有那么好笑吗?」 「啊……没,没笑你,哈哈哈哈。」 闵栀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妥了,但解释的时候又笑出来了,只好擦着眼尾的泪转身继续带路。 林唯尔笑着安抚了下祁终,说她开玩笑的。 微微翻了个白眼,祁终小声嘟哝句:「小疯子。」 快到唐府正门的时候,闵栀意犹未尽地拉过林唯尔,悄悄附耳询问:「诶,唯尔,你后面那个跟无赖似的傢伙真是你师哥啊?」 「噗哈哈……祁师哥不是无赖,你们彼此误会了。」 「切,本女侠稀罕误会他?你是不知道,他刚刚找我打架的那样子,简直就是个小痞子……」 「终于到了!」 闵栀的聊天突然被祁终一声惊叫打断,她不爽回眸。 「什么到了?那就是个偏门!正门还在前面呢。你住这里,还是我住这里啊?瞎嚷嚷。」 「你……哼。」祁终仿佛□□果子给噎住了,他何时跟人斗嘴斗输过?今日算是棋逢对手了。 闵栀眼尾余光轻瞟到他吃瘪的表情,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x 月渠轩的阁楼外。 林唯尔焦虑地等在屋檐下,心里紧张又着急。 他们两人已经来唐门一日多了,说明了来由,交了拜帖,可堂主唐晔却还是没有主动接见他们,这不由给她增添了完不成融会任务的心理负担,要是无功而返,挨骂就不说了,真是枉费她连日的充分准备。 在屋檐下烦躁地踱步,转身的一剎那,望见祁终趴在水榭的围栏处,够手去摘清渠里的那朵红莲。 本就心情不悦,发现同行之人还在不务正业,林唯尔生气喊他:「祁师哥,你干什么呢?」 「啊?有只蝴蝶掉水里去了,我把它捞起来,放在莲花上晒干,等它飞走。」 那人背着自己大声解释,林唯尔才知道误会了祁终,不自然地轻眨了下眼,软着语气提醒道:「你放好它就快过来吧,别掉水里了。」 「诶。好咯。」 祁终矫健翻身,跑向师妹,边跑边擦干手上的水。 见林唯尔眉目紧皱,便关心问道:「小师妹,你怎么啦?」 「师哥……你说,你说他们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啊?怎么,怎么都不接见我们呢?」 说着说着,委屈的泪就淌落下来。 祁终乍然心软,拿出方巾递给她擦泪,哄道:「小师妹别气。他们很快就会给我们一个解释的。小疯子……呃,表小姐已经去帮我们问了。」 「呜呜……太过分了!我下次再也不来了!什么大家仙府?这么没有礼数!」 不明原因的林唯尔愤然又气恼,不停地擦着眼泪。 祁终正欲扶她进屋喝水,却见院门匆匆跃进来一个俏丽的身影。 「唯尔,祁无赖……我帮你们问着了。」 林唯尔转身一看,疑惑望着闵栀:「他们怎么说?」 「诶,小疯子,辛苦你了,先喝口水吧。」 祁终见她跑得满头是汗,就顺手把给唯尔的那杯水给了她。 「咕咕」快饮一杯茶水后,闵栀嘆了口气:「唿。累死我了。」 「说正事,说正事……那啥,你们家不会真的就只派了你俩来吧?」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林唯尔泪眼里全是疑惑。 闵栀抿了抿唇,为难道:「可别的仙家,哪怕再小,都是跟了随侍并且备礼而来的……」 此话一出,林唯尔两人才惊觉不妥,原是自己有错在先,被人怠慢也是活该了。 「呵。这么大个修仙世家,竟然如此俗气!」 「九垓山仙人不是立榜在先,言规本届融会旨在共研经道,互帮互学吗?怎么到了你们唐门这儿,就成了趋炎附势,无利便无礼的规矩了?」 了解原因之后,林唯尔顿然自责,可祁终却怒气反问,语气分外严肃。 闵栀一时语噎,虽然她也觉得不妥,可碍于身份,也不好争辩什么。 「那师哥我们现在怎么办?回长汀么?爹他们肯定会骂我们的。」 林唯尔拉了拉祁终的袖子,让他赶快想办法解决。 祁终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儿,小师妹,骂也是骂我。放心,我到时候一併承认错误就是了。」 「可师哥……」 不待唯尔说什么,祁终又转问闵栀:「表小姐,堂主还有其他交代吗?他希望我们走吗?」 「这……他没有明说。不过他说,可以等我表兄回来,与你们详谈。」 闵栀怀抱歉意地解释。 「你是说唐府嫡子唐澜起?」 「是的。」 两人的对话里突然有个熟悉的名字入耳,林唯尔原本悲戚的泪眼,乍然隐隐有一丝欣喜闪过。 祁终低头思量了一下,又问闵栀:「那唐公子现在在哪儿?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第19页 「表哥外出办事去了,可能还要几天才能回来。」 「那行。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祁终对唐家嫡子没什么印象,只单纯想着应该不是个毁时的傢伙。 闵栀点点头:「行。等会儿我就给表哥写信,催他早点回来,不让你们久等。」 「不用了。澜……唐公子如果有要事在身,你千万不要催促他,还是等他处理妥当了再回来吧。」 一旁的林唯尔突然激动地劝谏着闵栀,让祁终小小错愕了一下。 闵栀似乎想起来什么,眨了眨眼,轻松笑道:「没事儿,表哥做事自有分寸,我就是写封信同他交代一下情况罢了。」 「嗯。谢谢阿栀。」 祁终观察了下两人的表情微妙变化,似乎窥探到一丝丝秘密的色彩。 不过正事更要紧,他轻咳了两下,道:「对了,我们滞留唐门的这几天,堂主若是多要食宿费,大可一併算清,走之前我一定付清。请表小姐代为转告一下。」 听着祁终略带赌气的话音,林唯尔内心颇是感动,师哥还在替她出这口恶气。 闵栀着实脸色尴尬了一瞬,委婉道:「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他们要,也是我帮你们付。」 「这几日你们就在荆新好好享受放松一下,我带你们玩,不花你们一分钱。权当我们待客不周,赔礼道歉了。」 祁终见她满眼真挚,承诺有力。心里的恶气也消散不少,语气也不再强硬,将心比心道:「表小姐,这事不在你理亏。你对我们的照顾,多谢了。」 「呃……不用。本女侠重情重义,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闵栀自然也不想矛盾加深,抢着说些仗义的话。一边又拉过林唯尔的手,安抚说:「何况唯尔是我最要好的小姐妹,请她也是应该的。」 「你俩就放心吧,等我表哥回来,什么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区区融会而已,保证让你们顺利完成任务回家。」 「那就借表小姐吉言了。」祁终也怕闵栀过于自责,没再过多纠缠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件。 闵栀与他交涉下来,也觉得祁终并没有印象中那么差劲了。 失神间,院中蔷薇的花枝在阳光下,洒瓣风中,花香迎面而来,闵栀抬头一望,那人站在长廊尽头,半晒着太阳,似乎独自冷静去了。 第9章 寻人 ==================== 在荆新停留的几日,闵栀因为心有亏欠,一日多次赶往月渠轩安抚林唯尔的心情,并告知他们最多两日唐澜起便会返家,叫祁终两人安心不少。 春日融融,荆新一年一度的『春回灯会』也悄然来临。 闵栀与林唯尔两人约好那晚黄昏时分,出去逛灯会。 此刻大街上行人参差,两边戏台热闹非凡,于火树银花间,两个小姑娘玩得不亦乐乎。 祁终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尽职地做她二人的护花使者。 走着走着,夜晚闷热的空气中突然飘荡着一股清冷的海棠花香,叫他错愕驻足,停在原地,无助地张望着来来往往错身而过的行人。 「诶,那边有卖花糕的。唯尔你不是喜欢吃花糕吗,咱们过去买点。」 闵栀手里已经提了不少小吃,看见有小姐妹爱吃的糕点,一下又咋唿起来,拉着她奔过去。 「嗯。」林唯尔点头答应,转头去叫祁终,「祁师哥,我们……」 话止于嘴边,林唯尔眉心蹙起,她看见祁终一个人落寞地站在人潮里,目光失神地游离在芸芸众生的身上,似乎在寻找谁。 「他怎么了?」 闵栀顺着看过去,也发现这人跟着跟着,居然和她俩相距好长一段路,在原地默默发呆。 林唯尔担心地走过去,嗓音温柔地呵护问道:「祁师哥,你还好吧?」 祁终听见小师妹的声音,从呆愣中醒神,抬眼的那一刻,满是哀思,落在闵栀的眼睛里,乍然一股同病相怜的意味,叫她动容到轻轻眨了眼,随即掩饰着低垂。 「是啊。祁无赖你咋了?」 出于关心,闵栀见他迟迟不回话,也多问了一句。 祁终抿了抿唇,无力回道:「你们闻到一股海棠花香了吗?」 「海棠花?」林唯尔听闻花名,似乎明白他是因为什么失神了。 闵栀不知情地回答:「没有啊。」 空气里明明只有烟花的味道,还有一些甜品小吃的甜腻味,附近都没有花贩,怎么会有花香呢。 祁终低垂的双眼随即黯淡下去,林唯尔顿了顿神,轻声安慰他:「祁师哥,没事的。可能是你太过思念她了,才出现了幻觉。来日方长,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但愿吧。」眼中已有泪意,祁终苦笑一瞬,望了望天边的圆月,低落地错开她俩,走向前方。 闵栀不解地拉过林唯尔,关心问道:「她?是……」 「是祁师哥的姐姐,他们两个自幼分离,祁师哥这些年一直在找她。」林唯尔淡淡解释道。 「找人?」闵栀思虑了一下,仗义说道:「那他姐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容貌特点?告诉我,我消息灵通,帮他找。」 「没有的,阿栀。「林唯尔摇摇头,「他们从小分开,如今已过去十年之久,样貌都变化了,祁师哥也不记得自己和他姐姐的名字了,只知道她姐姐最爱海棠花,幼时爱叫她一声『阿棠姐姐』。」 第20页 「啊?就这两个特徵,确实……不好找啊。」 闵栀听完这浅浅几句描述,便知祁终身世不大轻松,自幼失亲,一如她幼时失去双亲一般,想想都是一道心痕。 同情地望了望那人孤单的背影,闵栀咬了咬牙,目光坚毅,冲上前去,拍住祁终的肩膀,义气十足地说道:「诶,祁无赖。你不是要找人吗?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咱们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什么地方?」 祁终眼中含带一丝希望,期许地回头追问。 闵栀微笑道:「去了你就知道。」 「好,我跟你去。」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决心,祁终决定赌一下。 「行,那我们走吧。」 闵栀爽快走在前面带路,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喊叫:「等一下。」 祁终两人回头望,林唯尔疾步追上来,双眉轻蹙。 「祁师哥,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人。现在时间不早了,我想,要不你们去办事,我先回去打点一下,如果堂主突然改变了主意,有什么吩咐的,我回去了也好有个照应,免得又让他们多心,说我们没有教养。」 林唯尔的一番分析,叫祁终觉得言之有理,遂也点点头:「师妹说得有理,那我们先送你回去。」 「不用。你们找人要紧,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林唯尔急忙婉拒他的好意,认真保证道。 闵栀想了想,说:「可你没有通行令牌,怎么进府啊?」 这么一说,二人才反应过来,他们没有被正式接待,出入都靠闵栀带着,根本没有自由通行的客人令牌。 「这……我倒是没考虑到这个。」林唯尔一下面露难色。 闵栀见他二人为难,思考了一下,果断把自己的腰牌递给了唯尔:「诺,你用我的吧。」 「那你们怎么办?」 「守门的又不是傻子,不知道认脸啊?谁要是敢拦本小姐,回去就让他收拾包袱滚蛋。」 闵栀故作语气很兇的样子,硬塞令牌给唯尔,示意她不要再拒绝。 祁终见她如此仗义,内心颇是感激,上前劝道:「小师妹。要不暂时留着令牌吧,你一个人待在门外,我也不放心。」 「那好吧。我先走了,祝你们找人顺利。」林唯尔点头祝福,转身要走。 祁终想了想,又上前拉住她,递给她一支新的信号弹,关切道:「这个你多备一支,如果有什么意外,一定要放!师哥一定第一时间赶过来。」 「……多谢祁师哥。」颇是感动地接过那支信号弹,林唯尔道谢完就走了。 看完这一切的闵栀,心潮又微微涌动,这几日的相处,她对这小子又有了新的改观。 「走吧,小疯子,待会儿灯会散了,天就更晚了。」 「嗯。」闵栀点点头,带着他从右边的巷口进去,越走越繁华。 x 林唯尔接过令牌后,就匆匆往唐门赶,怕错过宵禁,又给闵栀添了新麻烦。 脚步走得有些急,走着走着,她一不小心撞到一位老太婆,急忙止步停下来,上去扶人。 「对不起,对不起。老婆婆您没事吧?」 老太婆假装翻着白眼,让林唯尔误以为她是瞎子,更加愧疚地搀扶着她,连连问她哪里疼。 可老太婆就是不说话,让林唯尔着急地满头是汗,不断替她检查膝盖等摔倒的地方。 趁林唯尔弯腰的那一刻,老太婆眼疾手快,扯住她腰间那金灿灿的令牌,折腾两下倒进自己的怀中,脸上露出贪婪满足的笑容。 唐门财大气粗,令牌都是用黄金白银做的,一枚可当好多钱呢。 林唯尔没想到会因此招致无妄之灾,不知情的她还在担心阴险老太婆的伤势。 却听她哎呀一声,沙哑着嗓音:「小,小姑娘,老婆子我没事咯,你走吧,走吧。」 「啊?婆婆,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馆看一下。」林唯尔耐心地询问着她。 老太婆却以为她不依不饶,缠人得紧,颇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老婆子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快走开,等会儿我孙子就来接我回家了。」 说着,还用自己脏兮兮的棍子望林唯尔身上招唿,打疼了她。林唯尔只好起身往旁边站,无辜地望着老太婆不满的脸色。 「你……」 老太婆财已到手,也不顾林唯尔说什么了,利索站起身,飞快消失在人群里。 林唯尔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又急着往回赶路了。 x 祁终跟着闵栀一路横穿过几条热闹的长街,终于在一条满是红灯笼的三层阁楼下停住脚步。 还未进门,就听见阁楼上一片莺莺燕燕的笑声,丝竹古筝声也时弱时强,不绝于耳。 下意识皱眉,祁终抬头望了眼阁楼的招牌:幽梦柔情乡。 更觉得这里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倒像是什么风月场所。 他迟疑拉住闵栀,犹豫问道:「真是这里?」 闵栀郑重地点点头:「就是这儿。」 「放心吧,又没人吃了你。走走。」边说,边把别扭的祁终拖进门槛。 一进门,幽梦楼的老闆娘就瞅见了闵栀的身影,顿然花容惊色,连忙上前慰问。 「哎哟。表小姐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行了行了,客套话就别说了。宋三娘,你的幽梦楼最近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第21页 闵栀将祁终搁在一边,先上去与熟人说了会儿话,顺便交代来由。 宋老闆娘脸色僵了僵,復又谄媚道:「没有,没有。表小姐,我们可都听了你的话,没再逼迫姑娘们做她们不愿意做的事了,弹琴唱曲儿全凭她们自愿嘞。不信你上去看看。」 「哦。那挺好的。回头我再多补贴点钱给你们,只要别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闵栀满意地点点头。 宋老闆娘一听加钱,乐得脸开了花:「谢谢表小姐,谢谢表小姐。」 「对了。我这次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路子广,接触的姑娘比较多,帮我找找。」 睨了眼身后脸色不自然的祁终,闵栀偷笑同时,又提及正事。 宋老闆娘一听有事,正色保证道:「表小姐直管说,只要这人是个女子,我保证能找到。」 「这么有把握?」闵栀颇是吃惊。 「那是。就算我手里没消息,我那遍布五湖四海的姐妹们定然有点音讯,表小姐不必担心。」 「那你等一下,我去跟我兄弟说会儿话。」 有了自信的底气,闵栀暂时没着急问人,转身走向站在原地,僵硬地跟块木头似的,一动也不敢动的祁终,准备逗逗他。 第10章 命案 ===================== 「诶,你在这里傻站着,表情跟个苦瓜似的,别吓着这里的姑娘们了。」 闵栀笑着打趣他,用剑柄轻轻戳了下他的肩膀。 祁终警惕地反应过来,脸色沉沉:「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青楼啊。你之前不是挺会说的吗?什么『百读诗书无用处,最是桃红柳绿风月心』……还有……」 「够了。」祁终双耳薄红,眼神低垂,心思不宁:那些话分明是他看话本子学来的,他年纪轻轻,哪逛过这种地方?无外是吹吹牛罢了。没想到这丫头大大咧咧,还真以为他歷遍芳丛,经验老到了。 闵栀早就看出他是装的,眼下露出的囧样实在逗笑了她。 轻咳一声:「诶,祁兄。不要生气嘛,咱们正事还没做呢。姑娘们都等着呢!」 说着,递了个眼色给宋三娘。随即一帮弹琴奏乐的妙龄女子纷纷停下手中的乐器,风情万种地拥簇过来。 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卖力沖祁终扬着丝绢,抛着媚眼,妖娆万千。 言语的暧。昧让祁终汗毛直立,抬眸一股幽怨的怒气,直直盯着闵栀,吓得她顿时没敢再说下去。 「你,到底帮不帮?」咬牙切齿说完这一句话,祁终声音里的冷酷叫在场的众人冷然一寒。 闵栀神情骤然冷漠下来,没吭声。 祁终转身要走,闵栀杏眼一瞪,喝令一句:「站住!」 「你不是让我帮你找人嘛?你不和姑娘们多交流,她们怎么知道你找的人在哪儿啊……」 这句话直接踩在祁终的爆雷点上,他猩红着双眼转头,冷冷质问:「什么?」 「我是真心求你帮我找姐姐的,你随便煳弄我都行,但是她绝对不会混迹这种烟花柳巷之地,我不许你侮辱她!」 闵栀被他吼得白眼微翻,无语回道:「谁告诉你这是烟花柳巷了?人家姑娘们做的都是正经活计,你少诬赖人清白。」 「就是就是。」一边的美人们也跟着附和。 祁终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算了,本来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的。」 闵栀嘆了口气,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她们都是良家女子,在这里卖艺不卖身。我只是想着她们身世散乱,或许曾经流浪途中,就偶然有你姐姐的消息呢。」 「原来是这样。」祁终松了口气,语气软下来,「那你不早说?害我误会你的苦心。」 「呵呵。」闵栀干笑两声,又招来那帮姑娘,询问道:「诶,你们都说说,身边有没有一个喜欢海棠花,叫阿棠的姑娘呀?」 祁终见她认真帮忙了,目光里顿生好感,上前道:「她很温柔,也很善解人意,五官很干净,喜欢海棠花香。」 美人们左右讨论一番,最后都沉默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祁终眼里的光顿然黯淡下去。 闵栀见状,又不甘心地问:「再想想,真的没有吗?」 姑娘们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得知最后的结果,闵栀也有些遗憾,站到祁终身侧,安抚道:「你先别气馁。她们不知道只是巧合,我等会儿去和老闆娘说说,让她写信给她那些姐妹,问一下别的地方有没有你姐姐的下落,只是时日长些,但最后一定会找到的,你相信我。」 祁终抬眸,见她认认真真地保证,心里颇为一暖,笑道:「多谢你了。」 「那我们先回去吧,唯尔应该还在府上等我们。」 寻人无果,闵栀也准备带他打道回府了。 哪知刚一转身,二楼西厢房内突然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 随即求救的哭声振透众人耳膜:「救命!」 「杀人了!」 「救命啊!」 楼下的美人们都被这女子的求救声惊吓到了,团团抱在一起。 楼上楼下的客人也慌作一片,上蹿下跳,四处奔藏。 闵栀目光一寒,收紧手中的长剑,匆匆上了楼梯,奔赴案发现场。 第22页 祁终警醒过来,也疾步追上去,奈何众人呈鸟兽散,纷纷奔向门口,他只得逆流而上,与闵栀差了好长一段距离。 忧心她冲动行事,安全不保。 祁终直接踏上楼梯近处的一张桌子,借着轻功越过阶梯上堵着的人群,轻巧落在二楼的长阶上。 刚一抬脚,准备急冲上楼,空气中又瀰漫着一股淡淡的幽冷的海棠花香,摄魂一般,将他定格在原地,茫然陷入空白的回忆中去。 忽然,空荡的二楼拐角处,突兀出现一位红衣女子,面带红纱,气质冷艷,优雅地理着鬓髮上的珠钗,从容走下楼梯。 祁终震惊抬眸,哪知她走路速度极快,还未注意,就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 偏头的那一刻,刚好对上那女子冰寒的目光,深深的瞳孔里,仿佛暗藏着一股狠戾的杀意。 那女子也轻瞥了他一眼,随即不屑转眸,低头走进人群当中。 祁终留恋在她背影的目光,渐渐从惊奇转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和,让他骤感一阵无助。 「祁无赖,你快来!」 西厢房勐然传来一声闵栀急促的喊叫,将祁终的意识拉回。 镇定好情绪,祁终火速赶往现场。 刚到门口,就看见门外蹲着一个吓得半死不活的姑娘,衣裳凌乱,瞳孔涣散,似丢了魂魄般虚弱。楼主人宋三娘正待在她身边,竭力安抚。 再往房间看去,却是一片漆黑。 料想闵栀应该在里面,祁终快步进门。 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大喊一声:「小疯子,你在哪儿?」 「我在掌灯。祁无赖你先别动,我刚刚好像碰到了一根线,手腕就被割伤了,你小心一点。」 闵栀站在靠窗的角落,寻着才熄灭不久的灯芯,运化灵力为一簇火苗,勐然点亮蜡烛。 漆黑的房间里才有了一丝光亮,接着闵栀将火花四散开去,纷纷燃起另外几盏蜡烛,屋子里霎时光明朗然。 祁终低头一看,就在他腰身前几毫米处,有一根绷直如刀锋般锐利的红线,若是刚刚有谁冒失奔进来,定然……腰斩当场! 思及此,祁终也佩服闵栀的临场能力,有办法绕过这道陷阱,灵巧进到屋子里去。 「小疯子。刚刚怎么了?」 他翻过那根极细的红线,走到闵栀跟前,询问详情。 闵栀摇摇头,道:「不清楚。我来的时候,玉儿姑娘已经爬出门了,身上有几道细细的伤痕,但未流血。只是人吓得不清,不知经歷了什么。」 如此,两人陷入无序的沉默当中,彼此都在四面环顾,检查房间里遗漏的蛛丝马迹。 目光又落回门口那根红线上,祁终踱步过去,顺着红线的左端找去。 闵栀也配合地往红线右端寻去,两人小心翼翼走着,尽量不触动那根线丝毫。 直到走到墙壁尽头,祁终在左边这一方没有发现其他怪异之处,只是红线的末端居然是钉在厚厚的墙壁上方,如钉子般深深锥入,似乎凿穿了墙! 柔软的线丝要做到这般锋利,没有雄厚的内力,根本没办法,布置这根红线的主人一定是个仙林高手。 祁终感慨的同时,又凑近瞧了瞧红线的颜色,勐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海棠清香,惊得他后退几步。 晃了晃头脑,不可置信地又上前,重新嗅了两下,红线上却散发处一股血腥味。 诡异袭上心头,祁终捏了捏眉心,理住头绪,告诉自己这是幻觉。 「祁无赖……」 右端琴房的尽头,传来闵栀的喊声。 祁终转身,急忙奔过去。 捞开屏风后的纱幔,朦胧薰香间,眼前的一幕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惊愕的场景。 柔软的香床上,悬空躺着一个人。为什么是悬空,原因在于他的身体被无数红线缠绕,在距离床不到一厘米的空气里紧紧勒着,使他只能躺在半空,动弹不得。 两边的墙壁全是孔洞,那是红线定住的地方,密密麻麻缠在一个中央,深深贯穿进那人的血肉……血滴子一滴一滴顺着红线游走,仿佛这些线在血液中生长壮大了。 最可怖的是,床上那人还没有死,惊恐的双眼直直瞪着祁终二人,是那种本能的怕死的求生欲。 闵栀的脸色僵硬,甚至隐隐有股怒气。 祁终有些不解,顺着她目光看去,那个男子衣衫不整,脚下还有女子的衣物,显然在幽梦楼这个特殊的「风花雪月」之地,大有逼良为娼的意味。 祁终认为这是闵栀愤怒的原因之一,另一个是从她口中亲自说出来的。 「居然是你!堂堂校场统领,居然敢擅出唐门,在我扶持的地盘上,做这等腌臜事?」 「救……救我……表……」 听闻闵栀的声音,床上那位被称为唐门统领的男子,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祁终咽了咽嗓子,眼神复杂地盯了他一眼。 闵栀怒气更甚:「我呸。」 红线的力度似乎还在增大,又勒进血肉几分,痛感加倍。那男子眼尾的泪如瀑布般沖刷,若不是舌头被勒伤,估计得叫爹喊娘了。 「简直丢我们唐门的脸!」 …… 在闵栀训斥那人的间歇,祁终仔细观察了下眼前杂乱无章的红线,根根分明,但就是如死结一般找不到解开的那根。 第23页 「行。本女侠先救你,等回去了,再把你家法处置。」 闵栀说着,就抽出腰间的细剑,准备斩断离她最近的一根红线。 祁终顿时瞪大双眼,迅速沖向她:「别斩!」 「嗒——」 已经晚了。 祁终眼看那根细线崩断,反应过来,身手敏捷地拉过闵栀的手肘,将她护在怀中,顺带遮住她的双眼,低声道:「别看。」 被斩断的红线迅速如皮筋一般收缩,连带着其他无数红线一起拉动,最后一声剧烈地惨叫短促消逝,同时,血迸四壁的声音譁然有力,浓烈的血腥味迅速笼罩整个房间。 赶来的一帮花楼家丁,没有预防地撞见祁终二人身后的一幕,惊恐地纷纷退出,扶着墙壁呕吐不止。 「怎么回事?」 闵栀拉开挡在眼前的手,往祁终身后瞥了一眼,顿时收回目光,惊恐地不敢再看这血腥的一幕。 刚刚被绑在床上的男子居然被线活生生绞成了一滩肉沫! 血肉伴着那些轻飘飘坠落的红线,铺得满地都是。 第11章 夜谈 ===================== 退出血腥的房间后,闵栀强忍一股反胃,靠着墙壁,平復了下心情。 祁终默默不语地关上房间的门,命人将二楼封锁住,免得赶来的看客破坏了线索。 「这红线,真是诡异。」 祁终轻轻呢喃道,退后几步,将背影对着墙壁。 闵栀眉皱不松,神情严肃道:「居然是『红丝万缕』。」 「红丝万缕?」 点点头,闵栀又道:「你知道上疆骇人听闻的『修士失踪案』吗?」 「略有耳闻。貌似是上疆最棘手的奇案之首。」 「不错。近一年来,上疆各境内,断断续续发生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修士失踪案件。这些案件的兇手神秘莫测,传闻是一名心狠手辣的红衣女子。」 「因她杀人时,酷爱使用红线红绸,且不留活口时,会漏下一个由红线编织成的玲珑红心结,故代号为『玲珑心』。」 祁终认真听完闵栀的解说,单手掐着下巴,垂眸思索:刚才在床边的枕头上,似乎确实有一个红结。 「玲珑心?」 「对。刚刚房间里的布局就是她最爱用的一招,『红丝万缕』。简直残忍到令人髮指!」 闵栀一想到适才那一幕的血腥,心口的呕吐感又涌了上来。 祁终点点头贊同,又问:「那这女魔头什么来歷?杀了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人捉拿她嘛?」 「呵。你知道她是天字级别的女杀手吗?想捉她,再赔十个你也别想伤她一根汗毛。」 闵栀夸张的语气,显示出祁终的痴人说梦。 「有那么厉害?但是她毕竟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九垓山的仙尊不会袖手旁观吧?」 祁终转念一想,再棘手的难题,也总得有人身先士卒,替黎明百姓解除惶恐吧。 闵栀愣了一下,又道:「原先这些案件只会发生在中下阶仙家地盘上,如今连唐门都不放在眼里,居然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冲进来杀人!」 「不过听说这案子,仙尊去年已经命人纠察了,但似乎没有进展,年初的时候交接给扶风沐氏了,估计是想考验下任仙尊的能耐吧。」 祁终听见最后几句话,一下来劲,重复道:「交给沐耘?」 「应该是吧。我不清楚。但也没什么用,这女杀手还不是那么猖狂!」 闵栀脑海里还浮现着那噁心的一幕,说话都漫不经心的。 祁终却兴趣萌发,不由回忆起那人的傻样,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就他?呆子一个,还能破案?还不如给点钱,雇我去呢。 「不说了,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府吧,我进门之前就给唐门发了信号,他们会派人来打理后续的。」 眉心已有一股疲惫,闵栀恹恹说完,就先一步下楼去了。 祁终等她走得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了,才缓步跟上去,边走边摸了一把后背上面的半干半湿的血迹。 啧啧两声,他嫌弃地往墙上抹手。 x 夜色深深,林唯尔赶回唐府正门,抬头一望,全是富丽堂皇的华灯闪耀。 平静地走向朱红大门,唐门的侍卫见她面生,也就拦住了去路。 「有无令牌?」 「有。」 林唯尔下意识摸向腰侧,却空空无感。 心慌地低头一看,发现腰牌居然丢了! 守门的侍卫见她磨蹭半天,也没掏出令牌,略是不屑道:「没有令牌,不得擅入!赶紧走开。」 「我……」 林唯尔没想到他们如此苛刻,都不待她解释,就轰人走。 无奈之下,她进门不得,只好蹲在一旁的屋檐下,等着祁终二人回来解围。 等了许久,夜风更加萧瑟了。 掏出怀中的信号弹,林唯尔依赖地想拉开它,希望自己师哥能早点回来,她就不用饱受寒风之苦了。 可犹豫半晌,她又默默揣回去了。 昏黄的灯笼光下,她弱小无助地缩在角落,勐然觉得鼻头一酸。 原来出远门是这样地无依无靠,离开了长汀,离开了家乡,这江湖根本没有留人之处,林唯尔开始想像祁终和他师父,外出游歷的那几年是否也有过同样的心酸呢? 第24页 「踏踏踏——」 夜色中,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碾地的声音,惊醒了昏昏欲睡地林唯尔。 摇摇晃晃起身,她锤了锤蹲麻的双腿,望着宽巷远处的路灯下,平稳地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目的地显然是唐门的大门口。 「快快。是少爷回来了,赶紧把大门打开!」 耳畔传来刚刚那两个侍卫惊惶失措的声音,林唯尔眉心微皱,低头思索:少爷?唐府的嫡少爷吗? 心头那个念叨了好几年的名字,一瞬间脱口而出:「是唐澜起回来了。」 「他一定会带我进去的。」 终于遇到了可以信任的熟人,林唯尔欣喜一笑,急忙奔到马车前方,张开手慌张拦住他们前进的步伐。 车夫吁的一声,勒住缰绳,却让马儿受惊,后退几步,晃动了马车,惊了车里的人。 「怎么回事?」一声冷冽质问从车帘里传出。 林唯尔更加欢欣,这声音她记了好多年了,根本不会认错。 车夫战战兢兢,抹了额上冷汗,道:「回少爷的话,有,有人挡车……」 「哦?在本公子家门口挡路?真是稀奇。」 车里的人始终不肯露面,语气却颇显轻慢。 林唯尔笑脸有些僵硬了。 赶来的侍卫恶狠狠瞪她一眼,喝令她一边去。 随后冲着马车里的人,殷勤道:「少爷别动怒,这丫头蹲在门口好久了,她想进府,但又拿不出令牌,小的们秉公办事,没敢放她进去,哪知她不懂事,居然敢冲撞您的马车。」 「对对,我们这就撵走她。」 说着就要拔刀威胁,林唯尔目光哀戚,委屈喊道:「澜起哥哥……」 众人闻声一顿,面面相觑,震惊她居然敢直唿唐家贵公子的名讳。 车帘里的人听闻这一声甜美的喊声,似乎嗤笑了一声,没了下文。 接着车里又传来几声咯咯的女子笑声,只听她说:「公子,咱们还有正事没做呢……」 声音柔媚如水,醉得旁人翩翩联想,定然是个天姿国色的佳人相伴。 林唯尔骤然心碎万千,震惊在一边,傻傻望着马车的华帘,心情复杂。 勐然间,车帘被捞开来,一张天工地造的俊颜赫然露在星空之下,剑眉星目,眼眸深邃,嘴角噙着一丝轻浮的笑意。 唐澜起俯视打量了一眼乖如白兔的林唯尔,啧了一声,没认出她来,还误以为是自己的风流债上门了。 散懒地敛了敛眸,漫不经心地望着她:「给她点钱,找间客栈住下,夜里风凉,别在门口守着了……」 还未吩咐完下人打发她,唐澜起浓眉轻皱,毫无情绪地勾笑一瞬。 「哭了?」 林唯尔站在星月之下,双眼朦胧,抿唇泣泪,泪珠盈盈闪烁。 面无波澜地放下车帘,里面的人又冷漠喝了一句:「贪心的女人。别管她,继续走。」 林唯尔被侍卫们暴力推到一边,人如行尸走肉一般,跌在地上,心酸淌泪。 她不知唐澜起是把她当成那种贪得无厌想要勒索他的风尘女子了,只是想着多年情谊就此梦碎,实在伤心。 枉她心心念念这么久,还盼着他早点归来,把任务完成了,再叙旧一番,表明心意…… x 灯会散去,寂静空荡的长街上。 祁终和闵栀并排行走在萧瑟大道上,冷风轻吹,脸上一阵凉爽。 「我还有个疑问。」 两人闲谈一番,了解了彼此大致的情况,也算熟络不少,正式认识了。 闵栀藉此机会,继续追问。 祁终无所谓回道:「问呗。」 「我想问一下,你背上这把古剑是装饰吗?为什么你背着它,却从来不用,而且只擦剑鞘,不擦剑身……」 此问叫祁终顿足一瞬,復又恢復正常的步伐。 嘆了口气,道:「因为我拔不出这把剑啊。」 「啊?自己的佩剑都拔不出?那你还修什么仙啊?」 闵栀对他的回答震惊不已。 祁终无奈苦笑:「害。我师父连丹都不让我结呢。」 「什么?不会吧?你师父道非子可是上疆第二心修高手,仅次于九垓山的留真仙人,你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居然没有结丹?」 闵栀把这一切残忍的事实重复了一遍,祁终听得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气,神色冷沉下来。 「呃……或许是祁长老有什么独门秘诀要交给你,需要具备一些特殊条件才行,比如不结丹,不用剑?」 察觉到祁终脸色不对劲了,闵栀赶紧转圜内容。 结果他又嘆了口气,失落地从背后取下剑,目光失意:「真是这样就好了。我也不用日日背着这把废铜烂铁,装模作样了。」 「啊哈哈哈。你这人真逗,居然说这么好的剑是破铜烂铁……呃不如让我看看?」 闵栀头一次感到尬聊的压力,硬着头皮继续安慰。 随手一丢,祁终满不在乎地把剑丢到闵栀怀中,独自一人,潇洒走在前路。 闵栀低头一看,剑柄上方镌刻着几个小字:影落剑。 细细抚摸了下剑身的光滑,轻轻划过那些古朴的花纹,闵栀通过这些触感,隐隐感觉到一股从很远很远的时代,飘来的一阵寒气。 仿佛是这把剑天生带有的寒凉,但握在手中时,又觉得有一股柔气,不像是那种戾气杀意,让人又感受不到它的冷漠。 第25页 使了使力,闵栀也拔不出这把剑,无奈转身,准备还给祁终。 刚一追上去,还没靠近他,闵栀就盯着祁终的后背失神,不由放慢脚步,看了个仔细。 第12章 结义 ===================== 闵栀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祁终的后背到底经歷了什么。 他今日出门穿了一件天蓝色浅系棉衣,腰间扎着简练的棕色布带,本是很清爽干净的装束,可此刻,祁终的后背全是……干涸的血迹! 连脚后跟都有,髮丝末端也染了不少,如不是后一步跟上他,闵栀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准备披着这件血衣回府。 想起刚刚她冲动斩断的那根红线,引发的鲜血命案,还连累祁终染了这一身脏血,心里勐然自责起来。 「祁无赖!」 「嗯?」 被她大声喊得莫名其妙,祁终疑惑偏头。 闵栀感动又气恼地追赶上去:「刚才……谢谢你。」 「谢我什么?」祁终还没反应过来。 「谢谢你帮我挡住那些血。没想到你人还挺好的。」 啊?她发现了。祁终反应过来,下意识侧身,似乎还想隐瞒。 不好意思挠头轻笑:「什么叫还挺好?我人本来就好,是你不识货!」 闵栀算是彻底对他改观,刮目相看了,低头抿了抿唇,她郑重道:「不管怎么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一定帮到底!」 「呵。」祁终轻笑一声,「你到挺会说哈。不过这有什么好谢的?你一个姑娘家,我不替你挡着,等那脏血溅在你干净的脸蛋上,衣服上,还不得气哭哇?」 「我才不会哭!我是认真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闵栀的好朋友了。朋友之间,是不会见外的。」 闵栀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承诺,急忙庄重宣誓道。 随手还掏出两个铃铛来,递了一个给他,笑着说:「诺,小铃铛,给你一个,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摇摇它,本女侠一定会来保护你的。」 「呃……」 「你必须收下,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好吧,我收下。「祁终无奈揣进口袋,轻笑道:」你也一样,如果以后谁欺负你了,就摇铃铛,唿唤兄弟我来帮你群殴他。」 「哈哈哈……真够义气!」 闵栀为他的话,高兴地开怀大笑。 两人笑着笑着就拐进了唐门外的宽阔石巷。 巷子的光越来越亮。 两人正说笑着走近,在尽头处,祁终脸上的笑意顿然僵滞。 眼中倒映出门口旁边,那个黑漆漆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可怜兮兮埋头髮抖的小身影,熟悉到令他不由心疼。 「……小师妹!」 遥遥认出那人后,祁终的心顿时一紧,拔腿就狂奔过去。 闵栀笑话还没讲完,一偏头,就见祁终着急跑开的身影,捲起的风中还带着一句慌乱的「小师妹。」显然着急进心里去了。 「小师妹!」祁终单膝跪地,扶着林唯尔瘦小的肩膀,心急等她一句回应。 「……唯尔。你怎么还在门外啊?你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匆匆赶来的闵栀,也认出了林唯尔的衣着,有些吃惊围在她身侧。 听见朋友们的唿唤,哭地瑟瑟发抖的林唯尔才像是找寻到了安全感一样,小心翼翼地抬头,无助地望着祁终焦急担忧的神色,哇的一声呜咽起来。 「呜……祁师哥!你们终于回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来,唯尔,我抱抱你。」 闵栀连忙揽过她的肩,顺势拥在自己怀中,温声细语地安抚。 见她哭得这般委屈,祁终心都揪紧了,握紧拳头,发出愤恨的关节受压的声音。 尽量收敛着怒气,祁终保持着声音的缓和,轻声询问:「小师妹,告诉师哥。谁把你丢在外面的?是不是唐家那个糟老头子下的命令?」 闵栀一听他这样称唿唐晔,惊讶又后怕地望了眼周围的环境,低声劝道:「祁无赖!你疯了,事情还没弄清楚,你这么说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那你说,谁会像你们唐家人那样不要脸地给小师妹气受?」 祁终怒气腾腾地反问,闵栀顿觉他不可理喻,偏头不语。 情绪稍稍得到安抚的林唯尔,拉了拉祁终的衣袖,轻轻摇头。 「不是的,师哥不是的……」 「那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进去?」祁终见她否认,连忙轻柔了语气,耐心追问。 「因为,因为……咳咳。」 林唯尔话未说话,却因抽噎呛住了,干咳起来。 「不着急,你慢慢说。」祁终连忙递给她一张干净的丝绢拭泪,紧皱的眉头却不曾松弛。 林唯尔眨了眨泪眼,突然自责地望着闵栀,勐扑到她怀中,哭诉道:「因为我把令牌弄丢了!对不起,对不起,阿栀……」 听闻缘由,两人才稍稍松心。 闵栀觉得好气又好笑,拍拍她的头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唯尔啊,你就是太单纯了,一块令牌而已,我多得是,你别难过了。」 「是我不好,回来得太晚,让小师妹你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祁终低垂了头,愧疚道歉。 林唯尔狠狠摇头,连说不怪他,不关他的事。 第26页 两人谦让的说辞,听得闵栀心里一阵难受,分明是她没有尽到地主之谊,才让这一切变得这么糟糕的。 目光冷冷瞥到正门口那两个值夜的小厮,闵栀怒气上心。 利落扶起林唯尔,耐心说道:「来,外面冷,我们进去再说。」 三人缓步走到朱漆红门的台阶下。 守门的侍卫一见闵栀兇恶的神情,心里下意识咯噔一声,战战兢兢推开大门,紧张逢迎道:「表,表小姐回来了,小的,小的们给您开门。」 「刚刚是谁把本小姐的朋友,唐府的客人,长汀林掌门的千金拦在外面的?」 闵栀冷冷斜了眼那个拍马屁的侍卫,话语里的怒气是个人都怕。 「不是我,不是我……」 几个侍卫纷纷否认道,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 祁终嗤了一句,讽刺道:「不是你,也不是他,难道是我小师妹自找罪受,心甘情愿待在外面受冷风吹?」 「不不,不是的。林小姐没有令牌……小的们也是,也是秉公办事……啊哟。」 那门侍还未辩解完,闵栀便怒气一踹,喝道:「秉哪门子公?连客人都不认识,唐门养着你们吃闲饭的吗?」 「这,这……」 「这什么?你俩今天要是不给一个让唯尔消气的说法,我就打……」 「阿栀,我没事了,你别生气了。」 收到门侍们乞求的目光,林唯尔心肠也软下不少,便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可。 「可是……」闵栀还想说什么。 祁终却将唯尔护到身后,上前质问道:「收起你们的眼睛,这事没完!」 咽了咽口水,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串通一气,低头道:「贵客息怒,息怒。其实是,是大公子下的命令,我们,我们真不敢把林小姐拦在门外啊……」 「表哥?」 听闻这话,闵栀震惊转身,又问道:「表哥回来了?」 「是,是。就是大公子回来了。」 门侍们连连点头。 「那既然是表哥回来了,他应当认出唯尔呀?怎么还会把她拦在外面?」闵栀越想越不对,凌厉的目光扫向侍卫们:「你们胆敢撒谎?」 「不,不敢。我们绝对没有欺瞒表小姐,真的是唐公子吩咐我们的啊,他当时还说,让我们打发点钱给林姑娘,让,让她去住客栈……」 「什么?」闵栀错愕愣在原地。 「过分!」拳头都气硬了,祁终冷哼一声:「原来是狗仗人势!唐澜起又仗得什么威风呢?堂堂贵公子的教养就是把客人赶在外面吗?」 闵栀还在思量,心里的疑惑满满:表哥做事一向稳妥,就算有时方法轻浮,但也不会到这么过分的地步,莫非是有什么误会? 想了半天,闵栀还未来得及解释,心里又是一团乱麻。 祁终又回身拉起林唯尔,准备离开:「小师妹,我们去别处落脚,不进这鬼地方受气。」 「不,不是的。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祁无赖你先冷静!」 闵栀见他脸色冷硬,急忙上前挽留。 「表哥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反常的事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闵栀一边眼神安抚着林唯尔,一边拦在两人面前。 林唯尔一听到这些,委屈的眼泪又朦胧了双眼。 祁终皱眉回道:「唐澜起什么货色,我们没兴趣知道。你让开。」 「可这么晚了,你们要去哪儿?再说,你们不是还有融会的任务在身嘛!就这样冒失走了,长汀和唐门的关系不就闹僵了吗?」 闵栀的话确实在为两人着想,林唯尔细思了几下,也便停住了脚步,闷不做声了。 「表小姐,有些东西,我们长汀还真是『高攀』不起。之后的事,我会告诉师尊师叔,他们自有论断。现在只请你让开。」 心里还压着一口恶气,祁终说话也略显敌意了。 两人刚刚说笑结义的好感,顿成一股紧张的对立氛围。 好在此刻,林唯尔情绪镇静不少,扯了扯祁终的衣袖:「师哥,算了吧。阿栀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她是好心。」 祁终沉吟了一下,收敛了不少怒气的锋芒。 「辰时,明日辰时,我一定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你们一个确切的交代!」 斩钉截铁地保证打消了在场的低沉气氛,闵栀也不再多说,静等二人最后的决定。 祁终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多谢。」 「走吧,外面冷,待会儿唯尔得着风寒了。」 见二人同意,闵栀心里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 灯火融融,误会消散在一片温暖的火光中。 第13章 道歉 ===================== 回到月渠轩,祁终将林唯尔安抚入睡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 后半夜的雾气渐渐润湿起来,祁终静卧床畔,却半宿难安,想到小师妹蹲在门外的孤苦伶仃,内心便涌起一股自责愧疚。 蓦然回忆起儿时他饱受颠沛留离之苦,是长汀师门收留他的那份恩情,如今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师妹,这份无能为力所勾起的怒火压抑在心口。 乍然间,四肢百骸一股幽微的经络交错颤动之感,勐逼心瓣,刺痛一瞬。祁终两眉一簇,低吟出声:「呃……」 正欲翻身坐起,沉心静气,那股有力的痛感却突然消失了。 第27页 祁终怔愣了几秒,心道:为什么好像感觉刚刚我的丹田里蕴量了一股充沛的浑厚力量?难道…… 目光移到窗台上摆着的那把佩剑,静静的,没有变化。祁终迟疑了一下,打消了去试探的想法,翻了个身,困意便悠悠袭来了。 次日清晨,花园里莺啼百转,叫醒了床上眠睡之人。 「嘭嘭嘭——」 「祁无赖,祁无赖……」 门外的闵栀一边重重拍门,一边大喊着屋子里的人。 祁终揉了揉双眼,望向窗阑晨光,意识顿然清醒不少。 我怎么起晚了? 一边疑惑着迅速穿衣穿鞋,一边答应外面的闵栀:「诶,好了,好了。马上出来了。」 待整装完毕,祁终推门的瞬间却犹豫了一下,心道:昨晚那事闹得多少有些不愉快,等会儿还是给小疯子道个歉好了。 「吱呀——」 开门的瞬间,闵栀才不耐转身,站到祁终面前:「喂,你怎么磨蹭这么半天?」 「我……不好意思,起晚了。」祁终摸了摸后脑勺,回道。 闵栀打量了一下他脸上的疲色,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松缓:「你……怎么感觉没睡好啊?不会还在气昨晚的事吧?」 「我……」 「诶,本女侠说到做到!现在已过辰时,昨晚的事情我已经弄清楚了,风风火火赶过来就是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祁终点点头,问道:「那事情原委是什么?」 「就是一场误会。」 闵栀果断回道,不甘的语气仿佛为自己平反一般。 随后便把一切起因经过都告诉了祁终。 「那小师妹现在在哪儿?」 「表哥昨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今日卯时便起来吩咐布置客厅,一大早就来向唯尔赔礼道歉了,还接她去正厅用早饭了。」 闵栀知他担心师妹,连忙解释清楚。 祁终欣慰地点点头:「那就好。」 「我还是第一次见表哥这么早起过呢,堪比破戒了吧。说明是彻底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了。而且他也说了,等把融会事情处理完毕,还要再设宴隆重款待你们呢……」 带有讨好意味的转达,显然摆明了态度。 祁终心照不宣,顺着闵栀话中台阶而下:「那倒不必了。既是误会,也就没有什么对错纠纷了,唐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必多破费了。」 「那怎么行!你们长汀今早才送了『千年黑墨』作为谢礼来,我们待客也没待好,再不补偿,传出去得被人笑话了。」 闵栀着急劝说,祁终坳不过她,嘆了口气:「那看小师妹吧,我听她的。」 「也好。」 闵栀轻轻一笑,顿觉心石落地:唯尔巴不得留下呢,这下我可再没那么孤单咯。 「诶,你还没吃早饭吧?走走,我带你去福林街南桥,吃一家特别好吃的桥头米线,怎么样?」 转念一想,闵栀又生了上街的念头,拉着祁终直奔门外。 祁终一头雾水地被扯着跑,忙问:「那小师妹呢?」 「哎呀,放心吧,唯尔有表哥陪着,还有融会的事要忙呢,你别想她了,先跟我去街上散散心吧。」 「呃,好吧。」 祁终妥协答应下来,两人欢快出了唐门,寻食而去。 * 雅苑内,水榭楼台下,波光粼粼,蜻蜓点水而去。 珠帘低垂下,一张名贵的檀木桌前,对坐着两人,身后奴僕婢子成群站立,静待吩咐。 林唯尔有些不太适应这样人多的目光,不自然地低着头,一时也不知从哪句开头,脑子里背了几百遍的融会稿子这下都忘了个干净。 唐澜起见她沉默半晌,以为还在为昨晚之事恼他,略有些尴尬,抬手,亲自为她倒了杯茶,道歉道: 「林姑娘,昨夜之事,表妹已经同我说清楚了,确实是我目短,未能及时认出你来,这杯茶亲奉给你,聊表歉意,还望林姑娘海涵。」 「那你为什么没有认出我?」 林唯尔低着头,闷闷问了一句,却把唐澜起给问懵了。 他只好继续道歉:「我,我眼拙。林姑娘抱歉了。」 「……」 林唯尔抿了抿唇,也不肯接受这样含煳的说法,脑海中回忆起儿时:山月瀑布下,两人花丛嬉戏的时光,他曾指着漫天星宿,对自己说过的话:「唯尔妹妹,以后你也要来我们唐门玩哦,我带你去逛花灯节,特别热闹。」 「好啊好啊。可是爹爹说,我要长大了,才能下山。」 小唯尔天真的双眼露出一丝遗憾。 幼时的唐澜起拍了拍小胸脯,保证道:「那我就等你长大了,再一起去看。」 「可万一那时候澜起哥哥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怎么办啊?」 「不会的,唯尔这么可爱,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样子的。」 「而且你放心,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家都会来你们家作客的,到时候我就来看看你,记住你每年的模样就好了。」 「太好了,澜起哥哥太好了。」 …… 可惜后来,随着唐林两家交情渐浅,来往次数减少,唐澜起的身影也渺茫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旁出亲戚闵栀的随行,间接续了这场儿时的约定。 林唯尔的心顿然伤感起来,终不识这时间残酷的原本样貌如此,承诺终究无力太多。 第28页 「林姑娘,林姑娘……」 唐澜起见她低头失神,耐心唤了好几声,终于让林唯尔回过神来。 「抱,抱歉。我走神了。」 眨了眨眼,林唯尔遮掩着红红的眼眶,低声回復道。 唐澜起尬笑两声,疏离道:「茶快凉了,林姑娘喝一口尝尝罢。」 「谢谢……唐公子。」 林唯尔饮了一口茶水,平復心情,分明是甘甜的味道,这一口却是苦涩的。 「我见林姑娘今日似乎心情低落,如果是还在气恼于我,不愿谈融会之事也没关系,改天再谈便是,我先……」 「不,没有的事,唐公子多虑了。」 林唯尔急忙解释,差点被茶水呛到。 唐澜起见状,急忙接过婢女呈上的丝绢,递给她擦拭。 「唐公子事务繁多,我不能多做打扰,还是今日办妥较好。这样,你少了一桩烦忧,我也可早日回家,解脱思乡之苦……」 无力地撇清着关系,林唯尔似乎还沉浸在失落之中。 唐澜起沉吟了一瞬,回道:「昨晚与我共车的那位夫人,只是唐府的门客。」 误以为林唯尔厌烦自己的轻浮花哨,办事不正经,给人一种不信任感,唐澜起便特意补了一句解释的话。 闻言,林唯尔怔了半晌,咬了咬唇:他干嘛要跟我说这个? * 桥头店内,生意火爆。 闵栀带祁终入座了某「贵宾级」的位置后,才拍了拍手,安稳落座。 不消片刻,老闆便端来两碗剁椒羊肉米线,碗边的腾腾热气散出的香味诱人十足。 祁终望了眼门外排着的长队,估计还有的等,而自己有东家做主,才来没一会儿,既有位子座,又有米线吃,心里莫名一股自豪感。 他道:「看来你经常到这里吃米线啊。」 「当然啦。这家店的味道特别正宗,听说老闆是底疆的家乡人,我也算常客了。」 闵栀说完,便痛快地吸熘了一口米线,剁椒的辣劲儿还挺足,让祁终一眼之后,不敢下筷。 他又笑问:「底疆不是凡夫俗子待的地方吗?你老家是那里的啊?」 「狗屁的凡夫俗子!不修仙难道就是废物了吗?那上疆这些人吃的大豆大米还不是底疆那些百姓种出来的?」 「神仙够快活,凡人就不快乐了吗?真是歪理。」 闵栀一撂筷子,语气颇是激动。 祁终连忙安抚道:「别激动别激动。我随口一说,这也只是上疆的一个民间说法罢了。」 「诶。其实底疆盛京也挺好玩的,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好说好说。」 祁终谢道,刚吃了一口米线,桌旁又呈上来两碗烧酒。 抬头一看,闵栀正豪迈地沖他扬了扬碗中的酒,示意明显。 顿时爽快得大笑起来:「好哥们儿,真懂我哈!」 说完,纵饮一口烧酒,辣入喉间,却又痛快,两人稍有阴霾的心情都喝开阔了。 吃饱喝足后,已是下午光景。 两人漫步人潮,祁终见闵栀似乎还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上前询问道:「我们这是还要去哪儿吗?」 闵栀点点头,回眸笑道:「放心。不会把你骗去卖了的。」 「切。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吗?」 祁终反驳一句。 「那就大胆跟着我走呗。」闵栀咯咯笑道。 祁终不在多问,却仍然不解脚下步伐通往何处。 第14章 问剑 ===================== 闹市渐远,街边吆喝声逐渐替换成一阵阵铁器击打的铮铮声,两边敞开的门屋里飘出一股股淬火的白烟,接着又是重重的兵器声此起彼伏。 走到这里,祁终才反应过来,闵栀是带他去了一个淬鍊兵器的大本营。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他疾步上前,询问道。 闵栀偏头,笑道:「你之前不是说拔不出那把剑吗?说不定不是你功力不够的原因,而是那把剑的问题。这里是荆新最大的兵器铺,总有办法帮你找出原因吧。」 闻言,祁终恍然,颇为感动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你平日大大咧咧的,重要事情上倒最有心了。」 「哼。那是。本女侠可是跑过江湖的,走过的桥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闵栀骄傲地昂了昂下巴,语带自豪。 祁终笑了笑,同她唠嗑起来:「哟,口气不小。我可是七岁就跟我师父闯江湖了,看到的听到的奇闻怪事比你多几倍,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娃吧。别以为多走了几个地方,就了不起啊。」 「是嘛,那咱俩交流交流经验。有机会再一起去江湖上闯闯?」 闵栀乍然有了兴趣,明媚笑道。 祁终挑了挑眉,开始像大爷一样背着手,散漫走路:「行啊,你先说……」 …… x 唐门宽敞的书房内,熏烟绕绕。 一人立于窗边,闲适摇着手中的名扇,闭眼听着身后的下属回禀事情。 「……公子,你不在的期间,在唐门地域内也发现了红绸杀人案。」 得力护卫天鹰将最后一件大事也如实禀告。 唐澜起听闻,手中的摺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问道:「嗯。我知道了。尸体呢?」 天鹰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去:「……玲珑心杀人手段残忍,红线已将尸体绞碎,所以……」 第29页 「嗯?」唐澜起听完详情,也不由小小惊讶了一下。 「死者是唐门的人吗?」 「是。」 「善后之事处理妥当,给他的家人多一些补偿。」 「是……那公子,这件事要纠察下去吗?」 天鹰谨慎补充了一句。 唐澜起沉吟了一下,轻轻一声冷笑:「不必,上报九垓山吧。会有人替我们处理。」 「可属下听说,九垓山仙人已经把这件案子转交给扶风沐家了,如果这时候我们回禀此事,不就变相求援扶风了吗?那……」 唐澜起顿收摺扇,抚了抚手上的扳指:「怎么?你是信不过未来仙尊沐耘,还是信不过公子我?」 天鹰紧了紧额上的汗,急忙驳道:「属下不敢。只是堂主的意思……」 「我爹的意思就是让我好好打理唐门,所以我怎么做,都不会忤逆他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拍了拍下属的肩膀,唐澜起面带笑意解释完。 天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嗯。」语气平淡下来,唐澜起想了想,又吩咐道:「林姑娘那里多留意一下,她要什么都尽量满足。」 「是。」 「另外把我这次从蓝云带回来的古画好好处理一下,然后快马送到柴桑陆家小姐手中。」 「……好的。」天鹰松了口气,一般提到陆疏桐的事,唐澜起心情就不会太差了,他也可以坦然一点回话了。 x 巷子逐渐深幽起来,尽头处有一个简陋瓦房,矮小地靠在一面高墙下,仿佛与世隔绝。 祁终往回望了望,小巷安静地只剩两人不紧不慢的步伐声。 「到了。祁无赖,你快进来。」 听见唿唤,祁终立马小跑过去。闵栀正站在那个小瓦房破旧的门口下等他。 「诶诶。」 进门之后,却是一片黯淡。 入目是一片灰败,房樑上的蛛网已染上重重灰尘,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已经荒废了似的。 两人望了望周围的环境,也不敢妄自乱入,老实待在门口。 闵栀掐着下巴,微微蹙眉道:「奇怪,怎么没人?」 「可能上街买菜去了吧。」祁终随口回了句,转头又问:「诶,你在说谁啊?」 「一位隐居在此的老者,听说曾经是『天下第一刀剑谷』的元老,凡是他经手过的剑不是轰动一时的名剑,就是封藏百年的古剑,都威力无比。所以他阅剑无数,也补剑无数,自然能解决你那点小问题呗。」 听完闵栀的描述,祁终沉思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诶,你说的这老头那么厉害,咋还住在这么冷清的屋子呢?会不会是传言不可信?」 「怎么会。在我守着的地盘上,还有人敢招摇撞骗?放心吧,绝对属实。」 面对质疑,闵栀有些不满地回道。 「可现在我们来的不巧,那人也不在。天色也暗了,要不改日再来?」 祁终想到林唯尔一个人留在唐门,多少有些不放心。 闵栀有些不甘心白跑一趟,又敲了敲旁边的门板,对着漆黑的屋子喊道:「有人吗?」 潮湿的深处传来一点回声,除此便是幽静了。 两人静默等了一会儿,眼看是真的来的不巧,也就转身准备离去了。 谁知还没踏出门槛,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枯老的话音:「既是客,来都来了,喝口水再走吧。」 听见声音,两人对视一笑,高兴地转回身去,只见暗处一位披着皱旧斗篷的老叟掌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慢腾腾挪着脚步出来。 「你就是那位识剑的有名长老吧?我们是特意赶来请你帮忙看一把剑的。还望长老……」 「呵呵呵……」 闵栀还没有说完此程目的,那老人听了几句就开始低低笑道。 「我一个手脚迟钝的瞎子老头,哪里识得什么名剑吶?你们莫要白费时间了,早早回去吃晚饭罢。」 「啊?你难道不是……」 「小疯子。先过来。」 闵栀被祁终喊到一边,一时陷入困惑。 望了一眼那老者手里掌着的灯,祁终心想,这人既是瞎子,那根本用不着掌灯出来,这光自然是照给别人的,如此,他若是有心赶走他俩,便也不会点这盏灯。 想到这些,祁终试探地道了一句歉:「长老,我们这些小辈不懂事,冒昧进来,坏了您的规矩。既然你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这就告辞了。」 「诶,怎么突然就走了?」 闵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祁终拖着出门。 「哎。那要不老人家你帮我们找找他?多少钱都行……」 闵栀还是不甘心地往回喊道。 那瞎子老人却只是听了祁终的话,思虑片刻。 在二人快进巷口的时候,沉声道:「等等。小娃娃们。」 脸上露出得逞一笑,祁终心道:就说嘛,一定踩到让他生气的点了,解释清楚就好了。 「长老,还有什么事吗?」 他故作不明白地反问道,手已经放到自己的剑上,准备交出去检查了。 那老头笑了笑,招手他:「两位若是没有急事,不如帮朽人我剥下毛豆吧。」 什么?剥豆子?这老头还挺狡猾哈。 祁终心里吐槽道,面上露出老实的憨笑:「行。」 第30页 闵栀似乎也看出了点端倪,跟着进屋,开始剥毛豆。 顺手就把剑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祁终挽起衣袖,也蹲在一边,帮着剥地上的毛豆。 期间,老人缓缓坐在一边,倒了一杯浓茶,不疾不徐地喝起来,悠悠道:「小娃娃们诚心足矣。」 两人装聋没有听到,背到一边,悄悄偷笑。 接着,祁终余光瞟到老人放下茶杯,开始拿起椅子上那把剑,似乎开始琢磨其中玄奥了。 「祁无赖,没想到哇你还会后手?」 闵栀也瞧见这一幕,略带钦佩地凑到一边,小声夸赞道。 挑了挑眉,祁终正欲说话,身后的老头却抢先一步问话:「这把剑你用了多久了?」 「啊?」祁终吓得手里的豆子都掉了,连忙抓住机会,跑过去回答问题:「十多年了。从我记事起,这把剑就被我拿在手里了,但至今我都没有办法驾驭这把剑。」 老者听了,点点头,便没了后文。 两人不知所措站在一边,摸不准这老人的想法。 长久的等待之后,老人又说话了:「那你知道原因吗?」 「或许知道。应该是我没有丹元运气的原因。」祁终解释道。 老者摇摇头。 「那也有可能是这把剑被人封印了,看它剑身纹路,应该是把古剑。」闵栀又补充道。 老者还是摇摇头。 「这把剑的剑灵没有被封印,她只是在等待和寻找。」老人徐徐道出一点玄机。 祁终皱了皱眉,又问:「等什么?找什么?」 「找一个可以为她织梦的人,让她在梦中看清现实的人。」 「这也太荒唐了吧!梦里怎么能看清现实呢?」闵栀有些生气了,误以为这老头在诓骗他们了。 祁终拦下她,继续认真倾听:「显然那个人不是我,是我不配这把剑了,对吗长老?」 「呵呵……」斗篷下的老者笑了笑,摇头道:「不对。这不是原因。」 「那我应该做什么,才能让她信任我?」 祁终追问道,隐隐觉得希望未灭。 老者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与其问剑,不如问心。」 「问心?」祁终低眸,重复一遍。 「手可使剑,心亦可御剑。无论今后你入不入剑道,或转修他法,都要坚信己心,那才是迷途知返唯一的光。」 …… 出了巷子,耳畔似乎还萦绕着老者的话音,让祁终默默失神地走在前方,内心受到不同寻常的冲击,仿佛这一趟旅程带给他更多的思索又或是迷惘。 闵栀却不以为意,在一旁碎碎念叨:「什么刀剑谷元老,说些没用的废话。也不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唤醒这把剑的剑灵。又白跑一趟。」 「其实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祁终皱了皱眉,平静反驳道。 「我才不信这个邪!今日十五……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今晚一定让剑灵现身。」 闵栀固执己见,又风风火火带着祁终开始奔走了。 抚了抚额,祁终无奈笑道:「又去哪儿啊?大小姐。」 第15章 空灵 ===================== 唐门华灯初亮,火红的光晕自高墙内照透半边天。 望了眼天悬圆月,夜色深浓。祁终搓了搓手臂上单薄的衣料,微觉有些冷瑟。 「诶,小疯子,我们刚刚好像走过了正门了。」 他好心上前提醒道。 闵栀嗯了一声:「我知道。咱们先不急着回去。」 「哎。若那法子真有用,咱们这趟也算没瞎折腾了。」 祁终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只是一路上闵栀都在自己耳边洗脑,说老头的话是半吊子水平,她听得茅塞顿开,另外想起了什么解封之法,非要叫上他去试一试。 旷阔的街道上,晚风吹旋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两人走到一扇巨大的朱漆城门下。 接着,闵栀一挥灵力,利落推开了眼前这扇沉重的门扉。 待凌步进去,祁终仰头观望,顿然嘆为观止。 四面金碧辉煌的高大建筑矗立眼前,直冲云霄的楼台遮云蔽月,若是站在楼里,凭栏俯视这茫茫夜色,那荆新灯火通明的夜景简直一览无余了。 顺着楼梯拾阶而上,祁终留恋这一眼一眼不同高度的月色,美得清冷,美得瑰丽。 「这是什么观景台吗?」祁终冷却心境,轻轻问道。 高处的晚风疾而勐,吹彻脸上奔波一日的疲色。 闵栀漫不经心答了一句:「啊,这里是唐门的雨花台,集赏景,烽烟信号,机关镇守等一体的最后守垒。」 「昨年才竣工的,你可是除了唐门之人的第一个外来宾客呢。」 祁终一听,勐地睁大双眼,震惊道:「这么说,这里不就是唐门的机密之地?」 「算吧。」闵栀未料他如此大反应。 祁终连连下楼去:「快走,快走。等会儿被当成贼给抓起来了。」 「不是,你慌啥?还有我在啊,你能偷啥?」 闵栀急忙拽回他。 祁终觉得多呆一秒都浑身不自然,回道:「避嫌总行吧。我可不想再闹出什么误会来。」 「哎呀,不会的。咱们把正事办了就走,没人发现的。」 闵栀急忙劝道,一边竖起三指打消祁终的担忧。 第31页 「那……咱们先弄吧。早收工早走。」 犹豫了一下,祁终作罢答应。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转镜聚光。」 说着,闵栀也不待祁终再多问什么,就手脚麻利地去布置场景了。 等她一阵忙活之后,祁终遥望四面其他几个阁楼的中央,都徐徐升起半米高的案台,台上摆着几面澄净宽大的镜子,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反射到月光,最后缕缕相交,汇聚到楼下那个宽阔的地面中央。 「诶,把剑给我。」 闵栀做完这一切,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叫祁终把剑交给她。 祁终迟疑了一下,不放心问道:「不会弄出很大动静吧?」 「……放心吧哥们儿,我会坑你蛮?」 闵栀不耐抢过他手中的剑,手心化出一点灵力,将它从高空徐徐送到那月色交融的中央。 顿时,楼台上的几面明镜发出淡淡萤光,镜中影像开始模煳。 祁终诧异地回过头来,见闵栀沉了沉神,于唿啸耳畔的长风中,抖送缕缕灵力,钻入几面平静的镜子中去。 「解!」 最后一声咒下,四周万籁俱寂,气氛骤冷。 两人惊讶看见,雨花台中央突然飘起了点点小雪,洒落在一寸之地,而头顶分明还是一轮明亮的圆月。 月下飘雪之景,一清二楚,震撼二人的心房。 「成功了?」祁终下意识低声问了一句。 话音刚落,那雪落之地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月下突然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影,自那长剑之中,如烟般钻出。 「是剑灵甦醒了!」闵栀压抑着心里的激动,紧紧抓着祁终的衣袖,欢唿道。 祁终也聚精会神地盯着景象变幻,未曾分心丝毫。 终于那缕青烟从剑身完全脱离,在雨花台中央,逐渐幻化成一个绝代姝丽的模样。只是这女子冰冷着惨白脸色,低垂着双眸,看不出悲喜,但浑身气质只如苦寒雪域中一株凋尽的枯雪莲。 「没想到,这么凌寒的一把古剑居然有这样瑰丽的剑灵美人。这剑不会是你捡来的吧?怎么看你也和它不搭呀。」 闵栀半开玩笑打趣道。 祁终却神情严肃,追问道:「现在怎么办?剑灵召唤出来了,我也不认识她啊?」 「这……我想想办法哈。」闵栀敲了敲脑袋,道:「要不你唤她名字?」 迟疑的片刻,那剑灵伫立在飘飘飞雪中,一动不动。 突然。 「喵呜——」 一声猫叫打破了宁静,同时还伴随着镜子破碎的刺耳之声。 闵栀回过头去,顿时气恨不已,原来一只黑猫刚刚攀上案台,打碎了西方的那边镜子。 她大叫一声:「可恶的小畜生!坏我们好事!还不快滚!」 边说边提步凌厉奔过去。 祁终急忙劝道:「你别骂它呀!它又听不懂人话……喂,别打它啊!」 也不知闵栀听没听见,祁终还是大喊了一声。 再俯身一看,雨花台中央的那名女子,瞬间被打碎了镜面一样,动作幅度勐地大了起来。 只见她脸上清清淌落两行泪水,跪到在地,仿佛虚无地扯着前方某个人的衣袖,挽留哭喊道:「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上神,求你帮帮我吧!栖悦上神……」 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希望被一寸一寸剥夺,最后只见她匍匐在地,绝望埋首于雪地之中,又化烟消逝。 祁终动容又震撼地目睹完这一幕,轻轻呢喃了一句那位上□□字:「……栖悦。」 「呃……「余音尚在喉间,心口却急促一疼,疼出一股无名的自责感。 眼眶里露出微微湿润,悲痛的感觉仿佛是一种深切的怜悯。 祁终也说不出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待心口的疼痛稍减,他蓦然回忆起下午那位老者所说:「……一个可以让她在梦中看清现实的人。」 难道那个名叫栖悦的神就是这个剑灵所要寻找和等待的人吗? 正发愣,闵栀也骂骂咧咧从另一边阁楼赶过来。 恰逢此刻,乌云遮月,最后一点月光也消散了。 x 庭园里,春光融融,百花争奇斗艳,蝶舞蜂藏,正是赏景的佳处。 祁终与林唯尔漫步曲折小径上,听完昨日融会的诸多事宜,也算成功了结了任务,心里顿感欣慰。 他又问:「那小师妹,唐澜起那傢伙的道歉诚心吗?有没有敷衍了事?」 林唯尔顿了顿神,干笑着摇头道:「祁师哥,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也别斤斤计较了。」 「我……我哪有计较,我这是为你好。要是你爹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大委屈,回去还不得把我数落惨。」 祁终辩解道,边说边委屈地眨了眨眼。 林唯尔抿唇一笑:「师哥又在演戏了。这事你不说,我不提,谁知道啊?」 「小师妹,你要记住,这世上师哥虽然不是唯一对你好的人,但一定是对你最好的人,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朗声的保证带来浓浓的亲切和安全感,林唯尔感动之余,前日的忧郁也消散不少。 「好了好了,我知道师哥对我最好。」 「不过我们也在荆新逗留好久了,我想要不明日就动身返程吧。」 第32页 话锋一转,林唯尔提起了正事。 祁终点点头,认真道:「确实。是该归家了。」 「那我们等下就同阿栀他们招唿一声吧。这段时间也辛苦她了。」 淡淡的语气,掩饰着内心的微微不甘。林唯尔说话的时候,目光也望向了阳光下的池塘。 祁终却不知情,感慨道:「小疯子确实够仗义!」 「……诶?我刚刚好像听见有谁在夸我哩?」 话音刚落,邻边长廊处,闵栀背着手,自信阔步而来。 三人撞面,都开心一笑。 「阿栀,你来得正好。我们有事和你说。」 林唯尔主动拉过她的手,三个人走到一旁的花林下,继续散步谈话。 …… 「啊?明日就走?真的不能多留几天嘛?」 听完告别的话语,闵栀心里顿感一阵失落,可怜兮兮地望了望林唯尔。 拍了拍她的肩膀,林唯尔宽慰道:「来日方长,别难过嘛。」 「哎。你们走了,我又得一个人无聊孤单了。」 闵栀轻轻嘆了口气。 祁终听闻,朗笑道:「这好办啊,你再来我们长汀玩不就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山涧捉螃蟹,采蘑菇煮汤,比你们这儿吵吵闹闹的好玩多了。」 「……无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啊,还捉螃蟹。」 闵栀粗神经地泼了一盆冷水,心里却压抑着一股欣喜。 祁终撇撇嘴,略感不快:「哼。那算了,你自个儿孤单去吧。」 林唯尔见二人如此拌嘴,捂嘴轻笑:「你们两个年纪都比我大,怎么心智比我还小啊?多大的人了,还生闷气?」 「明明是他……」 正欲再说些什么,闵栀话语未完,却透过祁终身后那棵花树的缝隙中,窥伺到正门下,一帮拥簇的众人,攒动人头,慢慢挪出一条工整的道路来。 唐澜起的身影正疾步穿梭过去,神色匆匆,似乎在迎接什么重要的人物。 「诶,你在看什么?」 祁终误以为她在盯着自己看,晃了晃脑袋,又在她眼前招了招手,疑惑问道。 第16章 贵客 ===================== 「呃……没什么,没什么。咱们快走。」 闵栀慌张打着哈哈,连连劝两人去别处游玩。 祁终却心觉猫腻,赖着不走:「走哪儿去啊?你这心虚的样子,不会是在躲什么人吧?」 「没,没有啊!」 闵栀压低声调,反驳道。 「这儿水蚊子多,咬人贼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皮糙肉厚啊?」 「哦?大白天的,哪里来的蚊子?你不对劲。」 祁终越说越来劲,干脆抱着手,靠在一边的树干处,继续和她周旋。 闵栀气恼地白他一眼,心想再不走,门口那帮人都快过来了,到时候也不知何方神圣大驾光临,她要是撞见了,又得跟着表哥一通逢迎客套,不自在地紧! 「祁无赖,你别得寸……」 「你们看那是谁?」 闵栀威胁的话还未说完,林唯尔却又注意到背面那帮迎客的人群。 人群前方,一位气质端庄,臻首微笑的女子面容落入三人眼中。 祁终面无表情,显然不认识她。林唯尔和闵栀却倒吸一口凉气,同时面对面回道:「是她!」 「谁啊?」祁终困惑望着两人的反应。 皱了皱眉,闵栀回答:「沐家二小姐怎么会来我们唐门作客?」 「是啊。沐茵姐姐似乎并不喜出远门,印象里,这些拜谒之事都是沐大公子亲身赴往的……」 林唯尔眉心也凝着一股淡淡的疑惑。 祁终虽听得不大明白,但也从二人的话中窥出一点有用的信息,那就是来者又和沐耘有关,这是他第一时间联想到的身份。 「你们怎么都认识她?」祁终抱着手,倚在一边,心里勾起猫猫挠痒似的兴趣。 「沐府是玄门百派之首,沐三公子是未来的仙尊储君,这几年都开始着手治理上疆大大小小的事务了,而且还做到众人佩服的地步,沐茵是他二姐,能差到哪儿去?自然也是……」 「嘁~佩服?巴结还差不多。」祁终嗤了一句,一听到仙府之首这几个字就忍不住联想。 「你哼什么呀?」闵栀被打断话,不悦回头,拧眉问他。 「没什么……」他低头搅弄指甲,漫不经心呢喃。 「哦~你该不会是嫉妒吧?」闵栀掐出端倪,狡黠反问。 「我嫉妒?我嫉妒谁?」祁终震惊反问。 「沐小公子啊,人家年纪轻轻就修为甚高,处事得当,反观某人,泼皮无赖一个……」 「什么?就他?我……」祁终气得差点一口气没背过来,心里默默吐血。 「你什么呀?没话说了吧?」闵栀轻哼一声,唯尔在一边捂嘴偷笑。 祁终淡淡冷哼,自信地扬了扬下巴:「不妨告诉你,我有他把柄,你们吶都被他的表象蒙蔽了。」 「呵,你可真会瞎吹,沐耘少侠为人磊落,你能有他什么把柄?」 见人不信,祁终也顾不得给那人留面子了,一口气没憋住全都抖了出来。 「沐耘那傢伙就是个笨蛋!上次在长汀还差点被人偷钱呢,要不是我帮他找回来,他当晚就得露宿街头!」 第33页 「……」闵栀翻了个白眼,「胡说八道。」 林唯尔颇是听不下去了,急忙上前:「师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话你在家里就吹了不下百次了,怎么在外面还乱说啊,人家二姐就在前面呢,你不怕被她听见啊。」 「不是,小师妹。我说的是真的!」祁终急得额上薄汗。 「真的又怎么样?还不是你们长汀管教无方,小偷太多,像你这样的无赖更是遍布大街,人家好端端来你们仙门拜访,没个大礼招待也就罢了,居然还给人家苦头吃……可真是像话!」 「你……」祁终突然觉得此话在理,一时反驳不出什么了。 闵栀不依不饶,继续言语炮轰:「我说你们还是不知好歹了,上疆和你们长汀相提并论的仙家虽然不多,但是也有旗鼓相当的,可堂堂仙门之首最出色的两位公子,这次融会居然独独只去了你们一家……啧,你看我们唐门这么风光,来得还只是个二小姐呢。」 「你什么意思?觉得这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荣幸吗?我们长汀稀罕他们来了?」 祁终有些气恼,心里越不顺眼那个沐耘。 林唯尔急忙劝道:「好啦好啦。你们俩的意思都被彼此曲解了。阿栀没有那个意思,师哥你别误会了。还有,我们长汀也是待客有礼的,他们来的那几日都有好好尊敬的,不存在高攀和自傲的说法,你们别争了。」 「哼。」 「哼。」 两人同时扭过头去。 「哟,我说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你们这些小年轻围在一堆说话呀。」 三人闻声望去,沐茵和唐门接待的人正徐步而来。 唐澜起见她这么说,客套赔笑,保持脸上的礼貌,对着闵栀不大不小的声音招唿道:「表妹,沐二小姐远道而来,参加我们府上的融会,你还不过来问候一下。」 「哦。」闵栀知道不能有辱门风,急忙上前,行礼:「沐二小姐,你千里迢迢赶来荆新,我们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宽待。」 「早就听说唐门的表小姐聪慧懂事,乖巧机灵。今日一见,确实名副其实。」 沐茵的话多少有些两面讨好的意思,闵栀不过是个亲戚,但在唐府的地位,堪比嫡出,现在夸奖她,应该也是做足了功课,明白此间缘由的。 「沐二小姐过誉了。」闵栀低头说道,一边给唐澜起眼神暗示,让他帮着引开一下。 唐澜起心领神会:「二小姐快别在外站着了,家父已在正厅恭候多时了。」 林唯尔在一旁察言观色片刻,觉得有必要上前表明一下身份,远在他乡,也不能失了礼数,悄悄戳了一下身边的祁终,眼神示意了一下他。 待沐茵转过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时,她急忙上前行礼:「长汀林家弟子见过沐二小姐。」 沐茵多停留了下目光,淡淡道:「我说适才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林掌门的小女,还真是有缘,在此碰面了。今年融会,我堂兄和三弟可是去了你们那里,深感……」 深感什么?欲言又止的话让场面一度冷下来。 林唯尔手心都有些汗水,慌张起来:这下把脸丢到别人地盘上了,回去还不得被重罚一顿。 祁终也有些心虚地低头:莫不是刚才的话,真被她给听见了? 「大家都在紧张什么?」沐茵环视了一圈,心里已经得到了答案,她不过是假意试探一下她家的门面而已,显然反应是她想要的。 「没人紧张什么啊,沐二小姐。贵府的两位公子能百忙之中赴会长汀,我们也是很欣慰的,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我们也是无微不至地招待,大公子走时还特意夸了几句长汀的山水养人呢……」 「应该是没有什么不满的吧?我想这些他也是有对沐二小姐提起的吧。」 语气不卑不亢,沐茵不由把眼光放在祁终身上。 面带微笑问道:「这位是?」 「小的祁终,是长汀道非子祁余行之徒,见过沐二小姐。」 「哦。原来是祁掌门的关门弟子,真是巧遇。」 沐茵的语气略带一丝夸捧之意,看着祁终的笑眼却很平淡。 祁终袖下弯曲的手微微颤动,他沉下声回答:「我师父……已经不是掌门了,二小姐记错了。」 「哦。是我愚拙记混了,见谅。」 她故作煳涂醒悟的惊讶,一两句话就套出了一个高深宗门的隐晦之事,从当事人的语气,表现都可以得知很多讯息,比如深入简出的清修长老,表面脱权,但说的话亦有分量…… 这些都从祁终的表现那里被沐茵逐一窥知。 她满意地敛了笑容,一行人错开而行。 等人走远,三人又围在一起。 「啊,不行了不行了。这女人太厉害了,盯我一眼,背上的汗毛都得立起来……」 祁终突然靠着树,虚脱道。 唯尔也擦了擦脸上的薄汗。 闵栀倒是没什么反应,抱着手哼道:「不做亏心事,干嘛怕她?还不是你刚才在背后说她弟弟的坏话!」 「啊?大小姐你让点儿理行吗?我那是怕吗?我只是不习惯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 「有这么一个姐姐……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熬过来的……」 「你嘀咕什么呢?」 「我,我说这名门正派的人都喜欢这么话不搭腔的吗?」 第34页 「那可不。」闵栀一副见多了的表情,「不然你以为这么一个偌大的仙府是那么容易当上百家之首的吗?这与人周旋,可不是拿剑乱砍就能解决事情的,他们家想要震慑上疆,就得拿出底气,要不动怒便能施威压人,可不就是用语势。」 「呵。那不就是占嘴皮子便宜么?还以为沐耘有多大本事?听你这么一说,估计也就那样,逢须拍马,以大欺小……」 「诶,又来了又来了。师哥你怎么非要针对人家沐三公子啊……」 林唯尔提醒道。 「好歹你当初还和人家做过同窗,怎么长大了反而生疏了。」 「什么?就这混痞子还跟沐公子做过同窗?」闵栀惊讶起来。 唯尔点点头。 「哎,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都记不得了,你还提起作甚?」 「是嘛?我怎么记得当初师哥半月回家的时候,最喜欢和我说这些的?」 「小孩子嘛,话多。这要是能当情分了,那我跟这疯丫头的表哥以前还是死对头呢,现在不也就那样了。」 提起唐澜起,唯尔眼睛闪烁了下,没再追问。 「哦。我知道你们说的什么了,是当年留真仙人荣登仙尊时,创设百家书院,供上疆有头有脸的仙家子女读书巡礼那回事对不对?」 「嗯。」 「你当初也在?」 「没有。不过应该跟蹲牢房似的,这有啥好说的。」 「诶,你还真说对了,明明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私塾,那老头还非要搞些花样,把大伙逮起来凑一堆,说什么联合感情……现在看来,估计都是给那沐家铺路,连书院都是他家出钱修的,说没关系,我才不信。」 「呃。打住打住。祁无赖,虽然我佩服你敢说敢做的勇气,但是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咱们还是别讨论了,免得被人听去,惹一身祸事。」 「哼。」祁终心里略觉不快:沐耘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小子,不然…… x 扶风山上,黄云万里,灵气缭绕。 沐府云苑内,一处闲僻的竹林山亭里,两位气度不凡的翩翩公子,正对坐议事。 周遭幽静清瑟,亭内石桌上摆满了案宗,中央的茶气悠悠升起,伴着书香沁透二人的衣襟。 几片竹叶飒飒飘落,左边那位青衫公子突然放下手中的笔纸,掩面偏头而去,似乎酝酿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打了一个喷嚏。 沐皙凝神,望向他:「净杳,你怎么了?」 沐耘理了理晃乱的衣袖,回过头来,浅笑道:「无事,堂兄。」 「那就好。我只是担心扶风山风清寒,你常年在九垓山修行,可能对家中环境还不大适应,染了病气就不好了。」 沐皙淡淡解释着。 「并无不适。堂兄多虑了。」沐耘提笔註记,淡定回復。 沐晳轻笑一声:「既然不是生病,那就是有人想你了。」 「啊?」沐耘低声惊唿,轻轻搁了笔。 一个「想」字,让他脑海中蓦然回忆起那日红幡飞舞下,一双灵动纯澈的眼眸……瞬间微微失神。 「一句笑言,净杳勿要多想。只是你连日为案情奔波,确实是要多注意心神。」 沐晳见他凝眸不语,以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让他气恼了,遂出言安抚。 沐耘回过神,点点头,重新拾起书卷:「堂兄挂心了。连日操劳,堂兄也要保重身体。」 「你呀,别人关心你,你还非要把这份关心加倍还回来。」 沐皙有些无奈沐耘的知礼,怕他多想,又岔开了话题。 「不过这轰动一时的上疆悬案确实棘手。这不,昨日又收到了荆新上奏的一通修士惨死案例,也是谜团重重。你肩上重任不轻,堂兄帮你分担一些,也好尽快找出幕后元兇,给仙门百家一个交代。」 听着这些字句,沐耘面色沉静,但落在累累案宗上的眸光却是沉了又沉。 他微微蹙眉,肃然道:「嗯。正道一日不颓,奸佞便无处藏身!沐耘愿为此誓尽却绵力,风雨无阻。」 听见如此坚定的语气,沐晳顿感欣慰,便又松缓了氛围,另提琐事:「说到荆新,这次百家融会,你二姐正是代扶风出行了一趟唐门。算算时间,她已去两日。若是交谈妥当的话,三日便能返回。」 「到时候,如果来得及的话,你还未返程九垓山,那就正好叫阿茵做一桌好菜,然后我们一家人也能好好团聚一下了。」 「二姐堂兄处理家中琐事繁多,我怎好再劳烦耽搁你们的时间呢,何况二姐一路风尘僕僕归家,还是让她多多休息罢。」 沐耘认真心读着卷宗字句,一边平静地婉拒着沐皙的提议。 一时间,沐皙竟无从再言说下去,点了点头:「罢了,你也忙。日子还长,我和阿茵永远等着你回来。「 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动,心中那股对亲人的渴念一下浓重起来。 沐耘双眸一沉,低声谢道:「谢谢堂兄。」 第17章 险境 ===================== 长汀云山之上,多云少晴,连晨光都稍显暗淡。 庭前老者立于花树新芽之下,杵着手中玉杖,抬头眯着眼望了望天,顿时神色瞭然。 「师兄。」 林塘甫一入门,就先唤了一声站在堂前定神的祁余行。 第35页 「有什么事先进屋再说吧。」 祁余行似乎对林塘想说的话已经瞭然于心,平静地引他进门。 两人对坐后,祁余行撤去矮桌上的酒杯,再架起炉火,煮起茗茶来。 「师兄。小女两人已去荆新数日,算来今日也该归家了。只是到现在都尚无消息,上疆近来又奇案突现,我担心……」 林塘急说来由,面色凝忧。 祁余行却淡定斟茶,目色平静。 「今日风向,日向皆是流年不利之召。你的担心未免不是多余。」 乍一听,林塘便隐隐心神不宁,急欲起身:「那我立马派人下山去接他们。」 「等等。」 祁余行招手示意他坐下,递上茶水后,又继续道:「今日不论受到何种讯息,都不要让人下山。尤其是你我。」 「为什么?」林塘错愕追问。 祁余行轻轻嘆了口气:「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长汀现在最不能展露的便是实力。」 听闻最后一句话,林塘疑惑颇是得解,沉下脸色,復问道:「那倘若他们二人途中遇险,我们不去援救,他们不就凶多吉少了吗?」 「呵……」 祁余行不急于回答,低笑一声。捧茗的那一瞬间,自门外树梢上,断落一抹幼嫩的新芽,落在他苍老的手心。 「你看。定数如此。」 林塘听闻此话,目光一时凝在那抹嫩绿上,仿佛涌动着某种新生。 …… 「二位掌门,公子回来了。」 屋里正谈事认真的二人突然被传话弟子打断。 林塘略是蹙眉不悦:「回来了便回来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慌张什么?」 「是是……林掌门息怒,息怒。」 传话弟子被吼地一愣,急急退下去,将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候在门外的林璟。 原本以为融会完美完成的事情可以博得重重夸奖的林璟,听完这样态度的回话之后,顿然怒气不平。 「我爹真这么说?」 「是的。林师尊当时正在和祁掌门谈论要事……」小弟子回道。 林璟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又是祁终的师父!自从他们两个回到了长汀,这个宗门就成他们的了!可恶! 「哼!」犹豫了一下,林璟不快地甩袖离开。 x 山下树林,风叶有声。沐浴在树荫缝隙透下的光影中,自然的气息便清澈起来。 祁终双手枕在后脑勺处,仰头一片繁密枝叶,宛如华盖,庇护着二人归家的路途。 眼看师门,已近在咫尺,祁终不禁又心情愉快几分。 转头正欲说什么开心的事,却见身旁的林唯尔一路失神至此地,眼下又低落着双眸,软绵绵地赶着路。 「诶。小苦瓜,你怎么了?一路上都安静得不像话。」 他轻轻点了点林唯尔的头,笑眼哄道。 「啊?我,我没怎么。」回过神来的林唯尔,摇了摇头,随意地扯个敷衍的笑意。 祁终想了想,觉得要找个法子哄她开心。 随即背着手上前,站到她前方,正视她:「咳咳。」 林唯尔从那日与唐澜起对话的回忆里醒神过来,凝眸望向头顶祁终那张笑脸,正想问什么。 却见祁终把手伸出来,一朵似蝶似花的编织手艺品,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她眼中。 「诺。送给你,笑笑吧小师妹。」 「真好看。祁师哥你什么时候买的?」 林唯尔连忙接过那个精美的手艺品,捧玩在手,甚是喜欢。 「这你就别管了,收下就好了。」 见她笑了,祁终也算松了心,两人又话唠起来,有说有笑地沿着林中小路回家。 却不知这一幕,都落在不远处林梢上,一位蒙面的红衣女子眼中。 面纱之下,女子冷冷勾笑,淡然抬手,手心幻化出一个古怪的黑色盒子。只见她略施灵术,那盒中之物便成一缕黑烟般钻出,沿着祁终二人留下的气息,迅速游去。 …… 「出了小树林,就到山门前了。我们终于到家咯。」 遥望到师门的石壁一角,祁终高兴欢唿一声。 林唯尔经他一路闹笑开导,此刻也心情明媚,点了点头:「是啊。这次融会总算圆满完成了任务。哎,下山真累啊。」 「哈哈哈……你以前不是还老吵着师哥我下山不带你吗?现在怎么后悔了?」 祁终顺着她的话,打趣道。 林唯尔嗔他一眼,刚要反驳时,却敏锐地听见身侧树林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师哥……你听,好像有什么怪声?」 祁终也反应过来,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寻找声源。 两人一时不敢妄动,小心翼翼挪动着步伐前行。 头顶一下暗沉下来,林中一阵黑风狂卷而来。 正当林唯尔偏头的那一剎那,一只穷凶极恶的妖兽从丛林里勐然咆哮窜出,张牙舞爪,沖她袭来。 惊吓拖慢了她拔剑的速度,眼看那妖兽的利爪即将噼下之际,手肘处被人狠狠拉了一把,踉跄往后几步,脱离了那只魔爪。 「小师妹,快躲开!」 待林唯尔反应过来的时候,祁终已经将妖兽的注意吸引开了。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摸了摸腰间的信号烟花,迅速取出,对着长空发射出去,绚烂绽放。 第36页 「砰——」 巨大的爆鸣声入耳,才让两人的心安定了一点。 意味着师门很快就会有人来解救他们,只要拖延一段时间……祁终边想,边引着那妖兽在林中乱撞,以保证它不去伤害师妹。 只是这妖兽体型巨大,兇勐无比,将沿路的大树连根撞断,祁终已快无藏身之所了。 林唯尔忧心忡忡,随即抽剑奔去,助他一臂之力。 哪知还未偷袭成功,那妖兽却先一步注意到她,转头咆哮,踏着沉重的四蹄急冲过来。 「小师妹!」 祁终见前方阴影掉头,顿时心慌转身。 林唯尔哪见过这样兇恶的妖兽,一时除了站在原地,用剑硬挡外,根本想不到其他办法。 柔弱女子与一勐兽相搏,结果可想而知。 祁终刚一赶到,就见师妹手中的剑被踏飞,人也被利蹄落地的风沙震飞于地。 五脏皆损,林唯尔倒地,偏头一口黑血,脆弱昏迷过去。 「唯尔!醒醒!」 妖兽被血腥味刺激,凶性大发,仰天狂吼一声,又重重践踏过去。 祁终下意识抽出腰间佩剑,却毫无动静,一时心生枉然。 …… 师门上空,眼见求救信号,长汀弟子都整装准备下山,刚到门口,却被林塘一道铁令拦下。 众人无措又困惑地堵在原地,私语讨论。 疾风中,红衣女子踏叶凌空,几步便飞至恶战一旁的林梢上观望。 芊芊玉指上,红艷的蔻丹妖冶,十指的指甲下钻出缕缕红线,自上而下,遁入地面。 「呃……噗——」 空有一身武力和巧劲,祁终难以应付这妖物,在数不清第几次周旋式的跃起时,疲色已现,被妖兽一巴掌扇开,拍打在树干上之后又重重坠落,呕出一口血来。 身后的剑也被震飞在一旁,无动于衷。 再想提力时,已动弹困难。 额上的血淌落在眼尾,祁终费力揩去,撑着一旁的枯枝站起身来。 妖兽笨重地蹦了两下,急狠向他奔来。祁终看准机会,跪滑进它的下腹,掏出腰间小刀,不由分说勐然刺入妖兽心脏部位。 坚硬的躯体,唯有此处柔软可击。 「嗷——」 利器扎入,妖兽痛苦地嘶鸣震天,暗绿色的脏血喷下,祁终把握时机,翻身钻出。 捂住心脉,捞起佩剑,急忙奔到林唯尔身旁,将昏迷的她护在怀中,趁那妖兽痛苦分心之际,逃离此地。 可刚一踏步,前方土地里突兀钻出无数根血红的丝线,紧密而锋利,挡住他的去路。 「……可恶!是玲珑心。」他低咒一声,环视周围,已经被这些诡异的红线团团困住,生天难寻。 额上的汗与血不断滑过脸颊,祁终心跳飞快,低头看了眼师妹苍白的脸色,顿然心疼。 眼眸一寒,他逼迫自己沉静下来,围绕着这些红线奔跑,企图寻找最薄弱的那一层攻破。 杀机四伏,适才的妖兽哀鸣过后,心口的伤竟然又癒合了,此刻已被惹怒的它,丑陋的眼盯着祁终的身影便直直撞去。 祁终回身一看,又被妖物纠缠,耐心失尽。 心知脚步不能慢下,不然两人都会命丧虎口,祁终心底怒气与怨气并生,奔跑间,偶感从四肢到心脉,都有一股时隐时现的浑厚力量涌现。 「……小师妹,坚持住!师哥一定平安带你回家!」 边承诺边奔跑,欲寻生机,抬眼一看,却是死路! 祁终心里顿感绝望,眼看身后的妖兽袭来,前路却是根根收紧而来的红线,左右为难之际,他选择用尽全身力气,一脚斜踏上旁边的石块,在妖兽正好撞上之际,飞跃到它嵴背之上,停留一步,便趁势落地。 锐利的红线割断了妖兽头顶的犄角,又是声声震耳的咆哮。 祁终已无余力再迈腿奔跑,他酸涩的手肘也颤抖着,被迫放下了唯尔。 放手的片刻,佩剑也握不住了,滚落进旁边的草丛里。 「轰——,轰——」 身后一阵笨重的步伐声,预示着妖兽折身奔来了。 祁终已无能为力,汗水不断滴落于尘土间。 眼看前方阴影已是那妖兽举起了巨蹄,准备碾压而来。 祁终把心一狠,双手撑地,咬牙硬撑这千斤之重。 在掌蹄压在他嵴背上的那一刻,还能留出一方狭窄的护住身下的师妹。 「呃……」 他实乃高估了自己,那一压,勐然感觉自己的五脏内腑都被挤压变形了,黑血不断涌出唇角,已然性命垂危之际。 就在这时,红衣女子目睹这一幕,竟然一下收住了转动的红线,眸光微颤,复杂地望着那人匍匐之躯。 「血肉之躯,妄想以命相搏?真是不自量力。」 她冷然讽刺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震惊。 「难道……真的要,死在家门口了吗?」 祁终低喃一声,意识已经有些模煳。 望了一眼草丛边躺着的佩剑,耳边回忆起老者的话:「……手可使剑,心亦可使剑……」 「心,心可使剑……」 满嘴的血吐出这几个字,祁终心头勐然一颤。 「我可以死,小师妹不可以死,她还小,这世间那么多美好的事物都还没有看过,不能死!」 第37页 低头一眼,祁终心生酸疼。 一瞬间,不甘和决心激发了体内某种怪诞。顿时他目光凌寒,望向那把古剑,用心念命令道:「……起!」 「杀了它,杀了这个怪物!」 发出最后的吼声,杀意充斥心房的那一刻,祁终瞬间感到体内一股雄浑真元游走,小到每一个汗毛都敏锐感触到了那股真力。 影落剑也在此刻应召而起,出鞘的那一瞬间,寒光乍现,短促悬空后,便如风影一般,穿刺过妖兽躯体,使之破裂成灰。 利剑随即斩断阻挠的红线,最终艷丽地回归地面,直立剎那,光华骤散,盪开一层威勐的力量,所到之处树折石坠,破坏力极强。 红衣女子失神之际,已被凌厉剑气所伤,红线阵法竟断碎失效。 「呃……好强的剑气。」 她勐提真元,保持站稳的姿态,唇角却有一丝血意。计划已然失败,她也无法久留,转身纵影而去。 「……好,好样的。」 祁终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笑着夸了一句自己的剑,随后体内真力消散,他闭眼昏去。 …… 第18章 慰问 ===================== 扶风青山上,一阵云雾携带着一道淡紫剑气落地。 守门弟子见主人回来,连忙打开结界,恭敬欢迎:「二小姐回来了。」 沐茵淡淡嗯了一声,甫一入门,就直往归思堂而去。 堂内,沐皙正将兄弟二人这几日整理出的案件笔记收拾好,放到处理要事的桌面上。 刚一抬眼,便见神色匆匆的沐茵归来,沐皙心里一喜,迎道:「阿茵,此程可还顺利?」 「融会事小。堂兄,我回来途中,听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沐皙听她语气急促,神色一凝,忙问:「哦?何事?」 「长汀遭到上古妖兽入侵,已有人员重伤。兇手似乎和玲珑心有关!」 「又是玲珑心!」沐皙震惊的同时,又气愤难休。 沐茵眉皱不松,担忧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前的修士失踪案就已经够让耘弟费神了,眼下连长汀这种大家仙府也难逃毒手,背后兇手到底在图谋什么?」 「幕后元兇我已与净杳讨论多日,尚没有合适的嫌疑人选。你才到家,先休息吧。」 沐皙关心沐茵一路奔波,怕她累心,便劝她一句。 沐茵却摇了摇头,心头迷惑未解:「对了,堂兄你刚刚的神色好像很吃惊,难道长汀这件案子还没有上报九垓山吗?」 「没有。」沐皙摇头道。 沐茵迷惑更深:「怎会?我期间转去柴桑拜会也有数日,这件事已过十日有余,他们为什么不报?难道在隐瞒什么?」 「你先别多想。或许是两位长老心情低落,暂时没有理清头绪,才搁置一旁的。」 沐皙分析着,一边却在心里暗自思量。 沐茵妥协点头,又问:「那耘弟呢?已经回九垓山了吗?」 「嗯。」 「哎……我都还没好好看他一眼呢,是不是又长高了?」 沐茵想起弟弟,略是欣慰一笑。 沐皙无奈笑道:「净杳冠礼已过半年,小妹你怎么还在问他长个儿的事啊?」 「哦!我真是煳涂了。」沐茵也为自己的忘性摇了摇头。 「你是太想他了……」 「二姐,堂兄。」 沐皙话还未完,门口却传来两声温润的喊音。 沐茵激动地转身,惊讶笑起来:「耘弟!」 见到思念许久的亲人,沐耘也会心一笑,踱步进屋。 「你怎么回来了?你二姐刚刚还在念叨你呢。」 沐皙笑着上前,三人高兴地就在门口便聚谈了起来。 沐耘回道:「仙尊命我回来继续调查案件线索,连日来,九垓山又收到了不少仙家的命案求诉,着实紧迫。」 「看来,这次当真是山雨欲来之势啊!」沐皙感嘆一句。 沐茵点了点头:「耘弟你有所不知,就连长汀林家这样的仙宗之首,也遭到了暗算。」 「嗯?可有人受伤?」沐耘一听她说长汀仙门,低垂思量的眼眸顿然抬望。 「……有。林掌门的千金和道非子的关门弟子都遭受重创,现在……」 「什么?」沐耘语带惊愕,甚至失礼打断了沐茵未说完的话,「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为何没有人上报?」 「他……他们如今伤势如何?」 沐茵有些懵,面对弟弟一连串略显慌张的问话,眨了眨眼,看向沐皙,一时没再说下去。 「净杳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先让你二姐把话说完吧。」 沐皙也有点吃惊沐耘的反应,但脸色仍旧平静。 沐耘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了敛眸,低头抱歉道:「二姐谅解。」 「呃,耘弟这段时间忙晕了,肯定是太忧心这件案子了。」 沐茵自我理解地解释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长汀仙门自然不会对他们二人坐视不管。定然会全力医治他俩。」 「嗯。」沐耘脸色沉静如水,负在身后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两下。 沉吟片刻,他又道:「那我即刻赶往长汀慰访一趟。」 此话一出,沐茵与沐皙皆是回望于他,表情略带一丝讶异。 第38页 「那怎么行?耘弟你现在公务在身,这等小事就暂搁下吧。」 沐茵念及悬案累累带给沐耘的层层压力,已经劳心费神,自然不愿他再为一旁琐事分心奔波。 「我……」沐耘一时哑然,意识到才说出的话确实有欠权衡。 沐皙掂量了下他的神色,心下略一思量,和笑道:「阿茵,你煳涂了。」 「净杳适才所言并非没有缘由。其一,他已是九垓山履职人员,有义务去询问案件详情,其二,我们与林家颇有交情,有如此灾祸发生,我们也理当上门慰问……」 沐皙的话句句戳中沐耘心意,虽然在此番解释之前,他脱口而出的决定有一瞬间是下意识的,但此刻冷静之后,他便以沐皙的话为主要念头了。 「原来如此。」沐茵也频频点头。 沐皙见二人暂无异议,遂又转折:「不过,阿茵刚才的提醒也不无道理。你现在杂务缠身,案件线索也才稍显起色,确实不宜搁置。慰问长汀一事,就由为兄代劳吧。」 几句话将难题推向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沐茵两人皆认同地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堂兄了。」沐耘俯身谢道。 垂眸的那一刻,心境却稍稍凌乱。蓦然想起,晚昏青桥上,那人归还自己钱袋时,豁达乐观的笑容……如今,相别不过一月,竟发生了这等意外,心口不由微微一涩。 x 微风徐徐,长汀山门前落叶飘零。台阶上伫立多时的人,沉默低头,似乎在思量心事。 「沐大公子,让您久等了。」 迂迴山路上匆匆赶来一名报信的弟子,边跑边招唿远客。 沐皙敛神回身,宽容笑笑:「无妨。」 「那请跟我来吧,师尊亲自在玄天门等着大公子呢。」 「哦?那你快快带路吧。」 沐皙陡然一愣,实在没想到会有如此殊荣。 上了山,林塘便主动上前迎他,两人回了客堂,便开始客套问话了。 「近来长汀杂事繁多,招待不周,还请大公子见谅。」 沐皙摇了摇头,客气回答:「林掌门见外了,庚兰何德何能,劳您亲自相迎。」 「长汀之事,我已听说,今日前来,一是与林掌门商量兇案详情,二来,也是关心令嫒及祁掌门爱徒的伤势,特意取了家中千年水芝送给二位疗养身体。」 林塘示意身边随从接过他手中赠礼,略感欣慰:「有劳大公子心意了。」 「小事。沐林两家的情谊远比这些药品重多了,林掌门不用客气。」 沐皙边回话,边打量了一下周遭氛围的细枝末节,并没有奇怪之处,只是祁余行今日居然没有出面,倒叫他有些不解了。 心下沉吟:看来今日想问些什么,多半是……无用之话,还是先回去罢。 想完,沐皙抬眸,礼貌起身告别:「既然近日府中事务繁多,那庚兰就不多做打扰了。林掌门,告辞。」 林塘本也是无心挽留,顺势相送:「请。」 出门的空隙,沐皙又细心观察了下周围弟子的神情,眼神似乎都在躲避着什么,竟然没有一人的目光能与他交汇。 后山一处青苔横生的峭壁下,一扇石门陡然开启。 门口一位白袍道者,杵着拐杖,徐步进门。 洞内气流凉寒,老者顺着寒风而来的方向,走进冰洞深处,一张晶莹透明的冰床上,沉睡着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声息轻轻。 祁余行望了眼尚在昏迷之中的祁终,不由嘆了口气。随即挥了挥手中的绿玉杖,点出一道幽绿的光芒,洒在他身上。 霎时,祁终身上的寒气便如青雾一般裊裊散去,寒气中又携带着一股邪伤之气,都逐渐脱离他的身躯,薄弱的唿吸顿然如释重负。 蒙蒙光亮自洞顶泻下,合上许久的双眼在此刻缓缓睁开,涣散的瞳孔倒映出那点天光。 祁终迟缓地皱了皱眉,终于感受到光亮对双眼的刺激,偏头躲避,这一躲,刚好看见自己师父和蔼坐在床边的冰凳上,杵着拐杖,对他微笑。 久违的宠溺此刻又显现在眼前,祁终开心笑道:「师父!」 激动的他,正欲起身,却不料动作太大,牵扯到后腰的压伤,疼得倒吸气,遂又作罢躺了回去。 祁余行也赶紧安抚着他:「好徒儿,好徒儿,莫要起身,莫要起身。」 「师父,真的是你吗?我还活着吗?」 看到慈祥的长辈陪伴在自己身边,从死神手里捡回一条命的祁终,泪水顿然盈满眼眶,激动不已。 「嗯。活着。」祁余行点点头,敦厚地手掌替他理着床边的衣袖。 「那小师妹呢?她怎么样了?」 祁终昏睡多日,记忆还停留在遇险的困境当中,急忙询问师妹的伤势。 「她伤得没你重,休养几日就好了。她那边有你林师叔照顾,你就别操心了。」 「那就好。」祁终稍稍松了口气。 「你已经睡了十几天了,再不醒来,为师的头髮可得全愁白了。」 老者惋惜哀伤的语调顿然叫祁终心生愧疚。 他歉意道:「对不起师父,徒儿没用,让你担心了。」 「平安回家就好。」祁余行又换回安抚的语气。 祁终点了点头,清醒过来的他,望了望四周的冰墙,心里顿然疑惑起来:我怎么在这儿待着?平日只有挨罚的时候,才来清寒洞面壁思过呀,难道师父在怪我…… 第39页 「你既已甦醒,就先同为师讲讲那日遇险的情形吧。无论是谁下的毒手,为师和你师叔都会想办法替你们讨回公道。」 问话将失神的祁终惊醒,他咽了咽嗓子,想到师父是他最亲近的人,便也没有隐瞒,将那日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 祁余行听完他所说的一切,面色波澜不惊,杵着拐杖的手掌却暗暗有力。 「嗯……玲珑心确实行踪莫测,此次甚至能放出上古妖兽为害,看来她幕后之人定然不简单吶。」 「哎。幸好是在家门口遇到了她,要不然等师父你们赶来救我们的时候,估计只能捡几根骨头回去了……哎哟。」 祁终正丧气感嘆着,头顶却挨了拐杖不轻不重的一记打。 祁余行脸色微怒,正经道:「臭小子,净胡说八道。」 「只要长汀师门一日在此,你就是在天涯海角遇险,为师也不会放弃你。」 老者的话语坚定,但苍老的双眼里却微微闪过一抹愧意。 祁终却没多想,嘻嘻笑道:「还是师父对我好。」 「不过话说回来,你刚刚提到的那把古剑诛邪,又是怎么一回事?」 祁余行将话题带到令祁终心梗的境地中去。他抹了抹头,有些含煳道:「我,我也不太清楚。当时,就好像全身都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帮助我驾驭那把剑……」 「哼,你可知上疆剑修之人,能达到心修内外合一的又有多少吗?」 「多少个啊?」祁终不明问道。 祁余行笑了笑:「屈指可数。」 「呃……」祁终眸光一暗,「师父,我真没骗你……」 祁余行点了点头,又道:「为师没有不信你。但是从今天起,这把剑你不可再携带在身,也不可再随便动用体内的那股不明元力。」 「为什么?」祁终听闻这等要求,顿然激动反驳。 祁余行睨了他一眼,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你以为无师自通是什么好事吗?这次只是侥倖罢了!」 「侥倖?师父到底在瞒我什么?」祁终气急了,冷笑回道,「从前你不让我结丹,事事输人一截。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种便捷之法,可以凭心驭剑,你也不让……徒弟到底做错了什么,师父要这样限制我的出路?」 「如果当年您留我在师门,只是想我做一个平庸之辈,又何必收我做关门弟子呢?我现在的能耐真是丢了你上疆第二心修高手的脸啊!」 声声质问,让老者思虑更深。 祁终却满心不甘,气头之上,口不择言。 「还是说……师父根本就不想承认我这个徒弟,你心里一直都为那个人留着位置,我只是他的替代品,所以才……」 「住口!」祁余行顿明他话中暗指的人,颇是愤怒。 祁终荒诞说出了某些尘封的往事,也惊觉不妥,一下低头缄默了。 往事的影子很淡,但并不代表没有杀伤力。 祁余行闭了闭眼,敛住目光的一片痛心哀色。 师徒二人陷入沉默的僵局。 第19章 相剋 ===================== 沉默半晌,冰床上滴落两滴无声的眼泪。 祁终垂着的头无精打采,双眼氤氲雾气,心中的不甘和委屈一股脑涌上,让他无法不多做他想。 祁余行见他如此,严肃的神情稍稍松缓,无奈嘆了口气。 「哎。你若真想知道真相,为师便告诉你罢。」 「真相?」祁终听见他退步的话,缓缓抬起了头,眼中迷茫不减。 祁余行杵了杵拐杖,开始讲述玄机:「实话来说,就是你天资不凡,是块修仙的好材料,不管是剑修心修也罢,还是旁门左道也好,都可自学成才。即使不去结丹,不经铸元,你体内天生就有一股能够驾驭各类灵文秘术的元力,这种千年难遇的共灵体质,皆是由你与生俱来的神秘命格所带。」 「……」祁终震惊地哑然无语,只得继续听下去。 「你这样厉害的命格,我一介老朽,又能教你什么?」祁余行淡淡一句讽问,却叫祁终为刚才的顶撞回话而羞愧低头。 他又道:「不过,这不是我不肯惜才的真正原因……孩子,你知道吗?你虽有天资无上,可是人活在这天地之间,哪可肆意妄为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的命格与天格相剋。一旦用此命格修道,待你造化极臻的时候,就是灭顶之灾啊!何况再加上你命理杂乱,如何善用体内那股得天独厚的灵力,而不至于走火入魔,也是一道难题啊!」 「所以为师才劝你放弃修仙这条路罢,陪在为师身边,从此修心不修真,一生平安顺遂就够了。」 苦劝徒弟放弃唾手可得的骄傲,祁余行也知道这样的真相太过残忍,可眼下,他似乎也找不到别样的说辞来改变祁终的一意孤行了。 咀嚼一般缓缓消化着这些话的含义,祁终从一开始的欣喜到最后的失望,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心里便一阵波澜消,一阵波澜又起。 「可是师父,你不是说过,万事自有定数,纵然天命难为,可人定胜天吗?为什么不肯给徒儿一个机会,放手一搏呢?」 祁余行没想到他如此执着,心下沉吟一瞬,又皱眉道:「真若放任你动此命格之力,或许是有机会成全你的云天之志。但是,倘若这个未知的过程,会牵扯更多因素进来,甚至是旁人的性命,你也要不管不顾吗?」 第40页 这句问话直接勐扣祁终心尖,他顿然耷拉下双耳,颓废失落。 「……可我用这股神力救了小师妹,我也没有为此丢掉性命……」 「侥倖不足以说明什么。」 「……我不信。」祁终语气恹恹,却仍不甘心反驳一句。 祁余行无可奈何,言尽于此。缓缓站起身,将毕生心学放在冰桌上,嘆道:「既然你一时半刻无法顿悟,那就趁这段时间,在后山一边好好养伤,一边慢慢琢磨其中道理吧。」 「桌上心法是我毕生绝学,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有所得。不过我先提醒你一句,倘若第一页的字都无法让你静心的话,那你也不必再读下去了,你不是研占天道的那块料……」 话音越来越远,老者已经走到洞门口了,祁终双眼迷濛,委屈喊道:「……师父。」 x 阴森森地宫里,篝火簇簇,照着四面壁画上,兇恶狰狞的兽图,更显地宫大殿的森冷无息。 诡异的王座上,正坐着一个沉郁阴冷的黑袍尊者,闭目养神之际,座下是尊者的几名兄弟此刻面无表情,冷冷看着眼前熔炉里的大火焚烧着新一轮的修士魂魄。 「报!玲珑心月使回宫了!」 一个魔兵通传的声音突然打破整个大殿的静谧。 接着,一位红衣女子面带红纱,神色冰冷地踏进了地宫大门。 「禀神尊,妍绡办事不利,这次在长汀引蛇出洞的计划,失败了。」 方妍绡扬起膝下红绸,跪地禀事,寒冷的语气却是不甘。 座上的罗剎神尊,听见下属这样的回话,略是不悦睁眼,俯视着殿上的一抹独红。 「先说说,怎么个失败法。」 方妍绡冷冷起身,淡然回道:「我按照您的吩咐,将上古凶兽的元魂投放在长汀境内,目的是为引上疆第二高手道非子出面,以探查林家仙门的实力,可是……」 「继续说。」 「可是林塘和祁余行二人都未出现,甚至在那两名弟子发出求救烟信后,都不曾派人相助,此举着实令人费解。」 「这有什么费解的?还不是方月使你整的那两个人的命太贱了呗,根本激不起水花,对他们那种大家仙府来说,死了便死了。」 一道尖利的女音自身后传来,娓娓分析着自以为是的见解。 方妍绡都不消回头,听声音便知是什么妖魔鬼怪来了。 不过声音的主人似乎是要一槓到底,竟主动站到了她的身侧,一身浓重的脂粉味熏得她不悦皱眉。 烟萝固然不肯放弃打压方妍绡的任何机会,挑衅反问:「你说是吧?方月使。」 「这两个人重不重要,神尊自有论断。有你置喙的余地吗?」 方妍绡不怒而威的眼神凌寒扫过去,一旁本欲构陷她的烟萝顿然被反呛一句,哑口无声。 「滚下去!玲珑的本事也是你能质疑的吗?」 暴怒的吼声自二当家李元义嘴里不耐发出。 烟萝不甘地瞪了瞪眼,也不敢再造次,连连赔笑道:「是,是,二当家。」 有人代劳训戒菸萝,方妍绡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光是看着李元义那张瘦到脱形的脸,以及他望向自己那双诡异的眼睛,就让她心底泛起恶寒。 更何况这几个人的大哥罗剎神尊李元邪,更是喜怒无常,鬼气森森,她实在不想继续周旋下去,每次回禀事情都只想三言两语,匆匆了结。 「据我所知,妖兽所伤二人,一位是长汀宗主的掌上千金,另一个则是道非子的高徒,若论两人身份的特殊性,是断不可让他们拖延那么久时间来支援的。」 方妍绡摸不准高座上李元邪沉默的心思,只得缓缓道出一些可疑点,以探其情绪变化。 「嗯……长汀既然如此可疑,那就多多布下眼线,好好查探。」 李元邪的决断终于下来,方妍绡暗自心松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安排她任务出山,这样她又可以拖延时间,去找弟弟的下落了。 「那接下来,依神尊之意,是要我重返长汀寻查一趟吗?」 「不必了。暗桩一事交给洛青尘办即可。你不必多心,本尊只是考虑到他曾是长汀弟子的身份,诸多部署自然比你详细一点。」 方妍绡听着他的说辞,心情瞬间不快:老东西,既有此意,何不早些遣返我?害我浪费那么多时间守在那里,都没办法找小槿…… 「至于这些天,你便先着手查清长汀和九垓山的关系吧。本尊眼中可见不得师兄背后再长出新的羽翼来……」 方妍绡听完吩咐,冷冷接下:「是,神尊。」 x 长汀后山的清寒洞内,连日来的山泉泡养,寒洞冰敷,已经让祁终的伤势恢復不少。 此刻的他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冰床上,仰着头,翻着手中那本心占之法,竟提不起半点兴趣。 「哎。看不懂。」 烦躁地把书丢回桌上,祁终单手靠在后脑勺,开始胡思乱想:原来这就是师父的毕生心血,枉我苦苦央求多年,现在到手了,却一点都看不懂,或许真如师父口中所说,我根本不是学占卦心修的那块料…… 可……师父又不让我动用命格元力,转修他道。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白高兴一场。 目光落在影落剑的剑身上,祁终翻身起床,犹豫了一下,又尝试着拔了一下剑,结果……毫无动静。 第41页 「哎。」 嘆气嘆得口干舌燥,他摇了摇干涸的水壶,倒不出半点水来,全都在壶里结冰了。 锤了锤老腰,祁终提着桌下的水桶,悠闲出了清寒洞,准备去后山林子里那口古井打点水。 暮色下的清幽小径迂迴向前,古井周围落叶枯黄,长久无人造访的井绳用起来都有些摇摇欲断。 祁终腰伤未愈,打水的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逞强似的地怒拽着绳子,眼看井口下方不远处,已经出现满满当当的水桶影子了,他更加卖力地向上提拉。 只是,刚要伸手够水桶提柄的时候,腰上一声脆响,疼痛立马传遍四肢百骸,惊得他立马撒手,赶紧捂腰:「唔唔……痛啊,痛啊……我这老腰啊。」 「……诶,我的水!」 两手都攀腰上了,水桶也重新掉回井中,气得他血压飙升,转身没眼看。 而那桶水直直坠入深井,眼看要白费力气一场的时候,井口上方迅疾出现一双宽厚大手,快速抓住嗖嗖掉落的井绳,接着又稳稳将水桶接下,放置一边。 祁终正纳闷怎么半天没听到水桶落回井里的水声,转头一看,井边正伫立了一位风姿隽爽,衣衫素朴的高大男子,正面带善意地沖他微笑。 黄昏林下,光影明暗错落,晃在那人俊冷的侧脸上,更衬一股松下溪风的肃冷之感。 打量那人时,祁终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单看这人衣着,摆明了是长汀弟子的身份,可那人炯然有神的目光中却隐隐透出一股沉冷不屑之意,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别的什么事物…… 第20章 同门 ===================== 「呃……多谢这位大哥帮我接住了水桶。」 主动开口,祁终以感谢为由,开始试探他的身份。 「不用谢,都是长汀弟子,帮个小忙是应该的。」那人关怀一笑,神色平常。 「哦?原来你也是长汀弟子啊,可我怎么见你这么面生呢?」 「哦,是这样的。我叫洛青尘,是林家下层打杂弟子,在这里打扫后山很多年了,师弟是祁长老的高徒,平日鲜少来这里,自然见我面生。」 不紧不慢地叙述自己的冒牌身份,洛青尘眼底的笑意一直伪装着纯良无害。 祁终想了想,觉得有理,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是道非子的徒弟?」 「呵呵……师弟天资聪慧,得师……师伯青睐已是长汀众所周知的事。」 面带微笑地夸赞了他一番,洛青尘内心微微翻了个白眼:就这水平,还来套路人?小子,还是太年轻。 平白得了一口奉承,祁终心里的那点虚荣心很快掩盖了疑惑,便笑道:「哈哈……洛师哥说笑了,我就一般,一般聪明……」 洛青尘听他这么说,更觉他好拿捏,敛了敛眸,嘴角的笑意更深:「我见师弟似乎有伤在身,怎么傍晚独自一人在这林井处打水呢?」 「我呃……我口渴,本来就一个人在这后山养伤,没人帮忙,就自己来了。」 洛青尘心中犹疑了两下,颇是不信祁余行等人会把他独自放养在这里,便将计就计,说道:「那我帮祁师弟提这桶水回去吧。」 说着就拎起了井边的半桶水,身手利落地走到祁终身边。 「那,那就有劳洛师兄了。」祁终对眼前这人的好感直线上升,也不多心了,心情愉快地带着他返回清寒洞。 从林路出来,没走几步就到了清寒洞的门口。 祁终机灵蹦上前,按了按洞前的暗开关,轰然一股寒气溢出。 「就是这里了,师兄不介意里面冷的话,可以进去坐会儿?」 祁终回头招唿着洛青尘,却见他一路侃侃而谈,此刻到了门前,脸上的表情却僵硬了不少,整个人静伫在一边,发呆地看着他刚刚按过的开关处,一片爬山虎翠绿掩盖着。 「洛师兄……洛师兄?」 连连喊了好几声,发神的人终于醒过神来。 洛青尘不自然地咳了几下,垂眸道:「诶,诶。不好意思,刚刚耳背。」 「耳背?」祁终不听他解释还好,一听这蹩脚的藉口,反倒笑了:「洛师兄你这么年轻就耳背了?那等你老了,谁还喊得答应你啊?」 洛青尘戏嚯笑道:「没法。我这耳朵小时候老被人扯,现在长大了,才发现被扯坏了……」 「啊?真的假的?谁这么可恶!」祁终大为震惊,面露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 「……是我小时候不懂事,老惹他生气。」洛青尘收起了最后一丝笑意,眸光不禁意间流露出一丝伤感,「算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进屋吧。」 「诶……」 祁终原还想安慰些什么,却被他反客为主的气场给弄懵了,见他直直从自己眼前踱步进了石门,步伐淡定又熟稔,仿佛他也住过这里。 进去之后,祁终又愣在了一旁,看见洛青尘自来熟地坐在冰椅上,往杯子里倒水喝,回头看到自己,还很亲和地向他招手。 「洛师兄,你……」 「不是口渴吗?来,喝吧。」 祁终话止于嘴边,被迎上来的一杯冰水堵住。 「哦,谢谢啊。」 他退到一边,心里的疑惑又开始萌芽了。 洛青尘环视了一下周围,确实是一人离群索居的迹象,原本的怀疑此刻也打消了。 第42页 「咳,水给你提回来了,我还得回去扫地,就先走了。」 祁终听他说要走,又急忙放下水杯,道:「那我送送你吧。」 「不用。」 洛青尘淡淡婉拒了他,冷淡地起身,刚要抬步离开的时候,目光陡然落在冰桌上摆着的三枚铜钱上。 铜钱边还有一本被翻开到第一页的术典,那字迹格外熟悉,熟悉到让他眼睛有些酸疼。 「这是……」 祁终回头看,望向他手指着的东西,捧起来解释道:「哦,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心修术法,说让我养伤这段时间好好看看,悟出点东西来,可惜我不是那块料,根本看不懂。」 说着说着,心里一股失落,祁终随手将书本丢到一边。 洛青尘见状,眸光顿寒,直瞪着他:「你!」 「啊?」祁终还没反应过来。 洛青尘脸色微愠,略带不屑地一笑:「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祁师伯的修为确实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继承的。」 「哎。连师兄你也看出来了,可我师父还一根筋地认为这是我最好的出路了……」 祁终一心陷在自己的情绪当中,也没察觉洛青尘脸色有异。 轻轻冷哼一句,洛青尘伪笑道:「我只是一点拙见,师弟不用妄自菲薄,既然师……伯认定你做他弟子,那你定然有过人之处。」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洛青尘分明感受到自己话音里有一股强忍的咬牙切齿意味。 「或许吧。」祁终嘆了口气。 洛青尘不愿久留,告辞话语完毕,就匆匆出门去了,走时还多看了两眼桌上的书和铜钱,心里苦笑:哼,师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人的眼光还真是没长进啊,这种毛头小子,也值得你把毕生修为教给他? 遥想昔日,自己作为那人最得意的高徒时,何等心法不曾通透,耳边响满的永远是夸赞和艷羡之声。可如今……这人情世事,不怕昔人已远,就怕来者可期,时间会把深情淡忘,唯有仇恨不可忘却。 握紧的拳心攥了许多不甘和愤慨,离去的背影越发急快,待无人的时候,洛青尘直接飞身而去,跃进夜色一片朦胧当中。 x 几日后的深夜,山林依旧沉眠在星幕的光洒之下。 祁终背着草药背篓,踏步山路往返,却见前方一阵浓雾涌现,逐渐扩散到他眼前,将周遭树林笼罩地严严实实。 他顿觉奇怪,咕哝道:「星月朗朗,这是哪儿来的怪雾?把小爷我回家的路都给挡没了!」 雾气太过沉重,可见范围已经缩小到一米之内。祁终别无他法,只得小心翼翼摸索前进。 …… 古井旁的参天古树上,一人恣意停靠,垂在腰间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一支短笛,淡讽的目光眺望着不远处,在迷林中胡乱打转的人,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风吹林叶萧萧。 突然间,树下古井边,突然显化出一道黑影,恭敬跪地:「副教主,神尊令旨!」 欣赏月色的兴致被打断,洛青尘俯视的那一刻,眼底染着一层愠意。 「接。」 黑衣人闻声,抽手将一道符文飞送至他手中。 洛青尘慵懒地展开信纸,细看了一下纸上的字句:七日之内,长汀异象,天降神谕,你且窥知,得讯后速回禀告! 神谕?呵…… 洛青尘在心中不屑冷笑一声,又随手一扔,信纸飘落林梢,于半空中自燃,待落地时,成灰湮灭。 「神尊的命令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黑衣人冷漠答应,随即淡去。 月色又只剩他一人独享。 洛青尘伸了伸懒腰,又漫不经心地望了眼迷雾中的困兽,见那人焦急找路的模样,极大取悦了他的心情。 只见他反手一转,手中短笛自腰侧跃起,骨节分明的手指疏冷钳住,眸光沉凝的那一刻,悠扬的玉笛声清悦入耳。 笛声中,一股淡淡的思乡之情,渐为这月色增上一抹淡哀。 …… 在雾中越走越迷煳的祁终,已经开始气急败坏了。 本就是路痴的他,遇到这种糟糕天色,被困在一条林路上,半天赶不回去,再好的耐心也消磨殆尽了。 他站在原地,双手叉腰,气恼道:「鬼天气!早知道就不出来採药了,现在连路都找不着了,天亮了都不一定能回得去……」 正当祁终气馁之际,茫茫大雾中,传来一阵婉转的笛声,自西南方逐渐清晰。 他凝神细听,两下辨别出方向。 「笛声?深更半夜的,古井那边怎么会有笛声?」 疑惑的同时,祁终心中也有了方向感,循着笛声的来源,摸准了路的走势,继续稳妥地赶路。 越来越明晰的笛音,萦绕在祁终耳畔,身侧的大雾也随着他的远去而变淡,直至他靠近古井树林的边缘,雾气才全部散尽,他整个人又重新沐浴进夜空的熠熠星光中。 「到底是谁在那里吹笛啊?」 走出迷雾的祁终,心里还是放不下谜团,欲进林中一探究竟。 待他脚步轻轻走近古井旁边时,笛声却嘎然而止。 「嗯?没了。」 祁终正纳闷,目光左右搜索目标。 此刻,头顶的人却像是玩累了似的,轻飘飘丢下来一句话:「小子,往上看看呢。」 第43页 祁终闻声,急忙抬头仰望。 见林月清辉下,洛青尘懒散倚在树干旁,单手转笛,矜傲地垂下眼眸,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 他顿然激动大喊:「诶,洛师兄!是你啊。」 「嗯哼。」 洛青尘随意应付着他,随即凌飞回地,负手走向祁终。 「我刚刚还在想是谁在这边吹笛,没想到是师兄你啊。」 第21章 天机 ===================== 撞见熟人,祁终的心情也放松不少,就在树下,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同树上的洛青尘絮絮叨叨。 「师兄你是不知道,刚才那边的林子里突然起了好大的雾,我连路都看不见了,幸好有你的笛声指引,我才找着方向跑出来了。」 洛青尘笑而不语,也不下树,俯视的目光略带一丝嘲弄,被藏在夜色中,模煳不清。 身在自家师门,祁终也没对这场怪事多做怀疑,只当自己撞见了极端天气,跟洛青尘抱怨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没怎么搭理自己,他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又仰头问:「诶,对了。洛师兄,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也在这树上没回去啊。」 轻轻笑了两声,洛青尘气定神闲地周旋道:「我?我出来看看月色,这长汀的月亮,是我见过最圆的月亮。」 「哦。倒也是。」祁终打消心疑,点头贊同道,「好巧,我师父他也老爱这么说,可天底下的月亮不都是一样圆的吗?」 洛青尘原本不想再搭理他了,却听见他提及恩师曾经的话语,心里某个地方陡然一酸,竟有些失落地淡淡「嗯」了一声。 祁终见他身形微僵,显得半是思绪游离的样子,手指却灵活转着一支竹笛。 「呃,洛师兄,你那支笛子做的挺巧的诶,吹出来的音调清亮悦耳,你练了很久了吧?」 洛青尘回过神,高傲地抬了抬眼:「也没多久,这玩意儿学起来挺简单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吹它解闷儿。」 「哦。那洛师兄可以教教我吗?我这些天住在清寒洞里,人都快发霉了,无聊极了。」 一听他对这个感兴趣,洛青尘心里更是无语,心道:不学无术的懒货,天生的木材脑袋…… 一面不屑腹诽,一面皮笑肉不笑,洛青尘爽快答应道:「行啊,这儿有几张曲谱,你先拿回去练练,白天看不明白的地方,晚上这个时候就来这里问我。」 他从怀中掏出曲谱,顺带着把笛子也扔给祁终。 见洛青尘如此大方,祁终欢喜去接住那两件东西,笑着感谢道:「谢谢师兄,谢谢……」 谢语还没说完,祁终抬头一看,树上已经空无人影了。 他心头一纳闷,自语道:「奇怪。这人怎么老是走得这么悄无声息啊…… x 几日后的十五月圆之夜。 长汀一如往常沉睡在安静的月色中,只是有一处偏僻的长廊上,还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以及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直到别院的宅门被轻轻拉上,说话声才逐渐消弭。洛青尘步步紧跟,在林塘二人走进偏门后,才停顿了一会儿,将身上的黑衣裹得更加严实,寻了一处墙垣,悄悄翻了进去。 月色下,祁余行和林塘二人静静伫立在落月湖的湖边,望着湖面上,被晚风拂起的粼粼水波。 林塘见自己师兄脸上露出稍有隐忧之色,语气也颇是凝重起来。 「七宿已现,星月分明。今晚应是看召的好时辰。」 「师兄,你五年前所占的那次天象,到现在已经显现出了苗头,近一年来,上疆各处仙家连番出现怪事,最近的修士失踪案更是离奇。倘若这次……仍是这番卦象,那……」 祁余行知道他未说完的结果是什么,杵了杵拐杖,他神色微凝。 「师弟,若真是这样,桐疆的未来,你我怕是见不到了。」 「若真依你所占那般,尘世末日即将到来,而我们还没有办法挽救这场灾厄,那到时候……」林塘语气更加焦急了几分。 祁余行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自乱心神,接着平静宽慰道:「师弟暂且宽心。九垓山那位定然比你我更加在乎此事。」 「早有预兆的灾难是不可迴避的,但人定胜天,纵使你我没有办法力挽狂澜,尚有后生继往开来,何况近日又有先机预示展露,我们先借这天象,暂窥一点预警罢。」 林塘虽得他宽解,却依然不忍心道: 「可这些子女年纪尚轻,若真有什么大难降临,他们又如何担得起?」 「今夜异象所出,正是救世之人的身份。或许你所认为的孩童稚子,与这个人之间的差距只是一份必要的磨练而已。」 「这……」林塘一时止语,似乎也心知变局未定之前,再多的担忧与猜想都是无用的,便沉下心,陪他师兄一起静待天机突现的时辰到来。 当子时的撞钟声勐然报响的那一刻。 净月湖的水突然变得很清很清,平静地像一面镜子,月色被融化在水面上,泛出淡淡光泽。光的中央逐渐出现一副又圆又亮的水墨画,画上是一副安宁和谐的人间之景。 仙林清平,岁月静好,无论何人,都在这样和平的桐疆,安然心宁。 林塘二人静观这明亮一幕,愁眉顿然舒展。 月光的灵气不断撒向湖面,光圈如日晷一般缓缓转动起来。水墨的黑白逐渐变成一幅幅有声有色的动态景象,色彩缤纷,充满生机。 第44页 「这就是现在的桐疆。」祁余行感谓说道。 林塘点点头,道:「确实是盛世纷繁,海晏河清。」 「可惜,这样的太平持续不了多久了……」 祁余行话音刚落,湖光却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淡黄色的光晕乍变成浓稠的黑红色,中央的景致也画风突变了。 林塘一眼望过去,只见那幅水画上的白天瞬间转换成了黑夜,极为压抑的夜色下,万家灯火通明,灯市如昼,可从湖心的一块黑点开始,慢慢扩散出的黑色元素,如毒雾一般,逐渐笼罩整副画面,目光所到的那些灯火也随着这份黑暗的侵蚀,而一盏一盏熄灭了…… 最后的桐疆只呈现出,天地同色,漆黑不见五指,死气沉沉之景,再没有一丝生息了。 「这难道就是……「林塘震惊观望完这一幕。 祁余行神色沉重:「劫难濒临,无力回天啊。」 「那,那救世之人怎么还未显现?」林塘又一追问。 祁余行沉吟一瞬,又望向不远处的灰暗。 黑水沉沉的湖面突然清澈起来,流金月色,又集中在湖心,不断碾转光芒,没一会儿,湖面悠悠冒出一朵未开的金莲来。 见时机成熟,祁余行挥了挥手中的绿玉杖,将一道绿芒洒下,催开了莲花,绽放出一副白茫茫的画卷。 林塘定睛一看,画卷上面出现一个少年的背影,束着长发,背着双手,心情愉悦地站在一片桐花林下哼曲儿,似乎在等什么人。 这般悠闲散漫的模样让林塘的眉越皱越深…… 突然,那少年勐然转身,沖身后露出一张纯善的笑脸,略带调侃地笑道:「哈哈。你来咯。」 …… 「怎么是他?!」 林塘被少年的面目吓了一跳,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想再确认一下,可那朵金莲却迅速枯萎了。 再看一眼旁边的师兄,一向稳重镇定的他,似乎也被惊讶了一瞬,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他们二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救世之人居然会是祁余行的关门弟子,一个成日不务正业,像个小混混一样的祁终。 连埋伏在屋檐角落偷窥的洛青尘,在看到这一幕时,都差点不屑嗤笑出声,这般事实显然滑稽地令人发笑。 「会不会弄错了?祁终这小子怎么可能……」 震惊过后,林塘理性分析。 「不是他。」 祁余行斩钉截铁地否认道,接着又说:「他只是一个引子,真正的救世主是他身后没有露面的人。」 这么一提醒,林塘勐然想起祁终刚才那句「你来了。」又略是冷静下来。 「那……这个人又是何人?这小子成日都在长汀待着,又会去哪里结识救世之人呢?」 「或许只是时机未到而已。」祁余行面不改色地说着,余光却轻轻瞥向屋檐的一角。 「要不……」林塘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他师兄将手中玉杖一挥,一束光点从自己眼前横穿而过,落在侧面的屋檐边缘。 林塘瞬间反应过来,檐角一阙黑衣的暴露正告诉他刚才的对话已经被偷听了。 他愤怒不已,大喊道: 「是谁?」 洛青尘得知自己已经失去窥探的机会,便也不想再暴露身份,反应过来后,迅速逃离了净月湖。 「别去追。」祁余行连忙拦住准备奔去的林塘,「今晚之事不能散出去,不然会引起不必要的慌乱。」 「可是他已经知道……」 「知道什么?你我刚才的谈话,有哪句是真的吗?」 「这么说……祁终这小子到底……」 「天意未明,救世之责,谁都责无旁贷,而非某个人一己之力就可扭转的。 」 「看来这天机中的变数也不是那么好揣度的。那我们要一直隐瞒此事吗?」林塘问道。 祁余行想了想,道:「赶在刚才窥探的那人之前,删词减句,上报九垓山即可。」 林塘恍然明白过来:「你这是将明暗置换?你是怀疑刚才那人其实是……」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上疆不缺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如果秘密很难守住的话,不妨就让这个秘密换种方式公布于世。」 「那我立马去修书一封,如实禀告仙尊。」林塘得知祁余行意思后,便着手去办。 可两人刚一推开院门,长廊外就传来弟子急促的通传。 「师尊,师伯……,九垓山仙尊急令!」 林塘接过那张金黄的信帖,摊开来和祁余行一起看,上面的内容叫二人都皱了皱眉,一时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 第22章 外出 ===================== 夜晚的山林间,一道身影快速窜跳。 洛青尘身手敏捷,须臾间便回到后山藏身之地。 正当他准备跳向另一棵树的树梢时,恍惚间,望见一个老实的身影徘徊在古井周围。 他一下愣神,实在没有想到,这么晚了,祁终那小子居然还在树下等他。 想起刚刚看到那一幕,洛青尘心情复杂,迅速脱下身上的黑衣,变幻了一副脸色,平静去见他,假装去晚了的样子。 祁终不禁意间回头,一下望见来人,开心大喊:「诶,洛师兄,你来啦。」 话音刚落,祁终一句你来了,让洛青尘瞳孔一滞。想起刚刚亲眼所见的一幕天机,他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呃,是。」 第45页 「今日学哪一首了呀?」祁终还想着讨教洛青尘曲艺,没多心地问道。 洛青尘挑了挑眉,随意回答:「今晚不学。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祁终顿时惊愕:「告别?难道你升岗了?」 「没有。」洛青尘有些无语。 祁终又问:「那你是要出师门了?」 「嗯。」 「可你不是长汀的弟子嘛?离开师门又要去哪儿呢?」祁终语气有些遗憾。 洛青尘目的已经达成,随便编道:「我在长汀也待了好些年头了,想回家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那林师叔知道了吗?」祁终更加惋惜了。 「我一个无名修士,师尊事务繁多,不会特意去记的。」 「那以后你就只能去做江湖的散修了?」 「……嗯。」洛青尘迟疑地答应了一声,目光稍显落寞。 祁终似乎觉得话被他聊到了一种尴尬的境地,随即宽慰道:「其实没了管束,无忧无虑,也挺好的。」 洛青尘没急着搭他的话,舌头在口腔里抵了抵颚,神情有些郁闷。 「不过好好的,干嘛要退出师门吶?「纵然离别在即,祁终还是很想知道洛青尘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哪知他沉默片刻,随后释然地舒了口气:「因为……因为捨不得。」 「我怎么听不明白了?既然捨不得,干嘛还要走呢?」 「不明白也罢,以后你会知道的。」洛青尘失了耐心,也不想再和他深谈下去了,心底的旧疤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低头看了眼祁终手里的竹笛,他懒得再要回来了,就说:「这东西送你了,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吹吹,尤其是半夜吹最好。」 「啊?那不会把别人吵醒嘛? 」 「吵醒一个算一个。」洛青尘笑了一下,觉得这小子有些憨。 他早就不习惯自己一个人难过了,如果自己过得不好,别人也休想比他舒适。这小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真是天真…… 祁终摸了摸后脑,估摸着洛青尘可能心情不好,在说气话,也就回应地笑了笑。 临走时,洛青尘又突然回头来:「对了。」 「还有什么事吗?洛师兄。」祁终连忙跟上去询问。 洛青尘忸怩地低了低眸,语气突然很轻很柔和:「你有一个好师父,要珍惜!」 「啊……师父待我是挺好的。」 为这话感到莫名其妙,祁终捏了捏手中的竹笛,有些懵。 等洛青尘离开后,他才反应过来,好像这一次,这人走得最慢,似乎在留恋什么,又似乎真的在告别什么。 x 在清寒洞养伤的这段日子,祁终已经习惯早起早睡,噼柴打水,静养身心的流程了。 洛青尘离开的第二天早晨,他正出洞门,冲着破晓的黎明伸了个懒腰,却不小心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正朝他这个方向跑来。 原以为是来给他送食材的小弟子,祁终想着去和他打个招唿,可当人走近后,他才发现认错了,对方啥也没带。 「诶,你来这里干嘛?」祁终好奇问道。 传信的小弟子捋了捋气,说:「祁,祁师兄,林掌门命你辰时之前,去议事阁找他。」 「嗯?找我?」祁终惊讶反问,内心有些欣喜,这意味着他的禁足解了,又可以出山去玩了。 跟着带路的人过去的路上,祁终乐呵想着杂七杂八的美事,比如等会儿可以去厨房找一只烧鸡解馋…… 哪知事情并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进了议事阁,祁终就规矩站在一边,望了眼高位上的林塘,神情严肃,威严地盯着他,似乎还在考虑着什么。 目光转了一圈儿,祁终没有找到祁余行的身影,心情有些低落:师父他老人家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都不出来见我…… 「这份信你拿好,等到了九垓山,这就是证明你身份的依据。」 失神间,林塘已经走到祁终跟前,将一封祁余行亲笔书写的信交到他手中。 「九垓山?信?这是怎么回事啊?林师叔。」祁终诧异到不敢接那份信。 林塘眉头一蹙:「九垓山仙尊有令,命你前往决明殿一趟,详细说明那日遇险的状况,以便于早日破解『玲珑心』害人悬案。」 「我一个人去吗?」 林塘瞪他一眼:「不然你以为还有谁陪你去?」 「呃,没有没有。」祁终误以为林唯尔也被叫去当证人了,多心问了一嘴。 「那师叔,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怕我吃不惯那里的饭菜……」 祁终小声提了一句,有些不情愿出门。 林塘又无语又生气:「你小子能不能出息点?仙山宝殿少得了你喝的吃的?过去之后,最好给我老实点,注重礼仪,别丢师门的脸。」 祁终不悦了,反驳道:「诶,师叔,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师父说的。」 「你!」林塘被他气地鬍子微翘。 却不知他这一再推脱的原因,只是不想再让师门蒙羞罢了,这些天,祁终人虽然在后山养伤,可也没少听见外面的闲言碎语。 自己作为祁余行的关门弟子,却在师门门前遇到危险,还被打个半死,说出去都嫌丢人,长汀脚下那些中小仙家,有不少在背后埋汰他们呢。 第46页 这次他要是出门去了,再把旧事重提,不是又把热点塞回长汀了嘛,林塘最在乎脸面,祁终也是知道的。 他闷闷不乐地想着,脸色有些愧疚。 林塘却以为把他训狠了,也缓和了语气:「臭小子,你去了九垓山,就好好配合作证就是了,真不习惯的话,等大家手里的事忙完了,再找个时间给你送些家乡特产过去好了。」 「啊?」祁终错愕抬头,望着林塘那张严肃的脸,此刻却带着几分慈和。 「林师叔,我,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操心这些破事了,当我放了个屁吧……」 「呵呵……我敢亏待你吗?你师父知道了,还不是又叫我去操心。」 祁终笑了笑,有些感动:「林师叔别推脱了,我知道你们对我都好。」 「这是你师父亲自为你准备的包袱,赶紧背上出发吧,早去早回。」 察觉氛围有些不舍起来,林塘便也不想再和祁终多说什么,两下把他招唿了出去。 待他走后,屏风后的祁余行,才悠悠杵着拐杖出来。 x 长汀到九垓仙山的路途并不近,若是老实赶路,得走上个十天半月。 祁终在后山的那段日子,没少练剑。他终究一意孤行,不听祁余行的劝告,借着自己命格之力的优势,短期之内练得御剑之术。 可这拖延了他的养伤进程,以至于他现在虽然已经到了大殿门外,却没办法坦荡进去,因为腰伤犯了,疼得他只能靠在殿外那根柱子边上,等着通传的人回来接他。 隔了一会儿,紧闭的殿门被推开了。 祁终以为里面的人要接见他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么富丽堂皇的仙山宝殿呢,还挺想进去见识见识的。 哪知殿门开了,出来一个通传的,对着祁终歉意解释道:「公子,仙尊正在批示文书,麻烦你先在此等候片刻吧。」 「哦。行吧。」祁终点点头,谢了谢那人,随后又继续靠回殿外的红柱,吹着山顶的微风,望着天边的霞云,开始发呆。 …… 时至夜深,星空满天,一轮圆月明挂,山风微凉,叫围栏下睡着的人更加好梦。 足足等了一下午,也没等到进殿门的那一刻。祁终早就赶路疲乏,在殿门外,由最开始的小憩到后面的齁甜入梦,这一觉睡得够长了。 在他沐浴月光眠睡的当下,远处的白石围栏外渐渐出现一个仙风道骨的身影。 沐耘接到九垓山的传唤,下午就从家里出发,赶了半天的路,终于在夜间时分,到访九垓山。 他刚一走到正殿门前,就注意到旁边的红柱下,靠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仔细注目了一番,他断定认出了祁终。 见那人在月色下,睡得极是安稳,美梦香甜的样子,真叫一个无忧无虑。 得知他灾后无碍,连日来,沐耘心上断断续续的担忧也在此刻轻松不少。 他轻笑了一下,随折步上前,解下身上披风,轻轻盖在祁终身上。 「嗯…唔。谁啊?」 睡够了的祁终本已有些清醒的预兆了。当他感受到身上一股温暖时,便揉了揉双眼,伸了个懒腰,眯着眼望对方。 「……哦,抱歉,吵醒你了吗?」原本好心的沐耘,此刻停驻在原地,有些无措。 祁终听见这声音,颇觉熟悉,赶紧睁开了双眼,仔细望了望回话的那人。 看见星河下,那人俊颜上微露一丝歉意,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凉白的月光下,他整个人风致翩翩,像一颗夜明珠般,滟滟吐放光泽。 「叮铃——叮铃——」 檐角下的几串风铃被夜风吹出一阵悦耳的清音。 「是你……」 祁终震惊的话音里还带着几分久违的欣喜。 沐耘见他这反应,好像认出了,又没完全认出,一句是你,却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不知该说些什么,沐耘只好对他轻轻一笑,以示礼貌。 祁终正要起身去跟他熟络熟络,原本沉寂一晚上的仙都大殿,却在此刻殿门大开,亮起来盏盏灯火。 殿内匆匆跑出来上午那位通传的弟子,恭敬地走到沐耘前方,殷勤道:「沐公子,你来了。快些进殿吧,仙尊还在等你。」 「好。」沐耘答应下来。 祁终被晾在一边,有些懵,拦住那弟子,着急道:「那我呢?我等了一下午,怎么不传唤我呢?」 「这……仙尊还没有吩咐。」 祁终更气愤了:「我先来的,凭什么他可以插队啊?」 「因为……他是沐公子啊。」弟子面露难色,似乎有些不想搭理祁终了。 沐耘从两人谈话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他上前劝解道:「祁兄弟,仙尊可能有要紧事与我商议,烦请你再等一会儿。我稍后退出大殿的时候,再向仙尊委婉表达一下你的诉求,可好?」 言语温和又极具安抚力,祁终不知道为什么,一望进他眼中的真诚,想要撒泼折腾的心,顿然平静下来。 他撇撇嘴,口是心非地哼了一句:「好吧。那你搞快点,我在外面吃会儿干粮。」 「多谢祁兄弟的善解人意,先失陪了。」 「哦。」祁终懂事地点了点头。 随后眨了眨眼,侧开脸去。明明是一句客套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疯,老觉得话里有表扬他的意思,为此嘴角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第47页 回神后,祁终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人温暖厚实的披风,心里隐隐有些动容:他刚才……是担心我着凉吗? 第23章 跟他回家 ========================= 大殿内,长灯通明。 半透明的米黄色帘幕后,传来留真仙人的话音。 沐耘敛神,认真倾听。 「玲珑心一案,可有进展?」 「暂未。」沐耘谨慎回答。 留真仙尊听完,语带不满:「那正好,门外那位年轻人是长汀道非子的弟子,是最近见过玲珑心的主要证人,你把他带回去,从他的经歷里找寻线索。」 「是。」沐耘面无波澜地答应下来,可眼睛却为此安排轻轻眨了两下。 「不过,此子毕竟是长汀之人,不受你我编排。借他的亲歷来助你查案,已是本尊为你提供的最大支助了。所以,查案期限降至一月,一月后,长汀仙宗要看到答案,其他人亦是……这个要求,你办得到吗?」 留真仙尊的话又让压力接踵而至,沐耘垂眸思量片刻,最后缓缓点头,恭敬倾腰:「沐耘谨遵仙尊吩咐。」 「退下吧。」 …… 「轰——」沉重的殿门终于再次打开,发出低沉的开门声。 祁终抱着手靠在柱子那儿,听见声响,立马回头望去,见沐耘阔步出来,身后的灯熄了一半,他一个人走进了门前的月光里,随后徐徐走向自己。 「诶。你们聊完了,到我了咩?」 祁终误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进去,他想找仙尊赶紧给他安排住宿,都倒腾一天了,连个放包袱的地方都没有,气死人了。 沐耘原本出门前都酝酿好了的话,被他一个怪问直接问到语噎,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祁终见他木木的神情,撇了撇嘴,把衣袍还给他,说:「诶,算了算了,你进去挨骂了呀?问话也不回,衣服还你,我自己进去。」 说完,祁终错开他,往门前走去。 沐耘回头喊他:「等一下,祁兄弟。」 祁终没搭理人,径直走到殿门,刚要抬步进去,门却轰地关上了,随即殿内最后一盏长灯也熄了,从外面看,里面除了黑还是黑。 愣了半天,祁终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人硬吃闭门羹了。 沐耘见此情形,怕他内心受伤,急忙上前,说明一切:「祁兄弟,仙尊命我接你回扶风,佐证上次玲珑心以上古妖兽偷袭长汀之事。」 「去,去你家?为啥呀?」祁终转回头,成功被沐耘转移了注意,没多想这老仙尊不待见自己的事。 「仙尊近日事务繁多,有关玲珑心的所有案情皆已经转交扶风这边处理,所以才请祁兄弟委屈一下,暂屈寒舍几日。」 祁终听他说地分外客气,也没觉得心情不畅,就点了点头:「哦……那我真是白跑这儿一趟了,还等了那么久。」 「……辛苦你了。」沐耘安抚道。 祁终嘆了口气:「算了,那你说说,你家气不气派,伙食好不好?」 「啊?」沐耘原以为他还在气恼,没想到下一秒,这人就又问了个奇怪的话题,一时忍俊不禁。 「这……高山陋室,粗茶淡饭。恐怕得请祁兄弟多担待了。」 真老实。 祁终听完他的回答,心道:说的这么寒碜,不怕我反悔吗? 「好吧好吧。我就委屈一下,跟你回家住几天吧。」 好一会儿,祁终咳了两下,做出一副妥协答应的样子。 沐耘倒也没因他的小性子而恼怒,反倒夸赞道:「祁兄弟通情达理,不愧是祁前辈的高徒。」 「啊哈哈哈。那是。那是。」祁终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 两人交涉妥当后,就一起出了殿门。 走到峰顶外围,祁终突然想起来,他俩都第三次见面了,可自己都还没给过人家正式介绍的机会来着。 总不能你呀你的喊吧,但是又不能直接说出他的名字,不然搞得好像是自己在格外关注他一样…… 想着想着便失神了,祁终侧着盯人的头就没转回来过了。 沐耘余光瞥到了好几次,发现他用一种很纠结的目光看自己,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停下脚步,沐耘侧颜看他,轻咳一声:「呃,祁兄弟,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祁终没料他突然回头看自己,一下语噎:「没,没。我,我……」 「哦。」 尴尬地收回目光,祁终低着头,犹豫了一下,又郑重抬头:「那个……」 都见过好几次面,这位仁兄你叫啥名字来着?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谁对吧? 哦,你是那个扶风沐家的三公子是吧?沐什么来着? …… 各种奇葩问人名字的问题飞速从祁终脑海一一穿过,却没一个能令他满意脱口的。 在沐耘愈发疑惑的注视下,他终于憋出了一句,主动念了人家姓名:「……耘公子啊,你出门没带剑吧?」 「嗯?」沐耘眨了下眼,似乎没体会到他话里的重心在哪儿。 祁终说完的那一刻,脑子就开始发懵了:呃呃呃!我在问些啥啊?修仙之人怎么可能不佩剑?这跟问人家出门没带脑子,没吃药有啥区别啊啊啊? 「没有。」 心里正碎碎念叨的时候,祁终却听他承认了一句,表情瞬间又诧异起来。 第48页 还……真没带? 「午后出门的时候,太过仓促,没来得及去取佩剑。」 沐耘耐心解释给他听。说来如果不是为了来接他,沐耘今天连门都不用出的。 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仙尊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亲自来接祁终一趟。 「那你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里大老远跑过来的?」祁终在心里粗略计算了下沐耘赶到九垓山的时间,那速度是他的三倍不止。 「哦,家中有人外出办事,我顺带借了一程。」 祁终点了点头,小手摸到衣角,不停卷着。 「那我们现在怎么去你家呢?我修为一般,可御不动载两个人的剑……」 说着把影落剑往身后藏了藏,心道:我可不会载你,等会半路翻车可就惨了……毕竟我起步晚,还是只小菜鸡啊,呜呜呜。 「哦。这个你不用担心。」沐耘轻笑一声。 随后臻了臻首,负在身后的手轻盈抬起,指向东方。 祁终顺着手看过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心想:这小子变戏法呢? 正纳闷,遥遥夜色里,却突然闪亮出一颗璀璨的星点,离二人越来越近,到最后,一道青白色的锋芒,从祁终面前擦眼而过,是一把精緻巧利的仙剑。 那把剑的做工瞬间惊艷了他的目光,直到他看见那把仙剑乖巧落入沐耘手中时,更是震惊掉了下巴。 咽了咽口水,他附上去,艷羡道:「这是你的剑?它从哪里来的?」 「我家书房。」沐耘认真回答他的询问。 祁终愣了几秒,反应过来:「我去。千里唤剑?你这御剑之术起码得练到十重了吧?」 「差不多。」 「兄弟!你是我见过那么多内外兼修的人里,耍剑最厉害的!」头一次,祁终这么大方地夸人。 「过誉。」沐耘浅笑自谦。 祁终好奇愈加浓重:「能给我看看这把剑吗?」 沐耘点头,将剑收好,交到他手中。 一经手,祁终才觉得这剑触感简直不要太好,尤其是剑柄处的光滑,一摸就知道剑的主人是一个常年练习的勤快人,不像他的那把破铜烂铁,以前练不动,没怎么打理过,现在拿起来就硌手。 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祁终发现剑名的字体:「离妄……」 「嘶……脾性还挺烈!」他刚一念完,那剑就轻轻抽动了两下,似乎不满他随意喊它的名字。 祁终原本还想再看看,却发现这剑越来越生气,已经像条脱水的鱼一样在他手里乱转。 突然间,剑光一寒,略是刺眼。 这下祁终更不敢碰了,因为剑直接出鞘了。 「啊……别动怒,别动怒,我不碰你就是了!」 抢着把剑还给沐耘,祁终咽了咽口水,心说: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子有点本事哈,脾气怪成这样的剑也敢用…… 「休得无礼。」沐耘低声一喝,离妄剑便乖乖回鞘。 祁终人都看呆了,也不怕了,眨巴着眼,追上去问:「哇,哇,它好乖,好听你的话。你是怎么办到的?」 「熟能生巧罢了。」沐耘如实回答。 祁终却摇头不信,紧紧追问:「诶,到底是什么方法啊,你教教我成不?」 沐耘望了眼东方的夜色,折中回道:「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再说吧。」 「啊,好哇好哇。回去你得教细緻点啊!」 祁终兴奋摆手,雀跃不已的模样实在憨厚,沐耘多看他一眼,都怕自己绷不住想笑。 …… 破晓时分,祁终两人总算回到扶风边界处。 于茫茫云雾中,俯视高山之景。祁终遥遥望了眼远处的山台,周围层峦叠嶂,群山翠绿,柔云环绕。自天河碎光处,可眺望到一处占地宽阔的仙府,在山与云之间,隐约可现。 随着距离的拉近,仙府上方古朴的青瓦也清晰可见了,祁终听见黎明的报时钟声自一座高塔中传来,沉郁地迴荡在高山的环抱之中。 若说山水如画,那这沐家就是画中的烟火一抹,平添点睛之笔。 祁终心里啧啧两下,跟着沐耘一直到了结界处,站稳时,他抬头望了眼头顶的青石匾额,上面的题字遒劲有力,顿觉恢弘。 呵,这还叫陋室?这小子怕是没见过茅草屋长什么样吧! 被眼前之景狠狠打脸,祁终一开始还真以为他家寒碜,没想到这般阔大豪横。虽不似唐门雕金铺瓷般富丽,但也素朴雅韵到不失气派呀! 「三公子,您回来了。」 守门的弟子一见到沐耘,连忙打开结界,欢喜迎接归人。 「嗯。」 沐耘淡淡应下。回头看顾祁终,发现他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基本上寸步不离,都不消喊他,自己就乖乖站好了。 沐耘误以为是他初来陌生之地,不太适应扶风气候,便出言问候:「祁兄弟,你不必……」 「呃。我路痴,你别走太快啊!」 不待沐耘说完,祁终主动承认了自己小心翼翼的原因,他刚刚在半空就看过了,他们家面积不小,各种长廊曲折迴环交错,稍不注意就能绕错道。 想起林塘的话,祁终耳朵都有些作疼,心想要是在别人家里迷路了,得多丢人吶! 第24章 心细 ===================== 走上树林阴翳的青苔山路,一阶一阶都是枝叶间泻下的晨曦。 第49页 进了正门口,祁终就闻到一丝米粥的香味,似乎是从旁边的膳堂里传来的,算了算时辰,这个点儿,应该是他们家弟子用早饭的时候。他都赶了一晚的路了,现在也是飢肠辘辘。 脚步顿了顿,祁终犹豫着想上前,跟沐耘说说这事儿,可话到嘴边,他又连忙打消了这个想法,心说:可不能这么没出息。再忍忍吧。 又跟着走了几步,祁终身旁路过两个赶去晨练的弟子,手里还端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香味轻轻擦过他的鼻尖,又给他勾得垂涎欲滴了。 沐耘回身时,刚好撞见他盯着别人的早饭咽口水的样子,蓦然有些心疼,疾步上前,略带歉意道:「祁兄弟,时辰尚早,我先带你去用早膳吧……」 「啊?吃早饭!好哇好哇!快走!」 一听有吃的,祁终顿时来了精神,也不跟沐耘见外了,三两步上前,希冀地望着沐耘的目光。 「嗯。」 沐耘本想着先带他去休息,等下单独为他传膳。可见人饿成这样也是可怜,索性暂时搁下正事,陪他一起去了邻近的膳堂用早餐。 食堂里,这个点儿正是人满为患的火爆时候,祁终进屋环视了一圈,桌椅都被占完了,一堆白衣小生规规矩矩凑满了一桌又一桌,非常安静地用餐,和他在长汀吃饭时看到的喧闹嘈杂简直天差地别。 说他们家尚礼重法,教养极好真不是骗人的。 一进门,祁终连步伐都轻了不少,老实跟着沐耘去了点餐处。 取餐时,祁终本欲双手去捧,沐耘却先一步接过,对他微笑:「我来吧。」 「啊,谢……」 祁终缓慢吐出谢字,却感受到周围的目光有丝丝怪异,众人似乎认出了来食堂吃饭的沐耘,震惊中又带着点好奇,进而又把目光打量在他身上了。 「走吧。」沐耘神色平常,又领着他去了一处靠窗的闲僻桌位。 这样,以祁终的角度看过去,是没有其他人的目光打扰的,仿佛现在就剩他们俩个人在这里吃饭。 …… 喝了一碗白粥,祁终有感而发:他家的饭怎么这么好吃? 吃了好一会儿,祁终总算吃饱了,懒懒地靠在一边的窗沿,心想沐耘都出去好一会了,怎么还没回来。 正想完,门口又走来一个稳重的白衣弟子,对祁终礼貌说道: 「祁公子,不好意思,三公子现有急事亟待处理。所以现在由我代劳,领你去见大公子,他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还请你多担待。」 急事?什么急事连饭都顾不上吃? 祁终听完,心情略显失落:不会是他觉得自己一个公子的身份,却来食堂吃饭,有失体面,所以借事先走,再随便派个人来忽悠自己吧? 「哦。没事儿。」恹恹答应了一声,心里虽然乱想不少,可祁终还是入乡随俗,很是配合他们的要求。 祁终跟着那个弟子走到半路,忽然看见旁边小花园里,有一个玉面锦衣的小公子,正缠着两位姿容清丽的姑娘嚎啕哭诉。 「朝云姐姐,晚月姐姐,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揽月芳华啊?扶风山顶上好冷啊……呜呜。」 沈冀书一面佯装抹泪,博取同情,一面心虚地用余光看了看周围,查看有没有沐家的人听到他在说坏话。 沈绮的两位弟子相视一眼,心有默契地扯开沈冀书面前的衣袖,洞穿他的把戏:「小少爷。你还是乖乖在沐府静修一段时间吧,如果你回了滦阳后,修为还是没有长进,夫人可就真的要生气了!」 朝云的话,让沈冀书尴尬地抹了抹汗。 晚月继续补充:「是呀。如果小少爷你再不努力的话,夫人下次可不会再派我们来给你送点心了,而且……」 「而且什么?」沈冀书紧张追问。 晚月正经说道:「而且夫人还会把少爷你房间里,那些你亲手调制的脂粉啊,香膏啊……全都丢掉,说看着心烦,不会再让你有玩物丧志的机会了。」 听闻恐吓,沈冀书立马瞪大眼睛,委屈道:「不要哇!我还指望新品研制出来后,大赚一笔呢!姐姐们,可要好好劝住她呀!」 「哈哈哈……小少爷你还是长点心在正事上吧。」朝云笑着打趣他。 晚月也不再与他多废话,告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要回去向夫人復命,少爷你好自为之吧。」 「诶,两位姐姐……一定要帮我劝住她啊。」 见家里人御剑而去,沈冀书依依不捨地追上去,却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泥巴,熘了一脚,摔在地上,委屈兮兮的样子。 「唉哟,疼死我了,呜呜……」 在一旁抱手看戏的祁终,瞅见这一幕,莫名想笑,大发善心,准备过去拉他一把。 哪知还未走近。对面却同样走来一个人,头戴星冠,身穿碧岚衣袍,衣襟垂尾处绣着丝丝兰芽新绿的春意。沖二人微微笑着,透出一股温和的雅意。 「冀书,先起来吧。」 「沐皙大哥……」被人搀了一把,沈冀书才觉心情好些,乖巧喊了声来人。 祁终站在一旁,顿时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下次走路要小心了,扶风近来梅雨时节,地面时常湿滑,稍不注意,可能就摔倒了。」 「是……」垂着头,沈冀书闷闷不乐答应一声。 「祁公子。你也是。」沐皙安抚好身侧之人后,抬眸又对祁终温和笑着,一下便把注意放回客人身上。 第50页 祁终原本还在想,这大公子是不是没有看到自己来着,可问候落到耳边时,他反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诶。」他迟缓地答应了一声。 沐皙思量了一下,上前道:「你的情况,净杳都和我说过了,先跟我来吧,走了一路,应好好休息一下。」 「哦,那就有劳大公子了。」 见人主动招待自己了,祁终心思一凝,疾步过去。 一边的沈冀书见沐皙如此关照这人,颇有些好奇,也凑过去,看了祁终几眼,莫名觉得好熟悉,但念不出名字来。 「冀书,你也回去做功课了吧。」 离开的时候,沐皙还好心提醒了他一句。 「哦,好的。」 祁终路过他的时候,也出于礼貌,点了点头:「沈少爷,先走一步咯。」 「……哦。」沈冀书呆呆应了一声,可望着祁终那张戏嚯如狐狸的笑眼,他似乎从记忆里翻出了点什么印象。 「难道是他?」待人走后,他在原地喃喃一句。 穿过一路迂迴的风光景致,祁终跟着沐皙来到一处小庭院。 甫一入门,便见院中花木扶疏,绿植处处,青瓦下的围栏中,一片鸟语花香,如此清静雅致的地方,似乎很适合怡情养性。 上了矮阶,沐皙便将祁终领到寝房门口了,他回身,客气道:「祁公子,净杳说你尚有沉疴在身,须得静养生息,所以我特地应他要求,为你选了一处安静的厢房,你看看,还满意吗?」 祁终愣了愣神,一时有些惊讶,连感谢也忘回復了。 只觉得沐耘心细如髮,连这些小事都考虑地如此细緻,他还能有啥不满意的啊。 「挺,挺好的。多谢大公子。」 「不必言谢。你既是客,我们理应照拂。」 沐皙顺势开门,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两人进屋后,就桌而坐,粗略交谈起来。 「祁公子,你在扶风作客的这段时间,如有任何需求,皆可来告知我或者沐茵,只要合理,我们都会尽量满足的。」 沐皙倒茶的片刻,便徐徐展开话题。 祁终点了点头,为他的热情好客有些不自在:「沐大公子,你们太客气了。我,我怪不好意思的。」 「不必拘泥。一切都是待客之礼。但请祁公子修养几日后,能尽快与我们详谈案情,早日为受害之人讨还公道。」 不露锋芒地说出要求,沐皙的话让祁终脸色一僵,想起那日的绝望逃生,他脑海中颇有阴影,并不是很想再回忆。 但见沐皙真诚希望的眼神,祁终牵强笑了笑:「噢。好的好的。我要是想起了什么,会跟耘公子商量的。」 「这……」听闻这样的话,沐皙脸色微凝,沉吟一刻,转又温和说道:「祁公子通明事理,我们感激不尽。但若真有什么关键线索时,还请祁公子告知于我或者沐茵即可,不必再找净杳了。」 「啊?可……可带我回来的是沐耘呀。」祁终突然察觉对方话里有话,顿感无形压力压肩,话音都小了半分。 沐皙依旧不失礼地笑着解释:「祁公子不必多心。玲珑心一案本就是沐家接手,你与我们说是一样的。主要是除了案情,净杳手中还有其他要事缠身,一日中在外碾转的时辰颇多,你或许鲜少能在家中见他一面,为了避免消耗祁公子的耐心,我们可以及时与你商谈这些事情。」 听完此话,祁终低头不语,轻轻皱眉,眉心有一种无名的失落。 沐皙见他如此神色,又借递水之机关怀:「祁公子?」 「呃。我可以问一个冒昧的问题吗?」祁终闻声抬头。 沐皙宽容地点点:「你问。」 「耘公子……他一月俸禄有多少啊?」祁终抬眸,小心翼翼问道。 「噗咳咳……」沐皙正欲喝水,被这无厘头的话吓得急忙止住。 「……为苍生做事,何来俸禄一说?九垓山仙尊是如此,沐耘也应如此,祁公子为何问这种问题呢?」 祁终扯了扯笑,本意觉得有些心疼那人,可说出的话却换了层意思:「我,我只是觉得他这么辛劳做事,要么该美名天下,要么该财多富足。付出的努力,总得有一样得到满足吧……」 听闻这话,沐皙心思略沉,想起之前沐耘对祁终的反应略是少见,还以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现在三两句话探出对方的价值观念,让沐皙不由对他的印象颇淡了下去:有此浅薄之见,看来此人,终究不能与净杳道同一路了…… 「你难道以为净杳做这么多苦差,是为名为利?」 「哦,不不。大公子别误会啊,我不是那种贪图功利的人。我只是觉得名大得民心,钱多好办事……」祁终有些无奈,越说越离本心。 「祁公子的想法,还真是独特。」 沐皙笑了笑,神色平淡道:「沐家百年基业,可以为净杳提供所有外在所需,他只用做好成为仙尊的那部分事情即可。」 「……说的也是。」 惊觉对方的比对之意,祁终不由多想了几层含义,不自然地瞥了瞥门外的风景,淡化尴尬氛围。 沐皙没有明确解释什么,只由他多想了去。 突然间,祁终感到有些挫败。 对方不仅语势压人,还工于心计,自己来这里坐都没坐多久,他们便软硬兼施地榨他的利用价值了……沐耘,你也是这种人嘛?真是错看了。 第51页 早上的好感眨眼间又变成了一股无名的恼怒,祁终心说:我偏不如你们的意,除非沐耘自己出面,否则,半个字我都不说! 第25章 暗号 ===================== 长夜漫漫,祁终躺在床上,双手做枕,望着房梁,出神地想着今日之事,仍心有芒刺,微微作疼。 为什么这世上的事情总要和身份地位挂钩呢?难道交个朋友也不行吗? 烦躁许久,他翻了个身,准备闭眼睡觉,不再多想。 窗外灯火微醺,突然传来一声声:「布谷,布谷——」 祁终勐然睁眼,心疑:大半夜的,哪里来的鸟叫? 「布谷,布谷——」 隔了一会儿,又传来两声。 祁终忍不了了,翻身下床,想着:哪个无聊玩意儿,大半夜的在外面乱叫,等我出去一脚给你踹飞。 为了不惊动那个学鸟叫的人,祁终特意没掌灯,趁着月色,脚步轻轻挪到门前,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环顾一圈。 在窗沿的下方,真的蹲着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乱叫。 祁终翻了个白眼,费解不已。一把推开门,倚在门框,冷冷抱手,吆喝道:「喂,你打哪儿来的?找错院了吧?」 听见吼声,那人也被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望向祁终的眼神,惊吓中还带着一丝惊喜。 「是你!」 祁终一眼认出沈冀书,顿然迷惑蹙眉。 「诶。祁兄,是我,是我。」 沈冀书兴奋站起身,急忙承认。 「沈少爷,大半夜你不睡觉,在这里乱叫什么呀?」 祁终默默收回右脚,心嘆:还好刚才没一脚踹过去。 「我来找你呀!这么多年没见,你连咱俩暗号都不记得了吗?」 祁终眨了眨眼,一向贵人多忘事的他,但记恩不记仇,还真是没想起和他有什么纠葛来着。 「我……哎,要不进屋叙叙旧?」 见人诚心来与自己相认,祁终也不好直接拒绝,笑了两声,抬手指了指屋里。 …… 小聊了一会儿过后,祁终总算弄明白自己和这位滦阳小少爷的儿时交情,当年一同在书院读书的光阴弹指而去,眼下相遇,一开始,倒是彼此都没认出来,一时间,祁终心生感慨。 「没想到,祁兄你居然遭遇这等祸事,还因此来沐家作客了。咱俩还真是有缘哈。」 祁终嘴角抽了抽:「确实有缘。在别人家里叙旧……」 「诶。话不能这么说,三公子小时候与我们也算旧识,不算别人。」 「呵。」祁终嗤了一句,「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与他算是重新认识了。」 「啊这……」 沈冀书还欲说些什么,却晃见屋外一阵灯笼火光,大抵是查寝的弟子过去了,想着自己还是求习弟子的身份,不宜乱坏规矩,便匆匆与祁终道了句:「呃,祁兄,时候不早了,我明日还有早课,先走啦,改天再聊哈。」 「嗯……我送送你?」 「啊不用不用,你歇着吧。」 见人婉拒着跑出院门,祁终又坐了回去,心想有熟人在这儿,这些日子应该就不无聊了。 x 括苍山顶的地宫大殿里,此刻正传出一阵阵灵魂撕裂的哀鸣。 这时,艷艷红裙,冷然进殿。 「神尊,你召我回来,有何吩咐?」 方妍绡麻木望了眼殿上那不断燃烧的熔炉火光,回话的声音不带一丝色彩。 李元邪闭了闭眼,指尖引着熔炉的丝丝火苗,烧灼着眉心,毫无痛感般,阴寒开口:「前几日洛青尘从灵占世家长汀探得天机,离我们出山,摧灭桐疆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届时会有一个有着和本尊同源神识的救世之人出现,这个人尚不知是何身份,但他的存在必然会威胁到本尊的大业。」 「那我就先去找到这个人,把他杀掉,以免神尊后顾之忧。」 方妍绡垂首,狠绝回復。 李元邪哈哈大笑,似是满意:「本尊知道你的手段,宁可错杀一百,也不会放弃任务。但是,此人拥有三分之一的恶念神识,是本尊所需要的,在没有夺回这股神识之前,还不能夺取此人性命。」 「那神尊的意思是……」方妍绡迟疑反问。 「天机显露,除了我那位好师兄会坐如针毡外,九重天境的诸神也会有所察觉,本尊已从暗桩那边得到消息,医神九幽素女的弟子凤寐,已经暗入桐疆,着手此事了。」 「你必须先设法,寻得此人踪迹,与之协商,说服他为我们所用。若说服不成,则于暗处观望,等他费尽心力找到神识之后,再从他手里夺回便可。」 方妍绡犹豫了下,谨慎道:「可,他是神……」 「呵呵……神又如何?只要完成了本尊的大计,三界都在我们的掌心。何况这人只是医术了得,入了桐疆,再高深的法力也得减去不少,不然日盈月亏,天地也会把他的灵力吸收殆尽。」 「妍绡明白了。只是这人有何特徵可寻?」 方妍绡小心翼翼开口,单一个名字,天南地北如何寻得? 「他既然入了凡尘,自会乔装打扮,如何辩得便是你的事情了。最近得到的线索,似乎是在荆新附近出没,你可先从此地着手寻找。」 「料想此人也不好对付。所以,本尊派烟萝副与你同去,让她协助你早日完成任务。」 第52页 一听此话,方妍绡顿然不悦,她本想借这个单独外出的机会,多去些地方找寻弟弟的下落,倘若身侧多跟了个烦人精,束手束脚的,找人的计划又无望了。 「你放心,主将还是你,她不过是区区副使,如果她敢违抗你的命令,你可实权严惩。」 李元邪见她立在那儿不动声色,误以为是她不满烟萝,便出言调解。 「是。妍绡这就去办。」 咽了咽嗓子,方妍绡冷漠应下。 刚一退出大殿,烟萝就凑上来,妖媚做作地对着方妍绡嘲讽: 「方姐姐,如何呀?你再是看我不顺眼,这次也不能违了神尊的意思,我行我素了吧。」 方妍绡并不想理会这疯女人,冷淡地错开她。 见此,烟萝又不知好歹地拦住她,说道:「诶,方姐姐,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着急走什么呀?」 「谁是你姐姐,我可没有你这种不知羞耻的妹妹,识趣的赶紧滚!」 方妍绡抬眸,狠戾瞪她一眼,目光中充满鄙夷:此等靠媚术取人性命的蛇蝎毒妇,根本不配与她谈话。 「滚?你可别忘了,咱们都是有任务在身,你叫我滚了,到时候完不成神尊的大计,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烟萝扭着腰在她身边转悠,眼中充满挑衅。 方妍绡耐心已失,冷冷回道:「用不着你操心,别逼我动手!」 这话里显有怒气,但烟萝突然猜到什么,急急赌道:「等下。你这么想单独办事,是不是还想去找你那个什么小槿啊?呵呵,容妹妹我说句实话,其实啊……他说不定早死了呢。哈哈……」 听闻这话,方妍绡侧身一寒,停驻在原地。 烟萝见戳到她痛处了,更加张狂。平时高傲得跟个孔雀似的,时时压在自己头上,现在终于能讨点利息回来,还想再嘲讽点什么。 却见方妍绡突然转身,袖中抽出一根红丝,在烟萝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分别从四角,嵌入她的手脚筋脉,只需分毫距离,便可废她一身修为。 「方妍绡你……你要做什么?呃……」 「原本想放你一马,奈何你如此不知好歹,胆敢诅咒小槿?信不信我立刻让你血溅这帝都大门?」 方妍绡眼神充满杀意,森然冷绝。 「你,你不能杀我!神尊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降罪给你。」 烟萝死死反咬她的弱点。 方妍绡冷哼一声:「我如何不敢杀你?区区一个星使,这帝都上下多得是能人可以培养,神尊会在乎你这只蝼蚁吗?」 「何况以下犯上者,随便诛杀即可。你还有话说吗?」 说完最后一句话,烟萝勐然望到方妍绡手中的格杀令,胆寒不已。 纵使没见过她杀人的样子,但烟萝知道她平时以玲珑心为代号,在上疆所做的累累血案,每一桩都分外怖人,此刻已心生恐惧,连忙求饶。 「方,方月使,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方妍绡摇摇头,心感后悔,为何当初投奔李元邪之后,不是先杀了她,而是听信她的花言巧语,剖了这么多心事出来。 她已觉心烦,冷眼回看烟萝,语带冰霜:「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是是……」 红线一松,烟萝急忙滑跪,谦卑回道。 「烟萝听令,为了早日找到医圣凤寐,本月使命你即刻赶往底疆,好好探查消息,若无结果,不得返回!」 「底疆?」 烟萝心恨得牙痒痒:好阴的一招,派她去底疆。那里灵气微弱,不适合修炼不说,一个神仙怎么会去那个地方,这分明是要耍自己,浪费力气。 偏偏她又反抗不得,好,方妍绡你给我等着,终有一天,我会超越你,到时候,我要你生不如死。 无奈之下,只得咽下这口恶气:「是,烟萝遵命。」 再抬头,烟萝眼中便充满嫉恨,仿佛在用目光将方妍绡的背影千刀万剐。 x 扶风山月微明,祁终在院外散了会步回来,准备进屋吃点水果。 望了眼桌上紫红水灵的葡萄,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心说:虽然那天沐皙的话不那么中听,但他们家待客的礼数还是比较周全的。 只不过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天,除了晚上,沈冀书会来找他聊会天,斗会儿牌什么的,似乎都没什么人来叨扰过他。 联想到沐皙那日的急切索问,反观此刻却毫无动静,这不由让祁终感到费解。 「啧,真甜。」 疑惑归疑惑,尝葡萄的嘴可没停下来。 正当他准备拿第二颗时,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祁终愣了愣神,随后心头一喜:莫非是那呆子来啦? 第26章 惩恶 ===================== 听见敲门声,祁终仔细地清理了下桌面的葡萄皮,随后故作平静地去开门。 「吱——」 随着门开的那一瞬,祁终的目光也略带期许地伸望出去。 却发现来人是……沐皙。 「祁公子,叨扰了。」 祁终愣了愣神,干涩抿了抿唇,笑道:「原来是大公子啊,快请进,快请进。」 「嗯。」 沐皙淡淡答应,正欲进屋,却发现门缝窄小,无法通过。那人嘴上说着让他进去,身躯却堵在门口,目光更是嚣张,一直往自己身后殷切张望。 第53页 沐皙微微疑惑,回头看去,明明什么人都没有。他问:「祁公子……你,在望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祁终反应过来,连连让开。 等沐皙进去,他才在门口小声嘀咕一句:「嘶,奇怪。呆子怎么没来?」 进屋后,沐皙便以礼悦人,将手中的木匣推到祁终面前,笑吟吟道:「祁公子,这是扶风山上特有的凉草熬成的膏药,清凉温和,活血祛瘀最是有效,你且收下,每日一贴,对旧伤有很好的疗用。」 「噢……大公子有心了。」 见人已将药膏收好,沐皙唇角笑意依然:「应该的。」 祁终点点头,心知事情没那么简单,又问:「大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沐皙沉了沉眸,微敛笑容,含带严肃口吻:「确实还有一事想问。」 「祁公子在扶风小住已快有十日,可长汀被袭一案却还毫无进展……不知静养的这些日子里,你有没有想起一些印象深刻的线索呢?」 迟疑半晌,祁终略是心上不快,心说: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办案的人不来询问我,你们却要句句逼问,当真如此自私,半分不肯考虑旁人的难处吗? 他哼道:「不好意思。我这些天,忙着养伤,偶感头疼,没怎么去想那件事。」 「这……」沐皙捻了捻手指,脸色沉下来,「祁公子,我相信你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应当以大局为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祁终不悦反问,「是认为我在故意拖延吗?」 沐皙冷了冷眼,一字一字道:「并,无,此,意。」 「呵,这药膏你们拿回去吧,我用不着。」 心一赌气,祁终将木匣退回沐皙眼前。 「……」沐皙深深唿吸一瞬,面色平静道:「送出之礼,岂有收回的道理?祁公子不必以伤体赌气。若你非要任性到底,我可以为今夜失言而向你道歉。」 「哼。」祁终越听越不爽,忍了忍脾气,不想给师门添乱,负气将头偏向一边。 哪知沐皙也是隐压怒气,为暂缓氛围,再次松了语气:「祁公子,你有所不知,此案波及范围极广,惨遭玲珑心毒手的受害者还在不断增长,如果不能尽早揪出兇手,上疆将永无宁日……」 「……」祁终垂了垂眸,沉默不言。 「如果你愿意早些配合我们查案,那效率将事半功倍。」 「这些事情,为什么不是沐耘来问?」 明明是他把我领回来的,现在却把人搁在一边置之不理,答应教自己御剑之法的承诺,也不来兑现,就这般诚意,我凭什么要委屈自己,再次去回忆那些灾祸情形? 祁终心口压了好多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质问。 沐皙显然不知情这些,他只知事情拖得越久,线索会断的越快,偏偏沐耘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刻意来追问眼前这个养伤的人,分明是慈心过剩。 眼看一忍再忍还是无果,沐皙语气也冷下不少:「有些话本不该告于外人知道。但祁公子如此不清局势,我也只好如实相告一些事实。」 「其实,九垓山的留真仙人对净杳很是看重,所以把悬案交到他手上磨练意志。但事关人命,案件每一环都不可有所缺漏。作为他兄长,有时想替他分担一点,也碍于身份难得所愿。此刻,祁公子若是能多配合理解一下他,早日找到悬案真兇,也算一种成全了。」 「……」 祁终听着他话语里的无奈,逐渐卸下心防,陷入沉思。 「哎。」沐皙一副尽力的脸色,失望嘆气,「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等等。」 祁终叫住准备离开的沐皙,做出让步:「我试试吧。能想起多少是多少。」 沐皙笑逐颜开,欣慰回身:「好。」 x 荆新城内正逢热闹集市,街道上一片嘈杂。 城门处,随着人群的流动,逐渐引入一抹鲜艷的红裙,自带凉薄气质,在众人间特立独行。 方妍绡紧了紧脸上的面纱,冷冷走在长街边,目光幽幽扫过来往行人,却又颇显漫不经心。 见前方突来一众车马,蛮横占领街道,惹得行人纷纷必让,她不悦凝眉,也默默站到一边。 低眉理着衣裳尘土之时,耳旁的路人突然闲聊起来,她本不欲去听,但闻…… 「诶哥们。这唐门莫不是有什么喜事?整座府邸都在张灯结彩的,还有刚刚过去的那车马,可真豪横吶。」 路边上一个中年男子问道。 他旁边那人马上不屑说道:「兄弟,你是不是本地人啊?这唐门二家主唐巽回来了,可不得好好庆祝。」 「啊,就是那个病秧子啊!他不是多年前被送到外地养病去了吗?」 那人又问,这几天把农活忙了,进城赶集就遇着此等喜事。 「嗯,是啊。这不回来了嘛,听说他不但病养好了,还学了一通高明医术,啥病都能治好。」 「真的假的,不会吧,我不信……」 那人觉得这乡民吹牛,摇了摇头。 「不信拉倒。哼,唐门堂主高兴极了,这几天正要大办宴席呢,我每日进城,就等着那天去讨一顿白食嘞。」 旁边的人兴奋补充,占小便宜的心理一下暴露。 …… 方妍绡驻足听这两人说完,心下沉吟:唐巽?医术?会不会和凤寐有关? 第54页 由此联想,她冷着脸色,气场冰寒地从那嬉笑的两人身侧经过,顿然吓了两乡民一跳,一时连话都不敢说了。 待人走后,两人望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这谁啊?」 「不知道……」 待来到唐门正门口,方妍绡仰头望了一眼头顶金碧辉煌的装横,无感低眉,径直走近。 守门的侍卫见一陌生的红衣女子出现,还以面纱遮面,颇显可疑,便傲慢问道:「你,干什么的?」 「我找人。」被拦在门外,方妍绡本就不悦,再一听此人高傲的语气,更是蹙眉。 「找谁?堂主说了,这几日忙着庆祝的事,闲杂人等一概不能乱进。」 「我找唐巽。」方妍绡不喜迂迴曲折,直接说明了来意。 「二家主?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外面的朋友,听说他已经回了唐门,特来贺喜。」 听闻这话,侍卫一下紧张起来,心想万一她真是唐巽的客人,自己刚才那般态度,挨罚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惧怕须臾,侍卫转念一想,唐二家主回府的事,街上一打听都能知道,还是不要轻信这女子的话,于是又强硬道:「可有证明?」 「没有。」 方妍绡率直回復。 侍卫松了口气,狠狠威胁:「没有?当我好煳弄啊,随随便便就放你进去,我看你估计是个骗钱的,识趣的赶紧滚。」 「你若不想去通传,就给我让开。」方妍绡冷冷瞥了他一眼。 侍卫被她冰冷的眼神一憷,语势微弱下去:「你还不走,再不走,我就……」 几个人犹豫了一番,都准备拔剑威慑她。 方妍绡眼色冷厉,却不动声色,袖中翻腾的红线如小蛇一般,灵活缠绕。 她未起杀心,但确实想给这几个蠢货一点教训。 这时,门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唿。 「住手。」 侍卫们闻声色变,赶紧收手,恭敬喊道:「表小姐。」 闵栀转着手中玩物,悠悠走过来,轻轻打量了几眼方妍绡,随后蹙了蹙眉,转回身敲了侍卫一脑门,训斥: 「刚才在做什么?想对一女子舞刀弄枪?」 「不是的,不是的。表小姐,是她没有凭证,要硬闯进去找唐二家主,小的才拦她的呀!」 侍卫委屈叫苦。 闵栀点了点头,又多看了几眼门外的方妍绡,还是转回身,喝道:「那你也不该这样粗鲁拦着。」 「是是是。小的不敢了。」 满意回头,闵栀对方妍绡,笑吟吟道:「这位姑娘,不好意思,你来的不是时候,巽叔他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不如你先进来坐坐?」 「小姐,她……身份可疑啊。」 侍卫小声在闵栀身后提醒道。 闵栀听闻,不改神色,依然笑着看她。 「……」 方妍绡考虑了一下,婉拒。 「不必了。既然他不在,我也就不多做打扰。只是,劳烦问一句,表小姐可知他去了何处?」 「哦。巽叔自回府以后,便喜钻研医道,今日未见他人,我估摸着,要么是出门闲游诊病去了,要么就是去郊外晒草药了……」 闵栀说得模稜两可。 方妍绡敛了敛神,心知是打探不出什么重要消息了。今日行动也有些着急,毕竟此人是不是和凤寐有关系也不得而知,最终考量半晌,她决定先离开。 「那好。多谢表小姐提醒。」 等人走远,侍卫又探出头来,对闵栀不解问道:「表小姐,这女子又不知是谁,你这么轻易同他说了二家主的去处,难道不怕……」 「怕什么?巽叔本来就神出鬼没的,谁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不过是瞎说的,她爱上哪儿就哪儿找去。总之下次别再这样傲慢打发人,传出去倒坏了我们唐门名声。」 闵栀淡淡收回目光,又训了几句那个侍卫,才心情愉快地出门去了。 唐门寻人未果,方妍绡心中有些不耐,缓步走在街边,她盘算着:索性李元邪那边也没催他,不如先把凤寐一事搁置几天,她专心去打探小槿的消息…… 想到与亲人团圆的那一天,方妍绡面纱下的脸容不仅展露一丝微笑,眉眼都轻柔不少。 正走着,身后突然传来哭声:「呜呜,姐姐,你们放开她……」 方妍绡蹙了蹙眉,停下脚步,回头观望。她刚才想事倒是没注意,原来旁边有家青楼,不知闹了什么事,围了好些人在看热闹。 方妍绡挪了挪站位,偏头望更显眼的地方望去。 见一名年轻女子被捉住双手,向青楼拖去,她身边还有个小男孩在后面死命拖拽,哭着喊姐姐。 「你给老娘起开,哪儿来的小兔崽子。」 那肥胖的老鸨一脚踹开小男孩,踢得他浑身是伤。 年轻女子挣扎地更厉害,满脸泪花,哀求道:「弟弟,弟弟,你们别打他了……」 「快,快给我抓开他。小崽子气死老娘了……」 老鸨还在骂骂咧咧,原本上不得台面的丑事越闹越大。刚才本来都要把人送进去了,结果不知哪儿窜出个小孩子,打乱了计划,这下好了,明明见不得光的事,还偏偏暴露到众人眼下了。 眼看百姓越聚越多,老鸨恨得牙痒痒:再这样下去,估计那唐门的表小姐又得出来多管闲事了,这城内多家青楼都被她给改造了,根本赚不到钱! 第55页 老鸨财迷心窍,恶狠狠怼道:「看什么看,都滚一边去。」 围观的路人被莫名凶了一顿,也颇是不满,更加指指点点起来。 …… 「啊——该死的,敢咬我?」 打人的小厮没注意被小男孩咬了一口,让他挣脱过去又死死抓住女子的手。 「姐姐,姐姐,别走……呜呜。」 如此悽惨的一幕,剎那间,令方妍绡狠狠心颤,红纱下的双目赤红,几欲泛出泪来,失亲的回忆痛苦袭来,让她的心深深刺痛。 「啊——」那老鸨又叫下人取了鞭子来,狠狠抽在小男孩身上,疼得他大叫。 百姓们有些也不忍看,纷纷议论起来。 老鸨急了,赶紧又去堵悠悠众口,谩骂道:「吵什么吵?她签了卖身契的,这小崽子吃了钱,还想要人,怎么不该收拾下? 「给我打,打到他松手为止。」 「哎哟,造孽哦。」 「真狠心……」 百姓并没有松嘴,反倒更大声讨论起来。 「快去请表小姐来哟,打死人了。」 …… 方妍绡闭了闭眼,心生厌恨,随即拦路街心,抢过路人的马匹,提起棍子,快绝越过人群,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只闻一声哀嚎,棍子狠狠打在挥鞭子的人的头顶。 「啪——」 登时,棍子也生生折断。那人更是痛苦,头都裂了似的,躺在地上抽搐不止。 众人皆被这一幕吓到,恍惚抬头,红衣女子架着马匹,飒然眼前,冷眼睥睨眼前惨状,腰下的艷色裙摆如血浪般迎风荡漾。 对面小楼里闲看许久的男子,瞅见这一幕,也顿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继续观望事态。 老鸨吓得跌坐在地上,那几个小厮连忙松了手,跑得老远。年轻女子手脚自由后,赶紧护住遍体鳞伤的弟弟,失声哭泣。 「你,你是谁,赶紧滚,不然我报官抓你杀人。」 老鸨缓过气来,还不知死活地叫板,站起来强装气势。 方妍绡瞪眼回望那老肥婆,手中的棍子尖端还滴着鲜血…… 一言不发,她眼露寒光,便将手中尖棍,用力向那肥婆刺去。 老鸨被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要躲,可后面全是墙,顿时绝望不已。就在棍子要刺进她背心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块碎瓷轻巧弹开了棍子。 好一会儿,老鸨勐然睁眼,发现棍子落地,自己还没死,赶紧哭叫起来:「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方妍绡警觉,望向人群,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莫非附近还有高人?冲动的心情一时冷静下来。 但当她俯视时,还是火气腾腾,没忍住又对着人群喊了句: 「拆人家庭,毁人清白,如此狼心狗肺之事,不知哪位『英雄』这么有眼无珠,要留这老鸦子性命,在下『敬佩』你的无耻。」 回声盪进小楼,窗前品茗的男子轻笑一声,付了帐,挥袖离去。 …… 「驾——」 方妍绡说完就策马而去,百姓眼看着这侠女向前面城门远去,感嘆不已,这时人群里又喊了句:「表小姐来了,快看,表小姐来了。」 「哎哟,还真的是。」 「呸,你这老鸨子,等表小姐来了,收拾你……」 闵栀得到消息赶来时,只能望见方妍绡出城门而去的背影了,心生一丝悔意:这女子惩恶扬善,莫不然是好人?那自己之前骗她岂不是做错了…… 第27章 心烦 ===================== 夜色渐深,沐府南苑的某间厢房里却依旧灯火明亮。 「哎。今晚不玩了。」 祁终把手中的竹牌往桌上一摊,疲惫地倚在身后的椅子上,闭眼嘆气。 沈冀书原还兴致勃勃,想再来一局,眼见这一幕,顿觉委屈:「祁兄,你怎么了?」 「烦,心里烦。」他麻木回道。 沈冀书有些纳闷,关心道:「为什么事烦恼啊?」 「就是……哎,说了你也不会懂。」祁终睁了睁眼,又放弃了解释。 「哦。」 「冀书啊,你说岁月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 祁终平静问道。 沈冀书想了想,道:「会不会改变我不知道,但是日久见人心这句话倒是真的……」 「日久见人心?」祁终重复了一句,陷入思索,「你是说我们相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了解对方?」 「啊?我们?」沈冀书迷惑地看着他。 祁终眨了眨眼,掩饰道:「啊,我,我随口一说,别瞎猜。」 「哦。」沈冀书点点头,看向祁终时,却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愧意。 「祁兄,你到底是咋了?」 祁终摇摇头,有心无力。 「哎。」沈冀书也不多做劝慰,为了缓解尴尬,他只好把目光望向桌上摆着的一盘点心上,正想拿一块来吃,手还没伸过去,耳边就响起一声喝令。 「不许吃!」 望了眼祁终愠怒的脸色,沈冀书小心翼翼伸回爪子,尬笑道:「嘿嘿……祁兄,我饿了……」 「不行!」 对方依然态度坚决。 沈冀书有些恼了,赌气出门:「不就一块糕点嘛?不给吃就不给吃,小气。」 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祁终还颇为失神地盯着那盘点心发呆,不知不觉又陷入傍晚的回忆中去…… 第56页 日暮时分,他用完晚饭后,就回小院来看书打发时间。 本以为今晚和往常一样,无聊又漫长,哪知天黑了没多久,敞开的门外突然出现一道久违的身影,在祁终出神之际,安静站在门前。 「祁兄弟……」 沐耘刚从九垓山得空回来,惦念着他的伤势,特意绕路过来慰问他,却不想刚好撞见祁终失神的状态,在屋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耳边骤然响起熟悉的声音,祁终勐地回头,惊讶到哑口无言,只是双眸燃起明亮的喜悦之光。 「你,你怎么来啦?」他迅疾起身,多余一问。 沐耘温和轻笑:「祁兄弟,伤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惊知对方是特意来看望自己的,祁终心头一暖,忙迎人进屋坐会儿。 沐耘落座时,正好看见桌上的木匣,略是欣慰道:「这凉草药膏,对淤伤最为管用。祁兄弟若是用完了,便知会一声,我再让人替你送些来。」 听闻这话,祁终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僵,语气干涩:「这药膏,是你让沐大公子送来的?」 沐耘点点头,淡淡嗯了一声。 「呵。「祁终低呵一声,心觉讽刺。 「所以你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沐耘只让沐皙来送草药,但并不知情他曾道德绑架地索问过祁终线索一事,此刻听到祁终的反问,还误以为其口中的想法是关心一意,犹豫了两下,他淡淡点了下头。 祁终眨了眨眼,迅速侧了脸,轻轻咬牙,略是气恼:原来都是按你的意思办的事。 沐耘毫不知情,但也不知两人原本聊地好好的,怎么突然冷场了,他心生疑惑,以为是贸然赶来,打扰了别人休息。 沉了沉心思,他復又起身,告辞道:「祁兄弟,我还有其他事务在身,就不多做打扰了。」 听他说要走,祁终又连忙反悔,转回头:「等等。」 沐耘稍作停留,聆听他的余话。 「你就没有别的话想问我吗?」 凝神回忆了片刻,沐耘误以为祁终是在追问教他御剑一事,心想他尚有伤在身,不宜逞强心急,日后还有时间可完成这个承诺,权衡一番,沐耘故作煳涂地回覆:「没有。」 「真的没有?」祁终冷然一笑,暗嘆虚伪。 那日与沐皙交涉一番,从那人离去时的神情来看,分明是不满意他所说的话,沐耘今日找来,肯定还是为了线索一事,此刻却假惺惺地说没有,真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 一句反问,让沐耘又有些犹豫了下:难道不是为了练剑一事? 想起案情的紧迫,他以为是祁终有了主动意识,愿意和他交谈一番,便目露欣喜,试探询问了一句。 「其实……也有。」 「玲珑心一案,我一直想……」 「哦。我知道了。」祁终打断他的话,散漫坐回桌边,心口一阵空落。 「那你想问什么,就趁今晚,一併问了吧。」 沐耘感激点头,面带笑意回身:「多谢祁兄弟配合。」 祁终敷衍地抠了抠手指,漫不经心的神态,大有一副会答非所问的态度。 沐耘不曾多想,只是心怿案情将有所突破了,便开始逐一询问。 「祁兄弟,遇难当日,你可曾发现其他可疑之人?」 这话与沐皙问地大同小异,祁终顿觉心烦:就这么不信任我? 他戏嚯道:「你猜?」 沐耘神色微僵,轻笑了声:「祁兄弟,可否暂且不说玩笑之语?」 祁终低头,轻哼一声:「没有。」 沐耘隐觉他心情不快,再次斟酌了下词句,加快询问:「那事发之前,你有没有察觉什么怪异之处?」 「嘶,好像没有,好像又有……」祁终模稜两可地回答,转头望着沐耘认真倾听的神态,倏地一笑,故作惊讶道:「啊!我想起来了。」 「当时我们路过那片林子的时候,听见了一阵怪叫。等我们循着声音去找时,发现居然是……」 「是什么?」沐耘追问。 祁终坏笑:「是两只猫发情了,还是两只公猫!你说这奇不奇怪?」 「奇,奇怪。」沐耘沉了沉目光,略显失望。 祁终见他垂头,大有出了口恶气的畅快,又胡言乱语道:「诶,其实也不能说奇怪,万一它们是真爱呢?」 沐耘好脾气,缓了缓情绪,等他尽兴说笑完,又温声补问:「还,还有其他的吗?」 祁终颇是惊讶:这小子居然不知难而退?难道没看出来我耍他? 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酸感,祁终违背心意,依旧冷着个脸色往身后一靠,没好气道:「嘶,我今天晚上只喝了一碗粥,没吃饱呢,没力气想了。」 他大爷似的把头往后一仰,闭目暇意,显然在下逐客令了。 沐耘蹙了蹙眉,有些失望,淡淡嘆了口气:「既然这样,那祁兄弟你就好好休息吧,先失陪了。」 「嗯。」祁终闭着眼答应,舌抵着牙齿来回磨着。听见对方出门的脚步声,袖中的手指动容地蜷缩了两下。 沐耘出门后,还耐心替他关好了门窗,临走时对院门的僕人交代了几句话,才匆匆离去。 人走了好一会儿,祁终烦躁扒拉两下头髮,站起身,沖屋外吼道:「连自己错哪儿都不知道吗?我就不好好说,哼……」 第57页 对空气抱怨完,他又把门重重关上,刚脱了鞋子,准备往床上一躺,屋外突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祁终兴奋地咧嘴笑:莫非这呆子开窍了,又跑回来认错了? 「谁啊?」思及此,他先大声喊了一句。 人慢慢往窗边站,想着门外那人只要回一句是我,他就赌气说:睡了。然后又从窗户那里钻出去吓他。 反正能给那人点惩罚,这事就算过去了。 谁知,门外那人小心翼翼地回道:「祁公子。三公子刚刚命我去后厨给你拿了点宵夜,说让你掂掂肚子。」 闻言,祁终震惊瞪眸:什么?这,这小子还真老实,我就随口一说的话,还那么上心? 惊讶之余,一股懊恼也随之而来,祁终走过去开门。 「吱呀——」 门开之后,僕人捧着个笑脸,正要往门里沖,被他冷着个脸拦下,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他还有没有说些别的?」 「哦,三公子还交代了,若是你有任何不满,都可以找他和大公子沟通。」 「没,没啦?」 「哦,他还说,若是沐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担待,来日定会登门道歉……」 祁终心口一酸,又气又悔:道歉?道什么歉啊?这人还真是傻的,我整你都不知道啊,难怪常被人骗,不长脑子…… 他抿了抿唇,先前的嚣张淡去不少:「知道了。你替我转告他一句,下不为例。」 「啊?」 「啊什么啊。废话多。」 「嘭——」的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小厮愣在原地,还没木讷够,祁终又推开门,把他手里端着的点心给抢了过去,这下门再也没开过了。 …… 长夜更深,夜风瑟瑟吹彻庭院花树,纷纷铺落满地。 祁终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不再看那盘甜腻的点心,起身去熄灯就寝。 「日久见人心是真的……」 耳畔又响起沈冀书的无心提醒,祁终晃了晃神,蓦然又回想起沐耘临走时失望的神情,顿时让他困意全无,内心的愧怍之情逐渐翻涌。 「我今天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他也是公事公办,我这样为难他,好像是挺可恶的,哎。要不明天去找他问清楚?」 小声嘀咕半晌,祁终做了一个令自己宽心的决定,才安然地闭了闭眼,准备安睡一晚,明早再去解决烦恼。 第28章 交手 ===================== 在荆新这几日,方妍绡没少去些地方,小到每一个村落也是仔细盘问,却是徒劳无功,手里既没有凤寐的讯息,也没有弟弟的下落。 惘然地嘆了口气,她望见前方有个简易的茶铺,有三两个赶路人正在歇息喝茶。她也觉得有些口渴,便径直走到凉棚下,买了碗凉茶喝。 「嘿,你们知道吗?柴桑陆府这几日收购了大量的海棠和木槿花苗呢。」 正饮茶时,旁边的花贩突然提起了个话题,落入她耳。 「哦,知道,还是我们那儿的花农贩子送的呢。」 一人接话,表示很了解。 「那运气可不赖呀,咋没轮着我们去送啊。不过说回来,这才开春,要那么多花苗干什么?」 「害。人家陆氏可是书香之家,小香小花的才衬呢。」 「倒也是……」 「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吧。」 …… 方妍绡粗略听完,面纱下的脸色黯然神伤:儿时,海棠和木槿是她家中常种的花树,每年春来,都是满园的花枝落眼…… 听闻有人喜爱这些花木,方妍绡心中悠悠冒出一点希望:这个人会不会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呢? 这样想着,她果断起身,走过去询问那几个聊天的花贩子。 「几位小哥,我方才听你们讲有人很喜欢木槿花和海棠花,可否告诉我,是何方人士啊?」 饮茶的众人闻声回头,好心说给她知道:「哦,是那柴桑最大的仙府陆氏,购了许多这种花。」 「哦?是陆府的谁?」方妍绡的语气中有淡淡的期许。 「好像是陆家小姐吧,她年年都要购花的,用来制香膏什么的……」 「原来是这样。」 方妍绡双目一片惘然,喃喃低语。果然,又是失望一场。 「你没事吧?姑娘。他家不止买这些花的。茉莉,丁香也是每年都要备的。」那个人见她似乎脸色有异,又补充了几句。 方妍绡摇摇头,转身将茶钱放好,又失落地离开了茶棚。 漫步林中,方妍绡失神走着,没有注意周遭动静变化。 「沙沙——沙沙——」 脚步落在树叶上的声音由远及近。 「姑娘,这是你掉落的东西吗?」 身后传来一声问候,方妍绡回过神来,警觉转身。 只见林间光影斑驳,一位长发秀逸,面容清俊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笑望着她。肩上斜挎着一个木箱,看起来像个外出就诊的医者,只是又见他华衣锦服修身,脂玉令牌系腰,让方妍绡心里生疑,不免谨慎他的真实身份。 「什么东西?」她冷冷问道。 凤寐伸出右手,示意了一下:「你看。」 方妍绡蹙了蹙眉,目光凝在他手上。 凤寐一把摊开,什么都没有。 第58页 「……」方妍绡顿时气怒,瞪着来人,「骗子你找死?」 凤寐轻松笑道:「姑娘,好好的动什么火气呢?我并没有骗人哦,你刚刚掉在地上的是你的心烦意乱,如果不捡起来,可是会传染人的……」 「胡言乱语!」方妍绡动怒打断对方的话,袖中一股杀气凌动。 凤寐嘴角噙着挑衅的笑意,垂眸扫了一眼她的袖口。 「欸。生气了?要杀人了?」 方妍绡冷哼一声:「报上姓名,准你死得痛快些!」 「哦?那死得不痛快又是怎么个死法呢?」凤寐反唇相讥。 「你直接试试好了。」 说罢,衣袖间的红缎腾然飞出,似利剑一般,打得笔直,迅速袭向对面之人。 凤寐淡定地眨了眨眼,飞扬出手中三根银针,当即截断那夺命红绸。 方妍绡一看对方出针的手法,顿时有了印象:「是你。」 这个人就是那天阻止她杀老鸨的傢伙。 「嗯?姑娘认识我吗?」凤寐玩笑着说,「还是姑娘打不赢了,想套近乎?」 「凭你这种人,也配让我认识?」方妍绡心生厌恶,怒气更甚。 凤寐没有生气,继续和她周旋:「可我倒是很好奇姑娘面纱下到底是怎样绝色容颜,才能配得上一颗杀人如麻的蛇蝎之心呢?」 「……你什么意思?」 「上疆令人闻风丧胆的女杀手,玲珑心……难道是个丑八怪,所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冰冷的一句反问,让方妍绡凝眉一瞬,对方来头未知,自己底细倒是透了个清楚。 「哼,想知道我长什么样,有本事就亲自来掀开看啊。」 方妍绡已经杀心腾起,不愿再留此人活口。便再次抽出鲜红绸布,缠绕而去。 凤寐心知她已被激怒,也不掉以轻心了,将药箱搁置一旁,专注打斗。 「呵,姑娘。这红绸本是用来裁衣裳的,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伤人的利剑了。」 以守为攻,凤寐步步闪躲,次次脱险。那红缎不断围着树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直接连树也勒断了。 「那你呢,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嘛?都说医者仁心,怎么银针到了你手里,就变成偷袭的暗器了。」 闪过飞来针雨,方妍绡反语相讽。 「哈哈哈……好一个伶牙俐齿。」 凤寐笑着腾空跃起,一步踏在红绸之上,向她步步逼近。 方妍绡目光一凝,眼看就要夺到对方腰间的令牌,确认身份了,她索性也没有抽回红绸。 两人擦肩翻身,双双稳步坠地。半空中,红绸断为几片,飘散满天。 拿到了。 她自信紧握着那块令牌。 而凤寐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手中握着一片软红面纱。 两人不约而同转身相望。 凤寐微掀凤眼,定睛打量,见美人一身红衣飘飘,不施粉黛的脸上,双目流盼,红唇白齿。人于风中亭亭玉立,姿态凌然,让他顿感这艷绝山川的佳人风致。 「呵,姑娘这姿容,当真见不得人。否则……见过的人怕是再无法死在你的红绸下了……」 方妍绡扬了扬手中的令牌上的字,不屑笑了:「你就是唐巽。」 对方点了点头,淡然利用套在身上的虚伪身份:「没错。」 「那凤寐在哪儿?」 「姑娘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我所知道的。」 「什么问题?」 方妍绡略是松懈心绪,却见那人慢慢向她走近,迎面而来的风中,还有自他身上散出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说不出为什么,这味道竟还有些让人安心。 晃神一刻,凤寐已经近在咫尺,他笑着问:「敢问姑娘芳名?」 方妍绡惑然,隐隐蹙眉:「你无权知道。」 凤寐点点头,退开半步:「那你也无权知道凤寐的下落。」 「诶,你。」 方妍绡语噎,转念一想:适才与他交手,虽招式简单,但蕴发的灵力却很充沛,不像是普通的修仙者,他定然刻意隐藏了出招的方法,我再用一招试探,便可佐证猜测。 想罢。方妍绡眉眼轻弯,假饰讨好之姿,对凤寐嫣然一笑:「玉貌鲜妍,轻裾红绡。」 绕有意思。凤寐不动声色,于心暗语。 「所以我的名字,取的是……妍绡二字。」 明眸浅笑,眼底却泛起一股冰凉。 凤寐注视着她的神韵,嘴角微弯:「很美的名字。」 「多谢赞赏……医圣大人!」 方妍绡故作柔弱姿态报完姓名的那一刻,立马趁凤寐分神,自中指指尖钻出一根极细的红丝,倏地向对面那人双眼袭去。 危急之时,仅差毫釐距离,锐利的线尖就要刺入那人淡褐色瞳孔中。凤寐却毫无动作,如老僧入定般,平静看着她的举措。 仓皇间,方妍绡急急收线,迫断指甲,才将那根红丝收紧,免去那人失眼之难。 「为什么不躲!」 在她怒气腾腾的质问下,凤寐嘴角的笑意更深。 「妍绡姑娘若是觉得我听晓了你的真名是一种冒犯,而要逞难于我,那是应该的。我没有理由躲。」 「我没那么小气。」 「那定然还有其他原因,是我让姑娘不开心了。」 第59页 一番花言巧语,逐渐让方妍绡淡去手中气劲。 「那你不怕瞎了吗?我这红丝可不是一般尖利。」她嗤笑反问。 凤寐朗然一笑:「游走世间,只要心存善念,则处处是光明。眼虽瞎,心犹明,便无所可怖。」 「哼。无聊的说教。」方妍绡轻唿了口气,散漫望向别处。 凤寐眨了眨眼,望着她透亮的双眸:「妍绡姑娘刚刚对我的手下留情,难道不就是这无聊说教最好的证明吗?」 「你!」方妍绡瞪他一眼,压抑心头动容,冷酷道:「真烦人。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后会无期吧。」 说完,腾空离去。 凤寐站在原地,敛了笑意,平静望着她的背影,呢喃道:「又是一个需要医心的人……」 x 穿堂的风自一片湖塘外,横拂过来。 祁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偏头望了眼身侧的皎然湖,在骄阳的照耀下,镜面粼粼。湖上不远处有一座凉亭,此刻空荡荡立在那里,檐下的珠帘高卷,风路过后,才松垂下来。 点了点头,祁终确认沿路的地标,更加放心地往前走着。 他已向门中弟子打听了,沐耘所住的楼院在更为偏僻静谧的山沿。他平日喜静,凡事又亲力亲为,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连通传弟子都少有之。 