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王妃同人]江山美人》 第1页 [bg同人] 《(白髮王妃同人)[白髮]江山美人》作者:青山见晓【完结+番外】 文案: 这是一段两个女人影子笼罩的歷史,江山为局,人心做子,下棋之人亦在局中。 隐忍筹谋,搅碎天下——不过难消旧情。 以身入局,翻云覆雨——所欲何止江山。 排雷预警:1.女主穿越,从一出生就非原版秦漫,所以这个故事里就没有漫夭了。(原着漫夭是秦漫穿越前现代的名字。) 2.金手指开得很大,要不救不活容齐。 3.虽然容齐算是男主,但由于身体不好,会经常隐身。 4.女主不可能和苻鸢和解,毕竟苻鸢杀了她全家。 5.不喜勿喷,请勿拍砖。 内容标籤: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漫 ┃ 配角:容齐,白髮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江山和美人,我都要了! 立意:自立自强 楔子 少女秦漫被剑架着脖颈,由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推搡进屋,跌倒在地。 「长本事了,」男子细长的眼眸毒蛇一样闪烁着幽光,幽冷的声音似来自地下,带着恶毒的嘲讽,「竟敢偷听!」 秦漫侧肩避开男人的手,抬起头来,露出脂粉未施,已足以绝国倾城的容颜。 秀眉春柳,清眸琉璃,琼鼻娇挺,樱唇鲜润,冰肌玉骨,墨发生辉,仿佛天工安排,恰到好处组成一张明丽动人的容颜。 那双澄澈灵秀的琉璃清瞳,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冰雪消融的清澈溪流,清晨草叶的晶莹露珠,春日枝头初绽的花朵……想起世间最为美好的事物,勾起人心中纯美的梦想。 幽暗的佛堂中,她的出现宛如一道阳光,顿使满室生辉。 西启太后眉心稍颦,仿佛为她的容色所迫,别过头去。这种纯粹的美让她想起那个曾经给她带来一切噩梦的女人,自心底深处生出破坏的欲望。 秦漫清澈的眼眸转过整个灯火动摇的幽暗佛堂。除了将她带入的黑衣男子,屋里只有西启帝君和太后。 所以,方才她听见的那些都是真的了?秦漫的脸色微白。 少年的西启之君容齐抢到秦漫身前,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同太后的视线隔绝,他看向秦漫的目光惊惧又有些担忧,「漫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秦漫抬头看向容齐,年轻的君王清贵俊雅,隽秀温润,风姿卓绝,眼眸却如此幽晦,让她看不清明。 她太相信他了。 从来没想过容齐,原来知道这么多,隐瞒她那么多,让曾经真的为宸国兵胁西启而替他担忧的自己,仿佛成了一出笑话。 那不过是苻鸢让「容乐公主」联姻北临的藉口。 从一开始,从她被带到西启,顶替死去的「容乐公主」,计划就已经定下。 「我只是想见见你。」秦漫凝视着容齐眼睛,平静轻柔的开口,声音低柔婉转如同天籁。 似一无所知。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不快走!」容齐眸眼一动,长眉紧锁,似含怒的轻斥,将她一把拉起来,想尽快将她带出门去。 门外固然是深沉的夜色,但这供着金身佛像的佛堂,才是黑暗的危险的地狱。 「慢着!」满头金饰,遍身绫罗,雍容华贵的西启太后不紧不慢的唤了一声。 她带着半脸的纯金面具,露出的半张脸却涂得雪白,唇色殷红,眉眼漆黑,诚然是一张浓墨重彩绘成的诡艷容颜。 黑衣男子应声举起长剑,挡住两人的去路。 容齐连忙紧张的将秦漫拉近身侧,挡在她身前,「母后,您想要做什么?!」 「你不会以为,」西启太后苻鸢曼声道,「你们这点伎俩便可以混过去吧?」 容齐何尝不明白,然而他总是抱着最后试一次的期待。 他恳求太后,「母后,您放过漫儿吧,我会让她不要泄露出去的。」 「她已经认出我了,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哀家自然留她不得。」太后不为所动。 「母后——」容齐挡住秦漫,祈求的看向苻鸢。 「难怪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秦漫轻柔的开口,与慌张的年轻启帝比起来,她看上去有些过于镇定。 毕竟,她对这个造成她满门具灭的女人没报有丝毫期望,「因为你怕被我认出来,你知道,只要见过一次,我就能记住。当年在北临的时候,父亲带我入宫赴宴,我熘出去玩,曾看到你在迴廊的檐下偷看,后来我才知道,你是被宗政殒赫打入冷宫的苻皇后。」 「我曾经以为,秦家被灭乃是因为父亲的赡民政策触动了世家大族,还在心里抱怨过父亲。自古以来实施变法之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况且宗政殒赫本来就忘恩负义,冷情寡德,父亲自诩聪明人,却看不明白,甚至自己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现在看来,是我错怪了他。」 秦漫亭亭玉立,在摇曳的烛火中,眸光微微闪烁欲坠不坠,玲珑的身形仿佛镀了一层光晕,美得梦幻一般不真实,「暗箭难防,他纵使真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死于这样荒谬的理由。」 「你既然已经知道,哀家绝不能留下你了!」苻鸢眉梢一挑。 「你什么时候想放过我?你设计让我秦家满门抄斩,然后让他——」秦漫讽刺的一笑,侧头看向那个黑衣人,「将我带到这里,教给我武功,让我在冷宫之中受种种折磨,不就是为了培植我的仇恨,然后让我去北临报仇吗?但,即使我按照你希望的去做,难道你真的准备放过我?」 第2页 「你果然聪慧非常,」傅鸢绝艷的脸上勾起笑容。 容齐难以置信的看向傅鸢,打破心底里微小的奢望。 他警惕着迫近的黑衣的林申,一把揽住秦漫将她掩在身后,再次哀求道,「母后,您放过漫儿吧。儿臣以后什么都听您的!您所有的计划,儿臣都愿意帮您完成!无论您让儿臣做什么,儿臣都再无怨言!」 「我已经知道一切,苻鸢岂敢放我回北临?」她忍住了眼泪,时隔十三年,她才知道当年灭门的真相竟是如此荒唐可笑。 秦漫轻笑一声,「你真心认为,是我父亲的谏言,使你被宗政殒赫弃之冷宫?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宗政殒赫从头到尾对你,都只有利用没有喜欢?他娶你,就是为了復国,所有山盟海誓不过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而你,你那时候在廊下看着,你还爱着他,是不是?」 「住口!」苻鸢被她道破心事,眼中杀机必现。 旁边黑衣林申察言观色,执剑蓄势待发。 容齐眼中露出一丝绝然,终于做下决定。 他转身伸手盪开林申的长剑,将秦漫往门口推了一步,「漫儿,你快走!」 秦漫微怔:「你……」 「快走!」容齐一边焦急的催促她,一边警惕的拦着苻鸢和黑衣的林申:「离开这里,别再回来!」 秦漫抬眸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往门口掠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一刻,苻鸢冰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今天敢踏出这座大殿一步,哀家立即掐死他。」 秦漫回过身来,惊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维持不住镇静的表情。 苻鸢不知何时移到容齐身边,养尊处优的细白手指紧紧的掐住他的脖子,指让他无论如何也无可挣脱。那张清俊的面容已因窒息而涨红髮紫,痛苦的微微扭曲,然而比之身体的折磨……那双平日里温润的冰灰色眼瞳中,终于唯剩绝望和哀伤。 纵使他再不敢心怀期待,也未想到母后能狠心至此。 「那是你的儿子。」秦漫轻柔的开口。 「哀家当然知道,不必你提醒,」太后冷漠的说道,「但他为了你拂逆哀家,不把哀家放在眼里,这样的不孝子留着还有什么用?」 「没有他,你就不是西启的太后,」秦漫强忍住不去看容齐,「而是北临的废后,是旧宸的公主苻鸢,而如今宸国皇位早已更替,也就是说,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就算西启覆灭,也与你无关,」西启太后淡然。 「如今还有许多人认识你,」秦漫又道,「没有他,你要亲自去执行你那些计划?」 苻鸢仍然不为所动,紧紧的掐住容齐的脖颈,「你准备拖延到他死吗?」 「你真的以为,可以用你自己的儿子,来威胁我?」秦漫冷声道,「让我全家满门皆灭的仇人的儿子?」 「你这样认为?」傅鸢微笑起来,低头看着濒死的容齐,手松了些许,「你听到了吗?你拼命要保护的女人,根本不领你的情。」 「快走!」容齐按住苻鸢的手,趁着片刻喘息的机会,侧过头用尽力气,声音嘶哑竭力对秦漫喊。 傅鸢脸色一变,手勐得收得更紧,指甲上娇红的丹蔻掐进肉里,瞬间秦漫几乎听到颈骨脆弱的抵抗声,容齐甚至连一丝呻,吟也发不出。 「你想怎么样!」秦漫脸色急变,声音顿时短促起来。 「这是天命之毒,」在傅鸢的声音平静,带着诡异的愉悦,黑衣的男子递上毒药,「你死,或者他死,由你选择。」 容齐痛苦的挣扎着,艰难的向她摇头,象徵着帝王冠冕上的十二旒珠摇的哗哗作响。 秦漫沖他微微扯了扯唇角,只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喜欢他,曾想过嫁给他,用父亲的那些谋略,帮他建立强大的国家,结束战乱的时局,统一天下。 也想要让宗政殒赫后悔,让北临变成西启的南境,让宗政殒赫手捧上降书,跪在她的面前,要他知道曾经含冤而死的父亲,本来可以给北临带来怎样的辉煌的将来。 一切不过都是她一个人想像。 其实,他又能怎样做。那是他的母亲。 她本来不该,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今日,她输了。 秦漫接过药,在容齐痛苦的注视下,仰首将药一口吞下。 毒药顺着喉管而下,很快发作起来,让她无力的伏倒,疼得钻心剜骨,鲜血从口中涌出。 苻鸢终于松开了钳制的手,容齐立时不顾一切向秦漫扑过来,将她搂进怀里,徒劳的揩拭她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漫儿……」 感受着她渐渐衰弱下去的气息,容齐绝望的安静下来。他抬起头,看着苻鸢平静的祈求道,「母后,请你杀了我吧。」 傅鸢的脸色微变:「你这是在威胁哀家?」 「我宁愿陪她一起死,也不愿继续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容齐低下头去,温柔而忧伤的贴上秦漫渐渐变得惨白的脸。 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束也好。 傅鸢的眉梢忽然一跳,她想了想,终于松口:「她可以活着。」 容齐眼底泛起一点希望,但仍然低头注视着秦漫,没有做声,静等着她的下文。 「但她必须忘记一切,并且嫁到北临实施哀家的计划。」 第3页 「……好。」容齐终于艰难的答应了,他抬起头轻声问道,「如果,那两人不喜欢她呢?您是否还是会杀了她?」 「是,所以你要帮她。」傅鸢低头看着他,将解药的瓷瓶放在地上,黑底金绣的裙摆逶迤而去,「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当初哀家冒着可能失控的危险选了她,自然是有原因的……」 林申沉默的随她而去。 容齐伸手拿起瓷瓶,这药每一次只能够一个月的时间,然而…… 下一刻,本该失去意识的人,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要……」 她的手心此时已被她自己扣得血肉模煳,在容齐的袖子上映出血印。 「漫儿!」容齐惊唿。 「我……不要……做她的傀儡……」秦漫无心回应他,只愿抓紧最后的时间,做最后的事,「……湘儿……我妹妹……秦湘……你……答应我……救……救她……」 她的妹妹秦湘也一定在傅鸢手上。 以容齐的本事,只要愿意,一定能救下她的。 「……我……爱你。」秦漫拼尽最后力气道。 这句告白自然是真的,可惜没有机会出口。 却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说起,却有一半的利用,只有一半的真心了。 容齐眼中的水雾一颤,他看着她渐失去光华的眼眸,终于下定决心,「漫儿,对不起。」 他打开瓷瓶,将药衔在口中,轻易的撬开她已全然无力的唇舌,将药推入她的喉中,使她咽下。 秦漫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却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 在药物的作用下,她长密的睫疲惫的垂下,盖住了清澈的眼眸,终于仿佛平静的睡了。 容齐不顾沾染血迹,将嘴唇印在她微凉的唇瓣上。 极致悲哀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极其的苦涩。 「你要活下去。漫儿,一定要活下去……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珍贵……」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发誓……」 容齐未见,凡人眼睛看不到的金色碎片,悄然没入了秦漫的眉心。 第一章 记忆中的剑光当胸穿透,锐痛只是一瞬间,不甘又释然,归为沉寂,是梦,亦或是…… 「公主?!公主醒了!」如娇莺的声音带着雀跃,「陛下!公主醒了!」 床榻之上,平躺着的如玉美人缓缓颤了颤睫,睁看眼眸。 微风清扬起纱帐的一角,背立守候的年轻陛下蓦地转过身来,冰灰瞳与她对视了正着,陡然生出光彩。 云灰织锦长袍,蟠鎏金腰带,云龙白玉冠,颀长的身姿,清隽的容颜,是尊贵清雅,无双风华。 有谁的心底划过一声嘆息。 启帝容齐疾步奔来,撩起床幔的轻纱,转眼来到榻边。 他俯身靠近,清眉微蹙,注视着她,轻唤了一声:「容乐。」 低哑却温柔的声音,犹如暗夜的风,带着暗昧。 侍女将尚在迷濛中的公主扶坐起来。 公主眨了眨眼睛,眼中迷离的水雾散去,双瞳如清泉濯然澄透回望容齐。 「即使不愿和亲,」容齐似真似假的轻斥,「也不应私逃出宫,如今受伤遭罪,你可满意了?」 「和亲?」公主睁大眼睛茫然的瞪着他,眼神如婴儿般纯然,片刻后,懵懂莫名如学舌般重复着,倒是抓住了重点。 容齐神色一僵,淡唇一抿,眉心蹙紧,「容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看到她神情仿佛在看陌生人,他仍然觉得心口刺痛更胜病时。 「容乐?」少女缩成小小的一团,向从洞中探出头的松鼠,微微伸仰纤秀的颈,好奇的瞧他,小小的弯起唇角,「我吗?」 「陛下,」躬立在床边的内侍看向启皇,「看来刘太医的担忧成真了,公主殿下兴许伤到了脑袋,丧失了记忆。」 容齐绷紧唇角,灰瞳沉沉阴云,他低沉声音,迫自己看着她:「这里西启皇宫,朕是西启之主,你是朕的皇妹——」 公主似没注意他说话,正想要不靠侍女自己坐正起来。 她伸手去撑床榻,结果右手才一用力,整张精緻秀美的脸顿时皱成苦瓜,她抬起被包扎起的右手,眼眶红红,眼中泛起水雾,看着容齐软软的道,「疼……」 容齐眉心一紧,继而却轻言斥责道,「若非你私逃翻越宫墙的时候不小心,何至于将手伤了,还——」 公主望着他眉峰紧锁的严肃样子,扁了扁嘴,抽了抽鼻子,突然像孩子一样呜呜的哭起来。 容齐顿时被截住了舌头,忘记该说的话,甚至连方才自己说的话都忘记。 心底一声轻嘆,他轻握住公主包扎起来的手,发现并没有渗出血迹,稍稍松了口气。 他一手环过她的肩膀,将她靠向自己,轻轻拍拍她的背,低声哄起来,「好容乐,乖,不疼了,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小荀子!」 「奴才在。」内侍将腰压得更低些。 「你现在去太医院,请刘太医过来,重新给公主上药。」容齐着急的命令道。 「这重新上药,恐怕还会要更疼上一番。」内侍倒是比陛下更有常识些,「公主的伤只是碰到,并未裂开——」 「我不疼了,不疼了,」公主连忙从他怀里坐起来,吓得连连退后,眼泪也消音无踪。 第4页 容齐的手悬空了片刻,看着她无奈一笑,缓缓的放下来。 公主探起头来,「我真是你的妹妹?」 「陛下,公主的汤药已经熬好了。」恰巧这时,内侍递上太医院送来的药。 容齐接了药碗,执勺轻轻搅动,垂眸温言,「是,你是朕的皇妹,西启的容乐公主。」 他将温度已适口的药递向她,温和道,「你不要害怕,太医说过了,只要按时服药,记忆便可慢慢恢復。」 公主的手指在绣塌上轻轻一颤,带上些惊恐的神情盯着容齐手中的颜色黑暗的汤药,小心翼翼的软软哀求,「可以不喝吗?我觉得我很好,十分健康,不用吃药。」 容齐与她可怜兮兮的目光对视片刻,败下阵来,思量的确不急一时,便放下了碗,「也罢,你刚醒,或许身子仍有不适,先好好休息休息,待你想喝的时候再喝。」 「那和亲?」公主先松了口气,又轻轻的瞧他。 容齐对她温和一笑,眼中氤氲起沉沉雾霭,看不分明,却依然轻软温柔。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抚过她手心上缠绕的纱布:「你既然不想去和亲,皇兄自会另想办法,不会勉强你。」 公主眨眨眼睛看向他,没有说话,露出将信将疑的纠结表情。 容齐缓缓放开她,站起身来,勾起一点唇角,「你先好好休息,皇兄改日再来看你。」 「你就这样走了?」公主睁大眼睛盯着他。 容齐因为她的依赖,唇边弯起浅浅的笑意,「我还有政务要处理,既然容乐想要见朕,那朕一会儿处理完政务,再过来陪你用膳,如何?」 公主垂下头,捏着被角,「不必了,正事要紧,我就不打扰皇兄了。」 容齐抿了抿唇角……这样也好……「那皇兄明日再来看你。」 他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长袖一挥转过身,声音低沉而威仪:「你们好好照顾公主,绝不可有丝毫怠慢。」 满室宫人跪下来,垂头应诺。 容齐握紧了长袖下的手指,忍住没有再迴转头看她,负手身后,大步流星的离开。 「公主。」启皇离开后,侍女凑过来,「您这次可吓死奴了,您这一睡就睡了三天,陛下每天都来看您,十分担心您呢。——对了,您还记得奴吗?」 公主直到启皇背影消失才收回视线,她看着青衣的侍女,仔细的思索了一番,摇摇头。 容貌俏丽,眉眼含笑的侍女,声音清脆如黄莺,正是公主初醒时高喊的人,她自我介绍到道:「奴是泠月。」 她又拉过另一个清丽腼腆女子,「她是莲心。我们先前一直伺候公主的。」 「泠月、莲心……」公主认真的重复了一遍,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你们好。」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灿若朝霞,灼若芙蕖。 「公主你笑起来真好看!」泠月快语直白的赞美道,「难怪陛下一直这样宠爱公主。如果我也有这样的妹妹……」她语音一凝,顿时露出惊慌神色,「对不起公主,我绝没有别的意思,公主岂能是我们这样的奴可比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主没让她继续为难下去,「谢谢你的夸奖。」 她浅浅一笑,目光划过案几上白玉盘中所供的香橼。 泠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知机的伶俐开口,「因为公主不喜欢薰香,陛下便命人每日便送新鲜的香橼和佛手来,陛下对公主真是无微不至的,平日里就算政务再忙,每隔一两日就会来看公主,担心公主在宫中待得闷了,还时常带公主出宫去小住几日,纵使对后宫中的娘娘都没有对公主这样上心……」 泠月一顿,「奴又说错了,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后宫那些妃嫔自然同公主不能相比。」 「不知道要和亲的是哪个地方?有没有梅花香饼……」公主看上去根本没注意她后面的话,此时只轻声念叨。 泠月一顿,心中气苦,公主看的原来是桌上的点心!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莲心仍然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意,「虽然失去了记忆,公主还是原来的公主呢!公主现在想要吃梅花香饼吗?」 公主眨眨眼似回过神来,「我留着和皇兄一道品尝。」 容齐……皇兄…… 他领口处的颈侧残留着淡淡的淤青,声音犹未恢復带着暗哑。 正因如此,她才清楚的明白,之前的一切并非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天命…… 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第二章 。 大概是伤了头,公主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梳洗妥当,启皇陛下未至,侍女泠月说庭院的辛夷花开了,建议公主出去看看花。 「……要是陛下来了,公主也能第一时间见到。」 公主所居的长乐宫,在整个西启皇宫西侧,由于东面有一座垒土而成的小山丘,因此与整个后宫隔开,形成静僻的一角。 虽只有五间宫室,但殿宇宽敞,布局清幽,当初建筑时,就被要求至善至美。主殿「长乐未央」,更是当今的西启帝容齐亲手所书,足以体现出公主的盛宠。 庭院中杂植各种珍贵的花木,四时都有鲜花盛开,与假山叠嶂,小桥流水融合在一起,清幽而富有诗意。 启帝自登基以后,稍有闲暇,便来与公主相伴。 第5页 然而对于后宫妃嫔来说,这里却是禁地,曾有美人想通过讨好公主争得宠爱,却不想被大怒的启帝赶出宫,自此再未有妃嫔敢来打扰公主。 年轻的启帝并不像先帝那般贪恋美色,登帝以前并未成亲,登基以后守满孝期三年,之后仍然不提纳妃之事,还是太后慈母心肠,亲为陛下在西启国内广选了十余名美人,纳入后宫之中。即便如此,那些后妃的宠爱加起来都比不上公主万分之一。 不过这也是自然,如今西启皇室血脉只剩公主与陛下,两人的情谊,半年前才选入宫中的美人又岂能相比。 「……所以,虽然朝堂上的大人们如何威逼,陛下始终不愿让公主去北临和亲,」不知怎么聊到了和亲之事,泠月口无遮拦,说得欢快,「毕竟北临那么远,以后大概都不能再见了。」 「是吗?」公主听得若有所思,然而一会儿过去,泠月气闷的发现公主顾盼着左右的景色,心思又不知飘哪去了。 淡紫色的辛夷正是好时候,养得极好,满树繁花,媚而不夭。 可惜正是这时,启帝那边遣了宫人,说这日政务实在繁忙,这日不能来了。 公主于是一怒之下辣手摧花,发给长乐宫中侍女一人一朵花戴。 接着又一气吃了五盘点心,三盘瓜果。 泠月仔细观察了公主几日,确定公主当真失忆了。 首先,现在的公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公主从前勤勉,每日都早起看书习字; 其次,在花园里看蝴蝶能一动不动的看一下午; 最重要的是,过去公主身上偶尔显露出的锋芒和压迫感完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随意的懒散,似乎什么都显得漫不经心。 这些消息,很快变成文字传给了她背后的人。 「看你气色好多了,」启帝容齐在承诺后的第五天,终于再次出现在长乐宫。他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公主,展颜一笑。 年轻帝王,只有在公主面前,才不吝于展现他如冬日暖阳的温柔笑颜。 「皇兄说第二天就过来看我的,结果根本没来。」公主不满的控诉。 「公主,陛下这几日病了,并非——」 「小荀子!」容齐不悦的喝止他,继而又对容乐低声歉疚道,「是皇兄不好,未曾践诺,容乐原谅朕这一回吧。」 公主眨了眨眼睛,似好奇的问,「皇兄的声音怎么和上一回听上去不同?」 「是吗?」容齐看上去有些疑惑,「怎么不同?」 「上一次有点嘶哑,」公主道,「今天似乎好多了。」 「想是因为当时有些染了风寒之故吧。」容齐清了清嗓子,眼眸泛起欣悦的光芒,「容乐是在关心皇兄吗?」 「我们既是兄妹,皇妹关心皇兄难道不是应该吗?」容乐公主盈盈一笑。 「说的是。」容齐垂眸温和一笑,「过去皇妹很喜欢朕的声音,总是央朕念诗给你听。」 「诗?」公主道,「是诗经的诗吗?」 「容乐可是想起些什么?」容齐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随我来!」公主扯住容齐的袖子将他领进屋内,从案上拿起上面放的宣纸扬了扬,显摆道,「我练字了,都没想到,我的写得这么好看!泠月她们都夸我写得好呢。」 「哦,」容齐轻轻一扬眉,含笑接过来,「那让皇兄看看——」 他目光一扫,脸色微变,捏着宣纸的手轻轻一颤,死死的盯着纸上的字。 「怎么样?」容乐期待的问。 「写得……写得很好,」容齐维持住了唇边的浅笑,看向她的目光平和亲切,却没有一丝的光,「你自己想起来的吗?」 「我翻了书架,上面有一本手抄的《诗经》,」容乐随意的答道,「应该是我以前做的功课吧,照着写了两遍,感觉十分顺手,很快就练起来了。」 她……原来将他的字练得那样熟练了吗? 以至于、以至于甚至忘记之后,先想起的是他的字体。 他胸口发烫。 容齐定了定神,浅浅一笑,「你从前的确喜欢诗经,只是那本诗经是从前我抄给你的,那上面的字是我所写,你从前偶尔会模仿我的字体,想来还留了印象。」 「哦,那也不错啊,」容乐无所谓道,「皇兄的字蛮好看的,我以后也这样写好了。」 「还是,」容乐瞧着容齐脸色道,「因为皇兄是陛下,所以我不能写同陛下一样的字呢?」 「怎么会,容乐喜欢朕的字,朕自然高兴的。」容齐立即道,指尖在袖中蜷紧,「容乐,皇兄答应过替你寻回记忆,现在你跟皇兄去一个地方,好吗?」 长乐宫后面的竹林中,竟建有一座精緻的木屋,屋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古朴典雅,却不像皇宫还有的建筑。 容齐让内侍留在门外,伸手推开木门。 正堂布置得并不像待客之所,四壁是累累的书卷,正中是一张极大的楠木书案,整齐的摆着笔墨纸砚。 「过去你喜欢这里,」容齐站在她身边含笑道,「有时候我也会将奏章带到这里来批阅,你则在旁边看书习字。」 「来。」容齐又掀起东面门上的竹帘,邀她随他入内。 与正堂的肃然正经相比,东面的屋子显得更,有生活气息。 正中的长案上摆着棋秤上面零星的布了几枚棋子,棋笥敞开着,仿佛等待着棋局继续。 第6页 桌案另一端是一套豆青釉瓷的精巧茶具,泛着润泽的光晕。 南窗下摆着琴案,放着一架伏羲式七弦琴。 墙角的绿釉瓷盆中,养着白水仙,精心修剪,疏落有致,窗边挂着桔梗花形的铃铛,随风而动,叮噹作响。 茶炉已经点上,容齐在案前落座,执了竹制的水瓢自旁边的木桶的舀出清水注入壶中,「这间屋子是你亲手布置的,可还记得?」 他指了指榧木的棋秤,含笑道,「从前,你棋艺极好,皇兄经常被你嫌弃呢。」 容乐在棋盘前坐下来,摸了摸上面木质表面漂亮的纹理,在容齐鼓励的眼神中,托腮看了一会儿,拿起一颗白子气势如虹的一把拍在正中天元。 容齐眉梢一跳,在容乐期待的目光中莞尔一笑:「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炉上水沸,容齐执起茶勺洗盏,注水,弃去,再沖泡,点茶。 他将一杯奉在容乐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期待的看向她,「试试?」 容乐伸手按住他的杯口,「你生病了要吃药,不能吃茶。」 容齐神色微动,片刻才忐忑的问道,「你可是记起了什么?」 「什么?」容乐满脸不解。 容齐嘆了口气,「你过去也曾说过一样的话,容乐你忘记了吗?」 「这不是常识吗?」容乐不解的看向他。 「罢了,」他看她懵懂的神色,又端起桌上的糕点,「这三种点心,都是你最爱吃的,尝尝看?」 容乐毫不迟疑的把点心都吃了。 「如何?」 容乐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想了想,诚恳的答道,「都很香甜,不过我最喜欢第一种,就是少了点。」 容齐弯弯唇角,「那是豌豆黄,你兴致好的时候,也会自己做了同我分享。」 「我们过去关系真好!」容乐感嘆,继而又好奇道,「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吗?」 容齐笑意微浅,「算是吧。」 「什么意思?」容乐迷惑的歪歪头。 「你的母亲是身份低微的美人,当年因为触怒了父皇被打入冷宫,只是当时已经怀有身孕,于是在冷宫中产下了你,」熹微的阳光透过窗棂,将容齐的眼睫染成温暖的金色,他长睫微颤,「后来一次偶然的时候,我遇见从冷宫想要翻墙出来的你。」 他不知道她当时如何想,但对于他来说,那是此生最幸运的日子,因为上天将她带到他面前。 「那时候,我记得你是十岁。」他那时候不曾想到,那个从宫墙探出头,从树叶遮掩中睁大眼睛瞧他的小姑娘,会成为他註定短暂生命中唯一的意义。 「其实你现在的性情,」容齐对她解颐一笑,「和你当年的时候很相似。」 「你是说,我这后面的十年都白活了?」容乐满脸纠结。 容齐一笑不答,走到琴前,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皇兄给你弹奏一曲,你最喜欢的曲子。」 轻抹、慢捻,淌来、退復,琴声婉转悠扬,欲说还休。 听着容齐的琴声,容乐神色渐渐飘忽起来。 一曲罢,容齐抬头看她,「可想起什么。过去你的琴艺十分出色,皇兄亦不能及,只是却很少有人知晓。」 容乐站起来,绕过琴案,在容齐身边蹲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身上。 容齐因她的动作,心下狠狠一颤,他侧过头来,低头看着她,「容乐?」 「听着觉得有点伤心。」容乐缓缓说道。 容齐有些欢喜,有些不安。 他的确有些私心,想要她不要完全忘了他,又不敢让她想起。 既然下定决心送她走,要她註定恨他,他是否不该再扰了她的心? 「是皇兄不对,」容齐收了手,歉声道,眼眸深幽,「不该弹这样哀伤的曲子。」 然而,容乐显然已经丢掉了刚才的情绪,此时正拿一根手指去扒拉琴弦。 「我想试一试。」容乐饶有兴趣的注视着琴道。 容齐让出了位置。 容乐在琴凳坐下来,抬起双手,摆起姿势,回头看向他,「是这样吗?」 容齐一愣,方道,「你若是有兴趣,朕明日命琴师来教你,如何?」 「为什么?」容乐疑惑,她轻声央求道,「皇兄现在就教教我吧!」 不要这样看他,不要再这样说话……否则、否则他会没办法送她走。 容齐唇角绷紧,闭了闭眼睛,片刻弯下腰,轻轻覆上她纤细如玉的手…… 容乐靠近他的手臂,「是这样吗?」 太近了…… 她清甜纯澈的香气,离他太近了…… 「陛下,吏部尚书有要事求见陛下。」就在此时,屋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容齐一顿:「容乐——」 「皇兄去忙吧,」容乐一撇嘴,「我再待一会儿,四处看看,说不定想起点什么。」 「也好,」容齐轻嘆了一口气直起身,又细緻的叮嘱她,「你也不要待得太久,一会儿早些回去,这里夜里风凉。」 「好。」容乐乖巧的点点头。 容齐心下微嘆,只是到底没办法耽搁,起身走了。 容乐在琴案前坐了许久,然后,缓缓将脸贴在琴上,轻轻阖上眼,似能觉到琴上指尖余温。 琴者心也,他的心,她听得分明。 第7页 第三章 夜黑风高,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乌云阻挡了星辉。 西启皇宫沉睡着,唯有在高高的宫墙阴影中,幽魂一般无声巡视的禁卫。 长乐宫主殿的后窗轻而无声的隙开,轻影如烟飘出,正是该早早睡去的容乐公主。 抑或还是该叫她本来的名字——秦漫。 秦漫一身靛蓝的长袍,轻盈的飞跃宫墙。身姿轻盈似幻,宛如一只翩然的蝴蝶,亦不会比一只蝴蝶更引动注意。 这本就是悟于蝴蝶的轻功。 在自然中,会飞行的动物里,蝴蝶并不是速度最快的,却最适合隐蔽,也最难以捉摸。 飘忽不定的身形,藉助空气的流动,与周遭的环境完美融为一体,翅膀轻轻一扇,从容划出优美的曲线。 行无定路,忽焉在前,飘焉在后,无声无息,灵动非常。 知道宫中有先天级的武林高手,自己又被随时监视着,秦漫不敢随意修炼武功内力,以免被对方察觉。 况且,她过去所学的西启皇室的武功,大开大合,是血战沙场的刚勐路子,并不适合她的性情和体质,很难达到巅峰,她已经不准备练了。 于是,先将轻功先捡起来。 奇怪的,「天命」的毒没有让她忘记过去。相反,让她记起了另一段记忆,一个与她同名同姓,容貌相同的姑娘的短暂一生。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最初有着共同的过去三皇五帝,夏商周秦,之后的走向却全然不同。 在彼世,秦朝二世而亡后,天下逐鹿,歷经数代,天下分分合合,到李唐一统江山,又被圣门阴癸派明空篡唐立周,成为中土第一女帝。 武曌出身圣门,又在圣门的支持下称帝,却在坐稳江山后,调转长刀对圣门痛下杀手。 秦漫的师父是圣门阴癸派弟子,与许多斩尘缘的弟子不同,秦漫父母牵连谋逆案而死,她因为长得好,被师父捡回去。 师父并未教她天魔策,而是不知何处寻得的《长生诀》和九玄大法。 《长生诀》是道家修行的经典,九玄大法却是西域傅采林的武功。两者全不相沾,师父却认定了应该放在一起。 虽然师父的讲解乱七八糟,虽然大多数后来证明都是胡说八道,虽然师父自己都没有练成,但终还是让她误打误撞的学会了。 在秦漫眼中,师父是个相当矛盾的人,她似乎很聪明,竟能悄悄收集了许多天下至宝——《长生诀》、鲁妙子的笔记、九玄大法、邪王舍利、花间派补天派秘典……这些东西就算拿出一件,也足以让天下疯狂。然而,她身怀诸多宝典秘籍,却除了说故事,没有学成一项。 她似乎知道许多神奇的故事,王侯将相,天下大势,时常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时常自以为厉害,却在同辈的弟子勾心斗角中处于下风,使幼年的秦漫时常处于逃命状态。 她似乎很精明,知道自己习武悟性平平,专门寻天赋根骨上嘉的小孩做徒弟,先练《长生诀》替她探路,然而又未免太高看自己,即使有她先导,仍然走火入魔经脉寸断而死。 于是,秦漫在忧患中独自长大,悄悄的自学了那些宝典秘籍,正逢武曌大力清理圣门,武林大乱,她因势而起,在与武帝陛下对抗中成名。 直到二十三岁,死于武曌剑下。 生死不过一瞬,她赢不过武曌,未尝没有不甘,却无甚遗憾后悔,却未曾想,忘记了一切开启另一段人生。 此世较之彼世,天下再无统一,秦亡之后,九州分裂,群豪并起,纷争战乱了百余年,至今无人问鼎。 过去旧宸国一度曾拥有最宽广的土地,如今一分为三,也再没有了昔日的荣光。 西启从宸国分裂出的一份,建国至今不过二十六年,已经内忧外困,乱得一塌煳涂了。 她曾经一度感到十分奇怪,如今才明白,掌控江山的太后,只念着自己报仇,自然不关心这个国家的命运,而一国之君的容齐不过是傀儡而已。 而容齐过去不是不能凭藉帝王的身份,凭聪明才智战胜太后,而是因为——他不够狠。 【您是我的母亲,我没有您那么狠心绝情,也做不到您那样六亲不认……所以,我註定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秦漫那天听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情。 她喜欢的人,从来不是争夺天下的霸主。 这也许造成了一点麻烦, 不过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秦漫轻盈的落在西启皇宫中轴永阳宫,西启皇帝陛下的寝宫「素心若雪」的屋顶。 自她服了天命后醒来,已有近半月,容齐在带她去过木屋之后,几乎每日都到长乐宫来看她,却又称政务繁忙待不到两刻钟就匆匆离去。 她一点都不信。 容齐从来不是忙于政务的君主。 寻了位置,秦漫小心的扒开一半瓦片。 寝殿之中灯火未熄,但声称政务繁忙的启皇陛下,正握着一段黄杨木专心致志的雕琢。 秦漫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手中的木偶逐渐成型,这几年,陛下的雕刻技术进步许多了。 三更鼓敲过,容齐的近身内侍小荀子走进屋来,深深躬下腰,「陛下,太后娘娘今日又未曾送药来。」 「知道了,」容齐停下来仔细的端详手中的木雕,并不抬头。 第8页 「这都过了七八日了,您——」小荀子为难道。 「她这是在催朕,尽快送容乐去和亲。」容齐心中再明白不过,「但此去北临,九死一生……」 她将要面对的,他再清楚也不过。 他实在捨不得,明知无用,却还是一天一天的拖下去。 容齐按住胸口激烈的咳嗽起来。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手帕捂住嘴唇,掩住咳音,胸口剧烈的起伏,消瘦的肩膀随之颤抖,许久才喘息着停下。 「你退下吧,」他随手将帕子放在桌上,挥挥手,重新拿起木雕。 烛火照耀下,冰灰的瞳孔一片空白的平静。 内侍欲言又止,终躬身应诺,退了出去。 寝殿安静下来。 容齐对着木雕注视良久,终于将人偶抵在额上。 「漫儿……」 如今,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四周无人的时候,他才能悄悄的念那情人间的暱称,寻得一丝安慰。 她……已经不记得了,所有的过往,那些甜蜜往事,只有他一个人,只剩他一个人。 屋顶上,数尺相隔,秦漫将侧脸贴在冰凉的瓦片上,目光描摹着她的启皇陛下。 皎如玉树,矜贵优雅。 他是她两世唯一的一次动心。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容齐,是一个阳光灿烂,春日的午后。 在之前的整整三年中,她能见到的除了冷宫中嚎哭和尖笑的疯子,就是非怀善意救她的黑衣人。 如果她坚持不住,就会变成与他们一样。但是不可以,她还有要做的事。 她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 她学会了自己洗衣生火,在房樑上搭铺睡觉,从冷宫中搜索一切可用的东西,为巧然寻得的青枳树惊喜。 让每天过得充实,天亮起身,背诵过去学过的书,在泥土上习字,练习黑衣人留下的那本剑法,画地为棋,画地为琴,自娱自乐。 只是,孤独感总是缭绕不去。 毕竟只有十岁,纵使在聪明坚强,也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那天,午后的阳光照的身上暖洋洋的。 她靠在墙边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高墙另一边传来铮铮的琴声。 自家变后,那是她第一次重闻乐音,纵使对方弹的时断时续,技法拙劣,却仍然让她感动欣喜。 于是,她爬上墙头,透过香樟树叶的遮掩,往另一边望去。 那是一个男孩儿在认真练琴。 他皮肤白皙,容貌精緻,漂亮得仿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桌上放着古雅润泽的琴,白透的茶盏,以及一盘精緻糕点。 在年幼的她的眼中,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她不没想靠近,只想远远的看看,让她能够稍微放松精神,度过悠闲美好的午后时光。 在皇宫里悠闲练琴的男孩只会是一个身份,而她对自己被带到这里仍然心中猜疑。 直到那天—— 「你想尝一尝吗?」男孩端着点心走到墙边,点起脚尖,将盘子尽力的举高,长袖滑至肩头,露出苍白细弱的手臂,唇边绽出温和的笑容,在阳光下闪耀,「我看你盯着盘子看了好多天。」 云开雾散,如见天光。 后来…… 秦漫吐出一口气。 近四更,容齐才停了手中的刻刀,熄了殿中的烛火,上床休息。 然而,秦漫却清晰的听到,他唿吸间时轻时促的忍耐。 她就这样看着,他整夜无眠,就此挨过一天。 【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会好好保护你。】 这句话,他说过,并且做到了。 【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秦漫低头注视着她的少年,她的陛下。 他会死吗? 不。 不会。 她要他活下去,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有些事,他无法决心,她替他去做。 她许他一个现世安稳,盛世太平。 。 公主练琴的时候,趴在琴上睡着,不小心被琴弦伤着脸了。 这个消息传出不久,太后首次驾临了长乐宫。 第四章 「你以为,脸伤了,就可以不去和亲了?」太后苻鸢弯下腰来,涂着丹蔻的指甲危险的划过秦漫脸上的痕迹,细细打量秦漫,「西启和北临的联姻已成定局,就算你的脸毁了,也得去。」 颧骨下一道痕迹,未破表皮,自肌肤里压出了一道血迹,在雪白透彻的皮肤上,却十分醒目,然而即使如此,竟也无损她的美丽,甚至让人不由自主的升起怜惜。 苻鸢眼中闪烁着恶意,为了这个女人,齐儿竟敢反抗她,如果毁了她的脸,她的指尖微微用力…… 秦漫眨眨眼睛,似无知无畏,「您想多了。和亲的是朝廷大人们的决定,如此事已定,容乐自然遵照皇命,去往北临。」 她将苻鸢引来,本就有这个目的。容齐下不了的决心,她替他下了。 离开西启,离开无所不在的苻鸢的眼线,她才可以展开手脚做更多的事。 「最好如此,」苻鸢站直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来人,带公主回去准备。」 秦漫由侍女泠月扶起来,沉默的跟随了太后。 然而一行人走到长乐宫门口,却遇见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容齐。 第9页 阳光下的少年启皇,清贵耀眼,脚步匆匆。灰瞳中是郁郁的担忧,眉间清愁深锁。 明明是一国之主,容齐在苻鸢面前,态度却摆得很低。 他撩起衣摆跪下行礼,缓缓道,「母后,北临路途遥远,如今容乐受伤抱恙,实在不适合再受颠簸。和亲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可如今,宸国大军压境,我大启内乱未平,无力应敌,将面临倾覆之祸,若能与北临结盟,宸国腹背受敌,必能主动退兵。」太后说的大义凛然,「哀家不明白,陛下为何迟迟不愿下定决心?」 「宸国战事,朕自会设法解决。」容齐沉下声道,「只是如今,容乐失忆,和亲一事,朕还需详加考虑。」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她!」苻鸢面色一沉,转过头来盯着秦漫厉声道,「当初哀家能饶她性命,封为公主,如今也可让她死于葬无葬身之地。」 秦漫似受到惊吓般睁大眼睛。 「母后不可!」容齐满脸惊骇,如今,他已经知道,母后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是真的想要杀漫儿! 「十五日。十五日之后,便是和亲之期,」太后看着容齐轻声缓语道,「今日哀家就命人将鸩酒至于堂上。陛下是让她坐上去北临的花轿,还是看见哀家的尸体,自行选择!」 十五日后漫儿中毒满一月,必须要解药缓解毒性。 容齐攥紧袖口,知道母后这是在以漫儿的性命相挟。 「太后不必威胁皇兄,既然说好了去和亲,那我就去是了。」秦漫大声开口道。 「容乐——」 「作为西启的公主,保护西启百姓免于战乱自然是我的责任。」公主对容齐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很好,」苻鸢缓缓的点头道,「公主有此觉悟值得褒奖——陛下,你竟然连自己的妹妹都不如吗?」 容齐抿紧唇角,清眉紧锁,垂头没有回答。 苻鸢看了他一眼,眉梢微动,转过身去,「既然如此,公主好生准备吧。」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秦漫道。 太后不愿多看她一眼,带着她的两队宫侍,浩浩荡荡的离开。 「容乐……」容齐走到秦漫面前,伸手将她扶起,皱着眉心担忧的凝视她,却一时连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的离开,本就是他无力阻止的事。 「皇兄不必担忧,」秦漫似无所谓的轻快一笑,「反正我失忆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而且能够给皇兄帮忙分忧,这也很好啊。」 容齐勉强勾了勾唇角,握住她的双手,「容乐,谢谢你。」 「皇兄今天能多陪我一会儿吗?」秦漫凑到他的身边,双手环住他的手臂,笑靥如花。 今天他能为她抵抗苻鸢,纵使其中有虚,也是个好的开始,不枉她特意将苻鸢引来。 她同苻鸢不死不休,而他,只能选择她。 即使隔着厚重的衣物,这样的距离也太近了,容齐甚至能感到她的柔软和温度。 然而他也清楚知道,对于现在的漫儿,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兄妹之间的亲近,她看向他的眼眸,再也不会有那如春雨般细软缠绵的情愫…… 而他还是忍不住要靠近,即使是无望的飞蛾扑火,「好,今日皇兄陪你用过晚膳再走。」 他们来到竹林中的木屋,容齐不再像前些日那样,克制与她的距离,坐在她的身边,手把手的教她抚琴。 「太后好兇啊,」弹了一会儿,秦漫忍不住,侧过头凑到容齐耳边轻声说。 容齐脸上的微笑略暗淡下来,但仍然温和的为她解释,「母后她,早年受了一些变故,因此性子也变了些。」 秦漫长睫一颤。 「不过皇兄,」秦漫认真的看着容齐的眼睛道,「我们西启要更加强大起来啊!我不想要将来在北临受欺负,被人看不起。」 「你放心,」容齐温和的握住她的手,「皇兄绝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但是北临比我们强大,皇兄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秦漫抬起漂亮的眼眸看向容齐,清澈如琉璃的眼神让他想起过去的她。 【土地贫瘠,就训练军队,寻找合适栽种的谷物和方法,鼓励经商,开採矿石冶炼,发展手工,总之是要找适合的路,总之要想办法让国家强大起来。况且,从舆图来看,西启的土地也不都是贫瘠的嘛……】 「皇兄知道了,皇兄一定努力,绝不会让容乐被人欺负。」 秦漫于是展开一个笑容,将头靠在容齐肩上,「我相信皇兄。」 「其实……」过了一会儿,容齐欲言又止。 「什么?」秦漫就着亲昵的姿势抬起头来。 她的唿吸轻洒在他的侧脸,一瞬间就将他半边脸颊烫红。 容齐侧过脸,避开她的气息,更避开她清透的眼睛,「如果,你不愿意和亲,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秦漫又凑近了些。 容齐终是忍不住站起来,背对着她的时候,他才能开口说出这接下来的话,「北临的前丞相秦永,乃是天下第一才子,据说他曾组织编纂了一本书叫做《山河志》。」 爹爹…… 「《山河志》?」秦漫重复着,浅浅的露出一个奇妙的微笑。 「是,」已经开头,后面就容易多了,「据说,这本书记载了各国的河流,山川,城池,气候以及最佳行军路线,若是能得到这本书,西启就可以强大起来,也不必与他国和亲了。」 第10页 「如果真有这样一本书,」秦漫似好奇般说,「那北临岂不早就天下无敌了?」 容齐转过身来,「十三年前,秦永因谋逆案,被北临皇帝宗政殒赫满门抄斩,这本奇书就此消失不见。朕想办法帮你拖延半年时间,如果能找到这本书,皇兄就接你回家。」 谋逆……只有紧紧的掐住自己,她才能控制自己。 「可是,怎么能做到呢?」秦漫为难的皱起脸,「我哪里去找那本书?」 「皇兄为你所选的联姻对象,是临皇的爱子宗政无忧,这位皇子是秦永的入室弟子,性格桀骜不驯,平生有两个忌讳,一是不饮酒,二是不近女子,」说道此处,容齐深深的看着秦漫,「所以,他绝不会仍临皇替他定下婚约,而临皇也捨不得勉强他。所以,到时候只要找人适合的人提议,想来临皇不会拒绝。只是时间也不能拖延太久,北临之所以愿意联姻,是伐尉之事要有求于我国,所以时间长了,他就不会愿意。」 「听上去,这个宗正无忧真像个傻瓜。」秦漫嫌弃的撇嘴。 容齐忍不住一笑,「宗正无忧容貌俊美,玉树临风,乃是北临第一的美男子,北临都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 「那定是因为他们没见过皇兄,」秦漫笑吟吟的看着容齐,说着让他心跳不已的话,「皇兄肯定比那什么宗正无忧好看!」 「咳,」容齐轻咳一声,避开她的目光,他不能再看她,目光会泄露太多心事,「这些年,我们在北临布的密探纸鸢,也收集了一些线索,因此倒并非全无希望。」 「好啊,」秦漫垂下眸微笑,「我保证,半年后,一定让皇兄看到《山河志》。」 第五章 「容乐,」容齐将一枚精緻的指环放在秦漫的手心,「这是掌令在北临密探纸鸢的信物,如朕亲临,可以调动我们在北临所有的密探,今后由你掌管。这半年我会让纸鸢全力配合你的行动,寻找《山河志》。」 「我会把它收好,」秦漫点点头,对他一笑,认真的把指环收起来。 「另外,你在外行走,还需要一个身份,」这些容齐显然早就在心中思虑周全,他负手在前,「北临都城中山第一茶铺拢月楼,是我们在中山的最主要据点,掌柜拢月是中山城密探的总管,可以信赖。你去后,便化作茶楼东家的女儿,茶楼少主,方便行事。」 「女儿?」秦漫眼眸一转,「我有一个想法!」 ——换上男装,把脸涂成深色,眉笔画粗两边的眉毛,容貌不再显眼,由于身量不够,乍看上去,像个未及弱冠的男孩。 「怎么样?」秦漫张开手臂,在容齐面前转了个身。 「毕竟女子做老闆,还是有些显眼,若是男孩反而自然些。」秦漫解释道,「而且和公主差别越大越好嘛。」 「容乐的确比皇兄考虑得周全,」容齐清眉深锁,终于点点头,「就依你。」 漫儿预料以外的反应,让他有些忧心。 「然后名字,原来的肯定不行了……叫什么呢,」容乐眼神一转,看着容齐,「就叫齐乐,怎么样?皇兄的名字,借给我用一用,好不好?」 「……好。」 「容乐,」容齐走到秦漫身边,郑重的握住她的手,清隽的眉宇间全是担忧,「你答应朕,一旦中山城出现任何变故,你要立即借纸鸢的力量立即离开。知道吗?」 「会有什么变故?」秦漫一脸疑惑,然后还是在容齐严肃的目光中还是乖乖的点头,「好,我知道了。」 容齐听到她的回答,这才扬了扬嘴角,伸手捋过她的长髮,「乖。」 接下来的半月,容齐放下一切政务,心无旁骛的陪着秦漫。 他们在木屋里弹琴下棋,说笑赏花,看书习字,容齐还带秦漫出宫去玩。 适逢三月三上巳佳节,两人换下华服金饰,布衣荆钗,混在普通的都城百姓中,到城外渭水畔踏青,参与祓禊和踏歌。 这日男女不禁,故而渭水之滨,许多相携相伴的青年男女。 以人多为由,秦漫亲密的挽着容齐,行于成双成对的情侣中,倒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她好奇的左右张望着,时而转过头来与容齐说话,由于实在喧闹的很,她说话总是贴近他的耳畔,如兰的气息拂在他的颊边。 容齐一时甚至恍然觉得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这些日子以来,漫儿对他越发亲近,总是无意识的举止亲密,随意玩笑,撩拨得他心中难静。 大概是因为,他是她醒来后见到的唯一的亲人,失去记忆的漫儿对他比从前更加依赖亲近,。 她不知,她那些无意识的举动凝眸是如何充满了魅力,如何撩动人心无法抗拒,纵使铁石心肠的人,在她如花的笑靥前也会心醉神昏。 他曾经一度板起面孔,让她要端庄矜持,在不能这样没规矩,没有公主规仪。 「可是我只在皇兄面前才这样,我只想亲近皇兄,皇兄又不是外人。难道我们私下相处还要像朝堂上君臣奏对那样一本正经的吗?」她那样无辜的看着他,眼波流转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他一面无法遏制的沉溺于她的亲昵,一面又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清楚,她终会离开他。 将来会是谁呢,宗政无忧、傅筹或是另外的谁,会得到她的青睐,会与她更加亲密无间,只要想到将来有一天,她清亮的眼眸会含情脉脉的看着另一个人,她纤细柔软的手臂会挽上另一个人,她甜软而可爱的微笑会属于另一个人,他心中就嫉妒得要命,痛苦得要命,但毫无办法。 第11页 他们所有的一切,她已经全然忘记了,他只是她的皇兄,甚至要亲手将她推进别的男人的怀里。 「这位公子,给夫人买枝花戴吧?」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提着一只木桶,里面插着各色芍药迎上他们,「这是今晨新摘的花。」 三月三有戴花的习俗,来水边相会的男女,少不了买一枝插戴,故而沿路卖花的人亦是不少。 容齐被一句「夫人」弄得心潮起伏跌宕时,秦漫却似未听闻,欢快的两步跳过去选花了。 「你的花养得真好啊!」 秦漫的目光在尚带着露水的芍药上流连,层层叠叠的花瓣全然的舒展开,潋滟生波,金丝的花蕊在花、心若隐若现,如羽的翠叶展枝托着娇艷的花,枝干则挺得笔直有力。 她选了一朵粉色的芍药拿在手上,回眸期待的看向容齐,「哥哥。」 这样寻常的称唿在这一刻似乎赋有了别样不同的意义。 容齐的唿吸勐然间一紧,终让自己暂时沉溺于一刻的欢愉。 他抬手,手指近乎颤抖,将花枝缠绕在她的发间,就如他所知道的,鲜花更衬得她容颜娇美无比,天下无双。 「好看吗?」秦漫期待的看向容齐。 他唿吸微窒,手指自花瓣滑落,顺着秀髮滑下,似顺势轻抚过她的脸,:「好看。」 「您夫人真好漂亮!」小姑娘半恭维半真心的说,「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谢谢,」容齐弯起唇角,温柔的浅笑,小姑娘顿时脸色一红,握着钱提着桶跑掉了。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容齐牵起秦漫的手。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来到一个皇城边的小山村。 车帘方才掀开,几瓣桃花便已经迫不及待的飘入。 「哇!」秦漫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一整座山的桃花。 花瓣随风在空中飘扬,繁盛的粉色覆盖着一整座山坡,毫无杂色,盈满眼帘,瀰漫天际。 「太美了!」美到极致难以用言语形容,无论看过几次,都让她惊艷。 他行至她的身边,「走进去看看?」 「可以吗?」秦漫侧过头来轻轻一笑,「不会被人家的狗撵吧?」 「来,」容齐对她伸出手。 漫步桃林,花瓣飘飘洒洒,吹落在两人的衣衫发顶,在身边飘然而舞。 「没想到,能有这样美丽的景色。」秦漫的眼中映满了桃花。 容齐温柔的看着她,感受她的欢喜,含笑温柔道,「这里是山林,不适宜种庄稼,于是这里的村民便另闢蹊径,栽种桃树为生。过去,我们每年春天都会到这里来,先前我还担心今年花期未至,没想到正是时候。」 「谢谢皇兄带我来这里,」秦漫转过身来,看着容齐道,明眸清澈有春水潺湲,「如果这样美丽的地方,因战火消逝,就太可惜了。我一定会帮助皇兄守护住西启的。」 容齐的眼神一沉,伸手轻轻拂落她发上细碎的花瓣,「但无论如何,容乐,对皇兄来说,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秦漫目光一凝,低头扑进容齐的怀里,「怎么办,我好捨不得皇兄。」 容齐被她的动作心底一颤,搂住她的肩膀,轻抚她的秀髮,「皇兄也捨不得你。给皇兄一点时间,皇兄一定让你随心所欲,过你想过的生活。」 秦漫收紧手臂,贴近他的胸口,他心脏的跳动得如此好听。 「什么都可以吗?」秦漫仍然紧紧的搂着他的腰,抬起头来。 她绝美的容颜与他这样近,明亮的眼眸中星辉璀璨,红润的双唇恰若这三月桃花,似兰泽的幽香溢满唿吸。 容齐克制一亲芳泽的冲动,「容乐可是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秦漫摇摇头,再次贴近他,「只要皇兄。」 「好。」如果她要,他的命都可以给她,只怕她将来……他想要给,她却不要了。 记住你的承诺,秦漫微笑着靠在他的胸口,我想要的都能得到…… 你 以及江山。 第六章 时光飞逝,弹指间,便至和亲之期。 远行的前一日,容齐陪秦漫共进晚膳,席间被秦漫一缠,就答应陪她到就寝。 「容乐,」容齐拿出一支木匣,亲手打开,「皇兄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匣子里放的是一个女子的木偶像,鬓髮如云,衣袂翩翩,眉目如生。 「以前呀,皇兄答应过,每年在你生辰的时候,都送你一个皇兄亲手刻的木偶,」容齐笑意中带着怀念,「可惜今年你的生辰,皇兄不能在你的身边,只好提前将礼物送给你了。」 「皇兄雕的人是我吗?」公主拿着木偶,脸上欢喜得泛起光彩。 「喜欢吗?」容齐浅浅含笑,在木偶的脸上轻轻一点。 「原来我在皇兄眼中是这样的?」公主认真端详道,点点头认真道,「有点可爱。」 容齐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是什么?是我吗?】 【喜欢吗?】 【不太像啊……】 【……是吗……】 【哎,不过也不怪你,毕竟本姑娘天生丽质画图难成。都说勤能补拙,你还需要多多练习才行啊!限你以后每年生辰的时候,雕一个送给我,想来练到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可以雕出几分神髓。】 第12页 【……好。】 他答应每一年送她的木偶,也不知日后能否再送出去。 「可是,我都没有给皇兄准备礼物,皇兄的生辰是什么时候?」秦漫歪歪头,眸光在灯火下恍若星辰。 「是六月廿六,那时候,你应该已经到北临了。」容齐眉宇间一片温柔,浅浅一笑,伸手抚过她的头髮,「容乐不必准备什么礼物,你顺利平安的到达北临,对皇兄来说,就是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那怎么能行,」公主眼神一转,「……皇兄等等我。」 她翻开准备随身带的小箱子,翻找了一会。 「给你,」公主笑道,「这个给皇兄,算是提前的生辰礼物吧。」 容齐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是他们一道晒的金盏花和梨干,她说想要带在路上吃的,「还是不必……」 秦漫笑嘻嘻的按住他的手,「茶叶解药性,皇兄若是想喝茶,就换成这个试试,也别有一番滋味,就不知皇兄喜不喜欢?」 「无论容乐送皇兄什么,皇兄都喜欢。」容齐展开一个笑颜,柔声道。 时间飞快便至掌灯时分。 秦漫捧出容齐手抄的那本《诗经》,央求他念诗给她听,「这本书我也要带走了,皇兄最后给我念一次吧。」 容齐拿起书一时恍然,当初因为她喜欢诗经,他才抄来送给她,摘选的都是与情爱相思的诗篇,希望每当她捧在手上翻看时,能想到他。 这些篇章,他亦曾与她独处时,一页页在她耳边念诵给她听,可如今…… 最后一次…… 「好呀,容乐想听哪篇?」容齐掩去思绪,打气精神笑着问道。 秦漫早有准备,伸手翻开一页,递到他面前,「念这篇!」 ——《邶风击鼓》 容齐心神微颤,偏偏是《击鼓》。 这一篇,与其说是漫儿喜欢,不如说是他喜欢,诗中同着他挚诚的期盼和与不可说的担忧。 此诗于此境下,未免不吉。 容齐抬眸对秦漫温柔浅笑,冰灰的眼眸蒙着淡淡的雾气,「你明日将要出嫁,皇兄给你念桃夭如何?」 「不好!」公主霸道的摇头拒绝,「就要这篇!」 继而,她又软下身来,靠在容齐的肩膀,软软的求道,「我过去一定很很喜欢这一篇,页边都翻皱了,皇兄就给我念这一篇好不好?我都要走了,不知我们多久才能相见,皇兄就依我一回嘛。」 「好吧,」容齐轻轻嘆了口气,对她灿然的笑脸勾勾唇角,垂眸看着书轻声吟诵: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他停下来,换了口气,缓缓念出下面的句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曾搂着她在怀里,将她的柔荑握着手中,在她耳边倾诉。