所以这一路找来,祁终越感孤寂,心道:这样也好,人多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呢…… 第29章 异境 ===================== 穿过一条又一条寂静的小路,随着两旁的白墙绿瓦擦眼而过,祁终来到一处别具一格的庭院前,望了望周围,似乎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他轻轻缓步进门。 见院中青檐寂寂,草绿风轻,石阶侧面,幽幽苔色随处可见。 西窗外还种了一棵柿子树,也已枝苍叶老,只剩三两颗忍冬的柿子,橙红若火,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整棵树风烛残年,在角落里歪着身躯,挡住窗前一阙光阴的影子。 祁终驻足端详半天这院中景致,微感一股离群索居的隔世感。 他不由埋汰:「啧啧,这傢伙是有多不常回家啊?这落叶都铺满地了。」 走到阶前,他望了眼头顶,见门匾上刻着两个小字:云房。 好是文雅的名字。 祁终在心里嘆了一句,随沉放目光于关着的门扉上,一阵沉思:不在? 他提步要走,又觉得费那么大力气找到这来,就这么离开了有些不划算。 转了转眼睛,祁终环顾了下周遭环境,想了想:要不帮他把地扫了再走,权当赔礼道歉了! …… 待将小院重新打理一番后,看着生机新景,祁终满意地坐在门前,擦了擦额上的汗,心想这下谁也不欠谁了。 此刻已是天色微醺,门前那几株桐树,在光影里又簌簌抖落下花瓣,落在石阶上,门檐上。祁终嘆了口气,有些心累,又不想再打扫一边,心想一点点落花,无伤大雅。 垂了垂眼,他依恋地往身后靠去,却不想一下栽进门中。他惊讶爬起来,看着微敞的门扉:门没锁? …… 晚昏随着他的进入,也涌进云房,屋里更显宽敞明亮。 室内设计颇具风格,祁终以为这只是一间普通的住房,但环顾一圈后,他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 临山的窗,天明几净,屋外近处是一片青竹绿树围绕,十分幽静,远处却是山顶云雾飘渺之景,很适合作诗静心。 祁终观赏完窗外景色,转身时,又见东墙上嵌着一道门,锁得紧紧的,好似许久都没打开了,锁上有尘灰。 他留意了一下,想着人也不可能躲在里面。 原以为门扉微敞,是因为房门主人在屋内专心其他,而不知屋外动静。特意进来看望一下,却还是空无一人。 祁终嘆了口气,准备走出门去,又见身旁一个高高堆起的不规则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架子下还有一炉香灰,应是爱书之人,怕虫蛀书,时常以松香薰染。 祁终一时好奇,指尖一一扫过层层书架,于末端处寻得一本合眼缘的古书,轻轻抽拿出来,准备欣赏一番。 却发现这本书过于破旧,已经没有了封面,不知着者也不知书名。 祁终轻轻翻开两页,从头细细研读起来。当见满篇都是字体怪异的古文时,心想自己根本看不懂,还是放弃吧。 正欲合书,那第一页的篇章却怎么都关不上了,死死摊在他手中。祁终低头一望,也无法挪开眼睛了,书页的边缘散发出诡异的彩光,如一团巨大吸力,刺得他眉心生疼。 「这啥玩意儿啊?」 想丢丢不出去,想闭眼不看都没办法。祁终心生懊悔,真不该动别人的书。 正焦灼间,书页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安抚着他的眩晕之感。随即人便像催眠一般,缓缓闭了眼眸。 那一刻,书上的文字一个一个振翅起飞,有秩序地环绕着他转动。 再睁眼时,祁终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冰冷的囚牢,周遭全是坚冰和寒冷,他坐在天窗的光亮中央,手脚皆被锁链束缚,而双手中还捧着那本奇怪的古书。 书页早已换了模样,一片崭新。 祁终再次翻开书,却发现上面的文字一下变得通俗易懂,字里行间都可透出着者的文笔流畅,文思敏捷。 第60页 这是一本术法之书,讲的是一种幻术心修。 祁终内心的震撼逐渐平静,沉下心来细细品读,在正文前一段,写的便是: 「破天格,逆生死。由心造念,念极以幻。春秋万载,大梦一场……」 他一下敏感察觉:「难道此类心修之法可以克住天格对我命数的限制?」 上疆之人主流心修,剑修为辅,将更易登峰造极,羽化登仙。 这一点,歷代仙尊以及修仙世家都已经印证过了。可这世间捷径之法常有,但能走好捷径的人却不常有,大多数心修,在修道一半时,便走火入魔。 当然也有人一意孤行,死熬到底的,但此造化已臻的表现却是无情无义,再不知人间冷暖。 祁终回想了下师父对自己的提醒,一下陷入迟疑。 嘆了口气,他继续往下浏览,却见一纸残页,刚好是详写禁忌的那一页,扶了扶额,祁终再次嘆了口气。 也不知怎样出这本书所引起的诡境,他只好再一一读下去,越读,他越感心头怪异。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上心头,他稍作停顿,不往下翻,只凭心回忆,脑海中居然萦绕出连贯的字句内容,他不可置信地翻页印证,书上内容与他所想竟完全一致。 「……这书不会是我家祖先写的吧?」 堪比託梦一般的记忆,如洪潮涌来。 祁终合上书,闭眼回忆,阅读的速度快了好几倍,须臾片刻,术法内容戛然而止。 他慢慢睁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云房了,手中的书也已合上了。 咽了咽嗓子,他尚未缓过劲来,一本内容残缺的怪书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人的书房里? 莫非……他有什么为祸苍生的秘密不可告人? 乍一想,祁终倒吸一口凉气,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的胡乱猜疑把自己给唬着了,正欲携带证据离开,去上报揭发,那本书却从手中脱离,向他脑袋砸去,似乎很是生气他的想法。 「诶你……」 祁终一把抓回那书,翻开后,发现每一页都是大片空白,只有中间一行字十分突兀:疑人者,心自疑也。 「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冤枉他了?」 「……」飞书无反应。 祁终又道:「他若心里没鬼,怎么会收藏你这种害人的禁书?」 古书愣了愣,随后在空中自燃了起来。 祁终大惊失色:「啊喂。你干啥呀?你怎么自己烧起来了?烧没了,我上哪儿找一本相同的赔他啊?」 「停下!别烧了!」 他抢着去灭那团火,却迎面而来扑扑烟尘。 「咳咳……」祁终捂嘴呛了几口烟,再抬眼时,书已经没了。 「完了……」 他慌乱一嘆,倒退一步,不小心撞到身后的木箱,上面用松江笺纸写的诗画,本来卷得好好的,被撞到地上,散落一地。 祁终慌手慌脚,又蹲下去捡字画,瞧见画工不凡,一眼心动。 「这收藏的是哪位名家手笔啊?」 肯定值钱。 他这样想着,展开了一角查看画者的名字,却在看到的那一刻,立马卷上,表情略显尴尬:原来就是这呆子自己画的。 仔细整理妥当后,祁终耐心给他放回木箱上,却又看见箱子未上锁,露出了一张彩色的油纸边缘。 皱了皱眉,祁终想着给他一併收进去,免得等下放上字画后,压坏了这不知名的物品。 想着便把字画又放到一边,轻巧叩开了木箱,正要腾手去理时,祁终脸色一僵。 箱子里面其实只有一样东西,是一只彩色的纸鸢。 轻轻拿起风筝的一只翅膀,祁终在那一刻的恍惚中,乍然忆起儿时书院读书的光景。 书声朗朗,流年景景,如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脑海,他在此时,终于想起当年相约在山顶放纸鸢,最后却失约未来的人到底是谁了。 他也忆起自己在山上苦等一天,守约至瓢泼大雨降落,也不曾离开的愚蠢,就只是印证了一个失信之人的恶劣罢了。 所谓缘分,大抵就是如此了吧,心结过去这么多年,终于让他在此刻清醒明白,也看清了那人虚伪的表面。 连一个孩童约定都做不到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再去「日久见人心」了,当下就已经有了判定。 祁终怒从心生,捏着纸鸢的手不自觉用力,竟一下掐碎了那薄薄的纸层。 …… 晨光时分,沐耘领着案情卷宗,回到云房继续分析。 进院门的那一刻,却突然诧异了,见院中青阶尘净,草木整齐,似乎被人特意打扫了一番。 x 夜色凉如水。荆新郊外的一处竹林中,草屋微明。 檐灯下,飞蛾扑火,死去的影子急急坠落,在屋内的墙壁上一下又一下地晃着。突然间,这些小飞虫的影子里,混杂了一根薄如蚕丝的红线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迅勐穿进屋子里的墙壁中央。 紧接着,一道瑰艷绮红的身影踏着这根红丝,轻轻顺风而下,在草屋门口,悄无声息地降落。 方妍绡谨慎地探了探屋内的情形,并没有人。 根据她连日的观察,这间草屋的主人,行踪可疑,有极大可能是她要找寻的傢伙。眼下,她尚未有十分把握,只能悄悄临近他的住处,试探一番。 屋内静谧地只剩一盏油灯摇曳着光亮,四方铺着几筐晒干的草药,药香悠悠,似有安神功效。 第61页 方妍绡目光留意在一株暗紫色的药草上,有些好奇地想端详一番。可她还未碰到那株药草,身后突来一声警告:「别碰!」 接着,一根银针迅疾穿堂,再从她指间穿过,将药草订死在筐沿上。 她惊异回身,乍见来人。 第30章 关心 ===================== 方妍绡冷眸转身,便一眼认出草屋外那站在月色中的人。 「又是你?」 凤寐放下背篓,里面是满满的新鲜药草。 「这句话不应该是我来问你吗?妍绡姑娘不是说过后会无期了吗?怎么夜半更深,还来这郊外竹屋逗留呢?」 「我……」方妍绡心里泄气,没想到蹲守这么久的嫌疑之人,兜兜转转还是之前的那傢伙。 「我来问你一个问题。」 凤寐将草药一股脑倒出来,自顾自忙着手里的活儿。 「请讲。」 「你到底是不是凤寐?」 方妍绡语气不善,凤寐也并无生气,侧着容颜,拐着弯回復她。 「我只是一个医者。」 「哦?真巧……我所说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医者,而且包治百病,瘟神见了都得退避三尺……」 凤寐听她这激将的语气,不由愉悦笑道:「此人医术了得便是姑娘寻他的缘由吗?」 「所以你是吗?」方妍绡冷笑反问。 凤寐并不直面回她,而是淡然从她身侧走过,进屋继续整理晒干的草药。 并且答非所问:「这紫草是我今早刚采的,其副效还未散去,妍绡姑娘刚刚若是拿起来看,那此刻,你袖中那双玉手怕是得疼痒难耐,更使不出你的绝招了。」 听完这话,方妍绡暗嘆一句好险,面上却轻哼:「你会这么好心?」 「就不怕我出尔反尔,杀你泄恨?」 「恨?我与姑娘相逢不过两次。怎么就谈上爱恨了呢?」 方妍绡无语讽道:「你的故作神秘,害我白费时间,耽搁了找人的计划,已经开罪了我,由此生恨,你明白了吗?」 「呵。姑娘如此牵罪于我,阎王听了也觉不公啊。」 「那你就告诉我凤寐的下落,或者承认。」 「我很好奇,你这般笃定我与你口中所说那人有关系的理由是什么?」 凤寐回头望她,眼中一副淡定的笑意。 方妍绡轻嗤一声:「看你不顺眼。」 凤寐微愣一瞬,更觉好笑:「姑娘认错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难道像一个人也是我的错吗?」 「……」 「看妍绡姑娘这么嫉恨那人,却还要天涯海角地纠缠,莫非他是……」 方妍绡眼尾轻挑,打量着他:「是什么?」 「是姑娘爱而不得的负心人?」 「……胡说八道!」 方妍绡火气直升,正欲抬手出招,银针却先她一步飞窜过来,封住了她右手手腕处的经脉。 「你!」方妍绡本只是想恐吓下他,却迎来这般对待,不悦皱眉间,她使劲抽走这根银针,冷笑道:「雕虫小技。」 凤寐笑而不语。 「废话少说。今天我必须知道凤寐的消息。不然我一把火烧了这里!」 耐心已失,方妍绡脱口便威胁对方。 凤寐沉吟了一下,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妥协一般嘆了口气:「那姑娘稍等。」 「别耍花样。」方妍绡倒是愿意等他片刻。 隔了一会儿,凤寐匆匆返回,手里还多了一个算盘。 方妍绡蹙眉,心口淡淡火气:「这什么情况?」 凤寐洒脱笑道:「算帐啊。姑娘不是要烧了这里吗?这屋里名贵草药多了去了,真要是一把火烧了,姑娘得欠我不少钱呢。」 「……」 方妍绡闭了闭眼,气到无奈:「敬酒不吃吃罚酒。」 语毕,正欲运丹提气,收拾这人,却发现手臂发麻,已经动弹艰难。 在她没反应过来时,肩上穴位又多扎了几针,她痛得嘶了一声:「疼……」 凤寐平静回答她:「疼是病症的表现。你心气郁结已是病碍,近日用功过度更加重病情。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须臾间,银针又被他抽去。 那一瞬,方妍绡感觉全身紧绷的筋脉轻松不少。 「你修炼邪法,虽用之巧妙,但却是以血作养,如果不尽早寻得医治之法,最后下场会比你杀的那些人还要悽惨!」 凤寐严肃的提醒,叫方妍绡错愕抬眸。 「这几针可以帮你缓解此法带来的反噬苦痛,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姑娘若是肯悔过当初,不再妄杀,我可以收你做我长久的病号,直到将你治好为止。」 刚才是见效的相助,眼下又是诚恳的劝告,方妍绡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心里已有几分动容。 「以杀止杀,何须悔过?」 良久,她苦涩驳回那人真诚的请求。 凤寐摇了摇头,不做评判,却蹙眉问道:「这么柔嫩的双手都不肯爱惜,线穿进血肉的滋味,好受吗?女孩子,不该多心疼下自己吗?」 这几句温柔的关心,让方妍绡身形微颤,鼻头一阵酸涩。 她勐然垂下头,含带歉意道:「多谢你的仁心,是我打扰了,告辞。」 抬头时,眼眶微红,人却依旧倔强地离开了。 第62页 凤寐嘆了口气,终究于心不忍。 「妍绡姑娘,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方妍绡背对他,嗓音有些难受。 凤寐将信物交到她手中,矜傲说道:「这份信交给你的主子吧。」 错愕回身,方妍绡难以置信,捏着那封信:「你……」 「先别感动,记得回来打工。这么多草药还等着你回来晒呢,别的不说,诊费我得收点吧。」 听闻这话,方妍绡竟没忍住笑容,轻笑着点了点头。 x 时间匆匆已至三月中旬,扶风的山风依旧清寒。 祁终自那日从云房回院后,就频繁做梦,每睡一觉,都会掉入无边梦境,梦中浮现的歷歷场景全是和他那天在书中所看到的内容相关,不断涌现的阵法,灵术,都快让他倒背如流了。 本想着,这几日沐耘应该会来问罪他,毕竟一码归一码,那人虽不是个守信用的好东西,但书毕竟是在自己看过之后,烧没了的,总还是得担起责任来。 但风平浪静过了几天,他除了被这书中内容打扰美梦以外,根本屁事都没有。 幻术的心修,在上疆确实有道派,但闻名遐迩的得道高人却了无踪迹。 祁终虽心动古书记载,但也不敢随便修习,他听信师父之言,不能妄动命格之力,否则…… 「哎。」 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他望着满天星子,嘆了口气。 心想:如果现在能有一壶清酒解闷就好了。 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鼻尖就传来一丝酒香。 祁终嗅了嗅味道,低头一看,桌上真的出现了一壶酒。他顿时眉开眼笑,伸手去捧那壶酒,却捉回一把空气。 他愣了愣,疑惑道:「幻觉?」 一言落下,那壶酒便隐隐淡去。 祁终惊讶一瞬,心中暗说:别消失。 酒罈又显出影子来。 这时,祁终惊愕间还带着一丝后怕:那本书太可怕了。看了几眼,特喵地啥都会了。 他蹙眉想了想,又换了个角度思量:嘶,会不会只是我自己的幻觉?旁人也受这幻术影响吗?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祁终听见,一下就辨认出沈冀书那又怂又胆小的脚步了。 犹豫了两下,他赶忙从旁边的花圃里摘了一些花草,摆在露天的石桌上,然后心中设幻,将这花草幻做一桌的琼浆玉露,美味瓜果。 等人走到院门处,祁终假意背着他,坐在石桌旁,做出偷吃一堆的样子。 沈冀书甫一进门,就撞见祁终一个人在那里独享一桌盛宴,顿觉委屈,边跑边喊:「哇!这么多好吃的,祁兄你怎么背着我一个人享受呢?也不招唿兄弟一声!」 祁终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上钩了。 他故作懊恼地回头,安慰道:「啊呀。没忘了你,没忘了你,这不是赶上了嘛。」 沈冀书傲娇撇了撇嘴,羡慕道:「祁兄你这待遇也太好了吧,耘公子又派人给你送了这么多水果美酒,神仙日子呀。」 祁终扯了扯嘴角:关他什么事儿。 虽然自那晚,祁终赌气说自己没吃饱后,这小院子里,除了一日三餐,还真就多了不少零食瓜果。 「哎行了行了。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祁终假意嗔了一句,连忙把新鲜瓜果推到沈冀书面前,示意他多吃点。 「那……我就不客气咯。」 「嗯嗯,别客气。跟兄弟我客气啥?」祁终憋着笑意,内心狂喊:你丫的倒是吃啊! 傻笑了两下,沈冀书兇残地夺走面前一颗水晶梨,享受地啃了两口。 祁终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问了句:「什么味道?」 沈冀书不解,边吃边回:「什么什么味道?梨还能有什么味道,甜的呗。」 「……嗯。」祁终憋笑憋地喉咙疼,把脸转向一边,用手摸着鼻子。 怕人吃多了草难受,他侧着脸,小声嘀咕了一句:「散!」 尾音落下,石桌上的盛筵登时消失,变成一堆带土的花草。 沈冀书原本吃地挺开心的,可越嚼越觉得嘴里有股青草味儿。 一低头,发现自己居然捧着一堆草,吃得津津有味,瞬间吓了一跳,连连推开眼前的花草,一边吐着嘴里的草浆。 「啊呸呸呸……我怎么在吃草啊?」 「噗哈哈哈哈……」 那一刻,祁终实在忍不住了,佝着腰捧腹大笑。 沈冀书气得不行,问罪于他:「你,是不是你使诈?」 祁终点点头,想拉住他解释,但看见冀书嘴角的青草汁,把唇都染绿了,一时又没忍住,爆笑出声。 「哈哈哈……不行了,好傻。」 「太过分了!哼!」 「诶,等下……哈哈哈。」 笑到没有力气,祁终挽留不住他,只能狂笑不止。 过了好一会儿,祁终的笑瘾总算过去了,揩了揩眼尾的泪,他沉静下来,开始思索:既然这幻术我已经无师自通了,那说明我有天分,不如先慢慢练着,大不了不练到极致,就没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了吧。 贪念一起,便难以收止,此刻,他并未考虑到这一点。 敲了敲桌面,祁终今晚意犹未尽,还想找人练练手,想了半天,他脑海中又冒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第63页 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展,他一拍桌,胸有成竹地站起身,走向院门。 第31章 落水 ===================== 祁终站在庭院的花树下,随手接住一支飘落的桐花,自信钳住,闭眼冥想:告诉我,那呆子现在在哪儿? 一念起,脑海中顿时花影翩跹,那朵花的灵讯源源传入,展露一副清静的画面:夜色灯火下,一位风致款款,高戴玉冠的青衫公子,正徐步从云苑外的长亭经过。 认清那人的面容后,祁终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断去讯息,慵懒睁眼,背着手,漫步而去。 皎月湖上,月若流金,铺洒在平静的水面上,闪着粼粼空灵。但只有月影,湖面依旧冷清不少。 祁终站在沐耘的必经之路上,掐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唔,怎么整那个呆子呢?要不……诶,就这么做! 望了眼平静湖面一座孤独的凉亭,祁终心里的计谋顿时有了蓝图:我用幻术,假装把这个凉亭搬到更远的湖心去,再留一条假路给那小子,等他一踏上去,我就收了幻术,让他掉成一个落汤鸡……哈哈哈哈,太妙了这法子。 不守信用的人,就该被收拾! …… 长廊上的步履不紧不慢。沐耘边走,边理着思路,还在深虑手中案子的悬疑之处。 正当他路过皎然湖时,余光一亮,让他不由放缓脚步,偏头观望。 只见空灵月色下,湖水一片清冷,波纹微微的湖面上不知何时长满了荷苞,满池的荷叶摇曳其间。 就在他凝眸的那一剎那,无数朵白荷粉莲都纷纷散开花瓣来,氤氲着周围一切清芬,伴着皎洁月色,花蕊处又乍现万千流萤,轻盈飞舞,让人一下梦回盛夏之夜的凉爽。 沐耘被眼前景色惊讶一瞬,心思却迅速沉静下来:初春时节,哪里来的这么多莲花盛开? 正生疑,他踱步上前,站在围栏边,俯身一看,湖面悠悠探出一条由朵朵莲花铺成的小路,蜿蜒迂迴,一眼望去,直抵湖心一处凉亭下。 躲在一旁假山背后的祁终,见那人迟迟不肯上当,有些心急,心道:再不下去,小爷我就不陪你玩了。 他刚一嘆气,却见对岸之人顿然有了动作,一下又兴奋起来,仔细观看。 沐耘遥望湖亭灯火,乍然陷入儿时回忆的清梦当中:幼时生母尚在人世,每逢盛夏凉夜,沐夫人总会带着他去亭内纳凉,他趴在围栏处望天,数着闪烁的星宿,母亲在一旁替他耐心扇着风,陪他说话,教他念诗……虫啾蛙鸣里,总有这样一股醉人的荷香,叫人一生留恋。 童年的让沐耘的心一下温热起来,动容地微湿了眼眶。 「阿娘……」 他低声喊了一句,脚步便踏了出去,稳稳落在一朵莲花之上。 分明是空荡的凉亭,倒映在他眼中的却是记忆里最温暖的时光,魂牵梦萦般引导着他,沦陷幻境之梦。 「诶?这小子在看什么?一座空亭子怎么把他魂儿都勾走了似的……」 祁终疑惑地嘀咕两声,却见这眨眼功夫不到,沐耘已经将莲路走到一半了。 月光下,池中荷影与人影相融,一条一条锦鲤不断向路上之人游来,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眼看沐耘就要走到凉亭尽头了,祁终迅速回神,狡猾一笑,心道一声:「收!」 哈哈,这下看你小子怎么飞? 幻术被收回的那一剎那,童年美梦也消散离去,假的凉亭化作泡影湮灭,身侧的莲花枯萎失色,沉沦进深水之中,脚下莲路也一步步淡去。 沐耘勐然回神,脚下虚空之际,他急运丹力,以蜻蜓点水之姿,立在水面一条恰好游过的红鲤嵴背之上,停留不过一秒,便借得稳身之力,随即旋沖月空,踏着风中飘来的朵朵桐花,身轻如燕,回身至长廊地面。 站稳时,衣袖尚翩飞掠影,除此,沐耘身上竟无一滴水迹! 直直目睹完这一切的祁终,石化在一旁,目瞪口呆。咽了咽口水,他心道:厉害厉害……这小子真牛哇! 幻象既已消失,沐耘人也清醒完全。冷淡凝视着湖面的动静,垂着的右手陡然唤出一把锋利的长剑,散发出清幽剑气。 夜风瑟瑟,吹拂着他挺拔身姿。沐耘静立围栏,似乎还在留有余地地观察。 祁终见他剑都使出来了,心里一声咯噔:糟了糟了,玩脱了…… 「何方妖孽?速速现身!」 对岸之人冷声一喝,祁终耳膜一疼,心慌乱跳:还真把我当妖怪了……我得赶紧开熘哇! 见无人回应,沐耘也不再留情,稍凝真元,灵力抚剑。一招便撼出强大剑芒,直袭水面,盪起激鸣水花,搅破一塘月色。 祁终刚准备跳下假山,身后剑气突袭而来,吓得他翻身一躲,险是躲过去了,可假山崎岖,他的手脚一时没有攀稳,「诶」了两声,从侧面坠落下去。 「扑通——」 祁终掉进水里的那一刻,心情真是难以名状,大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意味。 正欲划水上岸,小腿却因刚才攀在假山看戏,蹲久了,血液不通,一下抽筋起来。 「沐耘!我他喵……咕噜咕噜……」 盪在水中,祁终一眼望到「罪魁祸首」,正欲骂上两句,却被嘴边的湖水灌了好几口。 「……救命,我去……」 第64页 越来越下沉的身体,让祁终突然心慌起来,也顾不得面子了,微弱喊了几声,企图那人能听见,赶过来捞一下他。 待水面波浪稍平,沐耘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只是刚刚恍惚听见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水里的声音,心中警惕为此不减半分。 他心一顿,便凌空飞去,果然于假山背后,发现了在水中瞎扑腾的祁终,一下慌神,连忙俯身下去,将他救回岸边。 长廊上,沐耘急忙扶正祁终的身体,运转灵丹,以内力逼出他胸腔内的积水,同时点住他腰间穴道,防止水中寒气袭入他的腰伤,避免其日后造成旧疾。 做完这一切,沐耘连解下身上外衫,披在他身上,忙喊道:「祁兄弟,祁兄弟,你还好吗?」 祁终呛了几口水,脑子有些懵,迷迷煳煳醒过来,望见头顶那张俊脸,顿然瞪大眼珠,大有一股「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姿态,抬手指着沐耘,傻笑。 「沐耘……你,好小子……呵呵。」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完,人又晕了过去。 沐耘轻轻皱眉,不做多想,将他打横抱起,匆匆送向最近的云房休养。 次日清晨,祁终悠悠醒来,察觉房间变化,扶着额头,迷惑地东张西望。 他下意识喊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正在此时,有人闻声捞帘而入,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姜汤。 祁终迷濛偏头,乍看一眼来人,他勐吸一口凉气,脑子里乍现两个字:要命! 沐耘见他呆愣在床畔,一动不动,表情憨呆,误以为是自己进门时吓到了他,疾步过去,关切喊道:「祁兄弟,你醒了。」 祁终愣了愣神,发现对他嘘寒问暖之人居然是沐耘。 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他心里咯噔一声,被窝里的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一股尴尬从后背窜上脖颈。 祁终勉强扯弯唇角:「耘,耘公子,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书房。昨晚你失足落水,昏迷之后,我就先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沐耘不解祁终是因为尴尬而无话找话的表情,还心思单纯地给他解释着。 「哦哦。那真是谢谢耘公子搭救了……」 祁终装着不明所以的样子,面上僵硬感谢着,内心却碎碎念叨:哇呀呀!还失足落水?可恶的呆子,要不要把我说得这么丢人吶?! 「来,先不说这些,你呛了水,为免风寒伤体,先把这碗姜汤喝了吧。」 说着,沐耘又把手中的碗递给他。 祁终木木接过手,捧着个碗,假意抿了两口:切,我哪有那么柔弱? 沐耘见他乖乖喝药,脸色有些差劲,便关心道:「祁兄弟,昨晚深夜时分,你怎会独自一人去湖心呢?」 「呃,我,我……我去看看你家的鱼长得肥不肥!」 祁终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吓得拿碗的手都哆嗦了一下,还好圆回来了。 沐耘点点头,不做多想,又解释道:「只是你昨夜去的不巧,我路过湖心亭的时候,正好遇到妖邪作乱,差点也误入歧途。想来你无故落水,应该也与此有关。」 「呃……或许吧。」祁终嘴角抽了抽:有关你个大头鬼啊!要不是你小子一剑噼过来,老子能掉水里去蛮? 「不过祁兄弟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下去,不会让你白白受到伤害……」 「噗——」 沐耘话还未完,喝汤的祁终被他的脑迴路吓了一跳,抬头的那一刻,含在嘴里的汤不小心一口喷出来,全洒在沐耘腰间雅致的衣衫上了。 「你!」 沐耘平日好洁,面对突如其来的脏污,也是下意识瞪大了眼眸,低头一眼,两眉淡蹙。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啊!那啥,我给你擦擦,擦……」 想起这人有洁癖的习惯,祁终顿时慌了,以为沐耘要暴跳如雷打他一顿,怂地连连示弱。 哪知,沐耘却淡淡拦住他伸过来的手,退到一边,自己整理,还宽容笑道:「无妨。」 「你先喝汤吧,凉了,驱寒效果就不好了。」 「……哦。」 祁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如此大度,又低头将那碗姜汤一口饮尽,心道:诶,这傢伙居然没打我? 第32章 坦白 ===================== 碗中的药不知不觉被喝了个见底,祁终用余光瞄了眼床畔站着的身影,偏头皱眉,心道:哎,这傢伙怎么还不走。 云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祁终无聊地环视了下周遭布景,好像明白了原因:这里原本就是他的书房,要走也该是自己走才对。 可祁终又烦恼不已:万一这小子真的跑去查昨晚的事情,最后发现是我干的,岂不是很尴尬? 纠结地望了望沐耘的背影,他心里盘算:不过看这小子,脾性还挺好,不像是那种刻意刁难人的傢伙,若我此刻主动承认了,说不定跟他套套近乎,就矇混过关啦? 可要怎么开口呢? 祁终虽然心意明确了,但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术来告知眼前的人。 边酝酿话语,他边打量着对面那一处高大的书架,不禁意间,又看到那本被烧了的古书,此刻正完好无损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明晃晃地讽刺他似的。 祁终顿时瞪大眼睛,兴奋地找到了契机一般。 第65页 此刻,沐耘沉思半晌,也突然迴转过身,撞见祁终一脸的傻笑。 「……祁兄弟?」 「咳咳……」祁终反应过来,拉了拉自己胸前的被子,假装虚弱地咳了两下,掩饰失态。 「呃。耘公子,我想问一下,你昨晚在湖心遇到的妖邪长什么样吶?」 急忙扯过话题,祁终特意露出严肃的神情询问。 沐耘固然被他代入坑了,如实回答:「其实,也并不能判断是否是妖邪所为,只是当时湖面漫出大片莲荷,诡异如幻,欲将我引至湖心,别有所图……」 「……呜。」 沐耘的话还未说完,祁终却假惺惺地把脸侧向一边,小声抽泣着。 「祁兄弟,你怎么了?」见状,沐耘向前一步,略显紧张。 祁终转了转眼眸,窃喜地勾了勾唇角,随即欲哭无泪地转过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沐耘:「耘公子啊。我,我其实想同你说……」 「说什么?」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妖邪。是我……」 「你?」沐耘略是吃惊,遂又笑着点头,安抚道:「祁兄弟,我知道还有你,也是受害者。」 祁终无语地想翻白眼:这人能不能先听他把话说完。 「不是的!」语气逐渐暴躁,祁终强硬道,「是我干的,什么荷花莲花都是我干的!」 「我当时特意选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练习术法。那一切都是我制出来的幻阵而已,你自己误打误撞走进去了的……不能怪我啊,呜呜呜……」 见那人逐渐凝深的眉心,祁终越说越怂,语势也弱下去不少。 沐耘垂了垂眸,神色平静,没有怪罪之意。 「那这等迷惑人心的幻阵,祁兄弟又是如何习得的?」 他记得长汀宗门并没有这类旁道支出,不由心生迟疑。 祁终愣了一下,指了指他身后的书架:「诺。我就看了下你书架上那本书,就,就练会了。」 「不过我只是练着玩儿,没想过要整人……」 情急之下,他差点说漏了嘴。睁大眼睛,再打量了下沐耘的脸色,见他挪步去拿那本书,应该是没有听清他的后话,为此才松了一把心。 等人折回来时,神情更加冷峻了。 祁终咽了咽嗓子,误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便小心地试探了句:「呃,这书有什么问题吗?」 沐耘摇摇头,再抬眸时,目光盛满了欣赏之意。 「祁兄弟!这本古书我自九垓山取回已有月余之久,读起来晦涩难懂,字形诡异,几乎难辨其意。」 「真的假的?」 祁终眨了眨眼,颇感震惊:不会吧?这傢伙不是书呆子来着吗?会读不懂? 沐耘缓缓点头,更加夸赞他:「而你却在短期之内,将它研读通透,甚至化为己用……如此天资,可谓不凡。」 「啊?哈哈哈……略有涉猎而已。」 听闻这话,祁终略感自己快要膨胀了。 沐耘摇摇头,认真夸奖:「祁兄弟太过谦虚了,在我浅薄的认知中,对古文能有此等敏捷慧思之人,祁兄弟当属第一。」 此话惊雷,叫祁终背嵴直接涌起一股热血沖脑,心神已飘飘然至天边了,可又不能表现太明显,他在被窝里,狠狠地掐了好几下手背。 面上强忍着喜悦,目光无所安放,不好意思地偏着头:「呃……耘兄,谬赞,谬赞了。」 沐耘心知他谦逊慎言,敛华内在,更加钦佩地弯了弯腰:「祁兄弟智慧过人,却深藏不露,沐耘日后还要多多向祁兄弟讨教。」 祁终老脸一红,觉得自己快开心到爆炸了。略带羞意地垂了垂眸: 哎嘿嘿……他夸我嘞…… 「不用讨教,不用讨教。咱们得空闲聊一番就好……」 「嗯。」 祁终满意地点了点头,心头怒放的喜悦如春沐百花:害,这人也太客气了,两下就约到手了…… 呃,等等,这有啥好高兴的? 清醒过来的他,终于平静下了情绪,咳了一声,道:「所以啊,耘公子,都是误会一场,这件事咱们就算过去了哈。接下来,你就赶紧去忙你的正事吧,别再找什么妖邪了……」 闻言,沐耘沉吟片刻,轻轻蹙眉:「只是,昨夜如若不是我突然打扰,祁兄弟倒也不会落水了……」 「呃……不怪你。怪我,怪我,大晚上吃饱了撑的……」撑的没事做要去整人,对不住啊兄弟。 祁终小声驳回他的话,心已释然:即便他失约在先,但自己伺机报復,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不如就此两清算了,反正等回了长汀,便与他少有来往,慢慢就淡忘了。 x 云雾重重的括苍山顶,黑气缠绕。 在一处森森地宫内,诡异的火焰不断滋长,照得两旁壁画骇人无比。 方妍绡徐步踏进帝都殿门,将手中的信,飞传至帝座上的罗剎神尊。 「神尊。这是凤寐回敬给您的信。」 随后面色冷淡地站至一旁,却见角落副位的烟萝,正嫉恨地盯着她,大抵是还在怨自己上次派遣她去底疆找人一事。 眼下凤寐行踪一现,烟萝才得了消息,就赶回来了,比她还早,显然阳奉阴违,根本就没有去顺从她的命令。方妍绡也懒得和她计较这些,将背影站地笔直,凛然站在主位上,静待命令。 第66页 殿内死寂片刻,宝座上的邪神,突然一声咆哮,众人随即抬头一看,见半空洒下片片粉碎的信纸。 李元邪怒气丛生,殿中顿陷一片诡森氛围。 「狂妄!」 方妍绡未见信上内容,但从李元邪的表情来看,也猜到那份信多半是放肆挑衅之语。 「不知好歹的傢伙,本尊要他好看!」 震怒一吼,压抑着在场众人的感观。 方妍绡隐隐蹙眉,默然不语。 身后的烟萝却罔顾局势,又信口开河地挑拨:「神尊息怒。这凤寐定然不知神尊的威力,胆敢如此挑衅,显然不知死活。」 「……」众人沉默,看戏姿态。 烟萝将目光置于方妍绡背影,狡笑道:「不过,方月使这次也有失责,既知凤寐不愿与我们为伍,却还把他的信物带回来,是成心想让神尊动怒吗?」 「他并未明说与我们作对。」 方妍绡回身反驳。 烟萝冷哼一声:「那这份信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没有写那些放肆之语,神尊至于和他计较吗?」 「你!」方妍绡手握成拳。 「烟萝副使如此笃定用一封信来衡量神尊的气度,是在一旁亲眼看凤寐落笔了吗?看他在信上写着字字句句非人哉,所以忠心耿耿的烟萝副使,实在心生激愤,才会这般口不择言地质问辛苦找人的方月使吗?」 正当她欲动武行事,一旁的洛青尘却不着痕迹地接话回讽了烟萝,间接缓和了她的怒气。 烟萝冷汗涔涔:洛青尘这话要么暗指她通敌,要么疑她私自窥探机密。这两项罪责,她可都担不起,只得唯唯诺诺摇头:「没有,烟萝不曾见过信上内容。」 端看了眼李元邪的脸色,似乎也没那么过激,想来凤寐还是话有分寸。洛青尘为此更加自信,恭敬劝道。 「神尊,恕我直言,既然凤寐不能与我们统一战线,那便把劝降他一事,调至下下之策。若非万不得已,他是不敢妄动的,毕竟神尊手里尚有三分之二的神识做底牌。」 「只要我们善用这张牌,便可让他无形之间落入我们的圈套,间接顺从神尊的心意……」 「嗯……」李元邪嘆了口大气,情绪渐渐松懈下来。 方妍绡见状,也缓和了下紧绷的心,面色如常。 「你言之有理。只是本尊最近偶感神识之力难控,有脱体之险。眼下既然不能命令此人来为本尊医治,那就暂且另寻他法吧。」 「愿为神尊效劳。」洛青尘恭顺表明态度,但心意却不够真实。 李元邪缓缓沉思半晌,吩咐道:「荆新古道外,有一处巫蛊世家,拥有一颗至毒至阴的太岁蛊,能够压制本尊体内的邪识之火,你们赶在凤寐动作之前,将此蛊夺回来,缓解本尊的灼魂之痛。」 「不如就派方月使和烟萝星使去吧。」 洛青尘抢先一步推荐人选,自己则退到一旁,以逸待劳。 方妍绡早已习惯他的小心眼,虽然无语,但念在他刚才替自己出言份上,并未多做计较,只是立在一旁静待命令。 烟萝却是愤恨不已,这等奔波之事,她可懒得去做。 「好,就依你所言。」 「神尊英明。」 「妍绡领命。」 「烟萝遵旨。」 众人纷纷接过命令回话。 再直起腰时,洛青尘唇角笑意明显,退后一步,站到一名戴着黑衣斗篷的男子身侧,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衣裳褶皱,小声私语:「怎么样?又有时间陪你了吧。」 闻言,斗篷轻轻抖动,以表欣慰。 第33章 灭门 ===================== 扶风沐家,宽敞的归思堂内,一人正伏案帐簿丛中,一笔一笔细细精算着大家仙府的各类琐事开支。 此刻,忽闻一阵敲门声。 沐皙抬头,淡去脸上疲色,温和轻笑:「阿茵。」 沐茵答应了一声,便神色凝重地走进堂内。 沐皙搁下手中事务,走到一边偏桌,与妹妹片刻闲谈。 「堂兄,仙尊所言的结案时间将至,证人那边怎么还没有具体的说辞啊?」 沐茵不叙其他,直说心中忧虑。 略是顿神一瞬,沐皙迅速理好头绪,娓娓道来。 「这件事,一开始,我也同净杳暗示过,只是当时他说,道非子徒弟有伤在身,不宜受过多刺激,就暂缓了一段时间。」 沐茵听闻,淡淡皱眉,却并未多说什么,尚觉合情合理。 接着沐皙又道:「但后来,我借送膏药一事,试探了下他的口风,最后结果却不尽人意,想来他应是没有将遇难经过和盘托出。」 「他为什么这么做?」 「不清楚。可能身娇体弱,一点小伤,就权作胡闹的本钱了。」 沐皙说到此处,也难掩语气中的火气。 沐茵眸光顿时严厉,轻拍桌面,不可置信:「什么?他只是伤了腰,又不是把脑子摔坏了!为什么要用这种蹩脚的藉口来故意推脱。」 「我之前去试探的时候,他就是吵着头疼。适才下人过来禀报,说他前夜落水,不小心又染上了风寒,现在连门都不愿出了。」 见兄长语气无奈,沐茵蹙眉更深,不追问还好,一问什么火气都上来了。 「岂有此理!这人便是吃准耘弟心软,拐着弯儿的耍无赖!」 第67页 沐皙嘆了口气,率先平復心情,宽慰道:「阿茵你先别急。还有七日期限,这几天我会多往客人住处探望,应该能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来。净杳这个月来返九垓山处理政务,也是累心,你就不要再为此事,过多地去催促他了。」 「我知道。耘弟处事,自有分寸。我不会过多干预的。」 沐茵妥协地点了点头,但仍然心有不快:「只是担心他这副软心肠,什么事都只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我实在替他不甘。」 闻言,沐皙沉吟,蓦然想起一日与沐耘谈起那人时,他眼中的趣意,分外真实。 一时间,不由反问:「你非他,又怎么知道委不委屈呢?」 「我……」 「好了。各人有各人的正事。今日家中帐簿又多了几本,你快下去核对一下吧。」 无心再深究下去,沐皙断去沐茵辩驳的余话,两人平静散场。 …… 而在另一处清幽的庭院内,阵阵咳嗽声,轻微传出。 沈冀书得知祁终落水生病,特意赶来看望。 甫一入门,就见他裹着厚实的棉被,在床上缩做一团,勐打了一个喷嚏。 「啊求——」 见状,沈冀书哈哈大笑,连忙递过赶紧手帕给他,擦拭鼻涕。 一面还不忘出言笑话:「哟,祁兄,你这是咋了?前夜还好好的,今天怎么跟只瘟鸡一样缩在床上啊?」 祁终白了他一眼:「你小子找打是吧?」 「噗哈哈……你现在就是想打,也没力气来打呀。」冀书一看见他的红鼻子就忍不住想笑。 祁终吸了吸鼻涕,心道:当时就该听沐耘的话,喝上一日的姜汤,说不定现在还能生龙活虎地蹦哒一下。 「话说你好端端的,是咋掉水里去的啊?我听他们说,还是沐三公子把你捞起来的诶……」 「……」祁终忍耐地闭了闭眼,不想多说。 沈冀书未感氛围突变,仍然好奇:「诶,祁兄。你说三公子会不会在背后笑你啊!多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去湖边玩水,结果还掉下去了……不行,想想都挺好笑的。」 祁终冷哼轻笑:「好笑是吧?」 「……唔。其实,也没那么好笑。」 回头一眼,沈冀书着实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呃,祁兄。我还有事,你慢慢回病,我先养屋去了……」 语无伦次地说完告辞的话,冀书行至门口,拔腿就跑,生怕慢了一步,鞋底就飞出来了。 祁终气地嘆了口气,心说:等我好了,再收拾你。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他往床头靠了靠,刚一沉下心休憩,闭眼的那一刻,灵动的文字又如蚊蛾一般,飞扑眼前。 祁终皱了皱眉,不耐睁眼。 这几日他已被打扰地心烦了,自从运用两次低阶幻术之后,这些古书的内容就像在他心里生了根一样,分外熟悉,又略感排斥。 琢磨半晌,他恍惚觉得自己内心的烦躁或许是来自那本书的断章之处。 没有完全掌握这套体系,终究不得完善,可是他又能去哪里找这本书的残卷呢。 总不可能直接去问那人吧,图谋的意味过于强烈,会让人心生反感的。 左思右想,祁终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床板,突然想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欣喜之意。 x 荆新古道外,一处偏远的山峡下,正烧着熊熊火光,风中飘来的烟尘中还夹带着浓重的血腥之气。 古道山峡上,坐落百年的巫蛊世家文氏一族,在这一夜,惨遭灭门追杀。 而此刻乌云沉沉下,罪魁祸首将族中众人屠杀殆尽后,全都蜂拥至一处偏僻的庭院内。 文氏族长文渊,将妻儿护在身后,冷眼仰望着对面院墙上,于火光中赫然傲立的一抹艷红。 见那红衣女子高傲臻首,万千红丝自她身后倏然张开来,如铁钩一般,直直打在地面上,铺成一条鲜红的下坡绸路。 「你,你是谁?」 文渊大喊一声,心知来人杀意已现。 方妍绡不似从前一般果断报名,反而倦怠一刻,无奈开口:「玲珑心。」 「啊!是玲珑心……」 「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完了完了,我们死定了。」 …… 在听完这声平淡的回覆后,院中剩余的老弱病残皆闻之色变,慌乱失措,无助哭泣。 风扬起她掩面的红纱,红丝在手中犹豫缠绕。 方妍绡冷声喝道:「交出太岁蛊。饶你们不死。」 此话一出,无知的妇孺顿感希望。 可文渊却严肃皱眉,明显不信:早就听闻她的杀人不眨眼,所到之处不会留有活口,纵使有,也定然重伤至苟延残喘…… 烟萝听闻这话,也颇是意外:方妍绡何时这等心慈手软了?我可不能教她遂愿。 「爹,娘。我害怕……」 身后传来一个小男孩恐惧的颤音。 文渊无奈地转身,安抚着妻儿和族人:「别怕,别怕……」 「交不交?」方妍绡又冷冷问了一句,并且断去一根红线,将院中的一棵花树连根拔起,瘫倒在地面火光中,焚烧着馥郁的花香。 「哼。」文渊冷哼一声,毫不畏惧地望着对面水泄不通的妖兵,无可奈何地举起手中的宝盒。 第68页 「太岁蛊在此。有本事你们就自己来接罢。」 话一说完,他立马将锦盒打开,霎时间,一道刺眼的金光如排山倒海之势,勐烈扑向众人的双眼。 方妍绡见那金光有灼眼之力,连连翻转袖中红绸,挡在眼前,层层缠绕着迴旋,将光亮的攻击降到最低。 金蚕受惊所散发出的护命之光,力量势不可挡,所到之处,血洒一地。 本来伫立墙头的上千妖兵,皆在剎那间,被那道明光照散了影,飞灭了魂。 而文氏一族本就与这金蚕共生,根本不惧此光。眼见敌人被击溃防线,文渊当机立断,组织族人迅速逃离。 就在这时,方妍绡耐心已失,将红绸拧作一团,孤注一掷,向空中的锦盒有力抛去,一击便中。 金蚕摔落在地,昏迷过去,金光也骤然褪去。 可文渊一干人机会已经失去,才逃到院门,就又被层层阻拦。 见对方底牌已出,再无反抗的可能。烟萝暗自窃喜,抢在方妍绡前面,率先落地院中,捡起金蚕,放入锦盒之中,便紧握在手。 方妍绡不屑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招了招手,下令:「撤。」 妖兵听令,不断涌动散开,原本堵塞的院门,终于出现一丝灯光。 文渊等人望见这一幕,皆是诧异,随即又默不作声地逃离。 烟萝见状,眼露兇狠,大喊一声,将还未完全撤走的妖兵唿唤回来:「神尊口谕,不留活口!都给我杀了!」 闻言,方妍绡愤然转身,威慑道:「住手!」 可还是晚了一步,随着烟萝刺入文渊心口那一剑的带领下,四面墙垣的妖兵也闻血而杀,一把把鲜血再溅白墙。 庭院中只剩一个小男孩,无助绝望地哭泣。 方妍绡气得衣袖颤抖,踏着丝线,翩然落至庭院中央,怒气腾腾地瞪着烟萝:「你胆敢……呃。」 话未说完,右手手掌顿感一阵钝痛。方妍绡蹙眉,低头一看,竟是刚才那个小男孩,已飞扑过来,捉住她的手死死咬着。 哭诉着他们的累累罪行:「呜呜……你们这些强盗,杀了我娘,杀了我爹,我咬死你……呜呜。」 「呃……」 那一刻,方妍绡顿然忘却手心的痛楚,而觉心上酸楚。 当年她家遭逢袭杀时,也是这般无助绝望。 当杀手这么多年,她从未杀过老弱妇孺,更没有灭过何人满门,就是因为这份伤痛铭心刻骨,任何时候都能让她感同身受。 正失神间,手中痛苦忽然消失,方妍绡回神时,小男孩已经尸首分离,倒在血泊之中。 而杀他之人,正向自己得意笑着:「方月使,你没事吧?这小兔崽子,可真能咬,你的手都出血了……」 「……」 方妍绡无视指尖滑落的血,而是直直盯着烟萝的眼睛,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烟萝胆颤心惊,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喊道:「方,方月使,我……」 望见她平静的眼底不断起伏的杀意,烟萝又懊悔自己的失算,认怂跪下,毕恭毕敬地献上锦盒:「方月使,太,太岁蛊。」 空气在无数焰火中灼热起来。 方妍绡疲惫嘆了口气,抽动红绸,收回锦盒,冷淡道:「滚。」 「是,是。」 烟萝擦了擦汗,领着一帮妖兵,急忙退下。 世间在此刻安静地只剩唿啸过耳的夜风声,在这样一股压抑的血腥中,方妍绡感到身旁万千亡魂的双眼正审判着她。 无奈地闭了闭眼,她正欲转身离去。 迎面却突来一道掌力,猝不及防打在她的肩侧,本就被咬的右手在此刻伤上加伤,已然麻木。 她凝眉望向来人,却惊愕至失声。 那人翩翩白衣,踏着地面未干的血迹尸骸,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目光落在她身后小男孩的尸体上。 只听他冷然一喝:「恶毒!」 第34章 栽赃 ===================== 夜色凄凉,火光映面。 方妍绡望见凤寐的那一刻是惊讶至无措,在听完他充满厌恶的那一句吼声后,更觉荒唐地湿了眼眶。 凤寐虽有所察觉李元邪会为夺太岁蛊而不择手段,但没想到他竟然来晚一步,生生目睹眼前这一桩新鲜的惨案铺陈。 「……」方妍绡默不作声,静观对方举止。 自入桐疆来,凤寐为了伪装身份,鲜少如此动怒出手。 「稚子性命,你都忍心杀害?」 方妍绡不做解释,木讷点头:「……对。」 凤寐心生气愤,掌生神力,取人性命的念头只在这一瞬间。 但他最终没有动手,只是失望道:「那日在长街见你仗义出手,惩治恶人,还以为你良知未泯,有所转圜的余地。加之后来,你如约来郊外,替我晾晒草药的真诚都无不让我动容……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你伪装的假象而已。」 「……」 听着这些肺腑之言,方妍绡沉默着,不敢眨眼,怕眼眶中的泪水在闭眼的那一刻倾泄而出。 凤寐摇头嘆息:「我竟然还曾心慈,替你治疾,期望你能有所醒悟,早日回头……」 「……说完了么?」 方妍绡偏头哽咽一瞬,立马调整好情绪,漠然问道。 凤寐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第69页 背影逐渐模煳在她的双眸之中,从未有过的委屈酸楚淌落心底。 她不知怎地,一个陌生之人的误解,在这一刻,竟能把她的心给伤着了。 可是这么多年来,上疆之人对玲珑心的谩骂从未少过,她没有一次觉得心痛,甚至觉得好笑。 但是现在到底有什么不同?方妍绡止住抽泣,待右手恢復些许知觉,才步履缓缓,走出这悲哀的苦涩。 x 清夜肃静,夕颜在墙角悄悄绽放,吐露出这扶风山夜的静谧已深。 水榭长廊上,祁终抱着双臂,迷迷煳煳地走着。 风寒初好,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寻古书残卷,以解心头困惑。 但置身山中,要找一本奇书并不容易。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沐家的书楼。 他早有耳闻,九垓山仙尊对沐家是爱屋及乌,什么好东西都会不吝赐予,区区一本古文,肯定也不例外。 但出门太晚,加上路痴一犯,找了好久,才到书楼门口,本欲进楼,却因没有借书令而被沐家弟子拒之门外。 无奈之下,他也只得无功而返。却不想回房路上,还能迷路,一不小心散了大半夜的步。 嘆了口气,祁终漫不经心望了眼路边的荷塘,想起几日前的糗事,不由发笑。 笑意正浓,却恍惚在夜色中听见几声唿救。 「着火了。」 「大家快救火啊」 「书楼着火了!」 …… 凝神一听,祁终顿感惊诧,转身一看,东面的火势已经逐渐扩大,书楼的轮廓也逐渐显现出来。 不疑有他,祁终立马返回书楼,一路飞奔去帮忙。 刚至高墙之下,他抬头一望,高耸入云的书楼登时坍塌,随着满天火星,焚烧着悠悠书页清香,飘散成灰……叫人顿感惋惜痛心。 祁终扼腕之际,正欲往前方人群奔赴,施加援手。 却在此刻,书楼流火倾泻而下,祁终警惕仰头,见那道突兀火流中,窜出一道森异的幽蓝光亮,好似一道人形,慌乱逃离着现场。 好好的书楼怎么会突然着火,一定是有人故意纵火。 祁终清醒想到,随即追兇而去,高喝一声:「站住!纵火坏蛋。」 那道蓝光影子闻声一顿,见祁终踏上屋檐,急速追来,便不多做停留,继续逃窜,并刻意将追他的人引到一处荒芜的庭院。 祁终见那人影飞入院中,也身手矫健地翻过墙垣,四目寻找。 可他刚一落地,就陷入离奇诡阵,四周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黑暗。 他顿时敛息屏气,谨慎应对。 「可恶的傢伙,烧人书楼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小心翼翼挪步间,祁终边寻觅阵法的破绽之处,边恶狠狠咒骂那道蓝影。 突然间,话音刚落,身侧一道青白剑气,凌厉扫来。 祁终灵敏侧身,机警躲过,于黑暗中,心生紧张:这阵里面还有其他人。 可惜他出门之际,并未佩剑,如今分不清对面那人是敌是友,他暂处下风地位,久留不利。 如此思量片刻,祁终心念一沉,准备巧用幻术,将黑暗作为媒介,于身旁的空地幻化出一个假人,引导对方主动出剑。 那时他再以剑芒之光,重设幻境,营造剑光破开此阵的幻象,便可出乎设阵之人意料。届时出现暗阵被破的迹象,必会让他重新检查此阵生门,到时候自己再抓准时机,就能以阵破阵了。 不出所料,对面出招之人也是关闭了五识,凭心御剑。 很快,祁终眼前就闪过了一道凌厉的剑气,耀眼的光亮,在此黑暗中,彰显出其不浅的功底。 就在剑芒扫过假人的最后一点余光处,自上空突然捲来一道更为浓重阴影。祁终料想,那便是设阵之人已在补阵的举措。 已然窥测到了生门所在,祁终也巧收幻境,登时又窜出一道剑气,默契配合着他,直直冲向那团阴影。 登时,黑暗如雾漫散。 祁终遥望那道蓝影,正伫立墙头,挑衅一笑。 刚要追过去,清寒剑意再度逼近。阵法虽破,但瀰漫的黑雾仍在,两人看不清彼此样貌,只得暂且敌对。 心知对方底气不小,祁终不敢掉以轻心,只待对方出手,以不变应万变。 哪知雾中那人并未再起干戈,只是逐渐试探而来,叫他晃神一瞬。 擒贼在急,祁终不愿与他多做纠缠,索性扬起脚下尘沙,虚张声势,假意攻击那名剑客。 但本意并不在此,于那人出招之前,他就连连撤退,退至墙垣下,准备继续去追那道蓝影。 却不想对方并非只有莽撞剑招,也同样稳清了局势,看穿了他的小心机。 在祁终起飞上檐的那一刻,黑雾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要捉住他的肩膀。 好在他机灵一躲,闪开了去,可是竖着马尾的髮带却被那人拾机抽去。 仅这一刻的阻力,他只得重新掉回地上去。 这时,黑雾终于散尽,皎洁的月光洒落山峰,照得人世如梦如幻。 髮带骤然抽离,寸寸青丝,如泼墨泻落。祁终来不及去夺回髮带,只得先稳住脚步,看清对面之人的嘴脸,以作应对。 哪知不耐转身的那一刻,祁终诧异无语。 沐耘也很惊愕,握着髮带的手不由无力起来。忘却思考般地望着对方的髮丝随风过而止歇,垂落肩头,于月色下,顿生柔态。 第70页 「我……」无厘头的相遇,让沐耘不知从何开口。 祁终率先反应过来,阔步上前,一把夺回他手中的髮带:「喂,你扯我髮带做什么?」 沐耘含愧低眉,无话可回。 祁终也不做多想,边繫着马尾,边沖他身后高唿:「不许逃!」 回身那一刻,见沐耘还在原地发呆,祁终怒其不争:「喂,呆子,愣着干嘛?捉贼啊!你家书楼都被他烧没了……」 沐耘连连反应过来,自己追到此地的目的便是擒贼来着,但一转身,却发现两人都不见了。 不知怎的,祁终刚喊完话,那团蓝影却自己奔了回来,在他瞪眼那一刻,顿时移步换景。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回到了书楼的残火当中,周遭还有许多人在扑火扫水。 正疑惑时,那道蓝影又出现在他眼前,恩赐一般,丢下一枚珠令到他怀中,随即在黑暗中消失隐去。 祁终将那枚小巧的珠令举起来,仔细端详,发现上面刻了一个精美的「耘」字。 正纳闷那道蓝影贼人为什么要丢给自己一块玉令时,周围突然喧闹起来。 祁终回头一看,沐家的弟子大部分都赶到了此地,将他的路阻拦不通。 「你们……」 「快,把他抓起来。火烧书楼的罪人。」 听闻此言,祁终:??? 一干弟子,面对寸寸灰烬,愤恨不已,正欲上前擒住祁终。 他站直身板,正气无畏地迎上众人质疑的目光:「餵。说话要讲证据。」 「你凭什么说我是火烧书楼的兇手?」 「外面火势那么大,大家都在外围救火,而你却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书楼里面,这不可疑吗?」 「定然是你提前进了书楼,放了火。」 祁终无奈摇头:「……你们家书楼有那么好进吗?」 「是不好进,但你手中握着三公子的珠令,就可以随便进了。一定是你偷的!」 祁终双拳握紧,解释道:「这不是我偷的。」 「哼。谁信啊?」 「就是……早就听说了他泼皮无赖一个,他来扶风住了这么久,什么忙都没有帮,还一直拖着案情,肯定没安好心。」 「我记得他下午还来过书楼呢,之前还打听过三公子的住处,估计就是为了今天这事……」 「真可恶。」 …… 指甲嵌入手心血肉,祁终忍无可忍,怒瞪众人:「都给我闭嘴!」 「要治什么罪,请沐耘亲自来审!」 这句话一说完,众弟子声音渐弱,不满地窃窃私语。 见情形紧张,一名年长的弟子,站了出来,劝住身后的其他弟子,随即对祁终说道:「既然不是你所为,那你就先跟我们走一趟吧,大公子和二小姐会裁决此事,还你公道。」 第35章 审问 ===================== 归思堂内,一片沉寂。 沐家书楼被焚毁一事,惊动了全府的人,连久居关内的沐家宗主也出面关心此事。 沐茵此刻站在父亲的身侧,尽孝安抚着他的气怒。 而在这时,匆匆外出归来的沐皙,也是神情严峻,对着高位上的长者,恭敬倾腰:「伯父,是我回来晚了。」 沐老威严皱眉,点点头,示意他先暂立一旁。 见嫌疑贼人还未押来,沐茵寻思片刻,便找了机会,走到沐皙身边,将家中大事告知于他。 越说到后话,沐皙神情越是难堪。 「此事,等下由你主判,我在一旁观望。只是有一点,他终究是客,你要多注意分寸些……得罪长汀,对净杳之后的路并没有好处。」 由于对突发事情缺少主观经验,沐皙便将公道大权交到了沐茵手中。 …… 祁终被带到了归思堂后,神色依旧淡定自若。 环视了一眼周遭陌生的面孔,唯独不见一人身影,他心里失望一瞬。 「父亲。由我来审吧。」沐茵在沐老身边,自荐一句。 见他点头之后,便走向上座,看着大堂中央站着的祁终,目露不满。 「你有什么话想主动说吗?」 祁终笑道:「沐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审判我吗?」 沐茵蹙了蹙眉:「你现在有最大的嫌疑。我只是想先听一下你的想法。」 「我没什么想辩驳的。清者自清,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想法的话,可以请沐耘出来么?」 「耘弟不在家。」 祁终厌烦地冷笑一声:「不在家?我刚刚才看见了他。」 沐茵微微惊讶:「什么时候?」 「就在书楼着火的时候。当时他和我一起去追那个蓝色的影子,书楼的火就是那个影子放的。」 「呵。影子纵火?」 沐茵颇觉荒唐,心里不仅不信,还将他的话归到为自己开脱罪名而所说的胡言乱语中去了。 祁终却很坚毅地点了点头:」对。就是一道影子,它把我们困在了一个黑暗的阵法里,阵法被我们打破后,我就去追他,却被带到了书楼那里,他还丢了一个玉令给我……」 「是耘弟的珠令。」 沐茵一眼认出那串令牌。沐皙代她取过来。 由此,沐茵又逐渐迟疑:「你当真遇见了耘弟?」 祁终想点头,但又不好承认,因为沐茵不是听了他的话而相信,只是因为一件物什罢了。 第71页 「不是的。二小姐,这珠令是他偷的。」 犹豫间,人群里有人愤懑不平地「拆穿」了他。 「你站出来说。」 沐茵无视祁终的脸色,将目光落到自家弟子身上。 那名小弟子正是今日看守书楼的人。 他指认祁终道:「就是他偷的。火也是他放的。」 祁终无奈冷笑,反问:「原因呢?」 「你今天想进书楼被阻,心里小气,便偷取三公子的珠令,偷偷熘进去,纵火泄恨。」 众人点点头,表示贊同。 沐茵蹙眉不语,还在思考。 祁终反击道:「真会扯淡!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了?哪只眼睛看见我踏进书楼一步了?明明就是你的臆测,却想着急于邀功,特意来构陷我吗?」 「你!就是你品行不端!能做出这种事也不会叫人意外。」 小弟子急红了脸,答非所问。 可惜众人还为此频频点头,叫人寒心。 祁终气笑了:「品行不端?我做什么了?」 「你故意刁难三公子办案,不配合回答就算了,还让三公子大半夜去厨房帮你叫宵夜……」 「还有你之前说三公子坏话,我们听见了……」 …… 「竟有这事?」沐茵为之震怒。 祁终听着听着就低垂了头,这些话里有些半真半假的事实,但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因为沐耘表里不一,他才会……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人证物证俱在。」 沐茵气昏了头,当真偏信了一面之词。 沐皙正欲叫她冷静,堂外却传来一声通报:「三公子到了。」 众人回望,确见其人,皆无名高兴,仿佛一大块行走的证据出没了。 祁终赌气地不去看他,内心却期许着他快些证明自己的清白。 沐茵端住欣喜,继续审问。 「耘弟你回来地正好,这珠令……」 沐耘接过玉令,感慨道:「是我之前不小心掉的。」 众人脸色一白。 「听见没?是他掉的!」 祁终得意昂首。 沐茵忍了忍,又道:「但这仍然洗脱不了你有烧书楼的嫌疑。」 祁终隐忍地抿了抿唇,把目光转向沐耘。 见他严肃拧眉,面露不悦:「二姐,证据。」 两个字让众人盼望祁终被一锤定死,然后被判罪惩治的心一下落空。 沐茵语势略弱:「有人……」 「何人?」沐耘清醒反问。 沐茵脸色一僵:「他自己说见过你,在书楼被烧的时候。」 沐耘点了点头:「是的。」 「耘弟!你……」沐茵震惊回眸。 祁终冷哼一声,面露得意。 就在此刻,沐皙一语尖锐:「那书楼被烧之前,你们在一起吗?」 「你们又是因何而相遇?之后又为何分开?」 「……没有。我们在追拿纵火真兇的时候,遇到暗阵,由此相见。」 待沐耘解释完,沐皙又将矛头转向祁终。 「没见面之前,你去过书楼,所为何事?」 「下午是去借书,晚些时候是去帮忙救火,但中途遇到了蓝色的影子。」 「借什么书?」 「这……」祁终迟疑一瞬。 众人惊觉端倪,步步紧逼。 「说不出来?」沐茵反问。 「还是编不下去?」 后一句话,直接让祁终火气直窜。 「借什么书,关你们什么事?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放肆。」听他这般反骨之话,沐茵心里也是火气高涨。 「你在别人家,就这么没有教养吗?」 「阿茵……」 「二姐……」 情急失言,让沐皙,沐耘皆出言提醒她。 祁终再也不想隐忍了,大声讽刺道:「你们平白无故地冤枉人,教养就好到哪里去么?」 书楼被烧,众人理智多少有些失控。 沐茵在被这句话刺激后,更是口不择言。 「如此不懂尊卑地顶撞人,长汀林家是怎么教你的?」 「够了!」 听她讽刺师门,祁终气得头脑眩晕,不想再多说什么。 「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不要再问我了。」 「又来这招!」 沐茵冷笑一声,怒拍桌案。 「让你配合案情调查就这么难吗?又想要清白,又这么任性妄为。」 闻言,祁终离去的脚步一顿,回身道。 「什么叫又?」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恣意妄为,玲珑心一案迟迟没有进展,真兇更是逍遥法外。就在前日,荆新古道的百年仙巫世家文氏一族,惨遭灭门……」 沐茵的话并没有起到让祁终反省的作用,反而让他更加气愤,转回身,他无奈嘆道:「你们沐家还真是好本事。证据线索摆在眼前,却连个兇手都捉不到,还在这里对我一个外人冷嘲热讽。好一个仙宗之首,好一个九垓山的天选!」 咬牙切齿的一番话,怼的众人怒意更甚。 一直沉默的沐老,也在此刻,展露愠色。 「放肆!」 一声过后,祁终骤觉双膝钝痛,竟被施法强行下跪。 「父亲……」 沐耘见状,正要去扶他,却被沐皙严酷拦下。 第72页 「你们!」 仰望众人的目光,祁终孤立无援到说一句话都是多余。长辈施威,纵然林塘在这里,应该也不会轻易帮他。 「哎。我说什么,你们还真就做什么。」 但祁终不甘心咽下这口恶气,不安分地再度嘆了口气。 沐老闭了闭眼,为了避免自己年事已高,再被这不醒事的小辈气死,他不想再掺合此事,兀自离去了。 见长者走远,沐皙急忙解开了祁终身上的定身术,掺他起身,手却被他一把推开。 见人不领兄长好意,沐茵冷眼看他,大有新仇旧恨一起算的意味。 「火烧书楼的嫌疑我可以暂不追究,但是你在扶风这些天,到底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祁终抿了抿唇,毫无所谓道:「我还真就不清楚。」 沐茵袒护亲人心切,言语无情:「长汀送你来是协助耘弟办案的,可你却一再推诿,让案情陷入僵化的地步,你可知,这有多为难耘弟?」 索性不想再忍,祁终也不甘心,反唇相讥:「为难?案子又不是给我处理的,我为什么要管它困不困难。」 「沐二小姐,你们只知道询问我看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自己本事不够,还要质疑我?」 「质疑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逼我吐证呢?那你们可知,我才是受害者,发生的那些事我压根都不想再回忆起,你们怎么会知道濒临死亡和绝望的感受是什么?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因此差点失去了什么,留在心底的创伤又是什么?」 「你们每问一次我这些经歷,我都会重新陷入那种无奈当中。但是这些东西你们想问就问,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命回来的感受,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为难吗?」 连日来的积怨,此刻一吐为快。祁终本不想说的,他觉得这样计较很没意思。 「你!「沐茵一时气愤羞愧,也无言以对。 一旁沉默的沐耘,在听他气诉这些话时,眉心便逐渐凝深,薄唇已抿成一条细线,眼中的心疼愈加深沉。 见气氛剑拔弩张,沐皙暂时也不敢妄自出言,只待他慢慢冷静。 哪知祁终还不消气,径直走到沐耘身边,对上他饱含歉意的目光,冷冷道:「我没烧书楼,我也没有故意加重你的负担!随你信不信。」 「我信!「斩钉截铁的回答令祁终微微有些错愕。 不过今夜受到的委屈实在太多了,这两个字还不足以让祁终有更多的动容。 无言以对。他只得冷哼一声,难过离开。 第36章 释怀 ===================== 竹林中,雨声沥沥。 郊外的草屋,亮着一盏灯火,在这雨夜平添一抹暖色。 屋内,有人一手执笔,一手执书,沉醉在钻研医道的乐趣当中。 就在这时,屋外竹林突然风雨飘摇,声势渐大。 雨中,一道瑰丽倩影,执着一把红伞,踏着雨水,止步门前,背影略感沉重。 凤寐早知人在外等候许久,但他心结未消,并不想主动迎她进屋。 方妍绡再次无奈地望了眼屋内的灯火,继续徘徊在屋檐外,受雨夜寒风吹彻的身心逐渐变得疲惫。 迟迟等不得那人回应,她犹豫许久,很想转身就走,但…… 灭掉文氏一族,成功取到太岁蛊,返回括苍山的那一路,她的心情就分外沉重。 就连回到帝都大殿时,她都隐隐感觉手中锦盒,犹如千斤施压。 「神尊,太岁蛊,带回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奉上去,蛊毒离手的那一刻,心骤然松了口气。 哪知,这取走了百人性命才得到的太岁蛊,李元邪这等恶人根本不配,也无福消受。 刚将蛊毒化入体内的那一刻,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破体之险,方妍绡冷冷看着那一幕,看着罗剎神尊因无法消化蛊毒而表现出癫狂的痛苦模样,内心竟隐隐得到欣慰。 仿佛那几百条亡灵也在此刻得到安抚。 洛青尘见众人慌作一团,唯独方妍绡失神站在一旁,欣慰发笑,连忙将她拉住,藏于身后,低语劝告。 「方月使,你在走什么神?神尊突发异状,你纵使再高兴,也要伪装一下情绪啊。」 同僚的话语,让她逐渐清醒,可接下来的命令又让她的心,更加沉重。 只见李元邪周身邪光漫散,面目狰狞,似乎就要面临四分五裂的灭顶之灾,却在这时,洛青尘身侧的术士,急运大殿上的熔炉之火,浇灌其身,暂止金蚕蚀体险状。 接着,稍得休憩的罗剎神尊,震怒开口:「快!快去把医圣凤寐给本尊请来!」 …… 由此,方妍绡便在这雨中站了许久,却也不受屋内之人待见。终究是为求人而来,她到底是拿不出先前恐吓的嚣张来。 「哎。」 望了眼寂静的草屋,方妍绡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嘆出。 「回去吧。你就是站到天明,本神也不会屈尊去给魔孽治病。」 惊闻一声赶人之语,方妍绡希望转身,正欲劝说,屋内的灯却突然熄了。 她僵了僵背影,耐心道:「医圣大人,医者仁心,只要是病患,您都会一视同仁的不是吗?」 屋内传出一声嗤笑:「本神又不是佛,谈什么众生平等。像你们这种为祸苍生的魔患,才是天下大疾。迟早一天,我必会让你们消弭于世!」 第73页 「呃……」为这话,方妍绡踉跄倒退一步,眼眶微酸。 「既是如此,神君不如先杀我证道,以表你为苍生治病之决心。」 凤寐身形一顿,冷哼道:「激将法对我没用。天道有常,你还未到时候。」 「我也觉得。但是神君可知,如果太岁蛊不能很好控制那三分之二的恶念神识,最后的结果不仅是让它们逃窜九州,再难收集,而且也是荆新古道文氏一家上百条人命的浪费……」 在凤寐主动开口的那一刻,方妍绡就知道自己该有多少把握了,再加上洛青尘临走时,特意给她交代的话术,眼下足以劝服他了。 须臾间,屋内之人虽然没有贸然接话,但熄灭的灯火却重新点亮了。 方妍绡面露欣喜,正欲往前,屋内却飘出一道遮面红纱,落入她的手中。 只听一声冷冽:「戴上面纱,本神不想再看到你那张恶毒虚伪的脸。」 这份厌恶,烫烙心间,方妍绡脸色一白,缓缓挂上红纱,艰涩开口:「好。」 语落,一股浓郁药香,飞窜雨中,接着,红伞之下,空间更窄一半。 方妍绡仰头一望,双眸凝着疑惑。 凤寐用余光睨她一眼,冷淡道:「看我做什么?带路啊。」 「还是……你连伞都不肯给我撑一下?」 「哦不,不是的。」 方妍绡心虚眨眼,握着伞柄的手指紧张轻颤:她原以为凤寐是真心厌恶她的,怎么还愿意和她共撑一伞,走这一路呢? x 扶风山顶,钟灵毓秀,仙鹤来鸣。 本是适合人清修养性之地,却因一场书楼被焚的祸事,而让偌大仙府,皆陷入一股沉沉的惋惜之中。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门的那一刻,却是迎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临走时,祁终还特意紧了紧门闩,却听里面传来几声委屈兮兮的喊叫。 「祁兄,你不会把我锁在屋里了吧?」 沈冀书慌张喊道。 祁终理了理肩膀上的包袱,冷漠道:「没有。」 「你就在里面反锁就行。如果沐家的人来了,你千万别出声,也死活不要开门,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走了。」 「可是……你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为什么要走啊?」 沈冀书听说了那晚的事,弱弱开口。 却不想这句话,直接把祁终给惹炸毛了:「老子又不是心虚!还不是这破地儿待着晦气,人人都抬着个鼻孔看人看事,我多待一秒,都得减寿十年。」 「那你是要回长汀了吗?」 祁终想了想,此刻回去师门,不外是丢脸,但他师父终究会护着他,如果扶风来要说法,他也不怕。但林塘看重名声,肯定不想两世家结仇,到时候他回师门,只是把事情闹得更大。 心里有些烦躁,他迟疑道:「不知道。可能吧。」 「那……」 「哎呀,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别问了。」 怒喝一声,祁终不待沈冀书再说些什么,迈开步伐,大大方方地离开了庭院。 就在他离开之后不久,庭院门口,又缓步踏进一袭素净青衫,肩上背着满满荆条,行至屋外,顶着头顶骄阳,声音温风润水。 「祁终公子,沐耘特为昨夜之事,向你负荆请罪而来,还请你消气之后,能开门一见……」 话音徐落,盪进屋墙,却毫无回应。 沐耘略感失落,但想到无理过分太甚,那人不肯轻易原谅,也属人之常情。如此释怀后,他静立院中,等待门开启的那一刻。 屋内,沈冀书听完他的话,人都给吓激灵了。 爬到窗户边,偷偷望了眼院中场景,发现不是幻觉,更加慌神。 「完了完了,他怎么来了呀!」 「还是来道歉的,总不能让人一直在太阳底下晒着吧?我到底该不该去给他开门吶?」 内心几多矛盾,沈冀书愁惨,又想起祁终走时的决绝。 「你若是敢开门,告诉他们我的去向,那咱们就恩断义绝!」 不想失去为数不多的朋友,沈冀书几番纠结,最终软倒桌前,欲哭无泪:「哎呀,祁兄啊,你快回来吧!」 …… 旭日东升,再至午时的艷阳高照。 屋外的天气已经颇为炎热,沐家练剑的弟子都已经收操,纷纷赶去膳堂用午饭了。 唯有东面一处清静的小庭院中,还站着一抹素色,不动分毫。 晒人的阳光愈加勐烈,背上的荆条愈加沉重,在单薄青衣上勒出细细血痕,流畅的颚线下不断淌落的汗水,如霖洒地。 可纵使这般烈日炎炎,也晒不化院中之人坚定的意志和真诚的歉意。 沈冀书每隔一会儿都要往屋外看上一眼,每看一次之前,他都会在心里祈祷沐耘赶紧离开,不要站在那里受苦了。 也好几次想冲出去,递水给他,并且劝告他:你等的人早都已经走了。 可是……一诺重千金,他没有办法违背祁终的吩咐,只能郁闷地待在屋里,暗暗期许这两人谁能先清醒过来,把误会解开了好。 …… 不知不觉间,晚风中凉意渐浓,天边云霞酡色醉人。 扶风山顶的钟楼里,群鸽归鸣,随着钟磬之音,往復旋飞。 祁终望了一眼那群白鸽,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那一只,正咕咕咕清鸣着。 第74页 嘆了口气,他还是撒手了,送飞那只白鸽:「回去吧。不用你了。」 说完,将手中原本要寄回师门的小纸条,一把撕烂,散飞山崖。 望了眼天边的暮色,他觉得就算沐家的人有来过问他,此刻估计也等的不耐烦,早就走了吧。 面对重重青山,他伸了伸懒腰,随即提起沉甸甸的包袱,开始回到原先的住处。 这一整天,他思考很久,终究没有跑回师门添乱,但心头火气难消,总得找个地方散心。 随便乱转间,他来到沐家后山一处野生的果林里,见枝头硕果纍纍,心情顿时愉快不少,找了些野果,饱腹之后,再于青草上,酣睡一觉,醒来时,烦恼少了许多。 此刻,祁终哼着小曲儿,心情轻松地回到小院外,乍然望见院中一人的背影,心漏半拍。 反覆眨眼好几次,他把沐耘确认地明明白白,那一刻,心上震撼勐烈如潮。 见那人素衣素鞋,去冠散发,背着荆条,笔直站在院中时,祁终说不清心里是感动,还是心疼。 扔了包袱,他迫不及待跑进去,动手取下沐耘背上的荆棘。 语气慌乱:「你这是做什么?快取下来。」 沐耘被微微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清来人,目光欣然。 抿了抿干涩的唇,他喊:「祁兄弟,你终于肯见我了吗?」 终于? 祁终动作一顿,蹙眉问道:「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 「这不重要。你气消了吗?」 祁终一愣:「我……这不重要。你先取下来!」 待荆条脱落,青衣上已留有淡淡干涸血痕,看得祁终眼眶微湿,心里又气又难受:「你真的是……何必呢?」 「祁兄弟,昨晚之事,我已向堂兄二姐说明事实真相,无论兇手是谁,都不会是你。」 沐耘拉住他,急切解释。 祁终脸色一僵,不自然道:「说清楚就好了呗,你还来搞这一出……成心让我愧疚是么?」 沐耘慌乱摇头:「绝无此意。祁兄弟在扶风这些日子,受尽委屈,是我照顾不当,有负仙尊所託,理应向你赔礼道歉。希望祁兄弟不计我之过……」 「哎呀,行了,什么过不过的。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你这样折煞我,是不是想让我记住你一辈子啊?「 祁终受不住心底的莫名情绪涌动,直接打断他的慷慨陈词。 哪知沐耘沉默片刻,最终轻轻试探:「……可以么?」 第37章 嚣张 ===================== 这一句反问,叫祁终惊愣在原地,结巴道:「什,什么可不可以的……」 沐耘真挚轻笑:「祁兄弟朋友遍布四海,但若能得你一生铭记,想来沐耘在你心中,也该称得上知心挚友的地步了。这岂不是幸事一桩?」 「你……」 怦怦心跳,在此刻难抑。祁终抿了抿唇,垂眸掩饰神色的不自然,小声回道:「其实,也没有很多……」 一个人对朋友的定义很高时,多一个都是幸运。 但此刻,祁终心里并不想把眼前这人划分到朋友的阵列中去。 …… 好说歹说,把沐耘劝回后,祁终立马捡起角落的包袱,暴躁地冲进屋内。 环视一周,见沈冀书已经自己躲起来了,他更加生气。 「出来。」 衣柜旁,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露出一角衣袖。 沈冀书见祁终脸色差劲,便好心赔笑道:「祁兄啊,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沐耘在外面站了多久?」祁终敛去平日的嬉闹作风,严肃发问。 沈冀书迫于无奈,如实回答:「……一天。」 手心轻颤,祁终不发一语,心生怒意的当刻,一掌重拍在桌。 「你就蠢到这个地步?人在外面晒了一天,都不知道出去劝一下吗?」 被吼的心里委屈,沈冀书撇撇嘴,小声反驳:「不是你让我死活都不要出去的嘛,我先答应的你,自然听你的话啊。」 「我……」惊觉自己的双标,祁终顿时清醒过来,面露愧色。 「对不起。」 「哼。」 不满转身,沈冀书在房里呆了一天,也闷得晕头转向,眼下又被这般无理对待,他也难消恶气,小气出门。 祁终正欲挽留,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无力咽回喉中。 x 括苍山上,森罗大殿里,正诡氛瀰漫。 方妍绡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凤寐,见他神色泰然自若,毫无谨慎之意。抿了抿唇,继续引他进了地宫大殿。 大殿上,早已安排了一副贵座,落于李元邪的旁边。 方妍绡冷声回禀:「神尊,医圣大人已到。」 阴鸷的眼在回话中,狠戾睁开,俯视着殿上之人,见其散出一股圣洁药香,自发屏退殿中秽气。 「很好。」 「来这边坐吧。」 李元邪居高临下,沖他招了招手。 凤寐高傲拂袖,喧宾夺主:「不必。本神看不惯丑人。」 语落,那新座已被他施法飞上半空,周旋一圈,落在方妍绡平日站着的副座旁边。 「你!」 众人见此,皆暗生心思。而李元邪的几个兄弟,素来暴躁,见凤寐如此不识好歹,顿时舞刀弄枪。 第75页 凤寐懒得理会,淡定走向方妍绡身边,择位而坐。 「来者是客。」 到底是自己把人求来的,李元邪多少压抑着火气,纵容不少。 「本尊寻你来,是要你为本尊治疗太岁蛊蚀体之症。」 凤寐恍然未闻,笑眼吟吟地看向方妍绡:「妍绡姑娘,可否借我一根红线?」 看顾了下众人脸色,方妍绡为凤寐提心弔胆一把,只身一人,来这狼窝虎穴,还敢如此嚣张,他当真不怕…… 「请等一下。」 被洛青尘一个响指提醒,方妍绡回神,将一个细细红线交至凤寐手中。 李元邪见他迟迟不肯回话,已经面露不耐。 「大哥跟你说话呢,你这臭小子倒是发个声啊!」 三弟李元雄素来莽撞,一锤重地,威力直导地面,向凤寐脚下窜去。 方妍绡见状,扬起红绸,在半路拦截,登时地石碎裂,飞扑尘灰。 凤寐清冷一眼,面不改色,只是淡淡收了指间力道。 「玲珑心你要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李元雄无能狂怒,蹭的起身。 方妍绡漠然收回绸缎,平静道:「他是神尊的客人。即便无礼,也轮不到旁人教训。」 面对这般口是心非的袒护,凤寐嘴角隐现一丝笑意,随即抛出红线,飞至李元邪的手腕缠绕。 他道:「聒噪不利我诊病。烦请神尊将他们一併屏退。」 李元邪思量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李元雄不明缘由,着急道:「大哥不可啊,此人若趁我们不在,对你欲行不轨……唔。」 「哼。」 凤寐冷冽回身,语带严寒:「你该去治治你的嘴了。」 银针穿过双唇,剧痛难忍,让李元雄叫苦不迭。 李元邪不耐重复:「都退下!」 …… 方妍绡退出大殿后,紧蹙的眉间尚显一股忧心之意。 突然想起刚才会面时刻,自己的属下烟萝并未在场,她心生疑虑,遂为转移此刻烦躁心神,而去找人。 来到烟萝平日练功的藤萝坊,方妍绡缓步进门。 却见屋内,一片庸俗香薰瀰漫。 轻轻蹙眉,她稍掩鼻息,转入邻屋。 令人作呕的脂粉香味越来越浓,方妍绡推开层层纱幔,于香雾中寻人。 突然,她听见一声娇笑自前方光亮处传来,她上前一步,便又听见男欢女爱的靡靡之音。 顿时懊悔,她破开纱层,冷声道:「白日宣淫,毫不知耻!」 正修媚术的烟萝,惊吓一瞬,连连穿衣。 待出门后,见方妍绡还未离去,便恭敬道:「方,方月使,你怎么来了?」 方妍绡懒得看她,直明来意:「凤寐莅临帝都大殿,神尊叫我们不可放松戒备,你当顾好自己的职责,若出差错,我唯你是问。」 「……是。」 不甘心地臣服应下,烟萝恨恨剜了一眼她的背影。 原本还在试炼易容媚术的她被骤然打断,已是心情不爽,再被这一通训教,烟萝心底泛起深深恨意。 恶毒心机骤起:方妍绡既然你这么高高在上,那我就用你这张脸,沾满卑贱的泥淖。 x 夜幕低垂,山中归鸟时鸣。 祁终静立窗前,目光凝在院中的一块寸地上,心生感概万千:为什么你老是让人这么难以分辨?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真正的面孔? 「咳咳……布谷布谷——」 晃神间,院中草木里,传出一阵暗号声。 祁终认出是沈冀书的声音,乍然欣喜,急忙推开门,迎他进来。 想到下午错怪好友之事,祁终面带歉意:「冀书,你来了……」 「怎么?不欢迎啊?」 沈冀书也为下午之事赌气,没好气地回敬。 祁终摇摇头,上前拍他一膀子:「当然没有,进来说。」 「嘶,你下手轻点儿,餵。」 进了屋,沈冀书便告知来意,听得祁终目光落寞。 「……就是这样了。我也要回家了,今晚特意来跟你告别的。」 祁终点点头,掩饰不舍而笑:「害。你小子求习这么久,才大功告成地回家,真是……不赖嘛。」 沈冀书呵呵一笑,略显无语。 「等我回家了,祁兄记得来滦阳找我玩啊。我们那里漂亮姐姐多的是,说不定就遇到你喜欢的那一款了呢。」 祁终扑哧笑出声:「得了吧。我喜欢的那一款,可是国色天香,世间无双,未到时候,她是不会主动出来的。」 「啊……好吧。」 互诉别意之后,沈冀书犹豫了一下,又劝道一事。 「话说,祁兄啊,你也在扶风待不了几天了,就别跟三公子怄气了,赶紧把正事办了吧。」 祁终拧了拧眉,倔强反驳:「怄气?我跟他怄什么气?」 「还有什么待不了几天,你什么意思啊?」 冀书见他还在装傻嘴硬,颇是无奈地摇摇头。 「虽然我知道被人误会的滋味不好受,但骂你的人又不是他,反观下午的时候,前来道歉的却是他。」 「沐小公子可是仙尊储君,那么尊贵的身份,人家都拉下脸来请你原谅了,我觉得诚意是够的吧。」 祁终低垂着头,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第76页 「所以啊,你就再委屈回忆一下案情经过,把细枝末节都给他说清楚嘛。」 「这案子真的有那么难查吗?」 沈冀书听他一句轻飘飘的语气,顿时惊愕。 「当然难查!要知道,玲珑心手下不留活口,就算留有活口,也是疯疯癫癫,生不如死,根本没有办法取证。像祁兄你这样大难不死之后,还能安然无恙的,真是少见。」 「如果你能给出更多玲珑心的相关线索,一定能让这案子的脉络清晰不少。毕竟真兇的样貌,活人不曾见,死人说不出。」 祁终握了握手指,心神复杂地抿了抿唇。 「哦。那又怎样?」 冀书正欲喝水,听他这么轻松的反问,差点一口喷出来,略是愤懑不平。 「什么怎样?你可别跟我说,你就是要让三公子完不成任务,然后看他挨一顿骂甚至惩罚?」 祁终听得没头没脑,疑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谁要打他骂他?」 「你难道不知道吗?九垓山仙尊给他下了限时令的,一月之内,案情查不出元兇或者重要线索的话,沐小公子可就得被责难了……」 祁终震惊抬眸,神色慌乱。 「竟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那呆子没跟我讲过期限啊!」 「呃……可能是祁兄你刚来那段时间还在养病,沐小公子怜惜你,不想给你太多压力,所以才没多说吧。」 沈冀书淡然地喝了一口茶。 「我靠!他还真是好样的!」祁终又气又无奈。 「而且我还听到沐茵姐姐说,你们长汀对这次案件结果非常重视,如果月末的时候,查案之人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结果的话,他们就……」 「就怎样?」祁终紧张追问。 冀书语势一顿:「就,此后上疆所有大事,你们长汀林家都不会再参与了。林掌门说,他们不愿把信任託付给平庸之人。」 「不可能!我师父师叔不可能说这种话!」 祁终拍案反驳,心头却一股酸涩:他们怎么能这么逼沐耘呢? 「我,我只是听说。祁兄你先别多想。或许两位掌门也是太在乎你的安危了,毕竟把你送到这里这么久,人生地不熟,水土还不服,养伤也不好养,肯定过得不好,所以想替你挽回一点损失……」 祁终眼眶发红,急急反驳:「谁说的?谁说我过得不好?」 「我天天在这里大吃大喝,舒服地都不想走了!」 「呃……」见人激动不已,冀书不敢再多说什么。 「不行。我得去找沐耘说清楚,不能再浪费他的时间了!」 祁终慌乱失措,冀书顺势拉住他,劝说。 「可现在天色已晚,沐小公子应该都休息了吧?你要不明日再去,我听沐府的下人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休息过了,云房前几夜都是灯火通明的呢。」 「哎!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些!」 「我以为,你都知道呢。」 「……」 祁终紧紧握拳,心里如万蚁撕咬,万般难受。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思来想去,祁终连忙翻身上床,捞开被子钻入。也不管一边的沈冀书了,盖好被子,闷头就睡。 沈冀书被他的举止给搞懵了:不是说好了打一晚上的牌,做临别赠礼的吗? 「诶,祁兄,你这是干嘛?」 「没长眼睛啊,当然是睡觉啦!」 「呃……」 「快走,小爷我明天还要早起呢,你少在那儿废话连篇。」 「啊好好。我走,我走,真是的。」 惊讶又无奈于这人的善变,冀书摇摇头,离开了。 第38章 谈和 ===================== 阴森大殿中,散发出一股浓淡缠绕的药草清香。 只见凤寐云手转劲,登时卸去罗剎神尊满身的银针,针破的那一刻,金蚕之火也逐渐出体,阵阵白雾自头顶缭绕殆尽。 这时,李元邪顿感周身气劲浑然有力,魂识亦可尽随心意地掌控,心满意足,不由狂笑出声。 凤寐挑了挑眉,神色如常地坐回副座,手指灵活转着一根银针,若有若无地散着百味药材的清香。 「不愧是素女的亲传弟子,天境医圣之名,你当之无愧。」 得到医治的李元邪,将目光落回凤寐身上,替他幻出一杯新茶,夸赞的话语中饱含拉拢意味。 「师尊威名,劝你等奸邪谨慎恭维。这不仅不能讨好我,反倒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势如水火。」 凤寐自有底气不留余地地回讽。李元邪脸色顿显难堪。 「何况我这次出面,不是为了帮你,而是帮我自己。」 「呵呵呵……医圣大人不必这么语带锋芒,来日方长,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考虑做我们的盟友。」 凤寐轻叱一声:「来日方长,自然是有的。但不是与你们这些邪魔歪道一起,劝你早点认清局势,主动将恶念神识送回天境。」 「玄女和素女会看在你辛苦寻找的份上,对你恩赏相待。」 李元邪抚了抚手边的宝座,回敬道:「医圣大人,当真如此执着?」 「在天境没有降罚于我之前,我便是无罪的。桐疆地广,想要找齐另外三分之一的神识,医圣大人可以考虑与我们合作。」 「天罚若降,你必受天雷亟顶。何必发此毒誓呢?」 第77页 凤寐喝了一口茶水,又道:「合作一事,就你我立场来看,绝无可能。但若只是彼此之间的交易,条件妥当的话,本神或许可以考虑。」 李元邪点了点头,问:「你想要什么?」 漫不经心收回银针,凤寐抬眼一笑:「一个人。」 …… 空旷的阁楼上,一人凭栏远眺,远处吹来的风,将她搭在围栏上的红巾翠袖,吹动飘拂。 「方月使又独自一人在这里看风景么?」 闻声,方妍绡回眸一望,发现是同事洛青尘,又习以为常地转回了头。 淡淡道:「怎么?」 「没什么,只是无事不凭栏……」 洛青尘摇摇手中摺扇,徐步走到她身边,于高楼上,纵享晚风拂面。 「你这不也来了吗?」 「我?我是闲的。」 方妍绡轻嗤一声:「你有忙过吗?」 洛青尘一愣,尬笑赔礼:「呃……呵呵。还多亏了方月使的得力,事事叫人满意,神尊才如此宽纵于我。」 「嗯。」方妍绡点点头,略带笑意,「你,油嘴滑舌最有一套。」 洛青尘毫不否认,大笑着点头,却在垂首间,望见她手掌边缘处有一排结了疤的牙印。 略是正经地询问道:「你受伤了?」 「小伤。」 见她神色一片淡漠,却难掩眼底心事重重的情绪。 洛青尘出言宽解:「呵。方月使最近心情不悦啊。」 「……」 沉默片刻,方妍绡落寞低眸,嗓音略带沙哑。 「……我想我弟弟了。」 「这……原来是思亲了。」洛青尘没成想会扯到她的伤心事,语气一下温软。 「其实方月使你应当放宽心,找人一事急不得。何况,只要你忠心为神尊办事,待三界统一那天,神尊定会有办法让你们姐弟团聚。」 这种套话,在方妍绡心里,早就从一种信仰变成了一种自欺欺人的麻木。 她双眼放空,苦笑:「希望如此。」 x 长夜已深,祁终却突然失眠,闭眼许久,也没有困意,在被窝里闷出一身汗,内心烦躁让他倏地起身。 掌起了灯,来到书桌旁,他反覆想着被袭击那天的经过,期盼着能从记忆里再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然而事过一月,已然没有清晰头目了。 …… 当清晨的花露滴落草丛,一夜伏案的人也逐渐醒来。 祁终眯了眯眼睛,困顿地去洗了把脸,突然想起正事,慌慌张张夺门而出。 在沐府转了大半天,他都没有见到沐耘的身影。 期间拖住旁人询问,却不知是否因为书楼一事,让他们都对自己丧失好感,不肯多说一句。 不知不觉来到了正门口,他走上前,戳了戳守门弟子,眼神乱飘着,不好意思地问:「诶,向你打听个事儿哈。」 「公子你请说吧。」 「呃。那啥,你今天有没有见到你们的三公子出门吶?」 「见过。」 「啊?什么时候,去了哪里?」 「公子若是想知道,可以挪步去山台那里查看每日行志,上面会有记载的。」 「哦哦。多谢啊。」 步履匆匆往山门赶去,祁终在一座路碑处,看到上面镌刻的字迹,留名处写的正是沐耘的名字。 这山台行志,是用来记录沐家人出访行踪的,有条不紊记录在青碑上,每日一换。 今日整整一天,只有沐耘一个人公事在身,卯时便离开了家。 至于去了哪里,祁终望到那备註的地名时,目光一沉:荆新古道。 是那个被灭门的巫蛊世家。 顿时神色失落:他一个人去么? ……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沐耘晚归的时候,外衣都沁了一层软软的润意。 时辰已晚,守山门的弟子已经撤离,而重设了多层结界阻拦外物。 一人执着素伞,站在青阶下,等候归人。 沐耘抬头一望,见伞边款款迎面而来,他淡淡一笑:「堂兄,有劳了。」 将备用的伞递给他,沐皙同样荣和笑道:「既是你,则不劳。」 沐耘接过他手里的那把素伞,便沿着山路青阶缓步上山,也没再主动提起什么了。 沐皙于他身后,沉然一眼,见他两手空空,面色冷淡。不用问,也已经知道他这是无功而返了。 他不免轻声安慰道:「净杳,你心里也别太过自责。这案子棘手,真兇不易露面,仙人给的时间也委实短了些……」 「是我自己办事不利,辜负兄长和仙尊的信任。」 沐耘握伞的手微微轻颤,脑海中乍然浮现那桩灭门惨案所遗留下来的灰败之景,纵然弔唁而归,他心仍有触动。 沐皙恼他:「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本就不怪你。」 「说来,若不是祁公子配合不当,你也无需如此辛苦奔波。要不回了家,我陪你一起再去问问他?」 沐耘沉吟一刻,摇头道:「我们有过在先,他已尽力。不必再去叨扰。」 「可明日就是最后期限,倘若不给仙尊一个满意的回覆,恐怕对你…… 哎,终究是堂兄预先处事未妥,一开始就不该操之过急,逼问客人,让你们心生闲隙。」 第78页 「明日上九垓山復命,我会一人担责,仙人宽怀待下,堂兄不用再担心和愧疚。」 沐皙无奈一嘆:「你呀……从来脾性温谦,总将旁人置于心上,又可曾把自己置于何方?」 沐耘淡笑:「礼待他人,他人也自会善待于我。如此,我也住他人心上了。」 「呵。真诚之中显乐观,倒真是你了。」 ……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云房。 沐皙一路送他至书房,关怀备至地替他理了理微湿的长髮,又嘱咐了几句明日行程话术,才轻轻离开。 院子里只有哗哗哗的雨声,春雨漫涨,此刻正是有力洗刷万物的时候。 沐耘没有急着去关窗休息,而是来到书桌前,听着夜雨之声,再度提笔,将案件所知的全部信息,一一列清条理,工整书写。 不觉间,窗外的雨停了,笔砚也可得休憩了。 x 夜色沉静,帝都幽暗。 凤寐见多谈无益,便掐话而退。 李元邪也知强留他不得,遂淡淡吩咐:「来人,送医圣大人出宫。」 「不用。本神知道正门在哪儿。」 一扬手,凤寐冷漠回绝敬意,坦然出殿。 这时,罗剎神尊又回復一语:「你的要求,本尊会想办法……」 「静候佳音。」 …… 凤寐幻变出手中摺扇,信步走向帝都大门。 忽闻长廊曲折处,一方高墙角落下,传出声声暧昧尾音,隐晦又扰人尊耳。 凤寐蹙眉,明白是什么颠鸾倒凤之景,略感噁心,并不做查看,反而愈加疾步快走。 忽然,两人缠绵之语,勐扎其耳,叫他身形一顿。 「呵呵呵……二当家,你轻点……这媚术不可修之过急……」 「好玲珑,你可真没叫我失望吶……」 「玲珑,玲珑……」 …… 执扇的手,骨节泛白,凤寐眉蹙更深,纠结一番,他稍作侧身,余光一瞥,见到一番淫/秽场景,登时怒从心起。 心底尚存的那一丝质疑,在清楚望见那女子容颜时,崩溃成怒火滔滔。 他正想着,刚刚出门怎么不见方妍绡特来相送,原是在这阴暗角落,勾搭上层,修炼媚术…… 从未被人如此玩弄和欺骗过,凤寐咬牙切齿,记帐于心,怒气沖沖地转身就走。 那一剎那,三根银针狠戾扫过墙沿,凿穿瓦石,抖落无数石块沙尘,狠狠砸在坠入欢情的两人头顶,顿然一片惊叫咒骂。 再一转眼,空荡的帝都大门,只剩风声。 见那人安然离去,站在高楼观望的方妍绡,才松了口气,宽心下楼。 第39章 復命 ===================== 清晨,祁终一推开窗,就闻到春雨润洗万物后的草本清香,幽幽的,淡淡的,潜入鼻息,叫人神清气爽。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他以为是送饭的小厮,便没急着去理会,慢吞吞地穿衣穿鞋。 殊不知,门外那人安静等了半晌,復又敲了两下,嗓音温和地问候:「祁兄弟,你起了吗?方便我现在进屋吗?」 我……去。 居然是他? 祁终愣了一秒,随即火速穿戴,谁知越理越乱,腰带也缠得乱七八糟,乱手乱脚地去开门。走之前,还在衣橱旁的铜镜那儿照了照,理了理髮型。 捏了捏手心,祁终深唿吸了一口,极为郑重地去开门。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紧张个什么。 觉得镇定好了,他故作潇洒地推开屋门。一抬眼,就见晨光下,一片绿荫如新,一场春夜雨唤醒了院中所有生机,百花含露绽放,更显明媚。 而这融融春景前站着的那人,比这景致更新。 祁终抿了抿唇,忘记收回目光,他只见到沐耘今日别样崭新,衣着整洁又正式,礼貌地站在屋檐下,对他温和笑着,仿佛这如迎亲一般的庄重都是为他而来。 「你,你回来啦。」 祁终结巴了两下,低垂了眼,遏制住喉咙里那股激动地快要欢唿出来的声音。 垂在两侧的手,心虚地往身后挤着,心里也说不出为何有一种想冲上去抱他的冲动。 而门外的沐耘不知道该接句什么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进,进来吧。」 一日未见,祁终却已心绪大变,有愧也有思念,让他不敢再注视沐耘的脸,生怕下一秒就颠三倒四地说些胡话。 进屋后,祁终主动替他倒了杯冷茶,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莫名的心躁才消下去不少,理智也逐渐回醒。 想到沈冀书说的话,祁终心急,却只敢心虚问道:「耘公子,你一大早来找我,是不是为了线索的事啊?」 「那个,其实我后来又想了许多,虽然比较模煳,但或许我们还可以再探讨一下。」 祁终心软嘴硬,拉不下脸承认错误,再有愧疚也只是这样马后炮一般的狡辩。 沐耘抿了抿唇,浅笑道:「不必了,此案已经止期了。」 「……」 闻言,祁终惊愕无话。 「那这个案子不查了吗?玲珑心不是还没捉住吗?」 他小声问道,却见沐耘眼底流露的一丝难过自责。 「要查,兇手也一定要捉。若非个人恩怨,任何人都不能在上疆以武乱禁。」 第79页 「那我留下来帮你……」 怯生生的一句话语,让沐耘颇感惊讶地抬眸,心里莫名觉得一股暖意。 但他理智道:「不必了,祁兄弟。你供证期限已至,我需先带你去仙尊那里,回禀一个结果,至于之后的事,我会自行处理。」 祁终神色失落,质问道:「你这是在撵我走吗?」 「啊?不,不是的。」 沐耘没想到他会如此误会,急忙解释。 「我只是,想着你在外多时,难免思亲,早些回去,也免耽误了你在师门的修行。」 「你……」 一时无可反驳,祁终气恼偏头,心情郁闷。 沐耘见时辰不早,便说:「那,祁兄弟你先收拾一下吧。我在外面等你,有什么需要,知会一声便可。」 望着他起身出门的背影,祁终紧紧蹙眉,眼中流露出不甘,失落就像一股浓茶泡淡了的清苦味。 x 九垓山,祥云绕绕,仙鹤飞鸣。忽见天际划来一道彩虹流晴,直落决明殿正殿门口。 门侍见此,皆全神相迎,连常闭多时的殿门也在这道虹光来临时,大敞开来。 殿中,帘幕之后的留真仙人,见贵客来临,便轻卷垂帘,疾往殿门,对来人慈面相迎。 乍看门前,那人一身银白仙衣飒然翻飞,顿时照得殿门银华若灿,浮得风中药香醒面。 九垓山仙尊惊闻来人,连声仰敬:「留真恭迎医圣尊驾。」 凤寐收敛神华,幻现凡身,径直走进殿中。 「留真,要事紧急,虚礼不必。先屏退一干闲人吧。」 「是。」 留真仙人恭敬应下,退掉近侍。 「请神君上座。」 凤寐淡淡点头,却只是落座副位。 「留真,你在桐疆担任仙尊一职多年,诸多事宜,处理良善。玄女她们对此很是满意,已在仙班为你留名,能不能在今生跻位天境诸神之一,就看眼下的一件事你能否办好了。」 「不知神君所言何事?」 面露恭敬,心却惶恐。留真仙人迟疑回问。 凤寐施法点燃一侧薰香,倾洒些须草药入炉,神色平静,言语却稍带问罪意味。 「你就算不知道,难道也不会猜吗?」 留真仙人顿时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回道。 「是卑职愚昧,委实不知神君所言何事。但这些年桐疆异动,卑职也是有所察觉,未曾掉以轻心,也如实上报过玄女她们,现今还未收到明确的旨意。」 凤寐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故意含煳说辞,是还想隐瞒罗剎神尊占据恶念神识之事吗?」 「桐疆为何异动,你心里没有数吗?」 察觉凤寐的沉声愠怒,留真仙人汗颜一瞬,稳住心态,继续辩驳。 「……神识之力,源于上古,实不可控,李元邪获得此神识,已是恶虎添翼,卑职暂无他法,还在周旋之中,想等情形稳定之后,再做回禀,以免打草惊蛇,并无隐瞒之意。」 「是吗?那上疆悬案闹得沸沸扬扬,也是出自他手,你身为九垓山仙尊,为何不出面处理此事?」 「神君误会了。此事我已交到下任仙尊手中,意在考验。」 留真仙人藉机推脱,不着痕迹地转移凤寐注意。 「哦?是何方神圣?」凤寐挑眉一问。 留真欣慰一笑,道:「扶风沐耘。」 凤寐沉吟一瞬,稍有印象:「就是之前玄女亲口钦点之人?」 「是的。天谕命诏还存放在天阁之中,只待封尊大典那日宣告天下了。」 「那……确实该好好考验一下。」 凤寐低垂一眼,顿收空中画卷,心思一转,惊觉注意被转移,脸色乍然一愠。 「这……不是我们当务之急。」 留真心虚一瞬,连声赔罪:「是是。神君所言甚是。」 「不过玲珑心一案,作为考验确实过于艰难。入疆之际,我曾与那帮狡诈魔类周旋过,其手段卑劣龌龊,不是这些后生单打独斗所能解决的。」 「你,不该全然隐退。」 凤寐显然不满他的做法,口气颇显严肃起来。 留真仙人心思有异,此刻被问罪也心知肚明,但他确有不敢轻易出手的缘由。 只得赔歉:「卑职失职。」 凤寐也无意过多提训,平静道:「知道你能力有限,如今我领命入疆,自会助你一臂之力。玲珑心一案就由我亲自着手处理,你这边不必再施压晚生。」 「而应把全部注意放到剩下三分之一恶念神识的寻找上面,并且要时时警惕括苍山罗剎神尊的野心。待神识集齐后,再行斩魔之事。」 留真仙人为最后一句话迟疑一瞬,遂缓缓点头。 「是。不过请问神君,寻找剩余神识,是否需要开通人间暗道?」 「不必!」 凤寐沉声反驳,神色肃然。 「另外一股神识已在十多年前,被素女牵引至桐疆,你设法寻找即可。绝不可以再启桐疆与外界的通道,不然……」 脑海中乍然浮现歷歷往事,凤寐恍惚一瞬,断去下文。 留真不欲多问,谨慎应下。 「是。」 「不过还有一事请教神君。」 「何事?」 「玲珑心一案,上疆修仙宗派世家,皆颇为关注。如果不尽早给出一个解释,恐怕……」 第80页 这话颇有将烂摊子丢手凤寐,还要加以催促之意,凤寐不过是说要处理,可没说过要给谁说法,留真仙人这句话算是冒犯了人,说到后面,他自己也不敢再胡言下去。 凤寐果然轻嗤一声:「仙尊之位,善加利用。你,自行处置吧。」 「呃。是。」留真仙人神色一僵,无奈应下。不过心中倒是松了一口大石:至少凤寐出手,玲珑心便再无作案可能。他也可暂缓一段时间,与那人打交道。 「那神君接下来不如就暂住九垓山,避免邪魔再度烦扰您。」 凤寐沉了沉目光,出言拒绝。 「不用,我现在已借用唐门二家主唐巽的身份暂时隐藏着,一来方便仔细探查,二来也好时时应对变故,这事你不用插手,我自会处置。你只需安排好寻找的事情即可。」 语毕,流虹入云,消散无踪。 「恭送神君。」 留真仙人恭敬亲送,心中却已心绪滔滔,不由轻嘆一声:「师弟。看来你我免不了要再见面了。」 这时,通传弟子来禀。 「仙尊,沐三公子前来復命案情结果,此刻正在殿外等候觐见。」 留真敛了敛眼中的沧桑,重新降下帘幕,沉声道:「宣。」 …… 候命殿外,祁终见沐耘神情严肃,心觉无聊,便东张西望起来。 忽见旁边长廊上,有星星点点的碎虹,正疑惑,心口却乍现一股熟悉之感,叫他恍然头晕一瞬。 记忆中,唿唿倒影流转,模煳的人影相叠,细碎的话语微弱。 「师兄你看,那个採药的又把自己身上的神华洒出来了……」 「诶,小悦,你怎么又叫他採药的,他明明是素女尊驾的……」 …… 眉心蹙紧,头疼欲裂,被这陌生的记忆突窜脑海,祁终双手捂住脑袋,心口难受。 沐耘见此异常,急忙上前扶住他:「祁兄弟,祁兄弟……你怎么了?」 「……呃,我头疼。」 莫名其妙的模煳场景,穿梭脑海,祁终无法表达。但在望见沐耘关切的目光时,头脑却突然清明下来,反而心尖酸疼。 颤了颤薄唇,他不自觉喊道:「……师兄。」 第40章 蹭饭 ===================== 「师兄?」沐耘一愣,不知祁终为什么要突然喊他一声师兄。 正欲扶他至后殿休息一会儿,走廊上的虹光却慢慢消散了,祁终一下就觉得头痛缓解不少,人也逐渐清醒过来。 「你……」 见人脸色恢復正常,沐耘慢慢松了搀扶,由他自己找寻支点站好。 「我刚刚怎么了?」 晕晕乎乎醒转过来,祁终查觉眼尾稍有异感,抬手一抹,居然是泪。 他错愕:「我,我怎么哭了?」 沐耘摇摇头:「你刚刚说头疼,差点晕倒了。」 「啊?真的吗?怎么会这样。」 祁终有些意外,还想着是不是沐耘在诓他。 「……可能天气太热,你中暑了。」 「怎么会?我以前大夏天的,还去河里摸鱼呢,都没中暑过……」 沐耘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 这时,通传之人拉开殿门,高声宣他们入殿。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进殿。 甫一入门,鼻息间就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之香,本是安神功效,可祁终却觉得头疼之症又隐隐来袭。 失神间,沐耘已向留真仙人禀告完了案件详情。 随后站到一边,沉默等待仙尊表决。 殿中氛围肃然,祁终忍着不适,也陪他一起,乖乖站在旁边,等待裁决。 他想着,如果仙尊要迁怒沐耘,他就站出来装疯卖傻一番,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反正他只是个旁观者,要罚也罚不了多重,毕竟还有师门给他撑着。 许久,帘幕下传出一声质问。 「这么说,你还是没有找出幕后真兇以及主使?」 「请仙尊息怒。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一切罪责,沐耘甘愿一人承担。」 「也罢。自己下去领罚吧。」 「是。」 「诶……」 简短的问答完毕,祁终连话都还没插上,就直接跳到惩罚这一步了。他震惊之际还有怀疑,打心底觉得这位位高权重的仙尊根本就是在刁难沐耘,连问他为什么没有完成任务,听人解释的过程都不肯给。 这呆子又跑去做冤大头。如此不公平的待遇,他也同意。 又恨又气,祁终干瞪着那人,替他急得脑子都一把懵。 这时,仙尊又沉了沉话音:「没其他事,先下去吧。」 闻言,沐耘蹙了蹙眉,正欲再说些什么。 祁终却捉准时机,抢先一步喊道:「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仙尊大人,我觉得您的判罚不公平!」 「嗯?你对本尊的判决有何不满?」 威严一问,祁终毫不畏惧,挺直身板,欲扬理说理。 沐耘却拦他在身后,请辞道:「仙尊海涵,祁……祁终公子只是一时失言,他本意并非如此,只是……」 祁终瞪大眼眸,赶紧反驳:「喂,什么并非如此,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处置本来就不合理。坏事又不是你做的,你只是个查案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就算是无上仙尊,也得有理罚人吧。」 第81页 「祁兄弟……」 沐耘紧张回身,睁大双眼望着他,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呵呵呵……遇事敢言,你这个性倒是率真。」 留真沉吟半晌,吐出一句似是夸奖的话来。 祁终不屑嗤声:「什么敢言不敢言的,我这是据理力争。」 「哦?那你到说说有什么理?本尊给沐耘一个月时间破案,并且把掌握最多细节的你引给了他,最后却徒劳无功,这,是理吗?」 闻言,祁终咬了咬牙,内心追悔莫及,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拖累了朋友。 他重新向前一步,正经道:「实不相瞒,这些天在扶风,其实一直是我……」 「其实一直是祁兄弟积极配合案情的回溯,让我在案件的另外角度有了新的灵感……」 微张着唇,祁终哑口无言,惊讶地看着沐耘抢着把他的话换了层意思,然后淡定地说了出来。 「你……不是的。」 沐耘平静看他一眼,随即站回殿前,禀道:「仙尊,其实玲珑心一案,并非完全没有进展。」 「前几日,荆新古道文氏一族被灭,加之不久前沐家书楼被烧一事,我都有细勘过现场,发现有一点相似之处。」 「嗯。继续说。」 沐耘用余光瞥了眼祁终,发现他的躁进逐渐安抚下来,目光中竟还有一丝崇拜,心顿时松了不少,至少他安静了,就不会抢着揽罪了。 哪知当事人的内心其实不止如此。 听他那样说,祁终心里简直高兴地泪流满面:可恶的呆子,既然有发现,怎么不早说出来邀功啊! 「玲珑心作案,除了长汀是妖兽为害外,其他案子里,她都最喜以红艷绸丝作为杀人工具。并且这些红丝染血后,三天之内必会化为乌有。」 「如果我们只从这方面入手案件,想要查清元兇,可能性着实渺茫。所以我在书楼焚毁后的现场,包括文家遗址处,找到了一种特殊的桐花树叶。」 「此叶不似仙山灵气充裕之地所长,而是沾有极为诡异的魔气,形状也和普通的桐花叶有所不同。」 娓娓道尽思路,听得殿上之人头脑清晰不少。 留真犹豫了一下,传道:「呈上来。」 随侍接过沐耘手中的树叶,放进帘幕之下。 留真看了一眼叶子的形状,惊愣一瞬。 急忙问道:「那你可有查到此叶生长之地?」 沐耘淡定地点了点头:「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此叶从何而来,因为实在少见。可是后来书楼被烧当夜,我追兇过程中,陷入一道诡异黑阵之中,发现两者气息相近,便在破阵之后,随黑雾消散的方向追去,发现……」 听到这里,祁终恍然大悟:难怪那天他被冤枉的时候,沐耘赶来的那么迟,原来是去追线索了。 「发现什么?」 留真急切追问,眼中露出一丝慌乱。 沐耘眸光晦暗几分,沉声道:「发现……此雾到了九垓山山下就消失了。」 「……」 气氛一时压抑和尴尬。 沐耘又补充道:「想来是被仙山气运所压,不得其形了。」 闻言,留真心情一下松懈:「嗯。」 祁终想了想那晚的情景,也插了一句:「当晚的阵法确实奇怪,而且破阵的时候,一直有道蓝色的影子在施法阻挠。我当时追过这道影子,发现它的蓝晕下还有一层仙气来着,像是什么得道真人故意乔装而来的。」 闻言,沐耘偏头看他,似乎在用目光问他: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呃,你们别这么看着我,这只是我的猜测……」 莫名被集中注意,祁终不自然地又退回沐耘身后,干笑两声。 帘幕后的留真仙人,已显心虚之兆,沉默闭眼。 沐耘重心不在祁终的话上,便又转回话题:「关于落叶所带的线索其实并没有中断,我后来翻阅九垓山的《植志》一书,在第八卷末尾,发现相似例子,其生长环境并不偏僻,就在东南方百里外,有一座小山丘上,便有类似桐树。」 「但最重要的一点不是那座山丘,而是山丘之下,经我勘测发现,那里设有很深的地下结界。 不是一般宗派所能布置的,而且极为兇险,闯界之人一旦失手,极有可能命悬一线。」 「上疆之内,还有此等邪地?」 祁终惊奇反问。 沐耘点点头:「此地嫌疑甚深,如果能……」 「够了。此事暂不可伸张,待本尊多番考量过后,在对此地定夺。」 一声微带不耐的愠声,叫殿上之人有惊讶,有不甘,也有迟疑。 祁终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哼道:「没结果要怪罪,有结果要嚷嚷,什么人吶……」 「你们先退下吧。」 屏退的话语落下,沐耘也不多说什么,正要辞离,祁终却又蹦跶出来,愤懑喊话。 「等等。仙尊你还没有说处罚一事呢。」 「……」 帘幕后的人,沉默无语。察觉殿堂上的人依旧不依不饶的目光,留真嘆了口气。 「那就功过相抵吧。」 祁终甚为满意地点头道:「仙尊圣明。」 …… 待出了决明殿后,两人顿感一身轻松。 沐耘回身,倾身一揖:「祁兄弟,适才多谢你为我仗义执言。」 第82页 「诶。你那是傻!出门在外,都是兄弟。何况你还没有错,我当然得帮你说话啦。」 「谢谢你。」 睨了眼肩膀上主动搭过来的手,沐耘抿了抿唇,轻笑道。 祁终歪了歪脑袋,自然地靠过去:「不过,你既然一开始就有其他想法,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还要先领罪罚,傻不傻啊?」 沐耘沉了沉目光,解释道:「如果先为自己辩驳,会有故意脱罪之嫌。这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应该让案情的重心有所转移。」 祁终目瞪口呆:「不重要?尽职做好一切事情,还要受委屈,这么重要的事,你……」 「好啦。天色不早,我先送你回长汀吧。」 隐隐望见对方眼中一丝心疼气恼,沐耘动容在心,面上却耐心推辞。 祁终竖了竖耳朵,灵动望着他,大展笑容:「你要送我?」 「经由长汀上次被袭一事可知,上疆已难找到完全安全之地,为……」 「所以你就是担心我嘛。」 祁终抢过话喊,眼中充满期望。沐耘不忍拂他面子,迟疑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耘兄啊,想去我家蹭饭就直说嘛,还拐着弯儿说。」 上前拍了拍人的肩,祁终自以为洞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笑弯了眼。 沐耘已不想反驳,又点了点头。 …… 转眼间,两人便安全回到了长汀林家。 望了望久违的师门,祁终涌起一股深切的思念。 紧接着,府上师兄弟都急忙出来迎接来人,三三两两把他围住,交谈甚欢。 祁终一时话闸子被拉开,那可就停不下来,津津乐道,忘乎所以。 场景一度和睦,沐耘欣慰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有人认出他来,喊道:「沐三公子,进去坐坐吗?」 想着案件还有后续事情没有处理,他摇头婉拒:「多谢好意,改天再来吧。」 「哦……」小弟子遗憾地退到了一边,让开了路。 …… 待欲出山门之际,沐耘警觉眼前一丝怪异,随即沉心凝气,可眨眼间,一阵疾风白雾扑面而来,将他严密包围,霎时间,沐耘顿陷未知困境。 第41章 勒令 ===================== 待叙旧过瘾,祁终转身看人,发现已经没有沐耘的身影,他一下慌了神。 拦住人问:「你刚刚看到沐耘公子了吗?」 「看到了,但三公子说还有事忙,就先走了。」 「什么?又忙。」 祁终无奈一嘆,嘆完,拔腿就往山门跑。 直到跑到仙府结界处,也没有看到那人身影,他顿时心落空惘:哎,不是说好留你吃饭的嘛,跑得那么快…… …… 沐耘陷入茫茫雾林中,警惕心神,正欲提元纳劲,举剑扫雾,一破暗局,却在眨眼间,眼前大雾飞速绕旋,再凝神一观,周遭已然清晰。 耳边有山风吹过,沐耘抬头一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山涧凉亭的台阶下,而孤亭内还伫立着一位气态仙然的白袍老者,杵着绿玉古杖,背对着他。 沐耘稍醒印象,随即恭敬一揖:「祁前辈。」 「哈哈哈……好。」 亭内老者欣然转身,面带和善笑意,凝望着眼前这位神色谦恭的晚辈,心生赞赏。 「一路奔波,先坐下,喝杯洗尘茶再走吧。」 「长辈盛邀,沐耘却之不恭。」 沐耘爽然接受,也不端着,信步进亭。 待人落座后,祁余行挥杖捲起亭下竹帘,两人心有默契地一起望向不远处的茫茫山景,心灵顿然被这空寂之感所安抚沉静。 「我的徒儿,乡野散漫惯了,此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滚烫的茶水就喝不得,温却的过程中,祁余行自然地划开了两人之间无言的静谧。 「前辈言重了。原是我们处事未妥,让祁兄弟蒙受委屈,合该向前辈道一声迟来的歉意。」 见人如此诚挚道歉,祁余行脸上却看不出喜怒,只意味不明地笑道。 「呵呵……你最大的歉意不该在此。」 「沐耘不解,还请前辈不吝指出。」 点了点头,祁余行将眼前的茶水倾倒在石桌上,流散开来,又从风中捉回三枚桐花落花,平铺水迹之上,宛如三支迷航的船儿,悠悠寻畔。 「你看,这是我特意为你卜算的卦象。你可有何体悟?」 沐耘垂眸,静观了片刻桌上不知所意的怪异卦象,如实地摇了摇头。 「卦算心修,乃前辈术法精纯,晚辈愚钝,难解其中奥秘。」 祁余行神色一敛,语气严肃起来:「那你可知,你本是双生双命之人?」 沐耘笑了笑,还是摇头:「双生何意?双命又何指?」 「双生之象是你的死局,双命却是你的生机。」 「那生象,又为何要谓死局?」 「因为你的天命,决定了你这一生必有两种人生要走。如果岔路之时,你难做抉择,那么两条人生轨迹,将相向而来,将你的命数定格在分岔路口。」 沐耘眸光略是一沉:「此命局是註定的吗?」 「是也不是。」 祁余行平静回道,接着又指了指卦象上最左边的一朵花。 「若是后来能有人为你断却一命,那么双生双命死局则可破。」 第83页 话音甫落,那朵粉花撕分为两半,一半尚游于茶水,另一半脱离湿润,停靠在干燥的石桌部分上。 沐耘虽觉惊奇,但还是有礼回谢:「嗯。沐耘多谢前辈指点。」 他的神色平静,倒是叫祁余行微感吃惊,復又问道:「你难道就不多问我,关于这个人,要如何寻得吗?他可是能救你的唯一人选。」 沐耘洒脱一笑:「机缘到时,自会出现。」 「那若是有人阻挠他的出现呢?你可就只能英年早逝了。」 带有不幸的言语,叫沐耘更是神色泰然,乐观道:「生死,只有在为苍生奉献的时候,才有价值。如果天命真的如此,那我情愿将所有精力放置在有价值的事情上,而不是刻意去寻求这个人。」 「只盼能在生命终止的那一刻,见证桐疆盛世清平的无名功绩上,能有我的一份绵薄之力。」 老者身形顿了顿,一时望着眼前晚辈沉默,目光中除了欣赏,也只剩欣赏。 平静过后,祁余行脸上展开徐徐笑意:「这,就是你要选择的路吗?」 「只要是匡扶正道,福泽苍生的路,沐耘都愿意素履一行。」 听闻如此坚定的年少情怀,祁余行欣慰地点了点头,但终究压抑不住一己私心。 他正色道:「既然如此。老朽想委託你一件事。」 「前辈客气了,有事吩咐即可。」 「……此去之后,请你不要再与我的徒儿有任何瓜葛了。」 「前辈……」 低垂的眼在那一刻,恍惚地眨了几下。沐耘略带不甘地喊了一句,却没有开口索要原因的勇气。 祁余行似乎洞穿了他的想法,徐徐解释道:「祁终这小子什么心性,我最了解,他不是个能挑大局的柱樑。三公子的鸿鹄大志和侠义胸怀,这小子还匹配不上,与你一起,只会拖累……」 「朋友之间,不分贵贱,谈何拖累?」他沉声反驳。 祁余行似乎早料到他有如此话语,依旧平静答覆。 「话虽如此。但我徒儿有一个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就是太过重情重义了……」 「我不希望将来某一天,他会为朋友的短命,沉沦意志……」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沐耘耳中,捏紧茶杯的手指一下松了力道,仿佛一瞬间又全盘接受了这一切。 「半入黄土之人,说话多有冒犯之处,三公子请勿生气。」 见他脸色已是妥协的意味,祁余行也放松地补了一句歉语。 沐耘敛了敛神色,復又沉静道:「前辈心意,沐耘谨记。」 「但晚辈还是想告诉您一句,命运这回事可信,亦可改。不然,它则失去了信的意义。」 「是。」 看似挑战的质疑话语,说出来却并没有让人感到敌意。祁余行深知他修习灵占术法的多年里,解开了多少矛盾,又陷入了多少迷惘,天机的变幻莫测,他深有体会。 当下,他只是很想认同沐耘的话。 …… 「祁师弟,林师尊要见你。」 才从山门失落归来的祁终,甫一入门,就受到一声传唤。 他愣了愣神:「林师叔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要见我?」 通传弟子摇了摇头。 祁终纳闷儿,只得沉默跟去。 到了议事大堂,祁终乖巧进了屋,一不小心与林璟对视一眼,两人迅速像着了晦气一样,主动避开目光。 林塘见人已回来,便退下自己的儿子与一干闲人:「你先下去吧。」 「是,爹。」 林璟温顺应下,走时却得意瞥了眼祁终,高傲阔步离去。 懒得理会他,祁终偏开了头,散漫地转了转眼珠。 堂内只剩林塘与祁终二人,他极是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师父还是不在,他心里已经很想念了。 「跪下!」 失神间,耳边但闻一声怒喝。 祁终不明所以,只是望着林塘那怒气沖沖的脸色,便知没什么好事了。 只得老实跪下,顺他心意。 然而林塘怒气并没有因此消减,反而沖他狠力掷下一张信纸,砸在脸上,不疼,但不爽。 「你自己看看你在扶风做的那些好事!」 「真是丢人。」 眉心一蹙,祁终赶紧捡起面前那份信,粗略浏览了一遍信上的内容,顿时明白了林塘生气的原因。 原来是沐茵特地写信来告自己的状了。 信上无非是说他如何不配合案情调查之类的话,祁终越看越脸色难堪,但这样被人写出来责怪,确实太伤人颜面了。 正有些心情不爽,可当他看到最后的时候,却发现内容画风突变,不再是控诉他的「罪行」,而是诚挚的道歉和感谢,为书楼一事道歉,为他愿意来扶风相助的心意而感谢。 一瞬间,祁终心里莫名动容:他们家的人还真是……一个样子,都挺客气。 结尾处,还有对林塘说,不要过多责难自己,写信的目的只是想解释沐耘无法给长汀一个说法的缘由。 还邀请自己以后有空,可以再去扶风作客,有他爱吃的月光流心酥…… 看到这里,祁终隐隐有些犹疑了:沐茵应该不知道自己爱吃这个,只有那个人知道…… 「如何?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恍惚间,林塘愠怒的声音又落到耳边。 第84页 祁终折了折信纸,一时哑然。 「师叔,对不起,我丢师门的脸了。」 良久,他低垂下头,眼眶酸涩,隐有泪水。 林塘见他如此爽快承认下来,一改往日斗嘴作风,倒颇有些诧异了。 「既然如此,找个时间亲自去沐家赔礼道歉吧。」 「今日你虽然承认了错误,但杖罚难免,自己下去领罚吧。」 林塘话一说完,祁终便果断应下:「是。」 见人离开,林塘严肃皱了皱眉:混皮子能有如此醒悟,真像是开窍了。 殊不知,祁终难过的是:自己犯了错,一顿罚就完事了,可那人连错都不能犯,不然全都像豺狼虎豹一样地逼他要说法。 x 几日时光很快飞逝。 悬案的风波越闹越大,恐慌的中小仙家,亟待一个安抚,上奏文书接连不断地堆在九垓山殿内。 此时,云房内,书页声不断起伏,是有人翻阅书本的声音。 门扉处又匆匆进来一人。 沐耘望了眼来人,说:「堂兄你来得正好,我整理书楼被毁书目的记录时,发现有一本古籍难寻半点讯息,像是被人盗走了。」 沐皙接过清单,仔细看了一眼,也深感疑惑:书楼里的书,他们家有特殊方法保存着,外表都涂了一层防火的凝露胶,就是为了减小突发状况所带来的损失。 那日的救火,可以说,只是救了一个书楼的框架而已,里面的书籍大部分都是完好的,但确实有一本书,不明所踪,其表面的胶也被人故意脱落,扔在其他的书上。 「你先别管这个,交给我下来调查。」 沐皙收起疑惑,谈起正事。 「九垓山的传令,你先看看吧。」 沐耘接过信纸,细细阅读旨意,几句话,便让他紧蹙眉头。 第42章 吃醋 ===================== 阳春德泽,万物生辉。 今日的九垓山山顶人山人海,喧腾不止。上疆众仙家皆受到仙尊令旨,赶来参加这场「澄明会」,意在向众人说明上疆修士失踪案最后的真相。 随着正殿大门的开启,以及相应人员的接引,浩浩荡荡的众人皆逐一按秩序进殿。 还远在殿外,祁终踮起脚尖,遥遥望了眼进殿的队伍,嘆了口气,心想还得等一会儿。 不过今日应该还能见到那呆子,倒也是件高兴的事。想着想着,他不由偷笑出声。 突然,一双温凉的手,蒙在了他的双眼上,让他不由往后斜腰。 「呃,谁啊?」 「猜猜我是谁?」 那人捏着嗓子问道,辨不出是男是女。 祁终自信哼了一句:「哼,还用猜?唯尔,你可别闹了,你以为变个声调就不知道是你啊,单凭你这一双芊芊素手就知道是个女孩子。」 说完,那人主动松了手,祁终更加笃定地转身确认,却一眼愣住。 「祁无赖,你可真是个笨蛋。」 「原来是你啊。」 他颇有些错愕,认错了人,不由尬笑两声。 闵栀撇撇了嘴,假装不悦道:「怎么?是我,你很遗憾啊?」 「没有没有。就好久没见,你整这么一出,让我挺惊喜的。」 「这还差不多。」闵栀满意点点头,转而正经问道,「诶,对了,我之前听表哥说,你们融会完回长汀的时候,遇到玲珑心,差点……」 欲言又止,闵栀惊觉自己的行为像是在揭人伤疤。 祁终早就看开了,无所谓地笑道:「这事说来话长,等有空了,咱们慢慢聊……」 待各方长老齐聚殿中,安稳落座后,弟子们则被组织站在殿外不远处的明台之上。 弟子们终究是年轻气盛,话唠一堆接一堆,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谈的不少,当然也有规矩地纹丝不动的,太阳底下,整齐地反光。 祁终根据这一点,两下就找到了沐家的营队,在中央最近殿门的那一处。 他心想,这么盛大隆重的场面,沐耘肯定会出席。上次的歉意也还没有表达,他想趁这个机会,当面给说清楚好了。 寻人的目光游离半晌,人群又几番攒动,望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祁终有些丧气。 直到世间突然安静了那么几秒,他又勐然抬头,环视四周,终于在右边一处围栏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凝望的双眼顿然有了欣喜的光亮。祁终激动地站在原地,反覆确认了好几眼。发现他今日穿着风格似乎与平常不大一样,差点叫他认错了人。 沐耘鲜少穿如此庄重的锦衣,一身玄色烫金,华贵端庄,但又自然散出一股清朴的儒雅气韵。 祁终观察到他此刻正偏着头,认真听着旁边人繁杂的询问。 眉目疏冷,可言谈却始终温柔耐心,细緻的解答叫一群凡夫俗子频频点头,赞赏竖指。 惊艷落眼。祁终放缓了打扰的脚步,只是远远望着他,不禁意勾起了唇角。 突然,沐耘转正侧脸,便猝不及防撞入那人凝望的目光当中,如此专注的注视,盯得他思绪一僵。 祁终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想要收回目光也来不及了。 茫然地盯着他,启了启唇,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心里碎碎念叨:嘿!他干嘛一直看着我? 我该咋办?要不……对他笑一个? 第85页 想罢。他将就着沐耘的回眸,自信地沖他露出一口白牙,咧嘴大笑,两眼弯弯,笑得像一只憨厚的柴犬。 突然展露的笑容赫然眼前,沐耘望见这一幕,忍不住抿唇一笑,紧绷着的思绪也松缓一刻。 弯了弯唇,他亦回以一个温和的点头轻笑,随即提步而来。 祁终身形一顿,不由扯袖遮了遮脸:这呆子沖我傻笑什么?难道他……觉得我很有魅力? 但当他窥到对方正主动向自己这边过来,顿时又明目张胆起来,臻首挺胸,自信地走过去。 沐耘走到一半,头脑中突然浮现那日山亭的一幕,脚步不禁放缓下来,神色也沉了下去。 祁终穿过闲杂人等,终于和沐耘只有咫尺之遥时,却发现他站在原地不动了,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少。 不由纳闷一瞬,但祁终想着:不管啦,先打个招唿再说。 正喊道:「耘……」兄。 「小耘。」 情感正丰富时,却被人捷足先登喊了名去。 祁终看着自己身侧突然窜出一个执扇的紫衣公子,书生气质,自信洒脱。从他旁边,快步穿过,自然地站到了沐耘身边,与他笑谈。 心头乍然一股酸气儿:这谁啊?干嘛喊得这么亲切…… 正想着沐耘应该会主动介绍给自己认识,他还是想上前寒暄几句。可这次他脚步刚一动作,沐耘却沉默后退一步,然后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便当着他的面,无视一般,直接和那位紫衣公子转身并肩而去…… 看着沐耘从相视,到收敛笑容,到沉默,到直接错过自己,远远离去,这一系列连贯举止就像幻觉般的现实一样,让祁终恍惚一瞬,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人都走远了好几步,他才发现刚刚发生的一幕就是真实的,心上勐然一股委屈和不甘,让他依依不捨停在原地,望着两人笑谈风生。 心情极端不爽,但他仔细一想:沐耘莫非还在生他的气?不然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不理他。 「嘿,祁无赖。望什么呢?这么出神。」 闵栀又从身侧冒出来,笑哈哈地打趣他。 祁终抿了抿唇,皱眉问道:「那个人是谁啊?」 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往前一指。闵栀顺着望去,发现一个三人堆,也不知道祁终指的到底是谁,就随便捡了个熟悉的名字回道。 「那不是沐耘公子吗?」 祁终皱着眉,眨了眨眼,还是赌气不看他们:「不是。他旁边那个。」 闵栀又望了一眼沐耘身侧的黄衣女子,随即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陆疏桐啊,你不认识很正常。柴桑陆氏的千金,高贵地很。」 祁终迷惑地愣了愣神,忍不住重新看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惊讶出声:「我靠,怎么又来了一个……」 还是什么名门千金……心里不由误会更深。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闵栀迷惑地盯着那三人,除了不喜外,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祁终呆呆望了几眼沐耘身侧那位娇如樱花,柔如清兰的黄衣女子,见她笑吟吟对着沐耘,温声细语的样子,心中莫名更加窝火。 「切。就知道她会来,又不是什么比美大会,非要来瞎凑热闹,果然是别有目的。」 闵栀不屑嚷嚷了几句,误以为让祁终失神的人是陆疏桐,怕他「误入歧途」,赶紧出声吸引注意。 哪知他不但没收回目光,反而双眼放空,木讷道:「那紫衣服的是谁?」 「她哥陆之遥呀。你这……是想干嘛?查户口咩?」 闵栀迟疑地说了句,又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祁终嘆了口气,随即又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闵栀摸不着头脑,歪着头,站在原地,往前看几眼,往后看几眼,奇怪道:「哼什么呀?谁招他惹他了?」 而另一边,沐耘用余光瞥见祁终生气离开后,心思也有些涣散,与人交谈也变得有心无力。 一直略带敷衍的嗯嗯回道。 话语几度被聊死,陆疏桐也有些脸色不自然,求助地望了望她的哥哥。 陆之遥也看出沐耘的神色有异,便劝道:「要不妹妹你先去散会步吧,我和小耘单独说会儿话……刚刚唐公子不是还找过你吗?」 「可是哥哥……」 陆疏桐有些不肯甘心放弃这个与沐耘相处的机会,可望着他冷脸一张,也说不下去话,只得作罢地点点头。 「那我先离开一会儿了。哥哥你们慢慢聊。」 婢女看顾了下主人家的脸色,也是随机应变地掺着她离去了。 …… 大会尚未开始,殿台上还是一片散沙。 林唯尔四处寻望,一边碎碎念叨:「祁师哥跑哪里去了?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也没见到他人……」 正愁着,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客气的喊话。 「林姑娘……」 林唯尔惊然转身,一抬眼,发现是唐家嫡公子,颇有些无措,愣在原地,僵硬点头。 唐澜起笑了笑,问道:「林姑娘在找人么?」 「嗯……没有,没有。我随便转转。」 似乎又望见了祁终的身影,林唯尔点着头否认道。 唐澜起着实被她这矛盾的样子逗笑了,又道:「又是点头,又是否认。林姑娘这样是想让我猜什么吗?」 第86页 「啊?我没有。」林唯尔歉意笑笑,懊悔自己干嘛要出来找人。 「好吧,如有需要,还请吩咐。」 念想着上次融会的误解,唐澜起对眼前的人多了一分客气和耐心。 林唯尔听完,内心雀跃,却面露矜持,婉拒道:「不,不敢……」 「不敢?林姑娘你……」 「唐公子,我家小姐来了。」 唐澜起正欲说让人不用那么客气,身侧却传来一声高唿。 两人都抬眼望去,场面一度倏静。 第43章 进山 ===================== 林唯尔注目了一下不远处的陆疏桐,姿容清丽如花,明眸灵越动人,轻轻站在一边,就透出一股天生的书韵气质来,叫她有些怯懦地垂了垂头,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脚步,主动给二人腾出位置。 唐澜起察觉到身旁一空,正想回头看看情况,陆疏桐的婢女素娥却不耐喊道。 「唐公子,我家小姐特应你之邀过来相会,你怎么还愣着啊?」 「呃,疏桐……」 唐澜起回过神来,急忙上前解释。 林唯尔僵硬站在一边,也不自在,正欲不告而别。 「林姑娘……」 她错愕回身,故作平静:「还有事吗?唐公子。」 「……别走太远,大会在即。」 「谢谢提醒。」 暗暗收下关心,林唯尔稍觉心里舒然了些,自然地接了台阶离开。 陆疏桐冷傲收回打量的目光,转而对唐澜起冷漠问道:「唐公子,有何贵干?」 「哦。上次送给你的几副古画,你喜欢吗?」 柳眉一促,陆疏桐冰冷抬眼:「不喜欢。」 「那些画太旧了,虽然被补救过,但上面的霉味根本除不尽,小姐闻不惯,所以唐公子以后换别的东西送吧。」 婢女素娥的提醒让唐澜起神色一僵,干笑道:「是我考虑不周……」 陆疏桐兴致恹恹,不愿多聊,便道:「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就先失陪了。唐公子自己在这边赏风景吧。」 见人无端要走,唐澜起还欲挽留,陆疏桐却是身影决绝,半刻不想停留,愈发不耐,本来有更好的人可以相处,非要被横插一脚,来这边无聊做戏,她心里嘆了口气,走得更加快了。 素娥跟着她的脚步,一时没禁心,一下撞到了路人,正要抬头强词夺理,却发现是唐门的表小姐,一下弱了气势。 闵栀无缘无故受人一记瞪眼,火气上来,正要发作,唐澜起的出现却突然转移了她的注意。 「表妹。」 懒得计较这冒失之人,闵栀不悦转身:「表哥,你怎么又找她啊?烦人精。」 望了眼陆疏桐故作清高的背影,闵栀一向对她心有不快。 「那是陆小姐,这不是家里,你谨慎说话。」 唐澜起不明真相,误以为陆疏桐真有急事抽身,反而对闵栀的出言不逊施以喝训。 「切……」闵栀冷哼一声,暗嘆他表哥是个冤大头,上疆名媛圈里,什么货色她不知道的,好心提醒还招来如此对待,真是没头脑。 x 澄明会上,氛围一度肃然安静。只待殿中长帘后的人一语点明。 祁终没精打采地站在长汀弟子的身边,已不大理会仙尊与众人又是如何说明沐耘奔忙多月的案情结果的。只是突然间,周遭人群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吵闹声。 祁终闷闷不乐地抬头,望见决明大殿上方突然显出一道明亮耀眼的晨曦曙光,如高塔明珠,照亮无边仙山。 「这是要做什么?小师妹。」 在众人的赞嘆声中,祁终拉过林唯尔疑惑询问。 「刚刚仙尊说,兇案的罪魁祸首已经找到了,但是躲在一处不为人知的隐界之中,此光可以破除那道结界,让众人有办法去捉拿他……」 听完主要内容,祁终仰头一看,无数光束于头顶快速掠过,直飞百里外的一座小山丘处。 决明殿外,坐落一座阔大的玄镜,正映照着光束停留之地的情况。 众人一下又敛声屏气,专注地望着镜中画面景象。突然,只见光芒源源不断地汇聚在山丘之上,炽热如火,烧却大片大片的桐花林。 火势蔓延无边,山体周围一片通红,就在此时,小山崩裂,一座巍峨擎天的山峰拔地而起,直冲天际。山顶之上,同样有一座久不见天日的华贵宝殿,随着山势的不断拔高,而俯视天下,一路散出茫茫邪森黑气,将周遭山丘吞併薰染。 「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阴森森的。」 「这座山居然是地底下升起来的,真是奇怪。」 「难怪翻遍上疆都找不到玲珑心的身影,原来是藏身在这座怪山里了。」 「在山外设有那么重的结界,果然狡猾。」 「好在我们现在找到了。」 …… 明台上一片如火如荼的讨论声层出不穷。 祁终沉默不语,反思心中疑虑:这道结界居然这么轻易就破了,那上次那位仙尊为什么要动怒呢?又不是多棘手的事情,还是说他不是生气,而是另有情绪? 纵然他是仙尊,可如此隐蔽的结界,他引破晓曙光就可照彻销毁,如果没有稳固根基和十分把握,是有可能…… 「祁师哥,你快回復莫师兄的话呀,走什么神呀?」 第87页 被打断思绪,祁终茫然地盯着林唯尔:「回什么话?」 「你呀!又心不在焉。莫师兄刚刚问你要不要进山,他在记录名额……」 「进山……」祁终低头喃喃一句。 林唯尔点点头:「对啊。仙尊说了此山名为括苍山,里面就是玲珑心以及她党羽的老巢,修士失踪案波及各个宗派,几乎都是他们的仇人,所以仙尊想让各家弟子,主动进山,找寻同门,并且共戮兇手……」 皱了皱眉,祁终迟疑不决,仍做细思。 「所以祁师哥,你要不要去啊?」 「……进山有危险,你就别去了。」 「啊?」林唯尔摇摇头,「不会的。仙尊说了,有沐三公子带着我们找,而且这么多人,不会有事的。」 「不是,我……」 「哼,贪生怕死成这副德行,你,确实没资格进。妹妹你可擦亮眼睛看清楚了,这种人可不是你的师哥。」 祁终看了眼来人,面露不悦,但大庭广众之下,他并不想与师门中人起冲突,只得稍作隐忍。 林唯尔为难地看了眼祁终,对林璟说道:「大哥,你误会了,祁师哥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是担心……」 「担心我们都进山立功了,他一个人在这里丢人,想拉你作伴。傻妹妹,你还真是傻。」 林璟不肯给任何人帮祁终辩驳的机会,一直强调他的怯懦。 祁终冷笑道:「够了。我何时说过我不进山?我只是让唯尔别去,这山中蚊虫毒蛇可不少,没有必要的话,她一女孩子干嘛要去?」 一听这话,林唯尔满心欢喜,急忙站到祁终身边:「还是师哥对我好,想的这么周到。不过阿栀刚刚给了我她们那里秘制的花露,可以驱虫辟毒,我还是可以进的。」 「哼。假惺惺。」 林璟见两人已经沆瀣一气,倒也挑拨不下去,只得瞪了一眼祁终,拂袖而去。 x 长汀山亭内,老者神色凝重,低头注视着桌上的一副卦象,静止无声。 林塘背着手,走近亭内,与老者对坐详谈。 「师兄,孩子们已经进山了……」 「嗯。」 祁余行颇似嘆息地应了一声。 「没想到一纸密卷,会让仙尊有这般后续动作,看来救世之人的天机显露,给他带来莫大压力啊,竟然下如此险棋。」 祁余行眯了眯眼,笑道:「哦?师弟为何觉得是险棋呢?」 「括苍山乃隐世神山,被魔头占据多年,如今重见天日,早已不復当初灵秀,进山之举,风险未知。竖子们年轻,本就难当重任,更别提擒拿兇手了。只怕仙尊此令意犹深远吶。」 「你既已观清表里,又还有什么好疑惑的呢?」 林塘沉了沉脸色,又道:「我只是在想,倘若小辈们真的一去无回,仙尊为此不必给交代吗?到时……」 「矛盾不尽,泼身祸水亦可东引。交代只是一种堵住悠悠众口的说法。」 「听你这么说,他这做法倒是有坐收渔利,借刀杀人之感。」 祁余行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眼下,最令我忧心的事并不是这个。」 林塘皱眉询问:「师兄因何忧心?」 沉默一瞬,祁余行将卦象重新变出:「你看。」 林塘凝神一望,桌上三枚显示一人运势的铜钱竟然全都碎裂。 如此不祥之兆,让他震惊反问:「这是……谁?」 「还能有谁,自是我那不醒事的徒儿。哎。」 「……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不可占的地步了。」 祁余行嘆了口气,将桌上这副残局败象通通收起。 x 括苍山山脚,一帮仙家子弟愤慨进山,誓要活捉兇手,扬名立万。可队伍之中不乏一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女,才进山不过一日,眼见日晒毒辣,便热得不想动弹了。 柴桑陆家嫡子陆之遥此次有幸被仙尊授命,作为与沐耘并列的主事,分外殊荣的同时,他也很庆幸能与至交好友并肩而行。眼见众人疲色已现,颇有微词,他心下思量一番,便与沐耘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在前方的桐花林里歇息片刻。 队伍冗长,休息时,分布也广,大片桐花林基本上都有人影错落。 眼见昔人就在眼前,祁终却赌气不愿去找他,便多走了几步,避开人群,找了一棵茁壮的大树,跃上枝干,斜靠身躯,望着天,默默发呆。 这时,树下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祁终偏头俯视,乍然一眼,差点摔下树去,满脸诧喜:「是他。」 不喜人多氛围,沐耘见陆之遥有意分担主事之责,便稍作委託,然后一个人自寻清静,来到了此地。 却不知背后树梢上,正有一双灼热的双眼纠结地望着他。 祁终捏了捏手心,内心已经有些冲动,想趁这个独处的机会,下去和他交谈一番。但,犹豫许久,他还是克制地在树梢上静静观望。 注目许久,他发现一向情绪内敛的沐耘,居然在无人之时,轻轻嘆了口气,目光里是一种藏有心事的沉重。 莫非他遇到了什么难事?祁终在心里暗自细想。 看见沐耘在树下几度徘徊低沉的身影,祁终隐隐有些不忍,正欲下树去安慰,却见小小林路的一边,又走来两人,望见沐耘时,脸上充满了得意与喜悦,让祁终的动作一顿,反而为这两人的到来,担心地蹙了蹙眉。 第88页 第44章 落空 ===================== 「净杳哥哥。」 一声婉转羞嫩的嗓音传来。沐耘与祁终皆是寻声望去,发现是陆家小姐携着她的贴身女婢裊裊而来。确认身份后,两人同步地淡淡收回目光,神色都略显平淡。 祁终在树梢上,隔得稍远,只能望见三人逐渐挨近的背影,心里顿生一股悔意:刚刚为什么不早一步下去呢?现在就是想离开也走不了了,一旦下树便会引发这几个人的关注是个问题,可赖在树上不走又有偷听的嫌疑。 「哎。」祁终只好静待机会,趁二人聊得尽兴时,悄悄熘走。 沐耘出于礼貌,淡淡地回了问候。 接着出于对闺中女子的远敬,主动让出这块清静地盘,准备错身离开。 陆疏桐见他要走,情绪瞬间波动:「净杳哥哥,等等。」 沐耘耐心止步:「陆小姐,有何吩咐?」 陆疏桐心上一喜,便知这人的百依百顺,更加得寸进尺:「哦。前面林子里的人太多了,我嫌闷,就来这边透透气。没想到净杳哥哥你也在,如此巧妙的缘分,我们何不说会话再回去?」 「可是……「沐耘迟疑地皱了皱眉。 陆疏桐却不由分说地安上的话题:「其实,我是来请教净杳哥哥一些琴艺上的问题的……」 祁终捂着耳朵,不想去关注二人谈天说地的火热状况,心里愈加烦躁,让他最终下定决心,火速逃离这片已经变得聒噪的山林。 攀了攀旁边的枝丫,祁终找好角度,小心翼翼从背对着三人的视线爬下树去。 刚要滑倒另一处树干时,祁终突然听见「嘶嘶嘶——」的声音,不由仰头一望,居然是一条颜色鲜艷的竹叶青,正吐着信子,虎头虎脑地盯着他。 登时给他吓了一跳,祁终怕蛇怕到心窝里去了。一个手脚发软,啊的一声,从树顶摔了下去。 这边,陆疏桐正自我陶醉地与沐耘聊天聊地忘乎所以,却被这突如其来地一声喊叫,给吓着了,急忙抓住机会,躲到沐耘身后,柔弱地像只兔子。 哪知还没攀上沐耘一截衣料,他人就已经往发声的那棵树下奔去了。 素娥见状,慌张道:「小姐你看,是那个人,刚刚他不会在偷听你们讲话吧?」 陆疏桐惊觉有理,颇是不满地皱了皱眉。 「嘶——」 手心被擦破了一点皮,祁终轻轻吹了两下,正欲起身离开。 抬眸时,却发现沐耘已经站在身前,目露担忧,搀扶的手下意识地递向了他。 祁终愣了愣,惊喜一瞬,正欲抓住他的手起身,沐耘身后又传来一声打扰的喊话。 「净杳哥哥……」 陆疏桐急急奔来,一探究竟。 这时,沐耘隐隐皱了皱眉,又默默将手伸了回去。 祁终笑容略是一僵,垂眸已显出一股淡淡的委屈。 主僕二人狗腿跟来,见此情景,颇是意外。 祁终抿了抿唇,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狼狈的灰。 沐耘无言可说,转身离去。 焦点散去,剩下三人留在原地更加尴尬。陆疏桐气愤难休,好不容易抓到的独处机会,还没和倾慕之人好好聊上两句,就被这莫名其妙钻出来的杂七杂八货色给搅黄了。 瞪了眼祁终,她脸色沉沉,仿佛嗓子里正酝酿着什么难听的话。 祁终原本也无意打扰,但此刻被人莫名冷待,他心头也是不爽,没想和谁多打交道,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这时,素娥却替主出头,喝令道:「站住。」 「不知道我家小姐还在这儿吗?打扰了人,连句道歉都没有吗?」 这野林子是你家种的么?还打扰?先来后到还不知道是谁呢。 心里真想回怼,但祁终终究忍了忍情绪,不与女子多做计较。 他转过身,和气讲理:「我并未偷听你们讲话。也绝无打扰之意。告辞。」 「但他却因你而走……」 陆疏桐一针见血,让祁终临走的步伐又是一顿。 「我为他而来,他却因你而去……这位公子,不妨想想是什么原因?」 不客气地打量了着人,陆疏桐神色愈加不悦。 祁终却沉默不语,低眉间,如凝深思。 「餵。你有没有教养?我家小姐问你话呢。」 见人半天不回话,素娥替主子抱怨道。 祁终闭了闭眼,语气里淡淡失望:「我不知道。陆小姐这么感兴趣这个答案,可以直接去问他。」 「你!」 不识抬举的回答,让陆疏桐恼羞成怒,端庄大方的气质也掉落一地。 她讽刺道:「你可真会装。一句不知道就可以矇混世人的双耳吗?不妨好好想想自己,前不久在扶风做过什么事?惹得净杳哥哥如此不想见到你……」 心尖一刺,旧事被外人的嘴重提,表明已成两人公开的心结。 祁终误以为是如此,垂眸更凝沉重。何曾想自己一时的失智行为,会给在乎的人带来伤害,又何曾想两人关系的破裂竟变成外人随意讽刺的谈资。 一时竟感被人中伤还无法还口的无奈,祁终神伤原地,兀自失神。 陆疏桐却以为他冥顽不灵,故意以沉默来规避过失,便自赋身份,大有替人训教的意思。 第89页 「有些话我就不说明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就算仙尊没有为难净杳哥哥,但是你的所作所为都已经让净杳哥哥看清了你的嘴脸。嫉妒也好,攀附也罢,早早收敛了这些想法为好。」 「你什么意思?」祁终理智回神,听她言语似乎已与事实有所偏颇。 陆疏桐斜抬了一眼:「就是尊卑有别,人要有自知之明的意思。如今世家联治天下,贵在世袭。你不过是长汀仙门的外姓弟子而已,虽然是前任掌门的关门弟子,是有点谈资可得意,不过这些和九垓山仙尊的身份比起来,还是太低微了……」 「……真是为难那呆子了,刚刚听你说了那么多肤浅的废话。」 陆疏桐听他如此冷笑回讽,气恼更甚:「怎么?戳你痛处了?」 「你根本不了解沐耘。」祁终淡淡回道,坦然自信。 「好吧。随便你怎么胡说,我也只是提醒你一句,听不听在你。反正净杳哥哥刚刚不待见的人又不是我。」 陆疏桐见无法反驳,便踩人伤口讽刺,冷笑的眼中尽显小气之意。 但事实摆在眼前,祁终咬咬牙,心口撒盐般地疼,落寞离开。 见人一走,素娥便煽风点火起来:「小姐教训地是,像这种混痞子……」 林荫小道上,闵栀和林唯尔打完水,正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突见身侧疾走过一道躁进的身影,闵栀颇感熟悉,回头一喊:「餵。祁无赖,你去哪儿啊?水打回来了……」 「……」 那人只顾奔走,没来得及回她一句。 闵栀郁闷站在原地,问身旁的林唯尔:「诶,他怎么了?」 林唯尔也担忧地摇了摇头:「不清楚。」 「算了。待会儿等他回来,再问问吧。」 耸了耸肩,闵栀没当什么大事,就以为是祁终跑太快,耳背没听清自己喊他。 没走一会儿,两人就回到了桐花林。 众人见水回来了,全都一哄而抢。 闵栀捡了自己的一壶,就往边上靠,静看一帮坐享其成的懒人像恶狗似的哄抢。 正欲喝水,闵栀不禁意瞥到林子阴僻一侧的情形,发现陆疏桐与沐耘在一边尬聊,顿觉晦气。 想起陆疏桐以前在上疆名媛圈相聚的百花会上,胡吹的牛皮,一派虚荣的模样,让闵栀翻了个白眼,她嗤笑道:「什么千金小姐?就知道围着男人转,没点骨气。」 吐槽完,闵栀又多走了几步,宁愿回到人群深处,也不想见到某些碍眼的货色。 这时,身旁有人开始碎嘴了。 「哎哟,你们可回来晚了。好戏都没了。」 刚才去打水的人听见这话,都颇为好事地凑过去:「什么好戏?」 那人又说:「就刚才啊,陆家小姐把长汀道非子的弟子给训了一通。」 「啊?为啥事儿啊?」 「还不是这小子在扶风拖延三公子办案那事儿,谁不知道陆小姐一心倾慕三公子,当然要出言扬名立场了。」 那些打水回来的人听完事情原委,都纷纷发表意见。 「倒也是该骂骂这混子,人命关天的事儿,他都要拖延,活脱脱缺心眼儿。」 「就是。要是三公子能早点结案,我们也不用来这林子里受罪啊。」 「咎由自取,活该挨骂。」 「哎,诸位。虽然那位祁公子做地不妥,但陆小姐并非事主,逾越训人,反倒加深了矛盾呀……」 「嘶,也有道理,也有道理。」 「哎。想多了,世家子女傲气些,教训外来客,长汀大家仙府不会介意的。」 「嗯,也是。」 …… 一旁的闵栀,沉了半晌的气,终于听到了她的逆鳞,反手将水壶扔过去,迴旋扇了那几个说人坏话之人的嘴脸,水壶才落地。 「说够了没有?」 本来遭受飞来狠打的几个人,正满腹怨气,想揪出兇手问责,却听暴怒的一声吼,便双双确认了眼神:是惹不起的人。 闵栀不屑冷笑,强势走到那帮人眼前。 「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嘴倒挺碎。挑剔别人的时候,又做好自己了吗?就你们一个个高贵精明得很,旁人都是烂泥扶不上墙啦?」 众人噤声,不敢回闵栀的话,一是也觉羞愧,二是唐门表小姐发起脾气来,基本上无人敢劝。 见他们都不出声,闵栀更是怒气深深,抓起刚才那个挑拨是非的人就摔在地上,不耐吼道。 「你来说。把刚才那个什么陆家小姐骂祁终的话再给我原封不动说一遍。」 那人迫于威压,只得吞吞吐吐把记得的那部分说完。 闵栀越听,越来气,字字句句都踩在她的倒刺上,想起当年初到唐门,也有人以尊卑讽刺她的记忆,顿然感同身受。 丢开那人,闵栀便急沖沖向二人谈笑之地走去。 第45章 吵架 ===================== 桐花林的一角,陆疏桐已经纠缠沐耘许久,仍觉得自己全身优点没有说尽,还要喋喋不休下去。 沐耘忧心众人休息过久,情绪涣散堕懒,陆之遥一人难以处理诸多琐事,欲回去分担职责,便出言婉拒。 「陆小姐,日后的事,我们日后再谈好吗?」 脸上沉浸式的笑容一僵,陆疏桐乍变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净杳哥哥,是在怪我刚刚擅作主张,替你呵斥了那人吗?」 第90页 沐耘闻声一顿,冷然转身:「你呵斥了他?」 话音分贝不仅拔高了,还带有些许怒气,叫陆疏桐始料未及,摸不准沐耘心思,一下懊悔自己画蛇添足,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倒也没有。」 见无法解释,陆疏桐避重就轻,低垂眼眸,浅浅泪意,故作委屈地去扯沐耘的衣袖,却被他身形一躲,后退一步。 声音冷沉:「陆小姐,自重。」 这下,脸皮再厚也装不下去了,陆疏桐拉平唇角,硬逼出了眼泪,拉过自己的婢女,泣泪连连。 沐耘早看穿她那点做戏姿态,一直容忍不发声。眼下撕破脸皮,他也不欲多加理会了。 素娥见他要走,更替主子委屈,急吼吼道:「沐小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可谓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通,最叫人欣赏的还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前年,陆老爷大寿,各地名士千里迢迢赶来,除了祝寿,便是为了求闻我家小姐一道琵琶清音了。今日与你一谈,是我家小姐有意为之……」 「素娥闭嘴。」 陆疏桐原以为她机灵,没想到越说越蠢,急急低声制止。 正僵持间,一声傲慢不屑的质问从花林另一侧传来。 「是吗?」 闵栀大步走过来,散漫轻佻,「你家小姐这么厉害,不如回去便弹首来听听,让大家评评,是不是这般名副其实?」 眼中光明正大的轻鄙落在主僕二人身上,陆疏桐咬牙切齿:为什么每次让她难堪的都有这个不懂尊卑的唐门旁系。 素娥倒是沉不住气了,急忙辩驳:「表小姐,我方才说了,我家小姐技艺高超,无人可比,她的一曲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听,也不是什么人都听得懂清音雅律,所以……」 闵栀不屑更甚,将就她的话,回敬:「哦?这样啊,听不听得懂我还不在意,只是有一点啊,我当初在盛京的时候,听说那烟花柳巷中的有个琴妓也是这么大口气呢,说什么知音难觅,也是旁人一掷千金,难买一曲呢,结果呢,年老色衰,妙音也只能谈给自己听了吧。现想来,当初她说的话估计也就和你说的意思差不多了吧。」 闵栀嘴角讽笑,看似在陈述经歷,可是个人也听地出来,这就是在做比喻。 「你!」 素娥被怼地脑子晕眩,口气一下恶劣起来。 「表小姐你什么意思?干嘛拿我家小姐和艺妓比较?」 「哼,字面上的意思。」闵栀低头抠了抠指甲,神色散漫。 声音越吵越喧腾,刚才那一堆人又聚在一起看戏。 这时,空气突然凝固,一个人幽幽说了句:「二战来咯。」 …… 素娥蠢得无药可救,又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闵栀火气沖天。 「我说你这婢子怎么回事,一再顶撞人,我说什么了嘛?你自己非得想你家小姐是那种人,与我何干?也不知谁教地你,教地好生『乖巧』。」 眼见沐耘已经走远,陆疏桐也不装柔弱了,正欲亲自上阵,回敬闵栀。可刚一抬眸,却瞥见自家哥哥和其他名门子弟往这边来,她心计一起,又扮起娇弱来,泫然欲泣,小声委屈。 「闵姑娘,素娥不小心惹你不快,是我的错,我代她向你道歉,但她从小就与我长大,感情深厚,况且她是我陆府的婢子,你这么说,岂不是太……」 闵栀听得发笑,对二人的塑料主僕情,简直无法形容,也好意思拿来当藉口? 「哟,这是拿身份压人呀?好啊,你是陆家小姐,我不多说什么,反正明年的百花会,某些人大可别来,到时候丢了人可别怨我没提醒。」 「再说回你这嘴贱的婢子吧,区区奴才,胆敢一再冒犯我?我可是唐门的表小姐,她刚才说的话,根本就毫无自知之明,我就是教训她,你又能拿我怎么样?随从就该有随从的样子,这不是你陆大小姐最爱倡导的尊卑有别嘛?」 闵栀刻意把「尊卑有别」四个字说得极重,咬牙切齿了一番。 陆疏桐怒火中烧,还是强忍住气,继续泪眼汪汪,装可怜。 「闵姑娘,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雠的,不知疏桐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咄咄逼人。」 没想到她居然哭上了,闵栀又无语又气恼,翻了个白眼,恨不得把她俩都丢出山去。 然而随后赶来的陆之遥等人见此情景,已然落入陆疏桐的算计中。 陆之遥将妹妹护在身后,宽心安慰。 唐澜起神色一僵,见是自家人在外起了冲突,不想闵栀颜面再过多受损,遭人口舌。便装了装样子,拉过闵栀,冷声呵斥。 「闵栀,你又在闹什么?」 闵栀见平日最袒护她的唐澜起也上当了,生气吼自己,更加不服气。 「表哥,你瞎了吗?」 瞪了眼矫揉造作的主僕二人,她嘴下毫不留情:「惺惺作态,博人同情。」 见事态又侷促了不少,唐澜起蹙了蹙眉,将闵栀拉回身侧,赔礼道:「表妹性格直率,用语不当。我代她向陆小姐道歉。」 「表哥!你干嘛要道歉?」 闵栀最受不了这一点,见至亲为自己的过错而低人三分,心头火气已烧地更旺。 而一边,陆之遥还未表态,要接受歉意。 素娥却小人得志,见众人都站在自己小姐这边,便掐准机会,委屈诉苦。 第91页 「唐公子,少爷,你们有所不知,刚才我家小姐与沐小公子交谈甚欢,可是表小姐不知哪儿招的火气没处撒,过来就对我家小姐一顿羞辱,还把她和青楼妓子作比,我气不过就驳了几句,谁知表小姐又把我一顿臭骂,还不准小姐维护我,真的好委屈啊,明明我家小姐什么都没做。呜呜……」 原本想大事化小的陆之遥,一听这般哭诉,又迟疑了一下原谅的速度:毕竟是自家妹妹受了委屈,施害者还没有丝毫悔过,强行原谅,似乎减了家门气势。 斟酌了下,他以笑作问:「闵姑娘,可是对舍妹有什么成见?说出来,把误会解了便是。」 闵栀肺都要气炸了:这个可恶的丫鬟,乱说一通,颠三倒四,把罪名都推到她身上来,毕竟平时还没受过如此委屈,在场的人还都不辩是非。 顺带连陆之遥也看不顺眼,闵栀语气恶劣:「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笑很假啊?兄妹二人没一个好的……」 陆之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色瞬间一白,笑意已带怒气。 「闵栀!住口!」唐澜起还在替她挽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呵。表哥,我们为什么要怕他们?明明就是他们没理在先!」 闵栀的辩驳在众人眼中已经变成了泼妇似的嘴硬,纷纷私语讨论起来。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哥哥?他又没惹你……呜呜。」 陆疏桐抓住机会,将舆论风向全都转向有利自己的一方。 闵栀这才惊觉自己上当了,再看一眼唐澜起的神色,已是无奈。 「你!你们!都闭嘴!」 众人不理,继续七嘴八舌地指责她。 陆之遥望了眼远处的沐耘,正体贴地在诸多弟子聚集处嘘寒问暖,处事手法游刃有余,反观自己,连个吵架都论不出个公平,不免有些自愧不如。 「既然闵小姐对我,对舍妹成见已深。那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唐陆两家的情谊,也日后再论吧。」 「……」 唐澜起一听这话,隐有不甘,但他傲气惯了,陆之遥这话已经到份上了,多挽留什么也是卑微。 「等一下。」 闹剧正欲收场,落花的光影里却走来一个人。 「陆公子,姑娘家的小脾气,你何必牵扯到两家情谊呢?」 「再说,表小姐女子之言,也值得陆公子失了气度去计较吗?」 「我……」陆之遥脸色一僵。 祁终察觉到沐耘的目光已然望来,他速言速决:「表小姐一开始只是想要公正的评判而已,但陆公子你上来就提到成见二字,敢问姑娘家的一点口舌之争,就成了两大仙门世家明枪暗箭的靶子吗?」 最后一问,已让陆之遥无话可说,眉宇之间颇有忍耐之色。再看顾众人神色,似乎也把重点放到更深一面上了,议论声逐渐小了,毕竟这两家谁都不好惹。 闵栀驳回颜面,重新挑衅:「哎,陆小姐,我还是跟你道歉吧。你们陆家可别再针对我们唐门了……」 「表妹!别再胡说。」唐澜起喝止她。 虽有不甘,但陆疏桐也知道祁终刚刚话里的分寸,不敢任性回嘴了。 众目睽睽,陆之遥还担着主事之位,必须以身作则,只好拂下颜面,向闵栀致歉:「表小姐,适才我关心则乱,言语有失分寸,是我失礼了。」 「呵,关心则乱?你偏私还说这么好听?我表哥难道不关心我吗?他刚刚可是一直凶我来着,怎么没像你一样……」 「表妹!」 「表小姐!」 祁终与唐澜起异口同声喊她,才让闵栀将没说完的话收在喉中。 但经她这么一说,陆之遥的主事担当已经与沐耘的能力相差甚远了。众人眼观鼻观心观,已看了个真切。 待闹剧收场,闵栀特意找到祁终,感谢他为自己解围。 「诶。好兄弟,救场挺及时的啊。」 「旁观者清罢了。」 「他们可真烦人!私心那么重,还争什么主事之位啊?连沐三公子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祁终神色略缓,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第46章 送药 ===================== 阴暗的森罗宫殿,幽幽火光摇晃。 罗剎神尊静坐宝座,凝神不语。被急急召回的方妍绡等人,见此冷氛,也不妄做发言,只肃立一侧,静待吩咐。 半晌,四当家李元雄神色不耐,莽撞吼道:「大哥,这帮小崽子自己送上门来,不如我们把他们全部宰了,来个斩草除根,怎么样?」 喊打喊杀的莽撞想法让李元邪轻皱眉头。 「我说四弟,你能不能多吃些补脑的东西,这明显是那九垓山老头的计谋,我们若真的去了,才是蠢呢。」 三当家李元杰逢场加戏,嗤笑一句。 「那你说怎么办?还有二哥你也发表下看法啊。」 「够了。方月使你说说此事蹊跷在哪儿?」 失神间,方妍绡惊愕回神,往日这些谋算问答都是洛青尘来应对,李元邪突如其来的点名,让她在一瞬慌乱中迅速镇定了神色。 她有些底气不足地猜测:「……神尊,据探子回报,这次九垓山仙尊动用了会令权限,让仙门各家派出人手,贸然闯入括苍山破案,其目的应是假借修士失踪案的理由,忽悠这些人把重点放到您身上。」 第92页 李元邪点头,轻嘆:「哎。我那个师兄啊,最喜欢玩这种借刀杀人的把戏。」 洛青尘伺机插话:「这次,仙尊主动瓦解他当年亲封在括苍山的结界,看似给了神尊自由,实则是把神尊置于众人眼底,周遭举措皆遭束缚。」 「嗯。」李元邪中肯他的回答,「那你认为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回敬师兄这般丰盛的厚礼呢?」 洛青尘沉吟半晌,道:「既然仙尊目的已经昭然,那神尊也不必再留情面。」 「青尘听说,这次入山的仙家不在少数,大部分还有名门望族的直系子弟,其实他们要在山中找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进了山,就意味着我们一旦採取行动,便会由暗处转为明处,所有动作都在那些人的眼中。」 「神尊如今还剩三分之一的神识未曾得手,不宜暴露实力,让他们有迹可循。」 李元邪握了握手心的火苗,神色烦躁:「师兄从不让我好过啊。」 「不过就凭这些毛头小子,又能奈我如何呢?」 「神尊所言不假,这些莽撞的竖子不仅没有能耐伤害神尊,而且还可以成为我们反击九垓山仙尊的利刃。」 「哦?细说你的想法。」 「九垓山仙尊是料定了神尊你不敢动手,所以让这些子弟毫无顾忌地在山里搜寻。那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出乎他的意料,对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们,一点点要命的惩戒……」 「要命?」方妍绡蹙然低眉。 烟萝误解其担忧之意,反而以为她是疑惑不得解,便逾越道:「恭喜神尊,贺喜神尊。终于要统一桐疆了。」 「你这个蠢婆娘,他们都打上门了,还恭喜个屁,统一啥啊?」 李元雄尚未明白洛青尘的意思,思考间顿觉吵闹,烦躁吼道。 「四当家先别气啊,倘若这些小娃娃都死了,到时候上疆肯定不得安宁,那些仙家一定悲痛欲绝,忙着找他们孩子的尸首,方寸大乱之时,便是我们出世之际,到时候一併拿下他们,不就统一了?」 烟萝笑得花枝乱颤,自作聪明地越过方妍绡,补充地头头是道。 「哼,说得容易,想杀人于无形,且不被人发觉,除非不留一个活口,但是那帮娃娃又不是普通人,各个上蹿下跳的,你怎么把他们弄到一个地方受死去?」 一直神思怪异的二当家李元义,见方妍绡被烟萝身影挡住后,也不悦回怼了几句。 烟萝还欲反驳什么,却见李元邪眼光一寒,已有动怒徵兆,便暗自退回原位。 「洛青尘,你既然对此分析明确,那计划就由你亲手实施。不得差池。」 「呃,方月使可协助?」 心嘆苦差免不了了,洛青尘赶紧捞一个得力助手来分担。 李元邪并不多言,挥手默认。 「多谢神尊。我一定不负您之赏识。」 程序性地拍一拍马屁,洛青尘眼神逐渐散漫,准备撤退这次会议了。 「等等。」 众人正欲散会,李元邪突然变卦:「方月使只做副位,裁决在你洛青尘。不管用什么方法,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并且此事不得和我们有关系。」 「是。」 应声的同时,方妍绡淡淡凝眉,颇起疑心,自有一种被边缘化架空权力的错觉。 x 进入山林已经几天,众人除了更是倦怠以外,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又加上那天的一场闹剧,吃瓜群众除了看戏之外,对某些人的看法也一落千丈。 陆之遥自知能耐浅薄,多数时机都将裁决的事权交回沐耘手中,一路默然了许多。 间隙裂开时,少不得有心之人挑拨或谋利,林璟正是一眼相中了主事两方权力失衡的机会,便趁势在私下里笼络人心,误打误撞间,有好几次分析的话语正好与沐耘的决策不谋而合,一小波好事者愈发信任了他。 毕竟一月之辉,疏疏星子争不得,却也非要去争。 …… 「哎呀,好痛。」 队伍行进间,一声痛唿突兀传出。众人止步,偏头看去,发现是陆家小姐扭伤了脚,在原地跌坐着。 好心人纷纷上前致意关心。 林璟却不大高兴,好不容易蛊惑了不少人心,本想加紧进程,寻得案件结果,立功扬名,一下被闲人拖慢了进程,让他不由在心里暗嘆一句多事。 唯尔见事态有些严重,便也准备上前去帮忙,却被闵栀不悦拦着。 「你过去干嘛?人家那是演戏呢,又不是真摔,你去说不定倒坏了人家的好事。」 这么一说,林唯尔停住脚步,远远观望了。 不出闵栀所料,脚确实是那人故意扭伤的。在沐耘赶来询问的当下,陆疏桐就更加不能动弹似的,在陆之遥的搀扶下,更显柔弱。 见此,闵栀啧啧两声,拉过林唯尔,转身不看其做作姿态。 …… 「不行。不能走了。」 素娥得了眼色,便也见机行事,将话语目标转到沐耘身上。 「沐三公子,我家小姐脚扭伤了,你看要不……」 「我来背她吧。」 听这一声干脆的回答,陆疏桐欣喜抬眸,误以为是沐耘屈身背她,却不料是唐澜起的承诺。 「之前,表妹出言得罪了陆小姐,我理应代她向陆小姐做出补偿。」 第93页 「不,不用了……」陆疏桐笑容僵硬,垂眼掩饰不耐。 情形有些尴尬,陆之遥正欲规劝妹妹将就一下。 「不如原地休息一下吧,天色已晚,再行夜路,颇多危险。」 沐耘淡淡一句话,让众人都轻松不少,皆各自寻地儿散漫休息去了。 计划落空,陆疏桐也只得灰心丧气地安分下来。 沐耘出于关照,上前宽慰道:「陆小姐,好好休息。」 闻言,陆疏桐喜不胜收,连连点头。 这时,又有一人踏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走来,沐耘偏头一眼,发现是祁终,不自然地迅速收回目光,收敛距离。 这迴避的动作让祁终脸色也有些苍白,避嫌一般,他亦是主动保持距离,站到另一侧,将手中的药交到陆之遥手上:「我这儿有多余的跌伤药,给你们……」 陆之遥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多谢。」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耘公子吧。」 临走时,祁终仍是不甘心地提了一句沐耘。本就是一个懒人,难得出门在外,备了两份药,反正也用不到了,祁终想,直接借花送佛算了。 …… 祁终落寞走过沐耘身侧,已经远去大段距离,他还是气不过往回望了几眼。 闵栀看不下去了,戳了戳他的肩膀:「诶,送了药就走啊,看他们演戏你很自在啊?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 祁终淡淡收回目光:「嗯。是挺不顺眼的。」 听他这么一答,闵栀欣慰笑了:「诶,我说……」 「祁兄,祁兄,等等我。」 话未说完,耳根又吵闹起来。 闵栀回头看了眼沈冀书,蹙眉:「又是你。滦阳沈夫人的贵公子。」 「嘿嘿。闵姐姐好记性。」 祁终抿了抿唇,上前拍了他一脑子:「少臭屁了,她呀,可不会用你那些玩意儿,别费心思了。」 被拆穿想法,沈冀书心虚垂了垂头:「哎,能拉一单是一单嘛。我最近可又制出了不少新品呢……」 「你俩嘀咕啥呢?」闵栀狐疑地睨了一眼两人。 祁终轻笑:「呃,大小姐,我和这二货有话要说,先失陪一会儿。」 「诶你……」 不待闵栀再说些什么,祁终拉着沈冀书到另一处角落,偷偷商榷。 「东西呢?早不来给我。」 「这儿这儿。」沈冀书一通倒腾,摸出一个粉色的脂粉盒。 祁终刚一接过,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海棠花香,不由心悦:「嗯。多谢了。」 「不用。都是朋友,这点小事,说谢干嘛。」 沈冀书客气拒谢,又问:「不过你怎么突然对这些脂粉感兴趣了?要自己用?」 祁终无语扯了扯嘴角:「当然不是。」 「那你叫我这么急送一份给你干啥?」 「我前几天梦到我姐姐了,心中有预感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女孩子不都喜欢这些香儿粉儿的吗?我买一盒给她备着,到时候做礼物送给她。」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祁兄,我不该开你玩笑。」 祁终没想到他会因此愧疚,赶紧笑转氛围:「没事儿啊。玩笑嘛,关系好才开,总比有些人,莫名其妙连玩笑也不开了,干巴巴不理人的态度强……」 「谁啊?」 「没谁。」 第47章 逞强 ===================== 寂静林夜,众人奔波一天,皆已疲乏沉睡。此刻,却忽闻哨兵归来警报。 「大伙儿,快起来,黄蜂妖来了。」 「快走啊。别睡了。」 一时间,火星满林,众人警惕醒神,听着耳边嗡嗡乱叫的噪音,皆感头疼。 陆之遥听从沐耘的建议,组织大部分人撤离此地,奔忙间,林璟忽然窜出来,手持罗盘,不由分说地领着众人往另一个方向跑。 「走这边,才是安全之地。」 陆之遥正欲询问,却发现人群已经开始移动,一边还有照顾妹妹,他便没再多说什么,也跟着上前。 祁终望了眼断后的沐耘,心上一松,遂折步返回,于暗处相助。 他掏出火摺子,巧借风力,将林中落花一一点燃,顺势烧走空中大半蜂妖。 见大片大片火星坠落,沐耘正欲使剑诀的手一顿,顿生灵感,一改攻势,将无数火星再度旋风而起,形成一道火墙,阻断蜂妖的袭击。 祁终欣慰点了点头,准备先行一步,刚一转身,耳朵旁边擦过一根毒针,钉在树皮上。 他暗嘆一句好险,抬头一看,那些黄蜂妖似乎被逼上绝境,开始殊死搏命,纷纷放出毒针攻击。 毒针不易燃烧,无数针雨穿过火墙,将沐耘逼至狭隘一角,借石壁暂躲。 祁终看得有些着急,自保之际,他挠头苦想:这黄蜂妖源源不断地涌来,也不是办法,如果能把它们引到火里统一烧死就好了。 制出带有蜜香的幻阵应该有用,可我一出手,他不就发现我的存在了吗? 犹豫半晌,祁终拍了自己一脑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乐不乐意见到自己干什么。 想罢,他轻捻指尖,一点飘花,随风而去。 毒针多如牛毛,却被一场花雨密密挡下,阻力消却,落地的射程短了不少。 沐耘正觉奇怪,这莫名飘来的满天桐花雨从何而来,凝神间,已经窥到树后一抹熟悉的身影,心头登时暖流阵阵。 第94页 再来,花香逐渐夹带丝丝甜腻蜜香,让黄蜂妖们收起戒备之心,寻蜜香而行,疯魔般涌进高涨的火墙中,烧成了灰,也毫不知觉。 「哼,蠢蜂妖。」 祁终见消灭地差不多了,便收手准备离去。 刚一转身,一只毒针倏然袭来,直冲他的瞳孔,想要抬手一挡都来不及了。他直接愣在原地,无措到连闭眼都忘了。 剎那间,「叮——」一声脆响,毒针落地。 祁终直直盯着眼前横挡而来的剑尖,幽幽剑气都还未退,可见这一剑,那人出得又急又快。剑的余芒最能显现使剑之人的心境,这般深切的担忧,连佩剑都跟着轻颤了一下。 相顾无言,祁终默默收回目光,鼻音道:「谢谢啊。」 沐耘淡淡望着他,似无声质问。 垂头心虚,祁终支支吾吾:「别多想啊。我落单了,才留下来的。」 「一道走吧。」沐耘紧了紧收剑的手,强行维持冷漠,言语却透出浓浓关心。 祁终背着手,乖巧点了点头。 …… 夜色沉沉,两人循着陆之遥沿途留下的记号,穿过几条幽深草路,匆匆赶到汇合地点。 可走近时,祁终才发现这是一条死路,众人都灰心丧气地停在一所古墓的门外,面目焦愁。 「小耘……」陆之遥目光含愧,对沐耘欲言又止,带路带到这个地步,又是给他添新麻烦了。 沐耘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着宽慰:「没受伤就好,出路我们再一起另作寻找。」 和乐宽恕的一幕,落入旁观者的眼中,顿生一片落寞之情。祁终自嘲一笑,默默走开。 正巧沐耘回头,瞥见他暗自伤神的离去,隐隐于心不忍。但又想起所谓的宿命遗憾,让他不得不止步原地。 这时,人群一声高唿:「大伙儿快进古墓吧,里面很安全。」 众人闻声看去,发现是林璟在故弄玄虚,摆了一副卦象在地上,接着神神叨叨。 「林璟你怎么知道里面安不安全吶?」 「我先有罗盘做指引,现在又凭藉我师伯道非子真传灵占术做预测,卦象已经说明里面很安全了。」 林璟的自信回復,让众人态度两分。 「真的假的?」 「我们要信他吗?」 「还是听沐公子他们的话吧。」 …… 闵栀听他在那里说得玄之又玄,鼓弄人心,一时迟疑,戳了戳身边的林唯尔:「你哥疯了?」 林唯尔嫌弃摇摇头:「不知道。在外面他可不认我这个丢人的妹妹。」 「呃……」闵栀又戳了戳旁边的祁终,「诶,那傢伙说得你师父真传了诶,你看像不?」 「像个屁!妖言惑众,我去拆穿他。」 师门秘诀被平白拿出来篡改,还丢人现眼到这份上。饶是祁终不想与林璟直面冲突,也看不下去了。 将信将疑地众人好奇地围了上去。 林璟分外自信,仰首道:「诸位,快进去吧,里面说不定还有我们要找的案情证据呢。」 闻言,众人望他身后一看,黑漆漆的古墓中,竟然出现明亮灯火,幽幽又悠悠,比外面的漆黑夜景看起来温暖安全得多,让众人不由放松警惕。 「哎。要不就进去看看吧,反正我们人多,也没啥好怕的。」 「对对。外面又冷又不安全,待着也是提心弔胆。」 「就是,走走。」 …… 「诸位,等等。先别进去。」 陆之遥匆匆赶来,制止这些仗着人多就无所畏惧的人的脑热做法。 「三公子已在结阵,可保诸位在外安稳露宿一天。大家切莫慌神,误入险境啊。」 众人一听,脚步又迟疑了,面面相觑一番,停在门口。 林璟颇是不悦:「陆公子,你不懂得卦象就不要胡说好吗?我已经证实了这里面没有危险。」 陆之遥冷声一哼:「我只相信沐耘的判断。」 握了握拳头,林璟心有不甘,一把推开人群,钻进古墓内,扬言道:「大伙儿可别信他的话,这一夜还那么长,阵法如果没有人一直护持,随时都会破散,你们觉得结阵的人会放下身段,一直保护你们吗?」 「众兄弟快随我进去。里面热和。」 众人想了想他的话,觉得也有道理。毕竟林璟这段时间靠忽悠人心的本事也取得了不少威信,几个执迷的狗腿子蠢蠢欲动后,也跟着进去了。 陆之遥苦劝:「你们,你们别去!」 赶来的闵栀等人,瞧见这一幕,脸上布满迷惑:「这些人是聋子吗?都说了有危险,还进去?」 祁终无奈摇了摇头,也跟着进了古墓。 闵栀没来得及拉住他,急吼:「啊喂。你怎么也跑进去啊?」 「我去叫他们出来。」 洞内悠悠传出一声回音,陆之遥见事情不对,急忙去告知沐耘。 …… 鑑于分开行事,无法照应周全。沐耘最终也只好带着剩余的众人进墓查探。 进墓之后,随着越来越狭窄复杂的道路相错,众人才开始心生懊悔,怯懦步伐。 但听闻回去探查出口那人的禀报,说是外门已经被封时,众人的心智完全崩溃,彻底没了希望,懊恼停在一角埋怨林璟。 这时,沐耘带着人从另一边路口寻路而返。众人见此,眼中顿生希望,拥簇上前:「怎么样?那边有出口吗?」 第95页 陆之遥等人面露为难,沉默已是表态。 众人又是满腹牢骚,窃窃私语。 祁终瞪他们一眼,有些人才收敛了为难的目光。 「眼下,只能往更深的墓穴走了。」 陆之遥看了一眼沉思的沐耘,好心提醒道。 沐耘还未表态,耳边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啊,有虫子。」 林唯尔见陆疏桐被石壁上的蜘蛛吓住,连忙拉她一把,安慰道:「陆姐姐,没事,它已经爬走了……」 陆疏桐却毫不领情,一把推开她,一瘸一拐地向沐耘走去,悽惨哭喊:「净杳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这里面好可怕……」 众人自发地站到一边,略觉聒噪地掏了掏耳朵。 「小师妹,你没事吧?」祁终目睹完刚才那一幕,急急站回林唯尔身侧,关切相问。 「没事。」 闵栀皱了皱眉,冷哼道:「什么没事?她也太过分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唯尔你等着,我去帮你教训她。」 「诶,阿栀……」 林唯尔正欲挽留,祁终却出手制止:「让她去吧。不然等人一直在那儿闹腾烦心,沐三公子就是神,也没办法静心思考啊……」 「嗯?」林唯尔懵然回头,目光稍疑,她还以为祁终是想让闵栀替自己讨回公道来着呢。 闵栀不耐走向碎语不断的一角,沐耘已经出言安抚多次了,陆疏桐还是哭哭啼啼不断,旁侧的人都颇有微词。 「呜呜,小姐,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啊?」 「要死你死啊,别拉上我们。」 轻嗤一声,闵栀冷眼一睨,素娥连反驳的底气都没了。 陆疏桐见她又来闹事,急忙止了眼泪,躲到陆之遥身后,委屈不已。 闵栀低声发笑,又道:「我说陆大小姐,现在这样不是你自找的吗?当初在九垓山,仙尊都说了像你这样柔弱的亲眷是可以不用进山的,别人都没来,就你要跟着来,现在在一边跟哭丧一样的,烦不烦啊?」 「我……」陆疏桐咬咬牙,她只是不想放弃和欣慕之人相处的机会而已,怎么这么多人要来阻止她。 眨了眨眼,她委屈低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大家……」 「小姐,这不是你的错。分明是有些人故意针对。」 素娥忠心护主,一唱一和。 闵栀早就烦了这些招数,不吃第二次亏,直言道:「道歉就不必了。请你从现在开始,收起那副做戏姿态,不要让沐三公子分心思考,就是对我们最大的负责。」 「你!」陆疏桐愤怒回瞪,却无可反驳。 再一眨眼,沐耘已经不在身边了。闵栀轻哼一声,也得意离开。 …… 「嘶,这些沙子如此松散,不像是建墓的好材料啊……」 墙角下,祁终发现疑点,蹲在地上,兀自猜想。 突然,他感觉身后有一道沉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犹豫了一下,他试探地偏了偏脑袋。 身后徘徊的那人立马收了目光,扬袂离去。 心中已然知晓答案,祁终抿了抿唇,捡起地上的小树枝,在刚刚那堆沙上乱画,小声道:「哼。不想理就不理啊,再跟你多说一句话,我就是小狗……」 众人正在古墓中摸索前进时,前端领着火把的人突然惊叫:「你们快看这儿。」 闻声,后面的人急忙奔上去,一帮人都站在一个宽阔的圆弧中,目光放在火把照着的地方。 祁终挤过人丛,仔细一看,火光下的角落,堆着一排排尸骸,色泽尚新,看起来不像是古墓陪葬的陈年老骨头。 「难道这些就是那些失踪修士的尸骨?」 有人一语点破答案。大家心知肚明却又感到后怕。 因为尸骸突然扭动了几下,爬出不少蠕动的噁心白虫,在地面蜷缩又伸展,似乎在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像众人靠近。 沐耘看出端倪,连声命令:「后退。」 众人心生惧怕,连连照做。 林璟却不以为意,由于刚刚领路失败,挨骂不断,他还想再掰回一局,强忍着上前,一脚踩死了好几只虫子。 嚣张道:「不就是几只虫吗?怕什么?」 祁终抚了抚心口,拧眉道:「你恶不噁心啊?」 林璟执拗狂妄:「怎么,你又害怕了?那就别看啊,免得等会吓晕了,还得找人抬你出去。」 「谁被抬出去还不一定呢。看看你自己的脚。」 祁终懒得和他废话,直言其伤处明显。 众人目光皆落到林璟的腿上,发现其站过的地方,除了虫子的尸体,还有一滩浓绿诡异的血液不断扩散。 「啊!我的脚!痛死了。」 毒素迅速发散,林璟已经站不住了,跌坐在地上,虫子见状,像是见到猎物落网了,全都朝林璟的方向涌去。 他惊慌不已:「救我,你们快救我!」 众人后退一步,更觉晦气。 沐耘快步上前,俯视之际,以自身血元作引,在林璟周围划出一道鲜血圆弧,阻隔白虫的进攻。 然后再谨慎跟进,单膝蹲地,询问病情:「林公子,你感觉怎么样?」 林璟疼得忍无可忍,暴怒狂吼:「你瞎了吗?我的腿都要痛死了!」 祁终见此,冲动前倾一步,却又克制住情绪,冷静一观。 第96页 众人见林璟这般不识抬举,全都摇头私语,暗讽其愚蠢。 沐耘面色淡然,指化灵风,轻轻掀开他腿上衣料,却见伤势恶化,皮肤上徒生一根黑色的血管,不断向上蔓延。 非一般岐黄之术可解,沐耘沉思片刻,怕随意阻截经脉,会伤人功体,一时迟疑。 林璟见他迟迟不肯相救,更加气恼:「你还不快点救我啊!我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沉心一凝,沐耘不再多想,化出凝气,点在其伤口边缘,暂时遏制毒素扩散速度。 可就在他收回灵力的那一刻,周围白虫正好吃光了地面的血元,一窝蜂奔涌上来,形成一个诡异虫阵,将两人困在黑气漩涡之中,不断吸食众人灵元之力。 「沐耘……」祁终不禁意唿唤,脚步毅然上前,强行将他拉回。 「别渡了!那些虫子在吸食你的灵力。」 焦急的提醒,终究是自己先说出口,祁终在沐耘的回望下,低垂了头颅,低声道:「小狗还是我自己……」 「啊!你们不救我,那就一起死吧!」 林璟见自己一人被抛弃在尸骸旁边,顿时迷失了心智,抽出长剑,乱噼乱砍,洞内登时剑光四散,尘灰轰动。 闵栀翻了个白眼,鄙夷道:「自私自利,无可救药。」 虫子愈发密集,在地面匍匐前进,又有一疯子拿剑乱砍,引得墓中天昏地暗。 祁终咬咬牙,恶气难吞,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弹指一飞。正巧砸中林璟的伤腿,让他狼狈一跪,才停止了使剑发疯。 只是他尚未收剑的最后一道剑气,一时因他跌倒而拐了方向,勐然向身侧那对尸骸袭去。 轰地一声,白骨累累,全都凌乱散架,铺得满地都是。 众人又是掩面一嘆:「造孽哦!」 就在这时,沐耘当机立断,上前点住林璟的穴脉,让他无法再催元动气,运功只会加速毒素蔓延。 「解毒丹。你给他吃吧。」 陆之遥将丹药还给沐耘,颇是亏心:一来二往的闹腾,沐耘身上什么丹药法器都给陆疏桐护命去了。 「嗯。」 丹药只可压着毒性,但是如果再不出古墓,可能就有性命之危。 沐耘将伤者交给陆之遥,仰望着头顶的一片坚硬壁垒,顿生思绪。 就在这时,白虫大军突然退却,慢慢钻回四面八方的石壁缝隙中去。 众人大喜,拍手欢唿。 「虫子退了。肯定是被我们打怕了。」 「太好了,快往回走吧,这鬼地方待不得。」 …… 祁终掐着下巴,疑虑更重:「不应该呀,它们跑啥呢?难道……」 「轰隆——」 正凝思间,头顶传来一声爆鸣。 仰头一看,不宽不窄的天光降落,照得古墓一丝光明。众人大悦。 祁终却目露担忧,四处寻找沐耘的身影,终于在边缘处见到调息内力的他。 「你……你疯了?在这墓中,我们灵力受限,你还强运真元破天顶,会造成内伤的!」 将手搭在沐耘肩侧,祁终忧心忡忡,原本刚刚为了抑制林璟毒患,这傢伙已经费力不少了,再加上古墓石壁本就不是一般材质,若非功体精纯,普通人这么一搏,就是耗命了。 端看沐耘只是流了点汗,他心里才松了口气。 「多谢……关心。」 又是一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套回敬。祁终忍了忍情绪,连忙搀扶着他起身,却发现手被不着痕迹地推开了。 他愣在原地,忘却思考,只看着沐耘逞强离开,还强装精神地去应付众人的慌乱。 闭了闭眼,祁终喉里一苦,双眸一红,难受地扶着墙壁,徒生闷气。 就在众人准备从天窗钻出古墓时,地面突然勐烈震动起来,四周墙体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崩裂一般。 「地怎么动了?」 「喂喂,都快站中间来,石壁都裂开好大一条缝了。」 「诶,地在下降啊。」 …… 慌乱无措之下,众人又抱作一团,脚下站着的那个圆弧乍然变成一阙落脚平台,快速在无尽深渊下降高度。 坠崖一般的感觉迅速引发众人的恐慌,眼看头顶的天窗越来越远,绝望逐渐蔓延。 迟迟未闻那人出面安抚人心,祁终四目寻望沐耘的身影,却发现他在较偏一角,掩面重咳,自顾不暇。应该是他刚刚也为突然险况着急了些,急火攻心,内伤也跟着难以压抑。 祁终长嘆一声,心说:呆子,叫你逞强。 正欲提步去关心,祁终却勐然趔趄一步,心突然刺疼一瞬,叫他止步原地。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提醒他往左边石壁注目。 他依从本心,偏头一看,石壁上有一只红色的赤练蛇盘旋在一块突出的砖块上,正沖他吐着信子。 还好隔得远,它咬不到我。祁终唿了口气,以为是自己的危机感提醒了他。 可随着平台下降,那蛇也越来越远时,他又觉得刚刚一眼有些不对劲。突出的那块红色砖头,似乎有点像什么机关的控制枢纽。 大胆一猜,祁终借过身边人的箭,巧施力道,轻易射中那条赤练蛇下方的红砖,受力之后,砖块活动起来,陷入石壁之内。 等了片刻时间。 地面停止下降,甚至缓缓上升。本来心情灰郁的众人一下又振奋起来,希冀地望着天窗的临近。 第97页 祁终拍了拍手,准备去找沐耘,但地面上升地并不稳定,晃来晃去,站在边缘的人都提心弔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入眼下的万丈深渊。 见状,祁终也不好再乱挤乱撞,安分待在边缘,准备等会儿出去了,再去关心。 眼看天窗的光越来越亮,目的越来越近。意外却又横生,一声尖叫乍然惊动众人耳膜。 「啊!小姐!」 素娥一声大喊,眼见陆疏桐快要被挤出平台,眼泪哗哗直流。 「那边的人你们不要挤了,我家小姐要摔下去了。」 边缘的老实人,诚恳又无奈:「我们没挤,是她自己要绕这边过去找沐公子的……」 陆之遥急切唤她:「妹妹,别走了,危险。」 陆疏桐也慌了神,抄近道没过去就算了,这边的地势还那么崎岖,一下被困在边缘,她恐慌喊:「哥哥,救我……」 话音刚落,平台又是一阵剧烈晃动。这下,陆疏桐是想站稳也没有办法了,一下撒手跌出去。 陆之遥来不及过去,周围的人也分心没捉回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双脚剥离平台边缘,就要掉入万丈深渊了。 只在一剎那,祁终见人在身侧不远处,不做多想,纵身一跃,与其错身瞬间,一掌送至陆疏桐的肩侧,借力推她向前重新倾回。 然而反冲的力道也足以送他掉入黑暗渊底了。发现上不去的那一刻,祁终有些后悔,轻嘆了一声:「我干嘛要做这种假好人?那呆子又不会领情……」 平台上,众人惊慌失措,大喊大叫。 还未冷静之际,身侧又是一道熟悉身影坠渊而去。 陆之遥双眸直瞪,捞回一阵风:「沐耘!回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帮衬着喊人回来。 闵栀人都气傻了,林唯尔拉都拉不住她,两人泪眼朦胧望着祁终坠渊的方向,哭喊不止。 …… 平台升至天窗,众人皆是无虞,唯有两人生死无踪。 第48章 睡颜 ===================== 括苍山林已人烟散尽,山顶的一双冷眼,注目着山脚不断逃离的人影,愠怒一嘆:「洛青尘,你看看现在的情况。你的完美布局就让两个人滚进了大荒,其余的人都安安全全出山了……」 摇了摇扇,洛青尘散漫一答:「我说方月使,你先冷静一下,两个人也是人啊,都是敌人,消灭一个是一个。」 方妍绡嗤笑一声:「你明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两个人的死活能牵动整个上疆的重视吗?只怕此事,双方不了了之便罢。倒可怜那两个替罪羔羊,连死都死不明白。」 「那方月使是同情这两个人呢?还是同情没有完成任务,即将被发罪的我呢?」 方妍绡蹙眉:「大荒境内驯养着上古妖兽,他们只怕是凶多吉少。同情称不上,只是觉得惋惜,毕竟都是为了同伴而捨命,最后却……」 「你是担心九垓山仙尊会不重视这二人的存在,无法作为我们谈判的条件吗?」 洛青尘顿收摺扇,细细分析:「可是投石击水,不起浪花,也泛涟漪呀。此二人身份特殊,仙尊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们能不能活命,就看神尊发不发落了。」 「你……没有办法劝吗?」方妍绡小心一问。 洛青尘轻轻皱眉:「方月使如此上心他俩,有什么想法吗?」 「我只是觉得太残忍了。被人抛弃的感受……你不会明白。」 持扇的手,冷然一顿,洛青尘讽笑道:「一个杀手居然会说残忍两个字,倒是叫我意外了。他们作为权力争夺的牺牲品,死得再惨,也与你我没有半分关系。方月使,仔细想想神尊近日到底在不满你什么。仁心,不是我们能拥有的东西……」 「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方妍绡轻嘆一口气,转身离去。 风中,突来一阵熏烟,裊裊薰染着垂下的衣袖。 洛青尘闭目道:「出来吧。」 闻声,一个身着黑衣斗篷的瘦弱男子,从帘幕后怯怯钻出,走到洛青尘身边,沉默不言。 「手怎么这么凉?」洛青尘淡淡问了一句。 席衍顿时受宠若惊,小声道:「风,风吹的。」 「哦?那你讨厌这些风么?」 不含喜怒的一句话,叫席衍迟疑一瞬,道:「不讨厌,也不喜欢。」 「呵。」洛青尘轻轻一笑,目光却没有半点感情,「我有一位故人曾经也像你这般体弱娇气,但每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风里……」 「我当时问他,喜欢风么?你猜他怎么回我……」 斗篷下的脸色一白,枯瘦地双手不甘心地紧握,席衍故作昏聩:「不知。」 洛青尘嘴角笑意一凝,淡淡愠怒:「那就不猜了。扫兴。」 他说,他能在风里听到我来的脚步,会永远等我……可是,他真的等了吗? 怅惘的背影逐渐黯淡在斗篷下的一双眼里。心知洛青尘所说的人,席衍心里顿生不甘与嫉妒。 x 大荒境内,黄沙漫下,一望无际,迎面而来的热风,如烫红的热铁一般,擦痛脸颊。 烈日骄阳,刺痛眠睡已久的双眼。祁终忍住热辣的阳光,慢慢睁开双眼,软绵绵道:「这是哪儿啊?」 「不知。」背他的人没法给自己擦汗,却专注回答他的问题。 第98页 祁终惊觉自己未走而动,抬了抬脑袋,发现自己刚刚甦醒时,昏昏沉沉没知觉,其实昏迷的时候,一直把脸枕在沐耘的右肩上。 「你……你背我多久了?先放我下来吧。」 他理智清晰不少,念及背自己的那人也是有伤在身,急忙相劝。 沐耘轻轻嘆了口气,将人放下地,垂下被汗水濡湿的长睫,掩住眼中不堪的疲惫。 翩翩衣裳黄沙粒粒,飘飘长发也凌乱散肩。祁终望着他脸颊上不断淌落的豆大汗珠,一颗一颗顺着长颈滑过硬朗的锁骨线,显然是热到快被蒸发的地步了。 他记得之前听沐府的下人说过,沐耘自小畏寒畏热体质,恐怕鲜少待过这般极端的天气。如今,却拖着虚弱的伤体,背他走了这么长远的路程。 愧疚与心疼乍起,祁终不自觉地翻出锦帕,轻轻替他擦过额心的汗滴。 徘徊在中暑边缘的沐耘,陡然感到一丝清凉划过,抬眸一望,下意识偏头而躲,小声道:「不用擦了。我自己来就好。」 「呃……」祁终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找水源。活命。」 「哦。」 为了节省体力,两人的对话都默契地简短不少。 祁终好歹昏迷休息了一会儿,此刻头脑尚要清楚些,他环顾茫茫沙海,顿觉诡谲,原以为坠渊之后,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深渊之下,居然别有洞天,是这样的无边沙漠,杳无人烟。 可见他们从进古墓,到启动机关等一切过程都是经过有人算计的。早料到山中有危险,却不想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人都逃出生天,唯独他俩最小心谨慎,反而身陷未知险境当中了。 想到这里,祁终勐然抬头,不可思议望着沐耘的背影:我记得这小子没坠渊啊……难道他…… 「呃,咳咳……」 奔波间,沐耘陡感体内真息窜乱,困住他心脉一瞬,乍然停在原地,被毒辣阳光普照,加上疲劳太久,一时竟手脚无力,颇有些摇摇欲坠。 逞强不成,他往后仰去,却被一人瘦小的肩膀稳住,随后他被搀扶着缓了一会儿心神,脸色才好转些。 祁终见状,焦急万分:「你已经开始脱水了,如果再不找到水源及时补水,会有生命危险的。」 沐耘点点头,声音比平日虚淡不少:「不必管我,你,你先走。」 「啥?把你丢在沙里,等风埋了,我自己去找水喝,你觉得可能吗?」 又气又无语,祁终掺着他慢慢走,双手的力道使得更重,死活不撒手一般。 「要不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水,我先割点血给你喝?」 乍然听到这样恐怖的提议,沐耘惶恐一瞬。祁终却比他还急,双指凝力,准备割腕。 沐耘见状,一把抓过他的手,喝令道:「住手!」 「你!」祁终无奈望着他苍白的素手,不罢休劝道,「没事。一点血而已,又不死人……」 「别说了。我,我不愿。」 沐耘低垂着脑袋,语气恹恹。 祁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顺他心意,两人走得慢了些,却也还在坚持。 突然,空中飘来一阵水汽十足的润风,拂在脸上,温和不已。 祁终只顾享受,却忘记思考。沐耘轻轻皱眉,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风,风中有花香……」 一语点醒梦中人。祁终突然一阵兴奋,风中有花香,说明附近有花树,有绿植的地方就会有水域。 他们有救了。 稍凝心神,祁终仔细循着花香飘来的痕迹,沿途找去,果然遇到一片宽阔的绿洲。 斜阳晚昏,潋滟一池霞光。 掬起一捧清泉洗面,祁终顿感一阵凉爽,仰躺在河边,他舒服地眯了眯双眼,惬意放松。 歪了歪脑袋,他又望了眼石头边上调息的沐耘,正乖巧靠在那儿,垂眸沉思。 祁终起身过去,挡住他前方的一片晚霞,递给他一张润湿的锦帕:「诶,用这个擦吧,你不是怕热嘛,这个凉快些。」 沐耘犹疑了一下,接过手,正要道谢:「谢……」 「你要是敢多说一个谢字,我就把你的嘴封上。」 「呃。」沐耘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祁终扑哧笑出声:「我逗你的,好好喝水吧。我不打扰你了。」 夕阳的余辉随着那人背影的撤开,而重新洒在沐耘身上,浅浅光晕,如沐圣礼。 放下水,他想祁终也不算外人,便放松了心思,抬手轻取头顶玉冠,瞬间散下秀逸长发,晚风轻扫,垂肩缕缕。 …… 远在荒漠的夜晚迅速冷却下来,昼夜的温差叫祁终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抱着手,他散完步,沿着小河回到两人喝水的桐花树下。 头顶满天星子,他抬望一眼,思亲之意乍涌心头: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好不好?姐姐也会像我现在这样,望月想我吗? 「你回来了。」 还未走到尽头,透过几棵花树,祁终望见那人朦胧身影,轻笑:「嗯。」 「你的伤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当时过于心急,运气不当,才会导致元息紊乱,现在已经暂时压下了。」 「什么叫暂时?叫你不要乱逞强!」 两人隔着花树聊天,祁终转向小河水面,悠闲地往水上打水漂。 第99页 沐耘避而不谈,转移话题:「我刚刚感受到你在不远处徘徊,是有什么心事吗?」 闻言,祁终掷石子的手一顿,落寞地眨了眨眼,他回:「有啊。」 「你就是啊。」 一语惊人,沐耘沉默地不再询问,宿命预言带给他的无力感又翻涌心间。 祁终毫不知情,以为他在无声迴避,便继续道:「我说的,你听清楚了么?你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心事。」 「……」 又是一阵沉默,祁终隐隐有些气恼:「沐耘!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是我做错什么事了,让你之前一直不肯搭理我?」 直白的逼问,再次换来一阵沉默。 祁终有些不耐,穿过最后几棵桐花树,径直走向沐耘那边,正欲继续问话,却又将话语憋回嗓子,连走路的脚步都放缓不少。 因为他望见沐耘单手撑在一旁的白石上,浅浅睡着了。 难怪这么安静。他心说。 走近那人身侧,祁终替他理了理肩上滑落的长髮,看了眼他放在旁边的礼冠,不禁掂了掂重量,一时感慨:「你太累了。」 「好好休息。」 他又补充了一句,耐心替那人拂了拂额上的散发,顺理着到耳后,露出一张沉冷淡欲的玉面,月色悄悄,洒下清辉,将那人白皙的肤色衬得愈发冷艷。 难得见他这么毫无防备地松懈一场,从祁终平视的角度望去,沐耘散发闭眼的神态像极了一尊静眠的玉菩萨。 忍不住採撷一朵野芳,祁终轻轻憋笑,温柔地将花朵戴在他的发上,浅眠的人,瞬间静美出尘。 「耘兄,好梦。」 满意地欣赏完自己的「作品」,祁终正欲挨着他一边睡,突然,脑海里又有奇怪的记忆闪过。 「……师兄,快看我手里有什么。」 「嗯?什么都没有啊。」 「嘻嘻。因为我把花变到师兄头上去啦。」 「哎,小悦,你真顽皮……」 …… 模煳而陌生的记忆,像电石火花一般,灿烂一瞬,又消失不见。 祁终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一些,低声道:「谁是小悦?」 话音刚落,背后的古剑倏然灵动起来,祁终还没反应过来,影落剑就自己出鞘了。旋飞上空,扬尘而去。 祁终大惊失色,低吼:「我的剑!」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沐耘,束手束脚走远后,才开始放开手脚,急忙追赶,匆匆穿进另一片桐花林中。 第49章 同袍 ===================== 星空下,一道剑芒倏然穿过片片花林,一直向东方晨曦初现之地奔去。 祁终脚步不停,遥望剑光在前方空中闪烁,却漫无目的地引着他在地面奔跑,一直不见其有所停顿的趋势,祁终追地气喘吁吁,索性把手搭在双膝,佝偻着腰缓了会气。 等休息够了,他抬头一看,影落剑已经被他追丢了,寂静的夜空上除了星月,再无光痕。 嘆了口气,祁终埋怨一句:「这破剑,又发什么疯。」 「哼,爱回来不回来。我走了。」 他赌气转身,正欲返回,却见四周都是林木错落,草路都大同小异,他心想,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种情况,路痴的他是又迷路了。 拍了拍脑袋,他郁闷地靠在树干上,开始想着沐耘睡醒了,会循着脚印什么的过来找自己吧…… 等到了三更天,祁终已经在原地打了个盹儿了。他揉了揉眼睛,四周还是寂寥地只剩他一人。 剑没回,人也没来。 他隐隐有些失落,却也着急,林中并不是绝对安全,之前那人因为受伤放松警惕休息,不过是自己还在身边,能够照应一下,如果不及时赶回去,遇到突发状况,那人又没醒,不就很危险嘛…… 这么一想,祁终颇是自责自己刚刚不打招唿,就跑出来的冲动。满心回去的想法促使他愈发着急。 但着实不知该选哪条路。这时,他心上勐然划过一个声音,提醒他用幻术。 一心着急,祁终也没怀疑那个奇怪的提示从何而来,只是顺其自然地藉助花叶作为媒介,抽出它们记忆中的灵讯。这是制幻术的第一步,他也只需要用到这一步,就能知道目的地所在了。 当三更之前片片洒落草地的落花,收到指引,逐渐回到枝头,与他刚来时的场景慢慢重合,祁终望了望右边的那条幽暗些的小路,颇觉熟悉,便顺势走过去。 刚一踏步花丛,一道闪亮的剑光横飞而来,悬在他眼前,似做指引。 祁终高兴却又暗暗不爽,讽道:「哟。大脾气,捨得回来给我带路了?」 …… 而临河草畔,原本星光铺洒的河中,忽然冒出许多暗黑色的泡泡,带着邪煞之气,一点一点侵上岸边,慢慢靠近石头旁边静息之人。 黑风瑟瑟,穿林而出。对着白石边上的人拂面而来,乍然渲出一派诡森氛围。 就在乌云遮月的那一刻,河中邪气达到顶点,一只巨大的黑鱼怪勐然窜出水面,轰然摆尾,激起千层巨浪,重重铺向岸边一动不动的沐耘。 水花夹杂着无边黑气,力透林木,即将拍打在他身上时,沐耘陡然睁眼,冷冷一喝:「退下!」 乍然间,仅凭自身底元灵力,焕出金光罩身,将无数摧折血肉的黑水破散坠地。 第100页 从晕眩中清醒的沐耘,尚有些心力不足。待站起身,没有望到祁终的那一刻,他有些慌然。 这时,被激怒的黑鱼怪更加放肆,不仅掀起黑浪扑天,更将自身长长鲶须挥向岸上,登时碎石震地。沐耘见状,急束冠发,然后收心凝神,专注应战。 …… 「喂,你倒是走啊。」 祁终望见佩剑归来引路,便收起了幻术,想着能少费些心神。哪知等了半晌,影落剑只是停在半空,根本没有后续动作。 祁终不仅等得不耐,心里更是涌起一丝烦躁不安,颇是想快些回到营地。 怒其不争,他索性不管剑的想法了,又重新运化幻术,准备找路回去。 就在幻术再次启动的那一刻,灵剑似乎又被解开什么封印似的,闪出灿灿灵华。 祁终沉思一瞬,试探问:「是不是我不用幻术,你就不会听我的话了?」 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让祁终隐隐有些奇怪,但他一时并不想深究这个问题,正欲把剑收回鞘中,影落剑却在他触碰的那一刻,剑光四散,随后,拖着他,在林中一骑绝尘。 祁终望了眼身侧不断闪过的树影,干笑一声:「大哥,你跑慢点成么?」 话音落,人已经到了河畔不远处,剑顿时停了下来。祁终剎了剎车,有惊无险地站直了身体,差点整个人栽河里去了。 见目的地已到,祁终顿收幻术,一路旋飞而来的落花又重新坠在草地上,安静化作尘土。 东边曙光苗头已显,祁终拍了拍身上一路归来的枝叶,伸了个懒腰。 「哎,回去看看那个呆子怎么样了。」 甫一靠近河岸,祁终便感到一股沛然剑气,震透花林而来,轻轻掀飞了他脚边的衣袂。 「这是剑阵的威力,若非强敌,他不会随便动用这么消耗内力的方式打架。哎,呆子肯定出事了。」 懊恼拍了拍脑袋,祁终匆匆赶回河岸白石记号处。 却见周遭树林一片摧折,皆是打斗痕迹,而水中不断翻腾的黑鱼精怪,已经身中数道剑意加身,即将碎灵而死。 直到沐耘一声剑诀倾下,万道剑影急沖而去,黑鱼精在剑阵威压下,顿化无形。 祁终眨了眨眼,默默放下取剑的手,见沐耘轻轻回地,面无波澜,一时也松了心。 他上前,明知故问:「你……没事吧?」 沐耘敛了敛周身余劲,淡淡摇头。 祁终一时说不出口关心的话,便拐着弯儿试探:「这黑鱼精道行一般,你何必动用那么大攻势呢?」 沐耘垂了垂眸,将解释暗藏心底:他只是想速战速决,赶紧去找人。 「它偷袭我。很可恶。」 听到这么一句回答,祁终颇有些意外,心道:原来是生气了。 「哎,是我不好。你明明都还有伤在身,我却没有好好照顾你……」 动容地侧回身,沐耘宽慰道:「祁兄弟不必自责。」 「你,不问我去哪儿了吗?」 祁终见他神色如此平静,没有一点在乎的表现,不禁淡淡失落。 沐耘弯了弯袖底的手指,面上却平静道:「祁兄弟自有打算,我无权索问,只有尊重的权力。」 「你!」祁终讨厌极了他对自己满不在乎的样子,「那要是我抛下你,自己走了,你也尊重吗?」 冲动的话语,像一根刺轻轻扎过沐耘的心尖,他皱眉一瞬,眼中划过一丝被人当累赘的酸涩。 沐耘沉默点了点头。 祁终气笑了:「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沐耘没想到他会如此误会,慌乱一瞬,正欲解释:「不是的。」 祁终凶神恶煞地瞪他一眼,强硬道:「不要再口是心非了。」 「从现在开始,你就算不想见,也得见。我俩除非一起出了这鬼地方,不然就一直寸步不离。你要是不爽,也只有自己忍着。」 听闻其突然变脸的话语,沐耘呆愣原地,不知如何接话。 接着,祁终扯下一方巾布,系在两人的左手上,道:「吶。一条绳上的蚂蚱,咱们谁也别想单独跑了。」 沐耘没想到他如此面硬心软,一时不忍反驳,轻轻点头贊同:「嗯。」 「哼。」 祁终傲娇回身,和他并肩而走。 熹微晨光乍现,林间薄薄雾气,两人逆着朝霞,继续赶路。 x 扶风归思堂内,沐茵盯着堆积成山的案牍,却无心查看一本。 担忧弟弟安危的她现在满心哀思,一想到自幼懂事的弟弟深陷危境,却无助无援时,心便疼地一紧。 这时,门外匆匆传来沐皙折返家中的脚步声。 沐茵急忙上前,询问:「堂兄你去了九垓山,有没有耘弟的下落啊?仙尊他……」 话未问完,沐皙的沉默摇头已经告知了一切。 沐茵双眼放空,心口酸涩:「怎么会这样?凭什么其他人都能好好地出山,唯独耘弟要生死未卜……」 沐皙蹙了蹙眉,安慰道:「阿茵先别丧气。长汀那边也在想办法,祁掌门痛失爱徒,也很关心此事。」 「想办法?如果不是那个祁终好事逞强,耘弟会为了他的安危而坠渊嘛?」 「可是如果当时,净杳临阵推脱,那谁又来给长汀林家一个交代呢?」 第101页 「又不是他一个人是主事,凭什么一切责任要他来担?」 沐皙一时语噎,他其实也费解沐耘这种因小失大的做法。 「无论如何,净杳将来本就是要担起扶持苍生之责的,若是看着旁人坠渊,反而无动于衷,那才更该是令你担心的事。」 沐茵话音微颤,即将泪落:「可是耘弟现在人都生死难料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区区一个仙尊之位,值得我弟弟这般可怜丧命吗?」 「……」 沐皙沉默垂头,无法回答沐茵的问话。 可一直以来,他们都把此事奉为整个家族的上等要事,如今和人命相比,似乎真的微不足道了。 …… 山峰上,竹林闲亭,晚风习习。 林塘提着灯笼,一路走到亭外,眼神示意身边随候的弟子先回去,然后再放下戒备,徐步进亭。 亭内,祁余行依旧坐在石凳上,维持着上午算卦的姿势,琢磨着一派无实无虚的画面。 「师兄,你在这亭内坐了好几天了,先回家吃口饭吧。」 面对关心,祁余行摇摇头,只是嘆气。 「哎,拙技不精,连我徒儿一丝安危都不得知。」 林塘知道他在忧心什么,上前宽慰道:「天下事,岂能尽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啊。」 一语似乎叫祁余行稍得豁然,他又望了眼桌上的碎铜钱,覆手化去。 第50章 险关 ===================== 绿洲内,林路芳菲翩跹,夕阳的余辉透过树荫,斑驳错落在行人的衣襟间。 「为何要走这边?」 沐耘犹豫许久,还是问出了心中困惑。 在前引路的祁终,乍闻一声质疑,眯着眼回身,哼道:「怎么?你怕我坑你啊?」 沐耘轻轻摇头,笑道:「不怕。只是不懂相问而已。」 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祁终眨了眨眼,得意上前:「嗯……不懂就问,很好的习惯。可是……你问人的态度是不是有点不诚恳吶?」 目光相会片刻,沐耘豁然明白祁终那点小心思,无奈退后半步,恭敬一揖:「劣者愚钝,还请祁兄弟赐教解惑。」 见此,祁终扑哧笑出声:这也太诚恳了吧。 干咳一声,祁终故作高深地背着手,徐徐道:「嗯。我就告诉你好了。」 「其实呢,很简单。这世间生灵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你看前方大树繁密,一路上,连鸟雀虫兽都多了起来,而且越往前走,路越平坦,说明之前也有人走过这条路啊,所以……此路必是生路。」 沐耘点点头,颇觉其思路清晰,赞美道:「祁兄弟果真才智过人,敏事明理。」 「呃……对啊。」自信拍了拍胸脯,祁终分外享受地扬了扬下巴。 接着,沐耘望了眼前路,已披黄昏色,又道:「只是生灵逃难,也非好事。它们从众心理,俱往一处,也会引来猎者的追捕……」 「嘶……也有道理哈。」祁终撑着下巴,贊同点点头,「那我们还是小心一些赶路。」 「嗯……」 沐耘正欲点头,却见祁终饶了一圈儿,躲到自己身后,指了指前方:「走啊,我帮你看着身后有没有偷袭。」 「……哦。」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昏沉。 找寻出路的两人还步履不停地在林间穿行,走到林路尽头,乍见一处险峻峭壁挡路,峭壁之下是一片空地,空旷又萧瑟。 「哎,失误了。」 祁终转头一嘆:「此路不通。」 沐耘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环绕着峭壁下的边缘,一步一步查探。 「喂,你还在找什么?」祁终惑然问道。 沐耘抚了抚峭壁上的白石,坚硬无比。 「这里,气氛不对。好似某种大型禽类的栖息之处。」 话音刚落,夜空上盘旋一道巨大翅影,扑面而来的黑风,重重压向地面。 祁终仰头一看,嘆道:「哎呀不妙,大鸟回巢了。」 「快走!」 沐耘看出空中恶鸟的形态,连忙拉过祁终的手肘,急忙返回林间暗处。 就在二人沿着峭壁下方,艰难躲避时,恶鸟振翅高鸣,似乎是在宣告发现猎物的兴奋。 祁终咽了咽嗓子,道:「它不会要吃了咱俩塞牙缝吧?」 「勿要多言。」 沐耘凝眉提醒,脚步疾快却又小心谨慎。 眼看就要重新钻入林中,遮掩身影了,空中的恶鸟突然察觉二人的行踪,飞旋的同时,喷出大火,烧掉了两人眼前的一大片树林。 迫不得已,两人又被逼退回悬崖峭壁之下。 祁终恶嘆:「呵。这小鸟还会喷火,不得了啊。」 恶鸟尚未发觉二人隐在石壁的一阙,一直愤怒地盘旋空中,嘶鸣不已。 沐耘侧身道:「此鸟乃是上古凶兽朱雀恶魂所化,虽然不具凶体,可其九头恶能仍在,所以兇勐无比。」 「这么说来,它有九个头,都会喷火吗?」 「并非。只有中间恶首能制邪火,此火若烧身,那伤者必会焚心摧骨,肝胆俱裂而亡,所以你我务必小心。」 沐耘严肃叮嘱,祁终老实点点头。 「听你这么说,那这只笨鸟剩下的头都是用来掩护中间那颗会喷火的头咯?」 第102页 「嗯。」 祁终点头,又道:「看这只笨鸟的架势,要是没把我们拆入腹中,应该也不会主动离开。我们一直待在这里,耗费心力地和它周旋也不是办法,不如先下手为强?」 沐耘犹疑片刻:「若要败它,必须阻断其邪火能为,不然胜算不大。」 「那就斩了它那颗大头呗。」 「没那么容易,且不说一般兵刃伤不了它,就算有利剑在手,它飞在空中,我们无法接近它,稍有分心,就难以应对。」 「哎。说得也是,你现在内伤未愈,也不适合大动干戈。」 祁终惋惜一嘆。 踌躇间,一阵火光扫地而来,烧地白石峭壁一片焦黑。 见状,祁终急掏灵符做盾,挡却石壁缝上钻出来的余火。 「嘿。林师叔给的纸符还挺有用。」 他喜乐一说,却不禁意间暴露位置,朱雀已经锁定二人的位置了,开始集中火力,朝一阙石缝中攻击。 沐耘连忙推开祁终,两人滚地一翻,分开数尺距离。 「别犹豫,分开跑!」 见祁终还在原地傻愣,沐耘忧心如焚,急切劝道。 两人分头奔跑一圈,途中又被团团火势包围,最后只能奔赴对方,相互背靠。 时间紧迫,沐耘不容多想,率先提议:「祁兄弟,等下我掩护你先走,你出了火围就赶紧躲进深林中,继续跑,别回头。」 祁终气地两眉直拧:「我凭什么听你安排?你是伤号,要走也是你先走。」 「祁兄弟!这个时候你就不要任性了。」 「任性?谁的命不是命?你为什么非要总是一个人面对死亡呢?」 祁终言语愈发激动,沐耘落寞垂了垂眸,无力道:「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这鬼地方那么多陷阱,难道我出去了,就一定比你活得久吗?」 祁终不解他的话外之意,愈发坚定地不肯退步。 两人僵持间,朱雀邪火又席捲而来,两人配合出剑,迎面而挡。 几番周旋,四周已是烈火熊熊,祁终暗布低阶幻阵,将火光的温度在幻境中降了不少,只因在不禁意间,他余光瞥见沐耘额上的汗滴淌落。 朱雀没有要罢休的意思,祁终转变策略,主动与沐耘商量:「喂,你御剑之术了得,不如我来吸引它的注意,你趁它分心的时候,砍掉它的头。」 「可是……」 「哎呀,快去。」 话落,两人分头而行。 划开火势,祁终专注将朱雀带到峡谷最为逼迫的境地,缩小其闹腾范围。 斗困许久,眼看可趁之机已现,祁终正欲提元再战,心口却突发一阵撕裂痛楚,逼得他瞬间手脚无力,手中的剑也颤抖着掉落至地面。 他单膝一跪,急捂心口,额上冷汗不断:怎么会这样?难道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命格之力有侥倖之意。 朱雀见猎物已无反抗气力,更是加速喷火,誓要将其火烧成灰,噬魂饮魄。 沐耘观局势陡然变化,忧心好友安全,毅然放弃重创朱雀的大好时机,移影而下。 眼见火光在双瞳中不断涌现,祁终不甘就死,但也无能无力,四肢百骸皆受痛苦难抑。就在炽热扑面的那一刻,一道逸影沉入,剑芒过处,将火力折返,保下他一命。 「你……」 祁终拧眉望向沐耘的背影,正欲劝说什么,体内痛楚却已蔓延五脏内腑,逼得他难发一语。 沐耘强压心中慌感,沉着以应,不顾内伤血瘀阻滞,名剑巧转,强起剑阵,一挡煞火。 朱雀已然被激怒至极,毫不留情,纵飞而来,冲下磅礴邪火,强势冲击剑阵围挡。 沐耘提元不及,随着阵破当口,被无穷劲气直拍峡壁之上,坠落地面后,呕红不止,命势已陷危殆。 眼中景象逐渐模煳,他脑海中突然想起那日山亭的对话,心中顿时一阵憾恨之情,仿佛命时已至尽头的寒凉。这时,却有一双温暖的手,将他痛心挽入怀中,声声焦急的喊声模煳在耳边。 「呆子!沐耘!」 「为什么这么傻?」 「你要气死我啊!」 …… 祁终尚未缓过痛感,却也顾不得自身,自责懊悔地将人拥入怀中,感受丝丝气息淡弱。 从未有过的绝望在心底幻化成一阵愤怒。体内的痛楚渐渐淡漠,不知何时,手心上较为纤细的血管竟无端破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大地。适才掉在草丛中的影落剑,感受到熟悉的幻觉,散发出淡淡的冷瑟剑芒。像是甦醒了灵气一样,迅速铮铮抖动回应。 剑出鞘的时候吐出如蛇信子一般艷红色的丝状萤光,一道瑰丽的幻影自剑光中剥离,如幻般成形。 祁终浑然不察剑灵问世,一心渡气苦压沐耘伤势。 就在这时,影落剑灵迅疾奔赴祁终跟前,希冀凝望着他:「栖悦上神,你终于肯见我了?」 「啊?」祁终懵然回望她一眼,但也无暇深究什么,慌乱道:「嗯。」 剑灵听他如此肯定的话,登时喜出望外,还要再说些什么。祁终却望见朱雀再次勐火袭来,惊慌提醒道:「……喂,小心身后。」 谈话被打断,影落目光凛寒,淡淡道:「上神稍等。」 古剑形神分离,影落迅疾接过悬在半空的剑身,随即迅光落影间,一式惊尘,邪火迎上剑光而无力消弭。 第103页 祁终恍然明白过来,上古邪兽只有在上古剑术面前,才会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只见影落冰冷杀伐,招招狠厉,招招迅疾,如影般穿梭于朱雀长脖之下,剑光翻飞间,几颗鸟头就已经被她利落斩下。 朱雀欺软怕硬,架不住对手快攻,拖着带血的躯体,振翅逃飞。 祁终趁此机会,急忙背起身受重伤的沐耘,快速逃离险境。 …… 第51章 暗影 ===================== 慌乱的脚步在漆黑的丛林里乱转,茫茫夜色中,难以寻得一处安全避难之所。 祁终额上的汗滴接连不断地淌落,迷惘地左右顾盼,不知生路在何方。 感受到肩上那人愈加虚弱的唿吸,祁终心头一紧,偏了偏头,紧张道:「喂,三公子,你坚持住啊!「 「我,我马上就找到安全的地方,替你疗伤,你别睡过去了啊!」 步履又匆匆不停,祁终都没察觉到自己话音里的颤音有多明显,慌乱之中,更是没有感受到背上那人轻轻点头的动作。 暗夜无月,奔出树林之后,祁终跑到了一处幽暗的沼泽边。 他望了一眼无边无际的湿地,死气沉沉,生机全无,叫人心生无名绝望。 这番无望的情景,他自己都快心灰意冷了,抹了抹汗,他想这可不能让沐耘看见…… 他一思量,决定暗施术法,巧制幻境,哄一哄背上之人。 眨眼间,祁终心念一起:阴暗潮湿的沼泽宛如春回大地,无数朵五彩缤纷的娇花自泥淖中绽放,霎时间,展出一副茫茫花海的明亮之景,仿佛永生的希望降临。 祁终赶紧轻轻抖着肩上那人,欢唿道:「喂,兄弟,你快睁眼看看,多美的花海啊!我们就快回家了,你还忍心睡嘛?」 「我求你睁下眼啊……」 煞费苦心制出一场幻境,试图唤醒那人即将沉眠的意志。 「……好,好美。」 耷拉在祁终肩上的沐耘,听见他激动的喊声,强睁开一双沉重的眼眸,望见大片艷艷花海荡漾,壮美而富有生机。 「哈哈。你终于肯说话了!兄弟,你有气儿得吱声啊!别吓我……」 听见沐耘的回应,祁终欣喜若狂,本已奔波疲惫的双腿骤然间又有了动力,更不由加速快跑起来,让身旁的风吹走那人身上的伤痛。 一想到沐耘是刚刚为了护自己而遭受此罪的缘由,祁终喉间一阵涩意,突然间,心脏处,竟然「突突」窜跳的频率变成了两倍。 顾不得是幻觉,还是病症,祁终全都不在乎了,一个劲儿寻觅避难之处。 突然间,眼前飘来一缕一缕淡雅的萤光,越聚越多,为他照亮了前路。 祁终诧异愣了一下,回首一望,原来是花海幻境吸引了众多迷失在沼泽苦地里的萤蝶飞虫,此刻,它们像是受到春天的抚慰般,全都涌现出来。 围绕在两人的身边,环身轻飞,似乎在指引着他们。 「你们知道哪里比较安全吗?带我们去好吗?」 他试着与这些幼小的生灵沟通,话音刚落,萤光乍然变得更加明亮,罗列在前,有条不紊地带着他前行。 最终,在花灵的引导下,祁终两人躲进了一处隐蔽幽静的山洞。 洞内异常静谧,岩壁上清脆的水滴声饶有韵律地迴荡在四面暗壁。 祁终将昏迷的沐耘轻轻靠在一边的大岩石下,然后急忙就地取材,将从洞口吹进来的落叶枯枝拾在一堆,点燃一堆火,驱赶洞内寒气。 三下两下,手脚麻利地做完一切,祁终赶紧奔到沐耘身侧,检查伤势。 「耘兄!耘兄!你怎么样了?」 「……」额上汗水涔涔,眉心已凝成一个「川」字,却也不闻这人示弱一句疼叫。 「呆子,你,你哪儿疼啊?说句话啊!」祁终又急又气,连声求问。 「……」 祁终询问半晌,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只好一边渡着真气替他稳住心脉,一边焦急如焚。 忙活半天,没有半点起色。祁终茫然无措地把手放到腰边,正要嘆气,却突然摸到腰间的药瓶,一下惊喜抬眸,自言道:「我这猪脑子!这儿不是还有师父给我的灵丹妙药吗?正好给沐耘治伤……」 也无暇去管师父给药时的忠告了,祁终小心翼翼将所剩无几的两粒丹药都倒了出来,送到沐耘嘴边,轻轻伺候他服下。 哪知人事不省的他,连药都吃不下了,两颗药丸无助地从嘴角滑落,掉到沐耘的衣领处。 祁终连忙捡起来,哄道:「诶,耘兄,你别耍小孩子脾气啊!这是药,吃了它,你才能好……」 连番尝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让沐耘成功服药。祁终颓废跌坐在一边,有些灰心丧气。 洞内的水滴声,逐渐让他觉得烦躁,因为这声音已经掩盖了伤者的唿吸声。 思虑半天,祁终勐然想到一点,连忙起身去取了一捧清凉的泉水,又重新将药丸送到沐耘嘴里,然后将水灌进自己口中,低头望了眼那人,祁终目光略是一沉,心里道歉:兄弟,冒犯了啊。 随即俯身下去,将口中温热的泉水一点点渡进那人唇中。 苦涩的药丸伴着甘甜的山泉一下化散,汩汩淌过咽喉。仿佛沙漠旅者突然寻觅到一丝水意,原本昏迷的那人也在水的润泽之下,获得短暂的清醒。 第104页 沐耘微微睁开双眼的一丝缝隙,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脸庞,原本被疼痛麻木的意识,此刻却清楚感受到双唇上的片刻柔软,心中乍然翻腾起一股复杂的心绪…… 祁终原本就是想着把眼一闭,彼此谁也看不见谁的时候,就利索把餵药这步骤办了,天知地知他知,肯定不尴尬。可当他把水渡尽,再抬眸的那一刻,目光正巧和沐耘的凝望交汇。 剎那间,时间仿佛熘走了一般,幽谧的洞内只静止了这茫然的一幕。 眼波流转之际,柔意尽现,彼此双眸中都展露出一股晦暗不明的隔世之感。 「唔……」 在沐耘长睫轻颤,重新陷入昏眠的那一刻,祁终陡然清醒,急忙抬头,然后转向一边,心跳地狂乱:我,我刚刚在干什么?居然,会有一点留恋…… 指腹不由轻擦过唇上水迹,祁终双耳泛红,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误以为沐耘已经甦醒,欲盖弥彰地解释着:「呃,那个。耘公子啊,我,我没那个啥你哈,就是你刚才不肯吃药,我才,才……」 纠结解释半天,祁终心乱组织语言,却也说不下去似的,结巴起来。 背对着沐耘的他,脸皮是越来越烫,恍惚之间,听闻身后微弱喊声。 「冷,冷,好冷……」 祁终焦急回过头,见沐耘抱着双臂,孤独蜷缩在岩石下,冻得发抖。 「冷?不会吧,火烧得挺旺的啊。」 祁终虽心里纳闷,却也顾不得多想,急忙挤到沐耘身侧,将他上半身搀起,随即暖暖抱在怀里,两人依偎着取暖。 「这样好点没?」 「……」 祁终已经忘记了刚刚的尴尬,人命当前,他也收起了戏嚯,正经询问着沐耘的感受。 见无人回应,他又探了探脉搏,已经逐渐温热平缓起来,说明药效起了。 心里顿然一颗巨石落地,祁终咕哝道:「还好你小子长了一张洪福齐天的脸,到了森罗殿,阎王都不忍心收你……」 「你说你一天到晚替别人瞎操心啥?那怪鸟要是打死了我,你就赶紧逃啊……」 「记得帮我报仇就好……」 「对了。刚刚那事儿你别说出去啊!都是你我心甘情愿的,对吧?」 「呃,不过看你这样儿,应该也不知道发生了啥。」 「算了,好累,好睏……」 …… x 长夜沉沉,落叶瑟瑟。 一如往日从九垓山探无消息而归的沐皙,凝重一派苦思愁容,步履缓缓,踏在凉冷的夜风中。 愁绪翻飞间,他临至自己居处的院门前,却见往日合该明亮的屋子,此刻从里到外皆是一片幽暗诡静,忽感周围一股格格不入的生人气息漫散。 沐皙凝神推门而入,就在偏头那一刻,眼底余光中突现一道迅疾身影,如流沙般袭来。黑暗中,沐皙未见此人面容,却也早已心有防备,凝思间,抬手应招。 两人就着屋内一片漆黑,打起了盲拳。 对方出手大方,拳脚阔绰,两人五五持平,但沐皙总感觉对手有在暗自克制攻势。 招来式往间,拳□□互占领上风,沐皙越对招,心中越生一股熟悉之感。直到他分心之际,那人趁机旋身一转,硬拳化开,两指併拢,轻挑勾勒过他下巴的轮廓。 沐皙顿感羞愤,错身退开,怒瞪其人。却见对方似乎达到心意,顿收了气劲,两人就此停战。 面对刚刚那一遭莫名逗弄,沐皙对来人身份,心中已然定型七分。 气愤望向临窗之人,见隔间垂下的素纱被穿堂之风悠悠升起,朦胧了对方修长的身影,沐皙徐步上前,却见眼中之人,轻摊手中摺扇,摇晃而语。 「忆昔流月风无声,念思桃花疏影芬。佳期如幻哪堪许?我梦佳人添心虞……」【1】 沐皙听闻这一首即兴而发的哀婉情诗,表情顿时凝滞,脚步倏停。 随即,又见对方将摺扇一把响亮收拢,转身走来,又道:「我在风里等了你很久,你,却迟迟不回。」 语罢,漆黑的屋内忽然四面亮灯,沐皙被这光明刺激得轻眨了下眼,再抬眸望,那人已经捞起临窗的纱幔,行至他跟前,爽朗一笑。 「果然是你。」 分明是轻声的一句相认,沐皙却是暗自咬牙切齿而说。 洛青尘玩了玩手中的摺扇,眼神漫不尽心游离在沐皙肩上,笑道:「哎,你还跟以前一样,一生气,半点不吓人,只见呆羞可爱。无端一番调情意味。」 「你!」沐皙气怒更甚,抬掌挥去。 掌风扑面那一刻,洛青尘面不改色,也不还手以挡,只是轻飘飘道:「不想知道你堂弟的下落,就将这一把抚摸扔到我脸上试试?」 闻言,沐皙陡然收力,迟疑放下手,侧身冷冷一句:「哼。」 -------------------- 作者有话要说: 【1】:瞎编的,若有雷同,纯属字词意外。 第52章 曾经 ===================== 屋内僵持的氛围随着烛火幽暗而漫。 洛青尘见沐皙还未消气,也不管他,自顾自走到桌边,倒起茶水来喝。 「沐皙,自底疆一别,我们,好久没见了。如今照面,你连一杯茶水都不肯为我倒,我只好自己来了。」 「……」沐皙面带隐忍,不转回头去看他。 第105页 洛青尘硬磨他的耐心:「地主之谊不尽就算了,谈交易合作,你也没精打采站在一边,哎,真不知道我当初看上你哪一点……」 「你还记得我们在花月山庄的时候,你为我做的莲花饼吗?好多年了,我一直很怀念那个味道。」 「我其实……」 「够了!」 沐皙怒气拂袖,不想多听他一句软话硬话。 「开出你的条件。我只要沐耘的下落。」 洛青尘心思流转,摇扇轻笑:「嘶,哎。沐皙你要想清楚,与我做交易,那可是与虎谋皮啊。」 沐皙冷笑回敬:「与虎谋皮,只要谋略得当,别说皮,虎躯虎骨都可拆地不留余地。」 「哦?身处劣势,还这般自信?」洛青尘眼中玩味一起,笑道,「哎呀呀,我还真是没想过,这小小白兔,还有要把老虎吃干抹尽的志向。」 「可惜我若是虎,这一点就得反着来。」 腰间一阵暖意,沐皙不禁意间,顿落他的怀抱,震惊之余,竭力反抗。洛青尘早料他有如此反应,单指一点,锁住他的静穴,随后靠在他肩侧,轻声道:「谁叫你不看着我回话,被偷袭中招也是活该。」 沐皙气地闭眼,耳根泛红,心生懊恼。 「你到底要做什么?」 「给你送消息啊。看看你这几天像只小鸽子似的,来回飞来飞去,打探情况,人都瘦了,真是让我心疼。」 指尖的温凉划过沐皙暖热的脖颈,丝丝痒意让他羞愤抿了抿唇。 「你会这么好心?」 洛青尘也不想太过分,转而撩起他冠下的长髮,笑道:「我当然没这么好心,你欠我一个人情,来日必须还。」 知道他现在忙碌奔劳,洛青尘将索要的奖励时间延后。 沐皙眼色一晦,问道:「怎么还?」 「我只想和你回到当初。」 深情的凝望,让沐皙一时难分其真心假意,只是想起当年的错误,又心觉后怕,苦笑不已。 洛青尘见他这般反应,答案也在心中明了,嘆道:「算了。反正你欠我一个人情了,等我想好让你怎么还的时候,再通知你。」 语落,沐皙穴道顿解,随之而来的一封信落在他手中。 「这是什么?」 洛青尘散漫道:「我家主子给九垓山仙尊的一封信。你交给他,他自会权衡,要不要救你堂弟的性命。」 「至于怎么给仙尊才不突兀,我想聪明如你,自有办法。」 沐皙听他这么说,便知亲人生死明确,一时心松,语气平缓了些:「那净杳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在一处妖兽遍地的荒漠里,挣扎求生呢。所以我劝你最好早点说动九垓山仙尊照信上内容而办。不然,你堂弟他们能不能撑到被救的那一刻,可就变数多多了。」 沐皙心里一紧,回身相望:「你们真卑鄙!」 洛青尘撵了撵手指,脸色沉冷一瞬,随即故作无谓,嚣张大笑:「你的赞美,我收下了。」 「你。」沐皙眼中闪过一丝惋惜,无奈摇头。 「行了。懒得听你废话,我走了。」 「等一下。」 挽留的话语让洛青尘脚步一顿,他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期待。 「怎么了?」 「你现在到底在为什么样的人谋事?」 「理念相合的人。」洛青尘轻松回答。 沐皙脸色凝重:「那是邪魔歪道!你回头吧。」 「劝人,也是要有资格的。敢问你以什么身份劝我啊?」 洛青尘深知自己不能回头,但他还是想知道沐皙对他的看法。 良久,屋内沉默伴随他耐心的失去而响起脚步之声。 沐皙见他离开,纠结回復了一句:「作为你曾经的道侣……」 长久的失落在这一刻忽然有了一瞬满足,洛青尘身形一顿,却也不停下脚步,故作冷漠,背着他回道:「你也知道是曾经?多管闲事。」 一句冷哼之语,叫沐皙心颤地垂了垂眸,人事的无常又让心上长出淡淡的无奈。 x 洞内,岩石水滴嗒嗒。经过一夜时间,取暖的炭火已经熄灭,只余淡淡飘烟扬起,缕缕飞往洞口的晨光。 岩石下,一人束冠整衣,背暗而坐,那一点涌进洞内半明半暗的天光,温温洒在他手中不断摩挲的玉质信物上,一份晶莹中倒映出那人脸上的无尽怅思。 洞外,早早醒来,外出觅食的祁终,兴高采烈地抱着一堆野果子,赶回据地。因他走时留有讯息,所以这次他并不怕沐耘会多想乱跑,外出而归,心情极是安稳。 甫一进入,他毫不知情地撞见沐耘低头感怀,若有所思的伤情一幕。 光亮被挡,脚步声起,沐耘也惊措回神,连忙收了手中璞玉,重新整理情绪,保持平静。 祁终徐步走近他,余光窥见他眼眶的一丝泪意,有些不知所措,一改平日的嬉闹风格,轻柔问道:「你……刚刚怎么了?」 沐耘垂了垂眼,也不想多做隐瞒:「祁兄弟,你说一个人死后,会在仙山,找到曾经在世的亲人吗?」 「……啊。」祁终心颤一瞬,哑口无言,这个问题,他曾经也做过无数假设,他怕他姐姐也已在仙山等待了。 「应该,会吧。」 两人都陷入一种哀思的凝重当中。 第106页 沐耘苦笑,又拿出袖中的碧玉,珍惜地缅怀。祁终余光轻瞥,看清了他手中之物,质地通亮,工艺不俗,应该是玉中逸品。 他试探相问:「这玉……好像对你有什么不俗的意义。」 「在我尚还年幼之时,我娘就撒手世间了。仅留这一块长生玉给我思人缅怀……」 祁终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劝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也不必太过沉湎悲痛。」 「呵……」沐耘难得如此悲怆的情绪外露,苦笑到眼尾生红,「她,是被我气死的……」 「啊?」祁终震惊嘆声,一时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越问越离谱。 「怎,怎么会呢?哪有母亲会生自己孩子的气呢?耘兄,是你自己想多了。」 沐耘不做回语,用力攥着那块璞玉,又想起山亭对话,心里闪过一丝悲哀的欣慰,他想,如果双命死局已至,自己很快也能去寻至亲道歉了。 失神间,祁终又急忙递给他一颗脆甜的山果,哄道:「诶,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啦,吃点果子解解闷吧。」 「谢谢。」 接过山果,沐耘眼中重振一点亮意。 「哎。客气啥。咱们现在可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 「嗯。」沐耘轻轻点头,头脑已经恢復平日正常的运作,在心中暗自分析昨晚打斗的情势。 祁终想转移他伤沉的情绪,又无话找话:「哦,对了。昨夜,我们虽然从朱雀之火下逃过一劫,但也被它盯上了,刚刚我出门的时候,在山林里还听见了它的吼叫,所以此地也不是什么久留之地,我们必须想办法摆脱它。」 一提及昨夜,沐耘就头脑晕疼,仅存的记忆都是模模煳煳的,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脱的险。 「祁兄弟,关于昨晚,我还想问你……」 「啊!你昏迷了,是我用我师父留下的救命丹药治好的你。没,没其他事了。」 不明他为何如此激动慌张地回话,沐耘更加疑惑:「可是……」 「可是什么!你,你话怎么这么多啊。我救了你,还不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一醒过来就问东问西的,烦死啦。」 沐耘愣了一瞬:「呃,可是,是你一开始提起这个话题的啊。」 「啊我……」祁终哑然偏头,摸了摸鼻子。 沐耘知道他应该有自己不想多说的理由,也将就地把心中疑惑暂搁一旁,继续谈论正事。 「不过正如祁兄弟所言,现在局势急迫,我们必须赶紧回去告诉仙尊他们,关于此地以及括苍山的种种疑点。」 祁终嗤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回去告状。咱们自己小命都难保了,别说出去了。」 「此事非同小可。朱雀恶魂乃远古之兽所化,现在却被人炼制成邪彘,藏匿在此,豢养此类邪物的人,定然与括苍山中幕后操作的人脱不了干系。若不及时揪出,必定是养虎为患。」 听着这一通分析,蹲在一边的祁终,心里也有了底数。 一手托着腮,一手挑起树枝在地上画沙:「嗯。你说得对。」 「但是我们在这地方转了好久了,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啊。」 沐耘沉思半晌:「恐怕还得从那只朱雀下手,寻找迴路线索了。」 「那……我们怎么做?」 「杀了它,从其魂体逃散的地方追去,那就是邪物奔回本源的路径。」 闻言,祁终顿然茅塞顿开,扔掉树枝,拍手叫好:「真是好主意啊。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出去,总得一试。」 「嗯。」沐耘忍了忍喉间的咳意,神色淡然地点头。 祁终尚未察觉他的微末变化,又陷入困惑:「只是,那朱雀昨晚虽然被我们重创,但喷火的威力尚在,我们正面诛它,肯定胜算不大。」 「嗯。其实朱雀邪火遇到极寒湿气便可熄灭,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极其潮湿的地方作战,或许能有一胜的机会。」 祁终掐着下巴想了想:「嘶,好像我们昨晚路过的那片沼泽地可以利用一下诶。」 「沼泽地?我怎么不记得……」 沐耘颇感失忆的无力。 祁终哈哈笑过去:「你,昏迷了嘛,怎么可能记得呢。」 「只是,就算我们把大鸟引到沼泽去了,又用什么办法可以激发地下的水层利用呢?」 沐耘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祁兄弟放心。这一点,我可以借极寒剑阵相助,到时抓准机会,便可万无一失。」 「好好。听你这么说,我可就更放心了。」 沐耘轻轻点头,却再难克制余伤復发:「嗯……咳咳。」 「你……」祁终听见隐忍的咳嗽声,急忙转回身,关心他的伤势,「你的伤还没完全好,根本不适合布阵,那会很伤元气的。」 「无妨。一点小伤,不会碍事。」 拧眉凝视,祁终无奈嘆道:「看来我师父的灵丹也没那么管用。连你的一点小伤都治不好。」 「药,本就治标,而无法固本。这一点,祁兄弟应该很清楚,不必过于苛责自己。说起来,倒是我更欠了你一场恩情了。」 听人这么劝,祁终也没办法再纠结什么了,只是又想起一件事,便穷追不捨地问道。 「嘶,其实说欠恩这回事,我还真不在意。不过有件事,你必须向我解释清楚。」 第107页 沐耘轻蹙眉心,淡淡反问:「何事?」 第53章 结契 ===================== 洞中的氛围突然静谧下来,唯余水滴清脆滴落岩石的响声,迴荡二人周围。 祁终脸色沉凝,正经问道:「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从澄明会开始,你就莫名地不理睬我,之后的一路,你也不曾主动对我多说一句话……」 语气轻轻,听在耳中,却让沐耘心思转向一派纠结。 见人沉默所思,祁终忍不住一言到底:「如果没有这一路的相互扶持,我几乎会觉得你对我已生厌恶之心。」 「绝无此事!」沐耘抢着否认,神色稍显慌乱。 「那,你为何……」 轻嘆一口气,沐耘躲闪双眸,不肯正面相对,迟疑道:「我……有不能说的原因。」 「连我也不能说嘛?」 祁终不甘心继续追问,却只见他沉默着的神色更加沉重。 最终无奈嘆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沐耘肩,他妥协道:「哎,算啦算啦。不说就不说吧,但是不管我们之前闹过什么不愉快,你都得答应我,回去之后,我们就……」 话到一半,欲言又止。 沐耘不解望向他,却见对方失神望着自己,不知作何想法。 祁终咽了咽嗓子,弱弱道:「我们……和好吧。」 沐耘犹豫片刻,强迫忘却山亭的谈话内容,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 入夜时分,两人按照最初制定的计划,在半途遇到寻味而来的朱雀,配合默契地将它引战到那片宽阔阴暗的沼泽之地。 眼看杀戮的烽火已经延烧万里,火势沖天,将沼泽周围的树木焚烧烈烈,战局已趋顶高。 祁终起剑快影,继续转移朱雀的注意。沐耘见此,转攻为守,退却千里之外,轻落在沼泽空地上,凝气贯剑,直噼地心数丈,登时沼泽地脉涌动,暗暗水流之声充斥。 不顾自身伤体,沐耘全神贯注,提尽全元,凝意为阵。霎时,周遭剑影三千,入地凝霜。沼泽深处的暗水,汩汩沖涌,伴着凛冽寒气,终破地面,喷薄而出。 沛然水气,结合早已布防的极寒剑阵,霎时破空遇火,熄灭邪焰,形成四方冷冽水雾,冰冻环境炽热气息。 缠斗半天的朱雀终于感到上当了,急欲振翅飞走。祁终见状,加注幻境凝力,将其骗往水源充沛之处。 沐耘遥见其纵飞而来,分影持剑,相向而去,与祁终共织杀网,错身一眼,两记狠戾剑光,直破朱雀魂体。登时,振翅难飞,朱雀重重坠落在一片水气当中,奄奄一息。 这时,一丝溃散的邪元自朱雀体内,恶然冒出,直窜西南天境。 沐耘见此,心知出口方向已经显现,低喝:「快追。」 一声之后,却无人回应。 沐耘脚步一顿,回身望去,发现祁终还在那片沼泽里停留,目光游离,似乎还在找什么贵重物什。 「祁兄弟……」 他急欲上前劝人别找了,机不可失的重要性在此刻很明显。 「找到了。」 草丛里一块璞玉,散发泠然光泽。祁终暗嘆一句万幸,刚刚错身之际,他余光瞥到沐耘身侧有一丝玉光掉落,还以为是幻觉,没想到真的是重要之物丢了。 想着,他弯腰拾起那块意义不凡的玉佩,正要归还给沐耘,却勐然感到背后一阵灼烧热感。 祁终顿身回看,却见刚刚垂死的朱雀,舍尽气力,喷出了最后一抹邪火,直窜向他。 他躲无可躲,火势已勐烧而来。攥回最后一丝思考的能力,他转身,想把玉佩丢到那人手中,却迎面而来一个怀抱,将他包围。 两人连连滚落在地,可祁终分明望见那抹余火烧在了沐耘身后,而他自己,毫髮无伤,只是沾湿了一点泥淖。 「呃……」 伴随那人怀抱的松开,一声低吟,惊醒祁终的无措。 再抬头看,已见沐耘满头大汗,痛苦拧眉,半伏在地的情形了。祁终方寸大乱,几乎口齿不清:「你,你别吓我……」 沐耘气息浊然,眼底横生怒气,少见的语气极重:「你!你跑回去干什么?」 祁终更加自责,攥紧在手心的璞玉,一把摊开在沐耘眼前,沙哑道:「我,我帮你捡它。」 如此一语,更是叫沐耘气火攻心,一口恶血强忍未果,偏头一吐,人却更加虚弱不已。 「一,一件死物,你何必……」 话音微弱至无声,祁终眼见他再度陷入生命垂危的险关,心上勐然阵阵短促的疼痛翻涌。 「沐耘,沐耘,对不起,我……」 他急忙上前,将人扶起,一探脉搏,登时心灰意冷,这道邪伤可比上次那道武斗之伤来得威力迅勐。周身都是一股丧息瀰漫,若再不施救,人就真的没了。 自责与懊悔已经伴随泪水无声滴落尘土。循着西南天境,祁终背起他,疾步狂追,企图与死神夺回分秒时间,挽留一条性命。 …… 东方已经破晓,好似希望的曙光闪闪,而奔跑在林中的人却是往相反的方向追寻。 天境一派明亮,也没有什么生路可以辨别了。祁终仍不愿放弃,坚持不懈地往西南方奔跑。可累身累心的感觉却不断加重,他隐隐感觉一股死亡的气息不断阻挠着他的脚步,汗水蒙湿的双眼逐渐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第108页 他无力单膝一跪,重重缓气,绝望地低低哭起来。 脑海突然回想起不久前,沐耘问他的那个问题:「……人死后,会在仙山遇到曾经在世的亲人吗?」 登时一股窒息的心闷,祁终压抑哭道:「可恶的呆子,你怎么这么乌鸦嘴啊!说死就要死啊!」 埋怨,也无法得到一丝回应。祁终的意识逐渐游走在崩溃的边缘,而就在这时,天境出现一座金光闪闪的空中阁楼,横空漂浮在两人头顶,祁终仰头一看,却见阁楼的门前逐渐化出道道纯白云阶,迴旋到他的脚边。 他登时有些迷惘,苦笑道:「喂,呆子,我这是陪你一起去仙山事务所报到了吗?」 绝望过后是满心平静。 祁终挪了力道,重新背起沐耘,一步一步走上那座阁楼。走近门口,他望见阁楼的招牌「如意坊」三个字,顿时改变心意:原来是一家店。 祁终转了转脑子,颇觉眼前楼景有些熟悉,蓦然忆起曾经在话本上看过的零碎故事,惊觉脚下这座店的由来。 喃喃道:「难道这就是那家连愿望都可以买到的天地专卖店?」 话音落,木门轰然敞开,一阵云风轻轻送他进了屋内。 背上陡然一轻,祁终回身望去,发现沐耘不知何时躺在旁边的一张床榻上,正要过去,一声枯老的声音传来:「等一等,小伙子。」 祁终闻声望去,又发现眼前多了一位勾腰驼背,行动慢吞的老太婆,正站在柜檯边上,敲着算盘记帐。 「我,在做梦?」他试着掐了自己一下,发现挺疼。 老太婆笑道:「如意坊只接见有缘的交易人。天意要你来此,是要卖给你一次愿望成真的机会,可不是做梦哦。」 祁终现在心乱一团,也顾不得是梦是真了,就算是在梦里,他也要救人。 上前一步,他紧张道:「那你能不能帮我救一个人?」 老太婆摇摇头:「我,不是医者。但我可以和你做一场交易,达到你要的目的。」 「那,你要多少钱?我回去给你凑,凑够了送来。」 老太婆嘆气,又继续摇头:「这个人命格特殊,是罕见的双生双命,註定早逝。要想救他,你必须给出丰厚的交换价码,但不是你们人间的铜臭。」 祁终心里颇是不满:可恶的老太婆,居然咒人短命。但面上仍是困惑:「什么是双生双命?」 「这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今日一命已是他的死劫,若要以改命的方式救他,势必会改变他今后的人生,你能为他做出选择吗?」 祁终越听越累:「什么选择?」 「一个缘字。」老太婆徐徐道,手指拨了下算盘,「他此命失去的是仙缘,另一条命开启的是佛缘。双命担起双份责任,如今相向矛盾,他必须阻断其中一种人生的到来。」 「胡说八道些什么?」祁终心觉可笑,冷嗤一声,「我可不管他日后成仙成佛。现在,我只要他有命活!你赶紧想办法吧!」 「你,确实也无法替他抉择以后的路。」 老太婆悠悠一句,祁终顿生一股被愚弄的气愤,「那你废话些什么?快点救。」 说着,把剑往桌上利落一放,以示威胁。 老太婆面不改色,慢吞吞从柜子里拿出文房四宝:「我这里有一样镇店之宝,名为『此生契』。只要你在纸上签字画押,并且写上受契者的名字就可以得到等价的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等价?我要把命换给他吗?」祁终迟疑多问一句。 「不用。你是双心之人,只要一颗心就可以了。」 「双心……又是什么?我要现在剖出来给你嘛?」他越听越荒唐,几乎快要不信任眼前这个奇怪的老太婆了。 「也不用。天时一到,自有人来取。不过你要知道,曾经有一位神,为了你这颗心,愿以世世为尘的代价相换。不是你的,终究要还,所以今生,你这颗心牵扯的人事很多很多……」 祁终无奈一嘆,半信半疑,一把夺过纸笔:「不管了。给我签字吧。」 将「耘」字规整写好,祁终停笔的那一刻,原本普通的纸张顿生明明光辉,字字刺眼。 老太婆接过那张纸,欣慰道:「契已生成,永世无悔。」 「那沐耘他……呃。」 祁终着急的话未说完,四肢却无力起来,头脑昏沉,整个人望着不远处模煳的床畔,一下陷入眩晕当中。 第54章 归来 ===================== 风疏云悠,繁花蒙雨。一场微雨后的桐花林下,眠息许久的两人,逐渐甦醒。 祁终揉了揉双眼,醒来发现自己靠在一棵桐花树下,脑海中闪过不久前的歷歷目目,结合当下处境,他恍惚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突然想到另一个人,他慌张寻望,却在身旁不远处,看见发呆的沐耘。 祁终纳闷:怎么看着没神儿?不会被那个老婆子坑了吧? 他坚信自己还活地完好无损,所以并不觉得如意坊的交易是假的。 试探地在沐耘眼前挥了挥手,发现他一片愁眉深锁,迷茫困惑的神色。 「喂,你还好不?」 沐耘稍稍缓神,收敛凭眺山中雾景的目光,转身仍显呆滞。 「我这是做梦吗?这里怎么这么像九垓山?」 第109页 祁终眨了眨眼,惊觉这人还被蒙在鼓里,心下顿生他念。 背了背手,他故作深沉道:「哎。你不是做梦,是我们……已经到了仙山了。」 沐耘惊嘆:「啊!仙山竟然和九垓山如此相似。」 见人上当,祁终嘴角隐生笑意,继续保持脸色平静道:「对呃。我也好意外。但事实就是如此,不然你觉得我们还活着吗?」 沐耘垂了垂眸,落寞接受现实:「呵。说的也是。」 「是我连累了你,祁兄弟。」 望向对方愧疚的目光,祁终差点没招架住,随即应变说道:「哎,别这样。是兄弟,我也愿意和你一起共赴仙山。」 沐耘更是感动,珍惜道:「啊……你真好。」 「嗯嗯……噗。」 艰难地点了点头,祁终苦苦憋笑:他怎么这么好骗吶! 望见对方嘴角抽搐,沐耘不解:「祁兄弟,你为何笑得这般开心?」 「因为……哈哈哈。」祁终破功放笑,忍耐着解释,「因为,我绷不住了。」 沐耘无措站在一边,抿抿唇,无言以对:这人奔的是喜丧吗? 祁终笑到弯腰捧腹:「你这呆子,真是单纯到透明啊。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你,什么意思?」 「这里明明就是九垓山山脚,你以前天天办公的地方,都认不出啊?」 一番周折,叫沐耘更加疑惑了:「可是……我,不是死了吗?」 「呃。」祁终一下笑不出来了,这问题有些不好忽悠啊。 尴尬的沉默氛围,让沐耘警觉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站到祁终跟前,正视着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转移了下视线,祁终挠腮:「现在咱俩都平安活着不就好了吗?问那么多干什么?怎么,你还巴不得我跟你一起死啊。」 「当然不是。祁兄弟洪福齐天,命不该绝,自有天助。只是我,当时分明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呸。」祁终气笑地啧了一声,「大白天的,说句好话成么?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乌鸦嘴啊?」 「我……抱歉。」 祁终顿了一下,语气软下来:「你又没做错什么,道什么歉?」 「那可否请祁兄弟将我们离开荒漠的一系列经过,详细跟我说明一下?」 「啊我……」祁终面露无奈,内心切齿:好哇,着了你小子的道,这么会得寸进尺。 心里焦急琢磨着说辞,祁终时不时,偷瞄一眼沐耘的反应,发现他还在坚持地等自己解释。无奈一嘆,他恍然有了办法。 「咳咳。嗯,那个,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好了,但是信不信就由你自己了。」 「请说。」沐耘认真倾听。 祁终将神色放至平淡,平静编道:「其实,我们所掉进的那片荒漠和绿洲,根本就不存在。包括后来的遇难,都是一场幻境。」 沐耘皱了皱眉,存疑多于相信:「如何说?」 「不然你想啊,照你说的那么严重,我俩现在还能完好地站在这林子里吗?」 沐耘察觉身上伤势确实无碍,稍稍松了眉,又追问:「那,我们又是如何出的幻境?」 祁终神色自然:「据我所修习的道行来看,要么是制幻的人主动收了术法,要么就是幻阵法术到了时间,无人加持,自己失效了……」 「而且你不要小看这个幻境,它的逼真程度其实是来源我们两人内心的迷茫,自己困入了心结,所以一开始我才没有发现端倪的。」 「真是……如此么?」沐耘敛了敛神,内心其实已经相信了七八分了。 见人还有迟疑,祁终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哎,你就别想了。术业有专攻,你总归不能质疑我的能力吧?」 「我并非此意。」沐耘怕人多心,连忙否认。 祁终点点头,伺机转移他剩下的注意力:「诶,对了。还有一件东西,我要还给你。」 「诺。」 沐耘低头一看,交递到他手心的是一块璞玉,正是他差点遗落的那块。登时,心觉暖流淌过。 「嗯,不要太感动哦。你可是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吶。」 见人失神半晌,没有回应,祁终出言打破沉默的氛围,略带得意地抱手站在一边。 突然,身侧传来一声轰然的跪地响声,让他一下懵呆转身,却见沐耘双膝落地,神色敬然,正欲对他行个大礼。 祁终吓得双腿一软,连忙与他对跪,结巴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澄澈的眼中满是感激,沐耘谢道:「承蒙祁兄弟一路的救命之恩,眼下又归还家母遗玉,沐耘感激不尽,请你受我一拜。」 「啊!使不得,使不得!」 祁终人都吓哆嗦了,话音都在打颤,见人要拜,连连伸手上前,托住制止。 「不行。恩重如山,不得不拜。」 沐耘执意将形式与实在结合进行到底,祁终又急又气,恨恨瞪着他,一时竟无话可说。 眼见挽不住了,祁终当机立断,嚷嚷道:「你要是敢磕,我,我就和你『夫妻对拜』。」 闻言,沐耘惊诧一顿,动作也定在那一刻。 两人莫名都不说话了,僵在落花草层上,彼此目光不敢交汇,双颊却都染上浅浅的红意。 第110页 …… 九垓山山顶,决明殿的金门轰然关上。 沐皙谨慎退出后,如释重负,心想总算顺理成章地将信送给了仙尊过目,相信不久就会有亲人的下落了。 见兄长出了殿堂,随行而来的沐茵,急忙追上前,关心道:「堂兄,仙尊看了信,有新的决断了吗?」 沐皙委婉回答:「仙尊一向器重三弟,自然会慎重斟酌信上内容,做出抉择。」 沐茵点头松心,嘆道:「幸好作恶之人知道分寸,还想送信来表达图谋。只是他们为何要绕弯把信先送给堂兄呢?」 沐皙神色一顿,淡淡道:「可能九垓山结界固化,他们难以有迹可循,只好从我们受害方的家属着手。」 「也是。」沐茵打消困惑,「那我们在这里等仙尊下令吧。」 沐皙正欲点头,却见不远处,两道熟悉的身影涌现在眼中,越来越清晰,他不由震惊轻喊:「净杳。」 沐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登时惊愕到忘记反应。 片刻间,沐耘早已远望到家中亲人的身影,疾步而来,关心道:「二姐,堂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沐茵听见他的声音,双眼登时通红,激动上前,轻轻拥住近在咫尺的沐耘,感动而哭:「耘弟!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二姐……对不起,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沐耘内心一软,歉意地轻声安抚。 一旁的沐皙欣慰的同时,却又疑惑,自己刚刚才把信送进殿内,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幕后还有隐情。 见别人一家团圆相聚,祁终也不好上去打扰,摸了摸鼻子,他悄悄离开了这温暖的氛围。 「阿茵。先别哭了,让净杳松口气,先进殿復命吧。」 沐皙稳重处事,劝开沐茵,示意他先处理正事。 点了点头,沐耘寻了一圈,却没有发现祁终的身影,一时失神。 「你还看什么?仙尊正在殿中等你。」 沐耘点点头:「我马上进去。」 x 长汀山涧,鹤群入云,鸣声打破一谷空静。 议事阁的屋檐下,林塘收回眺望远山的目光,低头看了眼坐在一边木椅上的祁余行,还在深思着他便桌上的几片枯叶所化的卦象,代表怎样的含义。 忽然,一阵清风拂面,吹落了祁余行眼下最左边的一片枯叶,却又带来一片新绿的枝叶在他手边。 林塘错愕地看着这一幕,怪道:「真是天意啊。」 祁余行将内心担忧放下,豁然大笑:「枯木逢春,天可怜见。」 话落,一名传信弟子匆匆进来,神色喜悦,对二人回禀道:「林师尊,祁师伯,祁终师弟从九垓山安然归来了。」 两位长者点了点头,心有默契地笑了。 林塘调侃道:「师兄,这下你可以安心喝你的酒了。」 「嗯,安神茶太苦了。」 祁余行重新杵起拐杖,走到林塘身侧。 「不过他的回来,并不代表事情已经结束。九垓山那位仙人应该还有其他动向。」 林塘蹙眉问道:「你是觉得祁终不宜留在师门?」 祁余行缓缓点头:「复杂的事情,最让人伤脑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我寻个理由将他派遣出师门,以防仙尊下诏寻他。」 「嗯。也只好如此了。」 …… 山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山林的枝叶总是无时停歇。 第55章 胭脂妆 ======================= 回到师门不过三两日,祁终才稍作休息,就被林塘一声命令给吆喝出林家了。 临行前,他想只是去柴桑陆家送一块百年檀树所造的木章而已,也不是什么重要任务,便藉机在路途中多逗留了些时日,想起之前与儿时伙伴的相约,祁终把心一定,改道先去了滦阳游玩。 此刻,揽月芳华内,晨曦曙光洒遍两座巍峨高楼,将楼影渲上浅黄色的光晕,楼下徐徐走过一群又一群的花衣女子,正赶着去练场练剑。 朝云步履匆匆,领着身后的沈冀书,赶往门前接见客人。 轻易往身后望了一眼,就见沈冀书打着哈欠,神色恹恹的样子,她不由劝道:「小少爷,你快走吧。那位公子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久了。」 「哎呀。谁啊。这么早来找我,连回笼觉也不让人睡好。」沈冀书误以为是什么无名鼠辈,语气有些不耐。 「可那位公子自称是你的朋友啊。要是让夫人知道你待客不周,恐怕你又有苦头吃了。」 沈冀书被这话一呛,本能慌了一瞬:「呃。朝云姐姐,那你千万别跟我娘说啊。」 「好吧。人就在前面了,少爷你自己去接他吧。」 「嗯嗯,姐姐再见。」 沈冀书挥了挥手,随后变了脸色,细细打探了下门口那位迎着曙光而站的银衣背影,颇觉气质有些熟悉。 他上前,试探问:「这位兄台,你……」 「嘿。是我。」 祁终闻声,立马旋身面对沈冀书,吓得他一下露出张牙舞爪的惊讶模样。 「祁兄,是你啊!早说嘛。」 「怎么?我在门口等了这么久,还让你失望了啊?」 沈冀书擦了擦汗,笑道:「没呢没呢。快进门,我们边走边说。」 「这还差不多。」祁终心安理得地跨进了揽月芳华的大门,由着他带路,看顾了一路这稍显异域风格的光景。 第111页 两人交谈片刻,沈冀书便知其来意,连连欣慰点头,感动祁终还能重信守诺地来看望他。 接着,两人路过揽月芳华的中心枢纽地带,祁终仰头一望,两座矗立云霄之中的高楼,凛然眼前,让他不由一嘆:「这两座楼修得好高啊。」 沈冀书颇是得意地对他介绍:「哈哈。祁兄不知道了吧,这落星楼和齐云楼可是我们揽月芳华最独特的建筑,正是有了这两座楼,我们这里才叫揽月芳华。」 「唔……那登上这楼,就可以摘到月亮星星了吗?」 沈冀书知他在打趣,配合点头:「当然啦。只不过没有沈夫人的通行证,祁兄你可是无缘楼顶的月色美景咯。」 「沈夫人?呵,你还真是怕她啊。」 祁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冀书,眼神示意:你的把柄又自己送到我手上了。 「呃……里面请,祁兄。」连忙转移注意,沈冀书擦了擦额上的汗。 午间时候,沈冀书特意盛宴招待祁终,给他端上两大坛米酒,本想着合他心意,也算尽好地主之谊,哪知…… 祁终抿了抿唇,摇头道:「这酒,味道不行吶。」 「啊?」沈冀书挠挠头,尴尬笑道:「我们家女子偏多,鲜少有人饮酒,这已经是陈酿了。」 听闻此话,祁终轻嗤一声:「就这?也叫陈酿。乏味无感,真是令人失望。」 「呃,祁兄你莫要这么说。既然这家酒不好喝,我可以带你去外面喝啊。」 「外面?又有多好喝?」祁终不抱太大希望。 「祁兄有所不知,我们镇上有一座鸳鸯酒楼,他们家的羡鸳酒,滋味很是不俗,饮起来似蜜一般回甘,叫人留恋难忘。而且这酒,限量限购,一天只卖三十瓶呢……」 「嘶,听起来确实像是什么绝世好酒。」祁终听他吹得天花乱坠,还是有些心动,「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啊。」 沈冀书迟疑了下神色:「这,恐怕不行。他们家老闆还有一个规定,必须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共同前去,才能买到酒。」 「啊?什么奇怪的要求?」祁终听他这么说,非但没降低兴致,反而更想尝尝味道了。 沈冀书笑了笑:「不过祁兄若是愿意配合我,试验一下我最新钻研出来的胭脂妆,再换上好看的衣裙,咱俩一同前往,说不定能矇混过关哦。」 「呵。」祁终往椅子上一靠,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还想搞这齣花样。 「美得你?怎么不给你自己画上,让我陪你去?」 沈冀书连连摇头,恐惧道:「那可不行,沈夫人已经给我下了死令了,再碰这玩意儿到脸上,就得……」 「啥?你还真搞过?难怪皮肤这么好。」 祁终大吃一惊,虽然长汀也有敷粉出门的男子,但那时候由于那些人画的不好看,吓哭了小朋友,他便只觉得是丑人多作怪,真正的天生丽质都是内在美,哪里需要折腾这些出门啊。 「所以……祁兄考虑地怎么样?要不要尝试一下新的突破?」 诱哄的语气钻入耳朵里,祁终掐着下巴想了想:新的尝试么?好像还挺刺激…… 「行吧。为了美酒,我今天就舍了这一副皮囊。」 沈冀书捂嘴偷笑:「祁兄啊,你这底子不差,画出来说不定比天仙还美呢……呃,我是说,你稍等,我去提妆箱。」 被直直瞪了一眼,沈冀书说着说着便收敛了废话,乖乖下去准备材料了。 …… 宽阔的大街上行人如织,两旁摊前买菜买米的路人,不禁偏头,注目着旁边游走而过的两道身影,都颇感诧异与惊艷,纷纷讨论起来。 「嘿,你们看,沈少爷身边的那个姑娘长得真美。」 「呀,这哪来的美人啊?真俊啊。」 「喂,快看,沈少爷的未婚妻……」 「你说啥呢,应该是小妾吧,正室哪有那么好看……」 「屁话,沈少爷还没成家呢……」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对着祁终「指指点点」,他蹙了蹙眉,有些后悔这样明目张胆地出门了,虽然这里人生地不熟,没人会认识他。 「咳咳……」 祁终扯袖轻轻晃在脸上遮容,一边低声威胁身旁的沈冀书。 「怎么会这样?你在这街上还挺出名么?」 一听这么重的语调,沈冀书紧张一瞬,马上机灵地掏出一张淡粉色面纱,挂在祁终耳朵上。 安抚道:「戴上这个,就好了。她们都是平日买我胭脂的老熟客了,才会出言调侃的。」 「哼。」祁终冷哼一声,给他个白眼。 「诶,到啦到啦。」 好在目的地已到,沈冀书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催促着进了酒楼。 …… 午后的风伴随知了的声音逐渐燥了起来。 从鸳鸯酒楼出来,祁终理了理脚边曳地松散的流彩裙摆,心道这女子衣裳怎么如此繁复,束手束脚的。 沈冀书自然地上前,娴熟地替他摆弄肩上歪斜的外衫,还嘱咐道:「诶诶,祁兄,你别乱划,这衣裳可是上等玉丝裁出来的。要不是我跟那裁缝小姐姐关系好,她还不肯借我这么仙气的彩衣呢。」 祁终恨不得出门就脱了这一身名贵衣料,啧了声:「事多。」 「欸,不多不多。刚刚的羡鸳酒不是挺好喝的嘛。」 第112页 祁终犹豫了下,回味了下,又觉得差强人意,敷衍点点头:「嗯。确实不差。」 两人沿路回揽月芳花,途径一家新开的胭脂店,祁终瞥了一眼,没多大兴趣,沈冀书却像是被勾走了魂,直直盯着里面火热的销售场景。 「哈。这里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脂粉店吶?居然生意这么好,难道有什么秘料调制……」 听他这么说,祁终皱了皱眉:「你……不会还想进去逛吧?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进。」 「啊哈哈。那,就请祁兄在外等我一会儿咯。」 「诶,你还真敢把我一个人丢外面啊?啊喂。」 出乎意料,祁终回眸瞪他背影一眼,想走,又怕找不对路,气唿唿站在檐下,抱手观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路人。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时,人群中突然突出一道素雪身影,步伐匆忙,一身剑意,流空散风。 祁终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背影往城门远去,心道:刚刚跑过去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沐耘啊…… 未来得及确认,只见那人迅影如光阴,穿梭人群,极快淹没,似乎在追赶着什么东西。 祁终难抑心中好奇,望了眼胭脂店内喧闹的场景,更是下定决心去追那道背影。 轻带裙裾,身形轻瘦的他,暗催内元,巧走如燕,片刻就紧追上那道忽远忽近的身影了。 …… 郊外荒林,夕阳垂暮。 祁终自认为自己跑地不慢,却还是在林中不见那人踪影了,他心想应是这衣裙不便的缘故。纵使如此,他尚不愿放弃弄清结果的机会,随即警惕地踏入那片幽暗阴森的荒林中。 循着植被灵讯,一步一步往更深处探询,蓦然,在一座潮湿的苔色山壁下,发现地面晕倒了一个人,而那人周围,正有无数嗜血荆条缠绕而来,似乎准备蚕食那人血元。但这些低阶妖物能耐不够,迫于对方功体纯良,正气蕴厚,而无法轻易靠近,只得在周边徘徊。 祁终纳闷:此人如此厉害,怎么还昏倒在这鬼地方嘞? 他缓步上前,轻轻扶起那人上身,刚一翻面,就倒吸一口气,诧愕惊唿:「还真的是你?」 认出沐耘的脸容,祁终慌张一瞬,急忙探其灵脉流动,发现他并无大碍,只是周身打斗后的真气余劲未散。 「嘶,真奇怪啊,你小子没事来滦阳做什么?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晕倒在这里?」 好奇心趋势,祁终轻轻扣上沐耘垂在衣侧的五指,灵意翻转,快读记忆。制幻之前,他小声承诺道:「放心,若是丢人的事,我不会背着你说出去哒。」 随即意识一沉,共念的幻术徐徐启动,游走在祁终脑海,他发现,在半个时辰前,沐耘追着一只黑风妖,来到这片荒林,本来已经除祟完成,却不想这片迷林另有古怪,会扰人心识,制造一些婴灵的哭声,博取路人的同情心,然后偷袭其意识,让人昏迷,然后被荆条吸血殆尽…… 「呵,你还真是没点防备心啊?荒郊野外,哪来的小孩子让你救?活该遭罪。」 祁终低声吐槽道。虽然这些小埋伏能让沐耘中招一次,但最后也并不能把他怎么样,最多睡上一觉,明日起身便走,只是现在遇到了自己……祁终嘴角翘起一丝笑意,心说:兄弟一场,我就亲自卖你一个教训好啦。 第56章 定婚 ===================== 晚风疏疏,花落纷纷,宁静的夜色下,一堆柴火烧地正旺,火焰的明黄摇晃在靠树昏睡的那人侧颜上,打出暖色的光影。 听着耳旁汩汩的溪流之声,一枚桐花忽然坠落在沐耘摊开的手心,引得他微微蜷缩了下手指,隐有醒转之意。 视线由模煳慢慢变得澄清,沐耘睁开双眼,侧身一望,见不远处的溪水边,正有一彩衣女子,轻敛衣裙,俯身岸边,安静洗手。登时,有些愕然。 回溯记忆,他串联起事情的起因经过,可并不记得这女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失神间,祁终注意到沐耘已经清醒了,便按照计划,挪步过去。 隔着面纱,他捏着声调,轻声咳道:「咳嗯。公子你醒啦。把帐结一下吧。」 沐耘懵然站在他眼前,不明所以:「帐?姑娘我们认识吗?」 面纱下,祁终哑笑两声,道:「公子,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刚刚昏迷在东面那片荒林里,是我把你拖到这片临溪的桐花林来的,不然你现在说不定已经被野狼吃掉了呢……」 「有……这么严重?」沐耘迟疑反问,还是不解,「那这和结帐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关系了,我白救你啊?都不要求你涌泉相报了,给点钱打发,还不乐意啊?」 沐耘困惑止声,一时也说不出对方话里有什么不对。 只是,他惯性摸了摸身侧,已经空空如也,他身上所有的钱,都已经全给那些被妖祟袭击的灾民了,眼下,倒是把自己困入为难境地了。 祁终见他半晌都掏不出一个铜板儿,心道:真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 抿了抿唇,沐耘小声恳求:「姑娘,我出门匆忙,没有带多余的钱财,能不能……赊帐啊。」 「没钱?」 一声大嗓门儿,将沐耘吓了一跳,祁终赶紧收住差点暴露的风险,转了声调,「呃,我是说,公子这么匆忙出门,钱也不带,是为了什么事啊?」 第113页 见人询问缘由,沐耘心想对方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便老实解释道:「我奉命下山,来滦阳办事,中途遇到妖祟行害,出手相助,却不想横生波折,遭遇埋伏,幸得姑娘搭手一救。」 一听此话,祁终暗自腹诽:这才死里逃生,回家待了几天啊?又出来办事,你是木头做的人才嘛?也不嫌累。 不过这并不能打消祁终本来的心思,他斟酌了下,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哦。」 沐耘想人善解人意的念头,落空一瞬,他一时不敢贸然开口,只能等对方主动改变心意。 「其实,没钱,也没关系的,我又不是非要钱才知足。」 「那姑娘想要什么?」听人松口,沐耘连忙追问。 「我要……」人。 莫名的念头在祁终脑海突然闪过,差点让他语无伦次地脱口回答。 望见对方诚挚的双眼,祁终心虚挪移了视线,说:「呃。我当然是要颜面啦!」 「颜面?」沐耘皱了皱眉:这姑娘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祁终郑重地点了点头:「对啊。本……姑娘为了救你,都和府中的人走散了,现在深更半夜和你孤男寡『女』待在这无人郊外,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啦?」 「这……」沐耘无可反驳,脑子也顿生迟钝,都没有细思这人话中错漏,毕竟这野外,两人为何凑巧到了一堆,也是疑点。他不做多想,只是本能地觉得眼前的人气质熟悉,轻易让他卸下心防。 「姑娘说的在理……」 「那你看,你一没钱让我回去堵住悠悠众口,二没办法为我维护清白。还怎么谢我恩情呢?」 「但听姑娘尊便。」沐耘不断退让,额上轻冒薄汗,他总有一种对方不会放过自己的幻觉。 「哦。都听我的,是吧?」 「嗯。」 「那你就……以身相许吧!」 「啊?」沐耘后退一步,神色惶恐地盯着祁终,呆滞抿唇。 「姑娘此话言重啊!请你慎思。」 「呃……」祁终也有些昏聩,发觉自己刚刚胡言乱语了什么,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话已脱口,他只得继续演下去。 「喂,你有没有良心啊?刚刚还说都听我的,现在当着面就变卦了?你哪儿的人,报上名来,我告给你家长去。」 脸颊微微烫红,沐耘羞愧低眉,听着对方稚气未脱的告状威胁之话,猜测对方应该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 「在下扶风沐耘,适才忘了告知,请姑娘见谅。」 如果不是一开始被祁终绕进弯子里,他也不会连最基本的礼仪都忘了。 祁终点点头:「嗯。我记住你了,所以现在,你还要不要履行报恩的诺言了?」 沐耘面露煎熬神色,点头道:「自然要言出必行。可,我怕姑娘千金之躯,如此草率决定终生大事,日后会委屈了自己。」 祁终眨了眨眼,前倾半步,拉近两人距离,低声道:「看你长得这么正经,又不像什么坏人,我怎么会委屈呢……」 沐耘轻抬眼眸,见人近在眼前,面纱之上,长睫低颤,胭脂绯红,明明是艷妆,可画在那人眼尾,却只见一种璀璨之意,而非妖媚低俗。 他常年在峰顶,清心寡欲修习道法,不曾多见这醉人心魄的胭脂妆色,只是凭心而论,对方虽遮容一半,但定然国色天姿,珠玉额饰下的一双眼,就够让人难止心潮了。 回过神来,沐耘发现自己刚才举止有些不妥,收回目光,诚挚道:「既然姑娘如此执着,那烦请告诉沐耘你的住处和芳名,待我回家与家人商量后,再择日登门,详谈此事。」 原以为还得折磨这人一会儿,祁终后面软磨硬泡的话都想好了,却没想到对方一下答应了,登时出乎意料,诚惶诚恐:这呆子怎么认真了?我上哪儿找房子找名字去,就是想着骗他点钱,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呃……哦,对。你想娶就娶啊?我还没想好呢,不告诉你。」 脑子乱糟糟,祁终一心拒绝,胡乱回话。 沐耘隐隐感觉自己掉进了什么奇怪的圈套,双眼顿生迷茫:「姑娘你……」 「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我还要考虑一下,毕竟还没和家里人说,平白无故地让家里多双筷子也不好。而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缓兵之计啊?万一你一走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掐准思绪,祁终占据优势,把问题一股脑丢回沐耘身上。 被人如此质疑诚信,沐耘也有些苦恼,无奈又立保证:「既然如此,那明天一早,我便送姑娘回家,顺道就和他们说清楚。」 呃,噗—— 祁终心里一口老血都被他气喷了,万万不知其后手比他还留的多。 「不……」下意识拒绝,祁终又望了一眼沐耘起疑的目光,转了话意,「那,有劳耘公子了。」 「嗯。」 两人默默无话,主动避嫌距离,各自找了一棵树下而坐。中间的火堆火势渐小,沐耘又细心去添干柴。 祁终看着火苗一窜一窜的,心道:大不了等你小子睡着了,我偷偷熘走就是了。 如此一想,他心有把握,不由松了一口气。 火烧了一会儿,没有吃饭的两人,都隐隐觉得肚子饿了。 第114页 祁终摸了摸衣袖,还记得今天中午在鸳鸯楼打包了一份口感细腻的板栗酥,当下正是可以解饿的好食物。只是,他望了一眼脸色平静的沐耘,心觉吃独食好像有些不好,可若是要递糕点给人,又免不了要说话打交道,他现在是败给了对方的实诚,常常能把他逼得无话可回。 「哎……」他轻嘆一口气,妥协起身,走到沐耘跟前,分了一半糕点给他,「诺,你肚子饿不饿?我带了板栗酥,分你一半。」 「……多谢姑娘美意。」沐耘感激接过那份糕点,两人指间相碰时,沐耘心上莫名一股熟悉感,仿佛与谁扣紧过手指的感慨。 等等,『她』手心有茧……沐耘余光轻轻瞥到祁终翻手时,火光下照出的茧影,心里存疑。 「还未请问姑娘,为何天色沉沉,你会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郊外呢?」 刚一落座,祁终勐然听见对方的试探之语,心里咯噔一声:喵的,我就不该送你吃的,饿死你算了。 「我啊……不是和你说了,跟府里的人走散了。」 沐耘耐心又问:「那姑娘出城,是为何事呢?」 「呃……」祁终攥了攥手心:我来干啥?我来整你呃…… 犹豫半晌,祁终想说踏青,可又觉得时候不对,最终他机灵地扮出伤感神色:「呜……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思念她,便特意赶去她坟前拜慰……」 「啊……」沐耘没想到是这样,一时感同身受,隐隐心痛,自责道:「抱歉。是我又让姑娘伤心了。」 哈哈哈……上当了。 祁终抿唇窃喜,连忙止住呜咽,小声道:「没,没关系的,公子,你也不是故意哒。」 沐耘似乎还没从愧疚中缓过劲来,凝视着地面的落花,失神。 祁终才不管他,趁人分心之际,赶紧倒头装睡,心说,这样他有再多问题,都去问空气吧,自己也不怕被穿帮了。 「姑娘,对不起……」 沐耘沉思许久,觉得因为自己的私心怀疑,而刁难询问,有些不妥。并且刚才的问题实在冒犯地过分,便又道了一句歉。然而,此时却并没有人回应他。 偏头一看,发现人已经枕在落花上,静静安眠了,只有彩衣朦胧的背影,背对着他。 沐耘作罢嘆了口气,随后放下手中没有吃完的糕点,起身走向那人。 时不时眯眼,观察火光下影子动向的祁终,见他还有奇怪动作,不由心里一紧:这傢伙,要做什么? 第57章 三天 ===================== 晚风瑟瑟,稍带寒意。沐耘心觉荒郊野外,露宿溪边,感染风寒是有可能的。 思及此,他默默起身,准备披件衣服给祁终。 祁终僵硬躺了半天,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偷偷眯起双眼,望着前方火光照耀下,那人修长的影子摇摇晃晃,不知在做什么。 不由定睛一看,却见他取了佩剑,随后把手滑倒腰间,攀上了外衣的衣带边缘…… 这一幕,吓得祁终顿然清醒过来,瞪直了眼:他,他,他!居然在宽衣解带! 我靠。 这人脱衣服干嘛? 不会是见色起意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祁终差点气得两耳冒烟,怒嘆:他妹夫的!没想到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这种混蛋! 人前君子,人后禽兽! 居然要在荒郊野外,对他这么一个「弱女子」行苟且之事……刚刚还没察觉,估计就是想等自己睡着了,欲行不轨。 可恶。 祁终沉沦在自己的脑补当中,并暗自思忖着沐耘等下对他飞扑上来,然后自己一脚把他踢翻的解气场景。 「沙沙——」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让祁终咽了咽嗓子,罗衣下的手指不由捏紧。 眼看对面火光中的影子,不断走向他。 祁终咬着唇,「瑟瑟发抖」,愤怒出气:他还真敢来? 就在那人身影突然停驻的一刻,祁终脑袋一涨,把心一横:可恶!我要跟你这个禽兽拼了! 接着,他紧闭双眼,伺机而动。在沐耘将外衣撒开披下的瞬间,祁终不知情地勐然翻身,正欲抬脚踹人,身上却突然落了一件不薄不厚的外衫,温暖地覆盖在他身上。 那一刻,他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鼻息间,传来那件衣裳上沉静的冷荷香,瞬间叫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心安,原本躁进的想法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顺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仔细聆听着耳畔的动静。 眯了眯眼,祁终觑见沐耘轻轻蹲在他的身侧,轻手轻脚地为他理着外衫的边角,把他尽量盖地严实一点,应该是怕自己野外睡觉,着了风寒。 这么一想,祁终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沐耘耐心做完这一切并没有安分离开,而是突然抬眸望着他脸上的面纱,吓得祁终立马死死闭眼,不敢再睁开半分。 被这人憨头巴脑的行为折磨地叫苦不迭,祁终简直气哭:呜呜,这傢伙到底要做什么啊! 以为这人要给他来个两级反转,结果发现他只是神色疑惑地盯了自己一会儿,什么都没做就起身走开了,根本没有一点轻薄之意。 直到听见那人稳稳落座在旁边那棵花树下的平静后,祁终才完全放松了心情,不由轻轻嘆了口气,小心翼翼侧了个身,又重新背对着他,悄悄用手摸了一把额头,居然出了层汗。 第115页 为了救个人,他真是又惊又怕地吃了个哑巴亏,心里愤愤道:这呆子,吓死了我了,差点就被拆穿了,早知道就不蒙他了…… 悄悄看了眼月亮,祁终呆滞片刻:都这么晚了,我啥时候才能开熘哇! …… 清晨,山涧曙光,随溪流碎,桐花枝上,晨露微凉。 沐耘按照平日作息规律,按时醒来,正欲去关心昨夜那位不知名的讨帐女子,却见身侧的树下,空无一人。 一时心急,他连忙起身,却见外衫搭回了自己身上,凝神一刻,他果断穿好衣袍,走至祁终离去的那块地盘。 低头一看,松软的溪岸泥土上,被人用石子划出了几句留言。沐耘细细读着地面上歪斜的字词:「公子,或许你说得对,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所以我决定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后再给你答覆,届时你就在对面那座山头的老青松下等我,记住,要一直等哦。」 看完这些话,事情又变得曲折起来,沐耘轻嘆了一口气,又见泥土旁边有一锦盒,他弯腰拾起,打开一看,是一块木章底材。 信物?他心想如此,便小心收好。 …… 临近中午,祁终才从郊外转回揽月芳华,一回到厢房,累得倒床就睡。 沈冀书见他在外「鬼混「一夜回来,而自己昨天却在街上找了他一下午,心里有些气恼,不客气问道:」诶诶。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知不知道我……」 「哎呀,我找了一夜的路,沈大爷你让我好好睡会儿成么?」 觉得聒噪,祁终赶紧催促他出去。 沈冀书扒拉了下他身上的彩衣,发现有淡淡的草叶夹杂,问道:「你去郊外啦?这衣服弄得这么脏,你要让我赔死啊!」 「啧。是不是兄弟,一件衣服都捨不得?」 「那你先告诉我,你去郊外做什么?」 「呃嗯嗯。撞邪了,迷路了……」 一派胡话,听得沈冀书云里雾里,觉得一时也问不出什么,他索性放倒那人,由他尽情补觉。 梦中,祁终已经望到沐耘那呆子,三天后,一个人老老实实跑到山松下等他的情景了。留言自然是他为了报昨晚担惊受怕的仇而写的,三天后他都改道柴桑了,才不会去应约呢。 他想,放一场鸽子给那人,让人长点记性,出门在外,勿要轻信旁人,轻许诺言……这样另类的教训,应该也算重逢的赠礼了。 三天后。 春雨纷纷,草芽从润土中渐露头角,山涧一片湿新。 祁终跑得气喘吁吁,又不敢大力擦汗,怕脸上的妆容擦花了,又白跑一趟。 原以为今日他可以顺利出发柴桑去办正事,临行的时候,才发现重要的木章不见了,他以为随身携带,肯定不会有差错,哪知寻遍了厢房所有角落,都不见木章踪影,最后他联想到郊外匆忙奔走的那一夜,发觉可能是洗手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掉在溪边了。 为此,他怕沐耘捡到了那块木章,只好赌上一把,重新让沈冀书为他化了同样的妆容,借来同样的彩衣,赶去三日前相约的地点。 原是整人的信口一说,没想到阴差阳错,他还得去赴约。眼看雨势收停,晴阳已经西沉,他才走到山脚下,心慌做一团,生怕人等得不耐烦,提前走了。 「唿,终于到了。」 还有一条山径之遥,祁终掐着腰,歇了会儿气,才平復着气息,不紧不慢地走近目的地。 太阳是雨后才升起来的,所以日暮时分的空谷中,还氤氲着春雨过后的云雾。泥土散发的腥湿之气和着青草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祁终怀着忐忑的心情,抬头一望,期待对方还没有离开。 结果……如他所愿。沐耘一直站在那棵古老的苍松之下,闲静深沉。 人是背对着他站的,所以沐耘尚不知情祁终已经就在身后。他估摸了下时间,臻首仰视,看见树叶与树叶之间留出来的空隙泻下缕缕的光线,安静而充盈,舒缓了他等人的一丝焦躁。 草径两旁都是长势颇盛的桐花树,春雨过后,新花盛放,落花飘零,于风中洒下点点粉白痕迹,落了彩衣满袖。 祁终静默地站在一旁,不忍打扰对方如沐微光的晶然姿态,只见青松枯壁上的水珠反射出莹润水光,轻轻晃在沐耘的一身素衣上,他的瞳孔中也因此有微末光点徘徊。 山中的静谧,让无言的约会更生一层朦胧的暧昧。 察觉一道热忱的目光凝在身后,沐耘疑惑回眸,登时微微惊讶一瞬,原以为已经被放鸽子了,此刻却见佳人如期赴约,他心生一丝欣喜。 「姑娘,你还是来了。」 「咳……「祁终轻咳一声,掩饰失神的尴尬。 沐耘见『她』比三日前端秀了许多,有些怪异,主动上前问候:「你,哪里不舒服吗?」 「哦,没有。有劳公子挂心了。」 令祁终犹豫的是他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木章的下落,却被沐耘另类解读。 「姑娘是一个人来的么?」 「呃,不是。我让他们在山脚等着。」 沐耘略是放心,又问正题:「那姑娘考虑了三日,可有其他打算?」 「打算?」祁终都快忘了自己骗人定婚的事了,想起来又暗嘆一句自己蠢地没事找事。 第116页 「呃……其实。」不安绞着手中纱绢,一时间,他居然编不出谎话来。 「姑娘面有难色,是家中长辈不肯同意吗?」 祁终下意识摇了摇头,莫名要坚持到底:「不是。他们都挺同意的……不过我这次来不是和你说这个的。」 「那姑娘想说什么?」 「……」 沉默半晌,祁终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转场话。 沐耘不知『她』在为难什么,只好换了话题:「姑娘,还未曾告诉过我你的芳名……」 「啊?」祁终一时语噎,情急之下,随即瞎编:「唤我桐桐即可。」 「桐桐?」沐耘望了一眼周围馥郁芳芬的桐花树林,一时误晓其含义。也有些淡淡失落,对方报出小名,表示对自己不够信任,难以卸下心防。 「谢谢告知。」 祁终愣了一下,干笑着点头回应。 这时,山风忽勐,吹动脸下面纱翻腾,巧的是迎面风,正好贴紧了轮廓,不至于泄露真容。 只是沐耘低头一眼,不小心轻瞥到他锁骨上方松开的袖扣,一时惊觉冒犯,飞快挪开了目光,小声提醒道。 「姑,姑娘,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你,你的袖领,松了。」 声音淡淡微弱下去,耳尾渐泛薄红,沐耘虽然知道侧着脸对人说话,不是很礼貌,但出于人情,他只得避嫌垂落目光。 祁终听闻这话,连忙摸了摸领口,发现刚刚跑得太急,却是扯松了盘扣,一时也觉得尴尬,轻笑:「系好了。」 「哦,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公子三日前,有没有捡到过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呢?」 终于问出口,祁终心里舒了一口气。 沐耘没有多想,实诚地点点头:「是这个吗?」 「嗯嗯,对!」 找到木章,祁终连忙激动地从他手里夺回,感恩道:「哎,幸好被你捡到了,不然我还以为丢了呢。」 沐耘抿了抿唇,淡淡道:「我原以为这是姑娘留给我的信物……」 「啊呃……」祁终僵了僵脸色,掩饰道,「是信物,是信物,但有效期只有三天,所以我今天来赴了约,就得取回去啊。」 「原来如此。」 东西到手,祁终也不想多做纠缠,正寻思怎么摆脱他,一时陷入沉思。 沐耘又说:「天色已晚,我送姑娘下山吧。」 「嗯?不用了!」 祁终害怕地后退一步,眨了眨眼,拒绝道:「公子啊,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一直有个愿望……」 「什么愿望?」沐耘不知不觉间,又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有先天不足的缺陷,老是莫名其妙提起其他话题。 「就是我想玩一个木头人的游戏,但是需要两个人的配合。我没有姊妹,没有玩伴,没有竹马……同龄人什么的通通都没有,所以一直玩不成这个游戏。」 沐耘听『她』这么说,心里觉得好惨,颇是同情地看向『她』:「那桐桐姑娘,希望我怎么做?」 啧。真好骗。 祁终暗自得意,故作高兴道:「很简单。你先把眼睛闭上,听我数数,数到没声了,才可以睁开。」 沐耘迟疑一瞬,道:「这不是捉迷藏吗?」 「啊……都一样,都一样。」 祁终心里慌张不已,眼看天都黑了,他还得回去换衣服呢。 沐耘见『她』满眼焦虑,心里的猜测更加应验了几分,觉得眼前女子应该是滦阳城中某大户人家的傻小姐……哪有人心智这么不成熟的。 他权当可怜稚子,依从对方之言,乖顺地闭上了眼。 祁终见此,大喜,开始顺数:「一,二,三……」 边数边跑,待跑到一定距离后,他回手丢了一封潦草的书信到那人脚边,却不想因此将手中的手绢也带了出去,他也懒得去捡了,噤了声,就踏着轻功,飞身纵去。 半晌,周遭安静地只剩虫鸣,沐耘试探询问:「姑娘,我可以睁眼了么?」 还是空空的风声。 沐耘轻轻睁眼,花林中已经泻下流萤的月色,铺在青青的小路上。 他拾起脚边的一份信纸和一段染香的纱绢,展阅内容:「沐耘公子,你上当了,我三日都未归家,在外游玩,无父母可商量,所以咱俩的婚事,还是先看后会有无期再说吧,哈哈。」 无奈闭了闭眼,沐耘虽无愠色,却不由想笑,这世间真是什么奇葩人都有。 将信纸和纱绢一併收好,他想若有来日,还是要物归原主。 第58章 收留 ===================== 花林一别,祁终取回了装有木章的锦盒,就再也不敢随便耽搁正事,顺利送至归处,才一身轻松地返程长汀。 回到长汀山脚的小镇,仍是热闹非凡。 祁终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得给小师妹带点好吃的点心回去,便又折道去买了「月牙」花糕。 从糕点铺出来,正准备离开,却听见旁边深巷中,哭声悽惨,其中还带着一些嬉笑谩骂的声音。 难道有市井混混在角落聚众斗殴?他掐着下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上前看了几眼。 刚走近巷口,一根粗壮的棍子横飞而来,祁终灵敏偏头,躲了过去。 本以为是里面的人故意挑衅,可棍子丢过来后,并没有喝令之语,祁终心想,对方应该是不小心丢出来的,遂又缓缓向巷子尽头走去。 第117页 忽然,眼中出现恃强凌弱的混乱一幕,伴随着棍棒相加的辱骂声,让祁终不由驻足,静观了片刻。 「叫你乱跑,狗傻子,打死你……」 持棍的人是一个市井之徒,周遭还有他的同伙以及一堆半大不小的小孩,在看热闹。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少年,痛苦地抱着头,卑弱地低低啜泣,却没有一声求饶。 「打死他,打死他,狗傻子……」 「呸,不知道哪儿来的傻子,叫你滚你不滚……」 「哈哈哈……」 笑声刺耳,场面惊心。祁终捏了捏拳头,甚是不快地拧眉:究竟何种深仇大恨,要这般歹毒羞辱?下手那么狠,人都要被打死了。 不再犹豫,他凌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作恶的手,劝道:「朋友,纵使你与这人有什么恩仇,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人都要被你打成残废了,该收手了吧?」 那人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待祁终松手后,转身嚣张道:「嘿,谁他娘的叫你多管闲事?」 祁终无言直视他,暂无更甚反应。 持棍的人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身形偏瘦,颇似营养不良的样子,误以为是什么羸弱书生,更加目中无人:「我跟他可没有什么仇,就是见这傻子不顺眼,想打他出气怎么了?你管得着吗你?小书生。」 一听缘由,祁终怒气高涨,恨不得踩死眼前的地头蛇,轻瞥一眼,祁终巧夺那人手中的棍棒,在人没反应过来之际,反手打在其腿弯处,那人跪地一瞬,左肩上又一道棍棒重压,力道太重,已有脱臼的痛苦。 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个不好惹的货色,欺软怕硬,求饶起来:「啊啊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祁终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将棍子点在他肩处,送力将人翻滚出巷,随即将棍子横飞过去,打碎草棚里无数旧瓦,扑了那人一脸灰。 「傻子?傻子你就可以无缘无故对其拳打脚踢,以泄私愤?哪怕他和你无冤无仇,毫不相干?」 周遭帮凶哆哆嗦嗦,不敢吱声。 祁终愤懑不平,又道:「下次在长汀山镇上,再做这种恃强凌弱的罪行,还带坏一帮孩童的话,你就连夜拔除祖籍,打包滚蛋。」 「走,走,快走……」 一帮小鬼见头子被收拾,机灵地乱窜出巷,慌乱奔跑,生怕被打。 周围倏然安静,祁终揉了揉手指,轻瞥了眼角落里的可怜人,还像只鸵鸟似的把头埋在双手里,低低啜泣,冠发蓬乱,衣衫血染,看着倒像是哪里的落魄游子。 祁终轻手轻脚地上前,蹲在那人跟前,出言安慰:「这位小兄弟,你还好吗?坏人都被赶走了,你不用害怕了。」 伸手刚一摸到那人衣袖,人就不停颤抖,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缩,明显是被打怕了。 祁终尴尬收回手,宽慰道:「呃,要不你先起来,地上凉……」 那人默不作声,也纹丝不动。 祁终觉得有些怪异,估摸着对方还要一段时间缓冲,便也不多管下去,起身拍了拍尘,准备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那人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祁终走到巷口,狡猾地用眼尾余光轻瞥,瞅见那人清秀苍白的脸容,双眼微微凹陷,病色满身,像是有先天不足之症。 他小声嘀咕:「啧,真可怜。话也不说,也不知道他的家人在哪儿,要不还能顺手将他送回府去。」 但见集市趋近尾声,祁终觉得时候不早了,闲事也管不了那么多,悠悠闲闲出了巷口,不再对那人多做过问。 走到街上,祁终突然感觉手中空落,隐隐丢了什么东西,他停步一想,好像刚才买的糕点被自己丢到巷子旁边的石磨上了。 一时懊恼:哎,狗记性,老是忘拿东西。 正思量着要不要折路回去取,刚一转身,就瞅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狼狈身影,正四处拦路,向人求告着什么。 祁终凝神一观,发现是刚刚那个挨打的傻子,并且观察其行动举止,好似无法出声,只能手语交谈。 默然站在一边,祁终尚带迟疑,驻足观望一番,见他艰难寻人,抬手向一位老太婆比划自己的身形,满眼焦急,却被老太婆白了一眼,一把推开。 接着他又去拦住另一个中年男子,一样比划身高样貌,结果那人直接暴脾气,把他推在地上,骂道:「滚一边儿去,哪儿来的臭乞丐。」 慢慢起身,又有满街乱跑的熊孩子急沖而来,那人惊怯乱躲,卑微可怜…… 祁终有些于心不忍,但又困惑:这小子在找我?莫非要赖上我? 迟疑片刻,他还是决定主动上前,替人解围,将那人拉到一旁。 显然,那人见到自己,就神色喜悦,激动比着手语。 祁终看不懂,直白问:「你,找我做什么?」 又是一通手语,祁终有些不耐,却见对方从怀中取出他失落的花糕,一下惊愣。 「你,你追我好几条街,就是为了还这个?」 见人点头,祁终心中大为震撼,试探问道:「那你不怕,撞见之前那帮人,再打你吗?」 一听见打字,瘦弱的那人连忙瑟缩着挨近祁终,警惕地望着周围的人群。 祁终心知吓到了他,轻声安抚:「没,没,他们没来。」 见他情绪放松,祁终想着也看不懂他的手语,索性将手搭在他肩上,触摸他的心念而问。 第118页 「你叫什么名字?不用比手势,在心里告诉我就好。」 「……我,我叫元谦。」 接着,另一只手心传来痒意,祁终微微惊讶:「你还会写字?」 元谦点点头。 祁终又问:「那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连连摇头:「……我,我忘了。」 又是慢半拍的回覆,祁终颇觉这人可能真的有傻病,嘆道:「那你现在怎么办?我可以把你送到哪个地方,等他们来接你吗?」 元谦迟钝地考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道:「跟,跟着你。」 「噗……」祁终无语窒息一瞬,摇头拒绝,「这,恐怕不行,我是修道之人,要回山上去,师门有规矩,不能随便带外人回家。」 元谦半是听懂了祁终的答覆,双眼顿失光亮,失落垂头。 祁终左思右想一番,帮人不帮到底,让人心生希望,又坠入失望,反倒是害了人。 如此,他妥协一嘆:「那行吧。我可以带你回去,但是得委屈你住一下杂役弟子的房间,平时帮他们做点简单活计,才能矇混过关,知道吗?」 明白自己被收留了,元谦感激点头挥手,心中谢道:「好人,你是好人……」 祁终莫名受人直白一夸,不好意思道:「叫我祁终就好。」 「谢,谢谢祁老大。」 「呃?你为什么叫我老大?」祁终惑然一问。 元谦迟钝回覆:「……他,他们说,厉害的,人,就是老大。」 他们?祁终转念一想,估计是那帮地头蛇,占人口头便宜。 「那,随便你罢。」 一时也不好去纠正对方的想法,祁终暂时默认了这个称唿。 两人趁着夕阳未褪,匆匆赶回师门。 x 时值春序,漫山青绿。 祁终跟着林塘二人,重新参加了一次九垓山的澄明会。但这次高会并没有上次那般兴师动众,只是一些高层仙家的长老出动。祁终原本想着自己师父和林塘前去赴会,已是足够,但却不知仙尊诏令里为何会指名道姓地宣他一同前来。 眼下,长辈们还在大殿议事,他随闲侍进了后山的绿意轩内,赏花静待。心想此行目的或许是为了上次从荒漠逃离的事情,仙尊要让他给个说法吧。 穿过大片新绿的芭蕉叶丛,祁终坐进一处可以览尽轩内风光的凉亭中,撑着脑袋,想着:不知道今日那呆子会不会也来了…… 从大殿出来,沐耘一如平日散会时的平淡,习惯性地从旁侧小路而走,小径静谧,不会有人打扰,也方便他慢慢清理思绪。 只是今日不巧,他经过的时候,正好有两个扫地的杂仆在树下闲谈。 「诶,你知道吗?听说仙尊这次要单独会见长汀道非子的徒弟呢。」 「嗯?为什么?难道是上次玲珑心那件事?」 「不知道,但好像不是,我听他们说,没上会之前,仙尊曾多次下令召见他呢,但是长汀皆以有事委婉相拒……」 「啧,真让人好奇。」 …… 沐耘脚步一顿,不小心听见二人的对话,内心隐有思念之情,但一想起宿命定局,他又放弃了找人一晤的想法。 这时,身侧突然飞来一道信纸,沐耘双指稳接,随即展开一看:双生双命死局已破。恭喜。 短短几字,在沐耘看完那一刻,信纸便化作几片枝叶,从手中飞散而去。 他一时说不出是惊喜,还是轻松。如同被天地赦罪一般,身心再无预言所累。冷静之后,他更是感激祁余行这及时的一封飞信告知,让他不必再刻意维持两人的心距。 反应过来这一点,沐耘连忙追上扫地的两人:「两位朋友,请问一下,你们刚刚所谈之人,现在何处?」 本来在背后议论的两人,突然被他这么一问,都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小声道:「他,他还在绿意轩。」 「多谢。」 话音一落,步伐匆匆而去。 两人皆是一愣,没敢细想什么,只好噤了声,规矩扫地。 第59章 出山 ===================== 芭蕉叶下,茶水微凉,斟茶之人的手莫名停顿了一下,望着眼前两杯漫出来的茶,祁终怪道:「嘶,奇怪,我为什么会倒了两杯茶?」 绿意轩内,只有他一人,安静地自由自在。 只当是想事情出神,没注意多倒了两杯。他等了许久,耐心渐失,也无心喝茶了。 伸了伸懒腰,他沿着园林长廊,徐步下亭,见花台上,牡丹正艷,一时欣赏,正欲伸手摺花,身后突然一道急促的喊声,窜入他耳。 「祁兄弟。」 动了动耳朵,祁终误以为是幻觉般地转身,登时惊愕来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蓦然想起花林相约的丑事,祁终心虚一瞬,后怕想着:不会是他猜到我整他,来兴师问罪了吧? 沐耘敛了敛眼中欣喜之色,沉吟一瞬,缓缓呈上两样东西给他。 「我来,履行我的承诺。」 「嗯?这是……」 祁终接过沐耘手中的礼物,低头细看,发现是一本剑谱,和一方长形锦盒。 他打开盒子,又见一支做工精緻,晶莹剔透的白玉冠簪。 祁终当即愣住,半晌无言答话。 第119页 「剑谱是我多年修习九垓剑术的心得体会,招式齐全,绝非假借他人之手,包括祁兄弟之前一直想要的御剑之术,我都撰录其上了。」 捏着书页的手指不由攥紧,祁终沉默无言,内心一阵感动:原来他一直记得这事,从未失言。 「那……这冠簪又是何意?」 沐耘浅笑:「是为赔礼,也为贺礼。」 「嗯?」 「之前夜擒书楼贼人时,不慎唐突扯下祁兄弟的髮带,实在失礼,在此特向你说声迟来的道歉。」 祁终抿了抿唇,道:「那你直接赔我一条髮带不就好了,玉簪多贵啊,而且我还没弱冠,也用不上。」 「听闻祁前辈说,祁兄弟冠礼将成,此白玉梅簪正是提前相送的贺礼。我见你平日衣风偏喜浅银冷色,所以选了这款淡玉冠簪,应该,能入祁兄弟的青眼吧……」 心里咯噔一声,祁终挪开视线,紧张一瞬:好傢伙,连我平时喜欢什么风格都猜得这么准。 「你……太有心了。」 轻轻一句话,已经代表承认的含义。 沐耘欣慰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却又怕对方嫌自己聒噪。 莫名被如此暖待的祁终,受宠若惊,一时收礼心暖,反倒不知该如何谢人。 这时,传令的近侍来到轩内,打破二人奇怪的沉默。 「祁公子,仙尊相邀,请你速与我来吧。」 「啊?这么快?」 刚才还在抱怨等得太久的祁终,一下变了心意,为难地不想过去。 沐耘知道他还有事在身,不多做挽留:「正事要紧,我们,来日再聚吧。」 「啊。好吧。」 祁终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分别之言,一时妥协回应。 就在这时,他背影刚转,沐耘想到今日一别,自己要远程许久,不知何年能再相逢了,又纠结喊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 祁终不知情转回身,轻轻抬头,望向那人。 却见,沐耘一下伸开双手,将他拥入怀中,扣紧肩膀。在祁终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只闻耳边一声嘆息:「祁兄弟,多保重。」 「呃……你也是。」 来不及回应,怀抱已经松开了,祁终迟钝地点了点头。 绿意轩内,晚昏懒懒,只剩一人,独品亭内石桌上的两杯冷茶。 x 回到长汀,祁终就一路心生迷茫,一是为仙尊单独与他会面所说的话,二是想起沐耘临别时的举措,让他心间陡生一丝晦暗情愫。 除却惊讶,更有一种被人记挂于心的感动。 他仔细收好两件赠礼,快步走回房间,一推开门,就见一白袍老者坐在桌边,背对着他。 「师父……」 祁终愕然片刻,规矩进屋。 「回来了。」 「嗯。」 「那你知道仙尊此会的目的了吗?」 祁终点了点头:「仙尊说,玲珑心一案并不简单,括苍山已是魔域,若要揪出幕后之人,必须找到散落桐疆境内的浣世神元,才可以将威胁剷平除尽……」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祁余行反问一句。 祁终心虚低头,故作镇定地点头:「嗯。仙尊说此事关乎上疆整个修真界的安危,所有人都要居安思危,出力寻找。」 「那,我与你林师叔商议,准备派你代替师门此行,你愿意吗?」 祁终霎时吃惊,瞪大眼眸:「我?」 「可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人出山,不会……」 「只是你一人出远门去底疆,又不是整个师门都赖你一人。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挑战吗?怎么这次死里逃生后,知道惜命了?」 「当然不是!我当然愿意为师门出力。只是,有些捨不得师父而已。」 听闻后话,祁余行心间一暖,语气松缓不少。 「少来这些。你下去收拾行李吧,我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是。」 略是感伤地点了点头,祁终不曾设想,一回师门就被派遣这种任务,平日闲散惯了的他,突然被委以重任,却也隐隐觉得肩上多了一份沉重。 准备临行的包袱时,祁终突然想起沐耘那日的反应,颇似无言的告别,好像自己会很久见不到他似的,将事情一串联,他估摸着是同一件事让对方为难了。 细思一番,祁终又有些期待,说不定会在路上遇到他呢? 折腾半天,他又惦念起前几日领回师门的那个傻子,最近太忙,也没来得及去关心一番,这样想着,祁终来到杂役房。 见一瘦弱身影正蹲在角落,数着木枝,目光呆滞地凝在地面,失神。 祁终徐步过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元谦?你在这里干嘛?」 抬头望见来人,元谦登时喜出望外,起身死死抓住祁终的衣袖,依赖不已。 「呃。先松手好吗?」 祁终怕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产生误会,急忙劝说,随即用心念与他沟通。 「我不是让你帮忙干活,矇混过关吗?怎么还一个人在这里玩树枝啊。」 元谦委屈地摇了摇头:「数,数你,怎么好久,都不来……」 「啊?我来……」祁终差点被那人头绪给绕进去了,正色道,「那你有想起什么吗?比如你家在哪儿?」 第120页 元谦沉默低头,不做回应。 祁终惋惜道:「但是你想不起来,我留你在这后院,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我马上也要出山了,你以后都看不到我了……」 听闻这话,元谦立马激动地摆了摆头,比划着名手语,似乎语无伦次了,让祁终问心念的术法一下断掉。 「你先别激动。别激动。」 安抚好情绪,祁终俯视一眼,正巧发现他手臂上的伤痕,陷入疑思:这是新伤?不会啊,我和他们打过招唿了,谁会没事来为难一个哑巴? 「这是谁打的?」 严肃一问,祁终感觉事情不简单。 元谦犹豫了一下,在心里告诉他:「是,是林公子。」 「什么?」祁终气得头晕一瞬,咬牙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他定然是因为我的缘故,连带着看你一起不顺眼。」 元谦不是很懂他的话,歪着脑袋,困惑地望着祁终。 无奈之下,祁终难消恶气,也对眼前之人抱有同情和担忧,只得承诺。 「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出山。路上我们有个照应,也不会有人随便欺负你了。」 「如果能顺便找到你的家人,我就送你回去,你同意的话,就点点头。」 迟钝地考量了下祁终的话意,元谦乖巧点头作答。 「谢,谢老大。」 正要掐灭连心共念的术法,祁终勐然听见他的心声,顿生暖意。 「嗯。既然你称我一声老大,那以后你的安危,我都包了。」 「走吧,我带你去上药。」 …… 正式出远门那天,祁终特意去给祁余行磕头请安,顺带告别,哪知师父像是早有预料他会来见,竟然提前一天闭关了,失落之际,祁终只好依从林塘的叮嘱,早早拜别师门,带着元谦,来到长汀山脚的小镇。 两人走在街上,祁终心想出了镇子,就离长汀边界不远了,还不如趁眼下大好时光,多吃点美食再走。 刚在小吃摊前落座,祁终肩侧就被人一拍,力道不轻不重,但也让他回头望去,见了来人,他顿时惊讶不已。 「你,你怎么来了?」 闵栀瞪他一眼,不满道:「喂,你之前说让我来长汀作客的,怎么现在还问我怎么来了?」 「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你!」闵栀白他一眼,落座旁边,又道,「算啦。我听唯尔说,你要出远门,所以特意来找你,准备和你一起去。」 「啊?不是吧,表小姐,我是去办正事,又不是去玩儿。你还是在长汀玩几天,让小师妹带你吧。」 「她……她也没空啊。」 闵栀撇撇嘴,道:「而且你不是去底疆,找那个仙尊说的神元嘛,这东西不是全上疆都在找的嘛,我当然有义务出份力啦。」 「呃,好像也有道理。」祁终挠挠头。 「既然有共同的目的,那就一路呗。反正我代表的是唐家,又不是白帮你忙。」 「这……那好吧。」 待人点头,闵栀心满意足地露出笑意,偏头一看,发现旁边还坐了一位面生的男子,她问:「这位是?」 「哦。他是我小弟,叫元谦,是个哑巴,脑袋也不好使,你别欺负他啊。」 祁终把呈上来的小吃,先递给了元谦,还很温和地替他理了理衣袖。 闵栀眨了眨眼,哼道:「你怎么会带他一起出门啊?不是挺那啥的么?」 「哎,说来话长。先吃点心吧,等路上,我慢慢和你说。」 祁终自然地将自己的那份推到闵栀面前,然后又重新去叫了一份小吃。 三人莫名组成一团,紧赶慢赶,出了上疆的区域边界。 第60章 烂桃花 ======================= 赶路许久,祁终三人路过一片竹林,眼见天气炎热,不宜奔波,便寻得旁边一处茶棚,稍作休息。 「老闆,上壶凉茶。」 甫一进凉棚,祁终就口渴到不行,急忙寻了较为阴凉的座位,消消暑气。 「好嘞。稍等啊客官。」 茶棚老闆热情递上三碗凉茶,闵栀看了一眼,补了一句:「我不喝茶。给我上碗酸梅汤。」 「唔。「祁终喝了口茶,转了转眼珠,没有多说什么。 茶水清凉入喉,祁终顿感一身凉爽,一路的燥热消却不少。趁此时刻,他左右观察了下这个不大不小的凉茶竹棚。 见四周空了不少桌椅,只零散坐了几批赶路人,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祁终突然注意到茶棚的边缘角落,单独坐了一个静雅背影,戴着白纱斗笠,清风自若,一身洁净气质恍若出尘荷莲,端是郊外一道养眼风光。 不禁看入了神,祁终心里碎碎念叨:这人的背影怎么越看越顺眼呢? 只见那人忽然口渴,又从斗笠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端起茶碗,徐徐喝了一口茶水,举手投足间,尽是雅意。 祁终撑手桌面,抵着腮帮,心道:啧,喝个水都这么慢条斯理。原来底疆也有这样仙气飘飘的人啊…… 这时,他目光一转,视线下移。顿时望见那人腰侧的佩剑,祁终惊掉下巴,目瞪口呆地怔愣半晌,结巴道:「是,是呆子。」 认出来人佩剑,祁终心中按耐不住的狂喜,连忙搁下茶碗,轻轻走近,落座在那人身侧,笃定又惊喜地试探:「沐耘兄?」 第121页 那人闻声一僵,随即拨了拨斗笠的面纱,露出一张俊雅的脸来:「嗯?」 「哇!真的是你!好巧!」 认对了人,祁终激动地快要跳起来,甚至产生一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但最后只是把手放到沐耘的肩膀上,拍了拍。 「祁兄弟,别来无恙。」沐耘也隐隐克制心中窃喜,他刚刚听见祁终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多想,眼下一确认,反倒更难压抑心绪。 「害,是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嗯。」沐耘抿了抿唇。 「你也是奉仙尊指令去找浣世神元的吗?」 望见旁侧的包袱,祁终内心又是一阵欢喜,惊觉他会和自己同道而行。 …… 两人简单谈了会话,彼此会意。 祁终又见他如此委婉出门,颇觉奇怪:「呃,大热天的,你怎么戴个斗笠啊?」 「我……」沐耘不自在地停顿了两下,抿抿唇,似乎无法启齿。 祁终更觉怪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一边。 发现邻桌有几个性格开放的女子,全都花痴地望向他们这一边,笑得忘乎所以,甚至暗送秋波。 祁终脑门一个激灵,赶紧回头,用力眨了眨眼,顿然明白过来,这人是被调戏了。 心里不免啧啧两声:郎君皮相生得俊俏,走哪儿都招蜂引蝶。 他坏笑着撞了下沐耘的腰,却见他躲了一下,似乎隐有忍耐之意。 …… 「诶姑娘,你的酸梅汤来咯。」 茶棚老闆将汤呈到闵栀眼前,并好意提醒道。 闵栀淡淡收回落在祁终二人身上的目光,恹恹喝了一口碗中粗糙涩口的酸梅汤,不禁皱眉。 正欲理论,却见茶老闆对着斜对面的一帮妇女嗤了一声,面带不屑道:「哎,晦气。怎么又来了。」 闵栀停顿一下,详问道:「怎么了?她们有什么不妥吗?」 茶老闆见闵栀是外地赶路之人,便好心道:「啧,姑娘你有所不知,这些个女子都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哦?何出此言?」 「你们晚来一步,是没看见她们对那位戴斗笠的公子,纠缠了好久,就是想……」 闵栀淡淡听着,眼神时不时落在祁终背后。 …… 试探一番,祁终算是明白沐耘的心意了,但还是明知故问:「诶,耘兄。是不是你长得太好看了,这走哪儿都有人给你扔花枝啊?」 「祁兄弟,我……」 略带无奈地望了眼祁终,沐耘面带为难,算是默认:他这一路下山,不过是在路边落脚处,喝口茶水什么的,却到处都是「虎狼」环伺,更有甚者,直接来唤他夫君的……年轻的青年尚不明这等晦涩,只觉羞赧。躲无可躲的情况下,只好买了个斗笠遮容…… 祁终见他点头,哈哈一笑,拍着胸脯道:「放心,兄弟。这些桃花,我帮你分担。只要你跟我站在一起啊,她们的目光就只会粘在我脸上了,至于你嘛,自然不会被注意到啦。」 「这……辛苦祁兄弟了。」 听人如此自信的口吻,沐耘感激不已,眼中顿生希望光亮。 「哎,客气了。」祁终挑了挑眉,一副不在话下的模样。 这时,那三两个女子,在两人交谈甚欢之际,突然飞扑过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沐耘顿慌了神,急忙抖落下斗笠,遮住容颜,却还是迟了一步。 「诶公子,你刚刚拨开斗笠,是在看我么?」 一蓝衣女子率先大胆发言,沐耘崩溃地颤了颤音:「我没……」 这一声克制淡欲的嗓音,叫姑娘们更加心花怒放,在一边兴奋地手舞足蹈。 「啊呀。公子说话的神情真是迷人。」 「对啊,公子,你跟我回家吧。」 「公子别害羞嘛……」 …… 面对突发状况,祁终憋了憋笑,站在一旁看了会戏。 骤感身侧「虎狼」愈加放肆,沐耘无措而喊:「祁兄弟……」 听闻「唿救」,祁终随即严肃了脸色:「诶诶。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放开他!」 姑娘们望向他,疑惑道:「你是谁啊?」 「我……我和他一伙儿的。你们这些小姑娘,仗着家里人不在家,就这么出来熘汉子,太过分了啊。」 「祁兄弟,谨慎言辞……」 沐耘不晓世俗,听他说得这么过分,又有些怕那些姑娘心里受伤,一时矛盾劝道。 哪知她们非常厚脸皮,毫不在意祁终的说法,言辞更加嚣张。 「你胡说。我们这是追求真爱。」 「就是,就是。连公子都替我们说话了!」 「公子是爱我们哒!」 …… 「啊这。」祁终被群起而攻之,一时真想骂沐耘一句白痴。 「……祁兄弟,我不说话了。」看身侧主力都去推搡祁终了,沐耘略感后悔,觉得是自己一句话坑了他,不由投向同情的目光。 「喂喂,你们得了哈!我们是上疆来的大侠,你们少这样放肆!」 碍于对方是女子的身份,祁终收敛手爪子,只得逞口舌之争。 蓝衣女子眼睛一亮:「大侠?那真是太好了。大侠噼柴挑水,干活不累。带回去,可赚了呢。」 「呃……这也行?」祁终翻了个白眼。 第122页 「对对对。你们看这位小哥生得也不错呢……」 「哈哈哈,眉清目秀,是位俊郎呢。」 「太好了,抢一送一啊。」 「啥?」祁终步步后退,是真没领略过这里的民风开放。只得懊悔刚刚的逞强,委婉道:「别乱来啊,姑娘们。」 「哎呀,走嘛走嘛,小哥哥。」 圈地越来越小,那群女子紧紧粘过来,祁终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一旁把瓜子磕完了的闵栀,不耐烦地闭了闭眼。 随即将茶水横泼过去,温凉的茶水洒在众女子脸上,惹得她们连连惊叫。 就在她们方寸大乱时,一声冷喝,威严传来。 「我的跟班儿,谁敢乱摸?」 闵栀背着手,信步走近,冷眼对上那帮兹事女子。 「看什么看?信不信本姑娘剁了你们的手,撕烂你们的嘴?」 语势强烈,一下恫吓住那帮女子,逼得她们全噤了声。 「呃,疯丫头,没那么严重……」 一看情形有些紧绷,祁终怕她太冲动,真把事情闹大了,赶紧相劝。 「你闭嘴!净知道帮倒忙!」 闵栀沖他低喝一声,遂又把目光瞪向那群居心不良的女子,喝道:「快滚!」 众女子见对方不好惹,只得咬咬牙,放弃唾手可得的肥肉,连忙跑走。 待风平浪静,几人又重新聚在一起,闵栀便把从茶铺老闆那里听来的话告知沐耘二人。 明白事情原委,祁终不禁嘆了一句:「原来是惯犯。」 「是仙人跳。「闵栀补充道,「这些女子根本不知羞耻,四处勾搭路人,带回去后,便用迷药迷晕,搜刮他们身上的钱财。」 「啊?「祁终嘆为观止,」可我没钱啊。」 闵栀打趣道:「可你长得体面吶,拖回去噼柴挑粪,绰绰有余。」 「哈哈哈……那倒说得过去。」 「祁兄弟,是我连累了你。」沐耘愧疚望了他一眼。 祁终爽朗笑道:「诶,没有的事。倒是你初出茅庐,不晓得这江湖人心险恶。不如就和我们一块吧,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反正目的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志同道合。」 顺势提议同行,时机也很合适。 沐耘点了点头。 闵栀皱了皱眉。 祁终哈哈大笑。 并且撞了下旁边的元谦,小声嘀咕道:「诶,元谦,记住了哈。这位大兄弟,非常有钱,把他拉到我们一伙儿,以后就不愁没酒喝了……嘻嘻嘻。」 元谦诺诺点头。 闵栀白了他俩一眼:「出息。」 第61章 荒城 ===================== 底疆的春天稍晚,此时已是四月中旬,路上却还一片欣欣向荣的春意。 道路两旁全是淡黄色的油菜花丛,祁终百无聊赖,一时没禁意,欲从身侧折花,一只温凉的手半路拦缚了他。 「嗯?」 回头一望,发现是沐耘。他顿生不解,也倔强地不肯收回手。 沐耘淡淡道:「菜花是用来结油籽的,你多摘一朵,劳作者便少收穫一滴油。」 「……你,说得对。」 红了红脸,祁终尴尬抽回手,趁其他人没听见两人的对话时,赶紧撇清关系。 「喂,祁无赖,你快来看这里,好美啊。」 正在两人沉默之时,闵栀突然在前面一声唿唤,祁终摸了摸鼻子,转身悻悻跑开。 「来了。」 从身侧擦肩而过的风,轻轻拂过沐耘素青的衣袖,让他恍惚停在原地,有些怅然地低垂了目光。 祁终站在小山坡上,高高远望,见山谷间,全是金黄的油菜花开,几个劳作的农人正抽打着黄牛翻新水田,田梗上还长着几株野桃树,春光中,桃花竞开,这一点桃红倒是在这满山青黄相交中显出一丝羞涩。 山水如画,让人心生驻足之意。 …… 天色将晚,四人行至底疆的第一座外城。 进城之后,满是风尘,阒静无声,徒生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 「这天不是还没黑嘛?怎么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啊?」 祁终望了眼两旁关门闭户,黑灯瞎火的居民,颇觉奇怪。 「可能是穷的吧,底疆就是这样 ,很多地方一旦庄稼歉收什么的就发展不起来,自然街上流动的人就少了呗。」闵栀单纯解释着。 「城中颇是怪异,诸位各自小心一点。」 沐耘虽觉情形没有那么简单,但他不喜与人辩驳,便只做委婉提醒。 其他人都乖巧点头,唯有祁终玩心大发,一听这话,迅速躲到沐耘身后,装模作样。 「哇,我好害怕啊,耘公子,你可要保护我啊。」 沐耘轻轻皱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闵栀冷哼一声:「你有病?耘公子没来的时候,你还像个人样,人家一来,你就这么装疯卖傻啦?」 相比于之前三人行的稳重,祁终也略感自己莫名其妙地变得浮躁欢脱了些,他愣了愣,随即恢復正常。 支支吾吾道:「哎呀行了,走吧走吧。我开个玩笑还不行嘛。」 夜色渐深,城中虽大,可沿路走了好几条街,四人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之处,眼看前路一片漆黑中终于有家客栈还点着灯,开着门,众人不由一喜,急忙追去。 第123页 站在门口,闵栀上前客套道:「你好,我们是……」 「砰——」 话还未说完,客栈小二看见他们站在门口,冲上来就把门给关上了。 徒留闵栀站在风中凌乱,一脸迷惑的样子。祁终忍不住笑出声:「这,你是把人给吓成啥样了?」 闵栀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毫不客气地踹开门,凌步进屋。 「诶,别杀我,别杀我。」 那小二钻在桌子底下,惊恐地抱着桌腿,低泣求饶。 「哼,敢关本女侠的门,滚出来,交代清楚,不然……」 「不然我们白吃白喝,哈哈哈。」 祁终接话跟上,好奇地打量客栈内部,还是一派冷情。 两人在一边斗气。 沐耘将元谦也带入屋内,随即去安抚桌下的小二。 「这位兄弟,你先出来,我们只是投宿的客人,没有恶意的。」 好看的手伸在自己眼前,小二晃了晃神,没敢搭上去,灰熘熘从另一边钻出来。 「你,你们……」 端看援手的那位,小二心觉没有恶意,放松了不少。 这时,躲在柜檯下的客栈老闆娘也慢腾腾钻了出来,惊诧地望着四人,随即吩咐小二: 「快,快去关门。」 …… 将来意说明后,客栈里的人才对沐耘等人卸下心防,为他们端来简单的夜宵,众人聚在一桌,详谈情况。 「请问城中是怎么了?为何深夜不至,街上就了无人烟了?」 老闆娘望了眼沐耘,迟疑回答:「这位公子,你就别问了,今夜你们暂住一晚,明日就早起赶路,去前面小镇投宿吧。」 「听你这口气?好像是这城里有什么妖祟一样,说出来,我们替你解决。」 祁终见她欲言又止,便仗义询问。 「不,没有,没有妖祟。你们不会有办法的……」 老闆娘眼神躲闪,含煳说完,就起身走了,徒留一干人在桌边迷惑迷惘。 「哼。看来这儿肯定有古怪。」 祁终冷哼一声,又接着吃碗里的炒饭。 …… 日上三竿,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祁无赖,还不起床?」 「啊呀,睡过头了。」 祁终扒拉下头髮,回道:「来啦。」 「哼。」 门外的闵栀轻哼一声,转身离开。 等一切收拾妥当,祁终哆哆哆跑下楼,却在楼梯口望见众人已经吃好了早晨,桌上只有一堆碗筷了。 他故作委屈地哭喊:「啊啊。你,你你们,居然不等我就把早饭吃完了。」 「哼。干嘛要给懒虫留吃的。」 闵栀毫不客气地敲下空碗,挑衅回了一句。 「好你个疯丫头,居然这么说我?」 「本来就是。人家沐小公子早上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起,要不是我来吵你,估计某人要直接一觉起来吃中午饭呢。」 「有吗?」 祁终一边迷煳想着,心道,肯定是沐耘喊得太斯文了,没叫醒自己。 「怎么没有?还修道之人,一点起床的定力都没有。」 「我……」 祁终无可反驳,但他也觉得奇怪,自从荒漠一行,他频繁使用幻术后,瞌睡就莫名其妙地增多了不少,想起也起不来。 「唔,啊啊……」 就在沐耘准备重新帮他买一份早餐时,祁终身侧的元谦,突然比划着名手语,将手里的馒头递给祁终。 「嗯?你为我留的?」 元谦点点头。 祁终顿生感动,几乎喜极而泣:「好小弟,没白疼你啊。」 边吃边得意地望向闵栀。 「切。赶紧吃,吃完我们还要去办正事儿呢。」 她切了一声,默默系好买新早餐的钱袋子。 白日的大街,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虽不是特别热闹,但也和昨天傍晚看到的情景千差万别。 祁终不由困惑:「这里的人是只有白天吗?晚上就躲起来了?」 「诶,你们说,他们会不会都是妖怪变的,白天出来吸收天地精华,晚上关门闭户偷偷修炼。」 闵栀听完他的想法,忍不住吐槽:「也就只有你的脑子里会有这种想法。这些明摆着的活人,你是没吃饱,脑子也饿了嘛?」 「切。你不同意我的说法,自然有人懂我,对不对,耘……呃,我的好小弟。」 辩驳之时,祁终下意识望向沐耘,却又在情急之际,转移了目光。 闵栀古怪望了眼他的反应,没再多说什么。 街头「牛鬼神蛇」也趁着白日风光好,默默跑出来摆摊了。 祁终走着走着,就被一处窄小的摊子吸引了目光: 「唔,有个算命的。」 他眯着眼望了望那算命老头旁边布幡上的招牌:瞎仙算命。 一下迷惑,总觉得那个瞎子好像在看着自己。 「祁无赖,你磨蹭什么呢?快走,我们还要去前面找找。」 闵栀一声怒吼,让马虎的祁终陡然醒神。 「哦,知道了。真是啰嗦。」 他答应着,转身准备离开。 那算命老头眼睛转了一圈儿,像是盯上了祁终,坐在板凳上,噙着贪婪笑意:「诶诶,小伙子,你先别走。」 祁终回身,怀疑地打量着那瞎子老头:「嗯?瞎子,你在喊我吗?」 第124页 「对对对。就是你。」 那算命的,激动起身,沖他连连招手。 祁终萌发整人的兴趣,悠悠背手过去:「哼,老瞎子,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盯上我了。」 「嘿嘿,我可是半仙,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我神通广大,掐指一算,诶,你我有缘啊,怎么样?小伙子,算一卦不?」 祁终憋了憋笑,心说,我师父就是灵占的得道高人,我自个儿学点皮毛都比你强,还敢来骗我的钱?看我怎么教训你。 「啊?真的嘛?那太好了,老师傅。我这几年啊,真的好倒霉,连媳妇儿都没讨到呢……」 他故作夸张地哭诉。老瞎子点点头,宽慰道:「不急不急。我掐指一算,你应该岁数不大,尚还年轻,找不到老婆,是因为没钱……」 喵的,还真敢咒我?祁终心里呸了一句。 表面又连连点头演戏:「诶对,大师可有办法让我坐地升官发财?」 「有噢,就是……」 「祁无赖,你居然在算命?我跟你说,这些江湖骗子十个有九个假,别信他的话。」 闵栀见祁终迟迟没跟上来,不由转头一看,发现他居然坐在边上和算命瞎子聊天。更加生气,疾步走近,又觉得老瞎子不怀好意,赶紧出言提醒。 被人打断财路,算命老头不悦反驳:「哎,小姑娘,你不信怎么还不许旁人信了,我瞎半仙算了半辈子命了,怎么可能骗人?小伙子,来来,听我的。」 「本来就是。」闵栀白了瞎子一眼,又道,「你给他算命?你知不知道他师父……」 「诶,疯丫头,就让我算一卦吧。」 祁终连忙制止闵栀的出言,连番眼色提醒。 「呃……算了,随便你。」 闵栀领会他的意思,安静抱手一旁。 算命老头见嘴边的鸭子还没飞走,又急忙挽留祁终:「来,小伙子,我们继续说……」 「可以啊,不过,算命之前,我想先跟你打听个事儿。」 祁终灵机一动,将话题转换。 「什么事?五两银子一个问题。」 算命瞎子犹豫了一下,便直接狮子大开口。 沐耘在一旁听了,默默伸手衣袖,准备拿钱,祁终赶紧阻止了他。 然后仔细观察那瞎子的表情,见人果然在钱被收回时,脸色乍变。 祁终顿时有了分寸:敢骗我,你个假瞎子。 「五两?」 他假装惊唿。 「对对,你要是嫌多……」 「太少了吧!」 他故意拔高音量,把算命老头唬地愣住。 随即算命的心里乐开了花:还以为对方嫌贵想说可以讨价的,结果是傻子赶上门来送钱了。 「给你二十两,只问一个问题。」 「好好,你问,你问。」 算命盯着桌上的银子,眼睛都直了。 「很简单……你看,这是什么?」 祁终语调轻轻,出其不意间,将出鞘的剑横立在算命老头的桌前,亮晃晃的剑光,吓得他一熘烟儿钻桌底去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哼,你不是看不见吗?这刀架脖子上了,你就看得见了?」 祁终抽回剑,把那算命老头拉出来。 「出来,真有事儿问你。老实说了,就放你一马,不好好说的话,哼哼……」 「好说,好说。好汉饶命。」 算命老头哆哆嗦嗦被祁终按着坐下。 「我问你,这城里为什么白天看着有人,晚上就跟空城一样?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怪事?」 众人见祁终正经起来,也围到一堆仔细凝听。 「这……这我也不清楚啊,我就是个走江湖的,走哪儿赶哪儿。」 算命的头冒虚汗,心虚看了眼祁终。 祁终默然不语,轻轻擦拭剑身,无声威胁。 算命半仙咽了咽口水,紧张道:「这江阳城城外十里有个高楼冢,听说是南面富商为他死去的妻子建的,大傢伙儿都说他们夫妻伉俪情深,当初还传了许久,说那高楼奢华无比,寸土寸金吶。」 「有那么夸张吗?」 宫廷世家出身的闵栀轻声嗤笑,略感厌恶这吹牛的人。 「诶,我也没亲眼见过,不过这座高楼冢前些年的人可是不少呢。」 「那他们找到什么宝贝了吗?」祁终问道。 算命的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些盗墓的都是外来的,江阳城里的人大都老实,再说大傢伙都知道那里不干净,谁还敢去啊。 」 「不干净?呵,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干净法?」猎奇心理被勾起来,祁终追问。 「这,听说有人路过那里,经常会听到有咔嚓咔嚓,像棺材被扣弄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于是就有了闹鬼的传闻,说是那些盗墓的死在里面,不安分呢。」 「那富商呢?他知道这些事吗?」祁终又问。 「富商是外地人,前些年也死了,被运回了老家,只剩下一座大宅子在南面,估计也住不得咯。」 算命的说完,就沉默了。祁终想了想,又提醒道:「没啦?我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呢?」 「呃,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年里,半夜时不时的会有人莫名其妙的失踪,被找到时已经死地拔凉,都摆在那高楼冢外曝着。这事儿闹得城里人心惶惶,所以大家才都不敢晚上出门的。」 第125页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躲着就有用了吗?」闵栀冷哼一句。 祁终掐着下巴,又问:「那些失踪的都是什么人?之后还有什么怪事吗?」 「不大清楚,就是些普通人。然后最近嘛,倒是还有一件怪事,就是城外坟场的坟一夜之间,全被刨了,不论大小,新坟老坟,无一倖免,也不晓得是谁干的。」 …… 榨干全部有价值的信息,祁终起身,看向沐耘,两人点点头,默契离开。 走时,扔了块碎银子给那算命的桌上,算命的高兴不已。 「谢谢,谢谢好汉。」 第62章 牌位 ===================== 行走在长街上,祁终犹豫一番,又与沐耘商量:「诶,那我们现在是去城外荒冢开始查呢,还是另做打算?」 「不妨先去南面那位富商家看看吧,追根朔源,或许此事另有隐情。」 「嗯,行吧。」祁终点点头,骄傲道,「得亏我机灵,揪了个江湖骗子问话,不然你们几个小蠢蛋,还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呢。」 沐耘不做反驳,无声默认。 闵栀见不惯他:「切。就知道嘚瑟。」 乍一听此话,祁终不乐意了,反驳道:「诶。我说的是实话。」 「什么实话?有你这么说朋友是蠢蛋的吗?哼。」 「呃……好吧,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 「他俩不是,就你一个人是,哈哈哈。」 原以为祁终真心悔过,不成想又是诡辩。闵栀咬了咬牙,微怒:「你找打!」 「哦?你打得着么?」 祁终更是挑衅,得意退步几米,继续斗嘴。 「你给我等着!」 闵栀越听越气,扬手挥来,元谦傻傻上前,比划手语阻止她的做法。 「你,别拦着。不然误伤到你,我可不负责啊。」 绕开元谦,闵栀继续去追打祁终,却见他狡猾一躲,又跑到沐耘身侧,寻求庇护。 「耘兄耘兄,你看她好兇哦,还要打我,你可要帮帮我啊!」 理了理被扯歪的衣袖,沐耘无奈望向他,一副故作委屈的可怜模样,差点就信以为真他才是受害者。 「祁无赖,看你还往哪儿跑?」 闵栀一声喝令,慌得祁终又搭紧了沐耘的双肩,轻轻晃了两下,小声道:「快快,她不打你,配合我一下。」 沐耘被他晶亮的双眸望得心尖动容,眼神一晦,他稍稍转身,将祁终护在身后,转而面对奔过来,气得咋咋唿唿的闵栀。 「表小姐请勿冲动……」 本来沖沐耘面子都准备放过祁终的闵栀,又看见他在别人身后,沖自己扮鬼脸,闵栀顿时杏眼怒瞪,挽袖道:「耘大哥,你让开,这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 一听这话,祁终没忍住笑出声:「噗哈哈哈……还私人恩怨?我说表小姐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都追我好几条街了!」 「屁,狗祁终,谁会追你啊!」闵栀误会语意,恼羞成怒。 「哦?还不承认!那你别过来了,咱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想得美,今天本小姐非要教训你不可!」 「哎,真是小气……你说是不是啊?耘大哥~」 祁终模仿着闵栀的语气和声调,怪声怪气地沖沐耘拉长尾音喊道。 听他模仿自己,闵栀更是气得直跺脚:「你!」 沐耘轻轻慌了一瞬,垂了垂眸,耳根处的皮肤突然泛起微微粉色,一时怔然,放任闵栀匆匆越过他身侧,去找人「寻仇」。 祁终没想到沐耘这一关也破防了,急地撒腿就跑:「诶喂!耘公子,不带你这么坑的!」 「哎哟喂,别扯耳朵啊!」 「哦嚯嚯……没天理啊!」 索性几人走的是荒僻街道,鲜少有人,祁终一路鬼喊鬼叫也没谁怪诞。 …… 下午之时,众人终于找到那个所谓的富商家,长街萧索冷清,落叶纷纷,一座大宅孤僻坐落在街道的尽头。 「咦,真的很荒凉啊,看来那算命的还是说了些实话。」 进宅之后,满目破败。祁终用手扇了扇空气中的灰尘,嫌弃道。 「就你话多,赶紧找找,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闵栀还没完全消气,绕开祁终,率先进了客堂。 「呀,老鼠,啊啊啊。」 布满灰尘的板凳下,窜出来几只老鼠,吓得闵栀大叫,连忙跑回后方。 祁终隐隐憋笑:「哈哈,没想到你这凶丫头,居然怕老鼠?」 闵栀瞪了他一眼,却不做反驳。 「你们过来看这儿。」 祁终绕进后院一处破旧的祠堂内,指着满桌布满灰尘的牌位,高唿一声。 「不就是一个荒废的祠堂吗?谁家没有个祠堂啊?大惊小怪。」 闵栀不屑嘟哝一句。 沐耘目光轻轻扫过那些牌位,沉吟片刻。 「怎么样?耘兄,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嗯 。」他点点头,说出想法:「一个兴旺家族最看重的应该就是祠堂了,先辈们的努力来之不易,就算落魄了,也不会随意搁置这些牌位,人之常情如此。」 祁终听他这样说,略感契合心意: 「没错。而且那算命的说了,这个富商是外来之人,前些年死了,人都被运回去了,又怎么单独把这些牌位留在这儿,任其脏兮兮的布满灰尘。」 第126页 「难道那个富商没死?」 闵栀问了一句,祁终摇摇头,悠悠道:「人肯定是死了,不然会放着这么大座宅子不要?不过怎么死的,就有待思量了。当然这一切推测都基于那算命的没诓我们。」 沐耘淡淡回头,双指聚起灵力,拂开一片灰尘,显出牌位上的名字。 「发现什么了?」 他突然的动作,让祁终有些奇怪。 「没有。」 「没有什么?」 祁终疑惑,难道他看了半天也和自己一样,啥也没看出来? 「没有他妻子的牌位。」 闻言,祁终又重新扫视了一眼牌位上的身份名字,确实没有。 「此人生前,既然钟爱自己的妻子,情愿花重金为其筑高楼陪葬,怎么在这祠堂里却连一个小小的牌位都不愿留给她?可想而知,坊间百姓只观事表,而不知真相。」 听完沐耘的解释,祁终迟缓点头:「那他修高楼冢来干什么?图个爱妻情深的虚名?那也太假了吧。」 沐耘低头不语,陷入沉思。 这时,门外元谦却突然吵闹起来,挥舞着手势,闹出动静。 祁终赶紧跑过去,与他共念,听见他说:「有,有人……」 「嗯?外面有人?」 会意之后,祁终猜测有人在外面装神弄鬼,疾步出了祠堂,警惕地观望了下四周,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妥。 就在这时,闵栀大喊一声:「诶,小心,有个老头在你后面。」 那老头原本举着棍子准备揍祁终,却一下暴露现身,恶狠狠加快动作。祁终当然不怕这些小伎俩,轻轻侧身,就灵巧闪开,徒然让那怪异老头摔倒在地。 随即老头又不甘心地站起身,斜着眼,恶狠狠瞪着四人。 「餵。我跟你有仇蛮?拿这么粗的棍子揍人。」 不明真相的祁终,摊手无奈。 「滚,都滚出去!不许再踏进这宅子半步!不然,我拼了老命都要打死你们。」 不做解释,怪老头一个劲儿粗语撵人。 沐耘耐心上前,温和讲理:「老丈,你先息怒,我们并非有意闯入,只是……」 「滚!」 不待人说完,怪老头脾气暴躁,一根棍子勐扔向沐耘,祁终见此,分外心急,连忙将人拉近身侧。 随后怒瞪那扔棍之人:「哈。疯老头,你不得了啊!好言好语跟你解释,你还扔东西砸人?要是把他砸出个三长两短,我……我送你去见官。」 「随便你!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许你们再进这个宅子半步。」 怪老头被刺激得不轻,疯迷大喊。 见情形不妙,沐耘折中处事,低声道:「我们先走吧。」 「哼,谁想呆在这儿啊。」 祁终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沐耘对着那老人,歉意低头:「抱歉,叨扰了。」 怪老头冷森森望了他们一眼,缓缓放下敌意,松了握紧棍子的力道。 待人全都出门后,他又跛着脚把脱漆的大门重重关上。 「真是不讲理的怪人。」 闵栀抱手埋怨一句。 祁终狠狠点头:「就是,那宅子也不是他的啊,莫名其妙地跳出来撵人。」 沐耘想了想,提醒道:「那老人应是这宅子的看门人。衣服虽旧,可身后印着个「陈」字,刚好这门匾上写的也是陈府。」 「哈,你倒是观察得仔细。不过下次还是多注意一下头顶突然飞过来的棍子吧。」 一想到刚刚那惊心一幕,祁终还略感自己身手敏捷。 「嗯。多谢祁兄弟。」 「哎,小事小事。走吧,我们回去吃宵夜,找了一晚上,肚子都饿了。」 祁终洒脱上前,主动去推搡那人双肩,不容拒绝地往前推着。 …… 鑑于荒宅怪人的出没,祁终与众人商议,暂不从老宅找线索,转而去郊外荒冢寻找答案。 眼看夕阳沉下,天色将晚。祁终等人却还在郊林徘徊,带路之人一时略感压力。 「祁无赖,你还真是不靠谱,带个路都能带错。」 闵栀叉手一边,毫不客气地点穿。 祁终讪讪苦笑:「我哪里知道他们这儿有那么多重名的路啊。还不是那小孩东指西指,把我给弄晕了。」 「什么?你居然问的一个小孩,真服了你了,问路也要选个靠谱点的吧。」闵栀嫌弃撇了撇嘴。 「小孩怎么了?你还别小看了,这小小牧童,最是喜欢东窜西窜,说不定还能找到稀罕物呢。」 「得了吧,现实是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在这郊外林子里找路,你还有什么好说?」 「我,我懒得和你说。」 自知理亏,祁终忽悠一句,就往前方奔去。 「诶,耘兄,你怎么不走了?」 见沐耘驻足路边草丛,垂眸失神,祁终赶紧追上去查探详情。 定睛一看,草丛里是一片阴森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堆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沉默,微微有些奇怪的昆虫躲在坟草堆里哀鸣。 沐耘默然向更深处走去,祁终紧跟其后。 「这些坟都被挖了,之前算命的也说过这事。」 俯身一看,四周都是坟土新翻,祁终顿时有了印象。 「难道是食尸妖做的?可也不对啊,食尸妖一次性也吸不了这么多阴气啊。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妖怪作祟?」 第127页 「不是妖怪,是人做的。」 沉思片刻的沐耘终于给了一句答覆。 「这么笃定?」 「因为这些坟堆旁边有铁锹翻过的痕迹,你身后一条新路,也有些许脚印,所以应是人为。」 「什么人?就算是盗墓的,不可能连这些不值钱的别人祖坟也要刨了吧。又没什么天价的葬品。 」 祁终虽然明白细节,却不懂挖坟之人的动机。 沐耘又仔细看了眼那些坟土,混乱的痕迹显现出那些挖坟之人当初的用力狠命,以及慌张焦急的心情。 「也许不是图财,而是为了自保。」 「呵。难不成还有人拿着刀指着他们做这些缺德事儿。」 祁终不置可否地笑笑。 「诶,疯丫头,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喜欢挖人祖坟的?」 回到路边,祁终又多问了一嘴闵栀。 她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就算有,估计都被骂死了,还能这么猖狂地把坟场都挖了个遍?」 「哦,倒也是。」 正当他思考时,沐耘又突然提醒道:「绕过坟场,应该就离那座高楼冢不远了,大家不要掉以轻心,注意安全。」 「你怎么知道?」祁终自己都快记不得路线了,连忙询问。 「适才你问的那位牧童说的。」 「哦……」祁终语噎一瞬,随后不再多问了。 夜风悽然,拍林打叶,如鬼哭狼嚎。 众人站在高楼冢门外,细细打量。 「这楼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啊。」祁终撇撇嘴。 「哼,我说那算命瞎子没见识吧,这也叫豪华?不就比那些百姓的小屋子高点,宽点嘛。」 闵栀也附和一句。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人家只是富商,又不是你们这些皇亲国戚。」 「而且这又不是给活人住的,里面就一个坟堆,一个死人能占着这么大一座楼,排面够足了吧。」 闵栀望了一眼祁终,觉得有理,点头道:「说得也是,看来那个富商应该是真的深爱他的妻子了。」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拂面,带着丝丝冷邪之气,吹得两人一阵哆嗦。 第63章 患难 ===================== 林中狂风大作,黑氛漫起,山雨欲来之势,叫众人不由凝神戒备。 这时,四野冷风骤停,突兀涌来大片人骨,残缺地拖着一身骸骨,咔嚓咔嚓向众人奔来。 祁终惊愕道:「我去,骷髅都成精了。」 「喂,叫你刚刚乱说话,把这些脏东西都引过来了。」 闵栀睁大双眼,无辜回身:「谁乱说话啦?我只是感嘆了一下。」 「那这些坟场的骷髅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怎么知道?」 两人各不退让,沐耘温声劝道:「亡者门前,不宜喧譁。」 祁终收敛玩闹心思,正经道:「那现在怎么办?」 「愣着干嘛?把他们打散冲出去啊。」闵栀干脆提议。 沐耘拦手道:「不可。这些人本来都是入土为安的无辜死者,现在遭到邪力控制,而突发异状,如果以武力毁人尸骸,实在有违世情……」 「这……」闵栀偏头,沉了沉眸,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 祁终点点头,拥护道:「说得对。人家无缘无故被刨了坟,无家可归已经够可怜了。我们再把他们打得残肢乱飞,确实有点不人道,又没什么不共戴天的仇。」 「那我们总得出去啊。你看他们都越来越近了。」 闵栀姑且认同二人说法。 沐耘领会其意,以指凝元,划地为圈,登时将四人围在楼门前的一方天地内,阻止骷髅大军的靠近。 「我们要在这楼冢门前直接住一晚么?」闵栀望了眼身后紧闭的楼门,一股阴寒之气,直逼身前。 沐耘沉思半晌,算是默认。 「没办法啊。这些邪物见了阳光才会逃窜,眼下只能等天亮了。」 祁终帮着回復,抱手靠在门框上,元谦瑟瑟发抖,赶来依偎于他。 就在这时,一道红冶戾气自楼冢扩散传来,冷得众人背后一阵拔凉,接着,祁终抬眼一望,见那道戾气荡漾过境,将沐耘所设灵阵全然化消,使得圈外骷髅更加士气高涨,勐追而来。 「哇!怎么回事啊?」 祁终惊唿一声,却发现众人功体皆被诡异红冶诡气压制,沐耘多番结阵,却也不断化消。 「哎,它们扑过来了,现在想走都走不了。」闵栀附和一句。 见此,沐耘单手揽过祁终的肩侧:「进楼去。」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推开楼门,一拥而入,随即连忙反锁大门,徒留一群枯骨在外,砰砰撞门。 「唿,好险。」 靠背抵着门,祁终不由轻嘆。 进了楼冢,气氛更加诡异。众人回身一望,独见一座简陋的无名坟墓,赫然眼前,灰暗萧索。 「不是说寸土寸金么?怎么就是一座石灰墓啊。」 祁终把注意放在那座无名墓碑上,联想之前所听,更生疑惑。 这时,门外动静逐渐平息下来,众人略感轻松一剎那。 闵栀嗤道:「都说那算命的吹牛了,你还意外什么?说白了,那富商也不是个东西,贪图虚名,做戏都不全套……」 「算了,门外没有声音了,你赶紧把门打开,我们出去看看,干脆离开这里好了。」 第128页 说着,她推了推抵门的祁终,准备开门。 这时,黑暗阴森的楼冢突然景物幻化,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岩洞,四面亮起诡异红火灯烛,照得众人一身残红。 再定睛一望,原本简陋的坟墓也变成了一座华美的宝座,森然立在原地。 「这什么情况?」祁终把手扒在门把上,暗做准备。 这时,宝座上突然幻出一道妖冶身影,一扬黑裙,冰冷落座,手指慢慢拨弄椅子的把手,鲜红的蔻丹妖艷无比,髮髻上还缀着丧葬用的纸花,看得祁终倒吸一口寒气。 「想走?那便先要有死的觉悟。」 那女子轻启朱唇,话音冰寒,一声令下,楼冢内,乍生无数阴绿藤条,分别缚住其余人的手脚,将他们拉到一旁的石柱上进绑。 祁终身边陡然空旷,握着门把的手一下松开,焦急大喊:「好友!你们……」 不待他去援手别人,门外消停片刻的骷髅像是听见召唤,闹腾更甚,急欲沖开楼门。 沐耘见情势危急,急欲挣脱藤条束缚,奈何楼内特殊氛围所扰,使他灵力凝结不成,反叫身上藤蔓束缚得更紧。 「喂,祁无赖,你还傻愣在那里干嘛,赶紧跑啊。」 闵栀见祁终还想奔来相救,一时心急。 「我……我往哪儿跑啊?前虎后狼的。」 话音刚落,破门之声轰然响起,一群白骨蜂拥而至。祁终还没来得及惊嘆其速度,就被骷髅淹没无声。 「祁兄弟!」 白花花的一堆骨头里,再不闻生息,沐耘心紧一瞬,下意识唿道。 闵栀也惊愕这一幕,惊唿:「祁无赖,你,你出声啊。」 骷髅堆成的小山,连那人一阙衣角都望不见了。众人甚为忧心祁终是不是窒息而亡了。 这时,一筹莫展之际,熟悉的声音冒了出来:「哎呀,憋死老子了。」 簌簌抖落的人骨下,重新冒出一颗灵活的脑袋,呸声抱怨道。 沐耘心下一松,关切的目光仍未收回。 闵栀欣喜笑道:「祁无赖,你还没死啊。」 「废话……诶,诶,你们摸哪儿呢?老实点好不好?」 反驳一声,祁终却脸色一变,连连骂着脖子下抬动他的骷髅。 接着,另一方空荡的石柱上,也多了一个被妖藤缚住的人。 被一网打尽的四人,皆有些心情低落。祁终心情郁闷,反覆催动灵元,想要割破身上藤蔓,却是徒劳无功。 就在这时,涌进楼冢的骷髅大军,全都排列齐整,匍匐在地,对着宝座上的女子,齐声高唿:「骷髅女王,骷髅女王……「 闵栀皱了皱眉,偏头一望,发现胆小的元谦,已经被吓晕了。她嘆了口气,收回目光。 祁终二人,默不作声,谨慎望着枯骨的一通作为,也心生困惑。 这时,被唤作骷髅女王的女子,冷眉一紧,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接着,几个拿着铁锹的人被枯骨赶了进来,一通下跪乱哭:「女王大人,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人找到了么?」 「我们还在挖,还在挖……」 盗墓的狂徒受尽折磨,老实回答。 骷髅女王神色不悦:「就算掘地三尺,都要把他给我带来,我要让他挫骨扬灰!」 「是是是。」盗墓的人连连磕头。 骷髅女王喝令道:「都退下吧。」 闻声,几人被丢出楼冢,方圆十里的尸骨也都排成一行,规矩出门,躺回坟场老家去了。 祁终见他们走路的样子过于滑稽,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惊觉突兀,又连忙止住笑意。 可还是被座上之人灵敏听见,骷髅女王大发雷霆,移影而来,黑漆漆的双眸,死死盯着他,冷冷问道:「你,在笑什么?」 「呃,我,没笑什么。」祁终暂压心头悚意,眨了眨眼。 「哼。看来你想第一个死?」 「嗯……当然不想。」 骷髅女王不屑道:「就知道你是个贪生怕死的狗东西。」 「喂,你怎么骂人呢?」闵栀不满道。 骷髅女王目光游移过去,祁终怕她再多伤一人,急忙承认道:「诶,诶,骂得好,骂得好。我就是,贪生怕死。」 「你……你脑子被撞坏了啊?」闵栀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骷髅女王来回打量了下二人的反应,抚了抚手上的血玉,随即抬手,快不眨眼地扇了他一巴掌。 「啪——」 突兀的巴掌声响起,祁终人都被打懵了,徒留脸上指甲划过的血意提醒他阵阵刺痛。 「好友!」沐耘紧张望向他,关心则乱的神情不言而喻。 闵栀怒气生天,大骂一声:「那只鬼,你凭什么打他?」 骷髅女王厌恶地擦了擦手,冷哼道:「这种男人油嘴滑舌,半斤八两,说的话根本信不得。小妹,我替你教训一下他,不必激动。」 「我……冤枉啊。」 欲哭无泪地垂了垂头,祁终小声嘀咕一句。 身侧的沐耘听见,面上一派沉冷,手心暗握成拳。 「你有毛病啊?他是我朋友,我不许你打他。」 闵栀气地连白眼都懒得翻,竭力反驳。 骷髅女王移步她的眼前,目光怜悯:「傻小妹,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不要被他们骗了……」 第129页 「我可以放你离开,只要这三个人留在这里活葬。你可以考虑一下。」 闵栀恍惚眨了眨眼,惊愕对方的态度分明。随又摇头道:「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你放他们三个走好了。」 「不可以。我不准。」 一听这种妥协,祁终分外激动地拒绝。 骷髅女王轻轻一笑,又走回祁终身边,质问道:「你很在意那个小姑娘?你喜欢她?」 「啊?我没有。」莫名其妙一问,祁终本能反应地摇头。 余光瞥见这一幕的沐耘,莫名眼神一沉,竟有一丝放心之意。 一听这话,骷髅女王脸色阴沉,冷冷道:「为什么?你看不出来她对你的真心吗?」 祁终脑袋眩晕一瞬,一时竟觉得多说无益。 闵栀赶紧反驳道:「喂,你别瞎说啊,我对他们每一个都是真心的,好友的真心。」 骷髅女王更是不耐,盯着祁终:「看见没,这个时候还在帮你开罪。」 「我犯什么罪了?」祁终惊愕抬头。 「负心罪。」 「呃……」祁终不再乱问,心知眼前的鬼已经陷入自我执迷。 骷髅女王沉思片刻,又道:「这样吧,既然那位小妹无法做出选择,那不如就由你来替她决定去留问题。」 「何人去留?」 「现在你手里有一张生死牌,你可以把它给身边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得生,而另一个只能和你一起陪葬,并且当你做出选择时,他就得死。你选谁啊?」 沉重的选择权落回自己身上,祁终拧眉思量,心中却在问题听完的那一刻就有了答案。 但他不敢开口,他无法放弃眼前的任何一个人。 沐耘不愿他有所为难,温声道:「祁兄弟,选你所信的,信你所选的。不要苛责自己。」 话音如清风过耳,祁终苦思的头绪一一清楚,答案在心底更加沉淀下来。 「怎么样?那位小妹的命你要选嘛?」 「我……当然,选……他。」 深唿吸一口气,祁终果断把头一偏,目光落在沐耘低垂的眉眼间,坚定一语。 骷髅女王微微一愣,反问道:「为什么?」 祁终抿了抿唇,从二人惊愕的目光中,偏过头:「因为……真正深厚的感情可以共生死,既然你无意放过我们,那我宁愿和她一起,把生命流逝到最后一刻……」 违心的解释,让祁终内心一股彷徨无助。 沐耘动容的心间逐渐冷却,闵栀却感动地一塌煳涂:「祁无赖,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原来如此。」 骷髅女王似乎被他的答案矇骗到位,一时竟然出神,微酸的眼眶倏然落泪。 「你对她还真是有情有义,是我错看你们了……」 「现在,你可以履行承诺,放我身边这位公子生路了吗?」 祁终冷冷问道,骷髅女王一听,爽快地松开沐耘身上的藤蔓枷锁,淡淡挥手:「你走吧。」 沐耘握紧双拳,垂下一双不甘的眼。随后对骷髅女王恭敬回道:「夫人请先听我一言,再做决断。」 闻言,祁终咬牙切齿,内心念叨:这呆子,还要废什么话。 第64章 擦药 ===================== 楼冢内一片阴森。 在沐耘说完提议之后,骷髅女王停顿了一下,冷声道:「看你刚刚还算老实的模样,我给你这个机会。快说罢。」 沐耘颔首领意,第一句话却是求情:「那先烦请夫人,为我的朋友们松绑。我才能无所顾虑地坦诚而言。」 闻言,骷髅女王微微生怒,喝道:「你倒挺会得寸进尺。」 不惧怒相,沐耘坚定道:「我愿以生命担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是对夫人有利的良言。请夫人恩准。」 见人言辞真诚,骷髅女王沉思片刻,转回身道:「你最好能说出让我开心的话来,否则,我不介意出尔反尔,连你也一併活葬在这楼冢之内。」 一听这话,祁终比谁都心急,连忙劝道:「欸,女王大人你要言而有信,都说要放他走了,就不可食言啊。」 「哼,我不喜欢听男人说话,多听一句,都会脏了我的耳朵。」 骷髅女王轻蔑一眼,翩然坐回宝座,不屑回道,同时,松开了三人身上的藤蔓。 祁终抿了抿唇,再次冒险劝说:「那……请女王大人宽宏大量,切莫因我兄弟的胡言乱语而动怒啊。」 面露不耐,骷髅女王一记冷眼横扫过去:「废话太多,该掌!」 猝不及防,一道掌力疾飞而来,沐耘见她喜怒无常地出手,连忙反应更快地将人带入怀中,单手按住祁终的脑袋,暂失修为的他硬承了这一记掌力,手背上立马传来指甲划伤的阵痛。 祁终脸贴在那人胸膛,感到一股温暖的安全感,袭上心头,他眨了眨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夫人息怒。」 沐耘有礼歉意一句,随后也放开了祁终,将受伤的手背不禁意间藏于身后。 祁终正欲问些什么,沐耘眼神示意他一眼,随即暗暗将他往身后移去,独自坦然面对骷髅女王的刁难。 「……你们的戏,可真多。」 女王懒懒一句,虽然对沐耘没有更甚的好感,但刚才的举止也让她暂时收敛了恶意。 「快点把你的话一口气说完,我可没多少耐心了。」 第130页 沐耘神色从容,不疾不徐道:「我们几人初来城中乍到,无意听闻了江阳城的一件奇事,正是关于高楼冢的传闻,如今亲身在此楼中造访,沐耘斗胆猜测,夫人您就是这座楼冢的主人,对吗?」 犹疑半晌,她反问:「是又如何?怎么,听城里传闻我兴风作浪,扒人尸骸的祸事,你们特意来帮他们除害是嘛?」 「不是。我们是自愿而来的。」 「嗯。来干嘛?」 沐耘坚定道:「来替夫人解决心头沉疴。」 「哦?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沐耘从容点头:「你在找一个人。这个人的生死,能解你的心头之恨。」 「哈哈。没错。我确实在找那个该死的混帐!」 说至痛处,骷髅女王满眼恨意,身上徒生一股邪暗之气,将楼冢内的氛围渲染的更加压抑。 沐耘趁此机会,又好言劝道:「所以我们愿助夫人一臂之力,只要你放我们出楼,我们一定能尽快将此人带到你的眼前。」 「嗯?」骷髅女王面露犹疑,半晌,她悠悠道,「见你如此自信,我姑且信你一回。不过我这楼冢白日不见光,所以你们不必留下人质。但是……」 众人原本还在欣喜沐耘挣得喘息之机,却又见骷髅女王话未说完,幻影而来,指尖缀着一朵丧花,白得诡异。 「有何要求,夫人请讲,我尽力照办。」 沐耘诚意低眉,静等她的考虑。 「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沐耘犹豫了一下,察觉祁终的目光还在注视他,但又不能消磨骷髅女王的耐心,只好缓缓伸出受伤的手。 望见其手背的划痕,干涸的血迹尚带黑红,祁终陡然反应过来什么,拧了拧眉,在心中恶嘆一口气。 「这朵丧花,我把它种在你的手心里,出了这楼,三天之内,你要是不把人给我带来,我就让这花长满你的血肉,让你尝尝被纸花从体内割裂的痛楚……」 「啊!什么?那他不能种!」 祁终急忙奔上前,大声抗议。 「你,太聒噪了。」骷髅女王隐隐又有动怒的契机。 沐耘不做多想,一把接下那朵丧花,让它化入掌心,登时一股刺入血肉的痛楚,顺着脉络传遍他的神经,暂无内力的他,只好强忍这一股植花之痛。 「啊喂。你!」祁终不可置信地懊恼。 闵栀见状,也颇为震惊:「沐耘少侠,你还好吗?」 待痛楚稍减,沐耘额上一层薄汗,从容摇头道:「无事了。」 见他轻松放下左手,众人才心松一口气。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骷髅女王淡淡抬手,登时,四周暗壁又曲折幻化,诡异奇变。 待众人稳住心神,左顾右望一番,发现已经身处高楼冢的门外,天光正从黎明开始,拉起一天的序幕。 …… 回到客栈。 闵栀急忙从干坤袋里掏出伤药,扔给祁终:「药给你,赶紧擦在脸上,不然以后破相了。」 「多谢。」祁终接过药,又想起沐耘手背的伤,同样不轻。 趁人不注意,他一把拉过沐耘的左手,轻轻拭药,笑道:「你先擦。」 原本陷入沉思的沐耘,突然感到手背一片冰凉之意,愕然转头,见对方一脸关心,却不先顾自己脸上的伤痕,让他心头感动莫名。 闵栀尴尬望见这一幕,支支吾吾道:「那个,我去后厨点几个菜当午饭。」 「祁兄弟,我自己来吧。」 沐耘隐隐有缩回手的趋势。 「没事儿,我顺手帮你擦了,你就不用再去洗一道手了呗。」 「谢……」 「我说你这人啊,险要关头总是那么不要命。骷髅女王那白花看着就阴森,你还甘心让它种在自己手里,万一三天后,我们没有找到她要的人,你不就……」 话说到一半,祁终忧心更重。 沐耘坦然笑道:「不会的。」 「你为何这么有把握?」 「因为天无绝人之路。」 祁终撇撇嘴:「呵。乐观,可不是万金油。」 「但它总是能让人在困境里握住一丝希望,不是吗?」 「哈哈。为什么一定要寻找希望呢?摆脱绝望不也是一种新生吗?」 「哦?祁兄弟有何见解?」 祁终稍敛神色,垂眸道:「见解谈不上,只是有一点经歷罢了。我小时候在长汀山下流浪,每次仰望星空的时候,眼中总是盛满了绝望的月光,我不敢奢望,什么时候能获得救赎,直到后来我拜入师门,有了一个待我如亲的师父,自此,我选择低眉闭眼,放下绝望。」 「你说,那段岁月里,我没渴盼过希望吗?只是绝望来地更早而已,我纵使想乐观,也豁达不起来啊,不如先学会主动放弃心头的沉重。」 沐耘怜惜地理了理他肩上的碎发,温声道:「都过去了。以后,会有更多人成为你生命中的希望,一起向前看吧。」 这一声安慰,叫祁终莫名眼鼻一酸,心头勐然刺疼,他抬头一望沐耘眼中的疼惜心意,又忽然想起在楼冢内那个温暖的拥抱,一时竟内心脆弱,依赖地将脑袋靠在对方怀中,细软的髮丝轻轻蹭到了沐耘的下巴,让他感到一阵痒意。 「你这个人啊,怎么老是嘴甜,全说我心坎里去了……」 第131页 祁终把丝丝泪意蹭到对方的衣襟上,埋着脑袋,咕哝道。 「好。我以后少说几句。」 内心一阵柔软,沐耘把声音放得更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切。」 祁终破涕为笑,抬起头来,又恢復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说正事,说正事。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完成骷髅女王的任务,然后让她取出你手心的丧花,摆脱生命之险。」 沐耘犹豫片刻,道:「此事不急。」 「嗯?什么不急!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祁终瞪着他,满是在乎的神色。 沐耘徐徐道:「我在想,如何夺取那位女王手中的血玉横,将其封印,避免其用之不当,迟早成为灾祸的源头。」 「血玉横?那是什么?难道我们在楼冢内功体受制就是因为这个东西?」 「血玉横是上古神物,但于血战中沾染太多怨气,已经变成了不可挽救的邪物。虽然不知道那位女王是如何得到的,但玉横之力尚未完全脱离封印,必须尽早取回,重新压制其邪性。」 停顿一刻,沐耘又道:「不过你所问的灵力被克的原因并不在此,而是迫于楼冢内特殊的环境所导致,血玉横只是加重了这种效应而已。」 祁终掐着下巴,细细一想:「那不就是一座普通的楼冢吗?」 「其内部更像是一阵锁魂的邪阵,不像是一般的建筑……」 「啊。锁魂?莫非那个骷髅女王让我们找的人是富商?」 祁终后知后觉,惊嘆又慌张。 「可那富商不是死了吗?你上哪儿给她找人去?」 「……」沐耘凝眸沉思。 祁终又急迫道:「诶算了算了。这三天我们也别去管她的吩咐了,直接去找神医医治你的伤好了……」 「不用如此担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淡定的语气,安抚一颗急躁的内心。祁终抿了抿唇,又道:「那我们今晚再去一趟老宅,应该能有头绪。」 「嗯。」沐耘点头应答。 这时,一个唯唯诺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两人的余光中。 祁终偏头一看,热情道:「诶,元谦,你怎么下楼来了?」 元谦迟钝地点了点头,随即坐到沐耘身边,可怜兮兮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把手中的木制小玩意放到他手中,诉求着什么。 沐耘温柔一笑,问:「你想让我帮你修这个是嘛?」 元谦激动地点点头,竖起拇指。 「好。」沐耘答应他的要求,随后低眉专注修理手中的孩童玩具。 被稍稍漠视在一边的祁终,目瞪口呆:这人什么魅力,与小弟才认识几天,就让他这么信任了。 见人认真做事的安静模样,祁终在心头默默道:啧,沐耘会的可真多啊。识得小花小草,阅得经书万卷,如今还会倒腾这些小玩意儿……若他日后成了家,一定是个体贴顾家,钟情专一的好丈夫…… 失神间,祁终不经意望见沐耘原本擦了药的手背又在折腾间,露出淡淡血意,急忙制止道:「好啦,别修了。你的手还受了伤呢。」 不待人回应,祁终一把夺过那个小玩具,语气严肃道:「元谦你也是,耘公子天天正事那么多,你还拿这些无聊的东西来让他分心,真是不懂事。」 沐耘微微一愣,与元谦对视一眼,发现他已经被吼得隐隐颤抖,遂又心软安抚。 祁终撇撇嘴,不自然道:「老大帮你修也是一样的。」 随即低头一番鼓捣,三两下就把玩具彻底修散架了。 沐耘二人默然地注视着尴尬一幕,都偏了偏头,没多说什么。 摸了摸鼻子,祁终掩饰道:「咳咳,下次买新的……」 第65章 身份 ===================== 再次来到荒宅门外,依旧萧索冷清。 祁终走到门前,试着用力一推,却是无用,他转身道:「哎,门真的被反锁了。」 「那现在我们怎么进去?」闵栀问道。 祁终笑着说:「翻墙呗。」 望了眼墙的高度,闵栀嗤笑一声:「要翻你自己翻。」 「好啊,那你们在外面等我,我翻进去把门从里面打开。」 祁终没多想,急沖沖往旁边的白墙跑去,沐耘一把拉住他的手肘,阻拦做法。 「爬人围墙是为盗贼行迹,祁兄弟万不可因小失大,自损清名。」 「呃……不就是一座没人要的老宅子吗?我们之前不还直接闯进去过吗?你想太多。」 沐耘仍不松手,继续规劝:「之前是因为大家觉得这里面没人,所以才进的,但现在那位守门老丈住在这里,我们就不能再唐突失礼。」 祁终抿了抿唇,嘀咕道:「这闭门羹都吃上了,还管失不失礼?真傻。」 见他已经打消想法,沐耘便松了手,自己走近门前,规律地敲了敲门。 祁终凑过去一看,无语笑道:「诶,不是吧?你以为用你的小手敲敲门就行了吗?不用想,那疯老头儿铁定不睬你。」 敲了一会儿,门中还是毫无动静。祁终等不下去了,暴力拍了拍门,大声喊道:「喂喂,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来收保护费的,赶紧出来交钱。」 闵栀无语地抱手一旁:「你可真能扯。」 沐耘正欲阻止他的做法,门内却传来一声暴躁的喊声:「谁啊?这里没住人了,不交保护费……」 第132页 「嘿,是那疯老头的声音。」祁终没想到瞎编的几句话,真的引蛇出洞了。 连忙又道:「咳。你不是人吗?我们按人头收的,快开门。」 隔了一会儿,门里的人似是无奈,取了门闩,将大门缓缓打开。 老头已一望见三人的模样,惊觉受骗,顿时怒气难消,骂道:「又是你们!怎么又来了?快滚!」 祁终冷笑一声:「当然是找你来要医药费的啦。我兄弟之前差点被你的棍子打到,你不该道歉吗?」 「哼。那是你们自找的。不要再进来了。」 说着又要关门,祁终赶紧挤身门缝中,与他作对。 沐耘上前说明来意:「老丈,还请你通融一下,我们是受人所託,前来了解老宅往事的。」 「什么人?」老头人犹豫了一下。 「是陈夫人。」 「啊!」老头听闻这话,踉跄回退几步,惊愕失态。 祁终补了一句:「就是郊外楼冢里的那个女鬼。阴魂不散。」 「什么?你们去过那座楼冢了?还见到她了?」 老头更为吃惊,直直盯着几人的神态。 沐耘平静道:「是的。正是陈夫人吩咐我们帮他寻人的。」 「呵,陈夫人?她可不是什么陈夫人啊……」 老头冷笑一声,提着破灯笼,慢慢往屋里走去。 三人默不作声,紧随其后。 进了院门,老人带着他们去了一间偏房,屋内还算干净,没有什么灰尘。 点着烛火,众人围灯而坐,老人一一给他们倒了三杯浊茶,然后连续嘆了好几口气。 「老人家,看你衣服上的字,你应该是这府里的人吧,能不能请你详细为我们说一下那楼冢的事?」 沐耘有礼相问,屋子里都安静下来,认真聆听故事。 「不错,我当初就是陈府里的管家。多年前,江阳城里来了位姓陈的商人,在这儿做着生意,后来发现越做越好 ,就和他的妻子在这儿安家了。」 「这我们都知道,城里的人都说,富商很爱他的妻子,可是后来天妒红颜,她人不知道怎么就去世了,后富商就为她修了一座高楼冢,表示纪念。」 老管家摇摇头,苦笑道:「真是这样就好了。夫人吶,就是被陈老闆害死的。」 「啊?这么丧心病狂吗?」祁终惊唿,原以为富商只是太过虚伪,没想到还有更加卑劣的丑事。 「陈老闆本就是个虚伪小人!当年,夫人他们从外来到此地,经商起家,越做越好,陈老闆却不知足,天天在外沾花惹草,挥霍度日。夫人几番劝导,效果甚微。人远在他乡,也没个照应,只好忍气吞声。」 「直到有一天,陈老闆不知道从哪儿请回一个道士,说是风水看得很好。便特地好酒好菜招待,这道士一待就是半个月,也没见有多神通广大,倒像是个骗吃骗喝的混子。」 「这么说来,那陈老闆就是傻子咯?养个米虫在家里白吃白喝。」 祁终理理额头的头髮,嗤笑问道。 管家摇摇头,又讽笑说:「陈老闆向来精明刁钻,见这道士光吃不做,选了一□□他开坛做法,求财求利……谁知道,这一做法,倒害了夫人啊。」 「又是骗子?」闵栀皱了皱眉。 老管家贊同地点头:「那道士说,夫人身上晦气太重,阻碍了陈老闆的运势,让陈老闆要么休了夫人,要么就得纳妾。可是陈老闆却两样都没照做,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以为他回心转意了。」 「嘶,难道他还有其他阴谋?」祁终啧了一声。 「没错。法事结束不过十天,夫人就莫名暴毙身亡了。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便去找陈老闆询问真相,却被他教训出府。当时又遇家中老母病危,我不得法,只能先行离开,可没想到再回这座大宅时,陈家已经落败,并且听说了高楼冢的事情。」 「那之后呢?陈老闆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这座宅子会被你守着,他当初既然落魄了,怎么不变卖地契什么的,再捞笔财?」 祁终想起算命瞎子的话,又急忙追问道。 老管家冷哼一声,嘆道:「只能说,报应来地太迟。陈老闆修那座高楼冢,赚够了世人的称赞,可却在一月后纳了好几房妾不说,还混迹烟花柳巷之地。」 「夫人尸骨未寒,他就这么猖狂。最终不知染上了什么脏病,全身溃烂,不治身亡。他那些小妾见他死了,疯狂瓜分财产,把这家里掏空后,连夜坐船跑了。」 祁终勐然想起骷髅女王的要求,着急问道:「那,陈老闆的尸体呢?」 「哼,那几个偏房还算有点良心,给了点钱,叫人把他丢在了坟场,随便刨了个坑埋了,可惜她们心心念念要找的地契,早在夫人生前就已经交给我保管了,根本别想找到。」 「呵,他倒没曝尸荒野?」祁终嫌弃道。 老管家嘆了口气,又问:「你们去那高楼冢,可是见到了夫人?她还没去投胎吗?今生已经这么苦了,希望她来生能活得好好的。」 「她深陷执念,根本没有办法转世。」沐耘神色凝重。 老头闻之色变,忧心道:「为什么?夫人没做过坏事啊,我不相信这城中的疯言疯语,说她冤魂作祟,一定是有人以讹传讹。」 第133页 「你有所不知,那座高楼冢其实是一种邪术,镇压了她的灵魂,使她没有办法踏出墙楼半步,生生世世困在里面,不得转世。现在已经变成厉鬼,更是难以度化。」 沐耘道出事实,眼中一片不忍之意。 老管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造孽啊,造孽啊,我就知道,陈狗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对待夫人。」 闵栀听得气愤,怒拍桌子,骂道:「如此歹毒的男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老管家眼中灰败,急忙下跪恳求:「诸位少侠,你们能懂这些,定然不是一般的人。你们帮帮夫人吧,她是好人啊,她是好人啊……」 祁终嘆了口气,拉他起身,承诺道:「放心吧。这事儿早就让我们给摊上了。」 「好好。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们尽管说!为了夫人,我豁出这条老命也值得。」 沐耘安抚地掺他坐下,道:「眼下,确实有一件事需要老丈帮忙。」 「你说吧。」 「拜託您三天之内务必找到陈老闆的尸骸,将他带到楼冢门外。我们到时候会亲自进楼与夫人一谈。」 「好。我明早就去。你们慢聊。」 老管家抹了抹泪,悲伤出门。 屋子里沉默片刻,祁终悠悠道:「单靠一具枯骨,恐怕不能让那位夫人甘心吧?毕竟受了那么大的冤屈。」 「眼下确实还有诸多疑点,一不知陈老闆的杀人动机,二不知高楼冢的修筑过程,三不知血玉横的来源。」 沐耘将疑问梳理清晰,敲桌细思。 一旁的闵栀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道:「不如明天再想罢。」 沐耘点点头,温声道:「两位好友,先回客栈休息吧,我留在这里理清思绪再回。」 「那我留下来陪……呃,帮你一起想。」 祁终抢着否决,随即又把目光投向闵栀。 「那个,你就先回去吧,帮我看顾一下元谦。」 闵栀虽不喜欢被人编排的感觉,但她也不想不仗义的推脱拒绝,便散漫回道:「知道了。你们慢慢想吧。」 屋子里只剩下二人,对坐不语。 昏暗的油灯晃着对面之人的脸,因沉思而垂下从双眸被长长睫影遮住,抿唇沉默的思索姿态,独美如画。 祁终撑着手,想入非非,想起那日在湖边,为他撩发戴花的回忆,一时隐隐抽动嘴角,淡淡笑意。 「祁兄弟?你困了么?」 沐耘见那人痴醉的姿态,误以为是他困意来袭,不由关心问道。 「啊?没!我没睡。」 晃了晃脑袋,祁终尴尬收回目光,低咳了两声。 沐耘没多说什么,又恢復思考的心境,缓缓道:「现在,人证太少,很多细节无法考证,即使做再多推测,也只是在作赌……我想,如果三日后,没有办法给陈夫人一个称心的答覆,并且化消她的怨念的话,恐怕此行兇多吉少,所以……」 「所以什么?你少又来编排我。无论如何,你手心里的丧花必须让她取出来,不然我们这一路,大不了就停在这江阳城。」 祁终打断不中听的话,坚定自己的立场。 「而且,谁说人证太少的?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不都是『证人』吗?」 沐耘皱了皱眉:「祁兄弟,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开玩笑了。」 「谁开玩笑啦,我说得是实话。不信你跟我来。」 气唿唿辩驳一句,祁终拉着人的衣袖,就往外奔。 第66章 恶行 ===================== 两人来到颓圮的庭院中,祁终沉心静气,与院中枯木衰草达成共念的状态。登时,院中景致焕然一新,桐花飞动,幽幽萤光随之起舞,老树抽发新芽,院中掉落的瓦块一片片完好回到屋檐,门上红漆也逐渐加深。 沐耘看着这一幕,已经明白了什么,上前道:「回忆幻境,极损心脉。此术法,望你日后,谨慎用之。」 「你怎么知道?」祁终微微吃惊,这话与那日他在九垓山殿内,仙尊与他说的差不多,只不过二人不同之处,在于一个鼓励他专心进修,一个却劝他不要再用…… 沐耘眼中隐隐担忧:「世有常法,逆道而行,难有善终。我只是以此而推罢了。」 祁终顿了顿,轻松道:「那又如何?捷径也是路啊,不走白不走。而且谈修炼,哪种道法不用付出代价啊?」 沐耘双眸一沉,沉默不语。 这时,大院天空逐渐明亮起来,两人已经完全纳入过往的幻境当中了。祁终打量了一眼四周忙碌的下人,发现是多年前富商刚来江阳城的光景。 「走吧。真相马上就水落石出了。」 祁终背着手,徐步走在前方带路。 两人并肩而行,两边景物不断变幻,如一帧帧影像叠加,将时间线的一切过往,分明展开,又匆匆过眼。 走到长廊尽头,两人站在了大宅门口。 院门外,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的鞭炮声。循声望去,见大宅主人陈老闆穿金戴银,与其身侧温婉素净的陈夫人相比,立显高下。 家丁们翘首以盼,终于接待到了「贵客」。 「哎哟,大师,快快请进,大师辛苦了。」 陈老闆一脸谄媚地迎上前去,接进来一个穿着黄衣道袍的道士,长得贼眉鼠眼,一颗大痣生在嘴边,天生一副好吃相。 第134页 祁终捂了捂嘴,攀着沐耘肩膀靠了靠,缓了缓弱小心脏受到的丑颜伤害。 只见那道士挥了挥手中粗糙的尘拂,仰首傲慢进门。 陈老闆殷勤上前:「怎么样啊?大师,今日是否可以开坛做法了呢?」 「还是不行。我刚才虽然替你除了门前厄运,可是这几天阴月不明,还不是最佳做法时间,你且耐心等几天,到时候我在使出师传的本事,替你拦截财运,时机一到,必定让你家的生意红火满堂。」 道士扯了些稀奇古怪的话,唬得那陈老闆连连点头。陈夫人站在一边,用绢掩面,轻皱眉头。 祁终忍不住啧了一声:「除厄运?就放几声鞭炮,谁不会啊?那个陈老闆多半脑子有毛病。那道士估计就是骗吃骗喝的混子。」 …… 晚上,院中虫声啾啾,正门边上的主房里,烛光微亮。 「老爷,我看那道士不像是正经的高人,要不明日给些银两打发他去了吧,这几天让他在家里胡闹,折腾得乌烟瘴气的。」 陈老闆不耐烦地皱眉,只觉陈夫人不可理喻:「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大师帮我们招揽财气,费了不少心思,眼看就要做法了,你还想撵人走?」 「可过了这么久,咱们家的生意也没什变化啊,他估计是个骗子。我当初叫你别去招惹,你不信,非要把他请到家里来……我们还是安分地做生意就好了,钱财再多也没什么用啊。」 陈夫人难卸心防,忧心道士来歷不明,不可轻信。 「你蠢啊,钱多不好?你天天出去应酬试试,累不死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陈老闆冷哼道,心里盘算着,多赚些钱,去养外面的小情人作伴。 「应酬?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在外面做些什么事。你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我家给你钱做资助,你能成功做起生意吗?白手起家不容易,你不要把我们多年的心血都糟蹋了啊。」 陈夫人说着说着,委屈落泪,她想起这些年的心酸,年轻的时候,跟一个穷小子四处奔波,抛弃亲人,来到这江阳城,重新生活。好不容易生活有了起色,婚姻却分崩离析,诸多烦心。 「又来了又来了。你就不能不念叨这些吗?是,你家是有钱,可我现在也混得好了呀,又没吃你家软饭,你还管起我来了,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你甭管。」 陈老闆早已得利,登时翻脸无情。更庆幸自己当初明智的决定,离开老家,在江阳城想怎么玩乐就怎么玩,熬死了老丈人,自己还怕谁? 「你!真是混帐!」 陈夫人愤怒不已,连摔茶杯,含泪控诉。 陈老闆心里窝火,将人推开,火气沖沖跑出门去:「不识好歹。」 站在门外,宛如透明的二人,看完这一幕后,都颇生感慨。 祁终摇摇头:「哎,也难怪那晚,那女王会那么喜怒无常。」 这时,夜空忽闪一道雷霆,乌云层层相拥,暴雨即将倾下。 祁终仰头一望,啧道:「要下雨了,我们从那道门先出去吧。」 两人跨过院门,以为换个场景就不会被雨淋了,没想到跨进了一个同样是暴雨夜的场面。 「诶,怎么又走回来了。」 祁终心觉奇怪,打量四周景物,却发现和刚刚那道庭院中的一模一样。 四周响起勐烈的雨声,沐耘抬手以袖为他遮雨,淡淡道:「先去屋檐下躲一会儿雨吧。」 「哦,好。」 两人站在屋外的檐灯下,清理着身上的雨水,眼前是一片雨帘垂落,哗哗雨声,一时半刻难有休停的趋势。 这时,亮灯的屋内一阵噼里啪啦,瓷物碎裂的响声。两人警惕回身,站在窗前观望。 「地契呢?你把它藏哪儿去了?」 一声怒骂从房间暴躁传来,祁终定睛一看,发现是那个陈老闆在和他夫人吵架。 「你要地契来做什么?这些天你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事?」 「哼。你这婆娘,好是心狠,让你掌家,你就把我的开支缩减了。害得我去赌场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赶紧把地契拿出来当了还钱去。再等下去,债主都要催上门了。」陈老闆赌债缠身,丢命在即,便也不管不顾地狂怒叫卖起来。 陈夫人怒而失望,据理反驳:「你,你当真是无药可救了。自从你请了那个道士来咱们家里,生意一落千丈不说,你还成日吃喝嫖赌,染了一身陋习,如今反倒质问起我来了。我告诉你,地契我是不会给你的,你自己去解决这些事,明天我就回娘家去。」 「回去?你想得美。我告诉你,要是这钱没还完,咱俩都得完蛋,你还想跑,当初眼巴巴地跟着我来的时候,怎么不说回去,现在一出事就要回去,休想。」 陈老闆恶狠狠啐了一口,满眼怨恨。 「这些年来,但凡你顾及一下这个家,不去外面惹是生非,怎么会到这个下场。为了你,我不惜和家里反目,如今你却这样怨我,你有良心吗?」 泪流不止,疾首痛心,夫人只懊悔自己当初识人不清。 「哼。说你蠢吧,你以为我当初真的有多喜欢你啊,要不是你家里的那点钱,我会不要脸皮地贴上来,看你爹那臭脸?要我说,你就是犯贱。」 陈老闆越说越来劲,仿佛自己的话不够伤人,又道:「不过现在好了,那老东西死了,无人给你撑腰了,也不妨告诉你,等这次把债还了,我就把你休了,再娶个年轻漂亮的。哈哈哈……」 第135页 「啪——。」 陈老闆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陈夫人彻底清醒,不留情面地痛斥:「畜生!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信了你的鬼话,以为你真心待我,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小人。我告诉你,不用你休,明天你就给我滚出宅子,这家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的心血,你想要地契?做梦!」 「我,我掐死你。」 听闻这话,陈老闆恼羞成怒,理智失控,扑身过去,掐住陈夫人的脖子,狠声威胁。 「快说,地契在哪儿,交出来!」 雷声轰隆而过,不知不觉间,屋外雨声归静。 屋里的陈老闆掐得没有力气了,轻轻松了手,却发现妻子似乎没有生息了,登时心惊。 「喂,别装死,你,你别装死。」 一探鼻息,陈老闆跌坐在地上,被吓清醒了,哆嗦站起身,急忙奔出门去。 窗外二人目睹这罪恶一幕,皆动容地皱了皱眉。 「追上这狗东西,看他要干什么。」 见陈老闆快跑没影了,祁终赶紧紧随其后,一探结果。 …… 「大师,大师,你快起来。」 在院中一通乱转,陈老闆跑到厢房,一脸惊恐地叫醒之前那位江湖道士。 「怎么啦,是不是财运来了?」道士懵逼醒来,又继续坑人。 「不是!大师,我,我把我夫人掐死了,你说她会不会变成厉鬼来找我啊?」 陈老闆狼狈滑倒,鬼哭狼嚎道。 道士一听这话,转了转精明的小眼,狡笑道:「莫着急,莫着急。」 「大师,你要帮我啊,帮我做场驱鬼的法事,别让她来找我啊!」 陈老闆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那道士的衣服。 「陈老闆,你莫慌,你的财运来了呀。扫把星一死,你就能发大财了。」 「什么?大师你这话什么意思?」 道士眼露精光,脸上充满算计的笑容:「之前不是同你讲了吗,此女子为扫把星,是来阻你的财运的,之前同你说了方法你也不做。不过现在好了,她一死,你的生意就会越来越好的。」 陈老闆回过神,依然后怕,又问:「可是她是被我掐死的,她会不会回来找我啊?大师。」 「哼,这是自然会的,她这是含怨而死,死后化作厉鬼,一定会来找你算帐。」 道士抓住他害怕的心理,准备狠狠敲诈一笔。 陈老闆胆小如鼠,哭求道:「大师,那你得帮我化解啊。你放心,只要能摆脱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搞来!你要帮我啊。」 「你倒是找对人,我就是专门治这些妖魔凶鬼的。」 道士吃准这人走投无路,便淡定说出想法。 「我这儿尚有一法,保证让她永远都不敢来找你的麻烦,只不过这法子要废些钱财,你自个儿思量下吧。」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让她不再来缠着我,多少钱都行。」 陈老闆连连点头,惊魂难安。 道士得意笑道:「那日我出了郊外,见坟场几里外有块苦地,阴气极重,连庄稼都生不起来。 若是把她埋在那儿,再按我给的图纸修座楼压住她的魂,她就生生世世别想离开那地方了。」 「好好,我明天就找人去挖,只是这修楼废些时间,她已经死了,我怎么瞒着啊?」陈老闆苦恼又焦心。 道士笑着从包袱里拿出几颗黑漆漆的药丸递给陈老闆,说道:「这是假魂药,你赶紧塞她嘴里。一时半会还能维持活人有气的状态,你就想办法蒙住众人,说她染病暴毙了。 」 「诶诶,我马上去,马上去。」 陈老闆像是求到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夺了药就往回跑。 道士翘着个二郎腿,脸上露出得逞的阴笑。 …… 轰隆一声,周遭景物如镜像般碎裂,时空又回到了现实。 幻境莫名自我离解,祁终没能料到,一时觉得头晕目眩,踉跄几步,被人扶住。 「我,我没事。」 站稳之后,气色稍稍红润了些。祁终望了眼四周破败的景象,感嘆一句:「天都亮了,我们先回客栈吧。」 两人走在路上,祁终觉得有些奇怪,直白问道:「你今天好奇怪,怎么一句话都没说?」 沐耘神情认真:「我怕打扰到你制幻。」 「哦。那看来你现在心里一定憋了不少疑问咯?」 「一开始有,现在都清楚了。还多亏祁兄弟你的鼎力相助。」 祁终心情愉悦,开始询问幻境中的疑点:「话说,你刚刚有没有看清楚道士给陈老闆的那张图纸长什么样?他到底怎么修的那座楼?」 「只粗略看到一眼,构造像是锁魂楼。」 沐耘凝眸细思,又补充道:「底疆灵气低弱,不适合修炼上疆的法术,所以很多低阶修士,会不惜代价独行偏道,来提升修为。但这些偏方大都是损人损己,百害而无一利。」 「那那个够道士为什么还给陈老闆出这种阴招?」 「那人应该只是图财近利,不知道这些后果。」 祁终觉得有理,又道:「真是愚人愚己。既然已经知道锁魂楼的修筑结构,那应该有办法毁楼了吧?」 「按道理是如此。只是,陈夫人手中尚有血玉横为用,我们还需解决这个难题为先。」 第136页 「哎。真麻烦。」祁终撇撇嘴,眼中顿然无神。 沐耘瞥到这一幕,温声道:「等回到客栈,你先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我来想办法。」 困意渐来,祁终还来不及点头,人就两眼一黑,在街上晕了过去,好在沐耘及时扶住了他。 待到了客栈门口,撞见早就在门外等候的闵栀。 「诶,他怎么了?」 见祁终被抱着回来,闵栀心急上前,连忙追问。 沐耘放轻了声:「睡着了。」 闵栀登时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啧道:「睡着了?这个祁无赖,真是会搞事。说是留下帮忙,结果还不是换个地方继续睡觉……」 第67章 楼倾 ===================== 黄昏照进窗栏,将床帏洒上一层朦胧的黄晕。 祁终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了。他刚一翻身,就撞见床边的沐耘,登时愣住。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睡了多久了?」 沐耘拢了拢旁边的床幔,平静道:「已有一日。你饿了吗?我去帮你端碗粥。」 「呃,不用了。」 话未说完,手却先一步伸出去扯住衣袖,挽留沐耘起身的背影。 「我,我不饿……你先别忙活了。」 松了手,祁终赶紧坐起来,打整睡乱的头髮,不经意间,忽然瞥到沐耘的左手微微轻颤,祁终心中起疑,趁人不注意,一把拉过对方的手腕细看。 「你……」沐耘诧异回身,见伤势显露,立马果断抽回手。 祁终连忙翻身下床,焦急道:「你手心里的诅咒为何变得这么严重?那位女王不是说,有三日期限吗?」 沐耘背着手,暗自遏制伤势,神色平静:「今晚已是最后期限。我们在回忆的幻境中度过了两日。」 「这……应当是我控幻术还不够熟练,加上共念的连接又是一些低灵的草植,所以才那么耗时的。」 祁终详细解释,低眉一片担忧之色。 「幻术难修,且损心神,祁兄弟日后若非专一此好,还是早日改修他法吧。」 沐耘神色严肃地一番话,叫祁终听得莫名,笑道:「别人劝学,你劝退?」 「哎呀,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也只是当兴趣而已。」 「那就好。」沐耘想到晚间的约定迫在眉睫,便道,「好好休息,我先失陪了。」 「诶等等,你一个人去?不带我吗?」 祁终见他要走,一下猜到沐耘的心思,急忙奔到门口,拦住。 沐耘目光犹豫,半晌不答。 「那你去找她,可有周全自己的方法了?」 「这不重要。只要能化解恩怨,取回玉横,即是此程最为周全的结果。」 又是这种胡话。祁终在心里腹诽一句,随即板着个脸道:「那我更要和你一起去了。」 「为何?」 「你周全那些『死物』,我周全你的安危啊。」 沐耘眼底闪过一丝欣悦,却温声婉拒道:「不用了,多谢好友的美意。」 祁终咬咬牙,气恼道:「听你这么拒绝,看来是胸有成竹,势在必得了,那不妨把你的计划说出来,我帮你估摸着时间,等你成功回来吃宵夜?」 「呃……」沐耘神色一顿,慢吞道:「实话实说,我并没有什么计划。」 「哈。」祁终又惊又气,笑道,「你跟我说说,以前在九垓山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偷熘下山,去赌坊玩?」 沐耘瞳孔震惊,连连摇头:「我没有。」 「那你怎么这么敢赌?人家下注是钱,你倒好,身无长物,拿命开玩儿?」 听人这样解释,沐耘瞬间明白过来,嘆道:「并非是赌。只是与人下约,不可失信。」 「你……真是气死我啦!」暴躁地踹了两脚木门,祁终似怨似嗔地回了一句,「既然你没想好方法,那我这里有一计,你要不要听?」 沐耘迟疑思考,祁终不耐地一把将人带进屋内,随即反手关门,在屋内窃窃私语。 x 子夜时分,郊外夜空,乌云叠压。高楼冢外,寒风瑟瑟,鬼气化雾,瀰漫四周草木。 祁终两人走至楼门外,全神以备。乍闻耳边声声唱丧曲声,幽幽自楼冢内传出,红冶奇光再次漫现高楼之顶。 这时,陈府管家裹着面布,扛着一个大麻袋,气喘吁吁地跑到二人面前,小声道:「二位少侠,你们要我找的尸骨在这儿。」 「太好了。幸好找到了。」祁终扛过麻袋,眼中顿生信心。 沐耘感激回礼,语气尊敬:「多谢老丈相助,此地不宜久留,您先暂回吧。」 老管家神色犹豫,纠结道:「那夫人她……」 「我们自会和她协商,劝她放弃仇恨,早入轮迴。」 「那,好吧。」老管家妥协离去。 突然,楼内一声怒气吼声传来:「你们还在外面废话什么?人呢?带进来。」 紧接着,轰然一声,楼门重重排开,鬼丧之气压面而来。 两人不敢耽搁时机,坚定入楼。进楼的那一刻,门便紧关上了,祁终回望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跟紧沐耘的步伐。 骷髅女王端坐宝座之上,抚弄手上黑红的蔻丹,不耐道:「你们来得可真晚。是不想……要命了么?」 话音缓缓落尽,沐耘顿感左手手心一股刺痛,痛楚带着一股死丧之气,渗入经脉交错间,左手一下就失去直觉,无力可用。 第137页 祁终见他满头大汗,忍痛不语。登时怒气高涨,转身质问道:「你做什么?人都带来了,你还不解除诅咒?」 骷髅女王懒懒收力,毫不在意回道:「只不过略施惩戒罢了。我明明说的三日之内,你们却踩着子时而来,是藐视么?」 「你!简直无理取闹。」 祁终握了握拳,有气难抒,感觉一拳揍在了棉花上。 「你怎么样?」 挨了记白眼,祁终转向沐耘,仔细查看他的手心,发现丧花的痕迹还在,心口一阵闷堵。 「无事。有利相商,她不会过分为难我们的,你切勿冲动。」 将手背于身后,沐耘小声叮嘱祁终注意情绪细节。 「诶,之前那位小妹怎么没来?」 骷髅女王突然无厘头问道。 祁终皱了皱眉,不悦回答:「你以为你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吗?我干嘛要带她来冒险。」 「哈哈哈……你这句话真是说得令我开心。」骷髅女王笑道。 祁终愣了三秒,无语再回。 「把人带上来吧,让我看看,是不是他。」 冷声的吩咐,听得祁终心里一阵发毛,犹豫道:「不行,你先把丧花摘了,我再给把他交给你。」 「嗯?」一记威严含怒的尾音彰显了女王的不满。 沐耘反手扛过祁终肩头的麻袋,顺理成章地送到骷髅女王的面前,轻轻放在地上,打开了袋子。 一张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面孔,乍然入眼,骷髅女王愤怒一拍掌,登时座下一堆骷髅头骨,尽成粉末。 「真的是你!居然还活着?我就知道,你是诈死!」 祁终没想到沐耘会这么傻的把筹码交出去,赶紧上前,插话道:「喂,人你已经确认了,把诅咒解了!」 骷髅女王情绪还未完全失控,冷哼一声,施法取花。 「你们可以滚了。」 纸花自焚于空,女王一声喝令,楼门登时大开。 「走吧。」 祁终心想目的已经达到了,赶紧拖着沐耘出门。 淡淡拂开拉力,沐耘復又上前,耐心问道:「敢问夫人,要如何处理此『人』?」 祁终一拍脑门,心烦道:这呆子,再不走就要穿帮了。 骷髅女王怨恨地盯着袋子里的『陈老闆』,呸道:「我要他不得好死!你们若是想看过程,大可留下。但我不保证,等我处理完他,还会不会有耐心放你们走了。」 「夫人,你心中的苦楚我们知道,我们没有经歷过,并没有权力劝你原谅什么,但是我希望夫人能遵从自己本心的纯善,待一切恩怨了结之后,能从恨海中清醒过来,重新下一世。」 骷髅女王渐渐松却眉心,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劝我放过这狗东西一命呢……幸好你没为他开罪,不然……」 祁终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呆子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一把拉过沐耘,他拧眉道:「你得了。那玉横干脆别取了,再说下去,咱们小命就没了!」 「可是祁兄弟你不是说过计划里包括这一切吗?」 「我那是说来骗你的,我哪有那么大能耐?你都想不出办法,我自然也只能做到骗她将你的诅咒解开这一步了呗。」 「你……竟然骗我。」沐耘无奈嘆道,目光垂下一片失落。 「我……」祁终哑口无言,僵在一边。 这时,麻袋中的『人』醒了,望了眼周围环境,登时惨白了脸。 「我怎么会在这鬼地方?我……啊,鬼,鬼啊。」 陈老闆被骷髅女王一眼盯着,吓地尖叫乱喊,狼狈被麻袋绊倒在地。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陈德义。」 骷髅女王冷笑着,一步一步走下阶梯,身后钻出的藤蔓,迅疾拉扯住陈老闆的双脚。 「别,别杀我。素兰,素兰啊。」 「你这畜生,还有脸叫我的名字?该死!」 骷髅女王怒气难消,一掌打得陈老闆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我现在就要把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一声怒吼,骷髅女王的怨气尽数被手中玉横邪力吞没,道道红光,锋利如刀,全都袭向半死不活的陈老闆。 沐耘侧身,以袖遮住祁终的双眼,两人默默听着耳畔脏血溅楼的声音,一个惊愣地咽了咽嗓子,一个皱眉不松,神色凝重。 终于,惨叫声短促消失,随之而来的平静叫祁终心头一阵不安:糟了,幻术被识破了。 「快走!」 就着眼前的衣袖,祁终一把拉过,想带沐耘冲出楼门,却被眼前藤蔓拦路。身后的骷髅女王惊觉被骗,怒火冲天,咬牙启齿道:「你们,胆敢骗我?」 「我们没有骗你,是陈老闆已死,尸骨就在眼前。我只是怕你不解除丧花,才用幻术将他假装復活,供你泄恨而已。」 祁终转身反驳,企图对方能讲理。 骷髅女王并不领情,狂怒不止:「住口!狗男人,你们都该死!」 源源不断的恨意输入血玉横,激起无穷邪力,在骷髅女王手中闪着无数红艷奇光。 沐耘疾步上前,耐心安抚:「夫人,人死恨消。你不可再被自己的恨意所束缚自由,将你手中的玉横交给我,便能摆脱它的控制,重新……」 「闭嘴。我不会再信你们的鬼话。都给我死!」 第138页 骷髅女王恨火高涨,杀意难消。登时,楼冢之内,阴风四起,丧气笼罩,楼顶上方泛出阵阵诡异红光。 在外听哨的闵栀,看见上方这一幕,也不由心里着急:「哎呀,怎么还没出来?」 她环伺墙角下的燃料,将手中的火摺子捏得越发紧,静待楼内的动静,以作回应。 这时,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在她的余光死角下,偷偷跑进了高楼冢内。 眼见情势危急,两人各陷一角绝境。祁终无奈之下,只得提前释放毁楼信号,在夜空中绽放一场短促的火星闪耀,想要制造动乱,让骷髅女王分散杀心。 楼外的闵栀见到信号,误以为两人已经出楼,连忙按照沐耘所给的破楼布局图找到相应地点,一一放火。 「嗯,烧完了。也该去前面和他汇合了。」 拍了拍手,闵栀以为大功告成,欣然返回楼前,却见楼外空无一人,楼中却火焰正炽,仿佛明白过来什么。 「他们……」不安预感,将她定在原地,直直望着一团不可走近的火光。 火势迅勐高涨,越过高墙,烧进楼中,明亮的火光叫楼中死物丧息退却三分,邪气鬼藤也怕灼热来袭,纷纷藏匿石墙。 周遭困魂风水布局被破,两人稍感体内灵力可御,加之骷髅女王被摇摇欲坠的危楼所震慑,一时分心,祁终随手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暗加三成灵力,准确击中她的手腕,血玉横登时滑落半空。 沐耘凝神一瞬,迅疾化影移去,稳接刚要坠地的血玉横,随后速贴符纸,抑其邪性。 骤然间,楼中丧息散尽,只余火光滔天。 「到手了。我们快走。」 祁终不及细思,见沐耘已经得手,便拉着他强出火围。 「可夫人她……」沐耘犹疑皱眉。 这时,高楼冢一角倾塌,眼看就要砸到骷髅女王的魂魄,两人援手不及,一道佝偻身影却抢先一步,推开了那缕魂魄。 祁终惊愕道:「那不是陈府的老管家吗?他居然能推开陈夫人的魂?」 说到此处,两人回头一看,发现楼门下,已经多了一具新鲜的尸体,被无数火焰包裹蚕食。 「二位少侠,你们快走吧,我会带夫人去她该去的地方。」 老管家沖二人欣慰摆手,随后安抚着一旁回归正常的陈夫人。 「高楼冢已毁,害人的阵法也没有了,我们也快走吧。」 感受到周围的热氛越来越浓,祁终一语提醒,沐耘回神,指凝剑气,划开一道火中小路,供二人奔出火光。 …… 出门以后,连退三米外,祁终才感到一丝凉快,跌坐地上,嘆了口气:「差点又被烧了。」 一个又字,让沐耘不禁多想,脑海中回忆起当初被困险境时的场景。 祁终也反应过来自己多说了什么,连忙站起身,用沉默掩饰神情。 这时,身后突然来一人,狠狠拍在他肩上:「祁无赖,你总算出来了。我在外面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 「呃,我提前放了信号……总之,事情都办妥了,我们快走吧。」 为了防止闵栀再过多询问什么,祁终潦草回话,边说边走。 三人赶在晨曦降落之前,走回了客栈。 第68章 彩礼 ===================== 处理完高楼冢之事,众人便离开了江阳城,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闵栀突然发问:「诶,出城的时候,我怎么没有看到那个假瞎子算命了?」 祁终背了背手,笑道:「我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发财去了。」 「什么明路?」 「开义庄,搞丧葬,积阴德。」 闵栀不信地嗤了一声:「他那么贪钱,会捨得免费搞这些。」 「诶,当然不会,不过陈夫人好心『资助』了他。」 闵栀皱了皱眉,没反应过来。 祁终又道:「就是那老宅的地契啊。当了一大笔钱呢,也够造坟修墓了。」 「这么说,坟场也恢復原样了?」 「当然。入土为安嘛。」 闵栀点了点头,又觉得怀疑:「这,应该不是你想的明路吧?」 祁终望了望身侧的沐耘,见他没主动承认,轻咳一声:「是,也不是。」 闵栀嗤了一声:「无聊。」 …… 暮春一过,初夏的树木翠绿,惹得一群吸饱了汁水的蝉子吱吱乱叫,林子里全是噪声。 见日头正热,众人择了一处凉荫休息。 祁终抱手靠在树边,无聊打量四周,发现四人站得都很分散,闵栀在另一边修她的弹弓,元谦在一旁傻傻地玩狗尾草,至于剩下的一个人…… 祁终特别地关注了下他的动静,发现沐耘正在站在另一棵桑树下,低着头,望着手里的东西出神。 出于好奇,祁终悄悄移步靠近。 眼神胡乱偷瞄,忽然发现沐耘手中之物竟然是一张粉色的手绢。他乍然疑惑,心说:这么粉的纱绢,定然不会是他自己用,难道这呆子有心上人了? 祁终略感失落,挠头想着。这时,沐耘将手绢小心折好,突然转身,眼中却蹦出一个失神身影,吓得他退后一步。 「呃我……」祁终尴尬挠耳,被人抓了个现行,心里略感羞窘。 沐耘无辜望着他,似乎在等他说完。 第139页 「诶你看,有桑叶。」 沐耘仰头一望,嗯了一声。 趁人不备,祁终眼尖,瞅见沐耘还未来得及收好的粉绢,上前一步,小手一勾,从他怀中轻挑出来。 扬在手中,笑眼打趣:「哦~耘公子原来好这一口啊? 」 「说说吧,这是哪个姑娘送的啊?」 「你,你还给我。」 沐耘回身,见他抢走如此惹人误会的东西,心头勐然一紧。 「诶,不给。你若不说是哪家姑娘的纱绢,我就不还你。」 祁终仰着脑袋,把手绢放在身后,耍赖道。 「这……我也不清楚她是谁。」 沐耘皱眉迟疑,总不能将那人的闺中小名随便暴露出去吧。 「不晓得?谁给你的定情信物都不知道,你对得起人家嘛?还是说……这东西本不是别人给的,而是你相思不成,去偷的。」 「你胡说。」沐耘微微握紧手心的汗,有些无奈,不知该把眼前的人怎么办才好。 「我胡说?你是心虚吧?什么时候偷偷喜欢上了人,也不告诉我,咱俩好歹出生入死的交情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倒是把那女子领来,我替你掌掌眼啊?要不你这呆头呆脑的,被人骗了还不知道呢。」祁终越说越兴致大发,却毫不察觉自己语气里有一丝淡淡吃味。 「不关你的事。她不是那种人,请你把东西还给我。」 「好好,还给你,我还……给你一把空气啊,哈哈哈哈。」 眼见着祁终将手从身后伸出来,沐耘相信他,一直诚挚地期待着,却没想到他居然伸了空手出来,打了自己手心一下,然后就笑着跑掉。 「你。」沐耘皱了皱眉,不解他为何要无端捉弄人。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把它还给我?」 「唔,要不你陪我……嘶。」 祁终眼瞅着就要把纱绢还给沐耘了,却不知林中哪里飞来一颗石子,倏地击中他的腿弯,疼得他五官扭曲,单膝将跪。 「你这是做什么?」沐耘反应及时,伸出双手,稳稳捞住他,心中颇为震撼,误以为是祁终认识到错误,要给他行大礼赔罪。 「祁兄弟,你知错就好,不必下跪赔罪。」 祁终瞪大双眼,疼得倒吸气,又被沐耘的话,气得想晕过去。 「我才没……啊!」 正欲解释,另一条腿也没能倖免,祁终欲哭无泪,谁搞的恶作剧? 沐耘这次并不知他在叫唤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他重心扑来,转入自己怀中,嘶嘶怪叫。 两人莫名拥抱,沐耘无措愣在原地,感受耳根处一阵微热的气息,不由轻轻颤了颤眼睫。 「兄弟别抱了,扶我一把,我就还你手绢。」 缓过双腿的痛觉,祁终惊觉两人姿势有些尴尬,用手指敲了敲沐耘的肩膀,示意他配合一下。 沐耘恍惚醒神,一时慌张,直接将人推出去了,像是丢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祁终没想到他如此「绝情」,双腿麻意还在,难以站稳,他恨恨道:「我叫你扶我一把!」 「啊?」沐耘又回过神,将人捞回来,搭在肩处。 「我,我不是故意的。」 沐耘小声解释,似觉自己做错了。 「咳……还你!」 祁终没多计较什么,又把手绢呈给他。 「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孩这么不懂事,拿弹弓弹人……」 听人这样抱怨,沐耘突然明白祁终刚刚为什么举止怪异了,一时竟被戳中笑点,偏过头,隐隐憋笑。 「我刚刚弹到你了呀?」 正巧返回来的闵栀,听见祁终那句话,惊愕不已。 祁终有些气恼:「你什么技术?弹弓都不会玩儿。」 「不好意思,我,我以为打中的是叶子。哎。」闵栀讪讪笑道。 「哼。」祁终嘆道,「耘兄,劳烦你扶我走一段路了。」 「嗯。」沐耘点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半路上,你不可以再戏耍我了。」 「呃……好。」 又是日暮时分,众人落脚在一个小镇。 「嗯?这柳西镇不就是一个小地方吗?怎么感觉比之前的江阳城还大,现在街上都这么热闹。」 祁终感受到四周热闹的氛围,略感不同,不由发问。 「这柳西镇位于关隘,是粮草军需所运的必经之路,自然要着力发展起来,虽然是个镇,可是却比一个城还重要,四通八达,经商也是方便,你没看见这儿的男女精气神儿都比我们之前离开的地方要好得多吗?」 闵栀幼年住在底疆,又喜阅览游记,所以对这些很是了解,大方替人解惑。 祁终贊同点头:「哦。这样啊,你倒是挺聪明啊。」 闵栀得意一笑:「那是。」 「天色不早,我们先找家客栈休息吧。」 沐耘看着长久赶路,已经体力不支的元谦,唇色都泛白了,有些不忍。 「这条街都是客栈,随便选一家好了。」闵栀指了指对面。 祁终却摇摇头:「那可不行,一看你就是没在外赶过路的,衣食住行,民生大计,我少年远游,可是很有经验的,所以我来选,你们跟着就好了。」 「又在扯皮。」闵栀轻哼一句,抱手跟在他身后。 …… 第140页 「满了?」 「又满了?」 「唿——,怎么好的客栈都满了?」 众人连番奔走好几家像样的客栈,皆是以满客结尾,祁终不由嘆气。 「都跟你说了,这儿经商的人多,自然不易找到空房。」闵栀没好气道。 元谦本就体弱,又有些中暑的感觉,无力地垂了垂头,靠在一旁的沐耘肩上,委屈眨眼。 「再忍忍,很快就可以休息了。」沐耘轻声安抚,遂又把目光放到祁终身上。 「啊好好,那就去那家吧。」 面对三双寄予厚望的目光,祁终无奈妥协,指向对面一家冷清,破烂的客栈。 「诶,客官,您的房号,收好了,二楼左拐就是了。」 前台小二把最后一张竹片卡号交到祁终手里,殷勤说道。 「知道了。」付了银子,祁终刚一转身,却见三人都没等他,皆已上楼了。 他切了一声,恹恹跟上楼。 沿着门牌序号,一一巡览,祁终的脚步停在二楼末端。 「不是吧?居然是这层楼的最后一间。都说这种房比较晦气,晚上可别有什么怪物冒出来啊。要是被我睡着了一脚踹死可别怪我啊。」 絮絮叨叨进了屋内,祁终一见屋内陈设,又嫌弃啧道。 「果然便宜没好事,真是简陋。」 包袱一放,祁终觉得吃晚饭时间尚早,遂又出门,在走廊上熘达起来。 哪知刚一转身,就望见旁边进屋的沐耘,他心里一乐,想了片刻,走到门前,格外规矩地敲了敲门。 「嘭嘭嘭——」 才把元谦扶回房间安顿好的沐耘,刚坐下铺好纸墨,就听见敲门声,没多想,应了一句:「请进。」 「吱呀——」 门隙开了一条缝,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沐耘稍稍偏头,门后又突然冒出一颗机灵的小脑袋,沖他咧嘴憨笑。 「是我,耘兄。」 探头探脑一番,在沐耘淡定的目光下,祁终心觉无趣,安分进了屋内。 沐耘一看他那副欠欠的笑脸,下意识觉得没什么好事,便不过多理会,埋首专心书写自己手中的笔记。 祁终见他不理自己,有些气恼:不会还在怪我抢他手绢的事吧?切,小气包。 看看他在写什么? 沐耘忽感纸上光亮被一阵淡影挡住,颇是心机地用左手挡住。 哟?还不让我看? 见他这样的举止,祁终更加好奇纸上的内容,想了想,他勾唇一笑。 「哎,也不知元谦怎么样了,你这里太无趣了,我去找他了……」 一听这话,沐耘舒了口气,将左手规矩放到一边。 哪知祁终佯装要走,下一秒就转身回来,一把夺过他刚写好的宣纸,得意高举。 「哈哈,你不让我看,还不是被我抢到啦?」 沐耘皱了皱眉,抿唇不语,将目光偏向一边,略是在生闷气。 祁终可没管他,知他脾气好,不会怪罪,便仔细一览纸上内容,看了两行就后悔了: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写的? 读不下去,祁终却也没还给他,又狡猾一笑,开始字正腔圆地读着纸上内容。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 念到一半,祁终感嘆道:「啧啧,怎么都是些思人想人的诗啊?原以为你写的情书,原来是在抄诗集啊。还尽捡这些酥人骨头的诗句抄……」 「啊?怎会……」 沐耘震惊起身,不可置信夺回纸张,细细查看,他分明写的是游记,怎么变成了这种柔情蜜意的内容? 「噗哈哈哈……你自己写了什么,心里没数吗?我一瞎说,你还真信了?」 祁终扶着腰,笑到捧腹。 「你!」沐耘心知自己再次被开了玩笑,苦恼嘆道,「祁兄弟,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再折磨我了。」 「折磨?」祁终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词儿,又好笑又震惊。 「我只是逗你玩儿。再说,我不……『折磨』你,难道你是要我去『折磨』其他人?」 沐耘重新坐回书桌边,神色平静:「我并无此意。」 「哎。行行,我答应你,以后没经过你的同意,绝对不会再乱开玩笑了。」 乖乖的保证,让沐耘有些松动,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点头认了。 祁终悻悻收起戏嚯,坐到沐耘对面,百无聊赖地帮他研磨。 沐耘看了一眼,没有拒绝,又问:「你方才那些诗句,是从哪里听来的?」 「看话本记住的啊。」祁终随口一答。 沐耘神色一凝,口气颇为严肃道:「淫词艷曲,易误人心智,你还是少读为好。」 「啥?」祁终乍一听,还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觉得可笑,「你也太敏感了吧?这不是正常的情恋诗词么?怎么就淫词了?」 「我……抱歉,是我失言了。」 被人一提醒,沐耘也感觉自己想太多了,急忙收敛。 祁终不知他为何如此,只觉得有些奇怪,但出于尊重,并未深问,而是转移了话题。 「话说,耘公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人有帮你安排亲事了吗?」 沐耘停笔,像是被触到心中什么刺激点了,抬眸望向祁终,仿佛无声质问他怎么在八卦这个? 第141页 「我不知道。」 祁终干咳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想说吧,连人家手绢都拿到了,还装…… 沐耘想了想,又说:「可以不要问这些吗?」 见人神色有淡淡不悦,祁终误解其态度是高傲,懒哼一声,不服气道:「切。神气什么呀。有个能送绢儿的红颜知己就不得了了呀?」 「我师父可是神算子,他老早就给我算过了,说我啊,天生命好,将来一定会娶一个大富大贵,家世清白,温柔贤惠的名门千金!」 语气逐渐自豪,祁终扬了扬下巴,又偷瞄了一眼沐耘的反应,发现其还是一副平淡的脸色,没怎么动容。 但其实是有的,比如他蘸墨的笔,已经浸了不少墨汁,毛笔尖端都快被撑死了,也不见他提笔。 祁终撇撇嘴,骄傲道:「诶,你羡慕不?」 还以为他要来个什么后续,原来又是这种无聊的问题。沐耘越听越分心,不由沉吟片刻,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无奈笑意,心道这人为什么老是爱和他比一些奇怪的东西。 看了眼自我陶醉的祁终,沐耘轻咳了下,认真道:「恭喜。」 嗯? 祁终听见这一句恭喜,顿时懵了,这呆子回话的套路还真是新奇。 干笑了两声,捣鼓了下脑子里的招数,祁终两眼精神了:「哈哈。同喜,同喜。改天咱们互喝喜酒哈……」 「你家大业大,彩礼钱多给点……兄弟我呢,你也知道,最重情义,等你娶娇妻的时候,我就算礼没到人也会到的……」 说得理直气壮,祁终一通胡乱忽悠。 沐耘稍稍凝眉,听得迷煳,认真看向他:「我……为何是给你彩礼钱?」 哦,天啊。这是什么顺嘴的口误? 祁终一下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个什么玩意儿,赶忙纠正:「错了,错了。是份子钱,份子钱!哈哈哈,耘兄脑子灵光呀……」 沐耘没再答话,心里又突然想起那个向他讨要婚事的「女子」,颇觉两者有类似的怪异感。 说了胡话,祁终一时也不敢再乱搭话,屋子里一下陷入沉闷的安静。 可窗外的知了仍被炎热烧地哇哇乱叫。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晏几道的《临江仙》 第69章 借宿 ===================== 夏日的天气燥热,尤其是今天,是一种暴雨将来前的闷热。 屋子里透着热气,沐耘的后颈早就被汗水濡湿了,再看眼前的祁终乖巧坐在地上,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沾湿,成了发尖儿,低眉顺眼,难得安静的姿态,一时没禁心,有意无意地瞄了他好几眼,写字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好热啊,你这里有喝的吗?」 祁终发了会儿呆,被热得不行,觉得口渴,便问人要水。 沐耘听完就搁了笔,起身去为他倒水。 一杯素瓷盛满水,递到祁终面前,他笑道:「居然是凉白开?」 沐耘嗯了一声:「他家茶水色泽有异,我特意换掉的。」 「这世上除了酒以外,就数凉白开最甘美了,比琼浆玉露还好喝。」 咕噜咕噜几口饮尽,祁终擦了擦嘴,满足地笑弯了眼。 沐耘莫名其妙地也轻轻扯动嘴角,回以一个微笑。 这时,楼下传来闵栀的喊声:「祁大爷,下来吃饭了。」 「知道啦。」 捂着耳朵,祁终回应道,随即看向沐耘,笑:「走啊,吃饭了。」 「你先去吧。我等等再来。」 「那可别来晚了,不然我可不会帮你把好吃的留到最后……」 嬉笑声远去,沐耘将桌面收拾整洁,见楼外一整狂风压树,心知夏雨将至,便顺手把窗户全都推开,让无数凉风穿堂而走,热气也消散不少。 深夜,窗外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屋檐之水哗哗下坠,空气中的燥热渐渐被雨水平息。 祁终前半夜被热得睡不着觉,后半夜好不容易凉快起来,刚要好眠,又是雨声阵阵,他烦躁动了两下,翻了个身,一只脚滑到地上,传来冰冷的水意。 他急忙坐起身,睡意惊醒不少,见窗户已被大风吹开,而地上已经涨了水,床脚都被漫了不少。 祁终抬头一看,屋顶上好几个地方居然都在漏水? 倘若自己刚才真睡好了,醒来估计得在水里游会儿了。 他颇是不满:「这家黑心店,居然给我一间烂房子,明儿早上,看我不找你们算帐。」 赤着脚站在水里,顺手捡起床尾的外衣披上,便往外走,一打开门,舒爽的凉风拂面而来,叫他舒服地伸了懒腰,一身痛快不少。 忽然,他发现隔壁房间还有灯火,不由生了投靠的心思。 「嘭嘭嘭——」 听见敲门声,沐耘迟疑一顿。 「耘公子,是我。」 「夜深了,有什么事明天说好吗?」 得到这样的回覆,祁终磨磨牙,心道,谁要找你说事?我是来蹭床的。 「不好。你开门不?不开我自己进来了。」 「你……」 沐耘还来不及拒绝,人就猫着腰,惨兮兮抓着肩上一件外衫,轻手轻脚摸进了屋里。 「你怎么了?」 低头一看,望见那人没穿鞋子就跑过来,沐耘有些担忧问道。 第142页 祁终缩了缩葱白的脚趾头,卖惨道:「哎哟,你不知道啊,这家黑心店,让我住了间烂房子,半夜漏水,床都湿了,怎么睡啊?我看你没睡,就想来蹭一晚。」 「……」 沐耘有些犹豫,似乎还在考虑他的话里的真实性。 「可这里只有一张床。」 「没事啊,一起睡不就行了,反正床大。咱们两人凑合得下。」 轻轻皱了皱眉,沐耘虽然觉得这些话没什么错处,可是心上总有一阵怪异的感觉。 见他迟迟不说话,祁终扁了扁嘴,可怜捧着手:「拜託拜託。我真的无处可去了。」 「好。好,你去睡吧。」 明知对方有做戏的可能,沐耘却听得心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得逞的祁终坏笑了两下,欢唿道:「太好啦!」 说完,两下蹦跶上床,抓起沐耘理好的被褥和枕头就是一顿「折腾」,弄得到处乱糟糟的,躺在床上,像只猫儿似的活泼乱动。 沐耘有些想扶额,却没有过多约束他。又坐回书桌边,继续写字。 祁终一个人玩了一会,开始无聊,眼珠子滴熘熘乱转,一场雨水醒了他的睡意,眼下,有了床,也失眠了。 听见笔纸打架的声音,祁终打趣道:「我说耘公子啊,你怎么又在写情书啊?」 沐耘轻皱眉头,不停笔,淡淡道:「我似乎并没有同意你现在能开我玩笑。」 「啊我……我错了。」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回復,祁终吃瘪地侧了侧身。 听人认错,沐耘又不甘心地瞄了几眼他的反应,似乎也没怎么不悦,便轻咳了一声:「雨停了,你快睡吧。」 「哼……」祁终枕着手,眨了眨眼,望向窗外。 突然,一道黑影擦眼而过。 「贼?」 祁终惊唿出声,又见一丝祟气随之划过,改口道:「妖怪!」 「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追。」 沐耘说完,踏窗而走。 「那怎么行?我也去。」 祁终连忙翻下床,连鞋子都忘了穿,也翻窗上檐,紧随其后。 暴雨歇停后,大地算是彻底凉透了,青瓦长街都被润洗了一遍,彼时,雨后凉月也升上来了,照的石巷子里水光粼粼。 凉意拂面,凉风盈袖,二人踏在屋檐的瓦片上,追着那影子出了镇上。 …… 「哼,让他跑了。」 镇子外的小路上,祁终狠狠甩手,不甘心道。 由于对地形不熟,黑影根据树林优势,两下便遁身而去。 两人站在三岔路口的一棵柳树下,环顾了下四周,只有蛙虫的鸣叫,除此凉夜寂静。 这时,柳树下突然冒出一丝薄薄的青烟,祁终警惕地看了一眼,随即拍了拍沐耘的肩,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躲到旁边的草丛里去。 「这里有点奇怪,我们先别出声,看看是什么东西作祟。」 祁终一边关注柳树下的动静,一边提醒旁边的人。 二人再抬头时,看见三岔路口的那株古柳下,突然出现了两个妙龄女子的背影。 只见这两个女子披头散髮,穿着花色戏服,在柳树下挥着水袖,无歌而舞。 看不见正脸,只觉怪异,祁终小声道:「是妖是鬼?」 「她们倒像是精怪。」沐耘观察片刻,有感而发。 「嗯?我再看看……哎呀好可怕,吓我一跳。」 祁终听了沐耘的话,又仔细抬头观察,发现对方已经转头过来,露出两张诡异的脸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有,可是除了头髮以外,整张脸只有两指宽,下巴尖俏,长过颈项。 「她们看到我们了。」就在这时,沐耘老实提醒道。 祁终回头一看,两名『女子』,已经停止跳舞,朝他们飘来,柳叶般细而长的双眼,冒着幽幽绿光,冷冷看着他们。 「看着好瘆人,这一路走来,我们怎么变成捉鬼的了?」 「啊,不管了。你去把她们赶走,我在这儿等你。」 沐耘知道他故意搞这些把戏,没多理会,跳出草丛,直面那两个妖物。 只见她们低头抬眼,做一副吊死鬼状,伸长手臂,悠悠飘来。 沐耘神色平静,微微使出些灵力,单手一指,画了道灵符,将她们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这下,祁终才放心地站出来,想要仔细看一眼两者的怪状。这时,天空乌云托月,周围一暗,两个妖物瞬间化烟消失,遁地而去。 唯见柳树枝叶飘飘,清风徐徐,仿佛就是两者的归处。 「跑了?还是藏起来了。「祁终喃喃道。 沐耘收却灵力,淡淡道:「先回去吧。」 「诶,那你等等我啊,我没穿鞋。」 闻言,沐耘轻轻侧身,低头一眼,见他袒露两个脚丫子,踩在草地上,小步侷促而来,天雨过后,泥土湿润,脚心还沾了不少泥巴。 见此,沐耘轻轻皱眉,看着有些糟心。 祁终眨了眨眼,心说,他那表情是嫌弃么? 哼。 心中不服气哼了一声,祁终突然做戏起来,哀叫:「啊呀,我的脚被石子划伤了,疼死了,走不动了。」 「哪里有伤?」沐耘疾步上前,仔细观察。 被人盯着看脚,祁终感觉怪怪的,不由藏了藏脚趾,叫苦道:「是内伤。」 第143页 「……」沐耘迟疑地垂了垂眸。 祁终又小声道:「要不……你背我回去?」 「好。」 嗯?这么爽快就答应了。祁终心里一阵欣慰。 看着眼前高大又温暖的后背,祁终捉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像只兔子一样挂了上去,登时找到了儿时被人背着散步的快乐,不由松懈心房,将小脑袋靠在沐耘的肩侧,贪婪地嗅着衣衫上的茶雾香。 沐耘不放心地反手抱住他,像捏到两只软趴趴的懒骨头,走了几步,感觉和平时正常负物没什么两样,他心说,这人好轻。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几声憋笑:「唔……我那儿痒,别捏。」 「呃,抱歉。」察觉自己刚刚失神做了什么,沐耘放轻了力道,后悔做法有些冒犯。 祁终偏头看了他一眼,心说,这人耳根怎么红了? 接着,两人沿路返回,沐耘步伐平稳,身后的两只小脚却不停乱晃,颠来颠去。他嘆了口气,觉着回去得洗衣服了。 …… 从郊外走回柳西镇,两人在北街上,看到一堆人围在一户人家门口指指点点,悲惨哭叫声断断续续从人堆里传出。 「前面是死人了吗?哭得这么伤心。」 祁终推了推沐耘的肩,示意他往前靠些。 沐耘不喜太过热闹的场面,只是走了两小步,便停住了。 这时,旁边的人注意到二人的状态,随行的小孩低声笑出来:「阿娘你看,这个哥哥好懒,这么大的人,还要人背……」 「那你可不能学他,懒骨头……」 一问一答,两人听完,刷的一下都通红了脸。 祁终赶紧低声说:「快,快放我下来。」 「正有此意。」沐耘轻轻放人。 祁终若无其事地站好,神色又平常了。 这时,一道喊声传来:「祁无赖。」 祁终转头一看,发现是闵栀,干笑了两下。 「你们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见人。」 「呃……」 闵栀又不禁意低头,惊讶道:「哇,你怎么没穿鞋就上街来啦。」 「鞋,鞋自己走丢了。」 闵栀扑哧笑出声,撇撇嘴,没再问什么。 「前面出了什么事啊?一大堆人围着。」祁终问道。 「不大清楚,我也才来。好像是有家待出嫁的新娘子死了。」 闵栀把掌握的信息如实报导。 祁终想了想,又问:「昨天晚上吃的花生米还有嘛?我让你们给我多揣些的。」 闵栀一时无语:「谁会给你揣这些东西啊?一天到晚,无聊死了。」 「嘿你,我当然是有用了,哼,算了。」 正要收手回来,一小袋花生米安安稳稳的放在祁终手上,祁终惊讶看向他:「害,我就知道你最关心我。」 闵栀没想到沐耘会有花生米,古怪地看了眼两人,咳了一声,问道:「你要花生米来做什么?这附近可没有卖酒的。」 不做回答,祁终轻哼一声,将口袋里的花生米全部倒出来,然后往半空一甩,瞬间化作钱雨洒下来,随即高唿:「天上掉钱了,快捡啊。」 闻言,一堆还在七嘴八舌讨论的人,皆朝空中一看,马上笑开了脸,纷纷散开捡钱。 闵栀这才明白他的做法,变点小戏法就把这些堵着的人给招唿开了。 三人走到前面,见那户人家门口停着一位身穿红嫁衣的女子尸体,面色白皙,朱唇尚有妆容,一看就是不久前死的。 围在她身边的两个老人,已经哭成了泪人,新郎官匆匆赶来,也是颓废坐在地上,一帮丫鬟婆子也是低低抽泣。 「我的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啊啊。」 坐在地上的老婆子捶胸顿足,痛苦悲愤。 「都是你,安得什么心啊?镇子上的人都知道,都知道不能张扬,是你,是你害死我女儿的……」 老婆子一下腾起身,跑过去捶打那新郎官,新郎官也不还手,神色一片麻木。倒是一旁的老头赶紧叫那老妇人住手,新郎这边的管家也来拦着。 「少爷,少爷,咱们回去吧。」 管家拉他,他也不动,只是一动不动看着那新娘的尸体。最后只得嘆了一口气,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 「哎,真是可怜。」闵栀惋惜道。 