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句子。 然而——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他心中明白,于他短暂的生命,这终不可实现。 「真好听。也不知道,最后这位士兵,终于回家了没有?」公主轻软的声音,让容齐回过神来,「皇兄,最后这位士兵一定回家了,对吧?实现了他的诺言。就像我一样,我一定会带着《山河志》回到皇兄身边的。」 她趴下去,伏在容齐的膝上。 容齐轻轻抚着她的头髮,凝视她灯光下恍然生辉的美丽容颜,勉强勾起唇,「对,她……最后一定回了家。」 …… 她真的会回家吗? 清早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公主艷丽的嫁衣上,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举世无双。 启皇从内侍手上接过红色头纱,覆上公主精緻的凤冠。 公主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头纱缓缓落下,遮住她盛妆的绝丽容颜。 「陛下有旨,我朝长公主容乐,雍和粹纯,性行温良,正值花嫁之龄;北临黎王宗政无忧,龙章凤姿,才智出众,堪为良配,请为婚约,结缔良缘。愿我大启与北临永世交好,共谱佳话——」 礼乐声中,容齐携着秦漫,一路将她送至都门。 「相送千里,终须一别,皇兄就到此处吧。」头纱的阻隔,让公主的声音,与平日略显不同,各外平淡,也格外冷漠。 容齐抿了抿唇,唤来禁卫军统领萧剎,「从今日起,你就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听她号令,护她周全。」 萧剎应声跪地,盔甲钝响……「属下誓死保护公主!」 他是一个面容微黑,身形精悍,目光锐利的青年,方正的脸型,中直的鼻樑,宽阔的额头,显出忠直勇武的气概。 秦漫知道,他是容齐的心腹,先前同容齐出宫去玩,都是此人随行护卫。 「容乐,」容齐将一块龙形玉佩放在她手上,「这是朕自幼带在身上的玉佩,你将它带在身边,让它替朕护着你。」 「好。」秦漫轻声应了。 「容乐……」 千言万语,百转千回,他有许多话想说,然而终无可说。 容齐轻嘆,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轻拥住她。 第13页 「皇兄,你相信我吗?」秦漫突然在他耳边轻问。 什么……? 在容齐尚未回神之时,秦漫退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 她双膝跪地,以手加额,跪拜大礼,「容乐就此拜别众位大臣,拜别皇兄,拜别西启, 「愿诸位臣工勠力同心,忠诚竭智—— 「愿西启百姓安居,国运昌盛—— 「愿皇兄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就此别过。」 公主声音不高,却似能传出千里。 礼毕,她站起来,不等侍女搀扶,利落的举步登车。 漫儿……容齐多想将她留下来,然而…… 秦漫在车前居高而立,似最后环视故土,风过吹起嫁衣艷红的纱裙,风华绝代的身影,在许多人心中铭刻下印记。 「走吧。」公主敲了敲车板,装饰着红绸的车架缓缓移动起来。 容齐站在宫门前,遥送远去的车架。 有一瞬他甚至想追上去,将马车拦下来,或者学着话本里,从马车里抢出新娘带她走。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目送她的车架消失在视线中。 入夜,容齐独自在寝宫内,打开了秦漫送给他的匣子。匣子上层,堆着将晒干的金盏花和梨片,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他将这些小心的一一拿出来,匣子底下果然多了一枚浅粉色芍药花样的香囊。 他闭上眼睛,缓缓的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将香囊打开—— 一张纸条缠着一缕青丝,跌落在桌案上。 「容齐,你相信我吗?」 【皇兄,你相信我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七章 和亲的车队缓缓的行驶于郊野。 离开都城后,四野便渐渐荒芜,灰黄的山坡上,稀疏的覆盖着些野草和枯枝,西启的土地贫瘠,的确不适合农桑,但国家贫弱却是另有缘故。 西启由于土地贫瘠,故而许多人离开故土经商遍行天下,况且,就密探纸鸢所开的北临拢月楼,其唯品阁据闻藏天下珍宝,岂能称贫,不过是国库中的钱被挪了私用罢了。 秦漫挂起车帘透风。 前些日子,她找容齐讨要了舆图来看,虽然黄河以南画得模煳不详,但就大致的地理形势,同大唐比来几乎也没什么差别。 整个中原被分成十国,以黄河为界,北方西启、北临、宸国、尉国四国,南方钟离、南越、缭、徐、吴五国,在加上依凭秦岭天堑自成一方的羌族,势力犬牙交错,战乱频繁。 西启的都城与武周的长安城,所出地理位置,自然环境几乎一模一样。 《山河志》本身不过是父亲当年的一个玩笑,但如今她倒是可以画出真的「山河志」来。 「公主刚才的气势和平日好不一样啊!」泠月走在马车的窗边道,「对吧,莲心?」 「是啊,是啊,」莲心点头附和,「公主方才的气势,就和陛下很像呢。」 「因为从前都是皇兄保护我嘛,但以后,皇兄不在身边,我自然需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行,」秦漫温和道,「而且到了北临,我也要保护你们啊。」 「公主,奴也会拼死保护公主的。」泠月一脸感动。 莲心一时说不出话,也拼命点头。 「萧剎,」秦漫和声问,「你原本是侍卫统领,如今却不得不随我远赴千里之地,心中可有不舍?」 「公主能为国家大义,远嫁和亲,臣下又岂能仅顾私念,」萧剎坐在车辕上,亲替公主驾着马车,「况且属下并无家累,了无牵挂,想来陛下也是因此,才选微臣跟随公主前去北临吧。」 「萧统领也是一个人吗?」泠月好奇问道。 「父母俱已亡故,唯有一个妹妹,只是幼年时在街上丢了,至今尚未寻回。」萧剎嘆了口气道。 「这些年都没找到吗?」泠月同情道。 「萧统领也有一个妹妹?」车架里的公主道。 众人都以为公主是指她与陛下的关系,并未多想。 「是,」萧剎沉着声,黯然的回答道,「家妹那时候才四岁的时候,随我到街上玩,我不过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不见了踪影,这些年,多番寻找都未曾找到,如今战乱连年,恐怕早就……」 「不会的,」泠月插口道,「萧统领的妹妹定然还在不知何处,好好的生活呢。」 「不知萧统领的妹妹可有什么特徵?」公主轻声问道,「虽说未必,不过既然在大启找不到,说不定去了别的国家。」 「是啊,是啊,」泠月热切道,「也许我们在北临的街上遇见都说不定呢。」 「……我妹妹叫萧可,今年应该十七岁了,长得很可爱的,若说特徵,可儿眼角下有一颗小痣。」萧剎轻声道。 其实谁都明白,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不知面目的十七岁姑娘,不亚于大海捞针,但泠月还是安慰了萧剎好一会儿。 午时,车队停下来埋锅造饭,秦漫将泠月和莲心都打发去做事,将萧剎叫到身边,「此行之前,皇兄可同你说过什么?」 她随意的捻着一根草叶,神态悠闲似漫不经心,仿佛不过闲话。 「陛下只让属下听命公主,并未有其他旨意。」萧剎肃立应声道。 「我知道,你们定有别的渠道可以联繫,」秦漫纤指捋着草叶,「我也不多问就是,但既然皇兄让你要听我命令,那我现在便下一个命令给你,到北临之前,由你亲自为我守夜,我没有事先允许的情况下,任何人不得靠近我的车架一丈以内,任何人!任何理由!你可做到?」 第14页 她虽然神态随意,萧剎却顿时从她的话语中感到莫大的压力,「属下尊令。」 「好,那么从今晚起,就请萧统领辛苦一晚了,」秦漫点点头,眼眸在萧剎的脸色游弋。 她容貌实在美得让人嘆惋,萧剎被她一看,连忙低下头去,「公主客气了,护卫公主的安全是属下职责所在。」 「在这次和亲的队伍中,我最相信萧统领,因为萧统领是皇兄信任的人。」秦漫继续道。 「公主的意思是……」萧剎勐然抬起头来,触及公主的清眸,继而又埋下头去。 「我没有什么意思,」秦漫微微一笑,「只是人心思变,我们在北临的立场又十分微妙,一切还要小心为上。」 「是。」萧剎低头应诺。 他们话刚说完,便见泠月与莲心捧着餐食送过来,「公主,萧统领。」 「萧统领以后午后可以到别车休息,另命人选架车,至戌时再过来上值即可。」秦漫将刚才的话继续。 「多谢公主体恤。」萧剎抬手行礼。 「公主,」泠月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萧剎才经过公主方才的一番话说的精神紧张,此时听泠月一问,不免心中一跳。 「我在同萧统领说守夜之事,」秦漫神情自若,「荒郊野外,还需要多多注意才行。」 泠月和莲心顿时露出害怕的神情。 「所以我认为,除了守夜侍卫之外,随行的宫人,夜里都进马车内睡觉,稍微安排一下,挤一挤,若是遇见野兽或者山匪也多少时间反应。」 「野兽,还会遇见野兽吗?」自小进宫的莲心害怕的忍不住说道。 「所以到了夜间,大家都尽量待在车里,不要随意走动。」秦漫没有安慰她,「萧统领,你一会儿去同大家讲清楚。」 「是。」 今日,公主完全改变了他过去对她的印象,整个谈话,他却几乎被公主牵着走,一番连消带打让他完全没了脾气,公主那番仿佛一切瞭然于心的从容态度,全然没有陛下面前的那种娇弱。 公主的这番样子,陛下究竟知不知道呢? …… 容齐将青丝小心的放回香囊,贴身收好,然后缓缓的抚过纸条上的字迹。 她喜欢浓墨,字体俊秀挺拔,匀衡瘦硬,有入木三分之感。 唯有他的名字,用笔缓慢而细腻,让他感到缠绵之意。 【以后,你不要唤我六殿下,唤我名字吧。】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容齐,我叫容齐。】 【齐是「修身齐家」的「齐」呢,还是「世事如棋」的「棋」呢?】 容齐因为温暖的回忆缓缓勾起唇角,将纸条在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她竟然没有失忆,她竟然还记得! 还记得他们的一切,还记得他! 这一个月来,竟然将他都骗过去了。想起这一个月来的两人的相处,他却不仅无法对她生气,还掩不住的欢喜。 然而,他不免仍然替她担心。 她想做什么呢?为何不愿告诉他?她真的要报復母后吗? 母后的可怕之处,她可否真的明白;和亲的队伍中,安插了许多天仇门的人,她真的可以瞒过;还有,林申其人,根本就是个疯子,不只是疯子,还武功高强,手握武林第一实力的疯子,让人防不胜防。 还有,她是否知道母后的计划? 糟了! 容齐陡然一惊。 虽然不知,她为何没在天命之毒下失去记忆,但中毒却是确凿无疑的事,然而以漫儿的谨慎,之后给她熬的药,恐怕她一次都不会喝。 容齐担忧的捏紧拳,在屋内焦急的走动,今日便是一月之期了,若未服药…… 「小荀子,」容齐扬声。 「陛下有何吩咐?」内侍应声而入,恭敬道。 「去拿一个水筒来。」 「是。」 【容齐,你能相信我吗?】 「漫儿……」唇齿无声的开合,先前狂喜的心情,在理智回归后渐渐沉落幽深的谷底,眼中朦胧的光晕。 …… 「陛下有吩咐,让我面陈公主。」影卫面无表情的说。 「这……」萧剎为难的看着出现的影卫。 他自然知道这是陛下的人,然而今日白日里公主才下了命令,任何人任何理由不得在夜间靠近她的车架,现在就…… 「若是公主有事,你我都担待不起。」影卫提醒道。 萧剎嘆了口气妥协了,「那我去通传一声。」 他话音刚落,车门便打开,公主披着外衫立在车辕上,脸色有些苍白,「过来说话。」 「陛下说,公主今日路途劳顿,怕会忘记喝药,特命属下送来。」影卫将一支竹制的水筒奉上。 「知道了。」秦漫伸手接过水筒。 「陛下说,让公主放心,还让属下务必看着公主服药,再回去復命。」影卫又道。 秦漫眉心一蹙,眼神微沉,没想到他还是发现了……虽然先前的天命未曾让她失去记忆,但是她却不敢冒险,这两日,她的确时常夜间头疼欲裂,不过还是忍了。 她仗着《长生诀》的独到之处,纵使中毒再深,有一口气便能挽回,所以准备等离远些再开始修炼。 今夜本只是想先试一下萧剎。 第15页 故而,有人到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只没想到是容齐的人。 放心?秦漫拧开盖子。 药自然已经凉了,她轻轻一嗅,却依然能嗅出一股血腥味,和先前的药味道略有不同。 她仰首将药一饮而尽,脸色微变。 圣门花间派的秘典中,有专门的医药典籍,依然的,她师父不知从何处偷了来,她自然翻看过。 但即使她没有学过医理,也辨得出,这药中是加了人血。 第八章 轻云穿月,月隐而又復现光华,洒照大地,夜风徐来。 披衣玉立车辕上的公主,长袍飘摇,脸色冷白,恍若月宫天界的仙子,仙姿昳丽,越发显得如隔云端,高不可攀。 很快秦漫已明白那是谁的血。 萧剎忽瞥见—— 公主眼眸微垂水光流转,颊边飞染一抹轻红,唇边漾起一缕羞涩的笑意,仿佛天人突堕了红尘,艷媚顿生,近于妖魅之态。 不过,那奇艷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神态便转瞬即逝了。 公主的脸色变得比先前更加苍白,眸含霜雪,让人怀疑那娇媚的艷色,是否真的曾存在过。 「这是陛下命一併交给公主的。」影卫復又地上一只上锁的信筒。 「知道了。」秦漫拿着信筒握在手中。 「属下这就回去復命了。」影卫低头行了一礼,消失不见了。 夜静无人。 无论是因为公主绝世的容颜,抑或因为初次便违抗命令,萧剎都只低着头不出声。 恍然间,他听见一声溅玉鸣泉般的轻笑,于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萧统领。」公主的声音已移至他身前三尺,「为何不愿抬头?」 萧剎仍不抬头,勐的单膝跪地,「属下违抗公主命令,还请公主降罪。」 「萧统领忠于皇兄是应该的,这样我也放心,」公主的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愉悦,声音低低的凝成一线送入萧剎耳中,「我可以给萧统领说句实话,我夜里之所以不允许人打扰,乃是因为需要运功治病,一个不好,可能会走火入魔,所以,以后该怎么做,萧统领应该明白了吧。」 萧剎浑身一震,他亦是习武之人,自然明白其中的要紧之处,不过公主将这样要命的事告诉他,其中自然包含着非同寻常的信任。 「萧剎明白,属下定不辜负公主与陛下的信任。」 秦漫拆开信。信中容齐告诉她苻鸢通过林申掌控了一个叫天仇门的江湖门派,林申是天仇门门主,也是当初在佛堂出现的那个黑衣人,是如今武林第一高手,他在信中列出随行中的天仇门众,然后表示侍卫统领萧剎可以信任,最后再次嘱咐她多加小心。 秦漫纤指摩挲了开头的「漫儿」片刻,轻轻一笑,将信丢入火堆看着它燃尽。 她回到车厢内,药物的作用渐渐涌上来,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秦漫撑着头慢慢的想。 他的血能解天命之毒?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吃药吗? 所以……容齐也是中了天命? 天命, 这种毒,她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 这些天,她自然是探过他的脉,这种棘手古怪的脉象她还是首次得见,好在他内力深厚,一时半会儿倒还死不了。 秦漫微微蹙眉,看来自己的「天命」需得稍微多留一段时间…… 在她过去的记忆里,容齐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但要说生什么病,却又并没有,在她面前,也总是显出健朗的样子。 除了肤色略显苍白,身形清瘦,平时也并不显出病弱之态。 她还记得苻鸢和他的那些对话,所以……他应该是小的时候就中了天命? 奇怪。 他从前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连宫中一些侍女宫人都不将他在放在眼里,为什么会有人用这样,可以说是「珍贵」的毒药来害他? 不过,不管当初怎么回事。 这一回,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 秦漫轻轻的伸出手指,在桌上勾画出容齐清俊的轮廓,舔了舔唇,眸色渐深,脸上的微笑越发清甜而温柔。 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他都属于她了,谁也不能抢走。 …… 和亲的队伍一路向东,在两国边界处遭遇了两次不大不小的袭击,不过随行挑选的都是精兵强将,因此虽然死了几个人,未曾有太大的损失。 就这样,经过一个月的旅途跋涉,西启和亲的队伍终于到达了北临的京城。 都门临安门口,北临的礼部尚书杨惟,满头冷汗的躬立在西启容乐长公主的车驾前,因为理亏,面对公主侍卫统领的质问节节败退,虽然他藉口黎王殿下要事处理,但任谁都看得出,不过是敷衍的託词而已。 西启车队昨日便已先派人来通知,今日公主入城,按照原本的安排,黎王殿下也该到此迎接公主。 然而从早晨到现在仍然不见黎王殿下的踪影。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吧嗒吧嗒」悠哉的马蹄声,由于提前静街,故而这马蹄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带着侍从,晃晃荡盪的过来。 「微臣拜见陈王殿下。」杨惟已趋步迎了上去。 「不必多礼,」少年顺口说着,飞身下马,将缰绳抛给侍从,走到公主车驾前。他一边漫不经心的整理着骑马散乱的衣袍,一边眼都不抬的随意的开口,「车内可是西启长公主殿下?」 第16页 「容乐见过北临陈王殿下。」秦漫眉梢一抬轻声开口。 她记得陈王是九皇子,与她同岁,由于生母位卑早逝,自幼养在已故的云贵妃身边,小时候是宗政无忧的跟屁虫,经常被她欺负的哇哇大叫。 陈王宗政无郁一愣,继而调笑道:「听闻公主容貌丑陋,性格古怪,是以到了婚配之龄还未出嫁。只想不到公主这声音倒是好听。」 「若非黎王殿下到了婚配之龄尚未成婚,北临陛下也不至于,不远千里才好不容易挑到我这个年纪合适的儿媳。」秦漫悠然开口,「我记得黎王殿下比我尚要大两岁。」 「你——」陈王怎么也想到这个公主竟敢反驳他,竟一时张口结舌,「尖牙利齿,不修妇德的丑八怪!七哥才不会娶你呢!」 秦漫轻笑一声,伸手掀开车帘走出。虽带着玉制面具,然而肌肤胜雪,腰若束素,大红的嫁衣勾勒出玲珑的身形,凭高而立,翩然有惊鸿之姿。 她轻轻瞥了宗政无郁一眼。 眸色清冽,妩媚含波,水色流转,含嗔带笑,宗政无郁被她一迷,恍然入梦,再清醒已错过了说话的时机。 秦漫已不再理他,温声和气、却不容置疑的对北临礼部尚书杨惟道,「今日时候不早了,黎王看来也无暇前来,这一路行来我们也是车马劳顿,需要修整,不如,容乐先回驿站稍事梳洗,明日再去觐见陛下?」 杨惟无法,只能唯唯应诺。 第二日,秦漫仍然未见到黎王宗政无忧,而是由北临礼部官员前来传召入宫。 正是暮春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万物生长。 可惜北临的皇宫固然金碧辉煌,恢弘壮丽,可是一路走来连点绿色都没有,肃杀得没有一点生气。 正宫主殿干临殿,既阔且深,高约五丈,立三十六根黑漆盘金龙大柱支撑,威严肃穆。 西启尚浅色,容齐的衣饰多浅金色,如阳光般尊贵耀眼,使她心折,北临却尚黑色,冷肃沉郁,看着就没有人气。 说起来……苻鸢的衣饰…… 北临皇帝宗政殒赫南面而坐,面容严肃的注视着西启公主缓缓进殿的身影。 秦漫借着凤冠的遮挡,抬头瞧了他一眼。 比起十三年前,宗政殒赫显然老了,两鬓斑斑,额上、眼角和嘴角都可见明显的皱纹,只一双眼睛锋锐如鹰,年过半百,然高鼻深目,轮廓分明,不失威仪英伟。 所以,秦漫在心底轻笑,苻鸢仍然对他念念不忘? 私信狭窄,任人唯亲,制士以权,刻薄寡恩,愎谏自高,好战穷兵,贵无功而劳苦贱,用不肖而伏贤良…… 秦漫可以随口说出不知多少宗政殒赫的缺点,然而,她心中亦是明白,宗政殒赫仍不失为争霸天下的人物——有出人之智,有忍辱之能,有復国之功,辛勤国事,心怀天下,刚毅奋勇,而成霸业。 「西启长公主容乐,拜见北临皇帝陛下。」秦漫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低下头去,缓缓行礼。 「公主免礼平身。」宗政殒赫沉厚的声音道。 秦漫起身,群臣左首的青年对她微微欠了欠身,「本宫见过公主。」 青年头戴飞龙冠,身着绛纱袍,面容清秀,双目狭长微投精光,聪明外露,正是北临太子宗政筱仁。 宗政筱仁非嫡非长,之所以能上位,是因为其母为救临皇挚爱云贵妃而死。 当年,云贵妃不愿儿子宗政无忧担上江山之责,便将这宝贵的位子「让」给他。 过去这十余年来,倒是相安无事。 先前 「容乐公主和亲」 的契机,正是由于半年前太子伐尉大败。若非如此,北临亦不至于与弱国西启联姻换取帮助,甚至拿出临皇爱子宗政无忧作为联姻的对象。 「容乐见过太子殿下。」秦漫屈膝行礼。 其实嫁给这位才能不足的太子,反倒是一条捷径,不过嘛…… 秦漫垂眸敛起笑意,算了,毕竟,她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 「不知公主为何带着面具啊?」太子问道。 此话之后,众臣以及临皇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显然关于公主容貌丑陋的传言在北临已经甚嚣尘上。 「我西启的习俗,女子定亲之后便带上面具,至成亲之日由新郎亲手摘下。」秦漫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含笑说道。 她身后,萧剎将一只檀木礼盒上陈临皇宗政殒赫。 礼盒中乃是一对纯白无暇的玉杯,杯底龙盘,杯壁凤舞,玲珑剔透,巧夺天工。——乃是天下珍奇:白玉琉璃盏。 众臣譁然感嘆。 「我皇有言,」在群臣赞嘆中,萧剎抬头目视临皇道,「白玉琉璃盏虽乃稀世珍宝,但比起容乐长公主在我主心中的位置,却还不及万分之一。望贵国,善待我国公主,方能结成两国百年友好之约。」 秦漫垂眸,唇角轻轻翘起,露出一线贝齿。 —————— 千里之外的北临,容齐坐在秦漫的妆檯前,指尖轻拂过妆盒,「她如今应该已经平安进入北临的都城了吧。」 「按纸鸢来报,若行程无阻,应该如此。」影卫答道。 「若有北临的消息,定要第一时间报与朕。」容齐垂眸按着袖口。 「是。」 「之前让你派出寻访神医的纸鸢可有消息?」 第17页 「属下已经让人到雪山,及神医出没的地方仔细寻找,尚未有消息传回。」 「先前那批人可处理干净了?」 「是,陛下放心,属下亲自看着,绝不留一个活口。」 第九章 , 秦漫没想到,会看见这样宗政无忧。 陈王宗政无郁在前,身后跟着八名禁卫军抬着一张精緻的乌木床榻,榻上一人蒙头大睡,轻鼾起伏,连落下时的巨大响动亦未将他惊醒。 宗政无郁潇潇洒洒的上前,路过秦漫时,沖她得意的扬扬头,转头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对宗政殒赫道:「父皇,七哥到了。」 秦漫轻轻挑眉,数年不见,宗政无忧当真令她刮目相看。 临皇宗政殒赫勃然大怒,一屋的大臣噤若寒蝉,宗政无忧的鼾声却在大殿盘旋。 宗政殒赫怒气冲天的走下御座,亲手掀开锦被。 然后,他的怒火竟然奇蹟般的全然消散了。 秦漫觉得她大概明白为什么。 宗政无忧的模样的确生的好,关键是——他当真长得肖似已故的云贵妃。 雪白的瓜子脸,秀眉纤长入鬓,阖上的浓密的睫毛宛如墨画,粉色的薄唇似枝上娇艷的桃花,美则美矣,失之浓丽,未免轻佻。 长成这般模样,也难怪中山满城闺秀要害了相思。 幸而容齐虽然容貌不输,却并不像宗政无忧这张脸容易招惹是非。 秦漫想着容齐垂眸含笑抚弄七弦的情状,手指微动,实在……宜室宜家。 另一边,宗政无忧懒懒散散的坐起来,身上白色绣纹轻袍,似坠非坠,睡眼迷离,然而睁开眼睛后,那种肖似其母的艷丽感被阴冷的戾气取代,似被打断了睡眠的不满。 然而,谁都明白,他要不愿来,根本不能被这样抬上殿。 所以这场表演,秦漫愿意给他满分。 当然,她觉得北临的臣子未必这样觉得,宗政陨赫在黎王这里失的面子,迟早会在别人身上找补回来,否则帝王的威仪何存? 当年不就是吗?宗政陨赫心中何尝不知是有人陷害,还是为了泄愤杀了她秦家满门,还不准人收殓,弃尸荒野…… 秦漫垂目,锦袍遮掩下的指尖蜷紧泛白。 此时,宗政殒赫正不轻不重的轻斥:「无忧,不可无礼。朕已经命人准备好了喜袍,你快去换上,今日就在这大殿之上拜堂成亲。」 「谁说我要成亲?」宗政无忧明明生就一双宜喜宜嗔的桃花眼,此时却阴沉沉的,对抗之意明显。 「这桩婚事已定,无论你答不答应,都势在必行!来人,带离王下去更衣!」临皇语气强撑起皇帝的威严。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一掌拍在床榻,掌风击退了上前的侍卫,「陛下,你真的想要用强硬手段?」 这句话,几乎令宗政殒赫仅剩的色内厉荏,完全土崩瓦解了,他看似威严,语气中却是无奈的恳切:「这桩婚事关系到两国百年和平,岂可儿戏。况且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我看西启容乐公主——」 当真一副慈父心肠。 「反正我不会娶这个二十岁嫁不出去,无德无貌的老女,」宗政无忧丝毫不买帐,一脸无赖,冷笑道,「陛下若非要同西启联姻结盟,请另选他人,别的我不敢说,在北临,皇子多的是。」 「你是启皇亲选的,两国婚书犹在,岂能说改就改。」宗政殒赫虽然如此说,秦漫却听出他的语气全然松动了。 众臣微微动摇,相互目视,宗政殒赫的变化,听出来的,显然不止她。 秦漫眨眨眼睛,伸手制止萧剎欲要争辩的愤怒,一点也没因宗政无忧出言不逊生气,反而觉得有趣起来。 这其中,自然也有因为对方容貌带来的好感,更多的则是类似于「天道好轮迴」的复杂感想。 她幼年的时候,曾因为天资过人,过目不忘,自命不凡,除了家里人,谁人都看不起,那时候的宗政无忧,还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五好少年。 宗政无忧是父亲的入室弟子。两人相差两岁,一道学习,秦漫事事都要压对方一头,但是每次赢了之后,宗政无忧都摆出一副输得坦荡的态度。 结果就是,父亲责怪她争强好胜,反而称赞宗政无忧君子之风,明明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姿态再好看他也输给她了,幼年的秦漫心里相当不服。 所以,当云贵妃以开玩笑的口吻,问她是否愿意将来嫁给宗政无忧的时候,对上小少年又期待又紧张的眼神,她拒绝的十分强硬—— 「我才要不嫁给手下败将!」 七岁的她,可以说非常的人嫌狗厌。 云贵妃的脾气也是真的好,并不生气,鼓励宗政无忧努力赶上她。 如今被他拒一回,就当还他的好了。不过,考虑到自己的目的…… 在知道苻鸢所选的婚约对象是宗政无忧的时候,秦漫已经明白,自己为何中选。 若非了解容齐真的爱上她,她恐怕甚至会怀疑这是他们母子的计划。 宗政无忧不能触碰女子,全天下都知道,然而天下人所不知的事,除了她。 她是当初云贵妃青睐的儿媳人选。 云贵妃死后,宗政殒赫将秦家全家下狱,宗政无忧来探望过她,当时,与她接触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是不一样的。 第18页 试问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得到一个人的心? 《山河志》固然不过是一个藉口,但她也的确要留在北临。 且不提容齐还被苻鸢攥在手里,还有什么地方,比故土更适合作为开始? 从某个角度说,她和苻鸢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暂时借用一下她的资源和布置也不错。 秦漫微笑着上前一步,细声漫语,「说道年纪,容乐记得,黎王殿下年纪比容乐尚大两岁。至于容貌德行,德行容乐自不敢说,至于容貌嘛……黎王不会听信那些市井流言吧?我皇兄将我嫁到北临,是为了结两国友好,又非结仇,黎王殿下乃是临皇陛下爱子,皇兄既然敢提,自然觉得容乐绝不至于辱没了殿下。」 宗政无忧不屑的笑了一声。 「不过,」秦漫看向临皇,十分通情达理,「突如知道其来与全不相识的陌生人成亲,殿下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不如就以一年为限,给彼此一个相互了解的时间,殿下也好有机会了解一下容乐的德行,如何?若是一年之后,殿下不愿,容乐自然选嫁他人。」 「哼,一年,」宗政无忧怒极而笑,「公主不必白费力气,本王对公主的容貌德行毫无兴趣,就算是十年,本王都绝不会娶你的。」 「其实,我北临英才众济——」临皇踌躇道。 「全天下都知,容乐此来北临,是要嫁黎王为妃,然而,如今被黎王当庭羞辱,陛下有毁约之意,容乐一忍再忍,提出一年之期,也有让大家面上好看的意思,」秦漫扬声,「容乐既为和亲公主,代表了我大启的颜面,如今一再被北临折辱,乃是容乐之罪!国辱臣死,容乐虽为一介女子,也知玉碎瓦全之义!」 这场戏,当真还是要唱全的。 她作势沖向樑柱,被萧剎拦下,又被北临群臣团团围住。 「公主言重了!」宗政殒赫连忙道。 他简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纤纤弱质的西启公主性子这么刚烈! 西启虽弱,但与北临毗邻,若是诚心要找麻烦,他亦是极难应付,更不必提他的大志了。 然而,一年时间对于宗政殒赫来说,的确又太长了。 「陛下,公主,臣有一言。」文臣中,一名中年儒雅的男子出列道,「莫不如以半年为期如何?这半年,公主亦可见一见我北临的大好男儿,所谓姻缘天定,两情相悦方为好,半年之中,公主说不定能另寻良配,成就佳话呢。」 「就依李卿所言。」宗政殒赫立即道,「无忧,倘若半年之后,你还是不愿迎娶公主,朕绝不再勉强于你!以半年为期,公主亦可另寻良缘。」 「此事就此决定,退朝——」宗政殒赫看似威仪的一熘了之。 宗政无忧还要说话,朝堂上的臣子已经跪了,山唿万岁。 「无论使什么手段,你这个老女都休想嫁入我黎王府!」宗政无忧面色沉沉的看着秦漫道。 若不是他长得好看,秦漫觉得他大概早就被人打死了。 她轻笑了一声,觉得二十二岁的宗政无忧,甚至还不如他九岁的时候懂事。 「殿下,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得金玉之重,危矣,」秦漫曼声道,「容乐曾听说殿下智计无双,原来也不过如此。容乐千里而来,是为了两国的利益,却没想到在北临闻名遐迩的黎王,却毫无国家大义,当真闻名不如见面啊。」 「依本王来看,国家强大绝不依靠儿女的联姻,只有弱者才会依靠女人的裙带,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宗政无忧表情虽仍傲慢,心下却微惊,「公主今日自我牺牲的精神,令人感动。但我宗政无忧绝不会拿自己的婚姻,做利益交换。」 他看向这个遮住大半面孔的公主,纵使刻薄之人,也得承认,她那双半掩在凤冠后的明眸,粼粼泉水,清漾动人。 「无功得尊,无劳得奉,恃宠而骄,自愎无礼。黎王殿下,容乐今日见识了。」秦漫浅浅一笑,「黎王可敢同容乐打一个赌,不是利益交换,如果半年之后,殿下后悔今日的拒绝,便答应容乐一个要求,若是反过来,容乐就答应殿下一个要求如何?」 如果宗政无忧代表了北临智能的巅峰,北临宗政皇室,还真是迟早要完。 「你这是想要激将法?」宗政无忧眉心一皱。 不知为何,这位西启公主此时说的话,让他似有些熟悉之感。 「殿下不必急着拒绝,半年之后,殿下若不能心甘情愿的说出后悔,就算容乐输了,」秦漫轻笑着,招唿萧剎一道离开,「容乐的赌注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离开之时,她状似无意的与宗政无忧擦肩而过,瞬间相触分离,几近错觉。 宗政无忧勐的转头,却只见她离去的背影。 「七哥!」宗政无郁凑过来,「刚才那个公主是不是碰到你了,七哥?」 宗政无忧皱紧眉,没有回答。 第十章 【两兄弟】 这是当初苻鸢说的话。 其中一个必然是云贵妃之子宗政无忧了,但是以宗政无忧先前的态度来看,与北临其他皇子关系都很冷淡,唯一能在他看来是兄弟的,就是九皇子陈王宗政无郁了。 宗政无郁不过是个纨绔,在朝堂上毫无作用,或者是,太子? 挑拨他们俩的关系……苻鸢就能报仇了? 第19页 秦漫知道此事必然不止这样简单,却并不准备问容齐,毕竟她已经准备,和他们「纠缠」一段时间了。 …… 「这是陛下特地为公主布置的府邸,听闻公主喜欢花木,陛下特意移栽了许多名贵的牡丹,供公主赏玩。」临皇的内臣将秦漫一路迎入公主府,卑身屈膝的奉迎介绍。 身边,秦漫嫁妆箱子正不断的被抬进来,收拾布置,拆箱入库,闹得人仰马翻。 先前容齐担心北临怠慢,给秦漫准备的当真是十里红妆,秦漫当时估算了一下,凭这些养个一百人的骑兵队都没问题。 皇宫内库几乎搬空,不过考虑到自己不要,估计也便宜了苻鸢,秦漫拿得一点都不亏心。 北临派来的力士不足,许久都搬不完,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对护卫造成很大的压力。 内臣虽然陪在秦漫旁边,却听禁军侍卫不时来报,不免要紧张担忧到不断抬袖擦汗。 谁能想到启皇宠爱容乐公主到这个地步。 不是说,西启贫弱吗?就这份嫁妆,临皇当年唯一的女儿出嫁,也远不能及,其中稀世珍宝不可计价者,更是不可胜数。 先前内臣还想按陛下命令,将西启的侍卫拒之驿馆。 此时莫说没有人手阻挡他们进府,连西启的侍卫也一同加入嫁妆的搬运工作,这打算自然落空。 陈太监擦着冷汗想,这份嫁妆传进宫里,恐怕连陛下都要考虑对待公主更加郑重。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为秦漫引荐了公主府总管秋怡,在正门迎接时都不过弯弯腰的秋怡,此时双膝落地,对秦漫伏拜大礼,「奴秋怡拜见公主。」 「秋总管何故前倨后恭啊?」秦漫看着她后脑一丝不乱的头髮,轻笑着似开玩笑,心里想着师父当年所谓「金钱的魅力」可谓是贴切。 「公主说笑了,秋怡对公主绝无不敬之意,」秋怡跪地不起,恭谨却不失镇定,上挑的眉眼带着精明,「只是,萧统领及各位将士,按照规矩只能呆在前院,还请公主理解,公主的安全自有我北临的卫士负责,公主大可安心高卧。」 北临对她的守备可当真森严,从一开始,就想将她随行的侍卫禁于驿馆,与她隔开,现在公主府的总管下人显然也是受了嘱託,口口声声全是规矩,目的自然是要限制她的行动自由。 「秋总管,我的嫁妆,如今你也看到了,贵重尚且不论,但皇兄一片拳拳之心更不能等凡视之,」秦漫不徐不疾的威胁,「若是失掉一两件……你恐怕担不起。」 「这……」秋怡剃得精细的秀眉几乎锁出一道川字。 秦漫伸手一把拔出萧剎的佩剑,架在秋怡的颈上,冷声道,「我不过想在府中安排几个熟悉的侍卫,秋总管便推三阻四,莫不是觉得我容乐好欺负?」 以她的功夫,那些规矩限制,对她自然没有什么作用,但她并不想给任何人留下柔弱或隐忍的印象。 圣门甚至慈航静斋那么多女子,为何只有武曌一人登上帝位?其才华武功,智慧天赋能相比的,难道没有? 「奴不敢,在府中公主乃是主子,您的命令自然无人敢阻止。」宝剑冰凉的触感贴在颈侧,秋怡惊恐的一动不敢动,急急的开口,终失了镇定。 她心里明白,就算今日公主将她一刀杀死,陛下也绝不会追究。 「那就好,」 秦漫微笑着随手将剑插回剑鞘,「我还以为北临这是要软禁我做人质呢。」 「奴不敢,」秋怡五体投地,「只是,公主若是要出行,还请让奴安排侍卫随行,若是公主再不许,奴便只好已死了之了。」 「既然总管如此忠心,以后容乐出门便由总管随行吧。」秦漫语气温和下来,显出诚恳的意味,「容乐初来乍到,正需要秋姑姑这样中山上下都熟悉的人作嚮导。」 秋怡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公主,顿觉得面具后露出的那双清澈的眼瞳显得高深莫测起来,她不敢再多想,深深的埋下头去,「公主客气,此乃奴之本分。」 下午,在泠月、莲心和萧剎的协助下,秦漫换了一身男装,从后窗熘出府去。 萧剎本想随行,被秦漫劝阻,留在公主府中掩饰。 秦漫付钱雇了辆车,大大方方的走正门进了拢月楼。 拢月楼开于中山城西市之中,主楼高三层,斗拱飞檐,秀致玲珑,全以梓木造成,涂以清漆,给人以舒适静谧之感。 以主楼为中心,四周环水,迴廊曲折,高低相承,更妙之处,引流水为内墙,潺潺流水之声将墙外的喧譁隔断,又有蔷薇为屏,铺以柔篁,饰以素瓶插花,隔出一间间精緻的雅室,成就一处闹中取静,悠然世外之所。 秦漫左右细细观量,认为此处必是精通园林的高手布置。 其间,自有机灵观望之人看见她手上所带的指环,引了掌柜拢月出来拜见:「好山种的茶树,好水煮的茶汤,东家志向远大,岂有不兴旺之礼。掌柜拢月,拜见少东家。」 拢月生得秀眉清目,淡施薄粉,身着亦同于一般侍者的青衣曲裾,只簪发的银簪换了水晶琉璃的蔷薇,但仅从气度便能一眼看出她就是主事之人。 从外表却难分辨出年纪,她有芳华之年的秀美容颜,成年经事的沉稳大气,中年之后方能得的处变不惊,如此方能明白,她何以能坐到西启中山密探之首。 第20页 「进去说话。」秦漫做出男子惯用的负手之姿,扬扬下颌。 拢月眼中染过一缕笑意。 公主的身高在女子中亦不过中等,故而换装之后便像未及弱冠的小公子,虽然暗色的脂粉掩盖肤色,然而细看五官依然眉目如画,这个姿势未免显得有些可爱。 「公主《山河志》的下落还在追寻之中,不过我们也找到一些线索,十三年前北临前丞相秦永谋逆一案,许多与秦永交好的大臣亦受牵连,后来临皇又下了一道禁令,关于秦永有关的一切,包括《山河志》再不得提起,不过好在他还有一些门生旧部存活于世,奴家就此处着手,找到一个人。」拢月将秦漫引进密室,见礼之后,恭敬的讲明当前的情况。 秦漫跪坐于桌前,对她点点头,「说来听听。」 纸鸢乃是西启密探组织,按说因全部效命容齐,只可惜人员庞杂,就是容齐也不知有多少天仇门众潜伏其中,这也是秦漫大费周章白日前来的原因。 如今尚不能打草惊蛇,便只好多费些功夫。 「当年秦永有一名旧部姓于,后赴青州做别驾,后来因仗义执言而被满门斩首,只有一小女儿幸得逃脱。」拢月嘆了口气,「这个小姑娘后来流落烟花之地。如今改名为沉鱼,是京都香魂楼的清倌。」 秦漫一手托腮,一手拿银铫点着桌上的油灯,灯光朦胧中显出秀美的侧颜,她侧过头来看向拢月道,「全家处决,却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儿逃脱,此事未免有些蹊跷。你能肯定,这个姑娘没有问题吗?」 「公主的意思?」拢月对上她澄澈的眼瞳,心中一跳。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见过这位沉鱼姑娘再做定论。」秦漫见她诚直的表现,对她的怀疑放下一半。 她清楚《山河志》的真相,自然不着急找寻,「你整理一份北临六品以上官员的名册,如果你们有知道官员之间有姻亲故旧,或者依附某位皇亲,也註明在上面,尽快给我。」 「是。」拢月应承,这是他们平日便收集的资料,不过稍加整理罢了,「只是,公主要这份名册做什么呢?」 「我如今初来北临,自然需要了解一下朝堂的形势。」秦漫理所当然道,「另外,先前关于西启公主样貌丑陋,德行皆失的消息,可是你们传出的?」 「是,」拢月解释道,「陛下知道公主并非自愿,所以想尽量多为公主争取一些时日。」 秦漫挑了挑眉,「那接下来还要拜託你,西启公主携友好诚意,不远千里前来和亲,却被黎王无礼拒绝,先前的流言也是因黎王而起,这件事可让北临中山的百姓听闻。」 「这……」拢月不解道,「公主如今是想要嫁给黎王了?」 「恰恰相反,」秦漫挑眉浅笑,「拉着不走打着倒退,就是宗政无忧这种人。他就算为了面子……也绝不会娶公主的。」 —————— 「皇兄:见信如唔,妹已平安到达北临,皇兄勿需担忧。北临黎王宗政无忧,临皇爱子,非常之人,实属世间罕有。山河志一书已有线索。皇兄放心,妹定不负皇兄期望。今夜月圆,虽然千里之地,得与皇兄同望一轮明月,便如与皇兄相见,妹心甚是欢喜。容乐」 「萧剎,将这封信寄回西启。」 「喏。」 在西启长公主容乐来朝之后,北临中山城,多了许多热闹事。 首先是,西市鼎鼎有名的拢月茶楼神秘的主人终于现身,据说这主人姓「齐」,是南边的吴国摄政太后的那个「齐」,只不过并非嫡枝,乃是远亲庶出。 故而,大家也就释然为何这家一介商贾,能有如此超俗的品味,和深厚的实力。 其次,这次到来的,是这家唯一的儿子齐乐,这位公子姓齐正好棋,同时也是为招揽客人,举行了一个名为「解玲珑」的游戏,每隔一段时日,便在门口,挂上一副「珍珑棋局」,如果有人能解出棋局,就可从拢月茶楼唯品阁任选一件珍宝带走。 拢月茶楼的唯品阁中,藏了无数价值连城的世间珍奇宝贝,本就闻名于中山城。 此消息一出,不免引来众议纷纷。 最后这个消息则是最有意思的,珍珑棋局挂出半月无人解出,难住了无数圣手,结果被出行逛街,偶然经过此处的西启公主解开了。 西启公主能解开如此棋局,自然便不是传说中的无才无德了。 具当时在场的人描述,虽然带着面具看不见容貌,但公主身形窈窕,肤色极白,声音悦耳,气质娴雅。最后只从唯品阁中带走了一枝髮簪,那髮簪不过今人无名氏的作品,并算不上名贵。 除此外,容乐公主在来到中山的一个月中,不仅亲临养济院并捐了大笔钱财,还在城外流民聚集地设棚施粥。 不管怎么说,西启公主的名声在中山渐渐好起来。而当初,以「貌丑」拒绝公主的黎王,未免略显肤浅,引得一些读书人的议论。 这些新闻,宗政无郁兴致勃勃的讲给宗政无忧,「七哥,这公主看来真的有点厉害。听说不少读书人,都仰慕她的才德,替她不平呢!她这是不是想通过舆论逼你娶她呀?」 「不过,那个拢月茶楼的棋局是真的厉害,王叔家的那个宗政昱清,平日里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结果都没解开呢!啊,当然七哥你肯定没问题。」宗政无郁随手将一桌的竹简翻得乱七八糟。 第21页 宗政无忧把手中因为烦躁捏皱的书随手甩在桌上,脸上却仿佛云淡风轻的冷哼一声,「如果那真是那位公主的手段,我的确贊她一声厉害,不过我不想做的事情,谁都不能勉强,她想通过这种办法嫁给我,那是痴人说梦!不过,」他冷哼一声,一副万世在胸的模样,「这中间恐怕还有别的人在凑热闹。」 「定是太子那一帮人!」宗政无郁义愤填膺道,「他们一天到晚都搞这些畏畏缩缩的事情,真是讨厌!」 见宗政无忧不理他,宗政无郁又期期艾艾的开口,「七哥……」 宗政无忧挑眉,「怎么?」 宗政无郁赶忙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在桌上展开,「这个是拢月楼第二的棋局,七哥你能不能帮我解开啊?」 「这种商家搞得噱头,我才没兴趣,」宗政无忧扫都不扫一眼,从新拿起书。 「七哥、七哥!」宗政无郁双手合十,「昭芸喜欢唯品阁那个双响白玉镯很久了,七哥你也知道,她那个哥哥嫂嫂,根本就是吝啬鬼,她手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你还买不起一个镯子?」宗政无忧挑眉。 「七哥,你知道唯品阁的东西多贵吗?」宗政无郁夸张的比了个手势,然后在宗政无忧的目光中,慢慢的缩了,「我最近手头真的有点儿紧……」 「哼,」宗政无忧鼻孔里出气,「那你去找冷炎,让他给你拿钱,算我送给昭芸的。」 「七哥——」宗政无郁扯住他的袖子,「你就看看吧,以七哥你的本事,肯定很容易就解开了!况且,也不能让太子和那个西启公主的人败坏了七哥你的名声啊!」 宗政无忧露出无奈的表情,只得再次放下书,「行吧。」 他把纸移到面前,先不过随意一扫,突然眼神一变,他抬头看向宗政无郁:「这就是拢月楼出的珍珑棋局?」 「是啊。」宗政无郁点点头,凑过来,「我让他们抄的,难道有什么地方抄错了?」 「你有上一次的棋局图吗?」宗政无忧马上又问。 「啊?上、上一次的?」宗政无郁茫然的摇摇头,「没有。」 他要上一次的做什么,他又不喜欢下棋。 「你就不是想让我陪你去拢月楼吗?」宗政无忧站起来,「走吧!」 「七、七哥,你发现了啊……你别生气……」宗政无郁先有些不好意思,继而又高兴起来,「七哥,你真的要去吗?七哥——你等等我!」 …… 「公主,」拢月恭敬的站在秦漫身边,将一份名单递给她,「按照您上次的吩咐,奴家已经将秦永所有尚在京城的故旧的名册整理出来,请您过目。」 秦漫随手展开,眼神缓缓的浏览而过。 半月时间,三四次公事来往,足以让秦漫确认拢月与天仇门无关,但是作为一个密探首领,拢月却不太合格,对茶铺的经营太过热心了。 而且她也后来才知道,原来拢月楼是拢月本人设计布置的。 拢月聪明机敏,也镇得住场,但心里显然已经有些厌倦了密探的生活。 秦漫将名单记住,伸手将名册在火盆中点燃烧掉,「沉鱼的事情可有查到什么?」 拢月摇摇头,「看上去似乎没有问题,当时于元宗提前得到了消息,将家中幼女想办法送去朋友家,后来又因为少的不过是个小姑娘,当时抓捕的官员便放过了。只是,他的好友后来病故,他家中败落,好友的夫人无力抚养,便将这个小女孩给卖了,后来几经转折才进了香魂楼,好在沉鱼弹得一手好琴,才情了得,楼中的妈妈便觉得奇货可居,倒没让她挂牌。」 「好吧,」秦漫点头道,「过两日我就去看看,今天就到这里。你继续留意来破棋局的人,记一份名单拿给我。」 「喏。」 走出密室,拢月当即换了茶楼经营的内容,秦漫的母亲当年也颇为好茶,她亦耳濡目染知道许多,此时听几句倒也津津有味。 才过转角,一支信筒从天而降,正落到他们面前。 拢月顿时露出惊色。 秦漫抬眸一凝,要将《长生诀》从头练起,她不惜散了先前的内力,如今内力自然微弱,但毕竟境界尚在,所以很容易便察觉三楼雅室中的刀锋的声音。 「收起来!」她轻喝一声嘱咐拢月,脚尖一点,在楼边窗台上借了两步力,飞跃而起,踹开三楼窗棂沖了进去。 屋内慌张笨拙的避闪的是一个布衣的中年文士,武功只是粗浅,周围四个手持长剑的男子,刀剑凌厉,全是杀人的招式,显然是装扮成文人或商人的刺客杀手。 秦漫立即明白,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中年文士看见她,顿时一愣,倒是周围的四人,其中一人举刀向她噼来,另外三人仍旧成合围之势攻击那名文士。 秦漫眼神一凝,顺着刀式的破绽,撞入刀光之中。 她手指伸出,接连轻扣在长刀上,正是刀势虚漏的五点,对手气势汹汹的招式顿时一滞。 杀手立即感觉手中的刀仿佛凭空增重,难以控制。 未等对手重新掌控长刀,秦漫已探出手,把住对方的合谷穴上,手劲一动轻巧的将刀握在手中,反手一刀切过对手的颈侧。 从她伸出手到杀手颈侧喷涌鲜血,若是有旁观者来看,不过一息,甚至对面三个刺客向文士的攻击,刀锋都未及他身上。 第22页 秦漫如若无形的闪进三把刀剑的包围,只听见三声轻击,她仿佛身形轻轻一转,依次划过对面三把武器的前路,倒想是对面的三把刀剑主动撞向她的刀刃,恰似巧合的破掉了这一合击。 那文士机警,明白自己在这里只会碍事,也不多话,钻着这空档冲出门去。 刺客们显然受过专门训练,两人迎上秦漫,一人转身继续追上去。 然而,随后门外便响起一声高喊:「杀人啦!」 秦漫脸色骤然一变,凌厉的刀势弱了一半,与两个杀手变成了僵持之态。 门外传来打斗之声的同时,一人从秦漫方才踏破的窗口飞了进来,一把拍在以名杀手的肩膀,秦漫趁势一刀砍翻了另一个人。 她状似艰难的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对负手立定的宗政无忧感谢道,「多谢这位公子。」 她轻轻将内力凝在咽喉,使声音听上去稍微沉哑些。 「不客气。」宗政无忧一派高手风范,侧着身也不看她,摇了摇头。 他话音才落,拢月已经一脸惊慌的沖了进来,「公子,您没事吧!您怎么能如此冒险!」 「我没事,」秦漫使劲按了按拢月的肩膀,「我自幼跟随父亲四处行商,还是练得些拳脚工夫,等闲□□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 「况且方才还得蒙那位公子相救。」秦漫露出激动的表情,「这位公子定然是武林高手,我至今还未见过第二个,能一掌将人拍出三丈远的人呢!」 「算你眼光好,」这时候,宗政无郁扶着那名全身是伤的中年文士进来,「我七哥的武艺那可是——」 「好了。」宗政无忧打断他。 「今天多谢你啊,小兄弟,」宗政无郁友好的对秦漫笑了笑,把那中年文士扶到榻上。 「今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那文士虽满身刀伤,此时倒还清醒,满脸感激的看着秦漫。 他心中再明白不过,若非此人,他今日必然丧命于此了。 「不客气,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应该,」秦漫摆摆手,「更何况若是我拢月楼中出了事,我这个少东家也要担干系的。」 宗政无忧顿时不摆高手的姿势,勐的转过身来,紧盯住她。 「少东家!」宗政无郁惊喊,「你就是拢月楼的少东家?!」 「正是,」秦漫拱拱手,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在下齐乐,见过各位。」 她脸色涂得略黑,故而咧嘴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真可以当得云破月来。 「不知可否请公子将上次被破解的那份珍珑棋局拿出来,让在下欣赏一下。」宗政无忧客气道。 「这有何难,」秦漫浅浅一笑,「拢月——去拿出来给两位公子看看。」 「少东家……」拢月看看黎王陈王二人,将公主一个人留在这里,她怎敢放心。 「去。」秦漫看向她加重了语气。 「是。」拢月只得低头一礼,转身出去。 「自西启公主殿下破过此局,」秦漫客气的笑着对两人道,「近来上门想看这幅棋局的人就络绎不绝,倒是带得拢月楼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宗政无郁直言快语的夸奖道,「小兄弟这是谦虚了,凭着这玲珑戏,拢月楼在中山可是大大的扬名了一回。少东家的年纪看上去小,做生意的本事倒是不小嘛!」 「若非如此,父亲怎放心让我独掌拢月楼?」秦漫自傲的笑道,继而又一团和气道:「公子日后若是闲暇,亦可常到拢月楼来吃茶,另有唯品阁的件件珍宝,不是在下自夸,正衬公子这样气度不凡的客人。」 「不是气度不凡,是荷包不凡吧,」不等宗政无郁高兴,宗政无忧就在一边凉凉道。 秦漫先是露出一愣,继而爽快的笑开来,「这位公子当真心直口快,这买卖之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我们四处收集这些珍宝来,正是为了让宝物能物归其主,不过是互相成全,各取所需罢了。公子想来是善棋之人,若是破了棋局,唯品阁的珍宝,任公子选一件带着,倒不需公子的荷包了。」 宗政无忧高深莫测的看了她一眼,「少东家倒是笑意迎人。」 秦漫哈哈一笑,举拳一礼,「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观二位公子,均非寻常人物,若是看得起在下,在下想同二位交个朋友,拢月楼茶水管够,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你这小子倒是爽快,连我们名字都不知便要交朋友,」宗政无郁只觉得这茶楼少东,性子直爽大方,大对胃口,「好,本王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本王?」秦漫立即露出惊讶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才道,「您莫非是风流潇洒的陈王殿下?」 「算你小子有眼光,」宗政无郁得意洋洋道,「怎么样?别说本王不够朋友,你日后若是到中山任何一家青楼去,报上本王的名字,保你能见到花魁行首,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美人!」 秦漫莞尔一笑,拱手道谢,「那小子便谢谢陈王殿下,日后便觍颜借陈王殿下名头一用。」 没想到今日还有这样的收穫,到正中她的目标。 她又看向负手立在旁边的宗政无忧,「那这位定是黎王殿下了。」 宗政无忧点点头,算是回答。 「在下见过黎王。」秦漫更郑重些拱手道。 第23页 宗政无郁眉心一皱,凑过来:「仔细来看,你小子五官倒是生得不错……」 这时,拢月捧了一份棋谱进来,一见之下心中一跳,陈王风流可是中山闻名,她赶忙将棋谱递过去,挡住宗政无郁的视线,「公子,请看。」 宗政无忧伸手过来,一把接过张开,对着棋谱琢磨了片刻,抬起头来:「这两份棋谱你从何处得来?」 「黎王说笑了,」秦漫轻扬了扬下巴,带着一分自豪道,「这自然是在下自己想出来的。在下随父行商天下,路途无聊,便下棋打发时间,多少也有些心得体会。」 「你说谎!」宗政无忧瞬间一怒,继而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住怒火道:「这两份棋谱关系到在下一位故人,且此事牵涉甚重,还请公子不吝告知。」 「赵大人、赵大人!」宗政无郁焦急的高唿,打断宗政无忧的质问,「七哥,赵大人晕过去了,七哥!」 秦漫心下微哂,那位「赵大人」被刺中数刀,虽未及要害,但能挨着这么久才晕过去,也算是强壮。 她绕过宗政无忧,走到榻边,抬手按住脉搏,片刻平淡道:「他现在没事,不过受了伤,失血过多而已,不过再拖下去,就没人能保证了。两位公子,最好还是尽快让人给他治伤。」 「你还会看病啊?」宗政无郁惊讶道。 秦漫轻笑一声,心想遇见哥俩,一个自我,一个没重点,这位「赵大人」,也真是运气好。 不过,反正与她无关,「出门在外,不免遇见点头疼脑热,或者受点小伤,在下粗通医术而已,治病救人便非在下所长了。」 「七哥!」宗政无郁看向宗政无忧,催促他尽快拿主意。 宗政无忧看了秦漫一眼,知道今日无法释疑,又瞪了一眼给他找了大麻烦的宗政无郁,「冷炎,将这位赵大人送回黎王府,让医师诊治。还有这几个杀手的尸体也都带回去,仔细检查。」 「齐公子,」宗政无忧转头对秦漫傲然道,「公子既说要交朋友,在下改日再来叨扰公子茶水,想来公子不会拒绝在下吧。」 「啊,」秦漫连忙做出圆滑不失恭谨的样子,「黎王愿意驾临我拢月楼,在下自然十分荣幸,只是在下有时外出进货,不在楼中,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到黎王府的帖子,也好让在下有机会在同行中炫耀一番。」 宗政无忧忍耐的看了她一眼,暗讽道,「少东家八面玲珑,将来必然财运亨通。」 「那在下便借殿下吉言了,」秦漫抬手揖礼,「慢走,不送。」 宗政无忧一挥长袖,将手背到身后,抬步出去。 宗政无郁连忙跟上他,转头对秦漫挥手道别:「日后约了一同逛花楼啊!」 待二人离开,拢月露出担忧的表情:「黎王的意思可是棋谱有什么问题吗?」 「弈棋之道,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是吃子的游戏,黎王大概把我错认成什么人了。」秦漫垂头看着自己袖口处露出的白皙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道,「这岂不是正好,可靠大树好乘凉,这里更安全,这中山城岂有人敢捋黎王的虎鬚啊?」 「这……」拢月仍然担忧,「若是他查到什么……」 「方才那支信筒你看了吗?」秦漫没回应她的担忧。 「还没有,」拢月从袖中取出锦囊装的雀纸递给她。 秦漫轻巧的抽出,眼神扫过,秀眉一扬,「明天你找人大方的送到黎王府去,黎王就不会有时间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本以为还得另想办法让宗政无忧加入局势之中,没想到竟然正巧出了这样的东西。 有了太、子、党余家卖官证据,宗政无忧再想置身事外,也要看太子敢不敢放过他。 不过,真的是巧合吗? 「对了,」秦漫从袖子里抽出一支雕琢古朴的乌木簪,「你放在唯品阁,过两天我要来赢回去。」 …… 「七哥,今天真是太幸运了,幸好有齐乐那小子相助,否则赵大人恐怕凶多吉少,」宗政无郁有些激动道,「就凭这一点,他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宗政无忧微眯着眼睛想着事情,听他此话,不悦的瞥了他一眼:「那个赵大人,才是你让我到拢月楼的目的吧。」 宗政无郁被拆穿,不免有些气短,「七哥,这位赵大人不过是个地方小官,却不敢畏权贵,收集户部尚书余世海卖官鬻爵的证据,但他说只把证据交给你,七哥,这些年太子任性妄为,肆意敛财,闹得民怨沸腾,你就帮忙主持一回公道吧。」 宗政无忧高深莫测的看他一眼,「治好之后,你就劝他回去,我黎王府不留外人。」 「七哥——」宗政无郁拖长声调,「你就当是帮我吧。」 宗政无忧却不理他,突然神色一晃,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又一把拉过宗政无郁的手,比了比。 「七哥?」宗政无郁茫然的睁大眼睛。 宗政无忧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究竟……」是她吗? …… 深夜,秦漫调息方定,睁开眼睛,心中一惊。 床帐外,竟然安静的立着一个白衣的身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而无论她,还是守在门外的萧剎,竟都毫无察觉。 大概是看她调息安定,那人走过来,十分自然的开口:「小漫,虽然你现在内力薄弱了些,不过你学的这套内功倒是颇有些门道。」 第24页 俊眼修眉,飘逸潇洒,旧年眉宇那抹视俗礼如无物的肆意骄傲似没有了,但如今夜至卧房,仍然是当年那个自在无拘的少年。 「哥!」秦漫看清来人,眼中已全是欣喜,立即亲切欢喜的唤道。 若是容齐听见,便绝不会怀疑当初她那声「哥哥」的意思,知道她不是天然带着那样缠绵的腔调。 这些日子,秦漫已经听到了太多的坏消息,如今看到他当真是欢喜极致,「我听说林家也……没想到哥你也还活着!」 林家秦家是通家之好,宗政殒赫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们,她连希望都没报过,所以在纸鸢的档案中看到林家满门具没的记载,甚至没感到意外。 「我那时候正好不在,」青年沉默了片刻道,「我曾经去找过你们,但是只找到师父师母便将他们收敛了,你和小湘都不在,你又那么聪明,我就想你们大概活着吧,这些年虽没找到你们,但是活着就很好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混成公主,真是让为兄刮目相看!」 说到最后,青年露出清爽的笑脸。 「哥,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秦漫急忙问道。 「我这些年行走江湖,建了一座无影楼做些无本买卖,」青年从袖中拿出一把精緻的墨玉扇,「这把扇子你拿去,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拿着这把扇子可以命令无影楼所有的人。」 「对了,」青年道,「林擎已不再,小漫以后便称我无相子吧。」 「哥哥,」秦漫将精緻玉扇在手中开合,她笑着看向无相子,说着过去他们熟悉的话,「你是来带我出去玩吗?」 「你这轻功在何处学的?」无相子将头靠在屋嵴上,随意的躺在屋顶,身边放着酒瓶,「倒是精妙!」 「这是跟蝴蝶学的,哥你相信吗?」秦漫也斜倚在屋嵴上,一膝屈起轻笑,两个世界不同的武林体系,其实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无相子敛着修眉沉思了许久,半晌才舒了口气,感嘆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教你功夫?取法自然,灵觉天机,一朝得悟便可抵旁人数十年寒暑。难怪小漫你身上的气息这样奇怪,内力尚且微薄,却给人气机浑然,深不可测之感。」 他想明白了,朗笑着拍了拍身侧的瓦片,「一般人练武都是先练内功与招式,次得感应自然,提升境界,小漫你却颠倒过来,已悟通先天,内力却反未及得上境界,当真与众不同!」 