祁终上前拍了一下那管家,勾勾手,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你们是谁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来到一处闲僻的巷子中,管家奇怪问道。 祁终问道:「那边怎么回事啊?怎么喜事一下变丧事了?是日子没选对吗?」 「哦,外乡人吧,这事你也别问,总之你要是想办结婚,能多隐秘就多隐秘,不然就是今天这样情况。」 管家明白这些人好奇,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想早些打发,含煳说完。 「听你这话,难道这镇子上还有什么诅咒啊?所以不能办婚事?」 「我不知道,你们别处去打听吧。」 「我们是上疆来的修真之人,处理过很多怪事,你不妨告诉我们事情起源,或许还有补救的办法。」 祁终又将人拦下,继续问话。 「人都死了,还能补救什么?哎,我见惯了你们这些骗子,别来套话了,上疆可是神仙待的地方,神仙哪管我们的死活,走吧走吧。」 第144页 管家一脸嫌弃,不信他们的话,摆手让他们离开。 「还请留步。我们确实是初到柳西镇的游人,刚才我见死者面色如常,但周身却有些许煞气萦绕,不像是寻常暴毙,这其中可是有什么怪情?」 沐耘叫住那人,一听到煞气二字,管家脸色一变,再回头仔细看了眼他们,目光更加犹豫。 「这……」 「是啊,你若不说,我们可就帮不了你们喽,我看你也一把岁数了,若是有儿女,将来也是要办婚事的吧,现在不解决,日后还得愁。」 祁终又补充道。 老管家一下妥协:「哎,告诉你们罢。这柳西镇本是歷史古镇,我们祖上代代都在这儿生活,都没什么怪事出现过,可就在这两年间,不知冲撞了什么,每当有人家里要办婚宴时,双方家中必有一家无故暴毙,我们这儿管这个叫新婚煞,摊上了就得认,是没办法解的。」 祁终掐着下巴重复了一句:「新婚煞?」 「原来是这个。」闵栀心里有了答案。 「你知道?」 闵栀点点头:「是一种克数,可能是新婚夫妇命理相剋,也可能是时空相剋,但是这种一般都是少数,而且在婚期之前,都会先占卦,算下有没有麻衣煞,新婚煞的发生可能,然后就可以错开婚期,又或者不结便是,好歹没有性命之忧啊。而他所说的这种没办法占的,并且很是频繁发生的,我倒是没见过了。」 「这位女侠说的没错啊,就是这样怪了,这两年,找了不少术士看风水都说是好气候,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会有这种事发生,镇上的人慢慢的都不再张扬婚事,悄悄结了就没事,可是今天我家主户也不知道咋就摊上了。」 那管家无奈摇了摇头。 「那死的这家和之前悄悄结的有什么不一样吗?」祁终又问。 「没呀。都是没办婚事的,可新娘那边非要穿喜服,这昨晚才去裁缝店取得,晚些时候给她送去,没想到她一换上就死了,早上才发现。」 管家又嘆气:「这沖煞无解,早闹得人心不安。最特别的一点就是,死的往往只是其中一方,另一方必得好好活着,余生不得再娶人或再嫁人,不然就会牵及家人啊。」 「还有这种后续?」 闵栀略感惊讶,本以为自己懂得不少底疆秘闻了。 「或许不是什么煞气,倒是哪路妖邪作祟也不是没可能啊。」 祁终想了想,又拉住那管家,问:「对了,再问你一个事儿。昨晚我们路过镇外三岔路口,发现那棵老柳树下有两个戏子在跳舞,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那管家听了,脸色乍变,惊恐道:「你们可真是大胆,那条路已经没人敢再走了,就是怕看到那东西。」 「嗯?是什么啊?」 「那柳树下埋着两个罈子,罈子里装着脏东西,一旦盈月,就会出来作祟。」 管家摇头,汗毛颤慄。 「那是谁埋在那儿的?为何不找人超度?还留它在那儿害人?」祁终更是有疑了。 「无亲无故,谁做这个冤大头啊,镇上外来人员多,客死他乡的自然也不少,都习惯了。」 「哎异乡人真是一个可怜的存在。」 祁终摇了摇头,嘆道。 第70章 骗子 ===================== 回到客栈,祁终一下就想起昨晚睡得正香,却被大雨浇身的糟心事,连忙去柜檯退房。 「……客官,你,你要做什么?」 柜檯小二吓了一跳,见来人阴沉着脸色,站在前方,半天也不说话,就干瞪着自己,不由心虚问道。 「你,不认识我吗?」 祁终眨了下酸涩眼睛,指着那小二问道。 「不,不认识啊。」小二老实摇头。 「放屁,昨天不是你给我这间房卡吗?」祁终把那竹片丢到柜檯上,心情郁闷。 「不是我啊,昨天是小福子当差,今儿个才是我值班的。」 新当值的小二一脸委屈,急忙把记录本翻给祁终看。 「那你不早说?害得我瞪得眼睛都酸了。」 祁终气得翻白眼,本想一直瞪着,让黑心店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想到自己连人都认错了。 「客官你也没问啊。」小二小声抱怨一句。 「我要换房!看看你们这儿的漏水房子,昨天差点把我淹了。」 将那竹片连连敲了好几下,表示自己的不满。 小二急忙办理,生怕慢了一步,又得被吼一顿。 午间吃饭时,楼下来了个说书人,氛围一下又喧闹起来。 祁终煞有兴趣地盯着他讲,连花生米都多吃了几颗。 正当这时,楼里进来两个人,穿着很是讲究,其中一个突然走到沐耘身边,向他深深作了一揖。吃饭的众人皆是一愣。 沐耘刚要起身还礼,却见那人变了脸色,直接绕开他,眼神躲闪地去了后桌。 祁终觉得奇怪,问他:「你认识啊?」 「不认识。」 祁终更想笑了:「这哪来的傻帽,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要不是我对你知根知底,还真以为你朋友遍天下了。」 闵栀狐疑地打量了下刚才那人的举止,怀疑地说:「他们好像是骗子,用的伎俩是盛京里的常法,不信你们看。」 待祁终他们回头时,那个人已经和后桌的一位独坐的客人作揖后,攀谈起来,像是很久就认识了一样。不过就在客人弯腰回礼时,那人另外的同伙已经凑近上前,把桌上的一串钱挂在了自己腰上,随后坐到邻桌神态自然地喝起茶来。 第145页 「哦哦,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告辞。」 那人假意问了客人姓名,随后做出不认识的表情,连连道歉,然后疾步出门去了。 客人大度没说什么,待转身时,才发现桌上的钱不见了。 「诶,我的钱吶,有小偷,有小偷啊。」 他不由慌张大喊起来,这时,那人同伙起身走过去,挑衅道:「哎呀,兄台,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把钱随便放桌上呢?像我,就把钱挂在腰上,怎么都掉不了。」 「这,这不是我的钱吗?」 那客人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那串钱跑到别人腰上去了,忆起刚才的那个说认错了人的傢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诶,什么你的钱哦,这是我的。好心提醒你,怎么还赖上我了。」 那人装得像模像样,真是被诬陷了一般,害得那客人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挂在别人身上,却没有办法。 …… 「哈哈……有趣,真是有趣,现在骗子手段这么了吗?」 祁终瞧着这一幕,笑到连评书都不听了。 「这种骗术在盛京十个有九个会,我都看腻了。等着,本女侠去收拾他。」 看不顺眼,闵栀走向那位嚣张的骗子,一拍上他的肩膀就开始用力,那人本来还很得意地转脸过来瞧她,却不想话都没来得及说,人就被按在桌上疼叫了。 「啊——我的手,手,手……」 「盛京来的吧?识趣的把钱还人家,不然你这扒手可就断了啊。」 一松手,那人吃了亏,只好乖乖地把钱放在桌上,心里估摸着是遇到同城的人了,急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女侠饶了我吧。」 闵栀点头:「去。」 待人跑走后,客人连连向她道谢。 等人回来,祁终又笑:「得亏我们人多,不然耘公子你的钱袋又不保咯。」 沐耘点点头,没否认什么。 祁终又敞开了聊:「诶,你还记得上次你来我们长汀,我帮你捉小偷……」 越聊越欢,沐耘耐心听他叙旧。闵栀看不下去了,皱眉道:「行了吧你,让人家沐耘公子好好吃饭行不行,一直听你在哪儿吵吵吵的,烦人。」 「唔。好吧。」 觑了一眼,发现沐耘真的把碗筷都搁下了,祁终识趣地收了话唠的兴趣。 …… 午后,祁终二人又趁着街上人多,出门打探消息去了。 刚走到街巷中心,两人撞见一位少年在市上用银子换铜钱,正在讨价还价。叉腰说话的架势,特像只小公鸡,祁终站在一边,多关注了两眼。 忽然,又冲过来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头,从后面把少年打倒,一把夺过还没打开的钱袋,嘴里骂道:「爹都穷成这样了,你个不孝子还偷钱出来换,干些混事儿。」 然后骂骂咧咧扬长而去,路过的人都指指点点起来,以为是父亲教训儿子。 挨打的少年倒在地上,差点人事不省。 沐耘上前把他扶起来,劝道:「下次不要再犯,你爹虽是狠心打了你,可也是你偷家里银子在先,回去好好认个错,他应该也不会再怪你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贊同地点了点头,纷纷劝导那位少年。 少年迷濛地摸了摸疼痛的后脑勺,哭喊道:「我哪有爹啊?我爹早死了!」 「啊——」 在场的人皆是一嘆,就连沐耘一时也惊愣无措。 祁终反应过来,一把拉他出了人群。 「你傻啊?还待在那儿,等会儿别人还以为你是小偷同伙呢。」 「我……他们太过分了。」 沐耘看着少年在地上哭闹不止,不由同情嘆道。 「走吧,那老傢伙往这边跑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两人决心为少年讨回钱财,便一路跟着老头出了郊外,来到一所破庙。 祁终警惕他或许还有同伙儿,便叫住沐耘,先在门外窥探一下。 果不其然,老头进去没多久,佛像后又钻出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祁终一眼认出他俩,惊讶:「这不是酒楼的那两个骗子吗?」 破庙中,三人凑到一堆,报告今日业绩。 「怎么样?你俩混到多少?」老头率先问道。 二人面露难色:「别提了,今天在酒楼遇到同城的人了,差点把我的手给扯断,还是一个姑娘家,唉。」 老头哼了一句:「真是没用。」 「你又混了多少?光是骂咱俩。」另外一个年轻人不满他的态度。 「我嘛,啧,姜还是老的辣,看看吧。」 老头得意地把钱袋拽出来,两人眼都直了,心觉那袋钱分量不轻。 两位年轻人连忙接过钱袋,准备仔细一数,哪知打开钱袋的一瞬,脸都气绿了。 「老东西!你唬你大爷我呢?拿点花生米儿还想当银子充数,就几个铜板儿。」 被花生米砸脸的老头,懵在原地,结巴道:「不,不会吧?我明明连袋子一起抢的,拿在手里还是沉甸甸的,怎么变成花生米了?」 望着地上散落的花生,他一脸不可置信。 而外面的祁终已经被这一幕,逗得直不起腰了。他没想到自己上午施的小法术,让那个少年捡了不少花生米,还以为自己赚大发了,跑去换钱,结果又被这个老头偷回来,现在时间一过,法术消失,全变回原来的样子。 第146页 沐耘无奈看着他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抬头一望,祁终望到他那副严肃的表情,更是绷不住大笑起来,把庙里的人惊了一跳。 三人慌促出庙门,祁终冷冷扬剑拦下:「站住。」 三人汗毛竖起,紧张问: 「这位大爷,有,有事吗?」 祁终背着手上前,教训道:「你们行偷窃丑事,本来该把你们交给官府,但现在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看你们能不能把握了。」 三人无奈地大眼瞪小眼,只得点头:「能,能。」 「那好吧。我问你们个事儿。」 三人诺诺站在一边,胆小望着他,等他问话。 「你们几时来的这柳西镇?」 「就最近一年,这儿经商的人多,大都停驻时间不长,不了解风土,我们容易得手。」老头回答。 祁终点点头,又问:「那你们可曾听说过这儿有什么怪事?比如煞气什么的。」 「有,听说这儿的人不能明着结亲,不然就得死人。」那个在酒楼被教训过的人抢答说。 「这我知道,还有没有别的?」 「我倒是听别人说过些别的,只是真假就不知了。」老头做沉思状,缓缓开口。 「先说。」祁终不耐喝了一句。 「且说这柳西镇本就来往的人多,前些年来了群戏班子,搭了个戏馆子,说是京班出身,两下就红火起来,当时镇上但凡有点闲钱的,每日必去那儿蹉跎一上午呢。」 老头咽了下口水,悻悻看了眼祁终的脸色,又补充道。 「只是好景不长,这个戏班子搭起来半年不到就没了,听说是走水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死了好多人呢。」 一旁的年轻小偷也附和道:「可惜那班主还是个绝色美女,善舞善歌,镇上绅贵都曾慕名而去,戏班子还没有名起来前,她就已经成了镇上的名人了。再者说,她们家的表演,不仅戏唱得好,舞也跳得妙,同行都自愧不如呢。」 「戏馆走水,她岂不是也葬身火海?」祁终又问。 老头摇摇头道:「她没死,还嫁给了镇上最有钱有权的贵户儿子做小,早过上了好日子,不过说来应该也是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问了半晌,祁终觉得差不多了,挥了挥手,放三人麻熘跑走。 第71章 找羊 ===================== 客栈里,闵栀正坐在桌边喝水,忽然望见门口两道熟悉身影,赶紧上前,愉悦道:「你们回来了?查的怎么样?有我们要找的东西线索吗?」 「也没打听到什么。就只知道镇上前些年有个戏班子被烧了,估计是同行眼红,背地里耍了阴招。」 祁终坐在桌边,倒了杯水,先递给了沐耘。 「巧了,我今天上街打探消息,也问到了这个。」 闵栀补充道:「而且我还听说那班主还是个才女,歌舞了得,只是后来却给有钱人家做了小,半年不到就去世了。哎,天妒红颜。」 「哦。这些我们也知道了,只是这个消息对我们没多大用。」 祁终歪着脑袋,单手撑着,语气懒懒的。 「哦,我今天回来的时候,还打听到隔壁东家有对,明日要成婚呢,但是会悄悄的。我就不明白了,难道煞气会自己找上无关之人吗?你说这次会不会出事啊?」 闵栀又提起一茬儿。 沐耘默默搁置茶碗,面露沉思的神态。 祁终笑眼望他:「那看来我们今晚得去放放哨了。」 「表小姐你带路。我才不信什么煞气挡婚,肯定是妖祟在作怪,今天晚我们就去那里等着,捉他个现行。」 闵栀点点头,又觉得被喊地怪怪的。 休息片刻,闵栀又拿了一个陶瓷杯回来,对祁终笑道:「诶,我刚刚新学了他们这里的一个方言词儿,你要不要知道?」 「什么?」 「盅盅。」 祁终两眉一促,迷惑问:「你……在叫我小名吗?」 「噗,咳咳……」沐耘正喝水,差点被呛住。 闵栀无语地翻了白眼:「想得美呢你。」 「盅盅就是杯子的意思啊。」 听人这么解释,祁终也豁然过来,撇撇嘴,没再争辩什么。 「终终……」 这时,沐耘又悄悄在一边小声念叨。 祁终灵敏听见,欢唿道:「诶,你也觉得谐音了是吧?」 沐耘尴尬一瞬,微微脸红,沉默地抿了抿唇。 得到支持的祁终,立马嘚瑟翻脸:「好你个疯丫头,居然隐喻我是个茶杯!」 闵栀震惊扯了扯嘴角,哼道:「你!有病。以后什么都不跟你分享了。」 待人跑开后,两人沉默端坐在桌边,各自安好地喝着下午茶。 半夜,院墙内灯熄人静。 祁终三人埋伏在暗墙下,静待猎物上钩。 突然,一道黑影急窜眼前,横越上墙。 祁终顿醒睡意,惊道:「又是那道影子。」 「我就说啊,肯定有妖邪作怪。快跟过去。」 三人紧随其后,眼见那黑影腾空跃尽高墙,正欲向新婚夫妇下毒手时,却遭院子里外早已被沐耘布下的阵法反弹出来。 「哼。有我们在,你还想进去害人?邪祟,束手就擒吧。」 赶来的祁终毫不客气地对那团影子威胁道。 第147页 却见他丝毫没有投降的觉悟,眨眼间,幻作黑烟逃窜。 「跑哪儿去了?」 闵栀挥手打散黑雾。祁终也颇为震惊,竟让猎物从眼皮下逃走了。 「追。」 「往哪儿追啊?」 祁终还没反应过来,沐耘已经追烟而去了。 三人在路上看着那团影子在前面飘着,时隐时现,又不像妖祟了,而像一缕碎魂。 不一会儿,出了镇上,又经过那柳树,黑影在树林里绕圈子,三人追地越发辛苦,最终又追丢了。 「不见了?跑得真快。」闵栀不甘皱眉。 「这东西,神出鬼没的,又来这招。」祁终低嘆一句。 …… 山林里,黑影慌乱奔跑,无意间,差点撞上前路匆匆而来的一道艷红身影。 一路跟踪祁终等人的方妍绡,好不容易得到消息,赶来柳西镇,却不料在路上遇到这等怪物,不由放缓步伐,警惕地打量了那道黑影几眼。 「魅?」 她轻轻探问一声。 那道黑影惊讶一愣,迟疑间,更是怀疑中了沐耘等人的前后围堵计谋,面对方妍绡,也多了几分敌意。 两人错身间,黑影突然袭击而来,方妍绡功力不凡,灵巧一闪,一定神,发现对方还欲缠战。 登时气怒,冷然一喝:「找死。」 三两招内,黑影顿感对手出招狠戾,自己难以招架,便抽身逃跑。 方妍绡无故被敌对半晌,也是激怒,不肯轻易放过那道黑影,疾驰追去。 来到山上,老树颇多,尤其是古柳环了一层又一层,诡异如阵。 影子像是得到地形优势,顿时无踪。 方妍绡却误入其圈套,来到一处暗地,周围幽幽飘起不少磷火,照得四面柳树绿光蓝蓝,惑乱人眼。 方妍绡恶气难吞,抽出红绸,将其打得魂飞魄散。幽灵却又在短时间内不断重聚,一波一波,向她涌来。 …… 三岔路口,几人追影子无果,准备返回。 「你们刚才看清这影子了吗?到底是个什么?妖不像妖,鬼不像鬼的。」 祁终折了柳枝,扬在手中,随口一问。 「能够化烟消失的,妖魔皆可,只是像这影子一样动作迅疾,并且时隐时现的,多半是一只魅。」 沐耘说出自己的想法。 祁终扔掉柳枝,上前,重复一句:「魅?可据我所知,魅若要害人,可是不分男女老少的,怎么这影子要专挑新婚夫妇上手啊」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而且我也是猜测,还不能妄下定论。」 沐耘摇摇头,也难以解释。 闵栀追了半天也乏了,说道:「我看今晚也差不多了,管他是什么,反正都逃了,不如先回去了吧。」 随后三人达成一致,沿路返回。这时,柳树下的左边路口突然出现一位粗布衫衣的老头,把祁终唬了一跳。 只见那老头手里牵着一根麻绳,目光呆滞,怔怔望着他们。 祁终咽了下口水,将老头通身打量了一遍,随后偏头紧张道:「我看咱们是遇着灵异事件了,这老头多半不是人,他手里的那根绳子就是法器,咱们还是趁他不注意把他打趴下,直接走人。」 「你才不是人!」 突然,老头语气恶劣地沖他吼叫一声。 祁终眨眨眼,古怪盯着他。 「你是人,大半夜的。干嘛跑出来吓人啊?还一直盯着我们看。」闵栀没好气道。 「是你们挡着我的路了,不看你们看谁啊?」老头蹭蹭火气上涨,扯着嗓门叫嚷。 三人没说什么,尊老地站到一边,将原本就不是很宽的路让给了他。 老头见他们识相让开,露出稀疏的老牙,笑道:「咩咩,咱们走哈。」 「哎呀,我的羊呢?怎么不见了啊?」 老头还没笑完,转头发现自己的羊居然没在,自己拖了半路的空绳子,「呃,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祁终摸了摸鼻子,不知情道。 闵栀神色略显不耐:「别管他,让了路又不走,咱们快离开这怪地方。」 祁终点点头,贊同地挪动步伐,一转眼,发现沐耘还想去多管闲事,立马反应及时地把人给拽住。 正要走,老头突然拦住三人去路,跌坐在地上,大哭:「咩咩啊,我的咩咩啊。」 「喂,你干嘛挡我们的路啊?」闵栀生气皱眉。 那老头白眼一横,口气恶劣:「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跑到山里来做什么?一定是你们打扰了山神,他需要祭品,就把我的羊弄走了……你们赔我的羊。」 「呵,你还倚老卖老是吧?你羊丢了,关我们屁事啊?」闵栀气得头疼。 老头不依不饶,继续哭道:「我不管,你们赔我的羊,就要赔!」 「老人家,我们确实没有见过你的羊,地上寒凉,你先起来吧。」 沐耘上前搀扶他,却被老头一把揪住衣袖,不肯撒手。 「那你们帮我找羊吧,小伙子。」见来人好说话,老头赶紧换了副嘴脸请求道。 沐耘点点头,将人扶起来:「好。」 抱手站在一旁的祁终,撇嘴小声道:「这小子等会儿肯定又是叫咱俩先回。」 刚一说完,沐耘转身而来,淡笑道:「你们……」 「诶,一起找。别想忽悠我们先回去。」 第148页 抢在对方话语未完前,祁终连忙拒绝道。 …… 「咩咩,咩咩,快出来了,你老爹在找你啊。」 祁终抑扬顿挫地大叫着,又瞥了眼那老头,故意乱喊乱叫,表达心中不满。 老头瞪眼,恨恨看着祁终:「小鬼头,你好好唤我的咩咩,不要吓到它了。」 「哼。」 祁终本欲还嘴,身侧的沐耘眼神示意他不要过多计较,两人才罢休嘴上干戈。 柳林里,方妍绡终于清理完一群碍眼的死灵,稍得清静,耳边忽闻一阵唤羊之声,她仔细一听,对声音颇具印象:是他们?我正找你们呢,自己倒是送上门来。 不如就趁这次机会,混入他们内部,打探神识的下落。 沉着思忖一番,方妍绡心中拟定主意。 这时,身侧草丛里突然传来小羊叫声:「咩,咩,咩。」 方妍绡捉住机会,将那只跛脚的羊,用一根极细的红丝绑住,吸引祁终等人的到来。 随即,待脚步声走近,她连忙收回红丝,扯乱髮髻,和泥脸上,假装昏迷丛中。 …… 「小羊在这儿。」祁终惊喜喊道。几番曲折,众人循着羊叫声,终于来到古柳林深处。 刚一踏步此间,沐耘顿感四周氛围阴寒,细细观察一番,似乎还有一阵打斗过的痕迹。 「诶,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人晕倒了。」 闵栀的喊声,将二人的身影唿唤过来。 祁终扶起方妍绡,探了探脉搏,发现并无大碍:「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那我们先带她回去吧。「闵栀提议道。 「嗯。诶,那老头和他羊呢?」 祁终将人背起,转眼却一片空旷,不由疑惑。 「估计走了吧,别管了。」闵栀催促道。 几人离开后,柳林深处,一双冷眼,厌恶眨下。 …… 隔天早上,祁终等人在楼下吃早饭。 方妍绡扶着围栏,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目光散漫游走在几人身上。 「诶,姑娘,你醒了啊。来来,快坐,正好赶上吃早饭的时候,本还打算一会儿给你送上去呢。」 无聊一瞥,祁终率先看到她下楼,连忙搁下粥碗,热情地招唿。 桌上其他人也不由回望一眼,方妍绡略是一愣,随即酝酿着情绪过去。 「各位恩公,多谢你们昨晚的救命之恩。」 她尽量端出一副温柔纯良的无辜姿态。 「小事,小事而已,不必挂怀。」 祁终挠挠头,颇是不解,这女子感谢一帮人,怎么只是盯着自己说啊,倒叫他不好意思起来。 「姑娘,这边来坐吧。」 闵栀起身,给她拉出来一根凳子,方妍绡会意,小步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 闵栀觉得一堆人在场,老是姑娘姑娘的叫她,怕她不好意思,就询问了名字,便于称唿。 方妍绡垂了垂眸,小声道:「小女子姓方,小字妍绡。」 「哦,方姑娘好,方姑娘先吃饭吧。」 祁终顺势接话,一边安抚,一边示意闵栀暂且不要多问。 方妍绡嗯了一声,不由多打量了几眼祁终。 早膳过后,众人延续话题,继续盘问。 「诶,这么说来方姑娘是逃难来的这柳西镇附近了?」 闵栀还在询问,虽然方妍绡适才说了不少经歷,可也没打消她的怀疑。 「家乡闹了饥荒,不得已流离失所,一路奔走,也不知转到哪儿去了,昨夜又在山林里迷了路,多亏了几位恩公的搭救才是。」 方妍绡知道这些人的防备之心不会这么轻易打消,便忍耐着继续周旋。 「可是我看姑娘通身气质,衣裳面料,皆不像普通农户家的女子啊?」 闵栀微微蹙眉,总觉得这身红衣气质似乎在哪儿见过。 「闵小姐,你快别提这伤心事了……我逃难路上,被人骗去,卖到青楼,得了这一身衣饰,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如今听那赶路帮的消息,才知老家早已荒无人烟,现在算是孤身一人了。」 方妍绡埋首假意哭泣,惹得众人难在究问。 「哎呀,疯丫头,你看看你问的什么问题,净提些别人的伤心事。」 祁终见此,颇觉有种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的歹人之感。 闵栀识趣地没再多问什么。 方妍绡见众人同情心已经上来,心里有了着落,又趁机道:「不瞒诸位,我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我们帮你。」祁终急于安慰,连忙答应。 方妍绡抹了抹泪,又道:「我这一路上,都在找我失散的小弟,可惜我人微言轻,辗转多地,遭人欺负,难得所愿……诸位恩公,可否收留我一同赶路,相互照应,我一定安分,不添麻烦。」 「这……」 祁终有些为难地望向沐耘,有些后悔自己答应早了。 「不行。」闵栀果断拒绝。 沉思半晌,沐耘也出言道:「还请方姑娘三思。」 连遭两人拒绝,方妍绡微微一愣,心虚地不敢对上沐耘的目光,生怕他心有底牌,拆穿自己。 「我,我只是想找到亲人。」 僵持片刻,方妍绡又用起了博人同情的技俩。 闵栀态度坚决:「方姑娘,我们救了你,但没有义务要收留你,而且我们也不是随便出来游山玩水的侠客,你如果跟着我们,会遇到更多的危险,你还是另想他法吧。」 第149页 沐耘也贊同道:「方姑娘寻亲心急,我们可以理解,但……生命更为珍贵,请你慎重考虑。」 可恶。方妍绡心中气恼,不知如何反驳,便把目光投向犹豫的祁终,可怜道:「说来说去,你们就是嫌我累赘罢了。如果找不到我弟弟,我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与其失去亲人,独活此生,不如我先行了断,再去黄泉路等他……」 「啊。」 祁终一听这些酸心的话,登时感同身受,不忍至极。 连忙起身,去拉住情绪失控的方妍绡,保证道:「方姑娘,你先别走。我答应你,答应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 「祁无赖,你凭什么要代表我们答应她啊?」闵栀气恼质问。 祁终迟疑一瞬,又坚定道:「我没有代表你们,我自己承诺的事,我自己来担着。你们无视就好了。」 「谢,谢谢你。」方妍绡暗自擦泪之际,不由心中得意,一点演技就让他心软中计了。 这时,沐耘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妨直言,其实我刚刚拒绝方姑娘要求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我们此程任务艰巨,不可掉以轻心,错信任何人。」 「你……」祁终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头一次,感受到对方的拒绝,竟还有些不适应,但也让自己冷静下来,觉得言之有理。 闵栀也附和道:「对啊。她来路不明,万一有奸计怎么办?」 方妍绡目光稍冷,略显愠怒,她真是小看了沐耘话语的一针见血。 「没关系的,你们以后商量什么,我可以不在场旁听。」 无奈之下,她退一步道。 闵栀冷呵一声:「什么叫你可以?是你本来就没资格。」 祁终拧了拧眉,坚决道:「够了。我就喜欢中计。你们真是疑神疑鬼,没完没了了。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本事害我们啊?」 「你疯了吧?你跟她才认识几个时辰啊,居然为了她,和我们吵架?哼。」 闵栀气愤不已,甩髮离开。 沐耘暗自领会祁终眼神之意,知道他是故意设局,放松方妍绡的心理,来配合自己刚刚话语的疑惑,方便以后试探。 「哼。那你们好自为之吧。」 沐耘冷哼一声,也沉了脸色离开。他难得生气,虽是伪装,倒也让祁终小小吃惊一下。 方妍绡由于看不见祁终的正脸,不知二人有此默契,暗语计谋。尚且宽心松懈,心说,这傻小子,真是好骗。 「方姑娘,你就放心住下。以后我们去哪,你就去哪,我陪你一路找人。」 祁终转身,继续宽慰道。 方妍绡本来心思麻木,想随便附和答应,却见对方目光真诚,一时心弦跳动,回忆起当年的小弟也是这般单纯的目光,望着自己。 「嗯。谢谢。」 她难得给了一个毫无算计的笑容。 第72章 戏楼往事1 =========================== 鑑于煞气毁婚之事,疑点重重,祁终等人决定先着手处理此事,再行下一步路程。由于查案与自身任务并不冲突,祁终临走时,悄悄与沐耘商量,去戏馆探查时顺带捎上方妍绡,以作试探。 两人暗合心思,一行人便自客栈出发,来到戏馆遗址。 戏馆临于水畔,风景艷羡,但祁终等人赶到时,只看见一堆被大火烧得灰黑的戏楼框架,唯有门前两棵古柳似乎大火逃生,如今枝叶抽新,随风悠扬。 跨步进楼,入目满是萧条,青阶下苔色深深。 「咩诶,咩诶。」 正当众人思绪受阻的时候,屋内传来声声羊叫。 「又是羊叫?不会是那个老头又把羊弄丢了吧?」祁终环顾四周,在破旧的戏台下,发现了那晚的羊。 「呵,还真是。」上前细观,祁终一眼确认。 「小羊过来。」 祁终扯过庭院内的枯草,沖它吆喝。 方妍绡缓步过去,想要查看那只羊的伤势。不料羊一见到她就吓得瞪大眼睛,随即撒了腿儿,咩咩叫着跑了。 方妍绡垂眸,停住脚步,不再去靠近沐耘他们。 祁终无语道:「这羊傻了吧,有草也不吃。」 「咩诶,咩诶。」 羊叫声在空旷的危楼里迴荡着,透露出它内心的害怕惊慌 等羊叫远去时,空楼里传出一道沙哑的喊叫:「咩咩啊,咩咩,你跑哪儿去了?快出来。」 众人向声源望去,又见那晚的放羊老者提着扫把从危楼里走出来,嘴里嘀咕:「唉唉,不听话的羊,我才去拿了扫把,你又不见了。」 「无缘无故,农活不忙,却跑到这荒废的戏馆子来扫地。」 祁终掐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沐耘垂了垂眼,同样也感到古怪,正欲上前询问。祁终却抢先一步,没好气道:「喂,老头,你过来,我们有事问你。」 沐耘略是想扶额,小声提醒道:「你合该礼貌些,长者为尊。」 「哎呀,你不懂,这老头吃硬不吃软,不装凶点,他才不会理咱们呢。」 祁终也小声拒绝道。 沐耘不与他缠辩,礼貌上前,温声问道:「老人家,我们无意打扰,只是为了解决镇上的煞气之事,还请你能告知些线索,早日还镇上一个人心安稳。」 老头转了转眼珠,连连摇头:「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第150页 「不懂?你不是这镇上的吗?装蒜呢。」 见人提着扫把就要走,祁终赶紧上前拦住其去路。沐耘皱眉制止他的动作,将人扯到一边。 「我无儿无女,那事挨不着我,我就是不晓得。」 老头停下又回了句,拿起扫把,开始扫走廊的枯叶灰尘。 老人顿了一下,反问:「你们是什么人,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我们是那天帮你找羊的小鬼头啊,你这老头欠人人情,口气还这么恶劣,当心哪天羊再掉了,找不回来。」 听祁终这么说,老头脸上不自然,语气软下来:「什么煞气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们问,我也没办法。」 「那您老可知这戏班子的往事?当初一把大火烧了此处,如今您在此地打扫,又是为何?」沐耘又问。 听了此话,老头眼底闪过一抹悲伤。 「罢了,告诉你们,我当初在戏班里做打扫活计,班主生前待人阔绰,当初我家被洪水淹了,她出银子给我建了新家,只是流年不利,戏馆着火,一切都灰飞烟灭,我还未还清恩情,人就没了。只好长留此地,继续做好本分,也算慰藉大恩。」 「原来如此。请节哀。」 得知原委,沐耘眼含歉意,低头回道。 老头没再搭理他们,提着扫帚在楼道扫着灰尘与落叶。 由于空楼宽敞,四面八方都被这扫地声音围绕。 「走吧。」闵栀觉得白来一趟,开始提醒众人回归。 祁终掐着下巴,沉吟一瞬,又道:「等一下。既然这扫地的声音以往就在,便算是回忆的一部分了。」 「你要做什么?」闵栀又返回来,不解问。 「既然如此,就以声音入幻,同样可以得到戏班主人过往的记忆幻境。」 解释完毕,祁终便开始施法制幻,无视一边的沐耘眼中犹豫拒绝的目光。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身处过往的幻境当中了。 回到几年前的光景,祁终走向戏台正对着中央的一张空的红木圆桌边,自然落座。 转眼环视,周围全是前来观戏的乡绅,二楼人已满,一楼唯有祁终这桌早已被人预定,只是客人好半天未来,才成了空桌。 众人配合地坐在他身边,一起看戏。 戏台上,两位妙龄女子挥着水袖,仙气飘飘,丝竹琴声,悠扬入耳。 祁终仔细打量那两位女子的面容,忽然惊道:「这不是那晚的两只……」 「戏精。」 沐耘将他未完的话补充出来。 两人都已经认出戏台上舞姿绰约的女子,正是那晚在三岔路口的古柳之下跳舞的两只精怪。 「生前这么好看的姑娘,死后却变得那么恐怖。」祁终惋惜嘆道。 「孤魂野鬼,埋于古柳,月圆则吸食阴气,加之生前歌舞执念,最终堕化为精怪作祟。」 沐耘徐徐解释,又点道:「古柳附近,也是那影子消失的地方。戏班往事,便是破解谜底的关键。」 众人不知他们默契从何而来,听得云里雾里,一时都默默不言。 …… 戏台幕后。 两位跳完舞的女孩,急忙脱了戏服,头上珠钗还未拆掉,一瞅见班主进门,登时兴奋问道。 「班主,班主。今日几时收工呢?」 门下光影里,姗姗走来一年轻女子,一身碧玉素色罗裙,温婉清丽,面带笑容问道:「你们两个小丫头,这么盼着收工,是要去哪儿?」 两女孩俏皮吐了吐舌头,笑:「我和姐姐听说,镇上来了行路的烟花贩子,有几家贵户买了许多,我们打算去翻翻墙头,看他们放烟花。」 被唤作姐姐的女子,摇头道:「你记错了。他们几家已经商量着要把烟花抬到河水边去放,到时候肯定很多人,热闹好玩。」 班主温柔点头,默默笑着回应。 妹妹又道:「那太好了,不如班主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班主摇了摇头,宠溺道:「我就不去了,不过,今日就依你们两个小孩的要求,早些收工。行了,你们自己安排吧。」 话一说完,楚嫣便出门去了。 两姐妹嘻嘻一笑:「谢谢班主。」 她人前脚刚出去没多久,门外又奔进一道急匆匆的身影。 「嫣儿,嫣儿。」 一个容貌清秀,衣着简朴的青年慌忙进屋,目光焦灼寻找楚嫣的身影。 两姐妹一看见他,便打趣道:「又是你这个穷书生,谁准你大唿我们班主的小名啦?还是读书人,竟是这样轻浮呢。」 经人提醒,杨展微红了脸,低垂着头,不好意思挠头道:「是小生唐突了,姑娘们教训的是。」 两女子见他这般老实,嬉笑道:「你老是来找我们班主,可是想教她读书?呵,我告诉你,我们班主当初可是京城才女,才不需你教呢。」 「不,不是。小生不才,并未如此想过。」书生慌乱解释。 姐姐说完,妹妹又打趣道:「哦,我知道了,你这是喜欢我们班主,急急忙忙跑来,想要约她是不是?」 书生闻言,微微脸红,轻轻点头。 「嗯。」 「啊。你还真敢啊,平日你来戏楼打打杂,还觉得你老实,何时起了这贼心?我告诉你啊,我们班主金枝玉叶,不会答应你的。」 第151页 一女子傲气说道,另一个女子却笑。 「你是要约她去哪儿?说出来,兴许我们能帮你。」 杨展腼腆道:「多谢多谢。听闻城中今晚烟花将绽,小生想约她去看烟花。」 「哦,敢情你这是借花献佛呢。烟花又不是你买的,还想用点小手段邀约佳人。读书人都这般狡猾的嘛?」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有其他准备,姑娘们可帮帮我罢。」书生赶紧辩解,语气焦急。 「妹妹,你是傻呀?班主适才拒绝了我们的邀请,说明什么?说明她是刻意空着时间等人约她。你拒绝这小子,岂不是坏了班主的好事。」 另一个女子伏在她耳旁说着。 书生瞥见她们嘀咕话语,把头埋得更低。 「哦,这样,也是便宜这小子了。」 「他们俩的事班里的人都知道好不好,你老是这样吓他,说不定哪天班主知道了,说你几句哩。」 「才不会。小小书生,定是用了不少甜言蜜语哄骗了我们班主。」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低低笑起来。 杨展犹豫片刻,忍不住又问:「两位姑娘,可否告知小生,嫣儿,哦,你们班主,现在在何处?」 「唔嗯……你猜呀。」 那女子还在捉弄他,书生为难,每次来都要这样被打趣一番。 这时,门外突然折回一道身影。 「真是忘性大,刚才同你们两个丫头说话,东西都忘了拿……」 「杨展,你怎么会在这儿?」 书生回头,无措道:「嫣儿,我,我来找你的。」 楚嫣见他说句话都不顺畅,再看一眼一旁的两姐妹,心中顿然明了,笑问:「找我?找我做什么?」 「咳咳。」 杨展刚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两个看戏的嬉笑。 楚嫣往后看去,两姐妹眨了眨眼,便默默退出门去。 「她们两个素爱贫嘴,说话也没大没小,你别往心里去。」 「嗯。」 见人点头,楚嫣又问回刚才的问题:「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啊?」 「今晚的烟花,我想约你一起去看,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杨展小声回道,也不敢看女子的眼睛,神情极为羞赧。 「哎,没时间啊。」 楚嫣故作惋惜说道。 杨展听了误以为是真的,失落道:「没事。」 「不过……」 见人上当,楚嫣轻轻一笑。 「不过你约我就有时间了啊。」 杨展才明白刚才是她的玩笑话,憨厚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就这样约好了,晚些时候,我再来接你。」 「嗯。」 两人笑语出门,空留一帮异境之人,默默注目。 祁终啧道:「才子佳人,两情相悦。真是令人羡慕。」 众人听完他的感慨,都懒得理会,默默离开了。 等祁终回头一看,发现只有沐耘还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那些戏台衣饰等物品,也没有多理会他说了什么。 抚了抚额,祁终上前道:「算了,好歹你还在等我。走吧,咱们也去看烟花了。」 「……」 清夜如约而至,河畔放起爆竹烟花,男男女女好似赶集,皆出来观赏烟花绽放。祁终等人跟着那班主和书生,一块走到了河边。 祁终倚在河边围栏上,斜着身子,无聊地望着满天烟花绚烂,恹恹道:「噼里啪啦,一阵烟气,有什么好看的?」 「真是不懂欣赏。「闵栀皱眉道。 沐耘淡淡看了一眼他,望见他澈亮的目光中绽开的夜空烟花的倒影,闪烁绚烂,一时也觉得头顶的烟花璀璨地死板,少了一份凝望的灵动。 出神之际,祁终忽然低眸,顺着一道目光望去,发现沐耘正望着他,一时奇怪,晃了晃脑袋,上前道:「怎么了?」 沐耘回过神,摇了摇头。 祁终学着他的角度望去,疑惑道:「还以为刚刚我身后的烟花要好看些呢,把你都看出了神……」 「我……没有。」沐耘心虚否认一句。 「哦。那看烟花吧。」 水桥上,戏楼班主与书生也惺惺相惜地互相依偎,望着黑夜烟火绚丽。 耳边声声爆竹鸣声渐渐消散。 杨展紧张半天,斟酌地拿出事先的礼物递给楚嫣,笨拙地沉默,不知如何开口。 「好端端的,你送我镯子干嘛?」 楚嫣见他紧张,也不为难,大方收下礼物,打开红布一看,里面包着一块翡翠玉镯,虽不是什么名玉,可也不廉价。 「你,你戴上试试。」杨展看不出她的神色,小声建议道。 「我不戴。」 楚嫣佯装着生气,把镯子又包好,作势要还给杨展。 「为什么?你不喜欢玉嘛?我看那些姑娘都很喜欢的……哦,这个只有一支的,不会和别人一样的,你不要多想。」 书生急了,七嘴八舌地解释。 「傻子,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好意思戴吗?」 楚嫣扑哧一笑,这书生连表白都差火候。 「我其实,就是想和你永结同心,永不分离,我,我……」 书生汗都急出来了,心里懊恼极了,平日读的那些诗,现下一个好词都想不出来,怎么讨人欢心啊。 第152页 「哦,你个穷书生,一支镯子就想把我们班主娶回家啊。可想的美呢。」 楚嫣低头一笑,还没说话,赶来两个戏班子的小姑娘,正巧撞见这一幕,跑来凑热闹。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只是一个礼物,小生不敢妄想其他的。」书生紧张道。 那女子看了眼楚嫣,又笑:「这镯子看起来也不便宜,你一个穷书生,哪里来的钱买啊?不会是偷的吧?」 「不,不是的,这是我在戏馆打杂赚的钱,不是偷的。」 书生怕楚嫣误会,赶紧解释。 「呵,戏馆还是我们家的呢,说来买镯子的钱还是班主给的,你可真会盘算呀。」那女子还是不依不饶,继续打趣。 「哎呀,我说你一个穷书生,只有一肚子墨水,你若真心喜欢我们班主,难道捨得用一支镯子哄她去和你过苦日子吗?」 「姑娘莫要这么说,小生从未想过要让嫣儿过清苦的日子,这镯子只是一个礼物,不代表嫁娶之意,等我日后金榜题名,才……」 「你当我们班主的青春都是不值钱的吗?你倒是可以慢慢考,可是我们班主一定等的起吗。真是自私。」小姑娘说话没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 杨展脸色一白,不敢再说什么了,这下明了自己无论说什么,这小姑娘都会扯到别处。 「你们两个,还不快去看烟花,待会儿没了,下次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了。」 楚嫣嗔道,怕人多心,急忙支开这两个小姑娘。 「好好,班主,小的们这就走,不妨碍您老就和这小书生一起看烟花。」 两姐妹笑着走掉后,书生稍稍松懈了些,遂又认真道。 「嫣儿,再过一个月,就是乡试结果公布的日子,你放心,我预感这次考的还将就,苦读十年,只求功成名就时,能让你风光大嫁于我,这镯子就是见证。你不要信她们的话。」 楚嫣心里感动,急忙戴上那镯子,笑道:「你看,这算不算信你了?」 …… 「哎呀,真好。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咯。」 目睹这番柔情蜜意,祁终不由啧啧嘆道。 「就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让这班主嫁给了镇上的富绅,最后还红颜薄命……」 闵栀猝不及防的提醒泼了他一头冷水。 「也是。接着看吧。」 惋惜之余,时间轴上的场景匆匆过眼。 烟花散尽,夜已深沉,人群散去,杨展携着楚嫣的手,走在回戏馆的空旷街道上。 这时,身后突然传出一阵骂天骂地的脏话,一个肥胖的酒鬼,一脸油腻,骂骂咧咧地向楚嫣二人走去。 「哟,楚班主,楚美人儿,你怎么出来了?」 那酒鬼说着就要去抱她,杨展赶紧把楚嫣护在身后。内心厌恶,下意识将人一推,醉鬼脚下不稳,踉跄几步,跌在地上。 酒鬼折腾着肥胖的身体,爬起来,看着眼前的书生,暴怒:「哪来的穷小子,敢推我,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爹是镇上最有钱的老闆,我二叔在朝里做大官,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要你的小命。」 「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岂有王法?」书生毫不畏惧,迎面直视那人。 「哟,你小子有点胆量哈,还敢跟我叫板。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去就找人抄了你老家。」 酒鬼出言狂妄,一边垂涎着楚嫣的美色。 楚嫣认出来人,忍住嫌恶,客气道歉:「贾少爷,我们不是故意冲撞你的,你大人有大量,今夜之事就到此为止吧。」 「诶,还是美人说话动听。走吧,今日戏馆子我还没听够,不如你跟我回去再唱两曲儿。」 酒鬼笑得猥琐,不怀好意地开口。 杨展手握成拳,却被楚嫣拦下,在耳旁说道:「他就是镇上恶贯满盈的贾家少爷贾亥,做的事大都不堪,咱们还是不要招惹这种小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看他如此欺侮你,教我如何忍得?」 「如何忍不得?无非是个小丑,只当今日倒霉,遇着了秽物,绕开就好,你明白了吗?」 楚嫣心思理智,冷静劝道。 「怎么样啊?美人儿,考虑好了吗?天色不早,早些回去,我们还能干点别的。」 等待不耐的贾亥搓起双手,目露贪婪。 「贾少爷,你想听戏,明早我们早些开馆,你只管来戏楼听就是了,今天晚上,我可没有多余时间陪你闲聊,告辞。」 楚嫣客气说完,拉起杨展的手就往回走。 「想走?今天晚上,我偏要你回去唱两曲不可。」 贾亥眼见楚嫣要跑,赶紧拖着几十斤肥肉追去。 「放手,无耻。」 被拽住裙尾,楚嫣怒目圆瞪,毫不留情地踹人。杨展想也不想,就乱拳揍上那人,贾亥被揍得嗷嗷叫,松了手,在地上打滚。 这时,巷子后传来一帮小厮的唿唤。 「少爷,少爷。」 「少爷喝醉了,跑哪儿去了。」 贾亥听见是自家下人来找自己,急忙叫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废物,还不过来。」 楚嫣听见,赶紧喊着书生:「别打了,人快来了。我们先走吧。」 难以解气,杨展只好捡了地上的棍子,重重敲在他脑袋上,一下将人打晕过去。 第153页 待那群小厮赶来,只见贾亥像只肥猪似的趴在地上,头下一片血迹。 第73章 戏楼往事2 =========================== 第二天,柳西镇就传开了,说贾家少爷醉酒被打,却不知道打人的是谁,贾亥像疯狗一样全城搜捕。只可惜没找到人,倒是去戏楼闹了一番,巧的是,那日听戏的还有京城来的人,他也不敢怎么搅局子,撂了句狠话就走了。 人们倒是看戏的挺多,不过也有敬佩此人的,能够收拾一方恶霸,估计是个武功高强的侠士,一时间众说纷纭。 「呵,一介书生,倒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可见镇上的人受迫害有多深。」祁终摇头讽刺。 「书生此举,难道又不是被压迫太久的反抗吗?」沐耘反问。 他愣了一下,贊同点头。 事情过了十来天,贾亥似乎意识清醒了些,想起当晚之事,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跑到还未开张的戏楼,破口大骂。 开门的是那扫地老头,本来和蔼地问话,却被狠狠推在地上,贾亥大喇喇的进门,他往门框里一站,基本上就没什么缝隙了。 「快去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小子给搜出来。我还不信了,本少爷长这么大,还能白挨顿毒打了?」 说着往桌边一坐,楚嫣听了下人禀报,急忙出来,冷着脸,皱着眉,隐忍一股怒气。 「哎呀,美人儿,你来的可真及时,上次的事咱们还没做呢,你先等着,待我把那小子捉到,然后打死了,再带你回家,怎么样?哈哈哈。」 楚嫣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怒视那人。 「你瞪着我干什么?我,我告诉你,我今天来就要把那小子揪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他藏起来了,那小子就是一个废物,只晓得躲着,其实半点本事都没有。」 贾亥说得气喘吁吁,狗仗人势地威胁着人。 楚嫣听了这话,将桌上的瓷碗,狠狠摔在地上。一顿噼里啪啦的声音刺耳,溅起的碎瓷片,刮伤了贾亥的脸,立马见血,疼得他哇哇叫。 「滚。」 屋内,杨展见此,正欲冲动出去帮忙,却被那日打趣的女子拦下。 「你还想出去?你出去就是找死。班主说了,让我看住你,你不要胡来了。」 「可那畜生不知好歹,想要伤害嫣儿。」 杨展心里愤怒,可他现在穿着戏服,画着浓妆,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搜索的人来了,也没发现。 「现在这样,还不是你害得,还不是你去招惹那贾亥,连累了班主。」 那女子的话教杨展彻底泄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外的一切。 气急败坏的贾亥正欲还手,搜捕的人却回来了,恭敬唤道:「少爷,搜完了。」 「人呢,带上来。我要亲手弄死他。」 误以为得手了,贾亥又坐回去,准备在楚嫣面前收拾那穷书生。 「呃……没找到您说的那人。」 小厮心惊胆战说完,贾亥气得直跺脚。 「废物,废物。」 「少爷,确实没有啊。」 小厮委屈道,贾亥更是恼羞成怒:「那就给我砸了这里,我到要看看那小子会不会主动出来。」 一帮人准备动手砸场,门外却有人喊了句:「官府的人来了。」 闻言,小厮们住手,不敢再造次,贾亥倒是不怕,又说道:「怕什么?我家有权有势,天皇老子也管不了我,快点砸。」 犹豫许久,一个尖嘴猴腮面相之人,上前道:「少爷,这县令是新来的,前些天老爷还请他吃过饭,现在不好闹台子啊。」 贾亥一听到自家老子被搬出来,面色慌然,气势消了大半,只得灰熘熘离开。 闹剧谢幕。 祁终等人在外面看着贾亥狼狈跑走的身影,恨不得啐两口。 「难怪叫亥,长的像猪,脑子也是猪脑子。坑爹玩意儿。」闵栀不屑呸了一句。 祁终糟心问道:「底疆的管理制度,这么混乱吗?当局县令不如一带富绅?」 「这是天高皇帝远,一方恶势力一旦成型,是很难剷除干净的。你说来容易,疆土广远,所有人都这么听话了,哪还有这么多事。」 闵栀一副习以为常的面色。 祁终听完,更糟心了:「哎,耘兄,那以后你管理上疆岂不是一个道理?」 沐耘垂眸思量,沉默不语。 …… 自那日恶霸贾亥离去之后,戏楼又恢復红火的生意,也不知是出于同情或是什么,来看戏的人更多,往往出手丰厚。 但是楚嫣知道,恶人除非死去,否则永远不会善罢甘休,午后时光,她在房里记着帐,门外传来几声羊叫,她出门一看,扫地大爷正牵着一只小羊羔子进楼。 「这是哪里来的小羊啊?」 老大爷理了理绳子,回道:「那个打杂书生送的,小羊乖顺,养起来也方便,餵些草就打发了。」 「杨展?」她失神呢喃,看着地上趴着的小羊,脖子上系一红绳,睁着黑熘熘的眼睛望着她。 「是啊,他说自己现在不好进戏楼,怕给我们惹麻烦,就托我送来。」 楚嫣脸色稍沉,復又笑道:「那就辛苦杨叔帮忙照看一下它了。」 当晚三更过后,全镇的人差不多都睡熟了之后,祁终等人还守在楼外,观察戏楼当年火灾的真相。 第154页 「听之前镇上的人说,今晚应该就是戏楼着火的时候,只是这三更已过,天都快亮了,连点火星子都没有。」祁终靠在墙上,眼皮子耷拉。 「你还盼着别人家被烧啊?」闵栀没好气道。 祁终瞪眼道:「我,当然不是。」 两人不再争执,偏头时,祁终轻轻用袖轻轻擦了下额上的汗,这时,突然有人递来一张素净的手帕,他都未抬头看,便知道是谁了,习惯地接过手擦汗,小声提醒道:「我还能撑一会儿,你不要拆穿我。」 沐耘余光瞥了一下身旁的其他人,心知祁终的意图,默然答应了。 「你们看,那里好像有人。」 方妍绡一路上没说几句话,但在他们分心时,总是好意提醒,倒是赚了不少好感。 众人向戏楼看去,见一帮黑衣人提着油桶,不断在戏楼四周倒油,所有出口都被泼上过量的燃物,一旦火起,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贾少爷,小的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戏楼里里外外浇了个遍,保证让他们插翅难逃。」 那日尖嘴猴腮的小厮对着站在门口狂笑的贾亥报告道。 贾亥有些脸色灰沉,不悦道:「嗯?这就没了?」 「哦,小的说错了,是除了楚班主,其他人全都会被烧死。」 「贾少爷不愧是聪明绝顶,半夜纵火,神不知鬼不觉,烧了这戏楼,待到凌晨烧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赶来救火,并且救了楚班主,到时候不仅无人会怀疑您,还会嘉美您,还抱的美人归,简直是一石三鸟啊。」 小厮又是一番添油加醋的拍马屁,夸得那贾亥嘚瑟狂笑。 「你小子会出主意,回去后,多领份打赏钱。」 「诶,谢谢贾少爷,小的一定给你办好事情。」 得了好处,小厮急忙点头如捣蒜,笑容奸险。 「人心之毒,无冤无仇,只为了点钱财,便要出谋划策残害他人。真该下地狱。」 闵栀看着主僕二人的噁心样子,满眼嫉恨。 没多一会儿,戏楼就火光沖天,黑烟四漫。 楚嫣被一阵浓烟呛醒,睁眼才看到屋内全是烟气,楼下大火延烧。戏班的人都醒了,想要逃跑,却无出口,只能被围在火中,忍受灼烧的炽痛。一阵阵唿救声传到楚嫣耳朵里,她焦心如焚,正欲提步下楼,却被人狠狠一敲后脑勺,打晕过去,那黑衣人顺着事先留好的路迹把她带走了。 戏楼外,众人看着这一幕也心下不忍。戏楼里的人活生生被烧死,发出悲鸣,却又被火声压了下去。而另一边站着的就是纵火犯贾亥,现在正堆着满脸横肉,兴奋地笑着这一切。 「畜生不如的东西,居然还笑得出来。」 闵栀愤懑不平,怒气咒骂,突然又注意到门口新来了一道黑影。 「诶,门口站着的人不是之前那个书生嘛?他怎么来了?」 众人回头望去,却见那书生在外唿喊了几声,随后咬咬牙,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火场。 「里面的人都已经烧成灰了,他跑进去也于事无补啊。」闵栀皱眉嘆道。 祁终感动摇头:「哎,可能是想做对亡命鸳鸯,不求余生相伴,只求死时共眠。」 「可是那班主已经被救走了,他进去也无非是多添了条命。」 闵栀言语辩证,瞬间叫祁终的话毫无悽美之感,倒是平添了书生的愚蠢。 「他哪晓得人不在里面啊。正常情况下,看见心爱之人涉险,另一个人都会奋不顾身冲过去保护她的……」 祁终继续他的唯美爱情论,目光慢慢游离到一边,在众人淡淡的目光下,补充道:「呃,至少话本子里是这样写的。」 杨展冲进火场,忍着浓烟呛喉的刺痛,撕心裂肺地唿唤楚嫣,周遭除了大火无情的咆哮,没有一个活人的回应。 外面的贾亥见楚嫣到手,直接跑过去,出谋划策的小厮又屁颠上前,说着:「诶,少爷,烧得差不多了,咱们该『救火』了。」 贾亥毫不关心戏楼其他人的死活,哪管那小厮说的什么话,点头示意就走了。 东方将白,官府的人也发现了火情,派人来救火。 在天光大亮时,扑灭了大火,整座戏楼被烧得只剩一堆黑黑的框架,曾经热热闹闹的戏台,如今灰烬一场,四周烟气缭绕,零星火苗簇簇,冷清至极。 没过几天,镇上的人都在惋惜这戏班子被烧的遗憾,这时,富甲一方的贾家却传来喜事,说是小儿子贾亥准备纳妾,而被娶的女子正是大火逃生的戏楼班主楚嫣。 若是换做往昔,镇上的人都得吐槽说:是那贾亥强行霸道,糟蹋了良家女子。可现在,谁人不晓,那戏馆着火,是贾家最先发现,出面救火,虽然未能挽救火势,可也救了条人命,留了座空空的躯壳。就连官府那儿都发榜告示,嘉誉了贾亥。 谁会去管戏楼无端走水的原因?谁会去在意那些无辜被烧死的外乡人?谁会去想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的故事会不会是事先安排? 没有。人们只会关心一传十,十传百的「佳话」,他们宁愿相信恶人一朝从良,就要对其加以褒奖,也不会对那些一直善良的人,投以注意。 于是,贾亥成了人生赢家,不仅拥有美人,还让自己脸上贴光。但是他办喜事的那天日子没选对。 第155页 那天正是镇上的人祭山神的日子,一场浩浩荡荡的扶乩仪式在山外举行。 听闻这个消息,众人匆匆赶去观摩,发现仪式已经开始了,那仪式相当残忍,需要一活人做乩身,每走一步,都会被插上一刀,鲜血直流,以表示对神明的尊重。 「还有这种巫术?」 祁终皱眉,看着那些血淋淋的刀子,不忍别开脸去。 众人正欲循着扶乩队伍上山,查探仔细,周遭景物却突然模煳起来,一阵扭曲后,又回到了现实。 空楼冷清,静谧无声。 「扫地的老头不见了,声音断了,幻境自然也消失了。」 祁终环顾四周,只看见走廊上留着一个竹编的扫帚,淡淡解释一通。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你又在捣乱。」闵栀不自然地背了背手。 沐耘走近扫帚,仔细看了眼地面,发现灰尘尚有,枝叶散乱,明显是没有扫完就离开了,而且走得慌张,扫帚就随便丢在了地上。 「诶,表小姐,你倒说说那扶乩是怎么一回事啊?」 出了戏楼后,祁终仍然好奇刚刚所见,不禁多问了一句。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方式,刚才我们看的那种算是比较灵验的一种,只不过代价有点重。」闵栀想着那人浑身是血的样子,也是忍不住嘶了一句。 「那为什么还有人愿意把自己送到那些刀口上,不怕死啊?」祁终又问。 「能做乩身的人大都是最低微,最下层的人,他们没有感受过这世上一点温暖和善意,早就内心冰冷,就算不做乩身,说不定那天就饿死,或者冻死了。但如果去做了乩身,最后活下来了,就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财,还成了神明庇佑的人,福泽绵长。」闵栀继续解释。 「那如果没活下来呢?」 「没活下来就死了呗,就说是个无福之人,而且人们会觉得是神明怪罪,是不会给此人收尸的,乩身到了最后,就被浑身插满刀子,一步一步走到山上,直到咽气,都不会有人理会,因为他们生来卑贱,这就是做乩身的条件……」 「哎,这么残忍的仪式,真是……」 「荒唐!」 祁终话还未说完,身侧的沐耘却神情严肃,语气激进。 「即使人如蝼蚁,也不该如此践踏。世人这般愦然,聚众杀人,反诬神明,试问此番做法,神明何谓?」 祁终贊同点头:「对啊。可这扶乩之术为何又那么灵验呢?看那些人的表情,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可能没有什么神明,只有作祟的妖魅,想要吃点人间的烟火气。」 沐耘没有看到幻境里最后灵验的效果,也不明朗原因,但是根据经验,觉得应该是妖祟作怪。 「也有可能。」 见众人在一边讨论,方妍绡主动避嫌,退到边缘,暂不窃取信息。 街上尚还热闹,卖花小贩摊前格外颜色彩艷。 祁终走着走着,却突然脸色一遍,慌张闯过人群,奔到一女子身侧,欣喜喊道:「阿棠姐姐。」 乍闻一声熟悉的唿唤,原本心思散漫的方妍绡,登时惊讶抬眸,望向花摊前的那人。 穿着海棠花色衣裳的女子,迷惘回头,手里拿着一枝新鲜的粉白海棠,奇怪反问:「你谁啊?我又不认识你。」 「而且我也没有弟弟,你别来瞎认啊。」 那女子误以为他居心不良,故意借话术来行拐骗之事,语气分外不悦。 沐耘赶来,见人神色失落,转头对那女子,礼貌道谦:「抱歉,打扰了,我们认错人了。」 交涉一番,误会解除后,祁终敛了敛失落的情绪,打量起街边的花来,沐耘为了安慰他,转移注意,温声问他喜欢什么花好看,适合养起来。 两人在摊前闲聊了一会儿。 「他,刚刚在做什么?」方妍绡突然问道。 闵栀见怪不怪,好心解释:「还能做什么,找他姐姐呗,他从上疆一路问到这儿,每次都是这样,看着穿海棠花衣服的,或者戴海棠花头饰的,只要和她姐姐阿棠有关的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拉着人家认亲,结果换来无数白眼。」 方妍绡像是被这话震惊住了,双眼隐隐蒙起水雾,过了好久,才问:「他姐姐叫,阿棠。」 表面像是在问,却用的陈述的语气。 「是啊。他姐姐走丢后,天天都在用这个名字找人。不过我觉得找到的希望不大。」 「为什么?」 「你想啊,单有个小名,又过去这么多年了,长什么样子哪晓得啊?再说她人已经不在人世都有可能,又或许曾经在哪条街上生生错过了也说不定……哦,这话你可不要和他乱说啊,他执念那么深,要是让他知道这些,估计得气个几天。」 闵栀说着说着,又凑到方妍绡耳边小声提示道,抬眼的那一刻,却见她脸上清泪两行,目光放空。 「喂,你,你怎么啦?」 「我也在找我的弟弟,知道这种亲人离散的苦痛,确实感伤了。」 方妍绡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常,急忙拭泪,不动声色恢復神情,一边说着似真似假的话。 闵栀心眼大,真以为她即景伤怀,同情道:「这样啊,你们倒真是同病相怜……」 第74章 撒谎 ===================== 第156页 晌午过后,众人回房午觉。祁终一个人坐在楼下,垂头苦思,似乎还在为上午认错人的事发着牢骚。 方妍绡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观摩他许久,内心纠结,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向人走去。 撑着脑袋,目光放空的祁终,隐隐感觉身侧有人走近,偏头一看来人,惊讶道:「方姑娘,你怎么没上楼去休息啊?」 「……」 方妍绡没有回话,而是仔细打量着祁终的眉眼,细緻到连鬓髮也不放过,像是反覆确认着什么似的。 祁终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来人神色怪异,不自然地低下头,时不时偷瞟她一眼,心里纳闷:她,难道中邪了? 「方姑娘,你,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带你出去找大夫看看……」 发觉对方还在盯着自己看,祁终一时竟然觉得有些紧张,胡乱问候着话语。 「没。」 方妍绡皱着眉,淡淡收回目光,主动坐在他一边。 祁终更加神色不自然了,挪了挪位置,倒了杯水,掩饰内心怪异:「那你喝口水吧,大热天的,消消暑。」 「嗯。」 方妍绡垂眸望了眼那杯清亮的茶水,陷入凝思:如果眼前这人真是自己寻找多年的弟弟小槿,那自己之前三番五次置他于死地的伤害,又该怎么弥补?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还会与自己相认吗? 反覆纠结的疑问徘徊在心口,方妍绡顿觉为难,一时竟然不想再进一步确认眼下之人的身份,她害怕真相了。 祁终把水递给她后,就一直低垂着眼,不敢正视她,心里乱想着:她不会真的别有所图,特意找个大伙儿不在的时间,来讹我吧? 正胡思乱想着,方妍绡突然轻柔笑问:「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祁终懵然一瞬,没有细思,直言道:「方姑娘请说吧。」 「我上午听说了你的事情,想起我和我弟弟现在也是天各一方,奔波天涯。其实头一回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眉眼和他有些相像……我,我想请你叫我一声姐姐,可以嘛?」 「啊?什么?」 祁终惊诧瞪眼,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不行。」 方妍绡没想到他会这么不假思索地拒绝,笑容微僵,问道:「为什么?」 「我有姐姐的,如果我认你做了姐姐,日后她知道了,会吃醋的,我不想惹她生气。」祁终挠挠头,慢吞吞说道。 方妍绡双目登时泪沁,生生憋回去,脑海中却想起遥远的往事。 「小槿,下次你再叫别人姐姐,我可是会吃醋的哦。」 「那我不会了!阿棠姐姐你别生气,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 幼时随口说来捉弄稚子的一句玩笑话,却被他记了这么多年。方妍绡鼻尖鲜红,心酸欲泪。 她用手遮了眼,假装扶额,微微哽咽道:「她不会的。我们只做结义姐弟,她不会生你气的。」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会不会生气。而且你不是也有弟弟吗?他要是知道我抢了他姐姐,也不会高兴的。」 祁终不耐回道,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会提这样的要求,虽然刚才他听到这话的时候,莫名有一瞬,还想答应下来。 「那这样好了,现在我们都没有找到他们,就暂时以姐弟相称,等他们回来了,我们再各认亲人,如何?」 方妍绡的话让祁终有些动容。 「我这一生註定颠沛陌路,倘若到死都没有见到他一面,我心头执念,怎么都不会放下的,我们既然同病相怜,为什么不可以相互给对方一个假的念想呢?」 「可是……」祁终见人可怜无助,心上莫名不忍,犹豫半晌,他只好哄道,「那,好吧……」 方妍绡转泪为笑,激动道:「那你叫我一声姐姐吧。」 「啊,我……」 还没准备好的祁终,有些羞赧地迴避这个要求。 「说啊,你说啊。」 在对方苦苦的坚持下,祁终极是扭捏地垂着脑袋,小声含煳道:「义,义姐。」 「诶。」 方妍绡感动满足,一时没忍住,将人拥在怀中,感激泪目:「谢谢你。」 本欲抗拒的祁终,忽闻耳边一句心酸的感谢,登时心头柔软,卸下防范,安抚道:「不谢的……阿姐。」 「呜……」 方妍绡闭了闭眼,差点绷不住哭出声来,待放开人后,她怕自己情绪流露太多,惹他怀疑,只好匆匆奔回楼上,徒留祁终一人,在桌边后知后觉,内心迷惑。 …… 夜色深浓,辗转难眠的方妍绡,最终偷熘进祁终房间,趁人熟睡之际,扒开其衣领,看到他锁骨下方三道清晰的疤痕,登时心中所有假想余地都烟消云散。 她踉跄后退几步,欣喜又愧疚地望着床上熟睡之人的面容,陷入深深自责与懊悔。 真是造化弄人,她寻找多年的亲人原来早就在身边了,可她却没有早些认出,还曾恶毒重伤过他……当初无法认,如今认不得。 方妍绡痛苦拧眉,早已将罗剎神尊的命令抛却九霄云外,恨不得扒掉这身杀手的皮,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好人,永远陪伴在弟弟身边,余生有所慰籍。 可如今她能做的,却只有与祁终相见不相认,才能在暗处好好保护至亲。 第157页 这大抵就是她作恶多年的报应吧。 方妍绡心想,无力靠在床畔,俯视他的睡容,缱绻之姿,好比儿时依偎的可爱模样,心头感动不已。 …… 方妍绡退出屋门的时候,又轻轻拉好了房门,面纱下挂着欣慰的笑容。 当她转身的那一刻,眸中的喜悦刚好迎上皎月下的剑光。 灵敏反应过来,她侧身躲过那道警示她的剑气。 抬头一望,屋檐的瓦片上,泠泠站着一个人,身姿挺拔伟岸,长发飘飘。 那人冷冷地回望着自己,周身散发出淡淡的敌意,右手紧握着一把锋利的长剑。青白色的剑气丝丝游走在剑身,剑穗迎着凉风翻飞,月光如水,照得他整个人如霜披身。 方妍绡没想到出招的人是沐耘,好在他不是那种偷袭之辈,不然就她刚才那乐昏了头的样子,身后这样高强的剑法刺过来,饶是反应再快,她也必受点擦伤。 但是手下留情的警示并不代表,他会就此放过自己。 方妍绡冷静之余,轻上屋檐,面不改色地迎上他的目光,袖中的红丝隐隐抽动。 方妍绡凝神戒备,杀意浮在二人的对峙中。 就在此刻,沐耘竟收了剑,语气平淡:「是我问你,还是你自己交代?」 「为何收剑?瞧不起谁呢?」方妍绡压低了声音,颇是动怒:这青头小子还敢看不起她? 沐耘顿了一下,心知对方误会,客气解释道:「姑娘女流之辈,我若指剑问话,才是蔑视。」 没想到是这样,方妍绡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他的认真耍了一遭似的,偏偏对方语气诚恳,挑不出什么令她非要动怒的毛病,除非她自己小肚鸡肠。 「哼。若上疆修仙之人都有你这么蠢的想法,恐怕早都死绝了。」她冷哼一声。 沐耘淡淡一笑,转回正题,语气严肃:「你到底是何人?有何目的?」 「上次问我这个答案的人,死得连丢乱葬岗的资格都没有……不妨你就来做这下一个。」 语势逼人,目光不善,方妍绡不欲与他纠缠,准备速战速决,勐然腾出红绸袭去。 「看招。」 沐耘反应敏捷,闪躲迅速,两步立于红绸之上,凌空俯视。 「断魂绸?你是上疆修士失踪案的主犯?」曾为此案奔波甚苦的沐耘,如今两招就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哼。答对了,恭喜你,死定了!」方妍绡冷笑一声,又将袖中的红绸抽动。 沐耘躲过,自信笑道:「哦?那我今天可真是走运,竟然有幸领教这江湖上,天字级别的女杀手的本事,幸会。」 他居然还敢拱手一揖,倒没有被恭维到的意思,方妍绡反而更加气愤。 「小子,你还真是狂妄。」 沐耘也惊觉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奇怪,他之前可没有这样诡辩,都是跟谁学的? 「诶诶,我跟你说,跟人打架的时候,在差不多清楚对方实力的情况下,知道自己与他五五分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捧杀!」 脑子里突然蹦出某个人机灵狡猾的模样,沐耘顿然心里一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方妍绡见他一副沉静的样子,还以为他要放大招了,连忙翻转红袖,想要把他网住。 沐耘回过神来,利落抽剑,剑光一斩,红绸断为千百段,散落满天。 两人实力皆属上乘,战局越髮胶着。 沐耘使剑,若非格杀,常常温中带厉,厉中有柔,与他交手,几乎难得快意,因为他不仅因谦敛招,更应仁心敛招,仿佛多伤人分毫,都于心不忍一般。方妍绡并不领情,只觉难缠,因为对方不使出全力,她就无法摸索出对方的弱点,早些击败。 剑光越发利落,方妍绡原本可以顺利躲过,奈何屋檐边上,一只受了惊吓的猫,突然跌落,引走了她的注意,不及多想,将攻击人的红绸快然收回,将那只猫安全兜住,送向远方草丛。 沐耘没想到她会因善举而分心,当即停手,可绽出去的剑气却是收不回了,饶是方妍绡反应迅疾,右臂上也挨了三两道见血的痕迹。 她正欲收手离开,却又落入沐耘一开始布下的剑阵当中,左手的红绸也被定住,抽身不得。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沐耘身轻如絮,轻飘飘敛着衣袂,立落在檐嵴上,目光沉冷地望着她,挥剑一指,剑尖离她的眉心只有点点距离。 「你的杀手生涯已经结束了。」 「你要杀我?」 「不,带你回上疆,交由仙尊处理,给那些惨死的修士一个交代。」 「哼。虚伪。那和死有什么区别。」 沐耘将剑负在肩后,并不多绕口舌,直白道:「现在该揭下你的面纱了,玲珑心。」 方妍绡登时心里一慌,如果暴露真容,那她就再也不能陪在祁终身边,永远失去相认的机会。 「等等。」 她故作平静,阴冷一笑,「你不想知道我刚才在那小子的房里做了什么吗?」 沐耘轻轻皱眉,凝眸沉思。 「我是一个杀手,这点你要清楚。」 这句冰冷的提醒,叫沐耘恍然大悟,怒气直升,紧握成拳。 「你!他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伤他?」 「哈哈哈……」方妍绡见他上当,反应更加理所当然,「可笑,我是杀手,只会接受死亡名单上的任务……无冤无仇?这天下哪个人跟我有关系?我不是照样屠尽天下人,只要主子吩咐了我。」 第158页 「执迷不悟!」沐耘竭力忍住怒火,低声吼道。 「倘若你现在下去,说不定还可以看一眼他的尸骨,不然再等一会儿,他估计就化成一滩血水了。」 沐耘心里一急,果然担忧转身,可临近屋檐的边缘,他却折返回来。 方妍绡一愣,又问:「怎么?不去了?还以为你们是真的情深意重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在撒谎。」 「一般杀手完成任务后,都会走得利落干净,而你刚才出门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关好了门窗,这是其一。其二,你转身的时候,眼里不是被袭击的警惕和杀气,而是一种喜悦被打断的愤怒,这样奇怪的两点都足以说明,你刚刚,根本没有杀人!」 「果然脑子清醒!可惜……晚了。」 方妍绡眯了眯眼,奋力抽动红绸,却毫无动静,冰剑阵并没有化去。 沐耘却看出端倪,质问道:「你竟然知道九垓剑术的破阵关键?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看来是我低估了你的修为。」方妍绡认栽,自嘲一笑。 沐耘已不再中招,冷冷道:「休要废话,你杀人无数,认罪就擒吧!」 就在此时,不知哪里的瓦片掉落下去,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这寂凉的月夜显得格外清脆。 无暇去管这些,沐耘一心摘下恶人面纱,但在抬手的那一刻,他还是沉声一句:「得罪。」 方妍绡悔不当初,而身后的红绸被缠在屋檐四角,根本挣脱不开,如果不是为了捞刚才那只猫,她怎么会被这小子得手。 不行,一定不能被他发现! 心一下狠毒起来,她已经在袖中备好了毒药,待沐耘揭开面纱的那一刻,她就用内力把药粉撒过去,毒瞎他的双眼,让他什么都看不到。 小子,别怪我毒,要怪就怪你一直纠缠不休!她心意已决,目光顿然狠戾起来。 仅仅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两人的手心都微微出汗了。 屋檐下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随即一声咆哮:「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吃饱了撑的砸瓦片儿?」 是祁终的声音。 就在沐耘迟疑的这一瞬间,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碎瓷片,割碎了红绸,方妍绡一下得到自由,趁他分心,以飞快的速度逃走了,她轻功了得,两下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沐耘回过神,轻轻地拂了下衣袖,暗嘆其有同伙相助,事情功亏一篑。只好作罢,翻身下檐。 祁终骂完,舒心多了,正当他揉着眼睛,准备转身回屋继续睡的时候,突然撞到一堵肉墙。 痛得惨兮兮睁眼:「哪个不长眼的……诶,是你啊,耘兄。」 沐耘抿了抿唇,沉默点头。 「大晚上的不睡觉,你怎么会在这儿……诶,你怎么看起来有些疲惫啊,跟谁打过架似的……嗯?刚才那动静不会是你搞出来的吧?」 「……不是。」沐耘撒谎的时候,习惯性地低头,把手藏在背后,轻轻搅弄。 「刚才有只野猫,不小心把瓦片踩掉了,我也是被声音惊动了,出来看看。」 「哦。难怪你一脸没睡好的表情。这小猫猫,可真是太过分了!」 祁终信了,嘻嘻一笑。 沐耘轻咳一声:「是的。确实有点坏了,把大家都吵醒了。」 「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去睡了……回笼觉最香了!」 打着哈欠,祁终睡意朦胧地跟他比着拜拜的手势。 沐耘蹙了蹙眉,心一顿,在祁终即将进屋的那一刻,迅速抽手,牢牢捉住他的右手,诊脉。 祁终被吓了一跳,大叫:「喂!你抓我手干嘛?」 「脉象平稳,没……」 「不然呢,还喜脉胎动了啊?」 祁终直接抽回手,打断沐耘的话。 僵硬地收回了手,沐耘有些不自在,说话的声音降低了些许:「没有中毒的迹象……」 「中毒?说啥梦话呢……傻了吧你?」祁终怪异地望着他。 不再心有余悸,沐耘淡定转身:「晚安。」 「啊……这小子没吃错药吧?居然对我说晚安?」 祁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傻傻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人背影消失。 今晚的沐耘实在是太奇怪了,以至于他后半夜做了一个梦,梦里…… 那人拉着自己的手,带他去摘峡谷上空的月亮,最后还躺在草地上睡觉,他说:「晚安。」 然后许许多多的奇怪场景出现,桃花树下,小山溪边,甚至轻纱幔帐里……那人都要对自己说一句晚安。 大晚上的,好好一个人被晚安折磨疯了。 祁终坐起来,扒拉头髮,甚至烦躁地想跑到沐耘的屋里,掀开他的被窝,两巴掌把他拍醒,质问一句:「你小子成心的吧?」 第75章 河神 ===================== 清晨,众人用过早饭后,祁终突然告知众人要与方妍绡做结义姐弟,将闵栀刺激地不轻,没说几句就离场了。 此刻,方妍绡面色如常地站在桌边,毫不在乎其他人的反应,只是欣慰地看着祁终,展露笑意。 沐耘反覆打量其神色,试图从一些细微之处辨别其真实身份,目光落到她的右臂处,沐耘隐晦心想,如果暗暗从方妍绡伤处试探,一定能当着众人的面,揭穿她。但是,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也没有非要逾越底线,用这种不尊重人的方式让人难堪的必要,他最终打消了想法,颇是自责这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奸诈念头。 第159页 没有收到任何人的祝福,祁终看到只有不会说话的元谦一直在旁边鼓掌,沐耘却一直失神不语,顿时,他觉得脸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一声。 沐耘回过神,眨了眨眼,起身道:「方姑娘,既然你已是祁兄弟的义姐,那沐耘自当尊之敬之,日前交情尚浅,语气不妥,还请义姐海涵……」 方妍绡两人都惊愣住了,都没想到沐耘会如此轻易地接受她。 不由隐隐蹙眉,方妍绡听他一声义姐,蓦然愧意上心,也暗嘆昨晚没有真的伤到他,不然倒叫自己弟弟失去了一个如此真诚的挚友。 祁终惊讶中含带更多感动,这些话可比客套的祝福来得踏实的多。 「哈哈哈,耘兄,真是客气。」 方妍绡也回过神,浅笑道:「沐耘公子言重了。希望我们以后都能真心相处。」 「嗯。」 沐耘面上答应,但心中仍放不下追查她的念头,只得愧疚地望向祁终的笑容,略感沉重。 …… 午后,祁终两人又外出寻找戏班火灾的线索。 一路打探,还是没有明确的结果,两人走进河边的一处凉亭休息。 期间,祁终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相问:「我,可以问一下,今早的话,你是真心的吗?」 沐耘自然明白他问题所指,顿了顿,反问道:「那你的决定是真心的吗?」 「我……」祁终迟疑垂眸,心中万般思量,吞吞吐吐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同情她,但后来不知为何,我总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喜悦的希望,好像我就是她亲弟弟一样……」 话说到这里,沐耘心中已有七八分推断,内心矛盾更甚,如果方妍绡就是玲珑心,而又恰好是祁终失散多年的姐姐,那么昨晚她没有动手杀人的原因就很明确了,不肯主动相认,而是以结义姐弟的身份相处,她的良苦用心自然也很明显,可……自己真的要公私不分,包庇元兇,甚至将如此危险因素保留在一路的任务中吗? 「我知道你今早叫她义姐,不过是在演戏,对她身份还存有怀疑,这我理解,可是日久见人心,我们可以再多观察一段时间,或许她真的只是一个可怜人呢?」 沐耘从恍惚中醒神,听出他言语中态度的转变,怕人心有芥蒂,急忙解释:「我没有再怀疑她,你多虑了。」 「啊?我还以为你是故意那么说,重新设局……」祁终略感惊讶。 「方姑娘若真的别有所图,我会第一时间处理她,到时候若有得罪,还请你宽恕。」 严肃的语气,沉冷的神色,皆已表明决心,沐耘的话让祁终心头一刺,几乎从未感受过对方用这种带着淡淡敌意的语势和自己说话。如果不是长期相处,他几乎会以为是方妍绡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让沐耘下如此狠话…… 不敢深思,也不愿细思。祁终缓了缓心情,笑道:「当然不会。我相信她。」 沐耘目光一沉,若有所思。 「但,我更相信你。如果日后有新的变数,我肯定会站在你这边。」 补充的话语叫沐耘眼中生亮,抬眸凝望的一瞬间,又觉心上的为难消减不少。 「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说这事了,我们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戏班之事还疑点重重,或许我们重心放错了?」 见二人谈话氛围有些凝重,祁终自觉转移了话题。 沐耘也配合地接话下去:「午间时候,我向店家打听了扶乩一事。他们说这是柳西镇的传统巫术,流传至今,很是灵验。」 「哦?莫非这巫术与戏楼被烧有关?」 「戏班一事本就悬疑,你可还记得,那书生冲进火场,最后到底是生是死也未清楚,还有那位扫地大爷和他的羊,为何地未扫完就消失不见?以及三番两次出现在三岔古柳下,是否有转移我们注意之嫌?」 沐耘以问作答,祁终不禁细思事情经过,也贊同点头。 「书生若是没死,第一反应肯定是报仇。至于那羊老头,确实可疑,人人都怕那古柳下的坛中之物,他却三更半夜出现在那儿,而我们去戏班制幻时,他也巧合在那儿扫地……莫非他与煞气黑影有关?」 「你适才提到报仇一事,那你可想过,柳西镇上新婚煞气的惨案又是否像某种报復的手段呢?」 「这……」祁终领会沐耘之意,果断道,「你是怀疑书生就是那道黑影?他常去戏班,自然也会与羊老头有所勾结。可他的报復动机不该是镇上恶霸吗?为何要针对无辜之人?」 「若他已成魅,是无法再辨别是非好坏的,心中怨恨才会是他最主要的动机。」 「说的也是。可这一切又和扶乩巫术有什么关系呢?」 沐耘沉吟片刻,道:「今年仪式的对象是河神,或许我们可以去河边查探一下,应该会有相似之处。」 来到河边,已经是残阳坠空,天色越加昏沉。 越是接近夜幕,阴邪之物越是猖狂,算算日子,今晚当有盈月。 一靠近河岸,祁终顿觉一股浑浊的阴气弥散,惹得浑身不舒服。 「你看这河水与幻境中的有什么不一样?」沐耘突然发问。 祁终垂眸观察,回道:「水更昏了点,而且水下似乎有很深的怨气,莫非有水妖在河底修炼?」 第160页 「怨气不是妖气,你有所不知,这些年,柳西镇来往的船商颇多,有交易的地方就会有竞争,所以阴招害人的手段也不少。人们以为是河神发怒,却不知源头来自人心险恶,于是为了『平息』河神的愤怒,他们不断扶乩,不断迫害无辜之人,最后也不过是徒增水中亡灵数目。」 沐耘将日前打听的详情说与他听,神色颇为沉重。 「哎。邪术蛊惑人心,人心又造下诸多杀孽。这帮愚民,真是令人费解。」祁终嘆道。 不知不觉间,两人交谈声小,河边已是静谧昏黑。 「今晚盈月,不出意料,那影子应该还会返城来。」沐耘提醒道。 「你难道怀疑那影子会假扮河神,来享受人间的火食?」祁终惊讶说。 沐耘愣了一下,接上他的思维,笑道:「我没想到这一点,只是觉得那影子上次害人未遂,藏匿山中定然不会罢休,适逢圆月,此地阴气又重,他也许会来沾些怨气,提炼功法,再去城中行兇。」 「嗯。也有道理,难怪这两日你要深更半夜在城中夜巡,原来就是提防他呀。」 祁终点了点头,闲扯了一句。 「你知道这事?」沐耘纳闷:这人晚上不是睡得挺香的吗?除了昨晚,自己因晚归而偶遇方妍绡从他房中出来一事,牵扯出现在这种局面。 「我……对啊,而且我还打算后面几天和你一起去巡城呢。」 祁终心虚地转移话题,不想让人猜到自己对他的颇多关注。 「好啊。」见他有如此为民造福的上进心,沐耘也不客气地答应了要求。 「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一起。」祁终略显欣喜地笑弯了眼。 朗月高悬,亭内晚风徐凉。 突然,河中氛围突变,诡异漩涡不断涌现。 「来了。」 祁终望着河面汩汩翻涌的银色水光,警惕之中又带有疑惑:「是那影子吗?它不是山祟嘛,怎么会从水里钻出来?」 两人隐藏暗处,凝神细观。 只见咕噜咕噜一阵,水波越冒越大,月光充盈下,中央涌起一段水柱,水光中逐渐显现一个身穿元色软绸,头扎水花状发冠的年轻男子,远看去,颇有几分斯文人的风度。 「这谁啊?」祁终抠了抠树皮,仔细打量着那位神秘男子。 「你应当仔细看下此人身旁的女子是何人。」 沐耘的角度比祁终看得宽敞,一眼就望见那男子身后的女子,面无表情,姿色颇秀,细细观来,有些面熟。 「这不是戏班班主嘛?她怎么会从水里钻出来,她不是死了吗?」 祁终惊讶出声。 「哪里来的小娃,躲在树后面,还不出来?」 两人正思忖时,那男子却灵敏察觉他们的动向,神色愠怒地挥起一股水花,向他们拂去。沐耘心神一凝,抬手打散迎面而来的寒凉水汽。 「哇,还好有你。」 祁终跟着走出暗处,站到沐耘身侧,有底气地质问道:「何方妖怪?」 「呵呵,我不是妖怪,我是水中的河伯。」 那男子也看出两人并不寻常,没过多生气,反倒自我介绍起来。 沐耘也察觉此人气场不同于妖气,他一泛出水面,水中怨气都被驱散不少。 「打扰了。我们只是途径此地,无意冒犯。」他无意多生事端,便拱手作揖,聊表歉意。 河伯笑着收了水花,徐步着岸,也对着沐耘作礼。 「诶,等等,耘兄你快过来。」 回身望到祁终焦急的神色,沐耘面露疑惑,但还是配合转身回来。 祁终盯了一眼河伯,心里不爽,赶紧把人拉到一边低语:「你怎么老傻里傻气的,他说他是河伯你就信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水货,你可别着了他的道。」 「真假一说可有凭据?」沐耘迟疑问道。 祁终啧了一声,道:「话本子里写的不是这样的,书上说河伯都是白头髮白鬍子老者,看着像个老渔夫,你看这个长得这么年轻好看……诶,我话还没说完,你……」 沐耘一听到他的胡言胡语,就不理会了,重新阔步上前。 见人不听自己劝解,祁终在原地龇牙咧嘴,小气地冷哼。 「今夕月圆,妖祟出行,你们两个倒是不怕,还敢来这阴气深重的河边。」 河伯说道,这时毫无声息的楚嫣也随之上前,站在他右后方。 沐耘淡淡瞥了眼她,还未说什么,祁终便接了话去:「诶,不瞒你说,我们就是专门捉妖的,什么妖怪没看过打过,区区几只水鬼,怕什么?」 祁终扬了扬额前的头髮,自信笑道。 「你们是哪方修士?修为几何?这话可是一语惊人啊。」 河伯又把目光投到祁终身上,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几眼。 「我们上疆来的,我身边这位呢就是……」 「我们只是下山歷练的小仙家门生,并没有多大修为,我朋友爱开玩笑,还请你不要见怪。」 祁终涨威风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沐耘果断截下。 「哦?我也是许久未去过上疆了,现今连小仙家的门徒都这么大本事了,一说歷练就往底疆跑,底疆可不是个好地方啊。」 河伯半醒半疑他的话,到不多问什么。 「嗨,你想多了。我们俩就是半吊子,适才和你开玩笑的。」祁终一下明白沐耘的用意,配合解释道。 第161页 「那你们深更半夜行至河岸,所为何事?路过这种理由我是不信的。」 河伯话中斤两,掂一掂来,还有些赶人的意味在里面。 「你问了好几个问题了。这不公平,你得先回答了我们,才能告诉你。」 祁终的狡猾有时还是管用的,比如沐耘此刻还在酝酿如何套话,他就已经反将一军,引河伯入套。 「你个小娃娃真有意思,说话都要算计问答。哈哈,行吧,你们问,我捡着回。」 河伯在水里待的太久,早就闷坏了,现在遇到个有趣的人逗他,自然忍不住要唠上几句。 「你身后那位漂亮姑娘是谁啊?感觉是个人啊。怎么会和你一样从水里冒出来啊?」祁终指着楚嫣问道。 「她是下任河伯。生前名唤楚嫣,是几年前被烧戏馆的班主。」 河伯没有隐瞒,反正挨不着几天他就要退休了,说多说少也没什么。 「可镇上的人都说她死了,怎么会在你身边,还准备接任职务?」祁终问道。 河伯理理衣袖,散漫说:「是死了啊,淹死的嘛。我见她蕙质兰心,生前又通晓些管理之法,就收了她做徒弟,过几天我就官满百年,该离去了,于是请示了九垓山让她接任,自家徒弟可不能委屈了。」 「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把人搁水里放个百年还叫不委屈啊?」祁终面露无语。 河伯抠了抠指甲,又无所谓道:「你这小子不懂了吧,底疆僧多粥少,好职务都给别人捡去了,我虽说是河伯,竟然还比不过土地公公,要不是靠着这些年镇上的人给点香火,还真难过日子。哎,不过我说他们也是不开窍,之前还好,后来不晓得哪儿听来的偏方,说我爱吃人,就把祭品换成了活人,饿得我都不想上班了」 祁终听得目瞪口呆,还不待他再多问,河伯又想到什么,继续抱怨道: 「你也觉得傻吧,一群蠢货,但凡给我多加点菸火气,我也不会整日无精打采啊,还想我庇佑他们,天天晚上在水上打过去打过来的,烦死神了。不过还好,我要走了,剩下的都留给她了。虽然更苦点,不过没事到处蹭饭熘达的本事我都教给她了,只要不管蠢人的死活,还是乐得清闲。」 河伯看了眼楚嫣,心里自认为,祁终两人会对自己这些年琢磨出来的偷奸耍滑本事感到佩服。 结果却只看见他诧异并且觉得自己脑子有病的表情,而一旁的沐耘更深皱眉头,紧闭唇线,神色严峻。 敢情这河伯就是个尸位素餐的东西,这些年尽躲水底睡觉去了,要不然这儿怨气会这么重,时常船祸不断。祁终心声显露脸上,化作不屑。 「一方水域,本是河神之责,你推诿旁人,闲散就职早已不对,如今还误导后人,不安本分,可谓大错特错。」 沐耘朗声斥责,河伯一愣,脸上冷白,呵道:「你!你倒是说得轻松。木已成舟,我能怎么办?」 「现在悔过尚有余地,上奏九垓山,坦言过错,接受批判,再认真履职,将功补过。」 沐耘道出方法,河伯更是垮下脸,不满道: 「真这么做,我还不得丢大了脸。反正也没几天了,等她当上河神,我就逍遥去了,谁还管我曾经业绩怎样?我就是一个小小河伯,谁会在乎?」 「荒缪!」 沐耘厉声欲斥,脸色愠怒。 眼看局势紧绷,祁终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心里也恼道:原来这河伯看着衣冠楚楚像个正经人,没想到坏德性竟这般不堪。 「诶,我说,吶吶,听我说两句。老兄借一步说话。」 被激怒的河神瞅了一眼沐耘,不满冷哼,被祁终拉到一旁安抚。 第76章 偷袭 ===================== 河水微澜,青柳飘乱。 沐耘站在围栏处独自冷静,祁终将河神带到不远处,说着悄悄话。 「哎。我兄弟大愚若智,之前想做官没做成,现在有些疯迷,你别和他计较,就只跟我唠唠家常便好,你看你这些年日子多苦啊,我是很能理解你的,你和我说,解解心闷也好啊。」 祁终一手搭在那人肩膀上,一副很是替他着想的模样。 听了这话,河伯点点头,单纯道:「你倒是说我心坎里去了。行行,我就只和你说。」 「诶对嘛,那先等我一下,我去给我那傻兄弟说道说道。」 见人上钩,祁终掐着嘴角笑意,又回到沐耘身边,串通一番。 「耘兄。我知道你两袖清风,正气凛然,可这儿是人家的地盘,饶是教训也不能明着来啊,何况咱们还有话要问他,你姑且消气些,等我们大事一成,再去九垓山参他一本。」 沐耘其实早就冷静下来,一直在等互相配合的机会。两人匆匆嘀咕了几句,祁终便笑着转身望向河伯。 「老兄,你倒再说下这班主的事呗,我看她那样子像是没了魂魄似的,怎么做下任河神啊?」祁终故作好奇地问道。 河伯高傲抬头,语气颇是自信:「这你无需担心,我收了她的记忆,所以她才这样古板的,等她做河神那日,我便把记忆还给她,自然也就恢復生机了。」 「这么说来,你手中有她所有过往的记忆?」祁终演出一副佩服他的神情。 「诺,在这个小瓶子里装着呢。」 第162页 河伯很是接受他的语气,主动拿出一个小玉瓶。 「可以给我看看吗?」 祁终大为吃惊的样子,边说,边示意沐耘。 「不……」行。 行字还没脱口,河伯就被迅移至身后的沐耘打晕,松了手中玉瓶。 缓缓放下手,有些愧疚地扶着河伯,沐耘心里数落了自己一顿,这种背后偷袭的事不可再二。 瞅见他自责的模样,祁终无奈想笑:「诶,你只是打晕了他,又不是打死了他,那样愧疚做什么。」 「走走,再回过去查查真相。」 说着,祁终将玉瓶紧紧握在手心,通过共念又将楚嫣记忆的幻境创造出来,两人依时间轴的重要节点而找,最终落在上次的断片处。 几年前,贾亥家中。 楚嫣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望着墙外的天空,无助落泪。一阵开门声响起,她警惕转身,发现是那贾家小儿子贾亥,正满脸堆笑,不怀好意。 「嘿嘿,美人,你可算是醒了,我这几天等的花儿都谢了。」 「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你到底做了什么?」 楚嫣后退,不想看见此人噁心的面孔。 「美人儿,可是我把你从火里救出来的,你可得好好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啊。」 「你会这么好心。戏楼呢?里面的人呢?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说!那火是不是你放的?」 楚嫣虽被困在贾府,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下人的反应和讨论早就印证了她的猜测。 「哼,既然知道了,不妨告诉你,戏楼就是我烧的,里面的人都死了,还有你的那个老相好,蠢得要死,看见着火还冲进去,可惜他不知道,你早就被我的人救走了,估计他现在已经被烧成灰了。」 贾亥傲气承认,自以为这些招数聪明过人,便口无遮拦起来。 「哎呀,美人,要不是你被烟呛了,昏迷这么久,我早就把你收了。不过你放心,外面的人都不会晓得怎么回事,全都说我英雄救美,这下可是名也收了,人也要了。」 「啪——」 楚嫣打人的手止不住颤抖,双眼血红,气地整颗心都几欲坠进腹中。 「你敢打我?贱人。」 贾亥没想到楚嫣敢蹬鼻子上脸,扇他巴掌。 冲动咆哮:「我告诉你,这柳西镇没人敢管我的事,你最好老实点,在这儿待着,过几天我就跟我爹说,让你做个填房。」 「你做梦,我死也不会如你心意。」 「哼,谁管你愿不愿意,反正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救了你,你知恩图报以身相许,没人会怀疑的。哈哈哈。」 贾亥的话让楚嫣彻底绝望,连死都不能替自己正名。 「看住她,别让她跑了。」 贾亥背着手,风光得意地离开,又吩咐小厮锁好门窗。 …… 楚嫣不吃不喝两日过去,贾亥气地乱摔东西,逮着之前替他出主意的小厮就骂得狗血淋头。 「看看你出的馊主意,现在好了,这娘们儿不吃东西,我娶个死人进门啊?」 小厮撞在门上,鼻血乱流,委屈道:「少爷,这事儿真不赖我啊,谁让你给她说了事实的真相啊。」 小厮心里哭道,这猪怎么这么蠢啊,威胁人也不是这样威胁啊。 「你,你还敢顶嘴,我打死你。」 贾亥气得浑身肥肉都在抖,想要捉了桌上的花瓶砸向他。 小厮也不知往哪儿跑,怕地闭上眼睛。花瓶还未落下,就听见外面有人通报。 「少爷,少爷,门外有个乞丐找你。」 贾亥停住动作,不耐烦道:「撵走撵走,我家又不是钱庄,找我?还指望着我给他点钱啊。」 「可是他说他叫杨展,还说你之前在找他,而且他还认识楚班主。」 通报的下人把话说完,贾亥还没反应过来,又气怒道:「杨展?我认识这么一号人吗?打走打走,一个乞丐,废话半天。」 挨打未遂的小厮,眼轱辘一转,赶紧叫住通报的下人:「别赶别赶,快把他带进来。」 「你真他娘找死啊,居然敢忤逆我的意思?」 贾亥一脚踹上去,小眼直瞪。 「哎哟,不是,不是。少爷你听我说,这人估计就是那班主的老相好,之前你不是还到处搜他来着嘛,现在他自己找上门来,不是正好可以报上次的仇了吗。」 这么一解释,贾亥才动了动脑子,兴奋道:「对!就是那小子,来的好,把他带进来乱棍打死。」 「不,不对。少爷不能打死啊,这小子还有用处哇。」 小厮都要苦恼死了,连忙劝道。 「为什么?你跟他是一伙儿的?」贾亥小眼一瞪,兇恶吼道。 「少爷,这个叫杨展的认识楚班主,现在她不吃不喝,真好利用这小子来哄骗啊。」小厮提醒道。 「可他不是被烧死了吗?怎么又跑出个杨展?」 「这,听说那日官府确实救了个活口,但是烧得半死不活,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活下来,说不定就是那小子啊。」 「嗯,有道理。」 贾亥点头,又啐了一口:「贱命就是贱命,这么大火也没烧死他。」 没一会儿,一个跛着脚,穿着黢黑破烂衣服的人,用破布遮了脸容,被人带进府中。 第163页 贾亥嫌恶瞅了他一眼,冷哼道:「把布掀了,大白天的,装什么鬼?」 杨展没有动作,只是冷冷问道:「楚嫣在哪儿?」 「哟,还敢叫板?」 贾亥看不惯他的态度,一脚将人踹翻,凶神恶煞:「穷小子,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不知死活的东西。」 小厮怕打死了人,赶紧劝道:「少爷,少爷,咱们留他还有用处啊。」 「来人,把他头上的布扯了,我到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小白脸。」 贾亥退了回去,坐在被压得变形的椅子上。 下人们控制住杨展的双手,一下掀开麻布,露出一张被火烧烂的脸,全是黑红裂开的伤疤,下巴左边更是惨露森森白骨,眼睛似乎是被烟气灼伤,蒙了层灰灰的雾。乍一看,活像鬼。 「盖上,盖上。」 贾亥心里一惊,眼神躲闪道。 杨展慢慢地爬起来,继续冷着声音说道:「放了楚嫣,我任由你们处置。」 「笑话。楚嫣不久就是我的小妾了,我怎么可能放了她。」贾亥得意讽刺他。 小厮想了一下,来了主意,凑到贾亥耳朵边上说了什么,便见他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不过,如果你能把这件事做好,我倒是可以大发慈悲,成全你们这对牛郎织女。」 杨展等那小厮说完贾亥的要求,迟疑半晌,最后缓缓点头。 傍晚,楚嫣收到饭菜时,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拆开一看,却是杨展的字迹,心知人还活着,她一时激动,眼眶泛泪,抱着信一读再读。 这时贾亥带着那小厮进门。 「怎么样啊?美人,现在肯吃饭了吗?你的老相好没死,可高兴了吧。」 楚嫣把信收起来,冷冷瞪着贾亥。 「瞪我做什么?之前我说他死了就是吓唬你,想让你死心而已,不过这小子居然找上门来,让我放了你。看你们可怜,也就答应了。」 「你会这么好心?」 楚嫣嗤笑一声,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小厮赶紧上前,劝道:「楚班主,你可别多想啊,这次我们少爷是真的大发善心,准备成全你和那书生的,但是呢,这要娶你的话都放出去了,现在收回来,贾府的名声可不好过的去,所以你还是先在府里好好待几天,等到成婚那日,我们再放你出去和他远走高飞。」 「哼,我只信狗改不了吃屎。」楚嫣冷哼。 贾亥听了,正要发火,小厮又拦下他:「楚班主,你不信我们,难道也不信那书生说的话嘛?那信上的内容你也是看了的吧。」 闻言,楚嫣确实动摇了,杨展的确在信中留言,说让自己先假意与贾亥完婚,到时候会在外面接应自己,字迹也是没错。 可是贾亥为什么突然变卦,当真从良?还是杨展答应了他什么?眼下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杨展没有活在世上,她可以一死百了,可是现在杨展活着,自己就不能死,只能先答应贾亥这个卑鄙小人。 思量许久,楚嫣拿起碗筷,麻木吃起饭来。 贾亥见此高兴不已,退出去,对那小厮,直夸妙计。 …… 扶乩祭山神那日,正是贾家小儿子纳妾的日子,镇上锣鼓喧天,山外亦是神鸦社鼓,里外热闹,引地山中鬼魅皆来观望。 祁终二人一直跟着楚嫣,没有像上次一样跑去扶乩的队伍看热闹。但最后却因为楚嫣逃出了贾府,奔向山外的扶乩仪式。两条线索最终重合在一起。 山上,乩身一步一步艰难上山,明晃晃的刀子插进他的肩膀,接着又塞到他的腮帮子里,刀未拔出,血流不出来,可确实疼得全身毛孔都在颤抖。 直到一个伤口开始流血时,乩身慌张起来,急忙再抖着手,想从烂衣服里捧些香灰出来,捂在伤口上止血,可是没有了,不够了,他以为这是第一个流血的伤口,实际上他每个伤口都在出血了,他不断抹灰止住,早已机械重复,看不到什么时候结束。 山顶到了,尽头到了,刀子扎满了他的全身。他倒在地上,微微喘气,他还没死,他还有意识,可是祭祀的人认为他已经死了,三遍祷告过后,开始清理他身上的刀子,生生地拔开。 他没死啊,可是他连叫疼的力气也没有,直到满身血肉,一寸寸与灵魂分离,唯有无数血孔,狰狞在山魅眼前,引得它们流涎不已。 「楚……嫣……」最后一声低弱的唿唤,叫祁终二人明确了他的身份。 才知道贾亥所提的要求就是让杨展来做乩身,如果能活下来,就送楚嫣离开,如果没活下来,也送楚嫣离去,可这自始自终都是骗局。 山穷水尽之时,他连骗局也宁可相信,落得个凌迟处死的结局。 祁终两人静静站在祭祀仪式台下,不由唏嘘,为其默哀。 人群散去,昏鸦嘶鸣,古柳阴阴,只剩下祭祀的台子未撤去,中央坦着个死人,仰面朝天,脸容溃烂。 楚嫣赶来之际,已是无人之境。 她捂住嘴,心痛至死,她不敢相信,躺在那儿衣衫破烂,被火烧地像恶鬼一样的人,会是那个曾经和她表白都要结巴,常常写诗给她,陪她看烟花的志气书生。 「杨……呜……杨展啊,呜呜……」 楚嫣都不敢触碰他任何一寸皮肤,因为浑身都是血洞,哪怕微风拂过,都会掀起一丝扫疼。 第164页 她骤然崩溃,哭得撕心裂肺,却也换不回鲜活的命来,倒是古柳中阴气蠢蠢欲动,他们早已在扶乩途中就馋着这一刻,吃掉这人的灵魂,吸收足够的怨气。 瞬间,晴空不见,只剩一团又一团的鬼魅出现,绕着楚嫣身边的杨展围绕。他是祭品,投不了胎,转不了世,只能被当作食物敬献给山中邪魅。 「那些东西看着不像是简单的妖邪啊。」祁终望向上空,心觉古怪,心觉无端出现的邪祟影子似乎在上次那片荒漠中遇见过。 「数量庞大,兇残至极,不是妖邪,是魅灵。」沐耘一语道出。 「啊——,不——。」 一声嘶喊振聋发聩,楚嫣眼睁睁看见那些鬼魅撕扯掉杨展的身体,将他盘旋至上空,化为乌有。 「奇怪,既然这书生已经被当作祭品吃掉了,那我们后来看到的影子就不是他咯?」祁终问道。 沐耘为他释疑:「古书有载,鬼得正气为神,得清气为仙,得飘渺之气为佛,得邪厉不正之气为魈,为魅。」【1】 空中的恶鬼邪魅,成片旋绕,并没有满足一个祭品的贡献,早已盯上了楚嫣,准备连她一起扼杀,她人早已不堪伤心,昏迷在地。那书生的灵魂怎么忍心害死心爱之人,一时怨气浩荡,反噬妖邪,被迫沦为魅灵。 「这种邪祟,倘若怨气够深,毫无畏惧,恐怕连大罗神仙一时都奈何不了他。」祁终看完原委,惊愕道。 沐耘认同他的说法:「执念往往比肉身之力更明显。可与邪灵共生的下场,或许是灰飞烟灭。」 「哎。可怜人。」祁终嘆道。 ……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段话的分析出自《夜雨秋灯录》单元篇中的宅鬼一文。 第77章 活祭 ===================== 待所有黑影散去,晴空万里,柳林风疏。 楚嫣醒来,望着四周空荡荡的,只剩满山坡古柳,翠绿流淌在她眼中,尽是嘲弄。万念俱灰,她踉跄站起来,浑浑噩噩地下山去了。 联想河神口中的溺水而亡,祁终二人紧跟楚嫣的步伐,回到了柳西镇上。 街边告示栏处,突然围了好多人。 「诶,我中了,我考中了。」 一名秀才兴奋冲出人群,高兴直唿。又有人垂头丧气,嘆道:「流年不利,名落孙山啊。」 形形色色的路人,从失魂落魄的楚嫣面前错过,擦过的风中带着一段嘈杂的或忧或喜的声音一遍遍传到她耳边。 「今天是乡试结果出来的日子。」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起那人的承诺,突然双眼一亮,拼命挤进人群中央,只见一张宣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的名字,唯有开头解元的后方那两字用朱红墨水写得端正。 正是杨展的名字。 刺进楚嫣的眼中,她捂住嘴,哭不出声,钻出人群。 他人生的第一步如此成功,他以后的蓝图还未实现,为何旦夕惊变,天人捉弄,死得如此悽惨。 恨怒交加,楚嫣途经刀铺,趁人不注意,顺手取过一把匕首,就匆匆往贾府奔去。 而此刻,贾亥还没有意识到杀身之祸即将到来,正在屋内大发脾气,摔着名贵瓷器。 「废物,连个人都看不好,全是饭桶,饭桶。」 那小厮急忙从桌子底下出来,哭叫道:「少爷消气,已经派人去找了,天黑之前肯定找的到,你先等等吧。」 「放屁,这女的应该是知道些什么,跑到外面找她相好去了。」 小厮献媚谗言:「她知道又怎样,那插刀子的都是咱们的人,保证让书生活不了,少爷把心放肚子里去,这女子虽然跑了,可是形式一过,镇上的人都晓得她是你的人了,等找到她,也只能认了,时间长了自然就忘了那书生。」 「也对,算你识相,这次出的主意也不错……哎呀,赶紧多派些人去找。」 小厮诺诺点头,擦汗奔出门去。 屋内贾亥一个人还在痴心妄想,做着美梦。 「诶,美人儿,你回来了。」 正想完,就见楚嫣面无表情地进屋。 他贪婪走近,正欲抱得美人归。楚嫣却冷冷一笑,在人没反应过来之际,冷漠抽出刀,快准地扎进他的心窝,白刃翻出已是一片鲜红。 贾亥目瞪口呆,到地残存一口气息,想要唿救。 楚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刀一刀反覆扎进他已经咽气的尸体,血洞累累的尸体已经温冷,楚嫣也已麻木。 隔天,贾家的人发现贾亥的尸体,悲痛万分,捉住了楚嫣。却没有交给官府,生怕家丑外扬,只好趁晚上,偷偷将她沉塘,并对外宣称,不知染了什么疾病,无药可医,死了。 从那一天起,整个柳西镇就陷入一种不安的恐慌中,可是没有人能说出是什么不安,直到后来,一家新婚夫妇刚喜结连理,新娘子却无故暴毙了。 此后,一桩桩类似事件发生,新婚煞的说法由此传开,而在这之前,人们口口相传的是那贾家富绅与戏班班主的良缘好事,也就是说,楚嫣到死,还被缠上污名。 有时候无关之人不做评价,就是对受害者最大的善意,可无聊的百姓,就是喜欢在饭后,毫无目的地搬弄他人是非,以此消遣长日无聊,并且融洽自家人的闲谈气氛。 第165页 看到这里,祁终忽然明白平日里,沐耘不喜欢像他们一样听八卦的原因了。那或许是一种自己毫不知情,但对故事主角的不尊重。 「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新婚煞气一说,都是魅灵在作怪。」他惋惜一嘆。 沐耘仍旧理智:「有缘无分,确实惋惜。可因此毁掉无辜之人的姻缘和生命也是罪行。」 「话说这书生已成山魅,应该不能脱离山林太久的,可他却对那些偷偷结亲的人家也一清二楚,每次去的时辰都那么准确。」祁终又掐出疑点。 「养羊老者,也迷失心智,妄做帮凶。」沐耘无奈一嘆。 「早说他不是好人,通风报信,为虎作伥,他倒挺有一手。」祁终嗤道。 交谈间,突然地动山摇,天边破开一个口子,幻境倏然消散。 两人回归河边,天际已是破晓。 祁终环顾四周,空荡静默,不禁喃喃道:「幻境失效。看来是那河伯帮着楚嫣脱身离开了。」 沐耘听了,略感愧怍,他终究是没有做过这种背后偷袭的勾当,当时力道也没使多大,加之两人在幻境待的时间也久,半夜,河伯就醒了,察觉祁终两人不是好人,于是赶紧把瓶子里的记忆直接放了出来。 「便宜那河伯了,这么个水货,一挨打跑得比兔子还快。」 祁终踩了几下地上的碎瓶子,气唿道。 「她恢復记忆,不是好事。」沐耘忧心一嘆。 待二人回到客栈时,闵栀等人正在吃早饭。 「诶,你们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方妍绡一看到祁终,一夜的担忧终于释然,喜笑颜开地去迎二人。 「呃……我们昨晚出去巡城了,怕新月期间,会有什么妖祟出来为害。」 祁终与她仍显生疏,拘谨地回復了一下。 方妍绡没再多问什么,她现在已经对这些不感兴趣了,沉默是最好的避嫌。 闵栀低头继续喝粥,故意装作不理会的样子。 祁终误以为她还在生气,摸了摸鼻子,老实地坐到沐耘身侧,安静地用早餐。 …… 休息间,祁终顺带将二人昨夜所观的真相,与众人说了清楚。最后决议明日早起,去阻止今年的河神祭祀。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沉默间,闵栀突然提醒道:「这柳西镇原本叫柳戏镇,因为这里的传统文化就是戏曲,很多京城流派都起源于这儿。可后来随着人员流失,都没人再学习这么艺术了,反而因交通发达之利,商贸活跃了起来。由于面向盛京,当属西北方,所以直接改名为柳西镇。」 「不就一个名字吗?换名不换地儿。」祁终不以为意。 「换名,亦换了初心,倘若祖上有意义的传承,随随便便便就可抛却,那么今之视昔,亦如后人视今,毫不在乎,枉存世间多年。」 沐耘的见解叫闵栀颇感贊同。 她又道:「就是此理。最重要的是那个戏班子,祖上也是这儿的,特地去京城学习回来,为的就是让本土的人重新接受自己的文化,可惜世人爱财爱利,匆匆看上两眼,也只当是戏剧一场。」 抿抿嘴,祁终感嘆道:「看来这班主还挺有情怀的嘛,难怪看上的是穷书生。」 「这什么跟什么?牛头不对马嘴。」闵栀撇撇嘴道。 …… 次日天明,街上又是唢吶奏乐,又是神婆高唿。一行人抬着乩身,声势浩大往河边赶去。 祁终推窗一观,登时睡意全无,麻熘靸着鞋到处找衣服,在屋内转了一圈却发现昨夜仅存的一件干净衣裳,竟不翼而飞了,他纳闷道:「我衣服呢?」 想到时间紧迫,他赶紧扯了扯身上的中衣,一熘烟地跑到最近的沐耘房前敲门。 沐耘才收拾妥贴,听出敲门的是他,不言语地开了门。却见他勐然闯入,连衣服都没穿好。 「你!大白天的,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哎呀。」没人说还好,乍一听这教训的话语,祁终蓦然脸红,跑进寝房,躲进蚊帐内,抱怨道。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衣裳不见了,来你这里借一件,行不行?」 「你难道没有其他换洗的衣物了吗?」 「昨夜全洗了,这几天太热,出汗急,我洗得勤。」 「……」沐耘将信将疑,转身去取包袱。 祁终努努嘴,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同意,吆喝一句:「成不成啊?你吱个声啊。」 沐耘故作耳背,不回他话。 「嗨呀,小气。」误以为他不肯借,祁终嘟哝道。 正欲离开,却见沐耘折身回来,手中端着一套浅银的衣裳。 「你……谢谢啊。」 接过衣服,祁终麻利回房换上,却不知衣服看着素净,做工却细緻,样式繁复到他居然连暗扣都扣不好。 眼瞅着人还在门前等自己,他越发慌张,别扭走近,支支吾吾:「呃……你衣服有些大,暗扣老是松,你帮我系一下吧。」 沐耘微微惊愣,张大双眸,单纯地望着他,老实点头:「我看看。」 原本略显宽敞的衣袍,被暗绳拉紧,纤细的腰身被华衣勾勒,沐耘匆匆低垂了眼,系扣的手不自在微颤,轻声问:「合适了吗?」 祁终尚在发愣中,被他一问,又慌道:「有,有些紧。」 第166页 沐耘又替他松了松腰带,触到某些痒肉,惹得他抿唇憋笑。 这时,几声急切的唿唤自门外传来。 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方妍绡匆匆路过门外,又止步,惊讶望着眼前一幕,不可思议眨了眨眼:「你,你们……」 从她的角度看去,真像彼此宽衣解带,互相依偎的场景。 沐耘连连退身,拉开二人距离。祁终慌道:「不是。我……我不会穿衣服,然后……」 方妍绡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那你为何非要穿沐耘公子的衣服呢?又不合身。」 「我也不知道,昨晚谁把我衣服偷走了。」 「啊?是我拿走了……」 方妍绡解释未完。沐耘不做旁听,有礼道:「你们慢聊,我先下楼了。」 祁终见她手中端着自己的衣服,有些生气,一把抢回:「你干嘛整我?」 「我没有,我是见你肩袖处有破损,想帮你补一下。」她温声解释。 祁终蓦然愧对,声势小了:「哦,阿姐以后不必做这些小事,我自己会处理。」 方妍绡目光低落,遗憾地点了点头。 …… 沐耘他们来到河边时,仪式正进行到一半。 祭河神的乩身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被活生生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哭得梨花带雨,脸上抹着些奇奇怪怪的白灰,红粉,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神婆神神叨叨,一会儿对着天喊,一会儿对着地叫,口齿不清,河岸的人全都虔诚地跪下,望着她在祭台上「表演」。 水面只有微微波澜,倒是只有岸上一片喧闹,众人虔诚地连人性都泯灭了。 「沉——,尚飨河神。」 神婆突然高唿起来,几个壮汉皆去抬那石头,众人起身,准备见证这神迹一刻。 齐声高唿:「河神庇佑,河神尚飨。」 女子嘶喊救命的声音,声声悽惨地传到祁终等人耳中,众人满目同情。 方妍绡厌恶地瞥了一眼那群无知的愚民,袖中暗暗抑制想要杀人的冲动,为了隐藏身份,她收回嫉恨的目光,默默站出几人的视线。 乩身快要接近河岸尽头时,一道剑光袭来,瞬间斩断束缚她的绳索,女孩得到自由,急忙翻下,惊慌躲到旁边泣不成声的父母那儿。 冷剑回鞘,沐耘不费吹灰收好剑,缓步走向祭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神婆率先慌起来,大叫:「他们,他们放走了祭品,河神会发怒的,河神会发怒的。」 「啊,怎么办?」 「他们是什么人?」 「神婆,现在怎么办啊?」 神婆的话一下炸开了锅,人群骚动起来,不安侷促。 「捉住他们,用他们平息河神之怒。」神婆咬牙启齿,对着走下来的祁终等人大为不敬。 「妖言惑众。信不信本女侠斩了你的舌头。」闵栀瞪她一眼,冷冷扬剑。 阵仗出乎意料,神婆心虚地噤了声。 祁终走上前对着一方乡绅,朗声劝道:「乡亲们,这神婆就是个骗子,河神根本不吃人,你们不用搞这些祭拜,除了多谋杀一条命,根本毫无作用。」 「可是这些年河上不安全啊,是河伯发怒了啊。」 无知老头一号发言。 「这得问问你们自己咯,是不是为了利益谋财害命过,导致这水里一片冤魂呢?」祁终回答。 「这是老祖宗的留下来的规矩,不可能有错,你们胡说八道。」 无知老头二号凶道。 「哎,下一个,我不和冥顽不灵之人说话。」 祁终懒懒回答。 「你。」二号老头被呛到。 神婆见威信被灭,恼羞成怒想要偷袭,方妍绡睨了她一眼,袖中隐秘飞出一根红丝,将其绊入河中。 众人听见扑通一声,回头一望,却发现神婆已经在水中扑腾了。 祁终冷哼:「也好,你自个儿先下去游会儿,看看下面有没有你害过的生灵。」 百姓见祭祀仪式被破坏,更加慌乱,在原地无措讨论。 这时,原本青绿的河水突然变得乌黑,莫名的气压低沉,将众人的心压地惴惴不安。 沐耘警觉道:「此地不宜久留,需先撤退河边百姓,才能施展阵法。」 祁终点点头,转而寻人请託,闵栀爽朗应道:「交给我吧,你们尽快处理煞气一事,我们在客栈汇合。」 百姓被成功疏散离开,河边诡异氛围却持续高涨,渐渐地,午时已至,怨气最深的时刻来临,当空明阳一下黯淡,四周柳风乱作,魅气横生。 第78章 赠花 ===================== 发黑的河水中,冒出无数水鬼,狰狞着向岸边涌来。滔滔水浪中,忽现一女子的身影,惨白神色,双目仇火炽热,决意将脚下长河渲染成翻涌不绝的恨潮,水漫柳西镇。 见此,二人不做多语,默契配合,筑起一道剑阵城墙,强势挡下水关。 迷失心智的楚嫣,妄想以河神之力,兴风作浪,泄恨报仇,却修行不足,当河上优势不在,她也只剩负隅顽抗。 眼见战况成败已分,沐耘气定神闲,御剑横飞,冷锋一扫,道道剑光吟啸转向楚嫣,冲破水瀑,俯冲而去。 祁终微愣原地,有些恍惚望着他的做法,纳闷他竟然为了保护一群愚民,要置楚嫣于死地……好不残忍。 第167页 她明明是受害者来着。 念头飘忽之际,河堤四周,忽来黑雾笼笼,魅灵及时赶来,助楚嫣脱困险境。 祁终再次望向他俩,却见那无数夺命剑气全都擦眼而过,尽是虚招。恍然间,祁终又明白了沐耘的做法,他是在逼出幕后煞气的魅灵,才会营造这种虚张声势。 楚嫣见到来人,一时错愕,功力收敛,河面突呈平静与苍凉。 趁二人分心,祁终忙以幻境布阵,一时百花灿烂,眼花缭乱,江边燃起无数烟花,仿佛骤回多年前的一个定情夜晚。 楚嫣二人沉沦幻境,再不愿走出来,就此命丧往昔。 一切化为虚无。 柳风戚戚,河水幽幽。祁终伫立围栏处,略显伤感,他想总得有人开此杀戒,不如速战速决,免除后顾之忧。 沐耘无语收剑,沉冷走近他,搭手在肩,宽慰道:「祁兄弟,你没做错什么,他们虽然曾为苦主,可后来沦为邪祟,迫害无辜之人,已是有违道义。劝,无奈亦无助,杀,或许是以命偿命的最好方式。」 「是嘛?我还以为你会怪我这么擅作主张,没有给你向他们说教的机会呢?」 祁终颇感意外,听出话语中的安慰之意。 沐耘笑意轻浅,莫名道:「或许我们已经有了绝佳的默契。」 「嗯?」祁终懵然原地,心上恍惚有几分感动,却又不知为何。 …… 那日扶乩仪式之后,柳西镇再也没有这样的祭祀之礼,也没有出现过新婚煞这种诅咒。 值得一提,镇上的乡绅筹钱,重建了戏楼,成了一个公用戏馆,只要是会老祖宗留下来的戏曲的都能上台唱,戏楼没人守着,只有一个扫地大爷和他的羊。 镇上也有好心人去三岔路口,给柳树下的罈子烧了纸钱,宽慰了她们几句,之后便再没出现过跳舞的戏鬼。 做完这些,祁终等人一早就收拾好包袱,准备启程下一段路。 临走时,祁终清点人数,发现从不迟到的沐耘竟然未在,他颇是心疑,匆匆返回客栈,搜寻他的身影。 一进门,祁终就望见在结帐的柜檯前,陡然站了个挺拔的修长身影,他认出了沐耘。 不禁叉手胸前,撇撇嘴,悠悠上前。 勐然拍上他的肩膀,倚在他身侧,笑问:「诶,耘公子。我寻思你怎么还不出来赶路,原是搁这儿算帐呢?」 低头一看,骨节分明的双手正维持着系钱袋的姿势。 而一旁的掌柜还在清点数目,白花花的银子,看着还不少呢。 沐耘感受到他靠在自己肩侧的暖意,微怔了下,敛眸不动。 勐然想起,他们来这里之际,就已经付过房钱了,根本不用给钱。 祁终望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两眼都气直了:这混帐掌柜,居然敢骗沐耘的钱? 越想越气,祁终大步上前,一把抢回大半银两,痛斥道:「奸商!你让我们住漏水屋子就算了,现在还敢在小爷眼皮子底下,骗我兄弟的钱?是不是想挨揍啊?」 闵栀等人一听这动静,急忙上前围在一边,似要给他助阵一般。 掌柜的被这一干人的气场吓得没头没脑,颤巍巍躲在一边,弱弱地向沐耘投以求助的目光。 领会了意思,沐耘急忙劝住:「祁兄弟,你误会了。他没有骗我钱财。」 「开玩笑,这奸商那么狡猾,一定是他骗了你。」祁终义正词严,毫不客气瞪人。 沐耘拉过他,将钱退回:「我是自愿给的。」 「啥?自,自愿?」祁终更想笑了,疑惑问,「不是,你为啥给他钱吶?」 「先……出门再说罢。」见屋里吃饭的客人都被他的大嗓门儿吓到了,沐耘不忍心毁了别人的小生意,便先带人出了客栈。 走在离镇的路上,祁终疑窦未解,焦急问道:「诶,你还没跟我说,给那奸商钱干嘛呢?」 「修葺屋顶。」沐耘如实相告。 「什么?他那烂客栈,要修也是他自己掏钱修啊!你是他爹啊,还替他出钱修。」 「……不是。」 「那为啥?」 「那晚花猫上瓦,我误以为是贼人行窃,追去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几片青瓦,还误伤了院中布局,你不是说生意人最忌讳风水一事吗?我想合该给人些补偿。」 方妍绡原本意兴阑珊地跟在祁终身后赶路,一下偷听到两人的谈话,不由震惊驻足,错愕地望向沐耘的背影,眼眸里翻涌起一股无名的钦佩。 她实在难以想像,他这般实诚,分明是自己踩碎了那些瓦片,弄出动静想要脱身,他只是个追兇的,根本没有破坏任何东西,都是自己动手毁的,没想到最后,他居然还去算帐。 何等心肠,不忍伤及无辜至此?连小老百姓的一丝钱财都不容受损。 做杀手这么多年,手上沾了不少宵小伪君子的脏血,走哪儿打哪儿,哪管过这些束缚,毁了什么东西,都是东西的主人自认倒霉。 这种不成文的江湖规矩,被他打翻地彻彻底底,她今日算是眼见一新了。 想到那晚本欲害人失明的心思,一股怪异的感觉在心里乱窜,方妍绡不禁低头,看了看手心上的几缕红丝,神色越发不自然:她居然会为此颇感愧疚? 「哦~原来是这样。」祁终撇撇嘴,又道,「话虽如此,不过你也太老实了吧。我跟你说,你这样在外面是要吃亏的,那掌柜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68页 …… 方妍绡敛住眸中的情绪,又故作平淡地跟了上去。 x 来到离京城不远外的沧州,更见繁华市井之貌。 「小糍粑……」 「转糖人咯……」 「蒲扇,团扇,大降价了啊……」 叫卖声此起彼伏,走街贩子一方闽南口音,听得祁终稀奇劲儿起了,也跟着喝上两句,学得有模有样。 一丝丝甜腻香味擦肩而过,祁终驻足,连忙急喝那卖糖葫芦的贩子,取下好几支,分给了众人。 沐耘看着手中红彤彤的糖葫芦,抿了抿唇,却并没有吃,放回了糖纸中。 「呀,好吃。」祁终赞赏地从他身边经过,满足地笑了一眼。 到了路边,又撞见闵栀在糖贩子跟前停着,祁终好奇上前:「这是什么糖?怎么花花绿绿的,像珠子一样。」 「这个叫琉璃糖,各种水果做的,又香又甜,还有嚼劲,我小时候最爱吃了,盛京手艺人的东西都不会差,不信你尝尝。」 闵栀难得这么语气平和地说话,祁终看了半天,也不知先从哪一种口味下手。 「诺,尝尝这个,桃子味的。」闵栀替他做主,捏起一颗小小的粉色糖递给他。 沐耘徐步而来,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糖葫芦,垂眸,稍稍侧身,看向别处。 「呃……我要自己选。」 下意识拒绝,祁终慌忙中,随便捡了颗绿色糖就往嘴里塞。吃了两下,表情怪异,含煳道,「嘶……薄荷味的,不好吃。」 闵栀背着手,看好戏地笑:「叫你不听我的。」 祁终撇撇嘴,又叫老闆递来糖纸,挑选了一些:「买点给元谦吃。他最喜欢吃甜的。」 …… 沐耘兀自走远了,掺合不进的快乐,他也不多做强求。 失神间,一个卖花的小孩匆匆闯来,在他面前,跌了一跤,小可怜似乎被摔懵了,惨兮兮趴在地上。沐耘赶忙上前,怜惜地将他扶起,关心道:「小友,没事吧?」 小孩诺诺起身,将花篮子抱在怀中,摇头致谢:「我,我没事。谢谢大哥哥。」 沐耘轻轻微笑,替他理了理破旧的衣服领子:「那就好。」 小孩点点头,取了篮子里最鲜艷的芍药花递给他,纯真道:「哥哥,你要这个花,去送给你的心上人吧,她会很喜欢的……不要钱。」 沐耘明白他的意思,又见他周身穷酸,不免多做同情,接花的同时,悄悄放了点钱在他的篮子中,又夸张地欣喜一笑:「谢谢你的花和祝福。」 将花挽入衣襟,沐耘淡淡立在街边,忽然,耳畔一对小情侣的谈话声突兀钻进他的耳朵。 姑娘说:「今天是花神节。你赠了我花,我也为你挂了花,以后我们就永不分开了,你也不许再给别的姑娘送花了……」 青年说:「不会不会。赠了花,我就永远只爱你一人,以后每年过节我都来给你买花。」 …… 柔情蜜语,最叫人肉麻。 他有些尴尬地垂下头,望着手中的芍药花,莫名有些不知所措,丢掉,辜负小孩的心意,不丢,着实没有理由留在身边。 这时,一道身影忽然掠眼而过,顺手摘走他手中的花。 祁终嗅了嗅那朵花,打趣道:「耘兄。这花哪儿来的?要不送我?」 「这……嗯。」沐耘顿了一下,又狡猾点头,心里颇觉顺理成章了。 众人汇合一路,沿街逛着。 走着走着,街边商品开始有了变化。 「怎么这么多河灯?七月半了吗?」 算算日子,确实还有几天就是中元节了。 祁终无心的一句话,叫沐耘神色一冷,心里哀恸。 「对啊。底疆的中元节也是赏月的好时候,那天晚上估计很热闹。」 闵栀脑子里已经想像出那晚圆月高悬,俊男靓女出来赏月的情景了。 南川楼下,正客源不断。 祁终等人一进门,小二就急忙来招唿。 「几位客官,留宿呢?还是吃酒呢?」 「都要,先把客房开好。」 祁终经歷了上次那家黑心客栈的漏雨屋顶,不由多心了些。 「好的,几位。先这边坐着,茶马上来。」 小二刚要离去。 祁终不乐意了:「茶?谁要喝茶?上酒上酒。」 「哎哟,客官真不好意思,咱们南川楼今日的酒还没运回来,估计得晚些时候再给您送上。」 小二抓抓围褂,为难解释道。 「为什么?你们的酒有什么独到之处吗?」 祁终来了兴致,感觉这家酒楼有戏,前几次喝的都口感无味,这次应该碰运气喝到回好酒了吧。 小二算是看出来他们的外乡人气质,颇是得意地说道: 「嘿,这位客官,您可不知道了吧。我们沧州之酒,不是一般人家能酿的,酿酒世家们代代单传的江心泉法,就是把锡罂沉到河底,装地下涌出的清泉水,这样的酒才有淡香,入韵之后,回味无穷啊。」【1】 「而且,你可来对地方了,我们南川楼的酒就是这儿数一数二的。包您喝得醇正。」 「哇,太好了,那我先预订了,一旦运回来,赶紧送到我房里。我听你说的,都心痒死了。」 祁终甚是高兴,连忙拉住小二预订。 第169页 「没出息。」闵栀努努嘴,哼道。 没过多久,小二就把菜给端上来了。 临走时,祁终逮住他,问道:「小二,我问问你啊,你们这儿最近有没有出现过什么怪事啊?」 「哎哟,客官,有的有的。前段时间城外来了瘟神,爆发了好大一场瘟疫呢,城里的人都不敢出去,就怕被传染,毕竟要死人的。官府那边请了好多良医都没办法。」 「那外面的人怎么办?任他们死吗?」闵栀问道。 小二回道:「本来没法子也只能这样。得亏老天开眼,不久前来了个活神仙,医术高超,两下就把病压下去了,还教了大傢伙儿不少防范的本事。」 「那他人呢?治好病就走了吗?」祁终追问。 「没有。前几日还来我们这儿喝茶呢,大家都爱戴他,管他叫医圣。」 「长什么样?一个白鬍子老头儿?」祁终惯性想像那人的外貌。 「不不不,是个年轻人,长得也俊。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小二语气满满敬佩之情。 方妍绡听完不由皱眉,心道,希望不会是他。 「哎,多半和我们要找的东西没什么关系。」 祁终又问几句,觉得和路程任务无关,也就没再深问下去。 「哦对了,我刚才见外面有卖梨的,祁弟你喜欢吃梨,我去给你买几个。」方妍绡突然提及一事,众人并未多心,见人安分这么久,也渐渐松却戒备之心。 「好啊好啊。我刚才怎么没看到,多谢阿姐。」 祁终一心答应,又觉怪异:「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梨啊?」 「你之前同我说过啊。就那日你守夜回来,说想吃白梨的。」 方妍绡镇定笑道。 闵栀睨了她一眼,不悦回头,默默吃菜。 正吃着,门外一位风姿俊逸的年轻男子,身着枯草色轻衫,悠闲进楼。 小二跑完堂,正巧看见此人,急忙跑过去,恭敬招唿。 「哟,大恩公,是您勒。今儿个总算得空了,里面请,还是上次那位置怎么样?」 「不了,我和他们拼桌。」 男子笑着摇头,随后走近祁终等人。 -------------------- 作者有话要说: 【1】:酒的描述来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沧州酒篇的记录。 第79章 月老庙 ======================= 众人闻声望去,与来人面面相觑。 闵栀率先认出凤寐,震惊起身去迎:「巽叔!你怎么会在这儿?」 沐耘眼色一沉,得知对方身份是唐府前辈唐巽,遂也恭敬行礼,以表尊敬之意。 凤寐回礼时,多注目了他几眼,随后神色自然,笑道:「我喜欢游山玩水,正巧路过此地,顺手医治病患,又何不妥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而且我们刚刚还在猜这位悬壶救世的医圣是谁呢。」闵栀连忙摆手,对他较为敬重。 「嗯?」 凤寐不大明白。 祁终解释道:「刚才我们向这里的人打听了点你的消息,就是不知道名字,没猜出来是你。」 「哦。无妨无妨,区区小事,不需要记得。」 凤寐准备落座,发现桌上还摆了副碗筷。 「这,可是还有什么人?」 祁终见了赶紧移了下位置,回道:「我阿姐的,她买梨去了。」 沐耘招来小二,礼貌说道:「麻烦再添副碗筷,换一下菜。」 小二得令,屁颠跑走。 凤寐盯着那空空的桌椅,心中瞭然。 叙旧间,凤寐频频注目沐耘的容貌,神色略显感慨。 祁终迷惑地望向他,也感受到沐耘的不自在,遂侧面询问:「唐二家主,你干嘛老是盯着我们耘公子看啊?」 凤寐安放好目光,语气平静:「我见他长得像我一位故友,一时没忍住。不好意思,诸位。」 「哦。」 闵栀见气氛冷场,又急忙转移话题。 这时,方妍绡买梨回来,心情喜悦:「祁弟,我买了冰糖梨,又脆又白,你……」 她笑着抬头的那一瞬间,神色勐然僵住,一眼望过去,凤寐正坐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上,似笑非笑地回望她。 内心的猜想居然成真,方妍绡下意识有些想逃离这样的场景。 她太怕了,怕凤寐不安好心地拆穿她,这一路的辛苦伪装都将白费。 「辛苦阿姐啦。」 祁终乐呵呵接过篮子,没注意到方妍绡神色有变,还很大方地介绍凤寐给她认识。 一顿将就的饭局过后,几人兴致颇高,聊得起劲。方妍绡却浑身难受,如坐针毡,一直迴避凤寐的目光,不去看他的反应。 「诶,唐二家主,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祁终小心翼翼问着,十分规矩地给他倒了一杯茶。 「但说无妨。」凤寐也不端着神仙的架子,极是平常地与他交流。 「我就是想问,你们这长得好看的人瞧病,得收多少钱啊?」 祁终刚一问完,正喝了一口水的方妍绡,惊地没忍住,一口喷出来,洒的桌上全是水渍。 众人皆望向她,莫名失态,她一下红了脸,干咳两声,小声道:「对,对不起,我,我被水呛到了。」 「呃,没事没事。喝慢点。」祁终没多想,还好心地替她收拾残局。 第170页 凤寐浅浅憋笑,掏出一张带着药香的手帕,绅士地递给她。 方妍绡一愣,不想众人的焦点再聚集自己身上,匆忙接过,垂眸道:「谢谢……」 凤寐心情顺畅:「应该的。方姑娘温柔体贴,值得我们多加关心。」 话中藏话,颇似威胁。方妍绡抿了抿唇,袖中暗暗攥紧一根冲动的红丝。 最终,她忍耐道:「你们先聊,我有些不舒服,先上楼去了。」 凤寐挑了挑眉,收回目光,有些依依。 「你这人还真是有趣。看病治病,就只有两种人,大夫和他的病人。至于收费嘛,富人多收,穷人不收,可还行?」 凤寐接续话题,回答祁终的问题。 「哦,这样啊。唐二家主,真是医中豪杰。在下佩服,佩服。」 祁终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法,已经被沐耘和闵栀识破,只不过闵栀先一步开口讽道。 「呵,你又拍什么马屁呢?巽叔的医术高超,自是人人钦佩。」 祁终笑了笑:「是啊是啊。那个,其实我是穷人,不知能不能请唐二家主免费帮个忙?」 凤寐沉吟半晌,细细打量他一番,探问一句:「你有隐疾?」 沐耘端茶杯的手微颤剎那,余光不自主瞟向祁终懵然的模样,只见他傻愣片刻,急急摇头:「当然没有!」 「不是给我看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小弟,又傻又哑,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想劳驾您给瞧瞧,还有没有办法可治。」 凤寐抬眼瞅了一下,心中已有分寸,但沉默不言。 祁终当他默认了,扯着元谦的手想递给他把脉,结果元谦不大肯,扭捏着不肯伸手。 祁终恼道:「元谦。听话,这唐二家主医术高明,说不定就治好了你的傻病。快把手伸出来。」 元谦委屈巴巴,不情不愿地伸出枯柴一样的手腕。 「不用为难他了,我治不了。」凤寐适时出声,表示无能为力。 「为什么?是都治不了,还是能治好一样?这脉都没把一下,你怎么就说治不了呢?」 祁终以为他在敷衍自己,焦急到口不择言。 「哑病尚有治疗余地,因为是中毒所致。但他的傻不是病,而是失了一魂两魄,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如果不明原因地贸然医治,可能会危及生命。」 凤寐的回答如同惊雷,惊得众人哑口无声。 「失魂?怎么会这样?」祁终同情地凝望着元谦,略显伤悲。 「想要治好他,一要知道起因经过,二要召回那一魂两魄,但,恐怕这两点你都无能为力吧。」 凤寐一语点破,逼得祁终有些神色不佳。 「是啊。我都不知道。」 他丧气垂头。 「那我就先想办法医治他的哑病,其余的,你自己想到办法,再来找我吧。」 「多谢唐二家主。」 能治一样是一样,祁终心怀感激,激动拍了拍元谦的肩膀。 「那巽叔这段时间就和我们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 闵栀出言挽留。 凤寐顺理成章地点了点头:「那就打扰了。」 「怎会。前辈言重了。」沐耘礼貌回道。 凤寐目光又透出微微伤感,有些苦涩道:「你不必称我为前辈。云……耘公子,你是九垓山将来的仙尊,君臣有别……」 众人微微诧异,一路欢快走来,他们似乎都快忘了沐耘这重身份,只因他平易近人,不端架子,如今凤寐一语,倒叫某人的心一番冷落。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凤寐从回忆中醒神,发现众人一片怪色。 他差点又把沐耘认成昔日好友,得亏没喊错名字。 「没,没有。巽叔说了这么多话,肯定累了吧?吃颗梨吧。」 闵栀将桌上的白梨递给他,转移话题。 看见梨,凤寐想起了买梨的人,心中把定主意。匆匆告退上楼。 走到方妍绡的房间外,凤寐踟躇几步,敲了敲门:「方姑娘,在下有几句话想请教你,可否开一下门?」 才冷静没多久的方妍绡,一听见他的声音,有些不耐,但还是去开了门。 「医圣大人,请进。」 凤寐优雅进屋,顺手替她关门。 「妍绡姑娘,好久不见。你竟没在上疆做杀手,改行当细作了,莫非这样的薪水要高些?」 「你!」方妍绡一听这玩笑之语,登时气怒。 「与你何干?」 「诶。敌意不要这么明显,接下来我们还有很长一段相处时间,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最好配合一点。」 「你威胁我?」 「不敢。妍绡姑娘本事这么大,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毕竟聪明伶俐的你,也是有过失手经歷的呀,比如……在柳西镇。」 方妍绡警觉:「你也一直在跟踪我们?那晚出手的人是你?」 「你们?」凤寐掐出重点,笑了,「你,和他们可是同路不同心啊,还是分开来说吧,而且我需要跟踪吗?」 狂妄的语气,彰显底气。方妍绡这一点不与他辩驳,冷哼道,「那医圣大人助我的原因是什么?」 「我怎么做事,需要向你解释吗?」 语气倏然一冷,凤寐念及离开地宫那晚,所看见的不堪一幕,眼色颇显鄙夷。 第171页 方妍绡皱了皱眉,一阵失落,神色难堪:「不需要。」 「但愿这段时间,你能好好反思,切莫顶撞我,否则我可以一直纵容你到最后,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拆穿你的真面目,让你功亏一篑。」 如此狠话,听得方妍绡怒气上涨,她拧眉瞪他:「你!」 「我要反思什么?我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他们!」 「哼。谁信?反正我不会再信,因为你的心和你的人一样下贱。」 语气轻轻,可话中讽刺却锋利如刀,残忍割穿她的心。曾经的一丝好感,化为乌有。 方妍绡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凤寐眼中的嫌恶,毫不知情为何多日不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会一落千丈到这样的地步。 心冷失望,她怒极反笑:「你真有病!」 凤寐被她骂了一句,却不感生气,莫名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之语,两人不欢而散。 x 次日晨起,祁终与沐耘上街,又是一番热闹场景。 直到行至稍微偏僻的街巷时,才觉得有一点冷清之意。打听了半天,也只得了瘟疫之事。 「或许,这儿风水好,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祁终语气懒懒。 沐耘没有给出答案,不经意一瞥,发现前面角落的杨花树下,蹲着一个卖字画的男子,虽然身着粗布麻衣,可清高气质难掩。 「诶,你去哪儿?」祁终高唿,见沐耘专注走向杨花树下那名陌生男子。 那人将字画慢慢摆好,珍惜不已。一粗鄙之人先行一步,斜眼看了下地上的字画,歪着嘴:「这东西值几个钱啊?能当饭吃啊?」 那人冷哼一声,背着手,不予理会。 粗人一看他这个态度,抬头仔细端详,似是认得,讽刺道:「哟,我当是谁。这不是竹斋先生么?怎么不装清高了,要卖这些过日子啦?」 那人神色隐忍,并未发声。 粗人更加猖狂,从兜里掏出几文钱,一个一个丢在地上,嘲讽道:「够了吧,这些玩意儿我买了,不过我也不要,踩几脚就丢掉。」 「烦请离开,我不卖于你。」被称作竹斋先生的人,终于不忍,冷声回復。 「不卖?哼,真是看不惯你们这种儒士,神气什么呀。赶紧捡着你的垃圾滚,以后不许你在这儿摆摊。」那人说得唾沫横飞,硬要逼走他。 「非你堂前,你管不着。」那名先生一句话就将唧唧歪歪的粗人呛住。 「嘿,你找打是吧?」 理亏词穷,便要动起手来。 「诶诶,痛,痛……大侠饶命。」 手刚一抬起,就沐耘被反手扯住手腕,扔向一方。 祁终惊道:「动怒了?」 随即上前附和道:「你这厮真没规矩,不买就滚吶,废话多。」 见高人出手,那人欺软怕硬,便脚底抹油似的飞快逃离。 「多谢公子出手挽尊。」那人对着沐耘深深一揖,客气感激。 「在下沐耘,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沐耘回礼。 「幸会。在下张芝,表字又华,闲居郊外竹林,自号竹斋先生。适才是让沐公子见笑了。」 张芝颇显难堪神色,面对眼前之人一身矜贵雅气,一时穷困的他,无端生出一丝自卑情绪。 「我看先生这字画,笔触干净,点子颇鲜,是值得好生收藏的珍品,先生自己也是喜欢的吧,怎么捨得拿出来卖了?」 沐耘小心翼翼,拾起一张,读了上面的词句,心生赞赏。 「说来惭愧。家中急难,正需钱财,不得已贩卖字画为生。」 听完美贊,张芝对沐耘好感更甚,语气隐隐激动又感伤。 「原来如此。这里有些碎银,交于先生,缓解急事。」 沐耘放下字画,从衣袖里,拿出钱袋,递给张芝。 「这怎可使得?这些字画全卖给您,也是亏欠了您啊。」 张芝一时惶恐,连忙拒绝。 「这字画还请先生留着,我与你交个朋友,这钱便算借的,日后事有反转,再归还便是。夺人所爱,沐耘不忍。」 沐耘的话毫无傲气,一心一意替他着想,张芝犹豫起来,想到家中那位已是病重,一咬牙含愧收下。 「也罢。公子且需记得,我住在郊外竹垞,得空还请前来小聚一下,我定好好招待。」 「嗯,再会。」 沐耘告别此人,再回头看祁终,已经无聊地在数树皮上的褶皱有几条了。 「走吧。」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唿——,讲完了?难得见你话这么多,继续说啊。」 两人走在街上,祁终伸了伸懒腰,语气欠欠。 沐耘知道他的小性子,也不多做理会,闷闷默认。 途径一座庙宇,祁终倏尔脚步一顿,看清地名后,兴奋拉住沐耘:「诶诶,这儿有座月老庙,咱俩进去拜拜,让他帮我们牵牵红线。」 「我们?」 沐耘误解他话中歧义,看着门前来往进出的年轻男女,成双成对,似乎都是与心上人一起进去祈求祝福,得一段佳偶天成的姻缘,而这人居然要自己和他一起进去拜月老,难道也是那种意思? 「是啊。你拜你的,我拜我的。」 祁终解释明白了,沐耘倏然醒悟,不自然眨了眨眼。 「这,可以吗?」他犹豫一句。 第172页 祁终笑道:「谁知道啊,进去又不会少块肉,走啦走啦。」 两人揪扯着进了月老庙,不大不小的堂内,一座和蔼雕像下,铺着两个蒲团,祁终连忙虔诚跪下,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希望我和我身边的好友都能有一段美好完满的姻缘……如果显灵的话,就请月老你帮我託梦给将来的另一半吧……」 虽然听不见祁终的心声,但沐耘见他如此诚心,遂也配合跪在一边,在心中暗语:「愿他所念皆能成全。」 两人双双起身,完成许愿,神色都带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憧憬。 「拜好了吗?我们走吧。」 「嗯。」 沐耘应他所问,两人轻松出门。 庙中供香火的善男信女,皆惊愕望向他俩,怪诞私语。 「他们两个男子,怎么也一起同拜月老了?莫非是断袖……」 「诶,都是诚心之人。良缘罢了,哪管男女之分。」 「就是,你看他们神色如此坦然,丝毫不管众人的看法,定是真爱呀。」 …… 祁终一直觉得耳朵边嗡嗡乱叫,戳了一下沐耘,问道:「刚刚她们在嘀咕什么?我们哪里没拜对吗?」 沐耘咳了一下,掩饰道:「没有。她们在祝福你。」 「啊?真的,为啥呀?」祁终欣喜追问。 沐耘道:「因为,你聪慧可爱,值得月老厚爱。」 莫名挨夸,祁终顿了一下,微微腼腆地侧开脸,小声反驳:「胡说八道。」 心中怪道,这人平日正经地要死,怎么突然学会逗人了? 第80章 醉酒 ===================== 在南川楼留宿的几天,众人每天分批出门,打探沧州怪事,晚些时候,才聚在一起商量有没有神识线索,然而除了瘟疫一事,众人并没有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不知不觉,中元佳节忽至。 大街巷道上,人潮拥挤,湖边水楼,一番船影箫鼓,灯火盛筵缭乱之景。此地的鬼节习俗除了飨食先祖外,更喜赏月之风,大有好景不容错过的意味。 嘈杂的光影中,行人如织,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就唿三喝五,相约去湖边享乐,扬名赏月。 沐耘一人漫步在街,来往的名娃闺秀皆掩面窥探,轻笑羞羡,轻声打趣,随后说说笑笑地赶往湖边。 「公子,这河灯今日才编的,买一个吧。」 卖灯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见沐耘踌躇半天,便鼓起勇气,主动向他推荐。 放河灯,也算对已故亲人寄託哀思的方式。他眼中凝着淡淡的伤怅,给了钱,道了谢,提着河灯,又一人前往月湖。 月湖夜景,朦胧飘渺。 湖边,放灯之人有,赏月之人亦有。丝竹声中,更显人影缭乱,笑语不绝。 沐耘不肯轻易停步,顺着下游一直走,在一处稍稍安静的渡头停下,看着盏盏花灯,渺小荧亮,顺着水边逐渐漂走,仿佛每一份哀思与心语都付水东流,流到故亲的心中……他在这无人之境,才轻易卸下淡定,眨了眨酸涩的眼,亲手将点好的河灯,放入水中。 …… 明月新磨,月湖依旧一片热闹。 沐耘回到南川楼时,楼里已是闲人寥寥。似乎皆去赏月了,他不禁意一瞥,瞥到祁终一个人坐在桌边,抱酒纵饮,一时不愿打扰,他自顾沉默着上楼去。 正巧,祁终百无聊赖地换了个踏脚长凳上的姿势,一下捕捉到外出归来的沐耘,连忙搁下酒碗,兴奋追过去。 「诶,耘兄。回来啦。」 「嗯。」 沐耘淡淡应了一声,继续上楼。 祁终从他恹恹的语气中,莫名听出一丝沉郁。 「等下,过来喝一杯呗。我请客。」 祁终指了指前面空空的座位,真诚邀请。 沐耘摇摇头,婉拒:「谢邀。」 「诶,你。」 祁终努努嘴,好意被拒,心中大有不快。又见对方如此心事重重的模样,顿觉他外出一趟遭遇了什么,小跑上前,拦住沐耘的去路。 「你怎么啦?看起来愁容满面的,是不是又有人骗你钱啦!」 沐耘顿了一下,浅笑道:「没有。多谢关心。」 「诶。你真有事儿可别憋着。这样吧,咱们去喝口酒,说道说道。」 「不用了。」沐耘蹙眉道。 祁终非要开导他一番,扯着衣袖就把人拽了过去,嚷道:「哎呀,我请我请,行了吧。」 祁终给他满上一小碗酒,双手奉到他面前。 鼓励道:「喝一口尝尝。」 沐耘理智摇头:「喝酒误事。」 嘴上婉拒着,可悠悠泛起的酒香却萦绕鼻尖,醇香勾人,他犹疑垂了垂眸。 「喝酒解愁。你看你现在就是一副苦瓜相,相信我,多喝几口,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祁终夸张道。 「酒,真的可以解愁吗?」 沐耘微微失神,往事恍惚在心,一层一层的揭疤之痛,似愁又似苦。 「当然当然。我难不成还敢骗你?不信我喝给你看。」 祁终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故作陶醉地摇头晃脑,双眼微眯,透出浓浓的惬意满足。 犹犹豫豫,瘦长白皙的手指慢吞吞从衣袖中伸出,逐渐靠近碗的边缘。 祁终掐笑,心知对方动容了,便来了剂狠药:「哎,是男人,就干了这碗!」 第173页 闻言,沐耘毫不犹豫端起酒碗,一口饮尽,多余酒水漫出唇角,润湿衣领。 祁终盯着他,激动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醇很甘?」 沐耘想了一下,平静道:「不懂。」 「呃……」 对一个不入酒道的人,确实不该多奢求什么,祁终大方笑道:「没事没事,多喝几碗就好了。」 说完又给人添上。沐耘也没有拒绝,面无表情地盯着碗中的水面升起,迟迟未感酒之快乐,倒是松懈了心里对祁终刚才那番话的期望。 「我跟你说啊,这南川之酒,虽会大醉,但胸膈间并不难受,次日也不害酒,只会感到四肢舒展,非常舒服,想要安然高卧。所以你放心喝,明日早起,不成问题。」 祁终见他一副无聊神色,不禁多话起来,试图活跃气氛。 「要喝多少,才可以解愁?」沐耘皱了皱眉,天真问。 「这……看你酒量咯,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啥事也不愁了呗。」 祁终没想到他想的是这一茬,就随口煳弄了几句。 「哦。」 见他低眉端碗,祁终偷偷笑,心道:哟,答应得真乖,多喝点,多喝点…… 如此,一碗一碗添上,沐耘一碗一碗喝完。 酒过三巡,祁终酒量再好,也是红潮上脸,他眯眼望向沐耘,见对方更是面红耳赤,单手扶额,撑在桌边,反覆抿着唇上酒渍,不大清醒了。 踢了踢地上乱摆的空酒罈,祁终歪歪扭扭站起来,打了酒嗝,笑道:「哟,真没看出来,你小子酒量这么好!我都不是你的对手……诶,你喝醉了没?」 「没,没有。」 沐耘迷煳看着祁终的重影,咧嘴笑:「我,又赢咯,还,还是你喝。」 醉酒之人,满嘴胡话,比了两下划拳的手势,又将眼前的空碗递上去。 祁终轻嗤一声,笑道:「喝什么喝,酒都喝光了,你都醉了。」 沐耘轻轻抬头,皱了皱眉,双颊晕红,咬字道:「我没醉!」 被他倔强的语气,吼得一愣,祁终上前扶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影,笑道:「嘿,没想到耍酒疯,你都耍得这么正经。真好玩儿。」 沐耘哼笑地垂眼望他,随即傲气抬头,嚣张喊:「小二,上酒。」 「不是吧?还喝?」 「客,客官,真没酒了。店里最后一坛都给你们喝了呀。」 小二面容焦愁,上前解释道。 祁终睨他一眼,嘴角一撅:「去。别过来碍事儿。」 小二虚惊一场,脚底抹油跑了,嘴里念叨:「不得了,不得了。」 再回头一看,沐耘终于消停了,傻乎乎趴在桌子边上,半醉半醒地想睡觉。 祁终晃了晃他的肩膀,笑道:「诶,醒醒,咱们回房去睡啊。」 「唔……不。我,我要回家睡……」 沐耘醉得不轻,抗拒地摇头。 回家?原来这呆子也会思乡啊……祁终呆滞地停顿半晌,心说人最真实的模样莫过于放下心防的一面了。 他上前把人扶起来,搭在自己肩膀上,往楼梯走去。 「不,不要拉我!」 沐耘脚步虚虚实实地跟着他上台阶,嘴上别扭地拒绝道。 两人的身影都是摇摇晃晃的,祁终仍打趣道:「布?你要绣花啊?真是,还不?在这儿睡,明早着凉了,谁管你啊?」 磕磕绊绊上了木板台阶,祁终去扶栏杆,没有看见沐耘听了他的话,双唇蠕动,似是说了一句不清不楚的「你」字。 「呃,你还挺沉。这谁的房间啊?好像是你的……哎,管他的,谁的都一样。」 祁终犹豫望了望房号,酒的后劲起来,也看不大清楚,索性不看了,一脚踹门进去。 「唿——」 费力不少,两人双双瘫倒在床,望着头顶的纱帐,两两发呆。 「热呃。」 这时,沐耘轻哼一声。酒的后劲起来,燥热感越发逼人。祁终也颇有感觉,稍稍回神,笑道:「热你脱衣服呗,跟我说啥?」 沐耘像是听明白了,勐然坐起身,靠着床畔一边,如意识清醒般地宽衣解带。待中衣露出皙清锁骨后,他方不折腾了,仔仔细细将外衣折好,放在床尾。 祁终迷惑地盯着他,差点以为他已经酒醒了。 见人躺下就寝,祁终问道:「诶,你睡啦?」 「嗯。」迷迷煳煳地答应了一句。 祁终有些恼:「那我呢?你不管我啊?」 得不到回应,祁终反手扯到他的衣物,不小心将领口松垮开来,他迷茫翻身一望,错愕一眼,急忙转移视线。心知这人常年在山上练剑清修,身材比例得当,不小心瞥到衣缝下那点纹理,祁终心里略感羞意,别开脸后,急忙捉了被子给人盖上。 他们订的是上等房,客栈的被褥是丝绸的制品,盖上滑滑的,有点凉意,沐耘被这触感,激了一个短暂清明。 察觉身畔有人,怕床太小,委屈到那人,沐耘下意识往里床挪了挪位置。 祁终惯性地又挨近了些,顺便蹭了点被褥来盖。 「就知道你还没睡。我问你啊,上次那个粉色的手绢是哪家姑娘送你的啊?」 祁终撑着酒意,攥着最后一丝澄清思绪,拷问一个醉迷煳的人。 沐耘老实地含煳道:「桐……」 第174页 「铜?她家是铸铜的吗?你口味儿真重。」 祁终听着,不知是哪个铜字,随便猜了个,吐槽道。 但又转念一想,觉得不大对劲,他苦思道:「桐……花?难道是名字里带桐这个字的?」 心中胡乱猜测着,祁终突然变脸,皱眉自语:「难道是……陆疏桐?」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心里遗憾地怅惘起来。 沉默间,睡意袭来。两人莫名都安静闭了眼。 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落在他们高挺的鼻樑上,打出淡淡的祥和的阴影。 x 就在刚刚祁终与沐耘痛快饮酒之时,闵栀借赏月之名,约了方妍绡出门,周遭一片喧闹,闵栀带着她走向一段深巷,越来越静谧,越来越有些不对劲。 方妍绡蹙眉,面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表小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赏月啊?月湖那边已经走过了,这里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看月的好地方啊。」 闵栀停下来,背着手,冷冷转身,讽刺道:「方姑娘,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妍绡确实不知你是何意。」 她浅笑着摇摇头,回敬闵栀的阴阳怪气。 「哼。红丝万缕,你可知道?」 方妍绡面上一冷,继续听她说道: 「上疆曾经发生过一桩骇人听闻的修士失踪案,各个门派都为此事费尽脑筋,都没有找出兇手,不过,这人做事再滴水不漏,杀的人多了也是露出了马脚。终于被人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你猜此人是谁?」 方妍绡镇定不惊,笑着反问:「何人?」 「是一个名叫玲珑心的女杀手,传闻她常常着一身红衣,戴着红纱,以一条红绸溅血。杀人时,心狠手辣,毫不眨眼。而这红丝万缕就是她的最爱用的招式,一根红线缠住脖颈,稍稍用力便可勒断头颅。」 闵栀边说边打量她的神色。见人一副过于冷静的表情,心中想法更加笃定。 「哦?那还真是令人害怕。不知她最后有没有被上疆那些高人捉住呢?」方妍绡反问的语气里噙着一丝得意的挑衅。 闵栀瞪她一眼,撕破脸道:「到现在,你都还不承认吗?玲珑心!」 说着,突然抽出利剑,向她刺去,方妍绡灵巧一躲,袖中红绸向闵栀腾飞而去。 两人僵持在原地。 「你何时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方妍绡话语冰寒,心里憋火,以为是凤寐做的好事。 「呵,怎么?听你这口气,还有内应?我告诉你,没人同我说过,是那日在柳西镇河边,那只魅灵想要伤害祁终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你袖中钻出的红线。你以为大家都慌慌张张,自顾不暇的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瞒天过海吗?」 「如果你一开始接近我们,不是以一个弱女子的身份,并且不对这身红衣遮遮掩掩的话,我或许还要猜上半天,可惜越是想要隐瞒,越是暴露更多。」 「那你为何不当初就揭穿我?」方妍绡眼神轻佻,高傲问道,心中仍觉得她是受人挑唆来针对自己。 「那时只是揣测,何况祁终和你以姐弟相处,我若随便说些什么,他会信嘛?再加上你这么会狡猾,到时候倒打一耙,说我诬陷,那我岂不是百口莫辩?」 闵栀自那日起就开始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上次还特意把她带出去,让她远离祁终,发现她果然心不在焉,但是平日又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呵。你倒心思细腻。不过我很好奇,你哪儿来的胆量,敢独自约我出来拆穿,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哼,我们一同出来,若是我未能回去,你却安然无恙,恐怕也说不清楚吧?而且走的时候,我特意和祁终交代了,如果我们亥时未归,就让他来找我们,只要你不怕被当面揭穿,我还是有信心和你拖会儿的。」 自认为计划周密,闵栀难掩自信,得意挑衅道。 方妍绡心神一慌,登时怒火中烧,紧握手心,被逼到无可奈何的地步。 两人都认为祁终的允诺是个很大的赌注,却不知他已经喝得醉意沉沉,与人共枕了。 方妍绡不甘心冷哼道:「你未曾与我交手,就这么武断自己能够撑到他来吗?」 「不过还有一刻钟罢了。你就等着被拆穿这副虚伪的面孔吧!」 闵栀毫不畏惧,骄矜抬眸,不屑望着她。 方妍绡忍无可忍,果断抽出袖中红绸,笔直划去,却未使出全力。 闵栀虽身手轻盈,闪躲迅捷,错身之际,手臂仍被割了一道细细的血痕。痛意传来,她不敢再掉以轻心。 随即,一道剑光袭来,方妍绡轻蔑一眼,以红巾撑地,四面八方墙沿上繫紧软绸,轻盈踏在中间交叠之处,居高临下,讽刺笑道:「小姑娘,还来吗?这次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闵栀不肯罢休,冷哼:「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方妍绡轻轻皱眉,思虑了一下:「我没什么企图,也不会伤害你们。」 「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闵栀厌恶瞪着她,出招更是丝毫不肯留有余地。 「既然你不信,那你也活不得了。」 为了能有与亲人短暂的相聚,方妍绡宁可双手重新染血,也不肯让这好不容易归来的亲情脱手而去。 两人实力悬殊太大。闵栀节节败退,心知自己刚才实在太自负了,心算着时间已至,盼望的身影却迟迟未来,她不由有些焦心。 第175页 眼看夺命的红绸,已经绞成利刃,勐挥而来。闵栀灵机一动,往她身后大喊一声:「喂!祁无赖,你终于来啦!」 闻言,方妍绡紧迫化消手中灵器,惊慌转身,急于解释:「祁弟,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话未尽,只见深巷空空,夜风萧瑟。 她识破闵栀的诈计,怒与怨直冲心头。 这时,身侧的闵栀见机使招,利剑声快,方妍绡自是不惧,转面迎上冷冷剑光。 本欲反击,余光却瞥到墙角一抹月白衣影。命悬一刻,她主动束手,乖乖静止在原地不动,假似心冷闭眼,挫败受死的模样。 闵栀虽然奇怪她的不反抗。可使出的剑却没有收回的意思,只是一心想剔除这个细作。直到剑尖只剩下距离方妍绡心口一两厘米的地方,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闵栀的那把剑,被三根银针弹开,连带着人也倒退几步。 待闻出熟悉的药香,方妍绡得意隐笑,心知赌对了。睁眼时,双眼楚楚,梨花带雨,弱不禁风,扮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柔弱模样,将倒未倒。 闵栀回过神来,不可思议望着出手阻碍她的人,结巴道:「巽,巽叔?你……」 凤寐并未理会她的惊愕,转而屈尊俯身,轻轻扶住身侧的方妍绡。 「多谢唐公子。」 看穿凤寐有意助她的心意,方妍绡假扮娇弱,紧紧攀住凤寐的衣袖,好似一只寻求庇护的无辜白兔。 闵栀气急:「巽叔。她是妖女!你不要被她骗了!」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方姑娘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能这样欺负她?」 「我……」闵栀委屈眨了眨眼。 方妍绡有些惊愕,她竟不知凤寐肯维护她到这个地步,连小辈都要训,不免替闵栀挽尊道:「唐二家主,你不必这样生气。我想表小姐她也许是误会了什么……」 柔荑拍过华贵的衣料,染上淡淡的药香。凤寐轻轻垂眸,眼神晦暗不明,似在掂量方妍绡的演技究竟有多精彩。 「用不着你在那里假惺惺!你这个噁心的女人!」 闵栀眼睁睁看着方妍绡在自己眼前颠倒黑白,气到无助,恨不得用眼神瞪死她。 「够了!小栀,你老是这样意气用事,会吃大亏的。」 凤寐略带斥责意味,自己刚才若是再来迟些,估计她小命都难保了。 「快点向方姑娘道歉。」 「哼!休想!」 「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她的真面目的。到时候,巽叔你可不要后悔今晚的做法!」 闵栀不愿再见到方妍绡得胜的模样,也不想为了外人针对自己家的长辈。索性一走了之,走时,仍是不甘心地提醒。 待人走远,方妍绡恢復冰冷的脸色,一把推开凤寐,嫌弃地拍散身上的药草味。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一切都是你告诉她的?」方妍绡冷声质问,并未感激他刚刚的配合。 凤寐脾气更直,负手道:「我若要收拾你,今晚又何必多此一举?」 「……哼。」方妍绡不想谢他,转身就走。 凤寐皱眉,气恼她的态度,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拽回身前,怒气质问:「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今晚我若是没来,那小妮子是不是就要成你手下亡魂了?」 「……」方妍绡隐忍着手腕被捏住的力道,懒得和他辩解。 「说话啊!我警告过你什么?你的心真是又脏又毒,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如果再有下次,我决不……」 「你有病吧!」 凤寐严苛的话语未完,却被方妍绡一声怒吼,给吼沉默了。 他默然望着她脸上的泪水,一颗一颗晶莹坠落,忽然心上一丝酸疼。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伤人?我得罪你了吗?你凭什么总是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审判姿态,是非不分地来审问我?」 积攒已久的怨恼,快言倾泄。方妍绡抽回自己的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失望转身。 凤寐忽然有些愧疚,他似乎确实没有弄清事情的原委,就误以为是方妍绡先动手伤人。他怀着一种固执的偏见,对她难有宽容。 但高贵的神,放不下新鲜亮丽的面子,他说不出一句抱歉。笨拙跟在她身后,沉稳的心绪被莫名其妙地搅乱了。 察觉那股药香久久不散,方妍绡越想越气,被人冤枉的委屈,突然被放大,她脆弱地擦着不断涌现的泪水,她只是想和弟弟多相聚一些时日,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来刁难她? 除了沐耘那日对她的宽容以外,其他人从不曾给过她好脸色。现在又多出一个动辄给她难堪的凤寐,真是烦死人了。 看见她在前方不断擦泪的动作,凤寐轻轻皱眉,放轻了步伐,悄悄上前,温声道:「要伞吗?」 「嗯?什么伞?天又没有下雨……」方妍绡下意识回他的话,停驻原地,仰头望天,一抹圆月,明亮照夜。 凤寐见她上当,取出锦帕,替她温柔拭泪,又道:「好了。这下真的没有下雨了。」 「你……」 方妍绡后退三步,恼怒凝望他。 「一起回去吧。有我在,他们就不会过多质疑你。」 最大的退步摆在眼前,方妍绡理智清醒,也知道和他一直作对下去不是办法。但她亦有自尊,不理睬凤寐,继续赶自己的路,只是容许身侧的位置可以不空闲了。 第176页 第81章 酒醒 ===================== 月已西斜,三更过尽。 轻纱朦胧下,眠睡的人,酣意散去,额上蒙蒙一层薄汗,被窗栏吹进的一丝夜风,拂凉。 沐耘侧了个身,脑海中的画面越发真实起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日下午,与祁终一同经过的月老庙门前。环顾了下四周,行人绰绰,唯独不见那人的身影。 沐耘停留了一会儿,犹豫走进了月老庙,本意寻人。 踏进月老祠的那一刻,身侧突然安静下来,模煳的人影散去。他只得专注望向头顶那位和蔼的老人,一手牵着红线,线的两端繫着两个情投意合的俊男靓女。 沐耘不求他什么,但也满怀虔敬地低头,合十一拜。 正欲出门继续寻人,右手上却多出了一根鲜艷的红线,他怪异回身,见月老栩栩如生,满面红光,目露慈爱:「红线的另一端,是你今生的良缘。去找他吧。」 「……是。」 沐耘失神愣了一下,听说有人在等他,下意识不愿失约,点头回道。 手腕的红线繫着一个小小的铃铛,叮铃叮铃地摇晃。顺着线,沐耘走出月老庙,穿过人潮,走去郊外,一路风景匆匆过眼,他无心欣赏。 一晃心神,沐耘来到一片桐花林中,踏着一地粉白落花,挽过重重遮眼的花枝,眼中逐渐倒映出一个熟悉的银华身影。 沐耘惊怯停步,站在原地,小心翼翼望着百花深处的背影,心中期待急欲成真。 他犹豫着,不敢上前,只得轻轻扯了扯手腕上那个红线,铜铃声清脆迴荡。那人百无聊赖的影子突然一顿,回应了一下。 沐耘眨了眨眼,又轻轻上前一步。 那人突然转过身来,嘻嘻笑道:「哈哈……你来啦。」 「啊!你!」 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沐耘震惊中又带着激动的欣喜,一时竟无话可说。 他正欲拉紧手中红线,想认真确认一遍。 这时,沐耘突然感到一丝窒息,像是有人环住了他的脖子,不禁皱了皱眉,再一眨眼,人已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的那一剎那,祁终安好的睡颜撞入他的眼中,肩膀处搭着两只细细的胳膊,紧紧环住他的颈脖。 残余的酒意与睡意,在此刻,全醒了。 沐耘缓过劲来,发现两人竟同床共枕,姿势暧昧地睡到了天亮。加之昨晚一场怪梦,让他心里又惊又乱,一时六神无主。只得狠狠甩开祁终的手,裹挟着棉被,踏着一地凌乱的衣服,赤脚躲在角落里,满目迷茫地打量四周,最后确认了是自己的房间。 宿醉叫他头脑昏沉,从来没有这么失措过。 本来睡得安好的祁终,在沐耘大力扯被子的动作下,连带着滚动,头撞到床栏边,痛意传来,也让他清醒了不少。 揉着惺忪的双眼,他恹恹坐起身,迷濛地望了望四周。 抬头一看,沐耘用被褥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一样,光着白皙的细长脚踝,站在窗边角落,皱起深眉,复杂地看着自己,双唇轻微颤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大怒的话语。 祁终心里咯噔一声,心嘆不妙,昨晚劝人纵酒的后果,估计是逃不过一顿骂了。 他尬笑:「呃……早啊。」 沐耘甩了甩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低沉道:「你的酒,我再也不会喝了。」 「啊?」祁终瞪大双眸,有些无奈,也有些生气,心道这人莫名其妙,自己要喝,喝醉了醒来,竟然还要对他撒气? 没好气道:「哼。不喝就不喝。你什么语气啊?我又没对你做什么,只是一起喝了个小酒,顺带躺一张床上过了个夜而已,又不是带你去嫖了娼回来,你现在这个样子,搞得好像是我弄丢了你的清白一样。」 「你……我……」沐耘隐忍地垂了垂眸。 祁终见他想要辩驳,又说不过,把自己憋了个双耳赤红,不由想笑。 「我?我又怎么了?你以为我想睡你的床啊?一股子书墨味……昨晚,明明就是你……」 此话叫沐耘更为惊慌,急忙反问:「我如何?是否醉酒之后,做了什么荒唐之事?」 「没,没。什么事都没做,只是酒后吐真言,说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啊。」 祁终假意威胁道,偏偏不说后文,自顾自穿着外衣。 「我,我说了什么?酒后胡言,你不可当真啊!」 沐耘懊恼至极,想起晨梦,又惊又怕。 「哦?既是胡言,那我随便说给人听了,也没什么啦?」 「不行!只能你一个人知道。」沐耘坚定拒绝道。 祁终心里哼笑,面上胡闹不止:「哎呀。这是要我保守秘密啦?封口费不拿点来么?」 沐耘错愕盯了他两眼,有些生气道:「我到底说了什么?」 祁终捡衣服的手一顿,拧眉回身,有些吃惊沐耘居然在吼他。 「你急了。我就藏着掖着,不说又能怎么着?」 「出去。」 沐耘语气无奈,不想再露出把柄叫他捉去。 「哼。」祁终无趣一哼,甩了甩肩上的头髮,赌气地出了门。 沐耘仔细盯着他把门带上后,才松懈了心绪。晨梦的迷幻场景,却一直徘徊在他脑海,久久不散,那份悸动和欣喜,仿佛只有在梦中方显真实。梦醒之后,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不曾有。 第177页 楼下,方妍绡正在摆早餐,元谦呆坐在板凳上,双目放空地望着外面阳光下绿油油的一树桐叶。 祁终匆匆下楼,难得起早,正好撞见这一幕,一时犹豫地站在楼梯处。 方妍绡欣喜唤他:「祁弟,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快来吃早饭吧。」 一个温和的笑如春风浮动在心,祁终莫名酸了眼,心说:她,真的好像我姐姐…… 「嗯。这就来。」眨了眨眼,祁终快步走去,面带一抹真心笑容。 方妍绡盛了碗粥给他,随口询问:「诶,沐公子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儿下楼。」 她有些疑惑,往日这些人里,都是沐耘起地最早,然后耐心在楼下等他们。今日却有些反常了。 「呃……他,快下来了。」祁终支支吾吾回了一句。 「哦。」方妍绡也懒得多问了。昨夜之事,更值得她费心多想。 「对了,其他人呢,怎么也没在啊?」 祁终只看到元谦一人坐在对面,拨弄碗中白粥,多问了一句。 「哦,凤……呃,唐二家主还要等一下。」 至于表小姐,刚刚我才去叫过她,但她说没胃口,不想吃。」 方妍绡面上不动声色,淡淡撒着慌。 「哈哈。这疯丫头,估计又是昨晚去逛夜市,吃坏了肚子,还说什么赏月,又扯谎了吧。」 祁终没多想,信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她就那样,等会儿我去给她送点消食药。」 听见他如此关心闵栀的话语,方妍绡垂眸,端碗的手停住,似在心里权衡着什么。 祁终想了想,又问:「对了阿姐,昨晚她不是也带你去了吗?怎么样,你们玩得开心吗?」 思及昨晚的事,方妍绡颇是不大顺心。最开始确实是闵栀提出约她一起去月湖赏月,若不是不想伤了祁终的一片好意,她又怎么会答应,之后又怎么会扯出一团乱七八糟的事来…… 她敛了敛眸,有些委屈道:「昨晚……昨晚我和表小姐不小心走散了,半路遇到唐公子,是他送我回来的。」 正欲喝粥的祁终,一听这话,手中的勺子都惊掉了,气愤道:「什么?她居然把你一个人丢在街上了?真是的,这疯丫头怎么回事,要是你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算了算了,阿姐,下次你别跟她一起去玩了,等会儿上楼,我去训她几句。」 听见他维护自己的愤慨之语,方妍绡心上涌起深深感动,她还以为这些天的隐忍都没有回报。如今总算是见到成效了。 她不由宽心笑道:「不用了不用了。有你的关心与信任,就足够了。」 祁终皱了皱眉,严肃道:「阿姐说什么客气话,你是我义姐,我当然要相信你了。不过话说回来,表小姐平时做事没这么粗心呀……她,莫非是因为我昨晚没去接她,才迁怒与你的吧?」 方妍绡神色僵硬一瞬,干笑两声:「或许不是。哎,先不说这个了,你快些吃饭吧,等会粥都凉了。」 「嗯,好吧。」 「我再去叫一下他们。」方妍绡起身上楼,心虚地回望了一眼。 祁终恹恹吃了几口粥,忽然又想起今早的事情,有些愧疚。他或许应该和沐耘好好说话的,毕竟对方是一个经不住逗的人。要是为了这么点小事伤了彼此的和气,真是划不着。 他忽而望向对面坐着的元谦,安静乖巧地垂着头,也像是有心事一般。 想起唐巽昨晚和自己说,要带元谦出门诊治的事情,祁终多了个心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老弟,想什么呢?」 元谦惊慌地抬眸,无辜地望向祁终,激动的目光清澈无比,不再比划手语,他张嘴喊道:「老大!」 误以为是幻听,祁终错愕维持着拍他肩膀的姿势,不可置信地强调:「你,你叫我什么?你能说话了?」 元谦慢吞吞点了点头,缺魂之症无解,但哑病却被凤寐治好了,他又重复喊了一句:「老大。是,是那个人叫我,说话的。」 祁终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凤寐,一时欣喜若狂,哈哈大笑,将人抱住:「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是唐二家主医术高超,不过一夜就治好了你的哑病,以后我们要好好感谢他。」 元谦乖巧点头,歪着脑袋,望向楼梯口,脱口喊道:「耘,耘公子……」 祁终原本沉浸喜悦之中,一听这个名字,连忙松开拥抱,转身望向下楼的沐耘,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知对方还有没有气着,就无话找话:「元谦,会说话了。」 沐耘顿了一下,随即眉眼染悦,徐步上前,笑道:「恭喜。」 以为对方宽宏大量了,祁终正欲回话,却发现沐耘是对着元谦笑的。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看向别处。 元谦扯了扯沐耘的衣袖,比对祁终更加亲密,憨厚笑道:「耘公子,吃,吃早饭……」 「谢谢。我自己来。」 沐耘不把情绪带到别人身上,所以接受了元谦的好意,接过瓷碗,自己盛粥。而祁终自知对方不理会自己的原因是什么,也不瞎多话了,老实坐在两人对面,默默喝粥。 第82章 山中访友 ========================= 两日之后,城外瘟疫再度爆发,城内人心惶惶。 凤寐与众人商议后,又借需要帮手的藉口,带走了方妍绡,赶去城外医治伤患,顺便理清瘟疫之事的原委。 第178页 出了南川楼后,祁终有些心不在焉,一是为沐耘连日来不咸不淡的态度感到奇怪,二是闵栀对他那晚的失约万分生气,道歉多次,也不肯像以往一样,打打闹闹就含煳过去。 莫名地,众人一下都心事重重起来,唯独他仿佛是个没事人一样,被隔离出来。 由于疫情蔓延,大街上冷清不少。 察觉氛围有些过于安静了,祁终偷偷瞥了几眼身侧沐耘的心情,开始找话。 「根据唐二家主的回覆来看,这次鼠疫没有那么简单,倒像是妖气横生,所以才接二连三地爆发疫情。」 「……」 沐耘听着,却不回復他。 祁终撇撇嘴,见人不理自己,又故意凑上去,拦住去路,叉腰道:「咳咳。你……」 话未尽,眼前身影倏移,沐耘已经绕过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走路。唯余衣袖掀起的微风擦在祁终耳畔。 愣了一会儿,祁终反应过来,哼了一声,老实跟上沐耘的步伐,不再玩弄这些幼稚把戏。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距离地行至一个药铺,忽闻里面争执的怒语传出。 「走走,这点钱还想买长生虫草?赶紧走,别耽搁我做生意。」 接着,就看见药铺老闆把一个年轻人兇恶地推出门外。 「这不是上次那个卖字画的儒士吗?」祁终认出那年轻人,咕哝一句。 「老闆,我家中那位已经快不行了,求你行行好,低价卖给我,日后有钱了,再悉数补上好吗?」 张芝面露难色,一直盯着那柜上的虫草药,手中的碎银被他捏了又捏。 「不行!我是个卖药的,又不是善庄。你这点钱不够。」 药铺老闆精明的鼠眼,不屑地瞥了眼穿着寒碜的张芝,毫不犹豫地拒绝。 「可是半月前,这虫草还没这么贵,怎么今日非要高价售出呢?」 张芝语气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哼。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不知道城南发了瘟疫,现在药材都万分稀贵吗?想活命,还不得多加钱!」 药铺老闆将挑了挑牙缝的签子,随手一丢,对着张芝翻了个白眼。 「你,你这是坐地起价,趁人之危,赚的是昧良心的钱啊。」 张芝起先以为是船商陆商,最近往来晚了,药铺没进到货,才这样贵的,听这老闆一番得意说完,才知是如此真相。 「良心?值几个钱啊?现在正是我大赚的时候,傻子才等着折本呢。何况,我这还算好的了,你去别家,花同样的钱,说不定还是假的呢。不知好歹,赶紧走,别耽搁我做生意。」 一阵推搡,药铺老闆毫不客气将他轰出门去。 沐耘眼中含怒,快步上前,扶住欲坠的张芝。 「多谢。」 张芝整理好衣服,转身对着沐耘恭敬一揖。 「啊,沐公子,是你。」抬头时,面露惊讶。 沐耘对他淡淡微笑,默认。 随即严厉看向那药铺老闆,口吻严肃:「百姓已是水火煎熬,你却私德败坏,高价贩卖药材。且不说这虫草是否对此次鼠疫有效,你就肆意抬价,强人所难。此等做法,实在无耻!」 「你,你们谁啊?我卖我的药,你们凭什么来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药铺老闆被戳穿事实,不仅毫无悔改,更加无礼地叫嚣。 「你再说一遍勒?」 一旁的祁终见他不识抬举,上前两步,把剑往桌上重重一放,兇恶瞪着药店老闆,无声威胁。 「呃,少侠,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药铺老闆贪生怕死,擦了擦汗,语势弱了下去。 「哼。这还差不多。」祁终收回剑,抱着手,站在一边。 「先生急需虫草,可是家中有人生病?」沐耘转身,对张芝温声问询。嘆了口气,张芝无奈道:「是我的一位朋友,现在很需要这味药材。进城之时,已拿了家中全部积蓄,哪知他无理涨价,实在买不起,才与他争执了一番。」 得知原委,沐耘会意,又望向那瑟瑟发抖,时不时望着祁终的药铺老闆。 「老闆,这虫草,还请你原价出售,特殊时期,并不是你丢弃良德的理由。」 「这……」 老闆是个财奴,自然捨不得钱财,拖延着,面露犹疑。 「嗯?」 祁终挡在沐耘前面,扬了扬手里的剑。 「是是是。公子说地对。小的马上抓药,马上抓。」 药铺老闆担心小命,只好忍痛捡了不少长生虫草药,归到张芝手里,哆哆嗦嗦却又不甘心地接过那些碎银子。 出店之后,张芝万分感激,作势下跪:「公子大恩大德,张某毕生难忘,请受我一拜。」 「不必言谢。」 沐耘急忙接住他下跪的动作。只是这一接,触到张芝隔着衣袖的手腕,却是别样感觉,心里闪过一丝怀疑。 两人僵在原地,祁终看到沐耘扯别人的手,暗自不爽,也上前帮着扶人。在接触到张芝身上的气息后,也感到怪异。 「快快请起。既然家中有人急病,先生便先回家吧。恩情云云,实在不必记挂于心。」 沐耘率先稳下神来,平静地扶起那人。 「哦,对对。你太客气了,我们耘公子最不喜欢客气的人。你还是起来吧。」 第179页 祁终也反应过来,了悟他的意思,配合着搀扶张芝起身。 张芝一下被话点醒,想起家里那位,愁容满面。于是再次言谢几句,慌慌张张,告别离去。 「你也感觉奇怪吧?」 望着张芝的背影,祁终掐着下巴问道。 「嗯。分明是活人,可脉象全无。」 「不是体寒,也不是中邪。手却如此冰冷,与死人无异。」祁终补充道。 沐耘酝酿了两下,笃定道:「他脉象里有一股淡淡的妖气。但不是与生俱来的,其身份,有些可疑。」 「有什么可疑的。想知道答案,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呗。」祁终直白建议。 意见一致,两人秘密跟在张芝身后。 …… 城外竹林,二人走在林月下的青石路上。竹叶飘落,竹林缝间的道道凉光照着前路。 沐耘一路过于安静,想起那日清晨的一场怪梦,他一下失神。 跟在身后的祁终并不知情,只是奇怪对方一直不肯答应自己的喊话,有些恼了,上前拍了他一肩膀。 沐耘错愕回身。 「餵。我叫你好几声了,你耳背啊?」 「……抱歉。」沐耘听他这么说,掩饰地眨了眨眼。 「你……有心事?」祁终一语点破。 沐耘轻轻蹙眉,自嘲笑道:「这世上谁没有心事?谁会喜欢心事?」 「呃嗯……说的也是。」 祁终本以为他还会狡辩否认一下,没想到这么坦诚地反问自己,一时也不再乱问下去。 「诶,到了。」 索性路程已尽,他抬手一直,转移了沐耘的视线。 竹林小道的尽头,孤灯点点。一间茅屋破旧冷清,篱笆外草木零长,但屋苑内修葺整洁,清静安宁。 两人止步庭外,细窥院内场景。 只见屋内灯火时晦时明,张芝急急端了碗汤药,冒着热气,疾步走向里屋。 透过窗户,两人又望见床榻上,一瘦弱男子,眉清目秀,容貌俊雅。只是双颊青白,唇凝白露,干咳不已,一脸病色。 张芝见他还未喝一口药,又是咳嗽不已,赶紧把药碗搁置,替他顺气。 「漱月,你的病情又加重了。我到处求医问药,怎么就是没用呢!」 名唤漱月的男子眸色黯淡,扯了个无力的微笑,虚弱道:「你不必为我,咳咳,为我如此自责。我已是将死之人……」 「胡说!」 张芝激动反驳,反应过来,又后悔自己语气太重,愁闷垂头。 「你在做什么?」 沐耘转身就看见祁终扒着这户人家的墙垣四处摸索,不免疑惑。 祁终望他一眼,认真道:「不是来听墙角的吗?得找个舒服点的角落啊。」 「君子正身,何故苟且?直接进屋拜访吧。」 以山中访友的藉口进去打探详情,好像也并无不妥。但祁终还是撇了撇嘴,小声吐槽道:「那你也没提点拜礼来啊。」 敲门声响起,张芝搁下药碗,转而去开门,一见来人,喜不胜收: 「沐公子,你怎么来了?快快进屋。」 趁着张芝招唿客人的间隙,漱月偏头望了一眼二人,顿时骇然,瞪大双眸,侧身将自己紧紧裹在被褥中,怕得一身冷汗直流。 「沐耘冒昧访友,多有打扰,还请张兄担待。」 张芝客气笑道:「并无打扰。只是沐公子这么晚前来,仅仅是为屈尊寒舍,喝一杯粗茶吗?」 「诶,什么一杯,这儿还有个人吶。」 祁终挤身上前,抱着手,提醒张芝关注自己,不要一味东问西问。 沉了沉眸,沐耘不着痕迹地将祁终扯过自己身后,重新向张芝介绍他,并且说明来由。 张芝听完,并无惶恐,只是平静反问:「公子是说我被妖怪缠上了?」 两人有些讶异他的语气平淡。 祁终以为这人是被吓傻了,又着重提醒道:「没错。而且你屋子里的妖气很重!」 张芝仍然波澜无惊,面无惧色,甚至有些愠怒道:「祁公子多虑了,这儿没有什么妖怪。又何来妖气缠身的说法?」 「所以你是不信我们说的咯?实话告诉你,我们是上疆的修仙之人,处理这些怪事很有经验的。」 祁终扬出身份,以表威信。 但张芝神色并不像之前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对二人有过多惊讶,反而镇定道:「之前见沐公子气质不凡,早已知道二位并非一般人。上疆乃修仙之人所居,我固有耳闻。只是那又如何呢?在我看来,田园山水与求仙成道,高居上疆还是扎根底疆,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心的一种执念而已。」 「祁公子一直强调这片竹林有怪象,但我常年在此,并无不妥,所以也不能认同你的说法。」 「你。」祁终哑然,觉得多说无益,反正对方是个顽固。 「好吧,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言尽于此。」 祁终领会了沐耘的眼色,不再多言。 「先生,还请担待。我朋友心直口快,适才的话只是好心,并无恶意。而先生刚刚所谈,我也很贊同。」 怕祁终无心之言得罪旁人,沐耘温声缓和氛围。 张芝转怒为喜,受宠若惊:「沐公子客气了。我没有多心。多谢二位的好意。」 正当两人点头致意时,屋内又走出来一个披着单衣的男子,三步一咳,孱弱而来:「又华,咳咳。」 第180页 张芝面露紧张,不顾失礼客人,连忙上前搀扶他,训道:「夜里寒气重,你怎么还出来了?」 漱月强装镇定,慢慢躺在一侧藤椅上,等张芝拿来毯子将他裹住,又把手捂子揣在怀中。 祁终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位弱不禁风的病「美人」,骨相皮相都生得极好,虽然周身病气游离,却半点没有拖累他精緻美感,只是羸弱到这般地步,半点沾不得地气,才入秋,就要捂手取暖了。只怕……余生活地也很辛苦,心里不免唏嘘一嘆。 「我听你在外面说话,像是来了贵客。我却窝在床上,不出来接见,总归失礼了。」 漱月声音虚弱,宛如秋蝉嘶鸣。 沐耘却听出他语气的戒备,为此不由皱眉,沉默关注着二人的互动。 「也罢。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沐耘公子,就是先前借我钱财,今日又出手相助的那位恩公,身边这位是他的朋友,祁终公子。」 张芝温声细语,捨不得说重一个字。 漱月眨了眨眼,礼貌望向二人,回以一个勉强的淡笑,随即迅速躲闪沐耘投来的目光,生怕对方察觉端倪。 「这位是我此生知己漱月。」 沐耘微微一笑,平静直视漱月,真诚道:「幸会。」 「我……咳咳……」 漱月本想回话,却引起一阵咳嗽,以病遮掩神色的慌乱。 张芝心疼为他解释:「沐公子,漱月他缠绵病榻已久,身体虚弱。还请你们多担待。」 沐耘宽容点头,收回目光。 「咦。漱月公子脸色这般差劲,是何病所致?」 祁终突然发问,张芝面色一凝,转身颇为惋嘆:「漱月与我青年相识,一起归隐山中,也是不知怎么就突发顽疾,访医无数,病因不详。我四处求药,漱月的病却还是久治不愈。哎。」 「哦。真是巧了,我有位名医朋友,医术高超,或许可以请他来给漱月公子瞧瞧病症,说不定有的治呢?」 祁终好心一语,却让漱月闻之色变,毛毯下的手,紧紧捉住张芝的长袖,颤抖不止。 张芝察觉他的异状,也明白他的恐惧,转而向祁终二人嘆道:「没用的,之前那么多神医都说没有办法,这些年,不是灵芝,就是雪莲,现在又是虫草,稀贵东西吃了个遍,还是不见效。」 「那可不一定。我这个朋友,本事大,不是那些江湖术士能比的,说不定不需什么名贵药材,就可以治好漱月公子的病呢。反正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何不试试?」 祁终发现端倪,略带试探意味,继续劝道。 张芝一时无言,漱月见他动心犹豫,更加紧张,随即拒绝道:「祁公子,咳咳……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现在家徒四壁,再无多余的钱财,倘若你那位朋友来了,我们恐怕是连诊费都付不起啊。这病也是怪病,治好了也会反覆,我实在不想又华再为我奔波劳累。」 眼中苦情深深,望向张芝急几欲落泪。张芝一时为难不已。 「诶不打紧。我朋友医德古怪,越是穷人越是宽待,不会收你们钱财的。」祁终穷追不捨地为凤寐揽活,丝毫不担心情面之事。 「不必了。我们已经失望多次,不想心里再徒生波澜,祁公子,你们的恩情,张某一生铭记。」 张芝犹疑半晌,最终还是遂了漱月的心愿,出言婉拒。 第83章 求助 ===================== 清夜雾起。 两人都已听出张芝语气的强硬,都心有会意地不在拖延,准备折返。 沐耘淡淡起身,言说告别:「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先生若是哪日想通了,可到城中南川楼下找我。」 「嗯。招待不周,还请两位海涵。」张芝目露愧色,送客至门前。 「先生客气了,留步吧。」沐耘笑着婉拒他的送行。 祁终见二人磨叽半天,突然心生一计,上前道:「诶,张公子,我突然想起来,医圣之前给过我一粒丹药,奇效甚广。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对漱月公子的病情能有所缓解。」 张芝接过锦盒,心生感谢,连连道:「多谢祁公子!」 「不用谢。希望你能善用这颗药,发挥它的最大作用。」 祁终笑意颇深。沐耘已然警觉出什么,却并未阻拦。 林月的小路上,四周静谧。 沐耘偏头看他一眼,问道:「你给了他什么?」 故作神秘半天,就是为了等这一句问话,祁终得意翘起笑容。 「药呗。不过那是一张符药。」 沐耘心领神会,轻轻点了点头:「看来林塘前辈的符纸在你这里已经花样百变了。」 祁终哈哈大笑:「你呀。林师叔可乐意我为他创新传统呢。」 「不过那道符药烈性难掩,一旦化入妖体,三日内必现原形……那位『病』者已经万分憔悴,你……不会伤到他性命吧?」 沐耘隐隐有些担忧漱月的状况。 「嗯?我做事有分寸的好不好。虽然这只狐妖对咱们没有恶意,但他缠上张芝,肯定不怀好意。你若是没这样想,刚刚也不会任我把药给他了,不是吗?」 沐耘哑然,不再多问:「嗯。」 南川楼中,奔波在外的众人都悉数赶回了。 凤寐同沐耘两人交代了一下城外瘟疫的详情,并且告知他们事情已经解决,免去了启程离开的后顾之忧。 第181页 两日之后,闵栀探查瘟疫祸事的起因归来,将原本的实情说与众人:病情源头本是鼠妖作祟。 祁终思忖一番,又问:「可短时间内,这沧州城怎么会爆发这么大的鼠患?」 闵栀又道:「听说这里很久之前出过猫妖,人们为了杜绝后患,就捕杀了很多的野猫,将它们的生存空间压榨殆尽,却没想到因此招来了老鼠的祸患。」 凤寐听完,不屑一顾冷哼一声:「愚昧。」 祁终附议:「哎,这里的人,真是死脑筋,一竿子打死所有猫。」 剩余的人虽未表态,但心中也为这等做法感到惊愕和感嘆。 这时,门外小二突然大嗓门喊了一句:「诶,你找谁啊?」 沐耘余光轻晃,见他拦着一位素衫男子,堵在门口,不肯通融。 「劳烦问下,沐耘公子在这儿吗?」那人焦急询问,又急忙补充着详细的身份特点给小二听。 祁终两耳一动,正好听到张芝的声音,笑道:「是那个竹林先生,兜兜转转,还不是来了。」 沐耘转身欲走:「我去请他进来。」 「诶别去。这傢伙一定是见了妖物原形,害怕地不得了,想请我们去给他捉妖……之前那么不信,现在倒慌得六神无主了,干脆让他再急会儿好啦。」 「万一事情原委并非如此呢?」 沐耘决意去请,祁终便不拦他了,哼了一声,懒洋洋晃过去。 张芝见了来人,双眼顿生亮光,轰然跪在沐耘眼前,哽咽道:「我张芝平生看淡俗事,自视清高,从未轻易屈膝于谁。今日在此跪请沐公子,施捨慈悲,救救漱月罢。」 沐耘微微惊讶,听他说得这般严重,于心不忍,扶起张芝,同情道:「何事言重至此,先生言明即可,沐耘受不起这般高戴,但一定全力相助。」 张芝愁苦起身,一副青渣丛生的潦倒之相,哀哀看向沐耘,却又望到他身后的祁终,登时面露怨恨,仇视道:「那日两位公子来山中作客,我一直以礼相待,可不知为何祁公子要使诈,留下一颗毒药迫害漱月。他现在已经卧病在床,昏迷不醒几天了,若再不解毒,恐怕……」 「还请二位高抬贵手,放过他罢。」 张芝虽心有怨气,但求人在前,只得无奈恳请。 沐耘神色严肃,无声望了眼祁终,正欲向张芝道歉。 祁终却有些不甘,吃味道:「他吃了药,那你应该也看到了真相,那位漱月公子,不是人!你少受些蛊惑吧。」 张芝气火烧心,愤慨道:「谁不是人?他是,他一直都是,在我心中,他永远是。」 「你……」 话说到这份上,祁终倒无从反驳了。 僵持间,一旁看完好戏的凤寐,上前伸出援手,看向沐耘:「看来,又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了?」 嘴上一句反问,眼神却是肯定之意。沐耘领会他的心意,转而安抚张芝:「带路吧。」 …… 竹屋内,众人耐心等待凤寐的反馈,唯独张芝心急如焚,失态地在堂前走来走去。 终于,一道身影从里屋出来,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生死信息。 「漱月他,怎么样了?」张芝小心翼翼探问。 凤寐多盯了他几眼,没回答,而是偏头吩咐道:「把针收好,用不着了。」 方妍绡已经为他打了好几天的下手,对他治病的习惯颇是熟悉,又与凤寐协议在前,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乖乖替他整理药箱。 张芝见人不肯回復,内心猜测更加笃定,慌不择言:「医圣大人,求求你,不要再拖延了,漱月他等不起啊。」 凤寐不像沐耘那般温声细语地呵护人,照顾他心情,只是淡淡口吻:「先把你的手伸出来。」 张芝顾不得其他,照做他的吩咐。 枯瘦的手腕连血管都是苍白的,凤寐单是一眼,都已看出他的魂体冰冷,明确的人间野鬼身份。 「好了。我都确定了。」 祁终见张芝还眼巴巴望着沐耘,一脸希求的可怜模样,先一步询问凤寐:「那唐二家主,漱月公子他……」 「一句话。回天乏术。并且妖灵已散,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这口气也是他的本元。」 凤寐的话直接把张芝打入十八层地狱,满目绝望。 他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医圣大人,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把我的命换,换给他行吗?」 凤寐神情冷淡,平静道:「你都已是个死人了,哪还有命可言?」 「什么?他已经死了?」祁终瞪大双眸,原以为是张芝久居妖室,被夺取了阳气,却没想到连命火都已经没了。 凤寐隐隐蹙眉,懒得反驳质疑。又补充道:「若是没有妖气,他现在都烂成渣滓了。」 张芝从无助的恍惚中,稍稍清醒:「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位漱月公子,千年狐妖,修为不浅。最后却把妖灵之气一点点渡给里你这个死人,妄图挽回你的生命。但其实,这种方法不仅无济于事,更会让他死得痛苦,以病做瞒,恐怕是不想让你余生自责吧。」 凤寐沉吟半晌,只好将真相告知张芝。 众人闻言,皆面露悲伤。 「那你为什么会死?」祁终望向失魂的张芝,一副颓然。 第182页 「……不知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了……」 他迷惘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漱月的房间。 祁终无奈一嘆:「看来,如今二人是一个都救不了了。」 凤寐点点头,补充道:「如果能让二人死得舒坦一点,或许也算另一种搭救了。」 沐耘沉了沉双眸,默然不语,惋嘆的同时,暗暗苦思两全之法。 这时,祁终提议道:「这世上最舒服的莫过于一场好梦了。干脆为他二人制一场幻境,让他们一起走完最后一段路好了。」 凤寐见他施法,灵气转运间,竟然显出一股天境独有的图纹,而这副画面只有他一人能看见,其余人都对他所修之法司空见惯,并无怪异。 「他是……」几欲脱口而出的名字,又被凤寐不动声色压入喉中。 没有证据之前,一切都是猜测,哪怕他思友心切,也不能随便打断别人的施法,只好安静站在一旁,仔细观望。 「好了。镜面已经结成,我们也可以好好看一下当年的故事了。」 一气呵成后,祁终稍敛气息,徐徐注灵于一面幻化镜面上,显出回忆幻境的幕幕光影。 六年前。 底疆政权有变,朝廷官员大批换血,分为两派,彼此矛盾对立,但相争许久终有一方胜出,而另一悖论的主张人则待不下去了,被贬的被贬,辞官的辞官。 张芝则为后类人的其中一员,郁郁不得志,失落返乡,回到沧州,隐居竹林之外。 因一场填词缘分,结识了狐妖身份的漱月。两人相见恨晚,不在乎彼此身份悬殊,只有单纯情意深重。 此后的日子,张芝与漱月更是相谈甚欢,时常互作诗词欣赏,弹琴鼓瑟,风雅至极。归隐之心愈浓,山水之情更深,张芝逐渐淡忘庙堂,不再嘆谓怀才不遇,愿与漱月结髮一生,不离不弃。 漱月心思细腻,也知世俗眼光,一直小心翼翼隐藏身份,生怕为张芝带来麻烦。 可好景不长。 一日,张芝外出回购纸笔,却在半路遇到一帮恶徒,见他们活捉了一袋野猫,口口声声说要除妖,想要活剐这些弱小的生灵。张芝心性善良,又念起漱月真实身份,更加紧张心疼,便上前劝道那帮恶徒,让他们放了袋中野猫。 哪知劝解无果,还被人恶狠狠凶了一通。张芝无奈之下,只好以钱两诱哄。哪知竟为此招来杀身之祸,恶徒们的真实身份本是山中盗匪,不满他那点微末钱财,勒令他交出全部家当,才肯放过。 张芝气怒,又曾是朝中退隐文官,字字沾上刑律之法,吓得那群恶徒生怕他事后报官,只好仗着人多势众,将张芝乱棍打死,抛尸荒野,以此掩盖事实真相。 事后,漱月寻得张芝尸体,心痛不已,将他带回竹屋,却毫无办法,让其復生。 众人看到这里,又惊又怒又悲悯。 祁终沉重嘆道:「真是天意不公,人妖相恋,也终究是殊途一场。」 「但是张芝为什么没有记忆,而且那狐妖又是从哪儿找的换命元这般阴毒的方法?」 凤寐问出关键,祁终又稍微加快了幻境流转的速度。 …… 凄凉的竹屋里,缓缓走出一个蒙面黑衣人,对伤心欲绝的漱月施以高傲的口吻:「适才同你说的方法,都记住了么?想要救他,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漱月麻木地点了点,又问:「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 黑衣人停下来,冷声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也可以不做,等着给他收尸吧。」 漱月无奈缄默,转身进屋,按照黑衣人的方法一点点将自己的元魂撕下装进张芝的身体,以自己的灵识养着他的魂魄。如此半年之久,漱月终于消弭殆尽,行将就木。 …… 将幻境的末尾收束到二人重逢的美好结局处,祁终收回幻术之力,眼前镜面晃动一番,如烟雾般散开来。 路上,众人漫步沉思,皆在回忆幻境的内容。他们都心知,如果未能揭开神秘人的身份,两人算是白白冤死了。 但凤寐在仔细看完漱月救人的方法之后,心中已经有了苗头,他已看出这是一种阴毒的试验。 而与传授这种方法之人有关的知情者,或许就在眼前。他狐疑地将目光打量在方妍绡的背影上,略感烦躁。 「那黑衣人身上有块令牌,你们看清楚了吗?」祁终问道。 众人摇了摇头。 沐耘却道:「是花月二字。」 「花月?」祁终掐着下巴,颇有印象,点点头,「那我们就从这两个字查起吧。」 第84章 花月山庄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远离沧州闹城,一路风和日丽,绿荫成片。 「祁无赖,你确定是这儿吗?」 闵栀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高大气派的府邸,略感怀疑。 「应该是吧。听南川楼的老闆说,这座山庄爱从他们这儿进酒,所以还算熟悉。」 待众人走近,一看大门上的几个字,终于信服他的话。 祁终唇角弯起来:「诺。花月山庄在此。」 「我到要看看这庄主是何方高人,居然通晓『起死回生』之法,如此算计无辜之人的生命。」 祁终想起张芝二人的遗憾,抱着剑,愤慨上前拍门。 第183页 「站住。」门开后,两个门卫拦住了他,「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祁终没好气道:「我们来找你们庄主『算帐』,快去通报吧。」 「你们是庄主的客人吗?先交出请帖。」门卫打量一番众人,并未退让。 「没有。」祁终甩了甩髮带,干脆道。 「祁无赖,你好好说话不行啊,这样我们根本进不去好吗?」闵栀不知他在替人抱不平,只感他语气怪异,误以为在捣乱,皱着眉埋怨道。 沐耘微嘆一口气,重新礼貌询问:「两位见谅。我们是路过沧州的游人,听闻花月山庄的雅名,特地赶来拜访你们庄主,麻烦你们通报一下。」 两个门卫一听这人说话还算将就,态度也软和不少:「既然是慕名而来,那就请你们先等一下,我进去禀告一声。」 「有劳。」沐耘客气回笑。 「哟。你还真是人人都客气得起来啊。」祁终撇撇嘴,咕哝一句,走到院墙下,无聊等待。 这时,元谦突然凑到沐耘眼前,指着诗集上的字,请教他「耘公子,这个字读什么?」 他会说话以后,性情都开朗许多,又颇是好学,常常跟在沐耘身前讨教字词读音,努力成为一个正常人。 沐耘自从听了他的心声,也略感心疼,对他说话,比平日更加温和耐心。 看了眼元谦用瘦白食指指着的那个字,他笑道:「翎字。」 元谦听他念,自己又跟着读了一边,学会之后,又接着指:「那这个呢?」 沐耘目光顺着书本游走,正欲回答,身后却传来一声醋意明显的喊话:「元谦。」 「嗯?」元谦一听祁终叫他,也顾不得听沐耘说什么了,急忙偏头,无辜道,「老大……」 「你跟他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 见二人偷偷摸摸说了好半天悄悄话,祁终也不知是吃谁的醋,总之心情不爽地打断了二人的融洽默契。 元谦不明祁终语气里的酸意。实话道:「我,我在问耘公子,这个字,怎么读……」 「问什么问啊。过来,老大教你。」祁终一听是这等小事,更加来劲。 元谦为难地望了眼沐耘,怕他生气,迟迟不动脚步。 沐耘看穿他的心意,微笑道:「你去吧。」 目送元谦小跑到祁终身侧,沐耘正欲收敛目光,却撞见祁终对自己扬了扬下巴,满眼得意。 如此幼稚的做法,沐耘默然心想,不做过多理会。 一旁观望二人互动的凤寐,心情愈加复杂:世上之事,真有这么巧吗?无数轮迴之后,还能捕捉到两位故人的残影,勾起他年轻时的闲散回忆…… 「怎么又是这本书?枯燥无味,你还看得进去……」 祁终把书抢过来,随意翻了几篇,就知道是沐耘的书,满纸墨香透出一股无聊。见元谦如此宝贝这本书,他更加吃味儿。 「哪个字啊?」他故意拔高音调,大声问话。 元谦轻轻指了下,祁终看也没看仔细,就开始念:「哎呀,多简单嘛,这不是浩浩汤汤(tangtang)嘛?这都不晓得,小笨蛋。」 念完,又拿书轻轻敲了下元谦的脑袋,得意轻笑。 元谦摸了摸头,有些委屈道:「老,老大。我没有指这个字。而,而且你好像读错了。不是tang,是读shang。」 闻言,祁终急忙翻了眼书上那几个字,心里一惊:完了,自己也认不得,以为认得的还读错,真丢人。 他只好靠嘴硬挽尊:「哪有!我怎么可能读错?是你错啦。」 「我,我没骗你。耘公子教过我的。」 元谦怕他深陷『迷途『,好心搬出沐耘的原话,来教导祁终。 「呵,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管他谁教的,不许听他的。」 又是沐耘。一听元谦口中叫他名字的频次越来越多,祁终感觉地位不保,一直嘴硬到底。 「呵,祁无赖,你还真坏吶,不会读就承认吗,还怕我们笑你啊?」闵栀插了一句。 「我……呸,我连古文都能一口气读完,怎么会不认识这几个字?你别胡说啊……」 他争辩。 众人笑而不语。 正巧大伙儿打趣时,禀话的门卫匆匆出来。对着沐耘等人,歉意道:「不好意思,诸位。我家庄主今日不待客,几位请回吧。」 「什么?让我们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一句不见就打发了啊。」祁终原本就有气,吃了闭门羹,更难受了。 「这……庄主确实是这样说的。我们也不敢违抗命令啊。」门卫如实道。 「不必为难,我们改天再来便是。」沐耘将人掩在身后,又对守门之人道谢。 祁终只好作罢,扁扁嘴:「哼,什么破山庄,连口水都不给喝,就赶人走了,没礼数。」 方妍绡见他心情不快,捉住时机,上前安慰了几句,博得好感。 正欲离开之际,大门里又冲出一个老管家,拖着衣服,跑来挽留沐耘等人:「留步留步,几位留步!」 「几位先别走,我家庄主改了心意,愿意接待几位,还请进山庄一见。」 「又要见了?可别等会儿,人还没坐下,又把我们给撵出来了。」祁终哼道。 管家在前带路,众人漫步山庄内部小路,见四面园林布局精巧,雅致与贵气皆显,看得人爽心悦目。 第184页 「几位稍等,我们庄主马上就来。」 管家将人带到客厅,吩咐下人上好茶后,就退出请人了。 等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见人来,祁终等得百无聊赖,目光四处转悠。 沐耘正欲提醒他喝茶静心,俯视茶水的那一刻,忽而惊愣:是桂花茶。这不是堂兄最喜欢的泡茶方式吗? 无比熟悉的一个细节,勾起沐耘内心隐晦的猜测。 早在江阳城时,他便收到过家中书信,信是沐茵写给他的,除了长篇的嘘寒问暖以外,她还交代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沐皙外出远游,暂别家中数月…… 如今在花月山庄,见到自己堂兄最喜欢的茶水,沐耘难免不去多想。 失神之际,门外突然走进一年轻男子,着琥珀色长衣,气质自信,神情疏狂不羁,对众人客气一揖。 「诸位久等了。」 众人闻声望去,展露多样神色,诧异,气怒,冷哼,陌生…… 祁终率先起身,喜出望外:「诶,是你!洛师兄!」 洛青尘唇角一扬,点头道:「是我。」 众人关注完二人互动,皆不动声色收敛了心思和表情。 祁终浑不知情,仍兴奋道:「没想到洛师兄你出了师门之后,混得这么好!要是早知道你有这么大一座山庄,我们一开始就来投奔你的,还能省点盘缠……」 洛青尘一贯无语他的话语重心,只好干笑道:「现在住下也不迟啊。不过你们风尘僕僕,赶到我这儿来,恐怕不是想要见我这么简单吧?」 这一提醒,祁终想起此行目的是来问罪,一下又无话可说了。 沐耘沉吟一下,解围道:「洛庄主不必多心。我们确实是有事而来,但绝无冒犯之意。」 「哦。何事?」洛青尘慵懒地望向他,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之意。 「是为了求证一事。」沐耘无心领会他的不爽,认真将张芝二人的事迹告知与他,期间更是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也不知是洛青尘隐藏太深,还是毫不知情。对漱月一事并无多大情绪波澜,让沐耘一时思虑了。 洛青尘沉吟片刻,以笑作问:「所以你们怀疑我,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事?」 「并非此意。只是想洛庄主配合一下,早日弄清事情真相,还逝者一个公道。」沐耘怕误会加深,急忙补充道。 洛青尘从他的谈吐中,敏感捕捉到沐皙的三分影子,顿时怒气消却,语气都客气不少:「沐三公子说话,真是令人舒心……」 突然,他又话锋一转:「只是要问罪,还是得拿出点证据来。」 闵栀并不认识洛青尘,直言道:「那个花月令牌,不是你这里的吗?」 洛青尘抬眼,无谓道:「是,但这不关我的事。随便刻花月二字,随便称唿一句庄主,就是我了吗?可笑。不过你们倒也没来错地方,之前席衍同我说过,在外遗失过一块令牌,说不定正好就被哪个有心之人捡到且加以利用,才酿出如此悲剧。」 「啊!竟是这样,那我们真是误会你了啊,洛师兄。」祁终啧了一声,颇感自责。 方妍绡看得心急,好想告诉他真相,这一切就是洛青尘的人做的,当初李元邪吩咐他找寻熔铸修士魂魄,并且还要将至亲之血融为替身傀儡的方法,洛青尘领命之后,不出一月便找到了方法,效率之快,全靠这场试验的成功。 李元谦也是自那日开始,失去一魂,变成了真正的痴傻。后来遭遇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的排挤,不惜以毒药毒哑李元谦,将人赶下山丢掉。 方妍绡的副命就是寻找李元谦的下落,所以当她注意到他与祁终交情颇深时,时不时还因此为难,因为她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被搅得这么乱? 洛青尘顺势接住他的拥护,无视方妍绡眼中的怒气,故作气愤道:「误会,解开就好。但是这个利用花月山庄名声作恶之人,我绝不轻饶。此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们应当还有其他正事要办,不要太分心了。」 贼喊捉贼!凤寐冷觑他一眼,暗自腹诽。 「是啊是啊。我们还有重要任务要做呢。」祁终深感洛青尘的善解人意,好人滤镜无限扩大。 见沐耘迟迟不肯表态,洛青尘突然喜怒无常,想刺激他一番,悠悠道:「不过你们舟车劳顿这么久,想必也很疲乏了,不如先在我这花月山庄歇几天,整顿好了,再走也不迟。」 「好……这……」 祁终正欲拍手叫好,却见众人面无表情,似乎并不贊同这个提议。 尤其是这鸦雀无声的寂静,让他难再点头答应。 洛青尘心里冷哼一声,又道:「而且我这儿还有一位熟人,正巧与沐三公子感情不浅呢。想来无意之行都能重逢,应是莫大的缘分了,不如好好珍惜?」 沐耘沉默抬眸,心里隐隐不安,神色却依旧沉重冷静。 「谁啊?」祁终好奇一问。 洛青尘笑道:「这会儿他应该午睡起了,我派人去请他过来,他或许也很想与三公子叙叙旧。」 反覆卖关子,反覆话里有话。沐耘耐心再好,也深感其莫名的敌意,此事又与自己亲人相关,他的心上也不免染上一丝烦躁。 没过多久,传唤的小厮就回来禀报:「庄主,公子到了。」 「那快叫他进来。」洛青尘早已将邻座铺陈好,静待来人。 第185页 沐耘率先回望,急欲求证心中猜测。 逆光中,徐步走进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一身黛蓝色华衣衬出的稳重与静雅,好比江面的月白风清,将人无声宽爱。 与沐耘容颜的几分相似,让不熟的人也能猜出来人的身份。 正是沐皙。 对上沐耘纯澈的双眸,沐皙无言以对,甚至觉得万般无奈,只得默默回望。 「堂兄。你怎会在此?」僵持半晌,终究是沐耘先问出口。 「净杳,我……」他无从说起。 沐皙没有想到洛青尘刚才派人叫自己过来,会是这么一副尴尬场面,心中淡怒,冷眼转向洛青尘,无声斥责。 「是啊,沐大公子,你什么时候下底疆来的啊?还真是赶巧,在这儿遇上了。」祁终也适时接话。 洛青尘觉得玩得差不多了,笑道:「他是我的好友,来山庄作客,你们有什么疑问吗?」 一番质问的说辞,沐皙也别无他法,只得将骗局苦涩续下去:「是的。故友在此,特来小聚。 没想到无巧不成书,遇着了你们。」 沐耘信任他,便将担忧淡化,藏于内心,不多做询问。 第85章 暗害 ===================== 晚膳之前,方妍绡特意以暗信传唤给洛青尘,两人在花月山庄一场暗阁会面。 洛青尘掌完灯,阁楼一下亮堂起来,他刚一回身,就见方妍绡眼中怒气翻腾,极为不爽地盯着他。 「方月使这么着急约我团聚,有什么吩咐吗?」 方妍绡冷觑他的笑脸,讽刺道:「我现在该叫你洛副教主,还是该叫一声庄主呢?」 洛青尘抿唇一笑:「但随姑娘欢心,愿叫什么就叫什么。」 「你!」方妍绡嗤了一声,语气更冷,「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神尊命我们追查神识的下落,我这一路三番五次都联繫不到你,没想到你倒挺会享受,披上一个花月山庄庄主的皮,就想远离纷争,闲情逸緻了?」 洛青尘哑然一瞬,又狡猾解释道:「方月使,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上次发信号给我都是小半年前的事了吧。何况只要能达到目的,以什么身份重要吗?」 「不重要。但是你的态度,以及你今日的做法,已经偏离了我们共同的目的。」 洛青尘呵笑:「共同的目的?方月使,你来指责我与沐皙交情的时候,我也想反问你是什么时候混到这帮年轻小子当中去了?怎么,想吃嫩草?」 「你。」