他亦是武功奇才,非如此不能在而立之年,得入先天,秦漫不过稍稍一提,便已经明白其中关窍,顿觉心中一清,似有所悟。 「反正是见不着了,」秦漫轻笑,不过是武林体系不同罢了,圣门、慈航静斋死于走火入魔的不知凡几,各有各的优势罢了。 她拔开瓶塞轻嗅,神色惊讶,「十里香?」 「难为你还记得,」无相子笑道,「这是从无忧的地窖里顺出来的,对了,你既然就是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和亲公主,那你一定见过无忧了吧?」 「对啊,」秦漫仰头喝了一大口,「清醇甘冽,回味绵长,真是好酒!那时候爹爹每年谷雨前后酿酒,到次年重阳起出,我帮前忙后半天,都不给喝一口,只能从师兄你们的杯子里偷酒喝。」 「少喝点,这酒后劲足,」无相子随口的提醒她,懒洋洋的笑道,「你那时候才多大,师父要敢给你酒喝,师娘还不得提刀啊!怎么,这么多年,还是讨厌无忧吗?」 「其实讨厌也说不上吧,但出了那样的事,」秦漫将酒瓶杵在屋瓦上,望着沉沉的夜空,「还牵连了那么多人,伯父也……」 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宗政殒赫既然那样狠,与父亲稍有关联、略加求情的人便毫不留情,甚至祸及族亲,一杀便是灭人满门。 宗政殒赫和苻鸢这一对夫妻,当真是…… 无相子轻轻一笑,自己也开了一瓶,灌了一口,「小漫如今怎么还没有小时候通透,恩师对我恩重如山,父亲有与伯父乃是莫逆之交,义之所致,虽死不辞,父亲死时亦绝无丝毫后悔,只是……秦师因谗陷而亡,贤士莫不自危,朝局崩坏由是始也,最终苦得还是百姓,果然到底让父亲言中了。」 「哥,」秦漫捏着酒瓶又松开,轻声开口道,「若是我说,我想要至尊之位,收天下之民,经略天下,兄长相信吗?」 「相信啊。」无相子毫不犹豫的回答。 对上秦漫吃惊的眼神,无相子轻松一笑,饮了一口酒,「小漫,你当年就胆大包天,许多事和想法,师父不清楚,但是我们师兄几个还不知道吗? 「少年负凌云,挥斥意方遒,目览千秋事,煮酒画江山。这难道不是当初你写的诗吗?」 秦漫在无相子含嚯的目光中,有点小羞恼,拿瓶子怼他,「哥,我是认真同你说的!」 无相子哈哈一笑:「你应该清楚,当年师父的确是有意将你许无忧,不只是因为无忧聪明,还是因为他是最有可能的皇位继承人,你性子那样要强,胸襟气度不输男儿,让你做一个普通内宅妇人,守着一亩三分地,管着一家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师父也不愿意。不过,你的志向,到底是比师父想的还要大呀!」 「其实父亲当年有些事情,我最近才明白。」秦漫抱着酒瓶子慢慢的开口,「他年轻的时候便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游学诸国,南面的钟离/徐国,都将他奉为坐上之宾,那时候的钟离的太子,如今的钟离皇性格仁善,颇有贤名,可是他却非要选择回到北临来。帮助宗政殒赫復国,甚至还折节结交后宫,见耻于人,收皇子做弟子,让自己置身后妃争宠,以及极可能的储位之争,他那么聪明的人,这些怎么可能不明白。」 第25页 「但近来,我回到中山,看到如今北临吏治败坏,官僚贪腐,百姓税负日重,灾荒不能赈济,城外流民无数,城中养济院沦为贵族做戏的戏台,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回来,他不是为了宗政皇族,而是为了这些与他同样乡音,同根同源的百姓,为了生养他的这片土地。钟离与北临不过相隔一水,若是强大起来势必影响北临。」 「但是,他想要依靠宗政殒赫,宗政殒赫内忌外忍,对助他復国的皇后苻鸢都毫无情谊,甚至逼迫到绝地,这样的人,怎堪辅佐?父亲大公无私,善意待人,太得人心了,然而人心只有君主才有资格拥有。所以,当我们被关进狱中,百官求情,万民请愿的时候,宗政殒赫岂能容他?」 「是啊,」说到这些旧事,就算洒脱如无相子也不免嘆息,「恩师的名声就是太好了。」 「依靠他人来达成自己的愿望,将自己的一切託付给他人,最终失败,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秦漫仰头望着天空道,「有一次教训足够了,我绝不愿学父亲,寄希望辅佐一个君主,然后得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果。」 「无忧倒不是他父亲那样的人。」无相子客观的评价道。 秦漫讽刺的勾勾唇角,「当年,我与众位师兄一同学习,师兄们纵然开始当我女孩子,稍有谦让,但很快承认我的能力,将我视作平等的对手,同门相互切磋参习,输赢就是输赢,只有宗政无忧,无论何时,从没有公平公正的看待过我,我无论赢他多少次,都不能得他一个真心的认输。 「他太高傲啦,绝不承认自己的失败,绝不承认自己任何地方有一分不如旁人,不过,他承不承认,输赢就是输赢。这样的人,处在顺境尚可,若临逆境……你也看到的,云贵妃娘娘那事,都多少年了,他都还折在里头呢。」 秦漫饮着酒,悠悠道,「况且,宗政殒赫对他的宠爱信任,超过了太子,太子心里肯定清楚,这个位置是宗政无忧舍给他的,虽然如今宗政无忧表现的好像对权利毫无兴趣,太子心里却未必能安稳,前头太子才吃了败仗,宗政无忧就解了南境之围…… 「如今只要一点点诱因,宗政皇室就要乱起来了,哼——」 她轻笑一声,拿酒灌了一口,想想就觉得可乐,「他们家祖传的看不起女人,这回却要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啦!」 无相子微微皱眉,表情严肃了些,「小漫,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因果报应而已,可不是我。」秦漫笑道,「不过,师兄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这件事影响扩大到普通百姓。不过,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们宗政家的天下。哥哥可别偏心宗政无忧啊!」 无相子无奈一笑,「其实你心里清楚,我们师兄几人都是偏心你的。」 「今天你说出的这些话,虽然有些小心思,师兄却还是高兴的,小漫到底长大了,比以前沉得住气,也有城府,说话也懂得婉转,的确说服了人。」无相子将一瓶酒最后一口倒完,撑起来坐正了,水光灼灼的看向她,「你和无忧之间的事,我就不参与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给你的那把扇子,我也给了无忧一把一样的,成王败寇,但也有同门之谊,就让哥看一看你这些年的长进。——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别的事,我倒是可以帮忙。」 秦漫带着几分醉意,趁着酒道,「其实,不选宗政无忧,小妹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理由。」 「什么理由?」无相子看她笑意盈盈的表情,隐隐猜到,含笑配合的问。 「自然是因为,小妹已经有心悦之人,许了生死之约。」她脸色微红,眸光潋滟,笑意盈眉,说得信誓旦旦。 「要说起来,无忧已经是北临第一美男子了,小漫你却不看在眼里,不知,我这位妹夫是何等人物?才能让小漫你倾心?」无相子扬扬眉,调笑道。 「日后有机会,定让他来见一见兄长,」秦漫仰首自得道,「倒时候兄长便明白,小妹为何看不上宗政无忧了。不过小妹,倒确实有件别的事想要麻烦兄长——兄长可听说过天命这种毒?」 …… 「公主当真要去香魂楼那种地方吗?」泠月此时已换了公主的衣衫,正替秦漫擦上灰粉,满眼担忧。 每回秦漫出门,都是泠月扮做她的模样在公主府中,以防万一,两人身高身材相仿,当初让她陪嫁北临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当然,这只是她明面上的身份。 秦漫对着镜子捋平衣领,她穿了一身月白暗绣的锦袍,更衬得脸黑。 她一本正经道,「毕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山河志的线索,我自然得亲自确定。——莲心,你把这些日子送到府中的各种邀约统计一下,过两天给我看看,我已经藉口休息得够久了,不能再全都推辞,否则临皇该怀疑我们联姻的诚意了。」 「是。」莲心连忙应喏。 泠月在旁边嘴唇紧紧的一抿,来到北临之后,秦漫便日渐倚重性格显得沉稳,温和少言的莲心,很少同她聊天说话,更不提成为心腹。 若此下去……想到门主的种种手段,泠月心下又恨又怕。 「公主……不如还是奴陪你去吧?」泠月满脸担心道。 「说什么傻话,」秦漫严肃道:「你要做好你该做的,我不在的时候扮演好公主,外头的事自有拢月楼的人,你该注意好公主府中的人事,那个总管秋怡,我看很不老实,你要多小心她,莫要漏出马脚。」 第26页 「是。」泠月被她一瞧连忙低头。 北临中山城朱雀大街,入夜后灯笼高挂,艷帜高张,红袖招摇,游人如织。 香木的五层高楼,四角挂着精緻的灯笼,精緻的重檐飞阁,挂着红色轻纱风中招摇,远远望见,让人不免生出绮思,当不愧香魂的名号,正是中山鼎鼎大名的香魂楼。 也不知是因为陈王的名头好用,还是她手中的银子足够诱人,秦漫被客客气气的请进了顶楼的雅室,顺利的到了香魂楼的招牌。 柳眉樱唇,雪肤花貌,微挑的桃花眼却并未给人轻佻的感觉,一袭红衣艷而不妖,满头金饰却贵雅不俗,正是莲步轻移,翩翩而来的沉鱼姑娘。 「沉鱼见过这位公子。」虽然秦漫打扮的像个小少年,沉鱼却并未因此怠慢,依礼盈盈下拜,姿态秀美婀娜。 「姑娘客气,」秦漫甩开手中的摺扇轻摇,扇面上桃花芳菲,如霞似锦,「在下听闻沉鱼姑娘琴艺无双,特慕名而来,还请姑娘为在下弹奏一曲。」 沉鱼敛袖伏了伏身,在琴前落座,这才嫣然浅笑凝眸望过来,「不知公子想听什么琴曲?」 秦漫将摺扇一收,在桌上一敲,「就弹……一首你自己喜欢的就是。」 沉鱼眼梢一挑微动,又是一笑开颜,娇声应诺。 她稍加思索,玉手轻按,纤指轻勾,琴声缓缓而升,清越灵动。 烟波浩渺,云水苍苍,浪翻云卷,风色无边,正是《潇湘云水》 琴声悦耳,秦漫一双眼睛却似一眨不眨的凝在沉鱼的面上,似并未在欣赏琴曲。 一曲弹罢,沉鱼收了手,对秦漫一笑,「公子以为沉鱼此曲如何?」 秦漫看着眼前浅笑婉转的红衣美人,将扇往桌上一拍,爽朗的一笑,「哈哈,好曲!人美,曲也美!今日不虚此行!」 曲终兴亡离合、山河破碎之嘆,岂是出于青楼女子之手,非是青楼女子无此心念,而是青楼女子,无此胸襟眼界也。 这沉鱼根本不是青楼女,恐怕是哪国的密探高层,其身份地位不会低于拢月。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不管她是否真是于晨,用了这个身份,必有所图。 莫不是姜太公钓鱼吧? 「姑娘此曲甚妙,在下敬姑娘一杯,还请姑娘莫要推辞。」秦漫亲自抬手斟了两杯酒,推了一杯给她。 沉鱼踩着细步走过来,伸出纤纤秀指,捻起银杯秀眉微颦,轻嘆道:「该是沉鱼敬齐公子才是,沉鱼许久未曾如此淋漓的弹过曲了,若非公子沉鱼大抵已经忘了,原来比起《良宵引》更喜欢《潇湘云水》。」 走近了看,这位声名鹊起的拢月楼少东家,虽然受风霜显得粗糙了些,五官俊美却不逊于她往日所见的王孙公子,只是看上去根本不懂音律,连曲名都说不出,却慕的什么名? 她心下猜疑,面上仍不动声色巧笑嫣然。 秦漫似在她盈盈的眉眼间一迷,与她碰了一杯,在如花笑靥中将杯酒饮尽。 她越来越喜欢她了。 明明怀疑这是个草包,居然还能如此敬业,「沉鱼姑娘认识我?」 「拢月楼齐公子的珍珑棋局,乃是近来少有的雅事盛会,楼中的姑娘们已多痴迷嘆惋,沉鱼虽未见过公子,却早心生仰慕。」沉鱼笑言着,妙目轻轻流转,斟上酒,捧在秦漫面前,「齐公子请。」 她微笑又甜又软,明明不过奉承的,却说得心意诚恳,似当真倾慕一般。 「当真?」秦漫不拿杯,伸手捉着沉鱼的玉手一倾,就着手饮下一杯,勾唇一笑,「沉鱼姑娘果然不负盛名,人长得美,曲也弹得好。」 嗯,武功也还不错,秦漫捏着沉鱼的掌心。 「公子喜欢这首曲吗?不如让沉鱼为公子再弹一曲吧。」沉鱼娇媚的一笑,轻轻的抽出手来。 「不用,」秦漫轻笑,「比起琴曲,在下对姑娘更感兴趣。」 「公子,」沉鱼织锦的红袖半掩花颜,「您这样,沉鱼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漫眼眸一挑,喟嘆了一声,在沉鱼反应前,突然伸手拔出了她头上的金簪。 铛——的一声,敲在银盘上。 沉鱼长发委地,手停在鬓边,却一动不敢动。 就方才瞬间,一种武林高手的强横气势突然向她迫来,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心里一惊,顿时感到自己不是对手,不由紧张。 「公子?」沉鱼软的娇躯,眸光微闪,软软的求。 是凑巧,还是敌人? 却见对面的人,捏着金簪以轻缓而古怪的韵律敲击银盘,幽然的开口: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声音沉郁而低回,一咏三嘆,绕樑三匝,犹然未息。 「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沉鱼心下突突的跳动,总觉得随着那音律,嘆进了心底,不由得回忆起那些旧日的丧乱离别,兵荒马乱,茫茫烟尘,生死无常。 她在宁千易面前发下誓言,要助他结束这乱世,要守一方平安。 秦漫金簪在银盘边轻轻一滑,抬起头来望了沉鱼一眼。 第27页 那目光,似怜似嘆,似包含万千忧怀,似有千言万语,让沉鱼不知如何娇/躯轻颤。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秦漫将手中的金簪随意的丢在桌上,撑着桌站起来,突然对沉鱼露出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微笑,广袖飘摇翩然而去,「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好姑娘……果然是好姑娘……」 沉鱼无心桌上摆的三根金条,望着已空荡荡的门,按着心口,若有所失,脑中不知为何总迴响着那句伴着击节声的「悠悠苍天」的洛生咏…… 一刻钟后,沉鱼恢復了神思,顿觉冷汗淋漓,心悸不已,跌坐下来, 精通音律的武林高手,那个听闻未及弱冠的拢月楼少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是听出什么了吗? —— 「皇兄,见信如唔。山河志一书,妹当细查线索,寻得此书。近日北临太子卖官一案将发,黎王或重归朝廷,争储之事起,北临虽现乱像,犹有人才济济,望皇兄明察斟酌。近来公主府中,荼蘼花开,不得与皇兄同赏,惜已。时将入夏,望皇兄注意身体。妹,容乐。」 随信而来的金丝乌木细簪,寥寥几刀雕出古拙的云头纹,被容齐仔细珍重的收好。 他展平纸笺,全信不过百余字,却反覆看得仔细。 北临此次之乱,乃是母后数年的布置,事情似乎顺利的进行着,容齐心底担忧,却也无可奈何。 细查山河志线索、人才济济…… 「她近来可见了什么人?」容齐蹙眉问道。 「北临的纸鸢查找山河志时,寻到了一个叫沉鱼的青楼女子,是当年秦永之案的遗孤。」影卫回答,「公主亲往查验,去了……好几次。」 「秦永……」容齐低喃。 秦家当年之事,她恨他吗? 「山河志……」容齐心中勾勒,「你命人再次查证沉鱼的身份,宸国或者尉国,不外就是那几家着姓或者皇家。」 「是。」 想也无益,他轻嘆一口气,「神医之事可有线索?」 「及神医已没——」 容齐心下一紧。 「不过,查到神医尚有一关门弟子。」 「务必不惜代价寻到此人!」容齐沉声下令。 「是。」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陛下正在休息——」守在外间的内侍扬声高唿。 「好大的胆子——」苻鸢已带着宫人声势浩大的进来。 容齐神思一顿,侧头侧头示意影卫立即离开,离座整衣,于堂中静候。 「参见母后。」容齐广袖轻舒,长揖下拜。 「起来吧。」苻鸢垂眸看了容齐一眼,微抬了抬手,「陛下为何让这奴才百般阻挠哀家进门?陛下若是管不好奴才,哀家倒可以替陛下管一管。」 「母后息怒。」容齐声音低弱的解释道,「是朕旧疾发作,需要休息,才命小荀子在外守候,他也是忠君之事,还望母后见谅。」 「连哀家也要被拦着?」苻鸢冷漠又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已过去两月有余,北临之事为何毫无进展?」 「近日纸鸢——」 「哀家告诉过你,要成大事者,当能舍及舍,当断则断,长痛不如短痛。」苻鸢不等他说完,即开口道。 容齐薄唇一抿,恭顺的应道,「谢母后教诲。」 苻鸢厉声道,「陛下,不要忘了承诺哀家的事!」 容齐气息一滞,以袖掩唇,低低的咳嗽起来。 苻鸢轻轻看了他一眼,在他的咳嗽声中继续道,「行事不要畏首畏尾,当下一记勐药。」 说完便也不再看容齐,带着宫人扬扬赫赫的转身离去。 「咳咳咳——」容齐从衣襟中掏出锦帕掩住口唇,咳得弯下腰,许久才喘过气来。 开始咳的是半真半假,然而之后却当真牵连了肺腑,带出满口血腥。 半晌平息了咳嗽,容齐垂头看着帕上刺目的血迹。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当真看到那一抹血,他心底还是一空。 只觉虚风飘过,心一寸寸的灰下去。 挥退了宫人,容齐重在桌前坐下来,指尖留恋拂过那些墨色的字迹,身体的痛苦渐渐消退,终于重新找回了前行的力量。 「皇妹亲启。为兄身体安康,吾妹无需为兄担忧。北临朝中之事,兄已知晓。至于山河志一书,一切以妹安危为首要,勿操之过急,万不可以身犯险。入暑之后,北临疾风骤雨不歇,皇妹亦当注意身体,切勿贪凉。」他笔下一顿,方继续道,「相别日久,为兄亦甚是想念。长乐宫中荼蘼繁花似雪,兄常往视之,对花思人,唯盼吾妹一切安好。兄,容齐。」 「那位公主看上去想要放弃七哥你了,」宗政无郁既替宗政无忧松了口气,又不免有对方不识货的不快,叽叽咕咕的说着八卦,「她近来参加了几次宫中以及各府的宴会,和皇叔家昱清,越王家的昱恆,齐太傅家的齐瑜都相谈甚欢呢。」 「这岂不正好?」宗政无忧斜坐着,手中卷着书卷,眉梢一挑,讽刺一笑。 西启公主挑的都是在朝堂有实任官职的真才俊,看来当真是为西启鞠躬尽瘁了? 「我也不想说来着,都是昭芸,就见了一次,就被那个西启公主收买了,还想让我给她在你面前说好话呢!」宗政无郁摇头嘆道,「那个公主呀,收买人心的本事可真不小!但凡与她相处过的人,就几乎没有说她不好的。」 第28页 「西启公主的事,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感兴趣。」宗政无忧冷漠道。 「那好吧,」宗政无郁转了转眼睛,「你还记得拢月楼少东吗?齐小子如今可了不得,人家都说,他现在可是香魂楼的头牌沉鱼的常客!」 「香魂楼?」宗政无忧微微皱眉,那是太子的产业。 「是啊!」宗政无郁颇有几分寻到同道中人的欣喜的道,「风月场中都传遍了!拢月楼的少东迷上香魂楼的沉鱼,送了她价值千金的绝世名琴绿绮!沉鱼也为他推了别的客人!好多人都觉得,他摘下沉鱼这朵倾城之花,不过是迟早的事!」 宗政无郁向来会看宗政无忧眼色,此时见他虽然端着茶细品,却露出思索的表情,立即道:「七哥,你是不是也很好奇?我们去玩玩嘛?沉鱼的歌舞都很不错的,我有段时间也总喜欢找她玩!正好也见见齐小子!」 宗政无忧高深莫测的看他一眼。 「而且香魂楼最近有宸国来的麦茶,味道独特,七哥你去试试,说不定喜欢呢?」宗政无郁不断怂恿他。 「所以,你一大早到我府里来,就是想拉我一起去逛青楼,现在?」宗政无忧挑眉示意外面的晨光。 「额……」宗政无郁尴尬,「七哥,我就是太兴奋了嘛!」 …… 雅室的木门被「哗——」的一声打开,琴声被突然打断。 宗政无郁掀开门,身边是宗政无忧,身后则跟着面带尴尬的香魂楼老鸨。 屋里的场景十分正经,当真只是弹琴听琴。 香魂楼的老鸨松了口气,齐公子定下沉鱼,按规矩这段时间,沉鱼是不能有别的客人的,但陈王和黎王,可都是她惹不起的人,她也不能拦着不是? 「齐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宗政无郁毫不见外,跨走了进来,「如今我们想见沉鱼姑娘,还得托公子的面子了——对了,你不介意吧?我也是好久没见沉鱼了,也就想听她弹上一曲而已。」 宗政无忧走在他的身后,表情有些深沉,「齐公子不介意吧?」 秦漫先是各看了两人一眼,这才露出热情的笑容,「黎王、陈王能给齐某这个面子,齐某自然再荣幸不过!——沉鱼,你且为黎王、陈王弹一曲罢。」 沉鱼看着秦漫自如转变的表情,这段时日,他常常来,却再无第一次见面的唐突之举,多时也不过听她弹琴,独自饮酒,有时兴致所致,拍案而歌,偶尔随意的聊几句,天上地下,志怪奇闻,他知道得许多,又深通音律,偶尔一句总能点入心田。 她一面越发警惕他,一面又难免为他所言动摇,一个喜欢音律,喜欢吟诵《黍离》《文王》的人,岂会是阴谋之辈? 她有多久没有遇见过一个,可以随意的聊天的人了? 或者从未有过? 除了第一回来,对方甚至称得上温柔体贴,随和亲切。 他是一个很好的聊天者,也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让她甚至都不由自主的放松了心情,畅所欲言。 然而,见到黎王,沉鱼似突然醒悟过来,想起到自己来北临的目的。 她并非当真能随心所欲,自由潇洒,他大概也不是。 即使不知「齐公子」何处而来,她却知道就如同她一般,他这样的人物低调的隐藏在中山,必然有其目的。 不过萍水相逢,对方甚至未有什么亲近的言语,她从何时竟不知不觉抱有了不可言说的期待? 因为知音吗? 沉鱼心中胡思乱想着,对黎王、陈王露出她练习了千百遍的清丽一笑,垂头柔柔的应了声是,指尖拨出动人的旋律。 宗政无忧没有看沉鱼,甚至没有注意她所弹的曲子,而是在看秦漫。 纵使易容术,也不可能全无破绽,况且秦漫不过在脸上稍加修饰罢了,深色的肤色的确让人容易忽视她秀丽精緻的五官,然而当意识到这点后,也很容易便察觉她的性别。 西启公主破掉第二盘棋局后,挂起的第三盘珍珑棋局依然让他如此眼熟。 一曲终了,宗政无郁大力鼓掌捧场,宗政无忧的心思则全不在曲中。 「齐公子,不知可否与公子单独谈谈。」宗政无忧站在秦漫面前。 秦漫面露不解,然后点点头。 隔壁的雅室中,香魂楼的僕人送上美酒佳肴。 「本王再问一次,你的棋谱从何处而来!」宗政无忧目光沉沉,带着思量。 「黎王殿下,无论你问多少回,我都只有一个答案,哪怕把我送进北临刑部过审。」秦漫懒洋洋的一笑,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我若是殿下,就会将心思多放点在朝堂上,上次那位赵大人的东西,似乎给殿下带来了一点麻烦?在下,没想到殿下还有闲情逸緻研究棋艺。」 当初那张雀纸上的东西还不足以扳倒一个吏部尚书,需要更确切的实证,但太、子不会这样认为。 而设计这一切的人,本来便是希望宗政无忧捲入朝堂争斗,可不是想替北临肃清吏治,两败俱伤才是目的。 事实上,当宗政无忧被迫卷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棋输一着了。 「你对朝廷的事,似乎很了解?」宗政无忧探究道。 「毕竟是生意人嘛,」秦漫笑道,「总要看看风向。就像下棋,所谓大势所趋,非一两子的输赢。不过,我倒是相信殿下,殿下虽然看上去处于劣势,被步步紧逼,其实却能随时翻盘做主。」 第29页 「你很了解我?」宗政无忧似笑非笑。 「草民岂敢。」秦漫抬袖一揖,动作不紧不慢,显然并没有言辞中的恭敬。 「好!你胆子果然大得很!」宗政无忧嘴角一动,这样的性格,实在让他不得不一再想起故人,况且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你既然自称善棋,本王便亲自考究一回。若是棋艺不佳,本王便只好请姑娘往刑堂走一遭了。」 「你胡说什么!」秦漫顿时露出惊吓的表情,但瞬间又恢復了平静。 「这里只有我的人,姑娘可以放心。」宗政无忧十分上道的解释。 秦漫这才看上去放松了些许,她看向宗政无忧,带着一点揭破后的无所谓,扬了扬下巴,展露出一丝骄傲,声调也变回了女子的清柔,「怎么才算棋艺好?下赢你?」 宗政无忧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他长得的确好看,笑起来有几分颠倒众生的媚气:「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香魂楼自然也备了上好的棋秤云子,摆放妥当,两人相对坐下来。 「请。」秦漫含笑将黑子推给宗政无忧,显得成竹在胸。 宗政无忧此时已怀疑她是师妹秦漫,看到这个动作,也不推辞,握起一子点在小星。 这些年他虽少有与人对弈,却再无败绩,棋艺亦大有长进,自度师妹,也未必能赢他。 秦漫微微一笑,捻起白子走星位,现在她的目的何止是赢这局棋? …… 秦漫将最后一子点在天元,沖他扬扬唇角,「殿下需要数吗?」 本来输给他也是可以的,但是考虑到当年自己说的话,秦漫觉得,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干脆利落的赢过了宗政无忧。 这傢伙十几年了,棋力还几乎是原地踏步,只是多学了几个华而不实的花招而已。 宗政无忧摇摇头,「是本王轻敌了。」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殿下这是输不起?」秦漫勾起唇,一颗颗拣起白子,放回手边的棋笥,毫不客气。 「我何曾输不起过……」宗政无忧缓缓的将他的手覆在秦漫的手背上,下一刻终于确定,「漫漫……」 他身后的侍从冷炎虽然保持着职业操守一动未动,眼珠子简直都要瞪出来了——殿下摸了一个姑娘的手! 一个姑娘的手!姑娘! 秦漫似乎受惊的抽回手:「黎王殿下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只是看来,殿下不近女子不过是谣传,这满中山城的姑娘都要高兴了。」 「漫漫,你还是像过去一样喜欢用连环和梅花,」宗政无忧含笑说道,脸上带上一丝戳穿的得意,再次见到她的欢喜,让宗政无忧不再绷着过去的冷漠,带上一丝温和。 「在下齐乐,并不认识黎王殿下口中的漫漫姑娘,」秦漫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黎王殿下若是没有其他事,在下便告辞了。」 下一刻,宗政无忧按住门框,自她身后将她圈在怀里,带着一丝自得的看着她陡然睁圆的眼睛,「漫漫,全天下都知道黎王不近任何女子,然而你该知道的,除了他的未婚妻。」 秦漫维持着惊慌的表情,「你不是认为是爹爹,害死了云贵妃吗?」 她什么时候成了宗政无忧的未婚妻? 虽然她有意误导宗政无忧,但这未免也太上道了吧! 「当年的事,都是苻鸢的阴谋,我都知道了,」宗政无忧按住她的肩膀,垂眸嘆息道,「我已经不在意了。」 秦漫抬目盯着他。 他不在意了? 他爹宗政殒赫灭了她秦家满门,宗政无忧跟她说「他不在意了」? 真好啊,宗政无忧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人对他愧疚不起来。 「你可知道隔壁的那个姑娘,香魂楼的头牌沉鱼?她原本姓于的,」她推开宗政无忧的手臂,对着他茫然的表情,勾勾唇角,「她的父亲,是爹爹当年的门生,因受了秦家的牵连,全家七十九口人被诛,而唯一活下来的小女儿如今却流落风尘。」 宗政无忧眉心一紧,「当真」 「否则,我一个女子,来青楼寻欢作乐的吗?」秦漫沉声道,「当年被受秦家牵连的,又岂止于家?你可以不在意,我却不能不记在心上。」 「冷炎!」宗政无忧下令,「你去找香魂楼的老闆,我付十倍的沉鱼身价,把她买下来,」他看着秦漫道,「然后送去拢月楼。」 「是,」身后的侍卫冷炎应声出去。 他觉得今天受到十分的惊吓,先是拢月楼的少东原来是个女子,然后这个女子居然是当年秦相的女儿,再然后,自家殿下大概可能要娶王妃了吧…… 等冷炎出了门,秦漫露出动容的神情,「你不必如此,听说香魂楼的靠山很硬,你又何必招惹麻烦?」 宗政无忧勾起一边的唇角,傲然一笑,「在北临,还没有我宗政无忧惹不起的人。」 他再次伸手揽住秦漫的肩膀,温和道,「漫漫,以后这样的事,你直接告诉本王就是,本王会帮你的。」 「我可不敢劳烦黎王殿下。」秦漫抬眸睇了他一眼,再次推开宗政无忧的手,走回案边倒了一杯茶,埋头饮茶。 「你我二人,何谈劳烦,」宗政无忧翘起唇,与她对坐,自斟了一杯,「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 秦漫眼睫一颤,指尖摩挲着杯壁上金粉的绘纹,垂眸轻嘆了一声,「西启公主才德兼备,又是为了两国利益而来,你实在不该拒绝。」 第30页 这香魂楼的茶具好像是从拢月楼买的?拢月做真是生意不错嘛! 「你放心。」宗政无忧笑起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当年母妃心中的儿媳人选是你,你才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娶她的。」 「我记得,我当年所说的条件是你赢过我,」秦漫笑道,「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输给过你。」 宗政无忧沉郁道,「漫漫这样推三阻四,就这么不愿意嫁给我吗?」 「我们如今身份有别。」秦漫露出落寞的神色。 宗政无忧怎么这么急切? 「这不是理由,」宗政无忧皱紧眉,「我认识的秦漫可不是在乎这些的俗人。」 「因为、因为我不是过去的秦漫了!」她仰起头看着宗政无忧,眼中暗淡的忧伤,「我再不是,你难道不明白吗?」 「是有谁威胁你吗?」宗政无忧沉声道,「是当年救你之人?」 「并非你想的那样,」她幽然的嘆了一声,「我和香儿被父亲想法送出去后,不小心走散,江湖飘零自然危险重重,后来家主救了我的性命,待我同亲妹妹一样,他身体不好,我是自愿来北临,替他经营拢月楼的。所以——」一滴眼泪落进茶杯,「我现在不会嫁人的,也请你以后叫我齐公子。」 「你欠了齐家多少恩情,我都替你还!」宗政无忧握住她的手道。 「不是恩情那么简单的事,是——」秦漫欲言又止,撤了手,撇过头,「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的!」 宗政无忧皱紧眉头看着她 「不管你相不相信,」秦漫抬眸认真道,「我并没想到你还能记得当年的棋戏。」 「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宗政无忧道,「有母妃、师父、你还有师兄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经常怀念那时候的生活,所以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 真可怜,他大概不知道,他所谓的美好日子背后,是多少政治与利益。 云贵妃当年真的不愿意宗政无忧继承皇位? 那她又何必和丞相结盟,积极参与变法,让儿子拜丞相为师? 让他自在逍遥不好吗? 宗政殒赫既已娶了苻鸢,违背了他们的誓言,她却愿意委屈作他的妾室,不愿另嫁给他人为妻…… 可惜她死的时候,宗政无忧才九岁,作为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没有母亲的保护……她至少要让他平安的长大。 这些男子,未免把女子看得太简单了。 「我很感谢你愿意救下沉鱼,」秦漫道,「你想要什么报答,我都可以全力去做。」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宗政无忧看着她低落的表情焦躁的低吼。 「对不起,」秦漫低下头。 「你方才说什么,怎样报答都可以?」宗政无忧拂开茶几,凑过去,按住她的肩膀,试探的靠近,眼神变得危险。 秦漫顺着他向后倒在榻上,侧过头去,没有别的动作,却也不看他,似乎消极的放弃抵抗,但是当宗政无忧触及她的面颊边时,一滴眼泪从眼角边落下来。 宗政无忧眼神变了变,终于一拳砸在榻上,站起身来,带着冰冷的怒气,「我不逼你,」他缓了缓语气道,「我可以等。但无论什么样的恩情,你总不能还一辈子。恩师也绝不会希望看到你,为了报恩,搭上自己的一生。」 他大概是少用这样退让的策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僵硬。 秦漫却仿佛并未察觉一般,她站起来理了理髮冠,神情比先前温和许多,「我知道,我其实并非为了谁,只是自己想要这样做而已,你知道的——」 这个短句,比任何的甜言蜜语都要来得有效,「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果然,宗政无忧不自觉的带起一分笑意,「我们青梅竹马,你的性子我自然了解。那日后本王去拢月楼寻你喝茶下棋——」 「齐某定当扫榻以待。」秦漫抬手作揖,与宗政无忧相视一笑,「在下告辞了。」 宗政无忧点点头,甚至替她打开门相送。 离开香魂楼,秦漫袖手走在朱雀大街上,穿梭过人群,避开身后的跟踪者。 虽然身后是拢月派来保护她的纸鸢,秦漫却不能相信。 她其实并没想到宗政无忧一见她就说未婚妻,毕竟,他们当初连口头约定都不曾有,而她其实已经明确拒绝了。 最多就是云贵妃和父亲的一点期望。 云贵妃不提,父亲这边,如果她当真不愿的话,定不会勉强她,所以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 宗政无忧的表现,也未免太过急切了些,她才不相信宗政无忧是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可。 十三年前,宗政无忧不过九岁,两人同门也不过三年多而已。 况且,她如今的出现带着不少疑点,她固然刻意不解释,宗政无忧却表现得全无怀疑,未免显得太奇怪了。 秦漫一边胡乱思索着,一边甩掉了身后的尾巴。 她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的贴身的黑色劲装,再出去头上的金冠,自背街小巷中一跃而起,如一缕轻烟往城西而去。 中山城西角杂乱纵横的胡同小巷,若非十分熟悉的当地人,就算是白日里,一走进去也会晕头转向找不到方向。 这里多是下九流赁屋暂住,成分复杂,且流动频繁。 第31页 秦漫轻车熟路的穿过小街巷,来到一栋破败的小四合院墙边,直接翻身而入。 院子站着一个带着恶鬼面具的黑衣人,见有人进,拔剑刺过来。 秦漫徒手与他过了几招,一指弹在剑上,将对方震开:「你们无影楼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虽然师兄表示不参合她和宗政无忧的争斗,但送上门的生意,却不会拒而不接,不仅如此,还派出了无影楼中除了他本人以外,武功最高的七煞之一。 对方嘿然一笑,声音有些尖利,「都是楼主说您武艺精深,不是寻常路数,孤煞一时技痒,还请老闆见谅。」 「不客气,」秦漫眉梢一挑,「袭击僱主,我亲自会同楼主商量赔付。」 「还请您口下留情吶。」孤煞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接着伸手指向正屋,「您找的人在里面,附赠您一条消息,要杀他的那一伙人不是江湖人,是受过训练的军士。」 屋里点着灯,窗纸上印着一个束髮弓腰的侧影。 秦漫也不问就相信了他的话,点点头,「多谢。」 「嘿嘿,老闆客气,您看还有别的事吗?」 「雇你继续看门,是不是还要收钱?」秦漫笑道。 「您说哪里话,」孤煞油滑的道,「开门做生意嘛,都是那么回事,无影楼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行了,我会补上的,」秦漫挥挥手,推门而入,看向坐在桌前神情紧张的中年文士:「李师兄,许久不见。」 。 秦漫打量着这个微黑的中年男子,他头髮梳得还算齐整,穿着粗布的短褐,身材微胖,其貌不扬,甚至显得憨厚而不够灵巧。 这是父亲当年的门生,秦家谋逆案后活下来的仕途最好的一个。 九品官人法下,寒门难以晋升,父亲惜才,提拔了许多有才能的寒门子弟,那些门生也对他充满感激,所以,秦家出事后,有众多门生为他奔走喊冤。 然后—— 这些人全被宗政殒赫杀掉。 父亲数年经营才打破的世家的屏障,就这样白费了,北临朝廷又变回世家与皇族掌权的格局。 但眼前的这个李志远,农家出身,父亲为他据理力争终评了三品上等人才,入丞相府即任命为少使,却在那个时候,投靠了余家,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如今做到正三品吏部侍郎。 可惜正因为他没有背景后台,参与得太深,知道得太多,如今卖官案被人掀出,也成了余家不得不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志远在看到秦漫的瞬间,露出一丝惊艷的神色。 这是他连想像中都未曾出现过的美人,即使穿着简单的黑色劲装,却丝毫未损她如同梦幻般摄人心魄的美丽。 当她轻妙的眼波注视过来,他甚至差一点丧失了神志…… 差一点——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李某没齿难忘,」李志远站起来,深深的弯腰,长揖下拜,藉此平息女子魅力带来的心情起伏。 直到开口说话,他才发现,方才自己竟下意识的屏住唿吸。 一个美人,一个倾城之色的美人,代表着财富和权利,以容色的标准为衡量,那么眼前这个女子代表的,绝对是超出他想像的权利和财富。 是他沾染不起的权势和财富。 想到这里,李志远的心情已经平復下来了。 「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本官之后定当登门拜谢。」李志远一脸诚恳道。 「我原来以为李大人是聪明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秦漫轻笑,「您现在敢自己踏出此宅一步吗?」 李志远神情微变,「看来姑娘知道点什么。」 「方才我们在外面的说话,李大人应该听得清清楚楚,杀你的是训练过的军士,而不是什么人都动得军士杀人的。」秦漫背手踱步过去,「你在吏部为余家敛财,矜矜业业自己却未得到多少好处,只靠俸禄养家,妻子尤着布衣,却始终被余世海这个吏部尚书压在头上,如今更要被余家灭口,不知大人作何想法?」 「余家在吏部经营三代,又投靠了太子,吏部根本就是太子的钱袋,不愿帮忙办事的统统都被他们处理了。下官尚有老母、妻儿,岂能与之相抗,不过是不得已,没想到即使如此,余家仍然不愿意放过下官,」李志远嘆气道,「下官如今已心灰意冷,只愿能得一家平安,归隐山林而已。」 秦漫眉眼泛起幽幽的寒意,「李先生当年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当机立断改换门庭,我原以为你乃是不羞于小节,而愿显功名于天下,如今看来,在下是看错人了。」 李志远悚然,未曾想对方竟然知道十三年前的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了,她最开始喊他什么? 他先未曾多想,有被她容色所摄,现在想起来,她是不是喊的……「师兄」? 李志远立即几乎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她到底是什么人! 他原以为她只是想要利用他对付太子或者余家的,如果、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个人,那她…… 「君为凌云木,妾作菟丝草。轻条不自引,託身不敢羞。」秦漫看着他,悠悠的念。 这是某次饭后,众人连句的时候,李志远写的诗,农家毕竟不像世家从小受诗词薰陶,在吟诗作赋上,便缺点晕染,显得直白。 第32页 「真的是你!」李志远惊得站起来,背上顿时激起一层冷汗,「秦漫!」 秦漫! 当然是秦漫! 那个秦永经常带在身边,连他们商议朝政也不曾避讳,总睁着一双发亮的眼睛,早慧的像妖怪一样的秦漫! 除了秦永那几个入室弟子,他们这群「师兄」全都被她「捉弄」过。 还有什么,比被自己背叛的老师的女儿竟然还活着,更为可怕的事? 她不只活得好好的,并且拥有能掌握他性命的势力! 「李师兄记得就好。」秦漫笑着点点头。 她笑得很好看,带着收穫满意的愉悦,但在李志远眼中,却比地狱修罗还要可怕。 啊,说不定这就是从地狱中爬回来的修罗。 「秦……秦师妹,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秦漫真没想到自己能把李志远吓成这样。 她甚至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尚可,」秦漫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点,以免对方因为害怕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当年之事,同李师兄无关,师兄不必如此介怀。」 李志远当初的选择固然显得不够忠义,其实也不算什么,那并不是他当初一个六品小官能伸手的事情,就连落井下石他都还没有资格。 父亲的弟子们如果多几个这样的聪明人,她如今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他们,死的太不值得了。 「师兄,卖官是杀头的死罪,余家也不会因为你保证闭嘴而放过你,如今无论是黎王还是余世海,两边都不能放过你,」秦漫诚恳的看着他,「你可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志远拳头握了又握,「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不敢想,被陛下满门抄斩的秦漫如今插手北临朝政的目的是什么。 「师兄既有凌云志,师妹愿成全你一段前程,师兄意下如何?」秦漫笑意盈盈道。 —— 「论医术解毒,也就是雪孤圣女,不过我也是才打听到她已经死了,留下的弟子也不知去向,」无相子递给她一本书,「也就在她的住所附近的山洞了找到半本书,虽然没什么用,但我还是给你带回来了。」 他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没有意义,这段时间足够让他知道天命是一种多无解的毒,他想了想倒也没放弃,「我再去南方问问,南面的巫医也许有什么办法。」 「辛苦哥哥了。」秦漫接过书。 这是半本医书,先一半不知哪里去了,头一页就是作者假象的天命的解法,以血换血。 这雪孤圣女倒是很有圣门的风格。 只是,果然没有用。 所谓药人就根本不可能实现。 这些天,她自己也研究过身体里的天命之毒。 这种毒会深入身体的关窍脏腑,而非留于血脉,容齐给她送来的解药只能一时压制毒性,却无法解毒。长生诀可以助她将毒排出,但需要练到能洗经伐髓程度。没有邪王舍利,她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至于容齐…… 她的医术并不高明,而利用长生诀将毒引出的方法,无法化解天命。 如今,被称为医仙的雪孤圣女都无计可施,求助于这个世间的医者恐怕是不行了。 秦漫指尖扣着桌面思索,面前摆着特殊处理过,水火不侵的信纸。 「皇兄,见信如晤。山河志已寻得确切人物,不日将得。北临黎王与太子争端愈烈,伐尉之事,似无消息。皇兄万望保重身体,妹于千里之外,惟此切切之念。妹,容乐。」 ———— 「公主近来可好?」容齐望着幽明摇曳的烛火,声音犹有咳嗽后的沙哑。 「宗政无忧将香魂楼的沉鱼买下来送给了公主,近日公主常与宗政无忧在拢月楼会面,两人相处愉快。」一身黑衣的影卫半藏于黑暗之中。 容齐抿紧唇角,气息微窒。 片刻,继续问,「沉鱼之事可查到些什么?」 「只查出此女曾在宸国出没,至于是哪一家,暂无确切消息。」 「宸国……不必查了,朕知道是谁。」长睫遮住深邃的眼眸,「告诉傅筹,南境之事是时候了结,他该回中山了。」 「是。」 【你若是还是不能下决心,哀家可就替你下令了!】 【母后不可!母后息怒,儿臣已经传令,傅筹不日就会抵达中山。】 【那就好。陛下,不要忘了当初对哀家的承诺,让她活下来,就要完成她的任务,否则……】 【儿臣、明白。】 容齐按住胸口。 那缕青丝一直被他贴身藏在衣内。 见到傅筹,母后想做的事情,她大概一切就会明白了。 他不敢去想,那时候,她会怎么看他,也不知如今所做是否是正确。 但容齐知道,他不能让母后插手进来……母后不会顾惜她的性命。 「漫儿……」 如今,只能按照计划进行下去了。 他不知道能不能奢求,将来她不要恨他。 最近余家灭口的计划进行的很不顺利,从吏部侍郎李志远失踪开始,又有两个官员被不知何方的势力救走了。 因为一直没有消息,余家更加惶恐不安。 余世海想让太、子支持余家娶到西启公主,但和其他公侯世子以及世家子弟比起来,余文杰的身份本事明显不足,太子表示如果他来提出这个人选,未免用意太过明显,容易引起父皇的猜疑,他不想蹚这趟浑水。 第33页 反正对他来说,西启公主只要不嫁给宗政无忧,那对他就没什么威胁。 余世海心中虽然暗恨,但也没有办法。不仅如此,他还绞尽脑汁设计,让陈王宗政无郁落了套,被陛下下狱,才勉强维持了在太、子面前的脸面。 「沉鱼,奏一曲欢快些的曲子好吗?」拢月楼顶层的阁楼上,秦漫一身男装,慵懒的斜倚在矮几上,手中举起精緻的白玉酒杯。 此时虽是盛夏,但阁楼四角放着冰盆,时有微风吹动屋檐的铜铃,送来阵阵凉意。 身边银壶中承着崑崙觞,绯色的酒液虽不如十里香醇厚,却如名字一般,入喉清凉,如饮下来自崑崙之巅的雪,瞬间驱散了暑热。 秦漫仰首将酒饮下,发出愉悦的喟嘆声。 聪明人很好用,她甚至不担心李志远反水。 那是一个惜命的傢伙,所以只要把握好这一点,对方就会按照她希望的方向走下去。 「公子,最近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沉鱼指尖一勾,弹起春日宴。 黎王将她送到拢月楼后,她才知道拢月楼的少主齐公子,竟是如今中山城名声大噪的西启公主。 她如今以秦永弟子的小女儿于晨的身份,在拢月楼住下。 公主明明并不相信她的身份,却并未告诉拢月楼的人,而仍然让她留在拢月楼—— 「不管你要做什么,要留在北临,就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地方,我也不会过问你离开拢月楼在外做的事情,所以,你能找到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吗?」 「你问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琴声,你自己大概都不知道,它有多么珍贵。」 公主从来不吝于赞美她的琴声,但这一回,对上那张倾城闭月的脸,那明眸里闪烁的如同看见稀世珍宝的目光,她才真实的意识到,公主真实的喜欢着她的琴声。 于是,就这样,她安然的待在了拢月楼,她知道自己只能接受这份好意。 在这以后,公主对她似乎更加亲近了。甚至有时候她觉得,公主对她比对下属拢月更加亲近,他们的话题有时候会聊得很深。 公主并不在意说起那些,不介意她参与到西启对《山河志》的寻找。 甚至在与她私下相处的时候,公主表现出对《山河志》的轻蔑,真实的轻蔑——「没有人能靠一本地理山河志取得天下,如果战争的胜利就能征服一个国家,旧宸国的苻氏就不会被如今的宁氏所取代,北临如今也不可能存在。」 坐在她对面的沉鱼顿时的按错了一个音符。 公主似乎根本未曾注意继续说道,「战争得到的统一,无法带来根本和平和安定,恰恰相反,它只会造成一个明确的靶子,胜利的帝王会发现,全天下似乎统一起来同他作对,到那个时候,只会再一次的将天下人捲入战乱之中。」 「那……天下就该保持如今各国之间的平衡,继续下去?」沉鱼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只有天下统一,百姓才能真正安居乐业。」公主断然道,「平衡终会被打破,但并非要用战争的手段……」 「沉鱼,你如果喜欢的话,等找到山河志,我抄一本给你好了。」 沉鱼被她话中的意思镇住了,回过神时,正看到公主含笑握起她的指尖虚吻。 公主的唇并未触及,但温热气息轻抚在手背,让她不知为何脸上发烫,甚至忘了确认她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公主的态度让沉鱼感到不安,她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真的自信到无所畏惧,还是认为她根本跑不出她的手心…… …… 「美人相伴,还有什么不足?」秦漫轻笑。 「公子,」因为公主要求,沉鱼仍然这样叫她,「黎王殿下还有一刻钟就会来了,您不准备一下吗?」 「你来帮我上妆。」秦漫撑起身来,指点她,「你之前见过我上妆的,抹上粉画上眉就可以了,很简单的。」 「是。」 沉鱼乖顺的答应了,两人便转移到妆檯前。 「公子,到底是怎样看黎王呢?」沉鱼有些好奇,「我看黎王对公主显然有情,公主如果告诉黎王自己的身份,黎王想必不会拒绝成亲。」 「现在的宗政无忧还不够格。」秦漫闭着眼睛任由沉鱼将土黄色的粉抹在脸上,因为随意,正显出这句话的冷漠和傲慢。 现在? 「您觉得,宗政无忧将来能当上临皇吗?」沉鱼将粉抹匀轻声问。 「也许能,也许不能。」秦漫无所谓的回答道,「但如果我嫁给一个不能当临皇的宗政无忧,那就太浪费了。」 「那……公主想嫁给什么人呢?」沉鱼拿起螺黛仔细的描眉。 「我想要的,我需要的人。」秦漫睁开眼睛,按住她的手,浅浅一笑,「多谢沉鱼,这样就行了。」 ——容颜是很重要的,她不能一直一张黑脸来面对宗政无忧。 和宗政无忧见面的时间约在午后。 待客的东西,自然有人准备好。 这天宗政无忧来的时候,满脸郁结。 宗政无郁因为杀害朝廷命官被父皇关进大牢,昭芸到府中哭诉,希望他能想办法救救他。 他并不傻,即使开始还看不出,如今却已经明明白白,有人就是想要北临乱起来。 第34页 无郁这件事显然是太、子一系的阴谋,为了阻止他继续查卖官一案。 设局的人很聪明,挑中了无郁。如今无郁下狱,他如果不去替无郁伸冤,他就再无名声可言。在所有人眼中,他再不是超然世外,而是胆小怕事,无情无义的小人! 但只要他去查,势必得罪太、子,打破他们之间本来就很微妙的平衡,倒时候,就是他想要再退,太子也绝不会放过他,而之后,必然会牵连整个朝堂。 宗政无忧只是感到愤怒 ——竟然有人敢要挟他! 如果让他知道是什么人…… 「看来,无忧你的今天是无心下棋了。」接连屠了宗政无忧两回大龙,秦漫伸手抹了眼前的棋局。 「……啊,抱歉。」宗政无忧从个人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今日——」 「听说无郁被陛下下狱,」秦漫对他摆摆手,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我还以为今日你不能过来了。」 「你也认为我应该插手吗?」宗政无忧拧紧眉道。 「不是我认为,是你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秦漫拾起棋子,「你能不救无郁吗?既然註定要做,那不如潇洒些。」 宗政无忧嘆了口气,「你说的对,只是一想到背后有人虎视眈眈,想要乱我北临,我就觉得担心。」 「列国之间,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北临的弱点如此明显,被人针对也不过迟早的事而已。」 「漫漫,你也不相信我不想当太子吗?」宗政无忧沉着身问。 「如果你想做太子,岂会一直对朝政不闻不问?我当然是相信你的。」秦漫摇摇头,浅浅一笑。 …… 「公主,」送走宗政无忧,拢月将近两日收集的北临的消息拿到她面前,「北临南境的叛乱已经 平息,据消息说,大将军傅筹不久就会回到中山了。」 因为卖官一案,北临朝堂近来可以说是暗潮汹涌,如今这位将军归来,也不知会再激起多少水花。 「这样一来,北临伐尉之事,恐怕就会提上议程。」秦漫飞快的翻看这些零散的消息,「我这个和亲公主悠闲的好日子,估计要到头了。」 「您的意思是,临皇会不顾约定的时限吗?」拢月担忧道,「可是山河志——」 「这就要看卖官案的结果了。」秦漫将雀纸放回桌上,「余家的府邸是秦家旧宅,既然没有线索,只能去那里探一探。」 「秦永当年建宅,机关重重,恐怕不易。」拢月担忧道。 「那就找人混进去,先把基本布置搞清楚。」秦漫随口嘱咐道。 拢月眉心一跳,不知道是不是她感觉出错,总觉得公主对山河志的态度有些不够积极,不如对北临朝廷的关注。 但细论起来,公主的命令却也有道理,比起贸然行动,的确该先做好准备,以免无意义的牺牲。 不过,既然陛下将北临纸鸢全权交给公主,她自然应该听命行事。 拢月不再多想,低头应诺。 「联络地点已经转移了吗?」秦漫问。 宗政无忧未必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但至少不能让他知道她现在是西启人。 「是,已经转移城北会友布庄,公主放心。」拢月连忙答应。 「今天的月色真好啊。」秦漫走出密室,仰首看着天空中的满月。 「您说的是,」拢月含笑应和,「今夏中山城多雨,许久都没有这样明朗的月光了。」 ———— 「月色真好啊。」秦漫站在桐花桥上轻嘆。 身后的杀手跟了一路,也是当真辛苦。 一轮圆月,清辉安静的洒落在桐花桥两端层楼的屋瓦上、青石的路面上,如美丽的清霜。 桥下波光粼粼,楼影幢幢。 宵禁过后,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十余黑衣人带着鬼魅的面具,自桥的两端无声的冲出,长剑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雪亮的光芒,身形鬼魅而迅速的向她围拢。 秦漫抽出袖中的短剑,警惕的看着逐渐包围上来的杀手,握着短剑的手松松紧紧。 就在方才,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急感向她袭来。 危险的感觉并非来自于这些杀手的冰冷的杀气,而是来自南面楼阁的顶上。 她没有抬头去看——那不应该是她能够察觉的。 但那里站着的人,冷漠平静的没有一丝的杀气,却比眼前所有的杀手加起来,带给她的危机感更加强烈。 是将她带到西启,也是西启佛堂里跟随苻鸢的那个人。 是她暴露了吗? 但若是如此,何必安排这样的阵势,要杀她,只他一人就够了。 容齐在她离开西启的那封密信里告诉她,苻鸢通过林申,掌控着一个叫天仇门的江湖门派。 她后来从兄长无相子那里知道,天仇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 一般江湖门派需要养家餬口,总要打出名声,好让生意早上门来,行事也留下一线,免得过多结仇,然而天仇门行事作风却极其诡秘残忍,让人无从寻找,没过之处鸡犬不留。 传言天仇门主的武功天下第一,至今为止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活着,故而林申的武功到底了何等地步,却无人清楚。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人的武功确实精深,无相子自度对方武功不会逊于他。 第35页 秦漫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林申已入先天之境,从天地气象而言,这样的人物,无论在什么世界都不可能多。 她抿紧唇,现在的她还远不是林申的对手,甚至连逃都未必能逃过。 况且,她今日逃过,日后难道要在仓皇躲逃中度日吗? 她终于下定决心,反手握紧匕首向最近一人的颈间抹去。 她赌一回,苻鸢现在还没准备杀她。 血花绽放。 秦漫藉助轻功,在狭窄的里腾挪旋转,匕首每过溅出温热的血液,不用长生诀,收敛自身的气息,她需要将每一分力气都不能浪费,即使如此也不免了受伤。 自腕至肘,右手前臂被划出一道血口,为了掩护头颈的要害。 然而,很好。 剑上涂抹的只是强效的迷药而非毒药,不管他们想做什么,都并非真的要她的性命,她猜对了。 哗哗的水声由远至近,一只乌篷船悠悠的盪起层层涟漪,悄然而来。 船上一人在船尾撑竿,一人穿着黑色的劲装,带着斗笠,盘腿坐在船头。 船将穿过小桥时,船头之人突然如闪电般伸手把住撑杆,手腕一转,竹竿瞬间滑进秦漫与之最近的杀手之间,竿头一甩,骤然发力,劲力向杀手一弹,将杀手的面具击成两半,露出面目寻常的脸。 杀手额心一道竖立的红印入骨一分,保持着尚未反应的木讷表情后仰,直直的摔进河中。 船首之人拔地而起,迅捷的跳上桥,摘下斗笠飞旋着挥出,接连撞翻两三个人。 露出的面孔,剑眉星目,棱廓分明,肤色微深,年纪也不过弱冠,眉心出却有了明显的刻痕。 秦漫背承在桥栏上,眯起眼睛,看他手下毫不留情的将黑衣的杀手除了干净,觉得对方这齣戏当真下了本钱。 「姑娘——」那人快步来到秦漫身边,扶住她肩膀,脸上带着一点担忧。 「多谢救命之恩。」秦漫放松身体向后倒去,果然感到一条温热的手臂自身后揽住。 她被带出了五六里,马车的颠簸程度让她知道他们出了城,有人迎出来行礼,称唿带她的人叫「少主」。 然后,她被放在一张榻上,很快有大夫被叫来给她裹伤、开药。 那人一直坐在旁边没有离开,一切妥当,所有人退下后,拿毛巾蘸水擦掉了她脸上的妆粉,伸出手指触了她的脸和眉。 指腹上粗糙的茧让秦漫感到不太舒服。 今天的事,实在需要让她好好的思索一番。 特意安排的这场戏,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这样明显刻意的「英雄救美」是想让她爱上这个男人? 然后——「少主」 今日林申和天仇门既出,那么这个「少主」就是天仇门的少主了。 林申的孩子?林申和苻鸢的孩子? 苻鸢要做什么吗?让她「背叛」容齐? 苻鸢不会费心做这样的事情,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从过去来看,苻鸢更为直接狠绝。 况且,她还有「任务」不是吗? 是啊,她的「任务」! 秦漫始终记得容齐在她服下天命那天,向苻鸢承诺的事——他要帮她得到那「两兄弟」的爱。 所以……这个少主,真的是「少主」吗? 还是「两兄弟」之一呢? 当年云贵妃,其一为死胎,但云贵妃却始终认为,是有人换了她的孩子,甚至花了许多年四处寻找。 如果,她的感觉是对的,那么会不是就是这个少主? 对照自己过去的经歷,苻鸢也许本来便喜欢这样的做法。 比起苻鸢挑拨她和容齐的感情,反而是容齐更像是做出今日这样计划的人。 他真的决定要帮她完成「任务」了? 傅筹坐在床边看着秦漫,这个註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宗政无忧似乎已经喜欢上她了,流连在拢月楼,不顾外面日渐兴起的断袖传言。 让从来不近女色的宗政无忧喜欢的,就是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吗? 娶她,就可以得到西启的支持,就可以替母后替自己报仇。 也罢,这样的美人,他同容齐的交易似乎也并没有吃亏。 傅筹一直坐到后半夜,秦漫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脸上和身上的视线,她倒是不怕被人看,对方显然不过透过她正在想着别的事。 她不知道对方现在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知道的「事实」是什么。 但比起摆在明处的宗政无忧,这个人也许更加关键…… —— 即使是盛夏,清晨的空气仍然清新。 屋内的陈设古朴中透出典雅,是一种精心布置出的自然。桌案的白瓷长颈瓶中插着一朵半开的荷花和一茎半卷的幼叶。 一阵琴声徐徐渺渺的传来,因为意识到这是有意为之,秦漫轻轻一笑,寻声而去,免得辜负了对方一番心思。 走过一段竹林中的石子小路,翠竹环绕着中间青石砌成的露台,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台上趺坐着的月白云锦长袍的人身上。 那人身前摆着一架琴,重锦的广袖优雅的垂落,清越悠扬的琴声自他的指尖流淌而出。 似同前一日的杀伐果断,换了一人。 秦漫静静的站着,听他弹完整首琴曲。 「你醒了。」一曲罢,对方将双手覆在琴上,温和一笑,带着自然的亲切,「姑娘现在感觉如何?」 第36页 「多谢,在下已无大碍,」秦漫拱拱手,「得闻公子的琴音,实在三生有幸。」 「姑娘也喜琴韵吗?」 秦漫轻轻一眨眼,眉目清软,「家兄甚喜琴音,故而小女子也略知一二,公子的琴声清越悠扬,似别有真意,只是我从未听闻过。」 「那姑娘觉得此曲如何呢?」傅筹含笑问道。 此曲极可能是对方所做。 秦漫想了想,勾起唇角,轻声道,「破茧成蝶。」 她可真要感谢这首琴曲。 若非此曲,她如何确定自己先前的猜测? 琴心即情意,他也许有一日会后悔在她面前弹奏此曲。 傅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不由一愣,片刻才回过神来,一时连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都僵住了,「此曲名为『前尘』,乃是在下七年旧作。」 「曲中有真意,琴心既情心。」秦漫轻轻一嘆,似有一只温柔的手拨动人的心弦,她露出温柔怜惜的表情,神情专注的凝视着傅筹,「公子自幼大概吃了许多苦吧。」 傅筹眉目微动,有种被冒犯的不适,以及说中心声的微妙。 他重新挂起温和的微笑,赞赏道,「姑娘却能知音。」 缝隙虽然被遮掩了,然而缝隙仍然存在着,秦漫并不着急,如果真如她所想,他们迟早还会见面。 「不知可否允许在下录下此曲谱,寄予家兄一赏呢?」 希望容齐能喜欢她这一次的礼物。 「姑娘与家中兄长关系想是极好吧?」傅筹含笑问道。 「自然。」 —— 纸上人像,剑眉星目,俊美非凡,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秦漫抬起笔,对身边的拢月道:「你去查一下,这个人是谁——啊,对了,先查这是否是那位即将归京的将军傅筹!」 就这些日子看来,中山根本没有宗政无忧的对手。 所以, 傅筹——復仇 她的猜测可对? 第二十章 没等拢月查证,将军傅筹便带着麾下近年声名赫赫的铁甲军,得胜还朝。 秦漫一家茶室二楼临窗的位置,周围全是兴奋围观、娇声怯语的贵族少女们,整条路上,也都挤满了携儿带女、兴致勃勃的百姓,商贩们更是瞧准了商机,带着各色小吃饮品,沿街叫卖。 当真红尘滚滚,热闹非凡。 ——直到大军入城。 秦漫远远的,一眼便瞧见为首之人,正是数日前在月夜相遇,竹林奏琴的温和青年。 此时,对方身着暗色重甲,玄色披风飞扬,骑着黑马,神色冷肃。 他身后跟着肃穆而整齐的黑甲军士,举着玄色的大纛,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唯将军头盔顶上一缕红缨,艷成一束火焰,还算鲜活。 先前还热闹的街市,顿时肃静下来,人群下意识的收敛了欢笑,连小儿的哭闹都不闻不见,唯有士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寒意瀰漫。 大军过后,无论是百姓,还是先前相约至茶楼围观的贵女都显得有些失了谈话的兴致。 北临多年平静没有战事,闺中女子自然更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即使父兄中有在禁军为官,气象却同此大不相同,一时显得意兴讪讪,相顾无言。 礼部尚书杨惟的女儿杨轻衣见大家都不说话,便率先开口,「没想到这位傅将军年纪轻轻,倒是煞气逼人。」 「将军征战沙场,为国平乱,劳苦功高,不该随意评论。」中书监的女儿孙雅黎轻声道。 孙雅黎向来端庄稳重,突出此言,不免让众女侧目,此话一出,未免显得杨轻衣的话失于轻浮。 只是她这话占着大义,众女一时都不好说话了。 「此次南境事毕,黎王殿下亦当一功,若是临皇陛下赐宴,不知他会否应召呢?」秦漫轻声道。 提到黎王,此间的气氛一下子便回了温,众女如释重负的放弃了大军入城这个话题,转而聊起宫中的宴会。 秦漫悠然的坐在一边,偶尔附和一两声体现一下存在感,吃起茶点。 北临的食物略有些粗犷,亦由于地处北方,多肉食而贵瓜果蔬菜,唯有点心品类繁多,多有特色。 这间茶铺的茶点荷花酥,只有婴儿掌心大,粉色的花瓣层层展开,露出嫩黄色的花心,当真如同盛夏绽放的荷花,一份三块,承在新鲜的荷花幼叶上,飘在白瓷盘中,实在心思巧妙,精巧可爱。 「容乐,」杨轻衣亲热的挨着秦漫坐下来,「多谢你。」 「轻衣与我,何必如此见外,」秦漫温和道。 「公主姐姐还喜欢无忧哥哥吗?」昭芸郡主轻声问,她心里有些惋惜,在她看来公主姐姐同无忧哥哥很相配的,只是…… 杨轻衣不像昭芸那样天真,也比昭芸更「了解」容乐,知道她对婚事的考量不是喜欢这样浅薄的原因。 这也是杨轻衣同她交好的缘由,她烦透了那群说起宗政无忧就没完没了的小丫头,除了宗政无忧,他们就没别的话题说了吗? 她将近来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秦漫,「陛下近来在朝堂上提到伐尉之事,恐怕会摧容乐你早些成亲,将两国联姻之事落实,好得到西启的支援,容乐你恐怕还要快些做打算。我觉得,范阳王世子性格温和,对容乐你一往情深,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第37页 「谢谢你,轻衣。」秦漫握起杨轻衣的手,平静而温和道,「只是我的婚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还需与皇兄商量才能决定。」 她倒是没想到,礼部尚书杨惟倒是有慈悲心肠的人,今日杨轻衣所透出的话,未尝不是对方给她的提醒。 临皇不想等,可不行。 她得提醒他一声,还有事没做完呢。 秦漫当天就知道了,临皇在朝堂上,封傅筹为卫国大将军、一等侯。 卫国大将军是一品官,一等侯爵是朝廷官员能封的最高爵位,傅筹在弱冠之年,得这两个加封不能说后无来者,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足够风光了。 但前提是,他真的只是一个从平民爬上来的普通人。 整个北临的官职,一品官,除了当年她父亲担当的丞相是实职外,全是荣誉的虚职,而父亲被杀后,宗政殒赫也顺手取掉丞相这一职位,改由皇帝直接总览朝政,所以卫国大将军虽然是一品,可以统领全国军队,但兵符却攥在宗政殒赫自己手中,而没有兵符他自然也无法调动军队。 傅筹手中有的只一万铁甲军亲军,建营还在城外。同时作为一品官员,傅筹要上朝,也不就能时刻待在营中,两下分离,就算他要做什么,也很难了。 所以,听上去风光的封赏,可能还是最后那一千两黄金最实在。 反倒是不过动了动嘴皮子的宗政无忧,南境都没去过,却得南境三州,不仅独立管辖,甚至官员都可不经过朝廷直接任免,南境三州简直成了国中之国 南境三州沃野千里,几近于整个北临的五分之一大小,是整个北临最富庶的地方,将之赐与亲王,看上去简直称得上昏聩。 秦漫支着下巴想了许久,只能怀疑宗政殒赫已准备废掉太子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太子还未登基,先看到兄弟拿了自己五分之一的江山,国岂堪二,他岂能忍? 太子虽然平庸,但大体上不功不过,宗政殒赫找不到机会废了他。 所以,宗政殒赫这是在逼太子,也是在逼宗政无忧,就和将宗政无郁下狱一样。 是的,过去好几天了,宗政无郁现在,还在刑部蹲大牢。 余世海伪造了一封书信递到陈王府,信中言称兵部的张侍郎自认有罪,希望陈王过府一叙,愿意将卖官的证据交给陈王殿下,请陈王能保家小一命。 于是,宗政无郁就兴匆匆的去了,然而这封信自然子虚乌有,而这位侍郎脾气颇为暴躁,总之,最后就是有人看到陈王怒气沖沖的从张府出来,再之后,这天晚上张家就被人灭门了,张侍郎死的时候,手边有一个血画的陈字。 陈王拿不出作为证据的那封信,据说是在对峙的时候,被毁掉了,然后所有线索又都指向他,于是就被临皇下狱了。 秦漫自然知道了那是余家的阴谋,而且她相信临皇也绝不会相信这是宗政无郁所为,所以,将宗政无郁下狱,看来也是临皇有意逼宗政无忧出手。 最近,宗政殒赫在朝堂上开始公开商议伐尉,想是一不小心把他的九儿子给忘记了。 宗政无忧倒是还记得在查,就是行事低调,太不显眼。 秦漫让拢月派纸鸢一直悄悄跟着他府上的人,反正黎王府如今除了这件事,也没别的忙,所以很容易就掌握宗政无忧的进度。 先前,她不着急。 她从李志远那里了解到整个卖官的细节,不时给他搞点小鬼,将线索引到某个小官身上。 宗政无忧不屑于这样的小人物,所以虽然他已经找到能证明宗政无郁无罪的证据,还握在手里,隐忍不发,一心想要抓最大的。 甚至根据秦漫知道的,他对卖官案的兴趣,远不如让他引火上身的幕后人。 正是因为知道宗政无忧这样不鸣则已,一鸣必要惊人的行事风格,秦漫才能一直掌控整个案件的进程。 但他行事太低调了,不免损失了这个案子的影响。 大将军回归后,中山城百姓对张家灭门案兴趣消减。 所以,秦漫将张家遗宅点燃了。 满天的火光,总能唤起了人们的记忆。 「太子殿下已经听从了我的建议,找人要将余世海灭口了。」李志远的脸比过去黑瘦了些,看上去倒更显得坚实可靠。 秦漫让他走太子妃的路线,重新回到太子身边。 太子妃出身的公孙氏十余年前,还是北临的重臣,只是由于过于端正刚直,又自命清高,不得宗政殒赫的喜欢,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实权。 李志远找上门去,两边谈好条件,相互守望,便找了合适的时机引荐到太子身边。 他在太子面前拿出余世海卖官的记录,让太子意识到,自己一直被余世海利用,余世海打着他的招牌,卖官得的大部分钱却进了余家自己的口袋,自然引得太子对余家大怒。 然后,李志远才做出一副忠心不二的样子,表示费尽心机回来就是不愿太子被人蒙蔽,况且太子是他唯一的依靠,自己绝不会像余家那样背叛太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太子将来登基以后,可以让他一展志愿。 他在丢出点对朝廷势力的了解,说出太子如今的窘境,甚至直言太子的如今的困境不在宗政无忧,而是临皇陛下宠爱。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太子心底里。 第38页 但接下来,李志远却一个转折,道陛下的宠爱虚无缥缈,是不可能主动抓到的,就说当年,宸国公主苻鸢容貌并不逊于云贵妃,却无法得到临皇的宠爱,况且临皇如今摆明了更喜欢黎王,恕他直言,太子想要现在开始努力,然后超过黎王,是不可能的。 所以,与其在这件事上努力—— 「太子殿下,不如成为让陛下不能轻易废掉的人。」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志远帮太子在朝堂上狠刷了一把存在感。 他如今还属于失踪人口,一但出现会让人怀疑,太子将他放在自己的殿里充当幕僚,他全幅身家依附太子,如此自然更得太子的信任。 所以,当李志远向太子建言,是时候干掉余世海了,如今陛下准备伐尉,卖官一案又牵连出来,陛下一定想尽快解决,未免查到太子身上,不如先下手为强。 余家收刮的财产本来就是太子的东西,收归国库岂不可惜? 太子几乎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了。 于是,中元节,秦漫便可以在余家被抄没后的宅院里,祭拜父母。 这里在被赐给余家以前,正是秦漫过去的家。 声名远播的《山河志》也在这里。 她说过要让容齐在半年内见到《山河志》的,答应的事,她当然会做到。 只是,她没想到,除了她,这里还有别的人来。 乌云闭月,七月半的夜晚阴云密布,恰没有月亮。 秦漫穿了夜行的黑衣,提着一篮蜡烛纸锭翻墙进秦家老宅。 这所宅院,随着第二任的主人自尽身亡后,一下子寥落了,没有月光的晚上,铜铃脆响,树影幢幢,带着些许阴森。 卖官案,以吏部尚书余世海同其子余文杰突然同时自尽身亡,而爆发出来。 这件案子,因陈王入狱而在朝臣中暗传,如今一下子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余世海留下遗书,写余家三代经营吏部,买卖官位无数的大致情况,自呈深负皇恩,罪孽深重,心中难安,故而只好以死谢罪,希望陛下开恩,饶过家中妇孺老人。 当时伪造这份遗书的时候,李志远向太子的解释是,为了避免太、子受到牵连。 但对于民间来说,一个世家,三代人,数十年以卖官敛财,一直未被发现,直到罪首自尽,方才揭开,不免造成民声譁然。朝廷中过去威严赫赫,让人仰望的大人们,官位可能是买来的,自然让百姓难以置信的同时,对朝廷产生怀疑。 余世海虽然是吏部尚书管着官员升迁,这样的事却不可能是余家一家所为,必然有自上而下的,盘根错节的链条,牵连到朝廷中的各个部门。 这是怎样的庞然大物,竟能数十年之间未曾露出一丝的痕迹? 宗政殒赫自然勃然大怒。他查抄了余家,并没有放过剩下的妇孺,全都推出德政门砍头示众。 不过,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 于是一个传言流出,余家抄家时,宗政无忧得到了一份名单,呈给了临皇陛下。 这既是传言,也是事实。 宗政无忧真的送了一份名单给宗政殒赫,但鑑于余家是「自杀」的,这份名单的真实性很难保证。 但朝庭却因此动盪不安,人心惶惶,一片混乱。 余家父子的自杀实在疑点重重。 但更让他们害怕的是牵连道自己身上。 敢保证自己同这件事一点牵连都没有,也完全不知情的官员,估计只有才入职的新丁,各部的主官们,或多或少都给余家行过方便,即使位置不牵涉的,也知道些风声。 这种事,本来自古以来就有,心照不宣,况且,也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李志远指点太子稍稍挑拨,朝臣人人自危,忙着相互攻讦,撇清自己,每次上朝都吵得乌烟瘴气。 与余世海相关的太子,一时间没人注意。啊,不,是反过来,一些官职不太高的官吏,向太子寻求庇佑。 他们也不傻,这件事朝野闻名,一个余世海是不足以平息民怨的,但比起大人们,他们更容易会被推出去做替罪羊。 太子当然来者不拒,全笑纳了。 宗政殒赫想伐尉,便要求稳,卖官一案牵连甚广,若是从严朝廷必然元气大伤,况且若是认真追究,朝堂得空一多半,他还怎么做事? 他一边公开表示彻查,一边却只圈了几个人,暗示范阳王做做表明工夫结案。 秦漫当然不会让他这样轻松结了案。 在北临陋巷中,陆续发现了先前失踪的几位官员。他们自己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会被人劫走,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这几个,当初会上余家灭口的名单,自然是因为位高权重,知道得多。 除了本人,亲朋故旧朝上为官的不知凡几,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就算说此事和他们无关,百姓也不会相信。 当然,这里面没有李志远。 他本来就在卖官案爆发前就辞官归隐,虽然位置微妙,但如今要查的人太多了,自然故不上他。 于是,他继续悄然的在太子身边做着参谋之事,有太子妃的遮掩,虽身处宫中,却很安全。 刑部大牢里关满人很热闹,大街上聚满了人很热闹,朝堂虽然少了些人,仍然吵得热闹。 第39页 热闹自然好。 热闹了,她才能浑水摸鱼。 经歷了两任主人的秦宅空了下来,被临皇赐给了宗政无忧。 宗政无忧不住,倒是邀请了秦漫去参观。 秦漫去了,宗政无忧体贴的准备了祭祀品祭祀了一番,却在游花园的时候,试探的问起山河志。 当她发现宗政无忧,甚至临皇宗政殒赫真的相信山河志是传说中一物可得天下的奇书时,她简直都要笑出来! 山河志! 哈! 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失忆了! 别人就算了,宗政无忧可是跟着她爹念了三四年书的,有没有这样一本书,他竟然还不知道吗? 地理山川就算了,家里的藏书若是看完,是足以了解天下各国水文地理、气候环境的,但城池险隘?用兵取胜之道? 她爹是读书人,聪明并且绝不狂妄,他从没带过兵,怎么可能写这种东西。 于是,秦漫十分真诚的告诉宗政无忧,她家里的确有关于地质天文的书,却绝没有他说的这种书。 毕竟,她爹还只是个人。 宗政无忧看上去似乎相信了她的话,不过秦漫觉得他心里未必这样认为。 不过这样看来,宗政皇室,的确从未相信过父亲的忠诚。 不过这也无所谓,等他们真的都看到山河志了,说不定还有人相信,那本写个孩子地质启蒙的书,包含着不得了的机密呢。 他们愿意花功夫去「解密」,她简直再欢迎也没有。 这里是她曾经称为家的地方。 余世海的眼光还是好的,亭台院落,花园假山,他搬进来过后,几乎都没有动,还是原来的样子。 宅子其实并不算太大,花园景致围绕着中心的赏心湖建立,湖中央的赏心亭,父亲喜欢在这里讲课,清风徐来,赏心乐事。 那也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庭外一段青石铺成的清音走廊,湖水自其下地下水道相通,使湖泊能长流不腐,脚步踩过和水面相击,会发出清悦的声响。而按照特定的顺序踩过,则可以打开传说中藏着秦家珍宝的密室。 这间最隐秘的密室,藏的自然是父亲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书籍和家人的美好回忆。 站在密室门口的时候,秦漫已经发现不对。 地面的灰尘上,印着明显的脚印。 有人进去过了……有人…… 正在里面。 她一时间没有动弹。 里面会是什么人? 敌人,还是…… 她飞快的躲到旁边的一颗树后面。 其实这还是危险的,如果里面的人是林申的话,她躲在这里仍然有被发现的危险。 但是,但是,如果是湘儿呢? 她的小妹妹, 她们分别了十三年。 那时候她才五岁多,小小的,如果给糖吃就会对她甜甜的笑,蹦蹦跳跳的跟在她身后,被她把辫子梳得一高一低也会很可爱的说谢谢姐姐,听她背书的时候,会露出崇拜的眼神。 所有人爹爹、娘亲、师兄们,所有人里,最喜欢姐姐的湘儿。 然后,她把她弄丢了。 会是吗?可能吗? 从密道中冲出来的人,穿着一身黑衣,黑布罩面看不见容貌,从身形却看出是同她个子相近的女子。 秦漫从树后出来,出现在女子的面前。 她没有遮挡自己的脸,对方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容貌。 这个姑娘如果不是,她不会让她走出这个院子。 痕香,或者称为秦湘,疑惑而警惕的看着对面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西启公主?」 刚才是她打开的密室? 她怎么会开密室? 对面的姑娘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两弯秀眉纤长飞扬。 秦漫有些紧张又有些迟疑,于是她对她微微一笑,轻移过去。 秦湘迅速拔出手中的剑,向对面刺去,轻灵的剑光在一瞬间闪出九道,却全数落空。迎面向她而来的身影速度并不快,明明就近在咫尺,却无法刺中仿佛不过幻影。 她脸上一凉,是划过皮肤的空气。 罩面的黑纱就这样被她轻易的取走了。 那是一张明媚如灿阳的容颜,肌肤白得近乎耀眼刺目,鼻樑挺俏,红唇似花瓣般娇软,还有明亮的灵动的眼睛。 两个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间,谁都没有开口。 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在两人间瀰漫。 似柔软得将要瓦解所有对立,将两人连到一起。 秦湘秀眉蹙紧,突然露出一丝绝然的表情,毅然将剑挥过去。 秦漫没有接剑,退了半步,拎起她的篮子,向密室飞去。 她觉得一种温热的情绪,正在侵蚀着她的意志,让她想要不由自主的放松微笑。 克制它,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秦湘没想到她会不管她,甚至对她露出后背空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着她,提不起剑来。 她愣了片刻,心里升起些许期待,又有些感到害怕怀疑,最后还是咬唇追了进去。 密室的门,在她身后关闭。 对方以实际的行为告诉她,她对密室的机关很熟悉。 秦湘踩着下行的台阶,心中越发忐忑,脚步甚至有些发软。 第40页 等她进入密室,先进来的西启公主打横坐在父亲当年亲手给她们做的小木马上。 两条腿并着,笔直的斜支出来,一手撑着马尾,一只手抚着马鬃凸起的弧度上。 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 秦湘忐忑的看着她:「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密室的开启方法?是何人告诉你的?」 「女儿亦当学正声雅乐,修身明理,存天下之志。」秦漫看着她缓缓道,「湘儿,可还记得这是谁说的?」 秦湘的嘴唇颤了颤,「是……爹爹,爹爹以文王篇给我们启蒙,便是要他的女儿从小以天下为念,有抚民□□的志向……」 她飞快的扑过去,搂住秦漫的肩膀,急迫而热切的带上哭腔,「姐姐?是姐姐吗?」 秦漫因为她过快放下的警惕而身体一僵,然而身体比意志更快的抚在秦湘落在后背的青丝上。 感觉到自己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温暖和圆满。 她放弃了与之抗衡,含笑轻声道,「湘儿,你长大了。」 秦漫揽着和她几乎一样高的妹妹,感觉前所未有的实在感,仿佛突然又回忆起儿时的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底气。 仿佛前路陡然花明柳绿,再也没有什么能击倒她。 「我们湘儿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秦漫捧起秦湘的脸,看着她乌亮的眼睛涌出清泉一般的眼泪,含笑赞嘆道。 她们又像小时候一样,挨挨挤挤的靠着书架坐地上,向过冬的仓鼠亲密的挤成一团。 「姐姐……」秦湘有些不好意思的咬着下唇,抬起袖子,把眼泪擦干。 秦漫凑过去将额头与她碰在一起。 两人几乎傻乎乎的对望了一刻钟,然后都忍不住笑起来。 「姐姐,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秦湘关心的问道,「怎么变成西启公主?」 她简直恨自己当初在看西启公主信息的时候并没有仔细,她认真的回忆了半天,依稀记得,「听说西启公主之前一直在冷宫之中,是如今的启帝登基后,才出了冷宫封为公主的,姐姐之前受了很多苦吧?」 秦湘心疼道。 「吃饱穿暖,成功长大,这就很好了啊,」秦漫笑道,「况且,启皇疼爱皇妹,以致公主大龄出嫁,即使如此还陪嫁丰厚,选了比西启更强大的临皇爱子黎王为妹婿,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说道此事,秦湘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姐姐,你可知道,启皇根本骗了你,他已经……」她咬咬牙,「已经同旁人结盟,要谋夺北临江山,而姐姐已经被他许给那人了!」 她原来对这个西启公主毫无同情,甚至带着一点轻蔑,据说启皇最疼这个唯一的皇妹,结果利益当前,还是毫无吝惜的拿来利用。 但她那时候没想到,那竟然是她的姐姐! 「是不是傅筹?」秦漫直接问道。 在秦湘面前,她不必使用任何的试探和手段。 秦湘抿紧唇,缓缓的点点头,「姐姐原来已经知道了。」 秦漫轻松的一笑,揽住她的肩膀,「别担心,湘儿什么时候见到我输过?」 她拉过秦湘的手,娇嫩细腻的没有一丝的茧,但正因为如此,她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心中带起了薄怒,他们这是想培养她做什么! 「你认识傅筹?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胜过宗政殒赫夺得北临江山?」傅筹是云贵妃之子的事,林申也不可能告诉他。 「他……是北临先皇后苻鸢之子,」秦湘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姐姐,「他同我们一样,都和宗政皇室有血海深仇,临皇当初杀他的母亲,还要杀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假死逃出,他如今就是回来向宗政殒赫復仇的。」 「啊!」秦漫恍然。 原来如此! 原来,原来苻鸢是这样告诉他的! 苻鸢之子!她甚至在宫里见过的他! 所以一切才能看起来天衣无缝! 容齐是从小就在西启皇宫长大,所以他的身份才能毫无问题。 宗政殒赫一开始就知道,那不是他的儿子,所以才想要杀了他! 同时,苻鸢偷了云贵妃之子换掉容齐,让那个孩子自幼就在冷宫受苦,亲身感受被生身父亲冷落继而追杀,才能让傅筹从心底里产生对宗政殒赫和云贵妃的仇恨,而这种恨,会很容易延伸到宗政无忧身上。 难怪,傅筹的琴声才那么虚浮,因为,他真的从小在冷漠中长大,他的心里没有坚实的基础,他得到的那一点点的东西,是虚无缥缈的幻想,所以连挣扎,连嚮往都没有力量,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美好的,幸福的感觉。 「你——」秦漫打量秦湘的神情,「湘儿,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傅筹?」 她能感受到她语气里的不自在,和想要迴避的感觉。 秦湘身躯微微一颤,继而向做错事的孩子,抬眸紧张的关注着秦漫的神情,有些不安的看向秦漫,「姐姐,他的确不该利用姐姐,但、」她紧张的咬唇道,「但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只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这件事里,西启公主被两边利用,是毋庸置疑的。 过去,她不是也觉得这很正常吗?傅筹娶了西启公主,她一点也不介意的原因,正是认为这世上,只有她才是最懂得最了解最接近他的人,那个在锦绣堆中长大的公主怎么可能了解他的痛苦,那不过是一个交易的工具而已。 第41页 「傅筹的确长得俊美,」秦漫笑着安抚她,「湘儿的眼光不错。」 「姐姐不生气吗?」秦湘有些忐忑,同时,在知道被交易的是秦漫后,她心底不免也生出一些怒气。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秦漫想了想,「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吧,你现在待的的地方是天仇门吗?……傅筹是少门主?……门主,是不是林申?」 她每问一句,秦湘便一点头。 「我接下来的说的,可以请湘儿先保证,不告诉任何别人,包括傅筹吗?」秦漫问她。 秦湘不明就里,但看着姐姐的表情,还是郑重的点点头,「我保证!」她稍稍一顿,「如果真的是什么重要的机密,姐姐可以不必告诉我,无论姐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我和傅筹并没有——」 秦漫一笑,「我不是相让湘儿做什么,只是父亲从前教导我们,什么事情都要搞清楚明白,所谓的难得煳涂,是心里明白的煳涂,不是真的煳涂,这是同我们有关的事,我知道这件事,所以要告诉湘儿你,我希望你能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秦湘再次乖巧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就从西启说起吧,」秦漫道,「西启如今的太后,就是当初北临先皇后苻鸢。」 秦湘惊讶的睁大眼睛,她也很聪明,自然很快想到关键,「启皇容齐如果是苻鸢的亲子,那傅筹他——」 「傅筹,恐怕很有可能是云贵妃的儿子。」秦漫对她点点头道,「还记得当初那个死胎吗?云贵妃一直相信,那个孩子应该是活的,这也可以解释,宗政殒赫为什么对当初苻皇后之子那么厌恶,因为他以为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苻鸢想要报復临皇宗政殒赫。」秦湘肯定道,她继续思考,「她是特意分别收养我们,就是想让我们做她的棋子。」 秦漫捏了捏左手无名指的指根,片刻才缓缓道,「不只如此,当年的云贵妃死亡的那件事,也是苻鸢的手笔,她认为当初父亲支持云贵妃,所以才造成她被宗政殒赫赶去冷宫。」 「什么!」这个理由实在太荒谬的,以至于秦湘一时难以置信。 她当然相信秦漫不会胡说,事实就是如此,但这未免、未免也太—— 「她怎么能!」秦湘克制不住心中强烈的恨意和痛苦! 秦漫拢住她,让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感到沁凉的湿意,轻抚她的头髮。 这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现实,但她仍然没有一丝隐瞒的告诉了她。 她是她的妹妹,她相信她可以承受这些。 「姐姐,听到的时候,也很痛苦吧。」秦湘靠在秦漫肩膀上说。 「与其说痛苦,不如说讽刺好了,」秦漫想了想道,「容齐……我是直到那一天,才真正了解了他。」 「姐姐,说的是启皇?」秦湘抬起头来看向她,姐姐的语气太让她产生联想了。 「嗯,」秦漫秀眉轻扬,含笑承认,「容齐是姐姐的恋人。」 「那他还答应了傅筹,要将姐姐嫁给他!」秦湘倒是没对秦漫同苻鸢之子相爱感到不对,既然姐姐觉得可以,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容齐利用秦漫,还要将她嫁给别人,这未免太过分了! 「他只是性子有些别扭,」秦漫并没有生气,她猜测到容齐大概有什么计划,也知道他绝不会告诉她,所以她根本就不问了。 反正,最终决定的权利掌握在她自己手里,她含笑道,「况且。我相信一件事,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会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我。」 「若是如此,那还行。」秦湘立即相信了她的判断,她点点头又有些不解,「那他为什么不娶姐姐,还让姐姐被苻鸢利用?」 「你忘了,我是『西启公主』了吗?」秦漫笑了笑,继而给她解释道,「他虽然是苻鸢的儿子,苻鸢却用药控制他,让他听话,他也的确没有办法反抗苻鸢,力所不能及,不是他的错。」 「所以,」秦湘还是有些不满,「他根本不能保护姐姐!」 「我保护他,也可以的啊,」秦漫对秦湘活泼的眨眨眼睛,「我是自己想来北临的,苻鸢想要报復宗政殒赫,我也想,所以我才来的,容齐不会反抗苻鸢,但他也不会阻止我,这也就够了,我并不需要他做得更多。 「我得向你承认一件事,湘儿,在知道傅筹握着兵权的时候,我本来打算顺水推舟的。」 秦漫认真的想过——傅筹有兵,在军营里经营数年,这是她没办法做到的事。 所以,如果真的喜欢她,爱上她,那么很多事情就变得简单。 比如说,让她接近他的军营,接近他的将领,而她也可以通过他,更多的了解北临的军队。 宗政殒赫曾做过统帅,所以将军队看的很严,她很难渗透进去,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但是当她最需要的时候,如果她以傅筹心爱的女人的身份,替他传达一些命令,代他行使一下权利,借用一下他的军队。 只需要一回,就足够。 「不过,既然湘儿你喜欢他,那当然是另一回事了。」秦漫接着道。 「我没关系,」秦湘低下头,「秦家的仇不能不报,况且,傅筹他对我或许有几分信任,但并没有喜欢。」 她并不是喜欢自欺欺人的姑娘。 秦漫秀眉一挑,她能看出湘儿对傅筹显然有些自卑,大概是这些年门派中地位不同,潜移默化造成的。她并没有急着纠正她,这也并不算困难,「湘儿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天仇门的事吗?」 第42页 秦湘认真的想了想,才慢慢的开口,「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连傅筹,他虽然被称为少主,只是能使唤门下的人,但门中的事务,始终还是掌控在林申手里。林申收集,将小孩子分成小组训练,入门之后所有的孩子都改名换姓,抹去来路,我怀疑,大概有一些是我们这样的身份,我知道一两个,就有旧宸国苻家的宗室。 「但所有人,进了天仇门都是一样的,即使傅筹是少门主,他也从小和我们一样的训练,甚至林申对他更加严苛,我……同他在一组,从小一道长大,在通过门中的最终试炼后,傅筹就前往军中,我留在门中,除了出外做些任务,林申让我训练后面的孩子。 「林申并不是一直在门里,其中大概有时候是去了西启,但他行踪飘忽,没有什么规律,门中也看不出谁是他的心腹。不过,因为傅筹在军中不方便出来,有时候我会代他传信或者命令,所以,接触到的东西会多一些,姐姐有什么具体想知道的吗?」 「可以告诉我,他们想让你到北临做什么吗?」 林申比她想像的要谨慎一些,看上去粗狂的方式,却让门下之人一片散沙,只有他一个人作为节点。 「因为我同『西启公主』身形相似,」秦湘道,「他们希望,我在合适的时候假扮西启公主。」 「恐怕不止吧。」秦漫轻声道,她缓缓吐了一口气,「美人计?」 秦湘低头不语。 「是哪一方?」秦漫继续问她。 「还未确定,不过……我想,大概就是太、子了。」秦湘低声道。 「太、子?」秦漫一挑眉,继而又觉得正该是情理之中。 所以卖官案,果然是苻鸢的计划,为了挑起宗政无忧同太、子之间的矛盾。 只是…… 「太子那样的,」秦漫想起太子的形容,「太委屈你了,」她顿了顿,「你想离开天仇门吗?」 秦湘先是一惊,继而愣愣的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留在天仇门里更有用,就像这一次,我们俩人能分别知道西启和天仇门的消息,至于太子……」秦湘一笑道,「天仇门有一种药叫绮思,下在酒中无色无味,但是却叫人心生绮思,对付太子,这个就够了。」 现在,转过来是秦漫露出惊讶,「我们湘儿,真的长大了!」 她当然信任湘儿,否则不会将所有事都告诉她,因为她相信,秦湘任何时候都会谨守关于她的秘密,况且是要命的秘密。 但秦湘的话,却让秦漫觉得,她可以做到更多。 于是,她将自己到北临的这段时间做的事都告诉了秦湘,包括在太子身边安插的李志远。 听过之后,秦湘认真的看着秦漫道:「所以,我们的确需要掌控一支军队,人数不必太多,但一定要是精兵,一定要在中山城,才能在出现混乱的时候,迅速控制局面,对吗,姐姐?」 「是,」秦漫点点头,看向秦湘,「所以湘儿,你可以吗?我没办法一个人掌控局势的时候,湘儿可以帮我吗?」 「我……」秦湘对上秦漫信任的目光,有些紧张,有些莫名的兴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必着急,」秦漫捻了捻手指,「湘儿,能先帮我一个小忙吗?你应该熟悉天仇门行事,让一个人自然消失,但天仇门的人一定不能查到,湘儿有办法吗?」 「是什么样的人?」秦湘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认真的问道。 秦漫赞许的微微一笑,「是天仇门安排在我身边的侍女,叫做泠月,不会武功,但行事很谨慎,是我的替身。我在的时候,会安排她做一些跑腿的事。」 这段时日,她陆续将公主府中剩下的天仇门人,不着痕迹的调离身边,只剩了泠月。 既是为了让她继续做她的替身,也是避免打草惊蛇。 泠月必然是林申特别训练的人,她的消失可能会引起林申的注意,所以这不是简单的灭口。 她没让无影楼的人做,就是因为不知道天仇门的行事风格。 「那还是让她在公主府外消失吧,」秦湘询问的看向秦漫,「以免造成太大的影响。」 秦漫点点头,「湘儿来安排吧。」 当秦湘处理了泠月,按照约定到公主府来告诉秦漫的时候,看到的是穿着干练男装的姐姐,和整齐摆在一边的华服。 「我有事需出去一趟,」秦漫站起来理了理袖子,「明早的文会,湘儿你替我去吧。人,你应该都知道,莲心会提点你西启公主和他们的关系——对了,我准备了两首诗,随你愿意——总之,随你怎样应对。」 「姐姐——」虽然她这样说,秦湘还是不免紧张。 「我赶时间呢,」秦漫求她,「帮帮我吧!」 秦湘…… 她还能说什么呢? 说起来,她本来就要做西启公主的替身。 但眼看着姐姐脚步轻快的向窗户走去,秦湘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哦,对了,」秦漫回过头来,「我写了一份轻功的运气心得,你先看一看,若有什么不明白,等我回来再解释。」 练武功,这就是很正紧的事了。秦湘连忙点头,「好的,姐姐,我一定认真的看。」 秦漫去了拢月楼。 这时候正是三更,月色澄明,更漏敲响。 第43页 秦漫先落在一座副楼的瓦顶,再倒挂往下,拨开一扇窗。 屋里,沉鱼正在就灯夜读,听见微响,一惊,瞪眼看着秦漫一熘,光明正大的滑进屋里来。 她想说点什么,最后竟然只得嘆了口气,「公子,这时候想听琴了?」 秦漫笑了笑,拿出一本书来,在沉鱼眼前晃了晃,「不想看看吗?」 沉鱼的目光落在封面的三个字上,立即移不开眼睛:「山河志!这是真的吗?」 她顿时激动起来,伸手去拿。 没拿到。 秦漫已经轻飘飘的退了一步,不远不近沖她一笑。 沉鱼镇了镇心神,十分清楚以她的武功可抢不到公主手里的东西,「你想怎要什么?」 「你的名字,」秦漫偏头笑了一下,「告诉我你的真名,我就让你立刻可以抄一份。」 沉鱼一愣,这个要求与其说难,倒不如说实在太容易,容易得让她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些失落,「只有这个?」 她其实未必没有一点感觉,容乐公主想要收服她,让她为她所用,她在指导她,在用她的远见卓识征服她。容乐公主的确是一个足够有魅力的人物,每一次的见面都让她心神摇曳,心旌动摇,但她夜晚辗转反侧之际,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她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北临,也记得是谁救了她的性命。她无数次的想,如果公主招揽她,她会怎样为难,她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应该回去了,她们始终有不同的立场,为了她们自己的祖国。 但她真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她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她想,公主大概也是明白她的,所以最终才没有说出口。 「洛雅,我叫洛雅。」 沉鱼,现在应该叫做洛雅了。 轻声回答秦漫。 「洛雅,」两个字自她唇、齿间吐出,带着悠长的韵律,「很好听的名字。」 秦漫走过去,真的就这样将书递到她的面前。 「对我来说,换得一次坦诚相待,就十分值得了。」秦漫浅笑着看向洛雅,眉眼温柔带着几分不舍,「拿了书,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她的确有些不舍,但是这个姑娘显然意志坚定,在有明确目标的前提下,即使动摇,最后还是会做出一开始的选择。 所以,秦漫宁愿让她完成她的任务。 洛雅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唇。 「明天一早,书就不在我手里了。」秦漫轻声告诉她。 「多谢,」洛雅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拿过书翻开来。 这是一本诗集,按地理位置,包括天下十国最重要的城市,每个城市一首诗,诗句并不深奥,每首诗都有一幅插图,画的是这座城市最具代表的花,表面上看,这完全是给儿童初学了解天下各地的启蒙书。 洛雅却并不敢小看它,她确信公主的性格不会拿假书骗她,而既然这是一本天下第一聪明人编写的,那么他自然不会这样简单。 她飞快的抄着书,将书页上的插图也照着一模一样的画下来。 秦漫在旁边体贴的帮洛雅磨墨、裁纸、剪烛。看她抄得一本正经、秀眉紧锁,她突然觉得,当初父亲之所以将这本书叫做山河志,可能是为了好玩了。 平日里的政事,都是来不得半点玩笑,但是生活若是如此,未免就有些无聊。 她小的时候捉弄父亲的弟子们,除非父亲真的觉得过分,从没教训过她,还有她和哥哥偷熘出去,父亲真的不知道吗?是不是,父亲那时候也觉得好玩呢? 洛雅一直抄到天光微明。 她抬头看向公主,抿了抿唇才道,「洛雅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这就是告别的意思了。 秦漫轻如烟气的嘆了一声,有点委屈道,「我还从没有失败过呢。」 洛雅低头不语。 「他日重逢,还望能再听到洛雅的琴声。」 洛雅看着公主最终洒然一笑,拿起桌上的书,从窗口翻出去了。 秦漫将书往袖子里一塞,身形舒展,翩然自得如蝶戏花间,撩逗却不停止,往下一个站去。 希望将来这本书满大街都是的时候,洛雅不要想起曾经抄书半宿,抄到手断的经歷。 另一边,秦湘被莲心从车上扶下,莲步轻移才进了曲觞别苑,一抬头,头皮顿时发麻。 傅筹一身霜白碧纹长袍,温颜含笑,迎面向她走来。 姐姐没有同她说,傅筹也会来! 中山城外,泚水之滨,秦漫尚未到相约之处,便听见一道悠扬带着古韵的埙声。 绕过树丛,果然见宗政无忧在水畔吹埙,在他头顶上,一只枭盘旋在半空。 公子临水吹埙,如青松列翠,玉树临风,若是那些爱慕宗政无忧的女子见到,想来要香魂不守,魂牵梦萦。 秦漫却是不解风情,吹了一个口哨,打断了曲音,将枭引了过来。 宗政无忧回过头来,就看秦漫全幅心神逗着鸟的样子,表情有点无奈,「看来我的埙吹得不好,不如枭枭招你喜欢。」 秦漫抬手示意小枭飞开,笑道:「枭枭难得见到,自然是她重要——今日约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听说,今天北临的皇后举行诗会,你没收到请柬?」 「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游玩了?」宗政无忧笑着反问道,「至于宫廷宴会,我从来不参加。如今城中暑气日盛,泚水畔清净无人,正是消暑的好地方,品茶弈棋,不是很好吗?」 第44页 秦漫眉毛一挑,示意他看看周围空荡荡的白石滩,「茶呢、棋呢?」 宗政无忧拍拍掌,不一会儿,一艘竹筏便从树影中划了过来,「我既然邀请你来,棋秤、茶水自然准备妥当。」 秦漫侧眸看了他一眼,踩上了竹筏,含笑戏嚯道,「看来你还没输够啊,手下败将?」 最近,宗政无忧有些急切了。 秦漫知道为什么。 在发现宗政无忧在接近她时,有气息混乱,秦漫就问过哥哥无相子,然后知道,原来是武功的问题。 宗政无忧练的内功名叫易心经,要顺应自然之道。 什么是自然之道?男子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经气溢泄,阴阳和合。 但是,由于幼年的事,宗政无忧只能以寒泉抑制,导致气息不畅,经脉受阻,近于走火入魔。 所以…… 总之,她听说的时候,十分不厚道的大笑了三声。 难怪他会喜怒不定,经常一副欠揍的表情。 其实吧,与其指望她,还不如指望请本佛经回去呢。 宗政无忧垂眸闪过一丝不愉,继而抬眸朗然一笑,随后上船:「我总会赢你过的,倒时候,漫漫你可不能忘了约定!」 秦漫在船上跪坐下来,从袖中抽出一物,随意的递给他:「给你看一眼。」 宗政无忧接过一看,脸色顿变:「山河志?」 他惊诧看向秦漫,点点感动慢慢浮上来,填满心头:「你——」 秦漫随手拨弄着茶具,「你先打开看吧,听你说过后,最近不知怎么,这本书仿佛一下子就在私下里议论开了,好几拨的人都在找,前有卖官案,如今又出了此时,恐怕是有人故意引起中山城混乱呢。」 宗政无忧翻开手中的书。 ——看上去是一本浅显的诗集。 可是,会这样简单吗? 「这里头的诗,你不会一点都没印象吧?」虽然是疑问句,秦漫却是笃定的语气。 她这样说,宗政无忧再看便不免觉得有几分眼熟:「我似乎读过其中的一些句子。」 「不是似乎,」秦漫一脸无奈的看向他,「爹爹写来让我们开蒙了解各国的,只是集成了一本而已,你忘了吗?」 「所以……」宗政无忧从头翻到尾,他哪里还记得十三年前的事,但秦漫这样说,他隐隐的似乎想起来一点,他皱紧眉头,「这真的是一本普通的,给儿童启蒙的诗集?」 「我爹就编了这一本山河志,除非北临还有别的秦永还写了一本山河志,」秦漫拿着茶具把玩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喝宗政无忧的茶。 宗政无忧立在船头,看着秦漫。 她今日虽然任然穿着男装,但秀丽的眉眼全未掩饰,垂眸低首,姣花照水,于山水之间,独绝一色。 宗政无忧有些感动,又有些怀疑,握着书站着半晌才开口:「我以为……」 秦漫仰首看向宗政无忧,郑重道,「我知道你怀疑,拢月楼也的确不是一间单纯的茶楼,你应该也知道,北临在别的国家,也会有这样的地方,关注各国的消息,不过这里毕竟是我的祖国,是我出生的地方,你要相信,我只会希望它能安定强大,不会希望它破亡。」 「漫漫……」宗政无忧一脸动容。 「我保证,我至今,未曾做过危害北临的事。」秦漫真诚道。 当然对宗政家,就不一定了。 「我相信你。」宗政无忧点头,这回完全相信了她。 「所以,这本书,我想托你将它付梓,」秦漫认真的看着宗政无忧道,「只有通过你黎王的力量,才能将之在市面通行,这样一来,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都不能达到了。况且,虽然不过是一本浅显的诗集,你也不能否认,它的确十分适合让蒙童学习,了解天下。」 「好。」宗政无忧郑重的点点头。 「今天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秦漫侧头看着微漾的水面,长睫一颤,「否则,秦家旧事,在这个时候翻捡出来,会相当的有趣。」 宗政无忧眼睫一垂,腰间的长剑随之而出,穿透了撑船之人的胸口。 船夫倒下,溅起巨大的水花。 「我会说这是我在秦家旧宅找到的。」他轻抖落剑上的血,收剑还鞘,走到秦漫身边,从袖中拿出手帕,亲手帮她擦掉溅在脸边的水珠,柔声道,「漫漫,你愿意相信,找我帮忙,我很高兴。」 秦漫有意不懂他营造的暧昧气氛,一脸认真:「用完了可以还给我吗?这上面毕竟是父亲的亲笔。——对了,你会划船吗?」 事情虽然做完了,秦漫还是认真敷衍宗政无忧,陪他回城吃了中饭,这才表示自己下午还有事情要做,以此分手。 太子携太子妃都赴诗会去了,秦漫趁着有时间去见了李志远。 近来太子在李志远提点下,少在临皇面前晃荡,多亲近宗室,尤其是范阳王,这位临皇信任的亲弟。 临皇不喜欢太子,一心希望宗政无忧继承皇位,太子老在他面前献殷勤,反而更引得他反感。 但对宗室来说,那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太子愿意亲近,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好事,太子也不是拉不下面子的人,也可以表现的礼贤下士,两厢结交,相处愉快,而少在宗政殒赫面前出现,太子也少了被亲爹训斥的频率。 第45页 这样一来,太子的声誉反而变好了。 不过这回,李志远却告诉秦漫一个消息,临皇最近又与范阳王商议起「西启公主」的婚事。 据说是为了稳定局势,转移百姓的注意,临皇准备将今年秋狩大办,已经向西启投书,希望友邦派使者前来参加,同时签订友好盟约。 于是,「西启公主」的婚事就提上议程。 为表示友好,临皇不再顾忌宗政无忧的感觉,想到时候在大宴上,当着使者的面,给公主和黎王赐婚,当然这也是向西启要钱粮的意思,毕竟当初商议的时候这已经是说好的。 秦漫实在没想到宗政殒赫伐尉之心如此坚决急迫。 李志远却猜测说,可能是因为临皇身体渐衰之故。 他在宫里,拿太子的钱颇结交了些侍卫内监,隐约探听到一些消息。 「对了,太子近来下朝的时候,数次邀新入朝的大将军傅筹到东宫。」李志远一边似不在意的随口说道,一边暗觑秦漫的脸色,「毕竟大将军手握重兵,我担心……」 秦漫笑了笑,「你不会以为,太子身边只留你一个人吧。」 「我只是怕不能为师妹做事。」李志远圆滑的说,「有了大将军,这东宫恐怕很快就没有我的位置了,太子殿下可是不养闲人的。」 「这点你大可放心,」秦漫悠悠一笑,「我保证,傅筹的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李志远脸皮顿时抽了抽,已经听出秦漫熟稔的语气,对她背后的势力更加敬畏,不敢试探下去,「原来师妹早有安排,师兄我这就放心了。」 于是接下来关于李志远「替太子」拉拢官员的情况,李志远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待到日头偏西,东宫门前喧譁传入,太子与太子妃已自宴会归来,秦漫才隐了身形离开。 她这一天颇为充实的行程之后,驾轻就熟的回到了公主府。 秦湘坐在桌前,仍然带着面具,身边则是莲心和萧剎寸步不离左右,几个人的表情倒算是平静。 看眼前的情形,秦漫就知道今天的诗会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见她回来,秦湘先迎了上来,但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萧剎。 萧剎看见秦漫,立即站起来,语气带上几分怨气:「公主,这个姑娘是何人?您今天这一天去了哪?您至少该同属下说一声,您若是出了什么事,属下怎么向陛下交代!」 他先前并不知参加诗会的不是公主,等发现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然后他发现,莲心居然知道此事,公主却没告诉他。 难道,公主觉得他不如莲心可信? 他以为,在跟来北临的人中,公主最信任的是他,因为他是陛下亲自送给公主的! 秦漫拉住秦湘的手,对萧剎笑了笑,侧头唤道,「莲心。」 「公主,」莲心有些紧张的趋步上前。 「我答应过你,今日之事后就放你同你的情郎离开,你自己准备好了吗?」秦漫温和的问她。 「是。」莲心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的点点头。 几天前泠月失踪,公主虽然立即派人寻找却没露出什么担忧,并且很快拢月楼便送了画影进来,帮她分担了公主府的工作。 然后,昨日,公主突然到她的房中,对她说,知道她心有所属,愿意放她自由,只是要她最后帮她做一件事。 所以,她今天一早看到这位同公主身形声音都相似的替身时,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却并没有一探究竟的打算。 但这是真的吗?她心里不免还有怀疑,公主真的要放她走? 「萧剎,你去送她,」秦漫干脆道,「让画影消了她的奴籍,对外就说是发现莲心的私情,所以让她立即离开。」 「是。」萧剎立即应声。 原来公主已经安排送莲心走,萧剎顿时松了口气。 公主身边的这两个侍女都有问题,这是他之前就发现了的,他也一直向公主建言早日处理掉两人,只是公主之前一直没应,只说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候到,公主却没说。 前几日,泠月失踪,他虽然不知公主是怎么做的,却也从公主那里知道,泠月不会再出现,接着公主就让拢月楼送进了画影,再如今又送走了莲心,他虽然不懂公主所谓的时机,但总算是将两个有异心的侍女都打发走,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萧剎带了莲心出门去后,秦漫这才对秦湘温温一笑,「今天如何?」 听她这样说,秦湘当即明白,姐姐事先根本知道傅筹会到场。 她迟疑的看向秦漫,「姐姐,我不明白。」 「今天没什么的对吧?」秦漫轻笑。 秦湘迟疑的点点头,「嗯。」 曲觞诗会,顾名思义,就是大家沿亭中曲水而坐,将酒杯放入水中,停在何处便由这个人,作诗一首或者表演一个节目,否则就罚酒一杯。这样的诗会,风雅十足,同时也距离十足。 开始前,有些王孙公子或贵族少女来问候「西启公主」,但游戏开始后,便各自归位了。 秦湘用完姐姐写的诗,游戏已经进行了几轮,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全然无人发现。 「傅筹也没发现?」秦漫问。 秦湘抿唇,点点头。 她是知道傅筹见过姐姐的,但当时傅筹装作初次见面的样子,在太子引荐下,同西启公主恭敬的问好,然后也没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第46页 秦漫伸手揽过秦湘,怜爱的轻抚她的长髮,「你还是喜欢他的,是不是?」 「我……」秦湘将自己更靠近姐姐,心中泛起酸涩,「我们一起长大,我眼看着他遭受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为了復仇,变得隐忍变得冷酷,这世上,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我们最后试炼的时候,我们成为对手,他赢了,但最后……最后他说,他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我死……我——我——」 「没关系,没关系,」秦漫搂紧她安慰道,「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你喜欢他,就去追求他,得到他,姐姐会帮你的。」 「可是他不爱我,」秦湘轻声道,「我们认识了八年,他没有爱我。」 「他没有爱你,但也没有爱其他人不是吗?」秦漫轻笑,「湘儿,你还是太心软,你既然爱他,又这样了解他,难道还不能得到他吗?你完全可以让他,除了爱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秦湘低下头,有些犹豫,「只是——」 「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秦漫笑着道,「让你假装成别的样子,勾引他喜欢?我怎么会让你做这样的蠢事!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能爱上你?」 秦湘动了动唇角,「因为我了解他。」 她见证了他所有的不堪和过往。 「你该听过他的那首前尘吧,」秦漫缓缓道,「我当时听到的时候,就在想,这个人看上去强大但实际上却很弱小。一个不敢直面过去,一心想要抛弃过去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强大?你先前说,林申为了让他记住仇恨,让他每一年经受一次穿骨之痛,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他想要復仇,但更想忘记前尘,远离那些让他痛苦的往事,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做出改变,来拒绝不愿意的事。」秦湘回答着,心里却越发清晰。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有这样清楚的看到傅筹,她一直将他看的太重,以至于不敢想,不敢知道。 「这样,你还喜欢他吗?」秦漫微笑着问她。 秦湘怅然的点点头,蹭了蹭姐姐。 是的,她还是喜欢他,还是爱他。 「其实,我爱上他,正第一次看到他经受了穿骨之痛之后,」秦湘轻嘆道,「我发现,这个最强的,最狠的男孩子,原来经受着这样的痛苦,并不是强悍的无坚不摧,不是真的冷酷无情,他的一切的手段,都是被逼出来的。」 「你所差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秦漫含笑道,「湘儿,你也可以是『西启公主』的。」 「什么!」秦湘一下做直起来,看着她的姐姐,睁大眼睛。 「傅筹要娶的只是『西启公主』,他根本不认识公主,不是吗?」 秦湘将两手放在秦漫的肩膀上,几乎自己都不明白的颤抖。 这太匪夷所思了,这个计划是在太大胆了,「这不可能的!今天只是很短的时间,如果,如果长时间相处的话,傅筹一定能认出来!」 他们曾经是搭档,两人实在太熟悉了! 「这不是正好吗?」秦漫轻松的看着她,「等傅筹爱上了西启公主,就会意识到你的真实身份,这就不算是欺骗了吧。」 秦湘慢慢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如果傅筹爱上西启公主,那么他会想更多的了解她,发现她的身份;而如果傅筹没有爱上西启公主,那么,他就不会想要了解她,自然根本就什么都不会发现…… 秦湘渐渐清醒起来,其实傅筹在城外有军营,为了復仇计划,也并不会一直在将军府中。 她只需要一个能够传信通告的人。 「那姐姐?」秦湘抓紧秦漫的手,「姐姐是想回去西启吗?」 「我们在这里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我怎么会留下湘儿你一个人呢?况且,总有要用到公主的时候,」秦漫道,「我们交换,这一次我来做湘儿的替身,好不好?」 这样一来,她也会有时间做一些事情。 「还有太子!」秦湘提醒她道。 「太子可是要做临皇的,之后的日子他会很忙,会很少有机会想起女人。」秦漫道,「之前的泠月,就是天仇门给我准备的替身,而比起泠月,我们更相似,也更方便交换身份,你也会有需要回天仇门的时候,不是吗?」她对秦湘笑道,「我可以保证在我做西启公主的时候,不会睡他。」 「姐姐!」秦湘无奈的看向她,却发不出脾气,姐姐从小就是这样喜欢逗人的脾气,一点都没变! 秦漫赶紧摆正了脸色,「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我需要有更多的自由的时间来做事,不能困在将军府里。」 她看着秦湘,清楚的吐露着自己的野心:「湘儿,我不只是想找宗政殒赫和苻鸢报仇而已。」 「湘儿,你明白的吧?在我们开蒙的时候起,从我们第一篇《大雅文王》开始,我们就和她们不同了。」 ———— 北临皇宫,干临殿,鎏金瑞兽口中吐出裊裊轻烟。 屋内临皇将一份书信递给他最信任的弟弟范阳王,一脸和煦愉悦: 「西启国派来使者说,启皇此次要亲来北临参加秋狩,且也以此机会亲自同朕签订盟誓,可算是诚意十足。我北临伐尉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了。此事,还请王弟仔细安排。」 「是,」范阳王恭敬的应下了。 第47页 「——对了,上次让你劝一劝无忧以大局为重,无忧可愿意答应?」临皇问。 「这个……」范阳王面露难色。 临皇看了他的神情,自然明白,「对了,听闻西启公主对昱清也颇有好感,不知现在如何?虽说婚书上指明无忧,但若是西启公主自己愿意换人,启皇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犬子资质愚钝,不曾得到公主青睐,」范阳王低头回答。 临皇皱眉,「那西启公主可曾对其余年轻公子有好感?不瞒王弟,我至今还记得西启公主来访之日在殿上的表现,这位公主十分不简单吶。」 范阳王踌躇了片刻道:「先前西启公主的确时常参加京中的宴会,也曾接触一些世家公子,只是自从无忧得赐南境三州后,公主便几乎在宴会中绝迹,就是先前的曲水诗会,宴席未半,提早离开,当日对所有公子的态度也都很冷淡。 「而且近日公主府曾大张旗鼓的向黎王府送了两回信,在荷花枝上缠着信笺,表明心意,因为十分风雅,被京中效仿,传为一时美谈,恐怕——」 「恐怕西启还是看好无忧。」临皇倒是不觉得不对。 西启公主既然愿意千里迢迢嫁到北临,自然想要将此次联姻的利益最大化。 「你再替我劝一劝无忧,若是实在不行,」临皇犹豫了一瞬,下决心道,「倒时候就在宴会上,让公主当众选夫,倒时候当着启皇的面,我再逼一逼无忧,无忧总不至于在那样的情况下拒绝。朕不会让任何事耽误伐尉大计!」 范阳王见临皇下定决心,他虽然心中不安,觉得此事未必会如临皇所愿,但他向来谨慎,不会反驳临皇做下的决定。 「近来,太子似乎长进了不少,」临皇新启了话头,「太子说这都是受了王弟的教导,王弟辛苦了。」 