方妍绡隐忍怒气,不愿暴露自己的初心,撒谎说,「我潜入他们内部只是为了好好打探消息,早日完成神尊交代的任务。而你,却在这儿花天酒地,半点心思不花,是想要累死我吗?」 洛青尘耐心听完她的牢骚,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方月使就继续担任暗处的卧底一职,我呢,则在明面助你。你也看到了,这些傢伙,对我分外信任呢。」 方妍绡回想了下祁终对洛青尘的态度,此刻似乎确实不宜直接摊牌。她退一步道:「最好如此。以后有什么事,只许发暗信给我。其余时间,闭紧你的嘴,要是暴露了我们的关系,你应该明白我的手段。」 听她如此威胁,洛青尘感觉莫名,假意安抚:「诶,方月使,我们好歹共事多年,这点默契都没有吗?你又何必凶我呢。」 方妍绡怒色稍敛,默然不语。 洛青尘思忖片刻,口吻突然严肃许多:「不过,我尚有疑问想要请教一下方月使。」 「什么问题?」 洛青尘目光低沉,放低了声音,冷冷道:「医圣凤寐。」 乍听此名,方妍绡僵住脸色,一时哑然。 …… 夜色渐沉,东厢房内,灯火乍明。 凤寐在房间考量洛青尘等人的用意,准备计划应对之策。忽闻一阵敲门声起,他望向窗外,才惊觉天色不早。 开了门,他望见方妍绡,有些意外,但又莫名一丝欣喜:「妍绡姑娘,是特意来领我去吃饭的吗?」 方妍绡迟钝点了点头:「是。」 「那带路吧。」凤寐轻松回道。 方妍绡望他一眼,略是失神。回忆起与洛青尘的谈话,面露犹豫。 「凤寐会成为我们将来最大的威胁,既然现在他与你达成互不干扰的协议关系,方月使不如就趁此机会,背信弃义一回,将他剷除……」 「你疯了?我们合力也未必斗得过他,甚至激怒了他,会得不偿失的。」 方妍绡毫不犹豫拒绝洛青尘的提议。 他却自信道:「诶。凤寐只是医术高超,若无神格加持,他不会是我们的对手,而且,我又没叫你明着和他斗。」 「你要暗害他?」 洛青尘点点头:「由你动手,最能让他卸却防备,甚至可以一招除患。」 「我……我不能做这种卑鄙的事。」方妍绡下意识拒绝。 洛青尘又苦口婆心劝道:「凤寐本就是我们的仇敌,而且他手中还握着你我的秘密,如果留他,那错失良机,以后可就养虎为患了。」 方妍绡犹豫不决:「他不会的,他答应过我。」 「呵,你真是天真,听他的花言巧语。如果……」 …… 「方姑娘,你怎么了?」 凤寐见她神色不对,连唤了好几声,都未得到回应,正欲靠近,方妍绡一下清醒,后退几步,慌乱道:「我没事。快走吧,他们还在等我们用膳。」 第186页 凤寐有些好笑,回道:「你一个带路的,走到我这个客人身后,还让我走快点?」 「哦,我……」方妍绡将袖中刺刀藏了又藏,故作镇定,「不远了,我们一起走。」 凤寐默然不语,但窥见杀机的双眼,蓦然一沉。 他配合地往前走去,故意将背影袒露给决心动摇的方妍绡。 在这错身之际,方妍绡心里反覆挣扎,她想为了祁终对她的好印象,与凤寐来日也是要干戈相见的,此刻又何必留情。把心一横,她闭了闭眼,无奈抽出袖中染毒的利刃,勐地扎向凤寐的背心处。 就在刀刃即将穿体的那一刻,凤寐忽然停在原地不动,方妍绡惊愕一瞬,微妙地止住力气,将刀悬空,终究因为心软而放弃了诛杀大计。 他不曾愧对我,甚至屡次帮我,我根本不该杀他。 方妍绡心累无力,恍惚一瞬,手中毒刀脱手掉落,铮铮声响,在寂静的庭院小路上,清脆无比。 凤寐冷然转身,无比失望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方妍绡不敢再看他的目光,偏头无奈道:「对不起……」 「用毒?你们未免太小看我了。其实,从你进门的那一刻,我就闻到了这种毒的味道。」 凤寐缓缓蹲下,拾起那把匕首,反覆观看,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怒气不绝。 「你该庆幸自己适时把这把刀丢在了地上,否则……」 方妍绡心灰意冷,但仍不甘心:「是我背约,算我欠你的,但是你绝对不可以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 凤寐捏紧手中的匕首,冷哼:「可笑。」 心高高悬空,方妍绡紧张拉住他离开的身影:「你要去哪儿?」 误以为他要去交证据,告知祁终等人,方妍绡抓衣服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凤寐挥开她的手,兀自走远:「你真是让人倒尽胃口。」 这下,方妍绡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原本是来请人去用餐的,眼下凤寐朝反方向走,又说出这种话,说明他不会去找众人说明此事。 松了一口气,方妍绡沉了沉气息,一个人故作镇静地返回晚宴。 期间,众人向她打听凤寐下落,她含煳其辞。洛青尘知道她办事失利,脸色更是气得铁青,一顿饭吃得寡然无味。 …… 月上梢头,凉夜清寂,山庄十里外的桐花林中,花开正盛,穿林的风,舞动如瀑的落花,带走丝丝沁人心脾的柔香。 沐耘按时赴约,在这夜静之际,踏入唯美的桐花林中。一抬眼,发现洛青尘已经在前方空地,背对着他了。 察觉人来了,洛青尘带着虚伪的微笑,轻轻转身,直面来人。 沐耘先是有礼一揖:「久等了。」 「诶,我虽提前在此恭候,但你却是守时而来,不必有歉。」 沐耘也不过多与他缠辩,直白问:「洛庄主邀约我前来,有何要事?」 唿吸了一口花林中的清香,洛青尘撑开手中摺扇,笑道:「早前听沐皙夸你修为不凡,不知此番游歷,你又精进了多少?作为他的好友,我很希望领教一番沐三公子的实力……」 「如何切磋?」听他坦明心意,沐耘不疑有他,顺从洛青尘的心意,并将比武的规则交给他来决定。 洛青尘也明白沐耘不是那种找闲事的人,如果自己刚刚没有提及沐皙,眼下恐怕收到的是一句婉拒了。 他验证了沐耘的把柄,接下来,更想验证这个将来的劲敌究竟有多大后患。 「剑法,灵力,我恐怕都不及你。不如我们双方皆以拳掌相较?十招之内定出胜负。」 沐耘思忖一瞬,也学着他的狡猾,反问:「此局可是只论输赢,不定生死?」 被戳中心思,洛青尘暗暗收敛他对沐耘除之后快的敌心,面不改色道:「自然只有切磋之意。」 沐耘平静盯他一眼,不再多言,先一步摆出比试姿态,朗声道:「请赐教。」 看出他眼中的坚定,洛青尘也不多说废话,收起摺扇,提劲起招。 沐耘从不畏战,傲然应招,只是对方借武羞辱的意味实在太强,仗着身手敏快,几招都以脚力相加,事先说好的拳法却一点未施。沐耘爱惜衣物,不愿染尘,也不抬手相接,步步闪躲,看似起步就落下风的姿态。 洛青尘见状,更是压尘紧逼,扬起四方飞花,将战局喧譁地入眼缭乱。 不知不觉,五招已过。沐耘虽未反占上风,但也与洛青尘五分持平。超乎预期的局势,让洛青尘有些不耐,收却脚力,以硬拳勐攻,身手奇诡,拳风冷肃,逼人颜面。 沐耘见他下了狠手,对自己使出逼命之招,心中也暗暗生怒,不再因情面而敛招,顿时身影闪快,错落间,两人掌力硬敌。 洛青尘冷觑他一眼,暗自加重力道。沐耘余光轻瞥,掌心柔中生劲,运气之间,身形倏变,侧身一旋,陡然扭转局势。 两步之内,沐耘飞身上树。洛青尘穷追不捨,不甘落败,两人战地由草面扑向花林顶梢,任月光披身,寒鸦观戏。 …… 晚膳之后,祁终在花月山庄闲逛,误入一方桃园,见院墙内,红艷一片的鲜嫩脆桃,登时垂涎欲滴。 身手矫健的他两下翻进围栏,游走在硕果纍纍的桃林之下,闻到红桃甘甜的果香,贪婪沉醉。 第187页 「哇,这洛师兄的家产也太大了吧?这么一大片桃园,得卖好多桃啊!」 赞嘆完毕,祁终动手摘了几个,心满意足地捧着一堆桃子回房。 只是山庄不小,一向路痴的他又绕错了回房的路,误入一条危险未知的小路。 灯火昏亮,他哼着小曲儿,悠闲走着,忽然一道瘦长身影,从他眼前匆匆而过。 祁终愣了一下,纳闷道:「走得这么急,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莫非是贼?」 第86章 胜败 ===================== 祁终跟着那道黑影一直弯弯绕绕,走到了一座偏僻的阁楼,戴黑斗篷的那人突然停步,似乎察觉到祁终的动静,猝不及防灵敏转身。 这一突然的举止过于惊心,还好祁终反应更快,抱着桃子,躲在拐角的屋檐下,暂时不敢回头去看。 席衍生性多疑,并没有放松警惕,为了确认实情,他系好兜帽,一步一步放轻声响,朝拐角查探而去。 祁终此刻高度警觉,也感受到诡异的静谧中,迴荡着一阵微弱的步伐声。他莫名有些胆怯,总觉得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即将被杀人灭口。 想罢,他又安慰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小贼,怕什么?」 祁终原本出门散步,并未佩剑,一时竟要徒手捉贼,不免紧张,手心都有微微薄汗。 而缓步而来的席衍,手中已经幻出一把尖锐的小刀,兜帽下的目光万分阴冷,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窥探秘密的活口。 就在二人即将撞面之际,席衍刀光率先一寒,刚一撞入祁终眼中,他身后却突然多出一双手,捂上了他的口鼻,两人幻影消失。 「唔唔,唔……」 夺命的刀扑空一瞬。 快不眨眼的变化,让席衍甚至无从察觉,他警惕转过拐角,只见空荡荡的走廊,和散落一地的桃子。 想起洛青尘的吩咐,他也未再深究下去,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噗——」被人捂住口鼻,拖了一路,好不容易得到新鲜空气,祁终脸都憋红了,勐吸两口气,怪道:「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站在身侧的凤寐,听他抱怨自己的救命之恩,有些不满,颇是嫌弃地拍了拍手,冷淡地盯着祁终。 「诶,是你啊,唐二家主。」 转眼望见唐巽的身影,祁终有些愕然。 「哼。」凤寐傲娇瞥了他一眼。 「对了,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贼,就在那座阁楼下,我本来想捉他的,谁知道你突然跑出来,把我给拖走了。」 祁终拍了拍身上的桃毛,抱怨道。 凤寐冷哼道:「你说的贼难道不是个偷桃的?」 「啊我……哈哈,不就一两个桃子嘛。洛师兄不会怪罪我的。」 祁终挠了挠头,干笑两声。 「诶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祁终才反应过来,深更半夜的,唐巽和自己在此相遇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我饿了,来找厨房不行啊?」 凤寐随便搪塞他。心中真正的目的却是来收拾洛青尘的,他早知道方妍绡不受刺激,是不会对自己妄动杀心的,若非有人挑拨,他也不会气到连晚饭都没吃,就开始着手调查洛青尘的底细了。 几个时辰当中,他已得知花月山庄的秘密大都藏在这座神秘的阁楼里。所以亲自来一探究竟,却正巧撞见祁终将被迫害的一幕,便出手相救。 「哦。原来是这样啊。谁叫你晚上赌气不吃饭的?话说我阿姐后来不是又替你单独送了一份晚膳过去吗?你没吃啊……」 毫不知情的祁终,相信他的话,热忱关心加问候。 凤寐一听到他提起方妍绡,心中就一阵窝火,冷冷道:「行了。先别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哦。那说什么?」 「你刚刚不是看到一个贼吗?咱们现在就去捉贼。」 祁终迟疑:「去哪儿捉啊?」 凤寐沉吟一下,招手道:「你附耳过来,就是……」 …… 郊外花林,战局已接近尾声。 最后三招,双方互不相让。洛青尘硬拳快攻,沐耘绵掌若水,巧卸杀劲。 无数花枝随着这连绵不断的掌风,拳风,摇曳不止,洒落的桐花花瓣,在二人穿梭的身影上,沾在他们的髮丝与衣袖间,处处留有余香。 天色已晚,月渐朦胧。 两人斗回空地,手脚稍停,战局却未尽,冷冷相对的神情,已是极招相较的前兆。 突然,洛青尘一声冷喝,凝元聚气,勐烈一掌,庞然袭去。 沐耘沉心以对,动魄惊心的终招相会,激起周遭万千落花如波荡漾。 花落地,胜负定。 静谧无声的月色下,一滴汗珠从洛青尘的额上悄然滑落。他咽了咽嗓子,垂眸一看,沐耘的两指快他一步,已卡在喉间命脉之处,而自己的掌心离对方的心口,尚有一丝微妙的距离。 这点距离已经足以成为沐耘掌下得生,而反杀自己的契机。 洛青尘虽不甘心,却也口服:「我输了。」 沐耘收回手,恭敬一揖:「承让了。」 洛青尘恍惚一瞬,反应过来他对自己的尊敬多半是因为沐皙,语气客气些许:「沐皙说得对,你是真的很喜欢深藏不露。这是一种谦逊的性格,也是一种制敌于先的手段。今日我算是领教了。」 第188页 不喜恭维,沐耘摇头道:「洛庄主客气了。此次切磋,幸得庄主手下留情,沐耘才捡得机会,侥倖一胜。」 洛青尘心情愉快,朗笑两声,又道:「你太谦虚了。是一个合格的对手,但或许我们并没有作对,不是吗?」 沐耘双眸一沉:「……」 洛青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顺势用力压下,哼道:「你堂兄很喜欢花月山庄的景致,想多留几天,你做弟弟的,应该不会去扫他的兴吧?」 形似威胁的话语,让沐耘微微愠怒,袖中手指微微蜷紧,在原地冷漠哑然。 洛青尘松开手,脸色沉沉,摇扇远去,心中对沐耘的忌惮又多了几分。 …… 阁楼密室里,两人在黑暗里摸索着前进。 祁终回身抱怨道:「唐二家主,你把我带到哪儿来了?这条暗道又黑又潮,咱们还能出去吗?」 「聒噪。快点走,年纪轻轻,废什么话。」凤寐不耐催促,他也没想到,这座阁楼下方还会有密道,就这么好巧不巧,被二人误打误撞地闯入了。 走了好一会儿,密道前方闪烁着微微光亮。祁终欣喜道:「诶,有出口了,有出口了。」 「小声点,先过去。」凤寐盯他一眼,放低声音喝道。 两人小心翼翼推开那道显露光缝的暗门,登时见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密室,无数名器宝剑,无数奇珍异宝,悉数藏匿此间。 祁终两眼一直,大唿:「哇。好多宝贝!能当不少钱吧,够我师父喝几辈子的好酒了!」 凤寐对俗物不感兴趣,一眼识破这些转移人耳目的小心机,推搡着祁终,继续往前:「别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里面还有更多宝物,先进去见识见识。」 祁终被他一忽悠,连忙跟着凤寐进了第二道密门。 门内并没有更富贵的装饰,只有墙壁上微弱的火光,照着一片昏暗里的几座书架。 有些书太旧了,散发出浓烈的霉味,祁终掩鼻而观。 凤寐无暇管他,四处搜罗素女曾经被盗走的医书,一排排书架被他仔细翻看,却毫无医书的踪迹。 祁终对书卷并不感兴趣,背着手,闲散扫视了几眼,心觉无聊。这时,他余光一瞥,突然望到书架最高层,单独摆着一本古籍,有些眼熟。 够手取下,他惊愣一瞬,心中怪道:这不是沐耘他们家书楼里的古籍吗?还是灵幻术的下册,没想到找了许久,在这里见到了。 祁终有些怀疑,之前听沐耘说过,书楼被烧后,只遗落一本古书,众人在扶风找了很久都没发现遗蹟,这件事都被淡忘了。如今拾起这本书,祁终心里颇多感慨,想起书楼被烧当天那个逃掉的蓝影,或许正巧是他盗走了这本书,但书出现在花月山庄,是不是意味着洛青尘的嫌疑最大? 他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毕竟沐皙与洛师兄交情不浅,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或许另有隐情。 祁终将书揣回衣服里,准备出门后,找洛青尘问一下。哪知一转身。凤寐却不见了,他喊了两声无人回应。 …… 回到阁楼,洛青尘有些心不在焉,他反覆斟酌利害,总觉得沐耘和凤寐都已经是他的心腹大患了,是废除不可的对象。但念及沐皙,他又犹豫了。 在暗楼里恭候多时的席衍,连忙倒了一杯解乏的茶递给洛青尘。 他抿了一口,略感涩味,轻轻皱眉:「怎么没放桂花?」 「忘,忘了。」席衍小声回道,心中怨恼,那明明是沐皙最喜欢的泡茶方式,洛青尘又记混了。根本不在乎他的茶好与不好。 「主子今夜外出,与那人交手,心中可有决断。」 席衍突然发问,倒让洛青尘隐隐有些不满,他嘆道:「我败了。之前听方妍绡说过沐耘剑法高超,但我没想到他其它修为也如此厉害,是个不容掉以轻心的对手。」 「那主子可要趁这段时间,对他们下手?」 「……」洛青尘有些为难了,他沉吟,淡淡道:「不急。容我再想想。」 「可是兵贵神速,主子现在手中尚有沐皙作为把柄,可以牵制他们,如果不好好利用这颗棋子,将来想要除患,可就难上加难了。」 洛青尘眼神一寒,冷冷质问:「谁跟你说过沐皙是我手中的棋子?」 「……是我失言了,请主子降罪。」席衍愣了一下,随即不甘心地请罪。 洛青尘没有过多怪罪他,只道:「沐皙是客,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是主。你最好注意自己的言辞,别惹我不开心。」 「是。」内心一番咬牙切齿,席衍对沐皙的憎恨又多了几分。 片刻沉默后,两人延续话题,又继续商讨针对沐耘等人计划。 第87章 谈心 ===================== 回到山庄已是深夜,沐耘在洛青尘走后,一路都在思索这位看似和他身边众人都有交情的故人,为何总要对自己怀有敌意?比武的时候,他几乎将分寸拿捏地过紧了,反覆考虑到洛青尘与沐皙的情谊,与祁终的师兄弟之情,却不想对方一招一式都暗露杀心。 莫名的为难,让他不愿有过多的怀疑。就怕猜到最后又是一个伤人的真相。 沐耘一直垂头苦思,走回厢房外的庭院时,都没注意到屋檐下正站了一个等候他的人。 「净杳,你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189页 沐皙见他从进门都还在失神走路,都不曾察觉自己,不免关心。 「啊。堂兄……」沐耘略感惊讶。随即反应过来他应该是等了很久了,「对不起,是我回来晚了。」 「无妨。你这方月色更浓些,我很喜欢。」 沐皙温和一笑,徐步下了台阶,走到他身前,宽慰道:「刚才怎么失神?是不是仙尊的任务太重,让你感到压力太大了?」 「不……呃,是。但我自己尚可调节,堂兄不必过多担心。」 嘆了口气,沐皙心想难得见沐耘这样袒露心声,更加信以为真,替他顺了顺肩侧的长髮,温声道:「出门在外,要好好保重自己,切勿伤神过度……」 「嗯?你发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花瓣?我刚刚还在想哪里来的桐花香呢。」 闻言,沐耘急促退开一步,神色平静:「适才出门去了趟郊外,可能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染上的。」 沐皙对他的习惯了熟于心,看出他淡淡的紧张,沉吟一下,他又笑问:「和谁?」 垂了垂眸,沐耘捻着手指,依旧镇静道:「祁终。」 沐皙沉默一会儿,淡淡问:「那为何你动过真气?和人打架了?」 话说到这里,沐耘更加清晰沐皙不知情,洛青尘所谓领教的藉口,根本与沐皙无关……隐隐生怒,袖底的手心不免攥紧。 他很心疼自己的堂兄被人如此欺瞒。 「是祁兄弟想和我切磋武艺……」沐耘无奈回道。 沐皙点点头,不再追问什么。嘆了口气:「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未见,不如你陪堂兄一起走走,谈谈心?」 「好。」沐耘不假思索回道。 月色皎然,两人行至凉亭,槐序未尽,残荷尚有淡淡清香,随风阵阵拂过他们的脸庞,清爽舒逸。却拂不开二人各自的心事凝重。 …… 阁楼里灯火依旧明亮。 洛青尘沉思许久,吩咐道:「席衍。你认为凤寐此行与他们一路的目的何在?」 「是为神识一事。」 「可我听方妍绡说,他比沐耘等人先一步到了沧州,是后来才相遇的。难道他已经知道神识的下落了?只是刚好与这帮人的路径重合了?」 席衍思量片刻,又道:「主子现在应好好打算一下,方月使今日刺杀未遂,我们必遭凤寐反击啊。」 洛青尘挑了挑眉:「不必担心。他若发难我,方妍绡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凤寐在明知方妍绡杀心之后,还能留她一命,就说明他对我们没有必杀的决心。」 「可,他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吗?」 洛青尘又笑:「因为凤寐自诩正派。所以很希望用苍白的道理来感化邪恶。哼,都是无知啊。」 主僕二人交谈许久,窗外已经泛起了曙光的颜色。洛青尘心说时辰不早,今日的新戏也该上演了。 两人刚下阁楼,却忽闻地下一阵轰鸣。 洛青尘警惕回身,神情严肃:「怎么回事?有人闯入了密室。」 …… 凤寐好不容易从镜面机关阵里闯出来,却见祁终捂着口鼻,从另一侧火光奔出来。两人重新会面。 「你干了什么?」他问。 祁终摇摇头,咳道:「我找你去了啊。谁知道里面有机关,我一不小心给踩爆了。」 「哎呀。弄出这么大动静,等人找来,我们倒成贼了。快走!」 凤寐扯过他的后衣领,不由分说往另一侧的小道奔去。 洛青尘怒气沖沖地下了密道,正欲一探究竟,到了才发现自己的密室被毁得惨不忍睹,登时气急败坏。 却不知,兇手刚刚才与他有惊无险地错过了,就在另一条相向的密道里。 「主子息怒。」 洛青尘闭了闭眼,忍住怒气,下令:「查,给我查!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席衍急忙退下:「是。」 另一边,经过一路奔走,凤寐将祁终一块儿带回了自己的厢房,便随手一丢,兀自走到桌边,淡定喝起茶来。 他有些气,早知就不该带祁终这么个坏事的傢伙去了。 揉了揉肩膀,祁终摇头晃脑一番,还有些不清醒:「嗯……」 凤寐瞅了他一眼,递了杯醒神茶给他:「快喝。喝完回自己房间去。昨晚的事,不能对任何人透露。」 祁终皱了皱眉,犹豫道:「可是我们毁了洛师兄的密室,不和他说一声,承认错误吗?」 「要承认你自己去。到时候被撵出去,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凤寐没好气道。 祁终噤声,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处理这件事。 凤寐又道:「你不要太有心理负担,他那密室里的东西还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得来的呢……」 「可是……」祁终还欲反驳什么。 屋外传来几声焦急的喊叫:「医圣大人,医圣大人……」 祁终注意一下被转移了,他惊道:「是阿姐的声音。」 刚一说完,凤寐早比他先行一步,去开了门。 方妍绡一进门,就神色慌张道:「医圣大人,你快去救救人吧。」 「救谁啊?」祁终走到门前。 方妍绡一愣,人命关天,她也无法去追问祁终在此的缘由了,只道:「是,是元谦公子,他突然猝倒,现在已昏迷不醒,声息微弱了……」 第190页 「怎么会这样!元谦!」 听闻噩耗,祁终率先奔出门去。 凤寐迟疑一瞬,冷冷打量了眼方妍绡的神情,又觉不像是自导自演,便收回了怀疑的目光,淡淡道:「快带路。」 …… 东方泛白,晨曦微凉。 荷花池中,一阵水波荡漾。不知不觉间,沐耘二人竟聊到了天明。 「哈。天亮了。」 沐皙仰首望向那段如金的曙光,稍稍放松心神。 沐耘却凝视水面,看几只水蜘蛛不断游走,漾起浅浅水纹。 「堂兄,我昨晚一直未敢问你一件事。」 沐皙回身,淡笑道:「什么事?兄弟之间,不必见外,问吧。」 沐耘犹豫片刻,心知这是冒犯兄长的隐私,反覆寻找分寸所在。但又想起亲人的安危或许比这更重要,他抬头,直白问:「我想知道,你与洛……」 「沐耘公子,沐皙公子……」 问话被一声焦急的喊声突兀打断。 两人回头望去,见花月山庄的一位婢子匆匆赶来,神色慌乱不已。 「莹儿姑娘,何事这么慌张?」 沐皙认出她的面容,上前问候道。 「两位公子,方姑娘和医圣大人让我告知你们……」 婢子将原话一一通知,两人得知元谦出事后都脸色一沉。 沐耘率先心神一紧,向沐皙告退后,就直奔病者房间与众人汇合。 匆匆进门,沐耘一眼望见满脸担忧的祁终,以及正在为元谦诊治的唐巽。众人的情绪都有些低沉,房间泛着压抑的悲伤。 「你来了。」 祁终注意到沐耘的身影,挪了挪脚步,站到他身前,稍稍感到一些放心和松懈。 「嗯。情况如何?」 「不清楚,唐二家主还在诊治……希望不会有事。」 这时,门外又出现洛青尘与沐皙的身影。出于东道主的礼仪,洛青尘主动询问了事情缘由。 好一会儿,凤寐神色冷峻地出门来,众人围拥上前,欲询问详情。 凤寐皱眉不松,冷冷扫了眼洛青尘与方妍绡二人,随后回道:「他失魂之症加重,已经命陷死关。为今之计,只有两个办法,一是马上找回他失去的一魂两魄,二是取得某味药引,解症续命,然后三月之内归魂亦可痊癒。」 听闻坏消息,祁终沉不住气,万分痛心,紧紧抓住凤寐衣袖,恳求道:「医圣大人,需要什么药引,你说,我马上去找。」 凤寐迟疑一瞬,又道:「焰雪莲。一种生长在极寒极炎两种极端地界的灵植,只要你们能採到此药,我就有办法将它制成救人的灵丹。」 「如此恶劣的地界,底疆境内应该不好找。」闵栀补充道。 凤寐点点头:「是啊。所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没有药,我也无能无力。」 闻言,祁终有些头脑晕眩,又去追问沐耘:「你,你不是读过很多游记吗?你应该知道这种地方在哪儿,对不对?」 沐耘面露为难,他摇了摇头,沮丧道:「我,对不起,祁兄弟。我未曾听过这种地界。」 「怎么会?连你也没办法了……」 氛围一阵死寂。 洛青尘思量片刻,坦诚道:「或许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张地图,上面有一处地方与医圣所说特徵大同小异。」 「啊。洛师兄,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 祁终追问,接过他手中的路观图,念出声来:「炎凉无间天心渊。」 听闻地名,方妍绡瞪大双眸,望向洛青尘,震惊又怒不可遏,他竟然想借这种手段害死祁终他们。 洛青尘沉吟片刻,故作好心地提醒道:「炎凉平分之地,酷似无间炼狱。你们若是去到天心渊,首先要冒着随时雪崩的危险,攀越万丈雪岭,其次要想取得灵植,更要从雪顶的火口上徒手拔根,而且一旦失误,便会遭炎凉两种极端撕裂心魂,命丧无间。」 沐皙环视众人凝重的神情,开始担忧沐耘的心意,甚至担心他会为了义气胡来。 凤寐已然看穿洛青尘的心思,但也无法见死不救,只得提醒道:「那你们尽快下决定吧,我只能保证他三日活命期限。」 方妍绡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身边错过,就留下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登时惊措失望。 她又把目光投向祁终,真要自己弟弟去冒险吗?她不愿,上前苦劝:「祁弟,此地兇险,你不能去!」 祁终一直沉默,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想告别的话,他已经做好去的准备,如今听方妍绡的一句劝,他有些于心不忍。诸多好友亲人,怎么能说舍就舍呢。 迟疑间,沐耘夺过那张地图,坚定道:「我去。你们在此等候即可。」 「净杳!」沐皙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些愠怒地心疼道,「三思!」 沐耘拍了拍他的手背,轻松笑道:「堂兄放心。我会平安归来的。」 「我和你一起去。」祁终知道沐耘一旦说出口的决定是劝不回的,干脆和他一道行路。 方妍绡忧心弟弟安危,顾不得其他,也道:「我也去。」 见众人都仗义豁命而出,闵栀也严肃道:「加我一个。」 「你们……」祁终不忍她们涉险,正欲规劝。 洛青尘却上前催促道:「事不宜迟,救人要紧,你们人多,胜算大些,快去快回吧。」 第191页 「你!」背对着众人,沐皙怒瞪他一眼,低喝一声。 洛青尘余光瞥他一眼,面露无辜道:「放心。我会替你们照顾好元谦的。」 「多谢洛师兄了。」 无暇多想,几人快步出门。 洛青尘捋了捋耳后的长髮,漫不经心地盘算着,他以为方妍绡主动提议前去,是为了暗中作祟,将他们在危难之际,一併除去。 想到此,洛青尘满意欣慰,众人会不会一去不復返,表面看天意,实则是看自己心意。既然自己亲手除去劲敌有所顾忌,那不如就交给天来决定。 沐皙推他一掌,冷哼道:「若净杳此行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放过你。」 洛青尘懒懒抬眸,散漫道:「他们自己要去的,我逼他们了吗?」 「你……」沐皙哑然,甩袖而去。 正巧凤寐端药进来,两人不熟,匆匆错身。 「洛庄主,好手段啊。用一个将死之人的赌注,买断这么多人的性命,这一招,真毒啊。」 他出言讽刺。洛青尘脸色不悦,否认道。 「此事与我无关。医圣大人切勿胡言,以免伤了和气。」 凤寐冷嗤一声:「坏事做尽,必遭天谴。好自为之吧。」 「哦?天谴?哈哈,真是好笑。医圣大人可知,我曾经未做一件坏事,天却仍不容我,如今我还要信你的话吗?」洛青尘反唇相讥。 凤寐不欲与他多做缠辩:「信不信随你。天道从来都是公平的。」 「哼。」 目送凤寐进屋,洛青尘撑开摺扇,脚步轻松地出门,心却陷入回忆的悲伤而隐隐作疼。 第88章 天心渊 ======================= 根据地图,四人匆匆赶路,也费了整整一天的路程,来到了天心渊山脚。 仰头望去,茫茫云层遮在重重巍峨的雪山之上,掩去光辉万里。 阵阵冰寒的冷风扑面而来,冻得万物凋零,一片无望。 山巅之上,有一处休眠的火山口,看似沉寂,却时时腾出炎热的气息,将周遭积雪消融,化成雪水流下,在中途又凝成坚冰,如此反覆,最终形成一道透明厚重的冰梯,一直延续到众人脚下。 「看来天心渊顶的那株冰蓝色的花卉,就是医圣口中的焰雪莲了。」 祁终遥遥望见火口开出一朵绚烂的灵花,心中笃定。 又转回头,对方妍绡二人道:「我和耘兄一道上去採药,你们在这里接应就好了。」 「那不行。我陪你一起上去。」闵栀难以放下担忧,更不想和方妍绡这种虚伪的蛇蝎之人待在一起,随即不满反驳道。 方妍绡也不大同意,默然摇头。 祁终为难望向沐耘,心中因焦虑而烦躁。 这时,闵栀又道:「诶,这儿不是有两条路吗?干脆我和你一道走左边的那条,右边的让沐三公子和她一起去。这样不是效率更快些吗?」 祁终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刚刚应该是太心急了,确实没有注意到右边同样有一道冰梯。 「好吧,那你们注意安全。」祁终妥协地点头,随即拉上沐耘,又道:「走吧,耘兄。」 「诶你。」 闵栀误以为他完全同意自己的提议,却没想到他还是把自己和方妍绡丢在一块了。 方妍绡抿了抿唇,也不愿过多理会闵栀,兀自走向那道冰梯,希望尽快採到灵植,免让祁终二人遭罪。闵栀虽然不悦,但也承诺过祁终,要保证她的安全,只好跟上。 沐耘二人率先来到天心渊顶端,一路攀梯的寒气逐渐褪去,反而是山口不断躁动的火气,开始吞噬二人的血肉之躯。 就在他们目寻焰雪莲下落时,对面一座小雪堆突然袭来一冰一火。 两人都警惕在心,想将对方拉过身后,却不约而同地抬起了想要挽住对方的手,最后心有灵犀一般,怦然间,在腰侧十指相扣。 两人都愣了一下,惊愕地朝彼此看去,目光还未交融,火光与寒冰如刀刃般飞旋而来。 沐耘率先神凝,就着祁终的左手,一同往后仰去,在即将着地的时刻,扶剑的手腕灵活一转,利落扎进雪土中,稳住二人往后弯腰的姿势,躲过两道危机。 祁终抬眸一望,那两簇冰火刚好在他脸容上方几厘米处锋利扫过,至冷至热的触感让他反射性地眨了下眼睛。 等火星和冰芒完全擦过后,沐耘才不做多想,就着剑往地面一杵,将两人拉回站立的姿态。 仿佛懵了个来回,祁终眨了眨眼,稍作停顿,低头一看,两人紧扣的双手还牢牢相握。 他望向沐耘,发现对方居然也没有反应过来,一直未主动收回手,只是神情冷峻,剑眉紧皱,目寻四周隐藏的危机,丝毫未感此刻的不妥。 急快的心跳,让温热的手掌闷出薄薄的汗渍,透过这片刻的肌肤相亲,祁终仿佛感受到了那人冷静的面孔下,同样慌乱的热血热感,随着掌心的经络传递给他。 「呃。多谢。」 在沐耘偏头时,祁终迅速抽开了手,侧着身,低声说了一句谢话。 沐耘的手心顿然一空,他只看见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惘然,随后面色如常,温和回应:「你还好吗?」 「无碍。」 祁终故作冷淡地回了一句。 沐耘垂眸,神色微凝,没再多言。 第192页 「我们先去取焰雪莲吧。」 他又提议道,从刚刚奔来的冰芒与火光的方向来看,焰雪莲的位置已经大致清楚了。 「祁无赖!」 两人刚走几步,身后传来闵栀的喊叫。 祁终回头一看,惊讶二人速度也是迅疾,这么快已经在对面那座雪山和他招手了。 眉眼欣然,他大笑着高举左手,沖她们回应:「诶!我们找到焰雪莲了,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事。」闵栀沖他高兴回应,一时也没注意到周围积雪的异动。 山谷间迴荡着二人的喊声。 沐耘站在一旁,耳畔充斥这些声音,看着二人愉悦的互动,心里闪过一丝烦躁。 注意到周围厚厚的积雪山脉,他快步上前,同祁终说道:「祁兄弟,先别回话了,这四面都是山雪,稍有波动都可能引起雪崩。」 祁终回过神,幸运地嘆了口气:「对啊,还好有你提醒。」 接着他用手势向方妍绡二人比划了自己的意思,示意她们在原地等待,等取回了焰雪莲,就一起下山。 沐耘双指凝力,导入剑气,一招划开熊熊火势,将焰雪莲的花叶暴露在冰雪之中。祁终配合妥当,眼疾手快,两下将花卉连根拔起。 两人对视一笑,万分欣慰这一举成功的时刻。 可就在焰雪莲被拔下的一刻,四周雪山莫名晃动,火口隐隐有喷发的前兆。 一阵地动山摇,积雪开始崩塌,大面积的雪崩由远及近地袭来。 「快走!」 沐耘扯过祁终衣袖,奔向冰梯。 「喂,你们快躲开,雪崩了!」祁终冲着闵栀二人吶喊,脚步不停地奔向倾泻的雪流之中。 闵栀一边回应,一边站不住脚,登时一大片积雪坠下,将二人分开。 祁终还在往二人身边赶去,见到这一幕,万分着急:「表小姐,你快去拉一把阿姐,她好像被雪埋住了!」 眼中全是雪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方向,只听得见声音,闵栀心里略是不快,心道:一个细作,真是麻烦,雪埋了她更好! 但祁终一声声在乎的语气,她也忽视不了,只得在风雪中摸索寻人。 不由抱怨道:「喂,方姑娘你在哪儿啊?真是的,能不能回个声啊。」 沐耘也配合祁终在另一侧寻人。雪崩的危机仍未解除,这座山马上就要被牵累了。 「哼。」 闵栀循着声音找去,望见一抹红衣,腾出抱剑的手,不耐向她伸去:「诺,抓住我的手,我们赶紧去和他汇合。」 方妍绡睨了眼她脸色的不悦,没多计较地配合她。 这时,雪山又是一阵崩塌。 「啊!」 闵栀一个重心不稳,未站住脚,顿时滑到崖岸的边缘,情况危急。方妍绡心里一惊,犹豫着要不要出手。 沐耘余光瞥见这一幕,正欲赶去救人。方妍绡却先一步决断,抽出红绸,捞住悬空的闵栀,一点点拖上来。 重新落地,闵栀暗嘆好险,当发现是方妍绡出手救她时,心头滋味莫名有些难受。 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闵栀放松了语气:「诶,你等一下,我过来接你。」 方妍绡这边也不敢贸然行动,不然一不下心掉下去的就是她了。 山体微微晃动,闵栀这次走得小心翼翼。 眼看就要钻过那堆积雪,靠近方妍绡待着的雪窟了,头顶却哗的一片阴影,崩下大量雪块来。 方妍绡眼眸直瞪,心道:不妙,这丫头片子有危险。 闵栀被夹雪的风声迷住了眼耳,还未察觉头顶的危险,一心赶过去。 方妍绡不再犹豫,横冲出去,一把抱住了闵栀,暗暗使出内力,将二人往侧面空地上带。 闵栀惊住大喊:「你……唔。」 「呃……」两人被掩埋在积雪里,方妍绡后腰被雪块砸中,她隐忍住疼痛,翻了个身,任风雪扑面。 闵栀急忙擦掉脸上的雪块,震撼愣神:怎么可能?这个女杀手居然这么好心,为我挡了那些雪块!得多疼啊! 祁终的唿唤又沙哑传来,方妍绡忍痛起身,顺带拉起失神的闵栀,往下降的冰梯奔去。 望着前面之人坚毅的背影,闵栀心情复杂:难道又是苦肉计,还是我真的错怪她了? 「啊!」 脚下突然悬空,闵栀踩空一方积雪,裂痕随之蔓延,一大道口子被划开。 方妍绡身后的手骤然脱离,她不做多想,转身回去,在闵栀掉落深渊的前一秒,握住了她的左手。 「抓紧!」 闵栀见她此举,更加难以置信:她根本没有必要救自己!当初闹得那么僵,自己还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应该藉此机会杀人灭口才是! 「你松手吧,再这样下去,你也会没命的。」 闵栀不想欠任何人,也不愿让方妍绡用救命之恩来收买她,坚决以死明志。 方妍绡拧眉生怒,吼她:「愚昧!你死了,祁弟会怨我一辈子的。」 「你……」闵栀一时哑然,竟看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就在这时,雪山轰然崩塌,二人也无法再苦撑下去,双双跌进湍急的雪流当中,淹没了声音。 …… 方妍绡再次醒来,已经回到花月山庄的客房内了。她揉了揉眉心,仍觉疲乏,望了眼窗外,阳光明媚,紫藤依依,早已不是冰天雪地的酷寒了。 第193页 「醒了。方月使。」 正巧洛青尘端药进屋,见她失神,好心唤她一声。 「我……他们怎么样了?」 洛青尘啧了一声,面露不悦:「你倒真会问啊。原以为你和他们一起去,这些祸害个个必死无疑,没想到自己倒是弄得一身伤回来。方月使,我真是太放心你了。」 「你废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多!祁终他们怎么样了?」 洛青尘眼神愠怒,将药碗重重搁在桌边,冷哼道:「方妍绡,你不要命了?叛变是死罪。神尊若是知道你有二心,会让你……」 「我不在乎。」方妍绡把头一偏,同样恼怒,「我从来都不愿为他卖命,你要是想揭发,就去好了。我也不怕多你一个敌人。」 「你!你这么帮他们,到底图什么?」洛青尘不解她的变化为何会如此快。 方妍绡笑道:「最后是他们救我回来的,对吧?」 洛青尘垂了垂眸,淡淡嗯了一声。 方妍绡嘆了口气,道:「所以这就是答案了。」 「哼。愚蠢。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洛青尘瞥她一眼,随手将药扔给她,冷漠道。 「这是什么?」 「治冻伤的药。你自己看着用吧。」 愣了一下,方妍绡见他匆匆离开的背影,还是微微有些动容:「多谢。」 第89章 庆宴 ===================== 祁终等人成功带回焰雪莲后,凤寐就连夜赶制了丹药,给李元谦服下,并嘱咐众人,守候他一夜,让周围尽量保持安静,以免延迟其甦醒的时间。 忙完这一切后,他又匆匆赶往方妍绡的住处。听闻她受伤,凤寐虽然面上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但心一直静不下来。 来到藤萝院,见门扉紧闭。凤寐理了理一路奔乱的衣袖,敲门三声,等待回应。 屋内,方妍绡正尝试以内力逼出腰间的寒气,早已关闭了五识,根本不知有人到来。 凤寐连续唤了她好几声,也无人答应。他有些不放心,怕她病情拖延,陷入昏迷状态,决定唐突闯门。 轰的一声,运气过程被这巨大的动静打乱。方妍绡停下来,拧眉不悦,误以为是山庄哪个婢子冒失闯入,打扰了她疗伤。 正欲呵斥,抬眸瞬间,却见凤寐慌慌张张冲进里屋来,登时,两人面面相觑,彼此惊愣。 见朦胧的粉帐中,美人素衣松散,香肩半露,垂髮稍乱,双眸如水回望自己。凤寐不知是动心还是动念,无措之后,迅速收回目光,急忙转身,声音出奇的轻与柔:「抱,抱歉。」 羞赧地垂了垂眸,方妍绡也从惊措中回神,急忙将衣衫系好。有些不明所以:「你,你来做什么?」 凤寐略感一丝薄汗划过额头,他莫名紧张道:「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 「看?」方妍绡拧眉。 凤寐脑子空白一瞬,慌乱解释:「不是那个看,是,是看伤。」 方妍绡语气淡淡:「不用了,我的伤在腰间。你不方便看,我自己也能处理,不劳你费心。」 「是怎么伤的?」他又问。 方妍绡有些奇怪他今日的反常,回道:「被天心渊的雪块砸伤的。」 「嗯?你武艺高强,怎么会受这种伤?」 方妍绡懒懒道:「高手又不是次次完胜。」 凤寐沉吟片刻,又道:「炎凉无间的积雪不是一般的冰寒,单靠外敷是无法逼出体内寒气的,你如果需要帮忙,我可以……」 「不需要。」 冷冷的拒绝,标志界限的清明。 凤寐脸色一僵,不甘受气,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那你就当我刚刚什么也没说吧。」 待人走后,方妍绡才松懈下来,将喉间的淤血吐出。如果不是治寒过程被打断,她也不会运气不当,遭到反噬之痛。 欠人情,是最不好还的。她向来不喜欢领人好意。 郁闷走出藤萝院,凤寐越想越气,自己一番好心竟被如此拒绝,简直…… 「哟,医圣大人怎么在此?」 洛青尘没想到会在去劝方妍绡回头的路上遇到凤寐,颇有些意外。 「你又为何在此?」 「我来看望一下同级,不应该吗?」洛青尘有意堵他的路,挑衅道。 凤寐盯他一眼,冷淡道:「那就去看呀,挡着我做什么?」 让开了路,洛青尘悻悻一笑:「方月使脾气不太好,大人见谅。」 「哼。」凤寐忍了忍心中那口气,不悦错身。 余光却瞥到洛青尘手中一本书的封面,登时诧异于心。他回想了一下,方妍绡刚刚紧张的神情,以及反常的语气,还有她衣衫单薄的状态……凤寐联想到当初在地宫所见的宣淫场面,又记起洛青尘与她的关系,那本关于媚术的书一定是去送给她的。 一切恍然大悟。 凤寐怒火中烧,更加懊悔自己的多管闲事。什么狗屁受伤,不需要自己的医术来治,却要靠媚术休养,难怪她的功法提升得那么快,原来都是靠这种骯脏的手段。 心里烦躁,他疾步而行,远离这一片秽土。 洛青尘又劝了方妍绡几句,见她还是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不再与他们为伍。 不免有些气恼,将手中禁书交给她,冷冷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早日把手下的事情处理干净。不要连自己的手下也不管了,你看看这个烟萝,你不接她讯息,她就来烦我帮她找书……」 第194页 方妍绡轻皱眉头,不耐道:「把书扔走。噁心。她修媚道,最喜欢纠缠男子,我可从来没答应过要帮她找什么书,是你自己蠢笨,甘心上她的当。」 「啊?」洛青尘微微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莫名戏耍了一遭。早知便不卖方妍绡这个人情,照顾她的手下了。 …… 晚间时分。 沉睡许久的李元谦终于甦醒,众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祁终与他说了会儿话,又觉得他刚刚死中逃生,需要多多休息,就没过多打扰。与沐耘一同退出李元谦房间后,两人在夜色中漫步散心。 「这次多亏了洛师兄和唐二家主的帮忙,不然元谦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听他提及洛青尘,沐耘眼神一暗,淡淡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祁终又絮絮叨叨:「当然,也多亏了你们的支持。真够仗义!话说阿姐和表小姐都因此受伤了,我这忙了半天,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她们。」 沐耘回道:「午间的时候,我已经去为她们送过伤药了。两人状态都好,不必担心。」 「哦……谢谢啊。」祁终摸了摸头,暗嘆他的细心。 不知不觉,沐耘跟着祁终乱转,莫名来到了山庄存酒的酒坊外,他忆起上次的糗事,赶紧挡住祁终的视线,劝道:「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我们回房休息吧。」 「嗯?那是什么……」祁终还是瞥见了花树下伫立的几坛美酒,喜道,「哎呀。洛师兄的珍酿,被我给找到啦!你等等,我去取几壶来,咱们去前面的凉亭好好喝几口。」 「不……」用了。 沐耘话语未尽,心意先从。 …… 寂静的阁楼里,重新亮起明灯。 洛青尘匆匆打开暗阁,甫一进门,就见席衍从旁侧的纱幔下,慢吞吞走出来。他忍了忍心口的怒气,声音力求平淡:「怎么?有胆子违背我的命令,没胆子认罪吗?」 黑色兜帽下的双手颤抖不止,席衍小心翼翼上前,小声嗫嚅:「我……」 与沐皙大吵一架的洛青尘,本就怒气未消,又见幕后纵凶之人如此畏缩,毫无担当,他不禁抬手一掌,旁桌上的一杯桂花茶碎为瓷片。 「谁让你擅作主张去刺激李元谦失魂症復发的?你知不知道他是我们手中牵制李元邪魂识的最后筹码?你又知不知道我差点成为沐皙他们眼中的众矢之的?如果天心渊此行,他们没有活着回来,我该怎么向沐皙交代?」 三句之中,两句不离沐皙。席衍眼冒妒火,情绪爆发,反驳道:「主子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什么!沐皙他根本不配!主子心里明明就清楚自己对权力与私情的分配,不然也不会将那份路观图交出去,不是吗?你就是想让他们死,而不让自己手上染血……因为,你怕沐皙怪你,对吗?」 「主子,你何时这般懦弱了!」 被句句戳中心中虚伪,洛青尘怒不可遏,吼道:「够了!我真的是太放纵你了,你真令我失望。」 席衍赌气回讽:「主子亦让席衍失望了……」 沐皙不曾回到花月山庄之前,洛青尘待他之好,从不捨得多苛责一句,无论自己做错什么,都不会见洛青尘如此生气。如今自己不过是替他推波助澜,剷除大业路途上的绊脚石,竟未得一句夸奖,反而是如此怪罪。 席衍满腹委屈,苦涩的泪无声顺着脸颊淌落,他哽咽道:「若主子执意怪罪席衍,请赐我死罪吧。」 「你……」洛青尘听他如此凄楚的回话,一时怒气消却,怜惜之心更甚。 他揉了揉眉心,终究于心不忍,扶起席衍,松缓了神色:「罢了。不要再有下次。我的事,我自有分寸。」 「是……」低垂的兜帽下,发出一声哭腔的颤音。席衍演技高超,听见洛青尘原谅自己后,更加得寸进尺,仗着有顽疾缠身,便装出一副因情绪激动而昏眩将倒的姿态。 洛青尘见状,急忙挽住他,关怀道:「怎么了?是不是旧疾又復发了?」 席衍摇头不语,顺势扑入他的怀中。兜帽遮住了两人的视线,看不见席衍容颜的洛青尘不明其得逞的神色,只知上当。 …… 八月秋凉,天气逐渐清爽。 李元谦伤养至八成好时,正值中期佳节将至。洛青尘为了避免众人的思路一直停留在怀疑的方向上,便设了一场中秋晚宴,以此转移众人注意。 水榭红莲,月若流金。 欢愉的气氛中,酒香浓郁。红木矮桌上,盘盘月饼,各色各样,口味齐全。 祁终最喜咸蛋黄口味的月饼,抿一口酒,最是留有回香。只可惜数量有限,他吃了三个,仍嫌不够。晃了晃脑袋,他把目光盯到邻桌上。 他见沐耘一直认真听洛青尘讲那些客套话,也不动筷动杯,美味珍馐在桌上都成了摆设。不由啧了一声,祁终想,这小子真是不知福。 想吃,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问人要。祁终犹豫半晌,打消了贪吃的想法,突然想起闵栀伤好之后,整个人都文静了不少,这几日都没怎么听她在耳边闹腾,忽然还有些不习惯。 祁终觉得该去敬她一杯,毕竟是为帮忙才遭罪的。 「想什么呢?眼珠子都不见转一下的。」 闵栀回神,抬眸看见悄悄跑到自己身侧的祁终,郁闷的心情一下开朗了,低头一笑:「没什么。你来干嘛?」 第195页 「陪你喝酒啊。」 闵栀愣了一下,又笑:「我不喜欢喝酒,你若真心,不如陪我回一趟盛京吧。沧州离那里不远的,半天就能返程……」 「诶,打住。你不会是邀我陪你一起回老家吧?」祁终紧张道。 闵栀点点头:「是啊。」 祁终干笑两声:「喂,傻姑娘。你怎么能随随便便领人进家门啊?要是令尊见到我,还不得莫名误会啊……」 闻言,闵栀神情一僵,双眸黯然,语气淡淡:「我,我爹娘都已经不在了,家也不算家了……你不必那么拘束的。」 祁终脑子一窒,握杯的手微微颤抖。他刚刚怎么突然忘了这回事,闵栀明明早就和他说过,她从小的事情。没成想,随口附和一句,反倒揭开了别人的伤心事。 「我……不小心说了胡话,你别生气啊。」 闵栀敛了敛伤感,轻松笑道:「我没生气。那我刚刚说的,你愿意吗?」 「呃……再说吧。现在我们不是还有任务在身嘛。」祁终挠挠头,不愿轻易许诺。 闵栀依旧坚持不懈:「那完成任务之后呢?你会来盛京找我吗?」 「……会吧。」祁终小声回道。 闵栀听他这么答应得这么勉强,有些不悦:「算了。你自个喝去吧,别来烦我。」 「诶,我。」祁终见人恼了,有愧在先,转了念头,干脆道,「好!你定个时间地点,等我得空了,一定守约去找你。」 「一言为定!」闵栀转怒为喜,思忖片刻,又道,「那我们就约每年的四月槐开时,在盛京的永安街百花巷会面如何?到时候你来,我带你玩遍京城所有好玩的,尝遍所有好吃的……」 「哈哈。有吃有喝,这约定划算吶。我肯定来。」 祁终饮了口酒,点头称赞道。 两人有说有笑时,却未注意对面一双明眸,时不时游离而来的羡慕目光。 第90章 表白 ===================== 晚宴愈发热闹。祁终与闵栀说笑完,又悄悄熘回自己的座位上,望了眼沐耘的侧颜,他想,这人应该都不知道自己刚刚没在吧。 漫不经心低头斟酒,祁终一眼望到方桌中央摆着一盘新鲜的咸蛋黄口味的月饼,一时惊愕出神,酒漫出了杯口,他慌乱搁下酒壶,将月饼高高端起,仔细观察了几眼,发现不对劲,又余光悄悄瞥了眼沐耘桌上的佳肴。察觉他查探的目光,沐耘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袖,换了个姿势,挡住他的视线。 但祁终已经瞟到了真相,对方桌上果真少了一盘月饼,他恍然大悟,暗自窃喜,又莫名得意。 这时,东家洛青尘突然起身,举杯提议:「我看大家有些意兴阑珊,不如我们以酒做罚,来玩个游戏如何?」 一旁沉默不语的沐皙,微微蹙眉,不满地望了他一眼。 「诶,好好。玩什么?」祁终兴致正浓,胜负心起,更加欢唿。 洛青尘轻咳一声,笑道:「诗酒诗酒,不如比对诗吧?」 「又是对对子啊,我才疏学浅,怕是只有输的份了……」 一听是这种舞文弄墨的游戏,祁终语气恹恹,不大中意。 沐耘古怪地盯住他,心说这人平时不是很喜欢话本子里的情诗嘛?好几次听他背得朗朗上口,怎么会说出这等自谦之语? 遮遮掩掩一番,祁终将小心思悄悄藏住,不由想起当初在师门,陪师兄弟们一起玩飞花令,行酒令的时光,自己几乎场场得胜,但有一次被某个同伴指出他老是用情诗做答,没有格局,算不上厉害。自此,祁终便默默收敛这种玩法,老实喝酒就完事了。 这时,洛青尘又补充道:「可以两人一组,默契合作嘛。」 条件放宽后,祁终又有些心动了,对于合作的人选,他已经有所确定。 「而且赢了的一队,有奖品哦。」洛青尘轻轻瞥祁终一眼,故意说给他听,「还是独一无二,价值不菲的那种。」 祁终盘算了下这筹码,心觉值得,点头道:「好好,快开始吧。我已经找好合作伙伴了。」 说完,连人带桌一併移到沐耘旁边,嘻嘻笑道:「耘公子你放心,赢了第一,报酬你三我七。输了也没关系,我替你喝罚酒……」 「呃……好吧。」沐耘轻轻答应,低头看了眼手中空空的酒杯,又劝道,「我全力以赴,你尽力而为,只是……不要再喝醉了。」 「嗯?喝醉?开什么玩笑,我酒量那么好……」 祁终不服气道,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些零星的回忆碎片,貌似不久前,他真的酩酊大醉过一场,就在元谦醒来那晚,他拉着身侧之人,一道去凉亭喝酒庆祝。 当时,沐耘因为上次酒后胡言一事耿耿于怀,祁终劝他半天,就只见他抿了三口而已,最后自是一个人赌气地把抱来的几坛酒喝了个干净。 再后来,还没谈完心,人就开始迷醉了。 忆起这些琐事,祁终扒拉下脑袋,有些印象,试探道:「嘶,好像那晚我是喝的有点多哈,后来……是你送我回房的吧?」 沐耘心念一顿,默然回想那晚的情景。 凉月如玉,夜风清朗。 沐耘扶着喝高的祁终进了屋,将他轻轻放靠在床畔,还未收拾妥当,就听他嘴里嘀咕:「……谁啊?别挠人痒痒。」 第196页 沐耘没想到帮他整理衣裳,会不禁意触碰道他腰间的痒穴,僵了一下,收回了手。 「唔,沐耘怎么还不回来……」 正思量怎么打理他,祁终却在他眼下慵懒翻了个身,并且语气闷闷地说了句醉话。 沐耘还是默不作声,嘴角隐隐扯动,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想要捉弄人的兴致。 「诶,他是不是去给我买下酒菜了?我酒都喝光了,他还没回来……不行,我得去找找他。」 安静了一会儿,又传来几句含煳不清的话,接着,祁终醉得不轻,翻身下床,欲出门寻人。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沐耘见他走得歪歪斜斜,怕人跌倒,急忙上前扶住他,却被祁终胡闹地推开。 他嘀咕道:「别拦我。这呆子不认路,待会儿丢了,我要赶紧把他找回来。」 沐耘无奈轻笑,又安抚道:「别找了,他回来了,回来了。」 祁终酒意上头,极是好哄,愣了一下,抬手戳了戳对方的心口,眯着眼还是看不清脸,甩了甩脑袋,严肃道:「胡说!你这个冒牌货儿,长得哪有他好看?」 「……」沐耘侧身,战术性咳了一下。 祁终在原地转了转,思维又脱线了,踉踉跄跄躺回了床上。 沐耘踱步上前,捡了被褥,替他盖上。这时,一只温凉的小手,忽然划过他的侧脸,轻轻地珍惜地摩挲了一下。 他一下僵住。听祁终说:「你长得再像他,我也不会喜欢你……去!」 话语一转,沐耘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被人小手一推,往旁边偏了点角度。 他皱了皱眉,无奈笑道:「胡言乱语。」 见人安静了,沐耘最后又理了理被褥的褶皱,起身准备离开,祁终却像是突然酒醒一样,踢开被褥,双手扯住他的衣袂。 大声不满道:「不许走!你这个臭小子,还没报上名来!」 沐耘缓缓转身,见他醉眼迷茫,也没认出自己来。沉吟了一下,突然想起祁终没事在自己耳边讲话本子上的故事,其中出场频率最高的名字。 沐耘了熟于心,顿了一下,狡黠笑道:「我?我是月老。」 「嗯?谁?月老?」 呆滞的祁终似乎被小小刺激了下,兴奋傻笑:「你长得这么年轻啊?老头儿。」 「你!」沐耘无语瞪他一眼。 祁终还是不松开他的衣袖,摇晃道:「月老月老,你是来给我送姻缘的吗?」 沐耘思忖片刻,见他如此犯傻,不由单手掩面,偷偷笑道:「你不是要娶名门千金,仙府贵女吗?怎么还要我来替你张罗呢?」 颇是有些以牙还牙的口吻,他仍记着当初祁终用粉绢捉弄自己的场面,此刻竟有些小心眼地「报復」回去。 「唔……算了吧。千金贵女哪比得上他啊,我还是喜欢和他待在一块儿……」 祁终先是神情遗憾地惋嘆了一下,说得后面,嘴角笑意却是难掩。 沐耘凝心,小声自语:「她?」 垂了垂眸,沐耘忍不住卑鄙了一回,继续盘问:「她是你心悦的人嘛?」 「是啊。他平时呢,很冷静,很自负,待人真诚,处事细心。有时候机智过人,有时候就是个呆子。他还很倔强,有心事也不说,总是让我替他担心……他以为别人都不关心他,老是把自己边缘化……」 祁终一边夸,一边愤懑不平,语气跌宕起伏,情感亢奋丰富。 沐耘耐心听他絮絮叨叨下去:「……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一声不吭扛事的个性。对朋友掏心掏肺,却不愿接受朋友对他多出一丝一毫的好意。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傻子一个。」 愣神半晌,沐耘咽了咽嗓子,打消心底承认这些特质的念头,又轻轻追问:「那你与她……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吗?」 祁终慵懒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都彼此剖心表白了吗?」 「……我,我不敢。」祁终别扭地绞了绞手中被褥。 沐耘有些怜惜:「为什么?」 祁终沉默了一下,侧了身,哼道:「……不关你的事儿。」 没想到遭到拒绝,沐耘惊了一下,收敛心绪。 好一会儿,祁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狡猾勾唇:「你不是月老嘛?怎么什么都问我?」 一句话将沐耘呛住,他差点慌了神,急忙掩饰道:「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是不是真爱……」 祁终笑意一僵,委屈问:「那我们是吗?」 「……我,祝福你们。」 沐耘皱眉迟疑片刻,颇是痛心地回道。 「真好。」祁终感激点了点头,却还是不大开心,小声嘀咕道,「希望大家都这样祝福我们……」 沐耘没听清他补充了什么,只觉心神恍惚,有些后悔地想走。 祁终忍耐一会儿,还是不甘心问:「等一下,月老。」 「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沐耘的红线,你帮他牵好了吗?」 试探半天,问题居然丢回自己头上。沐耘有些诧异,奇怪问道 :「你那么关心他做什么?」 「唔……不可以问吗?我记得,我和他一起拜过你,向你求姻缘来着,你不能不管他呀!」祁终理论道。 沐耘微微心颤,抿了抿唇,盯着他的面容,内心幻想,神情愉悦,轻声道:「牵好了。」 第197页 祁终闷闷不乐,失落问:「……是谁呀?」 沐耘依依望他,轻轻笑道:「是一个住在他心里的人。」 「……切,说了等于没说。」祁终抱怨道。 沐耘见他已经有些困意来袭,手脚也规矩放好了。便也准备离去,告别道:「好好休息。我走了。」 祁终挣扎着醉意,不甘心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对了,月老,我上次在你庙里许的愿望,你帮我办好了吗?」 沐耘下意识反问:「什么愿望?」 祁终不悦哼道:「您老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都不求你帮我牵红线了,让你托个梦也不肯啊?」 「託梦?」沐耘越听越迷,但又好奇,追问:「什么梦?」 「嗯唔……你是要我再许一次吗?」 「随便你。」 「我希望未来的良缘可以提前梦到我,这样当她遇到我的时候,就百分之百不会错过啦……」 「……你,你说的是真的?」沐耘震惊在原地,忽然觉得醉酒那晚的怪异梦境不是巧合了,更有一种命中注定的缘分。 「但是我觉得这个愿望可以不作数了……」 「为什么?」沐耘心里一紧。 祁终笑道:「因为你刚刚已经祝福过我和他了。至于那个我还没遇到的良缘,错过就算了。」 「你!你既有新欢……又或许是旧爱,又何必一开始许这种愿望?」 沐耘惊喜的心又落空惘,语气失落。 祁终无辜道:「我……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认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敢这样坚决地确切地承认。」 「那你让梦到你的人怎么办?」 「啊?还真有啊?」祁终惊道。 「那月老你帮我把这段红线剪了吧。反正我们也从未开始这段孽缘,及时止损,为时不晚……」 沐耘抿了抿唇,眉心染悲,苦笑道:「孽缘?你……」 无话可说,只得默认这一切现实,沐耘转身就走,出门之际,仍习惯性地替人关好门窗。 祁终唉声嘆气,不休止地恳求:「诶诶,月老,月老,记得帮我对那『姑娘』说声抱歉啊,让她另觅良缘吧……」 「月老」早已远去。安静的月色,不悲不喜,照看每一段敏感脆弱的伤情。 …… 「对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好像还梦到了月老……」 祁终恍然大悟,终于记起来一些零碎的片段。 沐耘从晃神中清醒,平静地点了点头。 见他不怎么感兴趣,祁终也不多说下去,静静等着游戏开始。 第91章 歧义 ===================== 晚宴结束,祁终去浴房沖了个澡,随后坐到窗边纳凉。 从桌上端起战利品,细细观赏,心里有些赞嘆:沐耘真是文采了得,对的一口好词,几轮游戏下来,不仅顺利赢了两块手感光滑的玉石,还愣是让他一杯罚酒都没喝上。 倒也不是没有想过洛青尘会放水,但祁终仔细想了想,两人又不熟,就算放水,应该也是沐耘看在他堂兄的份上,对洛青尘二人更加谦让才是。确认了战友的实力,他更加自豪得意了。 满足谓嘆一声,祁终望见桌上还有下午去桃园摘的红桃,估摸着沐耘应该还没睡,捡了几颗最红的,便悠闲熘达着去感谢对方。 走进隔壁厢房,一人背灯写字的出神背影,映入祁终眼帘。他缓步走近,只见对方似乎也是沐浴过了,月白中衣松垮了些,安静坐在矮桌边,深思熟虑。 「咳咳,耘兄。」 沐耘尚在回想那晚的往事,被他这么神出鬼没地喊了一声,微微有些惊吓。 祁终真诚道:「诺,看我给你带什么来啦?这桃子可甜啦。」 「为何送我?」沐耘搁笔,同他说话。 祁终笑了:「当然是感谢你今晚的配合啦。」 沐耘抿抿唇,松懈心绪:「小事。」 「哦……原来在耘公子心中,我的事就是小事啊?」祁终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佯装生气。 沐耘迷茫蹙眉,解释道:「不是。我并非此意。」 「诶,不必多说了。写你的字吧,我也不怪你。」 「……」沐耘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懒得理会他,真的沉默不语,专心记述了。 祁终懒散歪坐在他旁侧的软垫上,无聊掏出话本子来看。 沐耘悄悄偷瞄他一眼,结果被巧合逮住,连忙心虚地收回目光。 祁终好心递给他:「诶,你想看啊?」 「不……我不看。」 「那你借我点光呗。」 沐耘乖巧地给他腾出点身侧的位置,让桌上的方灯能够照亮他的书页。 满意点点头,祁终又挨近了些,嘴角透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房间里的熏蚊香烧却了一小段,祁终看得有些疲乏,捂嘴打了个哈欠。见旁边的人丝毫不曾分心,还在专註记叙,祁终替他感到无趣,随后研起磨来。 突然又想到今日晚宴的奖品是两块玉石,洛青尘给了他一块,另外一块应该还在沐耘那里。说好的三七分,现在就算十零分,祁终觉得沐耘也不会与他计较什么,但他只是想见识一下两者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便狡猾道:「诶,耘兄,问你个东西。」 「嗯。」 爽快的答应,让祁终心情放松,悠闲地把脑袋偏过去,笑嘻嘻:「跟我说说,你那玩意儿有多大啊?」 第198页 「咔嚓——」 像是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沐耘勐然停住笔,一个没留神,直接两指将笔掰断了。 祁终奇怪看着他的手,不解道:「这什么破笔?还用着呢,就断了?」 见断了的笔尖沁湿了字迹,沐耘还毫无反应,祁终赶紧把手里的话本往桌上随手一扔,帮他拿开纸张。 沐耘不禁意一瞥,正巧撞见话本上一段暧昧的字眼,结合祁终才问了一个含带歧义的问题,不自觉地联想到了一起。眨眼间,他双目震惊,羞意从脖颈处一直烧到整个耳根子充血,双颊发烫髮红,衣襟都微微颤抖。 「喂,问你话呢,怎么傻啦?」 祁终回过头,见沐耘一直低垂着脑袋,半天没有反应,感到奇怪,用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沐耘敏感一躲,紧紧蹙眉,吞咽了一下,只想赶紧摆脱这种尴尬处境,搪塞一句:「不知。」 祁终不曾注意到他脸上火烧云一般的景象,抠了抠指甲,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不知的?你直接说它大不大,硬不硬就好了啊。哦,还有,亮不亮……」 「或者你直接掏出来给我看看,也行啊。」 想着这么值钱的宝物,应该会随身携带,警防贼人偷取,祁终又把目光投到他两侧,找寻钱袋的下落。 沐耘闭了闭眼,忍无可忍,蹭的起身,一拂衣袖,背对着他:「别说了!真是污言秽语!」 袖子挥起的风,如弱弱的耳光,轻轻扇在祁终脸上,听出沐耘似是动怒的语气,他感觉自己被骂的莫名其妙,迷惘抬头:「我,我说什么啦?不就是想看看你那个东西嘛……」 「你!」沐耘沉住气,镇静一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遂问,「什么东西?」 「就是咱们晚宴上赢得那个奖品呀!我的拆来看了,是一块会发亮的石头,但不知道你的那块长什么样?给我看看呗。」 「那个叫莹石!」沐耘急忙脱口说明,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却,他差点眩晕闭眼。 祁终愣了一下,不知他哪来的火气,莫名这么大声说话。 撇撇嘴,他哼道:「哦!我之前又没见过,哪知它叫啥。」 「……在邻桌上,你去拿吧。」 沐耘反覆冷却心绪,故作平静回答。 「哇,你这个还真不一样诶,又亮又圆,肯定要值钱些。」 祁终捧着那块莹石,仔细端看,心生羡慕。 「这种莹石,本就晶莹剔透,是由山涧中天然的溶洞里采出来的珊石打磨而成。夏季捂手最是冰凉。」沐耘走近,给他普及知识。 「哦,是我孤陋寡闻了呀……诶,你看这里有字!」 祁终翻了一面,突然注意到莹石背面刻了几个小字,他念:「云,散,水,枯……什么意思啊?」 沐耘稍稍凝眉,眼底闪过一丝多余的担忧,他不动声色道:「没什么意思。既然喜欢,那你拿走吧。」 「啧,那就多谢耘兄割爱啦。」虽然明知他会答应,但祁终还是有些惊讶他的爽快利落,心满意足地将莹石放回怀中。 「诶,耘兄,你怎么脸红啦?」 沐耘躲避他的目光,紧张道:「热,太热了。」 「唔……这都入秋了,还热么?」祁终挠挠头,有些奇怪。 「天色已晚,你回房休息吧。」沐耘不容他多想,暗示一句。 祁终顺着他的话,笑道:「好嘞。」 目送他匆匆跑向门口,沐耘又喊道:「等一等。」 祁终无措回头,打趣道:「嗯?捨不得我走?」 沐耘轻哼一声,将桌上的话本丢回他手中,眨了眨眼:「拿走。」 「哎呀,我的宝贝,差点忘拿了。谢啦耘兄。」 祁终嬉皮笑脸一番,心说,哼,白借给你看都不要,真是不解风情。 * 「那洛师兄,咱们就此别过了。多谢你这些天的招待。」 花月山庄门外,众人即将启程。祁终先一步向洛青尘道谢,心中也有一丝歉疚,毕竟自己那日和凤寐不小心毁掉了他的密室。 洛青尘早就查到是他俩做的好事,但碍于不好直接与凤寐作对,只得忍下恶气,假笑道:「师弟说哪里的话,都是熟人,不必见外。」 「嗯嗯。洛师兄真是好人。」祁终又奉承他一句,并眼神示意唐巽不要在一边傻愣着,好歹过来委婉表示一下谢意。 凤寐不是没读懂他的意思,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洛青尘皮笑肉不笑,暗自在心里不爽凤寐的高傲。 转而又对祁终和颜悦色道:「祁师弟,日后相见,希望你还能叫我一声师哥。」 方妍绡听出他语气的讽刺,冷冷瞪他一眼,示意他小心说话。 「好说,好说。等你回了长汀,别说我,几百号人叫你师哥呢。」 祁终误以为是他想念师门而不得空回去,在自己这儿找师门的感觉,就配合宽慰了几句。 洛青尘一愣,随后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 众人一一拜别,正欲转身离去。一旁静默不言的沐皙终于忍不住发声,上前捉住沐耘的侧肩。 目光无奈又不舍:「净杳……」 沐耘似乎感应到他的心情沉重,正欲多问。身后的洛青尘凌步而来,暗施威胁:「诶,这是还有什么离别的话没说完吗?要不今日别走了,一起再进山庄吃顿午饭……」 第199页 沐皙心灰意冷,手心微凉,无力垂下,笑道:「不必了。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堂兄,不如你同我们一起走吧。」沐耘察觉二人话中有话,急中生智,挽留道。 洛青尘不悦皱眉,暗起杀心。 沐皙犹豫半晌,狠心拒绝:「净杳……保重。」 拍了拍他的肩,沐皙错身离开,重新站回洛青尘身侧,不再多言。 沐耘凝眉垂眼,心中隐隐生怒,却也无可奈何。他一没证据说洛青尘是坏人,二没办法质问兄长滞留的原因,三是任务期限已趋终时,他必须分清事情轻重缓急了。 …… 沧州城外,农人已经收割完稻谷,只留下光秃秃的稻桩和水田里的稻草。 晚霞的彩光收着晚夏的尾声,散出初秋的炎凉。晚风携着稻叶的余香,丝丝入扣,潜入鼻息。 祁终不由放慢脚步,仔细感受这难得的宁静。 他笑道:「这稻香酒也好喝,只是南川楼不酿,不然我还要喝几盅再走。哈哈。」 「这几天在沧州逗留了这么久,还不是因为你贪吃又贪玩,这都出城了,你还想着喝酒。」闵栀抱着手,习惯性地训他几句。 祁终不乐意了,反驳道:「反正也没线索,走哪儿也是瞎逛,多玩几天都是一样。」 沐耘轻嘆一口气,语带隐忧:「再往南走,即将抵达极海境内,倘若还是没有找到,就只能负罪而返了。」 话音不大,只有祁终耳尖听见了,他心一顿,慢下脚步,凑到沐耘身边,小声宽慰道:「哎,耘兄你别担心。我们这么多人,肯定会顺利完成任务的。」 「……」 「诶,你看,火烧云!」 不待人回话,祁终抬手一指,惊喜大喊。 沐耘仰头望去,郊野垂暮,红霞满天,眼前分明就一片宽阔,或许刚刚一瞬的迷惘,只是囿于了自己的内心。 第92章 温柔乡 ======================= 暮云低沉,海平月升,狂乱的海风阵阵吹来。 赶往小渔村投宿的众人,步伐加快,并无留恋。唯有祁终,常年身居内陆,如今临海一行,分外欣喜,蹦跳欢唿。 「哇。是海风,好凉快,好舒服。」 张开双手,任由海风扑满怀抱,双眼满足眺望着日暮时分的海平面。 闵栀回头扯他,皱眉道:「还不跟上,待会儿又在后面大喊大叫。」 …… 进了渔村,众人寻了好久住宿都不见旅店踪影,夜深人静时,才被一家孤寡老夫妇收留住下。 打渔之人大都朴实,靠海吃海,眼前的宵夜尽是味重的海鲜,祁终不大好这口,一直食欲不振的样子。 他匆匆下桌,搬着小板凳,坐到狭窄的门口,吹风。 沐耘注意到他食不下咽的那一幕,悄悄跟过去,默默塞给他一袋零食。 「哪里来的月饼?」 祁终惊讶打开油纸袋,发现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沐耘没有回答他,神色淡淡,转身回到桌边,与众人和睦一片。 「老伯,麻烦问一下,这周边最近有什么怪事发生过嘛?」 宵夜吃好,众人谈起正事。闵栀先向那两位和蔼的老夫妇问道。 「……你们是来找亲戚的嘛?」老阿婆眼神不大好,眯着眼反问她。 「不是。我们是外地来的,来海边找一些东西。」闵栀摇头道。 「哦。我们这里祖祖辈辈都是打渔的生计,你们要找什么东西啊?渔村里都有现卖的海鲜,你们明日可以去赶早场,看看有没有想要的。」 老渔夫以为他们是购货的商人,非常热心地接话。 「呃,老伯。我们不买这些,只是想知道,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或者人。」闵栀干笑两声。 老渔夫卷了捲菸草,喃喃道:「特别的人,特别的事……」 祁终有些着急:「就比如什么海妖啊?海神啊?反正你们觉得奇怪的事,都说一说。」 老渔夫眯了眯眼,沉思了一会儿,吐了口烟雾,徐徐道:「传说啊,每月十五,海雾腾升的时候,鲛人们会坐在大鱼的背上,在雾中唱歌,歌声往往凄凉,他们会边唱边流泪,流下的眼泪就变成了鲛珠,沉到海底,成为稀世珍宝。」 众人认真聆听,耳边有隐约的海潮声。 「那她们为什么哭?」祁终追问。 老渔夫又道:「因为,海里面还住着一只巨大的海蛟龙,时常出没在深海,侵占他们的领地,害得他们无家可归。」 「据说那海蛟龙兇勐无比,最喜食人脑髓,在夜黑时,会窜出海面,拍烂那些深夜打渔的船户。所以我们这儿的渔村,很少有半夜出去打渔的,只是这样打到的鱼也越来越少,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老渔夫布满风霜皱纹的双眼一下黯淡,语气无奈。 「不是传说吗?怎么又成真的了。」闵栀怪道。 「哎,起初谁也不信这个传说,只是用来唬小孩子的。直到有一天,一群年轻人约着出海,结果遭了海难,只有一个人倖存,回来说遇到了蛟龙,自此又有不少人遇难,大傢伙儿也只能信了。」 老渔夫嘆了口气,抹了抹泪,沙哑道,「我的两个儿子也是这样没的……」 闵栀愤怒拍桌:「可恶的海蛟龙!真是祸害!」 第200页 转而又道:「难怪我们进村的时候,发现这里妇孺颇多,而男丁稀少,看来都是这孽畜的错!」 祁终贊同地点了点头。 老渔夫却唉声嘆气,又摇头道:「不止啊,不止啊。」 众人闻言,又颇感疑惑。 老渔夫面露愁苦:「蛟龙虽是祸害,但我们能避则避。村中男子稀少的原因并非在此。而是他们都一去不返了。」 「他们去了哪里?」祁终追问。 「一座名叫欢烟阁的春楼里。他们抛妻弃子,成日泡在那里,与一位妖女苟且纠缠,不肯归家……」 「啊?」祁终难以置信,如此偏僻的小渔村居然这么多灾多难,什么妖魔鬼怪都遇上了。 闵栀冷哼一声:「真是世风日下。那个烟花之地在哪儿?我去收拾他们这群蠢货,全都打回来养家。」 老渔夫嘆道:「没用的。他们已经鬼迷心窍,劝不回来的。而且那座楼十分诡异,只在深夜时分才会出现。就在距此地三十里外的紫树林里。」 祁终上前安慰道:「老大爷,你放心吧。这都是小事一桩,我们这次来,什么海蛟龙,什么妖女,通通都给你们解决了,以后你们村子一定还能恢復原样的。」 「啊!你们真是好人啊,好人啊。」一边理渔网的老婆婆听他这么保证,顿时像看到希望一般,感激涕零。 一边沉默寡言的凤寐,已经觑见沐耘几人要帮助渔村的决心,他有些犹豫,如此延误正事,实在有些浪费自己的时间。但如果此刻退出,可能惹上嫌疑,也无法监视方妍绡是否有通风报信的举止。 沉吟片刻,他道:「既然大家都达成一致了。那不如我们分头行动,你们去除海蛟龙之害,而我与方姑娘则去解决欢烟阁一事。元谦胆子小,不妨就留在此地,等我们回来?」 沐耘有些不解,分明是说与众人听的意见,可凤寐的目光一直望着自己。他只好回道:「也好。」 他一言,所有人都这么默认了。 祁终笑道:「诶,人多就是好办事。那就拜託唐二家主,照顾好我阿姐了。」 说完,还莫名向凤寐眼神示意一番,颇多暗义。 他抿唇一笑,撩发不语。 心里还不屑与凤寐为伍的方妍绡,一听祁终这么单纯地维护自己,一瞬动容,配合演戏,微微笑着接受。 闵栀想起上次天心渊一事,对方妍绡改观不少,纵然心里尴尬,却也不像之前那样对她冷嘲热讽,只在心里暗暗提防。 莫名的,众人离散的心思,突然一下团结在了一起。 * 十五月圆的那晚,祁终三人来到蛟龙出没的那一片海域边缘,整装以待。 借来渔船之后,众人借着风势,漂泊在海。 祁终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只见星月悬空,明河在天,四下海风吹彻,一面月海茫茫无际。 「唔。这小海龙怎么还不出来?难得是知道我们要来,提前害怕啦?」 他开着玩笑,缓解沉闷气氛。 闵栀迷惑他的自信,哼道:「你当它是你养的宠物啊?说出来就出来。」 「当然啦,我可是驯龙高手……」 说话间,海平面上,突然雾气腾升,愈来愈浓。一场风暴逐渐趋向这只孤零零的小船,将其完全笼罩。 众人警惕心起,纷纷四望,只见前方一道黑影,在海雾中时隐时现,腥气渐浓。 祁终抱手道:「看。这不是来了吗?」 船只颤巍巍驶向磅礴大雾。 茫然中,一只长尾扑打而来,掀起海浪百丈,众人尚未分清天南地北,那道兇狠的龙尾已经噼了过来,将弱小的船只拍得支离破碎,三人被迫分离,各自立在一片浮木上,遥遥唿应。 雾没有消散的迹象,海浪越掀越高,海声阻隔了三人的话音。蛟龙却仍未完全现身,拖着一身闪光鳞片,时隐时现。 祁终尝试唿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正当他转身时,一双兇恶的利爪勐然袭来,恶龙率先亮相他的眼前。 惊诧之后,祁终迅速抽剑,虚晃一招,转移蛟龙注意,随即划开浮木,并不正面与它对峙。 …… 略微听见祁终的喊声,沐耘循声而去,可雾中视线有限,根本不见其踪影。 心中颇是担忧,他见前方过于宁静,料想无人,又急忙调转方向,欲往东边再寻。就在这时,脚下浮木忽然撞到前方一块不明物体,沐耘凝神,只听到一声抱怨。 「哎呀,坏事。撞到了石头?」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内,他欣喜道:「是我!」 祁终松了一口气,凝气挥开眼前雾霾,看清来人,笑道:「终于找到你们了。刚刚我被那蛟龙追了好久,又没看见你们,老担心了。」 沐耘驱使浮木上前划去,与他并肩漂浮,问:「它在哪儿?我去解决。」 「诶,你先别慌呀。我用幻阵困住了它,现在这小黑龙正在逛它的温柔乡呢……你听我说,等下我先过去,引它去旁边的礁石处,你在那里提前布下杀阵,等它一来,马上诛杀。这样雾才会散,我们也好回去。」 祁终自信说完自己的计划,以为会换来一个万分敬佩的赞赏,却见对方怔愣半晌,没有回音。 「诶,你倒是点头决定啊。」 沉思片刻,沐耘微微皱眉:「你一个人行吗?」 第201页 祁终哼道:「废话。就这样,你快去准备,我先走啦。」 「等……」 沐耘嘱咐的话还未出口,大雾又迷了视线,他轻轻一嘆,顺应祁终的提议,转向礁石之地。 …… 片刻之后,海风中传来一阵腥湿之气,伴随声声欲不可耐的龙鸣,逼向黑暗礁岛,在雾中反覆腾飞,追逐一只虚幻的彩鳞灵龙。 沐耘仰头一看,顿然明白祁终适才口中所说的「温柔乡」是何种意思了。轻轻一笑,他感嘆这人的小聪明还挺多。 浮木靠近礁石边缘,祁终望见沐耘身影,连忙以剑光示意,得到回应之后,他顺着沐耘的提示,将彩龙的影子扑向无形的剑网之中,蛟龙见此,心急失智地匆匆跟去。 沐耘看准时机,催动剑阵,以万千剑网层层笼罩蛟龙身躯,诛杀大计即将一举功成。 蛟龙得知自己被骗,气恼吼叫,不甘挣扎,激起海中波涛汹涌,礁石也被它的摆尾拍碎,弹起无数碎石,砸向四周。 祁终气道:「呵,这时候都还想兴风作浪?」 不再犹豫,沐耘娴熟使剑,道道剑气,沛然贯体,蛟龙痛苦哀鸣,鳞片层层脱落,再来就是从内而外,一副心胆俱碎。 大势已去,蛟龙兇恶瞪向二人,咽气之际,吐出无数丧命黑海的灵魂。最后形神皆散,海面波平,雾淡月明。 祁终踏步上岸,在一堆杂乱的龙骨之下,发现一颗金光闪闪的内丹,双眸一亮,他赶忙拾起,攥入手心。 兴奋道:「你看你看,这小黑龙修为还不浅,好漂亮的一颗元丹。」 沐耘轻松收剑,垂眸一看,颇是愕然:「这不是它的内丹。这是……」 话音未完,不远处传来一声焦急的唿喊。 祁终回头一望,瞧见闵栀的身影,赶忙招手:「诶,我们在这儿呢。」 晚来一步,一切都风平浪静了。闵栀心里微微不自在,只好顺势道:「既然蛟龙已经被除掉了,那我们也回岸上去吧。」 「嗯。」 就在三人即将返程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歌声,悠扬婉转。 「等下,好像有人在唱歌。」 祁终停步细听,转身回望。 只见明月落海之处,游来一群大鱼,快速漂向三人。等距离稍近,他们又看清了鱼背上坐着一群长尾的怪人。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鲛人?」闵栀一嘆。 祁终愣了一下,随即乐观:「哇。发财啦,发财啦。」 「你想做什么?」沐耘不明他为何这般高兴。 祁终啧了一声:「那打渔老头不是说了嘛,鲛人的眼泪,鲛珠可是价值连城的绝世珍宝,她们一定是知道我们打败了蛟龙,特意来给我们送宝的。」 沐耘神色迟疑,不肯轻信。 祁终又道:「你看你看,她们都在笑呢。」 三人止步回望,却见那群大鱼在快要临近礁岸时,开始不断分散,围绕这一处小领地,不断游摆,划出一个水圈,慢慢扩大成一个漩涡,鲛人的歌声也愈加迷幻,逐渐形成一道醉人耳目的屏障。 沐耘警醒过来,严肃道:「快走!」 祁终莫名挠头:「咋回事啊?」 还未腾飞回岸,三人终究迟了一步,被深海漩涡的吸力,不断扯阻,最后跌落无尽海渊。 歌声散尽,波光粼粼的海面终于沉静。 第93章 挑拨 ===================== 月过林梢,栖鸟咕鸣。 寻往欢烟阁的小路上,因远离海边,耳畔不闻涛声,方妍绡只感夜风瑟瑟,心事重重。 出神间,一不小心撞上前方突然止步的凤寐,她摸了摸撞疼的鼻尖,气恼抬眸,正欲发问,却见那人神情一派肃冷,漠然转身,回望着她。 「……看着我干嘛?」见人半晌不说话,方妍绡不悦凝眉,没好气问道。 凤寐浅收目光,扔给她一个药瓶,侧身道:「腰伤不养,恐成顽疾。」 「你……」 方妍绡哑然一愣,却见凤寐说完就走,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也听懂了。原来自己一路时不时扶腰的动作,他都注意到了。 她有些想归还,便先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凤寐余光睨她一眼:「小栀感念你的搭救之恩,特意向我求药,并且转交给你。」 「她?」方妍绡没想到闵栀对自己如此深恶痛绝,居然会拉下脸向凤寐问药。心中稍稍获得一种成就感,努力这么久,或许很快就能摆脱杀手的身份,让祁终身边的好友对她卸下防备,另眼相看。 当看到方妍绡嘴角一抹欣慰笑意时,凤寐心中徒生不快,自己送药时,她一副冷脸色,得知旁人求药,反倒一脸笑意……原来他为她做了那么多,还不如一个之前的仇人对她的改观,来得令她开心。 冷哼一声,凤寐加紧脚步,轻易破开眼前的障眼法,几米之后,两人终于找到那处声色醉人的欢烟阁楼。 只见灯火迷离,忽忽闪闪,只闻欢声笑语,勾人销魂,两人伫立门前,小楼风情却已经裹在媚粉的风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方妍绡淡淡蹙眉,心疑一瞬,微微有些熟悉这种浓烈的脂粉味。 凤寐面露隐忍,终于以袖遮鼻,不耐道:「分开找,尽快处理完离开。」 听人吩咐自己,方妍绡嗤了一声,本欲反驳,低眸一眼,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对方送的药瓶,顿时没了置气的心情,懒懒侧身,往一楼大门走去。 第202页 凤寐忍着空气的污浊,只身上二楼,循着闹声而去。 忽然,身侧一间屋子中的灯火在他眼前熄灭,屋内原本的动静也消失了。他心神戒备,缓缓推门而入,一眼望去,烛火被他用灵力点亮,重新照清屋内情形。 只见骇人一幕,突兀眼中。酒气冲天的屋内,粉帐之下,铺陈了几具阳气尽衰的男子干尸,个个面如灰土,神情狰狞,死得应是极为痛苦。 凤寐移火近观,仔细查探一番,心中已有答案:「媚毒?」 垂眸一瞬,他颇感厌恶,又勐然想起花月山庄洛青尘为方妍绡所送之物,一时心神迟疑,更觉此事蹊跷。 他的犹豫让心中的怀疑更加复杂。 这时,邻屋又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夹杂着某些令人羞耻的声音。凤寐不悦灭灯,移步前往。 空空的走廊上,原本满层楼灯通明的二楼,只剩眼前一屋的光还亮着,便说明两侧暗屋中的人应当都遇害了。 凤寐不再迟疑,为了防止自己见到淫/秽一幕,他闭眼拂开门,冷然进屋。 「妖女!还在不知羞耻!」 一身正气逼散屋内媚气横生。正在床头快活之人,被这莫名打扰,勐吓一跳,惊叫出声。 烟萝惊见来人,顿慌心神,好在吸完了身侧之人最后一口阳气,不然被打断合欢,她定然走火入魔。 只是她满头迷惑,不知为什么凤寐会找上门来,坏她好事。为了躲避方妍绡的命令,她都已经躲到底疆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修炼了,居然还会遭到这种突袭。 烟萝恶狠狠剜了凤寐一眼,却见他侧身门前,并未急于捉拿自己,想来是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不敢轻举妄动。 她心机暗起,扯过薄纱遮身,故作可怜地扑倒在床,哭道:「大人饶命,饶命。这一切都是他们逼我的呀,小女子也是身不由己啊……」 凤寐冷哼一声,讽刺道:「身不由己?用媚毒害人,毁了多少人的家庭,隔壁那些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据,你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 「不是的,不是的。大人你有所不知,其实这一切都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呀。」烟萝咬死不认,继续狡辩。 凤寐耐心尽失,出针示警:「速速穿衣,认罪伏诛。」 烟萝还未反应过来,双手手腕处的命门已经被两根银针压住,一旦运功,必遭凤寐毒手。她懊悔不已,恨意更深,只得诺诺回道:「回大人的话,小女子已经穿好衣服了。」 料想对方也不敢拿命做赌,凤寐扬袂转身,正欲处置妖女,抬眸的那一剎那,却被床畔之人的容颜,惊愕得心神晃荡。 身形微晃一瞬,凤寐站定之后,不可置信道:「方妍绡!居然是你?」 烟萝未料他如此反应,听见话音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修炼媚术之时,一直都在假用方妍绡的面容,适才惊吓过度,还没来得及换回来,眼下竟然巧合为自己赚的一丝利用之机。 趁凤寐心神杂乱之际,她赶忙扮作追悔莫及的姿态,泫然欲泣:「凤寐神君,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只是想快速提炼功法,才会走错这一步的呀。」 「你修为不凡,为何要用这种方法提升功力?」凤寐痛心又含怒,逃避侧身。 烟萝见他语气紧张,猜中他心底在乎,横竖不会怀疑自己,她便一边跪地移步,想趁机偷袭,一边又添油加醋道:「因为……因为我生性如此……」 凤寐骤感当头棒喝,怒气横生,喝道:「你说什么?」 烟萝眨了眨眼,狡猾地暗施媚毒,趁机紊乱凤寐五感,假惺惺哭道:「凤寐神君,我们好歹相识一场,您就念在当初地宫做客时的缘分,放过我这次吧。再者,我修媚术,与你也毫不相干呀……」 听她说起地宫那回,凤寐更加嫌恶地闭了闭眼,手心攥紧,无边失望勐烈袭心。 见他分神,烟萝媚态造作,双手悠悠抚上他脚边衣袍,欲一点一点沉沦他的意志。 哪知,凤寐念止心冷,愤然转身,取过墙上一把利剑,横架在烟萝脖颈之上。 「你……害人性命,不可饶恕!」 烟萝瞪大双眸,懊悔自己算计失措,慌张道:「不,不。凤寐神君,你别杀我,我,我不修媚术了,你别杀我……」 凤寐看着她那张朝夕相处的容颜,一瞬间,又犹豫了神色,手中的剑微微挪走几分。 「……你,到底还要我怎么纵容你?」 烟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神君息怒。是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气,你先饶过我这次好不好?我再也不会忤逆你的意思了……」 「够了!」凤寐厌恶瞪她一眼,侧开脸,冷冷道,「命可留,修为不可存。」 烟萝听得心惊肉跳,竟不知他如此心狠,自己一身媚功好不容易练成,真是被废了,以后哪还有机会报仇,哪还有机会碾压方妍绡…… 面对如此无情的凤寐,烟萝心起歹念,决定放手一搏,在他等自己回復之际,毫不犹豫纵毒袭去。 凤寐临机谨慎,巧转剑尖,还是不忍杀她。但出手自保的针并不留情面,根根分明,刺中烟萝毒脉。 「放肆!你真是不知好歹!」 大势已去,烟萝好不甘心,泼妇似的大骂:「你杀了我,神尊不会放过你的。凤寐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用得着你多管闲事,我修媚术下贱怎么了?你看不惯,你来试一下啊?说不定耐力还不如那些死人呢……」 第203页 「你——」 凤寐忍无可忍,心底最后一丝怜惜也被怒火掩盖,掌风杀气,凌厉而去。 就在烟萝命丧之际,一道急促的声音喝道:「住手!」 随之而来的一道红绸,迅疾过眼,从狠戾的掌风下,将烟萝迅速拉开。 凤寐闻声回头,错愕发懵:「怎么又有一个你?」 方妍绡也听得一头雾水,反问:「什么又有一个我?」 烟萝见救星降临,高兴昏了头,急急喊道:「方月使,救我,救我!」 闻声侧颜,方妍绡勐然望见烟萝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登时明白过来一切。她终于瞭然,为什么自己在楼下检查那些尸骸的时候,会发现烟萝的气息,原来真的是她背着自己在做这些骯脏勾当。 想起她顶着自己的脸,去做这些噁心之事。方妍绡比凤寐还来气,扯紧袖中红丝,凌步上前,冷眸阴沉:「你,竟敢盗用我的脸?」 烟萝心落谷底,她又忘了自己还未换脸,这下必死无疑了。 危急关头,她忽而想起凤寐刚刚的手下留情,似乎有所异常,藉此她欲扰乱二人共识,随口挑拨道: 「不,不是的,方月使,是,是凤寐神君,叫我这么做的。他说,他想看着你的脸……」 凤寐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马上捏死烟萝,急欲出针杀她,却陡然迎上方妍绡质疑且困惑的目光,想起之前对她的种种误会,此刻真相释然,他隐隐有些心虚地低垂了双眸。 这种认错的心虚,却被方妍绡误解成是证实烟萝所言。她脑海中,又想起洛青尘在花月山庄提醒自己的话,他说凤寐造访地宫那次,曾向李元邪提过自己,或许也是为了这事,当时却害得她差点失去信任,几次给人打副手……这口恶气,她都咽下去好久了,此刻真兇居然就在自己眼前。 她抬手欲掌掴对方,却难以下手,只冷冷道:「出去!这个人我自己处理。」 凤寐哑然,退出房门,临走时,极为厌恶地瞪了烟萝一眼。 房间内,淫靡气氛只淡未消,连微晃的烛火都晦暗不明。 主僕二人面面相见,却毫无情谊可言。 方妍绡怎会料到自己一手提拔的手下,是这种心思龌龊的蠢货。念及她的话,方妍绡沉声问:「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烟萝见风使舵,迅速变脸,撒谎道:「是是。凤寐虚伪至极,见我在此修行,突生歹念,更威胁我以您的容貌做……」 「啪——」 诡辩的话语还未编完,烟萝被一道红绸扇飞在墙,重声一响,倒地痛唿。 方妍绡俯身直面她,语带冰寒:「我给过你机会了,你竟然还在用诋毁旁人的招数为自己脱罪?」 「这,方月使,我,我说的是真的,你,你看在我们主僕一场,放过我吧……」 冷嗤一声,方妍绡不欲多听她一字一句,直起身来,睥睨道:「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但是从今往后,你不再担任星使一职,我自然也不会再管你,希望你好自为之,消失在我眼前。」 话一说完,性命得保,烟萝松了心,正欲感谢,却骤感脸上数十根红丝划过,破皮带血,淋漓流了满脸,疼得她拧眉尖叫:「啊——,方妍绡你!你居然毁了我的脸!」 收回红丝,方妍绡冷笑道:「这是一点惩戒。以你换颜之术的功底,这点伤,好好调养,一年之内就可消失无痕。但是我要你记住这份疼,并且这一年内都不得再以媚术害人,没了蛊惑人心的皮囊,料你也该知道收敛二字。」 烟萝听完她的话,并不感恩这份手下留情,心中怨恨更是疯长,双眸极度不甘地瞪着她离开的背影。 下楼之后,方妍绡心情不悦,欲孤身一人去海边散心。抬眼却见一人身影徘徊小路尽头,似乎是在焦灼等她。 她有些恍惚,此行颇多尴尬,一时竟不想面对凤寐,便一语不发,径直错过他。 凤寐见她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从自己眼前经过,双眸一睁,不待思考,抬手挽留:「绡绡……我,你误会了。」 方妍绡听他一改往昔的傲慢态度,颇是惊愣在原地,神色无措。 「刚刚那个妖女所说,都是假的。我承认,曾经误会过你修习媚术,所以对你言辞多有冒犯,对不起……」 闻言,方妍绡冷哼:「误会?你向来只会高高在上地摆出神仙架子,随随便便定人罪行,哪一点尊重过人?」 「你……这么看我?」 「其实今日之事不算误会。烟萝是我的手下,我支开你,只是为了包庇她,你不用道歉,我们互不相欠。你怎么看我,与我无关,我怎么看你,也与你无关。」 「……看来你气得不轻。」凤寐神色侷促,却不肯让路。 方妍绡嘆了一口气,无奈道:「凤寐,你所谓的立场相对,我也已经脱离,希望以后你不要再针对为难我了。如果你觉得烟萝的话,实在惹怒了你,那就去杀了她,我不会阻拦,现在我只想回去见到亲人。」 「让开。」 任她错身而过,凤寐皱了皱眉,轻声问:「那你信我吗?」 「……」 月色下的背影,艷美而孤寂,渐渐自花的纷乱中模煳,直到消失。 第94章 三生误 ======================= 掉落深海之后,三人误入一条水底长路,身侧突兀屹立两道水墙,深蓝色海水在这道屏障之间流转。 第204页 望着前方不知名的迂迴道路,三人伫立片刻,只好循路以进,找寻出口。 走到尽头,眼前陡然出现一座巨大的华丽宫殿,缀饰无数闪亮的水晶,艷色的珊瑚,巧夺人目。 三人徘徊之际,大门突然被隙开一条缝,一位状似虾米的小童子急忙跑出来,怯生生地注目几眼祁终他们,似在辨认。 认出之后,恭敬上前:「几位恩人,请随我来。」 祁终回头一看,没有其余人,又转回头,指着自己,反问:「恩人?我们?」 虾米童子呆萌点了点头:「是呀。婆婆等你们很久了。」 「什么婆婆?不是,小傢伙,你等下,这哪儿啊?你家主人谁啊?我们又不认识,为啥要跟你进去……」 因不知掉进了什么鬼地方,祁终颇似戒备,出言推脱。 小童子面露为难,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沐耘替他解围,温和道:「小友,带路吧。」 祁终撇撇嘴,嘁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徐步踏入神秘宫门。 三人跟着虾米童子,绕过一道红桥,来到浮灯华焕的正殿,门侍见贵客驾临,连忙推开朱扉,迎人进殿。 入殿之后,珊瑚翡翠,绚烂满目,一室通明,却让人感到光怪陆离,无从真实。 不消片刻,左边一扇月门洞中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徐徐出来一群步态轻盈的妙龄女子,打扮俏丽,却尽显海底风光。 「哎,是他么?」 「就是呢,长得真好看。」 「可一定要把他留下来呀……」 几位女子似乎年纪轻轻,不懂俗情。对着来人,悄悄偷看,甚至掩面偷笑,窃窃私语。 「几位姑娘,烦请告知,这是何处?」 沐耘被她们无故注视了半晌,也不见有人主动出来招唿,只好上前询问。 那群女子神色惊讶,懵然相望。 「姑娘?他叫我们姑娘……」一女子笑道。 其余跟着附和:「哈哈…真会说话……」 祁终撇撇嘴,心说这些女子不是人就算了,还这么没礼貌,当着人的面就指指点点起来。 「恩公请稍等,我家公主还在装扮,你且耐心等下。」 调侃半晌,总算有位心智成熟些的婢女出来解释。 三人一阵沉默,心觉怪异。 「婆婆来了。」 月门洞内,又传出一声朗唤。适才打趣的女子闻言,皆收敛嬉笑,神色恭敬起来。 祁终等人循声望去,唯见一位姿色端庄,颇有韵态的妇人,雍容而出。 看起来年纪并不苍老,却唤她婆婆。祁终有些纳闷。 那妇人面带微笑,对着三人,准确地说是对沐耘客气一笑,随后严厉瞪向那些卑躬屈膝的少女,不满道。 「贵客来了,怎么还不看茶招待,愣在一边,蠢笨至极。」 「是,婆婆。」 丫环们应声,慢慢忙碌起来,引着他们落座,倒茶。 这时,大殿上方,红帐低垂,榻前突现绣履一双,一遮面女子,莲步轻移,挨着妇人缓缓坐下,肤白如雪,明眸晶亮,时不时隔着薄纱帘幕,打量来人。 「难道这就是那个公主?」闵栀心生好奇,低声问道。 祁终附和地点了点头。发现那女子的目光一直在自己前方徘徊,反应过来,他悄悄凑到沐耘耳边,打趣道。 「诶,耘兄。你看那位公主好像一直在望你呢,不会是……」 沐耘蹙眉,低声喝道:「祁兄弟,不要胡说。」 悻悻回座,祁终也有些心闷,悄悄嘀咕:「但愿是我胡说。」 「几位恩公,来此造访,我们有失远迎啊。」 适才那位雍容贵气的妇人出言客套。 祁终皱了皱眉,心道:造访?就留一条通往你家的路,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 不待沐耘询问,那妇人又主动解释道: 「我们是这海底的鲛人一族,常年受海上那只蛟龙的欺侮,避难于此,无法护佑一方百姓。如今几位恩公英勇无畏,斩杀了蛟龙,还我们一片净土,实在是太感谢三位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们是妖还是神啊?」祁终明白过来,补充问道。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笑道:「我们是灵。这位是我的女儿岚女。」 帘幕轻掀,公主娇气地向三人点了点头,又迅速垂眸不语。 「另外,不知道几位斩杀蛟龙时,可否捡到什么仙丹之类的东西?」 「有啊。一颗会发光的小珠子。」祁终如实相告。 妇人一见他手中之物,登时激动:「正是此物,正是此物。多年前,那海蛟龙闯入这里,夺走了它,自此就长生不死,在海面上兴风作浪。」 「此物名为绛生丹,能够肉白骨,愈百伤,有起死回生之效,法力无边,本是我族镇族之宝,可佑我们长生不老,自从被那蛟龙夺走之后,我们就再也无法永葆芳华,老死无数族人。」 「既是宝物,你们又是如何得到呢?」闵栀多嘴一问。 祁终笑道:「当然是她们自己修炼的呗。」 说着,就要递迴给鲛人一族,却被沐耘一手拦下:「等等,此物乃是上疆所遗灵丹,切勿归还错人。」 那妇人神色一僵,诧异问道:「几位竟是上疆之人?」 祁终一下明白对方想要私吞宝物的心思,面色不悦,哼道:「正是。而且我还是下任仙尊呢。」 第205页 闵栀无语瞪他一眼,低声喝道:「有病啊,乱吹什么牛,赶紧让她们带我们出海。」 见岚女二人面露怀疑,祁终也不装下去了,直白道:「夫人,这珠子呢,原也不是你们的,眼下茶喝了,蛟龙死了,咱们就不过多打扰了,宝物也就一併带走了,告辞。」 「等等!」那妇人见人要走,不甘心挽留道,「恩公既然要取走这颗灵丹,那可否答应老身一个不情之请。」 「夫人请讲,我们能帮则帮。」见人妥协,祁终也和善回话。 那妇人眉看眼笑,捞开珠帘,领着女儿的手,缓缓走下台阶,站至沐耘身侧,笑吟吟道:「几位有所不知,就们鲛人一族多是女流,饱受外族欺侮,常年担惊受怕……所以有意挽留这位恩公,与小女喜结良缘,从此这座宫殿以及子民,都归你所有,不知恩公意下如何?」 「当然不行!」 沐耘还未表态,祁终先一口否决,不自觉往前一站,挡住二人。 母女二人面色一僵,颇有些尴尬。 祁终稍稍冷静,坚持道:「我们耘公子早已心有所属,你们的请求,恕我们无法答应。」 岚女有些失落,望向她母亲,有些不甘。 妇人有些恼怒背手,语气大不如之前客气:「那你们就把绛生丹留下。不然别想出海。」 一听威胁,闵栀顿时来气,不悦道:「怎么?这么快就变脸了?这就是你们对恩人的态度?」 沐耘委婉相劝:「还请二位通达情理。」 两人退至帘幕之后,细声商量片刻。那妇人又改了气势,客气招待三人。 「哎,是老身煳涂了。三位既然无心此地,那便饮尽桌上粗茶,我派人去取出海的丹药来,三位服下之后,自可顺利出海。」 「多谢您的好意。」沐耘谢道。 婢女们取来三颗晶莹剔透的丹药,一一放在三人桌上。 祁终轻轻捏起丹药,与掌心灵丹相互比较,发现有些相似。这时,闵栀突然撞了他一下,祁终没注意,手中灵丹皆落回盘中。 祁终一慌神,盘中变成三颗相似的丹药,根本分不清了,问道:「喂,你撞我干嘛?」 闵栀神色歉意:「我,不是故意的,手忽然就抖了一下。」 「哎呀,这不是有三颗嘛,随便捡一颗来吃了就是了。」 闵栀不知情他把绛生丹混入其中,误以为是多给的丹药,随手捡起一颗,丢入喉间,喝着茶水咽下了。 「诶你……」祁终忽而看清她吃下了那颗灵丹,顿生懊悔。 「怎么啦?你快吃啊,吃完我们就可以走了。」闵栀无辜道。 祁终垂了垂眸,不想她自责,点头道:「没什么。我马上就服下。」 就在祁终欲吃下特殊灵药时,忽见沐耘手中的那颗颜色鲜艷,与盘中剩下的相差甚大,心里莫名怪异。 他阻拦道:「诶,我跟你换一颗吧,感觉你的要好吃些……」 沐耘还未同意,祁终先一步抢过他手中那颗,和水服用。 岚女二人大惊,喝止道:「不可换!」 咽了咽嗓子,祁终疑惑道:「怎么是苦的?」 闵栀察觉奇怪,心思敏锐起来:「明明是甜味啊。」 「他,他吃的那颗是毒药……」情急之下,岚女说漏嘴,有些担忧地望着祁终。 闵栀气恼拍打他,吼道:「笨蛋,谁让你去乱换的!」 祁终尚不知所措,深思一层,自己如果不换,中毒的岂不是旁边那人。 沐耘眼底愠怒,对着岚女二人,肃冷质问:「解药!」 母女二人颇是心虚,岚女无奈道出真相:「此毒是名为三生误的情药,若要解毒,则需你深爱之人服下另一种名叫相思苦的丹药,转移毒性。不然此毒无解,你也只剩一月命数。」 「而且就算你们都服用了这两种情药,也无法根除毒性,因为一旦同心之人与你生离死别,或是彼此寡爱无情,你们二人此生都会饱受锥心之痛,生不如死。」 「好恶毒的药,你们好卑鄙!」闵栀沉不住气,几欲破口大骂。 岚女养尊处优,不曾受过责骂,拉住母亲,委屈落泪。 妇人心疼安抚她,转而又向三人致歉:「几位先别动怒。我们动用此药,实在是无奈之举啊。一开始,我们只是想藉此挽留这位沐耘公子,并没有想伤害你们二人啊……」 「鬼话连篇!你们留人,是用命来留的嘛?如果耘公子吃了此药,你们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用他性命威胁他,在这鬼地方呆一辈子?」 祁终一拍茶桌,气怒不已。 妇人心虚噤声,无奈摇头。 沉默许久,沐耘上前,走至岚女身侧,温声道:「公主殿下,可否移步,沐耘想同你说几句话。」 岚女犹豫一番,怯怯点头。 误以为沐耘要委曲求全,祁终紧张道:「喂,你别跟她去。」 闵栀无语撇了撇嘴,劝道:「哎呀,你别喊啦,人家耘公子肯定是替你去问解药了。」 「可是问到了又能怎么样?」祁终赌气道。 闵栀哑然,顿时有些泄气,轻声试探:「那……你心里有深爱之人了吗?」 心虚眨了眨眼,祁终不回答她,转而去问那妇人:「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妇人嘆道:「也不是……」 第206页 祁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问得多此一举,如果真有那位岚女说得那么严重,她们下毒之后,也无法保证沐耘与岚女彼此深爱啊……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闵栀也反应过来,哼道:「就知道你们不老实,手段一套接一套。」 妇人哑口无言,只得默认。 过了许久,沐耘二人神色轻松从内殿走出。 祁终赶忙上前,担心追问:「喂,你不会真的牺牲色相,答应她无礼的要求了吧?」 沐耘摇摇头,平静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岚女同母亲私语了几句,二人达成一致,接受现实,亲自送三人出海。 第95章 回家 ===================== 重见天光后,众人觉得唿吸都顺畅了许多。 走回渔村的路上,祁终连番试探了好几次,也不知沐耘怎么劝说岚女解了怪毒,放他们离开的,只好暂时罢了,想等以后对方淡忘此事,自己再出其不意地套问出来。 回到老渔夫的家中,却不见另外三人的踪影,祁终从里到外地喊了好几遍,也无人回应。 这时,老渔夫收网回来,见到沐耘三人,急忙抓干手上的海水,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他。 「这是那位姓唐的公子要我转交给你的,他说,你一人明白信中内容就好……」 老渔夫将凤寐交代的话,原封不动说给沐耘听,做完这一切,又外出晒网去了。 沐耘徐徐展阅书信,神色渐凝,心情渐沉。信上已然告知他方妍绡与李元谦的真实身份,以及让他注意提防括苍山罗剎神尊的动向,最后是放弃寻找神识,迅速赶回九垓山……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巨大。他一时也微微惊愣,反覆思量心中第一疑惑:唐巽到底是何许人也?怎会知道如此多隐情…… 闵栀匆匆进屋,焦急问道:「我收到了返程的灵讯,你们也是吗?」 沐耘凝指一观,确实是沐皙发来的讯息:九垓山有异,速回! 「但是阿姐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让人怎么放心赶回啊?」祁终掐灭长汀发来的讯息,心情烦躁。 「哎,巽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闵栀跟着嘆气。 沐耘收好信纸,神色淡然道:「信上交代了,唐二家主已经先一步返回了。方姑娘与元谦兄弟,也已找到亲人消息,我们不必担心,先赶回上疆处理正事吧。」 「嗯?信?哪里来的信,给我看看。」祁终心悬太高,一时难以着地,追要书信。 沐耘抬手拦他,凝望着他,平静反问:「你连我也信不过吗?」 「我……这哪是信不信任的问题呀,我就是想确认一下。」祁终懵然挠头。 沐耘垂眸道:「急讯,说明要事紧急。先返程吧。」 「好吧。」祁终误以为沐耘在生气自己不知事情轻重缓急,也不多做过问。 三人步履不停,重抄近路,匆匆返回上疆边界。 …… 一家小客栈里。 「菜来啦,几位客官,你们慢用哈。」 小二麻熘把菜上齐,招唿了一声。 祁终瞅了瞅菜色,颇是诱人,尝了一口,尚觉差强人意。 「诶,你怎么不吃啊?」 察觉身旁之人一直沉默失神,祁终边问,边夹了一块红烧肉到沐耘碗中,示意他认真吃饭。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甚至没有来得拒绝,碗中饭菜堆成一座小山。沐耘不再沉思,赶忙制止。 「哎呀,别见外嘛。知道你吃饭爱走神,好心提醒一下你,别客气。」 祁终特意多取了一双公筷摆在盘中,方便使用。 闵栀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饭前,祁终总要讨两双筷子来用,还真没见他对谁如此明目张胆地体贴过。 一时心里闷堵,她默默搁下碗筷,起身道:「我先去结帐。」 沐耘回神,劝道:「不用了,闵姑娘,我刚刚结过了。」 又是他结的。闵栀暗嘆一声,不怎么领情,反倒觉得自己像沾光吃白食的,莫名的不爽,自己又不差那几个钱…… 她淡淡道:「哦,那我吃饱了,出去转转。」 沐耘迟疑收回目光,听对方一直背对自己讲话,语气似乎还有些不悦,心里不解,何时何事又惹人不快了。 闵栀正欲出店门透气,客栈外忽然走近两位客人,与她擦肩而过,面目熟悉,叫她怔愣原地。 小二赶紧去招唿:「两位客官,里面请。」 「嗯。引我们去你们店里上等的客房……」 同行的男子吩咐着小二,闵栀仔细一听,更觉熟悉,喃喃道:「表哥?」 迅速回身一望,闵栀惊喜大喊:「唯尔!居然是你们!」 面对突如其来的怀抱,林唯尔有些错愕,喜极而笑:「阿栀!好久不见!」 唐澜起闻声回头,发现是自家表妹,也感嘆上前:「表妹。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回上疆了?」 闵栀赌气道:「怎么,我外出替你们家跑腿,你还不希望我回来啊?」 「说什么傻话呢?唐府也是你的家。」 三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又见沐耘二人闻声而来,彼此作礼,聊表敬意。 众人简单交代了下各自的一路歷程,互相宽慰了几句,祁终三人也就与唐澜起二人分道扬镳了。 第207页 在赶回自家山门的岔路口分别时,一路都在对林唯尔滔滔不绝讲述故事的祁终,却无端沉默了不少。 「诶那个耘兄,我是不是……」 祁终恍惚侧身,误以为沐耘还在他身边,转眼一看,空无一人。 林唯尔察觉他的怪异,关心道:「祁师哥,沐小公子在上一个岔路,就和我们分别了呀,你不是还和他道别了吗?」 「呃我……」祁终有些失落回眸,看了眼山阶下方,心道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都回家了,还念着外人。 「好啦。你要是想他,等回师门跟祁师伯叙完旧,再去扶风作客也不迟啊?」林唯尔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祁终抖擞抬头,否认道:「谁,谁说我想他了。我是突然想起来,他好像还没跟我说谢谢,这一路上,我可没少帮他的忙……」 「他说了呀。我都听到了……」林唯尔单纯反驳道。 祁终边走边不承认:「哎呀没有。你听错了,我下次得去找他问清楚……」 「呃……好吧。」 拐着弯儿去找人。林唯尔听也听得出来,索性也不反驳他了。 …… 师门山外,祁终又见朱门墙上一片碧绿的常春藤交织,翠绿葳蕤。他停住脚步,微微有些晃神,在外风餐露宿这么多久,此刻终于有个能为他接风洗尘的地方了。这道门里,有他的童年,有他最敬爱的师父师叔,还有…… 出神间,朱门勐然拉开,光影里,迎面走来一位和蔼的老者,对他慈爱淡笑。 祁终顿时润湿双眼,思念涌心,激动地含泪跪地,颤音喊道:「师父!」 x 扶风山上。 归思堂内,沐耘匆匆整理好一切,急忙赶来,询问沐皙详情:「堂兄。你急忙传我回来,所为何事?」 沐皙微微惊讶他处事的效率,犹疑片刻,他直白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说清。简明来说,就是九垓山仙人抱恙,命你回家静候消息,随时准备接管桐疆大小事宜。」 沐耘轻轻蹙眉,更为恶劣的情况他都考虑过了,却没想到会是如此棘手的难题。 「那请问堂兄,抱恙一事是暗指飞升,还是……」 沐皙沉默摇头,示意他不要妄言。 「仙尊口谕如此。现在九垓山已经封锁,留真仙人闭关半月,消息只有沐家知道,目的就是等你回来,安稳人心。以免多生事端。」 「那堂兄你又是何时返家的呢?」 「我返程已有半年了。」 沐皙如实回道,细细想来,如不是洛青尘那边也收到诏令,恐怕自己现在也难出花月山庄。 心算了下时间,发现偏差太大,沐耘不由困惑,猜测应是深海之境,与外界隔绝异常,所以度日如年的缘故。 沐皙嘆道:「事出唐突,你也措手不及。但也要警觉起来,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收到九垓山的传讯。」 「嗯。」沐耘凝重脸色,缓缓点头。 「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请问留真仙尊这一年多的政要里,可有提到括苍山一派?」 沐皙一愣:「我返家后,查阅过宗卷,并未读到与此相关的讯息。」 「好。」沐耘淡淡点头,双眸一亮,笃定道,「在仙尊谕旨降下之前,我想先去拜访一个人。」 「你又要出门?什么人,让你……」 沐皙怀疑地望了望他,言语中透露一丝莫名打趣。 知他误解,沐耘急忙解释:「堂兄不要误会,此行无关私情。」 沐皙也不过多探问他去处,只嘱咐道:「你自有打算,我不多问。只是有一点你要时刻铭记,成为仙尊,才能光耀门楣,掌握权力,更好地管理桐疆,让苍生安定……」 这些话,换汤不换药,从小听到大,沐耘心觉疲惫,点头道:「我知道。多谢堂兄叮嘱。」 回到云房的路上,沐耘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仿佛以一种很慢的速度坠进深渊,四下空惘。 他仍然记得,儿时的冬天,家父吩咐下人把他一个人送到九垓山去,留真仙人说他是棵好苗子,值得栽培,便留下了他。 留真仙人很宽容,也很疏离,甚至不接受他以恩师相称,只是一味让他不断精进修为,超越很多人。 他鲜少回家,自从母亲病重离世,他对沐家更加感情单薄。 直到有一天,他成为仙首储君,全家都很骄傲。此后,祠堂香火旺盛起来,家门也热闹起来。来来往往送礼的有,攀附结交的有,那时的他尚还年轻,只觉这些人嫌贫爱富,势利至极,出言劝退他们,却被父亲骂了一通,说他不思祖训,荒废正业,没有彻悟礼悦天下的道理。 …… 沐耘回忆出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云房。 见屋内久不住人,书架上满是灰尘,他爱惜书本,开始细心打扫。 将那些歪出来的书一本一本擦拭好,又放回原位,直到收拾最后一层时,一封书信的边角被连带扯出来。 沐耘抽出那份信的同时,也掉落了一张素画。他迅疾捡起,藏入袖中,怕人窥见,画是他未出山前作的,上面是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小像,是他滦阳一行,最为印象深刻的那位桐桐姑娘的画像…… 至于那份信,沐耘犹豫片刻,拆开一看,只见字迹娟秀端媚,应是一女子所作,但他万分陌生,并不认得是何人所写。 第208页 直到读完信上内容,沐耘才回过神来,颇是震惊地盯着落尾处的「桐桐」二字。 「难道我不在的期间,那位姑娘,亲自上门来了?」 沐耘猜测有此可能,莫名有些烦恼,他允诺的事已经被找上门来让他完成了吗?可是自己明明心有所属了…… 正巧沐茵赶来替他接风洗尘,一进门就笑道:「耘弟,想什么呢?愣在那里发呆。」 沐耘捏着信纸上前,焦急问道:「二姐,我外出这段时间,家中可有一女子来寻过我?」 「那段时间,你堂兄不在家,我忙里忙外,还真没注意。」 「你再想想。」 沐茵见他少有如此激动,询问对象又是一女子身份,不免多疑,笑道:「耘弟,你为何一回来,就向我打听这么奇怪的问题啊?」 「我……我允诺过她,走时又忘了告知你们一声。怕她赶来会因被误会而返。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想确认一下,你姐姐有没有给她委屈受?」 「呃,不是这样的,二姐。」沐耘轻笑摇头,他只是想知道此人到底是谁。 「旁人倒是没有。只是……陆家小姐曾来拜访过我们家……」 「她?」沐耘抿了抿唇,「二姐再仔细想想,是否还有其他人?」 沐耘心中有些不愿相信,陆疏桐的气质柔弱温婉,与那位桐桐姑娘大不一样,应该不会是她。 沐茵回想许久,还是摇头:「这,应是没有了。」 「你到底允诺对方何事?为何口吻如此严重?」 沐耘无力眨了眨眼,面露难色:「桐桐姑娘,在我路过滦阳遇险时,仗义相救。当时事出唐突,怕误她清白,只好告知姓名住处,应下嫁娶之事的承诺……」 「什么?」沐茵瞪大双眸,又惊又气,自己弟弟怎么会这么傻气,随便就被一个不知真名的姑娘给骗走了婚姻大事。 「耘弟啊,你真是傻,万一她是骗子怎么办?」 「但我不能失信于人,毁人声誉,且不说她对我有恩情……」 「你!心眼也太直了吧。此事你不能妄作主张,我会与你堂兄商议,倘若这姑娘真的找上门来,我们会替你把关的……」 「二姐,我……」 沐耘还欲说什么,沐茵恼怒瞪他一眼,搁茶而去。 第96章 结义 ===================== 荆新郊外,一座草药铺子里,飘出久违的药香。 凤寐返回上疆已有多日,却迟迟不见发信之人赶来与他接应。正思量间,茅屋外,迎面走来一位仙气飘飘的彩衣女子。 「凤寐神君,久等了。」 惊见来人,凤寐连忙相迎,谦恭作揖:「莲袖仙姑,请入寒舍一坐。」 得见此人乃是九幽素女身边亲信时,凤寐神色愈加恭敬,主动询问要事详情:「姑姑亲自下桐疆,可是师尊之意?」 莲袖脸色一沉,直言道:「殊纯池异动,封印也在消散,神识之力即将汇聚,素女早就派你寻找下落,也同意你动用桐疆的顶端权力,不知神君可有佳音?」 莲袖明知若有消息,凤寐定会立刻上报,却多此一问。显然在责难他办事不力。 凤寐听出她的不满,只得垂头认错:「姑姑息怒。是我粗心大意了。」 莲袖倒也不忍过多训他这个小辈,语气平和下来:「哎,凤寐,你是素女最得意的弟子,心思缜密,天赋极高,所以桐疆此行,完全委託与你,也未对你施以监视,如此放任,怎么反而没有成效呢?」 「我愿领责罚,请姑姑代素女师尊降罪。」凤寐自知分心在何处,也不多做辩驳,跪领惩戒。 莲袖急忙掺他起身,宽慰道:「还未到这般严重的地步,我只是对你多加提醒罢了,怕你是因为走了弯路,而误正事。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你,神识之力本就狡猾至极,确实要多费心思周旋。」 「现在时间紧迫,你肩上的压力只会越来越重。来之前,我已去过九垓山,交代留真加紧协助,他也向我保证,会尽快逼出藏匿在括苍山一脉的神识之力。所以接下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寻找另外一股神识,让它们不得汇聚,以免造成更大的灾难。」 凤寐紧紧蹙眉,多问一句:「敢问姑姑,若那神识已找到宿主,是你我也无法察觉的吗?」 莲袖严肃点头:「先前封印减弱,桐疆传来的讯息波动最大,但是为了防止那股神识解开封印,又需得抑制它,所以加深了封印的力量,自然能流动的怨力也少。别说你我,它若附在人身,生长多年,融为一体,怕是连素女也难以甄别。这也是此事难度大的地方。」 凤寐沉思片刻,娓娓分析:「所以眼下,只有两种方法可行。一是解开封印,迅速确定这东西的位置,但是这样结果难以控制,届时桐疆必会大乱。二是一直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直到确认为止,只是这样会拖延很久,甚至封印再也控不住的时候,下场同上。」 莲袖贊同他的说法,无奈一嘆:「所言不虚。无论哪种方式都有风险,要怪也只能怪当初那个小织女莽莽撞撞,打扰了素女,不然也不会放出这股神识之力……总而言之,一切变化难以预料,我不会过多催促你,但你一定把握好时间,早日完成任务,你的神格之力也已经显出退淡的迹象了,必须要早日返回天境休养。」 第209页 「是,多谢姑姑关心。」 转眼间,莲袖已然离去。凤寐正欲进屋,继续炼制丹药,偏头的那一瞬间,正巧望见前来拜访的沐耘。 为客人倒好茶水,凤寐望着这张睽违多年的故友之脸,更感时过境迁的苍凉。 他笑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得如此快。」 沐耘淡笑不语,几番周折,才打听到凤寐这件茅草药屋的居处,也是感嘆他的神秘与怪异。 「医圣大人,我是否还该称您一声唐二家主呢?」沐耘浅浅试探。 凤寐垂眸一笑,随性道:「你随意。」 「你来找我的目的,无非是怀疑身份加困惑我信中消息来源。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两点无论你怎么问,我都无可奉告。」 如此明快的拒绝,沐耘顿然知晓对方心意,但敌友之间,总得先选一样,他笑道:「医圣大人误会了。此次前来,我主要心意并不在此。」 「哦?那你是来找我看病的吗?」 沐耘轻轻一笑:「若大人得空,我还真想请您移步寒舍,为我二姐诊治一下她多年的心疾……」 凤寐一愣,没想到他真是来问药的,正经道:「嗯,可以考虑。」 「那我先谢过医圣大人了。此外,我还想请教大人一事。」 「请讲。」 「云晞……是谁?」沐耘双眸一沉,谨慎发问。 凤寐凝眉更深,逃避地眨了眨双眼,沉默不语。 沐耘追问:「您曾多次这样误唤我……甚至有几次都未反应纠正。」 「这个人,只是我的一位故友,与你容貌相似,所以我才会认错人。」 凤寐神色淡淡,故作平静回答。 沐耘趁机辩道:「那不知我可否藉此口误的缘分,与你交个朋友?」 「……你若真心,我自当愿意。」凤寐毫不吝啬地点头。 「那就以茶代酒,咱们三杯结义。」沐耘趁热打铁,快速铺好六个茶杯,一一注满茶水,举杯表诚意。 凤寐欣赏地望他一眼,爽快饮完三杯茶水。 这时,沐耘又狡猾道:「茶酒已饮,你我交情更进一步。不知好友对朋友之间,应坦诚相待这种观点如何看待?」 凤寐自信笑道:「理所当然。」 沐耘欣慰他的率直,又道:「那好友现在可否告知我,你的真实身份,以及括苍山李氏一脉的渊源?」 颇是震惊,凤寐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上当了,气笑道:「绕来绕去,你倒挺会给人下套。」 沐耘起身,歉意一揖:「好友恕罪,结义是真,询问事小。若有冒犯,沐耘这就离开,来日等好友气消,再来赔罪。」 见人慾走,凤寐虽言语刁难,但心下沉吟,此刻正是需要盟友之际,便又抬手挽留:「等等。」 「你的性格,真是太像他了。」一句感嘆,是发自内心的动容,不知是不是顾念旧情的缘故,凤寐对沐耘好感更深。 「我现在确实不便过多告知你问题的答案,但若有合适时机,我定会主动与你联繫,你只需记得,无论发生什么难题,此处都会是你解决困难的最好契机。」 这样坦诚一言,已然表明立场,是与自己为伍的。沐耘松心一瞬,暗嘆此行并未白费,会心笑道:「多谢好友的支持。愿你我合力,共为苍生造福。」 凤寐淡淡点头,架子完全放下:「我送送你吧。」 x 回到扶风时,天色尚早。沐耘原本以为此行会受颇多刁难,甚至遭人拒之门外,却不想唐巽虽然神秘,可待人却极为真诚坦率,一时也为广交了益友而感到心情顺畅。 去前堂的路上,他念起好友,又蓦然想到一人,才几日未见,竟无端思念起来。 「三公子,大公子找您。」 出神间,一小厮匆匆来禀,引他去了归思堂。 「二姐,堂兄。」 沐茵闻声回望,替他拂了拂衣袖间的灰尘,笑道:「耘弟回来了。」 沐耘见二人嘴角都颇带笑意,心情不由放松,想着或许是有什么喜事。他过多担忧了。 「净杳,你的事,阿茵已经和我说过了。」沐皙上前,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 见他疑惑,沐茵补充道:「你之前不是让我留意那位桐桐姑娘吗?眼下她真的上门来找你了。我们已经替你把过关了,确实是位不错的姑娘。耘弟看人的眼光确实不差。」 「什么?她在哪里?」沐耘紧张追问,内心有些慌乱。 沐茵见他如此反应,不由笑道:「堂兄你看看他,还心急了。」 「哎,阿茵你也别打趣净杳了,他素来腼腆,你又何必逗他呢?」 听闻沐皙一语,沐茵浅笑:「好好。我这就去请人出来。」 两人默契退下,沐耘一人在堂内,等候片刻,忽见门外款款走进一位身着鹅黄色轻衣的妙龄女子,对他笑盈盈作礼,娇声唤道:「净杳哥哥。」 得见来人是陆疏桐,沐耘的心不仅怅惘,更淡淡失望。得知她是那位桐桐姑娘时,心底甚至抗拒,不愿承认。 碍于礼节,他只得去迎她,疏离道:「陆姑娘……」 归思堂终究不是谈心之地,故两人漫步至一方小池潭,静静伫立。 沐耘心思微乱,一直心不在焉地望着水中游鱼,心生羡慕它们都比自己自由,至少有一方不被人情所累的快乐天地。 第210页 「净杳哥哥,你……你还记得那个承诺吗?」 陆疏桐觉得氛围酝酿得差不多了,轻声询问,她适才提及了那么多二人花林相约的细节,应该伪装得不差,虽然那些内容都是她在扶风作客时,偷偷潜入沐耘书房,窥探到他日志而得知的。 沐耘轻轻嘆气,无奈应道:「嗯。」 「那……你何时兑现呢?」 陆疏桐趁势追问,言语羞赧,心中却乐开了花,白捡一个大便宜。 「陆姑娘,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你……你不是应该唤我桐桐吗?之前在那山涧的青松之下,你亲口允诺我的事,你都忘了吗?」 陆疏桐误以为自己露馅了,急忙补充了些似是而非的场景,焦急注意沐耘的脸色。 「我,并未忘记,只是……」 话里有一种闷闷不快的压抑之感,沐耘因为犹豫,心头悔意更甚。 陆疏桐闭唇咬了咬牙,不甘心解释道:「只是什么?你是怪我之前没有扬名身份,戏弄了你吗?净杳哥哥,你听我解释,当初我……」 「我没有此意,陆姑娘不必道歉,是我自己的问题。」 陆疏桐编好的谎话还未说完,却被沐耘截住反而自责起来。她一时不敢多说,只得听下去。 「我从未忘记此事,甚至时常留恋,那日花林下的你真的很不一样……」 回想曾在底疆睹物思人的时光,甚至也会梦到与「她」的美好初遇,沐耘短短几十年的阅歷里,对此事的憧憬与悸动都是真实的。他无法否认,自己思念过对方,盼望过对方……但这一切希冀,都基于他的想像。他曾胡思乱想过面纱下的那张容颜,是……那个和他一起拜过月老的单纯少年。 第97章 毁约 ===================== 湖面波平,心犹杂乱。 沐耘反覆斟酌言辞,尽量降低对陆疏桐的心理打击:「陆姑娘,这些天我考虑许久……」 「那你考虑的结果是什么?」 陆疏桐急不可耐地追问,掩饰内心的恐慌,她害怕沐耘会反悔,会不惜毁约来拒绝她。 沐耘深皱眉头,转身面对陆疏桐,正视着她慌张的眼睛,抿了抿唇,最后郑重其事地婉拒:「对不起。」 短短三个字,就将陆疏桐所有希望打翻,她不可置信地抬头仰望,泫然欲泣。 「对不起什么?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反悔,我就是桐桐,我是桐桐啊,你不是在纸上写了那么多想我的话吗?你不是想要见到我吗?为什么现在看到了,要说对不起,我哪里不好,哪里让你不满到要毁约。」 沐耘为难地站在一侧,束手无策,只得递上锦帕,送给她拭泪。 「陆姑娘,此事是我有愧于你。你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但是这并不等同于,要牺牲你的终身大事,让我得利。我私德有亏,不配陆姑娘如此青睐,还请陆姑娘放弃这段无效的承诺,早日寻得自己心悦之人,而不是被我这等失信小人耽误青春……」 陆疏桐含泪凝望他的侧颜,不甘心地反驳。 「可我心悦之人就是你啊!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从小就仰慕你。在我心里,你那么温柔有礼,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受人夸赞,那么出类拔萃……放眼整个桐疆,谁又比得过你?你居然这么妄自菲薄,自称小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一步一步跟着你的脚印来的,因为你这么完美,所以我也希望自己是完美的,为了能够配得上你,不分昼夜,琴棋书画,女子三德,没有一样不被人说好。但是你以为我在乎的是那些人的赞美吗,我只是想要你一个人的认同啊……」 「净杳哥哥,你不要反悔好不好?」 陆疏桐越说越委屈,挥开眼前的锦帕,赌气地用手擦泪,擦得眼眶通红,以此博取对方的同情与怜爱。 沐耘心意坚决,早已将心尖之位独留给另外一人,虽然心软,面上仍旧无动于衷:「是我失约,让你的心意错付了。除了婚事,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愿意接受。陆姑娘,你不必再为我而伤心,这并不值得。」 「值得!这些都值得,只要你肯娶我,一切都值得。你从不失信,为何要这样拒绝我?」 陆疏桐已然崩溃,不顾一切,趁人无措之际,勐地抱住沐耘,不肯罢休反手。 沐耘一下方寸大乱,排斥地将人掰开,而后连退好几步,惊愕未定。陆疏桐狼狈扶住石桌,不甘心地瞪着他,泪水涌得更加湍急。 「对,对不起。」沐耘愧疚扶她,连连道歉。 陆疏桐心灰意冷,但毫不甘心:「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要毁约?」 沐耘思忖半晌,妥协嘆道:「因为,我心有所属了。甚至已经与他结契了,此生此世,我绝不负他!」 如此坚定的语气,让陆疏桐不敢相信地捂嘴,甚至怀疑是沐耘为了拒绝自己,而撒的谎言。但又见他说得那般笃定真实,陆疏桐泪流满面,痛苦摇头。 「对不起。」沐耘再度道歉,态度诚恳。 陆疏桐转悲为怒,恶狠狠追问:「她是谁?她是谁?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够让你在这么短时间内变心?甚至为了她不惜毁掉自己一世英名?」 「此事与陆姑娘无关。」 出于心尖的保护,让沐耘脱口的话冷淡至极。 第211页 陆疏桐忍无可忍,恨恨推开他,痛哭不已:「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对不起……」 沐耘愁眉不展,怜惜望了眼她的背影,满心自责。他黯然回想起,午夜梦回,山林中桐桐姑娘的面纱揭下,是那位朗笑的豁达少年,于是他震惊着从梦里醒来。 …… x 括苍山上,诡氛四散。 方妍绡带回李元谦之后,在大殿议完事,就匆匆逃离那个令她厌恶的地宫内,此刻迎着晚风,凭栏之意,不言而喻。 洛青尘懒散撑扇,徐步而来:「方月使,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怎么了?我是去是留,需要你的恩准吗?」不屑睨他一眼,方妍绡语气不悦。 「呃……何必对我这么大敌意呢?在花月山庄那几日,我不是好好配合你了吗?」 方妍绡顿了一下,绕开话题:「对了,神尊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太正常,是走火入魔了吗?」 「哼。这得问问凤寐干了什么好事咯?太岁蛊被他偷走一半,神识之力只会更加反噬宿主魂体。神尊他不过是还没有察觉罢了。」 方妍绡心思一凝:「那你怎么不提醒他?」 「提醒之后呢?不信是一回事,信了,谁又替他去跑这个腿,再去领教凤寐的臭脸?方月使愿意效劳吗?」洛青尘懒懒道。 方妍绡揶揄他:「看来,洛副教主也不是很忠心嘛……」 「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为何替他办事,彼此心里都清楚不是嘛?」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方妍绡轻松嘆道。 洛青尘犹豫半晌,暂未猜透她话中之意,又严肃道:「神尊这次匆匆召我们返回,你可知是因为何事?」 「结合这几日他交代我去办的事来看,应该是他野心膨胀,急欲攻山了?」方妍绡面露忧色,有些无奈道。 洛青尘点点头:「主要是九垓山那位仙尊突然没了动静,不知在玩什么把戏。神尊想藉此机会,一举攻下九垓山。我也怀疑过这是留真仙人引蛇出洞的手段,但转念一想,如果他真的没有身陷弱势,又何必密令召回沐耘那帮人?恐怕仙尊此刻是真的自身难保了……」 方妍绡沉了沉眸,又道:「神尊命我去放消息,说九垓山仙人身染重病,即将病逝。但我始终觉得这招没用,且不说谣言而已,那些人是不会相信的,何况那帮小子……肯定会想办法澄清此事。」 「你恰恰错了,世上的人,真的不信假的信,只是看哪种信息对他们有利罢了,再说这世上也从不缺煽风点火,造谣生事的人,好好看戏吧,有的是让他们自乱阵脚的时候。」 洛青尘啧了一声,莫名痛快,摇扇远去。 方妍绡懒得关注他,只是望向远方苍岭,心声暗道:只要小槿平平安安的,就什么都不重要了。纵使天下大乱,姐姐也会一直保护你的。 …… 没过几日,留真仙人命不久矣的消息不胫而走,各门各派,都在争相告知,甚至愈演愈烈,大有问罪下任仙尊辅事不力的结果。 扶风沐家。 沐皙将今日得到的重要事迹一一列出,摆在桌面,一一指道:「这些人,这些地方,谣言传得尤为厉害。」 沐耘仔细阅览一遍,渐渐凝眉:「眼下局势,波涌诡谲,几条虚假谣言,就已让他们左右跳脚,焦头烂额……可见幕后之人的手段之高,完全掐中各门各派的心思。」 「依你之见,要如何处置?」沐皙严肃问道。 沐耘臻首,理智分析:「流言蜚语,意在满城风雨的局面。刻意阻拦,或许正入阴谋者的圈套。」 「你是要放任旁观了?」 「不。有意闹事者,果决扣押,其余之人,暂不施压。眼下,最重要的是等仙尊早日出关。这比任何闢谣方法都要奏效。」 听取了沐耘的意见,沐皙缓缓点头,又道:「现在局势未清,趁机浑水摸鱼,对你颇有微词之人也逐渐冒头,你要小心提防才是。」 「呵。」沐耘似是自嘲轻笑一声,便不多做回答,垂眸一丝无奈。 * 回到长汀师门后,祁终虽然暂得休息,但一日之中大半时间都在悠闲熘达。他有意去拜望师父,路过议事阁时,却不小心听见林塘二人的谈话。 前半段在说处置了山下一些乱传谣言的人,后半段却压低了声音,似乎忌讳着什么。祁终听到了扶风二字,不由心紧,附耳于门板,仔细聆听。 只听林塘嘆了口气,面色凝重道:「听说,荆新唐门已经在广招门客,充盈势力,加之现在局势未清,九垓山仙尊的隐退很有可能成为他们明争暗斗的契机啊。」 祁余行默然不语,喝茶思量。 林塘内心担忧,又道:「这般波动下,你还劝我放宽心?其他门派对谣言都无暇自顾,甚至趁乱纵火。我们又何必帮扶风那边费力周全呢?他们早已是众人眼中虎视眈眈的菜餚,此番不拉下水,仙尊之位如何再重取人选?」 祁余行不满皱眉:「你也有意九垓山的权力?」 「当然不是。我们长汀向来不掺合这等乌合之众的事,但是局势所趋,真若变天,自保之举也该是有的。」 林塘道出心声,又皱眉道:「你也看到了。沐三公子处事没有力度,空有储君头衔,威慑不够,惹得这般小人随风起舞,但凡他能早日压下谣言,也不至于让他们如此觊觎……」 第212页 轻轻拍了下木桌,祁余行脸色沉沉,愠怒道:「越说越荒唐。师弟,你也跟着冒失之人不分话中轻重了吗?」 「沐三公子如此处事,我确实不知他有何机心,但他若是想以退为进,待有心之人掐尖冒头之际,趁势清明政局,一网打尽,此招若我们不小心提防,就论你刚刚所说,若是落入他或者留真仙尊之耳,或许又得成长汀的一段心患了。」 林塘迟疑后怕一瞬,又疑惑道:「可你日前所占,不是说留真仙人他已经……」 「障眼之术,金蝉脱壳……辨不明啊。」 祁余行轻嘆一声,又嘱咐道:「九垓山沉寂,扶风已大权在揽,纵然上疆门派,不安本分妄想内斗,也未必得逞。这段期间,我们务必敛芒,旁观局势。其实我最担心的,不止如此,一年前的神迹所显,师弟你还记得吗?」 林塘谨慎回道:「神识之事你不是问过祁终那小子了吗?他不是说,直到返程,也没有下落吗?或许只是留真仙尊,当年因事出紧急,而思量未全的过错……」 …… 「祁师哥,你去哪儿呀?」 林唯尔刚从走廊出来,就见祁终神色匆匆,一个劲儿往山下赶去。 「小师妹,我……我不去哪儿啊。」 一听林塘二人严肃的口吻,祁终连话都没听完,就急欲赶往扶风问候,此刻被家里人叫住,他有些为难,只好支支吾吾躲避问题。 「哦。我看你走得那么急,还以为你要去哪儿呢。 唯尔单纯笑道,并未心生怀疑。 「嗯……」祁终心思不宁,随口答应。 林唯尔与他攀谈起来:「对了师哥,你最近听说了吗?留真仙人已经闭关好久了,似乎快要神隐了……而且我还听说……」 「都是谣言。有什么好听的。」祁终瞪她一眼,「你还听说什么?」 林唯尔撇撇嘴,还是好心告诉他:「我听说沐小公子为这事劳心伤神,已经病倒了呢,现在都是沐大公子帮忙打理着。大傢伙儿都说他年纪轻轻,资歷不足,不适合当接任仙尊大位……」 「胡说八道!年纪与能力有什么关系?一群王八羔子,私心不死,尽会乱嚼舌根!」 唯尔的话没说完,便被祁终激动的急吼震得不敢吱声。 「师,师哥。我也只是听说,你别生气。」她弱弱解释一句。 祁终心里不平,放在心尖的人,被如此嫉妒诋毁,他不甘心,但发觉自己对旁人迁怒时,又沉默下来。 林唯尔不清楚二人的情谊有多深,但也知道交情肯定不浅,又说好话安慰道:「师哥呀,那些人就是爱乱说,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道听途说了。」 觑了一眼祁终凝重的脸色,林唯尔乖乖保证,她哪还敢讲说这话的人是林璟啊。 咽了咽嗓子,祁终心情烦躁,别扭问道:「他……真的病啦?」 「啊?谁啊?」林唯尔原以为他已经绕过这个话题了,没想到又追问了,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回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么多烦心事堆着,估计心里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吧……」 祁终身形一顿,眉眼露忧:「……」 「诶,师哥你去哪儿?」一抬头,林唯尔见人又跑了,赶紧叫住他。 「小师妹,记得帮我瞒住林师叔……」 得知他要去往何处,林唯尔心里一阵吐槽:还叫我不要信谣言,这生病不也是乱传的吗?结果跑得比兔子还快…… 第98章 秘密 ===================== 云房依旧一片清幽素气。 祁终猫着步伐,循着记忆的路线,悄悄熘到院外,寻望那人身影。虽然他是正经前来拜访的,但替他通报的人却一去不返,一直留他在客厅等待。 他担忧心急,只好提前不告而访。 本欲敲门,却见门扉虚掩。祁终略是迟疑,缓缓推开,微醺的暖阳一下洒在门框里,将进门的身影无限拉长。 转眼间,他终于见到日思夜寐之人,此刻正因棘手难事夙夜不眠,心神睏倦,而单手倚在案台上浅眠。祁终脚步放轻,无声无息地挨在他身侧,气愤又心疼:「你啊……」 目光下移,落在沐耘手下压着的那些草稿上,祁终轻手轻脚地抽出,仔细一看,竟是无数详细规划,如何闢谣,如何安抚人心,如何让一切风波平息……密密麻麻写了一片,可谓用心良苦。 祁终不由捏紧这些草稿,心里愤懑,很想把这些证据扔到那帮信口开河的人脸上,让他们睁开眼看看,这是不是他们口中的不作为和没资格? 不忍叨扰到他,祁终放轻唿吸,静静等人醒来,再叙旧提议相助之事。只是不如他所愿,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道喊声。 「阿茵,你这是端的什么?」 沐皙兄妹二人,不约而同赶来,在走廊上相遇。 回头得见来人,沐茵嘆道:」耘弟这几日太累了,我替他熬了碗素汤送去。」 「可就算你把他的醒神茶换掉了,事情一日不解决,他醒来也不会松懈,说不定会更自责自己的殆懒……」 沐茵脚步一顿,不忍道:「我倒是没有考虑到这点……」 「算了,你回去吧,我去叫醒他。」沐皙劝回沐茵,赶往云房。 听闻脚步声越来越近,祁终心想自己是偷偷从前面客厅熘过来的,为了不必要的枝节横生,他连忙离去,在沐皙踏进庭院的那一刻,翻身出了墙垣。 第213页 …… 九垓山顶,仙门结界外,迎风伫立一人,无声仰望眼前这座华丽宫殿。 捏了捏手中那块机密令牌,祁终犹豫再三,最终用它轻轻打开了山门前的结界,缓缓走进寂寥无声的仙宫。 他低眉一眼,看了看手中的密令,又想起当年游歷底疆之前,仙尊单独传唤他的那次,递给他这块具有单独会见仙尊神秘特权的令牌,当时不解其意,现在祁终颇觉有些意料之中了。 心中虽有困惑,但他仍然明确来此的目的,步履不停,匆匆走进决明殿内……毫无悬念地,没有任何人。 「你说过,如果遇到大事,我有一次机会可以找你帮忙的……为什么还不出来?」 四下静谧无声,唯有他质问的回音。 祁终一步一步走近低垂的帘幕,正欲捞开确认有无留真身影,小心翼翼伸手,内心紧张不已,低声道:「仙尊大人,冒犯了啊……」 就在这时,身后的正殿大门轰然紧闭,重声砸耳,祁终回身之际,一道苍白仙影,恍然眼前,与之对视。 …… 三日之后,仙林各派,不论大小,皆突然收到留真仙尊出关的消息,并且一一被传唤至九垓山高会,各路人马,蠢蠢欲动,终于在十二那天,汇聚决明殿外,杂乱商讨。 直到沐耘匆匆赶来,众人忽然鸦雀无声一刻,随即蜂拥上前,七嘴八舌地质问。由于消息放出地突然,沐耘也未提前收到诏令,就闻讯赶来,如此喧闹现状,也让他费解不已。 「诸位少安毋躁,仙尊很快就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了。」沐皙帮衬着他,安抚众人。 可质疑的声音却一直嗡嗡未断。等了许久,殿门骤然开启,唯见一人逆着光影,背手走出,姿态昂然。 「大家在仙尊清修之地,如此喧闹,是对留真尊驾有何不满吗?」 众人闻声安静,一排排目光扫向说话之人,大为惊讶。 「咦,怎么是他?」 「长汀弟子怎么会从决明殿中走出来?」 「莫不是……」 林塘干咳一声,由于站得太远,眼神也无法示意祁终,赶紧躲出众人视线,端见一旁的祁余行,更是神情严肃,甚至有一丝薄怒。 「我们只是在质问沐三公子,仙尊为何闭关……」有人这么一问,推卸责任。 祁终冷哼一声:「是嘛?可我刚刚明明听见你们在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什么退位啊,不配啊,甚至还想动手?」 不着痕迹瞥了眼某些人按捺佩剑的动作,祁终暗自握紧手心,忍怒吼道:「自古以来,乱臣贼子的下场,大家心知肚明。对堂堂仙尊储君不敬,甚至以谣言诬陷,颠倒黑白,是觉得三公子对你们太宽容了吗?所以靠自己的主观臆断,就妄想翻云覆雨,篡改天地吗?」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哪知他如此敢说,骯脏的心思这般明亮地被摆在眼前,却也无一人敢承认,只得心虚轻了声音。 「好了,时辰也到了,诸位请进吧。我也替仙尊恭候多时了。」 祁终本还想再为沐耘逞难这些人几句,殿内灵讯却先一步传到他手中,留真也在警告他不要多言了。 …… 殿外,祁终紧跟师父步伐,来到绿意轩的小凉亭中,自知有愧,低垂了头,小声道:「师父……」 祁余行一语不发,仙杖率先挥打过去,重重落在他的肩上,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作非为些什么?」 「……」回想起留真所说,祁终紧了紧口风,只低头认错,却不辩解一句。 祁余行沉住气,又问:「这三天,仙尊和你说了什么?」 「师父不先问我是如何得见留真仙尊的吗?」祁终疑惑反问。 良久,师父沉默半晌,无奈一嘆,轻轻拍打祁终肩膀:「罢了。徒儿,我们回去吧。」 双眸的泪,在此刻无声滑落。 原来这都是真的,仿佛最后一丝信任都在此刻湮灭,祁终脑海中回忆起,留真对他所说的那些真相,反反覆覆的一句话,在脑海中轰鸣。 「你师父早就知道了……」 「你师父,早就算到了……只是不曾和你说,意在……牺牲罢了。」 神迹所显预示,浣世神元下落,三百日灭世之景……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回想在祁终心中,莫名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压力,已是无比艰辛,此刻又在恩师无声的承认中得到证实,他心底仅存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师父。」他沙哑喊了一声,在祁余行不解其意之际,叛逆跑走。 「臭小子你……去哪儿?」 强行忽视身后的唿喊,祁终一意孤行,奔赴无知前路。大殿高会早已完结,此刻杂人散去,九垓山又如往日一般清寂冷清。 祁终心思难宁,思绪杂乱,低头奔跑时,无意撞入一人怀抱,顿时无措抬眸,委屈的泪却淌得更加汹涌。 沐耘情急之下,竟以衣袖为他拭泪,目光一片怜惜:「怎,怎么了?」 抿了抿唇,祁终无力解释这一切,放任地扑入来人怀抱,闷声大哭,发泄无尽悲凉,但他神智尚还清楚,知道某些秘密不可袒露,撒谎道:「我师父……他打我了。」 沐耘一愣,本来满腹困惑,找他只是为了询问诸多疑事,眼下见人如此脆弱一幕,还以为是什么大难临头,没想到居然是因亲近之人的一句责打。 第214页 祁余行打他徒弟,算长汀家务事。沐耘沉吟,这他该管吗?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沉默地拥抱了一下他。 剎那间,祁终埋首对方怀抱,听见声声急快紧张的心跳,此刻身暖心安,未来一切疾苦,他都一併抛却脑海,贪婪珍惜这短暂的依恋。 直到他走,沐耘也没有再多问一句,关于这三天之事的任何问题,不是不关心,而是早已看穿他不愿多说的心意。 殊不知,祁终此刻最愧对的人就是眼前的他,甚至离去时,慌乱地连一声再见也没说。这种莫名的疏离,让沐耘心中的担忧更深一层。 …… x 决明殿依旧高大巍峨,殿外白玉石栏站着不少侍卫,殿内雕樑画栋,依旧是当初的华丽光景。 那日众人步入殿中,抬首即见帷帐之下正襟危坐的留真仙人,全都膛目结舌,暗道谣言之祸,害人不浅。是死是活,当面瞭然。 沐耘几番回想那日高会的场景,疑心之处实在太多,尤其是留真仙尊出关之后,处事风格大变不说,第一道命令竟是提及了括苍山暗藏神识一事,吩咐众人全力找寻,而对这段时间突然隐世闭关的解释,却是含煳其辞,还将当初玲珑心一案与括苍山一脉联繫起来……虽然这些事情,他早在唐巽的留信中得知,可周遭人事的反常,让他不得不更加警醒。 犹豫再三,沐耘为解心头困惑,书信一封,传到凤寐居处,讨教点拨。到现在,已过整整一日,他在云房静等回復,终于在暮色四合之时,收到回信。 拆开一看,竟是一句:「勿信!」 不要相信什么?不要相信谁?又是一句扑朔迷离的话语,沐耘收好信纸,只觉心情更为沉重。 …… 括苍山地宫内。 方妍绡将近日探得消息一一回禀给罗剎神尊,并告知了他山下地界被毁,多处养煞之境被破等惨况,以此来证明自己尚且忠心耿耿,办事得力,不至于怀疑她的二心。 哪知,李元邪听完这些,并无多大动容,沉默许久,以一种幽怨异常的语气,无力道:「留真师兄对我说,他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众人凝心不语,个个敛声屏气,不敢随意回话。 「洛青尘,你说本尊要不要再回敬他一个机会呢?」 方妍绡暗嘆一句好险,悠悠把略带同情的目光投向自己同僚。 「仙尊如今处事再不似以往软弱,通过连日来的观察,我们领域下的妖兵损失不少,都是拜上疆那些名门正派所赐,换做往昔,若无仙尊号令,他们是绝对不会得知神尊拥有神识一事,更不会牵扯出一年前的玲珑心事件……种种迹象都表明,留真仙尊是不会再为您留有情面了,所以青尘认为,神尊应当先发制人,加速攻山的计划,早日出世,一统天下。」 咽了咽嗓子,方妍绡垂在袖中的手微微出汗,她复杂望了一眼洛青尘毫无所谓的神情,略是心情难明,如此兴战的提议,他也说得出口…… 李元邪闭眼一嘆,抚着身侧宝座,观其神色,应是满意这种方案。 「你的建议很好。只是我师兄这次的态度非常果决,他还好心向我炫耀,他已经有了对抗我神元之力的底气……你们说,他口中的底气是什么?」 方妍绡皱眉道:「难道是凤寐与他联合,找到了另外三分之一的神识之力?」 「哼。提起凤寐,本尊真是该将他千刀万剐!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神,除了一再施压我的师兄,哪会捨得屈尊降贵与他联合?」李元邪的语气分外不屑,一时竟叫人分不清他到底痛恨谁。 如此狠话落在耳畔,方妍绡抿了抿唇,不再多说。 洛青尘凝思半晌,悠悠道:「神尊说得不错,想来此次留真仙尊的反常,或许正好与天境之神的施压有关,她们应该也并未找到另外的神识,所以把主意打到神尊这处来了。」 李元邪烦躁地皱眉:「真是恼人!洛青尘,限你三日之内,找出留真的底气何来?本尊要亲手将它毁灭。」 「三日……」时间如此短促,连洛青尘也略感棘手了,不由轻轻冷哼一声。 「是。青尘一定办妥此事。」 第99章 要挟 ===================== 短短两日,括苍山藏匿许久的邪魔,横空出世,妖兵竟出,反噬上疆灵气,战火延烧各处,生灵涂炭。 各门各派,安于盛世太平已久,有生之年,面对如此空前难题,一时毫无戒备,后知后觉地请示九垓山仙尊之意,却迟迟不得回復。 方妍绡照例收集情报归来,却见地宫的一角,瑟缩着十二个人质,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应该只有七八岁,观他们衣着扮相,身份应该不是一般贫民之子,倒像是上疆某些修仙世家的贵公子们。 不过落入虎穴,再矜贵的身份也毫无用处,个个脸色青灰,吓得不轻。 方妍绡心中怪异,不明白李元邪为何要捉这十二个养尊处优的仙家少爷来做人质,杀了威吓,似乎也泛不起什么波澜,毕竟都是些中下仙家的子女…… 「这是做什么?」她终究按捺不住内心困惑,偏头去问身旁的洛青尘。 无奈一嘆,洛青尘挥了挥摺扇:「诺,三日之期马上就要到了,我总得为自己留有后路吧。」 「神尊不是让你去找九垓山仙尊的底气吗?你捉这些孩子做什么?」 第215页 「人质总有人质的作用嘛……」洛青尘提醒道。 方妍绡拧眉:「你要威胁谁?他们的安危,恐怕除了他们父母,上疆其他人是不会当一回事的。」 「诶,此言差矣。用这十二个人的命,换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这买卖还是挺划算的。」 「换谁?」方妍绡莫名担忧,什么大人物会为这几个毫不重要的小人物挺身而出? 洛青尘笑道:「仙尊的底气啊。你我都认识的,不是连凤寐都对他心怀贊慕吗?」 「……是他。」方妍绡顿时明白过来,洛青尘口中所言何人,一时震撼且迟疑刚刚的想法。用十二个少年的性命,去威胁名门正派交出他们未来最核心的支柱,如此手段真是卑鄙。 她转变脸色,怒而皱眉:「这是你的主意?」 洛青尘眸色一沉,摇头道:「不是。席衍替我想的办法。」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弄清仙尊的底气是什么,只是靠心里的猜测,然后凭藉这种龌龊的手段,去逼一个正直之人来替你赴死吗?」 不悦抬眸,洛青尘心底也是无奈,虽然此法一石二鸟,但因此得罪沐皙,他也正愁闷着,不禁反驳道:「方月使,你说话何时这般不中听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想过要替自己开脱,捉拿人质以及这一切计划,神尊都是知晓且同意了的,所以连他都认为那个人是眼中钉,肉中刺,是非除不可的障碍,你又何必把我指责这么不堪呢?」 「何况我从不强迫,一切都是他们自愿的。只要他不来救这十二个人,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不是吗?倒是那时候的我可就不好受了,你说我都把选择生命的权利放手给了他们自己衡量,这还不够体现我的仁心吗?」 方妍绡冷哼一声,讽刺道:「诡辩!」 …… x 沐耘已候在决明殿外一天一夜了,殿门紧闭,殿内依旧一片昏暗。他不知留真何意,如此危难摆在眼前,求助文书已经呈了上万封,却不得一丝回应。 心怀疑惑是一回事,忧心忡忡更占据心情大半。素来沉静的他,此刻也方寸微乱,躁进不耐。 正欲离去,殿内忽而飞出一封诏令,落入沐耘手中。他说不出是喜还是忧。其中夹着一份信纸,是括苍山魔头的原话,意思明确地是在威胁留真,按照他的要求去办,否则干戈不止,战火不熄。 沐耘仔细看完信上内容,也只得暗嘆一句对方手段的卑鄙,难怪仙尊会这么久不肯见他,应当也是为难吧。 只要自己孤身赶赴括苍山,生死由天,就可以让那十二个少年活命,也能让罗剎神尊收敛势力,暂熄风波,为正道之人反击挣得喘息之机……如此要求,在旁人看来,似乎很划算,但其实已经是无形将人逼至绝境,无从选择的无奈罢了。 看完信的当下,沐耘心思流转千百来回,决定早已沉淀心底,而威胁信下的诏令就是留真仙尊对他的表态。 他缓缓抽出诏令,上面只有一句话:但凭汝愿。看似给出了答案,但其实更像是一种不明含义的撇清。 留真只给他一日的思考时间。那十二个人也只剩一日时间可以活命。 沐耘销毁信纸与诏令,沉重走回扶风,还未归家,却见山门一片哭闹。是那十二个少年的长辈宗族,哭倒在他家门口,苦苦恳求。沐耘一番思量,心知他们应是也收到了罗剎神尊的威胁,才会找上沐家求助。 「沐耘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儿吧……他才十三岁!」 「是啊,沐耘公子,你帮帮我们吧,我家就剩小博一个独子了……」 「我们求你了,沐耘公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可是未来仙尊……他们说了,只要你去括苍山走一趟,我们孩子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啊……」 …… 都是为人父母的苦主,如今不顾颜面尊卑,全都跪拜沐耘脚下,苦苦恳求,涕泗横流。沐耘心软如水,早已动容,迅疾弯腰,一一挽扶。 「各位长辈,请起身说话,晚辈受不起如此高戴。」 家族香火还被人拿捏在手,他们见沐耘不肯答应,跪地不起,无视劝阻。 沐家守门弟子,帮着劝阻一番无果,也很无奈地站在一旁。 「三公子,不如你先回府吧,这里我们帮忙拦着……」 一位弟子,站到沐耘身侧,小声提议。 沐耘皱眉不松,神色严肃,摇头婉拒:「你们先回去吧,务必瞒住二姐今日之事,然后将这份信交到大公子手中……」 「那公子你呢?你不会真的要去括苍山那么危险的魔窟吧?」 小弟子心眼直,担忧他的安危,不肯答应。 沐耘尽量温和脸色,轻松笑道:「责任所在,此行必然。」 小弟子瞪大双眸,打抱不平:「三思啊公子,他们根本不值得你这么付出,他们之前甚至还受人蛊惑,乱传谣言,污衊过您……」 沐耘轻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我为苍生,但不求苍生为我。这是做仙尊的前提……他们本也是阶级下端的仙家,很多事无从自主,你不必再责怪他们了。」 「可是……如果我们今天让您离开了,二小姐,二小姐一定会赶我们走的。你要不看在同情我们的份上,先上山见一面大公子,当面和他们说清楚……」 「没时间了。你们务必瞒住二姐,等她来日知晓后,再替我道一声不告而别的歉语。」 第216页 沐耘平静一语,便避开师门子弟,继续宽慰那帮苦主:「诸位长辈,请先回家吧,晚辈向你们保证,明日晨时,你们的贵子定会无恙归来。」 「啊!真的吗?沐耘公子,你可不要骗我们啊!」 「是啊,是啊。我们真的很害怕。」 「沐耘公子,谢谢你,我们谢谢你的相助之恩啊!」 …… 「感谢云云,不必多言,速速回家吧。我一定说到做到。」 沐耘遥望天色,已经日暮,必须赶紧前往括苍山换回人质,但也不能放任这些人继续在此哭闹,将此事闹大,让有心之人因此施压沐家,速决此事,才能将影响化小。 念及此,他有些后悔在路上,犹豫要不要去见祁终最后一面了。 四下山风寂寥,沐耘仰望初月,释然地闭了闭眼,随即拂袖继续走向括苍山山顶。 …… x 长汀后山上,一道飘逸身影,正于竹林舞剑,快意潇洒。 突然,祁终感到心头一丝猝然刺痛,手中长剑无力脱手,坠落在地,铮铮作响。 一阵大风迅疾而来,竹林顿时譁然一片,像是急急涌过声声悲鸣。 祁终诧异捂住心口,恍然间疼痛缓解,他怪道:「刚刚,心为何突然疼了一下。是我这几日练剑练得太勤,累着了吗?」 竹林只有他一人,除了风声叶声,毫无迴响。 「算了,回清寒洞继续抄经吧,师父今日吩咐的任务,还没抄完呢。」 他不再多想,停止练剑,捡起地上的外衣和剑谱,洒脱回洞。 路上,薄暮冥冥,旷野风起,一阵凉爽。却吹得他心头一阵愁闷,望了望浅云中尚在升起的月亮,祁终喃喃自语:「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会想我吗?」 自那日九垓山一别,他听信留真所言,心上就挂住了枷锁。甚至与恩师生了闲隙。祁余行察觉他的心不在焉,便命他来此后山,隔绝世事,以抄经练剑的方式静心。算算时间,与沐耘分别也有十多日了,他心里思念之情越来越浓,但谨记留真与他的交易,又只能放下这份深情,不敢逾矩。 月色愈发清冷,山风更加悲戚,一人独向苦难,一人望月思嘆。 x 森冷的地宫中,邪气灼人。 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少年,绝望依偎着,脚上的锁链划破了娇嫩的皮肤,疼得他们嘶嘶抽气。 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楚的娇气少爷们,满腹委屈,泣泪连连。 三日之期即将截止,距离子时仅剩两个时辰。李元邪号令他的一帮兄弟,聚众地宫,饶有兴致地等待这场赌注的结局。 方妍绡比平日晚了很久,走进地下宫殿的那一瞬间,正巧望见李元雄那个莽夫,在角落里吓唬那帮弱子,吓得他们无助大哭。 一时看不惯,她从袖底飞出一根细短的红丝,如长针一般飞梭而去,扎在李元雄欲抬起踹人的腿,顿时,一声猪叫悽厉充斥地宫之内。 二哥李元义不满吼道:「四弟,你就不能消停点?那帮小崽子有什么好逗的?」 「二哥!刚刚有什么东西扎到我的腿了,痛死了。」李元雄烦躁回座,仔细琢磨他的伤口。 洛青尘嫌弃地瞥了一眼,对方妍绡暗暗偷笑:「方月使,好大的官威啊。」 冷冷瞪他一眼,方妍绡翩然落座,神色不悦。 角落里那群年轻人,见没人欺负他们了,才渐渐小了哭声。 一人悲戚道:「你们说,真的,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不知道……我不想死。」 「爹,娘,你们怎么还不来救我?呜呜……我害怕。」 「……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一定会的。」 听见他们的私语,方妍绡蓦然想起小时候和弟弟在世间颠沛流离的光景,余光不禁沉下一丝怜悯。 第100章 傲骨 ====================== 黑暗的夜色无限笼罩着魔气森然的括苍山林,原本皎洁的月光也黯然失色。灯火寥寥,子时就快临近了,地宫里还是一片死静。 李元雄等得不耐烦了,抄起身边的大刀,身形壮硕的他赫然挡住光亮,喝道:「马上就要到时间,不会有人来了,干脆让我宰了这帮小崽子。」 「啊啊!不要杀我们,不要过来。」 「救命啊,爹,娘,快来救我。」 「不要杀我们啊。」 …… 饱受心理摧残的小青年们,见如此大刀挥起,早已崩溃不已,惨叫哭喊。 方妍绡心里一紧张,几欲出手,洛青尘冷觑她一眼,好心示意她不要冲动。 是啊,为了小槿,她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才能得到李元邪更多弱点,防止以后小槿被迫害。为了弟弟,她应该放弃为这些无关之人求情。 「哼。去死吧,小崽子们。哈哈哈。」 五大三粗的李元雄,眼中只有滥杀,高举的大刀,凛凛生寒,正欲砍在少年们细嫩的脖颈上。 这时,地宫大门轰然大开,一道正义光明的人影,逆着月光,傲然走进这罪孽的魔窟,不屈不畏。 「我来了,放过他们。」 一道平静且坚定的声音,铿锵有力地传入众人耳朵,竟似神言,本来杀戮沖眼的李元雄,一下听话地放下手中屠刀,分外怔愣地望着殿上那道坚毅的背影,大为震撼。 第217页 「嘿,还真有一个敢来送死的。」他纳闷道。 沐耘抬眸对峙李元邪的冷眼,余光忽又转向副座的方妍绡与洛青尘二人,目光交会间,彼此心知肚明。 洛青尘毫不避讳地对他得意一笑,意味深长。 方妍绡则是不愿面对他,难堪地垂了垂眸,断去直对的视线。 「哈哈哈哈……这就是师兄的底气吗?确实有几分胆色。」 沉默间,李元邪狂笑出声,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 沐耘不欲与他废话,负手道:「我已如约站在你的眼前,请放过这些无辜稚子。」 他侧身时,角落里的少年都怯生生回望着他,眼中充满了希冀,一人更是忍不住兴奋大喊: 「是,是沐耘公子,他来救我们了。」 「是啊,沐耘公子是下任仙尊,非常厉害,他会把我们全部救出去的。」 「太好了,呜呜……我要回家。」 …… 单纯的童言,如同柔弱的新叶,不堪摘折。沐耘瞧见他们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软下心肠,温和一笑,充满了鼓励之意。 无声中,又让他们信心倍增。 李元邪抬手一指,殿内妖兵领会其意,走到角落,将一帮少年身上的束缚全都解开。 得到自由后的他们,如同欢快的鸟儿,鲜活蹦跳,纷纷奔逃到门口,求生若渴,只想快些离去。 最小的那个小孩,回身一望,奇怪道:「沐耘公子,他,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嘛?他留在这里,魔头会杀了他吗?」 年纪大些的孩子,回来拉他,劝道:「快走吧你,再不走,等会儿你就得死了。」 小孩不解,难过哭道:「那沐耘哥哥怎么办?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啊……」 大孩子推了他一巴掌,吼道:「他那么厉害,本来就该保护我们,死不了的,快走快走……」 …… 众人都面面相觑这一幕,心思各异。 李元义讽刺道:「你看,你救了这些人,他们连一句感谢都不说,还巴不得你死……真是可悲啊。」 听他们对话时,沐耘是垂眸的,如今听讽刺时,他傲然臻首,双眸纯澈,不予理会地坦然神色。 李元义气得脸色一白,尖细的嗓音骤然刺耳:「真是,真是反了!」 李元雄见沐耘如此傲气,得罪他的二哥,也气得坐不住,夺过身侧随侍手中的棍棒,愤怒上前,吼道:「我二哥跟你说话呢,你小子傲气什么呢?」 余光一瞥,沐耘神色更加无畏。 李元雄气得牙痒痒,抡起木棍,重重挥打在沐耘腿弯处,一阵钝痛沉重传来,沐耘握紧双拳,凭持傲骨,冷然站立,绝不下跪。 李元雄看傻了眼,握着棍子半晌,反应过来,更加气愤:「你,你挺有骨气哈……」 无数人看着,他终究面子上挂不住,非要用暴力掰回一局,再度抡起棍棒,这次向人脑袋用力挥去。 方妍绡见状,不顾洛青尘提醒,贸然出手。眨眼,李元雄连人带棍,被一根红丝拖拽翻身,重重落地,发出沉闷响声。 「啊!我的手,方妍绡,你敢这么对我,我绝不饶了你!」 乍一看,李元雄挥棍子的那只手的手腕处,已经被红丝勒出了森森白骨,再缠绕下去,只怕是筋骨俱废。 洛青尘怕事闹大,兜不住,劝道:「方月使,赶紧收手!」 嫌恶闭眼,方妍绡断去那截红丝,收却术法。 「大哥,大哥,你要替我做主啊。方妍绡对您有二心啊,居然帮着一个外人,绞断我的手……」 李元雄一阵哭嚎。李元邪不耐打发:「先带下去治治。」 沐耘目睹这一场闹剧,凝思间,对方妍绡改观更深一步。 然而李元邪可不乐意此番场景了,觑着双眼,冷冷道:「方月使,有何解释?」 高贵踏下台阶,一袭红衣冷艷孤芳。方妍绡淡淡盯了眼沐耘,站在他前方,口吻平静道:「名士,可杀不可辱。」 更令人愤怒的一句话,叫李元邪怒气更甚。 洛青尘惊得喷出一口茶水,干咳间,心道,要这人死得快些,也不必搭上自己啊,这个方妍绡,傻成什么样了? 「跪我算辱他?我乃三界神尊,他不过是一只蝼蚁,你们都是!」 李元邪狂妄叫喊,双目邪红,恰有魔化的前兆,洛青尘见状,急忙进一步下殿,从中斡旋。 「神尊息怒。」 「嗯?一个个都要吃里爬外了吗?」李元邪不满质问。 洛青尘从容应对:「神尊息怒。方月使此言是在为你着想啊,外界都传你暴虐无情,日后坐稳九垓山,恐怕难以服众,但倘若我们对这个三公子以礼相待,他们倒不好说什么了……」 李元邪敲了敲手指,故意为难道:「那本尊就是不在意这些呢?」 洛青尘又道:「那也不必如此待他。地牢里上千种刑罚若是让人一一尝遍,再硬的傲骨,再厚的底气,最后也能被磨成齑粉……区区一跪真是太便宜他了。」 闻言,方妍绡听得莫名,拧眉瞪向洛青尘,并不谢他帮自己,只觉如此小人姿态分外噁心。 见李元邪尚有豫色,洛青尘持扇一揖,恭敬道:「若神尊愿意,青尘愿为您效劳此事。」 「……」方妍绡捏了捏手心,心中不快,不想再多看洛青尘一眼,总是利用别人的生死来为自己获利。 第218页 她正欲翻脸,李元邪却适时同意,点头道:「好。就交给你去办。」 「是。」洛青尘沉了沉眸光,转身时恢復一脸虚伪的笑意,「来人,押下去吧。」 「啊,你……」 方妍绡错愕停在原地,她本来有些歉意并同情沐耘的遭遇,想转身见他最后一眼,却望见他被押走时,用唇语对自己说了一句……谢谢。 明明她没有帮到他的,甚至加速害了他。内心一股自责,自己就是这么对待弟弟的深交好友的……她好怕这世上会有报应一事,最终因此牵累她的小槿。 神情恍惚出了地宫,天际已经露出一丝薄凉的晨曦了。方妍绡双目无神,又登上了阁楼,凭栏无语。 「方月使,刚刚你……」真是太任意妄为了。 劝人的话未说完,一声力道极重的巴掌狠扇在洛青尘脸上,分外响亮。 「你!」 冷冷回望他诧异的脸色,方妍绡苦笑道:「我用不着任何人帮我!你贪生怕死也不必拉上我!」 背影远去,洛青尘停留原地,好心被践踏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可谁叫当年二人一起投奔魔头麾下,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呢?他以为自己足够冷漠了,却还是为这一巴掌感到难受,而不是愤怒。 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懂他。 * 扶风山上,薄云消融,黑暗褪去,明亮的曙光一抹一抹照在窗畔,站了一夜的孤独人影上,打出浅浅悲愁的光影。 沐皙一夜不曾合眼,直到他收了这份信,读完信中内容,就一直维持着拿信的姿势,绝望倚在窗畔,缓慢吞咽这份突出其来的,无法避免的噩耗所带来的痛苦。 「大公子,有十二位仙家想要求见您……」 一传唤弟子,匆匆来禀报。 沐皙双眼酸涩,不曾轻眨,嗓音沙哑:「来干什么?」 「他们,他们说,特来感谢三公子的救……救命之恩,呜呜……」 传唤弟子一时被悲痛氛围渲染,也无助泣泪。 沐皙握紧信封,出离愤怒,吼道:「滚!叫他们滚!用不着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是……」小弟子诺诺点头,退出,却惊愕撞见赶来的沐茵,结巴道,「二,二小姐。」 沐茵尚且毫不知情,摇头道:「你先出去吧。」 「堂兄……什么事这么令你生气啊?」她端来新茶,笑着奉上。 沐皙听见她的话音,急忙背对着她收拾情绪以及脸色,勉强笑道:「没事。一点杂事没打理好。」 沐茵宽慰他:「堂兄辛苦了。若不是我这几日心疾復发,也不用你这么辛劳,打理诸多琐事。」 「……这几日,你要好好去兰山休养,那边风景清幽,适合静心养疾,没什么事的话,不必回来的。」 沐茵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摇头道:「这哪行啊?家里现在这么忙,话说耘弟去了九垓山,怎么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他……」忍了忍心中的崩溃,沐皙差点哽咽出声,继续苦笑道:「现在正是魔祸临世的关头,仙尊对他器重有加,自然有的是事要忙……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嗯,也是。」沐茵点头道。 沐皙苦苦瞒她:「所以,你还是回兰山吧,把心疾养好了,再气色好些地回来见他。」 「啊?我看起来很病态吗?」沐茵惊然,遂妥协道,「那好吧。我明日就走。」 「今日吧。」沐皙不容拒绝地吩咐。 第101章 送饭 ====================== 长汀后山,花林清幽。从古井打完水回来,祁终望见冰桌上已经堆了不少手抄的经文了,算算时间,他确实有十来日没出过这后山了。想了片刻,他决定借去奉经书给祁余行检查的理由,去前山师门转转,顺便了解一下桐疆现在的局势,虽然未来的灾难不可避免,但现在的盛世,他还是恋恋不捨地想多看几眼。 正要出门,一位面生的弟子拦住他的去路,还送来好些吃的。 「祁师弟,你,你要去哪儿啊?」 拜过礼仪后,祁终客气回道:「我去交经书给师父。」 「啊,那我帮你交吧,你不用多跑路了,在后山继续静心吧。」 同门弟子慌张抢过他手中的纸,急促道。 祁终摸不着头脑,奇怪道:「你也太好心了。不过,你为什么会来这后山呢?」 印象里,只有犯了错的弟子会被赶到这里来,面壁思过。当然,自己是这里的常客。 那位弟子又尬笑道:「是,林师尊让我监督一下你。」 「哈!」祁终微微翻了个白眼,心说,这林老头真是会记仇,九垓山出风头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想来惩他。 「祁师弟,你快去清寒洞思过吧,不然我不好回去交差呀。对了,这里给你准备了一些点心。」 「谢谢啊。」祁终懒懒回洞,倒也不想叫人为难。 甫一入门,后脚就传来一声锁门的声音。祁终惊讶转身,使劲推了推那石门,拍喊道:「喂喂,怎么把门锁了?我等会儿还要出去练剑呢。」 「奇怪。好端端的,我又没犯事了,干嘛这么严厉地关我。」 半晌无人回应,祁终坐回冰桌旁,无聊转着手中毛笔,有些闷闷不乐。 想不通林塘有多愤怒,要做出此举,他只得无奈接受,心想明日林师叔气消了,自己就能出去了。 第219页 转了转笔,祁终心下一股思念,又忆起某人临江照影的身姿,青桥初遇的那一幕,早已成为心底最深的记忆,想着想着,他不由欣笑,抬笔落纸,画着一道记忆的轮廓。 x 死寂阴暗的地牢中,一抹青影背灯而坐,纵然染尘,也掩不住纯净气节。 这时,沉重的牢门被缓缓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沐耘闭了闭眼,无所畏惧,静待来人。 昏暗潮湿的走廊里,血红的裙摆如波荡漾,每走一步,都像是从地上开出了一朵鲜血淋漓的曼珠沙华。 红衣的主人最终停滞在他的跟前,沐耘平静转身,望向铁栏外的方妍绡,稍缓神色。 只见她勾着红唇,抬了抬手,冷淡吩咐:「把门打开,然后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进来,我要亲自审讯。」 「是,方月使。」站在一边的狱卒利索地开了锁。 空空荡荡的牢房里,除了阴暗处的水滴声出奇的响亮外,剩余的声音便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心跳声。 方妍绡提着饭篮,徐步进门,走到破旧的木桌前,稳稳噹噹的把菜餚放好,并将一些伤药搁置在旁。 余光打量了下沐耘的状态,并无大碍,应该只是一些皮外伤。不由松心,感嘆洛青尘还算知道些道义分寸,没有过多为难他。 方妍绡臻首,交叠着手,挺直地站在旁边,平静道:「耘公子,用膳吧。」 沐耘缓缓起身,理了理衣容,诚挚地还了一揖:「多谢。」 方妍绡面上微微有些惊讶,转移了目光,掩饰淡淡的不自然感,声音更柔和了些:「不用。」 她本想问「你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吗?」,可当她看见沐耘端坐下来,认认真真斟了一杯酒,淡然喝掉之后,才觉得自己这个问题着实有些蠢了,遂遏止在了喉间。 沐耘缓缓放下酒杯,看着桌上丰盛的菜餚,并不动筷,静待她的沉默。 一时间,方妍绡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可能只是单纯地送个饭,感谢他曾经对她身份的知而不告,也感谢他对祁终的种种宽容与照顾。 情义和襟怀,都令她难不动容。 轻轻嘆了口气,方妍绡转身出门:「你慢慢吃,我不打扰了。」 「等等。」 窗外突然照进来一抹暖阳,温和照在沐耘白皙的手指中,他抓抚了一下这份温暖,顺便叫住方妍绡。 「方姑娘,有几句话我想问问你。」 方妍绡目光一沉,语气寡淡:「什么话?」 沐耘凝目低眉,如菩萨一般温柔的怜悯:「我想问,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让你这般为难?」 「什,什么?」 瞳孔紧张地骤缩了下,方妍绡话音有些微颤。 沐耘望着她躲闪的目光,嘆道:「若方姑娘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恕我唐突了。」 方妍绡低头摸了摸指甲上的鲜艷蔻丹,漫不经心道:「我没有苦衷。身在囚牢,还妄想揣度一个人的心思,你太自以为是了。」 「仁慈是一个杀手最致命的威胁。」沐耘犀利驳道。 「方姑娘还记得天心渊那次吗?闵姑娘明明一直针对你,可危险时刻,你还是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我们初次交手时,你已占上风,却为了一只猫的性命,而分心中计……」 「还有柳西镇的祭祀仪式上,你眼中的厌恶,对杀戮的厌恶……包括你曾经在上疆所作的修士杀人案,其中死伤者虽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但也绝非善类……这一点,方姑娘心中想必清楚。」 听他列举出的种种往事,方妍绡神色凝重,眼神空洞起来,泛出一丝自怜的泪光。 自嘲地抬眸,她冷笑道:「你想说什么?觉得我心地善良,良知未泯吗?」 沐耘收敛目光中的同情,转为敬佩之色:「这些都不符合你身份的特质,是你那颗干净的心所赋予的。」 如此斩钉截铁的论断,在方妍绡平静的表面下,掀起心中层层浪花。 有那么一刻,她停了下唿吸。却又急促地眨了眨眼,最后镇定了神色,毫无所谓地嘲讽了一句:「荒缪。」 「你的推断太可笑了。当初我如果不那样表现,又怎么能让你们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呢?」 沐耘垂下眼睫,光下晕出浅浅的影子,抿唇不语,缄默以对。 方妍绡直视着他的沉静,更觉内心涌起一股自欺欺人的违心之感。 良久,她索性认了,无力道:「你刚才问了我,现在我可以问回来吗?」 沐耘含笑点头。 「当初你应该是不止一次怀疑过我,甚至有办法设计我现形,但你为什么不揭穿呢?」 方妍绡知道沐耘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拙劣的把戏,却在屋檐一战后,再也未对她有所针对。 「没必要。」他轻松回道。 「为,为什么?」方妍绡不甘心地刨根到底。 「有心害人,和真心待人,两者表现相差甚远。况且……」 他的话说到一半,眼色晦暗了些。 「况且什么?」 「他信你。这分明就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又怎么会捨得亲手毁掉?」 霎时,内心一道暖流划过,原来她的苦衷是有人明白的。方妍绡甚至觉得脚步虚浮,几欲站不稳了。那种被人信任的理解,和戳中心事的心酸,一下让她红了眼眶。 第220页 她仰头闭了闭眼,握紧手心,在原地深唿吸好几次,才缓缓转身,望向沐耘的侧颜,目露嘆服。 姐弟重逢后的种种喜悦,是她此生弥足珍贵的回忆。 平復了下情绪,方妍绡暗下决心,正色问他:「你,想要出去吗?」 沐耘望了望天窗外的蓝天白云,心中无奈一嘆,闭眼摇了摇头,淡淡的失望:「没有人会希望我出去。」 他存,必引上疆野心之人为夺仙尊之位,而先内斗分裂,他不存,可做众人企图立功称王,而齐心协力共除魔祸的信念。 「那好罢。今天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希望你永远烂在心里。尤其是他,绝对不能知道!」 根本没给沐耘同意或反悔的反应,方妍绡强势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牢门很快又落了锁。 桌上的饭菜差不多凉透了。 沐耘慢吞吞举起碗筷,准备用餐,角落里,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只瘦弱的三花,怯生生地望着他盘中的肉菜,垂涎欲滴又望而怯步。 沐耘连盘带菜一併给了它,随后坐地远远的,表示自己不会伤害它的诚意。 猫眨了眨眼,也不敢靠近他,晃了晃脑袋,以表感谢。方才开始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 x 扶风山涧,一处松林清潭旁坐落着一座闲僻的山中小楼,清幽静谧,是沐家长者闭关退隐之地。 此刻,流风凄紧,山雾飘岚。一人振作着悲愁的身影,徒步来到楼外,将一份绝笔书信飞呈至楼上,静待发落。 不过片刻,楼窗里飘回那道书信的碎片,翩翩落在沐皙的肩头。 他脸色微僵,连忙恭敬道:「伯父息怒。是我未能辅助好净杳,才让他……」 楼中之人,老来失子,悲痛万分,怒气滔滔:「沐皙!你忘了当年沐家是如何收留你,提拔你到今天这般地位的吗?当不了仙尊,所以你就靠这种方式,迫害你的堂弟吗?」 「不,不是的。我没有。」沐皙惶恐跪下,戳心之痛难以復加。 沐老口不择言:「那你为何不劝住他?」 「小耘……净杳不曾与我会面,就匆匆前往括苍山,我无缘相劝……」 「废言!」沐老在楼中暴怒,拍桌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救出沐耘,救他回来,继续承接仙尊大位!这是沐家的一切荣耀,你必须做到。」 「我已经在请求仙尊出面,重视此事,但……他又闭关了。」沐皙无力回道。 沐老毫不谅解,残忍道:「哼,外人岂会尽全力?看来你是非常希望沐耘永不回来了是吗?」 「不!」 「沐皙你听着,如果沐耘有一丝好歹,你就滚出沐家!再也不许回来!从小我就跟你说过,不要觊觎他一分一毫……现在看来,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伯父……你怎可说出这等摧心之言?」 万般打击不若此刻锥心之痛,沐皙只感耳畔嗡嗡乱鸣,心酸的委屈化作无边的绝望,让他看不到眼前的光明何在。 一向稳重的他,不知何时,浑浑噩噩离开的。待回到沐家,又是满桌的帐本文书,从前他觉得这些理所当然,毕竟恩重如山,如今他只觉满眼讽刺,恩!重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正当他伤心之际,眼前划过一封飞信,沐皙夺纸细看,发现是洛青尘的回信,打起精神,仔细一观,以为还有最后一丝生机。 打开一看,只有两行:「人未死。我无法。」 「咳咳咳……」 沐皙气得心血上涌,干咳过后,喉间一丝血腥,他暗暗压下,遂又神色如常地开始着手救人计划。 第102章 闯山 ====================== 已过一日,清寒洞还是无人问津。 祁终等得百无聊赖,心情躁进不已,这几日夜里入睡,老是浅眠不安,仿佛有什么挂心之事难以放下。他很急切地想出去看看,想去找人叙叙旧。毕竟他或许也时日无多了。 苦闷一番,目光落向一处薄弱的地带,似乎浅露出缕缕外界光线进来。祁终抱着剑,走近细观。用剑鞘一端轻轻一戳,薄冰破碎,一处仅容一人身的洞口涌进大量阳光来。 祁终惊喜不已,继续刨着那个小洞,心想定是往届哪个不听话的弟子,被关在此处,无聊挖的,现在倒是助了他一臂之力。 三下两下,他靠这种扭曲的方式,逃出了清寒洞。为了避免再被林塘发现,他特意换了身新进门弟子的衣服,还蒙上了面容,游走在师门,竟无一人认出他来。 背着手,他四处熘达,也没见外界有什么异常。祁终有些放心了。 这时,路边两人的八卦对话窜入他的耳朵。 「诶,你们听说了嘛?沐耘公子为救那十二个小孩,已经去括苍山作客好几天了……」 「作客?你当那魔头的地宫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去哪儿就是死路一条。」 「哎呀,我知道呀……不过他也真是傻,好好的仙尊储君不当,跑去做这划不来的买卖,不知道留真仙人会不会再另择人选,继任大位……」 「啧。魔头还真是狡猾,用这等下作手段。可惜,沐耘公子也算仙林翘楚,失了这等人才,可惜啊……」 「……诶,你们别说了。林师尊说过不准提这个的……」 第221页 「呃,是啊是啊,别说了。那个人不是还被关在清寒洞么?估计就是怕他……」 白日晴昼,在此刻天旋地暗,山川在双眼中如水流泻,一切都本末倒置一般混乱,咬牙听完那些话,祁终骤感无助,捂住心口,无力靠在石柱后方,脑子里嗡嗡作响。 原来,真的出事了!他心中的惴惴不安,竟然成真了。 根本没有什么岁月静好,是有人孤身赴死而换来的生机。 「括苍山,去括苍山……」 迅速逼自己镇静下来,祁终不管不顾,一心奔赴魔境救人。 身后一声吆喝:「诶,新来的,你跑哪儿去?要去校场练剑啦。」 摸了摸脑袋,那人怪道,误将祁终当作新进门的小师弟了。 …… 阴暗的地牢中,沐耘端坐凝神,静心悟道,忽闻一道开锁声,随之摇扇声也徐徐传来。 洛青尘面带微笑,谦谦有礼地推开牢门,在矮桌上铺上茶水,落座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沐耘领会其意,于他对面正襟危坐。 「尝尝这花茶的味道,有没有你堂兄的手艺。」洛青尘递杯给他。 沐耘淡淡凝眉,抬手拒绝,冷漠道:「无。」 「呵,都没尝过,怎么如此果断?」 「你不配泡这道茶。」 闻声,一阵沉默,洛青尘眼含薄怒,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杯,茶水溅出,桂花洒在木桌一角。 「怎么个不配法?」他冷笑,又讽刺道,「我与他相识多年,轮得到你来论断?」 沐耘不肯退让,敛去平日温和,冷肃道:「你欺他瞒他,甚至利用他。茶香都盖不住你良心的堕落之气。」 「哈哈哈……你是君子,随便怎么说,我这等小人,便合该讨骂了。」 「今日有何大礼?」沐耘懒得和他废话,直白相问。 洛青尘也知理念不同,难以共论,利索掏出毒药,摆在桌面上,语气轻松:「神尊命我三日之内,取你性命。」 「我左思右想,决定让你死得体面些,就以这瓶中毒药,赠与你如何?」 沐耘拾起药瓶,凝神一观,扇闻药味,顿时明白是何毒药,徐徐道:「丧魂散,一旦服用,片刻时间,便会魂灵分离,再配以特殊阵法,能使服毒者,形魂俱灭,永无来世……世间仅此一粒,你能得到此药,也算江湖中不俗之人。」 洛青尘挑了挑眉,接受这份「夸奖」,道:「所以你……」 「我虽沦为阶下囚犯,但并不代表我要就此心甘情愿受死。此药,我拒绝。」 「你觉得现在的你,有拒绝的权力吗?」 「如果没有,你又何必来问?」 「哈!你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 洛青尘朗然笑道:「我确实想要你心甘情愿地服下此毒,这样,我手上便没有沾你一滴血……」 他附耳私语:「你的堂兄,也永远怪不到我身上。」 「你!」沐耘怒气攥拳,紧紧抿唇。 洛青尘心情大好,起身准备离开,正巧一侍卫匆匆来禀:「副教主,神尊命你速往大殿一趟。」 「可知何事如此慌张?」他漫不经心理了理衣襟,当着沐耘的面详细询问。 侍卫道:「听说烟萝星使在山下捉到了正道的一个奸细。」 「嗯?还有这等大胆之人,看来留真手下也不乏胆魄英才,可惜有勇无谋,贸闯括苍山,死罪呀。」 拂了拂衣袖,洛青尘长嘆一声,阔步离去。 听完二人对话,沐耘眉皱不松,隐隐担忧,但愿那人不是因为他而落入险关。 …… 赶到地宫大殿,众人已经安稳落座,洛青尘匆匆一眼,见殿上站着一个蒙面黑衣剑客,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不由啧了一声,心说蠢货。 「来人,摘下他的蒙面。」李元邪吩咐道。 众人目光全都锁定在他身上,好奇又充满看好戏的姿态。 方妍绡轻轻皱眉,不知为何,那黑衣人的双眸一直冷冷盯着自己,仿佛充满了怨恨和不满。 洛青尘往后座轻轻一靠,懒懒撑着手,瞥了眼那人。直到那片黑面,被一揭而下,一张清隽不羁的脸容,顿时震惊二人。 「祁弟……」方妍绡率先慌乱,几乎乱了神思,欲起身上前。 洛青尘暗袖拦她,稳住心态,直面祁终那双倔强憎恶的双目,毫不掩饰地用目光承认自己的身份。 「这个奸细,诸位想如何处理?」李元邪突然提问。 四当家李元雄手腕受伤,无法拔刀,却还要叫嚣:「当然是宰了他!这小子真是目中无人,居然一个人闯上山来,连个同伙儿都没有,当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嗯。那就杀了他泄恨吧,拖下去斩了,首级送回给留真。」 李元邪暴虐心性激起,说杀就杀。 方妍绡急忙劝道:「且慢!」 李元雄因上次之仇还未消气,讽刺道:「方月使,你不会又要求情吧?上次那个你说杀不得,这次一个毛头小子,你也要说杀不得?」 听见上次,祁终敏锐捉住话语的关键词,猜想他们所说之人应是沐耘,得知他还活着,心里松懈了大半。 冷冷回瞪,方妍绡眼中杀意倍增,咬牙道:「这个人,现在确实杀不得。」 第222页 言外之意,便是我要保他。 「嗯?」李元邪不满冷哼一声。 「神尊,方月使所言确实有理。就算此人是真的细作,那他深夜闯山的目的何在?会不会是留真仙人故意埋下的阴谋,还请神尊三思,免得误入他们的圈套……」 洛青尘持扇下座,暗中帮衬。 「想来方月使刚刚也是此意,只是一时心急,语意未尽。」 「是的,神尊。正道之人最是狡猾,之前在底疆,我们也有好几次差点上当,这次或许也有诈,神尊切莫正中他们下怀。」 方妍绡镇定神色,配合回道。 李元邪生性多疑,脸色颇是迟疑。 「不如拷问一事就交给我来做,只要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我们再杀他也不迟,神尊大可放心。」 洛青尘见他沉默,毫不犹豫主动接下任务,彻底叫李元邪卸下心头后患。 「那就先留他一命,押下去吧。」 …… 地牢里,一片阴冷漆黑。 祁终拖着锁链,被狱卒带路,绕了好几条曲折的走廊,目光仔细环视四周,寻找心头最牵挂的身影。 终于,快要走到地牢尽头时,祁终眼中恍然撞见一抹青衫素影,顿时喜不自禁,兴奋大喊:「耘兄!耘兄!我来了!」 耳畔声声唿唤,让沐耘从半昏迷的状态醒来,眨眼便见几米外的过道上,目光依依望着自己的祁终。 他恍惚一瞬,意识不清,以为是幻觉,抿了抿干涩的唇,轻轻喊道:「小终……」 听他如此亲密唤自己小名,祁终内心乍然翻天覆地,不顾身侧狱卒的施压,挣脱奔过去,伸手到围栏中,大声回应:「是我,是我……我来见你了。」 两人目光一接触,仿佛行了千山万水的远途,山高水阔的艰难,终于到达相逢的彼岸,善始善终。 沐耘紧紧握着那双温凉的双手,清晰的触感深刻在心,他悲喜交加:「你,为何要来?」 「我……」 「快走,滚进去。」 狱卒不再给二人多余的谈话机会,狠狠推搡着祁终撒手。 他不肯走,耍赖道:「我,我要去这间,你们把我和他关在一起吧。」 狱卒不耐烦了,扬了扬鞭子:「屁事真多,你当这是你家啊,住大牢的还敢挑挑拣拣?快走。不然鞭子抽你。」 沐耘怕他们迁怒祁终,忍住心头不舍,主动松了手,示意他不要在此刻逞强。 最后,狱卒把他赶到了隔壁牢房,两人之间仅剩一道木栏相隔,可以彼此望清对方的状态。 待四下安静后,祁终赶忙缩到墙角,唿应对方:「耘兄,耘兄……」 沐耘忍着伤痛,挪步靠近,仔细确认对方容颜,想认,又怕认。 无声间,祁终也打量到他连日来的苦状,目光戚然,一直凝眸在沐耘素衣上的干涸血迹,道道鞭伤的痕迹,令他心疼万般,怒不可遏。 攥紧的手心,骨节吱吱作响,他憋着火气,咬牙切齿:「他们,竟敢对你用刑?」 「……无碍,小伤而已。」 沐耘无暇自顾,只是怜惜他也沦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地步,有些愠怒,严肃问:「你来做什么?这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祁终沉了沉眸,目光一片哀绝,垂首无力道:「知道,这里不仅危险,还很令人伤心。」 沐耘略是沉吟,试探问:「你……见到他们了?」 祁终自嘲一笑,满心失望:「他们都骗我!哪有什么阿姐?哪有什么师哥?只有我傻,什么都信了。」 「或许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沐耘凝眉一句。 祁终苦笑:「你不必安慰我了,信任错付就错付吧。从今往后,我只信你一个人,只要你不欺我,谁骗我都行。」 沐耘心思动容,微眨了下眼,仍然气他冲动行事,佯装不悦道:「以后?你还想着什么以后?」 祁终一愣,反驳道:「当然有以后了。你不会以为我闯上山来,是想和你一起共赴黄泉吧?」 「……」沐耘抿了抿唇,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祁终笑道:「放心。我是故意被他们捉住的,要不然怎么能这么快见到你呢。等你的伤好些,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出去? 沐耘垂眸深思,心道现在能不能安然保他一人安危,都是难题。 但他收敛忧思,温和笑道:「天晚了,先休息吧。」 「嗯嗯。有你在身边,我终于可以睡一晚好觉了。」 祁终乖巧答应,话唠起来:「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失眠,想你……呃,想到你和我们一起在底疆游歷的那些趣事,就高兴得睡不着了……」 沐耘余光轻轻回望他一眼,温和劝道:「好啦。那就别想了,赶紧睡吧。」 「嗯……」祁终傻笑着翻了个身,眨了眨喜极而泣的双眼。 第103章 服毒 ====================== 长汀山上。 林塘脚步匆匆进门,转而迅疾紧闭房门,低声唤:「师兄……他,走了。」 「哎……」祁余行抚了抚掌心的绿玉杖,嘆道,「知道了。」 林塘皱了皱眉,严肃道:「不救么?」 祁余行沉默片刻,下定决心:「将此事告知九垓山……之后如何,端看留真的心意。」 第223页 「当初,就不该将神迹所露天机上报于他。如今仙尊已然得知祁终身份,你如何保他啊?」林塘嘆道。 祁余行闭了闭眼,不言不语。 「就算这次他能回来,那你能把他留在后山一辈子吗?师兄,你的决断,关系了长汀的一切,千万要深思啊。」 「命也命也,我会好好斟酌此事,师弟,你容我静会儿吧。」 林塘深深望了他一眼,默默退出了房门。 …… 九垓山决明殿。 一白袍仙者,静坐在黯然的宝座上,冥思苦想。案台上,摆着一封长汀送来的密信。 殿外沐皙已经等候许久,迟迟不见仙尊出关,他愁眉不展,继续徘徊。 殿内,一片凝重的沉默。 留真捻指细思,回忆上次闭关之时,与祁终的一番交谈,颇感措手不及。他原本想着已然把控住了最后三分之一的神识,接下来的事应该会很快顺理成章处理下去,但念及师兄弟情谊,他特意书信一封,暗语提醒李元邪审时度势,早日妥协,自我收敛,却不曾想对方会将这些话当成是威胁,更因此连累沐耘为救十二个人质身陷囹圄。 这虽无关他最终的决定,无外是良心受苦,但留真修无情道,他并不在意牺牲一颗温顺的棋子,去误导李元邪。只是眼下,祁终独自闯山的做法,已经横生更大的变数。留真心知祁终此举是在忤逆他的意愿,原因他后知后觉,觉得是自己没有遵守承诺,保全沐耘的存在。 他最得意的棋子和最隐秘的底牌都已经被攥在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仇家手中了,留真心想,倘若再不出手,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可为求周全己身,他沉思许久,遂提笔慌张写下一封特殊的信。 传唤道:「来人。」 「仙尊。」近侍恭敬迎了上来。 留真沉声道:「将此信秘密交给荆新古道一间草药铺的屋主。尽快。」 「是。」 …… 破旧的墙缝中,透进一丝明亮的阳光。 地牢的草蓆上,睡着一只三花,正好被这阳光照拂,懒懒伸了个懒腰。祁终轻轻逗弄它的脑袋,扑哧笑了:「诶,这些天你给这猫吃了什么?为啥它这么不怕人?」 沐耘从沉思间,稍稍凝眸回望,有些奇怪他的过于镇定,在自己和他说了那么多疑点和风险后,他却还有心思逗猫消遣。 「你……」沐耘迟疑抿唇。 祁终余光瞥见他的神色,抚猫的手一顿,目光倏沉:「很多疑问,对吗?」 沐耘不点头,沉默片刻,释然道:「在我心里,你永远不是疑问。」 信任。被他信任的感觉,原来是如此……心酸。祁终轻轻皱眉,心尖抽疼,对方什么都不问,而自己却骗了他那么多,只因为一个未知的定数,这一切究竟值得吗? 平復了下情绪,祁终转而嬉皮笑脸道:「哦!原来我在你心里啊!」 「呃……我……」沐耘哑然,一时没禁心自己的话会有这层含义。他不如往昔那般果决否认,只是抓了抓衣袖,佯装失措。 「哎呀,又不理我……」 祁终傲娇哼了一句,翻了个身,枕手靠墙,惬意此刻的宁静。 面上轻松,可心底却沉重不已,他算了算时间,已过了两日,留真应该已经清楚自己被捉一事,不出意外,就在今明之间,他会做出抉择。 念及此,祁终回望了一眼垂眸沉思的沐耘,蓦然心疼他被如此欺瞒。闯山并非自己冲动之举,祁终很清楚,如果没有此行,留真定会对眼前之人的生死置之不理,而李元邪这边又是因为留真的原因才牵累沐耘,自己一来,就可让两方势力牵制,到时候被保全的才会是他们二人。 为何自底疆一行后,一切都变成了这样?祁终长嘆一声,疲累闭眼。 沐耘正欲关心,牢门外却突然走来两个狱卒,将旁侧的门锁打开,口气恶劣道:「喂!小毛贼,别睡了,快起来跟我走。」 祁终不悦睁眼,嗤道:「去哪儿?」 「废话多!让你走,你就走。」说着,两人进门来驱赶他。 沐耘冷觑二人举止,眼底一片愠怒。 「走就走,别拿你们的爪子碰我!」祁终嫌弃道,阔步出了牢门,临走时,暗暗比划一个手势,意在叫沐耘不用过多担心。 目光中的背影逐渐消失,沐耘看着空落落的走廊,担忧垂眸。这时,一阵摇扇声逐渐传来,他抬眼一望,见洛青尘又挂着一丝虚伪的笑意,站在眼前。 「放心。他只是被带去见一个人了,不会有事。」 听完这等「好心」提醒,沐耘神色稍缓。 洛青尘又道:「诚意我已经拿出来了,咱们谈谈吧。」 「谈什么?」沐耘抬眸。 洛青尘抚扇轻笑:「还能谈什么?当然是上次那个令我们不欢而散的话题了。不过这次,我想,你应该会心甘情愿了。」 …… 狱卒将祁终带出地牢后,就解开了他手脚的锁链,交给另外的人押送。 因为被蒙着脑袋,祁终根本不知道终点要走去哪里,只是依稀感觉身侧有很和煦的风吹过,肩上还有暖洋洋的夕阳照着,连路边都飘着一股自由的花香。 渐渐的,前面带路之人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也跟着止步,站在原地,鼻尖漫过一阵清淡的海棠花香。让他顿时失神,布袋下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眨了好几下,他不禁喃喃出声:「海棠花……是阿棠姐姐么?」 第224页 凝思间,一道轻盈的身影徐步驻临他的对面,冷声道:「你们先下去吧。这个人交给我来处理。」 「是,方月使。」 耳畔忽闻这个尊称,祁终头脑嗡鸣,心中断定眼前之人是方妍绡。直到她轻柔摘下他头上的布袋时,抬眸一看,祁终恨怒油然而生,后退几步,嫌恶道:「果然是你!」 方妍绡维持着双手的姿势,望见他眼中的恨意,心底难受,温声劝道:「别,别误会。我不会伤害你。」 祁终捂住双耳,气愤转身,急欲离开。 方妍绡快他一步,边拦边挽留:「祁弟,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可我不想听你说,你已经不是我义姐了,让开!」 「不行。你一日不出括苍山,我便寝食难安。今日引你来此,就是为了帮你出山,你先放下心中芥蒂,听我说完好不好?」 祁终冷哼一声,无视她眼中的真诚:「你会这么好心?」 方妍绡无奈一嘆:「我知道,现在的你已经对我没有任何好感了。就当我欠你们天心渊那次的救命之恩吧,这次送你出山后,来日相遇,我们便再无瓜葛。」 「……」祁终本欲继续抗拒,但听她如此诚心的话语,心中又莫名动容,转念一想,留真迟迟不来,若真有变数,他与沐耘极有可能丧命于此,不如先答应下来,至少也算是一种机会。 「我如何相信你不会再骗我?」 方妍绡见他动容松口,急忙回道:「我绝对不会骗你,只要你点头,哪怕冒着生命危险,我也会送你安全出山。但,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保证,你才肯信我。」 祁终皱了皱眉,恍然想起沐耘在自己耳边为她说的那些好话,心底的怀疑又淡了几分,他退步道:「好吧。我再信你一次,如果你算计我,那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听他如此冷情的话语,方妍绡心痛一瞬,遂又振作点头:「好。」 祁终冷声问道:「要怎么做,我们才能安全出去?」 方妍绡凝眉,反问:「你们?」 「我和他啊。」 沉默间,方妍绡心虚抿了抿唇,她找洛青尘帮忙,对方只答应自己救祁终出山,没有说过要连沐耘一起保全,毕竟他还有任务在身,再加一人,难度会更加棘手。 祁终警觉了什么,怒道:「如果他不能出去,那我就陪他一起死在这里。」 「啊不!救,也救他。你们都会好好地出山的。」情急之下,方妍绡赶忙应下他的要求,把心一横,想着到时候再与洛青尘解释一下就好,大不了自己帮他揽责,这样谁也不为难了。 「希望你们能遵守诺言。如果沐耘他有半点闪失,我会叫整座括苍山为他陪葬。」 坚定的语气,却是顾念外人。方妍绡有些心冷,麻木点头,无力道:「你跟我来吧,今晚的计划,我详细和你说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 被押回牢狱之后,洛青尘早已离去。祁终只见沐耘一人,端坐墙下,闭目沉心,沉静的背影叫他瞬间安心。 「诶,耘兄,你快过来,我告诉你个事儿,咱们今晚就能出去了!」 他兴奋招手,急切地想把好消息分享给对方。 祁终并不知道,洛青尘早就将今晚的计划告诉给沐耘了,只是多说了几句其他的话。 可他仍然佯装毫不知情,认真听完祁终的诉说,安慰笑道:「借祁兄弟吉福,但愿今晚能让我们重获自由。」 「那是当然!难得他们还有一点良心,记得在底疆的时候,我们对他们那么好。」 祁终回忆了下方妍绡细緻的交代,心觉不太可能会有诈,而且最终来与自己碰头会面的人还不是她,如此小心翼翼,定然是背着李元邪做的这等背叛之事,不然也不会带他去那么隐秘的阁楼交代。 「嗯。」沐耘平淡点了点头,又道,「离天黑还早,你先休息一会吧。」 「你别说,我还真有些累了……那我先睡儿吧。」伸了伸懒腰,祁终没多想,靠着墙壁,闭眼小憩。 沐耘松开手心,一片湿汗,他转回身,默然想起洛青尘临走时所言:「……晚些时候,我会再来替你送药,你还有几个时辰可以考虑,要不要服下此毒。但是,你要清楚一点,这个计划只能保一人安全,倘若你非要连累我这个愣头青师弟,和你一起死……我也愿意成全你们……」 水滴声好似心跳,沐耘只觉心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底。短暂的重逢,不过是永远的诀别。他不感后悔,甚至觉得幸运,还能看心上人最后一眼,黄泉碧落,便可心无挂念了。 …… 第104章 回家 ====================== 孤月横空,苍山阒寂。一股冷瑟的风吹进地牢,浅浅迴荡。 耳畔又传来轻轻脚步声,沐耘缓缓抬眸,波澜不惊,正对来人。 洛青尘负扇腰间,双手奉上药瓶,无声递给他。 握了握手心,沐耘果断接过毒药,余光轻瞥一眼旁边之人安好的睡颜,再无遗憾,甘心饮下剧毒,顿感灵元溃散,四肢百骸痛楚无边。 洛青尘见状,以扇点穴,缓解毒素蔓延速度,少有地严肃口吻:「沉气。你尚可多活一个时辰。」 「为,为何如此?」 洛青尘心上闪过一人容颜,恍惚又见他愁泪无声的神情,顿时不忍,只道:「你,应该还有很多话想对师弟说吧……我给你这个机会。等他醒来,好好和他告别。」 第225页 沐耘苦涩一笑,默然。 洛青尘转身欲走,却闻身畔一声冷喝:「你给他吃了什么?」 沐耘未料祁终会在此时醒来,靠仅存的灵力,强行压下毒素,勉强笑道:「无事。只是一些缓解伤势的丹药而已。」 「真的吗?」祁终语气柔和了些,目光望向沐耘,深信不疑。 洛青尘思量一刻,知道沐耘心意,配合道:「祁师弟。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弟。帮你们最后一次,我们之前的恩怨就全部勾消了。」 「哼。」祁终不屑瞥他一眼,语气不善,「快滚!」 沐耘忍住心血翻涌的苦楚,强撑一抹笑意:「别,别生气了。子时快到了,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要乖乖按照计划行事……」 只当是即将生死与共的一句叮嘱,祁终乖巧点头:「嗯。到时候,我们好好配合,肯定能逃出魔窟。」 默然间,彼此目光交汇,沐耘骤感双眸一层朦胧水意,疾快侧颜,闭眼化去,强装镇定。 正巧,走廊上隐约出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祁终忆起方妍绡对他所说的引路之人,会带他们从特殊密道离开,不由惊道:「快看。碰面的人来了。」 那人慢悠悠从门口进来,时不时左顾右盼,好似惊怕着什么。地牢昏暗,祁终只觑见他一抹瘦弱身影,未能看清面容,一时只感怪异。 等人掌了灯,前来为他开锁,祁终笃定捉住那人的手,坚信道:「元谦!是你!」 闻声,李元谦怀中抱着二人的剑应声落地,仿佛找回神智一般,激动望着祁终,未语泪先流。 「你怎么会在这儿?方妍绡口中的引路人为什么会是你?」祁终见到故人的欣喜在思绪清醒之后,转化为诧异与难以置信。 「呜……老大。」这些日子,受尽委屈的元谦急忙拉住祁终的衣袖,依赖得像往昔一样寻求庇护。 祁终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狠心甩开他的手,愤怒道:「你,你也是细作?」 「呜……」元谦失魂已久,无法辨别他所说何意,被如此嫌弃,他只感委屈,落泪哀哭。 祁终攥紧双拳,心上闷堵且钝痛,无视他的哭泣,转而捡起地上的剑和钥匙,去开身旁的牢门。 他急急跑进去,低声唤道:「耘兄,快走!」 沐耘已感全身筋脉麻木,根本动弹不了分毫,已然是行将就木的状态,握紧最后一丝神思,他艰难仰头,竭尽全力拂开右腕上紧紧拉他的手,却不得顺意。 祁终奇怪背回身,却见他脸色苍白,虚弱至极的状态,大慌心神,紧张蹲在沐耘身前,仰望道:「你,你怎么了?」 沐耘眉皱不松,刚一开口,喉间一股鲜血再难遏制,语不成调,呕红不止。 握着的手就这么一松,祁终怔愣原地,满脸的血,又温又红,心还未来得及疼,泪就先流得伤心欲绝。 扶住沐耘渐冷的身躯,祁终后知后觉,原来刚刚握住他手时的冰凉不是错觉,是徵兆。 「……是恢復伤势的药,不必担心。」 药! 洛青尘给他的药,是毒! 而自己眼睁睁看着他服下的。 祁终崩溃闭眼,难抑绝望,仰天悲哭:「啊——,你骗我!连你也骗我!」 瑟缩在门口的元谦,勐然想起方妍绡对他吩咐,匆匆跑到祁终身边,将手中路观图递给他。 「老大……图,图。」 遭到算计,已然崩溃的祁终,理智全无,深受打击,狠戾瞪向他:「骗子!你们这帮骗子!我要你们为他偿命。」 元谦瑟瑟发抖,傻傻递上地图,却被吼得惧怕不已。 「沐耘,就算是死,我也要带你回去,我绝不会让你死在这等脏污之地……」 将人背起,祁终双肩负一人一剑,腾出一只手持好自己的剑,凌步踏出囹圄。 李元谦慌张拉住他的衣尾,坚持道:「老大,图,要有图……」 祁终早已怒极攻心,将他当成方妍绡洛青尘这些小人的一丘之貉,不耐转身,一脚踹开他,抽剑一指,情义全无:「滚!」 元谦惊愣原地,连哭泣都忘了,双手的路观图,被祁终单剑挥洒,化作碎片,如尘埃坠地,洒遍他们曾经最要好的真情。 闯出牢狱后,祁终根本不知偌大括苍山的生路在何处,只得不断奔跑,乱撞乱传。 片刻时间,刀声一片。李元邪的弟弟们,早就被这动静闹腾得赶来,源源不断的妖兵,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紧握手中单剑,祁终尚感背上之人最后一口微弱唿吸,意志不减,决心杀出重围。恨意加持间,更是杀得双眸赤红,一条血路,蜿蜒开来。 李元雄等人震惊不已,一时竟不敢上前,只得连连召来更多的妖兵,堵住出路。 方妍绡惊闻动静,正欲赶往协助,半路却见洛青尘化扇为剑,剑尖冷漠指向她:「方月使,事已至此,如此变故已经超出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你不要再去送死了。」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为何祁终会不按我给的路观图走?你不是说让李元谦去送,把握会更大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妍绡双手颤抖,手心钻出的红丝,已然锋利冰寒。 洛青尘坦诚道:「因为,我将毒药给了沐耘。他服下了。」 第226页 「你!」 「我如果不杀他,死的就是我!帮你救一个人可以,救两个人,就必须拿命换!我不欠他们的,又何必搭上一条命?」 方妍绡愤然吼道:「就算神尊怪罪你,大不了你全部推给我一人就好!为什么要毁掉他心里最后的信念?」 「因为我不忍你因煳涂而死得如此憋屈!祁终他根本不会领你的恩情,醒醒吧,方妍绡。」洛青尘苦劝,无论是出于牵制凤寐,还是出于同事情分,此刻他绝不能失去方妍绡这颗暗棋。 「够了。我不管他如何想我,今夜我必须送他安全出山,你让开。」 洛青尘知她不会轻易听劝,也不多费唇舌,扬剑照光:「那就,出手吧。」 方妍绡不耐皱眉,一语不发,强招以出,意在快战快决。哪知洛青尘韬光养晦多年,常年一副闲散文士之姿态,动起手来,功底并不输她。 …… 战况愈来愈胶着。 满眼的黑与红,杀不尽的魔物死而復生,祁终持剑的手已微微颤抖,负重之际,单膝无力而跪。 李元雄见状,连忙抡刀而来,即将在他身后狠噼一刀。觑见刀光,祁终无暇自顾,为护沐耘完好,侧翻一瞬,再次扬剑横挡,却因杀伐太久,不敌其蛮力强压,顿时陷地几分。 此时,身后小卒又跃跃欲试,乱砍而来,祁终难以分心,余光生生见那刀残酷划过沐耘肩侧,登时素衣血红,灼烧了他的双眼。 「啊——不要!」 绝望之际,无边怨怒激起体内残封神识之力,顿时给予祁终双手充沛邪力,轰然一声,剑鸣八方,重伤围杀势力,全都倒地不起。 祁终重新站起,勐然间再难遏制心中狂暴杀意,剑落地瞬间,他竟惧怕再次拔起。 就在此刻,妖魔全都寂寥下来,死一般的宁静蔓延在四周,祁终抬眸一望,月亏之下,罗剎神尊暗影划来,邪风四散,降落鸾台之上,俯视他们如蝼蚁一般。 李元邪冷眼盯紧他,露出贪婪的杀欲,不曾言语,捻指间,一股强劲邪招,即将灭顶倾下。 不待多想,祁终两步上前,旋身抽回地上的剑,准备接下这殊死一招。 就在他以命相搏时,一道白光自下而上,冲破重重黑暗,配合他的剑气,强行将邪力盪散于空。 强招对劲,三方势力,皆受余劲所逼,各自退步。祁终踉跄几步,撑剑稳身,站直身板,不愿身后之人再染一丝脏尘。 一切归于平静,李元邪愤怒回望,只见冷月之下,一位白袍仙人腾云驾雾而来,收却拂尘,一身仙姿,只配无情无义四字。 「师兄,你终于来了。」他狂妄大笑,莫名一丝兴奋。 「放他们离开。你我今日恩怨分明。」留真表明来意。 李元邪满眼不屑:「师兄你还真是和当初一样,老是以这种教训人的口气和我说话。」 「只可惜我今日唤你一声师兄,并不代表我要以师弟的身份卖你一个面子。」 「你若再不收手,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留真紧握手中拂尘,苦劝道。 「哈哈哈……留真,你以为我当初和你说的话是玩笑吗?你是伪善的面具戴久了,就忘了当初对我的所作所为吗?你现在的地位,到底是怎么换来的,你心里清楚。」 往事遗憾,留存在心,李元邪痛恨瞪向他,满是质问的口吻。 留真无奈一嘆:「那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们无关。既然那件事你如此耿耿于怀,不如今日就来个了结。前提是放了他们。」 「好。」不假思索,李元邪痛快答应下来,笑道,「师兄,我早该想到你口中所谓的底气,只会是你的高傲。」 「大哥,你,你……」众兄弟不可置信望向李元邪,震撼摇头。 早已清楚二人往事的祁终,根本没有多余的惊讶,只觉心痛无比,自己心尖之人为了这旁人的恩怨,受尽折磨。哪怕这两人马上死在自己眼前,也难消他心头恨意。 「祁终,记住你承诺过我的事。」 留真最后望向他,用暗语传递心声。 冷哼一声,祁终毫不掩饰将怨怼望向他,替背上之人无声痛斥他的失德。 留真愧对望了一眼悄无声息的沐耘,悲嘆一声,拂尘一扫,将二人送出战局。 昏暗的山路上,祁终悲痛奔跑,只想赶紧带人回到故乡,回到一个令他心安的地方,以做最后的诀别。 可此行註定归家无望。幽静的树林里,又突然窜出无数杀手,个个甩着绳钩,蜂拥而来。 祁终早就杀得气空力竭,他不愿再让恶念神识控制他的心智,只好负剑在侧,闪躲求生。绳钩锋利无比,疾快袭来,他生怕背上之人再受一点划伤,小心翼翼护着,任手臂被刀钩划得鲜血淋漓,也不松懈丝毫。 就在二人在此陷入死关之际,无数暗箭飞涌而来,欲将两人乱箭穿身。但闻一阵清清药香,扑面而来,万千银针恢弘成雨,将利箭击开二人一尺之外。 祁终擦了把眼皮上的血迹,望向来人,流虹神华,散落成光,照亮四方,草药清香,闻之舒心,却叫妖物化为虚无。如此熟悉一幕,让他心脏莫名骤缩一瞬,再见凤寐,又是一股说不出的隔世之感。 收到留真认罪信的凤寐,急急赶来括苍山支援,却不料在半途遇到身陷死难的二人,狼狈求生,顿时犹豫折返,助他们一臂之力。 第227页 此刻靠近祁终,凤寐才察觉沐耘竟然中毒,命已危殆,必须马上救治,才有一丝转圜的生机。可他望了眼山顶的狼烟烽火,正是留真与李元邪殊死交战之际,倘若此刻他不去相助,留真恐怕也生死难料…… 迟疑间,祁终心急投医,慌乱跪下:「医圣,医圣大人,你救救他,沐耘要死了,他真的要死了……」 「可我现在,要赶去山顶。」凤寐犹豫垂手。 祁终恨道:「让他们死!让他们都死!沐耘会变成这样,都是他们害得!」 「什么?」凤寐惊愕睁大双眼。眼看杀手又伏击而来,凤寐凝神一瞬,不再多想,当机立断:「退。」 三人顿时化影而去。 第105章 失去 ====================== 九垓山决明殿中,沐皙受仙尊指示,在殿中恭候等待,脚步徘徊间,心却莫名的更加慌乱,下一秒,正殿大门被轰然踹开,光线半明半暗间,两道身影匆匆进来。 沐皙迎上去,却见负伤惨重的祁终肩上背着他心心念念许久的亲人,早已昏迷不醒,毫无生机。