范阳王心里一惊,背上已湿了一层,战战兢兢道:「陛下,臣弟不敢。」 「哎,」临皇亲切的笑道,「太子以前煳涂,如今能从回正道也是好事,无忧若真无意皇位,朕也并不想勉强,若是太子能同无忧兄友弟恭,相互扶持,朕百年之后,也能放心。」 「太子说,想聘昱清为太子中舍人,参贊辅佐,范阳王以为如何?」 「此事全凭陛下做主。」范阳王谨慎道。 「昱清以前的秘书丞做的不错,做太子中舍人也算是小升一级,不过朕这里离不了他,便让他两边兼任,王弟你看如何?」临皇温和的用商量的语气道。 范阳王还有什么可说,「臣弟替小犬叩谢陛下。」 -- 「花色无可并,香气亦无同,赠君望记取,此中意未穷。」宗政无郁将碧绿的笺纸拿在手中,纸笺上印着精緻的暗纹,靠近还能闻到淡淡的荷叶的清香,「这西启公主还真会玩啊,七哥!这东西现在拢月楼都卖到一两银一张了!」 宗政无忧没理会他,此时看着荷花,想着自己的事。 秦漫愿意将山河志给他,按说不会对他无意的,却数次拒绝他的亲近,还不止一次提到西启公主,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 「冷炎!」他唤来黎王府侍卫统领,「去吴国调查齐家的探子回来了吗?」 「还没有。」冷炎摇头。 宗政无忧皱紧眉,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扇子,「请无影楼出面,调查拢月楼的背景,要快!」 冷炎捧了扇子出去,宗政无郁凑过来,「怎么,七哥,齐小子有什么问题吗?」 宗政无忧摇摇头,「希望是我想多了。」 他不想再等了,他要将秦漫这些年的情况调查清楚,无论是什么阻拦他得到秦漫,他都要将之剷除! ---- 「分别日久,思之如狂,兄将访北临,快马加鞭,时日之后,与吾妹相见。兄,容齐。」 秦漫从信上抬头,对上拢月的目光,脸上露出欣悦的笑容:「皇兄竟然打算亲自来北临吗?」 容齐,这是要亲自来,看着她嫁人吗? 秋阳高照,天朗气清,流火余景,红叶胜花。 西启皇帝的仪仗,自中山城南面正阳门直入,威仪赫赫,绵延数里。 簇拥在其中的皇帝玉辇,前导是六匹劲健的白马,近于银毫的马鬃在阳光下闪光,四柱凤翅云龙,宝盖金花银叶,青罗织锦幔帐……檀香的车架乌漆朱轮,自铺设红锦地毯的御道缓缓而行。 车中的容齐正看着手中一缕红线缠系的青丝默默出神。 红线的颜色,已不如当初鲜润,自是因为常被人握在手中把玩,抚、弄。 「陛下,公主今日见到陛下定然十分欢喜。」看容齐的表情始终沉郁,跪在一旁的内侍小荀子奉承道。 「是吗?」容齐轻嘆了口气,接着弯起唇角:「朕给容乐准备的礼物,可都收拾妥当了?」 因为连日奔波而疲惫憔悴的眉目,顿时生出一丝神采。 「奴昨日确认过了,都整理好放在一起的,请陛下放心。」内侍赶忙答道。 容齐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低语道:「北临的气候还是炎热了些,以前她一向苦夏,一热起来就没有胃口不想吃饭,不知道会不会瘦了。」 小荀子低下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知道陛下只是担心公主,并非要他回答。 果然,不过一会儿容齐又继续道:「不知容乐在北临的居所可还习惯,她喜欢花,北临的气候却不宜栽种花草。」 第48页 「对了,」容齐似回过神来命令道,「朕在北临的这段日子,就住在公主府,让随行的礼部官员和侍卫都去驿馆,有事再到公主府来请示。」 「喏。」小荀子埋下头,陛下的意思明显是,让他们没事就别打扰公主和他相处。 容齐到访北临虽是大事,但与上一次傅筹得胜回朝相比,却性质不同。故而,后者招摇过市,要大张旗鼓的炫耀国器威武,前者却要净街肃穆,端谨以示郑重。 所以,秦漫很遗憾的没办法围观容齐的风采。 不仅如此,容齐到北临后,第一时间被官员接去皇宫朝堂与百官相见,商议两邦友好合约,这部分,秦漫仍然不能参与。 好在,朝议后的晚宴,当然是有她一份的。 三日前宫中就派人送来了请帖,同时还表示,会特意派车架来接公主入宫赴宴。 秦漫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先前她来北临的时候,北临政通人和,高高在上,虽然对西启的缔结友好表示接受,但也不过是接受而已,现在嘛,北临先前乱了一场,今年又南方大旱,收成难保,国库亏损已成定局,姿势也就没有那么高了。 她给妹妹留了讯息想趁着这个上午见个面,眼看午时将至,秦湘没来,这就是天仇门有事。看来,这次容齐到北临,确实打算做点什么。 半天时间,也做不了什么。 秦漫就着一本杂书,喝了两壶茶,吃了三盘荷花酥,画了一幅月下竹林美人图。 美人素冠白衣,墨发如瀑,一个萧疏的林中背影,既写意又传神,还留下了足够的想像空间。 秦漫就着一盘豌豆黄,欣赏着自己的大作,直到宫中来接她的车架到来。 举行宴会的宜庆殿,秦漫到时已经灯火辉煌。 她步入殿中,目光轻轻一扫,北面的主位上并坐着临皇和皇后,启皇容齐的位置与他同在高台之上,坐在西侧,其余臣子及宗室子弟的席位都在阶下殿中。 连宗政无忧都已到场,此时,于是唯一空列的一席,便是最靠近容齐的,西面第一张桌案。 想来就是她的位置。 先有御车亲迎,后有虚席以待,宗政殒赫是要打定主意要捧一捧她了。 不过也对,比起奉承容齐,抬一抬她这个西启公主,藉此表示友好,对宗政殒赫来说是要简单容易得多。 「容乐拜见临皇陛下,拜见皇兄。」秦漫缓步轻移至阶前,屈膝行礼。 她穿了一件清爽的藕荷色长裙,乌髮上一顶步摇冠轻轻摇曳,虽带着面具,然纤腰束素,身姿绰约,自有难言的清丽风情。 「容乐公主不必多礼。」临皇哈哈一笑道。 「皇妹免礼,」容齐温和的微笑着站起来向她伸出手道,「快到皇兄身边来,让皇兄好好看看,可是清减了?」 年轻的帝王,云灰色的织锦龙袍,颀长的身姿,清润的灰瞳,清贵耀眼,一如往昔,只是比之先前清瘦了许多。 那自然流露出的关切和欣喜,全然是一个好兄长的样子。 容乐瞥了一眼留下的位置,也不谦让,几步走上御阶。 她的手指刚一碰到容齐的掌心,就被他牢牢握紧,「劳皇兄惦记,容乐在北临一切都好。皇兄才是,一路颠簸,必十分辛苦了。」 秦漫抬眸与他四目相接,容齐神色微动,牵她坐在身边,继而含笑道:「能亲眼看见容乐一切安好,为兄……甚是欣慰。」 「启皇与公主兄妹之情,实在让人感动,」临皇身边的傅皇后道,「还请启皇放心,公主是我北临尊贵的客人,陛下时常叮嘱要照顾好公主,我们绝不曾怠慢。」 「皇后娘娘的确对容乐甚是照顾。」秦漫亲近容齐双手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道。 「如此,朕要多谢临皇与皇后这些日子对容乐的照顾了。」容齐对宗政殒赫微微颔首,完美的微笑几乎是凝在他的唇角上的。 「启皇客气了,」宗政殒赫笑道,「公主既要嫁与我儿,那日后便是一家人,又何必多礼。」 「临皇说的是,」容齐含笑点点头。 「哼。」 就在这时,殿中传来一声冷笑,宗政无忧站了起来,他随意的抬手一拱,「两位陛下,在下不胜酒力,未免殿前失仪,先行告退。」 说完,宗政无忧不顾满殿的异样目光,转身潇洒的向殿门走去。 「无忧!」宗政殒赫既含警告又含祈求的唤了一声。 宗政无忧顿了顿脚步,在宗政殒赫期翼的目光中,加快了脚步,大步出门而去。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众臣几乎屏住唿吸不敢说话。 「启皇陛下,孤代七弟向您道歉,」在这个时候开口太子,几乎算是勇士了,「七弟自幼失了生母,都是我这个做兄长不曾教导好他,才让他今日在殿上失了礼数,还请启皇陛下见谅。」 这话,自然是把错钉死在宗政无忧身上。 「住口!」宗政殒赫从宗政无忧那里得的怒气,顿时朝太子喷去。 容齐双眉微蹙,拉住秦漫的手拍了拍,嘆道,「之前听闻黎王当殿拒亲,原以为不过是缪传,如今看来,朕的皇妹在北临是受了不少委屈了。」 殿中的气氛因为容齐的话再一次变得紧绷起来。 秦漫低头看着容齐的手,这时候原本最好由她来解围,但她想要看看容齐到底作何打算,故而低下头一言不发。 第49页 他有一双适合抚琴的手,手指修长,略显得苍白。 那种没有血色的白,及其好看,秦漫觉得她印象中最好的白玉,都无法比拟这样的无暇, 超脱于尘世的干净。 「哎,这都怪臣妾不好,」这时候傅皇后适时开口,「无忧向来是不饮酒的,都是我疏忽了,忘了让人给无忧换茶,今日启皇驾临,想是无忧一时心中欢喜,误饮了酒,这才未开席就醉了,全是臣妾的不是,还望陛下和启皇恕罪。」 傅皇后知道,陛下绝不会在启皇面前承认无忧有错的,故而主动接了这口锅。 宗政殒赫的怒气在宗政无忧出门时达到顶峰,连面色都涨红了,继而却又缓缓的衰颓下来,他先是怒目斥责皇后,「你既知道无忧从不沾酒,怎能在这样的场合忘了?」 继而又歉然的看向容齐:「还请启皇勿怪,无忧他实在量浅,并非有意无礼于启皇。」 「黎王殿下潇洒自在,让人羡慕,岂有怪罪之礼。」容齐扬起清眉,唇角微勾,「只是容乐是朕唯一的皇妹,朕不能不担心她这里受了欺负。」 「启临两国结盟,乃是百年大计,启皇陛下大可放心,公主端庄秀敏,有母仪之姿,朕保证不会让公主在北临受人欺负。」宗政殒赫道,「其实,我北临还有很多优秀的皇子,启皇既然来了,不如看看,也许还有比无忧更适合的人选。」 容齐侧眸目光与秦漫相接,一瞬即过,「朕,会再好好考虑。」 籥鼓笙箫,樽溢酒酝,歌舞昇平。 这次的宴席在临皇的命令下,可谓尽善尽美,金樽美酒,玉盘珍馐,水陆八珍,雁醢荇菹,极尽展现北临的盛世之相。 开宴之后,容齐间或同临皇对饮一杯,余时便低声同身边的公主说话,不时举着替公主布菜,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对公主的宠溺和关爱之情。 这番动作,落到北临的众臣子眼中,自然又有另一番意思。 于是,容齐很快发现,有资格上来向他祝酒的大臣每一个都会带上一个儿子/孙子/侄子/弟子,总之都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祝词说不得两句,便会往西启公主身上去,而对方望向漫儿的神情,让他想要忽略都忽略不了。 漫儿对他们倒并算不亲近,但随口说上几句,或者一个笑容,便能让那些青年神情激动,神魂颠倒,几乎语无伦次起来。 漫儿在北临,竟然认识了这么多人吗?她知道这些人看向的眼神有多炽热? 纵使有面具阻隔,纵使有先前那些不堪的传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足以让她俘获了北临中山城所有最优秀的青年! 秦漫有点好奇,容齐到底会不会炸。 她能感到他目光越发深沉,笑容越来越僵,话越来越少。 她觉得有趣。 并且猜测着,容齐当初是否想到过这样的情景? 结果嘛—— 「临皇盛宴款待,朕不胜荣幸,朕实在有些不胜酒力,还望见谅。」酒席至半,容齐适时的对宗政殒赫露出歉然的表情。 宗政殒赫看了露出疲惫神色的年轻启皇一眼,带着一丝自得的心情,宽容体贴道:「是朕设想不周,启皇远道而来,车马劳顿,的确该好生休息,才好参加秋狩大会。朕已安排下天宇行宫,这就命人安排车马将启皇护送过去。」 「临皇厚意,朕本不该拒绝,」容齐笑着道,「只是,朕许久未见到皇妹,甚是想念,在北临这段时日,朕想暂时住在公主府,也方便同皇妹叙旧说话。」 说完,他又侧头含笑宠溺的看了秦漫一眼。 「启皇对公主当真兄妹情深,既然如此,启皇自便就是。」宗政殒赫脸上露出动容的神情,心情却略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陛下,」傅皇后提醒宗政殒赫道,「可要臣妾安排两个宫女伺候启皇起居,否则不免显得我们怠慢了启皇。」 「还是皇后提醒得即时,」宗政殒赫露出和悦的表情,「这是应该的,启皇以为呢?」 说的好听是伺候起居,其中深意自然再明显。 秦漫眉毛都没抬,倒是容齐在宽袖遮掩下握紧她的手:「多谢临皇美意,不过公主府毕竟是容乐的地方,想来容乐也不至于让朕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 容齐拉着秦漫的手上了马车,车帘垂下,狭小的空间中,只有他们两人。 他拉下秦漫面具的系带,抚上日思夜想的容颜,将她搂在怀里,直到此时,才实实在在的感到她就在他的眼前,「漫儿……」 他实在很想念她。 每一天,每时每刻都在想念她。 他命人每天都做一份她喜欢的点心,就放在桌上看着。 夜中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悄悄的走到长乐宫去,希望从中寻觅到一丝她留下的痕迹。 每天下晌无事,他便在他们时常相伴的小木屋里待着,抚琴摆棋,泡上一壶茶,想像着她还在身边。 「我带了些礼物过来,」容齐含笑,目光描摹着她的面容,她清瘦了些,只清亮如泉水的明眸一如往昔,「漫儿一会儿看看,喜不喜欢。」 「齐哥哥,」秦漫声音低低的在他耳边轻唤,「我很想你。」 她埋下头,向猫儿一般,搂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撒娇。 「好了,好了,」容齐搂紧她,忍不住笑起来,方才在宴会上的一点点郁气顿时被她蹭散了,看向她的眼神柔软得几乎化去,「我也很想漫儿,漫儿,你在北临的这些日子可还好吗?」 第50页 「我好不好,你不知道吗?」秦漫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道。 她清泉溶溶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委屈,柔软的眼神像刺在他心间的荆棘,淋漓出血。 「我……」他使劲闭了闭眼睛。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放弃一切,带她离开,不管未来如何,不管他们还能活多久,即使是死在一起,也无所畏惧。 然而,他到底是捨不得她,陪他一起去死。 容齐逼迫自己扬起唇角,微微抬高声音,「对了,我找到一个医女,或许能找到帮你解除天命之毒的办法。」 秦漫拽着他左手的袖子拉开,「你不可以吗?」 他的皮肤,整个呈现着没有血色的苍白,肘窝处有两道很深的刀伤,横割在血脉上。 于是,秦漫又拉起另一边,右手的肘窝同样有两道很深的刀痕。 她正要说什么,外面却传来小荀子禀告:「陛下,公主府上的画影姑娘有要事求见。」 容齐几乎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将袖子落下,「让她进来。」 「陛下,公主殿下,」名叫画影的侍女屈膝靠近,低声道:「黎王现在在拢月楼等着公主殿下,还说,若是不见到茶楼的少东家,他今日就不走了。」 容齐神色顿时如利箭刺向画影,然后瞬间收敛起来。 只瞬息的杀意,便让侍女迫得埋下身去。 他没有说话,只目光沉沉的看向秦漫,等待她的决定。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这件事情,容齐其实大可以替秦漫做决定的。 毕竟拢月楼是西启的拢月楼,秦漫不过是少东家,真正的主人本就是容齐,但他只抿紧了唇角,双眼定定的注视着她。 画影不明白此时的情况,不过她也没什么可想,只埋下头等着公主或者陛下的决定,按照命令行事。 小荀子在心里替陛下担着心,他算是知道得比较多,也听说公主似乎和北临的黎王关系和谐,他知道每次这些消息传来,陛下都会不快很久,他真心希望公主不要再让陛下伤心担忧。 然而他也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什么,只能暗暗祈祷。 秦漫看着容齐攥紧她的手,有点想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她看着容齐问他:「你认为,我会这样半道丢下你,去拢月楼见宗政无忧?」 容齐嘴角微微扬了扬,却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 漫儿直接唤了宗政无忧的名字,他们私下的关系果真十分熟悉。 「既然他愿意等,就让他多等一等好了,」秦漫转头对画影嘱咐道,「给他上茶果点心,摆上棋,伺候周到,让他呆着。」 「是。」画影得了具体的命令,连忙应诺离开。 「宗政无忧如此高傲任性,你若是不愿见他,不必勉强自己。」容齐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但山河志在他手上,」秦漫看着容齐,笑意盈盈的眨眨眼,「我说过,一定会把山河志送给你的,说道做到。」 容齐抿抿唇角。 他们彼此都知道山河志是什么,如今漫儿提起…… 「小荀子,」容齐生硬的转移话题,「朕让你去拿朕送给公主的礼物,你可拿过来了?」 「回陛下,奴已经拿过来了。」小荀子跪着,弯腰低头有些吃力的将一个略扁的很大的匣子双手捧过去。 容齐将匣子打开,然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在秦漫面前抖开:「漫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件雪白的斗篷,拿在手上就像捧着一团白雪。全由挑选出的银狐最柔软的腋下皮毛攒成,全无色差,更没有一丝杂色,在下摆和领边,是银线和蓝色丝线绣出的精緻的莲花。 在灯光下,斗篷似绽放着柔和的银色光芒。 「虽然刚入秋,不过草原上夜里风凉,漫儿这次去秋狩的时候正好用的上。」容齐含笑说道。 秦漫将脸贴近斗篷光滑柔软的表面,这的确是一件十足珍贵的礼物。 她对期待的看向她的容齐,轻软的微笑:「我很喜欢,一定会在秋狩的时候穿上。」 同在西启的时候一样,他似乎总是想将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斗篷被重新收回匣子里放起来。 秦漫于是像过去一样,轻靠在容齐的怀里。容齐将她圈住,侧脸贴在她发顶上。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这段路并不长,似乎转眼便到了公主府门前。 正门打开,整个公主府的人,此时都站在门后肃立等待。 侍卫统领萧剎站在门边,见容齐和秦漫从车上下来,便单膝跪地,在他身后,侍女侍从和卫兵齐齐的跪下叩拜行礼。 连衣服摩擦而产生的声音都几乎整齐成一道。 「都起来吧,」重新戴上面具的秦漫缓声道。 随着她的命令,众人缓缓站了起来,仍然躬身肃穆的立在原地。 这一刻,容齐忽然发现到,这里真的是「公主府」,和西启的长乐宫不同,在这里,只有漫儿才是府中的主人。 这些人的动作、语言还是神态都明确的体现出一点,他们只会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秦漫回过头来对容齐笑道,「今天天色已晚,皇兄也该累了,不如早些休息,明日我再陪皇兄游览公主府,如何?」 第51页 几点寥落的星子,点缀在幽蓝深邃的天幕上。 隐隐的琴声若有若无的顺着风飘出来。 公主府后院的角门虚掩,秦漫推门而入便看到守在门边的萧剎。 「殿下,」萧剎上前行礼,抬头顿时一惊:「您受伤了?」 秦漫身上穿着的交领锦袍上,沾上些许暗色的血迹。 「不是我的血,」秦漫对他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陛下还在等您。」萧剎赶忙道。 秦漫脚步一顿,方继续往前,「知道了。」 她给他安排的房间在自己的隔壁,虽然比之西启皇宫,自然小了些,不过,她愿意和容齐共享起居室,所以单做卧室的话应该还算可以。 况且,两张榻的位置正好一墙之隔,所以她觉得满意,并且相信容齐也会觉得满意。 所以一路风尘僕僕,车马劳顿还不休息,绝不会是因为她安排不周。 是因为她去见宗政无忧? 她沿着迴廊一路走向主院,内庭小花园的露台上挂着一盏宫灯,容齐跪坐在琴案前,挑拨琴弦,如同墨染描画出的清俊眉眼,寂寞的微垂。 指下的琴音寥落怅然,不成曲调,显然是弹琴者心思不在于此。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容齐蓦然抬头,灯火下眉目晶莹。 剎那间,秦漫仿佛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昙花幽然绽放。 她微微一恍然。 容齐已经站起来,飞快走到她面前,他看着她身上的血迹,双手拉住她的肩膀,露出惊慌紧张的神情,压低声音焦急的道:「你受伤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我的血,」秦漫对他安抚的笑了笑,环顾了一周,这才道,「方才林申带人在拢月楼刺杀宗政无忧。」 容齐神色悚然一惊,后背发凉。 他根本不知。 这显然是母后的命令。 让他担心的是,母后的计划中不会让宗政无忧这样死去,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这场暗杀是针对宗政无忧,还是…… 「这个时候宗政无忧遭遇刺杀,你说此事若是被宗政殒赫知道,」秦漫轻声问道,「他会认为是何人所为?」 这件事的微妙处,便是发生的时机。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宗政无忧固然没事,但这件事情的发生,本身就会再次给北临的朝堂带来动盪。 容齐眉心一皱,抓紧秦漫的手道,「我会调查此事。」 若真是母后对漫儿动了杀心,那…… 「明日,说不定宗政殒赫会向你试探此事呢。」秦漫提醒他。 本来,弱于北临的西启前寻求结盟,是不该受到怀疑的。但谁叫今天容齐表现出对她非同一般的宠爱呢? 她当众被宗政无忧再次拒婚,兄长一怒之下,想给他一个教训,亦或者,既然宗政无忧不愿联姻西启,那么出于未来考虑,干掉他这个可能的皇位继承人,对未来公主所嫁的皇子继承皇位,不就增加了一层保证了吗? 事实上,在没有宗政无忧的情况下,公主无论嫁给哪个皇子,对方都极有可能在西启的支持下,登上临皇的位置! 当然,正因为这些原因,刺杀来自于北临内部,甚至宫墙之内的可能性更高。 秦漫心中感慨,苻鸢的这一手,实在是极妙! 只这一手便可搅得北临朝堂人心惶惶。 况且,有了这个先例,如果始终不能找到兇手,不止宗政殒赫会一直感到芒刺在背,皇子当中某些人,即使从前不敢,也不免会蠢蠢欲动起来。 「漫儿不必担心,」容齐听她关心自己,此时虽然忧心忡忡,亦是一甜,「宗政殒赫比起怀疑我,更该怀疑的是北临太子。」 「所以,这是要逼那位太子狗急跳墙?」秦漫挑眉看向他。 容齐心底一颤,声音低软:「漫儿,不是我。」 秦漫微微一笑:「我相信。」 今天的林申,可全然不是上次那样袖手旁观,若非师兄无相子也在,今天她恐怕没那么容易走掉。 「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让拢月他们全部撤离了。」 宗政无忧说他不会让此事传出去,但秦漫却没办法相信。 苻鸢的计划要搅乱北临朝廷,自然不会让此事简单的被掩盖。 容齐点点头,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声音低软,「时候太晚了,漫儿还是去休息吧,不必担心,之后的事,我会让人处理。」 天光刚亮的时候,容齐就醒了,却仍然躺在床上,带着平静而柔软的情绪,望着床幔顶上缠枝莲花的纹路。 她昨夜回来得晚,此时应该还在熟睡,他不想惊醒了她。 况且,能就这样安静的陪伴她也很好。 屋内有淡淡的薄荷香草的味道,是驱蚊用的。 漫儿一直不喜欢薰香的烟火气,喜欢这些天然的植物或者水果的清香。 就像她身上没有香料的浓香,而是淡淡的自然的清香气息。 他很久不曾有这样安稳的睡眠,原以为昨日会因为种种原因睡不着,但没想到竟然沾枕很快睡着了,一夜好眠。 漫儿,就睡在同一墙之隔的地方。 只要想到这一点,心中就不可遏制的泛起欢喜和温暖的情绪。 天光渐明,容齐听到对面细碎的声音,知道秦漫已经起身,便也坐起身来。 第52页 外间听差的宫侍小荀子,听到响动连忙进了里屋。 「公主可是起来了?」容齐问道。 「应该是,」小荀子躬身回答,「奴方才见公主府的下人捧了洗漱的东西,进了公主的房里去。」 「那快来伺候朕梳洗,」容齐从榻上起身来,「朕想同公主一道用早膳,莫要让公主等朕。」 「陛下,」小荀子看着容齐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便凑趣道:「公主是女子,梳妆打扮需得不少时间呢,耽误不了。」 容齐笑意转浓,仍然低声催促,「快去。」 公主府的下人很快送上梳洗的工具,洗漱已毕,容齐出了屋子,沿着屋檐走向秦漫的房间。 在离她窗前不远的地方,容齐停住了,他近乎屏息的看着眼前的情景。 雕花的木窗半开着,床边是妆镜台,漫儿正坐在妆檯前,手执着一把木梳,轻柔的梳理着长发。 她穿着水红的细绫的里衣,贴服的衣料勾勒出优美玲珑的肩膀和纤细的手臂,交叠的衣襟处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 在晨光之中,墨黑如漆,光可鑑人的长髮,泛着最上好的丝缎都无法匹敌的柔和的光辉。 如玉般洁白无瑕的手指随发梳,在墨发旁缓缓移动,是极致的黑与白的对比。 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垂,带着朦胧的湿意,似醒非醒,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就在这个时候,秦漫抬眸看见了容齐。 斜挑的眼神带着天然的娇媚。 四目相对,秦漫缓缓的扬起唇角,然后伸手将木梳递向窗外。 容齐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进屋里。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一手执着发梳,一手拢住漫儿的长髮。 细柔光滑的长髮没有一丝打结,梳子梳过,就如同滑过流水,指尖是舒适而沁凉的触感。 当然了,容齐是不会挽发的。 所以,等他「玩」得差不多了,秦漫自自然的接过他手中的梳子,随手挽了个髻,用那支木梳固定好。 她直接在里衣外披上一件雪青的外袍,和容齐在庭院的露台上吃早膳。 明天要启程往北面的草原秋狩,所以今日一天是留下做准备的时间,这件事无论容齐还是秦漫都不必亲自准备。 晚上依然是北临的晚宴,除此之外,今日唯一需要关注的,便是宗政无忧被刺之事发酵情况,当然,这件事也不必他们亲自出面的。 故而,很难得的,他们有了一整天自由的时光。 同漫儿一道吃过早膳,容齐摆上琴,指尖在琴弦上拨动,时不时看向慵懒的趴在他身边的她,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静静的听他弹琴。 一切—— 「就像梦里一样,」一曲奏毕,容齐将手从琴弦上移开,悠然嘆道。 「什么像梦里一样,嗯?」秦漫趴到容齐的肩上,歪着头看他。 容齐含笑轻嘆道,「这样的场景,就像梦里一样,感觉就像回到过去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宁静安详的日子。」 宁静安详吗? 秦漫眼睛一眨,「傅筹,是不是云贵妃的儿子?苻鸢的计划,是不是想要云贵妃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 「漫儿!」容齐唿吸一滞,好一会儿才道:「好漫儿,相信我好吗?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年之后,我就来接你回家。」 「真的吗?」秦漫看着他,缓缓的眨了眨眼睛。 在他已经打算将她嫁给傅筹以后。 「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容齐看着她带着隐秘的期待,「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我会一直陪着你,好好待你,再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秦漫抬眸定定的看着他,然后缓缓绽出一个微笑,凑过去贴上他的唇。 容齐先是一惊,继而露出狂喜的神情,动作十足温柔的将她拥进怀中,轻轻衔住她的唇瓣,舔开她的唇角。 秦漫揽住他的脖颈,轻柔的回应他,凝视着他专注而陶醉的神情,眼神幽暗如无底的深渊。 还是从前一样呢,齐哥哥。 什么都不告诉她,却想要她的承诺。 但是,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哦。 在一切结束之后…… 大概认为得到了秦漫的承诺,容齐在那一吻之后,陡然神采焕然起来。 秦漫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琴声越发缠绵悱恻,情思入骨,不时的伸出手指,在琴弦上捣乱。 容齐一点也不生气,莫不如说欢喜难禁,清隽的眉眼越发舒展,笑逐颜开。 秦漫点曲子要听凤求凰,要听蒹葭,要听月出,他便也一一弹给她听。 有一点时候,让秦漫真的仿佛看到从前的容齐。 那个还不是西启皇帝的容齐,比之后来要天真,却也快乐得多。 只是,欢愉的时间总是太过短暂,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 一天的时光似乎,转瞬就过去,日头西斜。 「陛下,」小荀子端着一只白瓷碗,双手恭敬的递上来,「该服药了。」 精緻的白瓷碗中,褐色的药汁缓缓的冒着热气,散发着让他熟悉的厌恶的气息。 一切戛然而止。 容齐清隽的眉眼陡然一蹙。 小荀子向下压了压身体,低头将药向前递了递。 第53页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个时候出现,更不该让公主知道陛下在服药。 陛下今日多开心啊,他很久未曾见到陛下这般开心。 但是,马上要到北临晚宴的时候了,况且他在公主府煎药,又怎么毕得开公主的眼睛。 「给我吧。」秦漫对小荀子伸出手。 小荀子小心的瞥了一眼容齐,赶忙将药碗递到公主手中。 秦漫接过了药碗,捧在手上,让小荀子退下。 「漫儿,我只是之前在路途上稍染了风寒,旧疾復发,」容齐半真半假的解释道,「其实都已经好了,没想到他们还这样小题大做。」 「一国安稳繫于你一人,」秦漫拿勺子缓缓搅了搅药液,顺着他的话道,「他们会小题大做也是正常。」 她低头抬起勺子抿了一口,秀眉顿时一蹙,「真苦!」 容齐看着她嫌弃的表情,不由一笑,嘆气道,「药哪有不苦的。」 他从她手中接过药碗,仰首一口气喝了下去。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今天的药远没有往日那样苦涩。 他拿起桌上的清露清了口,就看见漫儿将一碟蜜饯捧到他面前,便从善如流的从中取了一枚放入口中。 漫儿一直没有说话,那双清楚漂亮的眼睛就这样注视着他,于是他渐渐心中升起忐忑之情。 他向来不愿在她面前露出病弱之态,更从没告诉过她自己的身体情况的。 他知道不可能全然瞒住她,只是不知道她知晓了多少。 「对了,漫儿,」容齐转移话题道,「你的药可每月按时服了?这段时日可有什么不适?」 「药很好,」秦漫抬眸看着他,缓缓道,在他明显舒展眉宇的时候,伸手拉开他的袖子,露出苍白的手臂。 她那天就看过那里的伤口,一共四道刀痕,因为下手之人又果断又用力,故而刀痕既深且长,留下明显的痕迹:「你手上的伤是何处来的?」 她俯下身去,淡红的舌尖划过伤痕,激得容齐一阵颤慄。 然后偏过头来,从下往上向他。 唇上带着湿润的颜色。 「只是不小心划伤的,」容齐好一会儿才低哑这声音开口。 他低下头闭上眼睛,轻轻吻住她。 「漫儿不必担心,都已经收口了,很快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 这天的晚宴,自然不如昨日的接风宴来得盛大,但也不如前一日的郑重,显得随意许多,列席的只有皇子、宗室以及皇室的姻亲及女眷。 容齐照旧将秦漫揽在身边与她同席。 席间宗政殒赫果然出言试探,不过,从他的态度来看,他也认为刺客来自于西启的可能性极小,故而稍稍一问,没有从容齐的态度中察觉异常,便不再多言。 至于宗政无忧,则根本未曾出现。 但秦漫知道,对于拢月楼的来歷,宗政无忧已经开始生疑,并派人前往吴国调查。 不过,这很快便没有关系。 如果「西启公主」嫁给傅筹,摘下面具的时候,自然一切的谜题都会解开。 当然,在这之前,她需要让宗政无忧知道,她是多么的「不得已」。 …… 旌旗招展,锦幡飞扬,角鼓惊天 秋狩的队伍,在北临御林军的护送下,声势浩荡的出了中山城,往北面而去。 北临皇家的牧场与一般皇家牧场不同,是真的草原和丛林,其中的勐兽也非人圈养,而是真的野外的勐物,北临的皇室每年莅临此处,皇子及宗室子弟若是想要崭露头角,便要练得真本事,方才敢一展身手,否则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 秦漫坐在车里,羡慕的望着骑在马上的士人,不由欣羡赞嘆,不管怎样,每年一度的秋狩的确使得北临的风气比之西启彪悍许多,贵族子弟即使不曾上过战场,多也是弓马娴熟。 但同时,也正因为此,寒门与贵族之间愈加泾渭分明。 这一回因为卖官案在北临造成的动盪,本来就与士族与平民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有关。 父亲曾经的办法,一度想减弱士族与平民的差距,但最终失败了。 所以,即使没有苻鸢的手段,在将来,这种矛盾也迟早会爆发出来。 这一天,直走到傍晚,才到达猎场的行宫,此处不及北临皇宫奢华雄伟,显得淳朴许多。 这回不必等容齐主动提出,皇后就将秦漫安排与容齐一宫同住。 晚膳的时候,容齐神色显得有些疲惫。 今日他与宗政殒赫同车,其间想来有不少口舌交锋,颇费精力。 「容乐,」由于此处不再安全隐秘,容齐对秦漫换了称唿:「北临的猎场实在危险重重,明日你还是同其他女眷一起待在猎场外,不必随队进去了。」 秦漫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轻声应道,「好。」 既然答应了容齐,秦漫第二天就同随行的贵女一起待在后方。 北临绝大多数的名门淑女都被养得有点傻气,以嫁一个英俊而杰出的青年才俊为人生目标。 秦漫参加过很多回北临贵族的宴会,有时候,会对那些姑娘的想法感到费解。 她们多曾看到亲生母亲为父亲的侍妾伤神,说起庶出的姐妹们,也有苦恼,见识了官员获罪抄家灭门,妇孺不存的惨案,为何还会认为自己只要嫁得良人,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终生有依靠?并且坚定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能替她们遮风挡雨? 第54页 她们甘心的守着后宅的一亩三分地,只关心着头上的首饰是否鲜亮,身上的衣纹是否过时。就像水上的浮萍,只需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就能零落成泥。 她并不可怜她们,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如果寄托在旁人身上,当然便再由不得她们自己。她愿意参加各色宴会的原因,至少有一半是因为能从她们的话中,了解一些难以打探到的消息,这几乎不会有失手的时候。 这些单纯可爱的小姑娘们,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随口说出的话,包涵了多少东西——父亲新得到的古画,上司赐赠的美女,中山城没有的新样首饰,家中田庄卖掉了,或者是一场家宴的参加者。 她们不会知道随口说出的话中包含了多少信息,说过之后也不会在意。也许她们不知道许多东西,却能敏锐的感受到自己家中的气氛。 对于刚刚回到北临,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秦漫来说,至少从她们身上可以看到北临朝堂的政治格局。 当然,总会有那么一些聪明而清醒的姑娘。这几家无一例外拥有一个崇拜她的父亲,并以之为人生榜样的家主。 又或者崇拜过去的秦漫的姑娘。 是的,崇拜过去的秦漫。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曾经的自己还有崇拜者。 杨轻衣收集了她幼年的诗句文章,抄成一本文集,正正经经装订成册,还写下心得体会。若非她与杨轻衣关系渐好,她还看不到这本被她珍重收藏起来的手抄本。 秦漫带着复杂的心情分享了她的珍藏,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 杨轻衣的父亲礼部尚书杨惟,是北临朝堂极少有的聪明人,既有手段又不失圆滑,很得宗政殒赫重用,他只有一个女儿,也并不让姑娘养得不知世事,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却下意识的分析着朝堂和时局。 她希望这个姑娘能够成长一些,能够承受住将来的命运。 既然都到了这里,即使不能进猎场,大多数小姑娘还是很高兴能出去唿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秦漫骑在马上轻快的在猎场外围的草坝上奔跑,身后跟着几个少女。 她靛蓝底色的骑装衣摆上,开满金线的大朵的牡丹,随身形起伏飘扬。 容齐同宗政殒赫一道归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情景。 「容乐公主当真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鬚眉,有凤仪之姿。」宗政殒赫一脸感慨。 容齐清眉一低,笑着颔首,与有荣焉:「朕替皇妹谢谢临皇的夸奖。」 她自然是最好的姑娘。 这时候,天空中传来几声枭声长啸,一只长羽长着珍珠斑的短耳枭在上空盘旋了数圈,冲到秦漫面前。 「小心——」容齐顿时神色紧张的开口。 与秦漫同伴的几个少女不免惊唿出声来。 却看到秦漫伸出手臂,让枭鸟稳当的停在她的臂上。鸟儿亲昵的对她短促的叫着,铺着翅膀显然十分亲近。 看着那只羽毛蓬松的短耳枭,宗政殒赫双眉一扬,认出那是无忧所养,不由有些惊讶。 不待他说话,身后马蹄身由远即进,宗政无忧带着宗政无郁也自猎场出来。 宗政无忧远远的看着停在公主手臂上的鸟儿,修眉皱紧,吹了一声轻哨。 然而,鸟儿并为响应他的召唤,只转过头来对他叫了几声,继续向秦漫谄媚的扑腾亲近。 「启皇不必担忧,」宗政殒赫心中虽然带着不明的揣测,却因为结果符合自己的期望而面带微笑,对容齐解释道,「那是无忧从小亲手养的枭鸟,没想到这只鸟向来不认旁人,却独独亲近公主,看来公主同无忧缘分匪浅。」 容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漫,心情有些酸涩。 这几乎是在他眼前,见证了漫儿同宗政无忧的过去。 不过,他到底还是记得回过头来,对宗政殒赫弯弯唇角,「临皇所言甚是。」 第三十章 行宫别院前的草坝上,燃起篝火熊熊。 由于是远离城市的原野,众人的行止都显得要比平日里随意许多。 容齐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北临的「青年才俊」们,挨个到漫儿身边献殷勤。 容齐本就不多言,此时不过变得得更沉默了些,耳边全是北临太子扎扎唿唿的说话。 「……启皇陛下道『此鹿步伐迟缓,目中含情,分明腹中有子,万物有灵,朕故不忍杀之,』此诚仁德之举!」 容齐礼貌的笑了笑。 近来这位太子行事颇有章法,看来不是本人长进,而是背后有人。 他自然查证,北临前吏部侍郎马志远由太子妃举荐进了东宫,但此人可没有这样扭转干坤的本事,更没能耐数次逃过天仇门的刺杀。 显然有别方势利涉入,也想控制北临。 与北临宗室们应酬了几句,容齐低头看了眼杯中酒,一饮而尽。 「公主殿下,这是在下今日亲手所猎的花鹿,」一个青年捧着一支银盘半羞涩半期待的递到秦漫面前。 容齐似未注意这边,正同宗政陨赫说话。 秦漫侧过头来,清眸微微一眨已是足够。 她点点头,浅浅一笑,声音轻软似梦,不觉让人沉沦:「多谢秦公子。」 青年的面孔骤然涨红,「公主,喜欢就好。」 方才还在篝火前翩翩起舞的红衣少女,此时已经站定,怒火汹汹的看着秦漫客气的从盘子里夹了一着,扁了扁嘴,忍住眼中的湿意,扬声道:「容乐公主殿下,听闻西启的女子都善常音律歌舞,不知娇是否有幸得蒙公主赐教?」 第55页 兵部张侍郎家的姑娘? 秦漫目光微转,抬眸瞧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少年,已明白此事端由。 她侧眸瞧了一眼容齐,又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保持着不愉之色的宗政无忧,干脆的点点头,「好啊。」 红衣少女一噎,见她如此干脆,猜她定有依凭。 果然,秦漫站起来,伸手抚平下摆,在容齐面前,单膝跪下,展颜一笑,「皇兄,请借佩剑一用。」 容齐眼眸与她一对,灰眸中瞬间泛起微微涟漪又愀然退去。他解下佩剑递过去,含笑体贴问道,「可需要皇兄替你伴奏?」 秦漫站起来,点点头,不客气道,「多谢皇兄,就——《长歌行》吧。」 容齐眼眸一瞬,低头含笑,「好。」 「公主这是要舞剑?」北临太子捧场,「看来本宫今日大有眼福了!」 秦漫擒起佩剑,轻灵一跃来到篝火边,随手舞了一个剑花,将剑负于身后,浅笑到,「这支舞是容乐数年前学得,许久不练,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大家见谅。」 「不过娱乐而已,公主不必认真,」宗政陨赫道。 「有临皇陛下这句话,容乐就放心了。」秦漫于是一笑,对已置好琴的容齐点点头,抬手拔出剑,捧剑横举。 琴声响起,长剑一刺而出—— 「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 寸阴无停晷,尺波岂徒旋。 年往迅劲矢,时来亮急弦。 远期鲜克及,盈数固希全。 …… 旋转横抹、折腰挑撩、扶摇腾空,回身下斩, 一剑上绝浮云,一剑拂柳穿花, 篝火之畔,秦漫流盼潋滟,凤钗流彩,剑光如亮,裙袍飞扬。 随琴声,剑出翩若惊鸿,转身流风回雪, 观者无言,一片寂然间,唯琴声铮鸣,伴着一剑寒光胜雪。 曲终归鞘,月上东山。 色消魂沮,神魂皆丧。 秦漫站定,轻喘着气,波光粼粼的双眸,同容齐遥遥相望。 容齐没有说话,旧时记忆缓缓浮上来。 漫儿的剑曾是他亲手所教,而一曲长歌行,是漫儿为他弱冠时的生辰贺礼。 据说,是她根据记忆中她母亲所舞编成。 「妙啊!」太子双手一拍惊醒众人,他脸上满是惊艷,眼中带着深深的懊丧,若非他已经有正妻,这绝世佳人本该属于他,「启皇陛下琴声精妙,公主剑舞更是冠绝今时,当真堪称绝配!」 随着太子这一声赞嘆,众人如梦初醒,溢美之词连绵而出。 「太子殿下谬赞,」秦漫捧着剑回到容齐身边,跪坐下来。 容齐过剑,轻声问:「可累了?」 语气间全然是兄长的关切,目光却难掩情意缠绵。 秦漫抬头望向容齐,然后垂头摇了摇。 「无忧,」就在这时,临皇开口道,「你觉得公主这剑器舞如何?」 宗政无忧微眯起眼睛,望着西启公主,心中怀疑,以及因此种可能油然升起的愤怒,「天、下、无、双!」 秦漫和西启公主,一个骄傲坚强,巾帼不然鬚眉;一个柔婉端庄,心机沉如深渊。 但无论身形还是身高,还有月光想几乎微透的纤纤玉指,至少有九成相似。 还有这支舞…… 他心下飞过无数可能,却每一个都疑点重重。 师兄关于拢月楼的调查,为何还没有消息! 宗政无忧看着公主似含情望了他一眼,然后柔声低婉的开口,「黎王过誉了,此舞并非容乐首创,实则、实则原出于北临。」 声音却实在大不相同。 宗政无忧目光沉沉,「公主倒是坦率。」 秦漫似害羞的往容齐身后避了避,容齐神情一转,握着她的手,含笑替她回道,「此舞说起来,同黎王还有些渊源。」 他并不知秦漫的打算,却还是顺着她话中的意思说了下去。 「哦?」宗政陨赫感兴趣的问道,「启皇此话怎讲?」 宗政无忧冷冷的勾了勾唇。 「临皇不知吗?」容齐笑意盈盈,「此舞原出于北临,乃是北临前丞相秦永的夫人,根据典籍中记载的先秦时越国剑舞改编而成,可惜秦夫人没后,此舞便断了传承。容乐听闻此事,一直甚是好奇,于是朕辗转多时,寻得当年曾见得之人,据其回忆而成此舞,也不知是否有不对之处。 「听闻黎王是秦相入室弟子,想来见过秦相夫人亲自起舞,不知黎王觉得,比之秦相夫人当年如何?」 容齐淡然含笑。 北临众声齐喑,群臣纷纷低头,不敢出声。 前丞相秦永乃是宗政陨赫心里永远的一根刺,北临朝廷无人不知。 这启皇是一国之皇帝,自然不惧,他们却不敢触了陛下的霉头。 宗政殒赫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心中就不由升起难堪和怒火。 他知道底下的人在想什么,他知道许多人都将他杀秦永之事当做□□,过去十余年民间仍然有人偷偷祭祀,连无忧都心中怨他。 他眉目阴沉的看向年轻的启皇,猜疑着他是否故意而为,若是故意如此,又有何目的,「朕倒是没听说过秦相夫人还有这等本事。」 「朕也是偶然得知,不免觉得可惜。」容齐轻嘆道。 至于可惜什么,他却没说,由得众人猜测。 第56页 自远山茂林刮来的风唿啸而过,寒意凛冽,将篝火吹得张牙舞爪。 容齐似根本不曾察觉此时的气氛,神情自若的温声嘱咐侍从将公主的披风送来,亲手展开为秦漫披上。 秦漫乖巧的抬起下巴,让他方便繫上绳结。 宗政无忧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大笑三声,「妙!妙得很!」 他抬手一下一下的拍着手掌,死死盯着带着面具的西启公主。 这样温驯的表情,会属于秦漫吗? 故意提起秦家,这是想暗示什么? 「公主这一场剑舞当真用心良苦。」宗政无忧挑眉道,「启皇所谓的故人,不知道可否让本王见一见?」 「可惜了,」容齐面色平静的道,「她并未随朕到北临来,不过其中缘由,黎王应该心里清楚。」 宗政无忧自然听懂了容齐的暗示,心中却并不相信。 他看向公主,却见公主亦正透过面具目光灼灼的注视着他。 缓缓扬起的红唇,似带着挑衅。 西启公主同秦漫的身影不断在他脑海中交织。 似是而非。 他端着手里的杯子,一步一步向着公主走去,在她席前唇角半勾似笑非笑:「本王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 众人顿时譁然。 向来对女子不假词色的黎王,竟然会敬一个女子。 终于因为公主一舞生情了吗? 秦漫双手捧起面前的金爵,轻声细语:「黎王谬赞,容乐不敢当。」 宗政无忧勾着唇缓缓欠身弯腰,突然变故陡生—— 他手中的玉杯往前一倾,一道水柱向公主的面具冲去。 公主似乎被眼前的变故惊住了,一动不动立在当场。 她身边的容齐登时变了神色,一跃而起,广袖一展,将茶水全数挡下。 「黎王这是何意?」将公主揽在身后,温和的帝王,首次露出厉色,顿时显现出王者日积月累沉积出的威严气势。 宗政无忧仍然紧紧盯着公主,「公主这般佳人,不能一窥玉颜,实在让人惋惜。」 「听闻北临黎王宗政无忧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今日朕算是领教了。」容齐面无表情说着,在场之人无不感受到其中深沉的怒意。 「无忧,不得无理!」宗政陨赫唤了一声道。 宗政无忧冷笑,「公主敢摘下面具,给本王看看,面具后的那张脸?」 「黎王这是决定要同容乐成亲了?」秦漫含笑道,「不过即便如此,现在也不行的。西启的习俗,面具只能在成亲之日被新郎取下。」 「是不行还是不敢?」黎王嗤笑一声。 「——本王的婚事,」宗政无忧扬扬下巴,「本王自己做主,就不劳费心了。」 他要彻底查清楚。 任何人都可以欺骗他! 容齐眉峰一动,看了一眼秦漫。 秦漫对他轻轻一笑,点点头。 眼睛会骗人,耳朵会骗人,然而,头脑也会骗人。 聪明人总以为自己不会为眼耳所惑,却反而容易被自己欺骗。 她要让宗政无忧将来想起此事,只会自己后悔。 犹豫不决,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这就是宗政无忧。 毕竟,她已经给了他那么多的提示了,不是吗? 「临皇陛下,事不过三,看来皇妹同黎王殿下没什么缘分了。」容齐平声静气道。 「哎呀,」太子几乎高兴的要跳起来,还勉强做出惋惜的表情,「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七弟此举却有不当,启皇爱妹如此,本宫真是大为感动!我北临温文守礼,仰慕公主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数,启皇还是可以为公主挑到称心如意的嘉婿的!」 事已至此,宗政陨赫看了一眼宗政无忧脸上全无还转的表情,心下可惜,面上却带着笑道:「太子所言甚是,我北临英才济济,启皇可随意挑选,万勿为此小事,影响我两国的结盟才是。」 「容乐以为呢?」容齐侧颜温声问道。 「全凭皇兄做主。」秦漫低顺的垂下头。 「漫儿,今日你——」挥退满屋的下人,容齐踌躇的看着秦漫。 秦漫扑在他身上,让他抱了满怀,软软道,「齐哥哥,难道要让我嫁给宗政无忧吗?」 「当然不是,」容齐立即道。 「宗政无忧再一次拒绝了我,临皇不能逼我成亲了,不好吗?」秦漫从他怀里仰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 会……这样顺利吗? 「……自然是好,」容齐唇角收紧。 明知道事情不可能这样简单,他还是不免犹豫了。 他自然不想让漫儿嫁给傅筹。 但是,只要傅筹与宗政无忧成为死敌,相互残杀,让北临宗政皇室消失,母亲是不是就可以满意,就可以放过漫儿和他…… 「齐哥哥,」秦漫轻声道,「宗政无忧派人去接管南境了。」 表面上不屑一顾,实际上,宗政无忧在得到宗政陨赫的分封后,立即派人了潜入南境三州调查情况。 「漫儿,想要如何?」容齐神色顿时一清,轻声开口,他知道她不是随口一说。 「可以,不要让他将南境的士族剷除吗?」秦漫软软的问他。 只有剷除了南境内的士族势力,宗政无忧才能拿到南境真正的掌控权,继而训练兵马,拥有同傅筹相抗的力量。 第57页 苻鸢大概想要北临大乱,要败坏北临整个国家。 但是她,希望能把争斗限制在中山城中,江山、百姓无辜,他们其实同宗政家族没有一点关系,更何况,她不想最终得到的是一个破烂的江山。 容齐呢? 他是否想要帮苻鸢? 虽然有点麻烦,她可以找到人做这件事,但她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想要知道,他对苻鸢,到底有多服从。 「漫儿,你想做什么?」容齐清眉微皱,反问她。 秦漫抬起手臂,缠上他的脖颈,清眸染着湿意如空山灵雨,「齐哥哥,你认为呢?」 我想要什么吗? 你真的想知道吗? 她清甜的香气向他袭来,柔软的唇瓣像花瓣娇柔,让他几乎不敢用力,怕柔碎了去。 容齐一边警惕着外间可能靠近的人,一边沉醉在她甜软的气息中。 如果一直能这样该多好,既是是一场梦,他也愿意永远沉睡不醒。 许久,容齐注视着她的眼睛,「我答应你。」 其实,漫儿也恨着宗政陨赫吧,所以她当初才会假装失忆,到北临去。 她想做的事,他能不帮助她吗? 「漫儿,你是不是——」已经做了什么。 秦漫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边,浅浅的笑道,「不要说出来呀,齐哥哥。」 不说出来,就可以假装不知道,将来就不必左右为难。 「好,我不问,但你也要答应我,」容齐握紧她的手,「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绝不要以身涉险。」 秦漫没有回答,只凑上去触上他带着药味有些苦涩的唇角。 容齐常年服药,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苦涩的药味,秦漫却觉得喜欢。 上一世,她曾在长安见过一种叫做莺粟的花,听说它的味道能使人上瘾,再也离不开,那时候她并认为的一种味道如何能让人沉迷。 但是现在她明白,对于她,秦漫来说,容齐就是她的那朵花。 …… 秋狩为期五天,容齐第一天与宗政殒赫一同进过猎场以后,之后三天便留在行宫,陪着秦漫。 于是,行宫中的人们便时常见到启皇与西启公主并辔骑马,弹琴下棋。 不是没有喜欢秦漫的青年想要上前,然而,兄妹之间的亲密默契,却让他们无法插足。 狩猎的第四日,容齐与秦漫在行宫附近的桂花林摘了一早上的桂花,用锦囊装回,又花了一下午,用鲜花做了一碟馨香扑鼻的精緻花糕。 在推开殿门的前一刻,容齐还怀着愉悦的心情。 然而下一刻,殿中飘散出的异香,让他顿是变了脸色。 那香气乍闻之下,令人不由精神振奋,然而容齐却知道那是什么。 他几乎立刻转过头来,正看到秦漫秀眉紧蹙,按着额角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挥袖内力一吸,将殿门重新关上,让烟气闭在殿中,揽住秦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小荀子!」容齐扬声唤道。 因为想要和漫儿独处,他让身边伺候的人都退下。 「陛下。」宫奴趋步上前,看见眼前的情况惊讶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去看看,朕的寝殿中可有燃香。」容齐立即命令道。 因为知道事情缘由,他此时心中倒还镇定。 「是,」小荀子赶忙应了,飞快的跑去查探。 也不说由于公主的关系,陛下的寝殿中是从不燃香的。 「回陛下,殿中没有燃香。」小荀子在屋内仔细的转了一圈,急步回报。 容齐并不意外的点点头,将秦漫一把抱起,进入寝殿,轻放在榻上。他怜惜的拂过她冷汗淋漓的额头,急促的命令道,「小荀子,你去找画影将公主的药煎来,再让人把萧可带来。」 「怎么……回事?」秦漫按着额角,艰难的抬头问他。 突如其来的头疼,猝不及防之下让她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恍惚。 那股莫名出现的奇怪香味,将她压制住的天命之毒突然引发了。 这天正好又是十五,显然是有人算好了日子,专门来坑她,于是这回的发作着实来势汹汹,秦漫内力不足,一时竟不足抵抗,只好硬抗。 是她大意了,以为仗着长生诀就可以不必担心,小觑了这世间的人物。 「没事,」容齐低头触她的额角,「漫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容齐守在她身边,拿锦帕替她擦去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过了一刻钟,药煎好,容齐亲自去端了进来。 「漫儿,来,」他将秦漫扶起来,将碗递到她唇边,轻声道,「喝药了。」 药中带着明显的腥气,秦漫一抬眼就看见他腕间一处才被利刃划出的伤口,还未处理包扎,往下淌着鲜血。 容齐见她看过来,将手往袖中收了收,将药碗往她唇边递了递,继续温柔的哄道,「漫儿乖,快把药喝了,喝了药就好了。」 「何必这样麻烦!」秦漫声音低哑,一伸手使劲将药碗打碎在地上,扯过容齐的手腕,一口啃在伤口上,顿时满口咸腥的血气。 心中积压的怒气,在头疼加持下,再不能控制,骤然爆发出来。 让他什么都隐瞒着她,让他都不告诉她! 第58页 容齐一声不吭的任她将手腕几乎咬烂,脸上没有一点痛楚的表情,一手揽住她避免她掉下床去,眉目幽深却带着温柔。 之前是担心漫儿不能接受,也是掩人耳目,其实倒不必要将血混进药里的,这样的解毒效果也许会更好一些。 见她渐渐无力的松了口靠在他腿边,容齐没理会手上的伤口,扶着秦漫躺好,替她盖上薄被,温柔的对她笑笑,「困了就睡吧。」 见秦漫一直奋力睁大眼睛看着他,容齐将手盖在她眼帘上,直到她疲惫的缓缓睡去。 「你就守在这里,一步也不得离开。」容齐将萧剎叫进屋来,低声嘱咐。 「是,」萧剎偷瞧了一眼在榻上沉睡的公主,连忙低声应喏。 听说公主出事的时候,他简直惶恐至极。 作为公主的侍卫统领,他应该负责公主的安全,如今却让人潜入公主卧房,让公主了出事,这完全是他难辞其咎。 陛下最看重公主的安全,此时不责罚他,只是因为此时没有更合适的侍卫人选而已。 他从前也未曾想到,还能同妹妹重逢。 小时候走失的妹妹原来竟是被雪孤圣女抱走的,被雪孤圣女养大,直到圣女去世才离开隐居的崑崙峰,若非陛下正好派人去寻雪孤圣女,从小远离尘寰不通世事的妹妹,恐怕就要被人骗了去。 但如今,他也不知道妹妹被陛下寻得到底是不是好事…… 陛下和公主都是智计超绝的人物,陛下让他跟在公主身边做什么,他心中也清楚,但公主的手段也不是他所能抵挡的。 公主所为他隐隐也察觉一些,但自小受的教育却教他要忠于君主,故而虽然担心被公主发现,他还是将公主身边发生的事,全都向上汇报。 所以,发现自己传出的一些关键的消息没有到陛下手中的时候,他就明白这是公主所为。 为此他不免不安了许久。直到看到妹妹萧可,他才突然想通。 他违背陛下命令,隐瞒公主的消息,陛下固然会生气,但如果公主知道,公主还要用他,公主就会保下他;但是他若是违背了公主的意思,公主要做什么,陛下为了公主高兴,是绝不会护着他,恐怕还会帮忙。 他如今才同妹妹团聚,父母已逝,也再无别的亲人,妹妹年少,不知世事,他怎么也无法放心,虽然明知不对,他最终选择对公主的事情,闭口不言保全自己。 「公主殿下!」萧剎看到公主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在榻前跪下来,「还望公主殿下相救!」 …… 仙居宫后院,容齐下令挥退了所有卫兵和宫人,拿出一支香缓缓点燃。 他敢让萧剎守在漫儿身边,正是因为自己会亲自见林申。 北临行宫固然不如皇宫大内护卫重重,但是能在这里自由来去,无人察觉的,也只有林申这样级数的武林高手。 一身黑衣的林申很快现身,出现在容齐面前。 「谁允许你这样做的。」容齐压低了声音怒斥道。 「陛下,」林申的声音像蛞蝓一般黏腻,声音毫无对一国之君的敬意,「我只是替主人提醒陛下一声,不要忘了你到北临来的任务。」 容齐沉声道,「朕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评论!先前你私自刺杀宗政无忧,可不在计划之中!」 「陛下,你知道的,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林申瞥了一眼容齐包扎起来的手腕,不紧不慢道,「陛下不该唤醒秦漫的记忆,陛下可别忘了,那是你仇人的女儿,你说她会不会在心里恨你?」 容齐心下一惊,眼眸一抬,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杀机,冷笑一声,「你以为朕是傅筹,三两句话就被你蛊惑。」 「他怎么能跟你相比,」林申笑起来面容扭曲,「但你要知道,主人是因为你,才饶过她性命。但如果你不能完成任务,你知道的,天命的解药在主人手中,陛下觉得你每一回都能如此及时吗?」 「够了!」容齐喝止他,怒道,「朕的事,轮不到你插手!你若再敢对漫儿出手,朕定不饶你!」 林申嘆了口气,似无奈的耸了耸肩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走了,陛下好自为之,不要忘了我们的计划。」 只消片刻,他的身影便完全消失。 乌云遮住明月。 容齐望着天际,眼眸中布满阴霾。 外间喧嚣声起,刀戟碰撞以及带甲士沉重的步伐声在院外响起,火光映红窗纱。 单膝跪在秦漫榻前的萧剎截住话头。 秦漫凝神望向门口,「你去——」 她话还没说完,门便被人轻轻推开,容齐的近身宫侍小荀子站在门外。他抬头看见已经坐起来的公主,连忙趋步进来,在榻前行礼,满脸堆笑道,「公主殿下,您醒了。」 「外面怎么回事?」秦漫问道。 「是黎王在满行宫的抓贼,」小荀子躬着身,毕恭毕敬的回答道,「陛下让奴进来守着公主殿下。」 「抓贼?」秦漫挑起眉,下床汲鞋,「哪来的这么大胆的贼?」 小荀子连忙道:「陛下说,若是公主醒了,让公主不用出去,夜里风凉,陛下还说,他会将人打发了,让您不必担心。」 秦漫一顿,随即一笑道,「也是,让卫兵看见西启公主从启皇寝殿里出来,想必明日的传言定会十足精彩。萧剎,你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回来禀报与我。」 第59页 萧剎几乎在转瞬的迟疑后,便应下来。他既然已经选了公主,自然没有回头路走,要听从公主的命令行事。 屋里只剩下秦漫和小荀子两人。 秦漫坐在床沿边,一双玉白瘦盈的小脚随意的上下晃动着,仿佛自得其乐,小荀子埋头站在榻边,将头埋得深深的,只敢盯着自己脚前一寸的地方,不敢抬头。 「陛下是不是也中了天命?」秦漫突然问道。 小荀子几乎骇然的抬头,却在对上秦漫清眸的瞬间,连忙再次埋下头去,他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吐。 「你别怕,」秦漫盯着阖上的房门,手指在榻沿上敲出节奏,「萧剎都知道,宁愿得罪容齐,不愿得罪我,况且,你也不必担心,我总不会对他不利的。」 小荀子噗通一声跪下来,五体投地,却仍然一个字也不说。 「咚、咚、咚、咚——」公主明明敲得并不算响,那声音却超越了门外的喧嚣,每一声都清晰的传进耳朵。 「你说,他明明中了天命,」秦漫语声幽微,「为何今天的异香,他却毫无反应?」 「公主怎么能怀疑陛下!」小荀子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激烈道。 话才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瑟缩了一下,埋下头,低声道,「陛下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您的事。」 「宸国可退兵了?」秦漫似乎不再纠结上一个问题。 「是,公主往北临去后不久,宸国的军队便离开边境。」小荀子想了想回答道,「据说因为宸皇病重之故。」 「宸皇病重?」秦漫有些诧异。 这件事北临朝廷可根本不知。 宸国在位的这位宸皇,是在当年宗政殒赫和容毅反出前宸国苻氏之后,趁机夺下皇位的。年纪比宗政殒赫小上几岁,也是接近,膝下只有一位不满十岁的儿子,却有一个年富力强,帮助他稳定江山的弟弟,若是他一旦驾崩,宸国恐怕要乱上一乱。 但,这都好几个月过去了…… 也并未听闻宸王驾崩。 宸国当初兵临西启边境,恐怕有苻鸢手段。 但宸王的病呢? 是巧合,还是有什么缘故? 「奴也是偶然听到传闻,并不知道真假。」小荀子低着头道。 他不过是个宫奴而已。 「这倒是个有趣的消息,」秦漫觉得,要是有机会应该打探一下宸国的情况。 她站起来,正好迎上推门近来的容齐。 「事情如何?」秦漫望向容齐身后的已经沉寂的黑夜。 靠着长生诀,她自然已经听到外间容齐同宗政无忧的交锋。 宗政无忧最后到底没能进到仙居宫殿中搜查,只在外围的庭院花园里找了一番,自然什么也没找到,被闻讯而来的范阳王叫走。 「怎么光着脚?」容齐略带责备的说着,已经一把将秦漫横抱起来,几步放回榻上,伸手抚上她的额头,关切问道,「可还头疼?」 「已经好了。」她也是一时来不及,便没有容齐的血,凭着长生诀,也能恢復过来,不过稍微费点功夫而已。 「看上去的确好些了。」容齐端详着她的脸色点点头,将被子拉过来给她盖好,「宗政无忧说是抓贼,恐怕另有意图。」 「那贼人可抓住了?」秦漫问。 「没有,」容齐猜测宗政无忧多半是看到了林申,「未必真有其人,说不定只是宗政无忧的藉口而已。——今天你就在这里休息吧?你的房间还未整理妥当。」 秦漫清眸一渺,轻声问,「我占了你的榻,那齐哥哥你呢?」 「我在这里陪着你,可好?」容齐在榻边坐下来,柔声道。 秦漫捉着他的袖子,凝眸看着他,片刻缓缓的展颜一笑,「好呀,我还未曾同齐哥哥同塌而眠过呢。」 容齐先是一愣,脸颊飞快的布满红霞,他绝非这个意思,他只是想在这里守着她而已。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恨不能原地消失的萧剎和小荀子,将他们挥退。 「漫儿你今天也该累了,早些睡吧。」容齐坐在榻边道,「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秋狩过后,你就要回西启了。」秦漫抬眸,眸光盈盈的看着他,「齐哥哥,你会想我吗?」 「会,」容齐垂眸,深深的注视着秦漫道,「齐哥哥每天都会想漫儿。」 猝然间,秦漫连人带被子向他扑过去。他连忙接住她,将她牢牢抱紧。 …… 「……动作轻些……去外面……不要吵醒了公主……」 秦漫听着容齐低声嘱咐着宫侍,到外间去洗漱。 与其说容齐醒来的时候,秦漫也惊醒了,莫不如说两人都一夜未眠。 昨天晚上,容齐最后还是没拗过她,上了榻,但也仅退了外衣,搂着她看了一夜。 秦漫闭着眼睛,感觉到他一寸寸划过她脸颊的目光。她猜测容齐先前是遇见了什么,但可以确定,有什么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生变。 此时,她怀里是容齐方才担心惊醒了她而脱下来的中单。 在这些细緻的地方,容齐实在温柔体贴的让人心醉,就像昨天夜里他哄着她的时候,声音低柔清冽,仿佛有无尽的耐心。 秦漫在绸衣上蹭了蹭,十分认真的继续装睡。 在外间梳洗穿戴完毕的容齐又走了进来,在榻边坐下来,安静的看了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被角,才起身出去。 第60页 这是秋狩的最后一天,秦漫照礼应该出席,不过有了昨天半夜里宗政无忧那一出,容齐有了理由,便不忍心叫醒她,让她早起。 今天对漫儿不会轻松愉快,他至少希望不要从一开始就糟糕。 「萧剎,你留下来护卫公主安全。」容齐走出外间下令道。 「是。」萧剎沉着的应了一声。 「昨天,公主同朕说,你这些时日以来护卫她的安全甚是尽心,让朕不要因为昨日的事情苛责于你。既然公主这样说了,朕便饶过你这一次。」容齐缓缓说道。 容齐声音不高,甚至莫不如说因为不愿吵醒了秦漫而刻意压低嗓音,然而其中的威势,却让萧剎顿时跪了下去,「属下,谢过陛下,谢过公主。」 容齐垂头审视着他,直看得萧剎一滴冷汗溅落在地上,这才道,「既然公主喜欢你,日后你和你的妹妹萧可便留在公主身边,跟随服侍公主……以公主为主——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属下……萧剎,定誓死效忠公主,听奉公主命令,永不背叛。」萧剎望着地板,一字一字的承诺。 心里知道,从今以后他的性命便属于公主。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容齐极低的压入萧剎的耳中。 秦漫等到容齐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睁开眼睛。 容齐带走了殿中的绝大部分的侍卫,仙居宫顿时清冷安静下来。 她起身,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骑装,让萧剎复述了昨日宗政无忧前来搜查时的情景。 萧剎于是将宗政无忧和容齐的对话,几乎一字不漏的说了,并且表示,他夜里巡查时,曾窥见在仙居宫外徘徊的黑影,不过因为戒备森严,应该未让人潜入。 秦漫相信了他的判断。 就武功而论,宗政无忧身边的冷炎,本同萧剎武功相近,但她先前指点过萧剎,故而他如今应该略胜过对方,而以宗政无忧的骄傲,他必不会亲自来做这种事。 「公主殿下今天可要去围场吗?」萧剎问道。 公主若是要出门,他们自然需要先行准备的。 「不急,」秦漫看看天光,「听皇兄说,你妹妹萧可从小在雪孤圣女身边长大,得了神医的真传?」 「真传不敢说,可儿的确学的几分圣女的本事。」提到妹妹,萧剎略道笑容道。 「可以请她过来一见吗?」秦漫凝视着他问道。 「自然、自然可以。」萧剎的面孔因为紧张一瞬绷紧。 容貌俏丽的十七岁姑娘,揉着眼睛,被萧剎牵着进来,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昨天后半夜才被放回去睡觉,到现在还没睡醒。 「可儿,这是公主殿下,还不快向殿下行礼。」萧剎扯了扯她的袖子。 「公主殿下,」萧可直愣愣的站着,眼睛水光迷离的看向秦漫,单纯而直白道,「你长得真好看,比师父还好看。」 秦漫忍不住一笑,她这么多年来,还从没见过这样纯白的像一张纸,几乎一眼能看透的姑娘。 「你长得也很可爱啊。」她对萧可招招手,小丫头就像小动物一般,蹬蹬的跑到她身边。 「知道天命吗?」秦漫摸了摸她有些歪的双丫髻。 萧可毫无防备的点点头,「这是天底下唯一不能用七绝草解的毒,毒性十分霸道。之前的陛下也问过,我听说好多年以前,也有人找师父要天命的解救之法,后来还把师父写的医书抢走了半本,师父可生气了。」 半本?秦漫想起兄长无相子曾找到的半本医书,所以剩下一半是早被人拿走了? 「好多年前?」她轻轻的重复一遍,柔声问她,「那你知道是多久之前吗?」 萧可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应该是在我还没去之前的事吧。是师父那里,前面死掉的姐姐跟我讲的。」 会是苻鸢吗?秦漫眉尾微挑。 「天命的解救之法,可儿知道吗?」秦漫揽着小姑娘,含笑问道。 萧可点点头又摇摇头,「师父研究出了一种换血之法,但是,从未曾在病人身上实验过,因为换血需要一个专门培养的药人,以命换命,这种药人持续需要服用许多珍贵的药材很多年,师父本想要试试,但需要的时间太长,太慢了根本来不及,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种方法行不行。」 这都是秦漫曾经在那半本医书中看过的内容。 她倒没有太失望。 而是伸出手腕放在桌上,有意试探她,「你帮我看看,可以吗?」 天真单纯的姑娘自然可爱,但秦漫相信,容齐既然带她来,这姑娘应该还有几分真本事的。 …… 「殿下,」画影匆匆从门外跑进来,手中握着一张字条,满脸惊慌的靠近秦漫低声道,「纸鸢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北临有反对联盟的势力行刺陛下!」 秦漫眉梢一挑,对望着她,等待她拿主意的几人,冷静道「我知道了。」 「公主殿下,这该如何是好?」画影满脸担忧,「算算时辰,现在陛下恐怕都已经进猎场了!」 秦漫垂眸做沉思状。 宗政殒赫带了五千御林军,况且最重面子,岂会让民间一点乌合之众搞出事来,丢脸丢出国去。 容齐不会用这种藉口,只能是宗政无忧。 她离开中山前,让人不再阻挠宗政无忧派去吴国调查齐家的人,算时间估计是已经回来了。 第61页 又是抓贼又是行刺,看来,昨天宗政无忧被新得的消息刺激的不清。 她抬头看了立在画影身后的萧剎一眼,向画影的方向一撇,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叩。画影是容齐的人,倒是比拢月这个中山城的纸鸢主管还要忠诚。 萧剎会意,抬剑用剑鞘往画影颈上一敲,画影毫无防备,应声扑倒在桌上。 「殿下以为此事有诈?」萧剎皱紧眉道。 萧可看着眼前的一幕,迷惑不解的眨眨眼睛,「哥哥,公主姐姐,这个是坏人吗?」 她摸摸袖口,那里有这几天她闲的无事做的一些药粉。 「她不是坏人,」秦漫对她嫣然一笑,因为方才的考察满意,故而她现在对萧可很有耐心:「只是,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而已。」 「殿下的意思是?」萧剎迟疑。 秦漫的手指在放在桌上的面具上摩挲着,她知道宗政无忧虽然是藉口,她如果不出现,他还真可能「变出」一群刺客来。 若不搞清楚秦漫同西启的关系,他不会罢休。 她推开窗,天空灰濛濛的分不清云霞的边际,朦朦胧胧的一片,看不见一丝蓝色,没有风,庭院中的植物呈现出一种不清爽的灰绿色,空气中有一种湿热的凝浊,不至于压抑的不能透气,却总觉得不够敞亮。 就在这时候,她眼角瞥向窗外,目光突然定住了。 粉白墙上有几道仿佛是刀划,又仿佛是擦落的痕迹,是湘儿留下的示警的记号。 痕迹的边缘还很清晰,不过就这一两日时间,因为外间有灌木的掩映,未曾被发现。 昨天的异香,极可能是林申本人,那么天仇门的人接到命令来到这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湘儿如今已经被安排进了天香楼,考虑到他们希望她做的事,特意命令她来这里,便值得寻味了。 容齐,他准备怎么做? 秦漫站起来,在窄袖的轻袍外罩了一件华丽的刺绣灿烂的锦衣,拿起面具戴在脸上,「我们先去灵鹿台,之后我会藉口脱身,进入猎场,查探情况。你带着可儿带上面具在附近跑跑马,离灵鹿台远些。」 这是让萧可假装她的意思。 今天是狩猎最后一天,现在时候也不早了,青年男子都进猎场去,至于贵女们,可不敢离开灵鹿台太远,宽袍广袖不显身材,故而萧可被发现的机会极少。 萧剎有些担忧,但还是应了是。 「你放心,若有什么事,你直接揭了可儿的面具,就说我想进猎场去玩一玩,不想被人看见,故而让侍女扮了我的样子留在外面就是了。」秦漫看了一眼萧剎紧绷的表情道,「只要没发生什么大问题,这种事不过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是。」有了她的这句话,萧剎才松了口气。 …… 猎场是密林深深的原始森林,年逾百龄的高大乔木耸立期间,半人高的草丛灌木阴翳葱茏,不时有跳跃的草虫和小动物逃窜的声音。由于这几天持续不断的糟蹋□□,丛林中倒伏的草木开闢出一条条曲折的小路来。 秦漫沿着新鲜踩踏出的痕迹,不慌不忙的往密林深处走去。 宗政无忧的枭几次从她头上飞过,都因为她注意躲避,而未曾被发现。直到走到一片开敞的草坪,秦漫看到枭长啸着飞落下来,便也停下脚步。 她伸手在枭枭头上捋了一把,被鸟儿不轻不重的啄了手,也不生气,逗弄着枭等着宗政无忧的到来。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齐、公、子。」宗政无忧低沉的声音自秦漫身后传来,「你就不担心那位身体不太好的家主吗?」 他在旁边看了好一阵,见她站定了随意的四处张望,丝毫没有紧张的样子,不免有些恼火。 秦漫低头抚着枭,「我人都在这里了,是怎么回事,你知我知,殿下又何必说这种话。」 「原来你心里清楚!」宗政无忧几步走到她身边,「你欺骗了我!拢月楼根本不是吴国齐家,齐是西启皇帝容齐的齐!」 「这不能怪我,你从来没问过不是吗?」秦漫回过头来,「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拢月楼是吴国的暗桩。」 秦漫抬眸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气,向宗政无忧伸出手,「拿来吧。」 「什么?」宗政无忧皱眉。 「别装了,山河志,拿来还给我,你一定带在身上。」秦漫道。 宗政无忧愤怒的按住秦漫的肩膀,「你到底有没有心!到现在,你只关心的只有山河志?」 「我早就说过了,我们是不可能的,」秦漫看着宗政无忧嘆息道,「你还记得吗?」 「你的意思,是怪我自欺欺人?」宗政无忧怒道,「那天舞剑的西启公主是不是你?」 「是。」秦漫点点头。 宗政无忧怒极反笑,擒住她的肩膀,「耍着我玩很有意思,是不是?」 「我……」秦漫强压了身体反射性的紧张,露出黯然的表情低头握紧拳。 这个姿势,她还是从容齐那里学来的,像是一种倔强的示弱,一看就仿佛深有苦衷。 当然了,容齐并非刻意,故而这种姿态不过一闪而过,而她想要削弱宗政无忧的气势,所以自然要做得明显些。 「我可以保证,」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一口气就会吹散,「我从没想过骗你,也从没想要伤害你。」 第62页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宗政无忧扬声道。 「是。」 他听见秦漫肯定的回答。 宗政无忧狠狠的盯着她,牙关紧咬,胸膛剧烈的起伏,「你把我当傻瓜吗?你明知道我最恨利用感情的人,你一边扮演着西启公主故意做出让我讨厌的动作,让我拒婚,一边却又露出原本的身份接近我、利用我、毫无廉耻的勾引我!」 秦漫蓦然抬头,露出受伤的神情。 宗政无忧一边觉得痛快,一边又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抽疼:「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敢听人说吗?」 「我不是西启公主,」她当然不是。 「你当然不是,」宗政无忧冷嘲道,「你不过是西启的细作,公主的替身而已。当了一晚的公主,就真的认为自己是公主了?启皇传闻爱妹如命,但是需要和亲就远嫁和亲,更何况是你?你说,若是你被本王抓住,容齐可会替你说一句话?」 秦漫忧伤的看着宗政无忧,「你已经决定了?」 宗政无忧仰头不看她,只觉得再多看她一秒,便会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 「或者说,你认为自己现在能逃出我的掌心?」 「愿赌服输,」秦漫嘆气,仿佛全然放弃抵抗道,「你抓吧。」 虽然认为宗政无忧不会这样做,但秦漫还是注意起周围逃跑的路线。 「你就是仗着本王不会把你怎么样,」相持了许久,宗政无忧终于低声的开口。 这是个投降的信号。 「并非如此,」秦漫放轻声音,婉言道,「我知道今天是你设的圈套,所以才敢来。我知道,你没有想要害我。」 只是,从来也没将我放在眼里。 她知道宗政无忧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是旧日对母妃的承诺,是绝无仅有的选择,以及是那锦绣上添的那朵花。 「原来你还知道,我才是这个世上,唯一绝不会伤害你的人。」宗政无忧的声音柔软下来,将一卷山河志放在她手里,「漫漫,我愿意不在乎你的身份,不在乎你过去做的事,只要你愿意陪在我身边。」 「可是——」秦漫手指一收将书握紧。 「没有可是,一切都交给我,」宗政无忧深情的看着她,「我爱你。」 「殿下!」就在这时,黎王侍卫统领冷炎飞快的奔来,「西启公主以侍女为掩护,私自跑进猎场遇见刺客,幸被卫国大将军傅筹所救,陛下紧急命令,所有人立即回营,不得有误!」 秦漫神色一震,连忙追问道,「公主可曾受伤?」 宗政无忧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冷炎见过她,此时见黎王主动握女子的手,也没露出惊讶,而是一本正经的回答了她,「应该没有,只是据说受了些惊吓。——对了,启皇说,要为公主择婿。」 在公主被傅筹所救之后,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担心吗,无忧?」秦漫凝眸看向宗政无忧。 宗政无忧今天要守她,在这里安排了不少人,就不怕被宗政殒赫误会吗? 宗政无忧心情稍有些愉快:「你就不问,是不是我的人吗?」 「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秦漫肯定道。 袭击一个西启公主对他有什么好处?要伏击,也是伏击容齐,不过嘛,他要真的傻到去伏击容齐,绝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这显然是天仇门做的,就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后续? 还有,容齐…… 果然,竟还是决定将她嫁给傅筹了。 北临行宫主宫上阳宫承明殿外,秦漫停下脚步。 宗政无忧的下属飞快前来禀报,所有王公贵族,皇家子弟,以及两位陛下以及公主都已经在殿中,就等宗政无忧了。 「我回去了。」秦漫以退为进,「你进去之后,也要多加小心。」 她若是想要亲眼看到「公主选夫」,还得靠宗政无忧。 宗政无忧勾勾嘴角,拉住她的手,他此时心情正好,一点也没把自己在猎场私设卫兵的事放在心上,十分轻松道,「都到这里了,你还怕什么?正好趁这个机会,让父皇见见他未来的儿媳,不是正好吗?」 秦漫一把抽回手,似害羞的撇过脸,往旁边让了两步,「谁答应嫁给你了,你还没有赢过我呢!」 「那、」宗政无忧笑着玩笑着,再次擒住她的手,「我们就下一辈子,就算这辈子赢不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可就生生世世不分开了。」 「现在真的不可以。」秦漫蹙眉看向宗政无忧,一脸为难。 「那,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宗政无忧心下微窒,却故作轻松的含笑抬手轻抚向她的脸。 「至少……」秦漫撇开头道,「公主成亲之前,不可以。」 「好!」宗政无忧携着她的手低声道,「就以西启公主成婚为期!不管你受了西启多少恩惠,你之前做的都足够报答了!」 自然是不够的。 秦漫看向殿中,容齐带着穿着公主华服的姑娘,坐在殿上,正可以看到她现在站的地方。 这样的距离,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见呢? 当宗政无忧带着秦漫入殿时,饶是见多识广、庄重城府的大人们,也难以控制住变幻的表情,满殿眼神乱飞。 美人是绝世美人,绝色倾城。 第63页 不施脂粉,不饰钗环,不着华服,已足够光彩照人。 纤若春柳,灼如芙蕖,明眸流光,墨发如绸,端秀而神溢,天然自风流。 他们不知黎王何时身边有这样的美人,更没想到黎王会在这样的时候,带着美人公然上殿来。 故然,因着前事,大家都猜测启皇恐怕会替公主选择将军傅筹。 比起皇子,傅筹将军固然身份略逊一些,但仍不失有为的少年英雄,启皇看上去十分宠爱公主,既然宗政无忧数次表示拒绝,将军傅筹又救了公主性命,那么与其捲入皇位争斗,手握三军、位高权重的傅筹将军,也算合适人选。 「七哥,齐——嗯,齐姑娘,」宗政无郁活泼的抬手招了招,「七哥,就等你一个了。」 「见过父皇,」宗政无忧行礼。 「见过两位陛下。」秦漫仪态万方的屈了屈膝,然后,抬眸看向殿上。 容齐面色平静直视前方,仿佛眼前的姑娘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秦湘有些不安的动了动,担忧的看向秦漫,她们固然事先知道计划,但这比原本计划的时间提前了许多,林申就在左近,她不敢同姐姐接触,只能模煳的留下一个讯号。 今天还是她第一次接触启皇容齐,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人比林申还要深沉、可怕。他真的是姐姐的爱人吗? 若是如此,他怎么能忍心将姐姐嫁给傅筹? 她原以为容齐见到姐姐过后,会放弃这个计划。 上座的宗政殒赫面沉如水,到底不愿在别国皇帝面前落了面子的心里占了上风,「无忧还不快入坐,启皇和公主等了你许久了。」 「其实,陛下大可不必等我,」宗政无忧态度随意的站起来,拉着秦漫来到自己的座前坐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娶公主,所以我到与不到,根本没有关系。」 宗政殒赫忍了忍气,假装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开口道:「虽然未至半年之期,但是之前启皇同朕说,希望能亲眼看到公主亲事落定,如今北临出众的青年具在此处,公主正好可以趁此机会,选定驸马,也了却朕同启皇共同的希望,共结两国百年之好。」 「不错,」容齐温和的开口道,「朕希望看到自己的皇妹,选择她真正心爱之人,无论高低贵贱,是何身份,只要是皇妹所选之人,朕立即应允,绝不反悔。」 「陛下和皇兄所言甚是,都是容乐考虑不周。」坐在容齐身边的秦湘优雅的站起来答道。 「公主深明大义,堪为女中典范,」宗政殒赫含笑一挥袖道,「请公主开始吧。」 侍女端着白玉茶具跟在秦湘身后,随着她缓步走入殿中,从一个个席列前踱步而过,每至一处,坐中的贵族子弟皆露出紧张期待的神情,每过一席,被她弃过身后的青年都不免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 整个殿中之人,都全神关注容乐公主的动向,秦漫便趁此抬眸去看殿上的容齐。 容齐几乎下意识的眼眸一垂,避开她的注视。 秦漫挑了挑唇角,突然感到置于膝上的被人一把握住。 她回过头,正看到宗政无忧薄怒的注视她的眼神。 她不免又是好笑,将目光再次投向「容乐公主」。 于是,她自然没有看到,容齐看到她同宗政无忧牵手时的样子,几乎控制不住的眼神,和膝上勐得蜷紧几乎掐进肉里的手指。 满殿神情忐忑难以自持的青年中,若无其事自斟自饮的傅筹便显得卓尔不群。 秦湘终于走到了傅筹面前。 她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回头看姐姐的冲动,却在触及傅筹目光的瞬间沉定下来。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知道姐姐最想要的是什么。 秦湘在傅筹面前站定下来,转身斟好茶,双手捧杯,缓缓蹲下。 在她尚未跪坐下去的时候,对面的傅筹隔桌搀扶住她的手,将她扶起,然后接过她手中的茶杯。 傅筹一口饮尽杯中茶,目光仿佛无意扫过与他正对的秦漫,「劳公主亲自斟茶,本将受宠若惊。」 秦漫平静的与他对视了一眼。 平心而论,这个妹夫,长得的确还算可以,打仗也有几分本事,心不够狠,能让人哄得住,湘儿的眼光是不算坏的。 御座上的宗政殒赫见驸马人选已定,心情不由大好,哈哈一笑,「傅筹将军,一世英雄,精忠报国,与公主堪称良配,不知启皇陛下意下如何?」 宗政殒赫看向容齐。 「朕,愿意遵从皇妹的心愿。」容齐含笑望着殿中,一脸欣慰。 「好!」于是,宗政殒赫道,「卫国大将军傅筹听旨!将军傅筹少年英才,国之栋樑,赐婚与西启长公主容乐,愿以此结两国百年之好。明日便是回京之期,朕即刻命人筹措婚礼,七日之后完婚!」 殿中傅筹伏拜行礼,秦湘屈膝,谢过两位陛下赐婚。 席边,秦漫斟了一杯葡萄美酒,目光与金黄的酒液对视,轻轻一笑。 殿外一阵凉风冲进殿中,扫荡一遍又扬长而去。 很快,风声大作,雨乱如麻。 秦漫看向殿外,只觉得这天气的确再应景不过。 最后一日的篝火宴,自然无法举行了,宴会的地点便改在殿中举行。因为婚事已定,秦湘所扮演的西启公主便移席到傅筹身边。 第64页 秦漫没兴趣参加接下来的宴会,随便找了个理由,对宗政无忧表示自己还有事处理后,悄悄离席。 虽然还未到傍晚,天却已经完全阴晦下来,雨雾茫茫一片,有的事情,想像和亲眼看到的感觉终究有些不同。 她一路冒雨回到仙居宫,正好这场大雨做了掩护,节约了她避开宫中守卫的工夫。 萧剎笔直的站在宫门口,看见她,顿时露出愧疚的表情。 」殿下,今日——」 若非他太过紧张,最后不得不按公主所言揭开可儿的身份,最后也不至于变成这样的结果。 他实在有些看不明白陛下对公主的态度。 今天早晨还要他发誓效忠公主的陛下,到了下午,就为公主挑了一个未婚夫。 他虽然对很多事都不清楚,却也知道,这绝非公主想要的。至少,如果非要在北临选一个人成亲的话,公主应该会更愿意选黎王吧。 这位将军,和公主从前根本未曾相识。 秦漫挥了挥手,甚至都不问萧可暴露的细节,那根本不重要,「好了,此事不怪你。皇兄想做的事,你岂能阻止?画影呢?」 「啊,我先前将她绑起来关在柴房,」萧剎赶忙回答道,「但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殿下可是要属下四处搜寻?」 「不必,」秦漫再次挥挥手,「让人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是,属下疏忽了,属下这就吩咐下去。」萧剎又连忙道,他迟疑了片刻道,「殿下需要可儿服侍吗?」 「不用,」秦漫拒绝,淋雨过后心情清爽多了,甚至还有心轻松的对萧剎笑了笑,好让他放松点,「可儿以后也不必做这种事,以后有闲时让她多读读医书,有什么需要,你去帐房提就是了。」 下属的敬畏是必须的,但畏惧太过,却会造成危急。 事已至此,一切自然正常进行下去。 容齐替她下了决心,这也很好。 她设想许久太子那条线,还是总觉得不如傅筹容易,比起傅筹,太子受到的瞩目实在太多了。 容齐回到住所的时候,天已经晚了。纵使他不想参加今晚的宴会,却也不能太早离席。 西启公主自然随启皇一道离开。 马车内,秦湘想要出口质问,但忍住了。 她知道姐姐没有告诉启皇她们相认的事。 她们的对手很强大,所以每一分每一刻都需要小心。 「启皇陛下,」秦湘低声道,「若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就要离开了。」 容齐携着些微的酒意,几乎含着杀意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瞬时间垂下眼眸,冷漠开口:「替我向傅筹带好。」 女子褪去锦衣露出里面紧身的劲装,在马车行过拐角的时候,从车门窜了出去,几乎瞬间消失在雨帘中。 他突然想起,这是漫儿的妹妹。 在过去,他们还在西启的时候,漫儿曾经不止一次包含思念的,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妹妹。 如果漫儿知道的话,大概再也不能原谅他了。 现在呢,容齐自嘲的勾出一个苦笑,难道现在他所做的事情,就能够被她原谅吗? 「公主可已经回来了?」容齐步下马车,不理会瓢泼的大雨,匆匆进了仙居宫直向正殿走去。 身后的小荀子连忙将油纸伞撑开,高高的举起,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萧剎跨着剑守卫在公主寝殿的门外,看见容齐,低头致礼,然后回答:「回陛下,公主殿下申时回来,沐浴更衣就歇下了。」 容齐望了望未燃灯火的公主寝殿,无声的嘆了口气,「公主可用过晚膳?」 萧剎看向真情实感担心公主的陛下,心里只觉得难解,但仍然老实的回答:「并未。」 容齐清眉微蹙,抬起手在门边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放下。 他不知道秦漫是真的睡了,还是只是不想见到他,他想了想,低声嘱咐道,「让厨房准备点东西,若是公主半夜醒了,可以用些。」 「是。」萧剎应声而去。 容齐蹙眉看着行事实在粗糙不堪的萧剎,虽然他将萧可放到漫儿身边,但萧可未曾受过训练,性子也天真了些,不适合做贴身侍女伺候起居。 但是,漫儿大概也不愿再用画影了。 直到次日,容齐接到宗政殒赫同乘回城的邀请,也未见到秦漫。 终是失望的看一眼她禁闭的寝室门,登车而去。 他并不知道,昨天夜里秦漫接到无影楼的消息,已经连夜启程,此时已经在中山城中了。 「我以为你会随临皇的车队回来呢,小漫,」中山城西一间民宅的阁楼上,无相子立在屋子中央,看着秦漫浅笑着,「有些沉不住气啊。」 「一路回来无聊得很,只能生气,还不如做事。」秦漫在兄长面前说了实话。 「这里没有酒,不过,若是小漫想要说的话,哥哥愿意洗耳恭听。」无相子甩着手中的墨玉扇子,眨眨眼睛。 「还是说正事吧,」秦漫摇摇头,她自己的事,并不需要别人帮忙拿主意。 「好啊,」既然她这样说,无相子便不再追问,命人将一个形容瑟缩的中年妇人带了上来,给她介绍道,「这个应该是你想找的人了。她曾经是苻鸢的陪嫁宫女,在苻鸢被打入冷宫之后,其他人都被灭口,只有她正好之前犯了过错被赶出宫。」 第65页 妇人听着无相子的话,瑟缩的更加严重,几乎将头埋进胸口。 「幸而还算聪明,出来之后就更名换姓,离开中山,这才逃得一条性命。」无相子道,「怎么样?你让我找知道当年旧事的人,此人作为苻鸢陪嫁宫女,已算是最了解其中内情了。」 秦漫认真的看了一眼带上来的妇人,头髮花白,个子瘦小,粗衣短褐,打满补丁,虽然风霜摧折,但仍然可以从脸上可以隐约看出年轻的时候不失清秀的容貌。 站姿虽然略有些佝偻,但仍然下意识的将双手交叠在面前。 而那双手,虽然已经变得粗糙,伤痕交错,却仍然连指缝都洗得干干净净。 「多谢兄长。」她认真的抬手,弯腰,行了一礼。 「行了,」无相子挥挥手道,「你既然这样着急的回来,想来也是等不及了——啊,需要我迴避吗?」 秦漫点点头,「多谢哥哥谅解。」 无相子一挥袖子,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潇洒的出去,顺手替她把门合上。 房间骤然一静,秦漫看着,从进来起一直全身发抖的妇人,用尽量轻柔的声音说道,「别害怕,我只想问你一些旧事,」 妇人却是一抖,慌张的高声道:「贵人,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漫秀眉一挑,吐了口气,蹲下来,依然用温和的语气:「你要知道,虽然你躲了二十年,但我们能找到你,别人也可以,苻鸢还活着——」 妇人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将头埋得更深。 「苻鸢还活着,这件事迟早会张扬出来,」秦漫向后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来,盯着她的脸继续道,「如果你今天愿意将你所知道的,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我可以承诺,给你们一笔足够衣食无忧一辈子的钱,到南方更平静的国家生活。你在宫里生活过,应该能感觉得出,现在北临的局势相当紧张吧?」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本该是无人知晓,就连皇后本人都该忘记了——」妇人挣扎着说道。 「忘记?」秦漫轻轻一笑,「这种事,即使再过二十年也不可能忘记吧。」 「真的,苻皇后真的忘记了,」妇人急切道,「临皇陛下给她服了一种叫做天命的毒,让她失去了记忆!」 天命! 苻鸢中过天命?! 她怎么解的? 「你知道天命是什么样的毒,会有什么反应吗?」她压制住起伏的情绪,语气平静的问。 妇人对着地面连连摇头,「我……我也不清楚,应该、应该是北临皇室的一种秘密的毒药。能让人完全失去记忆,然后渐渐虚弱而死。」 北临…… 秦漫轻轻吐了口气,她看出来,她越显得温和,这个妇人越会紧张,便在旁边的方桌前坐下来,仅侧对向她,平静的语气命令道,「把你知道的,重头开始说。」 「苻、苻皇后当年,原是先宸国的公主,」一但开口,接下来的话便容易了,妇人一边紧张着,一边却讲的清晰明了,「那时候,陛下的父兄无能,令北临被宸国吞併,北临的皇室子弟都被迁到宸国软禁,陛下在宸国见到还是公主的苻皇后,苻皇后坚持下嫁给陛下,陛下由此得到先宸国皇帝的赏识,从此以后得到军权。」 「后来,」妇人抹了一把汗,看秦漫面色平静的听着,继续道,「陛下同宸国丞相容毅起兵造反,然后成功復国,容毅也建立西启。」「宸国的苻氏被灭,宁氏兴起,陛下因此邀请容毅到中山会盟——」 「容毅看上了苻鸢?」秦漫侧过头来问道。 妇人低头摇了摇,「容毅看上了云贵妃,陛下不肯,但北临初建,不敢与西启贸然翻脸,于是,便将皇后送给容毅,之后更将皇后打入冷宫,为担心皇后报復,还给皇后服下了毒药,让她忘记一切。」 「之后,苻皇后在冷宫中产下一子,」秦漫轻幽幽的说道,「与此同时,云贵妃在清凉殿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其一为死胎。而苻皇后的天命之毒,突然就不药而解。」 连宗政殒赫当初都以为,在冷宫中的傅筹是容毅之子,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容齐,也不会向容齐下毒,天命是北临皇室的秘药,除了北临皇室,就只有苻鸢才有。 兄长给她的半本医书,前半部的最后,一定是天命的另一种解法,通过某种方法将毒过到亲生的孩子身上。 所以容齐才会中了天命 同时,也正因为这样,容齐的体质才会和直接中天命的她不同。 「这……这民妇便不知道了,那时候民妇已经被赶出皇宫了,民妇知道的就这、这——」妇人偷偷用眼角觑向秦漫,顿时被吓得往后一仰,跌坐下去。 连忙低头伏跪下来,瑟瑟发抖。 那双形状姣好,黑白分明的眼睛,闪闪发亮,透着噬人的光芒。 屋里再次归于沉寂。 妇人紧张的唿吸声,显得格外的清晰。 「你出去吧,」过了一会儿,秦漫轻柔的开口。 妇人于是几乎立即四肢并用的爬着撞出门去了。 秦漫面无表情的将手尖搭眼前在方几上,纤细修长的手指莹白如玉,柔若无骨,指甲带着一点可爱的粉色。 谁能相信呢? 这样一双秀美娇柔的手,在无相子进门的瞬间,在他眼前,将一张精緻雕琢的红木茶几碎成了齑粉。 第66页 「记得要赔啊,小漫!」无相子晃着扇子走进来,对着一地碎屑摇摇头,「短短时日,小漫你的内功倒是长进不少嘛。」 秦漫缓缓吐出一口气,回过神来,才觉得屋内的空气憋闷得让人感到窒息。 她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棂,正午的太阳顿时带着烘热窜了进来。 伸手摘下头上的髮簪,任秀髮如瀑般垂落下来,秦漫张开五指,低下头细细的在发间梳篦起来。 无相子自在的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来,摇着扇子,等她情绪平復下来。 「哥哥,」秦漫背着窗,目光在身影中显得清幽,如同暗河,表面仿佛平静的波澜不兴,「我想杀人。」 「哦?」无相子没有露出惊讶,反而带着兴味的用扇子杵着地面道,「小漫想怎么做?」 「从中山城到西启都城最短需要多少时间?」秦漫一边算一边问道,「五天?三天?」 无相子坐正了身体,「我或者你自然只需要三天。怎么?你想要杀的人在西启皇宫?是苻鸢?你忍不住了?」 秦漫仰起头,望着屋顶,「不可以吗?」 如果,她将苻鸢杀了,容齐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呢? 容齐对苻鸢还有抱有期待的。 即使他明明知道苻鸢做了什么,即使他完全清楚自己的不幸的源头,他仍然对苻鸢抱有及其卑微的期待。 无论苻鸢做出再让他无可奈何的事,都无法反抗。 他天生似乎就带有平和而柔软的性情,默默承受,毫无反抗的精神。 如果、如果她能把苻鸢杀掉,能不能撕碎那平静的外表,精緻漂亮的面孔露出痛苦的挣扎? 就像在火焰的燃烧,或者在突然绽放的花? 这种莫名出现的想法,像毒物一样,危险而又迷人,不断勾引着她。 「小漫,你认真的?」无相子皱眉带着责备的看向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秦漫望向窗外,高树鸣蝉,天高气朗。 好吧,她知道这是在找死,苻鸢本人的武功且不说,西启皇宫守卫森严,除了明面的武士还有天仇门的暗卫,凭她现在的工夫,即使一击必杀真的刺死苻鸢,也不可能从西启皇宫全身而退。 但也正因为,这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只要想起就让她感到兴奋的颤慄。 她吐了口气,压制了这种疯狂的想法。 比起拿性命报復苻鸢,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此之前,瞬间的愉悦是可以克服的。 不过这并不表示,她就不再生气。 「哥,僱佣无影楼楼主做事,需要花费多少?」秦漫歪歪头。 「说说看?」无相子挑起眉梢,没有答应也没说拒绝。 「林申现在在北临,给苻鸢制造点小麻烦,让他不得不赶回去,对哥哥来说是件容易的事吧?」秦漫含笑道。 「可以是可以,」无相子冷静的指出,「可这有什么意义?」 「小妹要成亲了,」秦漫婉然一笑,「我不想让林申去听床,这个理由可以吗?」 无相子顿时朗然一笑,将扇子在手上一击,有些兴奋道,「小漫太客气了,何须钱财!为兄怎么能让别人坏了小妹的好事?小湘喜欢的那个傅筹,长得的确不错,你们姐妹俩都安排好了?」 「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孤煞他们,这一桩,都算在为兄的帐上,就当做为兄给她的新婚贺礼!」他惋惜的摇摇头,「如此有趣的事,看来为兄是不能亲见了。」 无相子一撑地面跳起来,潇洒道,「那为兄这就去了,也多点时间,让消息能传到北临来。」 「多谢哥哥了,」秦漫让开窗口的位置,任无相子能轻松的窜出去。 「不客气,」无相子身形已经出了窗口,余音由在,「北临这边无影楼的事,就交给小漫你了。」 过不消片刻,带着面具的罗剎拿着一沓本子进来,左右看看,不见无相子,有些茫然,「秦姑娘,楼主呢?」 秦漫不由有些心虚,又仿佛有种被人坑了的错觉,还有点小愉快,小声试探的问道,「你们楼主这几天有事,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们……商量着来?」 兄长对她,可算是仁至义尽。 罗剎透过面具的孔,凝视了秦漫一会儿,仿佛放弃的说道:「秦姑娘要是愿意自然没有问题,」他左右看看没看见桌子,只好继续将本抱在怀里,「这是上一季的收支,还有楼主逛花楼记的帐单,姑娘现在要看吗?」 秦漫抽抽嘴角,无奈的伸手,「行,拿给我吧。」 ———— 「公主在哪儿?」容齐紧紧的盯着萧剎问道。 日落月出,华灯已上。 桌上餐盘里已经毫无热气。 若说之前,容齐只以为秦漫是生气不愿见他,但现在已经一天过去了,他岂能还不发现根本秦漫不在的事实。 「回陛下,属下不知。」萧剎垂下头。 他是真不知道。 公主行踪时常不定,昨天半夜出门的时候的确告诉了他一声,可并没有告知去向。 容齐自然看得出来。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的弦月,过了一会儿嘆口气道,「公主可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萧剎艰难的摇了摇头。 容齐清眉微蹙,这里毕竟是北临,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他实在不好贸然行事,「若是……明日公主还不回来,就告诉傅筹,让他去派人去找找吧。」 第67页 「不必了,」秦漫揉着满脑门的帐,再直接翻墙进屋,「我回来了。」 「漫儿……」看到她的瞬间,容齐顿时神情紧张起来。 秦漫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或者说实在平静的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仿佛静夜的池塘映着月下梨花,甚至带着一点平和的温柔,温柔的静谧。 她开口道:「齐哥哥,你真的决定好,要将我嫁给傅筹吗?」 「漫儿……」容齐的灰瞳阴翳重重,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试探的握向她的手,说着连自己都难信的话:「漫儿,等我一年好吗?」 「那么,成亲是什么意思,齐哥哥心里很明白的吧,」秦漫盯着容齐的眼睛道。 容齐勉强的勾了勾唇角,他当然知道。 「是了,」秦漫轻笑着歪歪头,「我都忘了,虽然没有大婚,西启的皇宫里,不是没有美人,齐哥哥当然是清楚的。」 「我——」他没有碰过她们。 他曾经向她承诺过,不会亲近别的女子的。 「我答应了。」秦漫抬起食指堵住他的话。 她根本不在意那些,他不会喜欢那些美人,她知道的。 容齐一愣。 「齐哥哥,」秦漫温柔的笑着道,「既然是你希望的。西启公主会安安稳稳的嫁给北临大将军傅筹,我向你保证。」 她扫过摆在桌案上没有动过的盘子,「齐哥哥还没吃晚饭吗?这可不好。」 「漫儿吃过了吗?」容齐连忙问道。 他心下有些不安,漫儿的反应实在出于他的意料。 秦漫挑眉,在他带着忐忑神情的脸上拂过,「我让他们重新做些来,齐哥哥陪我一起?」 她正欲转身抬步,容齐连忙抓住她的手,「不必,我让小荀子去传话就是了,小荀子——」 「陛下。」宫侍低头听命。 「你去膳房让他们重新准备晚膳,多做些公主喜欢的菜。」 秦漫低头看着容齐握着的手,笑了笑,顺着他的牵引来到桌案前。 除了几盘冷菜,桌上还有一只细颈的青白瓷酒壶。 秦漫拿起壶盖,凑近闻了闻,不免露出几分惊讶,「竹叶青?」 她抬头看向容齐,笑道,「齐哥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烈酒了?便不怕醉了耍酒疯,失了仪态?」 「稍稍饮了几杯,」容齐忙道,「不过漫儿说的也是,喝酒误事,漫儿若是不喜欢,我以后都不喝了。」 「不用,不用,」秦漫摆摆手,展颜一笑,「我最近正好得了一坛好酒,想送给齐哥哥,又怕你不喜欢,如今这般正好,我过几天就拿来。」 「只要是漫儿送的,」容齐心下仍然不安,却还是不由得陪她笑起来,「齐哥哥都喜欢。」 ———— 「陛下,」小荀子捧着一坛酒进屋,「这是公主殿下……出门前嘱咐奴送给陛下的酒。」 公主府此时四处都张挂着红绸,布置的十分喜庆,只是主人已经离开。 容齐独坐在屋内,握着一束青丝,红绳的颜色已经越发黯淡了。 听到小荀子的话,他这才抬起头来,「拿过来吧。——公主没说什么吗?」 他到底想听到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天,漫儿回来之后,一切仿佛如常。 只是时常夜里出去。 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等待判决的犯人,不知道却清楚前方等待他的,註定是更残酷的命运。 「公主说,此酒名旖思,是难得的好酒,」小荀子揣度着,谄笑着抬头,「这名字真好听,想来公主想以此表明——」 他话没说完,便见陛下脸色陡然苍白得失尽了血色。 【我最近正好得了一坛好酒,想送给齐哥哥,又怕你不喜欢,如今这般正好,我过几天就拿来。】 【只要是漫儿送的,齐哥哥都喜欢。】 他按住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血气翻涌,挥手拒绝了小荀子递上来的药。 只觉得过去觉得近乎窒息的痛苦,在此时根本不算什么。 「拿、咳、拿酒杯来,不,咳咳,」容齐神情木然的按着胸口,「拿碗来,漫儿送的好酒,朕、咳咳,朕一定要,咳,要好好品尝!」 「姐姐,」坐在妆镜前的秦湘,睁大眼睛看着镜中易容成秦漫的模样,仍然有些犹豫,「这样真的能行吗?」 金线滚边的红纱被秦漫小心的盖下去,仔细的摆弄得平整,两边对齐,务必让每一丝褶皱都完美成她心里的模样,「我们不是试过了嘛?傅筹根本认不出我。至于该怎么让他不产生怀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是自然,这件事在她心中其实已经演练过了无数次。 可是…… 不,这是她的事,她不该再让姐姐事事操心了。 「那,姐姐今天晚上呢?」秦湘抬头看向秦漫,红纱下坠的穗子轻晃。 秦漫伸手捋了捋穗子,对她微微一笑,「今天自然该是——」 「洞房花烛。」 仿佛微风拂过,推开了殿门,微凉的风穿堂而入。 容齐醉眼迷濛抬起头来,看到他心上的姑娘披着他送的雪白狐裘,带着玉白的面具,秀髮上一支凤凰展翅挂珠钗,随步轻摇,翩然而来,嫣然一笑。 这就是「旖思」吗? 第68页 原来真的能旖思入梦来。 容齐一动不动的望着眼前的身影,生怕一眨眼就佳人无踪。 她来到他的身畔,纤细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嫣红的唇吐气如兰,「齐哥哥。」 「漫儿……」容齐凝视着她,没有动,「漫儿,你不该在这里。」 这不是真的,容齐告诉自己。 哪怕它看上去是像真的漫儿在自己身边,它也不会是真的。 漫儿恨他,她一定很恨他,才故意在这样的日子,送他这样一坛酒。 她应该是恨他的,他的诡计将她嫁给傅筹,将心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一个心怀叵测,绝不会给她幸福的男人。 「洞房花烛之夜,」她的气息轻轻的拂在他的脸侧,「我不该在这里,又该在哪?」 她该在……在…… 容齐看着眼前的姑娘,她展开斗篷,露出鲜艷灿烂的嫁衣。 怀中的温软的娇躯如此的真实,让他几乎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没有别人,没有阴谋诡计,没有生死之忧,只有他们,只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西启的习俗,新娘的面具要在新婚也由新郎亲手取下,」秦漫在他怀里,仰头看向他,娇声催促道,「齐哥哥,不帮我取下来吗?还挺沉的呢。」 容齐的手缓缓移到她的脑后,解开了面具的丝带。 面具后的绝美容颜,缓缓的展现在他面前。 秦漫今日上了浓妆,面色雪白,眉如翠黛,唇色嫣红,平添了一番柔媚风情,娇艷欲滴。 她伸出一只手去,将酒罈子倾了倾,凑上往里看,「只剩一点了呀。」 转过头来,她有些惊讶的看向容齐,笑着贊道,「齐哥哥的酒量比从前好了许多嘛。」 当然不是什么「旖思」,只是「十里香+崑崙觞」而已。 两种烈酒混作一坛,她都不敢一回随便喝这么多,容齐看上去居然没有太醉? 她记得他的酒量并不好啊? 「漫儿送的酒,」容齐搂紧她的纤腰,将头贴向她「齐哥哥不会浪费。」 秦漫侧眸来睇了他一眼,笑容微抿,再转过头去。 桌上只有一只酒爵。 秦漫便伸长手够过来两只茶杯,将两杯倒满,抬手递给容齐一杯,「齐哥哥与我同饮一杯,如何?」 容齐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这时候却将手覆上她,「这酒容易醉人,还是齐哥哥替你喝吧。」 他两手都握在她手上,将两杯酒先后饮了。 两杯烈酒入喉,他侧过头低咳了两声,身形一时有些坐不稳,便将秦漫抱得更紧些,将头靠在她肩上。 秦漫这时候才明白,容齐其实已经醉了。 若非醉了,他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来。 她灵活的在他怀中转了个身,面对着容齐,对他婉然一笑,故作苦恼的颦眉,「这可如何好?合卺酒被齐哥哥你一个喝了?」 容齐似乎愣了愣,语音低微,「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的。」 「那齐哥哥觉得,什么有关系呢?」秦漫眉宇微沉,带着薄怒的瞪向他。 「什么都没关系,」容齐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再次搂紧怀里,声音轻柔的哄道,「只要漫儿好好的,能回到我身边,其他我都不在乎。」 「可是,齐哥哥,」秦漫在他的耳侧直白道,「漫儿想要的不只这些。」 容齐揽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那漫儿想要什么?」 「我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受任何人摆布,还想——」她还想要君临天下,看看山顶的风景。 她吞下后半句话,从容齐怀里直起身来,看着他轻软的笑,「还想洞房花烛,同齐哥哥成亲。」 轻解下的雪白的狐裘斗篷在榻上铺展,银蓝色的莲花绣纹坠在床边,微微荡漾, 精緻而灿烂的嫁衣锦帔上金线绣的凤凰展翅欲飞,与容齐的云锦袍上暗绣的龙纹落在一处, 容齐缓缓伸出手,轻轻的解开秦漫胸前衣带上的同心结, 拉开纤腰束着的刺绣精巧的鸳鸯戏水腰带,腰带上挂着比目鱼的玉佩落在他金色龙纹的腰带上,与他的团龙玉佩相状,发出清脆的声响, 新裁的艷红的石榴裙,锦绣的繁花对君缓缓展开, 轻轻褪得罗袜下,一双玉趺秀巧如新月,蹭在肌肤上微凉。 春生笑语间,媚翦转波澜, 天上明月入抱怀,软玉温香偎人颤, 鹂语凤鸣销魂处,云腾雨至柳腰翩, 一声息喘,一声娇软, 花摇月动,星移云转, 兰麝香浓,星眸春染, 娇鬟堆枕凤钗横,绮霞飞上眉眼边, 幽咽泉流身细细,涓涓露滴莲花蕊, 深林萋萋人不至,细雨吹落桃花瓣。 秦漫注视着容齐灰瞳中如春雾溶溶,绽出一个笑颜,搂住他汗湿的颈,抬首吻上去。 莫问,共君此夜赴巫山。 秦漫撑起身来,低头专注的凝视着容齐的睡颜。 这是一场令人身心愉悦的情、事,容齐稍有些笨拙却急切的动作很好的愉悦了她。 当然,秦漫怀疑,如果他还清醒着会更「温柔」一些,不过那样一来,未免就有些过于温柔,她还是更喜欢他刚才的样子。 不过有些事情,大概真的分人。 第69页 她觉得他本身就足够的可爱。 他的氤氲的灰瞳很可爱, 脸颊上,眼尾边,情绪激动染就淡淡的胭脂色很可爱, 温柔柔软的嘴唇也可爱, 低柔清冽的声音也很可爱, 一切,于她仿佛有奇怪魔力,让她对他着迷。 睡梦之中的容齐微微蹙着眉尖,显得有些不安稳,淡色的唇抿的紧紧的,脸色淡白,左手却牢牢的与她的右手十指相扣。 秦漫低头看着他,髮丝垂落在他的玉白的胸口。 她凝起神,将一丝内力送进容齐的经脉。 长生诀的特性,使她很容易探到他的身体状况。 比起半年前,她离开西启的时候,容齐的身体似乎变得糟糕了许多。 其实,这一次她见到他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 生机正在被缓慢的消蚀,身体逐渐的衰朽。 好在,这个过程足够的缓慢,一年、两年间还不会完全的崩溃,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秦漫将长生诀生生不息的内力缓缓的注入他的经脉之中,这不足以做什么,只是最多能让他稍微舒服一些,好好睡一觉而已。 等看到容齐的脸色变得没有那么苍白的时候,她轻轻一动,挣脱了他的手。 容齐的挣扎及其微弱,几乎没有让她有丝毫的困难,只是将眉心蹙得更紧,带着一点委屈的表情。 他总是如此,没有野心,也不在乎权利,心底柔软而忍耐,宁愿委屈自己,又倔强的什么话也不愿说。 秦漫已经对他没有任何的生气了,甚至不再埋怨他的隐瞒,在知道苻鸢曾经做的一切过后。 在完全的不幸之下,他长成了这样一个没有怨怼,没有仇恨,温和而善良的青年,她不该对他苛求更多。 而他,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任何的要求,并且竭尽所有保护她。 所以,就这样吧。 秦漫低头在他的眼睑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他们将来总会有足够的时间,此生此世,不死不休。 至于其他,便不必多想。 她步下榻来,开始整理屋内的一切。 她的记忆很好,对他足够了解,于是,当将作为「罪证」的雪白的斗篷收起来之后,她清洗掉所有自己出现过的痕迹,整个屋子看上去便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拎起地上晕倒的宫侍:这是她需要处理的最后一件,也是相对麻烦一件。 在公主府丹桂飘香的后花园,秦漫抬手将容齐的贴身宫侍拍醒。 「公……公主!」小荀子看她的样子就像看到了鬼。 当然,实在也不能怪他。 秦漫嫌弃层层叠叠的嫁衣繁复,此时只在贴身小衣外穿了锦袍,领口略微开敞,露出点点痕迹。 小荀子到底是宫侍,岂能不明白那是什么。 「您……您和陛下……」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你什么都不要说,」秦漫温和的说道。 小宫侍的牙颤得嘚嘚的响。 「如果,你是为他好的话,就什么都不要告诉他。」秦漫神色在月下十足的温柔,「不要让他为此事再费神,你知道的,他身体不太好。」 「公主殿下,」小荀子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她,「您到底想做什么?」 「让他不用替我操心,不是更好吗?」秦漫轻声道。 小荀子犹豫着,倒不是被她的话诱导,但他既没有资格,也无法替陛下选择。 「公主殿下,陛下一直真心爱您的。」他最后只能这样说道。 「他以后知道了也好,不知道也好,你只需要不主动说什么就够了。」秦漫盯着他道。 秦漫知道,无论他是否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主动向周围的人求证。 她最后的话说服了这个忠诚的侍从,「让他知道过后,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小荀子并不知道答案,但是心里却下意识觉得,这绝不会是一件好事。 …… 容齐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只有他一人,怀中的娇躯不见。 天光敞亮。 他极少能安睡到这个时候,自榻上起来,全然没有宿醉的不适。 然而也正是因为此时的清醒,当他的目光一寸寸的移过屋内,清楚的意识到——没有,什么都没有。 桌上只有他饮尽的那坛酒,榻上干净整齐,他的外袍被挂衣架上,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心一寸寸的冷下来,就像冰冻住一般。 但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却执着的告诉他,昨天夜里那一场欢愉是真的,漫儿真的回来过,曾在他的怀里。 只是因为旖思的一场梦而已。 在你做出那些事情过后,你怎么能还希望漫儿向过去一样?你又多少次的迴避了她的疑惑和问题? 但是,如果不去问,不去想,不去查,是不是可以以为一切真的发生过? 他看着谄笑这弯腰进来的小荀子,平静的问,「都收拾好了吗?」 「是,」小荀子没想到公主竟然说中了,陛下真的什么都没有问,「陛下您现在要入宫辞行吗?」 容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他心里怀有一点小小的期待。 如果昨天真的是漫儿,那么…… 第70页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萧剎捧着一只木匣,走到门边叩拜下来,「陛下,公主说,今日不便相送,不忍作别,让属下来将此物交给陛下。」 容齐大步走过去,拿起匣子打开: 里面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封面上三个篆字—— 山河志。 西启的王驾缓缓驶出了北临的中山城。 独坐在马车内,容齐再次将装着山河志的匣子打开,伸手将书册捧出。 薄薄的一本书册,是手写本,落到手上没有什么分量,封面上三个篆字,藏锋不露,丰润圆滑,墨色已不太鲜润。 早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怀着忐忑的期待,将书翻开。 书的确只是一本简单的诗集,不过,他想要看的自然也不是这个。小心的一页一页翻过,终于,在其中一页,他停下来。 书中夹了一张鹅黄的纸笺,上面是秦漫笔锋峥嵘峻拔的好字。 容齐将笺拾在手上,望着笺上的字,发起愣来。 【愿君: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不骞不崩,亿万斯年。】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句子,全篇是祈福上天赐佑的意思。 漫儿一定知道了什么。 他最不愿让漫儿知道的事。 他们不会有白头相守,不会有携手百年,他……终会负她,无法实现自己的诺言。 他忍住眼中的湿意,手指微颤着,终将纸笺收起。 过了一会儿,收拾好情绪,他将手伸到匣子底部摸索了片刻,终于打开了夹层——拿在手中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只匣子声音不对,果然如此。 底部的夹层中是一张叠起来的丝绢,绢丝薄如蝉翼,完全展开竟有三尺见方,却是一张地舆图,顶上仍是漫儿的手书——山河志。 这张被漫儿名为山河志的地图,以淮渭为界,北至阴山,南至夷岭,东面至海,西面至岷山。 图中山川河流歷歷在兹,比之他所见过的所有堪舆图册都要清楚完整,比起那本书,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山河志! 而这张地图的价值,超过他当初送给临皇宗政无忧的白玉琉璃盏,甚至超过他送给她带到北临所有的东西的总和。 漫儿竟然给了他两份山河志。 她为什么要送他这一份山河志? 是啊,为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吗? 容齐缓缓的弯起唇角。 其实,他心里明白的,不是吗? 【漫儿想要什么?】 【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受任何人摆布,还有——】 还有—— 这张图, 她一笔一划,亲手描绘的天下。 ———— 傅筹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对镜梳妆的背影。 光华如鉴的长髮委地,正被主人细细的梳理,晨光照进窗棂,单薄的寝衣隐透着纤秀玲珑的身形。 这是在他生命中,从未曾出现过的场景。 温柔而极简的美。 他成亲了,而昨天是他洞房花烛之夜。 西启公主,成了他的夫人。 房间里多了一个女人的感觉十分奇妙,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却感到一种从身到心的愉悦。 他不是没有过女人,但是,这一个是不同的。 