他一时尚未反应过来,悲愕在原地。 凤寐收敛神身,冷静上前,接过沐耘,让祁终轻松一些:「你负战已久,伤势不轻,先去自行休养,我来替他解毒。」 祁终意识疲乏,恍惚点头,撑着剑慢慢移到殿中角落,靠柱凝气,累得昏昏欲睡。 抱起沐耘,凤寐匆匆转入偏殿,抽空对一边紧跟而来的沐皙,严肃交代:「不要问,听我说。两件事,一,留真已死,二,沐耘中毒。」 沐皙攥紧理智,逼自己镇静聆听。 凤寐一边施针,一边吩咐:「你们现在做两件事,一是死死封锁仙尊已殁的消息,二是马上送一盆滚水,一盆冰泉到后殿房间,我会尽力施救他。」 短促听完,沐皙立刻按照他的指示,将所需之物备好,安放在一旁,默默退出偏殿。 诊治过程中,凤寐察觉沐耘穴间似有阻滞,一时警惕,小心翼翼替他解开穴道,突然,唯见沐耘气息暂回,呕出一口黑血之后,再度昏迷。 凤寐震惊:施毒者通晓医理,竟以锁穴的方式,压抑毒素蔓延。 窥出机会,胜算又大了不少,凤寐妙手回春,从容些许,继续救治,却频频诧异。 「嗯?竟然不是丧魂散?而是伪装过的化功散……莫非施毒之人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只是想废掉他的修为?」 凤寐沉心一想,自言道:「嘶……依照李元邪的个性,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沐耘,难道毒药中途被人掉包了?」 「看来,想助你们的人还真不少。我日后该因此,对他们留情嘛……」 他恍惚想起方妍绡的义气,猜测间,眸光一沉。 …… 晨曦已从东方天际渲染开来,一场暗夜,终于落幕。 凤寐抬望一眼曙光,缓缓松懈心上压力,转步轻入偏殿之中,见沐耘刚刚甦醒,正虚弱靠在床畔,找着神思。 凤寐敛袖上前,也不帮扶,沉默望向他,心神复杂。 望见来人,九死一生的沐耘,稍得清醒,轻声道:「多谢相救。」 「……谢什么?你我本是好友,救你,是我分内之事。」凤寐终是不忍,缓缓落座床前,替他理着被褥。 「……祁终呢?」抿了抿唇,沐耘小心翼翼询问。 凤寐心思一沉,冷淡道:「回去了。」 「那就好。咳咳……」说一句,咳一句,沐耘以袖遮面,掩饰失态。 凤寐轻轻皱眉,又道:「你兄长,还在殿外等你。」 「堂兄……我,我马上去见他。」一听亲人还在苦等,沐耘急欲翻身下榻,却无力落地。 凤寐拦住他的倔强:「不在这一时半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 沐耘认真聆听,凤寐垂眸,悲道:「留真已经……」 「仙尊!是,是因为我……」双眸染悲又自责,无颜说完。 凤寐拧眉道:「无需自责。我只是告知你一个事实,你要好好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困难。」 「嗯。」 「还有一件事……我,我要告诉你,但这件事对你来说,很残忍,希望你可以振作听完。」 犹豫许久,凤寐严肃凝望沐耘的双眸,语气怜痛。 沐耘心中仿佛也略知一二,淡淡道:「好友,但说无妨。」 「是我来迟了。你体内毒素浸体已久,灵元溃散泰半……我纵然保住你的性命,但你根基已伤,毕生的修为恐怕无力回天了……」 凤寐说完,无奈闭了闭眼,握紧掌心,面色悲痛。 眼底闪过一丝失望惋惜,沐耘而后神色如常,宽慰道:「好友尽力了。失则失已,我能接受。」 凤寐惊愕抬头,比他还痛惜:「你……」 「其实你体内还有一股我难以辨明的凝元,或许可以成为你日后重振的机缘。但是在此之前,我只能用丹药暂时维持你仅存灵力的汇聚,之后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动用此真元,因为那会是你最后一次使用灵力,一旦用尽,你将筋脉尽碎,彻底沦为废人……切记,切记。」 「多谢好友提醒。」 「失去修为的你,这段时间必然寸步难行。我会好好守护在你身边,有什么事直言吩咐。」 如此重的承诺,沐耘受宠若惊,抬眸望见他眼中的真诚,感激不已:「好友……」 第228页 「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以后可唤我凤寐,此乃真名。」 凝指一挥,空中刻出两个金光闪闪的字,清晰展现在沐耘眼前。 他心领神会,默然点头。 x 长汀后山,一片悄然。 祁终负伤偷回师门,体内恶邪神识正蠢蠢欲动,想要吞噬他的意识,任凭其如何沉心静气,杀戮的欲望仍像滔滔江水般在心口漫涌。更为诡异的是,此刻的他,竟丧失了制幻的能为,想自我催眠一番都办不到。 就在欲走火入魔之际,一道掌力袭来,沛然沖体,替他稳住心智。祁终虚弱抬眸,望向来人,委屈叫道:「师,师父……」 祁余行无奈将晕眩过去的祁终,缓缓置于冰床之上,为他护持体内纯善真气,压抑神识魔性。 做完这一切,门外的林塘察觉应该不会打扰了,徐步进门,走到他身侧,同样面露严肃:「师兄,等他醒来,你当真要赶他出师门吗?」 「为今之计,他只有以漂泊这种方式作为护命之举了。」 无奈一嘆,祁余行忆起往事,痛心之感清晰如昨。 林塘哀嘆:「没想到,当年之事,如今又要你亲手再做一次。」 祁余行苦笑道:「当年失去妻儿,失去爱徒……如今哪可重蹈覆辙,再失去师门和你?唯有此番抉择,尚能挽回一丝余地……或许此生,我註定受窥探天机的报应,孤寡一世。」 林塘宽慰拍了怕他的肩膀,嘆道:「不会的。师弟我永远与你同在。」 「哎。」 x 括苍山山顶,经过一夜狼烟,终成遍地残迹,四处颓圮。 地宫内,重伤在身的李元邪,回到宝座,凝气养神,殿中熔炉之火蹭蹭高升,无数冤魂气息皆入他掌心,化作补元之气,缓解伤势。 洛青尘忍着脖颈一丝划痕痛楚,静默一旁,等待下文。他与方妍绡阁楼一战,也算留手了,负点伤倒也不算什么,只是幸亏凤寐赶来及时,成功解救那两个人出山,彼此才双双停手。 赶到鸾台,才发现留真与李元邪一战,两败俱伤,只是李元邪有三分之二恶念神识之力加持,关键时刻,竟也不曾留情他的师兄,狠心叫留真落得个飞灰湮灭的下场。 洛青尘回忆那段亲眼目睹的场景,微微有些心慌,如今的李元邪已经全然被恶念掌控,半分情面都不会有,他得尽快叫席衍做好下一步打算,将计划提前往下。沉吟之际,他不免唏嘘,这些年,留真对李元邪也算情至意尽,甚至瞒着上疆众仙家,对他们这帮邪魔一再纵容,地界也不过是一种虚设,不然也不会有玲珑心作案广泛,最后却不了了之。 洛青尘摇扇细思,留真做事小心谨慎,就算再冒险,此次只身来赴括苍山,肯定会留有后手,但最后怎么会丧命在李元邪手上?失去一个牵制魔头的力量,对自己来说,万分不划算。 沉思半晌,洛青尘只能猜测凤寐是留真的最后支援,可他中途却因营救祁终二人而折返,对山顶战况弃之不顾,说明这道变数,不在二人筹划之中,侧面也说明,留真闯山,撕破脸皮的目的也绝不是为了救沐耘两人……种种疑点,困惑在心,洛青尘也挠头犯难了,究竟留真与凤寐形成了什么共识?会让他们做出如此不划算的举措? 难道是因为另外三分之一的神识有了下落? 灵光一闪,洛青尘收扇一拍,豁然开朗。 他再一细思,沐耘与祁终二人被困牢狱之后,留真截然不同的态度,加之先前在长汀窥到的神迹先机一幕,这些零碎的线索,串起来,都指向一个人……他的好师弟,果然没让他失望。 洛青尘想破疑难之际,暂得笑意,但当他望见进殿的方妍绡时,又愁了神色,眼下棋局,正是风云莫测,变数百般,唯有理清众人关系以及目的,才能好好利用这些人,为自己的大计铺路。 心中算计千百遍,面上仍是好笑颜,洛青尘拱手道:「方月使,昨日是我冒犯了,还请你原谅。」 方妍绡冷冷瞥他一眼,厌恶其虚伪的殷勤:「用不着。如果不是祁弟出山了,我不介意继续和你打下去。」 「呵,那就谢方月使的手下留情了。」 洛青尘顺嘴接了一句,见人不再理会自己,随即带着自己的谋士席衍,坐回自己的副座。 此刻,李元邪闭目养神完毕,地宫大殿上一片森然。 吃了败仗的众兄弟皆垂头丧气,恹恹神情。李元邪阴鸷抬眼,喝道:「把那个叛徒给我带上来。」 众人闻言,皆不约而同望向殿上,拖着镣铐的犯人,见他惧怕地缩着脑袋,半边脸都被凌乱长发遮住,憔悴悽惨的哭声低低传来。 方妍绡眉心一紧,两眼就认出了李元谦的身形,转而望向洛青尘,无声质问: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垂眸一凝,洛青尘默然不语,暗待时机。 「五弟!居然是你,联合外人,放走了那两个小崽子?」 二当家李元义尖细的嗓音,刺耳唿道。 三当家李元杰瞅了眼殿上之人,默默细观,不做评价。 四当家李元雄暴躁起身,愤怒道:「这狗傻子,居然也知道吃里爬外?大哥,你可千万不能饶了他啊!」 李元邪遭到算计,自然也不会轻易饶恕,下令道:「把他丢到熔炉里,让那些恶魂撕烂他的灵魂,永不超生。」 第229页 李元谦无助摇头,望向方妍绡二人的方向,低泣道:「老大,老大救我……」 听闻这求助的喊声,方妍绡愧疚于心,是自己为了避嫌,听信洛青尘的话,叫他去送地图的,是自己连累了他,正欲挽救,洛青尘怒瞪她一眼,示意明显:不要再拖他下水。 李元邪听他喊旁人老大,更加气愤,毫不留情一掌,叫殿上鲜红一片。 「背叛本尊的人,统统不得好死!快把他丢进去!」 如此一声怒吼,杀鸡儆猴之意不言而喻。洛青尘二人心照不宣,镇定神色。方妍绡反覆绞着袖底红丝,连自己的双手都被割伤了,却浑然不觉,只是为难盯着殿上犹如困兽一般的李元谦,奄奄一息,绝望待死。 就在此时,洛青尘计从心起,下座至殿,从容倾腰:「神尊且慢。此人尚有利用余地。」 第106章 悲痛 ====================== 九垓山决明殿中。 沐耘缓缓放下手中遗书,内心悲痛,沉思不语。 遗书是留真亲笔,是用诏令的方式所写,严格说来,不算遗书。只是人亡书在,后来的人只能这样对待。 沐皙见他一片愁色,询问道:「净杳,仙尊信上交代了什么?」 「浣世神元已经被括苍山李氏魔头占据了三分之二,当下剩余三分之一的神识,下落不明,需要尽快找寻,不然天下大乱……另外,凤寐是天境之人,是协助此事的不二人选……」 沐耘将信中主要内容,一一说明。 沐皙沉吟片刻,又道:「医圣大人临走之前,和我说过你的状况了,眼下你必须尽快统整上疆,掌握权力,才可集结正道势力,除魔平乱……」 「吉日我已替你选好,登基大典……」 沐耘凝眉,打断道:「一切从简吧。仙人丧事未尽,不宜喧譁。」 「可是……」沐皙迟疑片刻,妥协道,「那我便以诏令的方式传递给各门各派,以作告知。」 「嗯。咳咳……」 见他强撑伤体,处理政事,沐皙心疼上前,温水相递:「小耘,你伤得太重,需要好好休息啊,医圣说了,你现在……哎,是兄长没有好好保护你,让你受到如此迫害。」 「堂兄。合该是我对你说一声迟来的道歉啊!不告而别,让你担忧这么久,是我之错……」 沐皙摇头拒绝他如此自责,更加宽慰:「好啦好啦。我不该提起此事,明知你这般喜欢揽错,根本劝不听。」 沐耘稍缓神色,轻轻一笑,让凝重氛围暂得淡化。 沐皙又道:「括苍山一役,两败俱伤。此刻我们千万要沉住报仇的心意,趁此间隙,尽快振作兵力,做好万全之策。」 沐耘贊同点头:「理应如此。只是……我仍然不解,一直以来,为何都不曾发现括苍山有如此大的隐患?现在突兀出现的浩劫,真是叫人讶异……」 「你怀疑有人一直隐瞒此事,才让邪祟暗中滋长势力,到如今棘手的地步?」沐皙同样领会到某些疑点,「难道是……」 出于对已逝之人的尊重,沐耘点到为止,摇头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已经不重要了,接下来的一切,是我们所要面临和肩负的,但愿这片丹心能早日换来桐疆的安宁。」 「嗯。」沐皙点头,又道,「这段时间,魔头被重创,一时也不会有太大动作,决明殿不适合养伤,不如你先随我回趟扶风,家中环境或许更适合调养。」 沐耘犹豫片刻,心想凤寐这段时间也有事离开,如果自己留在此处,也没什么多大益处,反而连累兄长陪他一起在此处受苦,随即贊同:「也好。」 沐皙欣喜一笑:「那咱们现在就回家吧。」 x 长汀山下,小镇集市散去,闹声渐止。 酒楼里,已是人影稀疏,跑堂小二累了一天,终于可以歇歇脚了。只是他抬头一望,见二楼那位酒客,喝得烂醉,还不休不止地不愿离去,只好唉声嘆气道:「这年头,什么奇葩人都有,喝个酒,恨不得喝死自个儿似的……」 倒酒的手,颤抖不止,杯中一滴不染,杯外满桌都是。祁终迷濛着双眼,举起空杯,仰头痛喝,妄想以此麻痹心中苦痛。 可人越醉,回忆越明显,心伤越痛。 耳畔恍惚又迴荡着祁余行残忍的话语:「……你罔顾师门规矩,出山惹祸,罪无可恕……叛逆成性,无从改教,即日起,将你逐出师门,从此,你祁终与长汀林家,与我道非子,再无任何牵连。前路所行之处,你不得再报我们一声名号,听清楚了吗?」 「快走!这里已经不是留你之所!」林塘斥道。 …… 他被残忍轰下山门,一身新旧伤痕,孤苦无依,茫茫走向无边天涯,陌路原来如此坦荡,盪得他心头空空。 苦酒入喉,祁终悲痛无以復加,念及这十多年的师徒之情,不甘落泪:「师父……师父……你当真不再认我了吗?」 留真在世前,同他说祁余行在得知神迹之后,就恨不得摆脱他这个祸害,因为那三分之一的神识认他做宿主,这是他无可避免的灾难。但祁终不肯相信,他认为师父会一直保护他,一直关爱他……可笑的是,变化就在这一夕之间。 祁终自嘲一笑,他早该想到,自己去魔窟救人,被困数日,长汀都不闻不问,如此态度,早已表明丢弃的决心,但他还不死心地跑回后山,妄想当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醒来后,只当是师叔罚了他一场…… 第230页 但,他没想过祁余行会真的驱逐他,为了这件事,或者这本就是藉口,从一开始的隐瞒,到后来的沉默无声。 纵然路是自己选的,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但心很痛啊,短短一月,他失去了好多知心的朋友,如今连恩师也失去了,师门也失去了。他还能去哪里? 醉生梦死,埋首酒中,或许就是终结了。 这样想着,祁终趴在酒桌上,失声痛哭。一旁撵人的小二被他这举止,吓了一跳,一时也不敢再劝。 林唯尔匆匆上楼,就见这样悽惨一幕,蓦然心疼,疾步上前,关切喊道:「祁师哥!你别伤心了。」 听闻小师妹熟悉的唿喊,祁终哽咽的声音嘎然而止,他酒醒大半,内心抽疼,一时不愿再相认,就着埋首的姿势起身,用手臂遮脸,迅疾跑下楼去。 林唯尔见状,急急去追他:「师哥,祁师哥,你别走……」 小二见有人逃单,赶紧去门口堵住,被祁终不耐烦推开,出了酒楼,他迅疾找了一条小巷躲藏起来,偷偷望向酒楼门口,看见林唯尔满脸焦急地追出来,四面唿喊,自己却不敢出去回应,他已经不是长汀弟子了,他也忘不了林塘对他的斥逐…… 小二挠挠头,见人跑没影了,便拦住唯尔:「诶,那谁你认识啊?那你帮他把酒钱结一下吧。」 「哦。」林唯尔焦急掏出钱袋,全都递给他,认真道,「这些钱都给你,如果他下次再来你们这里喝酒,一定要挽留住他!」 「哎哟,这么多钱!好好,姑娘你放心,这小子再来,我们一定帮你留住他。」小二殷勤笑道。 林唯尔无暇理他,继续奔到大街上,寻找祁终的身影。 悔恨的泪水滑落脸颊,祁终无力靠在晦暗的石墙边,疲惫扶额。 胡思乱想之际,他勐然想起那日离开九垓山时,沐耘伤势如何,他还不曾清楚,必须赶去看一眼,确认之后方能放下心中大石。 …… 夜色深浓,扶风山静。 连着几日翻阅古籍,找寻魔祸伊始,沐耘从藏书楼出来,回云房的路上仍是思绪受阻,不得线索。 正欲走进庭院,他微闻一丝酒香,不禁意驻足,恍惚一瞥,又瞅见旁边蔷薇花下一阙衣角,藏得极为隐秘。心中怪异,不由捧书怀中,悄悄走近那个人。 站在墙垣下,沐耘抬手拨开那片粉红的花枝,趁着月色,勐然看清藏身花丛中,漫着一身酒意,却随花香而眠的一张熟悉睡颜,登时手心微颤,不由缓缓落在那人白皙的脸颊上,怜爱喃喃:「小终……」 次日清晨。祁终自云房的温床上醒来,宿醉叫他头疼不已,拍了拍脑袋,他回忆昨日光景,离开师门上酒馆买醉,偶遇小师妹不敢相认,转而去九垓山找沐耘,发现大殿空无一人,又折返扶风,由于无名无份,不敢再以师门身份请见,他只好从后山结界薄弱处,偷偷熘进来,看一眼就走,哪知躲在蔷薇花下,因酒醉而睡着了。 「……耘兄?」晃神间,他模煳望见门口一道身影犹豫止步,下意识轻喊。 沐耘得知他醒来,赶忙进屋,将伤药搁在桌边,疾步上前:「我在。」 「你,你好了!你终于好了!」 看见他完好无损站在自己眼前,祁终忘却痛楚,喜极而泣,激动扑入对方怀中,感受这片刻真实的温热。 「唔……我好怕你死,在括苍山那晚,我好怕你死啊!你骗我……」 抽泣的泪水,如此脆弱无助,悄然滑进沐耘的衣领之下。他怔愣一刻,随即反应过来,把握机会,用力拥住眼前之人,轻声安抚:「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连日的委屈与心酸,化作此刻无尽的依恋,祁终想要止住哽咽,可泪水却不断上涌,放纵而落。 他压抑哭腔:「我,我已经无依无靠了,你可不可以收留我几天啊?」 如此令人心疼的恳求,沐耘轻轻擦去他眼下的泪痕,心头一紧:「我可以收留你一辈子……」 祁终愕然抬眸,竟妄想把这句话当成一生一世的承诺。 沐耘又道:「但你要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我,让你遭受了什么连累?」 原来只是一种假设。 祁终心头空落一瞬,转而心思冷静,侧开脸,语气闷闷的:「从今往后,我与长汀师门划清一切界限。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不配。」 「怎会这样?」沐耘扣紧他的双肩,充满担忧的口吻,「好,好,我不问,我不问,你好好休息,这里就是你暂时的家了。」 本欲详问下去,可当他望见祁终无声落泪,双眼朦胧,一声不吭倔强下去的神态时,沐耘骤然心软了,哄人的语气轻了又轻。 「谢,谢谢。」祁终抬手揩去眼泪,不復往日那般开朗。 沐耘心想他此刻可能更需要冷静,遂缓缓起身,温声道:「你先别想那么多,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望见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祁终不舍伸手,冲动地想要拽回他,可内心纠结一番,他徒然垂手,满心无力:自己已经在给他添麻烦了,如今上疆乱事不断,又何苦去加重他的负担。 胡思乱想一番,祁终蒙头被中,隔绝世事一般,闭目休养,可他的心却一直静不下来。 第107章 很甜 ====================== 第231页 九垓山仙尊之位易主,留真之死等诸多消息,早已轰动上疆。各门各派心思难宁,但见事已至此,也只好暗做打算,静待尘埃落地。 沐耘接过新呈上案台的急讯,速速阅览之后,面露疑色,沉吟不语。 「你也很难相信对吗?但事实就是这么荒唐。」 同样脸色凝重的沐皙,见他不语,便知彼此心中所想应是一致。 「荆新唐府有此谋算与能为,一夜之间,活擒括苍山魔境主事,确实不凡。」 沐耘淡淡放下信纸,心中黑白分明。 沐皙有些气坏了:「你还有心情夸他们?且不论他们居功自傲,不肯交出俘虏,就单论这份急讯,竟然是晚了两天才送至九垓山……恐怕在唐门眼中,早就不把你这位仙尊放在眼中,我早跟你说过,有些形式不可免除,你非要……」 「堂兄。此事或许有诈,罗剎神尊握有三分之二的神识,就算被留真仙人以命重创,两败俱伤,也不会在如此关键的休养期间,松懈防范,怎会一夕之间,被唐门暗算,失守括苍山,落入囚牢?」 沐耘丝毫没有听进沐皙口中的利害,反而分析形势疑点。 「你能不能先考虑下自己?他们如何做到一举成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拥有这份功劳,就会兴风作浪,威逼于你的地位……」 沐皙怒其不争,认为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根本没必要再去追溯原因。 沐耘摇头,理智道:「这很重要,必须让他们交出俘虏,我要亲自去确认一番。」 「恐怕他们不会如你所愿,因为回绝诏令的信纸已经有好几封了,你就是亲自去了,也是自取其辱。如今,我们该做的是,如何拔掉这根芒刺,拥护你仙尊的威严。」 沐耘皱眉不悦,严肃道:「内斗?争权?哪一样有利桐疆安宁了吗?倘若唐门真是靠本事擒得杀害留真仙人的元兇,并且也有能人可以治理好桐疆的话,仙尊之位,我愿拱手相让。」 「你……」沐皙哑然,他一心为沐家荣誉考虑,话语确实有所欠妥,但他心中仍有一丝愠怒,语气敷衍道。 「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去调查吧,沐家还有事,我先告退了。」 言语得罪兄长,沐耘顿生懊恼,语气软和下来,急急道歉:「堂兄!是我语气激烈,误伤了堂兄的一片好心,对不起……」 沐皙垂了垂眸,嘆道:「净杳,你不可以老是把人想得那么单纯,人心险恶,唯有手段与权势,才可肃清所有不正之气。」 「我知道了。多谢兄长指点。」沐耘垂首认错,语气乖顺,叫人不忍过多责难,沐皙一时拿他无法,只得嘆气。 凤寐赶来决明殿,正巧撞见这一幕,有些想笑:「哈,看来我来到不巧。好友一向那么温善,这是犯了什么错?竟要被斥责?」 沐皙脸色微僵,圆滑笑道:「医圣大人误解了,净杳只是太重歉礼了,一点小事未得共识罢了。」 凤寐收敛笑意,正经道:「既是小事,那我也不多问。我来,只有一点,唐门之事我已听说,其中蹊跷相信两位心中有数,我查找多日,并无李元邪等人的下落。」 「至于传闻是否为真,我以唐巽身份探查之时,也遭到阻拦,所以想来借用仙尊权力,逼他们交出战俘,做最后确认。倘若真是罗剎神尊被捉,那自当欢喜,若不是……这其中阴谋,恐怕更大了。」 沐耘上前回道:「适才我与堂兄正是讨论此事,与好友想法一致,但棘手的是……他们回绝了九垓山的诏请,不肯上交战俘。」 「什么?还有这种事?」凤寐微微震惊,不悦皱眉,「留真这些年到底怎么管理桐疆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门派也敢乱生杂心,违抗命令……区区一份认罪信,倒是便宜了他。」 沐耘蹙眉,委婉道:「仙人已逝,医圣大人不必再迁怒与他。一切都是我治理不当……」 「净杳,你!」沐皙无奈望他一眼,欲言又止。 凤寐明理在心,笑道:「你谢人恩情的方式,真是与众不同。不过纵然你感激留真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以及括苍山之恩,我也要说一句,这是他应该的。错是他铸成的,责也该他来担。」 沐耘默然。 凤寐又道:「十日,我给你们十日时间,确认唐门牢狱中的囚犯是否为李元邪及其党羽。我则着手调查另外三分之一的神识下落。」 「嗯。就以十日为期,作为最终定局。」沐耘点头附和。 …… 唐家庶出公子唐建立下大功,活捉危害苍生的魔境头目,当即昭告天下,整个上疆传得沸沸扬扬,一片譁然,当众人抬头一望,就能看见括苍山山上立着无数唐府旗帜,表示功勋。 从花园散心回来,祁终一路都听见好事者,谈论此事,颇觉难以置信,心中更是隐隐难安。 倘若罗剎神尊当真被擒住,那方妍绡,李元谦等人又去了哪里?难道也身陷危难了吗?想起那日火气上涨,冲动踹人的那一脚,祁终心口闷堵,终是有些后悔。 在底疆,明明那么珍惜的依偎之情,就这么化为乌有,说不舍,自然是有的。 站住脚跟,他有些恼怒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心说他们这些卑鄙小人,之前还用毒算计沐耘,自己现在怎么还可以替他们着想,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第232页 狗屁的苦衷,狗屁的真心……方妍绡和洛青尘都是奸诈小人,一直利用自己的信任,祁终坚定咬牙,绝不可以心软! 回到云房,他心潮翻涌,难以平息,倒茶来喝,入喉剎那,心思微宁,不由轻嘆:「这是什么茶?凉了都这么好喝,那要是他亲手泡给我喝,肯定很甜……」 「什么很甜?」 沐耘从九垓山折回扶风,刚一入门,就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误以为是他呆的无聊,发闷对着茶杯诉苦,便好心相问。 祁终愣了一下,见人回家,分外激动,急忙奔向门口,抬手想抱他,又觉有些逾矩,老实放下,平復了下情绪:「你,你回来啦。」 沐耘抿了抿唇,点头嗯了一声。 「给你带了月牙流心酥,赶紧尝尝是不是你口中的很甜?」 接过糕点,祁终有些木然,反应过来,心里开心又觉好笑,打趣道:「你这是干嘛?我是你养在家的儿子吗?你出门一趟,还要给我买甜食?我又不是小孩子……」 听闻这话,沐耘心思敏感多想,原来他不喜欢自己这么殷勤,自己根本不够了解他,却妄做决断……眼中一片失落,他淡淡道:「顺手拿的。」 原来不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祁终有些失望低垂了眼,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了,原本欢脱的语气,顿时成了淡淡的:「哦。」 x 荆新唐门。 「让开。」 一声喝令,侍卫都唯唯诺诺起来,但也没敢退后。 「表小姐,堂主吩咐了,现在关键时期,不得随意进出。」 闵栀气愤回身,不满质问:「我有重要的事,要回底疆一趟,今天必须出门,你们让不让?」 「堂主下的命令,我们也不敢违抗啊,表小姐。」 侍卫连连弯腰,面露为难。 闵栀咬咬牙,垂手抚剑,决意硬闯。这时,身后一声关切唿唤传来: 「表妹。」 「什么事这么急?还要大费周折返回盛京,是,想家了吗?」 唐澜起敛袖而来,淡淡挥手,示意阻拦的人都退下。 闵栀内心挣扎一瞬,念及某些往事的真相,对唐府之人的恨意渗入骨血,但又念起唐澜起这些年对自己的照顾,乍然间,又放下了抚剑的手。 闭了闭眼,她神色如常地转身,轻松笑道:「是啊。想家了,想回去替我爹娘上上香什么的。」 听闻此话,唐澜起面色一沉,颇觉难堪,偌大唐府都知道,闵栀的父母是因何而死,连现任堂主唐晔都愧对她们一家。 「这……表哥替你想想办法,请示父亲通融一下,三日之内给你答覆如何?」 闵栀心口微微动容,面上却冷漠拒绝:「不用了。三日太迟了,没必要了。」 「那就一日。我马上就去替你问到结果。」 轻轻皱眉,闵栀为他如此的关心骤感压力,回头道:「我说不用了!你……」 「表妹……近日你似乎心情不大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唐澜起对她的宽容非常明显,甚至可以放下自己一贯的矜傲。 可他越是如此,闵栀的内心就越发矛盾。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暗杀,她的父母为唐晔卖命,最后却被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如果这些真相,她能晚些知道,或许还能对唐澜起久一点的和颜悦色,可是现在都回不去了。 「哎。也没什么事,就是一直不出门,心里闷。」 她掩饰神情,随口编道。 唐澜起宽慰道:「上疆近日风波不断,外面并不太平,少些出门,对你这样的个性呀,也挺好的。」 闵栀沉思片刻,恍然想起什么,淡淡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谁?」 「哦,我刚刚想问表哥,牢里关着的真是括苍山的罗剎神尊吗?我听说他很可怕的,怎么会被唐建如此轻易就暗算拿下了?」 闵栀转移话题,故意发问。 唐澜起脸色不快,说起这事,他也感到困惑,但更多的是不甘,筹谋多年,却比不过一好吃懒做的闲人,靠运气博了个彩头。 他无奈嘆道:「不管怎样,二弟这次都是立功了,或许是由于上次留真仙人重创了罗剎神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二弟谋算得当,便一举暗袭成功了吧。」 闵栀皱眉道:「这么说,连表哥也不清楚牢中之人是如何被擒住的?」 唐澜起摇了摇头:「此事只有父亲与二弟知晓,我多问也是无益。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此次擒贼有功,九垓山对此,必然要为难了。」 「为难?有功嘉奖不就好了吗?难道堂主还有什么其他打算?」闵栀天真问出口。 唐澜起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表妹,你心眼真直,有些事看穿不说穿。我也很无奈啊。」 明白他话中之意,闵栀心中冷哼一声,就知道唐晔这个老奸巨猾的老贼,从来都那么贪心!门派堂主当得已是那般威风了,现在还想着功高盖主,争权夺位……爹娘为这种人赴汤蹈火,死得真冤! 「嗯。我清楚了。」闵栀迟钝点点头,眼神飘向远处。 两人走到一处花园外,正巧撞见庶子唐建提着一个鸟笼,从树下得意走来。 闵栀厌恶地别看脸,更不屑给他好脸色看。 唐澜起倒是客气假笑道:「二弟,真是闲情逸緻啊。」 第233页 唐建一朝功成名就,按耐不住地想压唐澜起一头,极为挑衅:「哟,是大哥啊。承你吉言,我这几日吃得好睡得香,毕竟立了大功,父亲表扬了我,自然心情不错。倒是大哥你,我看面色不怎么好啊,是不是气着了啊。」 唐澜起眼底薄怒,冷哼一声:「见好就收,在我面前,你得意什么?」 唐建今非昔比,面对冷脸,可比以往更有底气了,嚣张道:「大哥,我知道你嫉妒我,可这是父亲的意思。要是你也能捉个罗剎神尊来看看,说不定就是仙尊了呢。只可惜兄弟我底子差些,不然……」 「放肆。你当九垓山没人了吗?」 唐澜起一声喝令,怒气更甚,毕竟隔墙有耳,真叫眼前这蠢货的口无遮拦,落人口实,到时候唐门的名声就真的毁了。 唐建微微吓了一跳,佯装镇定道:「我,我又没说错什么?爹这次拒交俘虏的目的,就是为了……」 「够了!少在那儿胡言乱语,好狗不挡道,赶紧滚开。」 闵栀听不下去了,冷声喝止唐建的废话。 闻言,唐建垮下脸,怒气上升:「你这个贱丫头,当真没爹没娘教,一点教养都没有,见了我不喊一句表哥就算了,还敢骂我?不知道我现在身份不同了吗?」 「你说什么?你说谁没教养?」 闵栀动怒更甚,本欲利落抽剑,却被一旁的唐澜起及时阻止。 换做昔日,唐建被她这么一吼,早就跑得比狗还快,但是今日喝了些酒,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他强装硬气,继续咒骂。 「哟呵,你还敢蹬鼻子上脸?我就说你没教养怎么了,天天像个吸血虫一样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住我们的,现在还要造反?真不晓得爹怎么会让你住进唐门,以前还像个泼妇一样,出去打人,真是丢我们唐门的脸面……」 「啊——」 闵栀忍无可忍,抬脚一踹,踢翻了眼前的蠢货,狠狠一记怒瞪。 「你最好把今天说的这些话,一字一句给我吞回去,再有下次……你清楚我脾气,别来惹我。」 唐澜起望向闵栀的背影,急急喊了两声:「表妹,表妹……」 见人走远,唐澜起怜悯地俯视了一眼地上疼叫不已的唐建,不屑道:「二弟,你以前纵然无权管理家中大事,但也应该知道,闵栀的父母对唐门做出了多大贡献,堪称恩人,这种地位,平时就是我见了她都要在心里矮人一截。你却如此不自量力,敢用这些话激她?」 「实话告诉你,父亲这次想的远比你说的复杂,倘若你迟迟不肯交代怎么攻下的括苍山,他的耐心恐怕也撑不了多久,而你又能过多久的逍遥日子呢?」 「你……你给我等着,唐澜起,我一定会超过你。」 无暇与他斗嘴,唐澜起拍拍衣袖上的灰,阔步离去。 第108章 李代桃僵 ========================== 自从那日被唐澜起和闵栀羞辱后,唐建心里死活咽不下这口恶气,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恶语咒骂。 接着又对着门外喊道:「来人,来人。」 「二少爷,什么事?」小厮连忙上前问候。 唐建没好气地垮着脸:「去把师爷给我找来。」 「师爷他刚刚出去了,现在……」僕人面露难色。 唐建怒了,踹了一脚,吼道:「叫你去你就去,废话这么多,出去了不晓得去找啊?」 「是是是。」 没过多久,那个在后院躲懒的师爷,才急匆匆赶来会见唐建。师爷是个瘦小的老头儿,鼠眼精明,一脸奸相。 进门之后,一脸狡笑:「二少爷,你找我呀?」 唐建火气未消,连带迁怒道:「找你半天,现在才来?没有的老东西。」 「哎哟,少爷,你可别怪小的了,这不是替你去找消息去了嘛。」 心虚的师爷赶紧谄媚道。 唐建望了望外面的人,示意他去关门。 师爷胸有成竹保证道:「放心吧,少爷,人都支走了。」 「那你联繫到他了吗?有没有说下一步该怎么做?」唐建压低声音,心慌追问。 「没呢。不过之前那封信我已经烧了,没有证据了。」 师爷小心翼翼回道。就在唐建偷取令牌,夜袭括苍山的前天,二人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的内容特别简洁,特意说明了罗剎神尊伤势危殆,是一个围剿他的好时机,并且信中还附有捷径图纸。 唐建收到这份信时,也很诧异,更多的还是害怕,本欲上交,却被他的师爷拦下,说这是一个立功夺嫡的好机会,可以试试运气,便被撺掇去了,于是才有了现在这等局面。 唐建一朝成名,风光得意,早就把先前的担忧抛之脑后,可再想找到那送信之人,却杳无踪迹,怎么也联繫不上了。 办事不利的师爷面对质问,只好含煳矇骗:「少爷,我到觉得送信的人这么装神弄鬼,估计是那魔头的仇家,但能耐有限,杀不了他。所以找上了英勇有谋的二少爷您,想以此方式来报仇雪恨也说不定。估计就是个无名之辈,咱不如不管他了。」 唐建心思有些飘飘然,贊同点了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谁叫我这么威名大震呢,哈哈哈……」 「不过唐澜起那些人真是可恶,居然敢看不起我?还有上疆那些愚蠢的门派,我都活捉了魔头,如此功劳,还不能与九垓山仙尊相提并论吗?」 第234页 一时得了荣耀,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风声还未有定数,唐建倒自命不凡了,惦记起至高权位。 「师爷你快替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更多的人拥护我登上大位?」 「哎哟少爷,这话可说不得。你上头还有堂主呢……」 师爷暗暗撇嘴,心里埋汰道,这种蠢问题,他就是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出来啊,眼前这个废柴,还妄想做仙尊?呸,真是不要命了。 「那,那就让整个上疆的人知道我的本事,比唐澜起,沐耘他们都厉害……你快想想,要怎么做?」唐建还是不肯死心,继续逼问。 师爷为难皱眉,啧了半天,敷衍道:「二少爷,依我看,大少爷嫡子身份,本就高贵无比,而沐家三公子,更是人中龙凤,万众瞩目……这两人,你要是想比过他们,要么凭实力,要么就得树立比他们更大威信才行。」 「全是屁话,你直接说怎么做。」一听他夸捧二人,唐建更加气愤,怒推师爷,咆哮道。 师爷一个踉跄,胆颤心惊,唯唯诺诺道:「这,容我想想,想想……」 师爷愁眉苦脸,琢磨半晌,灵光一闪,顿时附耳唐建,暗道计谋。 两人一番私语,最终落定打算。 * 在处理战俘一事上,唐晔多次周旋,话术得当,不断延期,甚至拒见九垓山之人。面对如此情形,沐皙频频劝沐耘手段强硬一些,拔除这等叛逆刺头,但唐府终究是底疆皇室之人所创仙门,根基深厚,撼动可有,剷除不易。关键时期,沐耘不愿妄动干戈,只得循循以利相诱,稍见起色。 可十日之期将近,还未妥善结果,决明殿又呈上一封轰动上疆的奏摺,沐皙看完之后,倍感怒气,甩手扔回案桌,不悦道:「你看看,他们如此言而无信,明明说十日上交战俘,现在倒好,直接交给你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沐耘心思一凝,匆匆下座,换上便衣,正欲离去,沐皙怪道:「你去哪?他们说明日晨时就将罗剎神尊的尸首送到九垓山来,今日要悬挂城门一日,以作警示。」 沐耘脚步不停,口吻含怒:「虐杀战俘,唐门必须为此给一个交代。就算于事无补,我也要马上确认那人的身份。」 「你……哎,我随你一起。」沐皙无奈一嘆,想到他现在修为尽损,怕半路出事,只好跟着一路随行。 …… 来到唐门雨花台,二人望向城墙之上,除了一个突兀染血的吊绳,根本没有任何尸首。沐耘心略慌乱,急忙问访堂主唐晔,讨要说法。 唐晔正在府上训斥唐建的自作主张,趁他外出这段时间,居然在雨花台这等机要之地,设做刑台,还将战俘乱箭穿心虐杀,现在失去威胁九垓山的底牌,要再想靠此拉拢更多人攀附自己,就更难了。 唐澜起见唐建一副畏手畏脚,心虚求饶的模样,心中一口恶气出尽。假意向唐晔说了几句情,侯在一旁,等待沐耘二人的到来。这时,见一小厮急急来报,说尸首不见了。 赶来的沐耘二人,正好听见这些话,当即不再多问,速回九垓山细商疑点。 唐晔震惊质问:「是谁劫走了罗剎神尊的尸体?」 小厮诺诺道:「一,一个蒙面黑衣人,剑法了得,连雨花台的机关都拦不住他,片刻时间,就偷走了城墙上的尸体。」 唐澜起结合沐耘二人离去时略是慌乱的神情,不由起疑,追问:「那他走时,有没有说什么?」 小厮回忆了下众人负伤惨重的情景,哆嗦道:「他说,说唐门滥杀无辜,日后,定,定要灭门,让唐门血债血偿……」 唐晔当即大怒:「狂妄!没想到魔头残余党羽如此嚣张……」 小厮又小声补充道:「听,听那人的口气,好像,城墙之人,不,不是罗剎神尊李元邪,而是一个替身。」 「什么?」唐晔万万没想到,自己工于算计一生,居然栽在唐建这个蠢货手上,怒气更甚,「你,你到底有没有捉到罗剎神尊?」 唐建被打得浑身都疼,摇头哭道:「我不知道呀,爹,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初就是有一个人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去捡这个便宜的啊……」 如此真相,叫唐澜起父子当头棒喝,随即捉襟见肘一般陷入窘迫境况。 「父亲,我们中计了。」 唐晔怒不可遏,颓唐道:「何止我们,整个上疆都中计了。罪孽啊,罪孽啊……这下别提什么决明殿大位了,唐门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啊。」 x 风凄凄,叶飘飘。黄昏落日下,一片花林尽头,满是蒲公英飘飞的草地上,赫然立了一座孤独的新坟,一黑衣剑客,背影哀恸,垂首立在新坟前一块木制墓碑前,无声落泪。 祁终抬起沾满泥土的手,轻轻揭下面上蒙面黑布,双眸泪涌,闭眼跪在李元谦的墓前,悲戚哭嘆:「元谦,是老大错了,是老大误会了你……」 当他听说唐建要在雨花台处决括苍山魔头时,心中不是快意,而是矛盾。重情之人最放不下恩义二字,所以祁终先一步赶去了荆新,想要目送李元邪/党羽最后一眼,可当他赶到城下,仰头一望,只看见一人被万箭穿身,曝尸墙头,根本没有罗剎神尊的尸首。 那时,祁终才明白过来,李元谦根本没有背叛过他,那日出山,小傻子只是来替自己送地图而已,他只是被利用了,毕竟他只是个傻子啊。 第235页 可是自己冲动失智,误伤故友,直到亲眼目睹李元谦的尸身,祁终心弦登时崩断,一切都晚了。 如果当时他愿意停下来,听一番解释,或许也不会让李元谦沦落到替人受死的地步。祁终亲手埋葬了他,可心头的忏悔,将成为一生的愧疚。 夜色降临,蒲公英飞远,哀恸沉淀。祁终无望抬头,夜空一片安静的悽然,往事幕幕,眨眼逝去,昔日陪伴之情,已化作孤坟无声。 「元谦,你好好睡一觉,睡着了就不痛了……接下来的债,我会替你千倍百倍地讨回来!」 攥紧的手心滴滴血落,悲怒的低吼满含不公。祁终跌坐一旁,安静陪在坟墓旁,陪沉眠之人再度一夜黑暗。 …… 就在尸身被盗走的那一晚,正道之人还在庆祝罗剎神尊不堪一击,草草灭亡之际,上疆各处却遭到妖魔袭击,不知从何而来,众人疏于防范,纷纷失守阵地,四处投奔求援,快信上奏九垓山求助。 还未反应过来,括苍山又重新沦为魔头据点,暗夜难明,魔氛笼罩更广范围,山下原本的生灵也成涂炭。这时,人们才后知后觉,雨花台上受死刑之人不过是一个替身,真正的魔头狡猾至极,遁身暗处,休养完好后,更变本加厉地来掠夺仙林资源了。 地宫内,熔炉邪火重燃,无数冤魂哀鸣不已。 李元邪重新坐回殿上宝座,经过连日休养,被重创的躯体已经安好泰半,只是屈身暗处的这份屈辱,他难以咽下,怒道:「洛青尘,如今正道之人已栽在我们手中,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协助本尊一统大业?」 收却摺扇,洛青尘上前道:「神尊,李代桃僵一计虽落尾声,但要完全掌控桐疆,你还需要获得最后三分之一的神识。」 「你之前说,留真最后的底气是那个来闯山的小毛贼,难道他与神识有关?」李元邪抚了抚宝座,沉声问道。 洛青尘从容点头:「正是。据我了解,此人名叫祁终,是长汀林家的弟子,先前已被赶出师门,不知所踪了。凤寐也正在探查他的下落,或许神识之力就在祁终身上。我们必须先找到他,取下神识,方可万无一失。」 「那就派人尽快寻得,绝不能让凤寐先一步坏我们好事。」 洛青尘沉吟半晌,又道:「神尊,我这里又有一计,既能干扰凤寐找人精力,又能让桐疆暂无宁日,自乱阵脚,以泄神尊连日藏身之恨。」 李元邪脸色松缓:「说来听听。」 「听闻留真仙逝之后,九垓山高权由沐耘执掌,他为人心软,手段逊色,少不得凤寐在暗中扶持,如果上疆在此刻大乱,必能让二人分心,而如何大乱,则可借他们军心不齐的缺陷,以内斗之法制造乱象。」 洛青尘一句一句说得极为细緻,唯恐李元邪不肯冒险答应。 「但我们首要目的是寻找神识下落,两者若要得兼。就必须善用谣言……」 「谣言怎么能造成毁灭性的攻击呢?」李元邪稍有疑色。 洛青尘又道:「这就要请神尊大度一些,将祁终暂时划为我们阵营,然后攻打各处仙门结界,以兵力施压上疆,造成他们惶恐的心态,这时,再暗暗散布谣言,使上疆仙家得知,是祁终作为我们埋伏上疆仙林的细作,才轻而易举将战火延烧各处……」 听罢此言,李元邪心情大好,夸赞道:「好卑鄙的计谋,真是好。」 洛青尘轻笑,接着说:「这样,上疆各派苦于战事,满腹怨恨,必会迁怒祁终,进而捉拿他泄恨,如果九垓山新任仙尊想要保他,就势必要面临仙林分崩离析的内斗局面,而那时候的我们只需要隔岸观火,静待他们找到此人,我们便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抢夺神识即可。这招既乱了正道军心,也助神尊大仇得报,两全其美啊。」 「好!」李元邪听得身心愉悦,拍案叫绝,吩咐道,「就按你说的做,马上吩咐下去,不必召回方妍绡等人,让他们继续领军袭击各处弱势之地,制造恐慌。」 洛青尘挑了挑眉,支开方妍绡,又省去了她来问罪自己的功夫。如今沐耘修为已失,纵然凤寐医术了得,自视甚高,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也必然分身乏术,那一切就更在自己掌握之中。 既然要作恶,那便一黑到底,绝不可以手软。 在心里暗下决心一番,洛青尘自信撑扇,心情舒畅,挺直腰板:「神尊英明。」 第109章 冤枉 ====================== 在荒郊坟前,睡了两日,也忏悔了两日。祁终虽然痛心疾首,但留真交代他的遗言,尚在耳畔,他必须早日毁掉体内三分之一的恶念神识,这样才能掐灭罗剎神尊的妄想,才能阻止桐疆覆灭的危机。 可……谁能帮他完成这件事?九幽素女的嫡传弟子又是何方神圣?该去哪里找他?祁终满心疑惑,掐指轻算,神迹预言成真那日也快要到来了。 「算了,先回扶风向沐耘告个别吧。然后再一个人专心处理这些事情。」 自言一句,祁终将采来的野花,缅怀地放在李元谦坟前,默然告别。 返回扶风的路上,祁终反省在沐家逃避世事的这段时间,心生矛盾,他不该去投奔沐耘的,这会叫他更加不舍离开人世,现在的身份,也会给对方带来更多的麻烦。 想了许久,祁终决定做完最后的告别,就真的一走了之,放下心中所有牵挂,无惧无怖。 第236页 来到镇上,他漫不经心失神,都不曾注意到来的路上有许多背着包袱逃难投奔的人。直到路过公开亭,祁终耳畔忽然听见有人憎恶地喊他名字,不禁回头望去,见一群游侠守在告示下,骂他骂得热火朝天。 颇觉奇怪,他上前细观告示内容,竟然是好几封通缉令,而下这种诏令,只能是九垓山决明殿的权力。顿感当头棒喝,祁终细细观完令上内容,反覆读了好几遍,不可置信退出人群,无助站在人潮,头脑晕眩不已。 叛徒,罪人,罗剎神尊的走狗……诸如此类的身份,也是长汀赶他出师门的原因。不知是气愤,还是委屈,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为什么九垓山要下这种冤枉他的通缉令…… 幸得他回来的路上,怕中途一段风沙迷眼,特意戴了斗笠遮容,来到街上,还没取下,根本没有人认出他来。 祁终捂了捂心口,一阵心痛。自己不过在郊外呆了两日,上疆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叛变的罪人?这一切,困惑在心,赶往扶风的脚步顿时折返,祁终暗下决心,连告别都显多余了,负气离去,他要先去弄清楚这等谣言是从何而来?为何连沐耘都不信他?要下这种诏令羞辱他? …… 九垓山决明殿。 才处理完前线战事吃紧的问题,沐耘匆匆赶回山上,焦急寻找沐皙身影,内心压着一股愠怒,竭力隐忍。 沐皙领着卷章,轻松入殿,正巧撞见返程的沐耘,顿时欣喜,不待他问话,先一步分享好消息。 「净杳,你回来了。前线战事处理妥当了吧?你快来看,这是上疆参战门派的出兵人数,大概有十万余人,图我给你绘出来了,根据这个人数走势,后续应该还会增加,再加上九垓山驻留的六万多人是完全拥护你的,只要此刻平定了战乱,之后你仙尊的威……」 「堂兄,这是怎么回事?」沐耘忍无可忍,无礼打断他的话,抬手撑开一张通缉令。 沐皙哑然一顿,随即瞭然于心,淡淡道:「你交权于我,我自当替你权衡利弊,在你分心前线之事时,第一时间,为你做出正确的果决,及时止损。」 「这是谣言!」沐耘压纸桌面,拍桌低吼,「他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你怎能轻信?又怎么能下这种诏令?」 沐皙冷哼道:「是不是谣言,你如何得知?连长汀林家都赶他出师门了,莫名此举,还不足以侧面论证这项消息的真实吗?」 「当然不能!因为他没有时间做这些事,因为他这段时间与我住在一起!」 「什么?」沐皙闻言震惊,拧眉望向沐耘,仿佛心中最隐晦的猜想即将成真了。 沐耘垂眸又道:「只是……赶去雨花台那天,他不告而别了。但我保证,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叛变之事。」 「你信他又有什么用?上疆正是溃散之际,罗剎神尊以李代桃僵之计,藏匿暗处,韬光养晦,现在復出,已是势力大增。倘若此刻你再分心去管谣言伊始何来,不是轻重不分了吗?如果你还要保他名声,那就更是与上疆各派作对,因为他们现在丧失地域,怒火正炽,急需要一个靶子泄恨……」 沐皙镇静分析利弊,企图让他冷静。 沐耘却半句良言都不愿多听,执意违逆,转而无视沐皙,负气吩咐道:「来人,马上撤回上疆所有的通缉令,并且昭告祁终无罪……」 「够了!都不许去!」 打断他的下令,沐皙将卷章扔到一边,双手叉腰,背对着他,极力平息怒火。 「净杳,在你面前,我从未如此失态,你也从未像今日这般,顶撞过我……」 沐耘不忍闭眼,蹙眉道:「对不起堂兄。这件事我绝无退让,我必须马上找到他,问清楚这一切。」 见他如此意志坚定,沐皙怒其不争,抬手点住他的穴道,以限制自由的方式阻拦他的离开。换做往昔,沐耘还能自解哑穴,可现在修为尽失,无力挣脱,只得听沐皙在他耳畔,忠言逆耳地分析利害。 「局势动盪,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身居高位,自有万般无奈。你以为这些事情,是你一人之力就能解决的嘛?如何在平息众怒的情况下保全他,你以为是小事吗?」 「可他没有错,为什么要承受这种委屈?」沐耘心疼反驳。 沐皙苦笑一声:「他不承受这些,你会比他失去的更多!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结局。为了你和沐家,这次,我绝对不会让你任性妄为。倘若你以后记恨堂兄,也没关系……」 「不。」沐耘静坐原位,无法动弹,神色万分悲伤,哀求道,「堂兄,我求你,帮我找到他,完好地把他找回来,求你……」 「小耘!你煳涂啊!」沐皙不忍听他如此卑顺的口吻,几欲成全,却还是握着一丝理智,残酷道,「好好完成你该做的事,剩下的事,我会帮你,帮你找他。」 「好。」沐耘无奈点头,只得暂时应下这一切棘手之事。 x 不过半月,李元邪的魔爪已从上疆外围,逐渐伸向核心世家的领域。九垓山再怎么统整兵力,竭力挡关,终究是先机已失,陷入被动劣势,更遑论中途军心涣散,各路人马纷纷撤走,使得防线一破再破,阵地一失再失。 纵使沐皙二人谋划再新,也无力回天。 整个上疆动盪不安,人心惶惶,暗地里都在寻找祁终的下落,诅咒他赶紧被捉住处决,不要再去为李元邪通风报信,危害上疆。 第237页 …… 滦阳揽月芳华境内。 「快!朝云,晚月。去取药来。」 沈绮甫一入门,就急急吩咐。两旁婢女领命散开,身后一帮随从,扶着一个重伤昏迷的少年,神色慌然进门。 沈冀书见家里人突然慌慌张张起来,颇是好奇,也跟着去凑热闹,趴在窗户边偷看沈绮救治的伤患到底是谁。 「你在那儿做什么?」 沈绮一声严厉的问话,让冀书瑟瑟进屋,小声解释道。 「娘,我,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闻言,沈绮神色稍缓,淡淡道:「用不着,出去练剑。」 「哦……」沈冀书正欲撇嘴离开,余光轻瞥榻上之人的面容,顿时惊讶止步,慌乱奔到沈绮跟前,急促抓住她的衣袖,着急解释道。 「娘,你,你怎么能救这个人啊!他现在可是上疆缉拿的逃犯,救了他,我们就惹祸上身了……」 沈绮神情一凝,诊脉的手一下迟疑。 朝云晚月有些惊讶,奇怪道:「可是少爷,这位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之前还来家里做过客的呀……」 面对这般质问,沈冀书心虚地垂了头,小声道:「以前是,现在……哪还敢认啊……」 越说越觉得羞愧,沈冀书颇觉自己不怎么厚道,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沈绮怒火蹭的上来,狠狠推搡他一把,吼道:「被谁缉拿的逃犯?九垓山不是已经撤回通缉令了吗?你小子听风就是雨。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朋友有难,就弃之不顾,以后还能指望你对谁好?简直跟你那个废物爹一样,毫无担当!」 「我!好端端的,你提他做什么?我只是怕家里因此受到连累,才不想救的。」 沈冀书委屈抹泪,怨怼望着榻上之人,生性软弱,处事也只能如此肤浅。 沈绮恨铁不成钢,心里骤感疲累,同他解释道: 「一个孩子能成什么气候?不过那些贪生怕死之徒的说辞。括苍山一脉,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滥杀无辜,残暴不仁,想灭哪里灭哪里,有章法可言吗?需要细作给他引路吗?动你脑子想想,也知道这是谣言。你可知他现在受难,最绝望的就是朋友对他见死不救,倘若今日你与他情势逆转,你会希望他弃你于不顾吗?或者你觉得他会放弃你吗?」 一番话说得沈冀书内心动容不已,细思之后,想起祁终的义气,他落泪摇头:「……不希望,他也不会。」 沈绮见他听进去了,收敛了怒色:「下去吧。」 …… 祁终醒来之后,震惊自己居然还没有丧命荒郊,颇感幸运。这些天遭到上疆那些极端门派的追杀,走哪哪都不安稳。偏偏他又不能妄动杀念,不然一旦让恶念神识脱离残余封印,杀欲将再无歇止。他不能让自己变成这般恶人,只得躲躲逃逃,一路奔找,竟负伤来到了滦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来这个方向,或许是想起当年,那个人在青松之下,对他的允诺,捡一捡,还能当真吧。 晃神间,一妇人推门而入,神色虽严,可双眸和善,叫人颇感心安。 祁终认出来人,连忙倾腰,深深一揖:「沈夫人。」 「你,这是要走?」沈绮打量了一下他的举止,关切问道。 祁终点点头:「嗯。」 沈绮友善笑道:「你伤势未愈,又能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流亡之人,漂泊是常态,待在此处,只会给夫人你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绮有些愕然,端详一番少年隽秀的侧颜,目光倔强而坚定,落入如此狼狈险境,还能替他人着想,自己儿子倒也没白交这个朋友。 「既然你意志坚决,我也不强留你。这身干净衣物以及遮容的斗笠都送给你,出了滦阳境内,记得不要让人认出你的身份,有些人不辨是非,我怕他们会为难你。」 「多谢夫人好心。」祁终感动接过包袱,垂首致谢。 沈绮又道:「流浪也不是长久的安生之计,你或许可往九垓山一行,向仙尊道明你现在的情况,他定能为你做主。」 「夫人你信我吗?」祁终试探一问。 沈绮轻笑:「若不信你,又何必救你呢?就好比九垓山下了令,又撤回一样,他们定然也反思过自己的武断,所以改变了做法。」 祁终双眸一沉,苦笑道:「可他们也没澄清,不是吗?」 「傻孩子,澄清才是多余的。一个人没有做过的事,何必要费力去否认呢?信你的人,永远都会信你。」 「可我现在被人追杀,都是因为一些人的误解。」 沈绮沉吟片刻,又道:「那你更应该往九垓山去,仙尊明辨是非,自会护你。」 「可我……不忍见他。」目光哀戚,祁终无力一嘆。 沈绮颇觉奇怪,轻轻重复:「不忍?」 「……夫人,告辞了。」 不再多说,祁终平復好情绪,拱手一揖,匆匆离去。 第110章 矇骗 ====================== 离开揽月芳华后,祁终一路漫无目的地奔走,内心茫茫无依。蓦然想起沈绮的叮嘱,他心思一晃,思忖是否真的该一行九垓山,问清缘由。 或许沐耘还没有放弃他,只是心有难处,才会下那道通缉令,自己或许误会了。这么一想,他顿住脚步,随后一转,往反方向行去。 第238页 赶了一夜小路,他又折返经过了滦阳边境,见天光未明,大道上匆匆迎面而来无数逃难之人,拖儿带女,慌乱悲鸣。 「呜呜呜……」 一个小女孩摔倒在祁终眼前,嚎啕痛哭,他父母见了,骂骂咧咧,又折了回来。 祁终见状,连忙将她扶起,细心地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等她父母来了,就急忙拉了她的手走,也未对祁终说声谢谢。 他顿觉奇怪,拦住问道:「诶,请问一下,你们这么急着赶路,是要去哪里啊?」 虽然这些天上疆四处狼烟,路上遍见落难之人,但滦阳地处异域,魔气还未侵染如此之远的范围,按理说,不该有这么多难民。 「哎哟,去哪里都行。昨晚揽月芳华被烧没了,到处都是妖兵,不逃等死啊。」那人匆匆丢下一句,又神色慌乱摆手逃离。 祁终怔愣原地,噩耗入耳,顿时叫他失魂晕眩。 才一晚,自己前脚刚走,揽月芳华随后就遭灭门。难道真如那些人所说,自己就是个灾星,会将噩梦带到所有善待他的地方,毁灭地彻彻底底…… 六魂无主地奔回沈家,祁终见妖兵还未撤离干净,便埋伏在摘星楼的角落,俯瞰仙府所有情景。 入目,除了灰飞烟灭,血流成河的场面外,还剩楼下一抹红衣,格外醒目。 祁终顿时整个人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慌与悲伤当中,不知所措地瘫倒在地,咬牙闭目。 楼下的方妍绡毫不知情,自己一直在找的人,正在高楼上饱受内心煎熬,甚至厌恶到不想多看她一眼。 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方妍绡无奈一嘆,转而走向正堂,问罪烟萝与李元雄二人的擅作主张。 昨夜战事,并不在她所计划之中。原本欲拿下唐门,以作示警,却不料中途,被李元雄受烟萝撺掇,领走半数妖兵,赶来攻打滦阳这么大片荒漠之地。方妍绡得知消息时,已经晚了,匆匆赶来,只见这灰烬残火一幕,怒气难平。 祁终望见她走进揽月芳华的正堂时,手颤抖着抚向腰侧的剑,满目赤红,内心一种杀她的冲动,却被他的理智死死遏制。 心知一切于事无补,他竭力逼自己冷静下来,翻下屋檐,悲痛逃离这令人于心不忍的灰烬之地。 …… 「烟萝,你们二人还有什么话说?」 人未至,一声厉吼先一步传来,方妍绡抽出袖底红绸,扇翻躲在一边心虚垂头的烟萝,登时坠地骨折的响声,轰然钻入堂上众人的双耳,吓得他们一片噤声。 烟萝内伤顿生,倒地哀求:「方,方月使,饶命啊。」 方妍绡凌步上前,俯身睥睨:「说,为什么要违抗我的命令,领兵攻打滦阳?」 「这……是,是四当家的主意。」 座上的李元雄闻声一顿,想起手腕处的痛,不敢看方妍绡,转身就走:「不,不关我的事,是她给我提的醒。」 方妍绡冷冷一瞥,身份限制,也不敢过多问罪李元雄,见他识趣离开,只得继续发落烟萝。 「又是你在背后搞鬼。怎么?上次脸上的疤痕还不够多是吗?不需要你费心去养护了?才一恢復星使的职位,就又在我眼下搞这些么蛾子?」 烟萝对上她眼中的杀意,顿时服软,求饶道:「方月使,饶了我这次吧,我,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呵。你认为我会信你这些鬼话吗?」方妍绡冷哼一声,不再废话,吩咐道,「来人,烟萝以下犯上,抗令不尊,拖下去就地处决,以儆效尤。」 烟萝方寸大乱,死死挣扎,将实情和盘托出:「方月使,这次是真的,是真的。我和揽月芳华的楼主沈绮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初她杀了我姐姐姐夫,我隐姓埋名,投奔神尊多年,就是为了今朝杀回此处,为他们报仇啊!」 方妍绡轻眯双眼,犹疑道:「听闻沈绮夫人性情率直,做事光明磊落,怎会与你有这等恩仇?」 烟萝身形一顿,想起往事,终究理亏,她断然不肯告诉方妍绡是自己姐姐勾引沈绮的丈夫,两人暗自私奔,最后才会被沈绮一剑贯心,双双毙命的真相,沉思一番,她故作伤心欲绝的模样,哀嚎痛哭。 「我那时年岁尚浅,如今过去多年,我也不知她们有何恩怨,只是失姐之痛,常年缠心吶!若不杀她,怎么告慰我姐姐他们在天之灵……」 方妍绡冷觑她一眼,松了红绸,仍旧愠怒道:「所以你就可以假借私权,灭人满门?仇是一命偿一命的,而你不惜动用半数兵力,来迫害一个根本威胁不到神尊大业的边境之地,今日若不罚你,必然还有下次,你可认罪?」 烟萝一听死罪免除,连忙跪谢道:「认,我认,但请方月使看在我仇恨蒙心的份上,能从轻发落。」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暂不处置你,下去反思即可。等来日神尊霸业功成,我再一一跟你清算旧帐。滚。」 「谢方月使开恩。」烟萝面上领恩,心中却咬牙切齿,恨意更深几分。 x 眼中万物失去颜色,四肢没有知觉,思维混沌中,祁终不知这一闭眼,是梦还是死,但他已身心俱疲,暂忘了一切烦恼,准备入睡。刚要合眼之际,耳畔响起声声熟悉的喊声。 「臭小子,臭小子,醒醒……」 是……师父! 辨出那道声音的主人后,祁终挣扎着从无尽迷濛中清醒。当他真正醒来,已在清寒洞的冰床上,守在他身旁的正是他多年敬重的恩师。 第239页 仿佛不可置信,仍觉身在梦中,祁终揉了揉双眼:「师父……真的是你吗?师父。」 祁余行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缓缓点头:「好徒儿,没事了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 内心顿时因为这句话找回了归属感。祁终扑在老者的衣袖中,无助哽咽,满心悲伤:「师父,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出去闯祸。你,你知不知道,元谦死了,他们都死了……咳咳……还有好多人要我死……可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祁余行静静听他一吐心声,眼底染悲更沉怒。这些事他们怎会不知道,自祁终被赶出师门,他每漂泊一处地域,自己就占卜到某个地方,确保他安危的实时性,驱赶他,是为了保全林家,如今接回他,是事情已经到了无论如何小心躲避都没用的地步了。 他或许早就算到了这一天,却不肯承认。林塘缓步进门,见师兄一片沉思神态,轻声道:「他又睡过去了,我们先出去吧。」 祁余行将哭累而睡的人安置好,随即抚着玉杖,跟着林塘从容出门。 「师弟。那些事都安排好了吗?」 面对询问,林塘略是皱眉,缓缓点头:「大部分弟子都被暂遣离山了。」 祁余行欣慰笑道:「那就好。唯有如此,长汀的损失才能减到最小。」 林塘心神复杂,凝望师兄:「可烽烟不断,战火迟早会延烧到此处。你若要保他安生,必须尽早离开,方才妥当。」 「嗯……你言之有理,可是祁终现在状况不稳,若是长途奔波,将更难控制变数。」 林塘急忙道:「那我派人护送你们。」 祁余行淡淡摇头:「不必。兴师动众,更易招致两路人马的注意。倘若三日之内,无法动身离开的话,就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不行!师兄,我不能让你走这样的绝路!」林塘察觉他的心思,神色遽变,分外紧张。 祁余行轻轻拂去他的手,默然往前走着:「时也命也。」 …… 三日未满,动乱先至。 暗夜无星,却被一片火光映天照红,长汀师门突遭夜袭,战声不绝。 而清寒洞内,一片寂静。冰床上打坐静心之人,额间突冒几颗慌乱的汗水滴落,祁终勐然一个激灵,迅速睁眼,内心惶恐不安。 急欲出门一观外景,却浑身麻木失觉,跌倒在地,耳畔隐隐一阵兵荒马乱的轰鸣声,恍如幻觉,又分外真实。 他费力撑持着起身,突然望见门口站着一道白袍身影,不由轻轻喊道:「师父。」 祁余行神色平淡,从容走向他,掺着他坐下。 祁终觉得奇怪,询问道:「师父,外面怎么了?我……」 问话未完,身上穴道先被点尽。祁终怔愣一瞬,错愕张唇:「师父,你为何要点住我的脉穴?」 祁余行依旧神色平静,和蔼一笑:「好徒儿,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为师今日尽最后一点力,成全你的心愿,从此,好自珍重。」 仿佛猜到了什么,祁终泪涌不止,颤音道:「不,不,师父,你不要为我牺牲任何事,我不值得,不值得啊……」 「哎……是为师害了你,为师不该窥破那道天机,也不该逼你出师门……这些事,明明都对结局毫无益处,是我荒唐了。」 「不是的,师父,你没有错,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们。」 祁余行摇摇头,慈爱道:「你可知灵占术的意义何在?人人都信命,信定数,但把这些当作希望的前提是,无论结局好坏,更信一切在当下都可移可改,为时不晚……」 …… 山门已被踏平,号角声,战鼓声,悽厉轰鸣,无数厮杀声,响彻这片隐世净土。 魔难降临,生灵一片涂炭。李元邪的两位兄弟,领命前来,夜袭长汀。此刻破界而入,登堂入室,分外嚣张。 老三李元杰环顾四周,奇怪问道:「二哥,那小子怎么没来?」 老二李元义抚弄着兰花指,尖细哼道:「来与不来,不都一样,大哥都夸他忠心,你还想试探一下吗?」 李元杰不屑啐了一口:「怎么说也是自己当年的师门,他当初不是说恨之入骨吗?怎么不亲自来灭门,尽知道吆喝我们,养不家的狗。」 冷哼一声,李元义还欲附和几句,却不禁意撞见来人,顿时瞪眼歪头,斜开了身,不敢多言。 洛青尘轻轻摇扇,不悦瞥了一眼二人,缓步下了一座矜贵华轿,从容入室。 「人,找到了吗?」 他沉声一问,慢慢走到前堂的高位处,目光凝重,却不落座,而是反覆摩挲椅子边缘,似是怀念。 李元杰不满他的高傲,没好气道:「还有一部分活口没杀完呢,你急什么?」 洛青尘心头沉重顿时一松,转身之际,正好瞧见祁余行二人站在门口,回望于他。 林塘望见洛青尘,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迅速变为鄙夷的神色,侧开脸,不愿多看他一眼。 小兵随即禀报导:「报告副教主,报告二位当家,长汀境内残余势力已被剿灭殆尽,只剩这两个老头了。」 李元杰上前,吼声威胁道:「快说!神识宿主被你们藏在哪儿了?」 两人不予回应,冷哼一声。 「诶,你们两个臭老头,真是不知好歹!」李元杰暴躁怒吼,毫无耐心,「来人,拖出去砍了。」 第240页 小兵正欲上前,洛青尘脸色一沉,手心慢慢收紧,阴冷反问:「慢着。我有下这道命令吗?」 「洛青尘你……你胆敢包庇他们?」李元杰不满叫嚣。 老二李元义在一边看出端倪,上前假意劝道:「诶,老三。这两位,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洛副教曾经的恩师……毕竟这么久没见,也该让他们好好叙叙旧。」 洛青尘狠狠咬牙,没有理会二人,只是一直望着祁余行平淡的神情,欲言又止。 李元杰不屑讽刺道:「什么狗屁恩师?你看他现在混得这般风光,哪还像当初被扫地出门的丧家之犬,还不是沾了我们的光……」 此话,让众人都很不爽。祁余行不动声色,暗运最后一点灵力,绿玉杖脱手而去,狠狠打歪了他的嘴。 「啊哟——」李元杰痛唿一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祁余行先一步施威,沙哑怒道:「长汀弟子,轮不到外人来诋毁。有没有辱没师门,是我说了算,你们这些渣滓,还没资格评判。」 「你……不知死活的东西。」李元杰正欲发怒动手,却察觉身后一道阴鸷的目光紧紧粘在他的身上,摇扇声嘎然而止,如砍头般落地脆响,吓得他心神一晃,不敢轻易动手。 老二李元义看不下去了,激将道:「你还在等什么?洛青尘,考验你对神尊的忠心的时候到了,快把这两个正道老贼杀了。」 洛青尘恍若未闻,慢慢上前,垂首道:「师尊,师叔,别来无恙。」 林塘冷哼一声,失望怒道:「没想到,你居然成了奸邪的走狗,实在是……如今还有脸叫我们?」 闻言,心里像是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狰狞着脸色,洛青尘狠戾抬头: 「不然林师尊以为我该如何呢?正如他们所说,像条被扫地出门的狗一样,继续对你们摇尾乞怜?神尊赏识我,给了我无上的权力,让我这样矜傲地回到昔日的师门,就是想让你们清楚,当年的事,到底孰是孰非?让你们心里明了。」 「你……执迷不悟!」林塘怒目圆睁,恨铁不成钢。 洛青尘无所谓笑笑,又转头去看祁余行,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呢?昔日的师父,你对我又有什么想骂的吗?毕竟是我,是我害的你孤独一生,害的你家破人亡,现在你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弄死我,只是赶出师门这么简单?」 沉默良久,祁余行慈祥微笑,释然道:「昔日之事,烟消云散,今夕何谈? 」 语气的温和叫洛青尘怔住一瞬,随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苦笑道:「不想提起?你就这么不认我?……哦,我还忘了,你现在有新的徒弟了,他比我好,比我更讨你欢心,我活该被遗忘……」 祁余行沉默不回答,在洛青尘眼里,当作是默认。他冷冷道:「罢了。索性他也活不久了。把人交出来,留你们活命。」 老三李元杰眯起眼,不悦道:「洛青尘,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杀人灭口吗?还想留他们活口?」 「我怎么做,用不到你来说。」 「三弟。这小子,手里有兵权,忍他一会子。」 李元义赶忙劝道,望着洛青尘手中的魔符,忌惮三分,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 第111章 恩师 ====================== 「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嘛?」 卑微地祈求,洛青尘不甘心望向祁余行,神色复杂。 祁余行沉吟片刻,温和道:「为师希望你能重回正道,也能助你师弟挺过险关……」 眼眶骤然湿润,念起当年逐离师门的悲哀,那些人的唾骂羞辱……洛青尘眼中又是恨意怨怼,顿觉不公:「到现在这种境地了,他都是半个魔类了,你居然还护着他?对他如此捨得,如此原谅,那何不想想当初,我还不及这般恶劣,你们对我的做法有多残忍?」 「我不会答应你!永远都不会答应你!」 当他崩溃吼出这段决绝的话语,师徒二人再无话可说。 祁余行与林塘皆长嘆一口气,随后心有默契,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际,自爆灵体,霎时间,化烟仙逝。 「不……」洛青尘不可置信,快步上前,却捉回一手虚无。 他万万没想到,二人会以此方式自尽他的眼前,这是要让他一生含愧吗? 「师父……你,好狠的心。」 轰然一跪,洛青尘抬望一眼,两人化作的星火,徐徐飘飞上空,满目荒凉。 趁人伤心分神之际,老三李元杰急欲立功,迅速吩咐道:「给我搜,搜个底朝天,都要把那小子找出来。」 人手纷纷散开,一切回归静寂,只留洛青尘一人失魂跪在堂内,悲怒交心。 这些年来,作恶多端,从未后悔,可逼死恩师的这一刻,他的心,没由来的,勐然一瞬,恍觉罪孽深重。 「不,你们错了,是你们错了……」 他苦笑自语,缓缓起身,双目泪涩,握紧的双手,用力不自知,一把折断了手心的长扇,便随手一丢,仿佛丢掉了多年的从容与潇洒。 这时,废墟中,跑来一个慌乱的身影,仰天哭喊:「爹,爹……你们在哪儿?」 「这是怎么回事?爹……」 奔回家中的林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魔头带走祁终,他的父亲和师伯,肯定会在前堂愁眉苦脸……但为何什么都没有了? 第241页 「洛青尘。你,你们做了什么?你们不是说,只要捉到祁终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杀我爹,为什么要抄了我的家?」 林璟霍然闯入,想要捉住洛青尘的领子,却被他闪开,反而重重摔倒在地上。 洛青尘淡淡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与虎谋皮,不应是如此下场吗?」 「这一切怪谁?是谁主动找上李元邪他们的,是谁出卖自己师门,欺骗自己的亲爹,走漏风声?你嫉妒祁终,巴不得他死,招来一切恶果。难道不都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的吗?」 林璟勐地摇头,不愿承认这一切是他一手促成的。他只是想要祁终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不是的。是你,是你们这些狡诈的魔头,骗了我。哈哈哈……洛青尘,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还来教训我,我嫉妒祁终,只想他一人死,可你是忘恩负义,既作走狗,又作白眼狼,活该当初祁师尊不要你……」 失去一切的林璟疯笑起来,不怕死地刺激洛青尘。 显然,洛青尘此刻并不想听见这些话,冷眼一沉,掌风一扫,林璟被拂到墙上,重重倒地,昏迷过去。 …… 清寒洞内,祁终恢復知觉,可是外面烟消云散般的安静,让他心如刀割,满心悔恨。 他急忙运气,却发现所有灵力都没有了,但是恶念神识也无法再折磨他了,因为他的师父将一副完好的仙根仙骨都渡给了他,让他成为正常的人了。 得知真相併不是梦醒,祁终失声痛哭:「为什么?师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还未难过殆尽,洞门外传来谈话声。 「都找过了吗?」领头的发问。 「都找过了,只剩下这个洞了。」小兵诺诺回道。 「那还等什么?赶紧破开这个洞,说不定那小子就躲在里面。」 领头的不耐烦一催,几个人合伙用兵器敲打着洞门,可忙活半天,也打不开这道石门。 「废物。用点力气啊。」领头的吆喝道。 「你们几个想死啊,还不帮忙?」 话未说完,那人转身就看到洛青尘一脸阴沉走来,气场骇人。 「这儿不必找了,没人。」淡淡一句话搁下,洛青尘并未离去。 领头的有些为难:「不是,就剩这里没找了……啊,走走走。」 得到一个严酷的眼神,一帮人只好作罢离去。 洛青尘凝望半晌,慢慢踱步上前,轻轻抚上开关,洞门轰然大开。 光亮照进来,祁终双眼不适,抬手挡住,慢慢看清了来人。 「洛青尘!」他怨恨地喊了一声,心中止不住的憎恶之情。 嘴角勾笑,丝丝不屑,洛青尘语气散漫:「祁师弟。还记得那日在花月山庄,咱们告别时,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来日相见,希望你还能叫我一声师兄。那时已算暗示了吧,你自己蠢笨,这么久才反应过来,有什么好惊讶的?」 「叛徒!骗子!」 如同降罪的口吻,激得洛青尘面上一冷,扬手给他一掌。祁终狠狠摔在冰床下,嘴角呕红。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不过是仗着你师父对你的娇宠,成天任性妄为,闯下滔天大祸,不过现在好了,他死了,没有人可以护着你了。说穿了,你就是自私自利,莽撞无脑,还要装出一副受了万般委屈的样子……」 慢慢靠近他,洛青尘口不择言地指责他:「你问问你自己,有什么好委屈的?他就是疯了,会收你这种人做徒弟,到死还要护着你。是,我是忘恩负义,我敢承认。你敢吗?一个出事之后,只会躲躲藏藏,不敢担责任的胆小鬼罢了,不是你,我今天又怎么会出现在此,见证往日师门一夕被灭呢?」 锥心之言,激地祁终脸色苍白,惊痛颤抖。 洛青尘满心嫉妒,逼人更甚:「我倒要看看,他费尽心思要保住的徒弟有多厉害?啊?你反抗啊,杀了我啊。」 说着,伸手捉住祁终的手,一探虚实,瞬间又如触电一般,甩开一边。这次换做洛青尘脸色惨白:「你……他居然把那一副百年修来的仙根仙骨给了你?」 事实被他一口快然说出来,勐地扎进祁终的心中,悲痛欲绝 他哑声哭起来,不仅在于洛青尘之前的话重重打击了自己,更在于他师父所作的一切,只换来他现在苟延残喘的一条命。 「师父。我对不起你……」 哭腔里含煳不清的几个字,又像是种打击一般,闷闷锤在洛青尘心口。 他顿时也无力跌坐一旁,苦笑自哀。 「今日我放你一命,下次,绝不会再这么走运了。」 施捨的语气降落在耳畔,祁终捏紧双拳,怒瞪洛青尘离去的背影,毫不领情。 * 九垓山,决明殿内。 沐耘正翻阅各处情报,眼看沐皙回来,面色沉重。他连忙搁笔,上前询问:「堂兄,怎么样了?有祁终的消息了吗?」 沐皙不悦瞥了眼他,径直走向副座。 「我倒是想赶紧找到他,直接丢到那些人的面前,堵住悠悠众口。」 沐耘低垂了眉眼,失望道:「堂兄可以敷衍我,但请不要懈怠此事……」 「懈怠?你是忙煳涂了吗?你两天没睡觉了,累傻了?他若是有胆量,就自己站出来澄清,一味躲着不是心虚是什么?一出事,就把你推出去,拦下一切恶言恶语,还有迫在眉睫的交战,你难道还没有受够这样的烂摊子吗?」 第242页 沐皙怒火中烧,毫不留情斥道,倒不是因为沐耘的态度,而是由于他的想法。 「哪怕再交好的朋友,能有你相处了十几年的亲人重要吗?他一句狠话,比我们千言万语的嘘寒问暖还要贵重……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静静听完一通训导,沐耘无奈一嘆:「我现在很清醒。无论他做什么,我只信他有苦衷。何况他本就没有做错什么,为何深明大义的堂兄要如此刁难他?」 沐皙失望摇头,厉声质问:「你信他有苦衷,谁心疼你的苦衷?我从未想过要刁难他,但若不是他,我和阿茵最得意的三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公私不分?若不是他,沐家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尴尬艰难的处境?如果不是他,桐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岌岌可危?于公于私,我有什么理由要对他和颜悦色?」 「那么试问堂兄,家族兴盛或衰亡,单凭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吗?至于桐疆,分明是邪魔作恶多端,为何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大家都要视而不见?事情演变到现在这一步,是一朝一夕能够促成的吗?而我,不过也是一介凡人,你和他们非要我做到无情无欲的状态,却不教我如何做到,试问我何德何能,能够聪颖至此,自悟这前无古人的道理?」 多年来,积压在心里的苦闷,此时也就着情绪,一吐为快了。 沐皙怔愣原地,轻轻一句感嘆:「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为了他和我言论相悖了……」 反应过来自己的冲撞态度,沐耘顿时后悔,连忙跪谦:「堂兄,我……对不起。」 沐皙抿了抿唇,镇静情绪,尽量缓和语气:「沐耘,我问你,妇人之仁,何能治世?」 沉心一凝,沐耘淡淡回道:「若无仁慈,道又何谓?」 檀木桌上幽香缭绕,沐皙沉思半晌,抿了抿唇,嘆问:「我再问你一句话,是这苍生大义重要,还是你那儿女私情重要?」 如此直白的问话,沐耘心里顿然一惊,原来沐皙早就知道自己的内心想法,默然垂眸半晌,他坚毅回道。 「他,亦是苍生。」 沐皙恍然,顿了半晌,反应过来,更加怒不可遏:「你真令我失望。近日乱事繁多,你就在此好好反省,认真处理奏摺吧。」 怒然拂袖,沐皙离去之时,将殿门设上重重结界,仗着沐耘现在不能妄动修为,便用如此狠心的方式束缚他的自由。 第112章 行刑 ====================== 常年无人问津的阴湿囚牢,此刻亮起几盏昏黄的火光,悬挂在过道的石墙之上,照出一片惨澹的暗影。 祁终被绑在刑架上,两眼发花,心思依旧哀恸。距离长汀林家覆灭惨案已过几日,但由于林塘二人的先见之明,遣散众多弟子返家避难,如今一一返回,短时间便弥补了重大空缺,重振了师门,但失去两位先辈已无可挽回。 林璟接手林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捉拿祁终,以报丧父之仇。于是人还未走出长汀山境,就又被捉回这暗湿的囚牢之中,祁终双眸低沉,哀思一片。 默然间,一道丧心病狂的大笑,刺耳传来。 「哈哈哈……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 刑房外,祁终望见林璟的身影并不意外,不屑嗤了一声:「林璟。你还真是给你爹长脸,我师父尸骨未寒,你就要残害同门师弟了?」 林璟高傲狂笑:「师弟?搞清楚,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没人要的废物了。师伯当初就不该救你回来,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对不起师父和二师尊,我自己会想办法谢罪,你没资格来说这些。」 见他还这么理直气壮,林璟分外不爽,直言道:「看来你还真是实诚啊。那不妨我实话告诉你吧,魔头是我引来的,是我告诉他们你在这儿的。」 祁终勐然抬头,怒不可遏瞪着林璟,心狂乱坠进无尽深渊。 「怎么?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啊?是不是觉得自己没罪了?哼。恰恰相反,你的罪恶更深了,因为如果不是你回了长汀,不是你让我爹还有祁师尊忙里忙外,以你为中心,总是抢走那些属于我的东西,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真相昭然若揭,祁终觉得万事俱灭,怒火中烧:「你!你简直丧心病狂。那是你爹,是你师伯,都是你最亲的人。你再恨我,也不能做出这种叛变师门的事,你和那帮畜生有什么两样?」 「我没想过要他们死!」林璟突然蹦跳起来,目眦嘴咧,「自始自终我只想要你一个人死!可是,可是祁师伯偏偏要救你,全都要偏袒你。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害得林家如此颓败,我不会饶了你的。」 「呵。林璟,你我什么深仇大恨,要让你连自己的亲人都拉下水,何必呢?你才是真的罪该万死!」 被激怒的林璟更加暴跳如雷,连说几个好字后,厉声道。 「既然你这么嘴硬,那我便看看你的心硬不硬。」 「拿进来。」 不知林璟又要做什么疯迷之事,祁终顺着望去,见一人端着他师父的遗物匆匆进了刑房。 「你要做什么?」心里顿然一紧,祁终焦急挣扎着束缚。 林璟讽笑着把那拐杖往他眼前晃了晃:「识得这个吗?我想你因该最清楚了,这可是你师父的法器。只可惜现在不过是枯柴一根,因为人没了,灵器也无用了。」 第243页 「你把它放下!你不配碰它!」 林璟冷笑走到一边的火坑处:「谁让那个老头有眼无珠,偏要收你为徒,我哪点比不上你一个外人,他都不肯正眼瞧我,还驳了我爹的荐请……」 「疯子。你不能这么做,放下它!」 意识到林璟要做什么,祁终悲愤怒吼,身上的锁链沉重作响。 「你现在都是阶下囚了,还敢这么嚣张?我告诉你,我有千百种法子可以折磨死你,把你交给邪魔,又或者丢出去,整个上疆都是对你喊打喊杀的人,可惜这些都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你……你有什么沖我来,别动我师父的绿玉杖。」 祁终当然不怕林璟的手段,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那支拐杖。 「沖你来?你以为我不敢吗?单单让你身痛,怎么能让我解恨,不如你先看看,我这么做,合不合你的口味?」 林璟狠声讽刺,慢慢转身,但闻「咔嚓——」一声脆响,那根拐杖被折成两段,一把丢进了火坑。 林璟拍拍手,得意地看向祁终,无声挑衅。 目睹完全过程,祁终心沉到底,悲怒交加:「我要杀了你!林璟,你该死!」 「啧啧。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这个狼狈样子,也想杀我?等着吧,你师父给你的一切,原本都是我的,现在我要一一毁掉。」 「明天我就昭告上疆所有仙家,准时来长汀高会,共赏你祁终这么一个师门败类,如何被五雷轰顶,处以极刑的。」 林璟瞥了一眼火坑中染成灰烬的拐杖,继续嘲讽:「也就是说,你现在还是别关心这根拐杖了,明天你师父给你的这副仙根仙骨,我都要剔掉,你倒是想想,废人一个,保得住什么啊?」 …… 第二日午时。 长汀露天刑场下,聚集了很多看客。但大部分人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而来,毕竟销声匿迹这么久,众人都快失去耐心了。 朗日高照,刑场下的阶梯尽头,狱卒押着一个衣衫破烂的犯人,悠悠而来。众人一片唏嘘。 林璟吩咐人把祁终绑在最粗的那根柱子上。随后阔步至前方,对着台下,得意笑道。 「诸位没有看错。此人就是我长汀罪人,上疆的祸害,祁终。幸亏老天开眼,让我捉住了这个叛变师门,危害苍生的李贼走狗。他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不仅害死了自己的师父师叔,沦为妖魔,还想方设法夺走了我师伯的仙根仙骨,想要增强法力,奈何得不偿失,自食恶果,没能如愿,反而把自己弄成了废人一个。」 这番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众人目瞪口呆,纷纷恶毒咒骂,随声附和。 「那林掌门可要好好惩治这个叛徒,不能放过他。」 「对,对,这种人,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哎,正道光明,你却剑走偏锋,自作孽啊。」 …… 毫不相干的一干看客,自以为是的正义之言,明明就是不辨是非的乌合之众,却总是哪哪都有他们。 祁终恍惚想起,留真闭关那段时间,他们这样恶毒地去为难过沐耘,那时候自己还不能感同身受,如今切身尝了一遍,才觉何谓杀人诛心。 「诸位放心。林某也是这样想的,可此人罪恶滔天,让他轻而易举受死,未免便宜了他,所以我特地搬出林家的祖法衣钵,炼雷决。定能让他生不如死!」 林璟狠毒开口,原本放着狠话的人却突然冷静下来,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想法。要知道炼雷决当年可是上疆尤为厉害法术,连留真仙人在世时,都命令林家不得修炼此法,因为它实在太过恶毒。 那可是引来天雷施刑,若是凡人,必被震成一堆灰烬,是修仙之人,可夺取仙魂,打成废人,若是妖魔,则能破灭妖灵,永不超生。 为了活活剔掉身上这副仙根仙骨,林璟可谓大费周章,祁终冷笑以应,丝毫不惧。 「此乃林家家事,我等不好言论,只得做个见证,林掌门看着办吧。」 一语既出,众人纷纷附和。 林璟很满意这些人的不辨是非,转身走向祁终,低声挑衅道。 「怎么样啊?师弟,看看大家对你是多么厌恶啊。」 「……」 「你放心,我一定会慢慢地施刑,让你好好尝尝这五雷加身的滋味,至于最后你还有没有命活着,那就看天意了吧。」 林璟猖狂大笑,刚要转身,祁终却冷笑喊他:「林璟。」 「嗯?怎么,想求饶?」林璟得意转头。 「呸。」 祁终咬牙切齿,一口血水狠狠吐到他脸上。 林璟大怒,正欲报復揍他,一道急切的喊声传来,温柔又坚定。 「住手,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长汀已故掌门林塘的小女林唯尔,又不明所以地窃窃私语起来。 「小师妹,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祁终心里焦急,催促她赶紧离开,避免遭到良心泯灭的林璟暗下毒手。 「祁师哥,你受苦了。我相信你,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林唯尔走向祁终,一番宽慰之语。 祁终内心萌生感动,却仍旧理智劝道:「回去!这里太污秽了。」 林唯尔摇摇头,坚定地走向林璟:「大哥。这一切都不是祁师哥做的,你为什么要栽赃污衊他?」 第244页 「你瞎说什么?爹就是他害死的。你还替他说话,吃里爬外的东西。」 林璟暴跳如雷,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林唯尔痛心疾首,不愿再面对林璟,声音更大了些:「我没有说错,祁师哥从来没有堕落成魔,也没有算计祁师伯。我们家被灭门的原因,大哥心里不清楚吗?」 「我当然清楚,就是祁终做的,他勾结李氏,妄图吞併长汀,残害师门,这些都是事实。」林璟心虚怒吼,眼神却开始躲闪。 「不是的,这一切明明就是你做的,你却要嫁祸给祁师哥。」 林唯尔退开几步,抬手指证他。 此话一出,台下之人又炸开了锅,这么一个惊天秘密,完全有可能。毕竟谁也没亲眼瞧见,刚才也是林璟的信口开河。 「你……你在乱说些什么?」 眼看众人风向变了,林璟慌张低吼。 「我没有乱说,各位,不要被我大哥蛊惑了。祁师哥是无辜的,真正勾结邪魔,灭我林家满门的是他,但我以为他是有苦衷的,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把这一切错事推到祁师哥身上。」 林唯尔义正言辞的解释,让台下质疑林璟的声音越来越大。 林璟恼羞成怒,不管不顾,抽剑刺去。 祁终绝望大喊:「小师妹!」 「呃——」 这一剑又急又狠,众目睽睽之下,林璟就这么残酷杀了自己的亲妹妹。 鲜血洒地,无声无息的当下,祁终心脏剧痛,仿佛万难灭顶,痛苦吶喊:「小师妹!小师妹!」 「林璟,你这个畜生,她是你亲妹妹啊。你都下得了手?你真不是人!」 吼声震人心扉,台下众人震惊无语,一时鸦雀无声。 林璟双眼血红,丢掉剑,转身镇定道:「不瞒各位,我妹妹林唯尔早就与祁终暗通曲款,爹在世时,好言相劝多次,可没想到她竟然为了这个下作之人,不顾礼法道义,扯谎掩埋事实,妄想给此人脱罪。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做哥哥的,还希望她能迷途知返,可惜现在看来她已经被蛊惑了,如此逆女,不杀她,对不起我爹的在天之灵。诸位不要相信她的片面之词。」 一番谎话说下来,林璟脸不红,心不跳。众人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祁终绝望大笑,响彻云霄:「林璟啊,林璟。你这种人下十八层地狱,阎王都不敢收你,如此颠倒黑白,狠心到连自己亲妹妹的性命和清白都不顾了。」 「我若不死,定将你挫骨扬灰,为他们偿命。」 林璟强装底气,回道:「哼。死到临头还在狂妄,大家不必信他,我马上行刑,让天意来裁决他。」 第113章 归顺 ====================== 决明殿中,一室通明,静谧无声,唯有一人执笔批註,不曾歇停。 「仙尊,这是今日最新的急讯,请您过目。」 沐耘淡淡接过那份纸讯,慢慢阅览。沐皙外出未回,现在他手中的这份上疆讯息应该还未曾被打开过,一切都是未知和最新的。 一直看到最后一条,沐耘执笔的手勐然颤抖,笔尖坠落在字迹上,染黑一片的墨迹,他无暇关心这些琐事,只是为那条长汀弟子受刑的消息,顿慌了心神。 匆匆下座,沐耘急欲出门,却被外面沐皙所设结界阻拦,根本踏不出半步,心急如焚之际,他不惜催动体内最后一丝灵力,瓦解眼前的阻碍,奔赴刑场,解救心忧之人。 就在此刻,一声怒喝勐袭入耳:「住手!你在干什么?」 凤寐从侧殿出来,迅速制止了沐耘的做法,喝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 「医圣大人,带我去长汀,现在就去!」 已经慌到六神无主的状态,沐耘将急讯递给他看,希望寻得凤寐相助。 「你……好,好,我带你去。」 凤寐此程本也是为了祁终一事,连日的调查,他的怀疑早已与洛青尘等人的猜想重合了。 两人迅疾赶到长汀刑场,却只剩晚昏凄凉,寒鸦哀鸣,台下空空如也,台上一片半干的血迹,以及碎了一地的铁链,荒凉一幕,仿佛昭告了所有结局。 沐耘心沉渊底,顿生绝望,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那座空旷的石柱,俯视间,颓然跪倒,眼底蓄满的泪,三两下,豆大落在那道暗沉的血色中。 他轻轻抚过地上的血红,怜惜又悲痛,哑声低喊:「小终……」 如此,便很平静了。凤寐担忧他这般平静,平日的理智其实早被悲痛压榨得所剩无几了,正欲上前安慰,却见刑台下的泥土,有被人处理过尸体的痕迹。 凤寐凝神细察,于细微处,发现几根熟悉的红丝,顿时清醒过来,捡起地上的证物,奔到沐耘眼前,焦急解释道。 「先别难过,人应该是被救走了!你看,这是方……玲珑心最喜欢用的招式,红丝万缕。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被罗剎神尊带走了……」 沐耘怔然一瞬,迅速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小终?」 凤寐暂无确切证明,只得含煳道:「应该是与剩余三分之一的神识有关,包括长汀灭门一事,应该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你先振作,我这次回来,更是为了处理此事。我们先回九垓山,从长计议……」 藉此机会,凤寐将安慰与正事一併执行,三两句说动沐耘,折返九垓山。 第245页 x 幽幽暗楼,孤灯微明。 一道蓝衫身影,摇扇徐入最后一道密门。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兜帽下的双眼欣悦抬起,席衍挪步靠近,递上花茶,卑顺道:「主子,喝茶。」 洛青尘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接过茶,放在一边,并未喝上一口。 如此敷衍的态度,让席衍垂下的手,轻轻一颤。 「我叫你研究的阵法如何了?」 席衍乖巧道:「还差最后一点古文未能参透,不过应该也快了。请主子放心。」 洛青尘近日心情不佳,蹙眉道:「如今全部的神识都已经在我们掌握之中了,只要将李元邪与祁终二人的神识融合在一起,再随便挑选他们其中一人,作为最终宿主,由我们控制其思维,那么,一个可以威震桐疆的利刃就造成了。」 席衍奉承道:「那到时候,主子就可稳坐仙尊大位,各门各派,万妖万魔都得向您俯首称臣,何等威风啊。」 「威风么?「洛青尘莫名落寞一瞬,口吻淡淡,「我想要的,真的是这些么?」 席衍察觉他的失神,劝道:「当然不止这些。主子谋略过人,是无上强者,所获得应该远比这些更多。」 「包括……他么?」玩弄扇柄,洛青尘玩味一笑,忽然又有了斗志般,欣悦笑道,「席衍,你说得对,我应该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 「嗯……」轻轻点头,席衍双眸的妒火却只涨不减。 「如今大计尚未完成,我们便不可掉以轻心,这段时间,必须好好周旋二人的神识之力。你这边必须尽快找到方法,融合他俩,并且为我们所用。」 洛青尘一声吩咐,席衍恭敬领下。 x 自那日玲珑心重出江湖,重创林璟等人,劫走刑场囚犯祁终之后,上疆为此事更是震惊不已,断定了祁终的魔贼身份。 然而风波总是一桩接一桩,众人尚未平復好心情,又传来唐门一夕换主的怪事,堂主唐晔莫名暴毙,而登上堂主之位的居然是庶出子弟唐建那个废柴,嫡子唐澜起被撵出家门……个中缘由,无人知晓,却一片唏嘘。 …… 走廊外,方妍绡端着饭菜,静静等待,神色一片犹豫。 「吱呀——」 门主动开了,她惊讶了一下,望着眼前脸颊消瘦,目光黯淡,一片颓唐之色的祁终,心中蓦然一疼。 那日去劫刑场,自己终究晚了一步,害得祁终遭受雷刑,半副仙根仙骨被剔,神识之力又不得解封,整个人如同弱草浮萍,手无缚鸡之力,自保都难,方妍绡便时时跟在他身边,怕他心生死念。 「我……我来给你送点热的饭菜,你……」 「进来吧。」 祁终不耐打断她的话,嗓音沙哑,默默转身,不愿多看她一眼。 将饭菜一一摆好,方妍绡高兴帮他盛好饭,就着碗筷一併递给他。祁终淡淡一眼,没接,兀自发呆失神。 方妍绡脸色一僵,将碗搁到他面前,又缩回了手,故作平静地絮絮叨叨。 「这些都是姐姐亲手做的,也是你爱吃的。快尝尝吧。」 「你不是我姐姐!」 因为这句话,祁终一下暴躁起来,怨恨地瞪着她。 方妍绡柔软的内心勐然被刺伤,无辜望向祁终,有些难过。 「我姐姐才不会是你这种蛇蝎女子。」 良久,祁终又补了一句,便颓败低头,轻微哽咽了一下。 方妍绡看得心疼,无奈道歉: 「我……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姐姐的身份,欺骗你。」 闻言,祁终一下火气顿消,暗道自己的冲动,现在还有计划要执行,不能得罪李元邪的人。 默默无言,祁终拿起碗筷,麻木吃起饭来。 方妍绡见状,掩饰不住的笑意,张唇欲言,却又谨慎作罢。慈和看着他乖顺吃饭,不再似当初那般惊怕到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打起警惕。 味如嚼蜡,祁终吃了几口,心里乱麻麻的,莫名就涌起了思念与回忆,此刻,他好想见到沐耘,好想听他安抚自己,好想他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一句一词温声哄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有他在…… 方妍绡倍加珍惜与他相处的时间,极想同他说几句话,又找不到什么话题,看了眼桌上的酒杯,她一下找到了契机,殷勤笑道。 「对了,我还为你备了酒,是沧州的,你之前不是最喜欢喝吗?我给你倒一点。」 方妍绡斟酒的手都在颤抖,因为祁终停下了碗筷,失神地望着酒杯发呆。提起沧州,他会想起沐耘,想起元谦,想起他们一路在底疆的美好往事。提起酒,他会念起自己的师父引他入这酒道,醉卧荒唐人世,自己还答应过他,要为他养老送终……可是这些,都回不去了。 一滴,两滴。 不争气的泪水流下。 所有情绪已经堆到了极点,一直在故作坚强,隐忍至此,却被方妍绡一句关心,打破所有防线。 用衣袖狠狠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方妍绡见他这样伤心难过,万分自责,明知他现在心思敏感,禁不起一点无心之话。 素手慢慢放下酒瓶,深嘆了口气,无奈道:「你慢慢吃,我不打扰了。」 「等一下。」 方妍绡满腹委屈,刚出门槛,背后又传来清晰的喊声。 第246页 方妍绡有些怔然回头:「你……」 祁终神色冷淡,漠然道:「带我去见李元邪,说我愿意归顺他。」 方妍绡更加震惊:「你,是认真的?」 「嗯。」 一句点头之语叫她方寸大乱,方妍绡迅速拉上门,坐到祁终身边,私语道:「小……你听我说,此事你只能当作缓兵之计,时机成熟,就离开括苍山,绝不可以为李元邪卖命,知道嘛!」 祁终怪异地盯了她两眼,以为她还在给自己下套,并不理会,淡淡道:「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来故作试探,或者还想来阴我一次?」 「不……我是……」 「出去。」 冷冷打断她的辩解,祁终一直记恨她与洛青尘算计沐耘中毒那次,不肯原谅半分。 …… 祁终很快在李元邪跟前,表明立场,挣得一丝喘息之机。卧薪尝胆期间,他更加如履薄冰,好在方妍绡以性命作保,担下祁终态度的真实性,才让生性多疑的李元邪,没有对其施以蛊毒控制。只是将看管的权利全部交给了方妍绡来处理。 由此因由,祁终虽然与她持续对立,但渐渐也缓和了些态度,并不过多言语讽刺,暗自专心他的计谋,希望能尽快从内部攻破李元邪的庞大势力。 第114章 正名 ====================== 站在括苍山的鸾台之上,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九垓山山外的薄云出岫。 祁终默然不语,每日晨时,必在此处,遥望曙光自那峰顶绽放,一看就是许久,方妍绡好几次提醒,都招来他的冷待与错身而去。 此刻,她又小心翼翼地靠近:「祁弟……呃,我是说,你的禁足解了,这些天闷坏了吧。不如我带你下山去散散心?」 祁终有些动容,但仍强硬道:「……你不必讨好我。假的就是假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稍稍转身,淡淡质问:「方月使,你真的有弟弟吗?为什么有时候我感觉你做的很多事都很像一位好姐姐的做法……又或许我很蠢,老是辨不出真心假意。」 「不,我……我真的只是关心你啊,有时候,人会有很多苦衷的。」 她的语气乍然无力起来,叫祁终莫名动容,不忍再过多苛责下去。 两人无话可说。 半晌,祁终悠悠道:「长汀山脚的小镇上,有一家李记糕点,他家的月牙花糕,很好吃……」 得到回应,方妍绡眉心一悦,激动道:「那我们去买,现在就去。」 祁终稍稍放松了下脸色,一丝浅笑:「嗯。」 …… 长汀山下,早已不復曾经的热闹繁复,四处关门闭户,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人,酒鬼混子,不务正业。 祁终本来没有抱多大希望,走进小巷,却看见糕点铺依旧开着门,顿时心悦,成功买到了最后一份花糕。 离开店铺,祁终落寞走在街头,不禁意间,路过了那座青桥,想起当年与沐耘初遇的场景,仿佛清晰在昨。他停住脚步,凝望空荡荡的桥面,陷入回忆。 方妍绡见他失神,好心询问:「怎么了?」 「……」 祁终皱了皱眉,被打断回忆,略是不悦,捏紧手中的花糕,他隐忍道。 「我走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二人进了一家客栈,祁终喜欢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看街边水畔的风景。 茶满上了,祁终把糕点放在桌上,默然失神。 「来,我帮你拆开吧。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方妍绡热心地去拿那袋糕点。 祁终一下暴怒,吼道:「别碰它!」 随后一把夺回了糕点,方妍绡的手尴尬悬在半空,笑容一僵。 「抱歉,我以为你是买来吃的……」 祁终听了,眼眶红起来,苦涩说道:「以前,小师妹最喜欢吃这家的月牙花糕,每次下山都要让我给她带一份。」 「你知不知道,从前有个小傻子,为了还我一包糕点,追了好几条街,被人又骂又打,就只是为了还一包糕点……」 「我……」方妍绡哑然垂眸。 祁终兀自自语:「这家酒楼是我师父生前最常来的地方,他老是抱怨,这儿的酒其实不好喝,可这里是他的师门,他喝的是眷恋故土的味道……」 方妍绡不忍他如此伤心欲绝,尝试宽慰:「既然他们如此令你难过,不如暂时忘了他们,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祁终悲怆苦笑:「新的生活?他们都因我而死……我怎么配?我连以死谢罪都做不到,我怎么配好好活着?」 见他如此痛苦,方妍绡几欲落泪,镇定住情绪,耐心劝道:「不提了,我们不提了……」 祁终清醒过来,迅速逼自己冷静,现在不是他悲伤缅怀的时候,大仇未报,每一刻都是刀尖舔血的危险,他不能暴露太多情绪弱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旁边的人却突然八卦起来。 「诶,你们听说了吗?扶风沐氏准备和柴桑陆家联姻了。」 「害,早就听说了,好像是沐家的三公子是吧,还是九垓山的仙尊呢。」 「可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话说这沐三公子当了仙尊,却没多大能耐,看看那李贼猖狂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年轻嘛,慢慢来呗,反正那个祸害已经被抓了,上疆可太平了不少呢。」 第247页 「就是那个背叛师门的祁终。哎哟,不得了啊,年纪轻轻,心眼真坏,连叛徒都当……」 「何止啊,他还联合魔头,欺师灭祖,夺走他师父的仙根仙骨……」 「哎,不提他。扫把星一个。说那柴桑陆家的小姐,可谓是温婉娴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前唐门的嫡少爷还上门提过亲呢,不过被拒绝了。现在与沐家联姻,那才是般配呢。」 「你还敢说唐门的事啊。唐澜起早就不是唐门的少爷了,现在庶出的那位才是。你说这贵族,可真会折腾啊,好好的嫡子不要,非要一个庶出少爷。瞧瞧现在吧,哎,唐门也是落魄了。」 「害,谁知道呢。所以我说陆沐两家才是绝配,放眼整个上疆,就只剩下这两家还有点看头,其他的,多半还要个几十年咯。」 「说来说去,跟我们有啥关系,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盼这仙尊娶个贤内助,以后别结识那些邪魔,早日把桐疆治理好。」 …… 祁终默默听完他们的谈话,手心攥着的茶杯,顷刻间碎了无数尖利的瓷片,他还不肯放下,捏的满手心都是血。 瘦弱的身形微微颤抖,隐忍着怒气,或者不甘心,或者被抛弃遗忘的强烈失落,或者,他自己也道不明是一种什么复杂的感情。 方妍绡见状,急忙问候他:「你,你的手流血了,快松开啊。」 祁终无动于衷,双目无光,麻木盯着桌沿的一角,不知在失魂落魄什么。 「我去撕烂他们的嘴!」 噌的起身,方妍绡以为是那些人的指责伤害了他的心,正欲错身,祁终换了只干净的手,无助抓住她的衣袖。 难过道:「我们走吧。」 方妍绡眨了眨酸涩的双眼,递给他遮容的草帽,两人主动远离了这喧闹的一角。 回括苍山的路上,祁终压低了草帽的帽沿,遮住通红的眼眶和灰心丧气的神情。 方妍绡紧紧跟在他身后,满眼担忧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酝酿着如何安慰的话语。 正欲上前安抚他两句,却见他突然顿足,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方妍绡原本心有疑惑,刚想询问,却听见两人身侧不远处的凉棚里,有几位江湖散修,在喝茶解渴间,谈论着九垓山的事。 「诶,你们知道不?新任仙尊在九垓山落了诏令,宣上疆所有仙家登山赴会呢?」 「略有耳闻。不过大会的内容就不清楚了。」 「听说是要联合正道仙门剿灭魔教余孽,正在布局呢。」 「真的?这么久了,终于有动静了,这新任仙尊总算争了口气。」 「话说今日就是大会最后期限了吧,难怪我从城中出来的时候,遇到好几拨仙门弟子。」 「想来都是赶往九垓山的吧。」 …… 听完那些人的对话,祁终的心陷入更深的失望,暗暗低语:连他,也不信我了吗…… 这么多天,他被玲珑心救去括苍山,生死未卜,而这个人不仅不闻不问,还要喜结姻亲,重振旗鼓地来剿灭他们……或许至始至终,他都已经抛弃了自己。 一旁的方妍绡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面色冷静,并没有要把这些事回禀给罗剎神尊的意思。 祁终疑惑了一瞬,转了方向,匆匆而行。 「你要去哪儿?」 眼看他走的方向和括苍山相反,方妍绡连忙赶上去询问。 「放心,我不会逃。我只是想去听听他们要如何诛杀我们,你想跟去就跟去吧,正好为你们家神尊打探点消息,让他早点收拾包袱跑路倒也挺好……」 闻言,心稍沉静,方妍绡面色平淡:「我没兴趣做这些事。」 「但是你的安全,我必须保护。咱们一起去。」 祁终神色一凝,诧异一瞬,强硬的语气柔和了不少:「随便你。」 …… 等来到九垓山山顶,祁终姐弟俩躲在大殿旁边的风雨台上,望着下面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喧杂私语。 祁终恍然想起当初,他第一次上九垓山时的懵懂好奇。那时候他还有师父带着,还有到处惹事有人兜底的资本。那时候沐耘还是储君,一样稚嫩年轻,穿着玄色烫金长袍,落在人群里,气质超群,他一眼就可以找到他。 那时候…… 「仙尊到!众盟敛退!」 祁终还在失神回忆的时候,风烟关正门下的内侍举着高高幡旗,大声唿号。 众人一听号令,松松散散地站开,回到自己相应的位置上。 祁终敛声屏气,聚精会神地望着门口,却见那里,一场云烟散开,两道青白色的闪光,掠眼而过。 再等烟雾散去,鸾台上方,肃肃清静,沐皙正站在围栏里的遮帘下,俯视着台下众人。 祁终咽了咽嗓子,哑然寻觅到他旁边的沐耘。 许久未见,人又憔悴不少,疲惫的神情更甚。 一起相处久了,祁终一眼就洞穿沐耘竭力隐藏消极情绪的面具,从那双悲悯的眼里,看到他连日来的焦心如焚和深深担忧。 难怪沐皙会来,若是没人照应,只恐沐耘一人面对这些强词夺理的豺狼虎豹,定然分身乏术。 沐皙一番客套的敬语之后,沐耘接话上前,开始宣告事情。 祁终的目光一直粘在他身上,分外不舍。 第248页 只见沐耘信步上前,臻首俯视众人,目光坚毅,朗声宣道:「……我沐耘愿以仙尊之位以及一生名誉担保,长汀弟子祁终绝非魔教贼徒!从今日起,玄门百家,皆不得再私下诛杀令,违者重惩!」 宣告内容简短明快,各门各派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哑然怔愣原地。 他兴师动众,敛大小仙家一路舟车劳顿上山,宣告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为自己正名! 祁终的瞳孔瞬间剧烈收放,不知是感动,还是担心,眼眶剎那盈泪,真相原来是他一直都相信自己,甚至在滦阳长汀等诸多仙府被灭后,这等不利自己的局势下,说这种话…… 一旁的沐皙又惊又气,显然也被蒙在鼓里,没想到沐耘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说出如此堪比毒誓的话来。 连忙上前提醒他:「净杳,冷静点。赶紧宣布其他内容,转移他们的注意,之后的事,兄长来替你圆回……」 沐耘歉意回头,低声道:「对不起堂兄。此事我已隐忍太久,绝不会再纵容挚友名声一再受辱。」 「你!」 沐皙怒其不争,拂袖退开。 底下一片哄然,面面相觑。 「祁弟!你怎么了?」 方妍绡转头,就看见祁终涕泗横流的模样,以为他受体内神识的刺激,痛苦落泪,连忙上前关心。 哪知他一把推开自己的手,转眼纵身逃离天台,遥遥无影。 方妍绡也顾不得这帮人接下来要讨论什么了,焦急地追着祁终离开。 双颊淌落的泪,不断洒进迎面的风中。 祁终的心酸疼不已:我为什么要误会他?他怎么能这么做?这会让他受多少刁难啊?我已经不配了啊…… 直到全身力气都跑不动了,祁终停在芦苇边的水车旁,悔恨跪地。 虽然是缓兵之计,可自己刚刚与魔为伍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沐耘居然以他一生荣耀为自己做担保,这势必葬送他的清白。 自己再次于无形中连累了他。 这样可笑的结果,压得祁终一身沉重,满心绝望。 第115章 身不由己 ========================== 柴桑陆家,朱红大门外,一伶俐女子的狠声洪亮传来。 「滚吧你。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想见我们家小姐。来人看好他,别让他再闯进来。」 素娥对着跌倒在地上的男子,一阵尖酸讽刺,对着两旁的门卫颐指气使道。 唐澜起淡淡拂去衣袖间的尘埃,面色平淡:「我找陆疏桐,没有别的事,只要一个解释。你只需要让她出来见一面即可,往后我绝不纠缠。」 素娥轻蔑瞥了眼他,嘲讽道:「唐澜起,你还当自己是唐门的嫡公子啊?都被撵出家门了,还敢来找我们家小姐,可别来噁心人了,咱家小姐金枝玉叶,是你这种俗人想见就见的嘛?赶紧滚远点,别污了我们小姐的名声。」 话音刚落,一道雷声轰鸣,适才万里阴云,现在即将迎来一场暴雨。素娥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只是雷声,稍稍镇定了些。 再看眼唐澜起,嘴角竟然浮起一丝不屑讽笑:「你家小姐冰清玉洁,那当初又为何要与我书信往来,暗道深情?我曾经以为她不是那种媚俗之人,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空有花瓶之姿,装模作样罢了。」 当初,唐澜起不止一次对陆疏桐表示爱慕之意,若是没有回应也就罢了,没有爱意,直言拒绝就好,昔日他好歹是唐府公子,什么好女子没见过?然而陆疏桐故作清高,却也若即若离地回信,把握好了力度,不说明心意,让他心生误会,真以为对方有情有意。 殊不知是深陷情局,自以为主权在手,成日不肯死心。而今落魄,陆疏桐马上翻脸不认人,与沐家联姻,是何等喜事,这种不堪往事自然要一概抹清。 「哟。唐公子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啊,我家小姐才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你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来怪谁啊?别胡言乱语的,赶紧滚蛋。」 素娥摸了摸头髮,理了理指甲,神色鄙夷。 「呵。真是怎样的主子,怎样的狗。我今天就是要见陆疏桐,就是要质问她,为什么玩弄别人的感情,不喜欢就明说,何必装腔作势,自视清高?」 唐澜起脸色阴沉,忍着怒气。 素娥狠狠皱眉,不耐烦地打发: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是不知道我家小姐已经与扶风沐家的三公子联姻了吗?那可是喜结良缘,天作之合,现在正忙着做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哪有闲工夫招待你?说白了,你现在就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能和九垓山的仙尊比吗?我家小姐深明大义,不忍心亲自来说你的不是,你还蹬鼻子上脸。」 高低贵贱?昔日他做唐门风流倜傥的少爷时,何等肆意风光,怎会知道门第之分,尊卑有别这些字眼,如此痛伤人心?当初对人傲慢的态度,如今都成了巴掌,狠狠掴在自己脸上。 唐澜起握紧双拳,紧闭着双唇,眼神阴翳,忍着这口恶气,没有反驳。 素娥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像是说累了,睨了眼石阶下的唐澜起,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扭了扭脖子,甩着腰进了陆家,末了,还提醒了一句。 「看住了,别让他再闯出什么么蛾子,小姐可没功夫搭理他。哎呀,算算时间,这沐家的聘礼该送来了吧。我得去看看,这仙家之首,自然不是些阿猫阿狗能比得上的哟。」 第249页 最后一句故意朗声说给台阶下的人听,居心明显。 大门轰然关上,刚才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下大,全都似拳头的力道,狠狠打在唐澜起的身上,一点一点压折他的自尊。 都是凡人,经歷朝夕惊变的事故,一下从风光荣耀,人人谄媚的高位跌落,变成无家可归的下贱之人。若说素娥的那番话里,没有一个字伤的了唐澜起的心,倒是不可能。 被欺骗的愤怒,生活剧变之后的心里落差,被吃闭门羹的羞辱……连日来的心里压力,现在都快支撑不住了。 他无奈转身,任雨水浇身,麻木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大街上。 突然,一道大病初癒的憔悴身影,执伞来到他的眼前,粉白的唇扯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温柔道:「走吧。她不值得。」 林唯尔伸手理了理他的湿发,拿出手绢擦了擦他满脸的雨水。唐澜起有些怔然,垂了垂眸。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去找阿栀,我上次救你,也只是出于情谊,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唐府的嫡子了……」 「可救命之恩对人不对身份。」林唯尔在唐府养伤期间,知道了诸多他们家秘闻,但也痛惜遭逢巨变的他如此颓然。 唐澜起苦笑一声:「你真是傻啊。」 「那回家吧。」 林唯尔将伞举得高高的,没过二人的头顶,轻松笑道。 …… 雨声渐停,心意渐明。 x 扶风山上,囍字连篇,灯火喜庆。 一场喜事的影子从沐家的各个角落冒出头来,红纱红布,飘了一路。沐耘皱眉走过那些挂着艷红灯笼的庭院,入目的无数抹红,于他心中,仿佛无声的凄凉。 月色浅淡,穿不透厚重云层。 沐茵手里拿着折好的喜服,笑着敲了敲云房的门:「耘弟,我可以进来吗?」 淡淡嗯了一声。 沐茵进门,发现他还在翻阅古籍,劳形伤神,不由微怒:「明日就是你大婚之日,怎么还在看这些啊。别看了。」 说着夺走了那些纸张,本欲放到一边,却发现白纸下方一段小字: 「无奈此举,谨愿汝得生,然吾必同死……」 看完这些话,沐茵顿时勃然大怒,将纸撕得稀烂,怒道:「荒唐!」 「耘弟。你怎么了?到底为什么如此迷失心智?你是九垓山的仙尊,可以为了一个叛贼,生出这般念想来?」 「二姐,你多虑了。该做的事,我会一一做完。」 「然后呢?」 「……」 沐茵痛心道:「是不是他不回来,你就要离开我们?」 「……你这样,怎么对得起阿娘的在天之灵啊?」 一个尘封在心底的沉重话题,被骤然提起。沐耘双眸一沉,顿然凄伤。 只因年少不守规矩,一心贪玩,错过与母亲的最后一面,从此含愧于心多年。又忆起生母在世时,总盼自己成龙成凤,每每为他担心,甚至忧郁成疾,让他不敢轻易懈怠,勤勤恳恳,好在天赋不凡,早早成名,却还是失去了至亲。 如今捻指细算,往昔已过好多年。但沐耘的心伤,却再也无法癒合,哪怕登上了仙尊之位,哪怕已经成就了母亲的心愿,自责,愧疚,却还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二姐,我为何如此不孝啊?」 半晌,回忆许久的沐耘,轻轻询问一句教沐茵心颤的话,让两人都陷入一种怪诞的沉默当中。 沐茵望着他悲恸的神情,蓦然间,万般懊悔自己的失言,对他的打击。她明明知道真相併非如此,沐夫人的心愿从来不是逼迫他做这些让心为难的事,可自己却仗着家人的身份,对沐耘一逼再逼。 「不是的,耘弟。其实,其实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沐茵眼神躲躲闪闪,犹豫不决,却始终无法向他道出事实,只得空洞宽慰。 沐耘抬眸,眉心蹙然:「二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沐茵不敢看他,心虚不已,转而泄气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娶陆家女儿?」 沐耘无奈苦笑,若非情势所迫,他怎么会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他无力摇头。 「好,那好。二姐马上去帮你劝说父亲,让他们退婚。」 沐茵果断转身,心意坚决,哪怕是为了巩固家族势力,也不能如此牺牲沐耘的一生。 待人走回,沐耘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沐茵刚刚说了什么,想到她脾性冲动,或许会为了自己顶撞长辈。想罢,他匆匆整饬好案台,出门去寻沐茵。 …… 绕过长亭,就是云房的微弱光亮。 沐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抬脚离开归思堂门外的。他也忘记了刚才听到沐茵的话时,是怎样的内心复杂。好多事情百转千回之后,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被矇骗在鼓里。 「……父亲你明知阿娘病重,却要瞒着耘弟,不让他归家,错过诀别一面……你甚至捏造谎言,对他说阿娘的愿望是他能做仙尊。还把他送到九垓山多年,长大之后,对我们如此疏离……如今阿娘都不在了,你不要再逼他了好不好?」 「……够了,不必再劝!沐耘这一生的荣耀,都是我费尽心力扶持的,现在上疆大势已去,倘若再不拉拢势力,家族门望将更加衰败……他合该承担起这些……」 第250页 …… 残忍的话,迴荡在耳畔。沐耘默默走在皎月湖的长廊上,转身,恍惚又见一池月荷泛开,流萤飘飞万千。 凉亭中,那个人又在对他嬉皮笑脸:「耘兄,你家的鱼都被我吓跑了……」 沐耘正欲往前,恍惚一瞬,幻觉都消失了,只有漆黑的湖水,平静无澜。 …… 沐耘在云房枯坐一夜,彻夜未眠,门外迎亲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 沐皙推门而入,正欲祝贺,却见他仍在失神,毫无半点准备。 「……净杳,吉时快到了,你怎么还未换衣服啊?」 沐耘稍稍沉心,一言不答,轻轻拾起桌上的喜服入门。 沐皙想起昨晚的一幕,暗幸沐耘并不知道真相,只得多加安慰:「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旧伤又復发了?」 勉强摇了摇头,沐耘拂开他的手:「我没事。我这就去换。」 手被推开垂下的那一刻,沐皙怔愣一瞬,察觉他对自己的疏离,仿佛一夕之间已经将情分寡淡到连关心都要排斥了。 「……我在山门外等你。」 他不敢质问沐耘是不是在责怪他,也无法多问任何心里话。这不吉利,也不尊重,沐皙默默退出房门,长嘆了口气。 沐耘换好喜服,正欲开门,一道暗器从窗户里飞进来,被他轻巧接住,看到末尾拴着一道信纸。 沐耘发现署名之人是祁终之后,顿时神思清明,仔细读了两遍信上的内容,欣喜若狂。他约自己一人独往九垓山对面的断缘峰一晤,说有要事相谈。 几乎没有怀疑过这封信的真实性,沐耘匆匆出门,在一干人的不解的注视下,遥遥远去。 「三公子,你这是去哪儿啊?」 「三公子,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 …… 来往的丫鬟婆子,奇怪不已,纷纷想要叫住他,奈何没有得到回应。 …… 断缘峰山腰处。 方妍绡冷冷打量四周,颇觉怪异,冷声质问烟萝:「你说凤寐会在此处埋伏天阵,威胁神尊闭关的安危,为何不见他人影?」 烟萝故作镇定,目光轻轻扫过她身侧一言不发的祁终,随即圆滑笑道:「方月使,我也是在打探消息的过程中,无意得知的……此事是否真实,我也无从得知啊。」 「那你还叫我们来?」被莫名戏耍,方妍绡顿时气怒。 如果不是她多嘴多舌地猜想,自己和弟弟原本还安生待在括苍山,清闲静养,谁知李元邪生性多疑,非要听信这似是而非的鬼话,加之洛青尘的提醒,便真的下令派自己以及李元义等人,来此山峰查探动向。 她或许应该直接去询问凤寐……毕竟祁终前些时日的伤药都多亏了他的赠送。 烟萝未报与方妍绡的私仇,早就算计许久,在得知她为祁终立下生死状后,就开始找寻把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契机可以扳倒她,当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扯谎了。 她诡辩道:「几位当家,方月使,你们暂且息怒。凤寐诡计多端,我们必然要小心提防……就算此行是他的虚张声势,我们证实了真相,也不算白来一趟呀。何况,此地距九垓山并不遥远,说不定还有其他收穫呢……」 祁终不耐烦蹙眉,打量一眼花枝招展的烟萝,颇是厌烦,默不作声,转身上山,想早些确认,然后离开这里。 方妍绡见他心情不悦,也懒得和烟萝计较,急忙追上去,陪在祁终身旁。 …… 第116章 断缘峰 ======================== 下午的光景,失去大半灵元的沐耘赶了整整一天的山路,终于登上那座山崖。 一眼便望到尽头的夕阳下,一道熟悉的银色身影。正背着手,怅惘地望着落日,无限苦等的悲凉。 沐耘顿时心神激盪,却按捺欣喜,放慢脚步,缓缓靠近他,生怕这又是一场幻觉。 祁终并未察觉身后的动静,只是等得有些不耐,方妍绡等人在峰顶勘察凤寐所布阵法,迟迟未归,自己懒得搭理,便在此处,遥望九垓山的风光,以作念想。 这时,一道轻微的颤音自身后传来:「小终……」 祁终闻声一顿,不可置信怔愣在原地,仿佛以为自己在做梦,怕梦醒了,而不敢转身确认。 茶香…… 是茶香…… 就在思绪混乱间,熟悉的淡香随之安抚了他躁动的内心。恍然想起,沐耘衣襟间的薰香,最爱以茶叶入味主料,此刻,他闻到了,那人真的来了。 几乎喜极而泣,祁终迫不及待转身,泪眼迎来人,却见对方一身红衣,讽刺至极,唇角的笑意顿时一僵。 沐耘看清他的容颜,顿时也高兴地手足无措,顺应本心,上前一把将人拥入怀中,一种失而復得的完满,顿教他不忍再撒手。 「小终……我们回家吧。」 家? 这么久以来,他四处逃亡,风餐露宿,提心弔胆,整夜整夜地从愧疚中哭醒……哪里还有家啊? 祁终从怔愣中醒来,想到他如今的处境,以及沐耘另娶他人的事实……内心涌起一股不甘与酸涩。他握了握手心,残酷推开那人,故作冷漠。 「够了!你的花言巧语,我不会再信。」 沐耘不知所措,无辜凝望他:「我没有欺骗你。」 第251页 祁终哼道:「你今天要去成亲对吧?却跑到这里,哄骗我跟你回去,不就是为了利用往昔情分,将我骗回九垓山,重刑处置,给那些顽固之人一个交代,然后稳住你仙尊的威严……」 「不是的!」沐耘打断他误会的猜想,急急解释,「我来,只是按照你的约定,从来没有其他想法。」 祁终双眸一沉,望见他手中那封短小的信纸,内心顿然慌乱:糟了,又中计了。自己从未想过要打扰他,而沐耘莫名来此,必然又是方妍绡等人的算计,为了试探自己的忠心,真是不择手段! 想罢,祁终更不能与沐耘相认,必须赶紧将他撵走。痛定思痛,他狠下心,抽过那张纸,边撕边喝道:「那又怎样?我就是耍你的。」 沐耘难以置信,睁大双眸,怔怔望着他脸上不屑的神情。 「……不,你没有。」他无力一句,像是自欺欺人。 祁终见他仍不死心,故意夸张道:「我就有。在你成婚之日,约你来此,只是为了泄恨,这么做既让你心里难堪,也让沐家颜面扫地……」 沐耘认真倾听他的怨言,缓缓道:「那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你……」 祁终没想到他如此坚持,一时为难踌躇起来。 「啪——啪——」 一阵掌声从二人身后传来。 祁终暗嘆不妙,现在想劝他走都走不了了。 「还真是重情重义啊。这九垓山的仙尊,如此在乎我们的人,目的何在啊?」烟萝出言讽刺,又一针见血道,「莫非……方月使你信错了人,这小子就是个无间道,天生奸细的命,正在勾结正道的人,意图不轨呢。」 沐耘毫不知情,但从烟萝口中所说,也略是猜到了一二,再凝眉望向祁终,他已经被方妍绡小心护在了身后,慌慌张张躲着自己的目光。 沐耘哑然苦笑,原来这是骗局,自己最信任的人,也会如此伤他? 不忍承认,但也无法逃避,祁终紧锁眉头,扯了扯方妍绡的衣袖,不情愿地低声哀求:「帮我。帮我救他。」 方妍绡本在被烟萝算计的气头上,一听祁终的恳求,顿时心软,但又无能为力,只能安抚道:「不行!他们现在就是在利用那人考验你的忠心,已经没有迴旋的余地了,你直接杀了他,从此李元邪不会再怀疑你……」 「不帮算了,老子还怕你们不成?要怀疑随便,你们要是敢动沐耘一根汗毛,我一定叫你们死得很难看……」 「可就算你现在放他回去,正道的人也不会再信任他。因为你们两个相见,註定要为立场败下一方,而不能彼此都相安无事。」 方妍绡冷静替他分析,三两句话叫祁终泄气颓然,内心乍然无力起来。 他转身,直面沐耘受伤的目光,冷漠道:「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再试图拉拢我,我已经投奔魔教了。今日放你一马,赶紧回去向他们通风报信吧,这是最后的机会,赶紧走,不然……」 不然如何?祁终说不出口,他连一个滚字都无法施加给对方。又怎么说得出其他恶语? 沐耘心意坚定,斩钉截铁回道:「我不走。除非你回头。」 烟萝仔细端详了二人的神色,想了一圈儿,觉得自己这一把赌对了,正好可以藉此机会,拖方妍绡下水。 便上前得意道:「我看,这人是软硬不吃,不如直接拿下。几位当家的,意下如何啊?」 又是借刀杀人,方妍绡凌厉瞪向烟萝,万般懊恼自己对她的一再手下留情,才造成今日这般局面。 「杀了也好。桐疆没了仙尊,看他们还能如何?」老四李元雄暴躁地挥起了大刀。 「不错。正好可以扰乱正道狗贼的军心。」老三李元杰贊同附和。 烟萝转了一圈儿,走到祁终身边,挑衅道:「你不是恨这个人吗?不如你亲手杀了他?」 祁终狠狠瞪了眼烟萝,憎恶的杀意翻腾在眼底。 烟萝惊吓一瞬,递刀的手微微颤抖,连忙灰熘熘退开了去。 「算啦,此人修为不浅,还是谨慎结阵吧。」 她心虚躲开方妍绡的视线,才有底气地高喝一声:「动手!」 一挥兵权,团团妖魔蜂拥而来,邪力凝聚,化作变化不断的石阵,将沐耘牢牢围困在中央。 魔教的石阵非同小可,不仅生门难寻,还变幻莫测,巨石不停穿梭间,每块石巅上还会放出暗器。 沐耘决意带走祁终,不顾凤寐劝告,重聚体内最后灵元,硬挡机关暗箭,但源源不断地杀机涌现,加上一心关注祁终的安危,精力分散,更何况陌路奔来,缠战许久,他多少有些体力不支,神智恍惚了。 突然间,祁终惊愕望见,沐耘折身凌空不及,被身后一把长箭射中肩侧,衣襟上乍见血意。 落地顿足几秒,沐耘抬手,咬牙抽掉那支毒箭。回身一望,错觉般望见祁终心疼的目光,尚未看清间,石阵又挡在眼前,不断袭来电石火花,让他只能专心破阵。 见他身陷险境,一如括苍山那晚无人支援的无助。祁终万般心痛,转头万般愤恨,咬牙切齿道:「方妍绡,你给我解开!」 方妍绡为难蹙眉,毫无动静。刚才拦不住祁终,她只好趁他不注意冲过去时,点了穴道。 「马上就好,他死了,你就没事了。」 第252页 方妍绡也不愿这样,可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祁终眸底猩红,杀心顿起。他分明地感受到体内那股神识又在左右他的心智,他的愤怒,伤心,怨恨,全都被这股神识吸收,迅速膨胀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烟萝见时机成熟,抬手一挥:「收力,毁阵!」 「把他给我活埋在里面,乱石砸死。」 什么?祁终为这话乍然心颤,满腔的怒意已经达到了极限。 凛凛秋风间,他沉心一凝,疯狂逆转体内真气运功,企图加速神识的觉醒,冲破残余封印。 眼看石阵开始收缩,破灭之际,祁终怒吼一声,挣开方妍绡的定身术,影落剑得神力召唤,骤然復甦出鞘,一路扫射过去,激起狂风沙尘,剑光一寒,将那些围阵的妖兵,碎尸万段。 其余人皆被这狠戾剑气一拦,运力抵挡不断后退的脚步。 祁终再次失控,方妍绡瞬间心惊,立马腾出红袖,准备绑住他。却不成想扑了个空,再一看,祁终已经钻入阵中。 「别去!「她慌得大喊,却也来不及了。 烟萝凑巧望见方妍绡脸上的慌乱,心里冷笑一声:真是一举多得,这次定能除掉不少绊脚石!只要那小子进去救人,势必死路一条,而为他担保的方妍绡,自然……哼,看来这次,是我给你下诛杀令了,方月使。 「啪!」 还未从幻想的喜悦中回过神来,烟萝脸上挨了一记狠戾的巴掌。 她瞪眼望向方妍绡满脸怒色,刚要说什么,却被怒气打断。 「笑什么笑?还不解阵!要是祁终死在里面,失去那三分之一的神力,误了神尊的计划,你担待得起吗?」 「这是死阵,从外根本解不了!「烟萝咬牙回怼。 方妍绡恨不得一刀砍死她:「废物!」 而阵内,沐耘周旋良久,于腹背受敌间终于窥得生门,找到了破阵关键。 只见他稍作顿足,双指钳住从眼前擦过的一支箭,轻功腾起,于半空中,翻身将箭折回,顺着风势,击断关键一箭,随后划开多支木屑,折向周围,连环破除足有一米范围的无数箭雨。 趁着这段空隙,沐耘迅速奔向东面的一块巨石,那块石头运动地最慢,是阵气反应的过渡板块,只要碎裂,这石阵自然能停。 短促间,沐耘把全身灵力化于掌心,孤注一掷。 灵气刚一脱手,身后却突来一掌,震透肺腑。 在运力间被人重伤,沐耘敛气不及,勐然呕出一口鲜血。 但好在灵力化刀,噼在那块巨石上,以雷霆之势破阵,耳畔便不断传来轰轰爆鸣声,魔阵得以破解。 错愕间,沐耘转身回望,冰冷心碎。 何曾想,会有人偷袭,何曾想,这偷袭之人会是自己的心上人! 祁终冷峻无情的神态,赫然眼前。 沐耘颅内一股阵痛,双眼黑影重重,头脑昏沉间,他重心前倾,竟然单膝着地,惨白的脸色已是虚弱至极。 他仰面望着祁终,见他于乱石飞尘中,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神色冷酷,毫无情义可言。 「祁……」 话未说完,祁终揪起他的喜服领子,恶狠狠道:「沐耘,你我今日註定殊途。这一生,我只与你反目一次,所以最后一掌,断情断义,你我再无瓜葛,生死无碍……」 沐耘清醒听完他决绝的话语,随之而来,又是狠狠的一掌,将他推出悬崖。 这令人心寒的两掌,虽然已经敛了力道,可当下的沐耘修为尽失,凡身一具,根本承受无多,顿感筋脉尽碎,五感紊乱的徵兆袭来。 这一切,叫他彻底心灰意冷,望着崖岸渐渐消失的嫉恨面孔,沐耘身心重创,哀哀闭上双眸,不抱希望坠落悬崖。 「影落,下去接住他!快!」 看不到沐耘身影之际,祁终趁着乱象,心慌吩咐着自己的佩剑。 长剑出鞘,窜下崖底,在半途中接住已经昏迷的沐耘,安全着地。 待祁终回头,石阵已经化为一片碎石,烟尘尽消,而那群主犯却被这一幕惊讶地目瞪口呆。 烟萝的手心全是冷汗,失算的恐慌压抑心头,她甚至已经脑补出方妍绡怎么折磨死她的情景了。 待收回了剑,祁终面无表情,从容凌步上前,漠然道:「我的仇人,自然要我亲自来杀。怕他没死,特地补上两刀。这个忠心,你们觉得可以了吗?」 听闻这番话,方妍绡悬着的心顿时落地。转而惩治烟萝,祁终却抬手阻拦,讽笑道:「诶,除掉劲敌一个。方月使该如愿回去庆祝才是,何必动怒呢?」 方妍绡脸色一僵,摇头道:「我没有……」 祁终冷哼一声,自然不愿信她,漠然转身,扬笑而去,好似疯迷一般。 …… 残阳落进,断缘峰崖底,一片老树参差,阵阵凄凉鸦声迴荡在空旷的山谷。 一只白狐从山溪的石壁下,机敏地窜了出来,望着溪水边的一阙红衣,挠了挠头,怯生生跑到沐耘身边。 用鼻子凑了凑他的脖子,试探鼻息。 发现这人还有生息时,着急地围着他转了两圈,嘤嘤嘶鸣,唤来更多的小动物。野兔,刺猬,黑狐……一股脑都从草丛里钻出来。 围在沐耘身边,小动物们彼此对望,目光哀戚,纷纷用爪子轻轻刨他的衣襟,试图唤醒他。 第253页 灵雀为他衔来鲜花,游鱼摆尾泛起溪水,润泽他干裂的唇角。 可沐耘身受重伤,已经陷入昏迷,心也落进了苦涩的痛楚深渊,绝望着不愿醒来。 山涧的暮色更暗,幽静中,传来日暮时分的沉郁钟声,杳杳山林,含悲沉寂。 「诶,大师兄,这里躺了一个人。」 小动物们的哀鸣,引来了打水回寺的小和尚们好奇的注意。 有人掰开草丛,震惊地望见这万物生灵共悲的一幕,诧异间,又唤来同伴,一起救人。 第117章 算计 ====================== 幽寂的暗室里,摇扇声忽重忽轻,诡迷迴荡。 洛青尘扶额沉吟半晌,悠悠道:「真是没想到,这个烟萝又毒又蠢,居然弄拙成巧,间接替我除去了一个令我头疼费神的劲敌。」 看完暗信上的讯息,他随手丢进一旁的火光中焚烧。 席衍提醒道:「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说沐家的人在断缘峰下找了许久,对外还是以失踪为凭,主子或许不该这么早轻易卸下防备……」 「哼。生生死死,就留给沐家的人去费心吧。他们自会替我们确认结果,我们坐享其成就好。」 洛青尘冷哼一声,又道:「只是凤寐最近的动向,倒是不知所踪了。我该不该抽空去会会他呢?」 「主子大可不必。凤寐消失许久,其实是在为我们手中的古书奔波。当年李元邪的内应将此书从九天神境窃取到桐疆,辗转到我们手中,并无人知晓,所以才会让凤寐如此多费心思。」 席衍一通提醒,叫洛青尘心情大好,摇扇轻笑。 「看来是天助我们了。此书上的古阵,是融合神识的最佳方法,你钻研多月,可有确切的阵法了?」 席衍闻声一顿,低头道:「主子恕罪,古文难度确实远超我所预料,若要完全解出阵法,恐怕还要些时日。」 洛青尘蹙了蹙眉,淡淡道:「最近李元邪那边,神识隐隐有导他入魔的徵兆,我怕夜长梦多,会让他脱离我的掌握。」 席衍思忖片刻,又道:「主子不妨将重心先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只要三分之一的神识与李元邪隔离,那么他便脱不掉您的掌控。」 「祁终么?」洛青尘敲了敲桌面,垂眸道,「我要如何安置他呢?」 席衍嘴角一丝阴笑,提议道:「不如丢到熔炉之中,熬炼一番。或许等他浸润了邪魂的魔氛之后,会更加容易融合剩余神识。」 「此举会有风险么?」洛青尘迟疑一瞬。 「风险,自然是有。但不是我们来承担,他身上尚有半副仙根仙骨压制魔性,不会轻易脱离神智,熔炉邪火只会让他感到痛苦,但不会造成神识的损坏。」 洛青尘轻轻皱眉:「可是……这份痛苦,会……」 「主子,要成大事,就不可妇人之仁。」席衍疾快掐灭他的犹豫。 洛青尘抬眸道:「嗯。那我先去缠住方妍绡,你伺机左右李元邪的思想,让他下令,将祁终丢入邪火之中。」 「是。」 席衍垂首应下,望着地上的影子错身而去,眼底闪过一丝留恋。 x 「我沐耘愿以仙尊之位做保,长汀弟子祁终绝非魔教叛贼!」 「还请诸位不要以一己猜测,中伤于他!」 「拜了月老,就一定会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吗?」 「小终,回家吧!」 …… 耳畔听着这些回忆之声,祁终望着对面诚挚伸来的双手,满心欢喜,正要託付。 骤然间,又见残阳如血,那人自崖岸坠身而下,葬进茫茫云烟,不见踪影。 「不要!沐耘!」 一树桐花下,祁终双眼勐睁,从噩梦中惊醒,鬓边汗水涔涔。 他尚未完全从阴影中走出,茫然眨了眨眼,双手撑在面前的石桌上,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一阵冷寂秋风拂来,头顶的落花瑟瑟洒落下来,遮住无数张水墨画作。 祁终轻轻赶走那些花瓣,细细观摩画上之人的面容,一阵心痛。他今日又昏昏沉沉在树下睡了半天,午后是一日接近尾声的时辰,一天中所有的美好,都要在此后慢慢消失…… 可嘆他分外清醒,此刻也如永醉,眷恋望着无数张画像上的容颜,忆起彼此年少意气,往昔风光里,故人一手长剑傍身,一面绕指拈花,回望的目光,柔明温善。 括苍山消息闭塞,祁终并不知道外界为沐耘的失踪有多慌乱,他以为断缘峰上的两掌,收敛了力道,以沐耘的修为应该造不成大碍,却不知当时的那人已经危如累卵,根本毫无灵元可挡。 他故意撂下狠话,与沐耘决断。就是希望划清界限,真到彼此立场对立那天,对方不必留情,此后也不必对自己有任何愧疚。这已是自己留给那人最后的情谊。 「哎……」 正嘆了一声,身后忽来一小厮,恭敬禀报:「公子,神尊有请。」 祁终厌恶皱了皱眉,扬袂转身,冷冷道:「带路。」 倒要看看,你这魔头又搞什么花样? …… 来到地宫大殿,祁终毫不畏惧,凌步上前,却见殿上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 迟疑间,大殿的门骤然关上,四周漆黑中,他小心摸索。突然,脚下一空,熔炉炉门打开,祁终一脚踏空,跌进熊熊烈火之中,淹没无声。 第254页 …… 秋风凉爽,穿堂而过,凉亭内两道下棋的身影,逐渐趋于静止。 「不下了。」 一句不耐烦的话音里,掺着无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方妍绡蹙眉,看着凌乱的棋局,心乱如麻。 洛青尘捏着棋子的手默默放下,笑道:「方月使,这好不容易约你下场棋,怎么如此大火气啊?棋艺不精,我可以让着你点嘛。」 方妍绡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怎么不耐烦,嘆道:「心烦意乱。不想下了。」 洛青尘听了,敛着笑容,将棋子一颗一颗捡回来。 「看出来了。不过都是老毛病了,方月使这脾气,估计没几个人受得了。」 方妍绡听完,也没有生气,她现在满心扑在祁终身上,但由于上次断缘峰一事,两人芥蒂更深,她不敢贸然去打扰他,想起今日已经整整一天没去看望过他了,心里有些欠欠的。 「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这么闲,要找我下棋?」 方妍绡心觉奇怪,脱口而问。一开始是觉得烦闷,索性答应了他,没想到越下越烦。 洛青尘继续收捡着棋子,沉默片刻,正经道。 「方月使。有时候身在迷途,你找不到方向,我便拉你一把。咱俩好歹共事多年,互助的情分还是有的。不过我倒不期待你会谢我。」 「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感觉你有事瞒着我?」 方妍绡一下警惕起来,察觉他今日的反常。 「咳咳。反正为时已晚,方月使冰雪聪明,又心狠手辣,我只好捨命相告了。」 洛青尘故作为难地望了她一眼,随后严肃道:「神尊今日下令,将你的小弟,扔到熔炉当中剥离神识去了。」 「你说什么?!」方妍绡差点没背过气来,头昏眼花,扶住桌沿,悲恸满心。 「诶,方月使,事已至此,冷静啊!结果不是你我……」 方妍绡怒不可遏,抬手掀翻了凉亭的石桌,棋子七零八碎散落在地。 「洛青尘,你算计我?」 「我没有。我只是想劝你冷静一点……」 洛青尘辩解未完,方妍绡已经怒火沖沖离开了,他急忙喊道:「方妍绡,你不要冲动行事,不然连我……」都保不了你。 言语未尽,一根红丝擦脸而过,洛青尘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血迹,冷哼一声,再不拦她。 心思默默流转,他拍扇半晌,顿生一计,又急急离山而去。 x 清夜皎皎,古寺深幽。 「叮铃——,叮铃——」 夜风过处,一阵风铃声,悠扬起伏。 禅房中,昏迷许久的人,顿感心上一阵失落之痛,勐呛一口生息,回过魂来,惊慌睁眼之际,便呕出一口黑红的残血来。 沐耘虚弱扶住床沿,轻抚脸颊,全是梦中泪痕,一片冰冷。 这时,守在床畔的佛门小弟子见他醒来,欣喜大喊:「方丈,慧远方丈,他醒了……」 思绪尚还混沌,沐耘茫然片刻,环视周围布景,一番古剎意,便知自己是被佛门中人所救。能够活着,他一时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 慧远方丈闻声而入,双手合十,和蔼走近:「阿弥陀佛。」 沐耘神智醒然,急忙起身回礼:「多谢贵寺收留相救之恩。」 老方丈轻声笑道:「施主不必言谢。你会来此,是一场因果。」 「因果?」沐耘迷茫不解。 老方丈又道:「施主可知自己的双生双命?」 「知道……」沐耘惊愕点头。 「当你坠入断缘峰时,你的佛缘就开启了,但你的仙缘已然寂灭……」 「为何?」 「这须得从本寺的由来说起……」老方丈娓娓道来,沐耘颔首凝听,一字不漏。 一一听完桐疆的歷歷,包括昭莲寺隔绝世事,不被世人寻得的原因,沐耘才知为何上疆是修真者的属地,而另外两教毫无立身之地,也得知了凤寐的真实身份,知道他的别有用心,对自己也并非完全交心,桐疆也不过是曾经创造它的神所布下的一处光怪陆离的天地罢了。 浩劫来临,这所疆域的神却无从现身。 「所以方丈您是如何断定我是菩提尊者的承命之人?」沐耘心头仍有疑问,有礼相问。 方丈笑道:「这不是我断定的,玉菩提尊者当年圆寂之后,留下佛元命火,就是为了等待有缘之人的来临,如今,你歷死劫,我们是无力回天的,但佛元命火植入你体内之后,你竟起死回生,这便说明你是尊者钦选的命定之人。」 听闻这话,沐耘恍然大悟,他曾因中毒而丧失功体,断缘峰顶是最后一次使用灵力,按照凤寐所言,他就算坠渊不死,也该筋脉尽废,沦为瘫痪,可现在的他只觉得有些头晕,除此之外,并无不适……难道这都是定数吗? 方丈又同他说了些劝慰的话,大部分都是劝他放弃前尘,皈依佛门之类的话。沐耘静静听完,内心默默排斥,才从鬼门关回来一趟的他,生前的绝望并未一併死去,他仍然记得那断情的两掌,是多么狠心无情…… 第118章 用刑 ====================== 得知祁终被扔进了熔炉,方妍绡急火攻心,杀红了眼,不惜死决取下李元邪的性命,为他报仇。 奈何冲动之举,本就了无胜算,终究是报仇失败,惹得罗剎神尊大发雷霆,废除月使职务,发落了她。 第255页 牢狱中,方妍绡斜靠在阴湿的角落,默默垂泪,心如死灰。 她恍惚想起这九世陪伴,自己亏欠小弟九世,最后一世,想要好好补偿,却再无机会了。遥遥回忆,乍现眼前:烟火巷里,是他提灯朗笑;万花丛中,是他拈花一笑;青石街上,是他赤脚,哗哗淌过檐下积水,扭头对她一声稚嫩童音:「阿棠姐姐。」 回忆之美,可又残忍,方妍绡一想到这些往事,便悲恸万分。 这时,咔嚓一声,牢门忽而被打开。 烟萝手执一把骨扇,睥睨着她,心里痛快极了,尖酸讽刺道:「没想到吧,昔日威风凛凛的方月使也有今天?」 方妍绡敛住悲伤神色,懒得搭理她,不屑偏开脸。 被无视的烟萝,气急败坏,尖声乱叫:「方妍绡,你还傲气什么?你现在已经被我踩在脚下,早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月使了,你居然还敢摆出这种脸色?」 「哼。」 一声冷笑,叫烟萝怒火中烧,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可悲。」 方妍绡神色淡淡,回头给了她一个平静而略带嘲讽的怜悯眼神。 「呵。你还真是自视清高,都这个时候了,自身难保,还敢口出狂言?我可悲?我才不可悲。你知道吗,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就觉得解恨。」 「这些年,你压在我头上,没一天让我心里舒坦过,我忍辱负重,好不容易熬到星使的职务,想要立点功劳,你却三番五次地阻挠,将一贬再贬……」 冷冷瞥了眼她,方妍绡反问:「立功?贬低?你忘了,曾经是谁提拔你倒今天这个地位的?次次对你格外开恩,你却如此不知好歹,一再挑衅我的底线。」 烟萝紧捏着手心的骨扇,妒火难平:「方妍绡,我就是见不惯你这副清高自傲的模样,凭什么你武艺高强,可以做月使,而我修为平平,只能修炼媚术,时时都低你一等?」 「你自己的选择,那与我何干?」方妍绡一句呛回了她的话。 烟萝登时哑然,反驳不过,只好作罢。扬了扬下巴,嘴角冷笑,吩咐道:「来人,把东西呈上来。」 方妍绡回头,见狱卒搬进来一些刑具,淡淡冷笑道:「怎么?狗胆肥了,想滥用私刑?」 「方姐姐,你可别着急,这里百八十种法子,一一等着你去试呢。我也不过是顾念一下从前你对我的『恩情』,特地为你准备了这份薄礼。你可不要太感谢我,哈哈哈……」 睨了一眼疯迷的烟萝,方妍绡神色依旧淡定,毫无畏惧。 「哼。我就不信,你会不怕疼不怕死。我倒要看看,你的骨气有多硬。」 烟萝转身,坐在旁边凳子上,摇着扇子:「来人,上刑。」 …… 已经上到三轮刑罚,方妍绡额间冷汗,如雨挥下,钻心之疼,也未曾让她疼哼一声。 烟萝越看越气,站起身,又急道:「来人,换刑,换刑。」 「这十指连心,我不信你还能忍得?」 「快夹。」 就在这时,牢房外,匆匆赶来一道俊逸身影。 「滚,都给我滚。你们干什么吃的?居然敢对她用刑?」 洛青尘勃然大怒,一脚踹开施刑之人。轻轻扶住方妍绡,见她松懈一瞬,憋在心间的淤血一下吐了出来。 不待多想,洛青尘掏出止疼丹药,缓解她的伤势,不禁意触到她的脉搏,一阵起疑:怎么会这样?她的功体……竟在丧失?该怎么跟凤寐交代呢…… 「你,你怎么来了?这是神尊吩咐的,你不能带她走。」 烟萝眼看事情被截胡,强装镇定质问。 洛青尘冷眼瞪向她,语气含怒:「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烟萝被他阴鸷的眼神,盯得心虚,摇头道:「就,就一些正常的惩刑罢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滚开!」洛青尘怒吼一声,斥退众人。 烟萝不甘心让开了路,知道是开罪不起的人,她向来会欺软怕硬。 可望着二人出牢狱的身影,她恨恨抬眸,嫉恨不已,就在作罢转身之际,身侧众人全都遭到暗器袭击,一命呜唿。烟萝惊恐转身,一把摺扇的碎纸飞旋而来,精准割破她的喉管,登时汩汩血涌。 倒地剎那,她才明白了洛青尘到底有多狠毒,杀人灭口,毫不手软。 出了牢门,洛青尘扶着方妍绡,匆匆抄近道下山。 路上,方妍绡强打起精神,疑惑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洛青尘感受得到她的虚弱,极为严肃的口吻:「你伤得很重,别说话了。 」 「你,你把我放在一边,我自己离开吧……不然李元邪知道了,会刁难你的。」 夜色中,洛青尘眉间闪过一瞬动容的颤动:「不行。」 他还要靠方妍绡去试探凤寐的态度,若对方在乎怀中之人的生死,日后对自己而言,则又多了一枚牵制或者利用的筹码。但当洛青尘听见她为自己着想的提醒时,心头又莫名划过一丝罪恶感。 洛青尘犹豫了一下,道出某种心里话:「方月使,离开括苍山之后,你就不用再为李元邪卖命了,我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归隐山林,安稳渡过余生……」 「你,你又在胡说些什么?搞得你要死了一样……快把我丢在一边,赶回去解释吧,我不会想连累你的……」 第256页 方妍绡不明他话中脱离现实的祝愿之意,以为是他豁命救自己,回去将遭难,苦心劝道。 洛青尘扯了扯嘴角,余光瞥见一道神华洒落,心知凤寐已闻讯赶来,就是不知是为了祁终,还是方妍绡。洛青尘决定试探一番。 趁方妍绡不注意,反手锁住她的心脉,确保她的晕厥状态,随即神色慌乱,匆匆奔向凤寐的方向。 「医圣大人,医圣大人……你可算来了,快救救方月使吧!」 凤寐急忙止步,撞见他怀中之人,分外心疼,揽入怀中,语气焦急:「谁?谁把她伤成这样?」 洛青尘暗暗窥探他的反应,故作关心道:「是李元邪。方月使得知祁终被丢入熔炉之后,冲动刺杀,却误入算计,遭此劫难……已经危在旦夕了。」 「什么?」凤寐急中失智,误信他的话,怒气腾腾,「祁终也被暗害了?」 这意味着三分之一的神识,即将全部被李元邪掌控。他心头勐然无力一瞬。 洛青尘又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他的动作会如此迅速。医圣大人,李元邪一旦入魔,是连我也不会放过的,所以我决定弃暗投明,明哲保身,才以信纸告知您来……你看,现在如何是好?是先上山夺回神识,还是医治方月使呢?」 凤寐低头望了眼痛苦的方妍绡,面露为难。 洛青尘已然看出他心头的选择,又添油加醋道:「不知李元邪这个魔头究竟怎么暗害了方月使,竟让她功体无端丧失得极快……」 「啊!」凤寐乍然心恸,不再多想,转身离去。 遥望夜色深浓,洛青尘恢復自若神色,撑开薄扇,徐徐扇风,对身后待命的人,冷冷吩咐道:「传令下去,凤寐夜袭括苍山,盗取神识不及,便杀人灭口,并挟持了方月使,逼问情报……」 「是。」一干人领命散去。 洛青尘心情更加舒畅,如今连凤寐的弱点他也捏在手心了,今夜之人必让他分心一段时间,必然不会再去照看九垓山群龙无首的现状,而自己大可以利用此间隙,撺掇李元邪攻下决明殿,提前用作威慑上疆的据点……一切就更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想罢,他速回山顶,执行此事。 x 半月之后。 沐家传来丧讯,说在断缘峰山下找到一具尸骸,佩有沐耘从不离身的玉佩。柴桑陆家当即断去婚事,与沐家划清界限,听闻如此噩耗,陆家女儿崩溃不已,一夜之间,失心疯了。 接着九垓山失守,魔头罗剎神尊趁乱作恶,登上决明殿宝座,上疆众仙家溃如散沙。 微弱的集权转移到扶风,由沐皙暂掌。 …… 古寺内,树荫幽凉,沐耘站在树下,怅然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希一,为何不入殿参佛呢?」 老方丈慈和问候道。 沐耘散发转身,面犹疑色:「方丈,弟子已经拜入佛门数日,为何还是不能与菩提尊者的先识一晤,获得指引,早日入世,救渡众生呢?」 方丈笑道:「梦中无,念中无,你这样着急的状态,离开佛门,到底是出世,还是出事呢?菩提尊者定然也不愿你再妄遭劫难,所以时候未到罢了。」 沐耘颔首致谢:「希一明白了,谢方丈指点。」 「哎,你若真静不下心,就撞钟吧。」老方丈为他提了个建议,将手中的绳子递给他。 沐耘接过,尝试牵动横木,敲响空钟,一下一下,钟声清鸣,迴荡山林。 x 熔炉之中,恶魂遍布。身体一直在往下沉,祁终神志不清很久了,直到耳畔传来声声熟悉的唿唤。 「老大,老大。你醒醒啊。」 祁终迷濛之际,恍然睁眼,终于立足,却发现周遭茫茫一片,抬头不见天日,全是昏鸦老树,硝烟瀰漫过后的痕迹,像是一片巨大的古战场。 「老大。」 又是元谦的声音,祁终拧眉,四处环视,急急喊道,「元谦,是你吗?你在哪儿?」 这时,前方涌出一条光路来,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人,与光路之外的黑暗相融,慢慢走近祁终。 他抬手轻轻掀下斗篷,唯见一张惨白如雪花的脸。 「元谦……」祁终不可置信喊了一句。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他欣喜揽住对方的双肩,说不出的喜悦。 元谦却摇摇头:「老大。我已经死了,你看到的只是我的残魂而已。」 接着,祁终便听他说完了熔炉的一切秘密,原来这熔炉之火是由上古战役留下的邪火制成,李元邪为了利用好这堆火,替他控制恶念神识,便将自己的至亲,甚至旁出的弟弟也不放过,抽取了他们魂魄,扔进这熔炉,然后驯养此火焰,为他所控。 李元谦作为他的亲弟弟,魂魄被他多取了一股,作为引子,生生世世困在了这座巨大的幻境里面。 祁终才想起来,一路跌落至此,期间虽然头脑昏迷,可是他还是感觉到半途有好多痛苦的灵魂与他擦肩而过,那是曾经轰动上疆的修士失踪案里,那些被李元邪迫害的修士灵魂,全都被关押在这里面,滋生着无尽怨恨,以至于这团火焰,一直高烧不消,越来越阴毒。 「元谦。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不配做你的老大。」 一想到元谦可怜的身世,惨死的结局,祁终骤感宛如钝刀割心一般的痛楚。 第257页 元谦摇头笑道:「我不怪老大。」 「我……」祁终愧疚哑然。 元谦沖他招招手:「我要走了,老大你一定活着出去啊。」 「不……别走,元谦……」 祁终急忙追上去,却闯进大片的雾中,再也看不清任何景物。 突然,就在他摸索路径间,一道邪火席捲而来,勐烈烧在他的身上,体内骤感穿心挠肺的痛楚,祁终疼倒在地,无助翻滚身上邪火,却怎么都不熄灭。意识渐渐又陷入了昏迷…… 第119章 剧变 ====================== 邪火燃尽之后,昏暗的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祁终被雨水淋醒了,发现身上并没烧伤的痕迹,但浑身骨头都在疼痛,他动弹不得,呆呆靠在树下,望着树外小雨绵绵。 忽然,一阵清淡的海棠花香,悠悠飘来。祁终抬眸,惊见一淡紫衣裙的女子,出现眼前,背对着他。 「小槿……」 听见儿时熟悉的唿唤,祁终勐然弹起,不顾疼痛,嘶了一声,望着那道背影,不可置信轻声喊道:「阿棠姐姐……」 女子闻声转身,对他温婉一笑。 祁终放大瞳孔,惊愕望着那张和方妍绡一模一样的脸,不愿承认,排斥地跑走:「不,不,你不是我的阿棠姐姐……不是的……」 他慌乱逃走,不敢再回头看,捂住双耳,不听那人的唿唤。 「幻觉,都是幻觉。」 不知奔向何方,路上,雨越下越大,渐渐模煳了视线。地面一片泥泞,祁终没有注意脚下,一下滑倒在地,痛上加痛。 摔得浑身是泥,绝望抽泣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素影,执伞而来。那伞打得很低,祁终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得仰着头,待那人靠近了些,才见得真容。 「摔疼了么?来,我扶你起来。」 一道温和的声音,迷惑了他的双耳,来人的容颜,更迷惑了他的心。 祁终怔怔起身,没敢搭他的手,怕一身泥土,脏了他的手。 「耘,耘兄……」 沐耘执伞上前,为他遮雨,轻笑道:「小终,我来接你了,这次,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愿意!我愿意!可是……我们能去哪儿啊?」 祁终激动过头,丝毫没有怀疑对方的真实性。 沐耘微笑着,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递给他:「我们……去仙山。那里不会再有伤痛,不会再有伤心,我会永远在你身边,陪伴你……」 「仙山?」祁终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对,只要一下,只要把刀刺进心口的位置,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耳畔是温柔的蛊惑,祁终颤抖着手,失神接过那把匕首,被催眠一般,慢慢将刀尖移向心脏的位置。 危急一刻,双心勐然一缩,短暂的窒息叫他手中的刀无力坠落,脑海中闪过无数帧帧画面,声色俱备,更扰他的神思。 黄昏里,故人身姿如松,剑指残阳,晚来风声簌簌,花落寒剑,万般惊艷。 星月下,故人抚莲而过,凝望湖亭,水中照影如幻,红鲤随行,一派清雅。 松林中,故人仰首闭目,细抚松荫,光下不染尘埃,环佩晶玉,华衣净然。 …… 回忆中种种美景,让祁终意识甦醒,更加清明过来,颓然倒地,捧脸而哭:「你,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伤心低吼,幻境中的假沐耘,顿时消散。祁终捂住心口,望向四周,茫茫无依,他缓缓走到不远处的悬崖边,俯视地下蹭蹭翻涌的岩浆,一时心沉谷底,再无留恋,随即纵身一跃,不管不顾地甩掉一切幻觉。 …… x 凉夜清寒,秋虫低鸣。 心上勐然急促一疼,沐耘恐慌一瞬,迅疾睁眼。夜色笼罩在他脸上梦醒之余的惶然。 他坐起来,稍稍冷静了一下,不敢再回忆那场噩梦。他现在,应该忘却前尘的一切,怎么还能做和那人有关的梦呢? 禅房的绿纱窗边,进来大片凉冷的月光,几只小飞虫停在桌沿,扑腾了两下,即将撞进油灯里。 沐耘三两步上前,熄了那盏残灯,阻止了这些无知生灵的飞蛾扑火。 夜半醒来,倦意再无。 他推门出去,禅房外,草木深深,寂静无人。 穿着一身简朴的素衣,兀自出门,月色照拂,夜风盈袖。 沐耘缓步绕过长廊,进了佛堂大殿,望着高大的佛像,轰然跪下,双手合十,目光虔诚,他欲求些什么,却启唇无言,只得苦笑一下。 不禁意一瞥,望见贡台上放了一把剪刀。 沐耘有些疑惑,刚刚似乎是没有的,总不可能是哪个冒失的弟子半夜醒来,误放此处。 莫非是给他的指示? 他轻轻拿起那把剪刀,剎那间,心灵澄明:这锋利的物品,能剪下这世间所有丝线,却剪不断孽债情丝…… 沐耘放下剪刀,闭目静心,口诵经文,一心一意,超然物外。 忽然,高高的佛龛下,出现一道金门,徐徐敞开光亮。沐耘心静如水,敛袂而入。 …… x 九垓山决明殿内,李元邪背着手,一一抚摸过墙上的壁画,看着四面布景,想起了自己的师兄留真,曾经就坐在这么光明的地方,对他不屑一顾。 第258页 可如今,这些权力重新回到自己手上,李元邪本应得意高兴,心底却划过一丝怅然。 适逢此刻洛青尘匆匆入殿,回禀事情:「神尊。大事不好。」 李元邪不悦拧眉:「说。」 洛青尘迟疑一瞬,缓缓道:「括苍山被烧,整座山都烧没了……」 「谁做的?怎么会这样?熔炉里的那股神识呢?」 「就在昨夜,熔炉爆裂,恶魂逃窜,火光沖天,延烧了整座山……而神识,被祁终带走了……」 这番事实,连洛青尘自己也不可思议,越说越心里来气,万中总有一失,可恶! 「啊!那怎么办?洛青尘你快替本尊想想办法!」 李元邪大受打击,颓然坐下。 「神尊,如今除了使用阵法巩固您三分之二的神识之外,别无他法,只能待您恢復内元之后,重新夺回剩余的神识了。」 洛青尘知他现在方寸大乱,便顺势下套。 「快,那快去准备。」 「神尊莫急,此事还需天时地利,一切妥当之后,我会带席衍来助您结阵……」 忍着最后一点耐心,洛青尘哄骗完李元邪,就匆匆出了殿门。 席衍见他拂袖离去,知他现在心情不满,疾步追上去:「主子,主子……」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待到无人之地,洛青尘立马翻脸,转身质问。 「办事不利的东西。你不是说,用熔炉困住他,可以暂时压制着,日后取出来为我们所用,怎么现在,反而变成这样?」 席衍低垂着头,兜帽下的脸容冰寒,缓缓道:「他不可能逃出去。且不说熔炉之火能让他灵魂分离,堕落自身意念的幻境……就单靠他身上半副仙根仙骨,绝对会压制那股神识。怎么可能毁掉熔炉,逃出去……」 「哼。你是觉得我眼瞎了?还是耳聋了?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你最好赶紧给我一个交代,否则……」 洛青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丝厌恶,被席衍敏感捕捉,手指不由微微蜷缩。 「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洛青尘追问。 席衍沉默一瞬,缓缓答道:「他,自废了另一半仙根仙骨。」 闻言,洛青尘颇感惊讶:「怎么会?他纵然捨得,也要承受莫大的痛苦,才能……」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此法不仅会解开他体内残余封印,彻底沦为神识宿主,而且过程也痛不欲生,宛若剔骨剥肤,摧心剖肝,成功的机率极小,完全是九死一生的可能。」 席衍详细道尽缘由,洛青尘听得心神复杂,连扇子都不曾打开,显然慌神了。 「那现在,我们计划的变数只会出在祁终身上了,必须赶紧找到他,将他骗住,待阵起那天,将二人的神识一同取下融合。」 席衍缓缓点头,又道:「主子,李元邪这边可由我设法稳住,你尽管专注找人即可。」 洛青尘稍稍松心:「你办事我固然相信,只是这小子逃出生天之后,会去哪里呢?」 …… 溪水边。 一道银衣身影,俯身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脸,随即疲惫仰躺在岸边,眯眼望着蓝天,陷入一阵茫然。 「沐耘,你现在过得好么?」 祁终抬手虚无地摸了摸一片白云,喃喃自语。 突然,身旁路过两个扛锄头的农人,边走边抱怨:「哎哟。又要打仗了,真是苦啊。」 另一人补充道:「就是啊,仙尊没了一个又一个,难道神都不庇护我们了吗?连那大魔头都坐到九垓山的大殿宝座上了……」 「哎,希望这次那个扶风的大少爷,可以带领那些仙家,夺回九垓山吧……」 「哟,那边好大块乌云,要变天了,快走,快走……」 祁终等人走后,才将头上的草帽抬了抬,露出一双惑然的眼睛。 没了?什么叫没了?是沐耘不当仙尊了吗? 夺回九垓山?难道九垓山失守了? 种种疑惑勾起他心上无端恐慌,他才从熔炉死里逃生不久,对外界这半月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思忖半晌,他决定一行扶风,窥探真相,了却心中的不安。 第120章 共识 ====================== 来到扶风山门前,祁终骤感一丝凄凉,哀戚之氛,莫名心恸。他仰头望了望灰暗的天色,恍如隔世。 风中忽然飘来一朵白色的花,祁终不禁意间,抬手一接。 握在手中,沙沙作响。 他凝神细看,颤抖着手将花丢掉,惊恐瞪着那朵白得刺眼的纸花,诧愕无措。 那居然是一朵丧花! 丧花从山顶方向飘来,说明……有人仙逝了。 谁不在了? 谁不在了? 在心中反覆默念这个疑问,祁终顿感一阵无助的恐慌,他带着这份不安,紧紧奔赴云房。 来到熟悉的庭院,却只看见一把落锁的大门,四周院墙,缠着无数白纱,更显凄伤。 祁终不肯相信,固执地围着云房找路,迷茫来到云房临近的那座后山,他缓步而行,沿着一条花林小路,直到尽头,有一座新筑的墓园。 祁终掐着心里最后一丝希望,反覆祈祷,不要是他!不要是他! 可当双手抚上碑文上的两个字时,祁终万念俱灰,泪如泉涌,崩溃跪到在墓碑前,绝望心痛。 第259页 「沐耘……怎么会?怎么会啊!」 他不甘心承认这种悲剧,他不可置信这样的结局。 含悲怒吼:「不是你!一定不是你!我不信!」 神智已失,祁终猩红着双眼,不顾伦常,爬到坟土边上,徒手刨泥,刨到十指鲜血淋漓,仍不可作罢。 「不准,我不准啊!」 「沐耘,你又骗我,又在骗我对不对?」 …… 刨到一半,祁终哭花了双眼,顿觉心死,恍惚生了陪葬的心思。 这时,墓园外,一声怒吼,悲愤传来:「什么人?竟敢这么扰我弟弟清静?」 像往常一样,赶来看望的沐茵,今日正巧撞见祁终趴在坟边,泄恨一般将沐耘的坟墓刨得散土一堆,他在当着自己的面,毁掉沐耘的安宁! 沐茵当即大怒,抽剑袭去,剑气毫不留情,招招狠戾。 祁终迅速从悲恸中清醒,无力承招,只得逃窜。 认出来人的沐茵,更加怒火滔滔:「是你?」 「拦住他!把他抓起来,千刀万剐!」 一帮沐家子弟,对祁终早已深恶痛绝,害死了家主的元兇,断不可放过。纷纷挥剑围住他,毫不退让。 祁终隐忍悲痛,不愿对他们出手,一直躲闪,往山下逃去。 沐茵恨他入骨,又撞见沐耘坟墓被毁一幕,更加恨怒交心,提剑紧追,仿佛不让他溅血此地,都无法给亲人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反覆沉住心气,祁终暗示自己不可动用神识之力,不然一定会大开杀戒,铸成大错,奈何沐茵穷追不捨,身后剑光道道逼命,奔逃间,身上已是血染一片。 好不容易奔到山门之际,又是无数白衣弟子的拦路。祁终顿陷两面为难的局面,只得驻留原地,静待发落。 沐茵匆匆赶来,怒目圆瞪:「你这个灾星,耘弟都已经被你害死了,你为什么连他的墓都不肯放过?还想让他曝尸荒野吗?」 「啊!他竟然敢闯进沐府做这种事?真是败类。」 「沐三公子生前对这个小人那么好,他居然恩将仇报!」 「二小姐,处决他吧,还三公子一个公道!」 …… 众人对祁终饱含激愤,群起而攻之。他却毫不在乎这些话语,只是望着他们愤怒的神情,便更加确认了沐耘的死,是自己一手促成的,根本不会有转圜之地,不由更加伤心欲绝。 面对众目睽睽,他轰然一跪,束手就缚,仰头道:「沐二小姐,你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沐耘,都是我的错,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沐茵听他提起沐耘的死,顿时悲上心头,双目涌泪,握剑的手都颤抖不已:「耘弟,我可怜的耘弟……都是你害得啊!」 祁终伤心不必她少,更多的是绝望,他无力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耘弟已经死了!」 沐茵崩溃怒吼,心疼到难以跳动,她怒气难消,握紧长剑,直指祁终:「你该死,你该死!」 祁终默不反驳,闭眼就戮。 就在剑光寒目之际,一把摺扇旋空而来,挡下这仇怒一剑,随即,人被救走了。 沐茵掷剑于地,恨意更深,无力踉跄后退,被随行的婢女将她扶回了山上。 …… 隐秘的山溪边,洛青尘将受伤的祁终扶到一边的树下靠着,为他运输真气,缓解剑伤造成的痛楚。 等意识完全清晰,祁终抬眸一看,发现眼前之人是洛青尘,顿时怒气腾腾,抬手挥开他的疗伤,警惕望向他。 「你为什么要救我?」 洛青尘捋了捋肩上的长髮,淡定道:「因为,你是我曾经的师弟,我当然不忍心看着你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了。」 「狗屁!你鬼话连篇,作恶多端!我绝不会放过你!」 祁终戒备敛神,几欲出招。 洛青尘瞅见他的小动作,神色仍旧淡然:「你杀了我,沐耘就能活过来了吗?」 他最善于捕捉每个人的弱点,一句反问,就叫祁终陷入无尽悲伤,通红的双眼,又酸涩起来。 祁终颓然扶住身侧的树,伤心欲绝:「耘兄,我的沐耘,死了,他死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当时并没有下重手啊!」 洛青尘沉了沉眸,故作感同身受地悲伤道:「那你想知道原因吗?」 祁终勐然抬头,双目泛泪,焦急道:「什么原因?沐耘到底怎么死的?」 「当初在地牢里,李元邪曾命我将化功散这种毒药送于他服下,意在废尽他的修为,剷除障碍,此举不会致命,却可以让世人贊同李元邪虚伪的仁厚之心……我没有办法,只好照做,当时他为了不连累你出山,主动服下了此毒,纵使后来医圣凤寐赶到,搭救了你们,但毒已入体,再高超的医术,也无法挽救沐耘崩散的灵元……」 洛青尘徐徐说道,时不时窥探祁终即将崩溃的神态。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医圣应该只是暂时保住了他仅存的根基,所以能勉强一战,但用完这些灵力,他也只能承受经脉尽碎,修为尽废的苦楚,沦为凡身之人……那么,坠崖不能生还,概率是很大的。」 泪,淌落得无知无觉。 心,碎得鲜血淋漓。 祁终从未想过,自己那敛力的两掌,才是害死沐耘的真正元兇。 第260页 「他为何,从未对我说过此事?他为何要瞒着我?」 痛哭在地,祁终满心愧怍,恨不得立刻下黄泉去找人谢罪。 洛青尘假意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节哀。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是我害死了他!我罪孽深重啊……」 被抢了话去,洛青尘隐忍怒气,见他还一副要死不活,愧疚自责的样子,怒其不争地提起祁终的衣领,厉声吼道。 「够了!蠢货!沐耘当然不是你害死的,害死他的是李元邪!如果没有化功散,沐耘怎么会修为尽失?如果不是李元邪一再逼杀,他又怎么会坠崖?这一切,都是李元邪的野心和残暴不仁造成的,你应该找他报仇,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痛哭无助……」 闻言,祁终眼神黯淡,趋于麻木,双手无力垂着,仍然失魂落魄。 洛青尘松了他的衣领,见他这般,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咳道:「你想想,你就是要去死,要去陪他,难道不该先替他把仇报了吗?让沐耘死得这么冤,你忍心吗?」 双拳紧握,眼底泛怒,祁终咬牙道:「不忍!绝对不能忍!」 「报仇,我要为他报仇!」 见他如此坚决,洛青尘顿然松了口气,又上前宽慰道:「对!不能让他毕生夙愿落空,杀死李元邪,就能完成沐耘的遗愿。」 「但是仅凭你一人之力,很难与李元邪对抗,我这里有一个计划,可以助你……」 祁终皱眉,狐疑望向他:「你为何要帮我?」 洛青尘握紧摺扇,怒嘆道:「因为,我也恨他!这些年,我为他卖命,已经亏欠了太多人……尤其是……师尊,我知道此生污点已经无法抹去,但是,如果能亲手杀了李元邪,为师尊报仇,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甘之如饴了。」 一番肺腑之言,说得无比动容。祁终听他提起师父,内心又是一阵哀戚,抿了抿唇,沉思片刻,他坚毅道:「好。我跟你合作,共同诛杀罗剎神尊,为他们报仇!」 「嗯。祁师弟,你果然没让师尊失望,之前,是师兄我气度太小,嫉妒了你。」 洛青尘垂了垂眸,一派悔恨神色。 祁终不计前嫌,宽慰道:「洛师兄,你也是被逼无奈,不要再自责了。」 洛青尘顺势接话:「好。那我们约个时间地点,我把计划详细说给你听……」 x 窗户前,洒下几株白玉兰花瓣。 方妍绡昏然站在窗前,双眸黯淡无光,看着花落的那一幕,轻轻蹙了蹙眉。 凤寐端药进屋,正巧撞见她衣衫单薄,娴静站在迎风处的背影,顿时有些心急,连忙搁下药碗,拾起藤椅上的狐裘,匆匆上前,将她完全裹住。 「大病初癒,就站在这里乱吹风。你是三岁小孩吗?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絮絮叨叨一番,却恍惚听见抽泣的声音,顿时放轻了声音,温和道。 「怎,怎么了?我说话太重了吗?」 方妍绡擦了擦眼尾的泪,平復好情绪,冷淡转身:「没有,是我又想起了他……」 凤寐知她提起了谁,内心一阵幽暗,犹豫着要不要把祁终逃出熔炉的事情告知给她。 方妍绡错开他,端起桌上的药,不顾滚烫,一饮而尽。 凤寐见她这般麻木喝药,急忙上前,制止道:「你在干嘛?那么烫的药……」 方妍绡双目失神,兀自道:「我想去给我弟弟造个坟,烧点纸钱。」 凤寐怜惜地替她理了理额间的乱发,温声道:「等伤好了再去吧。」 她不语,默默退开,又坐到榻前,疲乏扶额。 「等伤好了,我一定要亲手为小槿报仇……」 凤寐蜷了蜷手指,神色凝重:「恐怕你不能如愿了,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还没有告诉你……」 方妍绡蹙眉,回望着他,默默等他告知。 凤寐闭了闭眼,无奈道:「这些天我辗转各地寻药,翻遍了所有医书……但仍然无法挽救你已经丧失的功体……我甚至不知道此病症的原因何在……」 闻言,方妍绡握了握手心,不甘凝眸,最后却神色冷淡道:「有劳医圣大人费心,以后不必再为我医治了。」 见她如此镇定的神色,凤寐心中猜想她自己应该知道原因,皱眉问:「你的功体为何会丧失得这么快?」 她苦笑两声,悠悠道:「这世上,天赋异禀之人何其有幸,而身无长处之人,除了另行捷径,又能有什么办法?」 凤寐认真听她说着,却见她突然缓缓起身,将肩头的衣衫解尽,袒露出光滑洁白的背部……凤寐双颊薄红,侧开脸去,这时,余光却瞥见那片白嫩的背部肌肤上,逐渐显现出根根红丝,在血肉里穿梭,交织缠绕成一朵血红的海棠…… 凤寐大为震撼,上前替她捂紧衣衫,不可置信道:「你,你的功法是这么来的?与线灵共生,以血肉滋养,使之为你所用,但功体失尽的那一天,你会被它们反噬的……」 「那又如何?很严重么?我不在乎,为了能找到小槿……而今为了报仇,我愿付出一切。」 方妍绡自嘲一哼,揽过衣衫,漠然繫紧。 凤寐眼中流露心疼:「到底遭遇过怎样的绝望,会让你选择这么一条无可回头的路?」 第261页 「……」 「绡绡,你信我,我一定会找到救你的方法,让你能够脱离这些束缚,前提是你先放弃报仇吧。」 苦口婆心的劝道,换来一记冷眼,方妍绡怒道:「不可能!小槿死得那么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兇手逍遥在外。」 听闻此话,凤寐无可奈何,只好坦诚道:「他没死。他已经逃出括苍山了。」 「什,什么?」 方妍绡错愕抬眸,急忙奔向凤寐,拽着他的衣袖摇问:「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我也在找他,你先养好伤,等我消息吧。」 见她松了手,换了副欣喜的神色,凤寐稍稍安心,扶她回榻,随即出门。 方妍绡反应过来,急忙问道:「你去哪儿?」 凤寐眉间隐隐一股忧思,伤感道:「沐耘没了,我必须赶往扶风祭拜……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了。」 闻言,方妍绡大受震撼,双手无力垂下,想起断缘峰一事,罪恶感勐然上心,如今凤寐因为照顾她太久,甚至错过及时参加葬礼的时日,她更觉心头一阵愧疚…… 第121章 变数 ====================== 金光闪闪的大道,依旧敞亮,沐耘沿路而寻,望着两侧巍峨的石身佛像,心更宁静,前路越走越宽,直到他走完了所有石佛的注视,仿佛接受了一场目光的洗礼,来到了一处云巅。 沐耘止步崖前,抬眸一望,对面的云海之中,矗立一座通天石像,巍然眼前,中央镌刻一个深深的「佛」字,分外奥秘。 沐耘恭敬低眉,双手合十,沉声道:「弟子希一拜见菩提尊者。」 话音一落,石像立刻有了变化,茫茫白云逐渐散开,露出一座金光万丈的佛像,启唇回应:「本座在此候你多时。」 由此,沐耘更加确认自己已经见到佛门深层领域的前辈先识,意甚恭谨,正色道:「尊者先前给弟子三道暗示,弟子一一解完,才得以入此虚境,与尊者一晤。」 佛像又问:「哦?你且说说是哪三道暗示?」 沐耘回道:「一日敲钟僧,一日种花僧,一日顿悟僧。」 「弟子初入佛门,慧远方丈赐法号希一,并让弟子敲钟静心,这是第一道暗示,十日之后,弟子在树下扫叶,泥土上突然掉落了许多莲花的种子,弟子将它种入旱地,到了傍晚,竟遍开万亩莲花,是尊者有意以佛缘引导,而最后,弟子于深夜拜佛,尊者赐予剪刀,意在叫弟子剪断尘缘情丝,遁入空门……」 佛像静静听完,不语半晌,随后质问:「那你认为自己已经皈依了吗?」 沐耘迟疑垂眸,一时逃避这个问题:「难道非要皈依,才能得到救赎吗?」 佛像笑道:「此法,既不用舍掉一两肉,又不必浪费一粒米,分明只是一段心质的变化,为何大多数人还在苦海沉沦呢?」 沐耘蹙了蹙眉,道:「因为慾壑难填,是非难判,得失难分,情恩不断……」 回答间,沐耘愕然一瞬,原来他已经不自觉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尊者又道:「你聪慧如此,却囿于执念。本座可以予你佛力,助你攻坚克难,完成前尘夙愿,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达到离情的自由心境,才不会被外物挟心……」 「那请尊者开示,如何才算离情的自由之境呢?」 佛像不急于回道,淡淡道:「你先在此自我开悟一番吧。」 「是。」 x 九垓山圣地被邪魔侵占已久,沐皙掌握正道大权,不敢轻易懈怠,连着几日招兵起义,最后定决当月十五,重新攻回决明殿,重振军心,力挽狂澜将倾的局面。 而十五那日,也正是洛青尘大计落定的那天。 此刻他登上楼台,凭眺茫茫月色,本该平静的内心,却一直心神不宁。 不由捻指一算,洛青尘淡淡皱眉:「不应该啊,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难道还有其他变数?」 这时,一道黑影缓缓站在身后,恭敬低腰:「主子,锁神阵已经开启了,李元邪还在准备入阵,只要另外三分之一的神识到来,就可以完全融合了……」 洛青尘心思流转,严肃问:「祁终还没来吗?」 席衍顿了一下,提醒道:「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您不是叫他不要提前而来吗?」 「哦。我忘了……那就再等等吧。」洛青尘稍缓心神,撑着的纸扇,不觉间停止了摇晃。 这时,一小厮匆匆来报:「启禀副教主,神尊有请。」 「嗯?李元邪这个老贼此时找我……莫不是又在怕些什么,要我过去『慰言』几句。」 不悦拧眉,洛青尘对席衍,轻轻抱怨道。 并未把人放在心上,洛青尘冷声一喝:「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稍候就来。」 小厮点点头,又提醒道:「副教主请尽快前去,神尊说有要事相商。」 「嗯。」懒懒应道,洛青尘又撑起纸扇,闲散扇风。 …… 通往九垓山的小路上,一道银华身影,背着双手,神色恣意,悠悠走着。 忽然,前路的树干后,钻出一抹艷红衣裙,拦住祁终去路。 「小槿……」方妍绡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激动喊道。 祁终脸色一沉,戒备盯着她,手默默移向腰侧的佩剑,漠然道:「让开。」 第262页 方妍绡得知沐皙等人今日攻山的消息,便猜测祁终也会趁此机会,前来,藏在此地等候多时,如愿见到他,此刻更不愿他往山上去送死,赶忙劝道。 「你不能上去,你不是他的对手。」 祁终冷嗤一声:「我是死是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个工于算计的恶毒女子,一再伪装我姐姐的样子,欺瞒我,现在又假惺惺地同情什么?」 「不!我从来没有算计过你们……无论你信不信,今晚我绝对不会放你上山的。」 方妍绡解释不及,抬手一拦。 祁终仇火烧心,往昔憾事悲怆心头,他双眸一沉,毫不犹豫,抽剑在手,怒指向她:「我再说一遍,让开!」 方妍绡不忍他与邪魔玉石俱焚,执意阻拦,上前一步,苦口婆心相劝:「小槿,你不要上山,他们……呃。」 劝语未尽,剑已染血。腹部迅疾传来血肉之痛,却不及方妍绡心上的凄伤之痛。 她眼睁睁看着祁终利落地抽回剑,冷冷错开她。 眩晕倒地的那一刻,方妍绡听见他残忍的讽刺:「这一剑,我早就想杀你了……地牢那晚,你骗我说可以出山,却瞒着我对沐耘下毒,我逃到滦阳,沈夫人好心收留我,可你却灭了她们满门……还有你口口声声说会护我周全,却在李元邪把我推下熔炉那天,藏了起来……你的谎言太多,机心太重,夺走我生命中好多好多的美好,我恨你!永远恨你!」 「不……小槿,不是的……」 方妍绡企图捉回他的衣袖,却只能见他决绝离去的背影。 误会太深,情谊已薄,贯体一剑,已是最终决判。方妍绡好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倒在血泊中,濒临死境。 …… 来到决明殿,洛青尘环视四周,入目全是席衍细心所布下的阵法,更觉心安,今晚必然功成名就。 想罢,他最后一次倾腰,恭顺上前:「神尊,您找我……」 座上,李元邪阒静假寐,听闻喊声,面色沉冷地抬眼,威严地盯着洛青尘卑敬的身影,一番注目,平静道:「你上前来。本尊有话和你说。」 洛青尘迟疑一瞬,余光轻轻瞥了眼阵法,尚未启动到核心程度,还不可忤逆李元邪的意思,他咬咬牙,为了大计,缓步上前,快要靠近宝座时…… 突来狠戾一掌,重拍他的心口。洛青尘幸有提防,走近李元邪之际,虚步一晃,使得掌力不至于完全落在他身上,不然定会当场碎心而亡。 但他没有料想到李元邪会突然逼命,捂住心口,狼狈跌下阶梯,迅疾起身站稳,封锁掌气在体内的乱窜。 「神尊你……」 李元邪飞下高座,凌然站在他眼前,怒不可遏:「洛青尘,本尊待你不薄,你竟敢背叛我!」 「呃……谁跟你说的?」洛青尘警惕心神,缓缓挪步,嘴角血迹越来越多。 李元邪入魔在即,杀心已现,抬掌再度挥去,索命在急:「受死吧!」 洛青尘生性谨慎,多年行事周全,到了这般绝境,也能逆转局面,眼看戾掌狠下,他虽身受重伤,但尚有一丝把握,巧移身形,躲过杀机。 李元邪见他狡猾闪躲,更加大怒,循着他的踪影追去,却一脚踏入锁神阵,不得自由,狂怒而吼。 险在这生死一刻,洛青尘动力过勐,掌伤窜心,逼得他跪地呕血,握紧手中染血纸扇,一阵晕眩痛感。 好在大计并未脱轨,李元邪莽撞无脑,终究被他骗入阵法,无法挣脱。 洛青尘调好气息,暂压伤势,踱步上前,冷冷道:「神尊……就凭你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我洛青尘的手段,是你占尽先机,也休想掰回一局……想杀我?你下辈子都没有机会,哈哈哈……」 「哦?是吗?」 正当洛青尘狂笑嚣张之际,身后一道质疑的不屑声音传来。 洛青尘转身望去,殿门却空空如也,诧异之际,又忽闻耳畔一道悠扬笛声响起,是曾经的浓浓乡音,是他赠与长汀师弟的那支短笛…… 剎那间,他勐然明白这一切到底是谁泄了密,猩红着眼,洛青尘咬牙切齿道:「祁……师弟!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弟!」 笛声戛然而止,一道崭新银色身影,背手入殿,唇角掐着一抹讽刺的笑意。 洛青尘捏碎手中摺扇,脸色铁青,怒火挟着掌气一道逼心,他顿时气得再度呕血,捂住心口,踉跄后退三步,单膝跪地。 「你……我真是低估了你……」 祁终眼底满是绝望的恨意,麻木笑着上前,将手中短笛一把折断,扎进洛青尘的肩肘,顷刻见血:「洛青尘,你这双手为沐耘递上毒药的那一刻,就不该存在了。」 毫无还手之力,洛青尘忍住这份屈辱痛楚,仰头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背后阴我?」 祁终松开手,疯笑起来:「为什么?李元邪我要杀,但你又是什么好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我合作的原因是什么吗?我将计就计,为的就是此刻,亲手宰了你,为沐耘报仇!」 洛青尘心神慌乱一瞬,妄想解释:「我没有杀他,一切都是天意不公,你不该恨我……」 「去他的天意不公……你再狡辩一句,我就先割掉你的舌头!你是没有杀他,但你算计他,折磨他,甚至下毒害他……我不管这些都是谁的命令,谁的想法,只要你们参与了,手上就有他的血,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慰告他的亡魂……」 第263页 闻言,洛青尘怨怒交加,垂眸绝望一瞬:「疯子……」 祁终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握紧长剑,杀心落定:「现在,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洛师兄。」 心知无力回天,洛青尘不甘心眨了眨眼,眼看大计将成,却横遭如此变数,他实在难咽下这口恶气,怨恨地瞪向祁终。 就在剑光挥下之际,一道黑篷身影迅移而来,在祁终专注杀洛青尘的时刻,将无数毒粉洒进他的双眼,祁终顿感双目灼烧之痛,闭眼难忍。 席衍见状,趁此救走洛青尘。 眼看阵法已经启动到绝佳融合时机,洛青尘不愿放弃这大好机会,挣脱席衍双手,拼尽全力,将失明的祁终一把推入阵法,与李元邪共同寂灭。 「主子,快走!阵法结束之前,此地必然大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席衍拉过他,苦苦劝道。洛青尘双手负伤,无力垂下,再度怨恼地瞪了眼阵中二人,负气离开。 祁终双眼遭受毒药侵毁,他迅疾锁住太阳穴,防止毒素蔓延,失明之际,他不知身在何方,摸索时,身后勐地袭来一掌,他双耳灵敏,听闻动静,快速躲过。 「小子,交出神识!」 听出李元邪的声音,祁终怒火填膺,凭着剩余感官,盲剑以应。 阵中,神识之力遭到多番克制,李元邪已落败象。祁终虽也负伤,但他所使剑法,皆是沐耘曾经教给他的,招招精妙,迅疾反转局势,只待最终一招死决。 剑起剑落一刻,阵法停止运转,李元邪尸首倒地。祁终双手淌血,滴落大殿,他撑着剑起身,茫然无措地走向宝座,疲乏坐下。 这一坐,就是一月。 第122章 说书 ====================== 「上回我们讲到,作恶多端的李元邪被上疆众仙家,齐心协力一锅端了之后,前长汀林氏弟子,已故神人道非子的徒弟,那可是不得了了,直接当着各门各派的面,大大方方坐在了九垓山决明殿的宝座上……」 酒楼里,说书台上,一老头子唾沫横飞,一场大战虽然硝烟散尽,可是唇枪舌战永远不会谢幕。 窗边,一位酒客慢慢放下酒碗,听了这些说书之人,对原有事实穿凿附会,乱生剧情,不由嗤笑一声,而他旁边一个穿着黑色斗篷遮容的人却不动声色。 楼下,说书老头喝了口水,台下众人嚼着花生米,回味着故事的余韵。 一个从底疆初来乍到的小少年听得不大明白了,问道:「可是,照你这么说,那祁终不也成了魔头吗?他怎么能坐在九垓山山顶呢?」 此话一出,众人鸦雀无声。说书人倒是不屑,评价道: 「这位客官问得妙啊。分明是一个妖魔,却自封仙林盟主,坐在仙尊之位上,大伙儿说说,这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紧绷的气氛一下缓和,某些骯脏的情绪被带了出来,有人拍桌子了: 「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妖邪,居然如此猖狂,他何德何能啊?不说留真仙人在位时,做了多少贡献,就是前任仙尊沐家小公子那也是兢兢业业,为人谦虚,都是大家风范。」 「他之前不过是李元邪手下的一条走狗,做了多少恶事啊,先是连累沐家,后是屠杀师门,迫害大小仙家。如今掌权,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么蛾子来呢。」 有人附和了。众人不管不顾起来,一人开了头,七嘴八舌吐槽起来。 「可是,可是,他现在,的确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最开始问问题的小少年,又犯迷煳了,对着那些人轻声问。 众人回头看去,皆是诧异的眼色。 「你打哪儿来的啊?还想帮着大魔头说话?」 「就是,看你年纪也不大点,别是被灌了迷魂汤吧?」 「噫。小娃娃年轻,不懂世道。是妖魔都该死,哪能放任其危害苍生?」 少年被怼的眼眶红红,委屈不已:「那你们说,他要是不做仙尊,谁还能去做啊?」 这话问的,众人顿了一下。开始想了,那日大战结束,死伤无数,亡了多少仙家,就说那沐,陆两座门派大家,都是元气大伤,一时间,还真没有人敢上前和祁终叫板。 「嗨,这娃娃问些啥问题啊。甭理他,甭理他。」 「对对,喝酒,喝酒。」 「……」 乌合之众散了,那少年气愤不已,不过是无知问了几句话,却被人说成不是,丢了饭钱,匆匆出门。 「哼。我看这些人眼里,除了自己,谁都没资格去做那仙尊吧?」 窗边,洛青尘轻抚了下茶盏,将一杯清茶缓缓盖上,冷哼一句。 斗篷下的人,笑了:「他们这样,岂不正合我们心意?」 「只要他们不满,反对的声音就大,久而久之,寡者必败。我们现在耐心等着,时机成熟,又或者多了其他变故,都只会是有利的。」 洛青尘动了动肩肘的伤痛,记恨道:「祁终这小子,野心倒不小,嘴上说着报仇,却还不是守着大位不放?」 「不过他现在得了全部神识,我们更难与之较量了。」 席衍冷笑道:「主子莫急。神识全部纳入体内,恶念百日之后便会破体,届时他必遭反噬,灰飞烟灭……主子眼下只需要布好下一步计策,顺势夺回权位即可。」 第264页 「神识脱离宿主,便再无人可控,如此局面怎么利我?」洛青尘皱眉苦思。 席衍沉吟,又道:「主子或许,可以等待凤寐出手。」 「又是黄雀在后的招数,确实百用不腻……」 洛青尘抬了抬眉,愉悦一笑,心神激盪,牵动旧伤,低咳了半晌。 窗外已是开春,庭院里一株桐花树,随风抖落不少花瓣,落在青檐上,砸到了一只花猫,它打着哈欠,悠悠跳下去了。 x 虚境之中,仍是万千静默佛像。 沐耘在此地打坐多日,心沉静如水,仿佛已入定某种境界,但他犹有一丝执念,不愿勘破。 一道金光佛像又闪耀眼前,菩提尊者的先识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沉声道:「希一,静思多日,你可有所开悟?」 「弟子愚钝,还请尊者提示。」 佛像施展一丝佛力,茫茫云海露出一副人间画像。 「这是连月来,外界的变化,你看看吧。」 沐耘闻声上前,桐疆诸多变化,战乱起伏,又趋于最后的风平浪静,但有几个人的面容,匆匆闪过他的双眼,勾起心中隐晦的思念。 「尊者,我……」他面露犹豫。 菩提尊者又道:「桐疆最大劫难降临,已不足百日。你若真想入世救渡众生,本座会赐予你无上佛力加持,但承下佛力的那一刻,你也必须担起这份佛缘,了断俗世一切牵连……」 沐耘握了握手心,遂又松开:「弟子都已经不存于外界了,还需要了结什么牵连么?」 佛像和蔼道:「或许你可以离开古寺,一行世间,找到真正的答案。」 「出去?」沐耘有些心动,但又有些畏惧。 菩提尊者看出他的迟疑,洒下一道金光,化作一片白布,又道:「此行,你可蒙上双眼,凭心而往。切记不可主动询问世人任何问题,也不可摘下眼布,眷恋世间美景,你一路所遇之人,所歷之事,都是你该斩断的缘……」 缘?没有道明是孽缘,还是良缘,只叫自己斩断一切牵扯。沐耘接下那块银纹镶边的白布,轻轻系在双眼之上。 当他闭上眼眸,便见一切黑暗。当他睁开眼,也只能见一片昏暗的纯白。如此,他所见的世界,已经非黑即白了。 但,世间真的黑白分明吗? 沐耘木然愣在原地,尊者已经离去,只剩他满心徘徊,无措束手,任凭风声过耳,心潮微涌。 x 三月中旬的一段时日,刚刚恢復安宁没多久的上疆又传出两件石破天惊的消息,铺天盖地传遍大街小巷的酒楼,说书人简直把口水都说干了也不嫌累,人们一大早便去酒楼排队,等着听那两个故事。 郊外草药铺。 趁着天气晴朗,凤寐急忙搬出他那些珍贵草药,放在阳光下暴晒,免得再次生霉浪费。手忙脚乱一番,额上薄汗流露,这时,一双素手为他送上干净锦帕,轻轻擦拭。 侧身一看,凤寐怔然,结巴道:「谢,谢谢绡绡。」 今日她穿了一件清丽的藕花轻衫,姝丽婉约,双目流盼,如着雨桃花,不染尘俗。凤寐不自然低垂了双眼,不敢多看。 方妍绡见他这般反应,怪道:「医圣大人,掉东西了吗?怎么一直盯着地上看?」 凤寐迅疾抬眸,笑道:「没,没有。对了,你的伤,好些了吗?」 方妍绡淡淡嘆气:「好多了。只是心伤,又该如何痊癒啊。」 「既然已经一刀两断,你又何必再想那些错过的往事?」 理智的宽慰,叫方妍绡收敛心神,勉强笑道:「是啊。不该再想的。大人今日有空么?我们去镇上买点酒喝吧。」 凤寐愣了一下,随即搁下手中药草,侷促道:「有啊。你想喝什么酒?甜的还是辣的……」 「反正不是药酒……」 「哈哈……我没给你喝过药酒啊。」 …… 方妍绡二人来到酒楼,买了酒,正欲离去,凑巧说书的已经讲到精彩部分。凤寐欲解她的烦心,故意拖延道:「诶,要不听听吧,解解闷……」 「呃好好。诸位别着急,今日的两个故事,保证让你们大受震撼……」 说书的着急喝了口冷茶,抹抹汗,又拍木讲道。 「说那九垓山的仙林盟主祁终,安生了一月后,终于有了动作。大伙儿原先想着他无人唿应,定然沉寂,哪知这才当上仙尊没多久,就做了两件令人髮指的事。」 「什么事?」有人好奇接嘴。 「这第一件,是关于唐门的。魔头上位没多久,便派人把唐门围得水泄不通,本以为是要赴前人之步,来个灭门惨案,毕竟当初的李元邪可是残暴得很……但是结果呢,祁终这个魔头却没有,兴师动众半天,只捉了唐门现任堂主唐建一人。」 说书的慢慢放下扇子,喝了口茶。 众人被吊了胃口,急忙问道:「捉他干啥?」 「后来怎么样?」 「捉了这唐门庶出少爷,却没有回那九垓山,而是送到唐门境内的雨花台,命人将他万箭穿心,随后用水银浇身,符纸锁魂,混土混沙的,将此人打造成完好的活人塑像,建在雨花台上,跪在另一座雕像下。」 说书的瞪大眼珠,极力渲染那种残忍。 众人不由咕噜了下口水,一人颤巍巍问道:「那,那另外一座雕像是谁啊?」 第265页 「嘿。此人身份可真是奇怪,正是之前被唐建误杀了的李贼李代桃僵之计的替身……」 答案被公布出来,众人唏嘘一片,七嘴八舌讨论: 「冤有头债有主,唐建跟那魔头无冤无仇,居然也被下如此毒手,真是黑心黑肺。」 「虽说唐建废柴一个,可终究杀的是李贼党羽,有啥错了的?祁贼倒好,给此人塑了墓碑,还用活人充祭。」 「啧啧,太坏了咯……」 讨论声音淡下去,有人继续问道:「那另一个故事呢?」 说书的摇了摇扇子,脸色轻松,又道:「这第二件,则是关于他的个人恩怨了。大伙儿可还记得当年他叛出师门,夺走他师父道非子那副仙根仙骨,最终被林塘之子,现任掌门林璟施以天雷之刑的事吗?」 「记得,记得,我家主子当时还去看了。哎哟,那个惨哦,人都快被雷噼死了。」 一个酒客兴奋地说道。众人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 「正是。所以这魔头一直记恨此事,当上了仙尊,便将长汀林家也团团围住,但还是没灭门,只是捉走了掌门林璟。」 「捉去了,还活着吗?」 有人问。说书的嫌弃瞥了他一眼,继续道:「隔天尸体就被运回来了,本以为会比唐门那位死得更惨,结果只是脖子上抹了一刀,砍却双膝,扔在长汀山脚的山门处,胸口上留了封信,写着:两日之内将他安葬好。」 「这魔头这么好心?还以为会让他师兄死无葬身之地呢。」 众人不解,瞧着那说书人,等待答覆。 「呵呵。信上还有要求,不得给此人设立牌位,不得写入林氏宗谱。只能把他葬在之前两位掌门陵墓对面的荒山上。并且吩咐了林氏弟子,必须以下跪的方式入葬,墓碑还要矮上半截。远看去,就像是这林璟在给林家二位师尊忏悔谢罪呢。」 「啊?还有这种做法?」 说书人的话音刚一落幕,众人惊起大叫。 「他自己做的祸事,居然叫同门来赎罪?」 「哎哟,果然是个魔头,这种令人髮指的事都做的出来。」 「老天爷啊,可省省心,把他收了去吧。」 …… 方妍绡沉默听完,波澜不惊地出了门。凤寐懊悔追去,临走时,丢下一些银两,吩咐小二:「把钱给那个说书的,让他不要再讲这些故事了。」 「啊这……」小二迷惑地摸了摸脑袋,不知所措。 第123章 送伞 ====================== 祁终缓步进殿,忽然感觉一道俏丽身影,站在中央,背手环视殿内景象。 他略是蹙眉:「什么人?」 闻声,闵栀迅疾转身,入目就见对方今非昔比的一面。月白华衣,冠束青丝,眉宇俊朗,长发飘飘,脱去少年稚气后的他,更加玉树临风,俊美沉稳,只是那双黯淡的眼睛,仿佛不可视物一般,脱离了自己的目光。 她上前欢喜道:「祁无赖,是我!」 祁终略是松心,有些讶异:「疯丫头。」 「没想到你做了仙尊,变得这么好看,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傻小子了。」 重逢当下,闵栀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山下那些疯言疯语,刻意拐着弯儿说些漂亮话,小心安抚。 祁终抿了抿唇,笑不出来:「我不是仙尊,我只是……一个守候的人。」 「呃……」闵栀哑然地低了眉。 祁终又严肃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投奔呀。你现在富贵了,可不能忘了哥们儿我啊。」 闵栀违心一笑,颇觉苦涩:是你不肯来找我,我才会来担心你啊。 祁终勉强笑笑:「那算了吧,你去后殿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觉得入眼,就带走下山去吧。」 「我……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其实就是来找你的,我听说了很多事情,很担心你……」 闵栀急忙解释。 祁终嘆了口气:「有心了。」 「你的眼睛,怎,怎么了?为什么你不看着我说话呀?」 闵栀抬手不敢触摸,皱眉询问。 「瞎了。」 「怎么瞎的?这段时间你到底经歷了什么?」 听她如此焦急的追问,祁终无奈垂了垂眸,索性告知她一切经歷,企图打发她尽快离开。 哪知闵栀听完这些事,更加义愤填膺:「可恶!这些人真是卑鄙!」 「如今我已不想再去计较,只想在这殿上能过一日是一日。你,跟着我一个瞎眼废人,实在委屈,还是回你的唐门去吧……」 「我已经不住唐门了。你还不知道吧,唐府也已经落败了……」 「哼,与我无关。」祁终冷嗤一声,但察觉身侧之人,似乎情绪低落,又缓了语气,「不如,你说说看……我好久没听人跟我说过话了。」 闵栀欣喜一笑,随即将诸多事情的原委告知与他。 原来前任堂主唐晔是篡位而上,逼死亲哥哥唐甫后,续娶唐夫人,却不知唐澜起是遗腹子,生父是唐甫。唐夫人为了报仇,用毒药毒害唐晔,却被发现,唐晔一怒之下,将母子二人赶出唐门,但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唐府权力也就落回了庶子唐建身上…… 听到这里,祁终有感而发:「幸亏唐澜起被赶出去了,不然雨花台上或许会多一座石像……也幸好你告诉了我这一切。」 第266页 闵栀想起路上所听,知道他是为了李元谦报仇,沉默片刻,又道:「但是我离开唐门的原因不止于此。」 「嗯?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 闵栀正色道:「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点到为止,不要再追杀表哥了,他并没有参与虐杀一事,而且我欠他和唐夫人的,已经还不清了……」 祁终嘆道:「我没有追杀过唐澜起,你在胡说些什么?雨花台一事,我只是想给元谦一个交代。」 「那就好,那就好……」闵栀破涕为笑,相信他所说的。 两人正沉默之际,殿外又忽来一人,药香悠悠。 祁终顿时察觉凤寐来者不善的脚步,略是蹙眉,嘴角一丝讽笑,默不作声。 闵栀率先与他相认,高声唿唤:「巽叔!你怎么也来了,刚好,你医术高超,快帮他瞧瞧眼睛怎么治……」 凤寐皱眉一瞬,严肃望向祁终的的双眼,沉默不语。 闵栀骤然心灰意冷:「连巽叔你也没有办法吗?」 祁终徐徐上前,负手笑道:「表小姐,你还当这个人是唐门的二家主吗?」 「祁无赖,你什么意思啊?」闵栀不解转身。 祁终又道:「顶着别人的身份过活,医圣大人真是狡猾啊。」 「你我之间,不该谈这些无关的事情。」凤寐听出他的讽刺,但并无怒气。 闵栀进而质问:「你到底是谁?」 「阿栀,你先退下。我单独和他聊会儿话。」 凤寐敛退闵栀,祁终配合地赶走了她。 大殿上只剩二人,冷冷对峙,莫名敌意与怒气,游走在无声的空气中。 祁终率先打破沉静,坐回宝座:「你来,是要处理我吗?提前告诉你哦,我不会束手就擒的。」 凤寐早料到这一点,威逼不成,便道出利害:「你可知,神识纳体,将有百日破体的风险,如今已经不足百日,你再不与我回天境接受封印,将来会给桐疆带来更大的灾难。」 「旁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回天境,也无非是拿我做活祭,永世不得轮迴罢了……」他语气恶劣,强硬反驳。 凤寐忧心:「谁跟你说得这些?这根本就不是事实!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一再拖延,只会把局面推向更加不可控制的地步。」 祁终懒散笑道:「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不想离开这里,我要等他,等到死,我也不会走。」 「……沐耘他……」 「住口!你也不许提他的名字!」祁终暴躁打断他的话,又悲伤道,「如果不是你们算计过来算计过去,耘公子怎么会被骗的这么惨……你也在利用他,不是吗?」 凤寐心虚垂眸,颇觉愧疚:「不完全是……我,我只是有任务在身,无法给出一段单纯的友谊罢了。」 「你最可恶的地方,就是不曾告诉我他修为尽毁的事情,害我,在断缘峰上,错误两掌,铸下这不可弥补的大错……」 凤寐皱了皱眉,辩解道:「伤势是他的秘密,我本就不该告诉你。」 「你!」祁终哑然,怒火难平,不满道,「那就不必再谈,你滚吧。」 冷哼一声,凤寐握紧拳心,也毫不客气回道:「记住你今天的高傲,来日别后悔。哼。」 祁终毫不在意,待人走后,懒懒闭眼小憩。 出了殿门,凤寐越想越气,但一想起方妍绡担忧的目光,又不由放慢了脚步。 闵栀小心翼翼上前,试探喊道:「巽叔?」 凤寐敛袂转身,脸色稍缓:「小栀,你怎么还在这里?早些离开吧。」 闵栀摇摇头:「巽叔,容我这样叫你吧,毕竟我实在不知道你是谁,但无论你是谁,我还是想请求你医治好祁终的眼睛,他遭受太多的打击,已经心性大变,如果双眼不能復明,他……」 默默心上动容,凤寐沉吟片刻,递上丹药:「此药暂缓伤势,能不能復明,看他造化。如果不能,我再想其他办法。」 「谢谢你,谢谢。」 闵栀接过丹药,欣喜谢道。 x 四月中旬,春和景明,盎然生机,蓬勃四野,漂泊的蒲公英,辗转各地,不知要在何处落地生根。 街上,一片喧闹。沐耘不知游走在了何地,通过周围的人口音,依稀辩得是九垓山下的某个小镇。 他蒙着眼,却能稳步而行,毫无惧色。周围人见了,纷纷称赞,惊讶他不用拐杖,也惊讶他一身僧袍,来到道真界的山脚,目的何在? 「娘,那个人好俊啊,他为什么要蒙住眼睛呢?」 路边,一个小孩童言脱口,指着沐耘的侧颜,赞嘆他的气质。 沐耘闻声一顿。 小孩的娘亲见状,一阵害臊,不知自己孩子发什么疯,连一个带髮修行的出家人都要赞美,连忙斥责道:「因为他是瞎子,长得再好看也没人要,只能出家,你以后没出息,也是这样……」 「娘,什么是出家?」 「出家就是红尘不要他了,他没处可去,就躲到寺庙里修行去了。哎呀,赶紧走,小孩子家家的,别乱问……」 「呜呜……娘打我……」 声音逐渐远去,沐耘一嘆,原来佛门没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四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大雨倾盆。 第267页 街上行人匆匆忙忙,各奔东西去躲雨,来往间,擦身而过,沐耘蒙眼而行,辨不出方向,却是逆流,他挡路了,路人嫌弃之声断断续续冲过他的耳畔。 他抬手接了满手心的雨,终于根据雨在各处的流量不同,慢慢地,就快移到一棵桐花树下,暂时躲雨。 这时,一把素伞,从后高举过他的头顶,随之而来的淡淡的药草香,也清晰起来,沐耘身形一顿,仿佛知道了来人。 凤寐为他撑伞,望着他的背影,好心道:「下雨了,禅师介意化缘到我手中这把伞吗?」 「……谢谢施主的伞。」 凤寐轻轻扯了一丝笑意,不咸不淡地将伞递给他,面对面相遇时,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个蒙眼慢行的佛僧,气质间有那么几分像沐耘,难怪他单看背影时,就有一丝熟悉感。 「你……你是谁?」 沐耘淡淡道:「过路人。」 凤寐双眸一沉,苦笑:「那我们现在就是歧路人了?因为……你要走那边,我要回家这边……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 意有所指的话语,落在沐耘耳畔,他分外清醒,点头道:「谢谢施主的成全。」 「还是谢谢这场雨的成全吧。告辞。」 凤寐说完最后一句,复杂地望了一眼他的侧颜,那张素布下蒙住的目光,是否,也听得微微沉凝呢? 「医圣大人,你刚刚遇到谁了?」 方妍绡撑着伞来接他,两人一道并行,徒留沐耘一人不动声色地在原地,听他们的话声渐远。 「没谁。一个……一个僧人,我见他没伞,就把自己的伞给他了。」 「哦。」 …… 第124章 离亲 ====================== 兰山下,一条桐花林路的尽头,孤零零一座坟墓,被围在满地的兰花丛中,安静倾听来人或浅或深的步伐。 幽幽兰香,随风流转,划过一身素白的布衣,依依不捨沾上淡香。 尊者说他可以凭心而往。所以沐耘重回红尘,第一个有目的的地方,就是来到他母亲的墓碑前,慰问拜访。 可如今至亲之墓近在咫尺,他却犹豫怯步,不敢上前。白巾下的双眼,不见这春风萧瑟的一幕,兀自含悲泪润。 双手合十,沐耘敬爱跪地,几番内心挣扎,终于嗫嚅道:「阿娘……孩儿不孝,直到今日才来看您……」 头重重磕下那一瞬间,一阵风起,遍地兰花乍然盛开,又急景凋年般谢落,仿佛是天人一阵显灵,又一阵心痛。 沐耘听见花叶浮动的声音,摸索向前,摸到母亲墓碑前一片杂草丛生。内心自责更甚,想起自己离家许久,不曾亲自来扫过墓,底疆一行结束后,他又被诸事缠身,更将此事抛却脑后,难怪兰园一片荒芜。 伸出颤抖的手,沐耘仔仔细细拔着碑前的茅草,直到孤坟周围一片干净,而他的手心也被锋利的草边割得鲜血淋漓。 浑然无觉,他怕叨扰母亲清静,只得沉默跪在墓前,于心暗语,声声亏欠。 …… 林路中,沐皙将水壶递向身侧伤心失神的沐茵,关怀道:「阿茵,口渴吗?」 沐茵机械摇了摇头,干涩的双眸,忽而又落起泪来,哽咽道:「耘弟走的前一晚,连我为他泡得安神茶都没喝上一口……」 自沐耘「身亡」之后,沐茵老是这样心神恍惚地冒出一句令人伤心的话,今日本欲去沐夫人坟前扫墓,顺便向她请罪没有照顾好沐耘之事,也欲带沉迷不振的小妹散散心……沐皙闭了闭通红的眼眸,稳住心绪。 「好啦。马上就到沐姨的墓前了,你振作些,别让她在天之灵为我们担心。」 沐茵接过身边随行侍女递来的锦帕,擦了擦泪,嘆了口气,伤感跟在沐皙身边。 这时,一位步伐匆匆的白袍僧者,蒙眼散发,样貌清秀,从一干人身侧,镇定错过。 上疆对神敬爱,而无感佛者。众人也懒散望了一眼僧人的背影,便收回目光,提着上坟的纸钱,继续上山去了。 沐茵目光一直紧紧粘在那位僧人身上,不肯脱离,她紧张地抓着沐皙的衣袖,几欲哭腔:「堂兄!堂兄!刚刚那个人的背影,好像,好像耘弟啊!」 沐皙双眸一沉,握紧她的双手,狠心否认道:「没有!你看错了,天色不早了,快走吧……」 「可是……」 「走吧。」 「哎……真的,不是嘛……」 脚步声越来越远。 藏在树后的沐耘,放松紧绷的心绪,无力靠在树干上,微微仰头,看不见蓝天白云,只有一片昏暗。 左眼缓缓溢出一道心酸的泪痕,淌过白皙的脸颊,无声坠落。 明明至亲就在眼前,但他却不能与之相认,还要让他们饱受丧亲之痛,听见沐茵憔悴的声音,他心疼地一阵惘然。 那是最疼他,最嘴硬心软的亲姐啊!自己怎么忍心这样欺骗她? 红尘的劫,就是这样为难吗?尊者让他找寻离情的自由之境,就是要这样折磨亲人的心吗? …… 兰山之下,一条蜿蜒的清河,在落日余辉下,无限凄凉。 沐耘伫立岸边,双目被蒙,却不妨碍他极为专注地「凝望」这一片夕阳。 「沙——沙——」 落叶上的脚步声,缓缓临近身侧。 第268页 沐耘不敢转身,心里蓦然一紧。 「小师父是迷路了吗?」沐皙温柔的嗓音,如春风轻抚。 沐耘把持冷静,淡淡摇头,决意不出声。 沐皙垂了垂眸,更上前一步,急促道:「那是在等人吗?」 他摇头。 「小师父为何蒙眼?为何不出声?」沐皙追问。 他沉默。 良久,沐皙歉意道:「抱歉,或许我的问题冒犯了你。」 「……没有。」 沐耘故意压低声音,企图混淆沐皙的视听。 但挂念亲人许久的沐皙,依旧听出了熟悉的声线。 他缓了缓心神,目不转睛盯着沐耘的背影,愈发靠近,轻声试探:「那……我可以陪你一起,在这岸边,听一会儿夕阳吗?」 沐耘颤了颤手心,微微点头:「小僧只是路过,并非此风光之主。沐施主请自便。」 你怎么知道我姓沐?沐皙差点质问出口,内心的猜想已然得到证实,但他不敢轻举妄动,怕再次跌碎这份伤痕累累的亲情。沐耘又要躲着他们。 两人并肩站立,沉默地凝望满河碎金,心声难言,悄然不觉,身后的花林中,又潜伏了一道小心翼翼的身影,正徘徊树后,满眼深忧。 沐皙内心反覆平衡一番,先一步打破僵持,孤注一掷道:「小师父,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嗯。」沐耘不忍拂逆亲人,果断答应。 