他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同,也许是因为她是宗政无忧也喜欢的人,也许她是身份高贵的公主,又或者是她不同寻常的态度。但他知道,他喜欢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情景,希望每一日都能如此。 美人侧过头来,露出颈侧些许暧昧的痕迹,眼神却平淡得透出冷漠来。 她微微垂首:「将军,可以唤人进来梳洗吗?」 声音带着女子的娇软,情绪却十分淡漠,仿佛昨天一夜同床共枕,阴阳和谐未曾发生过。 他还记得昨天夜里,她曾扣紧他的肩膀,颠鸾倒凤,娇声婉转,热情迎合,唇齿相依,他们是那样契合,甚至让他觉得彼此之间产生了默契。 然而此时这些却全然风流云散。 「容乐,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怨我和你皇兄,在你的婚姻之事上擅作主张,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成亲,我就是你的夫君,请你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爱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公主上下打量了他片刻,「这桩婚事已定,容乐自然无话可说。不知将军要如何安排容乐?将军这府中若是有什么规矩,也请先告诉容乐一声,也免容乐犯了忌讳。」 「除了前院书房中有军机要秘,将军府对容乐你绝无禁忌,」傅筹坐起来,真诚道,「只是公主若是想要出门,还请带上项影侍卫左右。」 公主略带怒气的看向他,「将军这是要监视我?」 「在下绝没有这个意思,」傅筹一脸诚恳的走向她,「只是公主既然下嫁本将,本将自当保护公主安全,如今中山城中乱像跌出,听闻秋狩前,黎王曾在城中遇刺,在下都是为了公主的安全。」 「将军这是意有所指?」公主秀眉微挑。 「在下绝无他意,」傅筹将姿态摆得很低。 公主冷笑一声,「将军不相信容乐直说便是,不过将军对容乐又何曾坦白,当初在月夜初遇,将军违抗皇令,私离军营,恐怕不只是想见容乐吧?」 「启皇陛下所言不虚,」傅筹温和的笑了笑,「公主殿下果然聪慧。」 第71页 「那将军就应该清楚,」公主扬首道,「皇兄让我寻找山河志,而黎王是秦丞相的弟子,我自然要从他入手。至于其他,这本不是容乐所能控制的。」 「公主殿下,对在下的敌意很重啊。」傅筹嘆气道,「说来公主或许不信,但我想要娶公主,不只是因为公主的身份,更是因为公主能听懂我的琴声,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世上,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懂我的心结。」 没有人? 「将军真是抬举我了。我岂有资格懂得将军?」公主轻轻的冷笑了一声,「将军既然已经娶到容乐,如今与皇兄的结盟坚固,想来容乐也没什么用了,将军若是没其他事,容乐先行告退。」 公主取过喜袍的外衫披在身上,伸手推开门,就这样披散这头髮,扬长而去。 成亲了啊! 傅筹觉得自己从没想过成亲是这样的感觉。 他希望公主能聪明一些,乖一些,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将来不得不换掉妻子,也不想同西启过早的翻脸。 秦湘回到傅筹为公主准备的住处清谧苑,梳洗过后坐在桌前,静静的回想方才同傅筹的交锋。 她自然是有意制造矛盾,好保持和傅筹的距离。 毕竟,现在可不能暴露了身份。 她抬头看了一眼直挺挺站在旁边的大个子侍卫萧剎,这个人是姐姐的亲信,看上去倒是有几分骁勇。 听姐姐说,她这次出去会带可以治疗萧剎妹妹的药回来。 据说萧剎的妹妹先天生了一种病,若是没有药的话,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 「萧侍卫,」秦湘偏过头,「你跟随姐姐多长时间了?」 「公主和亲北临的时候,陛下便将我送给公主,让我护卫公主安全。」 萧剎看着这张看不出破绽的脸,若非事先知晓,他几乎分不出眼前的姑娘和公主的差别。他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竟认识了陛下替她准备的替身,甚至两人关系十分亲密。 自从发誓效忠公主之后,他被允许知道了一些公主的事情,然而,他心里清楚,那些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他并不去好奇公主到底有多少势力,也无所谓公主到底要做什么,如果公主真能找到治好可儿的药,他的这条性命,就卖给她了。 「那姐姐在西启的时候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秦湘问道。 萧剎木着脸道,「公主在被陛下接出冷宫之前,宫中并不知道公主的存,在下对公主的事情了解的不多。」 他是随侍过陛下带公主出宫,但虽然公主让他暂时听从这位姑娘的安排,他却并不将公主的事情透露给她。 秦湘自然看出他有所隐瞒,倒也并不在意,「听说启皇陛下对姐姐很好?」 「公主殿下,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妹妹,」萧剎斟酌着回答道,「陛下是自然疼爱殿下的。」 秦湘勾了勾唇角,她现在可对那位启皇陛下,意见很大,「姐姐说会在两天后的陛见之前回来的,对吧?」 「是。」萧剎回答。 「姐姐没告诉你,她去哪了吗?」 「这些事,公主从来不会告诉在下。」 「那这几天让你的人安份一点,不要急着打探情况,」秦湘告诫他,「将军府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秦湘倒是知道姐姐现在在什么地方。 但正因为此,她才更加担心。 姐姐,去见宗政无忧了。 此时思云陵中的气氛,并不算和谐。 茶盏中的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张棋盘打落,撒了满地黑白棋子。 宗政无忧惊怒的坐在地上,双眼赤红的看着秦漫:「你做了什么?茶中有毒?」 秦漫满脸歉意,眼中蓄着泪,「对不起无忧,这只是迷药,让你睡过三日而已。」 这是她专门同萧可研究出的,用来对付宗政无忧的迷药,茶杯中的茶水只是一部分,要再加上她发上抹上的香膏,配合宗政无忧衣服薰染的香料。 可以说这是专门为宗政无忧准备的迷药。 「三日?!」宗政无忧皱眉,摇摇头竭力保持着清醒。 他昨日将要去参加西启公主婚礼前接到的秦漫的邀请,邀他到思云陵,说是有事相商。 因为要见母亲,昨日他便没有去公主的婚宴,在家沐浴斋戒。 他以为秦漫是想同他商量他们俩的事。 他记得她告诉他,在公主成亲后就可以考虑他们的亲事。 秦漫如期而来,带着茶具和棋具,脸色有些苍白。 她祭拜了母妃,然后说想要同他下一局棋,还说若是他赢了,便答应嫁给他。 到这个时候,一切都像他设想的一样。 他们说了些童年往事,谈到他的母妃。 只是一局棋尚未下完,他便感到不对,头越来越晕,意识也开始模煳起来,但为时已晚,他无法将毒逼出来,越是动用内力,毒便扩散得越快。 为什么是三日? 「对不起,」宗政无忧的视线逐渐模煳,只能听到她低低的道歉,有水滴落在脸上,「我会补偿你的。」 是泪吗? 宗政无忧最后的一丝意识不由自主的思考。 秦漫手中端着茶盏,于是茶盏外凝结的水珠顺着手腕,落在宗政无忧的脸上。 第72页 她耐心的静候着宗政无忧完全失去意识,确定他全无反抗之力。 此时的她几乎内力全无,即使一个略有武功的人,都可能将她杀掉。 所以需要格外的小心。 这是一次冒险,她要藉助宗政无忧的内力来解掉天命之毒。 长生诀的具有极强的活力,尤其是在极端的刺激下,可以激发身体内在的能量,理论上也可以驱毒,因为中毒本身,是毒素停留在身体的一种状态,这种东西不具有生命力的,会被长生诀排斥。 她之所以无法解除自己身体中的天命,是因为天命之毒深藏在关窍髓海之中,除非达到洗经伐髓的程度,否则无法将至逼出体内。 这个世界没有邪帝舍、利,连相似的东西都没有。 于是,她本来想,她的境界够了,只要慢慢积累,她的内力自然会增长到足够的程度。 但现实给了她足够的教训,让她知道不能将把柄留在敌人手中。 所以,她决定用一个极端的方法。 在身体达到极限的状态,将内力散尽,使筋脉拘缩,再藉助外在的力量,造成极强刺激和压力,让长生诀运转,造成洗经伐髓假象,以此天命逼出体外。 至于,稍微带来的副作用,与脱离苻鸢的控制比起来,自然就不值一提。 简单来说,她就是决定让宗政无忧做一回「小邪帝舍利」。 她曾认真的同萧可讨论过这种方法,萧可也认为,虽然没有实验过,但如果真的能达到她所说的状态,那么这种方式是可行的。 兄长无相子本来自愿担当这个角色的,而他也有足够的内力,并且秦漫也足够信任他,但她拒绝了。 如今能同林申相抗的只有兄长,若是兄长失去内力,未免太过危险。 况且,因为这样做,其实对宗政无忧也有好处的。 在她的内力循环的过程中,可以顺便替他冲破筋脉阻碍达成内息的循环。 由此,不必堪破心魔,即可武功大成。 对于武者来说,境界的提升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他之后认真修炼,完全可以藉此一举达到宗师境界。 这个嘛,就算是她给宗政无忧的补偿好了。 否则,以现在来看,宗政无忧迟早只有走火入魔一条道走。 秦漫等到到宗政无忧的唿吸,心脉以及肌肉都全部松弛下来,将茶盏中的茶水全数灌进他的口中。 这是一种能封闭内功控制的药物,当药物开始起作用之后,宗政无忧体内的内力,便会不受他控制的完全自由。 秦漫将宗政无忧扶起来,盘腿对坐,双手掌心相抵。 长生诀的图谱中一共六副图,其第一张既是基础又是总章,分阴阳二脉,其余五图为五行其一,此时秦漫便以第一幅图的左右阴阳,勾连宗政无忧的内力,然后引导入经脉之中。 大量的内力涌入不足以容纳的经脉之中,顿时撕裂一般的疼,秦漫放纵了这种疼痛,甚至为了加大刺激,将内力聚成螺旋般的一股,拼命的往全身经脉关窍中钻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内力循环的速度在秦漫的催动下越来越快。 由于寒气的侵蚀和内力的作用,秦漫的眉发上、皮肤上渐渐结出一层白霜。 突然,她双眸一张,伸手推开宗政无忧,喷出一口鲜血。 然后无力的后仰,倒在地上,冷汗淋漓的喘了几口气。 既然没有真的洗精伐髓,自然也不必指望脱胎换骨,此时浑身疼痛,筋脉撕裂,内力受损,还需要稍微休养一段时日。 不过嘛,秦漫无声的大笑起来。 她,终于摆脱了天命!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回復了一些力气,秦漫爬起来,收拾现场。 在处理掉茶水,收好棋具,寻到治疗萧可的七叶草,将宗政无忧重新摆好姿势过后。 秦漫擦拭着地上自己吐出的血迹时,手突然一顿…… ---- 「公主小心。」傅筹先下了马车,回身去体贴的扶公主下车。 在两手相接之时,他似乎感到有些不对,但下一刻,公主已经抽回了手,掩在了袖中,「将军?」 依然是他这几日听到的柔软而冰冷的声音。 傅筹放过了自己莫名的想法。 想到即将在殿上看到的场景,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忍。 宗政殒赫,会有什么反应? 可惜宗政无忧不在,稍微有点遗憾。 他是真想看到宗政无忧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不过,虽然没有黎王,但是随着公主与傅筹将军步入大殿,满殿的抽气之声,此起彼伏。 宗政殒赫也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他们都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张着同一张脸的姑娘,曾在公主选夫时,被黎王牵着公然上殿。 是同一个人,还是…… 这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美人吗? 还是、还是,他们记错了? 「你、你、你——你竟然是公主!」打破寂静的仍然是陈王宗政无郁。 「容乐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陈王殿下。」秦漫淡定的屈膝行礼。 她身边的傅筹亦随后行礼。 宗政无郁蹬蹬的走到她面前,想要凑近看,却被傅筹伸手挡住。 「你——你到底是谁?」宗政无郁瞪大眼睛问道。 第73页 「陈王殿下,」秦漫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是西启长公主容乐,卫国大将军夫人啊。」 她这文雅端庄的一笑,便又感觉不像了。 那天黎王牵着的姑娘,美是极美,却眉梢眼角带着冷淡,有点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的傲气,西启公主却文雅秀致,内蕴芳华,礼仪熟悉。 但要说差多少,又说不出来。 实在是她的态度实在自然大方,没有丝毫破绽,不免让他嘀咕,莫非认错了人。 毕竟,他可没让两人贴了脸比对。 说不得,说不得只是相似呢? 宗政无郁有些讪讪的退后。 秦漫对身后跟随的萧剎使了个眼色。 萧剎应此上前一步,抱拳开口:「临皇陛下,我国陛下临走前唯不放心公主,反覆叮嘱属下,务必将秋狩公主遇袭一事调查清楚,并将消息回报回国,让他知晓,不知此事可否请临皇陛下行个方便?」 宗政殒赫知道,这是提醒他,公主身后有西启。 他仿佛被提醒般回过神来,他摆出郑重的态度:「公主在我北临遇袭,这自然是我北临的事,」他仿佛想了想,看向傅筹道,「此事,朕就交与傅爱卿,爱卿以为如何?」 他原来还未多想,如今却觉得无论西启还是傅筹,似都别有用心,所以,他倒要看看傅筹如何处理这件事。 幸而无忧不在,宗政殒赫想起那天公主选夫之后,无忧虽然仍然对他不冷不热,却略有软化的表情,就觉得忧心。他是看的出,无忧对那天的女子是真心的。 如果,真的是这个西启公主…… 先有无忧遇刺,再有人潜入行宫,又有公主在猎场遇险,他的北临近来倒是冒出不少牛鬼蛇神来。 这如何让他放心征讨尉国。 "臣领旨。"御阶下,傅筹下拜领旨,然后站起恭敬的拱手道,「多谢陛下好意,能让臣亲自替内子报仇。」 傅筹倒没想到容乐公主竟不需他解围,自己先做了准备,不免心底觉得小瞧了她。 「傅将军真是爱妻情切,令人感动啊。」太子见缝插针贊道。 傅筹温柔一笑,「能娶到容乐公主,乃是我此生荣幸,要多谢两位陛下的恩典。」 宗政殒赫深沉的看了他一眼,「你是公主亲选的驸马,以后要好好待公主,才不辜负公主一番情谊。」 几人都打着哑谜,一片和谐,不提那日之事,其余的大臣们自然懂得装聋作哑,粉饰太平,一时祝贺之声迭起。 反正成亲的不是他们,就算这公主真的做过点什么……那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对了,还有一事,近来南境反叛势力有死灰復燃之象,」宗政殒赫道,「傅爱卿可曾听说啊?」 秦漫眼神一转,不知这是傅筹的计划,还是容齐先前允她的事做成。 湘儿这边没有消息,如果这真是容齐做的……那他倒是做的「两全其美」。 傅筹眉间锐气一闪,双膝跪地将头埋下,「臣办事不力,还请陛下责罚,请陛下下令,臣此次必将叛党斩草除根。」 宗政殒赫见他跪了,多少出了点气,「傅爱卿不必如此,如今爱卿领帅三军,责任重大,岂可轻离?南境如今是黎王的封地,此事朕此次有意让黎王前去处理,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中书监孙继周眼底闪过一丝喜色,走出队列,「陛下英明。黎王足智多谋,熟悉南境事务,乃是上上人选。」 「孙爱卿所言甚是,」宗政殒赫道,「爱卿祖籍青州,想来对南境事务了解,此次便命爱卿辅佐黎王前往调查平叛。」 他又看了看宗政无郁,「陈王也一起去。」 「臣领旨。」孙继周长长的称诺。 「父皇,我——」宗政无郁不想去,他才和昭芸互通了心意,此去至少得好几个月的时间,但是一对上父皇的目光,宗政无郁便说不出拒绝来,「儿臣领旨。」 ———— 散朝之后,大臣们三三两两的走出。 秦漫自然同傅筹一道。 「今日多亏容乐机智。」傅筹道。 秦漫冷淡的一笑,「我顶着这张脸上殿会有什么反应,你和皇兄这么聪明,会没想到?」 她自觉对傅筹没什么话说,同时这也是湘儿现在对傅筹的表现。 傅筹笑了笑,并没露出尴尬,「我只是未想到容乐事先会做准备,其实容乐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什么事的,以后这些事,都交给我也没关系。」 「诶,等等!」宗政无郁从他们身后追上来,「那个西启公主,你等等!」 宗政殒赫让人宣了宗政无忧上殿,让宗政无郁等一等,但宗政无郁可不敢自己和他父皇待在一起,便说去宫门口等他七哥,然后熘了出来。 一路要走到宫门,正碰见秦漫和傅筹。 秦漫停下来,转过身见礼,「陈王殿下。」 宗政无郁想凑近些,再次被傅筹挡住,「哎,你真的不是——」 秦漫镇定含笑,「陈王说的什么意思?我可听不明白。」 「那你和拢月楼那个少东应该认识啊吧,」宗政无郁信了,「你没发现你们长得很像吗?」 说起来,他其实还真没见过秦漫的真容几回,这会儿看她如此淡定,实在不像心虚的样子。 「这容乐倒是没注意,」秦漫微笑道,「毕竟齐公子是个男子,容乐岂能盯着人家的容貌看?」 第74页 「对啊,你不知道——」 「无郁!」随着这一声,宗政无忧走了过来。 他仿佛才长途跋涉过,衣服头髮都不太整齐,幸而长了一张好脸,只有落拓不羁,没有狼狈。 秦漫轻轻眨了眨眼,宗政无忧比她预计的时间,醒得早了点。 第四十章 秦漫知道宗政无忧醒来会来找她,只是没想到他来的这样快。 「你应该好生闭关几天,巩固武功境界。」她幽幽的嘆了一声,先发制人。 「七哥,你来的好巧啊,」旁边不明真相的宗政无郁活泼的开口,「刚才父皇还说找你呢。」 宗政无忧胸口微微起伏,喘着气。 他一觉醒来,发现秦漫已经走了,陵寝里什么都没有,收拾的干干净净,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仿佛连着不眠不休的跑了三天三夜,又和人拼武功拼得内力耗了干净。 身边放了一张字条,没有抬头落款,只有一句「七叶草我带走了。」 他又惊又怒,正要站起来,前去查验,然后就身下不可描述的地方有些不可描述的异样。 这是有些陌生又并不算十分陌生的感觉,偶尔会发生在清晨,但是…… 然后, 他注意到地上的一抹血迹。 那抹血迹已经干涸, 就像雨打落的桃花,被晒干后黏在地面上。 他心中一惊,当下内力运转,发现之前滞涩的关窍穴位,竟然突然畅通。 所有的愤怒,一下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不知所措的迷茫。 一时间甚至顾不得武功大成的喜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可能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于是,他只剩本能,匆匆打开冰棺下的暗格查看,意料之中的发现东西消失,却并未升起丝毫受窃后的怒气。 准确的说,他什么情绪在那抹血迹面前,都生不出来。 他头脑乱成一团乱麻,根本分不清头尾在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他必须要见秦漫,其他的什么都暂时抛在脑后。 他的马儿还被好好的栓在外面,被餵过一回,看到他有些兴奋的刨了刨蹄子。 在回京的路上,他终于想明白了秦漫那个「三天」是什么意思。 「三天」是西启公主陛见的日子。 当他快马加鞭赶到的时候,正看到秦漫与傅筹一同从宫门出来。 大红的裙子,金灿灿的凤冠,艷丽的妆容。 宗政无忧觉得仿佛兜头一盆冷水对他泼了过来。 然后,他听到她那句话。 「你——」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们两清了。」秦漫再一次让他没能开口。 「谁说我们两清了!」宗政无忧伸手抓住了秦漫的肩膀。 他的手不再向从前一样,不是冰凉,就是炽热的烧人,恢復了微温的正常的人类的温度。 「你真的要让我,在这里,将黎王曾经做的事,说出来?」秦漫细长的眼线锐利如刀的刺向宗政无忧。 「漫——」 「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够了,」秦漫再次打断他,「或者,你觉得我给的补偿还不够吗?」 「七哥你武功大成啦?」旁边的宗政无郁抓住了重点。 「你居然说是补偿!」宗政无忧没理他。 「否则呢?」秦漫看向他,一脸冷漠,「你一开始不是打的那个主意?」 「我——那你呢!」宗政无忧的火气冲上来,咬牙道,「七叶草!你根本就是冲着七叶草来的!」 秦漫眸光在宗政无忧的脸上轻轻一转,似乎突然失去了和他说话的兴趣,她伸手拂开肩膀上的手,走向停在宫门口的马车,留下最后一句,「你换了我的书,你觉得我不知道吗?」 宗政无忧神色一震,根本没想到她竟然看出来了,于是就这样眼看着秦漫登车而去。 「七哥,七哥,到底怎么回事啊?」宗政无郁左右看看,满脸无知,「那个西启公主到底是不是拢月楼少东啊?还有,她说的书是怎么回事?」 宗政无忧一手拍开他,转身上马。 「哎,七哥,父皇刚才召见你了!」宗政无郁道,「你不进宫见父皇吗?」 「他想见我,我就要见他吗?」宗政无忧控着辔绳,看了他一眼,骑马而去。 宗政无郁在他身后追了两步,到底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几瞬工夫,宗政无忧既不见踪影。 「容乐刚才所说是真的吗?」马车里,傅筹问道,「你助宗政无忧武功练成?」 秦漫从刚才起一直看着窗外,此时听了他的问话,转过头来,「不错,我猜到你和皇兄要做什么,但我很愿意给你们添点麻烦,不可以吗?」 有一瞬间,傅筹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最后被他自己强压了下去。 「殿下自然可以。」傅筹嘆了口气道,「殿下如今已经嫁与我,还请将我当做你的丈夫。」 秦漫挑眉看了他一眼,「方才,陈王你拦得住,黎王就拦不住吗?有些事情,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 ———— 山河志无声的在中山城的书铺中开始贩卖。 大概是宗政无忧出于补偿的心态,这本来于天下第一才子的书,迅速在书生之中蔓延开。 秦永这个渐渐被人遗忘的名字,再次在民间流传,被人回忆起来。 第75页 傅筹的本事不错,居然真的找到线索,表明当初黎王曾在秋狩的最后一日,往猎场布下了人手。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违禁的,宗政殒赫虽然不承认是宗政无忧刺杀了公主,但却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赦免他,只好下令杖责一百。 而那所谓反对两国结盟的势力,被查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背后有人控制,而这条线索却指向太子的岳家。 宗政殒赫将公孙氏下狱,心里却怀疑,这件事同太子的关系,毕竟说是刺杀西启公主,但如果,目标根本不是西启公主? 这回还真是冤枉太子了,毕竟,就目前来说,太子的位置越来越稳,实在不必做这样的事。 况且公孙氏?他们一家子迂阔,岂做的出这种事来? 但当朝堂上对上父皇锐利的目光,太子还是吓得语无伦次,根本不敢替公孙氏辩解一句,只忙着撇清自己。 秦漫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倒没什么反应,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她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秦湘靠在姐姐肩上,不屑的撇嘴,「这个太子真是没用。」 在斩掉太子的臂膀之后,傅筹打算在明天的宴会上,将美女「痕香」送给太子。 所以,从明天开始,姐妹俩便很难有这样在一起的机会了。 「太子不如你们家傅筹聪明,不是很正常吗?」秦漫低声笑了笑道。 「姐姐——」秦湘将头埋下,有些害羞。 秦漫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别的都没关系,武功不可松懈,多和萧剎对练,他的招式有几分意思。」 「我知道了,」秦湘点点头,关心道,「姐姐,你内伤怎么样了?」 「没事,」秦漫笑了笑,「到了太子那边,有的是时间修养。」 「林申要回来了。」秦湘告诉她自己才得到的消息。 秦漫一笑,「他要再不回来,北临的天仇门都要没了。」 有秦湘这个内应,再加上林申的离开,天仇门自然被无影楼端了几个据点。 西启的纸鸢也被她意思意思赶走了几个。 她说不生容齐的气,但不是说事情就这样过了,算计她,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以后,将军府这边的事,就交给湘儿你了。」秦漫郑重道。 「放心吧,姐姐。」秦湘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从桌下拿出一张雀纸,有点不情愿的递给秦漫,「这个、是西启那边传给傅筹的信。」 秦漫微微一愣,算时间容齐这是在路上写的信? 她也不多想,低头将雀纸展开,于是,秦湘很快便看到姐姐愉快的弯起唇角。 秦湘私下虽然对启皇颇有些不满,但见姐姐高兴,便只好就这样了。 【送与傅卿的粮草,半月之后将如数而至。不知容乐近况如何,朕与卿共谋大事,乃基于容乐,若容乐有失,朕断不能容。容齐。】 「你知道西启送给傅筹粮草的路径吗?」于是秦湘便看到姐姐略显兴奋的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亮的看向她。 「姐姐的意思?」秦湘迟疑。 秦漫含笑,弯起唇角。 ---- 说来也巧,傅筹设宴这天,正是宗政无忧去南境的日子。 所以,当宗政无忧出现在宴席上的时候,秦漫着着实实的吃了一惊。 「你不后悔吗?」被傅筹「请」回屋拿东西的秦漫,就这样被宗政无忧堵在走廊上。 「你和里面那个,」秦漫扬扬下巴,「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你真的这样认为?」宗政无忧一脸寒霜。 「你们都想利用我,都不信任我,不是吗?」秦漫反问他。 「我——」这实在是无可辩驳的事。 「那本山河志,还有你一身的武功,」秦漫问,「还不够我还你吗?你是不是觉得,只有别人欠你的,你想过你自己做的事吗?」 于是,宗政无忧这一回终于转身走了。 秦漫冷漠的看了一眼屋内似乎正同太子推杯换盏的傅筹,刚才傅筹找藉口将她支出去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故意让她落单,好让宗政无忧来找她。 幸好之前,她和湘儿换了回来,否则刚才恐怕就会被宗政无忧发现问题。 秦漫蹙着眉尖望向宗政无忧离开的放心。 她没想到,宗政殒赫居然真的就这样相信宗政无忧,竟然给了他一万的兵册。 有了这个东西,宗政无忧可以在南境招募五万军士。 。 灯火幽幽,一身黑衣的西启影卫首领,埋首跪在容齐面前。 「丢了?」容齐神色平静,声音低沉清雅,不徐不疾,「二十万石粮草,说丢就丢了?对方可说,丢在什么地方了?」 「是北临云归山一带,」影卫回禀道。 「所以,是在北临境内丢的?」容齐唇边勾起一丝冷嘲,微显苍白的唇色带着病态的优雅。 「正是。」 「既然如此,那就是他傅筹自己的问题,」容齐冷漠的说道,「你告诉傅筹,粮草我已经给了,丢了只能怪他自己。这一次就算了,要再有下次,朕就要怀疑他作盟友的实力了。」 「是。」 容齐盯着晃动的灯火看了一会儿,轻声问,「她近来可好?」 「回陛下,公主在傅将军府上一切都好,公主先前对傅将军有些冷淡,近来、」影卫把头往下埋了埋,「近来两人交往逐渐密切……两人亲近许多。」 第76页 容齐手指骤然往袖口上收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宸国的消息如何?」 有些事,他心里怀疑其中有蹊跷之处,但却不能去查,也不敢去查。 既怕美梦破碎,不过是一场臆想,又担心如果真是他猜想的那样,让母后察觉,会给漫儿带来危险。 不管怎么说,在对于北临的事情上,漫儿并没有同母后冲突。 至于其他…… 他只能做能做的,形势的走向却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宸皇说,结盟之事,他还要需要考虑。」影卫低声道。 「他很快会同意的。」容齐并未感到意外,对着烛光轻轻一笑。 宸皇如今确实病得不清,唯一的儿子还不到十岁,他的弟弟镇北王对皇位虎视眈眈,他心中岂能不明,否则也不会传出要立皇太弟的消息。 但是他真的甘心吗? 他知道漫儿一定关注宸国的消息,如今,便让他替她布上几子,也不知她会不会欢喜? 容齐垂下眼眸,最后问道,「北临南境的情况怎么样?」 「宗政无忧似乎无心政事,整日待在黎王府,修练武功。南境的情况一直掌握在我们手中。」 「不要大意,」容齐声音低沉下去,他已经从林申那里听说宗政无忧武功大成的消息,「你们与南境世家接触的时候小心点,还有避开傅筹的人。」 他自然知道母后告诉他这件事的意思。 但除非亲眼见到,除非听到漫儿亲口承认,他不会相信。 因为他知道,漫儿绝不会喜欢宗政无忧。 「是,」影卫应了一声,又道,「南境似乎一直有一股势力,立场暧昧不清,似乎与黎王有些关系,但又并非黎王府的人,不知可需要详查。」 容齐灰眸微微一闪,声音淡淡,「不必了。避开,不要同他们冲突。」 ---- 北临的冬天来得飞快,转眼间北风吹空了树梢,一夜间大雪覆盖了大地。 将军府的屋内,升起了火盆。 屋角跪坐的侍女,低头抚琴,琴声裊裊,遮盖了低声絮语。 「一个南境三州,倒成了必争之地了。」秦湘看着新回来的消息,转过头来,笑着对秦漫道,「姐姐,你说除了我们和天仇门,另外那一方势力是哪里来的?」 说起来也有趣,因为公孙氏入狱,太子颇有些依仗傅将军的意思,故而因着这个关系,「痕香夫人」便可以此藉口到将军府来拜访。 秦漫勾了勾唇角,睇了她一眼,「明知故问——你最近和傅筹关系如何,他可曾起疑心?」 她现在虽然偶尔也客串一下「西启公主」,但几乎不与傅筹正面相见。 秦湘摇摇头,「我觉得并没有,傅筹从前根本不认识西启公主,几次见面也未曾深交,我对他表现得并不亲密,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你有多久没有以秦湘的身份和他见面了?」秦漫盘算着。 「自从『痕香』进太子府,傅筹只见过我一次,」说道这件事,秦湘心里有点好笑,不过也有些不解,「他警告我不要到将军府来打扰『容乐公主』,不过我告诉他,说这是太子的意思,他也没多说什么了,这不像他的风格。」 若是从前,她听到他那些话,未免会觉得伤心。 但是,现在她就是「容乐公主」,如此反而将他看得更加明白。 因为她冷淡的态度,傅筹想要利用她,更要显得对她好,处处体贴,只要在府中,便会来同她共进晚膳。 他要让她信任、亲近,但要做到这些,他需要关注她,了解她的喜好,满足她的愿望,同时不免要说点什么,也许过去从不曾对人吐露,『公主』的态度平静,并不大惊小怪,于是,不免又说多了些。 再于是,便不由自主的将她当做可亲近的人。 过去,她数年未曾做到的事,现在不到三个月就做到了。 果然就像姐姐所说的,人越付出的多,越容易陷入更深,越难以收回。 「公孙氏虽然下狱,但证据有些不足,」秦漫烤着火,不急不慢的说道,「但明眼人都知道公孙氏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太子对宗室的几个王叔哭了一场,说有奸人要害他,如今得了北上伐尉做准备的差事,傅筹想在伐尉的事上做手脚,便不好太得罪他。」 秦湘点头表示明白,因为傅筹到底还是防着西启公主,外面的事,她许多是不太清楚的,「西启运来的粮草被截,傅筹已经命人去调查此事了。」 「你放心,」秦漫笑了笑,「我亲自带队去,如今又下雪,大雪一盖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对了,你要是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直接同我说就是。」 当初容齐给她带到北临的『嫁妆』已经被她用了不少。 无影楼虽然已经不怎么收她的钱了,但是她也不能让兄长倒贴钱,还给她干活,还有李志远那边沟通朝廷官员,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花销,如果不是截了这一回,她估计得厚脸找哥哥,在无影楼接点活干了。 「每到年末,天仇门的人,除非有特殊任务在身,都要回门里一趟,就在下月月底的时候,」秦湘有些迟疑的说道,「这些人,也并不都是对天仇门忠心耿耿。若是姐姐觉得有用,我倒是可以……」 「太危险了,」秦漫断然拒绝,「现在你能传些消息足够了。」 第77页 「哦!对了,这是傅筹一些心腹将领的名单,都是来过将军府的人。」秦湘将一份名单拿出来,「我看他对林申不是没有防备,这名单上许多人,我也是近日看到在将军府出入才知道的。或许还有一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是一份不长的名册,秦漫将名单缓缓的展开,边看边记,阅毕及就着火盆烧成灰,不留痕迹,「若是有机会,你还是该让傅筹带你到军营去见识一下。若是能结交些军中将领,倒是不错,只是动作一定要小心一些。」 「我知道了,」秦湘点点头,「姐姐觉得,我去结交一下,傅筹手下将领家中的妇人如何?虽然将领的妇人们多来自军户,出身不显,但武将们常年在外,他们的妻子需要顶门立户,内事外事皆通,也在家中拿主意。」 这是她认真考虑过的,她一直想给姐姐帮忙,朝堂上的许多事,她现在才开始向姐姐学,许多事她还不懂,也知道自己还做不好,所以才认真想到这样一件,可以算帮得上忙的事。 「湘儿所言不错。」秦漫有些惊喜,「你可以试试,钱不是问题。」 她知道,很多时候,武将世家的传承有一半是掌握在家中妇人手中。 这些人的家中,都有同军队一样训练的家将,即使人数不多,但却也是接触军权的办法,因为这些家将中,过去或者未来,是在战场中的。 她以前不是不想结交这些人家,但「西启公主」的身份是不适合与她们来往的。 但,这和她先前结交北临的贵女是不同的。 秦湘认真道,「姐姐放心,我知道,这不是后院里的事。」 这样说,秦漫便明白,她是懂得的。 她坐端正了些,没有再像过去那样摸摸她的头,以示表扬,颇有几分郑重的看向秦湘,「那这件事,就交给湘儿了。」 她要做的,并不是向皇后或者其他官夫人替丈夫笼络下属,而是要透过这些女人,掌握这些家族,世代在军中植根的力量。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必不负姐姐所託。」秦湘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湘儿真是长大了,」秦漫一笑,气氛便又软和下来。 秦湘有些不自在的低下头,正好注意到桌上完完整整,竟然一块不少的点心:「这是近来新出的茯苓饼,姐姐不喜欢吗?」 秦漫垂眸浅浅一笑,「茯苓饼里可能加了桃仁,最近需要稍微注意一下。」 秦湘慢了一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眼睛慢慢睁大。 ---- 西启公主怀孕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北临的中山城传了个遍,想来很快会传到其他地方去。 而与此同时,太子的一个妾室也几乎同时怀了身孕的消息,便低调了许多。 就像秦漫猜测的那样,先前对她颇为「宠爱」的太子,在她有孕不能侍寝之后,很快便恋上新的美人。 倒是那位一本正经的太子妃,按照规矩给她提了待遇,还要安排人手照顾。 前者她自然大方的接了,毕竟蚊子再小也是肉,后者她则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拒绝了,于是太子妃也就作罢,如此,『痕香』这个身份便自由多了。 有时候,她看着太子妃,是觉得可惜的。 公孙芷不是一心嫁给如意郎君,学习琴棋书画只为装饰,礼仪诗书只为名声的姑娘,她聪慧端庄,虽然有时略显刻板,但却熟读诗书,心中清正。 宗政殒赫给太子挑选的这个太子妃,以及岳家,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公孙芷不够美,容貌寻常,端庄正气。 所以,她聪明的从不要求太子的宠爱,认认真真的打理东宫事务,一心一意的辅佐太子,为之打算,她所做的这些,嫁到任何一个家庭,都足以让她获得尊重。 可惜配给了太子。 这就完全无奈的事实,如果太子不是太子,他的品性行为,根本配不上公孙芷。 而如果公孙芷可以入朝为官,她的学识足以做一个忠贞耿直的御史,或者在户部做一个兢兢业业郎中。 但可惜,公孙氏一家都是忠臣,宗政皇室的忠臣,文死谏的那种,而不是君不贤择贤代之的那种。 真的,相当、相当可惜。 至于怀上孩子这件事,对于秦漫来说,是一个新奇的感觉。 虽然在之前,她心里有准备,实际也做了些动作,但这件事真的发生了,还是让她感觉措手不及。 腹中多了一块血肉,这件事她早一个月已经发现了,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一边做着准备,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个时间,并不是太好,她不可能因为这个孩子,放弃一切,安稳的呆着养胎,却又没到差到让她下决心放弃的程度。 况且,真的放弃一切,就是将自己变成别人的砧板上的肉。 宗政殒赫一心出征尉国,这也是傅筹准备起事的机会。 出徵用兵的时间,一般是春秋两季,她拖一拖后腿,保证明年春天宗政殒赫出征不成,到秋天的时候,孩子就已经出生,自然就没问题。 但如果期间发生什么变故,便也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所以,尽人事,听天命吧。 冬雪覆盖,长乐宫的腊梅花迎雪开得正盛,不经意间便飘来一阵香气。 第78页 容齐站在长乐宫寝殿的窗前,望着不远处的腊梅,那里有他和漫儿曾经相伴的记忆。 「怀孕?」他眉心一蹙,「你确定?」 「公主在北临宫中宴席上晕倒,被北临太医当众诊出已怀孕二月有余,傅筹欢喜难禁,当场辞行,带公主回府,此事应该不假。」影卫首领低声回答。 「她身体如何?」容齐回过头来,连忙问道。 「并未听闻公主身体有异,」影卫道。 容齐缓缓吐出一口气。 虽然在北临的纸鸢被秦漫泄愤似的撵了不少,但容齐仍然第一时间得到了北临来的消息。 那如同绮梦的一晚,立即浮起在心头,雪白的斗篷上,赤果的玉体,雪白的玉臂缠在腰间,温软细腻的触感,双颊染着胭脂色,眼眸微倦湿润的坠着露,婉转的娇吟似仍在耳畔,气息间全是兰麝的香气…… 一切都太过清晰。 两个月…… 这个孩子…… 容齐紧紧握住拳,心中起伏,各种难言的情绪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 这个变数的出现,必然会引起母后的动作,还有漫儿身上的天命,还有傅筹、宗政无忧的反应,还有,还有,关于这个孩子…… 「你传讯给傅筹,」他终于道,「让他好生照顾公主,只要公主安好,其他一切都好说,若是公主有丝毫损失,朕绝不会放过他。」 「是。」 「另外——」 容齐的话尚未说完,外间传来宫奴的高声唱喏:「太后驾到——」 「你先下去吧。」他目光一凝,挥退了影卫,快步来到正堂。 苻鸢已经带着仪仗走了进来。 「参见母后。」容齐低眉垂目一撩衣摆,跪拜而下。 「你还忘不了那个女人?」苻鸢目光尖锐的看向他,带着郁怒。 容齐垂目,没有说话。 苻鸢愤怒于他的沉默,嘴角几乎抽搐一样的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怀了孽种?」 容齐抿紧唇角,不必刻意,便显露出他心中难宁。 「齐儿,」苻鸢弯下腰看着他,温柔的劝道,「不要再想着那个女人了,她都把你忘了,如今还怀了别人的孩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母后都可以帮你找来,元家的女儿怎么样?那小姑娘从小就喜欢你—— 容齐别过头,表示拒绝。 苻鸢眉间闪过一丝怒意,又被压住了,弯下腰,仍然好声好气的劝说道,「你以后只要乖乖听哀家的话,整个江山迟早都是你的,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有?」 手指在袖中一紧,容齐表情紧张抬头开口道,「母后,你答应过朕的,不会伤害漫儿!」 苻鸢眉峰一厉,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对着容齐,她实在难有耐心,「那就要看你的表现。」 「朕知道了。」容齐再一次垂头,忍耐的回答道。 苻鸢一撇嘴角,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她走后,宫侍小荀子连忙上前要扶了容齐起来。 容齐挥开他的手,自己扶着膝站起来。 他知道,母后这是着急了。 北临那边的进展,没有她想要的顺利,林申只是一条疯狗,除了咬人,其他都不会。 北临朝局的渗透,因为近来一些局势的变化,变的难以掌控。 还有,漫儿…… 容齐担忧的蹙起眉,母后没说的,才是问题所在——母后不会容忍那个孩子。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可以解了漫儿身上的天命之毒。 容齐想起自己的出身,唇边现出一缕苦涩的笑。 其实,另外一个办法更好? 。 不管如何,这一次,拼尽一切他也要护她周全。 ----- 傅筹目光复杂的注视着容乐公主。 不知是否因为怀孕,公主最近显得温柔了许多,不只是对他,仿佛整个人都透出柔和而愉悦的光彩。 他的妻子,终于在怀孕之后,对他展颜,然而他却无法高兴起来。 林申的话犹然在耳边:「不要忘记你是谁!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忘了自己的母亲?更何况……你确定这个孩子是你的吗?」 「将军?」 傅筹回过神来,看见妻子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垂眸掩住自己复杂的神情,露出一贯温和的浅笑,「啊,抱歉,我方才走神了,容乐你说什么?对了,过年想放烟花?这自然没有问题!我还是头一回在府里过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准备,这将军府就交给容乐你布置了,需要什么吩咐项影就是了。」 公主探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知道了。」 「天色不早了,我还有点军务要处理,你先睡吧。」傅筹站起来,体贴道。 公主站在门边,像往日一般目送他离开,在他走下台阶的一瞬。 在傅筹走下台阶的一瞬,公主突然开口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傅筹浑身一震,回过头来,半晌才低声道,「你看到了。」 「这样的伤,瞒得过别人,还能瞒过你的妻子吗?」公主道。 「吓着你了?」傅筹轻声道。 「你若是不愿说,我便不问,」公主道,「但若是什么时候,你差一个帮你上药的人,可以回来找我。」 傅筹神色一僵。 第79页 有一个人,曾经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个人曾每一次在他大仇之日,受穿骨之痛的时候,都陪在他身边,在第一时间冲上来帮他上药。 但今年,她不在。 她有了特殊的任务,不必在这一日回去復命。 公主上药的动作很轻柔也很迅速,在这一点上,有点像那个人。 傅筹侧过头去,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在某一时刻,他突然觉得公主的眼神,有点像秦湘。 带着隐忍的怜惜。 这种扰乱他心神的神态,让他微微有些烦躁不安。 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失去了什么。 自从诊出怀孕,他们便分开来睡,公主上完药,径直往里屋去,关上门。傅筹熟悉的走进公主的书房,躺为他准备的榻上,却彻夜无眠。 他知道,他需要一个决断。 一边是他十几年的仇恨,一边是他的妻子,以及未出生的孩子。 积雪覆盖了庭中的松树。 「好大的雪啊!」裹得厚厚的宗政无郁,把手笼在火盆上搓揉,「以前听说南境暖和,现在看来,比中山还冷啊。」 他有些羡慕的看着就穿着长袍的宗政无忧,「七哥,你穿这么点不冷吗?」 宗政无忧斜倚在座上,摆着棋,懒洋洋的挑眉看他:「谁让你不好好练武功,一天到晚就想着偷懒。」 「可饶了我吧!」宗政无郁道,「一天乱七八糟的政事,我都处理得头昏脑涨,哪还有时间练武啊。况且——」宗政无郁嘿嘿一笑道,「七哥你的武功,也不是勤奋练成的嘛。」 宗政无忧双眉一紧,眼神刺了过去。 无郁连忙抬起双手讨饶:「对不起七哥,我说错话了。」 宗政无忧出了口气,「你的事情都做完了?」 「七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宗族势大,盘根错节,那些老狐狸,狡猾的很,最惯阳奉阴违,我可搞不定,多亏了孙继周大人愿意帮忙,我都交给他处理啦。」宗政无郁叨叨念道。 宗政无忧在棋盘上敲打着棋子,南境的水比他想像的还要深,纵使有师兄无相子帮忙,至今仍然没有探到底。 他心里怀疑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但是可疑的对象太多,实在难以确认。 「殿下,京城来人。」 宗政无忧面色一顿,扬声,「让他进来。」 「最近有什么新的消息吗?」宗政无郁连忙问道,「对了,昭芸,有昭芸郡主的消息吗?」 「这是昭芸郡主托属下带给陈王殿下的信,」侍卫双手托起一封信道。 宗政无郁眼神一亮,蹭过去,拿了信,随口问,「京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也不知算不算,」侍卫犹豫了一下,「就听说卫国大将军夫人怀孕了。」 宗政无忧顿时眼神一沉。 无郁肝都颤了,赶忙将侍卫挥出去,「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啊?走走走,赶紧走,休息好了,赶紧回京城去。」 「七、七哥,」宗政无郁期期艾艾的凑过去,「你别多想啊,京城那些人那些事,过了就过了……」 宗政无忧盯着棋碟片刻,只觉得索然无味,什么都没意思,伸手把棋局抹了,「行了,卫国大将军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出去练一会儿剑,你回去慢慢看昭芸给你的信吧。」 无郁悄悄打量了一会儿他七哥,也看不出什么脸色变化来,放心走了。 结果这天晚上,宗政无忧却突然不打招唿,先了回京的队伍一步,快马加鞭,冒雪赶路回京。 只是回了中山城,宗政无忧又哪里都不去,到宗政无郁随队回京,他都还一直呆在黎王府,没出过大门。 在宗政无郁回来,好容易将宗政无忧拖进宫的时候。 几百里外,秦漫坐在一处匪寨熊熊的篝火边吃着烤羊。 她吃的不快,撕成小条,慢条斯理的小口咀嚼,不太有胃口。 只是,大冬天的这里也实在没别的东西,现在又不能不注意点。 她上身穿着月白的素色长衫,下摆却露出骄艷似火的红裙,裙边是金光闪闪的刺绣,以及一双精緻的凤头鞋,实在秀美得不像个土匪。 下头有些汉子,不断的偷偷看她,却在她抬头的时候,不敢和她对视一眼。 这位新任的大当家美的跟天仙似的,大雪天却穿着这样一身,实在看着就有毒。 都说人无横财不富,秦漫打劫了容齐给傅筹的粮草,发现这实在是一条生财、聚众的路。 北临这几年老天爷不给脸,就没有一个风调雨顺,宗政殒赫又连年对外用兵,赋税沉重,于是自然匪患不少。 秦漫圈了几个要路,果然都有唿啸成群的山匪。 搞定他们也简单,先搞掉老大,再胡萝蔔加大棒,一顿收拾,反正做山匪的,还真没什么良民,其中少少的有几个人才,被她收为己用,不陷在这里头。 剩下的加起来也有几千的数,教一教令行禁止,队列变换,也算是能用,有事的时候当个添头。 她以前不知道,以为天仇门和无影楼差不多,一个门派几百人顶天,后来才从湘儿那知道,天仇门光是死士便又数千人,而且都练武,不是寻常兵士。 显然西启的税收没被林申浪费。 所以,她手里没点人,还真有些不踏实。 第80页 兄长无相子对这些寨子比她更有兴趣,将它们打造成各种军事堡垒,派人驻守管理,显然是在原当初参军被阻的旧梦。 秦漫抬头望了望天,准备早些就寝,明日回中山去。 这一冬的雪实在不像瑞雪兆丰年的雪,若是父亲尚在,怕要嘆民生多艰。 新年将至,且不知明年今日,是野草无寻,还是御殿金堂。 宫禁深深,冷宫之中的森阎宫,十三年前的大火过后,一直没有修缮,虽然未曾倒塌,但窗门皆败,整座二层楼宇被烟火熏得漆黑,偶尔有幽小的影子窜过,在无月的寒夜,尤显得幽魅吓人。 夜里,连打更的宫人都不敢靠近,实在是整个北临皇宫中一处静僻之处,渺远的欢笑热闹,若非内功精深耳目灵便之人,在此处都全然听不见。 新年之际,宗政殒赫照例大宴群臣,同时皇后傅氏则在后宫之中招待女眷,不过今年格外热闹。 因为今日的宴会同时还有一个目的,便是为黎王选妃。 秦漫稍微有些好奇,这一日会选出个什么结果。 今日本来「公主」是可以留在府中安心养胎的,傅筹却偏亲自选做了新衣,带了公主赴宴,用意再明显不过。 「师妹,」李志远佝着腰,如对君上般恭敬,「黎王选妃成亲后,陛下要留他在京中委以重用,太子这些日子颇有些不安。」 不安不过是委婉的说法,秦漫是听说的,据说太子最近常喝的酩酊大醉,借酒发疯,殿中抬出不少人了。 有这些日子的经营,太子在宫外民间颇有宽和仁善的名声,只有他们这些人才知道,太子还是原来那个太子。之前若非李志远反覆劝诫,太子都不会替公孙氏伸冤,甚至都开始考虑换太子妃了。 「今年这场大雪来势颇急,江南江北恐怕百姓又要遭罪了,」秦漫将斗篷兜帽掀开,望着飞檐上的积雪说道。 「师妹心怀百姓,想来恩师泉下有知亦会欣慰。」李志远躬着身,此话便显得变了味道。 他悄悄的往秦漫腰间扫了一眼,只见纤腰如旧,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直到今日,这位师妹的身后势力,想要做什么,他仍然一无所知。 之前,宫外的一些风声,他听了不少,但他没想到秦漫会把宝压在太子身上,又或者,她是准备直接做太后垂帘听政?她对太子本人表现的实在不够上心。 「我的意思是,」秦漫转过身来,「太子既然经营名声,便好好经营,这次是个机会,上书替民请命,请旨赈灾。整个朝廷都盯着黎王选妃,和伐尉之事,太子这时候站出来说赈灾,陛下心里就算不高兴,却也绝不能拒绝。」 「是,师妹说的是,」李志远连忙应道。 「赈灾的款,你替他多看着点,不要吃的太多。」秦漫看李志远面露难色,也知道太子爱财,「提醒他,宗政无忧在侧,他若是吃相难看,恐怕少不得被黎王仗义直言。」 秦漫知道太子心里根本没有「民生」二字,如果真让他得了这个机会,那钱能用到百姓身上的怕是没有多少。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提醒一声,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生于此世,生于此国,便是那些普通百姓的命运如此。 说起来,她正好让师兄在无影楼选些机灵的人,潜入周围几国,看看这次雪灾,各国如何行事,正可趁此机会,窥见各国君主的才能与气度如何。 「是,属下一定尽力,」李志远应了,却不敢保证,又低声道,「还有公孙氏那边,太子实在不愿上心。近来太子亲近卫国将军,还是想在北伐的事上出力,来讨陛下欢心。」 「他这是白费力气,」秦漫望着积雪的宫墙,「宗政殒赫不会让他带兵的……估计傅筹也不行,宗政殒赫对他已经起疑了,既然要给宗政无忧安排位置,还有什么比主持伐尉更合适?」 「您的意思是,这次伐尉的主将会是黎王?」李志远连忙问道。 「这个嘛……可说不准,」秦漫笑了笑,「让太子先碰碰壁也好,如果真想领兵,明年春天倒是好机会,如果宗政殒赫要徵税招兵,明年春天北临必有内乱。」 「当真?」李志远一惊,继而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秦漫既然笃定说乱,那必然是要乱的。 他知道秦漫不喜欢蠢材,连忙心思一转,「可是陛下会用太子吗?黎王——」 「平乱这种不得人心的事,这位陛下怎么捨得黎王?」秦漫勾勾唇,「太子若是请命,陛下必然是准的。」 只是给的军队粮草可就难说了。 「那属下先准备着?」 「先做好赈灾的事,这件事,你要多上心,不要被黎王拿了把柄。」 秦漫看着后花园的方向,虽然天寒地冻,少女们的热情,倒是要把后院的雪都融了。 于此同时,坐在宗政殒赫下首的宗政无忧,并没有看正使出浑身解数展现技艺的少女,只低头望着茶杯仿佛在出神。 他根本不想听,也不想知道,傅筹对「公主」有多体贴,他们有多恩爱,但那些声音总是不断的钻进他的耳朵里,让他逃避不得。 「容乐尝一碗连锅汤,正好暖一暖身子。」 「这茶有些凉,还是不要吃了。」 「这道金玉满堂容乐可是喜欢?日后让府里的厨子也学了,做一做如何?」 第81页 …… 「多谢将军。」 「是。」 「不必劳烦了。」 …… 她的话虽然不多,语气却温和轻柔,他极少听到她这样的声音。 宗政无忧越听越觉得憋闷,将手中的杯往桌上一放,仍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转身离开了这个让他难受的地方。 庭中的少女难掩失落。 另一边,傅筹手中的着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扬了扬,对公主道,「容乐,我去更衣,容乐你能稍等我片刻吗?」 公主往他脸上一看,低声道,「将军自去便是,只是这宫中,将军还要多加小心。」 傅筹唇抿了一抿,继而露出一个微笑道,「多谢夫人提醒,夫人放心便是。」 于是,宫殿曲折的迴廊边,宗政无忧和傅筹狭路相逢。 傅筹走了一刻钟,一个宫奴匆匆进来,走到秦湘身边,小声对她说黎王请公主玉桥边相见。 这伎俩未免太过粗陋,秦湘勾了勾唇,没有动。 「公主殿下,」宫奴脸色露出着急的神色,声音提了提。 「怎么了?」不远处的傅皇后露出关切的表情,「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身边的宗政殒赫目光也随着转了个过来。 明明暗暗的目光聚集,那宫奴还要说话,秦湘已拿帕子擦了唇站起来,屈了屈膝,「是容乐有些不适,想要先行回去了。」 秦湘话音刚落,傅筹便步入亭廊,面带担忧的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腰关切的问道,「容乐,你不舒服吗?可需要请太医瞧一瞧?」 「将军不必担心,」秦湘抬眸直视傅筹道,「容乐只是有些疲惫,未免失礼,想要早些回去而已。」 傅筹神色微微一变,顿了顿方才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先行告辞回府。」 他终于放弃的今日的计划,上前同傅皇后致歉告辞,又亲手将斗篷披在她的肩上,替她系好。 秦湘眉梢轻轻一动,低头微微露笑。 然而,事情就是这般凑巧。 在傅筹辞出,正欲带公主回府的时候,却在途中遇见了宗政无忧。 两边迎面相对,同时一愣。 「黎王殿下,」傅筹率先开口,「方才宴上,皇后还在找殿下呢。」 看来天命如此了,傅筹心中冷冷一笑。 宗政无忧没有看他,紧紧的盯着落他半步的公主。 「殿下,」傅筹挡住他的视线,「内子胆小,还请殿下见谅。」 胆小?秦漫? 宗政无忧冷笑一声,「傅将军,原来也是自欺欺人的人吗?」 傅筹顿时像被冒犯了,目光锐利的射向宗政无忧,「黎王殿下此言何意?」 「容乐长公主殿下,怎么,不愿见我这个旧人吗?」宗政无忧将旧人两个字咬得极重。 「容乐见过黎王。」秦湘低声道。 宗政无忧眉心皱了皱,上前一步,目光在秦湘的面容上扫过,压着怒气忍气吞声道:「她既然怀有身孕,你今日就不该带她来。」 「黎王殿下似乎很关心我家的夫人?」傅筹眉峰一耸,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 「将军,我们走罢。」秦湘已经明白,就在方才傅筹必然同宗政无忧说了什么。 看来,来找她的宫奴怕还真是宗政无忧的人。 因为公主没有去,故而宗政无忧才回来。 秦湘当然明白傅筹为何这样做,他这是要试探宗政无忧对容乐公主的态度,好继续他们的计划。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宗政无忧道,「你都不应该以伤害她为代价,否则本王必不会放过你!」 傅筹抬高声音,「我们夫妻二人的事,同殿下没有丝毫关系,殿下莫要忘记,当初是殿下自己几次三番拒绝容乐,如今容乐嫁与本将,我们夫妻琴瑟和谐,十分幸福,还望殿下勿要打扰。」 他声音略高,引来殿中人向此探望。 宗政无忧没有与他争锋相对,而是看向公主:「这就是你要的?」 秦湘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言多必失,姐姐和宗政无忧接触颇多,她担心自己说多了话,露出痕迹来。 但宗政无忧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你如果想要离开他,今天本王可以带你走。」 傅筹没有说话,仿佛等公主自己做决定。 秦湘斟酌了一下语气,低声道了一句,「不必了。」 宗政无忧眉间闪过一丝怀疑,上前一步。 秦湘下意识往后一退,却仍然被他抓住了肩膀,心下顿时觉得不妙。 与此同时,傅筹抬手抓住宗政无忧的手,含怒道:「黎王殿下,这是何意?」 宗政无忧此时却顾不得他,他露出一脸惊诧的看向秦湘,「你——」 秦湘轻唿了一口气,心下明白他发现了。 她和姐姐,倒不是没有商量过这个可能,她不再掩饰提高了声音,「黎王殿下,可以放我走了吗?殿下若想聊天,此时此地恐怕并不合适。」 「她在哪?」宗政无忧厉声问道。 「在你找不到的地方。」秦湘在傅筹渐渐惊诧的目光中,看着两人,强压住心中的紧张,镇定的开口。 卫国将军府的清谧园,是当初为西启公主专门准备的住所,成亲以后,傅筹若非当日有事,便极少宿在前院,多时是睡在这里,即使诊出公主怀孕,也不过转睡在清谧园书房的榻上。 第82页 这里的气氛,摆设,以及公主本人,都让他感到温馨而轻松。 她知道他的喜好,能懂得他的无奈与痛苦,总让他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他本以为,在他报仇之后,他们也许可以做一对普通的恩爱夫妻。 他会好好补偿她,会好好和她过日子。 但是! 但是,他没想到一切都是骗局! 傅筹一只手死死掐住秦湘的秀颈,双目赤红,带着被欺骗的蓬勃怒气,「你竟敢骗我!」 易容的面具被丢到一边,秦湘搜搜扒着傅筹的手臂,抬眼看着他,因为窒息露出痛苦的表情。 但那双眼睛…… 那双,当他忽然从噩梦中惊醒时,总能注视着他的眼睛,却超脱了身体的痛苦,仍然带着淡淡的悲悯。 眼泪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下,淌过他的手背。 傅筹突然像被灼烧一般,手痉挛的收了收,却在看到她面容因为窒息变了颜色,再也不能握紧。 他退后一步,死死的盯住滑跪在地上的呛咳不止的女人。 因为头髮垂落下来,遮挡住了容颜,她让他那样熟悉,仍然是昨天、前天、这数月以来与他朝夕相处的女人。 她的身上,从刚才开始,他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的慌张,没有丝毫的害怕。 「将军,你不能杀我。」秦湘抬着眼眸看向傅筹,脖子上还带着他掐出的印子,表情却比傅筹更加镇定。 因为她已经发现了,他愤怒的表象之下藏不住的彷徨。 他的心乱了。 原来,傅筹真的爱上了她。 