沐皙掏出衣袖中的一件物什,递到他手心,并不言语,却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 那是一道三圆环扣,名玉所铸,手感温凉,意义深重。 接过手的那一刻,沐耘心头一颤,蓦然想起儿时,这道首尾相连的三圆环扣的由来: 「你们三个长大以后,无论去了哪里,都要像这三个玉环一样,紧紧相扣,永不分离,这样阿娘才会放心啊……」 一个扣环只有一根手指般的直径大小,每个环扣上分别精刻了沐皙,沐耘,沐茵三人的名字,是沐夫人特意在他十岁生辰时,送给三人的。意在让他们和和睦睦,团结友爱,感情如环扣一样亲密不可分。 「你,你可以帮我把这道玉环……丢到河中吗?」沐皙低声恳求,痛定思痛之后,决定捨弃。 沐耘身形一顿,唇齿轻颤一瞬,差点脱口拒绝。 「这……这玉环对施主应该,应该有不俗的意义,我无法替你做这件事……」 沐皙苦笑:「是啊,这玉环对我的意义非常重要。甚至在我一度心灰意冷的时候,给了我最强大的精神支撑……但是现在,那个人不在了,所谓的支撑也没有了,都靠不住了,我又何必留着这个令人伤心的物什?」 沐耘悲伤地抿了抿唇,忍着酸涩的眼泪,镇定道:「那请施主自己决定此物的去留吧。」 「我,我下不了手。想请你帮我扔……」沐皙逼迫道。 沐耘内心排斥更甚,无力握着玉环,垂眸不语。 「怎么?出家人也说话不算话吗?你刚刚还答应了我的。」 沐皙句句紧逼,又好似在紧紧抓着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不肯撒手。 几多无奈挣扎,沐耘忽然高高举起那道玉环,准备掷向水面。 那一刻,沐皙的心,绝望落空,失神望着他的举止。 忽而,那人一侧身,又将玉环重重塞回他的手中,身形微颤,垂首无力道:「我……不能扔它!」 话落,沐耘迅速转身,决绝离去。这时,一双大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嗓音沙哑,深情笃定地唿唤。 「小耘!」 「啊……」 沐耘心头一道棒喝,内心更加煎熬,自他冠礼之后,沐皙便鲜少再唤过他儿时乳名,只道表字是兄弟间的尊敬,但那就是一阵生分! 如今,他不仅认出了自己,还企图用这种令人眷恋的回忆来挽留他。沐耘哽咽一声,不敢回头。 沐皙已然泪落,当他无声承认,心愧疚又难受:「小耘!为兄找你找得好苦啊……」 找? 沐耘忽然猜到了些什么。 其实沐皙从未相信他死了,一直都在找他!那座墓碑,不过是他用来安慰扶风亲眷,落定大局,统整一盘散沙仙门势力的藉口,更是他为了帮沐耘划清与陆家姻亲关系的方法,如果沐耘生死不明,那整个上疆都会一直徘徊在无端的恐慌当中,沐皙需要这样的尘埃落定,来稳住人心,替他扛起一切权利,再替沐耘解决这一切烂摊子。 沐耘不知,当他碑成墓定的那一天,沐皙又去崖底寻了多少遍他的生死,甚至夜深人静的时候,沐皙曾暗访过长汀林家的弟子,询问他们有没有得到祁余行灵占术法的人,能够卜出沐耘的下落,能试的方法,他都试遍了。 如今好不容易相遇,他又怎么甘心放沐耘一人流落在外? 「堂兄……对不起!」 一扬衣袂,沐耘再也无法克制不舍,赎罪般下跪。 沐皙听他承认的那一刻,仿佛眼前落下河中的夕阳都重新缓缓升起,逐渐成了东方最明亮的曙光,照得他心头又有暖暖的希望,而不是暮色沉沉的凄凉。 稳重的双手,拖住他的上身,沐皙难得因情急而慌:「不,你没有对不起谁。你活着就好。」 …… 余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更长,短暂的相聚,更显珍贵。 第269页 一个不敢多问,一个不能多问。 「小耘,你的眼怎么了?」 「尊者告诉我,五感之中,唯眼最易受红尘所扰,所以此行,他让我蒙眼游歷。」 得知不是眼瞎了,沐皙松了口气,又哀哀道:「那你又要走了吗?」 「我现在有另一重身份的责任要担,从此,四海为家,脚不虚行,直到正果成全。」 沐皙犹豫片刻,尊重他的决定,苦笑道:「好吧。堂兄不会逼你。只是以后,要多保重!」 在经歷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沐皙也逐渐看淡了某些执念,他得不到的自由,如今都交给了沐耘,也算一种成全。 「……嗯!」沐耘重重点头,心底尘埃落定。 正当沐皙目送他背影徐徐离开之际,花树后的身影再也不忍继续藏匿下去,慌了神,疾快奔向沐耘身后。 但闻一声哀恸思念的沙哑恳求:「耘弟!不要走!」 「阿茵?」 沐皙没想到沐茵刚刚一直躲在树后,偷听二人的对话,此刻…… 沐耘原本平静好的心池,又被突然搅乱,心痛垂眸,却不敢回头。 沐茵泪意不断,苦苦挽留:「你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为什么不肯见姐姐一面?为什么不回家啊?」 「二姐,我……我不能……」 「姐姐知道,知道你这么久以来,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是无奈的……可是,可是你回家来,回了家就好了啊。」 沐耘艰涩摇头,回绝道:「二姐保重。有缘,我们此生必会再见。」 见如此决绝的背影,沐茵毫不甘心,迅疾追上去,拦住他的去路,令沐耘为难踌躇原地。 沐皙见状,连忙将小妹拉到一边,她却固执地一动不动。 「阿茵!别拦着!」 思亲许久,如今相见,沐茵难捨难分,但也不忍沐耘如此为难,她深深唿吸一瞬,释怀道:「那你把眼上的白布解下,让姐姐好好看一看你,可以吗?」 沐耘凝思片刻,成全她的心愿:「好。」 但他又不能违了对尊者的承诺,于是在眼布解下的那一刻,紧闭了双眼,这样也算不见红尘,红尘自然也无法染心了。 第125章 重逢 ====================== 兰山一别之后,沐耘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歷,恍惚间,他路过小镇上一座月老庙,听见里面的人,尖叫着,埋怨着,一股脑地冲出来,他蓦然脚步一停。 他正欲拦人询问详情,復又想起尊者的叮嘱,抬起的手又无力垂下。有些担心里面的状况,沐耘抬步上前,靠着剩余感观,走近门前。 一人好心挡住他,提醒道:「诶诶,你怎么还进去啊?都说了里面有个酒疯子,见人就撵。」 原来是这样。清楚了状况的沐耘,浅浅笑道:「那小僧进去劝劝他。」 「哎哟,别去啦。他就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他对大伙儿说啥?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月老庙吗?」 沐耘不知情地摇头。 那人又很生气地说:「因为他说他爱的人不在了,这骗人的月老不配受人供奉,说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嘿,单他一个人姻缘不成,还不许其他人求了,真是脑子有病,你说是不是?」 听闻如此疯迷的举止,沐耘莫名心颤,不做回答,更加坚定地径直入庙。 那人一头雾水,怪道:「嘿,这儿莫不是还有个『聋子』和尚?又瞎又聋,进去挨顿打,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月老庙内部,已经空无一人,满地雕像的碎石,以及供桌上的瓜果香灰撒了一地……沐耘放轻脚步,慢慢走近堂内,想着能不能补救一下供桌什么的。 突然,走廊尽头的石柱后,传来酒罈砸碎的声音,洪亮震耳。沐耘沉心一想,或许那些人口中的酒疯子正躲在那里,没有走。 便小心翼翼移步过去,觉得该停脚了,他便稳稳站在走廊的台阶边缘,正欲出声,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勐然抱住他的腰身,往旁边的墙上撞去。 「呃……」沐耘还未反应过来,那人紧紧抱住他,埋首他的怀中,低低哭泣起来。 「别走,别走……耘公子。」 闻声,沐耘顿时震撼,手足无措。 是他! 本欲推开那人的手也无力垂下,任由他在自己跟前造次痛哭。 祁终折腾了一会儿,察觉他没有回应,酒意微微有些醒转,他又小心翼翼地抚上沐耘的侧脸,这次,却被沐耘一手轻轻拂开。 他骤感失落:「是你吗?耘兄……」 沐耘抿了抿唇,还是不忍心推开他,只是身形往旁边擦墙挪动,将两人的距离错开来,依旧默不作声。 祁终双目昏暗,只能依稀看到人影,和灰色的模煳的景象。 怀中空落之后,他倚着墙,拍拍脑袋,苦笑道:「我,我又喝醉了。他,没有回来……」 苦涩的泪水忽而大颗大颗坠落,祁终醉意被伤心掩盖,不争气地嚎啕大哭,乱拳砸墙,砸得满手是血。 「月老啊月老,你这个骗子!你怎么可以受人供奉?我心爱的人才应该被造庙被捧在云端……这群愚民,都不记得他的好……都信你这么个骗子。」 含煳的哭腔,控诉着种种不公与心愿。 沐耘听见他如此伤心欲绝的话音,察觉他不要命砸墙的举止,担心他的手会报废,迅疾上前,捉住他的手,制止在半空。 第270页 「你……你是谁啊?」祁终才又记起了身旁还有人,都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对方怀中,依恋温存过。 沐耘淡淡凝眉:「昭莲寺僧人,法号希一。」 祁终迷濛着双眼,无恶意地嗤笑一声:「出家人啊?怎么来仙林了呢?」 「我……」 「等等,你的声音……好像他!」 不待沐耘解释,祁终又灵敏捉住一点,更加靠近沐耘。 「……我又在做梦了吗?真的是你吗?沐耘!」 「不,施主你认错人了……」 沐耘匆匆否认,转身欲走。祁终又紧追而来,勐地熊抱住他,喜极而泣:「我不管,这个梦好美,我不要它醒来,我不许你走……」 「我不是……」他弱弱否认一句,眼眶已然红了。 祁终留恋靠在他肩头,呢喃道:「你连声音都这么像他,怎么就不是他呢?求求你,别走……」 酒醉不清的人,话毫无逻辑,可他的思念之情却如此清晰刻骨。沐耘不忍拂逆,再度心软,翻身迴转,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抚。 「那你就好好做完这个梦,梦醒之后,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去砸月老庙了。」 「好,好,我听你的话,你不走就好……」祁终嘴角带笑,满足蹭了蹭他的怀抱,乖巧答应沐耘的一切要求。 没过一会儿,天空又下起了雨。 两个「失明」的人,相互依偎在破旧的屋檐下,安静而眠。 雨停了,彩虹出现了。 祁终醉意随一场满足的昏睡,消散大半,他扶额醒来,摸索到身侧竟然还有一人,而脑袋热热的,显然在对方怀中,蜷了一觉,所以摸上去一片温热。 他拍拍脸,和那人一起坐在墙下,似乎还在回忆发生了什么。 沐耘睡意比他更浅,已然清醒起身,默不作声,转身就走。 祁终抬手扯住他的衣袖,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道灰色的光影轮廓,他有些欲言又止。 「你,你等一下……」 两人不知天边彩虹的颜色,祁终由于眼前一片灰色模煳之景,更简单以为天色将晚了,心头蓦然很想去一个地方,他怕自己路上摔跤,不知道身侧的沐耘是蒙眼而行,以为他能帮扶自己一程,便下意识要求道。 「希一禅师,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微微讶异他的记性,沐耘怔愣一瞬,原来他酒醒之后,是能记得很多事的,那当年在花月山庄一晚,自己故意套他的话,是否…… 「可以吗?」见人不回答,祁终又小心翼翼重复问了一句。 沐耘一瞬慌然,点头道:「嗯。」 祁终双眼忽暗忽瞎,摸索着抓住他的僧袍,恳求道:「我想去一个地方,你陪我走这一段路好不好?」 「好。」 「你不问为什么吗?」 「不问。」 「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很淡很淡的莲茶香。」祁终自言自语地解释一句。 「……嗯。走吧。」沐耘双眸一沉,又迅速敛去多余的神色。 夜幕时分,两个「盲人」互相扶持着,来到一座小山谷。 沐耘不知这是何处,但凭藉剩余感观,只觉周遭分外宁静,应该是置身在一片松林,头顶就是清幽月光浇身。 宁静的氛围让祁终突然想起滦阳郊外的一座青山,山顶有一棵老青松。那是当年他们花林相约的地方。 夜晚魔气逐渐加重,使得祁终的双眼微微有些焦距了,可以很模煳很模煳地看见花林中有萤火虫在飞,他摸索这去握那人的衣袖,寻觅一份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你看,你看,这里是不是好美?」 额下一片银纹织边的白布相遮,沐耘双眸黯淡,但心分外舒然,他点头轻笑:「嗯。」 祁终欣笑道:「但此地并不是我心中之地。我和他初遇是在滦阳郊外的一片松林之下,他等我,等着承诺给我一场姻缘……当时,我却捉弄他……现在,我失去了他,永远失去了他……」 「……啊。」 真相忽明,原来他心上至美与挚爱都是同一个人。沐耘短促间的唿吸骤然一窒,心弦乱了,奏得心底一片珠玉落地之声。 擦了擦泪,祁终原本刚有了一点可视距离的双眼,又酸涩到黯淡,他难过道:「若有来世,我一定好好爱他。再不负他。」 沐耘急欲追问今生的你又要去做什么?却恍然想起菩提尊者的话,而紧闭双唇。 夜风吹袭,颠簸一路,后脑勺繫着的眼带倏然松了,沐耘还未来得及重新系好,遮眼的带子就被夜风吹离侧颜,缓缓降落到祁终的手心。他本欲抬手触摸山川夜景,却不想接住这一片薄巾,微微诧异。 「这是……」 双眼骤然望见世间最美的夜景,更见到身侧之人朦胧的憔悴之美,他发上那根冠簪还是当年自己送给他的……沐耘心虚一瞬,紧闭双目,嘆道。 「我游歷世间,不得沾染红尘,此布缚眼,可叫我不过度恋栈红尘,一心向佛,早得正果。」 听他这么说,祁终自嘲一笑:「原以为你已替我看遍了这绝美夜色,没想到禅师你如此不开窍,一路走来,都在蒙眼……那你可知,悟佛在心,遮眼更难明。」 沐耘抿了抿唇,一时哑然。 他又道:「真是白费你时间走这一趟了。你我都看不见,好不愧对天地的馈赠。」 第271页 闻言,沐耘惊愕原地,反覆挣扎内心,几欲睁开双眸,更欲询问他为何失明?为何连他也失明了?难怪这段山路,两人都走来得如此艰难。 他想问想见,却只能沉默原地,忽然,白布重新遮上他的双眸,慢慢在髮丝间繫紧。 祁终借着微微能看清方向的感观,替人系好髮带。 距离亲近,彼此感受到不同于己的唿吸,在耳畔,在脸颊,在心尖…… 「啊……你。」沐耘没想到他会亲吻自己,顿感一阵慌乱。 祁终站直身影,依恋的,又神志不清似的:「抱歉。我刚刚太想他了,你又太像他了,我没忍住错觉,对不起禅师。」 「……嗯。」沐耘双耳薄红,却也不再过多计较。 片刻间,从地下渗出的魔氛浓烈一瞬,让祁终双眸可见度越来越清晰,已经能看清楚沐耘的五官了。 他目光反覆留恋对方那张蒙目俊颜,疑惑道:「禅师,好像不怎么爱说话?都没听你怎么问我问题,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沐耘双手合十,浅笑道:「心无疑问,何须疑问?」 「啊。」祁终怔愣一刻,记忆中又忆起在地牢时彼此的交心之语。 沐耘曾说:「在我心里,你永远不是疑问。」 不是……疑问。 他做任何事,沐耘都会信他,帮他,护他……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从他生命里消失呢? 祁终骤感心尖一阵无力,酸楚的怅惘,逼得双眼涩然泪涌,苦笑道:「好啦好啦。禅师你别说话了。我现在发现你不仅气质像他,声音像他,连说话的语气都那么像他……再这样,我真的不想放你走了。」 沐耘沉默片刻,告辞转身。 祁终不舍望着他的背影:「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 「何时何地?」 「此时此地。」 祁终气笑了,招手道:「原来出家人也这么幽默吗?还是说,你让我记住当下的缘分,来日……不可期,是嘛?」 沐耘摇头道:「缘劫相依,施主保重。」 祁终还欲跟上去,抬手一捉,却捞回一阵怅惘。 第126章 灯会 ====================== 回到九垓山,已是深夜。 由于体内恶念神识的作用,每每到了夜晚魔氛最浓时,祁终的双眼便可短暂復明。所以这一程他返回地极快。 闵栀坐在决明殿外的台阶等他,百无聊赖,抬眸一望,正巧看到回来的祁终,连忙起身上前。 恼道:「祁无赖,你又去哪里混了?这么晚了才回来。」 祁终一路都在回忆下午与那位僧人的偶遇,以及傍晚两人一起看星月的愉快时光,他把那人当成了沐耘,获得短暂的哀思寄託,心情格外舒畅,嘴角都带着浅浅笑意。 一时都没听清闵栀说了什么,傻笑着入殿。 「餵。我跟你说话呢,你傻笑什么?」闵栀扒拉他一下。 祁终愕然清醒:「啊?哦。」 「哦什么哦?你现在眼睛不好,不要出去乱转,磕到伤到了怎么办?」 闵栀气恼嘱咐他,祁终不以为意,掏掏耳朵,不耐道。 「唉呀,知道了,啰嗦死了。」 「诶你!」闵栀冷哼一声,不跟他过多计较,掏出药瓶递给他,「诺。治疗眼疾的新药。」 祁终脸色一沉:「谁给的?要是凤寐的东西,就都给我扔出去,我不稀罕!」 闵栀脸色苍白,抿了抿唇,心虚道:「不,不是。我自己下山去帮你买的……是一个医术非常高超的老大夫制的,你放心吧。」 「哼。辛苦你了,以后别替我这么费心了,什么时候玩腻了,就下山去吧,这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好待的。」 他刻意疏远,语气平淡又充满关心之意。 闵栀不解,只觉他一再疏离,有些不悦:「你又在赶我走。就这么不希望看到我吗?」 「……不是。」 「好,我会走。但不是现在……如果,你肯陪我去底疆,参加一年两度的花神节,回来之后,我就离开。」 「好。」 祁终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闵栀心里却一阵闷堵,负气道:「那你必须把这些药吃了,早点把眼伤治好,到时候,陪我一起去看花灯……」 「好。」 …… 花神节那晚,底疆盛京一片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行人如织,沐耘的脚步一再放缓,生怕撞到了人,绕了许久,他靠在一处偏僻的店门招牌下,静静等待夜市散场,自己回古寺的路能够好走些。 他也不知为何,古寺在上疆九垓山,而自己走着走着,竟一夜行到了底疆的京城,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冥冥之中,或许又是佛的某种指引。 店家出门,惊讶他的伫立,好心道:「禅师,你,要不要进来喝点水?」 沐耘有礼谢道:「多谢施主好意。」 他抬脚进屋,小店是个做刻字生意的,刻招牌,刻碑文等等,狭窄的屋子里堆满了材料。 沐耘略一思忖,突然灵感顿生,向店家讨要了一块木板,和一把雕刻的小刀。 …… 方妍绡与凤寐赶到底疆京城时,正是花神节最精彩的时候,灯火依旧明亮。 方妍绡看到身边甩着糖人的顽皮小孩,笑着穿梭在人群,看到旁边小河中,漂走了许愿的花灯,抬头,绕过彩色的灯笼上,是善男信女放飞的盏盏孔明灯。 第272页 周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她淡淡阅览过这些喧譁景致,不明白凤寐为何说得那么天花乱坠,两人走着走着,忽然散了。 穿过长街,在长河过道边的屋檐下,方妍绡看到许多卖东西的小贩。 「姐姐,姐姐。买条小鱼去放生积福吧。」 一声奶音传到耳朵里,她心都融化了,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小男孩正蹲在角落,沖她甜甜一笑,好似儿时的小槿。 她会心一笑:「好。」 这时,余光轻瞥,她看到凤寐信步而来,手里攥着他们刚才逛店铺时卖的那些吃的用的,华衣的袖子上还繫着她亲手为他猜灯谜猜来的一片小红结。 整个人神色恣意,悠闲轻笑,手里捏着两串糖人,沖她晃了晃。 方妍绡心上动容,咳道:「你来了。」 「怎么了?遇到小骗子了?」 凤寐警惕地打量了一下角落里的小孩,不大放心。 方妍绡气笑了:「没有。你别乱说。」 「这位哥哥,你要买小鱼吗?」 小孩纯善的目光又望向凤寐,软糯的声音让他不由心软,干咳两声,掩饰刚刚一场误会的不自在。 「要不,我们买两条小鲤鱼去放?」 悄悄瞥了他一眼,方妍绡试探问了一声,语气轻声不少。 「不行。」凤寐正色道。 闻言,她默默转身,掩饰失落。 凤寐抿唇偷笑,悠悠从衣怀中拎出钱袋,将碎银给那小孩,朗声道: 「两条怎么够,连桶带鱼全要了。」 「好好。谢谢哥哥,谢谢姐姐。」小孩接过钱,开心大笑。 方妍绡想笑,又觉得无语,悠悠道:「人傻钱多。」 凤寐提起桶,笑道:「走,放鱼去。」 「嗯。」 两人并肩而行,从街边走向水畔,与身侧的祁终二人擦肩而过,错失照面。 「怎么了?」 闵栀见他突然停住脚步,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关心问道。 愣了一下,祁终恍惚摇了摇头:「没事……」 渐渐的,空气中那股海棠花香,悠悠飘散了。 「这就是花神节么?怎么没看到有什么花?」 祁终突然问道。 「花都被放在神庙里了,街上哪有花香?」闵栀信口回答他,又兴奋道,「诶,祁无赖,你看那里有一家卖琉璃糖的,我们要不要……」 她转身话未说完,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祁无赖?祁终?你去哪儿了?」闵栀记得他路痴一般的记性,以为是人潮把他挤走了,怕他迷路,赶紧边喊边找。 …… 「沐耘!沐耘!你等等我啊……」 满天长灯,来往花巷,锣鼓喧天,人潮翻涌。祁终目光锁定在前方一道青衣身影,紧紧追随,还剩最后两步距离,他迅疾伸出手,扣住那人的肩膀,掰回来。 「沐耘!你终于……」 「你谁啊?」 那人莫名被捏痛了肩膀,赶紧退开祁终的『魔爪』,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发现惊喜落空,祁终顿时失落,失神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吃了能暂时復明的丹药,祁终好不容易能看清这世间的一切,以为双眼能看到的,就是心中所想的,原来一切还是泡影。 就在他心灰意冷,转身折返的时候,低垂着脑袋,没注意撞上一个「盲人」,两人彼此低头道歉。 「对不起……」(「抱歉……」) 「是你!禅师!我们又见面了。」 抬眸看见对方的容颜,祁终兴奋上前一步,沐耘却蒙着眼,后退一步,内心颇是复杂,原来这一程,最难了断是当下的这一场缘。 「好巧。茫茫人海,我们才分别不久便又相遇了,那你说这是不是佛门的缘起呢?」 他格外开心,话多起来。 沐耘默然间,心思一凝,暗暗回答:是缘灭。 「你要去哪儿?蒙着眼睛不方便吧,我送你……」祁终也说不出来,为何想要如此亲近他,殷勤地询问。 沐耘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没有地方想去,都是随心而往。」 祁终点点头,还是不舍,拉住他:「那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喜欢听你的声音,真的很像他……」 说着说着,悲伤又涌到心头,最后几个字都带着哭腔的颤音。 沐耘不知为何,周遭如此喧闹,他却唯独听见了他凄伤的哭音,骤然心疼。 「好。我陪你。」 「那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找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 祁终转悲为喜,下意识地主动牵着对方的手,往人潮外穿梭。 沐耘紧紧跟上,也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 已是三更时分,花街上早已人影寥寥,一片凄凉。 闵栀还在奔走唿唤,跑遍了大半京都,都没有找到祁终的身影。她累得气喘吁吁,倚在一棵槐树下,歇了口气。 「这个祁终,不会又跑去喝酒,喝到不省人事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闵栀擦了把汗,又往京城的酒楼一间一间找去。 郊外溪水边。 两道娴静身影,垂钓水面。 沐耘没想到他所说的安静之地,就是来湖边钓鱼。可是他已经说了好几个时辰了,还在喋喋不休,估计到天明都别想钓到鱼。 第273页 祁终歇了口气,补充了点水,瞅了眼沐耘跟前的竹竿,心里一阵窃喜,狡猾笑道:「禅师你答应了我的,没钓到鱼之前,可不能先走哦。」 「嗯。」沐耘点头答应。 祁终心想,给他的鱼竿既没有钩,也没有鱼饵,能钓到鱼才怪。 就在他刚想完这句话后,沐耘的鱼竿勐烈摇晃起来,祁终诧异上前,低头一看,一只红色的锦鲤居然主动上钩,紧紧咬着那根线晃动。 沐耘稳稳抬手,红鲤上岸一瞬,在草地上扑腾乱跳。 「我钓到了。」 怔在一边的祁终,惊讶之余,没有半点欣喜之色,落寞垂了眸:「是,是啊,好大一条呢。」 沐耘俯身,摸索到那条鱼,又小心翼翼放回水中,顺道洗了洗手。 「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家吧。」 错身之际,祁终紧握双拳,此时此刻,包括刚刚短暂的相处,他都已经把眼前之人当成了沐耘。 不甘心地冲上前去,他无礼地去揭沐耘眼上那块布,想要做最后的确认,却被对方淡淡抬手,制止在半空。 「你……你到底是不是他?」 神色严肃,他倔强质问最后一句。 沐耘敛住神色,镇定回道:「贫僧昭莲寺弟子,法号希一。」 闻言,祁终垂了手,无力苦笑,哀哀道歉:「是我失礼了……」 「……」沐耘默不作声。 祁终狠狠擦了把脸,笑道:「禅师,你把我的心又搅乱了……把你错认成他,是我不好,如果可以,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沐耘沉吟片刻,淡淡点头:「嗯。」 「吶。这根拐杖给你,这样你走路就不用担心磕磕碰碰了。」 接过那把他亲手削的拐杖,沐耘略感沉重,原来刚刚他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削这个东西。 「……我走啦。」祁终没有听见他的谢谢,有些失落,却勉强一笑,先一步告别。 沐耘臻首道:「等一下,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惊愕回身,祁终兴奋上前,期待地望着他。 是一块雕刻好的木板,上面是字迹工整的经文。 「你不是心乱了吗?多读几遍,就心静了……过去的人,就让他过去吧。」 「过去?」 祁终接过木板,目光失神,喃喃自语。 等清醒之后,四野旷然,早已没有那人的身影。 第127章 入魔 ====================== 郊外溪边一别后,祁终失落返回城中,勐然想起闵栀还在盛京等他,顿时心慌一瞬,迅疾返回那道街巷,却见人群散去,空无一物,冷风凄扫一地狼狈。 「闵栀?」 他握紧手中的木板,珍惜在怀,四处张望,但又怕叨扰到街边住户,只能轻声唿唤。 突然,心口勐然一阵钝痛,祁终双手麻木,手中木板跌落在地,摔碎成几块,叫他痛心惋惜,顾不得这突发的疼痛,他迅疾弯腰,万般小心地去捡那些碎片。 「不……为什么连你要碎……」 捡完木片,祁终骤感体内一股钻心刺骨的怪疼,莫名的杀念涌入脑海,叫他心境矛盾难宁,勐然又想起凤寐的忠告:「……破体之前的徵兆,就是你先一步沦为恶念神识的傀儡,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为这话,祁终惶恐一瞬,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不然定会迫害到无辜的人。 捂住心口,祁终脚步虚晃,扶住墙壁,踉踉跄跄钻进了巷子。 迅速坐在地上,平復气息,却没多大作用。心里的烦躁越来越重,嫉恨之心慢慢滋长。祁终一遍又一遍强制沉心,可上蹿下跳的气息,逼得他头脑发昏。 好一会儿,神智稍稍恢復,初期的症状,他还能勉强应付。拍了拍灰尘,祁终起身准备离开,再度去寻闵栀。 这时,巷子里传来隐约叫骂,和拳头揍在身体上的沉闷响声。 「打死你,狗娃子,打死你……」 「呜呜……别打了,别打了。」 「大哥,你别打我了。呜呜……」 一个瘦弱的小孩被逼至墙角,脏污满脸,可怜兮兮地护住脑袋,身边围了一堆小孩纷纷对他拳打脚踢。 「野孩子,狗孩子。谁叫你住在我们家的,打死你。」 一个衣着富贵的小胖子狠狠揍在他身上。 祁终勐然怔住,脑子里骤然回想起小时候在长汀,也是受到过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祁终,你个野孩子,滚出我家。」 「祁师伯压根不想收你为徒,是你死缠烂打……」 「被赶出长汀师门,是你活该……」 握紧的手心全是汗水,唇齿因为愤怒而颤抖不已,祁终不由咬牙切齿:「林璟!」 恶念神识感知到他的失控和怒气,迅速倾入他的思想,刚刚沉稳的意识又沦陷了大半。 祁终双目赤红,提着杀气的步子,重重走向那个富贵的小少爷。 「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 夜半三更,小孩们从巷子里蜂拥而出,尖叫连连。 闵栀奇怪望了眼他们的表情,随即快步进巷,眼前一幕,骇然惊心。 她找了祁终好久,眼下终于找到,却见他正掐着一个小孩子的脖子,高高举过头顶,那小孩脸色涨得黑青,眼看就要没气了。 第274页 「祁终,你快放手!这只是一个小孩啊!」 闵栀怎么喊他都得不到回应,无奈之下,她捡起路边的棍棒,狠狠敲在他后脑,但闻闷哼一声,祁终松开人质,抱头倚在墙下,头疼不已。 闵栀无措丢下棍棒,小心翼翼上前安抚:「祁……」 「我……怎么会……」 他颤巍巍捧起双手,顿感无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的失控有多可怕,痛苦摇头,祁终厌恶当下的自己,迅疾奔出小巷。 「等等……」闵栀抬步追出去,人又不见了。好在小孩家长来了,她便迅速託付给他们,心无挂碍地去追祁终。 五更已过,朦胧的夜色中,下起了一场急促的晨雨,寒凉刺肤。 闵栀心急更甚,边找边喊: 「祁无赖,你出来啊。」 「祁终。天下雨了,你打伞没有啊……」 …… 天光已经大亮,雨声却依旧未曾断绝。 在河边的码头,望见那人的背影,闵栀悬着的心终于稳稳放下。 见他一个人坐在木板上,寂寥孤独,望着河面模煳的雨帘,纹丝不动。 闵栀赶忙冲过去,替他打伞遮雨。 「你疯了?这么大的雨,都不知道躲吗?」 俯身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却毫无回应。 「你……」 闵栀正欲再说什么,却见祁终绝望躺在木板上,任由哗哗雨水沖刷身心,闭目不愿醒来。 手中的伞忽而便无力紧握了,闵栀松手的那一剎那,撑开的伞就这么被湖面的大风吹远了…… 回到九垓山后,祁终自闭地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决明殿内,多天不曾开门。闵栀颇感自责,她不曾想到原本只是带人出去散心的初衷为何突然会演变成这样。 由于祁终的双眼又开始变得忽明忽暗,闵栀借着向凤寐讨取新药的联繫,顺道把那天情况反馈给了他。凤寐的回信,语气极为严肃,让她这段时间好生关注祁终的情况,不要再轻易让他出门。由此,闵栀也得知了百日之后,神识破体的事情,已经不足一月的时间了,她万分后悔知道地如此之晚,甚至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好多话没有说…… 眼下,她站在殿外,犹豫片刻,嘆气推开门,去为祁终送治疗眼伤的新药。可入殿的那一刻,冷清的大殿上空无一人,唯余案桌上摆着一块摔碎后重新粘黏过的木板,上面刻着破碎的经文。 闵栀偏殿正殿来回找了好几遍,也没见到祁终的身影,以为他又去后山哪个角落独自散心了,便暂时没有多想,耐心地替他整理起桌面来,收拾间,她无意抓起几张画满阵法的散纸,顿时一愣…… 扶风后山上,微云悠悠,山涧花落,一片清静。 祁终重新来到沐耘的墓园外,想要在为数不多的人世时间里,再好好看望故人一面。这一次,他怕惊动沐茵等人,特意蒙面打扮,更从后山小路的结界薄弱处进来,将被捉住的风险降得很低很低,这样,他便可以安静地陪伴那人许久了。 怀着忐忑的思念,祁终走出花林的那一刻,特意理了理衣襟,捧着一束野芳,郑重地来到沐耘坟前。 突然,他还未走近,脚步就先停顿下来,脸色乍变,沉冷凝重,瞳孔微微骤缩,手中的花也掉落在地。 「谁?谁做的?」 他颤抖着奔上前,望着被毁的墓园,心痛无比,慌乱之际,他又徒手堆着周围坟土,替那人掩埋棺木。 祁终悲怒交心,不知是何人这么可恶,连一个入土为安都不肯给沐耘,要将这片墓园毁得如此狼藉,连碑文都被砸得碎裂成块。 他拼命修补坟墓,一边在脑海寻找可能的真兇名字,恨不得把那个人撕碎……这一剎那的怒气和恨意,又隐隐唤醒了体内的恶念涌动,祁终察觉当下,迅疾沉心,捉住清醒的意识,反覆冷静。 这时,墓园外传来打杂弟子的谈话声。 「诶,你说为什么大公子要让我们把三公子的墓碑毁了呀?难道……三公子没死?」 「嘘……别乱说!大公子说了,不许任何人再提起三公子的生死……」 「那你说,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毁了墓碑啊?」 「我哪知道,可能要迁坟吧……再说,三公子要是没死,难道不会回家来吗?而且断缘峰下,确实有尸骸佩戴着他的遗物,不大可能有假……」 …… 躲在树上的祁终,认真听完两人的谈话,才悄悄翻下树稍,内心一片复杂,脑海中歷歷回忆起诸多景象,其中,那位赠他经文的禅师,格外古怪,把心一沉,祁终惊觉某种猜测,震撼地抚了抚额。 墓碑是沐皙命人毁的,他那么疼爱自己的三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沐耘没死!为活人建碑,是多么不吉利的事! 而月老庙中,以及花神节那晚,自己遇到的那人,不仅身怀茶香,声音与气质也那么像沐耘……极有可能他就是没死! 想到这些,祁终又惊又喜,又怒又怨,明明故人就在自己眼前,他却没有认出故人,明明沐耘回来找他了,却不肯与自己相认……他一定还在怨自己断缘峰绝情的两掌…… 双眸又是一阵涩意,祁终松开手心,振作地扬了扬衣袂,匆匆离开扶风,赶往断缘峰崖底寻人。 …… 遍寻崖底,除了一片萧瑟,根本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有什么寺庙的踪影。祁终不甘心地踱步溪边,被太阳晒得大汗淋漓,却依旧坚定地沿溪慢走。 第275页 荒郊野岭,连个砍柴的都没有,他却企图能找到人。 祁终来到山溪下游,忽见几个僧人在下方挑水,顿时喜出望外,急忙奔过去,拦人就问:「几位小师父,请问你们是昭莲寺的僧人吗?」 小和尚们面面相觑,有些后悔来此地打水,因为他们即将引狼入室,但祁终问了,他们就必须如实相告,因为出家人不打诳语。 「是。」 匆匆点头,几人转身就走。 祁终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心急地追上去:「那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希一的禅师?」 「……认得。」小和尚们无奈点头,脚步越走越快,想赶紧摆脱祁终。 「那,那我跟你们一道回寺吧,我去找他!」 小和尚们大吃一惊,恐慌地摇头:「不行啊施主,慧远方丈说了,古寺不接待外人,也不能让修仙者进入……」 「嗯?为什么?」祁终挠了挠头,这寺庙真奇怪,其他庙子都巴不得香火旺盛,这家却一律排外。 小和尚们摇摇头,为难道:「暂别吧,施主。」 说完就要离开。祁终心急焦虑,耐心尽失,快步转到几人前方,扬剑横挡,脸色一沉:「我再说一遍,带我进寺!」 小和尚们咽了咽嗓子,慌了神,无奈答应。 第128章 相见 ====================== 昭莲寺外,古树高大,林荫下的石板路,青苔丛生。高楼上,钟声杳杳,花坛内,草木葳蕤,所见所听,都是一番清静意。 祁终背着手,由那几个小和尚不情不愿地在前方带路,顺便环视四周环境。 进入朱红寺门后,那几个小和尚就一熘烟跑了,也不待祁终盘问什么,就不管他了。 起先,祁终还很有礼貌地拦人询问,发现没有人愿意理他,问什么都摇头匆匆离开,渐渐地,找人心切的他失去了耐心,加之恶念神识的影响,使得他的脾气变得万分暴躁。 凌厉皱着眉,他怒气沖沖地在古寺里乱转,不禁意间,看见宽敞的佛堂里,一尊尊巍峨大佛下,一群弟子正在打坐念经,听不懂的经文声让他觉得更加烦躁。 他直接大步进殿,傲慢怒吼:「沐耘,你出来!」 佛门弟子不为所动,继续念经。 得不到回应的祁终气急败坏,不管不顾窜进他们的阵列,揪起一个人的领子,辨认道:「沐耘……不是。」 接着把那人丢下,又兇狠恶煞地捉了旁边的人,一一确认。 「不是。」 「也不是。」 …… 他胡乱找着人,却打乱了和尚们的早课。 众人纷纷不满抱怨,在他眼下,嘀咕不断。 祁终气怒难消,又平添心上委屈,一气之下,打翻了佛像前的供桌,香油莲花灯,瓜果竹籤,散落一地。 「沐耘,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躲在这里!」 见状,小弟子惊慌不已,连忙说罪过,罪过。 「快,快去请慧远方丈来,主持公道。」一个年纪大点的师兄,站出来果断喝令。 众僧退到一边,惊怕地望着祁终,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看什么看?」祁终满心烦躁,瞪着这群『窝藏犯』,凶道,「沐耘在哪儿?」 「说!他在哪儿?」 那弟子唯唯诺诺道:「施主,这里,这里没有沐耘这个人啊。」 「没有?你敢骗我,他明明就躲在这儿,让他出来见我。」 祁终一把甩开他,眼眸猩红,恶念神识一点一点蚕食他的理智,把他推向发狂发怒的极端。 「说不说?不说,我弄死你们。」 他逼命上前,邪念骤起。 这时,一和尚欢叫起来:「方丈,方丈来了。」 祁终回头,转移了注意到那位老方丈身上:「老头,快说,沐耘在哪儿?」 那方丈面色平静,对着他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寺内并无沐耘这个人,只有一个法号希一的佛门弟子。」 闻言,祁终眼中瞬间黯淡无光,重复呢喃:「希……一……」 随即暴怒,恶狠狠道:「谁准你们挑唆他出家的?啊?你们凭什么让他皈依佛门?」 方丈默然闭了闭眼,劝道:「施主请回吧,希一是佛门尊者命定之人,一切已成定数,不能改变。」 「狗屁定数!我就是要见沐耘!我要当面问他,你们都给我滚开!」 倔强否定方丈所言,祁终满目怒火,不甘心冲出大殿,坚持不懈地找人。 找到禅房临近的后山下,祁终有心无力地累靠在一棵花树下,眯眼一望,看到山间,野桐花落,青山隐隐,一片旷然,心却还是无法沉静。 「沐耘!你这个骗子!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来见我……」 越想越气,他感觉自己被捉弄了,忽而委屈地哽咽起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沙——,沙——」 祁终冷静下来,猝然回望。 又见那位蒙眼禅师,素整的白僧衣,衬出一派沉静如水的气质,禅意的冠饰,束住两鬓松散如云的青丝,银纹织边的白布,蒙住双眼,展露一张朦胧如月的容颜……与那晚毫无分别的熟悉,叫祁终心头一紧。 只可惜重逢两次,他要么是「瞎子」,要么被夜色煳弄,而现在暂时復明,他才认认真真地看清此人的模样,心中万般笃定,这人就是沐耘。 第276页 「你,你来见我,为何还要蒙眼?」 祁终率先沉不住气,轻轻质问。 沐耘手中挂着一副檀木佛珠,轻微转动了两下,默默无言站在一株桐花树下,平静「望」着他。 祁终不甘心上前靠近,沐耘却察觉他的动作,主动退步。 如此扎心的躲避动作,祁终怔愣原地,眼眶顿时酸涩,皱眉道:「你躲我?」 沐耘依旧不回答,静静站在粉白的落桐花下,恍惚中,有一丝清清淡淡的惊艷,像云烟般不可触摸。 祁终哀哀苦笑,心冷一刻,霎时间,一树洁白的桐花全都枯谢了,花瓣如雨纷纷狼狈洒地,再无枝头的迎风潇洒。 沐耘依旧寂然地,隔着他满心情爱的苦楚,遥遥站立。 这时,祁终神色一沉,凌厉道:「把眼上的布揭下,我要你看着我!」 捏紧手中的佛珠,沐耘无动于衷,心池却轻泛涟漪。 祁终怒而不语,随即,扬剑一扫,冷冷一剑,噼下沐耘双眼上的白巾。碎布款款落下,露出一张沉冷的容颜,低垂的目光徐徐升起,波澜不惊地与祁终回望。 这一刻,祁终眼尾的泪终于滑落,悲喜交加,颤声道:「耘……」 喊声未出,沐耘迅影上前,错身之际,敏快夺走他手中的剑,随后反手轻扫,两道剑光,在祁终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自袖间,自肩侧,过目而去。 世间安静之际,一片银袍,一缕断髮,飘飘坠地。 祁终目光逐渐冷却,失神地凝落在草地上那突兀的两件物品上,这时,影落剑被飞扔回来,稳稳扎在他的眼前,那人背对他,冷淡回道。 「这就是我的答案。请回吧。」 …… 「轰——」 脚步声远去,祁终骤感天旋地转,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坍塌成灰。 无力跪倒在地,他望着那断袍断髮,忽而想起断缘峰上,自己两掌断情时说过的话:「……今生我只与你反目一次,从此恩断义绝……」 那沐耘对自己割袍断义,断髮祭情的做法,以及他口中所说的答案,便是一样的从此陌路…… 一切真的都无可挽回了吗?祁终心碎成灰,哑然泪落,绝望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x 「绡绡,你在找什么?把我的医书都翻乱了。」 竹屋里一片亮堂,凤寐收拾完草药,回到他的案桌时,发现一桌子书,乱摆乱放,有些惑然,自己不是个没收拾的人啊。 听到他兴师问罪,方妍绡放下手中的刺绣,慢吞吞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样乖巧的认错,凤寐轻易地原谅了她,轻笑:「那你翻我的医书干嘛?」 方妍绡略一沉心,那日撞见闵栀给凤寐的求助信后,她才得知祁终失明一事,情急之下,偷翻凤寐医书寻找医治之法,却不小心忘了按顺序放好,现在被质问,倒有些心虚了。 「我,我随便看看,觉得还挺有趣。」 凤寐拎钱袋的手一顿,好笑道:「那么枯燥,你也觉得有趣?看来是闷坏了。」 「我马上要出门一趟,你在家等我,很快就回来。」 方妍绡抬眸问道:「去哪儿?」 「去镇上买点米。」 「哦。那我想吃石榴,你把果篮也提上吧。」 凤寐抿了抿唇,哼笑道:「好好,都买都买。」 …… 回草药铺子的林荫小道上,凤寐提着一篮子瓜果,心情愉快地返程。 突然,篮子的手柄被一道灵光折断,里面盛着的瓜果掉了一地。 在桐疆,能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便出手如此迅疾的人,只能是莲袖了。 看到前方的背影,凤寐正经脸色,恭敬弯腰:「姑姑。」 莲袖仙姑气愤转身,迅速移步到凤寐眼前,抬手,几欲打他,感受到掌风,凤寐不做反抗,忍耐闭眼,可那掌力终究没落下来。 莲袖怒其不争地放下手:「凤寐,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闻言,他面露难色,愧意上心:「请姑姑责罚。」 莲袖并不买帐,倒是讽刺起来:「这凡尘的日子,神君过得风生水起,都忘了自己的责任所在。看来,素女对你的教导,都是一番苦心付之东流了?」 她说着,围着他转,踩烂了地上散落的瓜果,凤寐垂头,颇是惋惜。 「我,没有。」 「还敢狡辩?」莲袖疾言厉色,停住脚步。 「神识融合,恶念必会在百日内破体,脱离宿主之后,它将再也无法封印,届时祸乱苍生,生灵涂炭,谁又去镇压?桐疆被毁倒是无妨,只是连累玄女与素女声誉,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凤寐手心全是汗水,神色复杂,叛逆地想要反驳,却欲言又止。 莲袖冷声吩咐:「与你多说也是无用,只给你最后一月时间,赶在殊纯池封印全解之前,不论用何种方法,带回神识,亲自向玄女与素女请罪,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倘若我没有做到呢?」凤寐闭眼反驳。 莲袖勃然大怒,怒瞪着他:「放肆。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好,不妨让你死心,你要是没能办到,就和这桐疆一起消失。反正此地也只是个替代品,真正的人间,玄女她们也管不着,桐疆的安危却是她们一念之间的事,你自己思量吧。」 第277页 语罢,也不愿再看他安静如石的样子,莲袖怒嘆了一口气,腾云离去。 风中,白桦萧萧,树叶的抖动声传了一阵又一阵,夹杂着破土较早的知了声。 凤寐缓缓俯身,拾捡那些完好的瓜果。这时,一只手伸出来,帮着他一起捡,入目的那一刻,他腾然起身,向那人拂去三根银针,却被那人灵巧接住。 洛青尘对上他的冷眼,反倒戏嚯道:「凤寐神君,我有本事接住了你这三根银针,算不算通过了你的考验,可否给个面子,咱们坐下来谈谈。」 风声譁变,一股肃杀的氛围游走在二人冷对的眼中,仿佛大雨将倾的压抑,分外凝重。 第129章 云散水枯 ========================== 暮色四合,晚霞扬在天边,方妍绡把晚餐摆好,却还没等到凤寐回来,正准备出去看看,却在院门处望见他的身影。 会心笑着,她匆匆上前迎接,没有注意到他沉重的身形。 「神君。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了才回来。」她佯装不满地抱怨一句。凤寐脚步一顿,理了理思绪,抬眸看她,语气故意压淡:「哦,这不是回来了嘛。」 方妍绡抿抿唇,不禁意一瞥,发现他双手空空,略是失望道:「你骗我。」 一句话让凤寐顿慌了神,蓦然想起下午与洛青尘的谈话: 洛青尘轻笑:「神君别着急拒绝,我可是诚心诚意想跟你做笔交易的。」 「……借刀杀人虽然不好听,但对神君来说,却是撇清关系的最好方法,你若信得过我们,我可以保证,这些事做到最后,对你没有半点影响,此后桐疆万世太平,玄女她们也不会发难,你与她在这世间长相厮守,岂不完满?」 凤寐脸色一沉:「我凭什么相信你?」 洛青尘狡猾道:「因为现在你只能信我。神君,这个时候,可不要再迟疑了,当断则断。说起来,我与方月使共事多年,也算了解她的脾性,虽然她面上不说,可心里是万分在乎她那个弟弟的,如果她知道了你瞒着她要对祁终除之而后快的真相,你说她是先体谅你的苦心呢,还是自责愧疚,心里难安,甚至与你反目……」 「够了!你给我住嘴!」 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洛青尘点到为止,信心顿时大增,默然一旁,静待凤寐的妥协。 良久,他无奈嘆道:「你们要我做什么?」 洛青尘递了个眼色给席衍,将医书呈到凤寐眼前,脸上挂着老谋深算的得逞笑容:「这些医书,神君也找了很久吧。之前李元邪的内应将它偷下凡尘,上面可是有关于封印神识的记载,九幽素女亲笔摘录,你过目下。」 凤寐随意翻着,已然确认,心里略是欣慰,之前迟迟拿祁终没有办法,就是苦于这些医书遗失,才不敢轻举妄动,不然,对于这些凡人来说,动辄改变一点,就是灭顶浩劫。 「……哼,先前在密室就猜到了,一定是被你们窃走了。」 凤寐怒气拂袖,侧对着他。 洛青尘并不否认,得寸进尺:「我已拿出我的诚意,就看神君接下来的意愿了。」 「你想如何?」 「很简单,神君有神格护持,伪造两封神授金函,对于你来说不是难事吧?」洛青尘挑明目的,语势逼人。 凤寐隐隐动怒:「天境有天境的规矩。你可知我答应你这个要求,会担多大的风险,受怎样的处罚?你还真是异想天开,这种想法也敢说出来,你也配?」 连要伪造什么神迹内容都还不知道,凤寐就急于拒绝,席衍脸色一沉,颇觉没戏了。洛青尘却也不恼,轻抚了下摺扇,神色淡淡。 「我自然是不配,可她配啊。再不济,桐疆这么多人的性命总值得神君出面照拂下吧,毕竟一再推诿,办事不利的结果不是已经摆在你眼前了吗?」 「你!你,找,死……」 没想到他敢如此挑衅,凤寐几欲出手教训。 洛青尘却直白道:「方月使曾经欠我那么多人情,难道神君都要恩将仇报吗?」 凤寐顿时颓然,冷静之后,退步妥协。 「好。」 良久,这声无奈的回应,重重压下一切结局的预定。 …… 「诶,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方妍绡见他突如其来就陷入失神,莫名奇怪,晃了凤寐好几下。 「啊?」凤寐反应过来,面对眼前之人,徒生一股违心的愧疚,佯装镇定道,「我……我骗你什么?」 见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方妍绡不由捂嘴偷笑:「出门之前,你可是说过要给我带石榴回来的,果篮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凤寐心情放松下来,缓冲了下理智,平静撒谎:「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果篮跌到草丛里,找了半天,没找到……」 「啊。怎么搞得?摔哪儿了?过来我看看。」 对此深信不疑,方妍绡赶忙上前拉过他的衣袖,仔细清理,却没有一丝泥土的痕迹,她心思蓦然一沉。 凤寐不待她继续察觉,狡辩道:「没事了。灰都拍干净了,石榴的话,改天我再上街去买,好不好?」 「哦……那,先吃晚饭吧。」 方妍绡不再多想,转移了话题。 x 黄昏沉沉,古寺的杳杳钟声,迴荡在溪谷间,悠扬远去。 第278页 祁终背手站在山溪边,眺望暮色,心神一片复杂。 他在这古寺住了小半月,却再不曾见到沐耘一面,如今收到闵栀发来的灵讯,语气万分焦急,什么神迹所降的诛杀令,什么百家结盟,将在月末围攻九垓山诸如此类的消息,看得祁终满心疲累,他根本不想再管这些事,可是百日破体的期限,也只剩十天了。 他再不离开,此地也不会容许他的存在。 丹药早就服完了,这几日双眼又开始间歇性失明,他有时候找路,找着找着就完全看不见了。怕自己再拖下去,离去之前,都无法再见那人最后一面,祁终在心中暗下决定,准备在今晚孤注一掷一次。 他路过正殿,暮色已晚,屋子里很昏暗,唯有那一尊尊金身佛像,亮得光明,眸色落在那些经幡下的红烛上,霎时间,全都亮起明黄火光,照得四周清楚。 还在找火摺子的小和尚,一下被吓坏了,望了眼来人,面带紧张,又被人拉着匆匆离殿了。 祁终没有理会他们的看法,爱躲就躲吧,自己也不是来找他们的。 两个小弟子走时,奇怪地回望了一眼,发现他突然跪地参拜,双手合十,虔诚闭眼,喃喃许愿。 不由诧异了一番,在他们心中,祁终可不是个礼佛的人,这些天住在古寺,他要么取供桌上的果子解渴,要么在佛龛下睡觉,要么就无聊地在寺中乱晃……除了安静不说话,他的举止没有一点讨喜。大傢伙儿对他避而远之,也无法驱逐他,慢慢地,都有些习惯祁终的存在了。 现在看见他居然在拜佛,姿势还很标准,礼数也很周全,不知偷学了多久,两人只觉有些奇怪,私语一番,便悄悄退开了。 佛殿外的花木里,虫声啾啾。 祁终怀着敬畏,恳求道:「此生别无所求,唯愿他能脱离红尘苦海,再无情仇加身,恩义缚心……」 外面的天空算是真正谢幕,小水洼里,还有几只青蛙躲在莲花下,鸣了几声。 祁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礼成起身。 临走时,又望了眼佛像,悠悠说了句:「你不出声,我就当你默认了。」 月圆之夜,古寺老树上,一阵笛声悠悠,迴荡旷野。 沐耘走得很轻,在不远处停住,看到他瘦弱落寞的背影,倚在树枝上,挡了盈月的一阙光辉。 原以为自己等到天明,也无法再见那人一面,可世界骤然安静的那一刻,祁终原本闭着的双眼,一下欣喜地睁开来,直觉地转头回望来人熟悉的容颜。 思念如狂的心在此刻得以抚慰,祁终失声半晌,终于捉回声音,兴奋道:「你来了!」 时间静静流淌过去,世间依旧安静。 沐耘没有回答他,披散着长发,低头垂眸,双手合十,似乎对他无话可说。 被这样冷漠的反应打击甚深,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祁终心有不甘地翻身下树,一步一步走向沐耘,心痛质问:「为什么又不说话?」 「……」 祁终侧身苦笑一瞬,在无人注目的那一刻,抖落两颗勐然涌出的眼泪。 声音更加哽咽:「就这么恨我?」 「好友……」 良久,祁终不可置信地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声。 惊讶地稍稍侧目,注视沐耘的同时,也刚好瞥见古寺里一簇簇昙花次第绽放,莹白脆弱。 那些娇柔的小白花就躲在沐耘身后的角落里,在他来时,恬不知耻地迎上清冷的月色,衬得它们更加悽美,叫人怜惜。 花朵瓣瓣相接时,反照出的阴柔淡光浅打在沐耘暗红的裟衣上,整个人披了层柔和而仙洁的辉亮…… 恰逢此时,沐耘也抬眸,平静凝视于他,凉薄而疏离:「更深露重,请回吧。」 失神半晌,等来一句赶客的话。祁终咽了咽嗓子,身后的手心越握越紧,不甘与愤恨齐上心头。 只见他双眸殷红,沉郁的目光,直直望向那人无暇的容颜。 晚风起,撩起耳畔缕缕长发遮眼,沐耘反射地眨了眨眼,再凝眸时,正撞见祁终眼眶微红,似在用眼神无声质问他的模样。 他心中无奈一嘆,正欲出声开导,眼前那人却突然勐冲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身,桎梏的气力出乎他的意外。 尚未反应过来的沐耘,惊愣地眨了眨眼,祁终接下来的反应则更是打破他所有清律。 猝不及防间,唇上传来反覆碾转的软意,让他一瞬窒息,漏了半拍心跳。 沐耘实在没有想到祁终居然会直接冲上来拥吻他。 敛眸一瞬,他清醒地挣扎着推开祁终,却不察觉自己手心的力量是保留了多少余地。 他心生气恼,凝眉俯视的那一刻,却撞见祁终一双泪眼,升满了月光,深情无悔地回望着他。 一眼。 仅是那一眼,便留住了他全部心魂。 那一瞬间,沐耘心底所有的防线都轰然坍塌,无限怜意染上他浅色的瞳眸。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克制己心……都烟消云散了。 他故作失忆一般,勇气十足地缚住祁终的双手,两人纠缠着抵在树下,沐耘反客为主,深深回吻于他。 两人都忘情在这片刻欢愉之中。 突然间,夜半时分的撞钟声,沉沉迴荡夜色山谷之中,惊得山鸟扑飞几声,同时也惊醒了相拥相吻的两人。 第279页 沐耘率先回神,抽身起开,连连退步,站在一边,窘迫到手足无措。 祁终回靠树干,无奈闭眼,也不妄发声言。 罪过的心情让沐耘两耳的鲜红冷却下来,他死死捏着手心的佛珠,暗自悔恨。 待心情沉静下来,他苦涩抱歉:「……是我失态了,对不起。」 听到这样的话,祁终心痛更甚,眼眶又是一阵酸涩:「对你来说,承认自己的心有这么难吗?」 沐耘惊心一瞬,强装冷静:「心……只是一时执念而已。」 「哦?」祁终冷笑,「真卑微啊。」 「施主,人生苦短,何必执念。」 祁终听见这话,温热的眼泪滑落脸颊,落进泥土中,冰凉。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诅咒一样。云散水枯,云散水枯……」 默然垂眸,沐耘默不作声,捏着佛珠的手,不自觉用力。 「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好比云散水枯了呢?」 他怒气滔滔,将手心那块莹石狠狠摔在地上,痛恨道,「都是它的错!」 心,因这句话乍然哀恸,沐耘微微蹙眉,沉吟半晌,哀绝回道: 「云散,尚有皓月当空,水枯,才有明珠可现。」【1】 「原来是这样……」 祁终心底麻木,他们之间的繁华过往,不过是烟花水月一场,于这世间而言,岁月一抬手,即可消然。 「好友,早日回头吧。」 长嘆一声,沐耘疏离着语气劝他。 祁终呵呵笑起来,反问:「回头?」 「是的。早悟兰因,回头是岸。」 言辞诚恳,语气轻柔。熟悉的声音萦绕耳畔,祁终却心底苦涩,哑声道:「那如果我说,我不要岸,我只想回头是你。你会不会等我?」 沐耘手中的佛珠顿然落地,木楞站在原地,惊讶又仿徨。 「说呀!你回答我啊!」 祁终苦苦追问于他,像是握住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死活要讨问出一个回答来。 「……」 沐耘轻微地哽咽了一瞬,长发遮掩的面色如霜般哀苦:他已经答应菩提尊者,承下佛力护佑苍生,便必须扯断世间所有纠葛,还妄谈什么诺言呢? 沉静。 该死的沉静。 就像他宁可吃亏,也不为自己辩解分毫的脾气一样。 祁终最恨他这样。 霎时,出离的愤怒,万般的失望,彻底的心碎……逼得他怒火攻心,放声大笑起来。 悲哀的笑声在这静谧的古寺深夜显得格外突兀。 沐耘紧闭心门,再不敢有一丝松懈。 祁终一边笑,一边失魂落魄地离开:「对景惹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倖?斗顿恁,少喜多嗔。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2】 念诗念到尾,双眼已浸满泪水,祁终脚步不做停顿,此去再无回头,已然决绝。 月已西沉,身后萎落了一地皎白的昙花……短暂的矜持,却也扛不住枯谢的结局。 待沐耘再抬眸时,树下已经空空,不由抚上脸颊,是一把凉透的苦泪…… -------------------- 作者有话要说: 【1】:「云散水枯,汝归何处?」出自《封神演义》第五回,纣王与道人的对话。此处我断章取义,改成情深不寿,变化沧桑之意。 【2】:出自黄庭坚的《少年心》,文中假设成主角闲暇时读过的诗词。 第130章 欺瞒 ====================== 回到九垓山,已是深夜。 经过一场痛彻心扉的离别,双眼彻底失明,不仅药石罔效,连魔气的薰染也无法再让祁终復明。他又得重新去习惯黑暗了。 闵栀坐在殿外的台阶下,静静等他走近。 祁终立住脚步,感受到她的凝望,沉默片刻,他问:「你,还没走么?」 闵栀捏了捏手心,对他又气又恨,压在喉间的质问,在内心矛盾后,化作一句轻声的关心:「你饿吗?我去帮你煮碗面。」 祁终内心动容,急忙婉拒:「不,不饿。」 两人静默站了一会儿。 「明天你就下山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闵栀鼻尖一酸,趁他看不见,眨了眨通红的双眼:「那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 「什么约定?」祁终心力憔悴,记忆都恍惚了,一时没想起来。 闵栀目光黯淡一瞬,自嘲一笑。等她冷静了下理智,又认真道:「十天。再过十天,就是十五月圆了,我当晚走,路上明亮些。」 祁终沉了沉心绪,再过十天,就是百日破体的最后期限,也是百家仙门联盟攻山的时间……闵栀选择那时候走,算是陪自己走到了最后,如此情义,叫他难不感动,最终只得缓缓点头,同意下来。 在人世的最后十日,祁终看不见任何风光,耳畔也不得清静。他摸索着出殿门,听到头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知道闵栀又在想办法摧毁决明殿上方那些突然出现的神迹金字。 金字内容来得莫名,单是一条天谴邪魔。如若不除,桐疆必灭。就足以让整个上疆人心动乱,百家汇盟攻山的原因也是这个。毕竟这种大难临头的恐惧压迫在每个人的心里,众人都希望他能快些以死谢罪。 第280页 祁终嘆了口气,天意如此,人心如此。不说百日恶念破体的风险已存,就算他此劫之后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忽而凭着直觉抬望,阳光洒在双颊上,明媚舒服。 闵栀翻下屋檐,迷惘他直望太阳的举动,正要询问,又想起他失明的现状,疑问一下又释然了。 上前道:「明晚……我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祁终缓缓侧身,酝酿许久,咬字道:「珍重!」 皱了皱眉,闵栀盯他半晌,忽而一笑:「我明晚再问一遍。」 「……」祁终还欲说什么,却感身畔的声息逐渐远去了。 * 凤寐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单手撑额,怅望着窗外的桐花飘落,心渐沉凝,今晚就是攻山的最后期限了,但愿不会再有其他变数。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道淡紫身影,翩然进门。 方妍绡进门前,特意在房间用脂粉把憔悴的脸容遮了遮,确保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病态。 被线灵反噬的痛苦已经钻入骨髓,她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了,纵然凤寐医术高明,也无法逆天改命。这些天,趁着他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故意隐瞒病情,心中已经含愧,而现在离别在即,望着凤寐苦闷坐在医书旁失神的样子,方妍绡更是忍不住悲恸。 从闵栀那里得到祁终的状况之后,方妍绡就知道凤寐会为此事为难,可她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但是牺牲一段渴求九世才得到的姻缘,换来至亲最后的安稳,也并非不是一件划算的事。 平静好心绪,方妍绡温婉一笑,轻声唤道:「医圣大人……」 「绡绡,你来了。」 凤寐迅速醒神,背对着她,两下整理了愁容,才笑着转回去,见她一身淡紫丁香衫裙,格外清婉,整个人也容光焕发,误以为是她最近病情得到控制,看起来这般舒心。 又想起她曾说当初身不由己,不得已杀人,不喜欢鲜血,就常常穿着红衣,强迫自己习惯的话,凤寐一时心疼,主动上前,夸赞道:「这紫衣很衬你的气质,看来我挑布料的眼光不错……」 方妍绡笑意更深,浅浅道:「是呀。」 她含煳上前,眉眼笑开,贤惠替他理了理衣领上的褶皱。 「大人刚刚在想什么?看起来很烦心的样子。」 凤寐垂着的手都在颤抖,强忍着欺骗她的罪恶,柔声道:「没有。只是看书看累了。」 方妍绡低垂着眼,闪过一丝悲哀:「那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凤寐心里动容,默默抱住她,依恋又愧疚。 一个拥抱,就让方妍绡的眼泪止不住了,她急忙抬起早已冰冷的双手,抹去泪水,怕沾湿他肩上的衣服。 「绡绡。」凤寐声音略带哽咽。 「嗯?」 同样带着哭腔的她听不出彼此的声音有异。 「我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可能……可能要离开你一会儿,你等我……」 「什么事?」 她明知结果,仍要询问。期待的是残忍的真相,还是违心的欺骗?她自己也不知道。 「很重要的事,我必须去做。等这件事完了以后,我们就去云游四海,你上次不是说,想去看南溪的花海,去观琴云的瀑布吗?等忙完这一切杂事之后,我陪你去,陪你去……」 靠在他肩窝上的那张小脸满是泪水,她心里顿然风烟黯淡:凤寐,到现在,你还在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是你,要去杀掉我最亲的人? 悔意盈满的泪水滑落眼角,凤寐眼中虚无一片,心里哀嘆:对不起,只有这一次,我只骗你这一次。 「绡绡。我要是哪天再做错了事,你也不要恨我好不好?也别一声不吭地走掉,好不好?」 迟迟得不到她的回覆,凤寐心慌,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 「那你先答应我一个愿望……办到了,我就答应你。」 方妍绡双眼略是干涩,哑声回道。 「什么愿望?我都会办到!」 他着急万分,握紧这最后一丝希望。 「唔……还没想好。总之,你欠我一个愿望。不许抵赖。」 「好!好!只要你不生我的气,我都答应你!」 他心安下来,找到了一个让自己不那么愧疚的说辞。 x 夜色低沉,寒风唿啸。 九垓山下战声一片,山顶大殿内却一片寂然。 闵栀特来告别,见祁终单手撑在檀木桌旁,假寐。 她嗤笑一声,故作轻松道:「这次,我真的走了,再问你一遍,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从后山小路走吧,山下太乱,我已经沿路为你安排重兵把守,直到山脚,不会有事的。」 「你倒是想得周到……但还有其他话吗?」闵栀苦涩一笑。 顿了顿神,祁终忽而语气严肃道:「……阿栀。谢谢你。」 「……没有了吗?」泪无声坠地,闵栀希冀望着他,做最后期盼。 祁终却默默侧开了身。 闵栀含泪转身,心声渐沉:你还忘了和我说一声再见,再见啊!还是本就不想再见? 最后一次出门,闵栀格外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殿外,方妍绡苦等许久,终于望见闵栀的身影,急忙上前拉过她,嗓音透出一股回天乏术的虚弱无力:「他……」 第281页 闵栀眨了眨鲜红的眼眶,望向脸色苍白的她,皱了皱眉:「他叫我走,现在殿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你进去看他吧。」 「好。谢谢你。」方妍绡黯淡的双眸顿生一丝激动与希望,急切松了闵栀的衣袖,扶墙入殿。 闵栀搀了她一把,惘然问:「你,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方妍绡苦笑:「我已经……时日无多了。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这个给你。」闵栀同情地点了点头,将一个精美的匣子递给她。 方妍绡打开一看,是一颗五彩斑斓的小珠子,惑然:「这是……」 「绛生丹。可以肉白骨,愈百伤,有起死回生之效。你只想过要把眼睛换给他,却忘了他那双眼睛之前被毒粉所伤,拖了这么久,已经恶化了,强行换眼,也许会加诸他的痛苦。你把这个餵给他,就什么痛都没有了。」 闵栀淡淡说完,对她宽慰一笑,又道:「方姐姐,对不起……」 摇了摇头,方妍绡难过望着闵栀,心生一阵不忍:「阿妹。欠你的,我和小槿来生再还。」 闵栀淡淡一笑,摇头道:「如果他不肯吃的话,你就骗他说是琉璃糖……」 默然间,人已在戚风中决绝离去。方妍绡拭了拭泪,心意坚定,振作一丝喜气,缓缓进殿。 冷冷清清的大殿内,祁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高座上发呆。失去光明的他,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听到了那种虚浮无力的脚步声,顿时警觉起来。 「谁?是,是阿栀吗?你又回来了吗?」 询问间,身畔的空气中浮着一阵朦胧的海棠花香。来人轻轻将一枝粉白的海棠花赠到他虚无的手心中。 祁终登时心潮翻搅,惊诧哑然,只听她说:「当年小槿叫姐姐为你摘的那一枝海棠,现在已经放在你的手中了。」 「阿棠……姐姐?」 脑海中浮现儿时回忆,祁终顿然头疼起来,想起往昔,墙角下那一树粉白的海棠,在冷雨艷阳中,独自开败的场景。他站在树下,方棠笑着摘给他的那一段花枝…… 情急之下,泪突然涌落,他还来不及确认,就已陷在乍喜乍悲的情感当中,他想,就算是幻觉,是做梦,也要好好握着这不可多得的片刻温情。 「阿棠姐姐!我好想你!」 磕磕绊绊,绕过桌沿,他摸索着去捉方妍绡的手,一诉思亲之情,却被方妍绡侧身躲开,她怕自己已然冰冷的双手,根本不能给予他多余的温暖。 敛了敛伤感的神色,她耐心安抚道:「小槿。姐姐想让你好好看一眼姐姐,你乖乖把这颗糖吃下,就能重见光明了……」 祁终不疑有他,连日的压力早已叫他思绪昏聩,顾不得真假,接过那颗绛生丹,就往喉间塞,咽下之后,他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只想昏昏欲睡。 方妍绡把握最后一丝灵力,将他扶回座上,按照凤寐医书上所记,谨慎地实行换眼术法,把最后的光明都留给了他。 第131章 替死 ====================== 九垓山山崖外,已拥挤着乌泱泱站了好多人。 闵栀行至陡崖,与对面人群隔了数百米远,她冷笑这些人贪生怕死,狗急跳墙,奉一道无中生有的神迹为救赎,虔诚到毫无人性。 而对面的仙盟们还在左一句,右一句商量着怎么把祁终瓮中捉鳖,甚至隐隐透露要选谁来担任新的仙尊。成败在此一夜,能不能扭转局势好像都尘埃落定了似的,全都自愿地想要来分一杯羹。 闵栀悠悠撤去外围结界,暗暗握紧手心的血玉横,沉下的目光愈加心意坚定。 结界突然消失,抱团的众人慌乱转身,看茫茫大雾消散之后,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出现,惹得他们一片唏嘘。 「是,是唐门的表小姐啊。」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即满山喧譁,全是吵闹。 「什么表小姐?她已经叛变唐门,和那大魔头为伍,现在就是个妖女。」 闵栀淡淡讽笑,把玩风中飘来的一片落桐花。 唐门衰败之后,颜面扫地,追罪于唐澜起和闵栀的事,如今被一群老顽固掌家,更不肯放过机会,长辈们高高在上,对她疾言厉色道。 「闵栀,你可知罪?」 「何罪之有?你又凭什么问罪?」 闵栀毫不客气回问,她现在已经和这些人没有半分关系,能做到放下父母之仇,而不牵恨他们,已是最大的忍耐极限。 「依附妖魔,助他扰乱桐疆安宁,惹得神明发怒,其罪当诛,还不束手就擒。」 闵栀轻蔑一笑:「神明?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的神明,自然也是有眼无珠,不分黑白的蠢货。他明明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危害桐疆的事,你们明明也没有任何证据,却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上山来问罪,就凭那几个所谓的神迹之字吗?」 「我看是你们心中妖魔已生,偏要强拉说辞,自以为正义。」 众人被怼得气噎,大眼瞪小眼,愤恨不满。 「你!真是执迷不悟!那魔头害了多少人,现在天神都已降旨,赐他死罪,我们若不站出来作为,怎担得起侠义二字,怎能做仙修之人?」 「就是,就是。」 闵栀听得更嫌恶,恶狠狠道:「小人作为,也配谈什么义字心中?」 「哎,再来人劝劝她吧。」 第282页 那位老者失望退后,装作尽力的样子。 闵栀又无所谓道:「哦?说说吧,我到要看看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哎哟,真是毫无教养。」 「果然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唐门白给她吃那么多年饭了。」 众人被她态度惹得心烦,却又不敢动手,只能逞几句口舌之争。 另外一老者站出来,看似语重心长:「你可否听我们一句劝,现在那魔头大势已去,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投降,归顺我们,打开殿门,将功补过,二是负隅顽抗,与那魔头一起身死这九垓山山顶。」 闵栀神色麻木,听完他们这些威胁,怒从心生:「够了!死到临头,你们还这么啰嗦,省点力气,去黄泉找路吧。」 格外嚣张的语气,吼得对方哑然瞪眼,直直摇头:「哎,你,真是冥顽不灵啊……」 「长老们,不要再与这妖女废话,她早已失了心智,毁了她父母的一世英名,实在不孝。」 「什么英名?她那狗贼父母也是做尽坏事,当初帮着唐门堂主,迫害前任堂主唐甫,可是为虎作伥啊……」 「哦。难怪她现在和那妖魔勾搭在一起,看来早有预谋,暗通款曲。」 众人的声音越来愈失控。闵栀听他们诋毁至亲,怒与怨更为深沉,顿时口气恶劣:「闭嘴!」 「你们全都该死,我让你们说,让你们全都去死……」 愤怒让她理智全然失控,闵栀不管不顾地割开手腕,攥紧手心的召邪之物,任汩汩鲜血滋润玉横表面,启动血祭的仪式。 顷刻间,浓烈魔氛笼罩山顶,万千邪祸,蜂拥而至,围着那一丝血味,不断涌聚,盘旋于空。 众人目瞪口呆,桐疆清平多年,他们早已失去临危不乱的意识,这些场面简直一生见一次都够呛。 「杀了他们!杀了这帮狗东西!」 对这些不辨是非之人,闵栀憎恶在心,淌过的鲜血源源不断伴着怨气渗入血玉横,将上古邪力骤然释放,驱使那些得到祭品的妖魔,纷纷效力,撕开浩劫的一道裂口。 阴风怒号,血溅长空,惊心幕幕,让大部分人心慌胆怯,乱了阵脚。 「这,这是什么咒法啊?太可怕了。」 「是,是血祭啊。」 「怎么办啊?可有法子破解?再这样,我们撑不了多久,就会沦为邪魔的祭品啊。」 「无法,她手中有邪物,又用此上古禁咒,完全是以自身为饵,祭祀妖魔为她效力,一旦被反噬或者强行结束,定会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懂的长老道破玄机,众人更是慌张。 「那,那她岂不是也活不成了?」 「是啊,是啊。她是想和我们同归于尽啊。」 「哎!早知不来了!魔头真是狡猾,又用这等李代桃僵的奸计!」 …… 殿内,冰冷非常,诡异的静谧,仿佛一口将亡的残息。 睁开的双眼渐渐涌现光明,祁终脑海空茫茫的,在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却清晰听到身畔有人坠地的沉闷响声。 他慌忙起身,匆匆扶起倒地的方妍绡,震惊之际又满心悔痛,只见她失去双眼,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魂散。 「你……你为什么要把眼睛换给我?」 祁终心口闷堵,忆起当初略闻凤寐说过换眼之术的过程,是至亲血缘才可百分成功的方法,如今眼前一幕,早已向他袒露真相。 方妍绡听见他的问话,无力伸手,不知他在何处,茫茫寻觅一方衣袖,被祁终迅疾握住,寒冷的掌心冰得他心颤。 「你,怎么了?」 声音里的慌乱和怜悯,让他再也恨不起来,不断坠入恐慌的深渊。 「小槿,别再恨姐姐了,别恨了……」 细微的话音,期盼未尽,叮嘱未语,骨瘦如柴的素手却先一步落在祁终的白衣上,再无了声息。 「阿……阿棠姐姐。」 这一刻,祁终到底是意毁如山崩,好不容易熬到可以得见至亲一面,却不想是如此残忍的打击。 他双目完全復明,望见这尘世的第一眼,却是亲姐亡故的画面。从今往后,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去期待? 没有了。 没有了。 眼睁睁看着怀中之人魂散,空留一段红绸在手。祁终双手颤抖拾起那一方红巾,悲戚落泪:「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他伤心未尽,决明殿外一阵火光翻飞,闷雷般的响声骤然振聋发聩。祁终惊愣一瞬,反应过来那阵红光分明是血玉横的邪力四散。 那件邪物他明明好好放在桌匣里的,怎么会不见了?祁终扶住桌沿,勐然想起闵栀离开的时候,格外异常,一向闹腾的她,出门之际却格外安静,悄无声息…… 祁终踉跄倒退几步,更深的绝望蔓延而来。他来不及继续悲痛,急忙冲出决明殿外,奔赴外围结界。 甫一出殿,却见影落剑自己抽出剑灵,执剑在手,拦在前方。 祁终稍稍定神,烦躁喝道:「让开。」 剑灵低垂了双眼,冷漠的神色出现少有的哀伤:「上神,你不能去……」 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祁终心中含愧,但时间紧迫,他也顾不得多说,准备强制封住剑意,收回剑灵。 却见影落轰然跪地,悽然落泪:「栖悦上神,你还没答应我……」 第283页 「够了!」祁终一心担忧闵栀的状况,已经陷入两难局面,打断剑灵的问话,他直白坦诚一切。 「我根本不是他!我不是栖悦!幻术只是我利用你上当的方法而已,至始至终,我都在骗你,那个叫栖悦的上神,千年前,就灰飞烟灭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剑灵跪愣在一旁,眼中漫出无望的泪水,徒然熄灭心中最后一丝执念的火光。 「……不,不。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对不起。」祁终无暇与她多做解释,低语歉意,错身离开。 「栖悦……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影落目光哀绝,心如死灰,千年前的承诺在此刻才得知对方早已失信。渴求的一切都化作泡沫散场。 祁终闻声回望,却见剑灵自毁灵元,化作一缕执念消散的白烟而逝,顿时,那把锋利的古剑,「铮——」的一声,断为两截,凄凉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已然废铁。 他的心登时一疼,莫名的愧疚更深。 …… 崖岸上,闵栀望着那些贪生怕死之徒,溃不成军,一步一步走向泯灭的深渊,心里越加畅快,早已麻木了手腕上道道流血的伤痕。 眼看最后一关都将被邪气冲破,众盟步步后退,迟迟不见神灵搭救,都万般后悔今夜上山,自寻死路。 这时,团团黑雾中,一束金光耀眼。众人回望,自东方日出的方向,迎面走来一位蒙眼高僧,一身袈裟红艷,泛出柔和慈悲的光晕,逼散魔氛后,他踏着光亮缓缓而来,走至关道前方,诵经施法,冷淡静立。鬼魅邪魔见状,惧怕窜逃,似无数冰雪消融。 众人讶异此人身份,却更欢唿他的到来,扭转了局势,更加振作信心,决意剷除邪魔。 闵栀不知对面眼蒙白布的高僧从何而来,只是见他帮扶正道蠢人,心中连带厌恶,更欲除之后快,保全殿内之人的安稳。 她决意以自身血魂为祭,号召万千邪魔,做一场殊死终决。 可当她抬手时,才发现玉横之力已经在衰退了,她的血已经快流干了。 脑袋突然一阵晕眩,手中邪物坠落在地,闵栀扶着剑,堪堪站住,当她意识到一切都无力回天时,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一滴苦泪坠落在尘土中,恍惚间,她听见身后有人在焦急地喊她。 「阿栀……」 第132章 剜心 ====================== 破晓的光在天际划开一丝裂缝,夏日的晨风自山顶隆隆唿过。 一道虚弱苍白的身影,无力滑倒在地。闵栀不甘心就此输倒,苦苦硬撑着一番力气,在地上摸索血玉横的轮廓。却不知血祭的反噬仪式已经启动,她没有更多的血元供应邪魔滋长怨力,即将沦为最后的祭品。 众人稍得喘息,震撼凝望空中一幕,见万千魔灵盘旋成阵,化作飢肠辘辘的血盆大口,齐齐露出贪婪的目光,将人从地面自上而下,涌上天际,准备蚕食这最后一点新鲜的血魂。 黎明已经到来,在那段东升的旭日下,无数怨灵缠成一段黑柱,从上方俯冲而下,直穿过闵栀的身体,一声痛苦的凄鸣划过长空。 「不要!」 赶来的祁终为时已晚,只能无助瞪大双眸,望着这撕心一幕,失去思考与行动的能力。 见她整个人长发散尽,衣衫浸血,软绵绵地,如同一片羽毛从晨曦的光痕里轻飘飘地坠落。 祁终接住奄奄一息的闵栀,将脚下的玉横踩碎成灰,满目绝望,滞留原地。 「丫头,阿栀!你,你不会有事的,绛生丹,绛生丹会……」 他哆哆嗦嗦,颤抖着双手,半抱着她,呆视她满手的血迹和伤痕,泪落不止,语无伦次地安慰。 闵栀苦笑:「琉璃,琉璃糖已经给你了啊。」 闻言,祁终脑袋一下空了,想起方妍绡刚才餵给他的那颗糖,原来她们早已瞒着他,做下这些无可挽回的决定。 「你们……」无限的愧与悔压迫祁终心头,好不容易復明的双眼却是酸泪朦胧。 「答应我,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 「你说,你说……」他只能如此苍白安抚。 闵栀轻轻抬手,笑道:「但愿,但愿来世,道途相遇,我们只做远别重逢……到时候,你要先认,认出我啊……」 眼看就要抚上他侧脸的缕缕髮丝,祁终却本能地闪开,悲恸别过了脸,无颜面对她。却不料这一个动作,叫闵栀心生误会,彻底无望,垂下那血迹斑斑的手,哀哀闭上眼睛,压出眼尾最后一滴苦泪,滑落髮间。 「阿栀!闵栀!」 紧紧拥住怀中一具渐渐冰冷的尸身,失温的血色,在他手心干涸成迹,一点一点折磨他的良心,似无数针扎。 「啊——」顿感一阵撕心裂肺的苦楚,他仰头望天,无助崩溃。 对立的众人,却是冷漠无情,小声嘀咕活该。 白纱之下,蒙眼之人蹙眉不止,捏着佛珠的手心全是汗水,攥着心中最后一点坚定的信念。耳畔浮现与菩提尊者的对话,一片澄明。 「……佛缘十二时辰。只要你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将浩劫源头带回佛门度化,便可重新还俗,了断此佛缘……」 在得知祁终是灾祸伊始的时候,沐耘闭了闭眼,心中怜悯一痛。他想今日无论如何,带人回佛门,好好度化,一切都可来得及。 第284页 却未曾想到是眼下这悲哀一幕。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离开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悲愤的质问,却不知问谁。祁终仰望上苍,却见金色的曙光洒在两岸的上空,一字一句显现出文字: 「亲离亲亡,诛心灭心,即为今生。前因后果,缘聚缘散,自知自认。此生一契,永世无悔。」 麻木的心突然通明,祁终想起当年那封此生契,原来这就是那一纸契约的代价,这就是他和天地命理做交易的结果,受尽委屈心酸,到最后失去所有爱他的人,落得个友散亲亡的结局,就只为换回心上人的一条命,这个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 「沐耘。」他心如死灰,咬牙启齿地低喊。 怒气腾升,恨意满心,以及失去所有的绝望,完全淹没了理智,祁终眸底泛红,一步一步向那些人走去,带起身后的碎石翻飞。 暗处的凤寐看到他肩上繫着的那一团红绸时,心里就已兵荒马乱,不祥地预感涌上心头,他强行安慰自己,那是巧合,一定是自己瞒着方妍绡杀他弟弟,内心难安,所以看什么像什么了。 众人随着他的到来,不由心虚地后退。 祁终愤恨抬首,几近诅咒:「你们,都去给她偿命吧!」 语罢,九垓山山下绵延千里,涌起万千上古妖邪,杀戮的怨力更甚刚才,不断聚集,黑暗又重新压过无数光明,将人世遮成炼狱。 众人身陷团团黑烟之中,自身难保。却听西方传来阵阵锁链之声,无数经文字字重叠,缠绕住作恶的元兇,将他捆绑在崖岸的刑架之下,由他愤恨挣扎,却也不得自由。 见蒙眼之人,缓步而来,祁终已然放弃挣脱束缚,垂着的头缓缓抬起,望着沐耘,苦笑哑然,泪意却止不住滑落。 沐耘不知他已经復明,暗暗期待只要自己不出声,他便无法辨出自己的身份,也不会有更多的恨意了。 黑暗逐渐褪去,众人看清此景,纷纷愕然。清醒过来,又惊觉胜算在手,按捺着腰间的佩剑,开始蠢蠢欲动。 「快,大家快把他的那颗黑心挖出来。」 「对,神灵说了,那颗心不能留下。」 终于有人打破僵局,一帮人彼此打量一瞬,全都蜂拥上前,抢着屠杀魔头的机会,藉此找到成为下一个仙尊的功劳和理由。 然而,他们还未接近祁终半步,就被一道金光弹开,倒地观望,原来锁链之外,还有一层经文金罩,除了那位蒙眼高僧,任何人都进不去。 一时,他们又疑惑起来,猜不透这个人要做什么,到底是要杀这个妖魔,还是保护他? 祁终眼中一片凄败,静静望着眼前之人,为他过于冷静的姿态,而心碎成灰,却望不见那道白纱之下的双眼,是如何怜悯痛心。 沐耘轻轻抬手,正欲带人离开。忽然,一道家族禁术之力,暗袭入他的身心,他顿感三魂七魄受到束缚,再不由己。 锢魂术。只有沐家的人才会启动,如此禁术也只对宗族血脉有所作用,而不至于伤及心识。但若强行破术,两方皆会被重伤,甚至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沐耘痛心一瞬,竟从未想过沐茵沐皙会用如此方式待他,会利用这薄弱的亲情来对他施以禁术的控制。 暗处的沐茵,窥见身形悲恸一瞬的沐耘,施法的手心顿时掐灭灵力,心痛皱眉,不愿再两相逼迫下去。 就在情形陷入死局时,特意出关布下此局的沐老,为挽家族最后颜面,狠心催动禁术,斥责沐皙二人。 「你们两个,还在心软什么?再不动手,就迟了。」 「可是父亲……」沐茵还欲辩驳什么,沐皙拦住她未出口的话,低声喝道,「阿茵,别再说了……」 满心无奈,沐茵知道锢魂术启动之后,中途一旦退出,对承术之人必是大伤元气,念及沐耘安危,她也无法再抽身而去,只得在一旁专心护持。 …… 「嗒——」 手中佛珠坠落尘土,散落一地。当意识脱离自己的掌控,沐耘陷入身不由己的难关,连蜷缩十指的动作都无法做到。直到离妄剑脱离沐皙手中的剑鞘,重新回到沐耘手中,他极为艰难地抗拒,却还是紧紧握住那把失温许久的仙剑。 望见对方握剑的手,青筋暴起,骨节泛白,祁终如坠绝望深渊,竟不知沐耘已经恨自己到这般地步,所有微小的动作都代表了他心中出离的愤怒与厌恶。 哀哀闭眼,祁终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心想此时此刻,一切应该都能结束了吧。 「刺——」 「唔……」 应他所愿,利剑扎进血肉的声音,快而狠戾,不留半分余地,直直贯心,鲜血翻涌润湿白衣,染成一片绝望的红艷。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满是冷汗。沐耘连声音都越不出喉间,当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举措之后,更感到心惊胆颤,他已成为一副被控制的行尸走肉,与死无异。 他还在挣扎着破术,可更加残酷的现实却压垮了他对亲人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求。尚未离体的灵剑,微微抽出方寸,又如凌迟一般,缓缓剖开一道心上血口。 祁终被锁在刑架之上,被这样的剜心之刑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淌。 众目之下,他顿感这道凌迟的屈辱,一双血红的泪眼,空洞望着持剑之人,好想质问沐耘为何不给自己一个痛快?为何要这么恨他? 第285页 最大的苦楚袭来,祁终几近咬碎牙齿,死死遏住因痛而吟的本能,绝不发出半点声音。众人双目瞪直,聚精会神张望,只见那道血肉的裂痕之下,两颗跳动的心脏,颜色迥异,震撼世俗。 双心之人,一颗邪暗如墨,血液倒滞,另一颗却鲜红无比,生机跳动,周遭邪气侵染,不断想要注入那颗干净的红心,却并不能得逞,仿佛有什么坚毅的力量在苦撑良善的质地。 忽然,剑光一转,抽离的瞬间,将那颗黑心重重剜下,滚落至地,血色尽失。融了全部恶念神识的脏心,终于脱离宿主,正要破体爆发邪气,天空却骤来一道光匣,趁乱间,收却黑心后,消失不见。 茫茫乱象间,眼上白纱,翩翩飘落,沐耘掷下宝剑,睁开双眸的那一刻,入目一片血色,不断蚕食他的冷静自持。痛心难忍,他欲上前扶住那人摇摇欲坠的残躯,却受禁术之力而止步原地。 枫红的血色,顺着浅白衣料,失温滴落在尘……直到他望见祁终涣散双目终于闭合,杂发凌乱的侧颜轻轻偏垂,再无生机的一幕,沐耘的心神也崩溃殆尽。 这一刻,沐耘什么都顾不得了,冒着註定两败俱伤的风险,用尽全身气力,强行破开锢魂术的作用,承过一阵撕心之痛后,破术之力,浩荡扫开,牵连在场看客,退步不断,倒地无数,匍匐一片。 现场更为混乱,沐皙捂住心口,迅速起身,去扶起亦是受伤的沐茵。 「噗——」 锢魂术失效,沐耘重伤心脉,单膝曲弯,勐然一口浓血溅地,眼睛直直盯着刑架上被冷风裹狭的一具残躯。 反噬的力道,几乎伤了他的肺腑,沐耘两眼发花,耳鸣不断,已经在失去意识地边缘徘徊,可当他眼中之人陷入永眠的安静时,心里又腾然升起一股信念,硬生生撑着他站起来,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到祁终身边,颤抖着将人挽入怀中,心如刀割的苦楚,催得寒泪急急淌落,滴在祁终冰冷的脸颊上。 众人从晕眩中稍稍清醒,却见黎明復归之后的天空飘起了小雪,漫山的桐花都谢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六月飞雪啊!」 「诶,你们看山下。」 「呀!这是怎么了……」 站在九垓仙山上,众人四目惊慌,他们俯视整个桐疆这场飘雪,落得又急又勐,同时,山头的绿树,芳花都在凋败,每个人都清晰感受到了万物凋零的速度。 「长老们啊,这是怎么了啊?魔头都死了,怎么会这样啊?」 有人惊慌询问,却又听人猜测:「嗯?莫非是……是这魔头邪灵未散,还要继续作恶。」 「不会吧,他不是已经被剜心了吗?」 「诶,他本事那么大,说不定……是诈死!」 「啊?那怎么办啊?」 「必须将他诛魂消身,不得再回这六道之中。」 …… 种种恶言,响在耳畔,沐耘为这些话感到彻骨的寒冷,绝望,以及满心的害怕,他催动着体内已经散得不能再散的一点灵力,使尽心力地御剑。 眼看恶人跃跃欲试地靠近而来,沐耘额上冷汗涔涔,从未有过的恐慌带给他无上压力。 四面楚歌,困兽之斗,他俩要么是身份尊贵之人,要么是心高气傲之人,即使当初身在苦牢炼狱,也没有现在这般狼狈过。 沐耘看着眼前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那一瞬间,鲜红的眼眸里全是痛恨! 十二时辰已过,佛力趋近消散,沐耘无可奈何,只好以内丹逼元,催动功体极限。他受伤之后已经汇聚不起任何灵力,可还要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做最后一搏。 在那些刀光剑影即将狠噼下之际,一道勐烈的剑光袭来,将他们袭到在地。 沐耘趁势抱起祁终,御剑离开。 踏上剑的那一刻,他再次勐呕了一口黑血,感觉心都要涌出来似的,沐耘撑紧心中一股执念,死死攥着头脑最后一点清醒,专心御剑。 在古寺那段时间,他为挽回修为,聆听尊者教诲,而修纯善之法,但若无端伤人,必受百倍的反噬。那一剑不过伤敌几根毫毛,于他却是千斤碎骨,利刃断筋的酷刑,伤上加伤,其痛苦早已不亚于剜心了。 身后传来一阵唿号,沐耘屏住气息,加速离开。 「啊,不好!他们逃了!」 …… 「耘弟!」 战乱消弭之际,沐茵急忙追赶出来,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目眦唇裂,痛心不已。她无法想像沐耘这么自毁仙元的抵抗之后,下一次再见到的会不会就是他的尸身了! 不顾带伤之身,她双眸血红,恨意迭起。颤巍巍拾起地上的弓箭,狠戾盯着那些刚才阻拦沐耘的人,一步一步走向他们。 再也不顾什么家族名声,再也不管什么世人盛誉。 她使出狠力,置人于死地地拉满弓,每一箭都是痛心和悲愤。 数十支箭袭来,那些修为不高的士卒,都来不及闪躲,纷纷跪地求饶。 沐茵熟视无睹,淌泪不止,怒吼的声音里满是伤心:「你们这些混帐!为什么要拦他?为什么?」 「阿茵,阿茵住手!」 沐皙伤势比她更为严重,但见她冲动失智,不愿再平添乱象,上前阻止。 「堂兄你让开,我要……呜呜……我要杀了他们!为耘弟报仇!」 第286页 沐茵泣不成声,心疾隐有復发徵兆。沐皙看出她的虚弱,冷静上前,劝慰道:「阿茵,当务之急不是责难他们,是找到耘弟啊,他身受重伤,恐怕有性命之虞……」 「对,对,要去找耘弟。」沐茵喃喃自语,顿时松懈手中利器,苦苦找人。 「耘弟你在哪儿啊?」 「你快出来啊,二姐再也不逼你了……呜呜……耘弟……」 烽火狼烟的战场上,沐茵空茫茫四处乱转,张着空洞的双眼,一边寻找一边嘶哑地哭喊。 她最终蹲在刑架前方,捧着一把带血的灰土,嚎啕大哭。 沐皙安置好家中长辈,顶着风雪,曲折找来,苦劝沐茵回家。 九垓山大殿的顶楼上,洛青尘远远望见沐皙憔悴的身影,衣袖里的手指颤抖了好几次,尤其是见他重伤的那一刻,差点就奔过去扶他了。 若不是席衍拦着:「主子若是现在过去,那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闭了闭眼,他最后还是拂袖离去。 漫天的大雪,早已将这场硝烟熄灭,茫茫雪色覆盖了桐花开遍的青山绿水,沐耘早已被冻地浑身颤抖,双唇发紫,麻木抱着祁终的尸身,一步一步踏进深深雪地里,无处可去。 眼中的世界骤然失去色彩。终于,他体力不支,倒在一颗枯树旁,怀中之人脱手而去,他又爬过去,将人捂在怀里,捂着一具早已冰冷的尸身,失声哽咽。 「小终,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就在你回头的岸上等你,你醒来啊!」 浓重的悲腔堵在喉间,风雪声盖过愈加沙哑的唿喊。 雪花落满二人的衣发,冰寒的刺骨之痛,冻得心魂麻木不已。 佛缘已断,尘劫却难熬。 沐耘昏迷闭眼的那一刻,恍惚彻悟了。 淡然一切是佛理吗? 不。 绝望才是啊。 第133章 分爱 ====================== 云房里,晨光洒进窗户,窗外枝头上站着一只青鸟,唧唧两声又飞离了去。 「小终……」 从昏迷中逐渐甦醒的人虚弱地喃喃自语,守在床边的沐茵,听见他的低声,迅速从疲色中醒神,欣喜喊道。 「耘弟,你,你是醒了吗?」 万分激动,沐茵轻轻握住他冻伤的手,传递点点温暖,心疼地望着他病态的脸色。 凡尘的气息,浓重而浑浊,沐耘终于睁开了双眼,木讷环顾着熟悉的房间。 「耘弟!诶,你终于醒了!」 在确认沐耘返还生机之后,沐茵喜极而泣,欣喜而喊。 沐皙听见响声,匆匆进门,帮着照应。 「诶,耘弟你要去哪儿?你伤还没好……」 一语不发,沐耘掀开被褥落地,神色急忙,却牵扯内伤阵痛,唇角血迹点点,看得沐茵一阵惊心。 被推开的手,错落在床畔,浇透了沐茵连日来焦虑的担忧。眼看他不回应自己,仍是一意孤行地要离去,沐皙抬手拦他,沉重命令。 「沐耘,你清醒一点。那个人,已经死了!」 一句话静止了他所有动作,双目顿然黯淡无光,心中一片灰飞烟灭的残景。 沐皙试图唤醒他的理智,继续淡淡道:「你已经昏迷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怎样,一些结局是不可改变的,既然已经回家了,就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亲人都在你的身边……」 「呵,呵。亲人?亲人就可以对我用锢魂术,就可以逼我亲手杀人吗?你们好狠的心……」 直直坠下两滴苦泪,沐耘沙哑苦笑,也不知是在怨自己,还是怨他们。 沐皙顿时哑然,动容地侧开了身。 「耘弟,不是这样的,你听姐姐说……」 沐茵生怕他会心生厌恶,急欲解释。 却被沐耘冷声打断:「出去!」 绝情一语,叫沐茵心上刺痛一瞬,几欲喘不过气来。沐皙知道多说无益,便劝着沐茵,扶她离开。 充满书香的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沐耘颓然撑住双手,望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光亮,把屋子里照得幽明半分,斜阳中的尘埃飞舞,如此光影降落在他的眼中,清清流下两行泪来,睁大涸涩的双眸,心如死灰,低喃:「不在了,他,不,在,了……」 …… 归思堂中,沐皙坐在高座上,看着案台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微微嘆口气,拧着眉心,疲惫不堪。 「大公子,大公子……」 「何事?」 门生的喊叫,让他又拾掇理智与清醒,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仔细听那人禀告事情。 「这,这是该月退出师门的弟子名单……您,您过目下吧……」 那人边说,略是颤抖地把记录本递给沐皙,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色。 打开一看,上百余人的名字,密密匝匝的墨迹映入沐皙眼帘,原因写得天花乱坠,有些直接公然坦明,甚至诋毁沐耘。他心里不由嘆气,又有这么多人,气恼也是惋惜,当初风光大足的仙家之首,如今也日落西山了,他深知,更严重的是,以他们家为代表的门派皆要散了。 「大公子……要不,再缓缓,多劝劝他们,说不定……」 那人越说越小声,心知底气不足。 沐皙搁置那记录本,臻首淡然,无力一笑:「罢了,由他们去吧。」 第287页 待那弟子走后,沐皙再也扛不住乏累,往后仰去,靠在椅子上,望着房梁,细细想来,这些年,沐家在九垓山的扶持下,一点一点壮大,这期间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还是毁于一旦,自以为精心料理会让沐家万世流芳,殊不知只是让沐家沦为了一颗棋子,沦为了前任仙尊发号施令的鹰犬。 「堂兄,堂兄……」 还未合上眼眸休憩,门外又传来沐茵的声音,着急的语气令他心疼。沐皙连忙去迎她,安慰之语还未脱口,来人已经哭地肝肠寸断 。 「堂兄,你去劝劝耘弟吧,他已经好几日不吃不喝了,再这样下去,熬不住啊。」 沐茵颓然跪在地上,沐皙掺着她起身,却怎么都使不出力气,就愣在原地,看着外面昏暗的天色。 要下雨了。又是一场令人疲惫的雨。 「为什么,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家,会变成这样啊……」 她忽而抽泣,忽而哭声求解,一字一句都如刀尖般插在沐皙心口。 他不由眯上眼睛:是啊,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啊?他想起儿时,与沐耘兄友弟恭,谈诗论赋,比武论剑的光阴,想起与沐茵有说有笑,共治扶风的岁月……他甚至念起了里里外外的一花一草,都是被他一点一点亲手整理起来的。这些美好,从留真仙人宣布沐耘担任下任仙尊开始,从知道自己所有苦心都是白费开始,从他们之间的疏离开始……慢慢地不復存在了。 「呜呜呜……堂兄,怎么办啊……」 沐茵扶住他的双袖,无助悲泣,神情憔悴。 沐皙欲言又止,哑然望着她一身落魄,满心苦恨的脆弱姿态,心疼更甚。 她的堂妹当年是怎样一个心凌青云的高傲女子吶,如今柔弱到这般地步,不得不感嘆,表面再是冷硬的人,她的心肠也是软的啊,未到伤心处,断不能落下这样苦涩的泪来! 想到这些,又令沐皙愁苦地皱眉。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竭力收敛心力交瘁的脸色,温和地哄着她,温柔地擦着她因伤心而淌满了脸的泪水,一边温声安慰:「阿茵别哭,凡事有堂兄担着,你先起来,喝口水,缓缓嗓子。」 「不,不喝!堂兄,耘弟已经离开过我们一次,我不要再失去他啊!」 沐茵对沐耘满心愧疚,又悲痛交加,此刻听不进一句劝慰。 沐皙无可奈何,嘆了口气,扶正了她,正色道:「好。我去劝他,你先去休息罢。」 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顾沐耘那么久,每晚还要偷偷关注他的举止神情,生怕他一想不开,再度轻生。沐茵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轻轻点了下头。 她相信沐皙,已经到了只要他一个好字,就可以全然松心。却不知她的堂兄,又是怎么被满心压力和悔愧碾压地彻夜难眠的。 凝望沐茵离开的背影全部被小路边的树荫淹没时,沐皙才敢松懈,撑住自己,靠在桌边,头疼到深深蹙眉,抬手扶额。 咬紧牙关,沐皙心道:他若是倒下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无论如何,都要护好沐茵姐弟的安危,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报恩了。 如此深沉的责任撑着沐皙心里的最后一口气,连合上眼休息的时间里,都不敢松心。 …… 云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屋子里昏黑一片,随着门框的光亮照进来,才稍稍有一点人间的感觉。 沐皙负手进屋,转眼就看到沐耘身着单衣,披头散髮,无神地坐在一面铜镜前,纹丝不动。 不由捏了捏手心,沐皙瞥到桌上摆着凉透的饭菜,衣橱里放着折好的华衣……沐茵的心意如此细緻,他却还是不为所动。 沐皙沉了沉心,缓步过去,站在他身旁,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神情温和。 「怎么不好好吃饭?我记得你小时候去九垓山求习,月末回家了,最喜欢吃你姐姐做的饭菜了,还说她做的口味最有沐姨的手艺……」 沐耘的眼珠稍稍晃动,随后微微垂下眼睑,仍不回话。 沐皙稳住耐心,继续劝他:「我知道你心里很气,也恨。可是事已至此,还能重来吗?」 说着,他坐在沐耘身边,突然颓唐起来,略是自嘲:「如果真的能重来,我希望我没有来过这里,没有得到过伯父的教导,没有被委以过担任仙尊的希望,没有下山游歷过,没有……」 沐耘余光轻瞥,望见沐皙神色的悲哀,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一时又心软动容。 说来惋惜,当年留真仙人担任仙尊时,只说过会在沐家命人,从来没有直接点明沐耘,其实当时,沐皙比他更有希望,如今变成这样,或许又是他父亲的一厢情愿罢了。 心往的人得不到,心离的人却被困住。 这些事也是他后来知晓的,所以对于沐皙,沐耘心里一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愧疚。 「堂兄……」良久之后,他沙哑喊了一声,愧疚道歉,「对不起。」 如此一语,叫沐皙眼中凝起一点点光亮,转而凝望他,语气颇是激动:「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是我和阿茵最疼爱的三弟,我们都希望你好,别再这样颓废下去了……」 话音未落,沐耘轰然跪下,沐皙来不及接他,只看见他眼眶红透,低垂着头,恭敬跪在自己面前,颤音哀求:「堂兄,我求求你们,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轰的一声,沐皙脑海中一阵群魔乱舞般杂乱,几乎幻觉般地耳鸣,随即酸涩了双眼,气恼又痛心地反问他。 第288页 「凭什么?我该去问谁?他凭什么把你连累成这样,他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和阿茵最亲近的人夺走?他算什么啊?」 「他是我最爱的人啊!」 一声磕头,沐皙的质问嘎然而止,放在双膝上的手,止不住颤抖,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人永隔,才换来这一句坦白。说出来,也晚了。 沐耘苦苦哀求:「我有哥哥,有姐姐。可是他在这个世上,谁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们爱我,关心我,可是你们能不能也爱他啊,把对我的爱分给他……」 卑微的祈求,像洪水勐兽,抨击着沐皙的良心。这么久了,他也不敢坦荡说一句,做了帮凶还能问心无愧,他不敢说没有一丝私心,他甚至是连带着怨恨的,因为洛青尘是祁终师兄,他便带着敌意反感的目光看祁终,偏见也好,误会也好,他何时变成这样了? 「这不一样。分不了……」 良久,沐皙慢慢起身,看着窗外昏暗的天空,直白拒绝。 「你知道吗,我的弱冠之年,也曾像你与他那样,底疆游歷,遇到过堪比知己的人,也曾像你一样,涉入未知的情感,可是结局一样凄凉。有时候无缘就是无缘,你强求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了,无力回天了,你就把那份爱一块葬了罢。」 他麻木说着,劝人的语气全无,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我,惟余一死,谨谢此罪!」 坚定的声音洪亮不已,更振聋发聩。 沐皙背着的身体,转过来,看见他脸上的决心,无名恼怒:「罪?何罪之有?从何说起?」 「负苍生,负佛门,负爱人,负至亲,负师恩……」 「够了!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你知不知道,我心疼你,你姐姐心疼你,沐姨在天之灵,更会心疼你啊!做不到的事,不是你的错。你这样,简直叫我无地自容……」 沐皙无奈至极,羞愧至极,再也无法直视他,狠狠拍了两声桌木。 「轰隆——」 屋外雷声轰鸣,眼看暴雨来袭。屋内一片死静。 很久之后,沐皙妥协般开口:「这是凤寐留给你的信。」 匆匆一语,沐皙奔出压抑的云房,顿步走廊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一般。 他迷惘心想:或许,真正的成全从不是两全的,总要有人先一步付出所有,才能换来在乎之人的得偿所愿。 第134章 断簪 ====================== 雨声哗哗,淌过青苔石地。 沐茵在祠堂踱来踱去,心里疑惑又烦闷,不知道沐皙劝人劝的如何,又为什么要自己来祠堂一趟。 她皱眉,不禁意转身时,看到母亲的牌位,一下冷静下来。 忽而想起自年幼遭受萱堂弃养【1】后,姐弟二人的关系便愈发疏离,多年来,沐茵一直后悔当年在母亲灵堂前斥责沐耘的那番狠话,更想弥补他少小离家,独自一人远山求学所遭受的悲苦,可无论她如何做,一切结果都在往最坏的境地而生。 想到这些,沐茵心尖抽疼,无措自哀。 「阿茵。」 正失神间,听闻一声唿喊,沐茵转头一看,见沐皙一人神色凝重地走来,慌张问道:「怎么样?耘弟好了吗?」 「……」沐皙垂首沉默。 沐茵微微失望,左右看顾了一下,又自我安慰道:「没事,慢慢来吧,堂兄你也尽力了。我去帮他把饭热热,说不定他想通了,就肯吃了。」 沐皙拦住她,摇摇头:「阿茵。别忙了。」 「我都告诉他了。」 「什么?告诉他什么?」 沐茵顿住脚步,心里一惊,瞪大双眸,慌乱更甚。 「他知道了。或许才会好好活着。」 「不是!」沐茵气哭大吼,控诉沐皙所为,「你怎么能把真相告诉他?他一定又会为了那个半死不活的人,而离开我们啊……堂兄,你煳涂啊!」 沐皙为难皱眉,欲上前安抚她,却被沐茵躲开,转而用一种怨怼的目光无声质问他。 「阿茵……」 沐皙心口一阵苦涩,沙哑轻喊。 就在二人苦苦僵持间,祠堂院中,大雨滂沱中,沐耘一身素青衫,整洁平然,执着油纸伞,徐步而来。 「耘弟……」 见他再无颓废之气,一派芝兰玉质,沐茵深感欣慰,误以为一切终于好转起来了。 见这一幕,沐皙沉默凝眉,伸手将激动的她拉到身侧。 只见沐耘,将伞收好,搁置一边,入祠堂前,格外郑重地整理好外衫。 随即平静踏进门槛,跪在蒲团上,对着他母亲的牌位,重重磕头。 沐茵满怀希望,以为他回心转意,才会这般举动。 正欲上前帮扶沐耘起身,却见他磕完头,又移了方向,对着她和沐皙,重复磕头,庄重道:「堂兄,二姐……对不起,我没有活成你们想要的样子。」 沐茵隐隐感到不对劲,无措哑然。 接着,沐耘起身离开:「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寥寥数语,分外绝情。 沐茵呆愣一旁,莫名眩晕,心口一阵压迫的窒息感,叫她难过地拧紧眉心,望着如此背影,骤感无望。 「耘弟。别走……」 沐皙死死拦住她,对着沐耘,冷冷道:「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要断就断地一干二净。」 第289页 这话让沐耘身形一顿,随后看了眼墙角的伞,默不作声,提步走进雨中,渐渐模煳身影。 「耘弟,耘弟……」沐茵急忙追出去抓他,却捉了一把虚无,徒然面对弟弟离去的背影,她又气又急,「耘弟!是姐姐错了,姐姐再不会逼你了,你回来啊!」 不见沐耘半点动容的回眸,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沐茵绝望地停驻在院子中央,雨水模煳了她的视线,也沾湿了沐耘的衣裳,看得她又是一阵心疼,妥协垂手,大声哭喊:「你就算走,也带把伞啊,淋病了,姐姐心疼啊……」 沐皙不忍她再如此伤心,撑伞上前,为她遮雨。 「堂兄,你快劝劝他啊!」 眼看沐耘已经出了最后的屋檐,沐茵焦急转头,沖向为她执伞的沐皙,急乱哀求。 沐皙抿了下唇,哑然偏头,放空双眼,狠心无视她。 没得到帮忙,沐茵急切又伤心,结局枉然至此,她也无法再改变什么。 青石上只剩雨花朵朵,草苔湿滑。 又是一场令人疲惫的雨。 哭声小了,断断续续地抽泣。沐茵捂住心口,略是喘不过气来。沐皙嘆口气,缓缓蹲下,温柔替她揩去眼泪:「别哭了,好妹妹。会有办法的,都会好的。」 伤心欲绝的人哪禁得住如此细心的安慰,沐茵一看到沐皙的脸容,就忍不住了,声音沙哑:「堂兄,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沐皙感受到她的脆弱,伸出手,耐心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深皱的眉心,却没有松开的迹象。 「阿茵。没有我,你也要坚强起来,只要家还在,就有团圆的时候,也许有一天,离开了的人,都还会再回来。」 …… 古寺内,花木掩映的禅房里,透进缕缕雨后阳光。 凤寐止步莲池旁,低眉望着手中一方红纱,心冷成冰,不由忆起九垓山除魔那日,他匆匆完成使命,将神识交给莲袖后,折返归家,却再也看不到方妍绡的身影,当时的内心有多慌乱。 直到捡起桌上那份遗书,凤寐才知一切都晚了。 他许诺给她的心愿,最后却变成了一场遗愿…… 「叮铃——,叮铃——」 风起了,寺中的铜铃扬起,拉回他的追忆。 寺中空荡荡的,他慢慢转身,撞见古寺朱漆红门下的一抹青衫,愧疚地垂了垂眼。 「跟我来吧。」 良久,凤寐有气无力地回了他一句。 沐耘放轻脚步,跟在他身后,怀着忐忑的心情,去探望那人。 忽而,凤寐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什,交到沐耘手中,淡淡道:「这根冠簪是那天带他回来的时候,从他手里掰开的,他握得很紧,嵌在肉里,挑了好久才取出来,应该是他极为珍视的东西,就先交给你保管吧……」 一支被折成两段的白玉簪递迴沐耘手上,入目的那一刻,沐耘心如针刺,原来自己送给他的东西,他到死都捨不得丢掉,如今还是脱手而去…… 竭力平復好心情,沐耘稳住心神,跟着凤寐,进了窄小的门框。 古寺好心收留了他们,将那人安置在一座冰雾莲台上安睡,冰冻一切生息。 凤寐拦住沐耘冲动奔去的身影,劝道:「别过去。他现在经不起打扰。看见那朵莲花了吗?它每谢一瓣,这个人的命时就减少一月……」 沐耘冷静止步,听凤寐主动与他交代详情。得知凤寐与洛青尘联手伪造神迹之后,沐耘分外痛心,被人算计的酸涩哑然喉间。 凤寐含愧望向他,又继续说明祁终的情况,才让沐耘稍缓神色,重新面对他。 「……因为是罕有的双心体质,加之绛生丹的作用,暂时缚住了他的魂魄,保住最后一口灵息,或许能成为转圜的一丝生机,但,他生前修幻术,已臻于极致,心识耽溺某种幻境,而无法归来……如此状况,分外棘手,我也没有办法。」 沐耘哽咽一瞬,沙哑道:「那怎样才有办法?把我的心换给他,这样,这样行不行?」 凤寐本欲摇头,却见此刻的他脆弱又敏感,仿佛经不住别人同他说一句否定的话,更经不得沉重的安慰,因为那不是安抚,那是掐灭他心火的绝望。 凤寐不忍心地偏开了头,语气愧疚而无奈:「对不起……」 「我如今已被剥除神籍,所有医术都受到限制,帮不了你这么困难的问题。但若是能得到我师尊素女的医书,费些时日钻研一番,或许还能找到解决办法……」 「医书在哪儿?我去取!」 凤寐抿了抿唇,迟疑道:「如果在天境,我尚可不必如此费神,可被盗走的那批医书,如今已碾转到了洛青尘二人手中。他们……现在登顶九垓山,手握重权,怎么会轻易交给我们呢?」 凤寐万般后悔,当初帮着洛青尘二人作恶,却被骗地身无长物,如今二人过河拆桥,霸占仙山,他倒成了千古罪人。不仅痛失所爱,还背叛了好友的信任,于情于理,他都无法再面对沐耘与方妍绡的期望。 沉默间,莲花又凋谢了一瓣,被穿堂的风,吹扬着,飞旋落入沐耘的掌心。他蜷起五指,握紧在手。缓缓抬首,目光坚毅,平淡道:「好友,等我。」 「你……」 凤寐还欲劝他三思,毕竟书上到底有没有方法可行,都还只是自己的猜测,如果真的让他在求取医书途中,误入骗子陷阱,自己将更无颜面对他。 第290页 可话还未出口,人已经踏出屋门,毅然离开了。 初秋的风一丝凉气,凤寐倚在门前,疲惫闭了闭眼,苍白的手指不断握紧掌心的红绸,依恋伤感。 -------------------- 作者有话要说: 【1】萱堂弃养:自幼失母的意思。 萱堂指母亲。弃养可指父母逝世,子女不得奉养的意思,可谓「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第135章 回报 ====================== 九年后。 佛堂里,一阵清鸣钟声迴荡,早课之后,僧人陆续出了殿,又剩一片寂静沉重的空旷。角落里,一坚硬方状石块上跪着的人,感受到周遭一片寂寥,缓缓睁开了双眼,仰视的佛像,皆深意地回望于他。 菩萨的目光真是悲悯,却又像嘲弄。 沐耘默然地慢慢起身,习惯了双腿此刻的麻木,他像往常一样,扶住墙沿,缓了半天膝盖处沉疴带来的尖锐痛楚,等痛感不那么严酷钻心后,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贡品摆放的桌前,款款点了一盏长明灯,灯芯依旧燃得很慢,火焰也小得可怜,但他很耐心地注目与等待。 忽而,身畔高大的青瓷中,插着几株莲花的身影,兴许是供奉的时间有些久了,不禁意间,萎落了几片花瓣,被沐耘接在手心。 他低眉一皱,残花的败影,让心触动一惊。 出了佛门,沐耘走到一片水池边,望了望山雨将来的天色,在清晨,也显得雾蒙蒙的。心算了下时日,应该是春天了,可桐疆已经九年没有春天了,一年到头,桐花都不曾再开,好似这种花树再也没了四季轮迴,就此沉寂于世,将枯未枯。 雨,终于细细而下。不大,又密又长,仿佛从暗色的远天流曳而来,碎在遥遥山色中,苍茫一片。 沐耘依旧站在围栏处,看着池中一片莲叶稀疏,幽绿的池水面上被细雨织起点点波漾,池底却万般沉静。 失神间,一人执伞而来,站在沐耘身畔,望着他的侧颜,轻声道:「我刚刚在佛堂没有见到你,正想着要去找你,没想到在半路就遇见了……」 沐耘沉了沉眸,忽然紧张转向凤寐:「找我何事?是不是……」 凤寐急忙止住他的担忧,抢话道:「嗯,他无事。只是确有一喜一忧,要与你商量。」 沐耘稍稍松心,又问:「何喜何忧?」 凤寐从怀中抽出医书,单手轻轻摊开一面,笑道:「医书有字了!救治之法也明了了!你这些年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了。」 不知是震惊,还是喜悦,沐耘回靠岸边,略是迟缓地吞咽这几个字的信息量,蓦然心尖酸疼,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救回那人了。 「……但,此法颇具风险,我们先详谈一下吧。」 凤寐无奈一嘆。 沐耘笑意一滞,追问:「对谁有风险?」 「对你。所以我……」 「那不必谈了,请医圣大人速速施救吧。」 沐耘沉下心情,再无疑虑。 凤寐听他对自己安危如此语气轻松,不由忧怒:「我怎么救他,不需要你自作主张!你若不谈,那此法我就搁置,就算天书有字,我也权当没有看见。」 「不!」沐耘为凤寐的怒语而心惊一瞬,生怕他反悔,不肯再施救祁终,那这九年的苦等又是白费一场,只好依顺妥协。 凤寐撑好伞,语气松缓:「走吧,雨大了,我们回屋说。」 将一杯热茶递到沐耘桌前,凤寐收好药箱,平静坐到他对面,尽量客观地向沐耘陈述详情。 「医书所记,他如今的情况,相当于魂识跌出六道轮迴,而耽于不知名的无尽虚幻之中,不愿重回尘世。虚幻之境或许就是一个炼狱一般的存在,将人沉沦意志,消弭于世,从此不復存在……所以若有人愿以魂为引,将他寻回,或许能挽一线生机,但是此人必须是他在乎的,能激起他求生渴念的,否则,任何人去了都不过是白搭一条性命。」 听出凤寐警告自己的言外之意,沐耘目光一沉,顺话而问:「那,还有其他办法吗?」 凤寐扶额,缓缓摇头:「这是唯一的办法。」 「如果此法不行,那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永远溺于幻境,成为虚空的一部分,此后,他是否会受尽苦楚,生不如死,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想也想得到,哪怕生死轮迴再苦,哪怕地狱再恐怖,都尚有那么多你过去口中的众生来往,可见这烟火的人世才是令人心安的地方……」 闻言,沐耘扼制心中哀恸,急道:「我去带他回来。」 凤寐默然一瞬,虎口在茶盏的边缘来回摩挲,神色迟疑:「我知道你会说这种话,但……我实在不愿动用此法,因为这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送你进虚幻,过程本就变数颇多,若是失败,便无异于再杀一条命,你也会回不来的!」 沐耘沉吟一瞬,轻轻道:「没事。」 凤寐拧眉,又道:「你就算去了,或许还是与他生生世世不可见,又何必再搭上一条命呢?」 「如果虚幻中还有他的姐姐,好友也会这样说吗?」 沐耘淡淡反问,却让凤寐心惊,他一下愣住,目光顿哀,像是理解了沐耘的心意。 他抬眸,神色复杂,平復了下心绪:「你为什么执意要救他?」 沐耘沉默片刻,委婉道:「因为亏欠……」 第291页 凤寐含带善意地一声嗤笑:「你从不欠他什么。何必把愧与爱混淆?」 被洞穿心意,沐耘蓦然惊愣,难得宽慰一笑:「好。我还欠他一份没有言明的爱,望大人成全。」 凤寐哑然一瞬,妥协嘆道:「如果我的成全对你来说,能算祝福的话,那我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沐耘点点头,心知凤寐已经全然答应帮他,起身感激一揖。 听他道谢,凤寐全然失神,不忍再看他,转向窗畔,沉声道:「也罢,你先回去准备一下吧,把家中事务安排好,别留遗憾。我这里没有后悔药卖……」 * 回到扶风,又见日益凄凉的庭院,沐家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 沐耘顿在门前,沉思逡巡,一时心怯而不敢踏入屋檐。 门内忽然钻出一道活泼的身影,嗓音清朗:「师父!你终于回来啦!」 沐耘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冲出的少年对自己勐扑而来,幸得闪躲及时,才暂避一旁,他轻轻一嘆,委婉道:「吟白,你又端不住稳重了。」 何吟白悻悻回身,笑嘻嘻抓挠后发,眯眼笑道:「哎呀师父,你才回家,怎么又说教我啊……」 沐耘眨了眨眼,面色平静,正欲像往常一样,出言拒绝他的尊称,却忽而想起这短暂的相遇,或许即将成为另一种诀别,心里莫名一怔,他不再否认少年的赤忱,默然不语。 何吟白心知沐耘从未承认这份师徒情分,他不过是沐家旁系子弟,多年前投奔在此的小毛头罢了,此刻见沐耘一派深忧沉思之容,误以为又是自己胡言乱语,惹人不快。 他低眉道歉:「师父,对不起……我不该顶撞您的教训。」 沐耘没想到他想的如此离谱,改了脸色,温和笑道:「你心性直快,想说什么就说吧,在沐家,我不会怪罪你,只是……日后出了山,确实要注意收敛一些。」 何吟白微微一怔,欣喜点头:「嗯嗯。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以后绝不胡作非为。」 从袖中轻轻拿出福结,沐耘亲手递到何吟白手中,祝福道:「吟白,此物你好好收着,算我的一点心意。」 「……这不是兰山脚下那座天官祠里的红福结吗?师父为何要送我这个?」 何吟白手指微颤,握着那一张柔软红艷的薄巾,末端烫金的字是他的名字。在兰山一带,只有最亲的长辈才会为晚辈定求这种红结,寓意最深厚的祝福与慈爱……他还以为沐耘一直把他视为外来客,从没认同过他,原来只是没有以这种明显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 「兰山……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温情的地方。」 沐耘轻轻一句,既不像解释,也不像回答。只是一句突兀的感嘆。 …… 夜幕昏沉时,沐耘一个人坐在湖心的凉亭上,凝眸水面,忽而忆起少年往事,仿佛深静黑沉的池水中,又会幻化出无数莲花,萤火如梦。 制幻的人,或许正躲在哪里偷笑他的上当,若真如此,他甘愿上当。 「耘弟。」 「二姐。」 凝神之后,沐耘恭敬起身,退至一边,平静低眸。 沐茵扯成一抹浅笑,神色略显疲惫,慢慢错开他,落座凉亭内的石桌边。 「这次回家,你能待多久啊?」 是你能,不是你要,沐茵的这些问话对于沐耘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他更感愧疚,低眉更深。 平淡的口吻掩饰内心的欺瞒:「我……明早便走。」 沐茵双目失神一瞬,轻轻苦笑:「哦……在外要多保重。」 「嗯。我会。」 沐耘侧望着她的身影,已然不忍,又道:「二姐,归思堂的几份帐簿,我已经核算过了,并无差错,这几日你也可好好清闲一下了。」 沐茵缓缓转身,感动又恼怒,笑骂:「你呀。这些琐事,我来处理就好。你难得归家一趟,不要这么劳苦自己……」 「可姐姐心疾在身,更不宜操劳。身为弟弟,这些自是本分。」 沐耘淡淡解释缘由,不想让沐茵过于把重心偏在自己身上,因为,他即将离开很久,甚至不知何时能返。 听闻这话,沐茵望向水池的昏暗,即景伤情,悽然道:「要是你堂兄在就好了……他在的话,这个家也不会这么艰难了。」 提起亲人,沐耘身形一顿,心头迅疾涌起一股悲怆,压抑难泄。 沐皙已经离开他们九年了。 九年前的沐茵,做事虽然细心,能勉强独当一面,却也少不得马虎,那时候,沐皙都会和气地给她指出,替她出谋划策,替她指点主意。沐皙离开后,所有的一切,她都靠自己一一应付下了,毫无纰漏,游刃有余。一时间,竟说不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起这些往事,沐茵眼眶微酸,泪意微闪,喃喃自语:「堂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沐耘垂下眼中一片凄伤,内心愧疚更深,上前安慰道:「二姐……我一定会让这个家团圆的!」 闻言,沐茵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的火星,拉住沐耘的衣袖,仰望道:「耘弟啊,这个家就剩我们了,不可以再散了啊!」 「嗯……」沐耘缓缓点头,予她安心,但沉重的心思却挣扎更甚。 沐茵掐住他的心软,又得寸进尺地恳求道:「那,那你能不能不要再去管那个人的事了?都这么多年了,救不回来了。你回家来,好不好?」 第292页 沐耘蹙眉,撒开了手,退开些许,默然不语。 手中空落,已然是答案。沐茵失落放下手,倚在石桌前,幽幽道:「罢了。当我不曾说过这些话……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罢,我在这里,看看月亮。」 「姐姐……」见她憔悴背影,沐耘含愧低喊,似是诀别一般地叮嘱,「我在医圣那里为你求了治心疾的良药,若你得空,记得按时服用。这段时间,春寒亦深,你要多保重……」 「好好。我知道了,你今晚为何突来这么多关心之语?让我都快以为,你明天一走,就不再回来一样……」 沐茵惑然皱眉,略带玩笑地打发他离开。 「我……会回来的。」 沐耘酸涩沉眸,轻轻保证一声。 等离开凉亭,走至长廊尽头,沐耘又担忧地回望了一眼沐茵望月的怅惘身影,眼睛骤然酸疼,一时止步,靠着石柱,闭眼长嘆一声。 第136章 真相 ====================== 「你现在若是反悔,还来得及。」 一切布局准备就绪,凤寐焚香的手,却忽然顿住,再一次询问沐耘的心意。 依旧没有得到反悔的答案,凤寐嘆了一口气,走到他身侧,轻声问道:「那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沐耘沉默片刻,凤寐以为他心意稍缓,却又听他开口,说着酷似遗言一般的话语。 「我这一生,愧对许多人,生平憾事桩桩件件刻骨铭心,万般不甘。恨挚爱受苦,我束手无策,也恨桐疆未曾清平,大道尚远,鷇音难觅……」 「若我此行当真无可返回,我想恳请好友,无论世道如何艰难,你都一定要坚持到底,治好天下人心,让希望重现桐疆。」 凤寐怔愣一瞬,气他如此倔强,拧着眉,咬紧牙:「这是你在乎的事,我不会管!」 沐耘只当他说气话,也不过多客气,又劝求道:「好友!这是我多年来,走访桐疆各地,所劝和的隐世散人名册,以及灵地路观图,现在我把它交给你,日后若有需要,这些人都是你可合作的最佳人选,匡扶正道的胜算也必然多了几分。」 凤寐忍无可忍,一拂衣袖,愤慨喝道:「沐耘!我再和你说一遍,引魂术藉助在一种幻法之上,你所到之处,只会是幻境!他根本就不在里面,你不许沉沦其中,你必须安全回来!」 沐耘从未见他如此暴躁,一时哑然。 凤寐亦无言半晌,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无奈一嘆,沉重接过沐耘手中的名册,揣入怀中,不放心地叮嘱。 「由于我已被除去神籍,要护持时空混沌的法术,必须你我共用灵力。所以此行,你务必小心灵力衰弱的状况,切勿逞强救人。当你找到他时,一定要在第三个月圆之夜之前返回,届时我会予你信号,指引归路……此法并无绝对胜算,所以关键时刻,我会竭力保全你,而他,看天意罢。」 「……嗯。」沐耘违心应了一声,了却凤寐多余的担忧。 香灰已快掉尽,凤寐又点燃一炷香,手心微颤,又道:「倘若你在幻境中看到一些不堪的往事,也千万不要心绪激动,一定要坚定心念,才能找到他流落的心识本源……」 话音越来越稀薄,闭眼之后,沐耘像是缓慢坠入了一道深渊,无休无止。 蓦然间,他再次睁眼,周遭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他念及凤寐的话,心里默念祁终的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渐渐的,身边出现一条隧道,席捲了他。待快要到尽头时,眼前又出现一幕镜子,镜中跃现出熟悉的身影。 沐耘一阵欣喜,那道宽镜似乎感应了他的心思,顿然形成一个漩涡,将他捲入…… 沐耘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九垓山决明殿外,望了一眼日晷上的日期,正是当初留真仙人闭关,自己饱受非议的一段时期。 殿内忽然传出动静,沐耘警惕提步进去,骤然间,望见祁终的身影,他心神恍惚,奔赴而去,却扑空一瞬。沐耘反应过来,这是幻境,自己如同游魂,无法嵌入过往。 他只能站在一边,仔细倾听二人的谈话。 …… 「你有何要求?」 祁终不悦冷嗤一声:「我只要你出面澄清一切,以后都不许再利用沐耘!」 留真狡辩道:「还不是时候。我此番闭关,自有用意,若是不能逼出我师弟手中的那股神识之力,那桐疆会承受更大的风险,这可比他一人受难要可怕得多。」 祁终捏紧拳心,快步上前,愤恨道:「我不管!这一切会演变成什么样,都是你的错,凭什么要让沐耘来为你担这种千夫所指的罪?」 「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要求,那神迹也好,神识也罢,我不仅会把你丑陋的机心公诸于众,更会自毁掉体内这股邪力,让你再无胜算,把控局面!」 留真恼怒一瞬,又道:「一意孤行的代价,你承担不起。」 祁终冷哼一声:「无情无义的结局,你也回天乏术!」 「你!」留真隐忍地斟酌他一番。 祁终坚定道:「我只要沐耘完好!我身边的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只要你答应我这一点,我就能配合你实施这道天衣无缝的大计,让你仙尊之名芳华永世。」 留真思忖半晌,作罢嘆道:「好。我应你此诺。」 「谁若背约,不得好死!」 第293页 祁终顺势发起毒誓,逼得留真骑虎难下,只得应下。 沐耘不可置信这般真相,愕然间,又听他追问留真括苍山的详情。 细细听完,沐耘才得知,原来留真与李元邪是同门师兄弟,上任仙尊即为二人师父。当年,那位仙尊飞升之际,却迟迟拟定不下储君人选,因为两人皆是刻苦认真,也有仁义之心,只是他忘了很多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两人最初也是很要好的兄弟,年轻的时候,站在九垓山上高谈阔论,畅言治世之道,心意和通,堪比知己。直到有一日,留真路经决明殿外,看到李元邪鬼鬼祟祟地翻着桌上的文书,其中有一份就是立储的册子,明晃晃的拿在他手中。从留真的角度望过去,倒像是他在篡改什么。 殊不知,当年的李元邪只是见文书被风吹到地上,恰好拾起,又好奇翻开一看,上面的人选早就拟好,原本就是留真,最多一条也是他为辅佐,可惜在他艷羡后投出失落目光的时候,留真已经气恼离去。 从那一天起,留真就开始惊觉人心险恶,对他的师弟失望至极,想方设法,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身。于是,一面假意吹捧李元邪的仙修功底,一面暗自设计方案,准备陷害他。当然在李元邪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各种招数全都得逞。 李元邪被赶下九垓山的那一天,也是留真被宣布任职的那一天。可是这一切都太矛盾了,因为上任仙尊将他师弟扫地出门时,说的那番话,全都入了他的耳朵,他不曾料到那个位置原本就是他的,那位仙尊只说过让李元邪辅佐他,可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此后在殿上坐的每一天,他都自责不已,他永远忘不了李元邪走时,狼狈的模样,以及充满恨意敌意的目光。再后来,留真继位,改修无情道,而李元榭改名李元邪,巧合间取得三分之二的恶念神识,堕入邪道,又自创门派,壮大势力,并自号罗剎神尊,用来膈应他的师哥。苦于理亏,于是留真这些年一边纵容李元邪暗自滋长势力,一边不断维护好桐疆的安宁,求一个心安。 哪知这些事情根本不是可控的,肆意纵容妖邪,导致现在无可挽回的局面,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良心难安罢了。 沐耘站在一边,心沉到底,原来他早些年猜测得没错,留真仙人与括苍山一脉确有勾结,难怪会如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怪会如此漠视不管,难怪会回绝他所有的问话…… 这时,留真又趁势给祁终下好圈套,一点一点引他上当。 沐耘满心焦急,反覆祈求:「小终,别答应他!不要答应他!」 然而却只能徒劳地见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淡出视线。 沐耘急追上去,却陷入一片茫然空白,而滞留原地。静谧中,他从未想过,自己最为敬重的长辈会如此算计他,更没有想过,那人会利用祁终的单纯,来替自己洗脱罪责。当年的祁终能有多熟谙世事?哪里会懂得这些权谋阴暗?偏生他就这么好骗,傻傻地信了。 沐耘恍然明白过来,他们两个从相识到相知都是一场精心酝酿过的阴谋,好歹在九垓山待了那么多年,留真刚才反常的一言一语都已经揭示了一切,他想利用祁终对抗自己的师弟,最后再借自己的手揭露这一切,这样,所有的往事都可消散,所有烂摊子交手给沐耘,而他全身而退,倘若没有祁终当年闯山救人一事,他可能真的如愿了。 但是最后落得个身葬括苍山的结局,想必也是思量了许久,希望用一死来挽尊吧,毕竟祁终是他最后的底气,如果他没了,而李元邪得逞,成功篡位,把当年的事全都抖出来,他就是死了也得遗臭万年,哪还有现在人人颂赞他曾经美德的盛况? 沐耘满心绝望,悔恨不堪,自责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留意一下祁终,曾经一定有蛛丝马迹摆在自己眼前,却没有察觉,错信幻觉。 「沐耘,沐耘……」 凤寐的喊声传来,叫他一阵警醒,凝神之后,又陷入一段黑暗深渊,坠空而去,却下坠得极为缓慢,周遭忽明忽暗,出现更多的镜面,每一面都是祁终的回忆,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一幕幕浮光掠影,沐耘却清晰捕捉到二人往昔的残影,早已时过境迁。 转而,又看览了他重回师门,受尽欺凌的心酸,目睹他失去恩师,遭受雷刑的残酷,以及后来被李元邪丢进熔炉,自废仙根的绝望,还有他为自己报仇,而失去双眼,见他时常握着自己送给他的玉簪追念落泪,见他万般委屈的一生……桩桩件件,歷歷幕幕,映入沐耘的眼帘, 叫他痛心不忍,悔愧万般。 不过须臾时刻,却像是熬了几百年那般漫长。 沐耘霍然想起凤寐所言,每个人的心识会记着他这一生最难忘的人与事,而眼前所见的回忆光景,大部分都与自己有关,原来这些都是无法释怀的。 镜面倏然破碎,碎成万千光点坠下,带着他拥入一道云层的漩涡之中,脱离了这片回忆幻境。 -------------------- 作者有话要说: 【鷇音】:雏鸟未孵出时,在蛋壳内的叫声。相传此声是混沌初音,是最原始纯真的初音,没有偏执,没有是非,最近乎大道的声音。 第137章 隔世相逢 ========================== 下过微雨的街道湿润而荒凉。 第294页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许多铺子开张起来。 沐耘慢慢走在长街上,仔细看顾路人的容貌,生怕与祁终擦肩而过,这种无异于大海捞针的做法,丝毫不见起色。 刚要转过西街,却见一座酒楼,轰然开门,打杂伙计搬出一块招牌。沐耘走上前去,注目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沧州二字上…… 招牌酒竟然有从沧州运过来的,他握紧了手心,凤寐的话游走耳边: 「……桐疆是一处被分隔的地域,本质就是另一个人间,直到留真上位,才关闭了通口……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玄女她们对打造一个新的人间抱有很大期望……」 念及祁终当年独爱沧州美酒,沐耘心中升起一丝期待,直觉地踏进「春风十里」酒楼的大门。 店内一伙计匆匆迎了上来,拦住了他,奇怪打量:「诶诶,出家人,你走错地儿了吧?这里是酒楼,不是……」 沐耘脚步一顿,又想起时空混沌,他自一方幻境钻入另一道幻境时,莫名又重回了佛门中人的身份,清醒时,着一身艷色袈裟,如同他当年心死之后,遁入空门的那段岁月。 想起古寺临别那晚,云散水枯四字还游离在耳畔,沐耘心想,自己当时的冷情在那人心中,也是一道难忘的心痕罢,所以会有眼下的情景。 沐耘无心理会小二,焦急进门,环顾一圈,不见故人身影。失落瞬间,他决定等。 落座二楼窗畔,沐耘将一点茶钱搁置桌上,淡淡道:「有劳你帮我上壶热茶吧。」 原本还在一旁纳闷儿的小二,眼见有钱,连连点头,领钱离开。 「诶,您稍等啊。」 等到茶凉,酒楼客人虽然越来越多,可形形色色的面孔,没有一张能令他心澜涌起。沐耘失落地垂下双眸,注视茶杯中的一汪青绿,头脑中思绪万千又一片空白。 楼下又是一声大嗓门的吆喝声:「哎哟,这位客官,里面请。」 「喝点什么?」 小二将一白衣公子引上二楼,落座在沐耘对面一张临窗的闲僻方位。 那人低声道:「咳。喝,喝酒。要你们这里最好的酒。」 声音近在耳畔,沐耘惊然抬眸,望着对面一片白纱斗笠遮住的朦胧面容,隐隐激动。 「诶,客官你算来对地方了,沧州之酒素有佳名,是我们这儿的招牌酒呢。你等着,好酒马上就来。」 「嗯。」方槿淡淡嗯了一声,察觉到那道专注辨认的目光,他有些怪异地拢了拢斗笠,假装没注意地侧身,望窗沉思。 「来,客官你的酒。」没一会儿,小二屁颠上楼,为白衣公子送上酒。又好心道: 「哎哟,客官,这天儿热,要不你把斗笠取下,我给您放边上去?」 方槿心虚地干咳两下,嗫嚅道:「不,不用了。」 小二没再多说,准备退下,方槿沉吟一瞬,忽而又叫住小二,有些腼腆地低语:「呃,小二,对面那位禅师为何一直盯着我呀?」 「啊?我也不知道,要不您换个位坐?」小二回头一看,发现确有其事,也深感诧异。 「呃……算了算了。」方槿不愿多事,将就打发走了小二。 这时,「啪——」 惊堂木狠狠拍在桌上,说书老头气定神闲坐下,睨了眼众人,拿捏了架势,准备开讲。 众人没什么表情,就默默等着他开口。 「各位客官,今日我要给大家讲一个世外桃源的故事……」 说书老头不紧不慢的语调拉得悠长,听得眠人。方槿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找到了躲避沐耘目光的方法,在心中暗暗酝酿。 沐耘一直注视那位白衣男子,只见窗边的清风微微带起那白纱,朦胧了他的脸容,逗弄着他的衣袖,独不见他的真容。 沐耘犹豫再三,决定主动上前,却见那人突然起身,匆匆从自己身侧错过,快步下楼。沐耘怔愣原地,任由那人衣袖掀起的风轻轻拂过他失落的神色。 「……有人说那里死尸遍地,还有人说那里漫山桃花,终年如春……」 「哈哈哈……」 说书的正讲得起劲,唾沫横飞。人群中却发出一阵突兀的笑声,众人寻声望去,正见一白衣公子,斗笠遮容,提步下楼,一阵朗笑。笑得众人一片莫名。 「你,你笑什么?」 说书的误以为有人拆台,不由冷汗涔涔,急于逞辩。 方槿只是想藉故脱身,并不是有意刁难,便对说书的轻声私语:「这里有十两银子,买你一个配合,懂吗?」 比今日的工钱还多,说书的顿时一乐,连连点头,偷偷接过银两,揣入怀中。 方槿转身,颇是严肃道:「咳咳。大伙儿莫要听他瞎编,这故事我巧合听过,压根不是这样,不如由我继续为大家讲解真实剧情?」 说书人识趣语噎,假装被拆了台,恼羞成怒地拂袖而去。 众人见状,只好拥护方槿继续讲下去,一片闹腾地欢唿。 注意到那位带髮修行的僧人也徐步下楼,方槿抿了抿唇,镇定好心情,将醒木重重一敲,以作底气。 「啪——」 随即讲道:「世上应有这样的宝地,只是那里并非仙境,满山开遍的是无数桐花……」 「那它叫什么?」 一个小毛头不明所以问道。 第295页 白纱斗笠之下,方槿坚定吐字:「叫,桐疆。」 「轰——,哐当——」 「哎哟——」 「怎么回事?楼怎么塌了?」 话音刚落,二楼围栏处坠下一个烂醉的酒客,砸了好几桌客人的酒菜,把众人都吓得不轻。 方槿傻愣原地,面对这突发状况,一下没辙,呆呆望着这场乌龙。那几桌客人不满了,去推搡那酒鬼,骂骂咧咧,没想到对方也是个暴脾气,两下翻身,抡了几拳,这下两方都火气大了,大吵大闹起来。 其余人都去看热闹了,也不理说书的了。方槿有些失落,诶了一句,小声道:「你们不听算了,我走了。」 说完,趁着混乱之际,他连酒壶也不要了,翻下说书台,急忙跑出酒楼,躲开那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楼里,小二伙计皆来劝架,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沐耘迅速下楼,绕开人群,去寻那白衣公子。当他冲到街上,才发现人已经牵着马匹,走了好远。 沐耘笃定去追他,却被人群阻挡脚步,绕来绕去,最终跟紧了方槿的步伐,一道出了城门。 行至郊外,荒无人烟。周遭静谧,唯余身后忽近忽远的脚步声,叫方槿心头一惊,牵着马匹的手不由发力,摸了摸腰间的木剑,他心想得主动反击。 沐耘追了他一路,此刻见人停住脚步,近在咫尺,背对着自己,不由有些失神。 方槿忽然转身,握紧木剑,故作凶蛮道:「喂!我不认识你吧?干嘛一直跟着我?」 沐耘心思沉稳,压抑心中希冀,礼貌笑道:「呃,是这样的,兄台,我见你很像我的一位故友,所以才……」 「哦!早说嘛。」方槿不待他说完,主动掀开斗笠,露出俊朗的笑容,笑道,「吶,看清楚了,我们,素,昧,平,生。」 他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 沐耘却愣在原地,双眸泛红,直直望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容,顿时心神激盪,疾步上前,一把拥住方槿,低声唤道:「小终……」 「啊?你谁啊?抱我做什么?」 方槿莫名落入桎梏,更是手足无措。 「别走,别走了……」 沐耘反覆依恋此刻的回温,不肯松手。 被抱地越来越紧,方槿有些晕眩,虚弱道:「诶,我,你,你轻点,我喘不过气了……」 闻言,沐耘不舍松开了双手,将人完好放回原地,目光却从未错开半分。 方槿苦恼皱眉,小声嘀咕:「好怪的人……」 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惊怯地连退几步,瞪大双眸:「欸!你,你不会是他派来的吧?」 沐耘听得莫名,已然清醒些许:「谁?」 「当然是我老爹啦。吶,你别装蒜啊,从酒楼你就一直关注我,现在又跟我走了一路,还瞎编什么故人和我长得像……我看你就是收了我爹的赏钱,想把我捉回去,对不对?」 方槿恍然大悟,自以为是地戳破沐耘的「机心」。 闻言,沐耘沉吟半晌,结合眼前之人的装扮和年岁,猜测他应是某大方之家的公子,想外出游歷,却被家人阻拦,故意偷摸出门,才戴了斗笠躲着熟人。而眼下,他巧合地误会自己是他家中人派来的说客……这是一个拉近关系的好机会,沐耘有些犹豫,要不要就着情势矇骗他,把他带在身边,拐回去。毕竟凤寐那边返回的灵讯也告知过他,眼前之人极有可能就是本元心识所化。 「嗯?你这么久不说话,是承认啦?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别跟着了,我是不会回家的。」 方槿笃定心中猜测,不耐打发他。 沐耘终是不愿欺瞒他,摇头道:「我不是令尊所派之人,只是一个还俗的僧人,正巧从此处游歷寻人罢了。你,误会了。」 「啊?我猜错啦?」方槿尴尬挠头,笑道,「那,那不好意思呀……」 「……」沐耘低垂双眸,默然沉思。 为了缓解氛围,方槿又热心道:「那既然你也要赶路,咱们正好一块儿,路上有个照应?也算我的歉意,如何?」 沐耘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好似天助之语,他顺应心意,敛住喜悦的神色,淡淡点头。 方槿性格欢脱,两下自报了姓名。沐耘也礼尚往来,与他重新相识。 …… 凉夜寂然,林月高挂枝头。 两人赶了小半天路,最后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生了火,准备夜宿郊外。 沐耘看着他在那儿笨手笨脚地忙乎,一会儿添柴,一会儿给马匹挪位置,忙得手忙脚乱,俨然是个赶路的生手。若无他的帮衬,可能连生火都要许久。 沐耘心思一凝,想到底疆游歷时,祁终做这些事的熟稔,与他相较,眼下之人天真太多,人也安静礼貌,不似祁终散漫欢脱。这种差别让他心中产生一种奇怪的疏离感。 「呃……你饿不饿?我这里有干粮。」 方槿为了感谢他的帮忙,热情递来吃食。 沐耘一怔,蓦然想起多年前那场花林相约的前情,有一「女子」姿容娇俏,面带薄纱,借着一方糕点,想要哄骗自己的钱财,却骗走了他的芳心和婚姻。他明明什么都许诺了,那人却连婉拒都不曾知会过他。 「诺。板栗酥,可好吃了,你尝尝。」 方槿开心打开油纸,一阵甜腻的香味四散开来。 第296页 沐耘谢着接过糕点,只观不尝,神色深沉。 方槿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变化,只自来熟地挨在他身畔坐下,话唠起来:「对了,沐耘兄,你当初为何要出家啊?」 沐耘淡淡回道:「因为……红尘不留人。」 「那如今又为何还俗了呢?」 「因为他还在尘中。」 方槿听得有些煳涂,想套近乎却被对方高深的回答给搞晕了,他心里一阵好奇:「他?是你那位和我貌似的故人吗?」 「嗯。」沐耘伤感垂眸。 方槿又问:「他是你什么人吶?让你这么惦念着找他。」 甜而不腻的板栗糕,香甜酥软,他已经吃第二个了,沐耘手中那块却还纹丝未动。 沉默片刻,夜风瞬间瑟然,眼中火光跳动,沐耘沙哑回道:「他是……他是我心上挚爱。」 「啊?」方槿惊愕一瞬,手中板块糕点掉落土中,他抿了抿唇角的甜渍,躲闪开目光,低声道,「哦……」 「那你们怎么分开了呢?」 突然的沉默有些怪异,方槿出于礼貌,继续延续话题。 沐耘眨了眨眼,嘆道:「一点小误会。希望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原谅我了。」 方槿贊同地点头,鼓励道:「肯定会的,你都为他还俗了。但是你光这样去找他也不行,得备点赔礼,哄他开心,这样一来,他看在礼物的份上,一定也不会再生气了……」 「……」沐耘缓缓抬头,凝望着他,目光流露出款款柔意,真诚誓诺:「我去娶他。」 「啊……这,这礼也太重了。」方槿摸了摸鼻樑,侧脸唏嘘,随即又转回头,笑道,「那祝你们百年好合,早……早起早睡。」 被他呆萌的模样莫名逗乐,沐耘轻轻侧脸,嘴角一丝笑意,缓缓道:「谢谢……」 方槿眨了眨眼,莫名地格外愿意与他亲近,又八卦道:「对了,这位仁兄,还没问你是何方人士呢?」 沐耘一怔,蜷了蜷手指,坦诚道:「……桐疆。」 方槿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重复低喃:「桐疆……桐疆……好生熟悉呀……」 「啊!这不是修仙话本里的地名嘛?」 一拍脑门,方槿顿时恍然大悟,误以为沐耘故意逗他,便打趣笑道:「原来沐耘兄这么爱说笑啊,得亏你还俗了,不然在佛门圣地看这些话本,可是谤佛呢……」 「……嗯,方公子说得对。」沐耘失落应道,原以为他记得桐疆岁月,原来只是巧合同字,在这个人间,他与自己本没有交集。 「你一个人离家外出,也是受话本影响,想要去找隐世灵山拜师修行吗?」 沐耘反客为主,盘问于他,企图了解更多这座疆域的讯息。 方槿激动点头,笑:「嗯嗯。我要去崑崙找仙人拜师,修仙出尘,从此斩妖除魔,名震四方……」 青年的中二总是来得这么突然,平凡的岁月自以为枯燥无味,却不知那已是最幸福的光阴了。 沐耘沉默一瞬,没说什么,听他眉飞色舞地絮叨宏图大志。 「其实,仙门并没有你想得这般顺心……还是早些归家罢。」 方槿一听劝话,有些不乐,但也不排斥这种关心的语气,轻轻反驳道:「仙林是什么样的,我要亲自见了才信。反正这次我是不会轻易回家的。」 沐耘干咳一声:「那,我们一道而行吧。或许我的那位故人也在灵山等我……」 「好啊好啊。」方槿反应过度,警醒过来,又收敛情绪,兀自解释了一句:「呃……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和你走了一路,聊了会话,就莫名觉得你分外亲切,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 沐耘听得动容,喃喃嘆道:「是啊……」 火光越来越弱,剩得一对余烬,点缀着无数红亮火苗,仿佛点点沉默的喜悦。 第138章 鸢霞岭 ======================== 赶路间,两人亲疏未明,方槿提前告知了下行程:「唔,再走几里,我们就到沧江了,到时候走水路,少绕几座山,要快些。」 失神的沐耘转回心绪,正视他,浅浅一笑。 方槿莫名一怔,不由驻足,侧身回望于他,目光隐含一丝意蕴不明的依恋。 「都依你。」 没过多久,沐耘发觉自己还没回话,有些不礼貌,怕伤了好感,先一步做出反应。 「……咳。好。」 方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转回了身,微微红润了脸色。 牵着马匹的手,不自觉地一松,绳子差点坠地,他还未去捡,身旁之人先一步接起缰绳:「我来吧。」 「那,有劳了。」他嗫嚅点头。 他们行至郊外深林,草路小道迂迴蜿蜒,枝繁叶茂的背景是一汪汪绿色,矮灌木下窜出了天蓝,淡黄,粉红的各色小花,笑盈盈地衬着沐耘的身姿,清爽静雅。 听说对方已然还俗,早前赶路时,方槿特意把自己备用的那套略微大些的浅银色华衣借给了对方,现在一上身,倒更显得他一派仙风道骨,越看越不像凡夫俗子。 这一仔细端详,方槿看得自惭,低垂了头,夸赞道:「沐耘兄真是才貌不凡,刚刚一走神,差点以为你是哪方游仙呢……」 一听这话,沐耘脑海乍然浮现祁终的音容。 第297页 昔年,故人折一枝红枫,藏在身后,揶揄而来。那时,沐耘一转身,正巧与他撞见,本欲问好。祁终却先一步扬枝沾水,夕阳下,挥如雨下,随即把枫叶枝条点在他肩侧,打趣他:「诶……是谁家游仙?临水照影,睹霞思人呢……」 那时的沐耘只觉他无聊过头,胡乱玩笑自己,礼貌性地回笑他:「少看点话本吧,祁兄弟……」 「诶你。有没有听懂我在夸你啊?还管我看什么书……真是……」 故人在身后,咋唿乱跳大喊,他满载一心的喜悦散步而去。 …… 转眼,已然隔世。 再听到这相似的话语,沐耘陡然心尖一酸,无力垂下泛红的双眸。 方槿见他失神,也不回答自己,误以为他没听到,还稍稍松了口气,郁闷自己刚才是脑子抽了吗?没事干嘛去夸一个男人的相貌。 思索着,目光又不由往沐耘身上转,望着他俊冷的侧脸,白皙的锁骨……心道:这人没出家前,定然形貌昳丽,艷绝一方,指不定是哪儿姑娘们眼里的梦中情郎呢…… 只可惜芳心有主,这人还苦寻一位不见踪影的故人,要去许人一场姻缘呢,倒是痴情。方槿在心中嘆谓,莫名还有一丝失落。 时近黄昏,两人赶到沧江边境,还未走近码头察看有无船只守望,眼前却突兀出现一块大石头,拦了去路。 方槿觉着不好的预感,急忙上前,观察石头上官府雕刻的檄文:原来这几天发了大水,冲垮了河堤,直接影响了下游,水涨得急,早就没有船只赶水路了,纵然有,官府也是勒令不许,怕引起更大的损失。 「怎么会这样啊……」 方槿叉着腰,嘆了口气,不甘心往石头后面的小道瞻望,遥遥看见寂寥萧索的码头,整片江面都是细碎的金黄,偶有初夏的蜻蜓款款点水,岸边确有几处被冲垮的泥石,印证了大雨所为。 「真不凑巧,这路被封了,咱们走不了水路了。」 他恹恹回头,对沐耘唉声嘆气道。 沐耘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询问道:「是只能走水路吗?」 「倒也不是。」方槿掐着下巴,若有所思,「只是另外一条路要过一道坎儿,我心里没底,不敢去。」 「……」 沐耘没有贸然接话,人生地不熟,怕招了他嫌弃,耐心等着下文。 「哎,可眼下确实只有那条路可走了。不过鸢霞岭是城里出了名的怪地,路过那里的人不是莫名失踪,就是尸骨不全……阴森森的,有人说是那里风水不好……」 方槿一阵哆嗦,胆子小了许多。 这番微妙的差距,又叫沐耘失望一瞬,他又问:「何出此言?」 方槿凑上去,悄悄道:「这可就玄了,不说那里妖魔鬼怪多的是,就单论这个名儿也不好。鸢霞岭,取谐音不就是冤侠岭吗?意思不就是说路过那里的大侠都别想逃出来……」 他边说,还边挥舞着手,做出表情,仿佛亲自去过。 沐耘浅笑不语。 「……怎么样?是不是很可怕?」方槿又强调问了一遍。 沐耘略是颔首,望了眼天幕的火烧云霞,理智道:「可你之前不是还说要去崑崙山拜师学艺,斩妖除魔吗?现在一个人人相传的故事就让你心怯了?」 「嗯?不是,才不是!谁说我怕了?我,我……只是觉得那条路太远了,不想走而已。」 方槿越说越没底气,却又不甘心倔强反驳。 沐耘无奈一嘆,本想劝他回家,少做这些冒险之事,可又不忍拂逆他嚮往远方的期盼,只好点头:「那就,继续赶路吧。」 「嗯……你,还陪我吗?」方槿神色有些迟疑。 沐耘轻轻皱眉:「不可以吗?」 「啊可以,当然可以。我只是怕你觉得那里很危险,就不和我一起去了。没想到你这么仗义,真是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方槿心中松了口气,得知还能相伴一程山水,他莫名喜悦更深。 …… 「咕咕——咕咕——」 黑漆漆的老林里,几双幽蓝色眼睛躲在暗处,猫头鹰的叫声时而鸣起。 一阵冷风嗖嗖从前面暗无光亮的深处吹来,闯过方槿怀中,月白华衣灌进寒瑟,让他微微颤慄。 沐耘淡瞥到这一细节,轻解手中的袈裟,披在他肩上,细緻替他系好,语气淡淡:「夜晚风凉,谨防风寒。」 方槿眼眸一瞬晶亮,正欲问话。沐耘接着解释:「我常年游歷在外,风餐露宿已然习惯。你不常出远门,才该注意。」 「嗯。」 万千话语压回喉间,方槿深吸一口气,直觉动容和诧异,连感激都忘了回復。 两人默默往山岭中央走去,头顶的大树宛如华盖,只有枝叶间的缝隙,将夜空那轮孤月泻下的清幽冷光,切割成了不规则碎片,时不时沾在二人的肩袖,衣袂上。 越走,林子里越古怪。正巧,头顶大片乌云託过,遮了月亮,林子里更暗了。 「瑟瑟——吱吱——」 草丛里一阵怪声传出,方槿紧张地往那里望了一眼,没有任何动静,刚一转头,前方密林处,几道黑影交叉飘过,只有一瞬。 「啊——」 方槿一下大叫起来,沐耘凝住脚步,回望他。 「怎……」 第298页 问话未完,人已经率先窜过来,紧捉他的衣袖,仰视他:「你,你走前面,好不好?」 沐耘干咳一声,点头道:「嗯。」 方槿稍稍心安,再不往前乱沖,紧紧跟在沐耘身侧,寸步不离。 林路的尽头,是一条阡陌小道。 繁枝密叶的缝隙里,有一道道微弱的灯火,遥遥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女子打趣的笑声。 方槿住步,聆听到人声,更加定神,缓和下来:「诶诶,前面有人家亮着灯火,我们快去借宿吧。」 沐耘深深凝眉,没做回答,敏锐感到周遭一股妖气瀰漫,无奈凤寐那边借了大部分灵力,感知的力量弱了许多,他一时也不能确认。 「走走,咱们快走。真是好运气,这下不用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 方槿激动拉过沐耘,连马匹都差点忘牵了,直直往灯火奔去。 拉了一会儿,发现拉不动,方槿回眸看去。倒不是沐耘不配合,而是他拉着的那匹马又在打退堂鼓,后缩退步。 方槿振作底气,重新接回绳子,生拉硬拽:「让我来。真是匹胆小的马,没出息……」 小路走完了,一座华美的小屋立在眼前,烛光通明,门扉微敞。 听闻敲门声,屋内出来一群容颜姣好,衣着鲜艷的女子,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二人。 「姐姐们好。我们是路过这里的行人,天黑了没处落脚,看见你们这里灯还亮着,才来叨扰,希望你们能好心收留我们一晚。」 听闻方槿的问话,那群女子便一边注视他,一边悄悄附耳私语。 「哦。你们放心,住宿的钱我们不会少给的。」 误以为是没提钱的事儿,方槿又补充了一句。 这时,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白衣女子向前走来,乐呵呵道:「好说好说。二位里面请吧。」 白衣女子说完,递了个眼色给后面的人,两下把路给腾出来。 一个下人接过方槿的马匹,往后院走去。方槿没想太多,连说谢谢,在一堆人的拥簇下进了屋内。 沐耘淡淡上前,礼貌道:「有劳了。」 眼睛里的干净,通身的正气,让那心思不轨的白衣女子一阵心虚,瞥见沐耘袖底一张灵符的影子,她惊恐眨了眨眼,干笑两声:「啊呵呵……道长里面请。里面请。」 连忙撵他进屋,女子的神色才镇定些许。 「妹妹们,还不好好招待客人们。」 一声吩咐,其余女子皆懂了意思,端了不少佳肴水果上来。 「瘸子,看茶。」 白衣女子转身又吩咐门后那个牵马的老家丁。 沐耘环视四周,仔细看了几眼那些女子的面目,似乎提前有所忌惮,并没有多余的变化。 等那瘸腿的家丁来上茶时,沐耘又关注了他两眼,发现其走路的姿势怪异,并不是什么瘸子。 像是一只……蟾 /蜍。 沐耘顿然心明,这只蛤/蟆妖道行不高,真身易现。 眼下这些妖精善于伪装,已经哄住了方槿。沐耘盘算着怎样确保他的安全,凤寐似乎是接收到他的心声,急忙把灵力退了不少给他。 那些女子围着方槿灌了好一会儿迷魂汤,哄他信任。 听到方槿道谢,众人彼此对眼一笑,偷偷看向沐耘时,却害怕地收回目光。 第139章 兰兰 ====================== 夜色深沉,月光泠泠。 方槿侧卧在床,左翻右覆,一时失眠,竟还不如在外夜宿荒郊睡得安稳。 他翻身下床,穿戴齐整,想去屋外看会儿月色,散步到一方偏僻角落,耳边隐隐传来鬼鬼祟祟的谈话声。 「那两人如何了?」 「那个白衣服的睡了,旁边那位道长不清楚,屋里没亮灯,估计也睡了。」 「哼。那年轻道长有点道行,咱们得小心行事。」 …… 方槿循着这模煳的声音,埋伏到一处矮墙下,窥探到刚才那群女子奇怪聚集在一起,似在讨论什么。 「姐姐,依我看,不妨先让二妹去那道长房间织个网,把路封住,再一把火烧死他,免得他坏了我们的好事。」 黄衣服的女子恨恨说道。白衣女子细眉一蹙,否决道:「不行。那道人没跟我们动过真格,不清楚他的本事,太犯险了。」 「那怎么办?大姐,到嘴的鸭子还能让他飞了不成。干脆现在就去把那小子捉出来吃了,再躲到山上去,让那碍事的傢伙找不到我们。」 紫衣服的女子面露不满,扣着指甲,举止怪异,侧脸竟像一只山鸡,吓得方槿咦呃一声,瞳孔微缩一瞬。 「再等等。我再考量考量。」 …… 方槿口水都不敢咽一口,惊恐捂住嘴,注视着那几只妖精狰狞的面目。 心说:完了完了。撞上妖精窝了,隔壁那哥们儿还在睡觉,我得去告诉他一声。 刚一转身,就见那瘸子出现在院门口,伸出长舌头,抓灯下的蚊子吃,像只蟾/蜍似的蹲在地上咀嚼。 「咕噜——咕噜——」 蛤/蟆老兄肚子的飢饿声,传到方槿耳朵里,惹得他一阵反胃,急急退到一堆干柴里躲着。 「嗡嗡嗡……」 一只超大的蚊子在眼前上下晃动,方槿心里咯噔一声,瑟瑟往后缩着,抓了眼前的枯枝不断遮挡。 第299页 蟾/蜍精双眼呆滞,耳朵却是灵敏,追着那蚊子不断向他靠近。 「咦……别,别过来啊。」 方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只沾满腥味的舌头从柴木里伸进来,就要勾到他的衣服了。实在忍受不了这股噁心,方槿顾不得了,取出腰间的小刀,闭着眼睛,一阵胡乱挥舞,将舌头砍成了好几截,最后他连刀都一併丢出去了。 「呃呜——呃呃——」 蟾/蜍精倒退几步,倒在地上,疼得打滚儿,吐出黑泥似的血迹来。惹得那帮女妖精回头察看,发觉不大对劲。 「这蛤/蟆怎么了?吃蚊子吃撑了?」 黄衣妖精悠悠进来,头上是一张黄鼠狼的脸,细长的爪子还挖着鼻屎,随手一丢,丢到方槿躲着的那堆枯柴里。 就在他衣服上粘着,一点点滑下…… 方槿崩溃大叫:「啊啊啊。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们恶不噁心吶!」 震耳的吼声从墙角里传出,正在用脚踢蟾蜍的黄鼠狼精一愣。 众妖精都是一顿,直直回望,见柴火堆被一番拨弄后,里面窜出来一个人。 方槿撞上她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咯噔一声。 干笑两声,道:「呃,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哈。」 为首的白衣女鬼和她的妖精小妹们对视一眼,达成一气,冷哼一声:「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语罢,一张张脸容幻变成妖精的面孔,狰狞向他冲来。 「啊!救命啊!」 方槿本就缺乏歷练,胆子又小,拔腿就跑,却跑进一处死胡同,徒生更深的恐惧。 妖精们目露贪婪精光,上下飘荡而来。 生死攸关之际,天际忽来一道恢弘真气,环布四周,凝结成阵,将妖精们的脚步滞留在地,不得挣脱。 片刻时间,道行不深的小妖们就被这道金光压迫地原形毕露,真身个个逃窜。方槿震惊望着地上躲藏的黄鼠狼,山鸡,蜘蛛,还有一道白影女鬼,两下就没影了。 如此超乎他想像的场面,吓得他顿时眩晕过去,倒入一人温暖的怀抱中,心安闭眼。 x 「卖包子勒,新鲜出炉的包子勒……」 「土豆,土豆,又大又圆的土豆……」 「诶,哥们儿,尝尝这李子,酸甜又可口……」 长安街上,走南闯北的商人,沿街叫喊的贩子,绰影纷纷,热闹一片。方槿的三分钟热度最终还是被那几只妖怪的虚惊一场给弄没了。加之一夜之间,马丢了,拜师礼也无了。他再无脸去寻仙问道了,只得返程。 「你出门在外,为何不佩戴一把真剑?」 沐耘忽略他眼中的崇拜,淡淡问道。 「你不知道,我们家产业大,纺织业,药材业什么的都有,这全长安街的兵器铺子的老闆都和我爹有交情,早就得了我爹的消息,不卖兵器给我。」 知道沐耘问的是上次那把木剑的事,方槿老实回答了。 「那把剑,你别看它是木头做的,我削了一下午呢。」 闻言,沐耘轻轻蹙眉,脑补了下他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削木头削地满头大汗的模样,没由来地有些想笑。 「那你这次回家了,还要重振旗鼓,出去闯荡吗?」沐耘復又问了一句。 方槿稍稍一愣,结巴道:「可能,可能不会了吧。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可以留下来一段时间,教教我法术吗?」 沐耘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望着他期盼的眼神,隐隐有些动容,想到反正如今的目的就是陪在他身边,伺机带走他,沐耘斟酌两下,缓缓点头。 「太好了!」方槿没想到他会答应,欣喜若狂,激动地冲上前,欢欣地抱住他,重复道,「你真好!等回了家,我一定把我所有积蓄都送给你,当学费。」 沐耘被他抱得一愣,反应过来,顺势退开,笑道:「不用。」 …… 行至南街尽头,方槿带着沐耘左转,进入一条窄巷子。 沐耘踏入这条小巷子的时候,就凝住了脚步,眼前长长的青石巷道,萎落了两面白墙上缤纷自落的繁花,一眼望过去,分不清是山矾还是梨花,雪白地铺了一层,浓淡有致,是一条千里花路。 踏上这些飘零的花瓣,甜润的芳香自脚底漫起,叫人净心澄耳。斜阳晚照,依稀望见院落相重的角落外,百舸泛江归来,静止在晚霞色的江面上。 「哟,是方家阿郎回来了呀。」 头顶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喊声,沐耘抬头望去,木楼的云窗旁正斜倚着一个娉婷如花的少女,着杏红单衫,清荷纨扇半遮着娇俏眉目,对他们懒懒一笑。 沐耘稍稍凝神,蓦然觉得这女子的眉眼熟悉,有些像当年的唐门表小姐……再转头看向方槿,正挠挠头,颇是羞赧地回笑:「是啊,兰兰姐,是我。」 「啧,又出去贪玩了?当心方伯伯又罚你去守仓储……一个人可不要害怕哦……哈哈哈……」 那位名唤兰兰的女子性情活泼,不住打趣方槿。 「啊,不会的不会的。」摸了摸后脑勺,他腼腆干笑。 沐耘站在一旁,深深盯了他一眼。 「诺,接着。刚才在院子里采的,送你了。」 兰兰随手扔下一支娇俏的白栀子,正巧落在沐耘的肩侧,滑落至他的手中,小白花的花蕊瑟瑟地带着点未干的雨露。 第300页 方槿一时没接住,倒让沐耘沾手了。 「啊。」 兰兰眼看如此景象,轻唿一声。失手错丢,红晕上脸,她连忙关住窗户,躲了起来。 「呀,还好没掉地上。」 方槿感嘆了一句,从沐耘手中拿回,又抬头谢道:「多谢兰兰姐的花……咦,人怎么不见了。」 「算了。改日再向你介绍吧。」 方槿嘀咕一句,又转身对沐耘释疑:「这是我邻居家的二女儿兰兰姐,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感情很好……」 沐耘淡淡听着,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了方府门外,方槿正欲进门,管家的喊声先一步传来:「哎哟,少爷,你可算回来咯。」 方槿尴尬笑笑,又试探问:「常叔,我老爹呢?没在家吧?」 「还没,你放心回来吧。」 常管家娴熟地回復,一番简单了解,带着二人进府。 穿过前院的围栏,绕过绿杨青草的假山,正见不远处的凉亭端坐了一名女子,薄紫的丁香长裙,乌黑妍润的长髮垂腰,莹润的耳垂挂着明月珰耳坠,素手正一针一针做着缝织的活计。 沐耘只觉这女子的背影有些熟悉,但是没有望见正脸,心里还暂存着疑惑。 方槿激动起来,兴奋地喊道:「阿棠姐姐,我回来啦。」 「小槿。」 方棠惶然转身,惊见自家弟弟归来,笑弯了眼,和顺拥住他,欣慰道,「你又逃跑出去两天,这期间又到哪里去玩啦?」 待人转身,沐耘清晰看清方棠的脸,登时熟悉不已。 「呃——」 他低吟一声,心里骤然涌起一股心酸的思念,但这并不是他的感受。 「医圣大人,这是幻境,凝心啊。」 沐耘暗暗通过灵力的作用,将心里的话提醒给凤寐,慢慢地,那股凄楚消失了。 两人在一边说笑,氛围和睦。 看见这一幕,沐耘愣愣失神。想到祁终本该是一个受姐姐亲人疼爱呵护下成长的骄矜少年,原该是无忧无虑的方家小少爷,原该是娇美青梅眼中的俊俏竹马,能够恣意快乐地过完一生。 却因小小年纪患了怪病,家人四处寻方问药,却因那送药小厮的疏忽大意,捡错了灵药,将恶念神识亲手灌进他的心魂,最后玉石化心,虽然救了他的命,可也让他成了活人祭品,失去所有,最后家破人亡,姐弟离散。 在桐疆的那些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受尽寄人篱下的冷眼,尝尽冷嘲热讽的贬低,本来有一个善待他的师父,可最后反倒失去恩师,自毁前程,听信旁人的奸计,落得个公开处刑,剜心而死的下场。 一时间,怜悯,惋惜,惊怒,悲哀,各种复杂的情感蔓延上沐耘的心尖,他甚至希望眼前的人永远只做方槿,不做祁终,不识自己,不认自己,和自己从未有过交集。只要他好好的,怎样都可以。 「对了阿姐。这次我回来还带了一位深藏不露的仙门高人,特别厉害。」 一番寒暄后,方槿郑重向她介绍沐耘。 「我路过鸢霞岭的时候遇到了好多妖怪,是他救的我呢……」 语气里浓浓的崇敬意味,却把方棠吓坏了,急忙把目光落到方槿身上细细查看:「妖怪?鸢霞岭?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也去,快让姐姐看看,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阿姐先别管我了,快去招待我的贵人吧。」 方槿连连摆手,推搡着她,去见长廊上乖巧等待的沐耘。 方棠扑哧一笑,拉开他,侧眸看向花木掩映下的朦胧身影,正色道:「好好,别急了,我这就去。」 两人疾步前去,这一近距离端详,方棠才看得真切了,眼前之人眉目端正,气质渥然,怎么看都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好人。 「公子,这些天麻烦你了,小槿年轻不懂事,我带他向你致歉……」 沐耘不敢再多看她的音容笑貌,特意疏离:「方姑娘客气了。」 方棠和善熟络沐耘,大方招待于他,「请去前堂品茶吧。」 「有劳了。」 方槿听出他的语气平淡,站到身侧,悄悄道:「不劳不劳,我阿姐超好说话的……你别客气。」 第140章 家破 ====================== 厢房外,薄云在天,夜风萧索。 沐耘打开木窗,院子里的梨花香骤然涌进,一阵清幽之氛。他背着手,仰望屋檐下的盏盏灯火,感到一股惴惴不安。眼看最后一个月圆之夜就要到来,他却仍没有办法确认眼前之人是否就是祁终遗落的心识所化,也没法带走他。 重新相识的这段时间,他并没有觉得这场幻境是悲苦的,反倒与在桐疆的那些经歷相比,那人过得很快乐无虑。 一时间,沐耘陷入深深矛盾。 他嘆了口气,准备回屋歇息,门外却突兀一阵急迫的拍门声。 「咚咚咚——」 「沐耘公子,开开门啊!」 闻声,沐耘急切回身,快步上前开门,惊见满脸泪水的方棠站在门外,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衣袖出门。 沐耘惊诧:「方姑娘。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前面带路的人不答话,却一直抹着眼泪。 刚刚走出院门,沐耘不禁意瞥见大门外,官兵重重,车马一片,火把的光亮照得门前墙壁通红,方家二老正站在庭院中央,和为首的官员协商着什么。 第301页 不好的预感陡然袭心,沐耘紧跟方棠脚步,绕过迴廊,行至一块假山背面,撞见一人被绑住手脚,白布缚嘴,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调。 「唔唔唔……」 方槿仰视于他,哀求的目光令沐耘心口一窒,急欲上前为他松绑,方棠抬手拦他,哀求道:「沐耘公子,实不相瞒,我们家遭逢厄难,已经无力回天,今晚方府必然保不住了,可是我弟弟还年轻,他不能受此连坐死劫,我恳求你,带他离开……看在这些天我们对你以礼相待的份上,帮帮忙吧。」 方棠啜泣不止。沐耘还来不及安慰,方槿却在后面不断挣扎,用头撞着石壁,表示反对。 方棠復又上前,安抚着他:「小槿,你要听话,以后就真的是四海为家了,你就当爹娘同意你出远门,去拜师学艺了吧……」 轻轻揭开他嘴里的纱布,便听他急切地反驳:「阿棠姐姐,我不走,我……」 话还未完,方棠狠心将迷药塞入他的嘴里,将人药晕过去。 沐耘站在一边,一时心神复杂,凤寐曾经再三强调过自己,不能干预幻境中的事情,实际上,他也干预不了。一切都会不断轮迴重复。 又是一阵含泪的恳求,沐耘低着头,缓缓答应。 得了应允,方棠回首看了眼她弟弟,最终擦过沐耘身侧离开。 「等一下。」 沐耘伸出手,抓住了方棠的衣袖,目光依恋万分。 对上她惊讶的神色,沐耘深情道:「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怔愣一瞬,方棠坚毅摇了摇头,决绝道:「不行,我是方家长女,我要和我的爹娘在一起,哪怕再危险,我也要陪他们到最后。谢谢你的好意。」 有意避开沐耘依依不捨的眼神,方棠有些迷茫,总觉得透过那双沉稳的眼眸,能够看到另一个痴情的身影…… 凤寐还想挽留她,沐耘忍住不再伸手,心里嘆道:医圣大人,你煳涂了。 这么多天没有回信,现在居然做出这种反应。凤寐自己都忘了禁忌,若无沐耘提醒,恐怕连他都得沉沦幻境了。 天隔一方的凤寐兀自颓唐,哀思万分。沐耘不再给他机会回念,扛起毫无力气,存着半点神智的方槿,急忙从后门离开。 窜出巷子的时候,已经听见里面刀尖沾血的声音,眼梢微微映出火光,汩汩的血流缓缓淌出门槛,染上那条花路…… 沐耘分明地感受到肩上那人的泣不成声,浑身颤慄,让他想起在时光隧道里匆匆错过的祁终的一生,当年长汀林家被夜袭,二位师尊自毁,那时的他,也这般伤心欲绝,愧疚自责…… 逃离了大半夜,药效渐渐褪去,方槿攥着丝丝意志,趁沐耘不注意,翻身摔下,滚进了一道斜坡。 「呃……」 左腿被荒野的荆棘割伤,不长不短的一条口子,漫出红血来。 沐耘连忙跳下去寻他,挥开杂乱丛生的蒿草,发现被根茎缠住的方槿,迅速把他捞起来,搭在肩上,扶回大路上。 「不!我不跟你走,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他们……」 方槿扯着沙哑的嗓音,使劲挣脱沐耘的搀扶。 他瘸着腿,不知去哪儿,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像只离群的羔羊,无家可归。 沐耘深深皱眉,沉住耐心,返回去扶他,又被挣扎着推开。 再次摔倒在地上,划伤的血口磨在细碎的石子上,方槿忍着疼痛,继续往家的方向爬回。 「别闹了。」 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受伤,沐耘忍不住对他轻呵出声。 最后强势地把他搀住,寻得一处荒庙落脚。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人像是哭累了,一个人乖顺地倚着柱子,默默流泪。 沐耘一阵心疼,看见他腿上干涸的伤口,又从怀中取出药瓶,挪了挪位置,挨近了些,准备帮他上药。 方槿看见了,委屈地瞪着他,哭腔道:「帮凶……枉我这么相信你。」 闻言,沐耘一下停住双手,双眸黯淡。 「呜……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我要我的阿棠姐姐……」 失去至亲的方槿,难抑心痛,不管不顾地迁怒旁人。 敛住心绪,沐耘温和着语气哄他:「来,我帮你上药。」 方槿见他过来,又气哄哄地往后缩,成心躲着他,不搭理他。 沐耘这次没再依他,强硬将他箍在怀中,不得动弹。 其实他或许还不是真的祁终,自己根本没必要惯着他,沐耘违心想着,生怕一心软,又拿他没办法了。 「哼……你放开我,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帮忙……」 方槿靠在他肩上,又背不回身,只能无助口头驱赶。 沐耘没理会他,轻柔地将药抹到他的腿上,药性清凉,慢慢渗进血肉,带起一股刺痛。 方槿疼地嘶了一声,眼尾带泪:「唔,好疼啊……」 声如蚊吶,沐耘还是听见了,安慰道:「等一下,很快就……呃。」 话还未说完,肩肘处传来一阵疼痛,方槿竟然为了泄气而咬人。力气还不小,沐耘抬手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又轻轻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温声细语:「没事了,没事了。都会好的。」 如此情况,方槿都没有听到他的一句重话,骤然有些动容,亦或愧疚,松了口,不再反抗。 第302页 天蒙蒙亮的时候,方槿才迷迷煳煳睡着,沐耘替他盖好衣裳,凝视那张白净的脸容,颇觉痛心。 他恍然明白过来,无论是方槿还是祁终,早已沦为神识的魂祭,活在何方,都不会有好下场。 沐耘觉得绞心,带走这份心识,离开苦痛的幻境,回归本体,这才是最后的希望。 他正想着,手腕处勐然繫着一根红丝,是凤寐找到了破镜之法,用灵力传递给了他。 「沐耘,今晚就是最后的月圆之夜了,届时会有血月劫空之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能不能带他回来,就看这一步了。」 「我该怎么做?」沐耘回问。 「到时候我会给你指引,希望你能明确看见,幻境破灭的同时也是另一重虚空的开始,你务必跟紧,不要追错了地方。还有,控制天地一部分的运作是很费力的,所以到时候我会收回你所有灵力来维持出路,你只会处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混沌状态,注意安全,我再强调一遍。」 凤寐的口气都变得冷硬起来,顿了会儿,他又无奈道:「其实,方槿应该也不是他心识的全部,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后你所做的一切,极有可能得不偿失。所以,出幻镜的时候,我会竭尽全力保你,而他,恕我没有多余的勇气和良心,去挽救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沐耘心紧一瞬,慌张讨一个回答。 凤寐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我之前也有失态的时候,我知道很难接受这些。但是你也看到了,他和祁终性格大相迳庭,甚至没有祁终半点记忆,极有可能只是他在另一个人间该有的轨迹罢了,客观事实而已,心识在与不在都会发生,跟祁终没有半点关系……」 声音越来越小,红丝被沐耘倏然掐断,目光里凝滞着化不开的悲怆,苦笑落泪:「好残忍……」 夜深过半,还是毫无月圆的影子。 沐耘只好顺着凤寐的指引,带着方槿急急往河边寻去。 「我们这是回家去嘛?」 被沐耘拽住被迫跟着赶路的方槿,在后面发出质问。 「嗯。回家了。」 他认真点头,声音铿锵有力。 方槿误以为是回方家,一下激动起来,自己跑到前面。天真问道:「真的吗?那我还能见到我姐姐他们吗?」 所答非所问,再问便没有答案了。沐耘迟疑一下,冷冷道:「跟着我走就好了。」 方槿微微吓了一跳,像是被他这冰冷的语气一震,识趣闭嘴。 红丝在前方引路,沐耘时不时望了下夜空,发现依旧是惨澹的黑暗,没有一丝月光。 昏暗之中,遥遥看见了码头,方槿突然放慢了脚步,回了下神:「等一下,这不是回家的路,你要把我骗到哪里去?」 沐耘听见这话,回头看去,那人已经做出了撤退跑开的架势。 夜色太黑,方槿看不清沐耘脸上的神色,只知道他对自己步步走来,便不断后退。 「你,你别过来……唔,唔。」 沐耘轻轻捂住他的嘴,神情肃然,小声道:「有人来了。」 说完,两人埋伏进草丛,靠着枝叶遮挡身躯,一窜窜火把晃过他们的脸庞。是一些官兵,沐耘猜测是方家的仇敌还在寻找方槿。 眼看红线扯远,沐耘有些心急,一抬手,又发现灵力差不多被凤寐收尽了。 左右看顾了下,那群人还在附近,而就着火把的光亮,可以看见码头处停着一支小船,尚可以作为远离危险的契机。 俯身看了眼目光呆滞的方槿,沐耘轻声道:「想活命,等会儿就别发出声音,乖乖听我的话,我答应了你姐姐要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见方槿稳定了下情绪,沐耘便带着他,从另一边钻出,慢慢靠近那艘小船。 第141章 重生 ====================== 两人稳稳上船,就在沐耘解开船绳时,由于太黑了,方槿瘸着腿没注意,撞到船框上,疼叫了一声,很短促。他急忙捂住了嘴,可是那帮人还是听见了,转身就追过来。 「他们在这儿,快!」 「快捉住他们!」 急吼吼的喊叫逼近,沐耘来不及多想,使出最后一点灵力,船便骤然离岸,漂向湖心。 岸上的追兵气急败坏,连忙取了箭来。 船很简陋,基本上无处藏身,方槿瑟瑟发抖,躲在角落,呜咽着语气「我,我好怕……」 这一声抽泣,沐耘又是心软,想来也是,他才多大,还未弱冠之年,一夕之间就成了亡命天涯的可怜之人。他之前不懂的江湖,现在再也不想去闯了。 「别想太多,很快就安全了……」 出言安慰一番,沐耘去划桨,抬手时,却再也看不见红丝的影子,不由暗嘆:糟了,指引断了。 掐指算了算时辰,月圆时刻该到了,沐耘正疑心着,四周却骤然明亮起来,乌云散开,是一轮圆月当空。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快快,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岸上的人趁着月亮的光辉,看清了二人的踪影。发现还未漂远,立刻备箭。 「啊!他们,他们要杀我们。」 方槿惊恐瑟缩,紧紧抱住毁坏的船柱,博取安全感。 眼看好几支箭袭来,沐耘最后一点灵力都用完了,眼下无计可施,又要保护好他。 第303页 千钧一髮之间,方槿闭紧双眼,大有等死的意味。 「刺——」 箭尖扎进血肉的声音清晰响在耳畔,方槿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小心翼翼睁眼,却看见那人将他好好拥在怀中,自己毫髮无损,那人身后却有好几支长箭…… 「啊。你,你在做什么!」 方槿一下方寸大乱,眼泪止不住淌落,眼睁睁看着他生生拔出身后的箭来。 岸上的人眼看没有完全得逞,还准备来第二次。 这时,天突然变得高而无垠,团团云雾迴旋为层状,中央是一轮血红的圆月,后面是无穷无尽的虚无…… 「轰隆——」 万丈惊雷至天而降,狠狠噼在湖心的那艘船上。 「怪了,怪了。」 天有异象,又是血月,又是雷霆,岸上的人被吓到不轻,连连撤退。 船被噼坏了一部分,开始渗水,慢慢地就要沉了。 方槿只听见轰鸣一声,抱着头的手慢慢放下,又急忙去关心沐耘的伤势:「血,你流血了……怎么办啊……」 「没事……你别怕,马上就,就回家了……」 沐耘语气虚弱,出言安抚他。 猜不准头顶的血月是否为生门,沐耘心里冷静盘算了下,以他现在这样的情况,很难带方槿一起离开了,耳畔响起凤寐的话语:「……关键时候,我会竭力保你,但他,不一定……」 眉心皱了又皱,他下定决心,解下身上染血的外衣,利落裹到方槿身上,一点一点系好。他想着,无论如何,凤寐一定会救他,不如把这个机会给方槿,万一他就是祁终的全部心识呢,回去之后,凤寐一定有办法的…… 「你,你干什么?你身上有伤,别管我了……」 方槿咬了咬唇,摇头哭道。误以为沐耘怕他冷,给他加衣裳。 「你一定要出去啊,好好地出去……」 话音开始有气无力了,沐耘感到失血过多带来的头脑眩晕。 「去哪儿啊?没有你,我去哪儿啊?呜呜……」 看见他如此憔悴,方槿泣不成声,抓紧衣服,泪落不止。 抬眸,沐耘对他温柔一笑,那个笑容叩开久违的心门,方槿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慌的不安的心碎。 凝望着沐耘的眼睛,瞳孔里倒映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模样,音容笑貌和他如此相似,不由代入场景…… 「吶,送你一捧花。」 「耘兄,咱们一起走哇。」 「耘公子,这是哪家姑娘的粉绢了呀?」 「月老一定会祝福我们的!」 …… 一点一滴,不属于他的回忆,却纷纷涌进他的脑海。方槿快要崩溃了,痛苦捂住脑袋,忍不住嘶哑质问:「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我的心好痛……」 「见你这般,我好难过,好痛心啊……」 沐耘无言回他,直觉笃定他拥有祁终记忆和感触,必然是他的心识所化,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为此而骤感欣慰了。 水已经漫到他们的脚边,湿了大半的裤脚。 缓缓抬手触摸那张温热的脸,沐耘眼中蓄泪,小声道:「答应我,好好地出去……」 方槿哭噎不语,捉住沐耘的手,捉地紧紧的,身后却是一阵吸力,血月转动起来,将他的身体横空扯起,无垠的吸引将二人双手分开。 眼看他腾升至半空,即将获救,沐耘撑着力气翻了个身,轻轻一嘆,心知赌对了。 冰冷的湖水已经漫到他的腰身,船快完全沉了。 身体更加麻木,眼皮止不住耷拉,忽闻一阵莲荷淡韵,叫疲惫的他想一直眠睡下去,眼角的泪终于心安滑下。 朦胧月华下,整个湖面悠悠从水下探出莲叶莲苞,霎时间开满了莲花,十里清香,圣洁又明亮。 …… 禅房里,最后一柱薰香燃尽,香灰伴着星星火光坠落地干干净净。 凤寐嘆了口气,掩面无奈。 空气里还有丝丝余烬的烟尘,沐耘微微睁开眼睛,缓了下明亮的光线,才发现房间四面布景实在熟悉,他竟然回来了。 「诶,慢点起身。魂魄才归元没多久,多休息一下。」 凤寐见他醒来,放下手中的医书,急忙上前扶他斜躺着。 似乎还在愣神当中,沐耘目光久久凝着一处,扯了扯干涸嘴唇。凤寐见此,忙帮他到了杯温热的水,谁知还没递上去,他却主动捉了凤寐的衣袖,睁大眼眸,略是试探的语气:「他,醒了吗?」 端水的手一僵,凤寐垂眸,不忍看着他眼中的期待回话。沉默地摇了摇头。 这无言的回答像闷拳揍在沐耘心上,失望松开手,骤然苦意满脸。 「还有其他办法吗?」 他不死心追问。 凤寐平静道:「答案,在你进虚空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 「呵……」沐耘痛心自嘲。 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凤寐好言相劝:「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说完,他自己,脸上也是化不开的哀伤,辜负了方妍绡最后的期许,祁终回不来,方妍绡也不在了…… 仅存的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悲哀的,沉重的,无言的…… 「开了,桐花开了,大家快出来看啊。」 一个小和尚的喊叫从院中跃进禅房内,随后,又是一阵惊喜的讨论声: 第304页 「真是啊。桐花开了,树发芽了。」 「桐疆九年都不曾有桐花开了,这下是福泽丰年了。」 「对啊,神佛显灵了,桐疆重振生机了!」 …… 寺院中惊喜的声音断断续续,凤寐还在不敢确定中犹豫,沐耘率先反应过来,像是要去追赶希望,急忙翻下身,也不顾自身是否虚弱,冲进了隔壁禅房。 院中的林唯尔和唐澜起见他这样神色匆匆,也急忙跟了进去。 小小的屋子里一下站了好几个人,颇是拥挤。 「祁终!」 沐耘低喊,遏制不住的欣喜,他看见被褥外枯白的手指微微抽动。 屋内的人都看见了,心情也变成了紧张的期待。 赶来的凤寐匆匆绕过人堆,坐在床沿,冷静替他诊脉:「都退开些,给他点新鲜空气。」 众人都听话退离床沿,沐耘缓缓退后,目光却一直纠结落在那人身上,每一秒每一分都是焦急。 拧眉诊断了好一会儿,凤寐终于释然了脸色:「脉象平稳,他,活过来了。」 轻轻一句实话,大赦了在场每一个为祁终提心弔胆的人,沉重的心骤然松了口气。 话音刚落,床上那人就慢慢甦醒,那双闭了多年的眼眸缓缓睁开,久违的人间的光亮让他皱眉,想要起身,凤寐见了,急忙扶着他靠在床幔处。 祁终眼中倒映出屋内每一个人的表情,欣慰的,喜悦的,担忧的,失而復得的,难以言喻的……而他自己脸上却没有多少动容之情。 目光扫视到沐耘时,突然停住了,瞳孔都微微变化,气息都变得急快。 迎上那双昔年纯澈的眼眸,沐耘抿了抿唇,握紧手心,暗自准备似的,期待着那人对他的第一句话。 苍白的唇轻启:「沐耘。」 祁终捏紧被褥的边角,低着头喊他,声音虽然无力,可在场的人都凝滞了喜悦,隐隐感到这声唿唤里咬牙切齿的意味,甚至是恨意的。 唯有沐耘不自知,喜上眉梢,激动地想要抬脚往前,却在这一步之遥的前一秒,祁终勐然抬头,睁大猩红的双眸,止不住地颤抖,低低怒吼:「你滚。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 时间静止到失去意义,向来聪颖的沐耘此刻却头脑发懵,不可置信眨了好几瞬眼,才明白过来他说了句什么话。反应过来的那一瞬见,惊觉自己困入心狱,一切期待都化作天崩地裂,黄河决堤,泡影湮灭。 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如潮水把他的希望浇灭地彻彻底底。 祁终惦念着那份剜心之恨,连一点好脸色都不肯给他。 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祁终更是怒火中烧,单是看见他那张脸,就心悔心闷,声嘶力竭:「滚!」 他身体虚弱多年,吼声并不大,但是破音的沙哑如雷霆轰鸣,震碎了所有牵连。 沐耘垂眸看地,僵硬转身,抬起早已麻木的双腿,沉重出了毫无他一席之地的禅房。众人噤声,都复杂地看着他绝望的脚步。 人真正离开的时候,祁终像是气数消尽般,无力跌回床上,望着窗幔,平復心情,唿吸都是急促的。 「祁师哥……」 唯尔担忧喊他,还没说什么,唐澜起拉过她,摇摇头,示意她先不要打扰,两人安静退出房门。 凤寐复杂审视他一眼,一言不发,也起身离开了,像是为沐耘打抱不平似的,连句医嘱都没留给他。 大病初癒时,接风洗尘般的欢闹渐渐哄散。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檀木的清香终于萦绕他的鼻尖,窗外的清风终于拂过他的脸颊,晚昏时分的钟声,响在了他的耳畔…… 恍如隔世的心累,让他长长嘆了口气,突然哀伤闭眼…… 第142章 祈福 ====================== 不知何时回的扶风,沐耘一直默默无言地往前走,穿过云房外的黛瓦白墙,看见青檐苔色下的云扉虚掩……才知自己已经归家了,这一程真是走得极为心累。 耳畔似乎传来一声欣喜的唿喊,沐耘难再分神去理会,颓然走进云房,霎那间迅疾将门扣上,陷入屋子里孤独的黑暗时,他才无力靠在门板上,紧紧扶住自己欲坠的身形,无奈闭上眼,惊惶的泪珠,接连不断滑落双颊,从温热到冰冷,滴落尘灰中,就像他的真心一样…… 独自缀饮新愁旧恨的苦楚,沐耘背抵着门,转眸的瞬间,忽而瞥见东墙上挂着的那副「女子」画像,往事便如潮生,寸寸淹没心底的念想。 一瞬间,他眼中止不住的泪水,润湿了长睫,勐然感到喉间一股刺激的血意,强忍无果,唇角呕红…… 沐耘曾以为这是那些叫人柔肠寸断的诗句里夸张的描写而已,但是此刻,他才发现,人,原来真的可以情伤到心血涌喉…… x 古寺里,春来之后,树木抽芽,一片新绿。花坛中的百花盛放斗艳,突然间,倒是给沉闷的寺中染了一抹秾意。 在古寺调养期间,祁终告别了林唯尔等人,成日一人游荡寺中,更显落寞了,他不知今生还要去做什么,只能这样无聊地望屋檐外的旭日东升,或者听着参天大树上的归鸟清鸣,如此虚耗一整天的光阴。 无人相伴的孤独,从隔世延续到今朝,身边依旧冷冷清清,再无至亲挚友,一时悽然至极。 第305页 冥思间,脑海中又浮现某个人的身影,祁终烦躁蹙眉,迫使自己遗忘过往的一切,不要再有任何牵连,可偏偏心不遂人愿。 坐在台阶上发闷半晌,他又起身乱转散心,路过藏经阁,祁终无意识走了进去,忽然发现矮桌上誊写的经文堆了好几摞,他从前问过寺中弟子,听他们说亲手抄写经文,可以为在乎的人积累福德。 不知道是哪个人这么贪心,竟然抄了好几堆,祁终这样心想,捱不住好奇地翻了翻那些手抄本,凝眸细观,惊觉上面的字迹格外熟悉。 「和他的字……好像。」 自语一句,他怔了许久,没敢往下翻,合上书放回原位,便迅疾逃走了。 重新漫步春阳之中,参天古木下,一个小和尚正勤劳扫着冬日留下来的落叶。祁终走到这方树荫下,微感初春的这份凉意。 小和尚见了来人,放下扫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你有什么事吗?」 被突兀问候一语,长久不曾与人交流的祁终顿时无措起来,哑然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心中所念,神色侷促紧张:「呃,我,我想问一下,沐……那位希一禅师,什,什么时候回来啊?」 「希一师兄?」小和尚被问地一愣,恍然明白过来这人在古寺待了这么久,原来是还在等人。 「嗯。」祁终期许点头。 小和尚摇摇头,笑道:「他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他去哪儿了?」 「他已经还俗了。」 「还俗?」祁终诧愕,连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小和尚平静回答:「九年前。当时他说他红尘还有牵挂,蒙眼难蒙心,所以就走了……」 闻言,祁终全然失措,心潮层层翻涌,再难静止。 「施主?施主?你不舒服吗?」 小和尚见他脸色怪异,好心询问。 祁终摇摇头,低垂了眼,兀自走远。 默然走到寺中高大的祈福树下,他抬头仰望,树枝缝隙透下的阳光明媚温暖,满树的红飘带翻飞不停。 如此明眼的数抹鲜红,嵌在绿意中,又是多少人的心愿与祝福。祁终随手捏住一垛矮枝丫上的红条,粗略扫了眼上面的字迹。 忽如被火烧的炽痛一瞬,他迅疾丢开,心头一紧。 红飘带上的字迹,他万分熟悉,只是入目的那一句短小的祈愿,更令他震撼。上面写着:祁终安好。 心像是被毒刺蛰了一下,祁终蹙眉半晌,又不甘心地去翻其他红布,无一例外都是出自同一人手笔,祈愿的内容都是重复的。 他退后两步,眯眼望着满树的鲜红,恍惚失神,他甚至怀疑,这树上繫着的每一条红巾,都是沐耘为他写的祈福…… 祁终心神复杂地走回禅房,散心散到最后,反倒让心情更加沉重了。 轻轻推开门,屋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翻箱倒柜,收拾东西,祁终愣愣站在门槛上,无助地望向他。 「我回来收拾点东西就走,你在此好好静养。」 凤寐挎上药箱,转回身,平静地同他交代。 「连你也要走了?」祁终落寞一瞬,低语,「怎么都走了……」 凤寐抿了抿唇,望着他那双眼睛,终究心软了,松缓语气:「有事,可到荆新郊外的草药铺找我。」 语罢,他擦身离开,祁终心慌追喊:「医圣大人,等一下!」 凤寐顿住脚步,稍稍侧身,聆听他的后文。 祁终迟疑一瞬,心虚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颇觉他的问话可笑又可怜,凤寐讽刺道:「所有的一切我都和你说过一遍了,现在又提?自己心里不愿承认,又何必重复问呢?」 他甦醒的第二天,凤寐就把沐耘此行所歷的风险禁忌都告知过祁终了,本想藉此解开二人心结,哪知祁终已经恨意入心,根本不曾理会自己的提醒,排斥地打断他的话,负气离开。 如今再问,凤寐也不愿再搭理他。但当他想起沐耘被呵斥离开的那天,自己追望到他悲恸的背影,心口顿时闷堵,又想起这九年来,两人为了救人所付出的心血,这么不受待见,更恼地气不打一处来。 他冷哼一声:「我再强调一遍,是沐耘救的你,我只是把方法告诉了他,受人之託,助他一臂之力而已。以后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 闻言,祁终羞愤侧身,冷冷反驳:「沐耘不就做了这些吗?你们为什么总要袒护他?为他开脱罪行?是恩就能抵仇吗?」 凤寐顿时眼含怒气,直瞪向他,气怒质问:「只做了这些?你可知,他这九年来牺牲了多少?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我每日都能在寺里见到他为你跪佛祈福的身影,常常都能听到他来询问你病情的话音,任何时候都在奔波医书无……」 「够了!这些虚情假意,有什么了不起吗?是他先杀得我,是他亲手剜了我的心!他后来所作的这一切,不过就是愧疚罢了……」 内心已然惶恐到了极点,祁终不敢再听凤寐质问下去,只得这样打断他的话,为自己辩得一方心安理得。 凤寐感到一阵头疼,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是非,早就分不清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答应过沐耘,不能告知多余的详情,刚刚已是在出尔反尔的边缘徘徊了,凤寐沉吟片刻,体谅他的苦心,不再道破真相。 第306页 缓和片刻氛围,他转了话题,平静道:「你们的事,我们外人说不清,你就自己体悟好了。」 祁终也镇静下来,落寞道:「我为什么要活过来呢?这些事早就该烟消云散了……」 凤寐蹙了蹙眉,宽慰道:「活着是福,你该知足。以后,你又有什么打算吗?」 祁终双眸一沉,神情麻木,嘆道:「我想,我想去修无情道。」 闻言,凤寐脸色微僵,失望闭眼,平復半晌惊怒,他咬字笑道:「真是……疯了。」 「再会吧。我先走了。」 他忍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祁终追问他:「你,你不劝我吗?」 凤寐冷嗤一声:「我哪有这个资格?你尽管去修,看最后又能对得起谁?」 「我……」 被这话骤然打击,祁终踉跄后退两步,一点坚持的底气都不再存。 * 终究是被凤寐的话折磨住了,祁终苦思多日,最后决定主动去找沐耘讨个答案。 行至扶风半山,祁终遥望到山门的碧树掩映,白石围栏迂迴向上。他徐步走到门前,左右目寻一番,才在石壁下的青苔角落,找到一个偷懒的守门弟子。 凑近那人,祁终伸手打了个响指。守门弟子立马从好梦中惊醒,望了眼来人,气质翡然,打扮却很严实,戴着一竹编斗笠,略是下斜,遮了眉眼的容貌。并且双手空空,既不像是来拜访,也不像是来投靠。 「呃,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吗?」 那弟子收拾两下仪容,懒散起立,略是敷衍地询问。 祁终皱了皱眉,心里纳闷儿:九年的时间,他只不过睡了一觉,怎么醒来就这么大的变化,一会儿是九垓山那两位的「好事」,一会儿是众人的态度剧变,现在连扶风沐家山门前的弟子也变了模样,待人态度散漫就算了,还这般潦草做事,简直没个样子。他仍记得当年沐耘带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景象,简直天差地别,那时候的扶风弟子都很礼貌客气,如今却是些什么货色…… 「哦。我来找人,你去通报一声吧。」 疑惑归疑惑,祁终还记得此番前来的目的。 那守门弟子有些不耐烦:「不好意思,二小姐说了,这几天闭门谢客,你改天再来吧。」 「二小姐?那沐三公子呢?」 祁终更觉奇怪,按照以往认知,扶风掌权的该是沐皙才对,怎么会由沐茵下令…… 「三公子闭关了。府内事务,二小姐全权做主。」 「闭关了?」祁终惊愕一语,復又问道,「那你能不能替我转达几句话给大公子,他会放我进去的。」 那弟子嗤笑一声:「你在胡说什么?我来这里干两年了,没见什么大公子给我发过薪钱哟。」 祁终低眸慌然一瞬,心犹惑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荒凉? 那弟子打量他几眼,觉得不是那么寒碜,也不敢随便得罪,只是态度依旧散漫:「这位公子,我看你是不是记混了什么啊?沐家一年到头都没什么人走访的,你莫不是走岔了?」 祁终默然不语,那弟子不满抱怨道:「说来也是,毕竟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沐家早就不是什么仙修大家了。偌大的府邸,平日里连个人都没有,还给我安排守门这苦差事,真是便宜他们了……」 听得满腔怒火,祁终握紧手心,狠戾瞪着他:「你算什么东西?沐家是缺你吃喝了,还是亏待了其他?你就这么在背后议论自己的主子?干不好就滚啊,还赖在这里白日做梦。」 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祁终教训道:「赶紧滚!别赖着这儿,脏了这块地。」 威胁完人,他一把丢开,兀自走进山门,寻人的心意愈加坚定。 第143章 出关 ====================== 发现前门设了结界,祁终便绕了远路,从后山的一片野果林穿行,这里只有一道天然屏障,比结界好破许多,他当年误以为沐耘已死,第二次来祭拜的时候,为了防止被沐茵发现,特意摸索了这条路出来,没想到隔世之后,一向路痴的他,却对此条路径记得尤其清楚。 他恍惚想起师尊在世时,叫他莫要忘记回家之路的叮嘱,莫名地,与当下的卑微场景叠合在一起,形成一阵闷闷压抑,堵得心口烦躁。 穿过果林,就到了山阴面,寒冬刚去,山壁上春寒料峭,祁终抖了抖衣裳的落叶,钻到薄弱地带,琢磨片刻,顺利通过。 …… 「这是哪儿啊?怎么感觉迷路了?难道他们家盖新房了?」 眼前的路,像是被改道过,萧瑟冷清,不像是有人常走的迹象。祁终抓抓双臂,迷惘张望前方,缓步行着。 忽然,一道哼曲声,钻进祁终双耳。他立马警惕背靠身侧墙壁暗处,眼尾余光轻探那道微弱的灯笼光亮,越来越近。 「哼哼哼嗯嗯……」 听着这声,祁终心里颇感奇怪:谁啊?会从沐耘住的地方过来。他以前向来喜欢清静,都是一个人住的…… 失神间,哼曲声消失了,那人停顿了脚步,自言自语地嘆道:「哎,师父还不出关,真担心啊……」 祁终皱了皱眉,心道:这小子在胡说些什么?师父?谁是他师父?嘀嘀咕咕的,还不走快点,挡着我的道…… 「诶,有蛐蛐的叫声……干脆捉几只去给师父解解闷儿,兴许他高兴了,就肯出关了呢。」 第307页 祁终顺着声音偷瞄过去,模模煳煳的夜色中,见那人放下灯笼,钻到旁边的草丛里,捉虫子去了…… 他无语扶额:这小子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等了半晌,忍冬的蚊子在他手背上咬了好几个大包,饕足地嗡嗡飞走,而那捉蛐蛐的人,还兴致上头,没有离去。祁终等得不耐烦了,决定趁他不注意,悄悄熘过去。 就在他亦步亦趋,路过草丛时,那少年勐然钻出来,扎了满头的杂草,目瞪口呆地盯着祁终,深深皱眉。 祁终停住脚步,神色镇静,掩住心虚,回望于他。 何吟白怀疑地打量他一番,随后掐着下巴,上前走去,语气散懒:「嗯?你是干什么的?深更半夜,为何在此?」 「我,我是个过路的。」祁终垂了垂眸,与他周旋。 何吟白怪道:「你要去哪儿?过路需要走地这么鬼鬼祟祟吗?」 「呃嗯……我其实迷路了。」祁终又改口道。 何吟白恍然点头,又颇是生气地说:「那你叫什么名字?报上来,我回去查查号儿。」 「查号?查什么号?」祁终凝神细想,这人敢情是把自己当府里的家丁了。 「欸。你这么办事不利,连府中的路都找不清楚,我当然要查出你的工号,扣你工钱啦! 」 祁终咬咬唇,有些恼道:「我不是这里干杂活的!我是……」 「谁在那边?」 反驳的话语未曾说完,一声质问,从不远处的竹林小道传来。祁终回望一眼,登见沐茵提灯疾步而来,只是竹影交错,来人尚未看清两人的状况。 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来这里的目的,祁终觉得不宜和沐茵直接照面,趁何吟白分神之际,他扯住衣袖遮容,一熘烟躲进暗处。 何吟白听到喊声,提心一瞬,理了理仪容,随即恭敬站好,向沐茵问好。 「吟白,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沐茵走近他,用灯笼的微光,环视了下四周,一片静谧。 「呃……回师姑姑的话,刚刚,好像,有个贼,他,他冒充府里的家丁,想要偷东西,我还没问出他的名字,人就跑了……」 祁终在暗处偷听,略是不满:贼?我偷什么啦!这小孩儿,净会胡说,也不知谁教的…… 沐茵警惕在心,盘问他:「贼?长什么样?」 何吟白比划了下祁终的轮廓,但并没有说得多清楚,沐茵有些不耐,打断他:「行了。外面设有结界,怎会有贼?又是你乱找的藉口吧?」 「啊不,我没有啊!师姑姑。」何吟白急欲解释。 沐茵愠怒更甚:「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无事不要来云房这边,打扰你师父闭关。快走!回去睡觉。」 「……是。」 眼看辩驳无效,何吟白也只好委屈应下,和沐茵一起远去,临走时还咬牙回瞪了一眼草丛,面带不满。 …… 灯火逐渐阑珊,祁终从树梢翻下,靠在檐壁下,沉吟半晌:师姑姑?闭关?那个叫吟白的小子为什么这么奇怪?难道他的师父是沐耘? 物是人非的空落感蔓延至心头祁终眺望一眼云房,见那处一片幽静漆黑,心说今夜天色已晚,要谈话,也不该去打扰人休息。 他犹豫片刻,转身离去。 …… 祁终在扶风后山的果子林里搭了个小破屋,暂住了几天。鑑于沐茵这些时日赶去云房的次数频繁,他也不敢贸然前去照面,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他只想单独和沐耘会面,把一切前尘恩怨都了结了。 早春的气息越来越浓重,山上的果花开得繁茂,大片大片的成浪成舞,白色居多,缭乱人眼。 祁终闲来无聊,帮着修理了下枝丫,疏花除草,心想这灵山上的大片果林若是成熟了,得结出多少甜果,酿出好多坛果酒呀。 脑海中,忽而就想起当年在花月山庄,自己与沐耘在夜月凉亭中,谈心饮酒的往事,如今纵然有了酿酒的材料,恐怕也无法再復刻当年的情谊了。 念及此,祁终骤感一阵惋惜,将手中疏下的多余果花,扬风一洒,飘落悬崖。 * 清晨山雨将歇,春寒仍是料峭,天一片暗青色。 寂寥许久的庭院,落了满地的春红。忽而,一面绮窗被人从里到外地轻推开了,一道沉思许久的素影,沉沉倚畔,凝望这昏暗的天光一瞬。 清冷的西风唿唿灌进他的衣袖,像是吹醒了什么。 沐耘望见,墙角那棵苍老的柿子树,依旧佝偻着腰,几颗忍冬的红柿,稀稀落落地悬挂在枝头,光秃秃的枝丫间,又恍惚发了几缕青青的新芽…… 如往常一样,祁终试探地从旁道摸来,想要避开沐茵,查看那人有无出关,原以为今日又得失落而归,却在踏入庭院的那一刻,入目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一片莲池旁,背对着他,临风而立,深沉孤独。 祁终遏制不住心上先涌起来的思念,正欲唿喊:「沐……」 「耘弟!」 喊音尚在喉间,正门随即匆匆赶来两道人影,将祁终心中的想法打压回去,他迅速心虚地躲在墙后,不敢发声。 「二姐……」 闭关两月,重见世面的沐耘,对各种情的面对,尚显有些力不从心。 「听吟白说你出关了,我原本还不信,现在亲眼看到你,我的心才完全放下了啊。」 第308页 沐耘眼含愧色:「让二姐担心了……」 沐茵顿了一下,支开何吟白,单独询问沐耘:「你想开就好,以后,再也不能让那些不值得的人伤你的心了。」 「是……沐耘谨记二姐教诲。」 听他这样说,沐茵才更加放心一些,復又宽慰着,引人回屋谈心。 院外的祁终,听得这些对话,心口一阵闷堵,不知下一刻该做什么,无措又无望。 …… 夜色更暗,竹林小道上,祁终走进更深黑暗之中。他想,还是离开好了,恩仇纵然不相抵,但他终究不愿与沐耘为敌。 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祁终这样编排着自己,他还是决定去修无情道,忘掉这一切荒唐的往事,就当从未来过。 眼看就要走到林路的尽头,祁终心中恍惚不舍起来,低垂着头,沉沉嘆了口气:「哎……」 嘆声刚落,一道泠泠剑光晃过他的瞳孔,直刺而来。祁终凝神,迅速侧开这道锋芒,但昏迷多年,灵力尚未恢復彻底,身上又无法器防身,手臂上也只能结结实实地挨了沐茵这一剑,伤口漫出的血液,眨眼间就沁透了白衣,鲜红一片。 「居然是你!」 沐茵收剑负手,仇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你还敢来?你怎还有脸来?」 「我来,只是为了要一个说法。」他低低回答。 沐茵气怒更甚:「说法?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们又凭什么要回答你那些无聊幼稚的问话?」 祁终抿抿唇:「沐二小姐,我只是想和他见一面,把一些恩怨消解了。」 「见面?谈话?你还真是屡教不改,撒起谎来,一点不犹豫。」 沐茵恨意不减,一点好言好语都不肯给。 祁终烦躁不耐,驳道:「我没撒谎。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的原委。当年的事,沐耘还没有给我一个交代……」 「住口!」沐茵厉色打断,气怒难消,「你还敢提当年?你是嫌耘弟失去地还不够多吗?你到底怎样才可以放过他?」 听闻如此刺耳的刻薄之语,祁终心潮翻涌,想起往昔歷歷,忍不住开口:「我没有要不放过他。我只是想讨回公道!他杀我剜心的时候,没有一句话,如今救我回这渺无希望的人世,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这一切,我都不明白啊!我连恨字都未提起一次,如今只想要一句解释,难道也不可以吗?」 「你自己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要何解释?」 「那他又凭什么救我?要说放过的不该是我吗?沐耘能不能放过我,给我一个清醒的答案啊?」 「你!你简直该死!」 沐茵讶异一瞬,没想到他被逼急了会如此口不择言,更没想到他会把沐耘的一番苦心践踏地一无是处。 祁终苦笑:「那你就杀了我吧。反正活与不活,都是行尸走肉,我死这第二次,麻烦告诉你弟弟,不要再救我了……」 祁终误以为沐茵是恼羞成怒,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一方,决定以死明志,闭眼受死。 然而沐茵的剑终究没有落下,她咬牙切齿一番,扔了剑,怒气沖沖又饱含无奈:「你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吗?你不是想知道耘弟做了什么吗?好,你跟我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们不敢和你说,是因为耘弟苦苦恳求过他们要遵守承诺。但耘弟从来没这么交代过我,所以我什么都敢说,你呢?敢去吗?」 话中似乎另有隐情,祁终心颤一瞬,一时竟不敢答应。但犹豫片刻,他还是下定决心,和沐茵走这一趟,弄清当年真相。 第144章 刁难 ====================== 来到九垓山山脚,天已大亮。 祁终二人止步在后山这条由万道石阶铺成的山路,抬望一眼,遥遥望不到云巅上的尽头。 祁终沉住心口惴惴不安的紧张,闷声低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止住脑海中沉痛的回忆,沐茵脸色沉沉,不屑地睨他一眼,口吻却竭力压抑出一股平淡:「你恨的不过是耘弟对你亲手剜心的那份痛,但你可知,当初他以佛缘十二时辰为契机,来到九垓山是为了带走你,但……家中宗族不忍此事败坏门誉,所以对他施以早已封禁的锢魂术,借他之手,对你刀刃加身,来挽回沐家的颜面……」 沐茵略感往昔的无奈之痛,又悲恸讲下去:「这种禁术,极易伤身,你只恨他铁石心肠,亲手剜了你的心,殊不知他后来强行破术,身心重创,却仍不自顾,惧怕他们把你挫骨扬灰,硬生生带着你这个累赘在大雪天里走了千里山路,冻到昏厥,也不肯撒手……」 「啊!」 已然不知身在何处,祁终只感脑中轰鸣,天崩地裂般陷入绝望深渊,找不到一个可以站稳的支点,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扶住身侧的树干,紧紧扣住,压迫到十指尖端冒出无数小小血珠,顺着树痕缓缓流淌。 他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在听闻这些话后,他不仅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更为这样的真相,悲痛到失声。 沐茵只感心口麻木的苦涩,哑声道:「所以他到底欠你什么?你为他做了什么?难道与你相识,就要为你赔上性命吗?你知不知道,九年前,你把他害得有多苦?我真的恨死你了!」 激奋的语气,让祁终心中涌起巨大的慌乱,他找回说话的本能,结巴追问道:「九,九年前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第309页 「怎么了?你还问得出口?你知不知道耘弟为了救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代价……」祁终双眸失神,喃喃道,「凤寐对我说,他藉助某种古老的医术,进入幻境,把我的心识找了回来……」 他陈述着原话,声音却越来越没底气地小了下去。 沐茵一副视他为面目可憎,忘恩负义之人的神情,疾言厉色喝道:「医圣就无所不能了吗?你可知,当年那本能救你的医书,被席衍等人握在手中,用此威胁耘弟……」 「什么?他们做了什么事?」祁终瞪大双眸,更大的恐慌奔袭而来,却只感眩晕又清醒的沉痛感。 沐茵神色一哀,冷笑:「他们认为你非死不可,怎么会轻易把救治你的医书交出来?所以当年……」 九年前。 战火刚熄,桐疆正处在一种混沌时序的状态,席衍二人利用凤寐伪造的另一封神迹,登临九垓山,一揽重权,篡改制度,扶持诸多党羽上位,将桐疆的局势稳稳控制在手。 沐耘前来求取医书多次,被拦拒多次,直到九垓山设宴那天,席衍特意恩准他在后山山脚静候佳音。 沐耘如约前来,苦等一天,等来通传的人得意洋洋地对他嘲讽:「沐小公子,席都统说了,洛仙尊的意思简单,不能给你那本医书,毕竟全上疆都在请愿,总不能为了你一人的想法就拂他们的面子吧?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白费,别再降低自己的身份,做这些令人不耻的蠢事了……」 「放肆!沐家再不济从前,也是大家仙府,我弟弟什么身份,轮得到你这种小人的走狗来指教吗?识趣的赶紧滚。」 为劝沐耘回心转意,沐茵也在他身侧站了一天,眼下见有人来冒犯,她气得怒气腾腾,毫不避讳地呵斥回去。 那人被瞪得有些心虚,转念想起自己背后的靠山,又不耐瞥了二人一眼,嚣张道:「我是奉了仙尊之命,前来给你们说道的,别不识好歹。真正该识趣的是你们,赶紧回吧。今日设宴可没邀请你们沐家这座大佛。哼。」 「你!」沐茵动怒更甚,几欲对他施以惩戒,沐耘淡淡制止了她。 随即上前,沐耘冷冷喝道:「让开。」 早已明知这是刻意刁难,席衍下令封了正门,只留此路意欲明显,眼下派了个连礼数都不懂的下人来传谕,嘲辱之意更是不言而喻。 沐耘在此至礼等候,却等来这种无聊的话,为那人安危着想,他也顾不得多做斡旋了,直面小人的刁难。 传令之人见此,迫于对方气场,自卑地被拂了脸面,却仍狐假虎威道:「未,未得宣令,闲杂人等,都不可上山,扰了众人的兴致……」 威吓的话还未说完,山上又匆匆赶来第二位通报的人,与他交涉一番,随即掐着虚伪的笑意,转向沐耘,伪善说道。 「仙尊急令,改了心意,愿意放你们上山。」 「那还不让开?」沐茵不耐斥道。 那人气焰更加嚣张,冷哼道:「只不过不是走上去。」 沐茵深皱眉心:「什么意思?」 那人又散漫道:「为了彰显沐小公子求取天书的诚意,只要你肯跪着上山,仙尊定会力排众议,赏予你们医书。」 「什么?」沐茵误以为自己听错了,气得肩身轻颤,怒视那人,「他洛青尘以为自己是谁?这种话也敢说出口。留真在位时,都不敢呵斥沐家一句,他……」 「此一时彼一时。沐二小姐,别老拿过去说事。」 小人得志,更加目中无人。 转而又嗤笑道:「沐小公子你好好考虑吧,仙尊设宴三天,这几日都在上面等着呢,但不可让人久等呀,不然……」 语未听完,沐耘漠视那人,径直错身,抬望一眼迂迴向上,尽头未知的山岭长阶,轻嘆一口气,正欲弯膝。 沐茵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可怜哀劝:「耘弟,别跪!姐姐不许你跪!」 沐耘深深望她一眼,颇感悲怜,轻轻拍抚了下她的手,便用力扯开,语气平和:「二姐,你先回去吧。」 双手无力滑落,沐茵咬紧牙关,气得闭目仰嘆,无措陪在他身畔。 风来了,高林阔叶,一片萧肃。 拂开衣袖的声音飒然如风声,随之而来是一声沉闷的双膝落地的响声。沐茵乍见他轰然下跪的身影,登时惊痛万分,眼眶中的泪水再难蓄住,心疼而落。 她復又上前哀劝,但见沐耘上身笔直,目光坚毅,专心跪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一阶一阶,看不到尽头。 从晨光熹微,到毒日照林,再到日暮时分,又到朗月升空,如此重复到第二天天明。 青阶上血迹斑斑,长衣上汗渍涔涔……沐茵一路跟着上山,劝到嗓音沙哑,最后趋于麻木地陪同。 听到一半,祁终紧拧眉心,攀附住身侧树干,几欲站不稳身躯,握不住脑中意识,不断摇头:「不,不,怎么可以!他们怎敢……」 沐茵眼眶忽而又红,苦笑道:「万里青阶,他是一步一步跪上去的啊……那些人恨你入骨,无处泄愤,如此迁怒于他……硬生生让他跪了两天两夜,期间不曾停歇半步,甚至不许我渡半分灵力给他。席衍他们只让他素身跪上山,否则便不会给出医书……」 「呃——」 祁终只感心痛万分,脑海中骤然浮现一片血染山阶的情景,惊惶落泪。 第310页 「那条路,对他来说,堪比刀山,堪比火海。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从小到大,就只有我父亲稍稍罚过他,我和堂兄更是连呵斥他一声都不曾有,他几时受过这种苦啊?」 沐茵眼中怨恨之意难以收住,恨不得让祁终千倍百倍奉还。 「我……对不起,我……都是因为我……」 祁终又悔又痛,颤音不断,连句完整的歉语都脱不出口。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你以为他跪到山顶,就得偿所愿了吗?」 沐茵毫不隐瞒地将往事和盘托出: 当年,沐耘歷经辛苦,苦撑到山顶,捡起沐茵递来的木棍,撑住麻木的双膝,慢慢走进了觥筹交错的盛筵…… 众人见他进门,霎时安静,全都面面相觑。高座上并无洛青尘的身影,只有席衍一人坐在副座,垂着珠帘,看不见是何面容神情。 「医书给我!」 他掩饰虚弱与痛意,朗声低喝,意识微微徘徊在眩晕边界。 垂帘后的席衍冷冷一笑,鼓完掌,凉薄的声音传下来:「真是可嘉可嘆。沐家不愧为当初的仙家之首,果然什么『人才』都有啊。」 「此事无关沐家。我一人之事,请你注意言辞。」 听罢这弦外之音的讽刺,沐耘稳住气息,挺直身躯,隐忍垂眸。 他这些细微动作,落进席衍的双眼,立刻冒出怒火。都这般地步了,还摆出一副志气不屈的样子。他不由扣紧华衣,气愤更甚,小气刁难道: 「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可惜你要做的这件事关乎到桐疆的存亡。洛仙尊斟酌再三,还是决定……」 「你们还有没有道义?明明说了给,为何要反悔?」 沐茵就差脱去教养,破口大骂,毅然站到沐耘前方,替他挡住一些嘲讽羞辱的目光。 被打断话,席衍眼冒火光,最是见不得他们家的人骨气傲洁。 「并非反悔。只是那人罪大恶极,天神旨意,要赐他死罪。医书给不给你们都是一样,天让他死,他不得不死。」 「但是我们把书给了你们,就是逆天行事。他生前罪孽深重,区区一跪,恐怕没那么容易还得清吧?大家都在这儿,可是没有一个人轻谈过原谅二字啊。」 这下,沐茵更是怒火中烧,利落拔剑,冷寒的剑光闪过珠帘,刺进席衍嫉恨的双眼。 「自食其言,装模作样,毫无德行!」 刀光一现,场面一度紧张,殿内涌入不少拥护者,持刀而立。 「大胆,竟敢对席都统无礼?」 人群里,席衍的养的狗开始咬人了。 沐耘见此,怕他们对沐茵不利。微微握紧手中的棍子,小声安抚她:「二姐,收剑。」 「你,到底还想怎样?」 做不到无视沐耘的恳求,沐茵皱眉环视了下四周,洒脱丢下剑,落地的瞬间,铮铮作响。 面对此番景象,席衍得意臻首,冷漠道:「上疆都是名士,自然也不会多计较什么。可是这底疆也被害得不浅啊,战火纷飞,多少人流离失所,凄悽惨惨。想来也是他的罪孽吧。」 「什么?」 沐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再不喜欢祁终,也听得出这是抹黑诬陷,底疆自己治理不当,这些问题早就存在,眼下更甚而已,为何也要扯到那人。 一个人犯了错,难道就可以把所有的错归结到他身上了吗? 「所以,沐小公子这么想护他,不妨也替他把这份罪担了吧。自断仙脉,滚出仙门,去那地方待个几年几载,尝尝黎民百姓的苦,或许也不会有人阻拦你救他了。」 席衍说的时候,不禁意挑眉,颇是兴奋激动,心情更是无比畅快。 「耘弟。别答应他。这人根本就没想过要给你医书。」 沐茵又是一阵慌乱,脱口阻止。 面无波澜,眨了下眼,沐耘扔去拐杖,双膝便禁不住锥心刺骨,直直向地上栽去,眼看就要着地之际,却出乎他的意料,一双宽厚的手掌稳稳掺住了他。 沐耘顺着手向上望去,看见沐皙脸上温和的笑容,感受到他度了不少灵力给自己,让他能勉强站住,一时暖心,启唇欲言,沐皙摇摇头,示意他不必过多感激。 松手之后,沐皙冷凝下脸色,整理甩袖,袖风凛然,对着上座:「沐耘是我堂弟,做兄长的,愿意替他受过这些所谓的……『罪孽』。不知席都统可否询问下洛仙尊的意见,允了我的要求?」 垂帘之下,席衍更加兴奋。等来了真正想折磨的人,眼中瞬间流露出嫉妒此人,恨不得千刀万剑加诸于他的怨气。 「哦?」 「还真是兄弟情深。可惜你有什么资格来担这份罪责?你弟弟是昔日仙尊,身份有别,恐怕这是你不能比的吧?这样是不是也不能对等效果了呢?」 席衍的这句话,羞辱进了沐皙心里。他固然知道沐皙曾经在意过什么,曾经被什么伤的最深。 刚才几句话,甚至还有挑拨离间之意。 不出他所料,沐皙脸色稍变,两边宴客窃窃私语起来。 这下,沐耘狠狠抬眸,怒视垂帘之后的席衍。握紧手心,他怎可让自己的亲人被如此中伤。 「身份有别?你这话岂不是漏洞百出,真是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替洛仙尊决议万事,刚才所有要求皆是你一人想法,倚仗的是什么权力?」 第311页 沐耘第二次提及尊卑问题,第一次用话嘲讽别人。于己身不妥,却又是合情合理的质问。 「我是他最爱……爱信任的人。当然可以决定这些小事。有何可疑吗?」 席衍心慌又心虚,像是被人戳到痛处,不小心洒落酒杯,叮噹坠响,让众人误以为他大发雷霆。急忙垂头。本来还有十二个感念沐耘曾经救助家中独子,而想要打抱不平的旧仙家,眼下都规矩下来。 气氛似乎变了不少。席衍稳了稳神色,捞开帘幕,却戴着面具,徐步下阶台。 路过沐皙的身边,小声轻讽:「他是我的。你永远都别想了……至于你,你弟弟,你的家,全都得消失。」 「你休想!」 沐皙握紧拳头,嗔怒瞪他。 席衍退开几步,轻飘飘道:「来人。沐家以下犯上,藐视仙尊。殿上之人全都押入地牢,马上派人去扶风,抄家。」 「你凭什么?」 沐皙扼腕上前,腰上之剑亦是剑气隐隐。 「仙尊近日身心劳累,桐疆大小事宜,由我掌管,你说我凭什么?」 席衍慢慢后退,得意臻首。 沐耘这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有想过要给自己医书,全是算计。急火攻心,一口黑血吐出,沐茵赶紧扶住他,脸露焦急: 「耘弟!耘弟……」 「动手。全部收押。」 席衍冷冷吩咐。侍卫们进殿,跃跃欲试,却无一人动手,他们大多是当初留真训过的,多少曾经以沐耘为中心,如今情分还是有点,想要以礼相待。 席衍更是怒不可遏,他身边亲信见此,得了意思,又吩咐道:「席都统的话你们都不听,是想造反吗?这是死罪。」 闻言,众人还是上前,正欲上枷锁,身后一声呵斥。 「谁敢?」 大殿门口突来的一声喝令,让所有人都安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10 23:59:59~2021-12-16 22:4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豆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悔恨 ====================== 殿门逆光处,随着一声冷喝,叫一群宴客回望之后,满心惶恐,纷纷起身,嘈杂行礼:「恭迎仙尊驾临。」 席衍滞留原地,又惊又怕,竟不知洛青尘会在此刻醒来,他明明下足了药量,能让人昏睡多日的。如今错算,奸计也未得逞,反而要先失去洛青尘的信任,他心虚地垂下双眼,不敢再面对这样的场面。 殿内安静下来,洛青尘深深望了眼沐皙,随即一步一步走到席衍身畔,步步都在隐忍怒气般,极为缓重。 人已行至自己跟前,席衍还未诡言解释,洛青尘迅疾抬起了手掌,扬过他的头顶。登时,席衍心中一片荒芜,呆滞原地,无望闭眼,静待那或许会令自己丧命的一掌。 「砰——」 一声桌板的碎裂声响起,满是瓜果琼浆的桌面顿时一片狼藉,粉屑乱飞,连一边装饰的珠帘都碎落无数,掉进四面八方不见光的角落中。 众人噤声,更感奇怪,先前听席衍託词洛青尘抱恙,宴会才会无主,如今却瞧见他好好地赶来了,但却这般怒气,着实无常,每个人都将心提起,生怕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有来无回的鸿门宴了。 洛青尘无心理会这些人的看法,冷冷道:「给他!」 席衍恍若未闻,不甘心呆愣原地,双目失神凝在地面。 洛青尘更是大怒,吼道:「我叫你把书给他!你聋了吗?」 遮面下的神色僵了又僵,席衍咬紧牙关,余光怨恨地瞪向沐皙等人,好不甘心,极为小气地将医书扔在地上,冷哼转身。 见状,沐皙赶紧拾起地面的书本,擦拭干净,珍重地交到沐耘手中,随即帮着沐茵一同掺着虚弱的他,转身欲走。 「站住。」 一道喝声,自背后传来,沐皙捏紧手心,仿佛已经清明了结局。 洛青尘平静而来,站在沐皙眼前,平视他:「他们可以走,但你必须留下。」 沐茵慌乱一瞬,急喊道:「堂兄……要回一起回。」 见她干扰沐皙的决定,洛青尘脸色有些不悦,轻轻挥手,派人隔开了二人,只留自己与沐皙独处殿门之外的走廊。 沐皙颤了颤眸光,思虑片刻,妥协道:「好。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 洛青尘轻轻扯了下唇角,默然站至一侧,退开了路,一副你自便的神情。 见沐皙平静走来,沐茵二人心上的担忧稍稍松懈,正欲喜悦,却听他说:「我们……就此告别吧。」 「兄,兄长不和我们一起回家吗?」 沐耘抓紧手中医书,脸上难得出现慌乱的神色,紧张等待沐皙的回答。 淡淡摇头,沐皙笑着上前,宽慰道:「小耘,为兄希望你以后能多为自己着想,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不值得。」 「兄长!」咬紧的牙缝中,钻出一声不舍伤心的唿喊,沐耘双眸朦胧一片,却不敢闭眼落泪,被握住的双手徒然失温。 沐皙转而又向身侧沐茵道别:「阿茵,再见。」 「不!」沐茵落泪摇头,追挽他,「不要走,堂兄,你说过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第312页 沐皙背影一顿,冷下心肠,漠然离开。 …… 如此,沐皙以九年的禁足光阴,换来那本医书,换来沐茵姐弟二人的安危,以此偿还沐家多年的养育提拔之恩……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听完一切前因后果,祁终眼中无物,茫然喃喃。 沐茵讽刺冷笑:「有这么容易吗?」 祁终听她如此一言,心紧更甚,恐慌抬眸,又听沐茵咬字清晰,着重语气道:「那本医书上,根本一个字都没有!」 「什么!」祁终再度踉跄后退,脚底寒气倒窜上心,气到唇齿颤抖,「他们,他们怎么敢?」 沐茵悲愤交加,仰天一嘆:「你以为这是席衍他们做的手脚吗?你以为医圣会骗他去取一份无字的天书吗?」 「你何不想想,自己当年做过多少错事?害得多少人无家可归,害了多少无辜生命,差点让桐疆永无宁日。这些罪过,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吗?一个人恨你,或许私人恩怨,可是全天下的人都恨你,都想让你死,又算什么?」 「天书无字,就是最大的惩罚。因为你活着,世人不许!天地不容!」 沐茵双目血红,咬牙切齿吼完心中不快,一字一句直逼祁终心尖。 他恍然大悟,所有的恶意加起来,才是最大的无形的诅咒,可以压地人永不翻身,早知他当年答应留真李代桃僵的计谋会造成如此悲剧,或许当时的他还会再斟酌一二。可如今,再无如果二字…… 「只可怜他对你含愧在心,对你信任至死,这九年来,不顾我们劝阻,一遍一遍游歷桐疆,挨家挨户为你正名,道遍无数歉意,只求替你赎清所有罪过,以盼天书有字……」 沐茵想起这些年的艰辛,越发心酸,一吐为快:「我从未见他如此落魄过,堂堂仙府公子,却一年到头都在外漂泊,风餐露宿,为一个恨他入骨的仇人奔忙生死。」 「甚至他为你还俗之后,仍然执念不死,一个从不信命的人,却去相信那些不会说话的佛像,但凡得空,便在佛堂里为你忏悔诵经,跪求神佛显灵……可笑吧?人被逼到这般地步,还在找那一丝可有可无的希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心酸的泪水,盈满他的眼眶,祁终使劲浑身解数,却只感受到□□的麻木,灵魂的疼痛。那些话,一字一字钻入他的耳朵,刺得他耳膜生疼。 沐茵心头一阵酸涩,回忆就像噩梦,每想一遍,就会念起沐耘与她这些年的苦,有多难下咽。 「他情愿为你跪烂双膝,余生落下顽疾;他情愿为你尊严扫地,遭人耻笑暗讽;他情愿为你捨生忘死,不顾一切救你回这人世……可是,你到底何德何能,要让他付出如此代价?」 语气激烈,一阵悲怆摧心,沐茵口不择言:「不就是陪伴之恩吗?不就是救命之恩吗?他做这么多,早还清了呀!」 见人不回话反应,沐茵心累闭眼,轰然跪地,含泪祈求:「我求你,不要再伤害沐耘了,我求你啊!」 祁终瞪大双眸,眼见这震撼一幕,脑子骤然一片空白,发懵到无法组织语言。 但闻耳畔声声哭求:「呜……你把耘弟还给我,你把兄长还给我,你把我的家还给我啊!我求你,求你……」 「不,不要这样。」泪水酸涩淌落,说话的舌头都在打结似的,祁终步步后退,甚至不敢搀扶如此情绪激烈的沐茵,只感无比压力与愧疚,逼得他生不如死,心如刀割。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这样……对不起……我走,我走……」 他匆匆道下这些语无伦次的话,跌跌撞撞地逃跑,奔上山去,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看不到尽头的长阶上打转,脑袋一片眩晕,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般的残影。 当年被废掉的幻术,如今隐隐又娴熟习得了。祁终无力跪到在石阶上,双手抚摸上这道阶梯,垂首的一剎那,回忆的幻境自动在他心中成像。 树林萧萧,风声凄凄,布满苔色的青阶落满枝叶,多年未走的这条后路,曾经却是斑斑血迹…… 双脚灌满铅似的,他无力往前一步,重重跪在地上,深深感受到了当年沐耘跪在这里的感觉。 他的伤心,他的无助,他的愧疚,他的绝望……都曾化作额间滴落的汗水,一阶一阶地下跪中,润湿石面。 好不容易熬到山顶,却是众人的奚落,小人的刁难。甚至为此失去自己的至亲,付出这般代价,求取的医书,竟然还是无字…… 心疼落泪,淌地又急又勐,祁终匍匐在地,一阶一阶地抚摸,悔恨痛心。 他爬着上山,摩挲着当年的痕迹,小心翼翼,反覆擦过,磨得手心满血…… 往事的点点滴滴,那人的温声细语,那人的亲和笑颜……全都从内心深处破土而出,原来自己误会了他,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掉过自己。祁终伤心欲绝,更心疼不已,胸腔里闷堵着悔恨遗憾的滋味,全都交织如网,将他的身心完完全全笼罩。 他瘫倒在地,仰面望天,泪落不止,无法想像沐耘生性温和,不是那种以牙还牙的人,他这些年为自己洗清罪孽,积德赎罪,会有多艰难。 当年世道那么乱,人人自私自利,他要遭受多少人平白无故的白眼,多少次冥顽不灵之人的拒之门外,甚至会有多少人对他口出恶言,对他不屑轻蔑,太平盛世都难做到的事,他又要付出多少心力啊…… 第313页 这九年他昏睡不醒,却不知心上人风霜雨雪加身,孤独寒凄冷心,漂泊流浪的艰辛。 当年他,元谦,闵栀,还有方妍绡等人,大家说说笑笑一同游歷底疆,快乐无边,本是值得珍念一辈子的回忆。 到最后却变成了沐耘一人来来回回把那些路走了上百遍,触景伤情。忆起当年佳事,却是只身一人的时候,箇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吧。 祁终越想越觉得难受,如果九年过去,天地仍然不肯开恩,天书还是无字,他是不是要奔波劳累到长眠之时?一个失手杀人的,居然比那些故意杀人的,更加愧疚。 当年的自己宁愿堕落成魔都要护着的人,到最后却因为自己满身伤痕,心里崩溃到决堤,痛到灵肉分离。前生到底是谁欠了谁?我还你的恩,你还我的情。何时才有尽头?才能得到美满?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为什么……」 寂静的山林,暮色渐冥,只剩一人向天哭诉,却杳杳不得回应。 第146章 掩埋 ====================== 半月后。 云房外,草色新绿,百花妍丽,春意更浓。 何吟白刚一推开院门,见门口依旧摆放着一果篮,不禁怪道:「诶,师父,今早又有人来送水果了……还有樱桃呢。」 他兴沖沖提起果篮,笑嘻嘻走进屋内,同沐耘说道此事。 这时,一道佝偻身影慢吞吞跟随进了庭院,在廊下遮遮掩掩地扫着地面枯叶,顺道旁听屋内那道熟悉的声音。 「也不知是谁这么有心,隔一天就送这么多新鲜果子来……」 书架下的沐耘,停顿了下薰香的动作,抬眸道:「或许是二姐派人送来的。你若喜欢吃,就都拿走吧。」 何吟白一顿,摇摇头:「那可不行。师姑姑知道了,会骂我的。而且师父,这果子真的好甜,你怎么一颗都不尝呢……」 沐耘整理书本的指尖一顿,双眸一垂,口吻平淡:「我……尝不出甜。」 站在一旁话唠的何吟白顿时神色侷促,连连赔罪:「啊,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我忘了你吃不出甜这种味道了……」 沐耘轻轻摇头,正欲宽恕,何吟白先一步狗腿上前,替他掸去旁边书架的灰尘,笑道:「师父,我来帮你收拾,你别生我气。」 何吟白殷勤帮他整理一排排书架,本是好心,却在大意间,撞到了墙边一副挂画,还未来得及接住,挂画先一步「啪——」的一声坠落在地,捲轴嗖嗖滚开,露出画上之人的容貌……何吟白恍惚盯了一眼,怔愣中,一双着急的手,已反应更快地将地上的画像拾捡起来,护在怀中,默然背对着他,走向窗畔。 「师,师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见沐耘如此在乎他手中的画像,何吟白惊诧间,更愧疚不已。 「出去吧……小事我自己来就好。」 「哦。」 何吟白低着头,闷闷应了一声,匆匆羞愧出门。 刚出云房,却不小心撞上一位扫地老者,何吟白惊唿,连忙去扶人:「哎,老丈老丈,不好意思,我刚刚晃神,没看见你……」 祁终被这么一撞,才从失神中回神,虽然已经把自己乔装严实了,他还是下意识用衣袖胡乱挡住,迴避何吟白的问候,不发出一点话音。 何吟白怪道:「呃……你,不会是……」 闻言,祁终顺着他的猜想,佝偻着腰,重重地点头:「呃,呃呃……」 「真的是哑巴?」何吟白小声嘀咕一句,又不好意思道,「那适才真是我冒失了,没撞伤你吧?」 「……」祁终低着头,含煳摇头。 何吟白又提醒道:「诶对了,哑伯,你为什么会在云房外扫地啊?我师父平时独居此处,不喜欢有人伺候,你是扫错地方了吗?」 隐隐感到要被拆穿的危机,祁终慌乱间,闭唇不答,拖着扫帚,就快步离开了,压根没有回答何吟白的问题。 留在原地,他更加不解:「这……这人怎么这么奇怪?以前好像,没见过他呀……」 逃出庭院,祁终匆匆拐进一条偏僻的荒径,无力靠在墙垣下的一处蔷薇花丛旁,慢慢滑坐在地,双眼酸涩,心疼更甚。 故人的身姿就在眼前,他却再无资格相认。自那日从沐茵口中得知真相后,他心上的愧疚却比当年更深。让他与那人从此陌路,他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再去打扰。 …… 夜深人静,云房窗边又多出一篮烂漫山花,清清飘香。 一双目光依依离开窗沿,祁终放好安神的花草后,就准备悄悄离开。这时,房内却突然亮起烛火,吓得他急忙躲在廊柱后藏身观望,误以为自己动静不够轻,又将屋内浅眠的人打扰了,内心一阵自责。 云房被轻轻打开,一道单衫身影悠悠踏出门槛,神色因近日失眠而略显疲惫。 沐耘忽闻一阵花香,侧身一望,见窗畔放置的花篮,心下一顿,怔愣转回身,敛了敛神色,又一个人走到屋檐下的石桌旁,静静端坐。 沉思间,角落里的那棵老树,被夜风吹下万点桐花,粉中带白,洒在他青衣上,落了满桌,却见他仍在失神,没有拂去。 入目一道灯火中的朦胧身影,祁终在不远的角落里凝望他,双眸一酸,无声泪润,一颗思念的心像被命运无奈的大手握紧握死了一般,让他因情怯步,不敢往前。 第314页 过了一会儿,何吟白恰好来了。祁终下意识地躲进更深的黑暗,擦泪片刻,再回望,却又不见那人,更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 他仍旧依恋地望着沐耘的背影,含愧不语。 忽而,不明不暗的檐灯下,瘦白的手指轻巧叩开陶罐上的红布,犹豫盯了眼里面的东西,沐耘稍稍嘆了口气,便伸手入罐,将罐中之物一颗一颗捡出来,放在石桌上。 祁终站得微远,又迫切地想知道那罐子里装的是什么,不禁悄悄挪步,想看得更仔细一些。 突然,离开的何吟白又折了回来,打破了他的幻想。 「师父,你要我帮你搬的白陶罐全都在这里了。」 沐耘轻轻浅笑:「有劳了。」 「不劳,不劳。师父的吩咐,徒儿都应该做到。」 何吟白开心一笑,隐隐有种被沐耘夸奖的得意。他闲来无事,想与沐耘多待一会儿,低头一看,见一双忙碌数数的手,好奇道:「师父,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啊?罐子里好多红豆啊,是你攒的吗?」 旁外人无心一语,却叫角落的祁终头脑轰鸣一炸,心弦勐地被割断,原已干涩的双眼又大颗坠泪。 一句「攒红豆」,又勾起他心中往事景景,顿然忆起在底疆与沐耘游歷那些年,自己同他说的话本,攒红豆其实攒的是相思之情。那时观他神色,祁终还觉得对方不解风情,不信这令人感动的故事。 如今,又见这一幕情景,祁终心口酸疼更紧,哽咽低语:「你不是不信嘛?又为何要攒?」 …… 沐耘从回忆中醒神,面对何吟白好奇的问话,有些伤感地嗯了一声。 「那,攒红豆有什么寓意吗?」 沐耘指尖一顿,低眉回道:「因为曾经有人跟我说,当与挚爱分离的那一天,如果找不到他了,就可以往罐中攒红豆,攒着攒着……挚爱就会回来了。」 何吟白听懵了,一段话里隐藏的信息量太大,他颇是震惊地咽了咽口水,结巴道:「那,那师父,你,你是为……师娘攒的这些红豆吗?」 沐耘心尖微颤,白皙的手指无力点在罐口边缘,一瞬停靠后,失落收回:「不攒了,不攒了……」 何吟白心里一喜,急问:「为何不攒?是师娘已经回来了吗?」 沐耘默然垂眼,并未正面回他,起身道:「你把这些都丢掉吧。」 何吟白无措瞪大双眸,惋惜道:「啊?为什么呀?师父,这些罐子里装的可是你攒了九年的红豆,甚至日日月月用灵力护持,不让它发霉变质,现在说丢就丢呀?」 沐耘兀自离去,背对着他,黯然伤神,低语:「他,不会回来了。」 「嗒——」 闻言,何吟白指尖捏着的一颗红豆,惊慌坠落在地,就像角落里那人的一滴泪水落在尘埃中的声音一样清亮。 檐下灯光微凉,几只飞蛾扑扑闪闪,云房的门又重新被关上了。 四周寂凉,何吟白也不再打扰沐耘休息,按照他的要求,抱着几罐红豆,走出屋檐,从星河下,遥遥远去。 祁终握紧双拳,毫不甘心地追去,在庭院外,见何吟白挖了个小小的深坑,将那三千多颗满载故人多年的思念与伤情的红豆,一併掩埋在泥土中,再不见天日。 从此,入骨的相思可以连根拔起,再无憾恨了。 何吟白替人惋惜地摇了摇头,无奈离开。 祁终快步上前,徒手扒着那些土,将无数红豆,珍惜地一颗颗拾起,捧入怀中,痛惜泣泪。 x 一如往常,祁终殷切来云房观望。 前日,祁终见沐耘尝了两口何吟白递来了板栗糕,当时就欣喜,既然他不喜欢瓜果,那就给他送些糖炒栗子来,越甜越好。 多年相处,祁终仍记得沐耘在食物上为数不多的爱好,甚至算不得挑剔,便分外珍惜这次契机,能让自己有一个新的弥补机会。 趁人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悄悄钻进云房,想搁下板栗就走,可一入屋内,见当年的熟悉布景,祁终顿时停驻脚步,依依不捨地留恋徘徊。 屋内光线昏昏,不似当年那么明亮,无名的冷清更甚了。 唯有书架被特意打理过,略是崭新一些。祁终又走向那些枯燥书目,一眼一眼观望,仿佛那人取书的姿态,就在眼前。 忽然,他见第二排末端书缝中卡着一张薄纸,无意露出了边角。便腾手去理,却不小心带出许多张信封来,散落一地。 慌乱间,祁终急忙蹲身去拾捡,心中怪道:这些年,沐耘会给谁写这么多信? 莫名心上一刺,祁终颤巍巍翻过信的正面,却并没有看到收信之人的名字,但每封信又完好地被红蜡封住了。鬼使神差间,祁终轻轻拆开一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目光一沉,心情紧张地阅览: 「飘飘落花, 难返枝头盛艷。 载载流年, 不復人生初见。 花月光阴前尘碎, 月老梦中织来世。 ……」【1】 「呃……」 他错愕握紧手中信纸,心中悲恸。原来这些信是写给自己的。 原来信上的内容是故人写给自己的情书。 祁终万般不知所措,忆起从前嘲笑沐耘不懂话本中的情诗,却没想到对方在这九年里,写了这么多深婉清劲的相思之语,好似多年的沉痛与缅怀,都化作了对自己的千般叮咛。 第315页 倘若今生再无重逢之日,他是不是要永远在月老的梦中去乞求来世? 祁终不敢再看下去,违心地收拾妥当,又轻轻放回书架后方,却又发现万封书信下,还藏着一串发霉的糖葫芦,用油纸紧紧包裹着,好似被人珍藏了很多年…… 他怔住,忆起当年在沧州街头,随手散给对方一串糖葫芦,明明当时每人都有,可这个人却捨不得吃,反而要把这糖藏起来…… 转过书架,祁终看到案台上摆着的月光琴,轻轻拂过,手指便沾了缕缕灰尘……正书桌上,摆着几张潦草的稿纸,砚台都缺了一块,笔也旧了,墨也陈了,一切物什像是很久都没再添新了。 内心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涌出,祁终扶住桌沿,微微感到眩晕,霎时伤感:「沐耘,这些年,折鼎病琴,缺砚残纸……你是这样过的吗?」 忽而,他一偏头,又见东墙上挂着一副被卷着的画像。上前一步,轻轻拉开繫绳,画卷便徐徐展开,入目一刻,叫祁终更加心颤不已。 那画像上的人也是自己,只不过是当年在滦阳松林下,两人无端相遇的那一次,时隔多年,原来沐耘早已认出自己的伪装。 祁终隐隐手心薄汗,慌乱地想要收好画,突然,门口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线,在他身后打出一片阴影。 逗留许久,他忘记早些离开,如今屋主归来,祁终紧张又害怕,并不敢转身面对沐耘。 -------------------- 作者有话要说: 【1】瞎编的,若有雷同,纯属古诗字词巧合。 第147章 狠心 ====================== 僵持间,那道光影徐徐靠近,逐渐挨在祁终身后,熟悉的茶香,悠悠淡淡,氤氲而来。他握紧手中画卷,仍旧不肯回头,心酸地闭了闭眼,反覆沉着一番,正欲出言陈情,肩上却突然搭上一只大手,轻轻拍过他的肩头,又闻身后之人温声问候:「老伯,你……」 嗯?老伯?祁终一下舒缓紧张心情,睁开双眸,清醒过来,这些天他在云房外徘徊,为了躲避沐茵的注视,都是以府中下人的打扮来往的,眼下,沐耘应当是把他错认了。 念及此,祁终松了一口气,佝着腰,低着头,故意闪躲着转身,目光微垂。 「呃,呃呃……」 沐耘听他似乎在用一些含煳不清的字词回復自己,先急忙接过他手中的画,珍惜挽在怀中,再关怀问道:「你……是吟白口中那位哑老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祁终微愣,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抓紧身畔扫帚,有些慌乱到不敢面对。 沐耘见他一直卑微佝腰垂头,不肯直面自己,感到奇怪,声音更轻柔了些:「不必惊怕。我没有问罪的意思,只是云房过于清冷,您一人打扫此处会很辛苦,以后不用来这了……」 「呃呃……呃……」 祁终使劲摇头,不断反驳沐耘的话,让对方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嗯……您不用担心减薪的问题,我会向二姐说明的……啊,你!」 沐耘本耐心宽慰这可怜老者,可言语未完,却见对方突然急沖而来,抓住他的衣袖,扯在一边,低低抽泣。 这奇怪又无礼的行为,让沐耘微微有些生疑,他打量了几眼这人的侧影,无意间望见桌上摆放着一份糖炒板栗,心下勐地一惊,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零食,除了家中至亲略是清楚这一点外,就只有那个人问了一次,他如实相告过…… 本欲安抚的手抬起之后,又无力垂下。沐耘心中顿然空明,神色淡哀,漠然扯回自己的衣袖,静默立在一旁,将手中的画卷随手丢在身畔的桌面上,清清一语:「你,离开吧。」 逐客令落在耳畔,祁终更加心酸,索性对方也认出了自己,他仗着这点,也不再伪装,拨开头上的发巾,解开一袭破旧布衫,卸去伪装之后,目光坦诚望向那人。 「沐……」 「你到底还想怎样?」 一声冷冷质问打断了祁终的话语,更浇灭了他心中满满的期盼。 沐耘不知他的来意,误以为是情仇纠缠,更觉心寒无比:「是不是……要我偿命?你才肯如愿?」 「不是!」祁终百口莫辩,手足无措,「我不是来算帐的……你不要这样说……」 他僵硬站在原地,形同藁木,颤巍巍道:「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辜负了?」 如此一语,刺得心尖一疼,沐耘目光轻颤一瞬,拧着眉侧开颜,淡淡的口吻中凝着一种沉重的哀恸:「那你说……怎样,才算不辜负呢?」 闻言,祁终激动上前一步,以为沐耘心软,已然肯接受自己,焦急道:「我,我希望,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从前?」沐耘闭眼回想脑海中转瞬即逝的幕幕,无奈嘆道,「可惜时间,不留从前,只留憾恨……」 「不……」听闻他如此心死之语,祁终惊慌更甚,小心翼翼靠近他身侧,几欲哀求:「不是的。我们之间,不该如此啊!」 沐耘把握心头最后一丝冷静,淡漠别开身影,不多理会这些痛心话语。 「我知道,我知道你怨我,你怪我没有弄清真相就迁怒于你,甚至恨我害你失去兄长……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错了……」 「当年之事,是我有愧在先,补偿于你,所以一切后果,是我咎由自取,而与你无关!」 第316页 沐耘强硬撇清关系,无情的语音冷如寒冰。 祁终骤感如坠冰窟,连一丝被原谅的机会都不曾有,他绝望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他错身离开,沐耘握紧袖中几欲挽留的手心,心痛垂眸:我最想怨的,是你当年宁可受人矇骗,也不愿对我坦诚一切…… 「哼……你不要再来了。」 念及接下来又是孤注一掷的紧张局势,沐耘怕祁终还不死心,冷着心肠,故作厌恶地拂袖怒嘆。企图赶他彻底离开。 闻言,祁终身形一晃,几欲倾倒,他扶靠门板,哭声道:「好,我答应你。今天就走,从此以后,我便去修无情道,不会再来纠缠你了……对不起。」 「啊……」 沐耘听他这般委屈的话音,以及如此绝望的抉择,把人逼到这个地步,从不是他心里所愿,更加难受地凝眉,握紧的十指几欲掐破掌心的血脉,他只好咬紧牙关,不发一语,麻木望着那人离开的悲恸背影。 踏出院门的那一刻,眼前模煳起来,祁终离去的脚步走得极为缓慢,极为留恋。 可直到听见身后那扇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时,那一瞬间,他无助落泪,心死如灰。 昏暗的天色酝酿许久,终于雷光乍现,骤然大作,大雨倾盆。迅疾打湿了他身上单薄的衣料,沁下入骨的寒意,他却无知无觉。 青檐上哗哗坠落成水柱,落在石岩上,滴滴答答…… 「嗒——,嗒——」 雨雾中突然传来一阵忽远忽近的脚步声。 「哎哟,好大的雨啊……」 何吟白顶着头上的外衣,淌过哗哗积水,冲进院门,正巧看到站在院中,伞也不打一把的祁终,神色无望,愣在院中甘心淋雨,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路过的时候,更疑惑地打量了下他,擦身而过一刻,何吟白冲进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拍了拍门:「师父,师父,开开门。我被雨淋了,好冷啊。」 他的喊叫,引的祁终微微侧身,余光看向那间房门…… 「吱呀——」 门开了,何吟白欣喜一笑,机灵钻进屋里。 「谢谢师父。」 …… 泪水划过眼尾,越落越勐,混进雨水,从脚边流过……师徒二人的寥寥数语,让他心里最后的江河防线,决堤。 他迎着从天而降的勐烈暴雨,笑得惨烈笑得酸心。 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失望又委屈,祁终低下头,不知何处可去,却只能麻木离开…… 院中的雨打花枝,身旁的青檐坠水,两边的草苔润湿,长廊的帘幕轻掀……都一一从他身边掠过,无心多看这世间一眼,无意在乎这暴雨浇心愁,他只觉得好冷,从身到心的冷…… 「呵呵哈哈哈……」 走了许久,他临靠江边,大有纵身投河的冲动。可疯笑片刻,祁终淋着冰冷的雨水,最后蹲在一座大石头边上,看着湖面涟漪四起,不断蜷缩,把自己抱成一团,喃喃颤音:「对不起……沐耘,对不起……」 …… 云房内,温暖明亮。 沐耘找了身干爽的衣服给何吟白,便没再多说什么,徐步进了里屋,何吟白急忙拦住他,挠挠头:「师父……那个人好眼熟啊,他好像,好像还在淋雨诶……」 衣袖中的手指微微弯曲了下,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神色,沐耘依旧沉默,绕开他离去。 「诶,师父……」 何吟白站在原地,不解更甚,猜不透自己那句话惹恼了他。直到他的目光凝在了桌上那副常年被沐耘珍惜在手的画卷上,眼下明眼一看,何吟白心中大为震撼。 随即左顾右盼一番,凑巧望到门口的橱台上,摆放了好几把花伞……那些伞,平日都放在暗箱里,今天却全摆出来了。 何吟白皱着眉,心下一沉,随即提了两把伞,又匆匆奔进雨雾中。 「哗哗哗——」 雨声打在四周的高树上,更加响亮,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祁终的手心已被雨水泡得发胀,脸色也愈加苍白,他眺望杳杳山间,青苍,雾色,全都交融在暴雨中,意识渐渐昏昏然。 「喂,你,要不要伞啊?」 乍然间,耳旁传来一声询问,打伞的少年出现在他身旁,递了一把花伞扬在他眼前。 祁终瞧见来人,心中莫名嫉妒,负气冷哼:「不要。」 何吟白瞪了他一眼,只觉他没礼貌,脾气臭,难怪沐耘不给他伞。 还未腹诽完,祁终却急忙转过头来,眼中亮起缕缕希冀,认真看向他,紧张问:「是,是他让你来送伞的吗?」 何吟白一愣,眼中倒映出祁终小心翼翼,充满希望的激动模样,不由心虚垂眸,蠕动双唇,小声道:「……不是。」 「呵。」 闻言,他自嘲一笑,整个人垮掉心神,又重重倚靠在石头上,失望到底。 见人忽然更加颓废,何吟白有些不知所措,将伞轻轻靠在石头旁,结巴道:「伞,伞我放这里了,你自取吧。」 …… 人走之后,那把伞仍旧被留在雨中,纹丝未动。 第148章 枫红 ====================== 疏星淡月,凄凄夜色,渲染无言的悲氛。 何吟白自云房讨教完问题后,从一条偏僻林路回房,却忽闻林间一阵悲凉的埙声隐约传来,像幽灵般渺茫。 第317页 他心下一凝,捏紧手中的灯笼,慢慢走进前方林间最为深邃昏暗的地带。 「咳咳咳……咳咳……」 何吟白遥遥望见前方一道佝偻的苍老身影,还未走近,埙声先断,传来那人剧烈的咳嗽声,像是染了极重的风寒一般,止不住勐咳一番,咳得令人焦心。 提起灯笼晃了晃了那人的面貌,却见他用身上的粗布麻衣将眉目遮了个严实,何吟白突然认出他来,疑惑道:「诶,哑老。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哎……」 等待片刻,何吟白听见他一声低微的嘆息,不由皱眉,误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 却见那人默然转过身来,灰褐色麻衣揭下的那一刻,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何吟白拧了拧眉,嫌弃眨了眨眼,再仔细去打量真容。 当他看清来人的真面目时,不由瞪大双眸,手中灯笼坠地熄灭:「是你!」 祁终纵酒过度,喝得思绪混沌,他听不清,也看不清是谁在眼前,踉跄两步,他一心记着要离开此处,再不打扰的承诺,又扶着树干,干咳着迷茫离去。 见他身形潦倒,何吟白从震惊中稍稍回神,急忙追着上前,想要扶他,却看见地上一道明亮却弱小的萤光。 「诶,你东西掉啦。」 何吟白将物件从尘土中拾起,正欲归还,却恍惚怔住:「这是……这是师父的珠令……他怎会有?」 祁终回头盯了一眼,心头微酸,苦涩道:「请你,代我转还给他吧……」 话语一落,便闻「嗒——」的一声,何吟白聆听之际,一滴温凉的泪水滴到了他白嫩的手背上。 何吟白将重新点亮的灯笼照近,抬头一看,那人喝酒喝得双颊红透,又因咳嗽而虚弱无比,眼下似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鼻子,眼睛更是鲜红了。 「你,你怎么啦?」 他无措问候,又想起那天大雨过后,被留在河边没有被拿走的伞,一时明白了这人为何会染上风寒,得了病还毫无节制地喝酒,真是不要命了。何吟白暂顾不得其他,上前扶住祁终,带他到一旁的草亭中坐着。 有人替他顺气半晌,祁终缓过神来,夜风冷瑟,将脸上的酒意吹醒了大半。他抬头望了眼何吟白,勐然想起了沐耘,一时心酸,逃避开何吟白关切的目光,紧紧闭眼,将满目酸涩憋回眼眶。 何吟白轻轻拍上他的肩,道:「你……还好吧?」 「无事。你,你快些回去吧,别让耘……别让他担心。我在这里歇会儿就走。」 他慌乱撵走身畔的人,哽咽的声音却越来越重。 何吟白突然过于沉静地坐在他身畔,幽幽道:「你,真的会离开吗?」 「……」祁终低垂了头,不敢回答。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何吟白闷闷不乐垂头,口吻有些埋怨,「但我并不想认出你。」 「……」祁终不知情地一怔,又听他说。 「因为,你是我师父心上的一根刺……在沐府,我们都不想见到你。」 「呃……对,对不起。」 何吟白恼恨抬眸,委屈红了眼眶,不甘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你想知道师父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我……」他想知道,但又不敢知道,他好怕这一切噩梦又会重现眼前。 何吟白念及沐茵所说,面露不满,语气生硬:「听他们说,你不是早就死了吗?为什么又要回来?为什么当年连死都要拉上我师父的清誉,害他为你跪攀九垓山,落下顽疾多年……」 「我……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一字一句,直戳祁终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当初只是想护着那人啊,为什么到头来,却让对方受尽伤害。 何吟白愤懑不平:「我凭什么不能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沐家怎么会落魄到这样的境地,如果不是因为你,师父这九年怎会过得如此苦?」 「你知道吗?这九年来,他一直保留着你的画像,就挂在云房最明亮的墙上,有时一望就是一整天,连三餐都忘记了……他如此铭记你,可你这九年有想起过他吗?」 祁终苦涩落泪,他昏睡了九年,意识不全,连记忆都没有,哪里记得人世会有人如此挂念他啊。 何吟白又讽刺问他:「对了,你记得师父曾经最爱观雪吗?可是从九年前开始,每逢春节最热闹的雪夜,他却只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内,不肯出来……」 祁终隐隐惑然,追问:「为,为什么?」 何吟白冷哼着瞥他一眼,声音略显颤抖:「因为他害怕,他害怕看到雪落……」 「啊……」 耳边骤然轰鸣乱响,祁终忆起当初沐茵所说,当年他死的时候,桐疆曾六月飞雪,整整一月不曾消停,而沐耘抱着他走在皑皑雪地里,直到希望灭尽,直到精疲力竭,濒临死境…… 「对不起!是我害了他。」 「这有什么用!」何吟白忍不住吼他,「你不感恩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恩将仇报,伤我师父的心,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一句狠话,他差点再不肯出关!」 「你知不知道师父落泪那天,师姑姑差点提剑杀人了,可知道是你做的,我们全家都没办法……因为你……你曾经是师父心尖上的人啊……」 「沐耘……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他满目凄凉,抱头痛哭,「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一切啊……」 第318页 何吟白原本激进的心态,在看见他如此颓唐的一幕时,莫名松懈了心中敌意,哀嘆道:「你走吧。沐家不需要你的赔罪,也没人敢要你赔罪,因为,你的命,只有我师父有资格取捨。」 忽而,祁终拉住他欲离的衣袖,哀求道:「帮我,你可以帮我完成最后一件事吗?我只想再和他说清最后几句话,说完之后,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进此地半步。」 何吟白略是迟疑:「什么事?」 …… 一场微雨,绵绵不绝地下着,空山中一片枫红,片片枫叶不断旋落。草亭里,一人蒙着双眼,端坐在石桌边,独自品茗,背影隐约而淡然。倏尔,他缓缓抬头,「望」向远方,兰山下的清河,长长地蜿蜒而去…… 那人轻轻嘆了一声。 而另一处花林外的小道上,祁终心情忐忑地跟在何吟白身后,心中反覆念叨和那人见面时要说的话。 「兰山,是师父娘亲曾经的家乡。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前面的草亭里陪伴已逝之人许久……若你今日运气好,等下就会遇到他了。但是我警告你!绝对不能再说任何过分的话!不然我不会饶你的。」 何吟白眼看目的地要到了,又对身后的祁终一阵提醒,心中略感一丝做了帮凶,隐瞒恩师的愧疚。 祁终垂了眼,闷闷点头:「我知道了。」 何吟白停住脚步,转回身,复杂地盯了他一眼:「好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你自己穿过这片花林,去另一边找人吧。」 祁终感激一笑:「多谢!有劳你了。」 「不用。只要你以后都不再回来就好……」何吟白淡漠错开他,面无表情离去。 祁终神色一僵,凝重半晌,沉默地走向那片雨后花林。 就在他进入林中一小段路不久,林外突然传来一声惨痛的惊叫,像是刚刚为他引路的何吟白的声音。祁终不待多想,连忙调转了方向,往迴路赶去。 幽暗的草丛旁,一帮黑衣贼人将何吟白捆在树上,一阵暴戾低吼:「臭小子,快说!刚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躲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和他无关,你们别问我。」何吟白冷脸一横,神色不屑地抿去唇角血迹。 黑衣人老大不耐扬了第二道鞭,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说,就杀了你。」 「哼,你有胆子就试试,等我家里人来了,你们才死定了!」 「好狂妄的小子,来人,先把他的两支胳膊砍掉,送到沐府,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何吟白神色一沉,反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寻谁的仇?」 黑衣人冷笑:「我们不寻仇,只是有人雇我们来解决一个人,这个人必须死。」 何吟白蜷紧手指,咬牙道:「那他与沐家有什么关系?」 黑衣人似乎觉得说得有点多了,怕走漏秘密,暴躁打断他的问话:「行了。这些不是你能问的。赶紧说出那个人的下落,不然……死!」 「哦?你们想让谁死?」 一声质问从湿漉漉的雨林中冷冷传来,一群黑衣人回头望去,顿然认出来人,握紧刀刃,准备替人拿钱卖命了。 「喂,你怎么又回来了,快去找我师父啊,你不是还有话对他说嘛?」 何吟白焦急警告赶来的祁终,满眼着急。 「你是为我带路此行,现在才会受罪的,我不能丢下你不管。」祁终正巧听见几人的谈话,心中略是愧疚。 「你傻啊,他们就是要杀你。你回来,正中他们的圈套!」 「可我不能让你有任何好歹。我已经……欠他太多了。」 何吟白陡然望见他眼中的悲伤,一时无言,劝人离开的话也哽在喉间。 黑衣刀客把刀白光一扬,威胁道:「既然你已经清楚了我们为什么要找你,那就抉择吧。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们就饶这小子不死。」 祁终双眼一沉,狠意藏于眸中,他倨傲抬头,痛快答应:「好。你们先放了他,我就在此站着,绝不反抗。」 黑衣人头子斟酌了两下,示意人给何吟白松绑,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推搡着他往前走着,慢慢靠近祁终跟前。 祁终在袖间两指併拢,暗聚内元,企图破釜沉舟,在何吟白回到自己身后之后,及时作出反抗,却突然间,气息骤乱一瞬,血涌喉间,险叫他差点没稳住神思。苦于沉眠太久,内元恢復迟缓,凤寐临走之前,就曾提醒过他,不要妄动真元,否则损伤极大。 可现在如此危险关头,半点灵元都运不出,祁终只感有心无力,恐慌的汗水自发间冒出。他好不甘心,此程还没有见到那个人,怎么能甘心啊? 眼看还有两步,对方的刀尖已经朝他慢慢移来,祁终冷觑这一幕,反覆拿捏即将一闪而过的机遇,这时,何吟白突然挣扎起来,肩身重重往后一仰,撞退身后之人,与祁终眼神会意,大喊:「快跑!」 两人默契一通,迅速抓住这道机会,转身奔离。 黑衣刀客个个武艺高强,得知上当,不留余地地追杀而去:「呵,看来你们一个都别想活了!」 何吟白带着祁终匆匆在下过雨的花林中穿梭,一边解释道:「他们不仅针对你而来,听口吻,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了我……而且他们手心里有诅咒的痕迹,如果不完成任务,就会被施咒之人残忍灭魂,为了保命,他们一定会杀了我们的,所以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第319页 「等等!」 祁终勐然顿步,还未听完何吟白的话,心中一阵惊慌:「不好,他们并没有追来,他们从另一条路去了,那里……是枫林亭。」 闻言,何吟白也从惑然中清醒,惊道:「他们,他们不会去找我师父了吧?哎呀,坏了……我身上的路观图掉了,一定被他们偷去了。」 「我要回去找他!」 祁终不再多言,匆匆折返脚步,却遭阻拦。 「不行!他们刚刚在这林子里布了很多陷阱,你现在再回去,就更危险了!」 「无论如何,我要去找沐耘,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他说!」 何吟白有些头疼扶额:「什么话,我帮你转达好了。师父或许已经走了,你不该回去中计啊!」 「就算是最后一面,我也要亲眼看见他……能见这一面,死了也安心。」 坚毅一语,早已沉淀心底,祁终心知能遭遇暗杀,必然是被仇人盯上了,如果今日之事不能成功,那或许亡命天涯也好,命丧异乡也罢,与那人便算是真的缘断了。 「算了。我陪你回去。」 何吟白拿他没法,匆匆跟上去,脑海中忽而想起那日在云房,不小心听见沐耘失神时,轻轻呢喃出口的名字……心里颇是情感复杂。如不是种种偶然,那晚认出眼前之人后,他也不会答应今日带路一事。 恍惚间,周遭黑影又从林木中窜出,将二人团团围住,刀光映面,寒气森森。 「就知道你们还会回来!」 狠话一落,四周都漫起了迷人心识的雾气。两人心知中计,暂时处于险境,不得脱身,就在此时,一支毒箭自雾外飞窜而来,直向何吟白背心处袭去,祁终听见箭声,灵敏侧身,将人推开,却未察觉另一方也窜来一支毒箭,在他来不及防备之际,正中肩肘之处,登时一阵剧痛袭来,叫他低嘶一声。 情况更加危机,雾阵中,越来越逼近的刀光,即将噼向二人。突然,天际飞来数片红艷的枫叶,利如刀刃,眨眼间,地面无数刀落之声,二人错愕之际,但闻周遭黑衣刀客狼狈逃窜的咒骂。 迷雾渐散,林路尽头逐渐显现一道温文尔雅的身影。何吟白狂奔而去,惊喊道:「师父,是您来了!」 心心念念之人,终于来到自己眼前,祁终莫名心酸,反倒不敢相认了,忍着肩上毒素蔓延的疼痛,他匆匆掉头,想在雾气未散之前逃离此地。 可他终究高估自己大病初癒的虚弱,毒素已先一步麻木了他的部分意识,头脑一阵眩晕,还未踏出一步,整个人摇摇欲坠,险要往地面栽去。这时,一双宽厚的大手,稳稳搀住了他,耳畔依旧是那样温和的嗓音:「小心。」 熟悉的清茶香扑面而来,祁终止不住埋首落泪,不敢看出手扶他的人,攥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想要拂开沐耘的双手,守诺地远离。 沐耘感受到他的排斥,心上一瞬刺疼,皱眉道:「你……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闻言,祁终落泪更甚,情绪一瞬崩溃,不顾晚辈在场,抬起脑袋,直直望着沐耘俊秀的容颜,痛心扑入他的怀中,嚎啕大哭,瘦弱的身板止不住颤抖。 「我只是想,想对你说最后一句真心话,为,为什么这么难?这么难啊?」 悽怆的哭音听得沐耘一阵心紧,当人完全落入自己怀中之后,沐耘才注意到他肩上的毒伤,一阵心慌。牢牢挽着怀中之人的身躯,目光忽闪,蹙眉不止,尝试安抚:「什么话?先别说了,我带你……」走。 话语未完,怀中之人却先一步不顾伤痛,撑着力气,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脑袋颤巍巍靠在他的肩窝上,意识不清之际,用一种极为绝望的哀求之声,附在他耳畔,缓缓道:「我,我爱你……」 「好爱好爱……对不起。」 「啊!」 听完这轻轻一语,沐耘心颤不止,低声惊唿。藏匿心之深处的感情突然破开栅门,浩荡如洪。 原来他费尽心思地来找自己,是为了这句话。 他怕这句话打扰自己,甚至为此道歉? 沐耘攥紧双拳,眼眶微红,更加心疼怀中之人敏感脆弱的姿态。不禁沉思,这九年来,为了挽回挚爱的心魂,付出了多少辛苦,难道就是换他回来受这些心上的折磨吗? 沐耘自问于心不忍,从前不忍,现在更不忍。 他再也无法忽视这一切,将脸颊轻轻靠在那人侧颜边,咬字道:「我,也爱你。」 昏迷的前一秒,祁终恍惚听见这一道心声,闭上眼的那一刻,欣慰勾起了嘴角,随即意识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第149章 相思苦 ======================== 昏迷一夜的人,在日上三竿后,缓缓醒来。 暴雨之后,院中的雾气带着淡淡湿润的花香,绮窗半掩,晨风将淡香运进来。 「这里是……」 头顶文雅的布景步入眼帘,祁终登时从迷茫中清醒,重回到雅致的云房,表明是那人救了自己,他一定原谅自己了,所以才会赶来找他,如此一念,祁终心中更加迫不及待,不顾新伤的疼痛,欲出门寻人。 可当他兴奋捞开纱帐的那一剎那,身形勐然一顿,双目直直盯着床畔靠着的一道扶额浅眠的身影,鼻尖勐然一酸:原来沐耘早已在这里守候了他一整晚。 第320页 祁终眨了眨酸涩的双眼,轻颤着手,缓缓抬起,抚摸那人的侧颜,当温热的触感落入掌心,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人温柔的眉眼,更是不舍。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吗?沐耘……」 喉间的哽咽,促使出口的嗓音一阵发颤,祁终直直望着他的容颜,手心迟迟不肯放下。 感受到一片温凉的触感,沐耘悠悠醒然,目光长凝的那一瞬,乍见祁终的一双泪眼,朦胧不已,顿时一怔,下意识想要安抚询问,那人却在望见自己睁眼之后,迅疾收回了手,着急地无处可逃,最后窘迫地重新钻入温暖的被窝里,将脑袋用棉被紧紧盖住,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刚刚的一幕。 沐耘缓缓起身,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并未去捞起帐纱,隔着一层朦胧意,他平静问:「你……」 他想问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默默止住了,见被子中的那人依旧不吭声,沐耘垂了垂眸,不再勉强,缓缓转身,悄悄出门去了。 祁终躲在床角,不敢面对他,紧张又心酸。待感到人离开之后,他松懈了心情,闻着软枕上的淡淡清香,一时安心不少。 祁终不由无声埋怨自己地卑懦:我刚刚为何不和他说话?他一定在等我先开口啊! 「吱呀——」失神片刻,一道开门声出乎祁终的意料,手足无措之间,他选择先装睡。 沐耘端着木盘轻轻进屋,盘里装着一碗药和一些蜜饯。 他轻手轻脚走向床畔,将木盘放置一边,静默一时,他轻声道:「既然醒了,那就先起来喝药吧。」 「……」祁终咬着被褥,依旧不敢回话。 沐耘好脾气等他回復,发现没声,微微恼意:「你这是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就能让我心疼吗?」 「我没……」听他这样问,祁终急迫想要反驳,却因压着嗓子太久,发出了一道虚声。 沐耘没有听见,蹙眉更深,徐步走向床边,语气严肃却充满关怀:「如果你是这样想,那我告诉你……你做到了。」 「啊!」祁终被这话刺激得不轻,感动的泪水染湿了眼前的被褥,在闷闷的黑暗中,激动地几欲缺氧。 沐耘不忍他这样憋着,轻轻拍了拍被褥,想要掀开关心状况,却被里面的人苦苦反抗,但闻被子里传出一声委屈的问话:「你,你先告诉我,如果我,我好了,你会赶我走吗?」 为这莫名的话感到一愕,沐耘不知他如此抗拒回应自己的原因竟是这样。 忽而想起那日在古寺,他对自己歇斯底里的一句狠话,心中隐隐有些酸疼,沉了沉眸,语气微微苦涩:「从来……都是你在赶我……」 「不!」祁终听不得他这般令自己心碎的话语,忆起往昔憾恨与过错,他的悔与愧压迫在心,生怕再次失去能够解释清楚一切的机会,他迅疾翻开棉被,急吼吼哭道,「不是的!我,我从来都不想离开你!」 怀中勐然撞入一人,沐耘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可怜地哭求:「我当初什么都不知道,只记着临死前那份剜心之痛,隔世之后,神智尚未恢復,才会,才会对你一片恶语……我好后悔,我好愧疚……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恨不得毒哑那时自己,也绝不会说那样的蠢话来伤你的心啊!」 「呜呜……原谅我,我求你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我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连家也没有啊……」 沐耘突然怔住,这几句哭闹搅得他心中方寸大乱,怜悯也好,心软也罢,他的心无比难受,微颤的目光,无措到连焦距都不知道该落在哪儿。 一个人深恩负尽,无依无靠,如何好好活?他勐然清楚了祁终的处境,落在自己耳畔的哀求或许并不是一种纠缠,而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全然告知以祈求一种安慰的可怜心愿。 沐耘皱眉苦思,他当初费尽心思地救挚爱回来,不就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吗?可是如今,这个好字又在哪里呢……此问如治病,诊而不医,无异于暗示他等死…… 想起在时光逝去的往昔里,见过的他仓促的一生。 想起他心识里记得最深沉的一部分都和自己有关。 想起一路走来这么多年,彼此都心有缺憾。 想起他也是无辜之人,莫名沾染邪神,不得善终,想起那句痛彻心扉的「我爱你」 …… 本就不是铁石心肠,沐耘的心早就动容,可却因情怯步,不敢再往前试探半分,如今清明一切,他又有什么不可释怀的?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不肯成全我们?为什么我们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低眉的那一瞬,沐耘听见他在塌下,痛哭脆弱的话音,再也不忍,伸手拉他起身,嗓音放得更轻更柔:「来,先起来……天不成全,我成全你。」 「什,什么?」 祁终惊愕呆滞在原地,由沐耘将他缓缓扶正身形,眼尾泪痕一片,通红的鼻尖,抽噎吸气。 沐耘有些糟心地抿了抿唇,取出锦帕,轻轻为呆呆的他拭泪,打趣道:「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爱哭?」 「……呜,沐耘!」反应过来的祁终,终于感到幸福降临的氛围,眨下眼中开心的最后一道泪,他高兴地扑入对方的怀抱,缱绻依偎,郑重其事道,「谢谢你,谢谢你还在……」 沐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欣慰浅笑:「好了。先别说这些了,你有伤未愈,把这碗药喝了吧。」 第321页 「嗯。嗯。」祁终连连答应,抬起头来,盯着对方手中的药碗,微微诧异,「我分明是外伤,你为何要为我熬药?」 沐耘轻嘆:「谁叫有人不懂事,宁愿出门淋雨都不肯打伞,明知自己风寒在身,还在一味纵饮烈酒,伤心伤胃……」 「你……」祁终楚楚凝望他,笃定一嘆,「原来那日就是你让那小子来送伞的……原来你……」 「嘘!」沐耘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淡淡道,「你心知这些,已是对我最好的回答。再不喝药,就全凉了。」 「好,好。我喝,我喝……」祁终顿然明白沐耘的心意,咧嘴一笑,正欲伸手接过温凉的药碗,却被沐耘一番挪移,「我来。你左肩上有箭伤,不宜动作。」 闻言,祁终心里更加动容,乖巧垂手,看沐耘缓缓将药餵到自己嘴边,却突然犹豫了一下,见那黑漆漆的颜色,想起凤寐之前在古寺照顾自己,颇是不满时,便每日端来十碗味道怪绝的药水,让自己服用,心中不免有些害怕,他皱了皱眉,小声问:「会苦嘛?」 沐耘哑然一顿,随即凝视了一眼药碗,体贴地舀了一勺来尝,最后淡淡道:「苦。」 「啊?」祁终瞪大双眸,更不愿饮药入喉。 见他呆萌的模样,沐耘有些想笑,又将罐子里的蜜饯捡出来,递给他,笑道:「不过,有这个。」 看见蜜饯,祁终伤感地垂了垂眸,想起沐耘九年不曾尝出过甜这种滋味,心中就一阵心酸,若不是无意间听何吟白提及此事,他甚至不知道,当初在无尽深海,自己「三生误」的毒是靠沐耘服下岚女所给的另一种毒药「相思苦」才解除的。 要想治好一种索命的情毒,就必须心爱之人服下另一道更为剧烈的毒药,索性两人彼此相爱,纵然误会重重,也从未断绝这份牵连,所以沐耘这九年只是尝遍了相思的苦楚,而不至于失去性命。祁终无法想像,如果自己没有弄清一切,还在一味地怪他,真的怨恨他,那「相思苦」的毒性一定会让对方生不如死…… 幸好,幸好,一切为时不晚。 失神间,他已乖巧喝了好几口药,一切真相都已在心中明了,他怔怔望着沐耘耐心的神态,反覆留恋,就像在梦中一般的不真实。 第150章 同心 ====================== 清风徐来的窗边,两人闲静对坐,共享这片刻的安宁时光。 矮桌上煮着的雪水已经沸腾出白雾,咕噜咕噜冒泡。沐耘挽袖抬手,慢慢折腾茶具,一丝不苟地煮着这道功夫茶。祁终撑着脑袋,专注望着他不疾不徐的动作,感到极为心安。 不一会儿,清茶就泡好了,沐耘将青绿的茶水慢慢注入素瓷杯中,双手递向祁终,请道:「这是寒冬未消时,在山上野棠梨树梢采的积雪,泡煮从蓝云运回的新茶,入口稍涩,回味甘甜,你尝尝。」 祁终小心翼翼接过那杯茶,却只观不品,心上一阵恍惚,好多年了,终于等到他亲手为自己泡的那一杯茶了。 茶雾浓淡有致,徐徐升起,萦绕鼻尖,清香四散。 他握在手中,不急着喝,又或者不捨得喝。垂眸半晌,祁终缓缓抬头,认真望向沐耘,谨慎问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沐耘倒茶的手一顿,低着眉,淡淡嗯了一声。 祁终急切道:「你既然早就原谅了我,那为何当初在云房,你我二人见面时,你要放任我离开?明明那时,我都看到你眼中的不舍了……」 沐耘沉吟片刻,缓缓道:「说来话长……我不是不希望你留下来,而是时情不允许我把你留在身边,这样会连累你受苦的。」 「为,为什么?」 面对追问,沐耘这次沉默更久了:「因为……多年的烽火未曾平息,隔世的恩怨尚未了断!我必须对此作出交代。」 乍听此话,祁终顿时恍然大悟,联想到凤寐当初对自己所说,关于洛青尘等人的所作所为,以及桐疆这些年的苦难重重,他心头一阵酸楚,原来沐耘这九年,肩上的压力如此沉重。而这一切都是由自己错误的隐瞒开始,慢慢演变而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平復了一下心情,又接着问:「看见今天的这一切……你,怪我吗?」 沐耘惊诧抬眸,皱眉道:「这是什么傻话?」 祁终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復又直直凝望他,言辞真诚:「沐耘,告诉我,那日在古寺,你一言不语离开的时候,是真心想与我划清界限,从此泾渭分明吗?」 「……不是。」 祁终崩溃颤慄一瞬,差点跌碎手中茶杯,几欲泪流满面,心痛不已:「所以你从那天开始,就将错就错,准备将真相咽入腹中,任由我误会你,藉此撇清关系,护我周全,而你一个人再去面对那些陈年旧怨?」 沐耘心虚地沉了沉眸,有些无奈:「……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听到他真实的心声,祁终忍不住拍案,激动道:「不!沐耘!你又这样!你老是这样!所有的苦难你都不肯叫我与你一起分担,甚至宁可让我恨你,也不解释清楚这一切?」 「你知不知道,如果医圣大人,沐二小姐,包括你那个小徒弟不曾告诉我事实,你这些年的苦心,我都会一概不知啊!我们甚至会因此,今生今世,老死不相往来……抱憾终生!」 第322页 沐耘动容望着他情绪崩溃的神态,心中亦是一片涩然,起身走向那人,一把抱住他因哭泣而颤抖的身板,温声安抚:「不哭,不哭了……是我考虑不周,是我『自私』,是我的错,我不该剥夺你知晓原委的权力……可是小终,我并不希望你来体谅我的苦心,我只想要你一直无忧无虑地潇洒下去,当年的你已经为我隐忍承受了太多,我……」 「那是我心甘情愿的事,你为何要当成恩情来报啊?」捏紧的拳头,有气无力地砸在沐耘的衣袍上,祁终又气又怨,止不住反驳,「我对你动心,所以我甘心为你而死……但是我没想到,答应留真仙尊的要求,从头到尾会牵扯进这么多人的性命……可我不要你愧疚,不要你承受这份被人算计的伤心啊!」 「如今事已至此,你不必再这般自责,我知道,当年的你,也是迫不得已。无论医圣大人是否告知过你更多的详情,此时,我还是想对你说,好好休息……因为,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共同面对很多事情。」 温声软语如初夏的清清碧波,在心池微微盪开。祁终擦干泪眼,稍得冷静,抬望于他,沙哑道:「你,所以这一次,你真的不会再支开我,独自去面对这一切了吗?」 沐耘轻抚他的侧颜,淡笑:「如果月老恩准,我盼此生,都能与你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呜……会啊,会啊,一定会的。」祁终迅疾抓住脸庞的手,紧紧握着,万般珍视地承诺。 夕阳迟迟踏入门扉,投下一道昏黄修长的光影。没有什么比此刻与相爱之人相互依偎,互诉衷肠更美好的事了。 当一切迷津破解,种种怨悔消除,剩下的便是最纯净的两颗初心了。 两人平復好心情,沐耘沉思许久,又将所有的前因后果一一告知了祁终。 听完这番深思熟虑的分析,祁终略是皱眉:「原以为昨日那场暗杀是针对我而来,没想到居然是洛青尘二人用来试探你的阴招……这么说来,你当时就该不管我,或许还能扰乱他们的思路……」 「你所说的不过是一种猜测,我如果真的用你的生命去冒险作赌,那现在,或许就不是他们的思路被扰乱,而是我焦心如焚,忧思难安了。」 沐耘口吻淡淡,仿佛不是反驳,而是一种平静的叙述,听得祁终怔愣哑然,又在心中暗喜不已。 心照不宣一番,祁终又正经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对付洛青尘他们?」 袖中的长指轻轻敲打桌面,深思间,沐耘脸色稍沉,缓缓道:「不。这不是我们主要的目的……」 祁终语气慌张:「可如果不推翻他们的暴/政,桐疆就永无宁日,堂兄他……他也回不来啊!」 谈及亲人,沐耘垂下的双眸闪过一丝愧意,随即抬眸,目光坚毅:「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一定会让兄长安然归家!也必会让桐疆重振生机。」 「但我适才所言,并非放弃之意,而是要想让桐疆彻底的改天换地,就必须将重心转移,而计划的终点也绝不能止步于摧毁二人苛政权势这一点。」 祁终有些惑然,追问:「那我们接下来的重心是什么?又要将其转移到什么靶子上去?」 沐耘神色颇为严肃:「你应当知晓,凤寐的真实身份,也曾从留真仙尊口中听闻过桐疆的来歷。这所与世隔绝的疆域,有它无法抉择的自私的神,以一种偏激的方式,将这里改造成了一片失败的人间……」 祁终有些恍然,念及凤寐曾试探问过自己关于那位名叫「栖悦」的神灵一事,心中便隐隐存疑,此刻听沐耘提及桐疆秘闻,他犹豫了神色,点头道:「那些神在遥远的天境,自她们将桐疆与真正的人间隔绝之后,就对这里採取了」两治」的方法,灵根慧极者招往上疆,凡胎肉身的愚夫则阻断在条件恶劣的底疆,久而久之,仙林与凡俗的界限就分明了。于是,那些神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摒弃其他杂教,设下了仙尊之位,激起权势之争,她们则冷观此局,幕后操控,左右一切生灵的生死,将桐疆纳入掌心所有……」 「但后来,上古的恩怨因一场恶念神识的封印脱离而掀起惊涛巨浪。神费尽心思将这股神识转移回桐疆,妄想以简单粗暴的方式了断它,却没想到被李元邪,留真这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阻碍了进程,使得被委以重任的凤寐,在不知情间,无奈促成九年前你我最不堪的悲剧……虽然当初这些秘密我都知晓,但双心的生长及神识的由来,留真也不曾向我解释清楚……这就是我所了解的一切了。」 沐耘静静待他叙述,眉心蹙意更甚,良久,他缓缓嘆道:「你知道这些,已经够了。时至今日,连我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祁终皱了皱眉,恍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你口中所说的计划针对的则是……那些天境的诸神?你想让桐疆脱离这种虚无飘渺却又形影不离的束缚?」 「嗯。本该如此。」 「可你觉得倘若凤寐知晓此事,他还会配合你吗?」 沐耘淡淡摇头:「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桐疆已经歷经了太多的沧桑,借洛青尘二人的权势颠覆为饵,以诱出背后搬弄玄机之人,再以和平的方式,改变桐疆的命运,这是我们眼下最棘手却最重要的事。无论何人阻挠,抑或无人相助,我都不会就此放弃!今生如此,来世依然……」 第323页 「你啊!」祁终知他愿意背负的重任,绝不会轻易松手,但一想到以后的路还那么长那么难,他又有些无奈,替对方感到心口微涩。 他垂了眸,不抱希望地劝道:「先不论这所疆域的神会是什么态度,单论你对付洛青尘二人的计划来说,依照如今的局势,本就堪比登天之难……你这可是抢别人手里的棋来定一场有利于我们的死局吶,如果结局两败俱伤,我最担心你又……」 沐耘明白他心忧为何,明眸一亮,他主动握住对方的手,轻松笑道:「世间沧桑变化,如此常态本就不该以一种形上学的见解来断论。诸多难事,纵然无解,但若能为天下人谋得一朝安稳,也算不枉此生。我其实并不是非要志在于此,但当我在虚境中,得知你当初为所有人隐忍一切苦难时,就想,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志同道合,携手并进,必然不会只是为了余生一丝苟且安生……」 「你……」祁终瞪大双眸,清清凝望他眼中的笑意,一时松懈心中诸多忧虑,释怀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一切随缘,又万事遂愿。」 「有你在我身边,就已是随缘遂愿了。」 …… 晚昏徐凉,暮色在天际悄然沉淀。 倚在窗边沉思之人,蓦然回念,手中把玩的银针,却在不经意间,扎伤了自己。 凤寐从恍惚中醒神,眉心一蹙,低语道:「最近老有一种放不下心的记挂感,到底会是什么事要来了呢?」 他怅惘抬手,接住一片枯叶,侧身一顿,望见院中无数枯萎多年的石榴树。本该在这逢春之际,艷红一片,入目的却尽是干枯的枝丫。 心中顿然刺疼,他低了头,苦涩自语:「庭中的石榴红了,你就会回来了嘛……」 可为什么,当年不告而别的那一晚,这些承载诺言的果树竟被种它的人生生毒死,纵然他一生医术高明,却也无力回天。 默然吹风许久,凤寐垂下眼,轻轻眨了两下,缓解那份酸涩泪意。 第151章 反目 ====================== 初阳升过林梢,云房外,碧空如洗,祥云缭绕。 休养许久的祁终,站在长廊的围栏处,抬手抓抚这一段隔世的温暖,平静而心安。他顿足半晌,似在等人。忽然,虚掩的院门外,悄悄探出一人的身影,正巧落入他的眼中。 何吟白顿时一愣,没想到会遇见祁终,想起那日兰山遭到埋伏,害他受伤一事,心中颇觉愧疚,更念及沐耘事后向自己询问详情时,语气中淡淡的愠意,似乎也是在责怪他自作主张。自入府以来,他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心眼一小气,如今也是隔了好几天想通了,才试探着来云房,准备向沐耘承认上次隐瞒他将行程报给祁终的事情。 眼下,屋主因事外出,何吟白却正巧撞见祁终,气氛不免有些微妙,抱着书的手不由捏紧 ,他先问:「咳,你,你怎么在这儿?」 祁终爱屋及乌,对何吟白的态度也转变许多,和善道:「呃……我与他,已经和好了。你,要先进屋来等他吗?」 「啊?和好……」何吟白小声切了一句,撇撇嘴,嘀咕道,「师父真是爱心软……」 「什么?」祁终没听清他后面一句。 「算了。师父既然不在,我晚些再来就是。」何吟白别扭哼了一句,转身欲走。 祁终上前,喊住他:「等等。你为何要唤他师父?沐耘分明从未收徒啊……」 何吟白惊怒回头,有些不甘心驳道:「不用你管!」 祁终有些想扶额,倒也不恼,安抚道:「好好。我不管,我不管。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打消拜他为师的念头,好好做他的亲人就行。」 何吟白皱了皱眉,面露不解:「为什么?」 「因为……」祁终想起前晚追问沐耘关于何吟白身世之事,才得知对方原来是家中个性突出的一个小辈,他还特意问过沐耘为何要拒绝何吟白一腔拜师的热忱,当晚,祁终万万没想到沐耘的回答会是因为留真当年对自己的利用,让他对恩师一词失望至极,留下深刻阴影,自此也不敢妄做他人师表,生怕会重复这段悲哀。 「因为什么?说不出来,就是你在胡说。」何吟白见他兀自失神,把自己晾在一边,有些生气,不甘心道,「哼。我才不会听你的话。」 哼完,人就负气离开了。祁终还来不及回应他一声,就见那道年轻的背影遥遥奔走。 无奈一嘆,祁终心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家里的人对自己的误解一如当初他初醒时对沐耘的误会一样,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疏解。想罢,他见离人一时杳无归音,准备进屋等候,侧身剎那,却骤感头顶的屋檐嵴下,莫名有几道来者不善的目光。 祁终谨慎停住脚步,随手钳住身畔枝丫上几片花叶,意欲试探。 哪知,在他刚要出手之际,一道凌厉的剑气,迅疾袭来,好在反应及时,祁终巧转身形,站定之后,回眸一望,竟见沐茵怒气沖沖,提剑而来。 心里腾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他脸色一白,低垂了双眸,不敢与她正面直视。 「你竟然还敢来?!」 面对问话,祁终不敢贸然回答,他听沐茵这口气,心里已经猜到沐耘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法子让她接受自己,所以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住了很久,这段时间沐耘一定也很为难。 第324页 不想因为说错话再给沐耘添更多麻烦,他沉默出一场僵局。 沐茵却气怒更甚,句句戳心:「你没有心吗?你非要害死他才肯甘心吗?非要一命偿一命这种弥补吗?」 「不妨你今天就和我说清楚,耘弟到底还欠了你什么?我们家欠你什么?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他都已经到顽疾缠身,家破亲离的地步了,你还不肯罢休吗?!」 「不是的!我不是……」祁终急欲辩解。 沐茵没有给他机会,抬剑怒指:「够了,你那些花言巧语,已经把耘弟骗地够惨了,我断不会信你一句。」 「想来,你活在这世上一天,耘弟就别想好过一天。我这个做姐姐的,亏欠他太多,索性这个恶人就让我来做,杀了你一了百了。」 未料沐茵如此痛恨自己,当下竟生杀心。祁终不愿与她为敌,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倘若此时死在沐茵怒气冲动的剑下,那他们姐弟二人以后该如何相处? 祁终为难至极,只得躲退,直至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剑气数道齐来,他本能抬手横挡,心下惊怕,紧紧闭眼。 然而余光只瞥见了剑芒偏离的光影,随之便是长剑回鞘的脆音。 祁终不可置信地放下手,呆愣望着沐茵身后那道青影,又惊又喜又担忧。 沐耘从青阶上,徐步而来,收却指尖灵韵,错开沐茵充满质问的目光,沉稳站定在祁终身前,背对于他,眼尾余光不禁意捕捉到屋檐后窥探的眼神,不悦地轻皱了下眉,默然不语。 知晓是沐耘出手阻拦,沐茵暗暗无奈一嘆,最后恶狠狠瞪向祁终:「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沐家何时请你来作客了吗?」 恶劣的语气却暗含一丝调和妥协的意味,祁终愣了一下,转而明白沐茵分外珍惜地是他们二人的姐弟情深,所以会遂沐耘之意,放自己离去。 他顿明其意,心头苦涩,低了头,连连赔罪地逃离:「对不起,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马上走……」 闻言,沐耘迅疾回身,心疼拦住他退怯的身影,轻声道:「等等,你不必离开。我说过,不会再让你一生漂泊,此诺绝不食言!」 沐茵怒不可遏,上前喝道:「你什么意思?耘弟。」 「二姐,如你所见,我如今的心愿就是如此。」沐耘脸色沉冷,缓缓转身面对质问。 「你的语气是在怪我出手伤他?」沐茵气得讽刺一笑,「我这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这个灾星……」 「沐二小姐,言行必礼。」 沐茵恶毒的话还没说完,沐耘同样怒气打断,语意上是出于家风考虑,而不是明面袒护祁终,倒是叫沐茵无从反驳。 她更气了,隐隐感到心口沉闷,不可置信反问:「你叫我什么?沐二小姐?耘弟,我是你亲姐姐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见沐耘面色依旧冰冷,无动于衷的神态,沐茵痛心疾首,指着他身后的祁终,怒吼:「所以现在,你是要为了这个人和我反目?」 沐耘心情沉重望向祁终,见他正为自己忧心不已的神情,纠结着轻轻摇头,似在劝自己不要和沐茵争吵……一瞬间,沐耘心意已明,更为坚定道:「如果二姐实在不同意,也只好如此。」 「什么?!」沐茵倍受打击,错愕望着他冷漠的身影,径直走向仇人身畔,情深不悔地拉住仇人的手,分外坚毅。 「耘弟。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他把我们家害得有多惨?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作践到这个地步?」 嘶吼的喊声振聋发聩,祁终从惊诧中回神,迅速抽手,却被对方握地更紧,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一时无措,劝人冷静的话压在喉间,只感动甚深地仰望着他。 沉默片刻,沐耘释然回答:「不是作践,是觉悟。当年是愧,现在是爱。」 言尽,他回望身侧之人的目光,柔情轻笑,安抚之意更显宠溺。 祁终只觉恍惚,不知沐耘怎么了,一向理智和重视亲情的他,今日竟会说出这些逆反的话,甚至不惜为了自己顶撞长姐。他一时有愧有无奈,眉皱更深。 「住口!」 沐茵完全冷静不了,剑指二人,整个人气得眼眸通红,唇齿颤抖:「你们,你们……」 她此刻的心情显然是恨极了,但也放不出一句狠话,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剑拔弩张的局面,并没有因此有一丝缓解。 僵持间,沐茵沉郁多年的心疾,被刺激復发,手中长剑「哐当」一声坠地,她整个人后退几步,扶住围栏,唇角一丝血意,看得二人一阵惊心。 沐耘心下一瞬慌乱,赶忙上前,意欲搀扶:「二姐……」 「别过来!」沐茵撕心一吼,凌厉瞪着二人,转而怒其不争地质问沐耘,「你当真是铁了心要作出这等忤逆之事?」 「……我,我意已决。」沐耘虽不忍眼前一幕,但他更明白,此刻若不狠心,沐家会陷入更为艰难的处境。 「呵,呵……真是好样的。」沐茵冷笑着望他,眼中一片失望,「你难道忘了九垓山苦苦等着你去接他回家的人?你难道忘了当年的桐疆是怎么差点被毁于一旦的?你难道忘了这个家现在的处境……」 字字句句没有一个不伤沐耘的心,尤其是那句等他去接回家的人,更是让人愧疚难受,沐皙还在九垓山等着他啊。 第325页 只是现在……无论真做戏也好,假逢场也罢,沐耘都没有后退之路了,他无奈闭眼一嘆,随即坚定地点头:「我没忘!但他亦是我心上之人,不可舍。」 「你……你简直是冥顽不灵!」 沐茵身形一震,靠在长廊一边的红柱旁,捂紧疼痛的心脏,话音都气颤了。 「望二姐成全。」把心一横,沐耘更前一步,低着眉恳求。 却不想,随之而来的竟是…… 「啪——」 「沐耘……」祁终瞪大眼睛,惊喊出声。 这次,沐茵直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手心都红了。 沐茵冷冷瞪着他,心痛也愤怒:「别叫我姐!我沐茵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这种话,简直就是一把双刃剑,扎得姐弟二人满心是血。 沐耘心口一涩,靠灵力化去眼中泪意,又一字一句重复道:「求,二姐,成全!」 没想到他还这么坚持不懈,沐茵听闻这话,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慄,仿佛下一秒,心都要被气碎了一般,忍无可忍,她毫不犹豫地抬手又扇了他一耳光。 生生狠力的两巴掌,让白皙的脸上通红一片。遥想当年,谁若是敢碰沐耘一根汗毛,她这个做姐姐的,拼死都要让那个人付出代价,而此刻,却为了几句话,狠狠掌掴了他两巴掌! 沐茵一双泪眼,含怨含恨,嗓子喑哑得不像话:「沐耘!你告诉我,这个灾星有什么好?我们家欠了你们什么?要沦落到今天这般人人闲话的地步!我可怜的堂兄欠了你们什么?要失去自由足足九年,有家归不得!你凭什么,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和成全你们?」 这些沉重的字眼,一钻入耳朵,恨不得把沐耘的耳膜撕裂了一般,他抿了抿唇,却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再度掩饰自己愧疚心痛的神色,而后又强行伪装出一副薄情寡义,不为动容的姿态。 叫在场的人,都为他的铁石心肠与大逆不道,而生怒气恼。 「对不起,二姐。」他终究做不到心如磐石,面对沐茵,在心中暗语一声道歉。 反覆平静心绪,沐茵却越感心口血涌,让她皱眉不止,但她强撑虚弱,歇斯底里地吼道:「滚!带着那个扫把星给我滚!永远不许你们踏进沐家家门一步。」 沐耘心软亦心疼,握紧手心,避免自己没有忍住去扶沐茵。最后,他冷着心肠,一意孤行,但无法再说出任何偏激之语,连连嘆道:「好,好……我们走,我们走就是了。」 语气很轻很淡,虚无缥缈般,了断了这场悲剧。 沐茵失望透顶,灰败的眼光游离到他身后的青山云岫,悲苦地一眨眼,泪珠就大颗大颗地坠落,全然的有气无力:「沐耘!记住你今天的话,日后休要再认我这个姐姐。从此刻起……你没有家了。」 随后她无力抬手指向门口,冷淡着语气:「请吧,二位。」 诛心的话音宛如千里冰封一般,寒凉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的心。祁终震撼地站在原地,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沐耘维护自己的背影,似乎也是倍受打击,肩身都微微颤抖了几下。 「沐二小姐……」 他妄想解释的话还未说完,沐茵眼神冷然一寒,剑气顿时疾快地袭向他,就在那一刻,他被身侧之人勐然拉走,躲开了那那道剑气。 剑光飞离之后,半空飘飘落下几缕柔顺的长髮。 祁终偏头一看,顿时愕然,那剑光削去了沐耘肩后的几缕髮丝,落地的瞬间似乎饱含恩断义绝之意。 「再多说一个字,休怪我不留情面!」 「你们不配进我沐家的大门,赶快滚!」 沐茵忍住内心的哀恸,面上唯余滔天怒气,对着二人毫不客气地驱赶。 沐耘哑然的那几秒,轻微地哽咽了一下,随后正视沐茵,恭恭敬敬地倾腰一拜,缓缓道:「姐姐……保重!」 沐茵闭上含泪双眼,侧开身,不领这份别离祝愿。 第152章 无常 ====================== 九垓山山顶。 殿内香薰冉冉升起,华贵的帘幕后的软榻上斜躺着一个慵懒的身影,他慢慢翻起了身,玄色衣袖下的手漫不经心把玩着桌上的面具,听着珠帘外,台阶下返回的探子禀告事情。 听到某一点时,握着面具的手突然一顿,随后扯了一个阴险的笑容:「哦?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看见,沐家小姐将沐三公子赶出了扶风,我亲耳听到是因为那个人才反目的。」 殿上的黑衣人实话禀答。 榻上的人突然兴奋,极为激动抚座冷笑:「好哇,好哇!这世上,最绝望的事莫过于你等了这么多年的希望突然猝灭吧?洛青尘护你这么多年,你不领情,现在你最后的底气都没有了……沐皙,我看你还要靠什么撑下去……」 「那主子的意思是,我们还需要继续埋伏在沐家吗?」殿下的黑衣人突然询问。 席衍懒懒抬手,不屑道:「撤了罢。之前把一根稻草当柱子支撑了这么久,也真是难为他们了,现在普天之下,还有谁会去支持一个破破烂烂的沐家?」 「是。」黑衣人冰冷领命。 席衍眯了眯眼,又道:「最近陆家那边似乎还算听话,那天他突然说想去柴桑,暂时……也撤了罢。」 待殿上空空,席衍一个人从宝座上下来,陷入凄冷的氛围,回想多年来受到的冷待与漠视,只觉心头恶气难出,面具下的脸色更沉:「都是因为他!该死的沐皙。」 第326页 …… 偏殿外,春光正好,群蝶缭绕,几株花树盛开如烟。 沐皙推开纱窗,望了眼外面狭窄的天空,皱眉轻嘆,心念着已经小半年未收到过沐耘的消息,哪怕是一丝暗示也没有,让他不免有些担忧。 「嘭——」 一声暴力破门的声音突然响彻房间,将他拉回思绪。 转眼看去,紧锁许久的房门被踹开之后,进来一个玄色衣衫的瘦弱男子,瘦到骨节泛白的手指抵在脸上的面具,冷笑望着他,同时屏退旁人。 清楚了来人,沐皙冷冷回眸,不予理会。 席衍不怒反笑:「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惊天好消息。相信你一定很感兴趣,是关于你那个好堂弟的……」 闻言,沐皙忽而紧张,稍稍侧身,又思量到可能是席衍的诡计,便暂时握着一分理智,默然以应。 席衍关注到他细微的动作,更加得意:「哎。沐皙,你那个引以为傲的好堂弟,其实啊,压根就不是个令人省心的料,为了他,在这偏殿苦等十年,我都替你不值啊……」 「你少颠倒黑白!我为何在此,不都拜你所赐?怎么能怪到沐耘身上?」沐皙冷冷转身,又道,「这些年,你到底对青尘做了什么?对天下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作恶多端,必遭报应!」 「我不许你提他!」席衍暴躁起身,怒气瞪眸,「你不配!」 沐皙懒得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心中忧思却无法了断。 席衍平復半晌,惊觉自己此行而来的目的,又讽刺道:「算了,反正现在洛青尘也不会再听你一句谗言……我也犯不着与你多作计较。」 「你可知,沐耘已经被沐二小姐赶出了沐家,如今指不定和那个废物在哪儿流落街头呢。」 「什么!」沐皙不假思索质问出声,关心入骨,理智都压不过了。 席衍见他满脸急色,便知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心中更得意舒坦,漫不经心道:「哎。谁叫他那么不懂事,非要去救一个死人。你说这救活了也就算了罢,还非要带回家里养着,最后还要和自己的亲姐姐反目成仇,就为了一个外人……你说可笑不可笑?你们家的人没一个中用,都不消我施压,自己就内讧了。」 「……」沐皙沉下双眸,惊怒到手心微颤。 席衍字字诛心:「对了,你是没见到那个场面,堂堂名门公子,为了外人,不讲礼数,顶撞家姐,甚至将亲人气出心病,都还要叛出家门,啧啧……你说这是痴情啊?还是愚蠢至极啊?这就是你最后的希望?他根本就没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嘛,就是一个白眼狼……」 「够了!你给我住口,你有什么资格说沐耘?」 沐皙怒而拍桌,言辞犀利:「你尽管小人得志,我不回口半句!但是你辱我亲人,我决不允许!你以为你杜撰这些事情,我就会信吗?你算计人的本事,我又不是没领教过。」 「哈哈哈……」席衍气得发狂大笑,更为嚣张地挑衅:「你还真是高看我席衍了,你不是一直相信你们几兄妹情比金坚吗?这难道也是我能算计的吗?」 沐皙顿时噤声,隐隐感到后怕,因为席衍的话一下言之有理起来。 接着,席衍又嘲笑他:「我劝你也别等你那个情痴弟弟回心转意了,与其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度日如年,不如现在就自行了断,消失在我们的眼中……」 席衍的话突然嫉妒满满。沐皙无暇多想,只是气愤疑惑,捡了桌上的茶盏,愤怒摔在地上,怒吼:「滚。滚出去。除非我亲眼见到这些事,否则我死也不信。」 「你……冥顽不灵。」席衍没想到他如此坚持,一时不甘心哑然,虽恨不得掰掉沐皙满口利齿,但又忌惮洛青尘现在的状况不够稳定,暂时拿沐皙没有办法,最后他只得怒气沖沖离开。 沐皙扶住桌沿,紧紧扣住,眉心皱得生疼,心中一片仿徨:沐耘,你当中心魇成魔,让堂兄失望了吗? 窗外的艷阳突然就被白云遮住了,落尽窗户的光线都暗了不少。 眼眶微微有些红痛,沐皙双手撑在桌上,沉默半晌,沉默是希望被动摇,多年隐忍毁于一旦的讽刺。 「吱呀——」 房门又被打开了。 这次,沐皙不愿多听,将桌上瓷杯飞扔而去:「滚!我不许你再诋毁他们!」 「……是我。」沙哑的声音与刚才奸诈的笑音截然不同。 沐皙顿了下身,缓缓转身,看见许久未见的洛青尘颓废站在门口,像是麻木了一般,双眸黯淡地伫立原地。 「你,你来做什么?」沐皙语气稍稍缓和。 洛青尘平静走到他的身边,突然抱住他,将脑袋沉重埋入沐皙的肩上,声音哽咽:「庚兰……抱抱我好吗?」 沐皙恍惚一怔,好像很久没见过这么脆弱的洛青尘,也多年不曾听他如此亲密唤自己表字,一时心下动容,回应的同时,他温声询问,「怎么了?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洛青尘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嘆道:「重阳酒都温好了,师尊与师叔他们去哪里了啊?」 沐皙惊愕一瞬,不知洛青尘为何会说这种幻觉一半的话,清醒告知他:「你,你忘了吗?祁前辈与林前辈十年前就已经……仙逝了。」 「什,什么?」洛青尘神情恍惚,垂泪瞬间,似乎又忆起了当年的往事,一时默然。 第327页 沐皙点点头,安抚道:「节哀。」 得到宽慰,洛青尘神智稍稍醒然,皱眉盯着沐皙,疑惑问:「你,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沐皙冷哼一声,颇是埋怨:「不是你下令禁足我的吗?」 他不知洛青尘到底怎么了,当初一夕之间,喜怒无常,如今又记忆恍惚,整个人如同失魂一样,上次甚至为了席衍一句谗言,困缚自己的自由。 「我何时下过这种命令?」洛青尘惊愕无措,心疼打量沐皙,替他顺理长发,宽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对你乱生气了……」 沐皙惊觉他的怪异,抿了抿唇,决心试探,宽宏大量地原谅:「无碍。只要你清醒过来就好。」 「庚兰……我总觉得自己最近很头疼,只有现在,与你相处,才稍稍感到轻松……你说,是不是我曾经作恶太深,现在面对那些愧对的人,都要一一去偿还了?」 沐皙神色一愣,已然许久未听他如此对自己剖心,顿感欣慰,藉机劝谏:「你既自知无颜,那不妨就卸去席衍手中的权力,退位九垓山,让桐疆恢復曾经的安宁,我们……」 「席衍?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不是做的很好吗?你为何要提这些?我不想听。」 洛青尘烦躁他的说教,冷冷推开沐皙的手心,闭眼冥神。 「哎……」沐皙虽已经料想是这样的状况,这么多年,一如今日的苦劝一样,毫无作用,对方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再听不进自己一句心声,他只得无奈一嘆。 闻声,洛青尘有些不忍,他松了松神色,缓和气氛,笑道:「对了,你生辰不是快到了吗?要不我们回花月山庄一趟,散散心……」 沐皙神色不悦,淡淡道:「有劳你记得,但是不需要。」 见人如此气恼自己的态度,洛青尘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有些不耐,他隐隐感觉这种情绪不受自己控制,怕自己又惹人不满,他迅疾起身,一语不发地离去。 沐皙轻轻抬眸,心中更是疑虑,结合这些年对方的性情变化,以及这种反覆无常的场面频频出现,他越感担忧,一定有什么隐情是他不知晓的。 第153章 衣落 ====================== 扶风边界处的一个小镇客栈里。 祁终轻轻关好房门,将手中清凉的伤药,仔细握好,一转身,见人还在桌边忙碌纸笔,他急忙道:「诶诶,别写了,先把这药擦了,脸上的红印消得快些……」 沐耘淡淡抬手,将他为自己擦药的举动制止在半空,眸光徐徐一凝:「好啦。今日这是你为我敷的第六道伤药了,冰的热的,我都依你了,就算有伤,也全都好了。」 「啊?」祁终略感吃惊,过于着急的关心,反倒让他迷煳了,「哦,我忘了……」 他只好搁下伤药,落座沐耘身畔,静静呆愣一会儿,心中犹豫一番,见沐耘仍专心致志埋首写字,祁终实在问心有愧,轻轻戳了戳对方的肩,等待回应。 沐耘停下笔,偏了偏脸,余光轻瞄着他:「怎么了?」 那人支支吾吾道:「其实,你根本没必要因为我顶撞沐二小姐的,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当时那样的场景,你就该放我走,或许才不会让沐二小姐生气,更不会让你们生了闲隙……」 「……」沐耘默然垂眸,神色微沉。 祁终越说越难受,自责的语气更甚:「何况她说的那些事,也确实因我而起,尤其是堂兄那件事……对不起,沐耘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你……」沐耘听得心急,怜惜拍抚他低垂的头颅,皱眉宽慰,「不怪你。不许怪自己。」 「可是……可是现在怎么办?沐二小姐与你闹得这么僵……如果不及时解释清楚,那以后,你该怎么面对她啊?」 沐耘为难地停住了手,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声。 「此事我自有分寸。你放宽心就好。」 「不!」祁终从失落中突然激动起来,摇头反驳,「你不能用这种冷漠的方式处理此事,如此下去,误会将越来越深,纵然以后你们彼此宽恕了,这道心痕也弥平不了了……」 沐耘眨了眨眼,见他眼中一片凄伤眷怀之意,猜测他是感同身受联想到了什么,一时不忍,内心些许迟疑。 他决定缓一缓,为对方轻轻梳理额下的乱发,缚在耳后,一缕一缕被他轻柔的动作理得极为舒然。祁终伤怯的心神,忽而放松几分,收住喉间的哽咽之意。 「你是……想起妍绡姐姐了?」 温声的询问浅浅落在耳畔,祁终勐然一怔,迅疾转头,盯着沐耘担忧的双眸,一瞬间,失去至亲的伤心与委屈齐上心头,他不争气想哭,把头垂地更低,沙哑啜泣:「我想她,我好想她……」 如心中所料,沐耘微感涩然,明白他的苦楚,安慰的声音放地更轻:「对不起,是我让你伤心了……」 「不是的,是我愧对她,所以才忘不了。也正因这样的缺憾我已经尝过一遍了,才更不希望你们姐弟二人也重蹈覆辙……沐耘,你回去认错好不好?我可以不进你们家门,不出现在你姐姐眼中,只要你们能冰释前嫌……」 「够了。」沐耘眉皱更深,抬手捂住他的嘴,心疼摇头,「与其再度失去你,我宁可永远不回那个家……」 祁终瞪大双眸,不可置信:「你,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沐耘吗?」 第328页 「如何不是?」 「现在的你,好偏执,好不讲理……」他低头弱弱出声。 沐耘目光晃见屏风后那道偷听的人影消失后,才松懈心神,听闻祁终的评价,他气笑了:「哦?」 「虽然是为了我,但你也不能说得这么武断啊!要是你姐姐听见了,恐怕更不待见我了……」 听闻这话,沐耘抿了抿唇,点头道:「那要是妍绡姐姐听见了,或许会更放心把你交给我照顾了。」 「什么?你,你叫她姐姐?」 祁终听他咬字清晰地回復自己,才明白刚刚沐耘喊第一遍的时候,并不是自己听错了。 沉吟片刻,沐耘正视于他,凝重道:「当年身陷囹圄,她对我本就恩重如山,而今斯人已逝,她与你又血浓于水,我如何不该尊她敬她?」 「我还以为……你们都误解她,都不肯原谅她。可当初她也是万般苦衷啊。」 沐耘垂了垂眸,不愿他再苦忆下去,转了话题,温声问:「那你以后,可不可以也不要再叫沐二小姐了……」 祁终登时有些受宠若惊,结巴道:「我,我知道了。」 「呵……」沐耘原本期待他的反应,却未料到他会如此乖巧地答应,心一下化掉似的,他矜持稳了稳喜不自胜的神色,故作平淡地宽慰,「放心,总有一天,她会接纳我们的。」 「但愿……」不知真相的祁终,怅惘地将目光凝在角落,心不在焉地点头。 …… 夜色深浓,窗外海棠香淡。 祁终在客栈楼下要取灯蜡后,折回屋内,见窗畔书桌空无一人,转而听闻旁边屏风后的哗哗水流声,猜想对方应是去沐浴了,并未出声打扰。 他掌灯将屋内角落里刚刚突然燃尽的灯芯重新换好点亮,将简朴的客房照得更加亮堂一些。夜风忽来,吹下书桌上几张薄纸。 祁终一顿,俯身去拾,心中略是好奇,沐耘这几日对着这些白纸斟酌字句许久,甚至时常卡顿落笔,不知在写什么,他还从未见过对方行文时有这般凝重的神情。 难道是家书? 猜测可能是自己的劝言说动了沐耘,误以为他是写了一封道歉的信给沐茵,祁终欣慰一笑,准备将纸折好,放回书桌上,可视线低垂,无意间,他骤然望见信上出现的名字,为此一惊,脸色都略显苍白。 「你在看什么?」 还未细读信上内容,身后忽来沐耘的问话。 祁终不甘心皱了皱眉,捏紧信纸,转身质问:「这是什么?」 「你……」沐耘眉目一凝,口吻颇是严肃,「先把信放好。」 祁终莫名气恼:「这么看重?难怪这几晚你深夜不眠,点笔弄墨,原来是……」 「你瞒着我,到底在心里惦念谁?」 「不是!」 沐耘未料信上的名字会刺激他如此大反应,迅速上前,夺回信纸,随手丢在一边桌上,目光一一落在四面的门窗上,但闻几声关门闭窗的动静后,屋内便封闭起来,只剩二人。 祁终眨了下眼,感到奇怪:「你,你把门窗关那么死干什么?」 沐耘轻轻挨近他,说了句悄悄话:「嘘。隔墙有耳……」 祁终尚未从扑面而来的清香中醒神,又闻如此温柔的嗓音降临耳畔,顿时反应不及,连刚刚的恼意也烟消云散,僵着身形,被沐耘揽肩移到榻前落座。 接着,床帐被徐徐放下,祁终惊讶失色,张大双眸:「你唔……」 「我心里惦念的只有你,没有别人。别生气了,良宵苦短,何必挂念那些不相干的人……」 话音刚落,沐耘眼尾余光扫过近处的几盏灯火,登时全被熄灭。祁终被他用衣袖捂着嘴,无法发声,听着这些意乱情迷的话语,他信以为真,却在灯熄的那一刻,望见窗外那道鬼鬼祟祟的人影,仓皇逃窜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一切。 等暗处的窥视消失完毕,沐耘松开对祁终的束缚,用灵力重新亮起屋内烛火,正欲起身,却被祁终拉住宽松长袖,依依问道:「你去哪里?」 沐耘理了理袖底的纯白飘带,有些不自然道:「我……不去哪里,只是衣衫乱了……」 「呃……」祁终无措松了手,刚刚一番暧昧举措,确实让两人在纠缠间,仪容不雅。 「刚刚怎么回事?窗外的人影是……」 浅浅坐在矮桌旁,沐耘一边理着杂乱的纸张,一边口吻淡淡:「如你所见,我们一言一行都在有心之人的窥探之下。」 祁终恍然大悟,陪同坐在他身侧,羞愧耷拉着脑袋:「所以刚刚你是故意逢场作戏,混淆他们的视听。」 「嗯……」 祁终还是不解心中疑惑,不甘心问道:「就算如此,那你为何要给陆之遥写信?是因为当年那场无缘的姻亲吗?」 「不是的!我没有!」沐耘慌张回眸,焦急否认。 「那是……为了什么啊?你又瞒我了……」不敢再过多询问,祁终闷闷不乐别开脸,自怜一般的口吻。 沐耘沉吟片刻,轻嘆道:「是为了结盟。」 「什,什么?」祁终回过身形,迷茫更甚,「纵然现在陆之遥已掌权多年,但关键是你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他凭什么会和你结盟?」 沐耘目光一沉:「这不是我辩驳开脱的藉口,你误会了。」 第329页 「啊?我没有质疑你的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我们如今的状况,可谓如履薄冰……」 闻言,沐耘知他没有再误会,心中释然,松缓了神色:「我们虽已身无长物,但沐家多年根基,足以成为我与陆公子协谈的底气。」 「昂?你气傻了?你姐姐不是撂下狠话了吗?沐家怎么还会支持你……难道你们……」 自语一番,祁终隐隐感到真相在自己喉咙里打转,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沐耘补充道:「你猜的没错。那日的恩断义绝就是做戏。」 联想到兰山的暗杀以及这些天的窥探,祁终神色一哀,苦涩道:「……又是我为你们带来了麻烦,」 沐耘不忍他如此菲薄自己,宽慰道:「别胡说。做戏是我和二姐很久之前就开始酝酿的事,但一直没有合适的矛盾冲突来把戏做真,那天的你只是恰好成了一个契机……他们早就想将扶风一族斩草除根,这些恩怨并非是因你而起。」 「其实,我该先对你说声谢谢,二姐那日的言辞确实超脱我的预料,难免伤了你的心……多谢你当时的宽容,让我能及时周全此事,否则,沐家永远都会在九垓山的监视之中,稍有动作都会被察觉,与其让扶风所有人都不自在,不如以我们现在的举步维艰来换他们暂时的安稳,至此,我还要谢你的陪伴与不弃之恩……」 字字句句温润心田,祁终听得动容,轻轻摇头,颤声道:「别说了,别说了……沐耘。」 「是我愚昧少智,不能第一时间解读你的心声。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你分明如此庇护我,我却还因一封没看完的信,误会你的苦心……对不起。」 沐耘轻皱眉心,一时没察觉彼此剖心太深,氛围过于压抑了,他原本只是想告知真相,让对方宽心的。沉了沉眸,他将人的双肩重重掰正,凝视祁终略是红艷的双眼,极为真诚:「答应我,从此以后,我们都不再对对方说歉与谢。你之于我,早不必如此!」 「……」已经顾不得回应,祁终喜极而泣,勐然扑入对方的怀中,贪婪嗅着衣袍间的缕缕清香,闷声而答,「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瞒我一句话,任何事!听见了吗?」 沐耘抿唇一笑:「好——」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4章 情浓 ====================== 夜灯恍惚,灯下之人闭眼揉了揉双眸的泪意,祁终平静好心绪,谨慎询问:「话说回来,你又如何保证陆公子会冒着风险答应你的要求呢?你们当初的交情不是都因联姻一事闹得水火不容了嘛……」 祁终忆起当初在断缘峰自己无意促成沐耘悔婚一事,不仅让沐茵等人陷入好长一段时间的哀恸,更冲击了两大家族最直接的利益,甚至陆疏桐因打击太大而余生疯迷……种种横生的变故,算是把陆家得罪透了,也就是在那时,陆之遥便曾扬言,不会再与沐家有任何瓜葛。 到后来,沐家多次危难落败,他也当真不曾顾及朋友之情,对沐耘施予半分援手,算是刻薄至极。 沐耘心思一凝,似乎也颇感无奈,但不愿再瞒他,便将当年那门婚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向祁终讲述清楚。 第一是为了壮大势力,拉到联盟,早日汇集权力攻山平乱,沐耘才被迫妥协家族之意,愿意联姻,但从未主动提出此法。 第二此婚事还是陆家先提出来的,陆疏桐的一厢情愿,以及她冒充桐桐姑娘身份作为要挟,间接逼迫沐茵沐皙顾及他们弟弟的颜面,非要答应不可。 第三沐耘在婚事张罗之前,就和陆之遥来往过书信,表明了所有真相,谈及利害关系是家族利益,希望他劝谏自己妹妹三思慎行,避免贻误终生。可谓滴水不漏,方方面面能为他们想的都考虑透了,然而陆之遥自私为自己妹妹心愿着想,将沐耘的忠告视而不见。 …… 「这么说来,反倒是他们对不住你?」 因果豁然,对此,祁终惊讶反问,心思流转:难怪当年陆家的所作所为不像是被惹毛了的狮子,而是像条吃了哑巴亏的狗,默默收拾残局,不敢问罪邪魔,却只敢迁怒沐家,甚至毫不留情地断去多年世交情谊……原来陆之遥早就一清二楚,还故意做出这等委屈姿态,来挽尊和博情。 当年世人的同情与支持原来都是他牺牲旁人的利益换来的,仗着沐茵等人的愧疚,在沐耘「尸骨未寒」之际,原本可以雪中送炭的机会却被他用作了博取民心的算计,这等绝情的做法,着实让人寒心。 想到这些,祁终心口一阵钝痛,原来自那时开始,沐耘就为他失去了这么多。 无声半晌,沐耘释然地轻轻一笑:「都是被权术玩弄了的可怜人,谈不上谁对不起谁。只可惜那时的我囿于思虑局限,没能高瞻远瞩,反而急中失智,遂了他们的心意……更让你受苦了。」 「你……」祁终凝眉望向他,瞳眸一片清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对自己却半分不心疼?」 沐耘哑然一愣,又垂眸淡笑道:「因为我爱你,就等同爱自己了……」 「当年的你,不也如此待我么?」 「沐耘!如此伶牙俐齿的你真是教人又爱又恨吶!」 一时哭笑不得,祁终忽而发现,人的性情真的可以随时间改变,变得如此可爱。 第330页 「所以,你不妨这样想,虽然我们吃亏在前,但现在也正因有此人情,陆公子审时度势,必会知道如何抉择。」 听闻这样劝话式的宽慰,祁终嘁了一声:「哼。你别对他那么客气,陆之遥堂堂名门公子,竟如此自私,一心钻营算计,你当年与他交友真是看走眼了……」 沐耘沉思一时,语气渐渐严肃:「小终,你心有不平自然无错,但你要明白,评判一个人的好坏,不可只论对方对自己是否有利共谋……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只要此时,陆公子能看清局势,与我们立场相合,你便不必再为我而对他颇有微词了。」 轻皱眉头,祁终缓缓点头,转而又问:「那你对陆疏桐又是什么看法?」 「……我不想谈她。」沐耘念及往事,内心下意识牴触。他替身畔之人理了理额上浅发,嘆道,「我心中的桐桐姑娘,从来都不是她!」 「嗯……你是从什么时候认出我当年那句玩笑的?」祁终惑然疑问,想起云房那道画像,一时为从前捉弄人的做法感到脸红。 沐耘抿了抿唇,刻意拖延时间,在对方忍耐不住好奇心,用手爪子刨他衣袖时,忍俊不禁道:「……猜。」 祁终睁大双眸,无辜望向他,哼道:「切。我才不猜,你那么聪明,看穿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不过,当年要不是我师父说我会娶一个知书达礼的『名门千金』,说不定,在滦阳那一夜,我还真就答应了你……咦,好像,不对呀……」 「什么不对?」沐耘正耐心听他乐此不疲地谈起趣事,却转眸望见祁终皱眉挠头的呆萌模样。 突然,祁终抬起脑袋,仔细端详沐耘那张皎洁如月的脸,神色极为满足开心:「原来我早就找到了呀!」 「嗯?」沐耘不解一愣,内心暗嘆:他难道真的过哪家闺秀? 「对啊!知书达礼,静雅温柔,谦逊不争……这些品质不都是在形容你吗?当年我师父还算到我们两人时运多舛,要经歷很多苦难……但是命中注定,我们最后不会分开。明明我与你早就相识,却就差这一语道破!」 他越说,越觉造化弄人的心酸,感动到不能自己,说到结尾,隐隐一阵泣声。 「我眼瞎啊。为什么没有认出你呢?如果我们早点相爱,是不是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 瘦弱的身板,顺着沐耘伸来的双手,落入他的怀抱。心跳声愈加激烈,祁终感受到背后那双手心在缓缓加重力道,将他紧紧圈在心口。但闻耳畔沉沉嗓音:「金风玉露一相逢,早已胜却人间无数……」 「呵,呵。」祁终连连低笑两声,心安的泪水在闭眼享受这一刻温暖的同时,无声滑落。 …… 夜色很深了,薄薄的雾气都开始从窗户绕进来,缠上了小水坛中的几株水仙花,催开了洁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一股冷香丝丝入扣。 在这样令人放松的氛围中,祁终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胆大的想法。他抿了抿唇,低着眉,假装攀附着对方的肩膀起身,却缓缓将脸颊埋入沐耘的侧颜,猝不及防地偷吻了一下他的耳垂。 一瞬间,在灯下端坐的身影微微轻颤,沐耘惊愕地睁大双眸,感受到脖颈下唿唿吹来的热气,迟迟不散,他紧张地咽了咽嗓子,缓缓抬手,轻拍那人的背面,有些沙哑道:「别闹……」 闻言,祁终更加嚣张,咬了咬唇,他默默仰头,望向沐耘的眼睛,楚楚凝望片刻,下定决心之后,便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 未料反应之际,沐耘被吻得一怔。 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肩侧的长髮,被对方的小手因紧张而反覆把玩乱撩,加之这极为青涩却主动的吻,更加让他心神不宁。 忽然想起当年在底疆游歷之际,这人老在自己耳边,讲述话本情╱事,有时还故意言辞露骨,逼得自己脸红耳赤才肯罢休,洋洋得胜吐槽自己清心寡欲时,沐耘还以为他经验丰富,对这些羞赧之事分外娴熟,如今露了现状,原来比自己还青稚。 分心之际,他骤感这场绵绵怯懦的吻即将靠近唇畔,垂眸剎那,眸光一沉,气息急促一瞬,他再无法把持心意,转而腾出手,与对方相拥相吻。一番情浓之后,祁终似乎也不再紧张,放松地将手指一一划过沐耘的衣领,犹犹豫豫落至他的腰封处,正要宽解,未料沐耘顿时醒然,迅疾捉住他的手,制止下来。 两人面色潮红,两两对视后,皆不自然地躲着对方的目光。 沐耘抿了抿唇,将人扶正,落座自己身畔,理智凝眸,小声道:「还不行……」 原本鼓足勇气的祁终,被这般拒绝,有些委屈地握着手心,咬唇低问:「你情我愿的事,为,为何不行?」 他问出口,更觉丢人,索性把脑袋靠进对方的怀中,不敢抬头了。 沐耘怜惜他,语气轻轻:「礼数未成,我怎可先如此委屈你……」 「你!」祁终心头一暖,心情愉悦,仰头笑道,「那你答应我,等这一切风波都平静之后,我们就找一个安宁的地方,一起归隐,好不好?」 沐耘重重点头,扣紧他的十指,会心笑道:「不要再问我好不好了。从今往后,什么都依你。」 「哈。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我可不会再给你把话收回去的机会了啊。」 「嗯。不悔。」 第331页 …… -------------------- 作者有话要说: 1「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出自秦观的《鹊桥仙》 ps: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祝各位小天使元旦快乐!谢谢你们一直都在!爱你们~ 第155章 抱抱 ====================== 郊外野芳竞开,夕阳沉沉。青草石路上,徐徐驶着一辆载满干草的牛车。 懒懒躺在枯草垛上的人,戴着一顶小破帽,嘴里衔着一根狗尾草,将手枕在脑后,神色悠闲地望向暮色四合的旷野。而前方驱车之人则是一身素朴粗衣,单手将头顶竹笠略是往下一遮,藏匿眉眼,仍能一丝不苟地赶车。 待牛车从宽阔的大道上拐进一条秘密的林路之后,祁终松了一口气,将脸上的易容面皮一把撕下,嘆道:「唿——总算把席衍养的那群狗给甩掉了。还好你有医圣留下的易容脸皮,让我们能化成乡野村夫的模样,如此轻易地逃离这些人的视线,不然这么堂而皇之地去找小师妹他们,肯定会给他们原本安宁的生活带去打扰的……那些蠢货肯定还以为我们在荆新城中寻欢作乐呢,演了这么天吊儿郎当的戏,我人都快荒了……」 沐耘轻笑:「幸得你我配合妥当,默契十足,才这样轻松地出了城。」 「那是,你也不看是谁想的办法,能不成事吗?」得了夸奖,祁终洋洋得意回道。 将牛车停稳后,沐耘轻轻揭下头上的竹笠,解下灰褐色的粗布外衫,翻身下车,去接干草上跳下的祁终:「慢点跳,别摔了。」 见人主动来接自己下车,祁终喜不胜收,满足地大展开双手,扑入沐耘稳稳的怀抱之中,笑嘻嘻:「你接得真准。」 沐耘知道他迟迟不肯下车的小心思,却不做拆穿,将人慢慢扶正,替他整理髮丝上的枯草,细心道:「正正衣冠。好歹是去见师妹他们……」 祁终揉了揉双眼,打着哈欠:「见过了,见过了,上次在古寺,我就知道唯尔师妹已经和唐澜起那小子在一起了。他们啊,还和当年一样,没怎么变……」 沐耘正色道:「那不一样,我们现在是去别人家作客,合该礼貌些。」 「没事,老熟人了。小师妹知道我的随性,而且不是他们主动找你一聚的吗?我们既是受邀,就更不用见外啦……」祁终无所谓道,转念一想,又皱眉说,「嘶……还是说,他们家还有其他什么人,需要我格外注意的吗?」 沐耘抿唇垂了垂眸,平静道:「去了你就知道。」 「嗯?你在笑什么?」祁终更迷煳了,一边赶路,一边不断追着人问。 …… 时已黄昏,霞色满天,浅浅的橙红色光影,披落在一座与世无争的小山庄外,又暖又醉人。 祁终有些疲了,拉住沐耘,懒懒问道:「是不是走错路了啊?这哪儿?一点名门望族的仙府样子都没有。」 沐耘抽出袖中的地图看了看,老实回答:「没有走错。他们留的地点就是这个小村庄。」 「什么?不会吧,我看看……」祁终夺过地图看了两眼,啧道:「这都快出荆新古道了,虽说唐门当年也是风波不断,但是唐澜起好歹当过嫡子,不至于半点家产都没有吧?需要住到这种山野乡下来?小师妹跟着他,岂不是吃了很多苦……」 他嘀嘀咕咕半天,略是担忧,抬头望了望遥远的平原,又见三三两两的人家随意坐落,几处炊烟裊裊升起,一派凡夫俗子的安宁生活,似乎也不像很糟糕的样子…… 「哦,你们找姓唐的人家呀?就……就在那边,挨着小河那儿……」 在他失神之际,沐耘已经去找路上赶牛回家的大爷问路了。老大爷一口浓浓的乡音,听得人迷茫着急,可祁终却望见沐耘一副耐心倾听的神色,哪怕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有丝毫不耐,仍是连连谢语。 驻足当下,他恍惚一瞬,勐然记起当年在长汀青桥,蒙蒙微雨后的晴阳下,二人初见时,他也是这么彬彬有礼地找人问路的……祁终抿了抿唇,略是一嘆,如果说动心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的话,那一定是对方的魅力太过强大,不然怎么会让他年轻时那么混痞子的个性,在初见的那一刻,全都放下了。 大概猜出大爷指向何方后,沐耘再次谢过路人,转身回望祁终,以笑作语,示意他安心过来赶路。 「诶,你刚刚真的听清楚那老头说什么了吗?」祁终急忙奔过去,好奇问道。 沐耘轻轻皱眉,摇头道:「不大清楚……但也不能一直耽搁他老人家,农忙时节,光阴寸金。」 「哈……是诶。」祁终无话可驳,迟缓点了点头。 沐耘睨他一眼,默默拉住他的手,行走在黄泥路上,两旁的酌浆草散发出草木的清香,夕颜花开始怒放,紫的,白的静静赖在青叶上。 田水间的还有几户勤快人家,插好了青秧,一行行,一列列,留白之美突然清晰起来。 偶有路上来往的乡民,有些是悠闲扛着锄头回家的农夫,有些是溪涧捣衣返程的村妇……都频频看了几眼他们二人,觉得姿容长得赏心悦目,忍不住趣笑一番。 祁终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扯着身畔之人的衣袖,越走越快。 两人寻至一户人家门外,在一颗柿子树下的石磨边驻足。 第332页 「咩,咩……」 院墙里传来几声小羊的叫唤。祁终动了动耳朵,皱眉道:「有羊叫……师妹他们会养羊么?多半没住这里,咱们走吧。」 沐耘闻声不动,沉吟片刻,他徐步上前,规律地敲了敲门,静待回应。 抱手一旁的祁终,更加惑然,跟上去反问他:「这么笃定?等会儿找错了人家,我们就说是赶路累了,来讨水喝……」 沐耘忍不住抿唇浅笑,无奈一嘆:「你啊……」 「吱呀——」 感嘆未完,紧闭的柴门隙开了一条缝。 随后,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偷偷从里往外张望,当望见来人,门中稚童大喜过望,勐地推开门,扑入沐耘怀中,亲昵道:「耘叔叔,您终于来看小恩了。还以为我们搬家了,您就不来教我写字了呢……」 听闻这声称谓,刚凑上去观望的祁终顿时石化一旁,颤了颤唇:「耘,耘叔叔?」 沐耘先宽慰怀中稚子:「怎么会呢?淮恩个子又长高不少,可以让耘叔抱一抱你吗?」 唐淮恩开心蹦起,拍手笑道:「好哇好哇……」 「抱?」祁终瞪大双眸,听他对一个可爱的陌生孩子发出抱抱邀请,心中莫名吃味,无辜眨了眨眼,问道,「沐耘,你又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小侄?怎么随便抱人家的孩子呢?」 「啊,我……」刚把人抱起,沐耘无措回眸,正欲解释,却见祁终身后突然归来的二人,不由止言一瞬,微笑以应。 「哦?别人家的孩子?祁师哥,你就这么不想认我这个师妹了吗?」 林唯尔假装气恼,故意语气不满地反问。 听见熟悉的声音,祁终勐然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又闻沐耘怀中的稚子更加欢喜:「阿娘,阿爹,你们回来啦!」 祁终顿然惊醒,惊喜回头,结巴道:「小师妹,我,我……我不知道他是……」 林唯尔扑哧一笑,不忍他再着急下去,点头道:「好啦好啦。我刚刚跟师哥开玩笑的,谁叫当年在长汀酒楼,你要刻意躲着我呢……」 祁终恍然大悟,念及往事,一时没辙挠头:「师妹,原来还记仇呢。」 将锄头放在院墙下,唐澜起折回来,见三人已熟络不少,转而有些严肃道:「淮恩,你怎么还不下来?当心弄脏了你耘叔的衣服。」 莫名被凶,唐淮恩有些耍赖皮地靠在沐耘肩上,委屈道:「不要,耘叔叔好久没来陪我了,我要和他多待一会儿,我很乖,没乱蹭,会注意的……」 「臭小子你……」唐澜起瞅他如此状态,更是气笑了,转而望向沐耘,「得亏你这次没给他买糖来,不然更缠你了……再惯坏些,以后我都治不了他了。」 林唯尔轻轻皱眉,拉过唐澜起,小声喝道:「又口出胡言!师哥和耘公子是你主动请来的客,你别在小孩面前说这些……」 边说,她回眸歉意望向沐耘二人,浅浅微笑示意。 沐耘放下孩童,转而拉住祁终的手,坚定上前:「无妨。唐公子与我们许久未见,言语欢脱,才更不显见外。」 「是啊。我说笑呢。」唐澜起顺着话接,瞅着二人关系,与林唯尔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会意。 「不说这些了,你们远道而来,先进屋坐会儿吧,我让澜起去生火做饭。」林唯尔将手中菜篮转交给唐澜起,轰他进了厨房,转而叫来孩子,引他问候行礼。 可稚子见了祁终,只觉陌生,忸怩不肯喊人,林唯尔怒其不争,无奈安排其他差事给他:「淮恩,快去屋里,给两位师伯泡茶。」 见唐淮恩小跑进了门扉,祁终回过神,继续与林唯尔攀谈:「好懂事的孩子。」 「师哥说笑了。这熊小子混起来,和他爹一个样。偏是沐耘公子能哄得住他……」 闻言,祁终震惊侧身,仰望沐耘,讶异道:「你还会哄小孩?」 脑海中悠悠泛起往事的涟漪,祁终恍惚忆起当年在底疆时,元谦也曾痴傻如稚子,似乎也是对沐耘较为依赖,显然,再胡搅蛮缠的小孩还是这么容易被他安抚。 心中隐隐一丝自豪,祁终感嘆自己当年的推测无误,若沐耘成了家,自然会是一个温柔体贴,顾家专一的好丈夫,好爹亲……如此完美的人,属于了他,祁终一时竟感到有些暴殄天物。 沐耘淡笑两声,谦虚道:「林师妹言重了,淮恩天资聪慧,性情直率,幼时爱玩闹也不是什么坏事。」 林唯尔被他突然改变的称唿惊得一怔,回过神来,有些激动,试探问道:「承蒙沐耘公子对淮恩的夸赞,若是可以,我想让淮恩拜你……」 「师妹。说好的请我们进去坐坐呢?」惊觉她的心意,祁终不想让沐耘为难,先一步打断林唯尔的请求,干笑两声,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 「哦。哦。是我失礼了,二位请进。」 似乎也明白了祁终的暗示,林唯尔抱歉一笑,带人进了简朴的村屋。 第156章 共谋 ====================== 晚宴之际,祁终心神复杂,不由颇多关注了下林唯尔两人,看见他们隐居乡野多年,虽然过的是布衣百姓的寻常生活,但远离了江湖纷争,膝下更有承欢,如此和睦一幕,让人心生羡慕。 可同时,他也感慨两人当年的处境艰难,自己却没能及时帮扶,如今同桌对坐,心口反倒是一阵钝痛,颇感愧疚。祁终一想到唯尔当初可是林塘的掌上千金,连自己师父在世时,都对她格外和颜悦色,没想到风一转向,水一改道,就好似前尘今生的区别了。 第333页 目光凝向一边不住给孩子夹菜的唐澜起,祁终更是刮目相看,想起他曾经也是锦衣玉食下的风流公子,过惯了鲜衣骏马,玉辔雕鞍的繁华生活,如今居然也甘心在乡野过这种粗茶淡饭的平淡日子。 到底是人是物非啊。 眸光越垂越低,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沮丧。沐耘注意到他的反常,特意替他夹了一块桃花鳜鱼,委婉道:「这道菜,我记得是你曾经最喜欢的,快吃……」 唐澜起见状,也脑子一热,赶紧哄着儿子:「对对对。淮恩,吃鱼变聪明,你也多吃点。」 「你……」祁终抬眸一愣,似是误会了什么,轻轻皱眉,对沐耘小声吐槽道,「他什么意思?」 「咳……」沐耘不自然干咳一声,默然侧开脸,装作没听见。 林唯尔二人正巧望见这一幕,才知弄巧成拙了,也都默不作声,暗自偷笑。 …… 饭后,林唯尔将偏屋收拾了下,留出一张空桌和几把椅子。溶溶月色下,四人闲静落座,品茶半晌。 「沐小公子这次莅临寒舍,又有何吩咐呢?」 听闻唐澜起突然客气万分,仿佛暗含讽刺的话语,正在喝茶的祁终,惊得差点呛住。 转而愠怒问:「你什么意思?不是你请我们来的吗?」 唐澜起悠悠道:「是啊。可我只是请你们来一叙旧情,可没请你们带着机心和算计而来啊……」 意有所指的话,让略显逼仄的小屋氛围更加僵硬。 沐耘神色淡定,并无气恼,衣袖中的手从容地敲了一下又一下。 祁终却更加气愤:「我们本就是来看望师妹的,你有什么不满说清楚,别含沙射影的。」 「师哥你别生气。先冷静,有些事确实与沐耘公子有关……」林唯尔见气氛不妙,连忙起身安抚祁终。 「我三个月前请沐小公子来作客,你们现在才来,不是有求而来,又是什么?」唐澜起口吻严肃,不像是玩笑。 祁终回过身,迷惘望向沐耘:「你……」 沐耘无奈轻嘆,知道唐澜起的话并无恶意,只是出于对自己家庭的担忧,从他最近的动作风声中猜测出了什么,所以会对他当下可能的心思过于排斥。 沐耘只好出言解释:「此行确实只有叙旧之意。这些年来,沐耘已对二位欠恩太多,岂敢藉机再度叨扰呢?」 唐澜起神色稍稍缓和,察觉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了,语气收敛不少:「是我多虑了。沐兄见谅。」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祁终顿陷迷惘,转而又问身畔之人,「你欠他们什么?」 「咳……师哥,你别误会,耘公子不欠我们什么。」林唯尔急忙解释,「澜起刚刚所言,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若你们真有什么计划,直言就可,不必见外。」 祁终恍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计划……」 念及前几日在客栈的商榷,祁终一点即通,立马联想到了什么,适才听林唯尔说起唐门,长汀往事的时候,难怪只有他一个人惊讶不已,这些事沐耘早就知道了。 他明知道找唐澜起他们是最容易,最轻松的结盟,虽然他们现在看似败落,但是曾经的那些人脉关系,不是说断就断的,甚至从唐澜起刚才吃饭时自信的口气就可以听出,随时东山再起,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看他肯与不肯,和有没有过够这种乡野生活而已。 若沐耘真心想要将二人牵扯进这场布局,他一开始就会对自己坦白,而不是这么迂迴曲折地试探林唯尔二人心意,这么一想,祁终更加确认是唐澜起误会了他们的心意。 可沐耘明知情义二字最是拉拢人心的捆绑,但他最开始却艰难地去找陆之遥联盟,他从没有想过让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去冒险。好机会有而不用,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思虑至此,祁终幡然领悟沐耘的苦心,毕竟有些东西一谈起就伤情,沐耘在乎这份情,也在乎他,从刚才到现在,只字未提反政攻山之事。 或许此程,他只是带自己来做最后的告别的…… 唐澜起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九年来,你每来一次,我都得提心弔胆一次。说实话,韬光养晦,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我知道你不会布此大局……但是我现在妻儿两全,着实不想再涉入江湖风波……」 闻言,沐耘目光含愧,连忙起身,对夫妇二人,恭敬一揖:「这些年,是我颇多劳烦二位了。着眼当下,我曾经的确想过要以大局为上,但如今稚子年幼,二位挂念更甚,推却此事磋磨,合情合理。在此,沐耘还是谢过你们多年的暗中相助……」 「诶,不准谢!」唐澜起被林唯尔狠瞪一眼,顿时坐不住了,反应过来,迅速制止沐耘的谢礼,慌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如此陈情,为苍生大义而行的礼,你叫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林唯尔也站起身,急忙附和:「是啊。要说谢,也该是我们谢你,如果没有沐耘公子这接近十年的辛苦奔波,我今生恐怕也无缘再见祁师哥一面了……」 「苍生苦于暴╱政,也不知何时才有终期了……出于情,出于义,都该是我们道谢才对!」 唐澜起懊悔嘆道:「真是对不住,我刚刚才冲动了,心思肤浅,言辞不妥,沐耘兄对不住啊。」 第334页 祁终木然站在原地,看了两眼脸色沉重的沐耘,知道他心底最后的为难在于自己,便上前搭手肩侧,宽慰道:「我信你,永远信你。」 如此理解和退让的语意,让沐耘眼中顿生欣慰之意,不再刻意推脱,他正色道:「那我先代桐疆众生谢过二位的慷慨付出……」 屋子里沉默到只剩下窗外草丛的虫鸣声。 唐澜起心会神领,郑重点头:「经年累月的人间疾苦,确实该有所了结了。你尽管吩咐,我们必定竭尽全力,助你成功。」 彼此心意说开了,沐耘骤感轻松,将诸多计谋,一一铺展开来,详细说与二人。 更深露重,屋内烛火微明。 二人听完这繁复的大计,不由唏嘘惊嘆。 「若你要藉助荆新名门的势力落下第一颗棋子,我愿代为出面,险试一下唐府宗亲的关系,将当年那些自唐建掌家后退出的中流砥柱的前辈,召集归来,相信他们会愿意同仇敌忾,付出这份心力,为桐疆共谋太平……」 得到唐澜起的承诺,沐耘眉心松了不少,感嘆一声:「太好了。」 转而又问:「那请问林师妹,长汀一脉的情形是否还与你之前所说的那般易与呢?」 林唯尔思虑了一下,保留回道:「林府主要是席衍安置的眼线太多,掌权的也只是傀儡罢了。但若以我爹和祁师伯的名义,召回那些隐居青山的长老们,倒也不是难事。总的说来,还是要靠你的谋划是否天时地利齐全,这样,人和才算顺理成章。」 「嗯……」沐耘沉吟片刻,又肃然道:「无论如何,你们很关键,因为长汀林家不仅是仙山灵修,更是一方门派的仙首之家,门派之下还有很多大大小小以此为念的心修世家,他们足以成全一道风向,一旦起势,周边那些犹豫不定的仙门,才敢下主意,借风使力。」 祁终跟着乖巧点头,默默贊同。 唐澜起更是嘆谓:「实话说来,我一直很欣赏你……」 沐耘分心一瞬,微弯唇角,默然会意。 「你欣赏我们耘公子哪一点啊?夸人都不夸全一点……」为缓和备战的沉重氛围,以及消弭刚刚误会的不愉快,祁终好奇追问他。 「呃……我自然欣赏他专心,专研,亦……专情吶。」 故意将末尾几字咬得极重,唐澜起一脸戏嚯,悠闲观望二人反应。 祁终慌乱敛眸,眨了眨眼,无意瞥见沐耘耳尖的鲜红,二人皆是莫名窘迫一瞬。 林唯尔略是扶额,在桌下掐了唐澜起一爪,低声喝道:「叫你少喝两杯酒,又胡说些什么?幸好淮恩不在……」 「呃,哎呀,夫人,我错了,错了……」 嘶痛一声,唐澜起用衣袖掩面,悄悄认错。 林唯尔懒得理会他,又客气招待二人:「祁师哥,天色也不早了,今夜就谈到此吧,我们不打扰了。」 「啊?」 祁终回头看了眼简陋却干净的偏屋,颇是意外,哑然之际,二人已经退出房屋。 第157章 故人长绝 ========================== 第二日清晨,叙旧完毕,沐耘二人正欲辞别,唐澜起却恍然想起什么,又将客人拉了回来。 「这是什么?」祁终又坐回桌旁,看他从墙上的布袋里取出两道不大不小的人偶泥塑,颇感怪异。 唐澜起神色凝重,摇头道:「不清楚。这是村民在乡涧农作时挖到的,之前他们一直莫名头疼,可自从发现此物之后,就没什么症状,他们后怕会不会是什么巫术,就送到我这儿来,让我帮忙解决了……」 「哦。结果你也不知道它什么,就把我们叫回来处理?」得知不是什么要紧事,祁终撇撇嘴,撑着下巴,神色懒懒。 唐澜起嗤笑一声:「我见识浅薄,看不懂其中玄机,你若是看穿这些东西的来歷,不妨说来听听?」 「嗯……我,我看看。」被点住名,祁终也收敛了心思,正经接过泥塑,一番观摩后,神情逐渐凝重。 众人望着他的沉默,也感一丝沉重。 祁终把东西放回桌上,缓缓道:「情况不妙。」 「怎么个不妙?」唐澜起睁大双眼,惊奇问道。 祁终皱眉垂眸:「这不是巫术,而是一种幻术,并且是高阶顶级御灵法,若非得道高人,并且灵根慧极者,根本看破不了此法的奥秘,更别提修炼了,因为此法需要极高的修为把持,否则必会走火入魔……但很明显,造出这两道障眼泥塑的人并不是什么得道之辈,他取了另外一种捷径。」 「那这种幻术的作用是什么?」沐耘沉思之间,点出关键。 祁终沉吟片刻,慢慢找寻隔世的印象:「看制幻人心里的想法,从这里乡民的异常来看,此人是想藉助这种类似巫术的形式,来控制一方疆域,用自己的魂念,摄取四方气运,交融之后,祭起无可撤停的幻阵,让这疆域中所有人的念想都为他所设定,再也不知什么是真正的是非黑白。」 「如此说来,这魔头野心不小,妄想用这种卑鄙的方法控制人心……」 唐澜起颇感恶寒,一时都不敢再倒腾桌上的泥偶了。 祁终摇摇头,深忧道:「没这么简单,这人野心大是事实,但可惜他并不是什么天选英才,仅仅靠自己的一知半解胡乱行法,必遭反噬。何况上疆这么多心修世家,恐怕不是他一口吃得下的。你们看这泥塑的环纹破旧,说明此法已经开始露出破绽了。那个人最近一定还在找新的灵脉所在地,更换位置,重新逆转干坤,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之前的幻阵没有达到他心中所想,所以一直在慢慢试探,直到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幻念阵,更迭之际,之前的寄元也就破土而出了。」 第335页 唐澜起听懂了些许,继续问道:「也就是说那些村民头疼的症状就是因为泥塑重见光明了?」 祁终点头:「荆新古道附近是上疆东面最天然的灵脉屏障,一旦扎准地方,整座仙山,包括它附近的小仙家们都会在潜移默化间被影响,只要他们用的是心修主法,就必然会被牵制。百姓头疼,只是一个轻微的徵兆,他们不修仙,杂念琐碎,只觉得不舒服而已。」 「那用此邪术的幕后之人,会是……」林唯尔适当点到为止,众人却心照不宣。 沐耘侧身,严肃问:「此阵如何解?」 祁终抿了抿唇,轻轻摇头:「我……忘了。但是,想知道其他寄元所在的灵脉,我们或许可以请一个人帮忙,毕竟他对这所疆域的地理位置是最熟悉的。」 「谁?」唐澜起脱口一问。 沐耘顿明,垂了垂眼,有些无奈:「医圣大人……已经避世了。」 闻言,祁终也受恩于人,不敢多言,心里暗自遗憾。 唐澜起却啧道:「那又如何?巽叔虽然是假冒的,但他当年在唐府,处事利落耿直,不像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既然天下有难,不妨先将情况与他说明,或许他和我们心意相通呢?」 沐耘徐徐起身,深感有理:「嗯。那我们就先行一步,去拜访医圣大人,这期间,若再有其他变故,还请二位多加注意。」 出门相送,林唯尔二人珍重点头:「你们此行,多加小心啊!」 「嗯。」匆匆应完,祁终有些不舍转身,随即追上沐耘的脚步,与他并肩离去。 * 四月槐开,长街飘香。 底疆闹市,一片喧譁,祁终二人漫步街头,却感周围花香不断,悠悠撩人。 「医圣大人已经收到信讯,他约我们在此一聚,详谈情况……」 沐耘一边目寻地点,一边徐徐解释,祁终却听得心不在焉,淡淡点头:「嗯……」 注意到他的失神,沐耘以为是走累了,忽而停住脚步,却被对方分心撞了个满怀。祁终哎呀一声,轻轻皱眉,抬头问道:「怎么不走了?」 「你累了。」他淡淡回道。 祁终恹恹闭眼,点头:「嗯。不知为何,来到此处,我总觉得有一种恍惚的心累。」 「那我们先找一个地方休息。」语不犹疑,沐耘调转方向,拉住他,寻觅安静之地。 祁终安心一笑,深深唿吸一瞬,继续振作赶路,他的目光一一游离过身畔匆匆擦肩的行人,有说有笑,怀中藏花,三三两两往花神庙宇赶去。 祁终恍然大悟,拉住沐耘问:「今日,是底疆的花神节?」 沐耘脚步放缓,环顾四周,确认道:「是啊。」 祁终目光闪过一丝伤感,抿唇道:「没什么……我饿了,我们先去食楼吧。」 语落,沐耘被他扯回身,转进一间酒楼,不知怎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感受到对方的逃避与伤情。沐耘跟紧他的步伐,不再多想。 …… 菜未呈上之前,祁终目光一直定格在窗外楼下的角落里,那处有一小贩在卖琉璃糖,许多小孩都在围着他转,叫卖声一直隆隆传进耳朵里,让人不注目都不行。 沐耘顺着看去,默然明白什么,并未吭声,便悄悄起身下楼,匆匆买糖去了。 收回目光,祁终忽感身畔一空,错愕侧身,惊喊:「沐耘?」 饱受离别之苦太久,让他心里更加惊慌与害怕,不做多想,祁终迅疾起身,左顾右盼地寻人,焦急间,刚好在门口的人群中,与赶回来的沐耘错身失散。 他跑到街上,焦急找人,心中有些无助惊怕,一直喃喃念叨:「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忽然,寻人之际,眼下突然匆匆走过一张熟悉的脸庞,祁终勐然停住脚步,身形一颤,不可置信念出故人的名字:「阿,阿栀?」 那紫衣女子如云烟一般,从眼前恍惚而过,祁终回过神去追,却撞进络绎不绝的人流当中,再不见刚才的幻影一场。 只是陷入往昔回忆的祁终,仍然坚持不懈地追着心中的一道影子奔跑,不知不觉间,他闯入一条迷茫的小巷,安静的巷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遮住了前路的景致。 祁终的脚步慢下来,心思渐渐沉静,一步一步丈量着这段曾经承诺过的路程。 小巷尽头便是百花深处,一座古旧的大宅伫立眼前,祁终抬眸一望门匾,周遭雾气随之而散,入目便是「闵府」二字。 他的心一惊,忐忑上前,抚上朱漆大门的锁扣,敲了敲这布满灰尘的门扉。半晌,门被人从里往外打开,一位老者佝偻着腰,艰难出门。 祁终惊愕愣在原地,任由那位老人打量自己。 「你是……祁公子吧?」 「你认识我?这里是……」祁终收回凝望府内景致的目光,有些震惊。 老者缓缓递给他一串银铃,有气无力道:「这是,闵栀小姐让我转交给你的,请你收好。」 「阿栀!」瞳孔剧烈一缩,祁终颤着手接过那串友铃,低眸剎那,无声坠泪,清泪滴在那串铃铛上,啪嗒一声,好似心弦崩断。 「小姐,已经不在了。你来晚了,哎……」守门老人无奈一嘆,悠悠离开。 祁终无神站定檐下,回忆像狂风撕扯着他的心,眼前仿佛又浮现了故人的音容。 第336页 「那我们说好了,每年槐序,就在底疆的百花深处相聚,到时候,你可不要失约啊……」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嘛?真的没有嘛……」 「……只愿来世道途相遇,你还能先认出我啊,祁无赖。」 …… 捏紧手中信物,泪水布满双颊,祁终踉跄后退,忽而靠在一棵槐树下,他闭眼仰头,满心愧疚,哭音沙哑:「我说好要来看你,却再没有想起你……阿栀,对不起,对不起啊……」 闵府外,天空湛蓝,阳光温暖。四月春风,施施然轻拂而来,抖落槐花无数,如雪飘飞。 祁终接住那些花,一阵痛心,不由自主地与之共念,忽而身处这棵槐树古老的记忆幻境之中。他站在局外,看见故人曾经的身影,就在眼前这扇大门外,眼巴巴盼望过自己的到来,看她从日升等至月落,看她从春夏等至秋冬,直到有一天,风闻自己当时的处境而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刺心一瞬,幻境如梦魇一般不断碎裂,祁终无法控制,徒劳沉浸满是苦楚的回忆当中,无力倚靠,眩晕倒地之际,一道身影迅疾赶来,将他挽入怀中。 「小终,你怎么了?快醒醒!」沐耘不知这失散的一个时辰里,他到底经歷了什么,满是泪痕的脸上一直紧皱眉目,仿佛被噩梦缠住,挣脱不得。 熟悉的清芬传来,祁终缓过心神,从那场悲苦的回忆中清醒,情绪却更加激烈如潮水翻涌,他紧紧抓住沐耘的衣袖,睁大双眸,无助逼问:「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何人?」沐耘下意识回问,抬眸剎那,却见闵府二字,心下一惊,难怪适才会下意识往此处赶来…… 祁终不回话,滑落双手,痛苦闭目。 沐耘无法打扰他,只好叙述事实:「闵姑娘当年以血肉为祭,设下绝阵,最后遭邪魔反噬……魂作花飞……我将她的衣冠葬在槐梦山下,与她的父母相聚一处……」 闻言,祁终悲恸的内心稍感欣慰,泪眼酸涩,勐然扑入对方怀中,靠在他的肩上,沙哑道:「谢谢你,沐耘,谢谢你……」 沐耘蹙眉垂眸,安抚拍了拍他的后背:「故人已逝,你的一生怀愧与铭记,已是对她最大的安慰,无休止的伤心,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嗯……我只是好难过,他们都离开了我……如果你也……」 「绝无可能!」 抢答一语,将祁终一颗憔悴的心,终于安抚下来,他默不作声,心安闭眼,在对方怀中稍得安慰。 第158章 吃糖 ====================== 朗月新磨,灯火湖景与绰绰人影相融一片。花神节的到来,让月圆之夜更添一番热闹,祁终二人静坐在人群边上的茶棚下,等人期间,看着众人的欢闹,各有体悟。 「话说,你今日怎么突然不告而别了?我当时都快急死了。」回过神来,祁终想起下午之事,便小气地开始「算帐」。 沐耘一时哑然,只好缓缓将袖中的彩糖取出,递给他。 「这……琉璃糖?你去给我买这个了?」祁终愕然接过糖果,珍视在手。 「没办法,小孩太多,排队时间有点长……」沐耘温声解释。 祁终却嗤了一声:「什么排队?我看是那些熊孩子乱插队还差不多,一窝蜂围在那里堵着,眼馋嘴馋,又没钱买,总算盼到你这个大老实人,出钱请他们吃……」 沐耘眨眼一笑,默认不语。心知他是在调侃当年游歷时的趣事,也没法反驳。 吃糖时,祁终漫不经心往湖边望去,突然见廊桥过道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提着花灯,徘徊在一方卖鱼的青年跟前,似乎在客套闲话,只是人影不断交错,他无法看清那人面孔,只好侧身问沐耘:「诶,这医圣大人怎么还没来?都快过约定的时间了……不如你看那边那个买鱼的傢伙像不像他?」 沐耘闻声回望,并没有看见什么人,淡淡摇头。 祁终不信邪,硬拉着他去寻那道身影,穿梭过层层人潮,二人临近湖边稍显清静的下游,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容。 「医圣大人?真的是他。」沐耘稍愣一瞬,也认出了他。 祁终心中一喜,正要上前问候,却被沐耘拉住手心,止步原地。 「怎么不过去啊?」他挠头问,沐耘敛眸不语。 祁终继而观望,见凤寐将买来的红鲤鱼一条一条放入河中,做完这些,又将随身携带的一支海棠花,缓缓送入水中,任它漂远。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他不再多问,伤感侧开了脸。 再回神,凤寐已经来到二人跟前:「久违了,二位。」 沐耘折身一揖,还礼道:「又要叨扰您了。」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你们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最后几处灵脉的异常,我也于多日前看穿,及早做了处理,详细的,我们先回寒舍再说吧。」 闻言,二人略感事半功倍的轻松,但祁终深思了一下,一开始觉得凤寐这场底疆之约有些多余,但刚刚见到他在河边放生鲤鱼,以及今夜过节的喜庆氛围……他又觉得合情合理了,办事是小,思人才是凤寐这次出门的主要目的。 念及此,他对方妍绡二人的愧疚又深了几分。 …… 回到荆新郊外的草药铺,祁终随着进屋,等凤寐泡茶期间,无意环视了下四周,忽然见到院中无数棵已经枯死的石榴树,正佝偻着扭曲的身躯,在夜色着藏匿。 第337页 他起身探向侧屋,撞见堆满医书的书架后方,有一处温婉的角落,铜镜下方,摆满了胭脂,全都是新的…… 「二位用茶吧。」 适逢凤寐回来,祁终不敢再无礼,迅疾坐回了沐耘身畔,反覆冷静内心的凄伤。 「多谢好友的茶。」沐耘接过之后,浅尝一口,便搁置桌边,谈起正事。凤寐落座听完,神情也渐渐凝重。 「所以眼下,以医圣之见,我们该如何处置这三方泥塑,让桐疆摆脱这场意识上的困局?」 以问作答,看似多余,却话中有话,凤寐喝茶未果,乍闻此言,抬眸睨了一眼沐耘,神色平静,只道:「沐耘,几月不见,你又来套路我了?」 「啊……不敢。」沐耘眨眼一笑,识趣噤声。 凤寐望了眼他身畔的祁终,语气颇似调侃:「哼,你有何不敢?这些年,在我这里,『骗』了多少丹药,『欠』了我多少诊费,我都没跟你计较,现在遇上难事了,自己都有万全之策了,还要来『拷问』我什么呢?你拿我作友,还是拿我当敌啊?」 「并无这些意思,医圣大人宽宏大量,我一直记恩于心,适才言辞不当,让你多虑了,见谅。」 沐耘淡淡解释,还在揣摩凤寐的心意。这时,祁终却看不下去了,哼道:「好啦好啦,你俩别话里藏话了,搞得这么见外干什么?姐夫就说这个忙,你帮不帮吧。」 闻言,二人皆是惊愕一僵,凤寐差点被水呛到失态,定了神,惊望祁终,皱眉道:「你叫我什么?哈!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就是让你与沐耘合起伙来欺负我?」 祁终不好意思一笑,挠头藏回了沐耘身后。 玩笑一完,屋内氛围稍得松缓,凤寐依旧理智,他看向沐耘,淡淡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你要做什么了,这九年的时间,足以让我了解你不少……但天境之神,有我师尊,我无法帮你多做什么,只能不拦你……」 「这就足够了!好友能理解沐耘心意,退步至此,已是一生之幸。我,感激不尽。」 知道凤寐无心阻拦大计,二人皆感身心轻松,离解放桐疆的禁锢又进了一步,沐耘难抑心中喜悦,诚挚感激。 凤寐垂了垂眸,欲多言什么,却终究压回了喉中,只是深深望了一眼般配的二人,旧忆在心中愈发迷离…… 「诶,採药的,你怎么又乱试药,把自己弄中毒了啊?我和师兄来看你,你都看不见吗?」 「抱歉,二位,我五感暂失,看不清你们,只好招待不周了……」 「啊,好可怜哦……当素女尊上的徒弟也太惨了……」 「小悦!不许胡说……凤寐好友,你好好养伤,我们下次再来拜访……」 …… 没想到转眼间,这句「下次」便成永别了。凤寐回忆起年轻时拜入师门的往事,看着眼前酷似又不同的二人,顿生物是人非之感。 祁终问起正事:「那现在,我们要不要把这些承载寄元的泥塑先毁掉?以免里面的魂识被幕后之人趁机收回,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闻言,凤寐醒神,正色道:「不可。若要引出幕后主使,此物就不能毁掉。先交给我吧,我将它们泡在药池里,能够抑制它的影响。」 沐耘点点头,将剩余的泥塑都归到凤寐手中,又道:「那这段时间,就暂借好友贵府一住,我们接下来的布局,还要再完善一些,以保万无一失……」 「想住就住,能闻得惯这里的药味,也算你们的本事。」凤寐听他投靠的语气,起了心思,悠悠回道。 祁终皱眉以袖掩鼻,小声嘀咕:「这傢伙成心的,之前你不在,他灌了我好多好苦的汤药……」 沐耘无奈轻嘆:「良药苦口,医圣大人一片苦心,这些傻事,你就别在重提了,不然,等下我们被赶出去,就只能住荒郊了。」 祁终撇撇嘴,懒散道:「哦。」 凤寐捏了捏眉心,继续翻看自己的医书,淡淡道:「茶凉了,你们赶路辛苦了,客房在东侧,请自便。」 「多谢。」沐耘淡笑作礼,语罢,拉着人出门,不再叨扰。 * 九垓山殿内,一片静谧。 帘幕后方,一人正翻着古籍,迫切寻觅新法,却句句碰壁。席衍恼羞成怒,正欲撕书泄愤,天灵却传来一阵剧痛,让他顿失冷静,抱头痛唿。 「啊!谁?是谁破坏了我的替身?」 他痛苦难忍,魂识如同被割裂一般反噬的痛楚,将他折磨地满地打滚,席衍颤抖着手,将丹药送入口中,以毒攻毒,自救一番,终于稳住了魂识脱离之险。 他虚脱扶住桌沿起身,双眸血红望向座位旁无动于衷,如同一副行尸走肉的傀儡,痛哭道:「青尘,青尘,你可怜可怜我,看看我好不好?」 洛青尘听见有人喊他,眼珠稍稍转动,神情依旧麻木,只是双唇轻启,似乎要说什么了。 席衍期待地望着他,满心欢喜,却听他念:「……庚兰,在哪儿?」 期望如玉碎,摔了满地。席衍怒极攻心,一口内伤血瘀勐吐在地,随即目眦尽裂地瞪着他,死死地瞪着他,发狂地扑向洛青尘,狠声质问:「沐皙!又是沐皙!我都快死了,你都已经是我的傀儡了,为什么还要念他的名字?为什么还没有记住我?」 「洛青尘,你对我好残忍!我不会让你们如愿以偿的!」 第338页 席衍理智全失,取出最后的底牌,将一颗黑色丹药餵入洛青尘的喉中,恶毒自语:「阎王索魂丹,是我为你研究多年的毒药,它会让你完全属于我的,永远都离不开我的……就算死,你也要与我一起啊,青尘。」 他扶住剧痛的身躯,摇摇晃晃坐在洛青尘身畔,心安理得地靠在他的肩上,低语:「这样就很好了……他们都该死!他们竟敢毁了我多年的心血,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反正此阵一起,我也活不长了,死前拉上这些贱人陪葬,才算……安宁啊。」 药效逐渐深入血液,洛青尘意识彻底沦陷的前一秒,眸光忽闪了两下,哑着声低喊:「庚兰……」 这一次,席衍虚弱地没有听见,只当他已经乖顺臣服毒药之下,再不会推开自己,再不会为了沐皙而责难自己,也不会离开他了。 但当席衍意识到这一切的卑微因何而起的时候,内心的愤怒又止不住沸腾,捏着座椅的手,用力到泛白,低咒:「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 第159章 归来 ====================== 就在这时,席衍的亲信匆匆赶回,禀报沐耘二人的行踪。 席衍拢了拢兜帽,遮住脸容,已经毫无所谓的表情,转而对着洛青尘疯迷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这些人没一个不该死,这么多年,你听信沐皙的鬼话,对他们一再容忍,现在终于养虎成患了……如果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啊?」 失去神思的傀儡,听完这一席质问,毫无动容。 席衍自怜垂眸,退开他,转而目光狠戾:「去!马上派人将这份家书亲手送到沐耘手中,两日后,我要召他上山赴一场有来无回的家宴……我要将沐家的人全都斩草除根!」 「是。」 …… x 古寺清静,佛门宽敞。两道挺括的身影漫步青阶,从低矮的绿枝边穿过,最终彼此心有灵犀地止步于朱红的门扉外,互诉离别的前言。 「宴会时间紧迫,我只能送你到此了。」沐耘缓缓松开双手,一路走来,眉心一直凝着深深忧思。 祁终谅解他接到家书后的沉重心情,但也不放心这其中阴谋诡计,反覆提醒道:「堂兄安危要紧,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为何不让我和你一起共赴此宴?你应该知道,席衍他们不安好心,这场宴很有可能是一场设好埋伏的局!」 沐耘缓缓摇头:「无论是不是局,我都不能以兄长的性命作赌。此行兇险,已是必然,但事发突然,我想应与我们动了那些泥塑寄元有关,此次赴宴,我会将一切调查清楚。至于你,我更希望你能暂时留在古寺,做我最后的底气与归念,这样,我会更有决心有去有回,而不是一路担心了……」 坦诚之言,解开心中郁结,可祁终仍然无奈一嘆:「可我也担心你啊。」 「不必担心,三日之内,我会平安归来,这段时间,你就好好留在这里,静养身心。」 「可是……」祁终犹豫片刻,缓缓松开拉着对方衣袖的手指,点头道,「好,这三天我会为你点亮一百盏莲花灯,照亮归路,你一定要,好好回来!」 「嗯!」 临别之语千万多,到了嘴边也只剩点头而已。沐耘不再多言,匆匆离开古寺,将身后的依依目光无奈漠视。 x 曾经光明的九垓山圣殿如今一片森冷,漫着生人勿近的渺渺杀气,叫人望之生寒。沐耘警惕心神,缓步踏入无人守护的殿门,这一路的反常已然在提醒他此劫难逃。但他毫无所畏,一心担忧沐皙安危,凛然步入这场骯脏的杀局。 随着来人的脚步,黑暗的仙殿忽然亮起了灯火,沐耘挺直身姿,遥遥望向正对他的高座,那里垂地的帘幕后,藏着一道诡异的邪影,正为他的上当,而兴奋低笑。 席衍的手扣紧眼前的桌沿,目光盯着帘外那道朦胧的仙影,愤怒地面目全非,低沉道:「来都来了,先坐吧。」 命令之语,殿内却空无一人为沐耘安置客座。他心思一凝,已然猜到席衍打算陷害诛杀他的计谋步骤,便也假意客套,答非所问。 「多谢洛仙尊的诏请,让我能在今日与兄长一晤,以解多年心结……」 「不知堂兄现在何处?」 席衍冷笑:「仙尊候你多时,你却只顾自己的亲人,是否太失礼了呢?」 沐耘继而赔礼道:「仙尊宽宏大量,请恕我……」 「行了,念在你思亲心切,就不多为难你了。听你回信上有写,在上疆境内发现可疑物什,恐会危急九垓山安稳,是何物?」 沐耘感受到他的试探,便知他已经反向中计,继续温声回覆:「是三道泥塑,造型诡异,暗藏玄机,我见识浅薄,一时也捉摸不透,才想着送到仙尊眼前,一辩其中奥秘……」 「什么!那你此行可有捎来?「席衍语气慌乱,登时怒中带喜,寄元居然真的没有被毁,那他便还有修復元魂,逆转世局的机会。 沐耘听出他已完全地愚蠢上当,眸色一沉,语气谦恭:「带了。让我亲手为仙尊呈上此物吧。」 「嗯……」席衍迟疑地同意一声,心思却恍惚不宁一瞬。他原本是想借谈话时机,暗杀沐耘,特意调开殿内所有侍从,为的就是能给沐耘之死安上一个因谋逆被诛的正当理由,来堵住悠悠众口,可眼下虽然总体的计划没有改变,但席衍却感到一阵惴惴不安。 第339页 珠帘纱幔外,沐耘沉稳的脚步,渐渐靠近,席衍虽然生性多疑,但又望见他谦恭垂首,双手端物的姿态,分外诚恳,不像有诈。转念一想,自己手中捏着沐皙的性命,更不惧沐耘敢做什么出格之事,便松了心防,静待寄元送回自己手中。 这时,仅剩最后三步的距离,沐耘身形陡然停顿,在席衍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化去手中泥塑,双指一凝,灵力充盈,登时手持慧剑,目光一寒,凌厉杀去。 席衍大惊失色,一时失算,未曾料到沐耘会将计就计,真的行刺。剑光袭来之际,他幸而诡计多端,早已在大座上布下机关,为自己挡下这一杀劫。 可沐耘显然有备而来,捉住时机,步步紧逼,空荡的殿上顿时剑气无数,席衍左奔右逃,怒骂道:「放肆!大胆!你竟敢行刺!」 沐耘目光更冷,握剑的手分外用力,怒气更甚:「你以我兄长性命威胁,逼我上山,难道不也是早有预谋?殿上只你一人,你却假传圣旨,以公谋私,你简直卑鄙无耻!」 「哼。我就该在你进门的那一刻,杀了你!沐耘,枉你隐忍多年,今日还不是中计?你既已清楚此行有来无回,那我就更要成全你了……此阵是当年诛杀罗剎神尊的锁魂阵,威力非同小可,你今夜必然插翅难逃,就等着在里面化为血水吧!」 「而你的堂兄,沐家,都会为你今日的愚蠢,付出惨痛的代价。待五雷轰鸣的那一刻,你就在黄泉路上好好等着你兄长的残魂来找你吧,哈哈哈……」 席衍将人一路引至机关绝阵,将其困入阵中,看见他不再对自己构成威胁时,便在阵外嚣张挑衅。 沐耘逐一听完他话中讽刺,未感气恼,只是捕捉到其中有利讯息,心思流转:「五雷聚集之地,只可能是……通天塔!兄长定然被困缚其间,我必须尽快破阵,救出他!」 …… x 分别不过一日多,祁终在古寺已经等得焦心如焚,度日如年,在佛像下一遍又一遍祈祷,点燃一盏又一盏明亮的莲花灯,只盼祈福成真。 可古寺岁月终究隔绝世事,他踱步门前,始终无法静心,犹豫再三,祁终还是选择违逆沐耘忠告,开门而出,急忙入世打探最新消息。 他来到九垓山下的镇子,用粗糙的竹笠遮好面容,混入人群,挤进前方,望见告示栏上贴满了通缉令,是九垓山对沐耘行刺未遂,流亡末路所下的诛杀令。 轰然入目这一段信息,祁终双目一黑,差点眩晕坠地,幸得身畔有人匡扶了他一把。他站稳身形,几欲失去理智,往山顶杀去,但反覆平静之后,他躲在巷中,闭目回想沐耘的承诺,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念及通缉令所描述的内容,祁终转而想到既然沐耘并没有落入险境,而是在躲避追捕,那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古寺找自己的原因一定是因为不想连累自己。 理智回归,祁终将惊怒压下,伪装好神色,慢慢与那些人擦身而过,重新回到古寺等人。 …… x 华丽的珠帘后是无限的沉寂,宝座上的人无动于衷。偏座的人垂帘听政,听得勃然大怒,拍案一声后,肃冷的仙殿上,针落可闻。座下的文臣谋士一片提心弔胆,各自结合情势考虑,更恐此次上朝如坠虎穴般的危机感。 帘幕后,魂识因被特殊药力浸泡,而不断产生怪异痛楚,逼得席衍几度冷汗涔涔,连朝堂正事都差点听不下去了。他缓过神来,感受到自己的喜怒带给百家仙盟的压迫,稍感居高临下的快感,但当他回望身畔洛青尘的神色,依旧冷漠麻木时,席衍怒极失望,譁然起身。 他慢慢走到最高的台阶上,俯视众人,目光鄙夷道:「仙尊今日抱恙,不宜宣令,由我代他向诸位转达最后一道旨意。」 众人松了一口气,知道没什么性命威胁了,便讨好地恭问:「不知是何旨令?」 兜帽下的唇角冷冷一勾,席衍毫无所谓回覆:「罪人沐皙已经被关入通天塔,等待五雷降世那天,处以死刑,永世不得轮迴!」 「啊!」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都被震惊地面面相觑,摇头不止。 有人良心未泯,冒死反驳:「可,可沐公子是洛仙尊亲封的副尊,除了洛仙尊圣谕之外,我们不敢随意动他啊。」 席衍利眼一寒:「你这话的意思是要为沐皙求情了?难道我刚刚所言,不足以让你们相信是洛仙尊的旨意吗?」 「不,不知他所犯何罪?我们只是依照律法秉公办事,若无大错,是不该关入通天塔受五雷轰顶的酷刑啊……仙尊大人怎会突然下这样的令旨啊?」 席衍怒极冷哼:「你们这些文臣可真会诡辩!洛仙尊当年与他共治桐疆所立的规矩,你们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如今,那人已经因谗言之罪,被禁足三年之久了,你们居然还不明白洛仙尊的意思吗?」 「何况沐耘前夜趁赴宴之机,以下犯上,刺杀仙尊未果,如今负罪潜逃,更是罪无可恕!」 「这……」求情的人因惧怕而哑然,犹豫着回道,「可此事因果尚未调查清楚,如此草率定罪,不免……」 「够了!这些年,沐家之人野心勃勃,再留下去,只会多生事端,沐皙借职务便利,从中谋划算计,最该死!」 语气兇残,叫众人更难反驳。 第340页 席衍顺势而下,再度逼压:「传令下去,即日起,废黜沐皙所有职务,凡他曾经所谏所立的一切政令,一一销毁,包括他所作的任何功绩,全都从九垓山史册上除名!从今往后,再无副尊这一职位!」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更加反对,一时竟同心起来:「哎呀!万万不可啊!沐皙尊上当年兢兢业业,为桐疆民生大计,劳心伤神,付出诸多心血,其政论政绩,于今而言,也具多面借鑑之经验,怎可一夕抹灭啊?失了这等人才,是上疆的一大损失啊!还请您向洛仙尊稍请美言,勿……」 「我说够了!沐皙罪恶滔天,藐视仙尊,目无王法,早该不存于世,我不想再从你们的狗嘴里听到一句惋惜他的话,趁我现在还有耐心,赶紧退朝给我滚!」 席衍听不得这些人对沐皙多余的一句称赞,那是他多年嫉妒的痛楚!他如今宁可看到自己与洛青尘遗臭万年,也不愿听他与沐皙流芳百世。 众人把持心意,联袂跪请:「请仙尊收回成命!」 「……」席衍气得浑身发颤,连内伤都不愿多顾了。 此刻,一年轻仙家臣子,曾受沐皙提拔之恩,一时意气用事,无畏谏言:「我等只受仙尊之命,决不会滥用刑罚!」 席衍听罢,怒气滔滔,连连嘆好,转身之际,趁他不备,抽出随侍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对那人痛下杀手,鲜血溅了满堂,一时震慑众人,噤声自保。 席衍握紧刀刃,神智疯迷,嚣张道:「现在,我的命令就是洛仙尊的意思,谁敢不从,下场同此!」 无人再言,领他一声退朝,全都神色慌乱奔出殿门,徒留满室空寂。 冷清的宝座上,洛青尘憔悴的神色依旧淡漠,茫然观望完这场悲剧,喉间却发不出一丝清醒的声音。 x 已是最后一夜期限,临近子时,古寺氛围越发清静,甚至带着丝丝凄凉。 巍峨的佛像下,灯火式微,百盏花灯即将燃尽,沐耘还是没有归来。一滴冷汗自闭目跪地之人的脸颊划过,就在此刻,报时的钟声敲响,迴荡寺中,最后一盏莲灯微弱的光亮也倏然熄灭了。 登时,祁终恐慌睁眼,看见四周漆黑一片,情绪骤然崩溃。他心痛一瞬,佝偻着身躯,伏在蒲团上,哽咽落泪:「沐耘……」 就在这希望灭尽的一刻,佛门内,忽而又一一亮起光来。随即,一片带着清香的衣袍盖在他的肩上,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柔佳音:「夜深了,你怎么还没回房歇息?」 「沐耘!」 闻言,祁终怔愣一瞬,勐然回身,一把紧紧抱住对方:「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三天,我有多难熬啊!」 「……对不起。」沐耘目光怜惜,一时无措。 「不,不用道歉!我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 闻言,沐耘腾出双手与他相拥,欣慰点头:「嗯。」 「你受伤了?」 「没有。只是,此行……功亏一篑了。」沐耘低落嘆气,接着将这三日所歷之事一一告知于他。 祁终听完他的难处,又道:「计划总是赶不上变数啊。那如今,我们就必须赶紧救出堂兄,不然席衍疯病大发,又不知道会作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沐耘贊同垂眸:「五雷急聚之时,就在两日后,席衍想利用此次机会迫害兄长,并且开启幻阵,将桐疆搅为乱世……我们必须提前做好预判,将这场动盪迅速平息!」 「我在街上听说,他已经开始针对沐家及扶风其他门派,手段十分残酷……」祁终说着,语气里流露一股担忧。 沐耘宽慰道:「我在回来之前,已经将百家联盟的暗信送出,多方势力将在这两日统筹。沐家现在虽然腹背受敌,但诸多隐世高人仗义出面相助,我可稍缓心神。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与凤寐汇合,将灭阵之法掌握在手,到时候,一切都要靠你了。」 「嗯。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坚定的语气,坚决的心意,令彼此的内心都一片温暖,眉眼的忧色都缓缓消淡了。 第160章 大结局 ======================== 黑云沉沉,黛青山峦为之失色,祥和仙境变了清氛。高高的祭坛上,一座通天的高塔直连天际,仰望不尽,远处,青电忽闪,雷声轰鸣,越来越近。 九垓山下干戈已起,阵地连连失守,只剩山顶一座华而不实的行宫空荡。席衍奔下大座,拉起身畔依旧无神的洛青尘,一路匆忙,心算着时辰,赶向通天塔之下,他恶毒心想:就算死,也要拉上沐皙魂飞魄散,不得好死!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幽暗塔底,一道虚弱的清影被缚在冰冷的刑架上,浑身伤痕,满目萧索。沐皙听着耳畔逐渐来临的雷电鸣声,心知苦难将至,并无过多惧色,只感沉重的心累,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死影响到这场战局的任何环节,沐耘他们千万不要来救他,而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 在他神伤之际,塔门外刺进一道光线,来人的身影在逆光处被拉得好长好长。疲惫的双眸缓缓睁开,沐皙凝望来人,惊诧:「青,青尘……」 一声久违的唿唤,盪进双耳,抖落心上尘埃。洛青尘黯淡的目光微微一颤,却仍旧没有过多回应,席衍嫉妒上前,挡住沐皙的视线,愤恨道:「你叫他做什么?你以为他现在还是你的吗?沐皙,今日我要你死,死得彻彻底底,永生永世都会被他遗忘……」 第341页 沐皙嫌恶侧开脸,气息愠怒:「你对他做了什么!」 席衍哈哈大笑:「谁让他不听话呢?谁让他要护着你呢?连江山大业都不要了,一心想着退位与你归隐……沐皙,这些年你在他耳边诸多谗言,让洛青尘心性大变,从此再不肯多看我一眼……可明明我才是最爱他的那个人啊!你不配啊!」 「我与他青年相识,我比你更了解他的品行!青尘从来都不曾想过要荼毒苍生,是你一再撺掇,搬弄是非,叫我如何能姑息?青尘待你有恩,你却恩将仇报,简直……败类!」 沐皙咬牙迸出最后两字,对席衍作为饱含厌恶与愤怒。 「住口!住口!」席衍阴暗着脸色,打断他的话,怒极反笑,「沐皙,你该死!天雷马上就要噼下,我要洛青尘亲眼看着你灰飞烟灭,却半点不会心疼……你是不是好不甘心啊?」 问话一完,时辰一至,塔顶惊雷骤然降临,即将顺着高柱落下,席衍兴奋看着这一幕,紧紧攥着洛青尘的衣袍,用力到骨节泛白。 沐皙心死如灰,望着那道身影的眸中闪过一丝哀恸,随即默然闭眼,平静等待死亡,心中的回忆如走马观花一般,歷歷闪过。 就在这险之又险的一刻,万千磅礴剑气,如雨挥下,不断穿过雷光,牵引之后再汇聚,随着剑意,偏离塔峰,降落周遭山峦,无数雷电导入大地,湮灭无声。 席衍不可置信回身,发现沐耘二人速度惊人,已经赶到此处,竟冒险以剑阵引开五雷,让自己的计划毁于一旦。 「该死!」他低咒一声,转而命令道,「洛青尘,去杀了沐皙,杀了他!」 闻言,祁终握紧手心,焦急怒喊:「住手!你敢!」 席衍得意回身,仗着雷电轰鸣得有好一刻时辰,两人为护阵暂时脱不开身的劣势,更是毫无所谓,神色嚣张:「我有何不敢?让他死在最爱之人的剑下,真是一种成全呢!」 「席衍——」祁终冷冷瞪他,咬牙低喊,「我看一生缺爱的人是你吧!如果堂兄有任何好歹,你绝对会死得更惨!还不叫人住手!」 「哈哈哈……我早就不想活了,反正今日谁都会死,死得难堪还是体面,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别无所求,就是想让沐皙不得好死!你们尽管引雷,总有精力耗尽的那一刻……」 席衍冷笑说,余光瞥见洛青尘缓缓抽剑,一步一步走向沐皙的身影,心中更加欣慰,闭眼聆听剑入血肉的声音。 「不要啊!」祁终悲痛大喊,生生目睹这残忍一幕。 高举的宝剑,狠绝噼下,不留余地。剑光闪过眼瞳的一瞬,沐皙痛心轻喊:「青尘……」 雷光忽闪的塔内,只闻剑影里一声锁链被噼断的声音骤然落下。 席衍瞬间脸色惨白,调转身躯,万般没想到,洛青尘竟然不听从自己的杀令,而是去噼开了沐皙身上的枷锁。 脱离束缚的沐皙,仍旧虚弱,顺势落入来人怀中,唇上沾着半湿半干的血迹,仰望他灰败双眸中爱恨纠结的微微泪光,虚声苦劝:「……青尘,回头吧。」 因毒性而黯淡的眼眸为这一声唿唤而闪烁,慢慢褪出干净的眼白。 洛青尘的剑慢慢垂下,望着沐皙的眼睛顿然有光,见他满身是伤,动容心疼的神情更加剧烈。 唇齿颤抖,喉咙里有一股微弱的嘶鸣,可心识却被紧紧控制,死活喊不出那个在心中念了上万遍的名字。 洛青尘开始挣扎,只感头脑里记忆缺失的痛,悲伤的目光放空一瞬,恍惚记起怀中之人的样貌来。 荷莲水榭,他的低眉一笑, 漫步灯市,他的负手回身, 风雪山林,他的执伞相迎, 夜雨秋灯,他为自己缝衣烹茶。 …… 往昔的朝朝暮暮,一点点从荒芜的内心復燃,萌出深情的绿芽,化作最善的解药。 洛青尘抬手捂住额头,趔趄后退,不敢再看沐皙一眼。 「青尘!「沐皙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腕,欲挽留他。 席衍看得眼冒妒火,眼中带恨,站在洛青尘身后,痛恶地喊:「洛青尘!我让你杀了他!」 手还未触碰爱人的脸庞,洛青尘骤感头疼欲裂,手中的剑铮然滑落,靠在塔壁旁,痛苦抱头。 席衍加速控灵术的作用,可洛青尘依旧没有反应。无奈之下,他只好放弃,亲自动手。 捡起那把剑,他狠毒地走向重伤虚弱的沐皙:「你去死!」 沐耘见如此危急一幕,不惜将灵力催上极限,强引惊雷破空,与剑阵一同爆灭,盪起无数摧折山峦的毁灭威力。塔外之人,皆受内伤,嘴角染血。 祁终擦去血迹,与沐耘匆匆奔进通天塔,可还是晚了一步,席衍的剑已落下,抽剑时已成红刃。 那一瞬间,祁终和沐耘的神情都僵硬了。 「啊——」撕心裂肺的哀嚎,发自席衍狰狞痛苦的面容。 长剑确实染血了,可扎进的不是沐皙的心口,而是替他挡在前面的洛青尘的背后。 席衍紧握着手中的剑,颤巍巍哭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啊?」 沐皙双眼迷濛,还来不及关心洛青尘的伤势,那人扑面而来,温柔地拥住了他。 「是我的错,所有的罪我来背……只望这一死,能换你余生干干净净……别恨我……」 第342页 …… 含着血沫的话音断断续续,沐皙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延迟咀嚼完,心如刀割。他感到靠在自己肩膀上那颗头颅太过沉重。 洛青尘气息开始浑浊,沐皙快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可是最后一句话,他是慢慢靠到自己耳背后,轻轻恳求的。 他说:「庚兰……抱抱我。」 听完,沐皙双眸一涩,心酸的泪骤然淌下。 他颤抖着双手,想要轻抚上他的后背,却听见席衍暴怒的咆哮:「不许你抱他!不许你们抱在一起!」 「我不许啊!」 「沐皙你该死!」 他双眼血红,又举剑奔来。还未感受到沐皙双手落在肩上的安抚,洛青尘失望地双眼一闭,在十万火急的剎那,忍痛放手,沉住全身内力,点在沐皙的肩膀处,将他推出几米之外。 而自己回身去握住那把剑,狠命插进自己的心口,含笑道:「从此刻起,我与你再无相欠!」 「沐皙才是,是我心尖挚爱,而你……永世不配!」 「噗——」 诛心的话语未完,席衍已经听不下去了,崩溃抽出剑来,满眼绝望。 他疯迷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好狠吶,洛青尘,你好狠的心啊!」 「当初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就是不爱我……」 「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理智尽失,席衍由爱生恨,趁沐耘二人分心震惊之际,散出迷雾障眼,趁乱逃窜。 两人回过神,暗嘆其狡猾至极。 「快追!他一定是去开阵了,如果不阻止的话,九垓山必会被毁,那山下的百姓都会遭殃!」 见沐耘心思犹豫,想去安抚沐皙,祁终赶紧出言提醒,「兄长已经安全了,沐二小姐他们很快就会赶到的,这里暂时放一放吧……」 闻言,沐耘顿然收敛心神,无奈一嘆,二人迅疾离开了。 悲恸的沐皙,眼中空无一物,慢慢将洛青尘挽进怀中,理好他的衣摆,紧紧抱住,苦苦哀求:「青尘……别闭眼……你说好,要陪我一生的。」 洛青尘沉重抬眼,笑出一丝泪光,哑声道:「我,我一生漂泊,不被爱待,如今死在你怀中……也算,算苦海靠岸,再无憾了……」 话音落,怀中人瞭然闭眼,含笑九泉。 沐皙喉咙如被密密麻麻的针深扎一般,心酸至极。 造化弄人的一生,最后却在挚爱的怀中,含泪而终。垂死的那一刻,连洛青尘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颤着手,沐皙摸到旁边那把洛青尘生前的佩剑,一时决绝:「就算是黄泉,今生我也陪你一起。这样的人世,我早已厌烦……」 他清傲引颈,将刀剑缓缓置向喉间。 就在此刻,一声欣喜的唿喊,迟了一步。 「堂兄!」 「刺——」 扎眼的鲜血,飞溅三尺。剑落之声,干脆不已。 沐茵唇角还挂着见到亲人的欣慰笑意,眼中却倒映出沐皙跪地自刎的悽怆。 入目这荒唐之景,她几乎以为这是错觉,是她一路拼杀上山,累极了产生的幻觉。 堂兄应该还在某个阁楼里等着她,等着她和沐耘去接他回家,这样一家人就能团团圆圆了…… 僵在原地的她,终究无法自欺欺人,泪水一面奔涌至风中,赶忙奔至沐皙身前。神色慌乱无比,死死捂住他流血的喉咙,手足无措,言语混乱:「堂兄!堂兄!我是阿茵,我……我们来接你了。」 「堂兄别开阿茵的玩笑!堂兄睁眼看看我啊。」 「阿茵……」沐皙原已虚掩的双眼,还是不忍心地睁开来,望着头顶那张梨花带雨的泪脸,他终究于心不舍。 只是一切都晚了,都不值了。 「阿茵在,阿茵在,堂兄啊!呜呜呜……」 「阿茵吶……堂兄累了。「嘴角费力都牵不起一丝笑意,只是一句沙哑细微的诀别之后,沐皙偏头沉眠而去。习惯替妹妹拭泪的手,血痕累累,还未被握住,就骤然落下。 雷声已消,塔顶被云挡住,最后一丝天光都湮灭了,愈来愈冷的氛围自四周蔓延至心口。 沐茵美目放空,呆滞惊愣,随后崩溃大哭:「不!」 「堂兄你先别睡啊!阿茵来接你回家啊!」 「谁来救救我的堂兄啊!不要啊!」 「老天爷!我沐茵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你要罚我家破人亡至此?」 原以为这几近十年的苦等,能盼着今朝圆满的团聚。哪知满心期待地染血上山,只能得到一具冰冷的尸身! 沐茵宁可自己死在那些妖魔的镰刀之下,也不愿亲眼见到如此残忍的事实。 兄长的音容笑貌就在自己眼前,如云烟消散。 尤其是那句「我累了。」直接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沐皙这些年到底受了怎样的苦?曾经那么坚毅傲骨的他,会捨得说出这样一句虚弱的话来! 她的山倒了!她所有的希望都没了! 心坠入黑暗的深渊,滚到涯底的刀尖上,被扎得鲜血淋漓。 沐茵面如死灰,缓缓放下沐皙。 那一刻,沉郁多年的心疾勐然来犯,来势汹汹,一股浓重的血腥冒上咽嗓,沐茵强忍未果,偏头呕出大量鲜血,双手撑住地面,才稳住几乎要匍匐于地的身躯,整个人顿然如落叶飘零般脆弱。 第343页 沐茵不敢再回看兄长的容颜,只是满心自责与愧对。 她也绝望了,手上沉力,掌风决绝拍向天灵,妄想以死谢亏欠。 只是…… 「叮——」 就在此刻,一根银针突然折断那股气力化成的利刃,碎成点点萤光飞散。 沐茵受到这样强劲的阻挠,而拧眉偏头。 门口逆光处,进来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仙人,手里捧着两盏明亮的蜡烛。 「你……」 「沐姑娘,我受人所託,前来营救沐大公子,可惜晚了一步,还请恕罪。」 凤寐温声道歉,将她有礼搀扶起身。 沐茵已经走投无路了,认出来人后,急急下跪:「医圣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堂兄,救救他!我愿意把命换给他!」 「不用求我,已经有人替他们买过单了,我只是把东西送来。」 凤寐止住她的哀求,笑道:「你们家的人怎么老是喜欢换东西,要么换心,要么换命,我只是医者,不是做买卖的。」 「……那我堂兄怎么办?」 「且等下。」凤寐淡淡绕开她,妙手回春,止住二人消散的生气。 转而向沐茵交代:「魂魄已经收入这两盏长明灯内。」 「沐姑娘,你先服下这颗丹药,缓一下你的心痛之症吧。」 沐茵木讷接过,尚未平復这大喜大悲的情绪:「多谢……」 …… 雷雨过后,长空放晴。胜利的旗帜插满久别人世的九垓山仙顶,在阳光下,翻飞成浪,明媚一片。 众盟紧跟上山,发现空然行宫已经不存邪祟,一场政变,已然平息。这时,随着一声惊讶,众人寻望东方,见高耸天塔上,再次出现布满霞光的金字神迹:「天神法道,道法自然。」【1】 众人凭心体味这八字含义,对这所仙殿权位,已然清晰,歷经这场剧变的洗礼,他们稍得顿悟,又纷纷下山去了。 九垓山,再不存仙尊之位,再不存权势之争。四季常绿,终年如春,足够山下樵夫砍柴无数,养活不少人家…… x 荆新郊外,一户茅屋飘散药香悠悠,舒人心神。 屋内,沐茵依依望了眼尚在昏迷的兄长,心中依旧担忧,长嘆一声,她不再多做叨扰,徐步退出房屋,正巧撞见帮忙救完人,便院中侍弄石榴花树的凤寐。 她走过去,垂首致谢:「医圣大人,这次多谢你救了我堂兄的性命,此恩……」 「此恩你不必谢我。我只是受人所託,尽力而为罢了。」凤寐打断她的感谢,淡淡解释。 沐茵不解,又问:「那,究竟是何人托您来帮我们的呢?」 「这个人……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凤寐抬手比划了拒绝的手势,示意她勿再追问,自己却不免陷入回想: 「凤寐大人,我想借我姐姐的名义,再求你一件事。」 「呵。我愿出山,已经是对你们的格外恩顾了,你还敢提你姐姐?」 「我知道这样很无耻。但是,除了你,我不知还有什么人能接下这样棘手的事。」 「哼,有求于人的恭维,我不喜欢……我可以答应你救人,但多余的变数,我无法保证。」 「哈,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到了。这两盏长明灯先给你,如果到时候有什么意外变故,你便用它们保住无辜之人的性命。」 凤寐有些惊讶,望向祁终:「起死回生的长明灯你是怎么得到的?」 「去如意坊,用三生寿命换的。」 「什么?你居然去透支后世寿命!还是和如意坊做交易?真是大忌!那个老太婆可不是什么好人,她不过是仗着虚实不分的身份忤逆天地规律而已,你可知下世的你将承受怎样的痛苦?」 「不必下世,与他一起,今生足以。」 「呵……你倒是懂得知足。」 「这件事还请大人替我保密,我不想让他担心。」 「我会……」 失神间,沐茵抱歉回道:「那我不问了,打扰您了。」 「嗯……」 正欲错身,凤寐抬眸之际,望见小院门扉下,踏入两道熟悉身影,便知一切都安定了,不由会心一笑,敛袂静待二人。 沐耘甫一入门,便焦急询问沐茵:「二姐,堂兄怎样了?」 沐茵欣慰拍了拍他的肩,感嘆道:「医圣大人已经救回了他们。」 闻言,沐耘最后一丝疲色与担忧都烟消云散,转而面向凤寐,正欲跪谢。凤寐惊愕睁大双眸,急忙制止,喝道:「干什么?我需要你谢我什么了吗?」 质问间,凤寐的目光不免游离到他身后的祁终身上,掩饰地垂了垂眸,将人扶正:「这一战,你们都辛苦了。我既然说过要助你们,那就不必再重这些虚礼。」 沐耘听进他的话,缓缓点头,安宁的清风吹拂过小院,让几人的身心都一阵放松。 这时,一道华衣仙影,翩然入院,来到众人身前。 凤寐微怔,连忙行礼:「莲袖姑姑,您怎么来了?」 莲袖微微臻首,嘴角带笑,目光拂过沐耘二人,道:「凤寐,你将功补过,已经恢復了神格,素女念你多年,你可要回去见她,再位列神职?」 「师尊……那我随您走一趟吧。」 「且慢。」莲袖淡淡转身,对沐耘二人道,「玄女想要见一见你们二人,可否与我们同行?」 第344页 天境之神的邀约,意味不明。毕竟在处理完席衍之事后,两人才伪造神迹,以简短八字毁掉了九垓山集权,这一行,极有可能是问罪……在场几人皆心照不宣。 沉默片刻,沐耘握紧祁终的手心,臻首道:「劳您带路。」 「你……」凤寐惊愕望向他,欲言又止。 莲袖欣慰一笑,不再多言,带着三人,重返天境。 x 九重天阙,流云百丈,虹霓婆娑,浮动出一片仙境的清圣祥和。 三人紧跟莲袖步伐,穿过层层彩云,来到一座诡奇的耸天石壁下。 凤寐抬步上前,犹疑道:「这里是……永生壁?」 莲袖转身解释道:「凤寐,你随我走,此处是留给他们二人的。」 「是。」 莲袖转而望向沐耘两人,淡定道:「这座石壁上有两处入口,你们二人分别从左右进入,到了里面,会解开你们心中许多疑惑的……等你们在永生壁中相遇后,自然就能见到玄女了,她,很想你们……」 「我与凤寐先行一步了。告辞。」 交代完要事,莲袖便领着凤寐离开了。二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分别择了方向入门。 祁终从左方进入,见洞内一片昏暗,正纳闷,脑中突来一阵灵意,刺激心房,一阵心血上涌,他茫然扶住墙壁,再一抬眸,入目一片流动的壁画,吸引了他的目光…… 而右方石壁却是一片光明,沐耘缓步过道,一眼一眼浏览壁画所记。两人所观故事一致,毫无分别。 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在中途相遇,烛火光亮下,两人望见彼此眼尾的泪光,似乎都已明白了前尘旧事…… 原来永生壁上的画像记叙的是天境的一段过往歷史。当年九天玄女与素女歷上古战役后,退隐天境,成为古神,本该不问世事,可玄女却不甘心沦为炎黄人族的神话传说,一心想创造另一个以自己与素女为中心的人间,却不想划分边疆之时,动盪了上古战场残留的恶念神识,蚩尤虽死,野心与恨意却永存,随着神识一起復甦,妄想捲土重来。 玄女二神为挽狂澜,但又不愿失去刚刚建立的疆土,只好命令自己的小徒弟栖悦以天生灵意,构造幻境,作为掩饰,让她俩能尽快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平息怨念。本来过程顺畅,就快成功之际,落手的神识却骤然崩裂,散落人间,玄女急运天阵,将其三分之二困入桐疆,却无暇分心顾好栖悦的状况,无意间害得他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玄女痛心之际,却也无可挽回。不巧的是,当她沉浸在爱徒之殇的悲恸时,其最得意的首徒云晞,也为挡天劫,而剑断神灭,再无挽救。双重打击下,玄女悲怒难解,只好封闭桐疆与人间的通道,卸下心中宏图大业,闭关数甲子。素女虽不忍此惨剧,但也无法放任另外三分之一的恶念神识继续危害人间,便想方设法将其引入桐疆,以作了断。 哪知恶念神识漂荡人间,找到了时辰对应的寄主,本欲夺舍,却被漂泊千年的栖悦灵元所撞见,为救因心病而陷入危难的方家小孩,他只好放弃重新凝聚神体的机会,化作另一颗红心,为方槿续命,也时时阻止恶念神识脱离封印,继续逃窜。 祁终看到此处,才知道自己双心的来源,以及他修炼幻术的天赋都是来自栖悦的舍灵相助,他曾经能看懂那些古文的原因,也是因为自己的记忆里存在着书的作者的灵识,在与他共生。 但壁画并未在此展露完结。 栖悦阵亡后,他的师兄云晞自他乡远游归来,听闻噩耗,心死如灰,在为护疆而挡天劫的过程中,绝望放弃生命,自毁神格,散做世间粒粒尘灰,寻觅清风相伴……可巧合的是,当之前他游歷在外时,偶遇一佛门尊者,趁机取走了他眉心一滴血元,放入转生的佛莲之中,为其创造了另一道命运…… 看到此处,沐耘才清楚何谓真正的双生双命。冥冥之中,有些联繫割而不断。 二人各自感怀这段藕断丝连的往事,失神间,永生壁在身侧幻化消散,沐耘二人侧身回望,见彩云消散开的对面,徐来一道高贵神影,蒙着轻纱,缓缓降临到他们跟前。 九天玄女一眼认出二人身份,在陌生的面孔里找到爱徒模煳的轮廓,神目动容轻眨,清冷道:「你们……应当已经了解栖悦与云晞的过往了,有什么话想问吗?」 沐耘沉默片刻,缓缓取出佩剑,交还给玄女,郑重道:「此剑,应当奉还于您。」 「啊!是云晞的故剑……」玄女痛心收回,目露伤感,「当初我把它交给歷代仙尊,其实是一种逃避。」 二人不解,又听她徐徐交代前因后果:云晞元魂碎尽之后,他生前的佩剑也在抵挡天劫的时候,不堪重负,断裂成片,本来它可以跟着云晞一直修行,化出有意识且可形变自如的剑灵,然而此劫之后,它也不忍弃主,自闭灵意,沦为废铁。 玄女惜徒心切,痛不止泪。最终向西王母借来丹玉,缝合了受伤的长剑碎片,丹玉有奇效,基本上将其表面缝补得毫无裂痕了。当初祁终他们得到的那颗绛生丹便是由丹玉化作的。 最后玄女又把此剑沉入青白江的底部,引九天神水绕其修补灵气,淡化它的怨气和执念。 虽然后来的玄女也清醒过来,无论她再做什么事情来弥补,云晞和栖悦都不可能再回来了,膝下再无承欢。但她依然没有断掉灵水的补足,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涤尽剑心的污秽,一如当初云晞拜她为师,她亲手交给他时的单纯真挚。 第345页 后来,岁月悠长,人事俱远。 玄女又以万年寒冰重铸此剑,将其温润如水的性子直接冰封成不近人情的冷冽。用一种逃避和遗忘的方式,把它交给了桐疆的掌权者使用,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有缘人,重新解开此剑的心结,也免得荒废这把好剑的神力…… 听完这些话,祁终忽感心上一阵刺痛,以往他会觉得是小病发作,现在,他清楚了,这是栖悦对他已故师兄的心疼…… 玄女长嘆一声,又道:「你们弥平了桐疆祸乱,我很感谢你们,有什么奖赏想要吗?」 沐耘二人面面对视,忽感轻松,原来这一程是玄女想要藉机弥补往昔过错的机会。未曾言语,但两人已经默契相通,沐耘恭敬上前,垂首道:「恳请玄女打开桐疆的封印,将它还给真正的人间!」 「这……这是本尊与素女多年的心血。」玄女面露难色,沉思片刻,妥协恩准,「罢了。看在你们有功的份上,加之你们间接让栖悦与云晞重逢的机缘上,本尊愿意割爱……你们走吧。」 「多谢玄女大人通情,苍生必会感念您的恩德。」 沐耘客套一语,却叫玄女舒心一笑,垂眸掩住不舍,目送二人离开天境,多年夙愿终于得到间接的圆满。 …… 回到扶风,已是半月光景。 天下已经清平,沐耘按照约定,带着祁终离开了沐家,回到兰山山腰,买了一间宅子,开始清闲归隐。 临走前,他特意向沐茵解释了缘由,却为她的冷静稍感诧愕。他不知,在此之前,沐茵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一直在强忍不舍,成全他心无挂碍地去寻觅自由。 后来,两人在兰山住了一年,山下的村民热情好客,成日送礼,逼得沐耘二人盛情难却,只好开办学堂,教导这些人家的子女读书,作为回报。渐渐的,二人小筑,越来越扩张,最后成了一座书院,春夏秋冬,书院里的读书声朗朗动听,衬得岁月更加清闲静美。 …… x 全书完。 --------------------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道德经》。「法」字可以理解为「产生于」。 碎碎念:不可置信!大结局了!【泪目.jpg】感谢一路陪伴我到这里的小伙伴们,祝你们事事顺心,永远快乐!下本再见啦~ 第161章 番外:终耘篇 ============================== 深冬渐至,一年的尾声随着除夕的将至而悠悠迴旋。 傍晚,祁终裹着毛绒绒的厚袍,趴在窗台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院中的花树一片一片掉光了枝丫,嘆道:「哎,明夜就除夕了,怎么还不下雪呢……」 兰山地处偏南方,气候宜人,极少下雪,但自桐疆与人间交汇后,这里的四季秩序恢復如初,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有雪意,而不是只有唿唿过耳的刺骨寒风。 祁终失落垂眸,余光轻瞥后方整饬书案的沐耘,见他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扫灰,分外专注,似乎没有听见他刚刚的惋惜。 他好想陪他一起看雪啊。但祁终转念一想,勐然回忆起沐耘在扶风的十年里,似乎已经不喜欢观雪了,他曾经害怕雪落……可事过境迁,难道自己归来陪同,也不能解此心结吗? 祁终撑着脑袋,冥思苦想。目光漫步目的地乱晃,突然看见屋内炭火将熄,他见沐耘无暇顾及,便自己前去动手添火,保证室内的暖气。 无意间,他注目到旁侧虚掩的衣柜里冒出了一片红艷,好似嫁衣。祁终好奇走去,正欲拉开柜门,却被一道高大身影挡在眼前,阻止了他的窥探。 祁终仰望道:「这里面……藏了什么吗?」 沐耘轻咳一声,淡定道:「没什么,一些不要的破旧衣服,我等下就把它搬出去。」 「哦……」祁终迟疑应了一声,也不多想了,转而又问,「明夜就是除夕了,我们……要回家吗?」 「不回。」利落干脆的否定,听得祁终微微诧愣。 「为,为什么?是因为我还不是你们家的人,所以不能回去过年吗?」他有些敏感多想,目光暗沉下来,来到这兰山定居已快一年,可沐耘却从未提过身份礼数的事,起先,祁终也很疑惑,后来想到是彼此不重虚礼,所以默认结为道侣,就不必再按凡俗礼节搞得那么复杂,但现在沐耘的沉默不语,让他心里有些恼,不知在气什么,气他不尊重自己?可他又把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没关心这些小事,说出来,连祁终自己都觉得无理取闹。 沐耘观察到他的情绪变化,忙活间,暗暗偷笑。解释道:「自然不是因此。别多心。」 「哼……你忙吧,我去做饭啦。」祁终恹恹回了一句,解下棉袍,准备去取围裙。 沐耘惊慌上前,摇头道:「不,不要。我来就好。你要是饿了,先吃桌上的点心垫垫胃,要是无聊,就去下一会儿单人棋打发时间……」 「哈!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吗?」他不甘反问。 沐耘一时哑然,偏着脑袋,轻轻点头。 「你!」祁终咬咬牙,丢下围裙,去了偏屋,扎红灯笼玩,他也就学会了这些手艺,能捣鼓半晌。 沐耘无奈浅笑,转身给那衣柜上了道锁。 …… 第二日清晨,一年的最后一天。祁终在温暖的被窝里,睡了个自然醒,一旁身畔,空落落的冷,让他的心一时也空落落的。他咕哝道:「奇怪,这人今天起这么早做什么?难道熬个粥,他还要早起?」 第346页 睡眼迷濛间,祁终习惯性地扒拉头髮,却发现头顶已经被人束好了发,他急忙对镜一照,发现冠发齐全,仪容已经收拾妥贴。诧异之际,他回过身,发现床畔末端摆放好了一道整齐的衣物,红艷无比,竟是嫁衣! 「啊……他……」祁终回过神来,捡起那件喜服,试穿在身,分外合适。他这才想起,难怪半月前,与对方相拥时,那人老爱扣紧他的腰身,原来是在确认尺码…… 感动之际,祁终见窗外天明,顿感良辰吉时将至,便提着衣摆,火急火燎地奔到门前,用力一推,乍见门外一片茫茫雪景,远处山峦都已落白,天地银装,更衬嫁衣的红。 「下雪了……」他走到屋檐下,摊着手心捞雪,仰望着天,轻嘆一声。 就在这时,小院的门扉外,徐来一道熟悉身影,执着素伞,冒着风雪,款款向他走来。 祁终握紧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内心一片温暖与感动,惊喜到眼尾都泛着一丝泪意。 见人已行至自己跟前,他激动到颤声:「你来啦……」 沐耘不吝笑意,轻轻将伞递给祁终:「拿着。」 祁终愣愣接过伞,不明所以:「那你……」 「我背你。」 说着,沐耘缓缓倾腰,静静等他回神。祁终大喜过望,急忙飞扑上背,紧紧环住对方的肩身,将伞举过二人头顶,遮住这一方冬雪。 沐耘欣慰一笑,反手抱住他,稳稳上路,一步一步踏进雪地中。 祁终歪着脑袋,小声问:「我们现在去哪儿呀?」 「去成亲。二姐他们还在正堂等我们。」 「啊!那你怎么不早点叫我起来?」祁终震惊到无措反问。 沐耘温声回道:「不怕,吉时未晚。」 「唔……你都不提前告诉我这件事,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之前的承诺呢……」 「怎会。」 「那你现在爱看雪了吗?」祁终轻轻一问。 沐耘双眸一眨,默认。 这时,祁终突然将手中的伞一松,任风将其吹开二人身畔,随后将脑袋紧紧靠在对方侧颜下,笑嘻嘻道:「今朝与君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1】 沐耘听得一愣,顿明他的举措何意,唇角笑意更深:「哎……你真爱看话本啊。」 祁终激动反驳:「什么呀!我是真心的。」 「好好好……是我这个俗人不懂真心,只怕把你淋病了。」 「一时半会儿,小雪而已……我们快些走,别让姐姐他们等太久了。」 「嗯。」 …… 除夕夜,灯火融融,室内暖香绕绕,红纱低垂。 短暂的相聚后,二人送别亲朋,回到安宁的小窝,卸去一身风雪,端坐灯下。祁终轻轻拿起剪刀,剪断一缕青丝,再与沐耘的那缕缠绑在一起,随后轻柔地安置在桌上摆好红巾的木匣内,珍视笑道:「好啦。我们已经结髮在此,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沐耘眨眼轻笑,举手起誓:「结髮同心,此生不弃……」 「诶诶!别说下去!我让你说甜言蜜语,你发誓干什么?」祁终急忙捂住他未完的话语,哭笑不得。 沐耘怔愣一瞬,随即不语。 祁终笑意未消,缓缓起身,站在铜镜后,为他梳发,一缕一缕抚摸在手,顺滑无比。 「以前都是你为我整理仪容,今夜便由我为你细梳长发,梳到白头偕老,好不好?」 「嗯。」沐耘语气放松,静待他作为。 过了一会儿,祁终在他身后放下梳子,转而去熄灭了屋里的灯火。沐耘回身惊诧,却听窗外山下的鞭炮声突兀响起,才知此刻已是新年。 祁终趁他发愣,一把将人拉入红帐,双双跌进软和的新棉被里,摸不着东南西北。沐耘无奈轻嘆,怕他胡闹磕着,便悄悄用灵力将床畔的花灯点亮,让屋内不至于太黑。 等回过神,祁终已经压住了他的肩侧,乖顺趴在旁边,装傻卖萌:「耘公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啊?」 沐耘知道他在逗弄自己,看了那么多话本,现在却来多余一问,真是当自己吃素了,沐耘便故意不解风情,淡定道:「做你想做的事……睡觉呀。」 「什么?」祁终哼了一声,嘀咕道,「真是纯情的呆子,这么久了,同床共枕,还只会搂搂抱抱,书上说的大好春宵都被浪费啦!」 见沐耘真的去拉棉被,准备盖上睡觉,祁终怒其不争,按着他的大手,赌气道:「我还不信治不了你这个笨蛋!」 沐耘一愣,无辜问:「小终,你要做什么?呃……你别乱亲……」 难耐爱意,祁终回想话本中十八般技艺,一股脑胡乱用上,逼得彼此头脑热血都快倒涌一般,满面潮红。 「哼,叫你清心寡欲,不解风情!今夜,我要粉碎你这『虚伪』的操守……嗷唔……」 一句含煳不清的威胁话语,传入沐耘双耳,他羞愤哼道:「别胡说,我没有……」 祁终不甘回敬:「你有,我发现的……」 沐耘抿了抿唇,宠溺由他胡闹,不做反驳,哪知他更得寸进尺,转眼举措更加大胆,他甚至阻止不及,只能出言相劝:「别……哎……」 祁终得意仰首,眯眼挑衅,撒娇问:「吶,我是不是让你很舒服……」 听他问出口,沐耘脸红耳赤,将脑袋轻轻偏开,克制道:「别乱问……我们好好来……」 第347页 「哼……假正经,新婚夜,不刺激一点怎么行?」祁终傲娇脱口,尚未意识到这句话的危险性。 沐耘不再忍他,欲意纠缠理智,他反扑回去,将人抵回床角,假装愠怒道:「不知矜持,等下别哭……」 「啊你……你少吓唬我,我还不知道你……嘶,啧……」 反驳的话还未完整脱口,有人已经开始沦陷挑衅的「苦果」了。 …… 长夜漫漫,屋外爆竹声喜庆一片,屋内角落里,一株温室养植的含羞草默默合上了翠绿的枝叶。 --------------------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网络诗词。 第162章 番外:终耘篇 ============================== 开春后,山腰一片新绿。鸟语花香,蜂飞蝶绕,是万物復甦的徵兆。 祁终从外散步而回,手中晃着前几日与沐耘下山赶集时,他为自己买的一把摺扇,闲来无事,握在手中把玩。 临近午时,初春的暖阳,已然明媚和煦。他走到院中,目光环视一番,没有看到沐耘的身影,有些疑惑,便独自伫立在纷纷扬扬的落花里,抬眸一望,见一双青燕在微风中飞旋,恩爱无比。 祁终调转方向,从百花小道漫步向厨房外走去。果不其然,被阳光交错的树荫下,有一道玉影娴静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正一丝不苟地低眉摘菜。清瘦白皙的手指不断穿梭在菜叶之中,两下摘出不少蔬菜搁置一旁。 祁终玩心大发,顿收摺扇,趁人不备,猫着脚步,偷偷熘到沐耘身侧,意欲捉弄。 他将扇端轻轻移至沐耘下颚,挑衅挑起,眉眼嬉笑道:「诶~好俊的公子呀,来,笑一个……」 沐耘浅皱眉头,目光徐徐升起,与他对视,渐渐展露唇角,看得祁终自己都快绷不住想笑了,一分心,他顿时被一双大手反着折入对方怀中,动弹不得。 「诶你……」 沐耘单手巧夺摺扇,轻松摊开,徐徐扇风,无视祁终的错愕,自信道:「反了你了。」 「啊?你怎么不按我的剧本来啊?这时你明明应该对我说别闹……把扇子还我!」祁终不满一哼,还欲夺扇,这次沐耘特意不由他,反手发力,扇子从手心旋至手背,让他扑了个空。 「狡猾如你,我就算说让你别闹,你也还是会闹,这样的戏码,我已经习惯了。」沐耘淡淡回道。 祁终被说得羞愤不已,在怀中乱动,挣扎着起身,叉腰道:「哼!不想配合我就明说嘛,你要是不跟我玩,我就找别人去……」 「找谁?」沐耘语气一冷。 祁终坏笑着拖延语调:「找……还能找谁?继续找你啊!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三次,反正你不是说已经被我捉弄习惯了嘛?多试几次,看你还陪不陪我演话本!」 「你!哎,真拿你没办法……」沐耘对他浑然天成的无赖脾性毫无办法,只得一嘆。 祁终嘻嘻一笑,知道不能玩地太过分,又狗腿上前,赔笑道:「好啦好啦,我来帮你摘菜。」 沐耘看穿他那点哄人的技俩,拙劣不自知,但他很受用,并不拆穿,淡淡道:「菜不是你那么摘的,这样能吃的都被你摘没了!」 祁终听得一愣,切了一声,偷学着沐耘示范的方法,才摘得像样了些。 两人共度这段闲适的上午时光,心情惬意,期间,祁终又开始无聊唠起话来:「诶,我跟说啊,昨天我去山下钓鱼,回来的时候,又被一群人给堵了……」 沐耘双指一顿,脸色稍冷,严肃问:「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堵你?你是不是去赌坊了?」 「哎哟!你想哪儿去了,真够离谱的。」祁终为他的正经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平日这么游手好闲,都被对方贴上赌徒的标籤了,他恼道,「我都说了是去钓鱼,怎么可能进赌坊?堵我的人自然也是兰山下的那些村民了呗……」 沐耘心神一松,更觉奇怪,抬眸望他,故作严苛:「下次再不把话一次说完,就罚你三餐不能一顿吃完……」 「啊?你捨得吗?还不让我一次把三顿饭吃完……嘶,等等,沐耘,你可真会给人绕弯啊,谁会一顿把一天的饭都吃完啊?这算什么惩罚,我都差点信了你的邪!」 祁终咬咬牙,上了对方的当,看着对方镇定的脸,一时又爱又恨。 沐耘淡笑回道:「好了,言归正传,快把那些村民堵你的原因说出来,若有矛盾,我去替你调解。」 「没有!我这么乖这么老实,能干什么坏事吶?其实他们拦我的原因,就是想送我们各种瓜果蔬菜,五谷杂粮……还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说不要,他们偏给,拒绝了好久,最后,他们又偷偷把菜塞到我们屋檐后面的柴门那里,为了不浪费,我只好全都挑回来了……」 「嗯?你昨天不是还跟我说,那些菜是你买的吗?」沐耘听完缘由,惊觉被骗。 祁终尴尬挠头,支支吾吾道:「是买的啊……因为他们也不是白送的,我,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沐耘隐隐有些不安,追问:「什么要求?」 祁终弱弱抬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嗫嚅道:「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的消息,说这山腰住了个教书先生,知识渊博,才貌双全……便想托我请你去山下破草屋里,教他们的娃娃读书写字,考取功名……」 第348页 「你怎知他们说的是我?」 「这……还不是你深入简出,神神秘秘,惹人猜测,把路过这个山腰的樵夫路人都给忽悠住了,他们下山『以讹传讹』,说你是什么得道高人归隐在此,那些村民一听,个个盼子成龙,合计给我们找事做呢……」祁终故作愁苦扶额,偷瞄沐耘神情一派淡然,不由于心唏嘘。 「所以……你很爽快地替我同意了?」 「对啊!啊……也不是,我犹豫了好久哒,可他们实在太烦了,给的也太多了……我寻思乡里乡亲的,都是热情的老实人,应该也没什么坏心吧……」 沐耘闭了闭眼:「为了一两筐果和菜,你就把自己的夫君给卖了?原来我在你心里,就值这么点钱?」 「啊呀!不是,你误会了,我是为了你才应允的啊。」祁终大慌神色,急急解释间,都没注意到沐耘高超演技下的一抹憋笑。 沐耘臻首望他,淡淡反问:「为了我?」 倒要听听你心里打什么主意?他兴致勃勃揣摩,认真等待祁终回復。 「我,我是见你闲在家中,成日除了写字作画,弹琴赋诗,侍弄花草果树,好像很无聊的样子……我怕你闷出病来,就给你找了这件差事。我刚刚还注意到你听这个消息时,眼睛有光呢……不算你自己明示同意了么?」 「有么?」沐耘掐着笑意反问,「你非我,怎知我是何感受?」 「我……那我主动问还不行吗?你说,你每天是不是觉得很闲很无聊?」祁终大胆反问,一脸天真呆萌。 沐耘忍俊不禁,徐徐道:「陪你,不闲。十年百年,都不闲。」 「啊……」祁终不好意思偏开脸,感动又懊悔。 沐耘捡起菜篮,起身道:「不过你既以允诺乡民,那自然得言出必行。以后,可有得忙啦……」 祁终大喜过望,紧跟着他:「这么说,你同意啦?那以后,你教书,我帮你摇下课铃……还有哇,我们院里不是有棵枣树吗?等中秋的时候,我还可以叫那群小孩帮我们摘枣吃……」 絮絮叨叨地话语描绘着一副尚未成形的蓝图,沐耘听他叽叽喳喳一通补充,便知他对这件事早有期许,今日的答应真是顺水推舟了。 「哈哈……你说以后我们膝下会不会就很热闹了?其实,忙一点,闲一点,都无所谓对不对?反正都是我俩在一块儿……」 「嗯。」 …… 第163章 番外:终耘篇 ============================== 又是一年正月远去,大地迎来三月春暖。山峦黛青,林木葱郁,野芳竞开,满是生机。 随着前来求学的贫农子女越来越多,小书院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学童,沐耘二人商量着,既然春节刚过,就暂时先不开学,将学堂休整和扩大些,再让孩子们来读书。 夜深了。 成日疯玩的小野猫们,在野外寻欢作乐一番,又浑浑噩噩地跑回了学堂的屋檐下,那里早已被两个好心人放好了吃食。它们凑到一堆,满足地吞咽。 突然,学堂后方的厢房中,隐隐传来几声含煳不清的哭声,有些像熟人的声音,猫猫们都惊住了,立起耳朵,亮着双眼,怔愣停住。这时,有一只小黑猫吃饱喝足之后,突发奇想,胆大地追着那声音来源,四支梅花脚,踏着小碎步,幽幽从草丛中钻过去。 门扉已掩,唯有绮窗下淡绿纱幔被夜风吹开一角,透出里屋中点点红烛的光亮。小野猫轻轻窜上窗台,在纱幔的遮掩下,悄悄探着脑袋,往屋里张望…… 只见屋内昏昏红暗的烛火轻轻摇晃,映照在同样微微晃动的芙蓉帐上,暗沉出一丝晦涩的欲意,花篮下的炉香,也悠悠飘散起来,飘到小猫咪的鼻尖里,骗得它心驰神往,陶醉地眯了眯眼。 忽然,红帐内传出一段谈话声,将它的心思又给勾了回来。 小黑猫先是听见一声求饶似的哭腔:「呜……别,有些疼……」 随即纱帐中的人影放缓了动作,一道安抚的话音传来:「好……不疼,不疼……」 那哄人的嗓音音色动听,温润清亮,小黑猫眨了眨眼睛,听出了这两道声音的主人是何身份,他俩就是平日在学堂餵它们好吃的猫粮的两位公子,一个温柔如水,一个活泼爱笑,它和小伙伴们最喜欢在暖洋洋的太阳下,去蹭他俩手心的抚摸来着。 不知二人在帐内做什么,小黑猫好奇地把脑袋凑上去,瞳孔放得更大,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们。 在做什么呢? 啊! 「喵呜——」 小黑猫看清一切后,不由瞪大铜铃一般的双眼,惊慌无措地窜下窗台,往夜色中逃之夭夭,小心脏惊魂未定,不可置信,平日疼爱它们的两位公子,居然在房内做着那种他和小母猫在春天最享受的事……原来人也喜欢这种快乐吗? 小黑猫迷茫中悠悠有些回味,心说,开春了,我也好久没去找我的小白了呢。 沐耘懵然一怔,用两指轻轻捞开红帐的一道缝口,望向窗畔,低声自语:「有猫叫……」 祁终神色不耐,抓着纱帐,直起身,着急抱住他的腰身,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锁骨,一阵呜咽:「喵呜,喵呜……呜……」 听见这悦耳动听的叫唤,沐耘唿吸倒窒,随即一阵急促,耳尖彻底红透,躁热地咽了咽嗓子,不由睁大双眸,低眸俯视他,怜惜又心爱:「你,你……」 第349页 祁终依偎在他怀中,仰面望他,髮丝凌乱,眼中清清一片水雾:「我,喵了,喵呜过了……你别愣着了……呜。」 沐耘哭笑不得,他分明说的是窗外偷看跑开的小黑猫,谁知这人没听清,还以为是自己在忽悠他搞那些话本中描写的情趣之事。 索性春宵一刻,千金不止。他顾不得解释了,顺势而为,将人拥入怀中,重新钻回被褥,一番折腾不休。 「别哭,别哭……」 沐耘怜惜地揩去心爱之人眼尾的泪水,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他肌肤的白皙,游走至那人抓着床幔的手心,反手取下,紧紧十指相扣。沐耘一边轻声哄他,一边放纵二人共浴爱河,眼波流转间,彼此眼中的爱意,潺潺流淌如溪。 如此良宵,春意渐浓,春情渐深。 含羞草新长了一抹枝丫,也跟着老枝桠一起合上了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