秦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觉。 她当然是能感觉到的,一个女人,岂能感觉不到身边的男人对她到底是否有爱恋之情,但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傅筹真的已经爱上她了。 在他带着利用的接近中,他爱上了「公主」。 现在,不用她说服,傅筹已经下不了手杀她了。 将军——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他曾无数个夜晚听到,不断的在他的耳边轻唤,竟已似缠绵入骨。 「你竟然还敢这样叫我,」傅筹怒火沖沖的说道,「痕香!你胆子竟然这样大!我不能杀你?我为什么不能杀你!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将军,」秦湘就这样抬眸看着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傅筹,你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我爱你,我秦湘,从十多岁起,任你差遣,忠心不二,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我爱你! 傅筹被她的眼神激得倒退了一步。 秦湘因为他的动作弯了弯唇角,因为扯动伤口而微微颦眉,「所以,你的冷漠,你的无情,你的残酷,我可以都不在乎。我从不像天仇门其他人那样惧怕你,因为我知道你的不得已,我一直想,如果你的身边连一个懂你,关心你,心疼你的人都没有,该是多么悲哀,而更悲哀的是——」 她温柔的看着傅筹,说出的话却异常的残忍,「而更悲哀的是,你环顾四周,从来没有一个可以去懂,去关心,去心疼,去付出感情的人。」 「你疯了……」傅筹缓缓的摇着头。 「你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可以给你利用的『西启公主』罢了,但你却仍然不由自主的,爱上了她,」秦湘双手撑地,往前爬了两步,跪立着捉住他的手,将之贴在自己的脸上,「这段日子,将军……阿筹……其实你也过得很快乐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轻松的表情,我们就这样下去,好不好?」 「你简直是疯了!」傅筹虚弱的推她,自然的,根本没有推开。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公主是怎么离开将军府,去思云陵见宗政无忧的吗?」秦湘仰起头,「因为,我根本没有出去。」 傅筹的眼神勐的一颤,震惊的看向她。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秦湘带着仿佛有些得意的笑,「去见宗政无忧的,是真的容乐,然后你亲手将她送给了太子。」 「你……你是说——」 「这不是很好吗?」秦湘看着他道,「你和宗政无忧都可以放心了。」 「怎么可能!」傅筹皱着眉看向她,「她怎么可能同意?」 「因为,我给了她一大包的旖思,足够她用到太子死的时候。」秦湘没有卖关子直接回答道。 傅筹的眼瞳动了动,「『香夫人』怀的那个,你保证是宗政无忧的种?」 他不知道该怎么考虑秦湘,于是只能逼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放在另外的事上。 「反正既不是你的,也不是太子的,」秦湘回答,「她不能回去,又不想嫁给你,所以想在太子那里寻个清静。」 「那她为什么不选宗政无忧?」傅筹发现一个漏洞。 「自然是因为,她发现宗政无忧接近的原因是为了练武而接近她,」秦湘容色不变,没有犹豫的回答道:「对于公主来说,这是对她的侮辱。当然,还有重要的原因—— 「你想过吗,容乐,身为一国公主,为何到二十岁还没有出嫁?」 傅筹觉得不是自己要多想。 但在秦湘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每一次容齐每一次传话中反覆的叮嘱和威胁,想起在秋狩期间看到的,容齐对容乐的温柔体贴。 在之前,他只不过当那是兄妹之间,关系亲近而已。 第83页 但当秦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几乎立即怀疑起来——那真的是兄妹之间正常的相处吗? 容齐对公主的态度,未免…… 傅筹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容齐,居然对他的妹妹——」 那两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 容齐挑中他,大概是认为他不宗政无忧更好控制。 「所以,」秦湘看着傅筹道,轻声感嘆道。「将军,你能明白,一个女人,处于这样的境地,只想偏安一隅,过安稳没有打扰的生活吗?」 「但这不是你做出这样的事,欺骗我的理由!」傅筹神色一凛,沉声道,「你不要忘了你是谁,也不要忘了自己要做的事!」 「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是谁,」秦湘回答,「我是秦家的女儿,北临皇室于我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我想做的从来没有变过! 「但是,将军、少主……阿筹,」秦湘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轻声的唤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样更好吗?」 「我看不出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好,」傅筹冷声道。 秦湘没有怕他的冷脸,凑过去靠近他,「现在只有我们知道公主在什么地方,以此足以让宗政无忧忌惮,如果在合适的时候,让他知道容乐怀有身孕—— 「我们本来就准备用她来做诱饵不是吗?这不会对计划造成任何影响。」 「即使如此,这也不是你擅作主张的藉口!」傅筹退开一步,厉声说道。 「我本想说,任凭少主处置……」秦湘伸手理了一理裙子,端正的跪了下去。 傅筹看着她的手顺过腰间,眼神隐忍的闪动了一下,到底没有开口。 「但是,从大婚之日,将军未曾将我认出,此事便不再能回头。」秦湘娓娓道来,「当初是公主找到了我,希望我能代替她,在新婚那一日—— 傅筹紧了紧拳。 「她不愿嫁与你,甚至……想要逃婚,我实在、实在抵不住内心的诱惑,便同意了,我想哪怕就这一回,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然而那一晚,你那样柔情蜜意,那样缠绵悱恻,」秦湘抿了抿唇,凝视着傅筹。 那一夜,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动人难忘的夜晚。 傅筹动了动嘴唇,最终侧过头去。 「然而第二日、第三日、公主未曾如约回来,你也一直没有认出我来,于是我便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奢望,也许、也许就这样可以一直下去,所以太子宴会那日,容乐回来,我才忍不住想要交换,只是没想到,容乐立即就答应了。」 「这段日子,」秦湘低下头轻声示弱道,「我知道,其实都是偷来的,将军、少主要如何处置痕香都是应该,只是,只是……还请将军忍耐些时日。」 傅筹咬牙看着她:「不要以为我不罚你,如今情势如此,等到、等到……之后——」 「之后,」秦湘低头俯身,轻声道,「我任将军处置。」 「记住你说过的,」傅筹扔下话,捏了捏拳,一挥袖出门而去。 「来人!夫人玉体欠安,这段时日要在府中好好养胎,」秦湘听到傅筹在外面说道,「项影,你好生守着夫人,一步都不准离开,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她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 这一关过了。 「姑娘,」萧剎带着萧可自角落里出来,他手中还握着剑,「出了什么事?」 「秦姐姐,你没事吧。」萧可关心的问。 「我没事,」秦湘笑着摇摇头,她很多年没见过萧可这样单纯的姑娘,看到她就想起小的时候,父亲和娘亲还在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对了,」秦湘看向门口站立的人影,「你帮我煎一副安胎药来。」 「啊?」萧可面露不解,「可是——」姐姐没有怀孕啊? 「去吧,」萧剎推了推她。 萧可嘟了嘟嘴,一脸迷煳的出去了。 秦湘不急着说话,而是望向窗外,果然,很快的萧可便被放行。 她勾了勾唇。 他果然对她心软了。 「傅筹发现我不是公主了。」秦湘道。 「什么!」萧剎神色一紧,看着秦湘颈上的痕迹,「姑娘,公主说,若是姑娘出事,要属下不惜代价送姑娘离开。这府里我们——」 方才的情况若在急迫一分,他已经现身出来,带秦湘闯出去。 「不必,」秦湘摆摆手,「还没到那地步。」 如果她走了,那才是无可挽回。 「你最近不要出府去投递消息,」秦湘对着镜子看了看脖子上的伤痕,伤得其实比看上去轻得多。 她心情有些复杂,「姐姐稍微打探一下消息,就会明白——放心吧,傅筹还有用到『公主』的时候。」 这一回,她真真切切,卑劣的利用了他的感情。 之所以能在完全劣势的情况下,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是因为傅筹真的爱上她了,所以才不追究,甚至会替她在林申面前掩饰。 但就像她告诉他的,这条路,她只能这样走下去。 他从出生至今,笼罩的荒唐的谎言和阴谋,只会最终给他带来毁灭。 而她也有必须应该做的事,她的确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从第一次起,她就让萧可给她配了药。 她没有姐姐那样的坚定与强大,于是从一开始就杜绝了一切可能。 第84页 「漫儿,你喜欢这里吗?」 少年的容齐,带着期待与忐忑的注视着秦漫。 少女清丽的容颜清晰的印在他灰色的眼瞳中。 秦漫打量着眼前的宫殿,与寻常宫殿的奢丽崇宏大不相同,开敞的庭院中一条清溪蜿蜒,几间宫室错落期间,以曲折的朱漆迴廊相连,四周草木清华,点缀着繁花如锦,幽竹千竿,仿佛世外桃源。 「这里的确很美。」秦漫点点头。 精緻居所,处处透出设计者的灵巧心思,一草一木都恰到好处,天然的意趣与宫室和谐的融为一体。 若非明黄的琉璃瓦,这里看上去更像别馆行苑,而非皇宫大内。 原来冰冷森然,云诡波谲西启的皇宫之中,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漫儿,以后我们住在这里,好不好?」他带着憧憬的神色问她。 「齐哥哥你是皇帝,要住在永阳宫的。」秦漫听懂了他的暗示,有些羞涩低下头,没有正面回答他。 容齐柔声道,「但是永阳宫不能种花草,而且也没办法建漫儿说的那样的书房和棋室啊。」 秦漫咬了咬下唇,低声娇软,「我怎么能住在后宫啊。」 「那等国丧之后,」容齐走近她,牵住她的手,光华从他的眼底一点点透出来,灼灼的注视着她,「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到底是自己的亲事,秦漫不由得扭捏起来,双颊上染出两朵红云,侧过头竟不敢看他。 「好不好?」容齐拉住她的双手,少有的活泼的,满含笑意的凑过来,期待的问道。 她抬眸望了他一眼,復又低下头去,垂着眼帘轻轻的一点头,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容齐清俊的眉眼顿时舒展开,绽出明朗耀眼的光华,带着无限惊喜,头凑近她几乎与她贴脸,「真的吗?漫儿,你真的答应了吗?」 秦漫看着他的笑颜,也忍不住笑起来,继而有些害羞的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容齐乱在一处。 再然后…… 秦漫缓缓的张开眼睛,望着屋顶彩绘的天花。 那天后来是什么呢…… 对了,他亲了她,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吻。 他什么都不懂,衔着她的唇,又舔又咬,最后把她嘴都亲肿了。 她大脑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觉得脑子里着了火一般,胸口沸腾,热烈的情绪找不到出口。 纠缠的唇齿间,也不知道谁的唿吸更加滚烫急促,还固执的纠缠在一起。 然后…… 「漫儿,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容齐郑重的承诺,「也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又那么多的妃子,我只亲近你一人,只娶你一人,绝不让你伤心。」 屋里生着炭火,身上盖着锦被,即使不过是一个东宫没有身份的侍妾,这里的环境比当初在西启冷宫中的时候,要舒服得多。 那时候的冬天真冷啊,不要说炭火,就一床破棉被,晚上有时候都不敢睡,害怕一睡就冻死过去。 后来,容齐送给了她一些东西,还有吃的,这才好过一些。 秦漫在锦被下舒展了一下四肢,将手掌轻轻的贴在小腹上。 这里虽然还感觉不出什么来,却已经有了一个小东西,一个惊喜的礼物。 她很少做梦,尤其是内功精深之后,长生诀会在夜里入睡之后自然的流转。 恐怕也是因为腹中这个小傢伙,她才又梦见了多年前的旧事。 那是容齐刚刚登上帝位的时候,离现在差不多有四年了,那处宫殿,最后被容齐亲自命,亲自题字为长乐宫。 而她,却成了他的妹妹。 她都差点忘记自己是「容乐公主」了。 于是之后,成亲的事,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 即使容齐拖延了孝期,守了三年,但除服之后也没有再提起。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容齐大概就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他大概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努力过的。 直到苻鸢要让她到北临来,直到她听到了那段对话,直到她服下天命…… 今天的宫宴,最后不欢而散。 秦漫跟去的宫人说,后来黎王突然拿出了一份棋谱,说有哪家姑娘能解开棋局便让她做黎王妃。 这份棋谱正是拢月楼突然消失前,最后一张珍珑棋局。 这张棋谱在拢月楼挂了半个月,全中山城的人都解不开,甚至好多人都盼着西启公主解开棋局,好让他们见识一下。 黎王这样做,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刁难,况且,若真的谁解开棋局黎王就娶谁,当初怎么不见黎王愿意娶了西启公主呢? 一开始临皇还不清楚,还说让大家都来试一试,等有一位胆子大的大臣揭出此事,临皇这才明白过来,当场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所以,宗政无忧这大概就是当初师父所谓的「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不过,这件事显然透着蹊跷。 毕竟,若是没有宗政无忧自己点头,宗政殒赫不会张罗这件事。 而且先前也有传言,这次宗政无忧南下,中书监孙大人举家跟随同往,孙继周的女儿孙雅黎住在青州的黎王府,因为王府没有女主人,孙小姐一直替黎王管家,大概是要入主黎王府了。 第85页 显然,宴席上突然发生了什么,让宗政无忧临时改变了想法。 不过就现在来说,宗政无忧至今未曾掌控南境,而她也不再受天命之毒的挟制。 所以,宗政无忧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倒是西启的情况,不由她不上心。 近来无影楼派到西启的探子,不断有信回来,西启朝堂上动作频频。 先是派兵镇压了国内的叛乱,又加重了边防的守备兵马,入冬以后农闲,西启徵发了数十万民夫修建河渠,修筑水坝用以灌溉,改善国内土地缺水带来的贫瘠,发展农业生产,同时水运毕竟快于陆路,在商业和军事上均有好处。 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如果真的做的好,真的可以从根本上改变西启的现状。 但却实在太急功近利了。 西启本就国力贫弱,这样浩大的工程,以及频繁的军事行动,只会让国家变得更加贫穷,民不聊生,内乱频繁。 她实在不明白容齐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的,容齐。 秦漫心里已经认定,这些动作是容齐所为。 苻鸢从来不在乎西启的民生,对朝堂内外的种种乱像,只要未曾危急统治,便视而不见,关心的大概只有每年的赋税而已。 她不知道容齐如何从苻鸢手中,拿回了掌政的权利。 ——实际上,苻鸢作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未曾有功有德,如果不是皇帝的生母,不是容齐的退让,想要在西启的朝堂上掌控权柄是及其困难。 而容齐,如果不考虑其他,光就朝堂上而言,想要收回权利是很简单的事情。 她想知道的是,容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隋炀帝杨广修建京杭运河,吴王夫差掘渠联通沂济,均有功于千秋,却都失国而亡身。 她不知道容齐是否考虑到这一点。 ……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容齐垂眸按着琴弦,指下徐徐,琴声铮铮,低回宛转全是动人的情味。 清夜月明,残雪的幽光与月相映生辉,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他记得她曾说过,虽千里之地,同一轮明月,便似相见,却不知漫儿如今可还愿意光顾这月儿一回。 皇宫之内,宫殿都燃着无烟的炭火,宫室内都温暖如春。 然而,就在皇宫,虽然时已入春,然渭水以北仍然是千里冰封的雪国。 他不知道自己所做是否正确,毕竟对他来说,「以后」实在是一个缥缈而虚无的词语。 感到肺腑痉挛的痛楚,容齐从袖中掏出锦帕捂住唇。 咳嗽中伴随着上涌的血腥,从口中溢出,他竟然觉得已经习惯得麻木了。 「太后驾到——」 外间传来跪拜声,强压下不适,容齐擦拭了唇边的血迹,看了一眼手中的锦帕,任由帕子摊开在桌上,撑着桌子站起来。 「拜见母后,」容齐的声音由带着虚弱喑哑。 「近一个月来,北临之事为何不见进展?」苻鸢的目光扫过带血的帕子,目光微微动了动,捻了捻手中的佛珠,仍然若无其事的继续道,「你有心政务,这是好事,一个男人自然应该雄心壮志,不该困在儿女私情之中,但是事情的轻重缓急,你心中要有数,不要忘了最重要的事。」 这话说的,倒像是全心为儿子打算的母亲,仿佛过去不是她将容齐架空,而是容齐自己耽于□□,不愿处理朝政;而如今又非容齐自己将朝堂掌控与手中,而是她有意放权。 「母后容秉,」容齐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谦有礼,耐心的做了解释,「大雪封路,如今实难与北临沟通,况北临近来因雪灾而内乱不休,陆路实在不够安全,运送去北临的物资,已被截了两回,故而朕才想水道更加快捷,况且,等到北临乱起,有此通路,也更加方便些。」 苻鸢低下头,仔细的打量了容齐一回,「齐儿,你要记住,谁是你的仇人,是谁让你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病痛折磨,让你所有的志向无法施展!」 容齐低了低头,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 母后从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根本没想知道。 苻鸢深吸了一口气,「不要让我发现你是在拖延时间。」 「儿臣不敢。」容齐低声的回到。 「最好如此!」苻鸢注视着他,「那个丫头,现在就在林申的眼皮底下,你到底不想让她吃苦头吧。」 容齐将手指紧紧蜷紧,「朕明白。」 他如今已经不会寄希望母后放过漫儿了。 北临年底的大宴之后不久,他便听说傅筹封闭了清谧园,将公主幽禁府中。 探子回来说,傅筹倒是常入清谧园探望,但那里现在有傅筹的重兵把守,却难查探她的情况。 宗政无忧则在宴后一直留在中山城,不再回南境,却也没有去将军府。 这些不免让他产生一些猜测。 比如那消失无踪的两次抢劫,比如将军府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漫儿,还比如…… 他手指不可遏制的颤了颤 ——那天夜晚的真相。 心里对自己说着,绝不见来见她,要让她吃点苦头,要让她懂得分寸,再不能任性妄为,但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不自觉的走到这里。 第86页 到清谧园的一条路上堆着积雪,只有零星的脚步,踩得泥泞难看,从青瓦白墙探出翠色的竹影,园内万籁俱寂,唯竹籁吟风,显得格外寥落。 傅筹皱了皱眉,「来人!」 「将军。」项影上前。 傅筹搓了搓双手,犹豫的问道,「夫人近来如何?」 「属下未曾见到夫人出来,」项影回答道,「每日府中送入的柴米,都是由侍卫萧剎接收,再由下人将厨余垃圾自侧门送出。」 傅筹于是不再说话,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将军,可需要属下通报一声?」项影揣度道。 傅筹对项影挥挥手,「不用。」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上前抬手敲了门。 「请等一等。」门后很快传来脚步和侍卫萧剎的声音,接着听到他道,「秦姑娘,你出来了。」 「我来开门吧,」未曾掩饰的声音,温醇低柔,如一道清风,与竹籁相应,「没关系,我来就好,你去吧。」 一道低沉的脚步声远去,门栓轻响,然后门被拉开,露出门后女子的形容,虽然仍然易容成容乐公主的样子,但眼睛却全然是秦湘的眼睛了。 她抬起头来,平静的看向门外站的傅筹,并没有露出一丝惊讶,「将军。」 「你知道是我?」傅筹看着她问道。 「我一直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吗?」秦湘勾了勾唇,侧身让开。 傅筹沉默着,抬步走了进去。 屋内生着炭火,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空气中有恬淡的馨香,一切收拾的干净整洁。 桌上摊开着正在看的书,砚中有墨,竹节做的花筒内插着盛放的花,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绢布扎成的。 虽然没有精緻华丽的装饰,但一切都平淡而舒适,处处岁月安好,仍像过去一样。 他从前以为,这是秦湘刻意摆出的样子,天仇门培养的杀手,同他一样在血仇中长成,刀尖舔血,哪里能有这样的闲情。 然而,过去他大概从没有认真的了解过,这个和他一起成长起来的女子,就像他从没想过,她竟然如此大胆一样。 秦湘跪坐下来,动作甚是优雅的泡了一杯茶,递给他。 傅筹捏住杯子。 他其实不太爱喝茶,尤其是茶中微微的苦涩,总是让人清醒的直面惨澹的人生。 然而,他还是将杯送到嘴边。 因为不这样做,他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入口之后,他微微讶然,茶水没有淡淡的苦涩,反而清香回甘,于是他举杯一饮而尽。 傅筹似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茶,我怎么没喝过?」 「这是六安茶,」秦湘轻声回答他,「我知道将军不喜欢太苦的茶,所以泡了六安茶,这种茶几乎没有苦味,却回味甘香。」 「原来这样,」傅筹点点头,盯着白瓷的茶杯,「你喜欢茶艺?」 「从前母亲很喜欢茶,我们便从小耳濡目染,天长地久便记住了茶的味道,」秦湘平和的回答道,「后来母亲去了,记忆中的味道却还在,我便去学了些,近来闲来无事,便又捡起来。」 傅筹捏着茶杯指尖动了动,「你若对此有兴趣,我让下人採买些不同的茶回来。」 「暂时不用,」秦湘浅浅一笑,「现在都是陈茶了,若是将军允许,等今年春天出新茶的时候再说吧。」 傅筹于是再次点了点头,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那个侍卫萧剎是西启的人?」 「是,」秦湘点头道,「不过将军请放心,他是公主的人,不会将这边的事告诉启皇。将军也请放心,府里的事情,我亦不会让他知晓。」 傅筹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才说道,「过去,你曾是让我信任的人。」 秦湘轻轻的靠过去,搂住他的腰,靠在傅筹的胸口,「对不起,可是我并不后悔。如果没有这次机会,你永远都不会回过头来,真正的看我一眼。」 傅筹没有回应她,却也没有拒绝。 只觉得身体内有两种东西互相撕扯,万分艰难。 「我知道,现在你最重要的是报仇,」秦湘轻柔的开口,「其实我也一样,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这世间,除了我,再没有别的人,能够如此深刻的体会过你伤痛,了解你的所有不得已和苦衷,知道你一直被痛苦旧事纠缠,不得解脱,总是在梦中惊醒。」 傅筹咬紧牙,「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秦湘将手臂揽得更紧,「一切的梦魇都有结束的时候,我们总有一天会摆脱它,不止是宗政殒赫,」她顿了顿,才轻声在傅筹耳边道: 「——还有林申。」 傅筹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真敢说!」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湘扬起头来看他,「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你不过仗着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傅筹低声切齿道。 「我知道,我们一起长大,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秦湘浅笑着深情的凝视他,「不管是天仇门的事,还是朝堂的事,你从来都不喜欢,却不得不做——」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林申一遍遍的将你母亲的仇反覆的提起,林申是个疯子,他的生命都献给了先皇后,但是,你不必这样,在一切结束之后,在向宗政殒赫復仇之后,你只要愿意,就可以远离这一切。」 第87页 傅筹死死的盯着她,突然俯身吻住她的唇,力度之大,几乎要将她吞噬,几乎瞬时便让秦湘产生窒息之感。 屋内的气氛变得暧、昧起来,衣领张开,傅筹的唇逐渐向下,转移至她的胸口。 秦湘搂住他的颈,扬起头来,唇畔溢出一声轻吟。 傅筹被这轻软的声音,勐然惊醒,看着眼前微微泛红的肌肤。 「你——」他有些紧张的看着秦湘,「孩、孩子没事吧。」 「没事——」秦湘别过头去,伸手理好衣襟,带着情意的看向傅筹,唇边含笑道,「将军、阿筹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宗政无忧被放出来了,」傅筹低着头注视着地面说着,没有再提方才的失控,却也默认了她亲昵的称唿,「是不是,无论他做错了什么,最后都可以无所谓,所有的一切註定为他所有。」 先前因为选妃一事,宗政无忧被临皇宗政殒赫罚入思云陵,悔过三个月,然而现在一月未满,便被放了出来。 在南境未曾做出什么成绩,宗政无忧依然被宗政殒赫信任的委任了伐尉的事。 宗政殒赫认为最重要的事。 「阿筹你担心什么呢?」秦湘轻柔的道,「我们的计划一直都很顺利,宗政无忧迟早会失去他仰仗所的一切,」她再次替他斟上茶,笑得柔婉,「宗政殒赫也迟早会为他自己的所为忏悔。」 傅筹握着杯子,指尖捋动了一下,她真的如此的了解他,「今天早朝上,陛下说宸国的镇北王愿意与北临结盟,共襄伐尉大计,一但事定,很快便会启程前来北临。」 秦湘微微蹙眉,「这事西启知道吗?」 姐姐知道吗? 「容齐自然想要破坏这次结盟,」傅筹扬了扬眉梢,「但是自他回去之后,西启一直未曾兑现承诺,陛下发信催促,又以冬雪封路作为理由。」 傅筹抬眸道,「陛下这是等不及了。况且,宸国有良马,如此便大可以不必借道西启,直袭尉国,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如果顺利,今年的春天,陛下就会起兵伐尉了。」 秦湘按下心中的担忧,正经的询问道,「那,阿筹你准备怎么做?如果此次结盟成功,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但西启那边——」 「启皇威胁我,让我替他除掉镇北王,」傅筹看向她道,「你同容乐公主还有联络吗?」 秦湘摇摇头,「不过,萧剎大概能联繫公主,他们之间的联络方式,我一直没有查到。」 「那这件事先放在一边,」傅筹凑近她的耳边说,「我需要一个能对容齐解释的理由。」 「阿筹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这样做,这不是现成的理由吗?而且,」傅筹道,「也是时候让宗政无忧知道点公主的消息,正好一举两得。」 秦湘抬眸望了他一眼,请命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你……没问题吗?」傅筹有些踟躇。 「放心吧,」秦湘点点头,「保证完成任务,这件事由我来做最为合适,不是吗?」 「那——」他看了她的小腹一眼,最后还是答应了,「你自己一切小心。」 「是。」秦湘展颜一笑。 春水初长,春林初盛,春风十里,正是晨光正好。 一架精緻的雕榄马车,在一对宫侍的护送下,缓缓驶向中山城东郊的清凉湖。 车内,秦湘担心的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秦漫,「姐姐你没事吧?」 秦漫摆摆手,把桌上的橄榄拿了一枚衔在嘴里,脸色还好,神情略有些疲惫,「我没事。」 饶是武林高手,还是逃不脱孕吐。 近来孕期反应有些剧烈,吃啥吐啥,萧可配的要也没起到多大作用,据萧可猜测,可能是因为刚怀孕的时候,身体状况不佳。 好在没影响到孩子,而且怀孕这些反应也是正常,对身体影响不大。 她猜测是当初怀孕的时候,去找宗政无忧解毒,在思云陵的冰室里待了一天,加上解毒的方式本来就有些激烈,她那时候的确调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当初知道会是现在这样,说不定她就不要这个孩子,像今天这样的行动,未免增加了风险。 但现在嘛,可能怀着怀着,也揣出了感情,这孩子平日里也乖巧的呆着,没给她带来多少麻烦,她便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方才,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中山城附近的流民变多了?」秦漫转移注意,好让自己忘掉反胃的感觉。 「有吗?」秦湘微微一讶,蹙眉回忆,「雪融之后,中山城附近的流民,不是一直在增加吗?去年寒冬,渭河以北都受了雪灾,连西启都有流民逃到中山来了。」 「西启?」秦漫眉梢一挑。 「是啊,姐姐,」秦湘回答道,「启皇容齐徵发民夫修筑水渠堤坝,民不堪命,便有人逃到北临这边来——」 「公主殿下,前面就是清凉湖了。」门外传来萧剎的声音。 于是话题止住。 脚踏放好,秦湘先下了车,再同萧剎一左一右将秦漫扶下来。 萧剎有些紧张的看着秦漫,他如今虽然已经换了效忠的对象,但一想到殿下所怀的是陛下的骨肉,仍然不由得更加注意些。 ——西启宫内至今未有所出,无论这是男孩女孩,这都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 第88页 秦漫直到怀孕后,才同萧剎完全坦白了身份,并非西启公主,而是北临前丞相的女儿。 萧剎几乎立即接受了现实,过去他也曾多次随侍公主殿下和陛下出宫,当时心里未免便对公主和陛下的关系产生怀疑,但那毕竟不是他能置喙的事,只能管住自己的嘴,如今反而产生了原来如此的感觉。 倒是叫惯了殿下,一直没有改口。 清凉湖在中山远郊的丛林中,入口处是一片沙渚延伸向河中,其余三面环绕着山崖,崖壁虽然不高,却险峻陡峭。 秦漫放眼望去,感到周围茂密的树影背后隐隐的动静。 临河边的竹制躺椅上,一个人草帽盖着脸,身边摆着鱼篓和钓竿,也不知道是睡着了没睡着,看着倒是悠闲得很。 秦漫远远的看着这个人,回忆着得到的消息。 宸国镇北王,二十四岁,一力要促成北临和如今的宸国宁氏合作,而出使北临,准备与北临联姻。 如今,他已悄然到达了北临中山城五日,却未摆开仪仗入城,也未通知北临的朝廷,而一直待在城外,派遣属下,入中山城中打探消息。 秦漫还知道一件事,宸国的陛下自去年起,病重不起,甚至有连续一月不曾视朝的情况出现,宸皇只有一子不到八岁,当时宸国朝廷大臣便上奏,请宸皇立皇太弟,以稳定朝纲,宸皇似乎也有意动。 然而,在去年冬天宸皇却似乎突然又好起来了,对朝廷进行了清洗,软禁了宸国太后,只是,对于弟弟镇北王宁千易却并未有处置,仍然宠爱有加,曾一日赐赠数次,以示荣宠。 众人皆不解其意。至于这中间,具体是怎么回事,大概只有当时人清楚。 而再后来嘛—— 宁千易便到北临来了。 秦漫听湘儿说,容齐让傅筹除掉宁千易,破坏宸国这次的结盟,以此换取西启后续的支持。 但傅筹想借宸国的结盟,加快北临伐尉的步伐,所以,想借公主破坏这次的行动,另一方面,则是要让宗政无忧知道公主怀孕之事,将来好以此要挟。 宁千易当然不能死。 以宸皇之前急切的动作来看,其病重必是真的。 宁千易一死,宸国便安稳了。 虽然是皇子还小,但跟随宁氏打天下的老臣还在,宁家太后也还在,宁千易死了,这些人反而会齐心辅佐小皇子。 内斗,至少还要再等十年。 但宸国安稳了,她可就不能安稳了。 宁氏马背上起家,对中原之地,始终是虎视眈眈,让人不能放心。 所以,虽然让傅筹达成所愿,她同时也有自己的打算。 宁千易不能死,结盟却也不能成。 「香夫人,」秦湘一脸端庄雍容对秦漫道:「我们去那边走走如何?这清凉湖果然如将军所言,既清静无人又风景幽美,倒是适合垂钓。」 「公主所言甚是,」秦漫回道:「可惜我们没有带渔具来,未免有些遗憾。我们就在这附近走走,就回去了吧。」 「两位夫人,」垂钓之人斗笠一取,露出一张肤色微黑,剑眉星目,线条坚毅的面孔。 他爽朗一笑,「若是不嫌弃,在下这里倒是有多的渔具,可以借给二位使用。」 「如此最好,」秦漫露出意外惊喜的一笑,盈盈屈膝一礼,「妾身多谢这位公子。」 「不客气,不客气!」宁千易连连摆手,「夫人身子重,就不要多礼了。我正好有多余的渔具,夫人任意取用便是,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他笑意爽朗坦荡,让人难以升起防备之心。 秦漫亦是一笑,端是春风拂面,温婉优雅:「虽然对公子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们二人却恰似雪中送炭、暗室逢灯,若不能垂钓,今日的踏春之行,不免多了遗憾。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妾改日定往致谢。」 宁千易未言先笑,「致谢便不必了,在下如今不过一介江湖散人,也不通礼仪,夫人若是再为这点小事,再三致谢,在下便实在不该如何是好了。」 「是妾拘于俗礼了,」秦漫微微颔首,浅浅一笑,「不过,公子这样的风仪气度,恐怕也并非你所言中的江湖散人吧。」 宁千易先是一愣,继任洒然一笑,拱拱手道,「哈哈!夫人率直,是在下不该遮掩。在下宁千易,虽然不是江湖散人,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富贵闲人,不提罢了。」 秦湘往这边走过来,站在秦漫身边,她挑着眉,刻意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宁千易,这才开口不善的道,「原来是宸国的镇北王殿下,容乐见过殿下,殿下在此好悠闲啊,听说宸国欲与北临结盟,怎么殿下独身自在此,未有消息呈递陛下?」 「哎,」宁千易对秦湘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讨好的拱拱手,「在下自在惯了,实在不喜欢那长队仪仗拘束,便先行一步,见此处湖光山色正好,不免流连几日,还望公主行个方便,不要揭穿在下才好。」 「公主。」秦漫轻轻拉拉她的袖子。 秦湘轻哼一声,「这同我又没有关系,我何必多嘴。」 宁千易笑道:「那便多谢公主——」 他话音未落,旁边护卫的萧剎突然高唿示警:「水中有人——」 随着他的话,几十名黑衣人突然破水而出,手中长剑,寒光森然,身手迅捷,直向几人所站之处袭来。 第89页 岸边顿时惊声四起,侍从侍女们慌作一团。 那些黑衣人人数众多,武功高强,身手毒辣,并未区别公主的从者,还是宁千易一方的人,见人就杀,侍从侍女们毫无武功,又无人保护,很快便血肉翻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而在黑衣人出现的第一时间,萧剎便将秦漫和秦湘护卫在身后,同时,附近的草丛中窜出二十余名青衣人,其中一人护卫在宁千易身边,其余的人冲上前去,挡在他们面前。 那些青衣人显然也是受过严格的训练,身手利落,武艺不凡,结起阵来,与黑衣人杀做一团。 「实在抱歉,」宁千易面带歉疚,神情却并不算着急,他抬手仍然仪态翩翩的施礼,「都是我连累了两位夫人。」 「公子不曾怀疑我们二人,妾便感激不尽了。」秦漫笑了笑,看向战局。 「公主请放心,」宁千易道,「今日在下必护二位安全。」 秦湘一时紧张,顿时从神情中露了出来。 「请放心,虽然不知今日二位为何互换身份,」宁千易察言观色,立即道,「不过在下并非多嘴之人。」 「还是等我们都活着回去之后,再说吧。」秦漫看了一眼他身边站的笔直的青衣侍从,然后抬眸示意他周围的山崖。 经她提醒,宁千易也看向周围的山崖,顿时神色严肃起来。 崖边的树丛或荆棘从中,闪动不时有光芒闪动,那是弓箭的箭头在阳光下的反光。 宁千易神情一利,他先前也在山崖上布了人手,看来已经全部被杀了,「围三缺一。」 缺口的正是最好走的一条路,这样的好事可能吗? 「殿下,」萧剎一剑扫过身前的黑衣人,退到秦漫身边,神色有些焦急道:「您快走,这里恐怕抵挡不住了!」 这些人源源不断,悍勇不畏死,仿佛斩尽杀绝的态度,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些人计划缜密,我周围布的暗哨必然都被他们所杀,否则早就示警了。」宁千易适时的说道,「二位夫人,这些人是沖我来的,二位如果主动坦诚身份,他们大概不会伤害你们」 他之前仍然带着怀疑,直到此时才完全放下心来。 「你都知道我是西启公主,」秦漫勾了勾唇角,「我今日若是走了,将来恐怕难说清楚。」 「这——」 「都什么时候了,别废话!」秦漫气势一变,眸色骤厉,竟把宁千易看得住了嘴。 她又示意的看了秦湘一眼,足尖一点,两人一前一后沖入杀阵中,几乎瞬间,手中各多了一把长剑。 剑光如电,衣袂翻飞,长剑吞吐间,不过轻灵一点,便已收割了一条性命。 渐见劣势的情况顿时翻转过来。 秦漫一剑划过一名黑衣人的脖颈,带出一串血花,「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这附近你可查清楚过吗?这些人不可能一直藏在水里,附近必有山口。」 宁千易微微动容,他手中此时也握起剑,加入杀场,他的剑是沙场的剑,招式大开大合,他一边以千军之势横噼左右,一边开口道,「西面有一处缺口,可容一人通过。」 「那就东面!」秦漫甩了一把剑上的血迹,干脆道,「上面的留守不会太多,你让人和萧剎一起,冲出一道缺口,否则埋伏在这条路上的人久等不到,恐怕会过来。」 她发布命令的态度实在果决又自然,宁千易不由得愣了一愣。 但他迅速明白这是此时最为合理的判断。 继续下去,他们的人迟早要死光,即使或者也要力竭,倒时候更没有逃脱的机会。 「洛雅,你去吧。」宁千易对一直跟在身边的青衣人说了一句,又回过头来对秦漫郑重道,「若能侥倖活着回去,公主今日救命之恩,千易异日定当报答。」 青衣的女子立即低低的应了一声,迅速的点了十人,同萧剎一道,从侧面攀崖。 少了差不多一半的人,沙岸上的压力陡增。 宁千易双手握住剑柄,每一剑噼砍都连伤数人。 秦漫提起内力,不再像方才那样动作灵巧以节省体力,剑气纵横之间,顿时四周血花飞溅一片。 秦湘始终伴秦漫身边,长剑指向秦漫落空之处,与姐姐配合默契。 另一边,崖上箭落如雨,好在宁千易带的都是高手,山崖虽然陡峭,也并非没有遮挡,萧剎一路选择尽量安全的路线,在跌落下来几人过后,他一马当先,洛雅随后上了崖岸。 山崖上埋伏的人果然不如下头多,几人翻身上崖后,很快辟开撑起一块还算安全的的山头。 「殿下!」萧剎连忙焦急的在上面唤声。 秦漫不必他多说,提气足尖一点,拔地而起,便是五丈,她身形看上去不紧不慢,衣袂翩翩,却不过山崖上借了两次力,转瞬上了崖顶。 半途中,她还嫌外层的锦袍沾了血又碍事,随手脱了,掷下去,在水上浮起。 衣裳沾染的鲜血,顿时在水面沁开一朵血色的花。 只是如此,仅着雪白丝绢的贴身裙袍,未免便将她微凸的小腹显露了出来。 「您没事吧?」萧剎护在秦漫身边,紧张的问道。 在她身后,宁千易和秦漫轻功亦不逊色,也不过几息工夫,翻身上崖。 秦湘亦立即靠向她的身边,「姐姐,你还好吗?」 第90页 「没事,」秦漫摇摇头,「注意点——」 她侧身避过斜刺来的长剑,顺便拉了一把旁边的洛雅。 洛雅抬眸的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了一句谢。 她此时身上已添了数道剑伤,挥剑的动作已经不如开始流畅,然眉间凌厉而勇往直前的气势,却更胜之前。 她自然一早便看到公主,只是,如今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从前公主若有若无的招揽,和那些宁静相伴的场景,犹在眼前。 洛雅回中山城后,听到许多关于公主的传言,还看到了那满大街的山河志。 心里实在复杂的难以形容。 「不客气,」秦漫挥动着长剑,从容的同她打了个招唿,「沉鱼,哦,洛雅姑娘,好久不见啊。」 这会儿山崖上的人的确不如方才多,大家也就有意稍微歇一口气,好准备突围。 「怎么,」宁千易忙中抽出空来,回头看向他们,「公主同洛雅是旧识?」 「我和洛雅姑娘虽然是老朋友,今日方才得以窥见姑娘真容。」秦漫笑道,「妆粉之饰,不过闺房之秀,浴血方见得绝色之艷,非在色相,而在神髓之间。」 宁千易听了她的话,瞥了一眼洛雅,让她心中不由一紧。 「小心,」若非秦漫一剑挑开,身边的刺客,洛雅这一回怕是会伤及握剑的右手了。 「公主若是喜欢,在下便将她转赠于公主如何?」宁千易朗然一笑道,「今日我连累了公主,便先以此赔罪吧。」 秦漫看着洛雅紧张的神情,对她温和的笑了笑,「君子不夺人所爱,只是我对洛雅姑娘的琴声一直念念不忘,镇北王能让洛雅再为我弹奏一曲,便足够了——湘儿!」 秦漫清除周围的刺客,深深的看了秦湘一眼。 秦湘微微一愣,眉心已是一紧,有些紧张的看向秦漫,张了张口。 「我看这些人是想要全数灭口的,」秦漫又看了一眼秦湘道,「所以镇北王也不必再多想其他,我们还是准备突围吧。」 她话音才落,就在这时,远远传来疾驰的马蹄。 大队的人马将山林几乎都震得盪摇起来,远远带起的尘埃几乎瀰漫天际。 「看来,今日我宁千易要亡于此处了!」宁千易仰天长嘆一声。 「我看不是,」秦漫笑道,「这些鬼祟之人何敢如此大张旗鼓?恐怕是中山城中,才得了消息呢。」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随着这股动盪渐近,黑衣人开始更加疯狂的攻击起来。 「都——住——手——!」一道洪亮的声音裹挟着内力,远远的传过来,劲力十足,瞬间便到了耳边。 本来应该事先就埋伏在附近的傅筹,这时候才匆匆的赶来。 众人皆是一顿。 宁千易几乎勐的舒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长箭不知从何处飞出,旋转着,带着破空的鸣响向着秦漫的心口袭去。 箭速之快,饶是秦漫亦来不及反应,几乎瞬间便到了眼前。 就在这时,她身边的秦湘勐的将她推开,一箭穿过肩膀。 箭势未曾因此减缓,竟带着秦湘,飞出了山崖。 从箭头射来,到秦湘坠出,不过半息之间。 所有人竟全然的未反应过来。 落水声响起的同时,秦漫向崖边扑去,平日温柔的声音如撕裂一般悽厉:「不!不要——」 来不及阻拦之前的宁千易,和此时正巧赶来了白衣男子,一左一右的拉住秦漫的肩膀。 「湘儿!」秦漫不管不顾的挣扎着,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宗政无忧连忙从她身后将她拦腰抱住,又不敢使太大的力气,瞬间已是满头大汗。 更晚一步的傅筹,先是根本没有明白髮生了什么。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水面上已经只剩一片平静了。 只余一件染血的湖蓝色外袍飘在水面之上。 傅筹死死的盯着水面,头脑中一片空白。 「漫漫,」宗政无忧从秦漫身后揽住她,「别看了,小心你的身子。」 「滚开!」秦漫一伸手推开他,抬步走到傅筹面前,抬手一挥。 一声脆音在山崖边响起。 傅筹正在混沌之中,被这一巴掌打得几乎踉跄了一下。 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 他条件反射的激怒道:「你——」 「还不快让你的人下去找!」秦漫斥道。 傅筹眨眨眼,一恍然,被她提醒终于反应过来,「是、是该去找,这就去找……」他扬起声音,「项影整队!把所有人都派出去!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找!——」他咬紧牙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项影立即点了人便走。 傅筹正转身要同去,队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挡住他的去路:「将军莫不是忘了什么?那一位,虽然是太子所钟爱的夫人,但到底不过是个侍妾,既然已派了人,便算是尽了职责,如果没了,就没了,太子殿下想来不会同将军计较。少主可不要为了随便一个女人,耽误了大事。」 林申穿着将军府侍卫的衣服,就这样走到傅筹的面前。 「那不是随便的女人!」傅筹沖他怒喊道,「那是——!」 他是他爱的女人,将来他孩子的母亲! 「将军,难道忘了你最重要的事吗?」林申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味道道,「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况且,还有宸国的镇北王在。」 第91页 傅筹愤怒的瞪着一脸诚恳的林申一眼。 他知道林申说的对。 这个时候,他不能不管不顾的去找她。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可是、可是—— 他眼前闪过平静的湖面,闪过同她音容,闪过他们过去的一点一滴…… 忍耐的沉默的片刻,傅筹突然转过头来,盯着秦漫,声音几乎从牙齿中间挤出来:「来人,送夫人回府。」 林申状似恭敬的垂头,脸色带出一丝笑意。 「谁是你夫人!」秦漫冷声道。 「不错,」随宗政无忧同来的宗政无郁,转着扇子走过来:「方才我们所有都看见,西启长公主容乐明明已经沉尸湖底,所以,这里的自然不是你的夫人,同你也也没有关系。」 「那她是谁?」傅筹没看宗政无郁,黝黑的瞳子盯着宗政无忧,「太子府上的侍妾?」 「她怀着我的孩子,自然是我宗政无忧未来的妻子。」宗政无忧一把搂住秦漫的肩膀。 傅筹冷笑了一声,「可笑!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个女人是我傅筹明媒正娶的夫人,况且,她还是和亲公主,谁都改不了。」 「你以为我在乎吗?」宗政无忧傲声道,「今天我一定要带她走!」 「黎王这么自信?」傅筹抬手挥了挥。 随着他的动作,四周的士兵齐刷刷的举起弓箭,箭尖在日光下闪动着泠泠的寒光。 「你大可以试试!」宗政无忧昂首环视。 这可是黎王啊。 这么做岂不是等同于造反? 周围的士兵中有人垂下了弓箭,然后仿佛传染一般,许多士兵的放下了武器。 「谁要同你走?」秦漫一把推开宗政无忧。 「公主果然是聪明人。」傅筹沉声道。 「你今天为何这么晚才赶来?」秦漫看着傅筹突然道。 是啊,为什么? 傅筹微微一愣,思维立即倒回去,那平静的湖面几乎让他眩晕的站不住,自然是因为…… 他几乎下意识要回头去看林申。 「西启公主方才不是落进水里了吗?」秦漫迅速的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开口。 「你耍的什么——」傅筹怒道。 「将军,」秦漫恰到好处的插进话,「天下人都知道妾身是将军送给太子殿下的礼物,将军要李代桃僵,恐怕启皇陛下不会同意。况且,」她突然厉声道,「她对你一往情深,如今你为了利益,连她的身份都不愿承认吗!」 「你——」 然而这句话却说道傅筹的心上,他陡然觉得心尖一疼,一双眼睛一闪而过,他攥紧拳:「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夫可听不懂。」 「我说过,我并不是公主,我是——」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一个影子闪进来,动作快如闪电,携泰山压顶之势,一掌拍向她。 宗政无忧和傅筹几乎同时下意识去阻拦,却都慢了一步。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掌无论如何,她一个女子都无法躲避的时候。 一声金属相切,及其刺耳的声音响起。 秦漫拔剑卡住了林申的手。 「你果然记起来了。」林申嘿嘿的冷笑。 秦漫眉目冷峻,全力抵抗,「你们莫非以为我秦漫是任人宰割之辈!」 「恢復记忆对你没有好处的,」林申声音低滑,「主人说过,你一但恢復记忆,便要死——」 随着他一个「死」字,林申手指一抓,秦漫手中的剑顿时碎裂开,碎片叮叮噹噹掉了一地。 这本不过是她之前,随手从黑衣人那里抢的制式长剑,方才一番撕打,早就不堪重负。 秦漫立即同时弃剑,几乎在同时,抽出了一步之外,宗政无郁腰间的佩剑。 再次挡住了他。 宗政无郁目瞪口呆,完全反应不过来。 「识别三人刮目相看啊,」林申挑挑眉,手上的招式顿时凌厉起来,「看来,真的留你不得了。」 宗政无忧拔出剑来,刺了过去,「好大的口气!」 「将军,公主不愿回府,黎王又如此阻拦,」林申掌风挥动,带出罡风,扬声道,「属下恐怕只能用点手段了。」 「方才的死士,有意要湘儿的性命,是不是你吩咐的!」秦漫满脸怒意的刺出一剑。 「背叛者死,谁让她不听话的?」林申轻松的避开,他嘆了口气,粗大的手掌却灵活无比,「你也一样,你说好好的公主不做,这又是何必呢?」 「你说什么!」旁边的傅筹先是一直未反应过来,「林申你竟然——」 什么秦漫,什么失忆,他通通听不明白,但秦漫最后那句话,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原以为是巧合,竟然、竟然是真的—— 他陡然拔剑怒指林申。 「哎,」林申往后一跃三丈,对着傅筹摇头嘆了口气,心知今天拿不下秦漫,「将军为了一个女人,便不过大局利益,真是要令你的母亲失望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身形一动,如一缕轻烟消失在树林之中。 林申一走,山崖之上,隐隐一致的态势,顿时消失。 傅筹一脸敌意的注视着秦漫和宗政无忧。 宗政无忧瞪着傅筹,宗政无郁立在他的身边,身体力行的表现自己的立场。 而秦漫,并不理会他们,而是走到崖边,低头注视着崖下。 第92页 此处的山崖直自湖中拔起,崖下没有站立的地方,湖水幽碧,一望不能见底。 下去搜索的项影此时正带着人,集了几支竹筏,撑着往湖中去。 「漫漫,」宗政无忧对秦漫道,「你身子重,不如我先送你回去吧。」 秦漫缓缓的转过头来看向他,「是不是无论我说多少回,你都听不懂?我告诉过你,我们已经两清,两清!懂吗?以后没有关系了。」 宗政无忧难以置信的看向她,不相信这时候她还说这样的话。 「嗯,齐——」宗政无郁咂咂嘴,「秦漫?秦漫姑娘,是吧?——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不止耳熟,念出来让他总觉得有种隐隐的惧意,他提了提胆,开口道,「秦漫姑娘,你知不知道七哥之所以不回南境,就是因为担心你啊?还有——」 「无郁!」宗政无忧沉声打断他,盯着秦漫略显苍白的脸色,缓缓道:「漫漫你不要闹,你怀着孩子,脸色又不太好,我现在就派人就送你回去,之后,我会禀报父皇,尽快举行婚礼。」 他并不急言令色,但说出的话,却带着不准辩驳的意思。 「宗政无忧,宗政无忧,」秦漫随口念着,语气漫不经心,随手拆下头上精緻的髮钗和首饰,然后摘掉身上一切的饰物,全都叮叮噹噹的丢在地上,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你知道刚才落下去的姑娘是谁吗?」 她不必等回答继续道:「那是湘儿,」她眼角划过傅筹,看他眼神微微一动,知道他在听着她的话,便继续道,「秦湘,我的妹妹。 「——我秦氏满门,如今仅剩下我同湘儿两人,全拜你父皇所赐。你为什么还能认为,我会爱上你?」 秦漫脸上露出感到惊奇的表情看向他,仿佛他在上演一出荒唐的戏。 「恩师之事——」 「住口!」秦漫深吸一口气,带着怒火看着他,「你不配这样称我的父亲!」 宗政无忧张口愣住了。 秦漫自然不是没有对他生过气,不过那种生气,与其说在生气,莫不如似小儿女的娇嗔,她的确从没真正的对他发怒过。 然而,这一瞬的怒意却是真真实实的。 她的目光,原来可以这样锐利的,几乎将人射穿。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认的时候,你说的话?」秦漫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你说,当年的事,你不在意了。你,不在意,宗政无忧,你有什么资格,对着我说你不在意?在我亲耳听过你父皇下的判决,亲眼看到父母铺尸荒野,你告诉我,你不在意了!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多谢黎王殿下宽宏大量?」 「什么,你是秦家那个魔——」宗政无郁惊得长大嘴巴,在秦漫刀子一样的目光中,找回了童年的阴影,颤着嘴巴改口,「才女,中山第一才女,女神童。你、你、你居然还活着?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觉得呢?」秦漫对他恶意的勾勾嘴角,吓得宗政无郁浑身一抖,不敢再说话。 「我父亲的确教过你几日,黎王殿下,」秦漫优雅的抚了抚长发,淡淡的开口道,「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是因为你才智无双,良才美玉,父亲见你就喜欢,非要将你收归门下吧?」 「那是你的母亲云贵妃,以支持父亲变法为交换,」她清眸一眨,「求来的。否则我父亲一个堂堂的丞相,每日里政务都忙不完,哪有时间教一个蒙童识字?」 「你说,你母亲云贵妃,一心想让你远离朝堂,却又非要找一个丞相来给你做老师?」秦漫扬扬眉,「便不说这些,父亲当年教你的时候,自然也用了心,可你,还记得父亲怎么说的吗?知行合一,格外而致知,践行而明理,你又做了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说七哥啊!」宗政无郁看着无忧深受打击的表情,插言道:「七哥这些年不愿上朝,就是因为不满当年秦相之事!」 「所以,他当着黎王,享受着尊位以及临皇的宠爱和愧疚,逍遥度日,没做一件实事,还被满京城的称赞,让人始终记得他是秦永的弟子,」秦漫询问的看向他:「他闭门不出,享受着亲王的俸禄,成为唯一一个敢对临皇大唿小叫,抗旨不尊的人,随心任性, 「除了他自己,周围没有一个敢让他有一点点不愉快的人,所有人都捧着你,赞赏你,甚至没有人敢比你强,这么好的事,你愿不愿意?」 「你一直这么看我?」宗政无忧看向她。 「每次你说你痛苦的时候,我都想发笑。」秦漫果然浅浅一笑,「你不止辜负了我父亲的教诲,你更根本不懂你的亲生母亲。」 「那你为何……」宗政无忧低声道。 「我的确利用过你,那是补偿,」秦漫再次道,「所以我说过很多次的,我们、已经、两清了!」 「怎么能两清!」宗政无忧对她低吼道,「你怀的是我的孩子!」 「这不是你的孩子!他的过去、现在、将来、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是我的孩子,是秦家的孩子!」秦漫冷冷的看着他,「将来,这个孩子只会姓秦,他将来会继承秦家,成为秦家的家主,延续我秦家的血脉。」 「漫漫,这是不可能的,你想孩子同我没有一点关系?」宗政无忧斩钉截铁道,「只要我在一日,就绝不可能!」 「所以,你也想试试我手中的剑吗?」秦漫提起刚才从宗政无郁手中抢来的剑,勾了勾唇问道。 第93页 「我不想伤了你。」宗政无忧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道。 「哎哎,」宁千易在这时候窜了了过来,连声道,「黎王殿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那个……嗯……秦姑娘啊,你也请先把剑方下吧,我看二位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刀剑无眼,若是伤到哪里,岂不遗憾?」 宗政无忧捏了捏拳,没有回答,但也算是勉强答应了。 秦漫目光清泠泠的扫了宗政无忧一眼,放下手中的剑,看宁千易的神情倒是温和:「镇北王殿下方才说愿意答应漫一件事,不知可否现在就兑现?」 「请说请说,」宁千易露出殷勤的表情,「便不为之前的并肩作战,秦永先生所推行的赡民变法,活民无数,至仁至善,在下仰慕已久,可惜无缘得见令尊,今日能见到先生的女儿,也是我宁千易的荣幸,秦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在下万死莫辞!」 说道最后,竟当真斩钉截铁,一脸坚决。 「那就请宁公子暂且收留漫几日,不知可否?」秦漫轻声问道。 「这个……」宁千易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宗政无忧,再看了看秦漫,一咬牙,一拍掌,「好!秦姑娘既然信得过在下,在下当然荣幸之至!」 他看向黎王,语气又诚恳又委婉,「黎王殿下,虽然您的心情,我作为一个男人,是很容易理解的,不过秦姑娘性情刚烈,今日又是这般情况,您太过逼迫,未免将好事变成了坏事。 「我看,不如稍微缓一缓,秦姑娘在我那里,我定然好生照顾,你大可放心,你们过几日,大家心情都平復一些,再坐下来好生的说清楚,如何?」 宗政无忧听完他的话,紧紧的盯住秦漫,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真的不跟我走?」 宁千易这番话,算是给足了宗政无忧理由和台阶。 他此时开口,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秦漫自己也清楚,因为刚才一时吐出了心底真实想法,以至于把宗政无忧逼急了。 堂堂黎王何曾被人说过这样的话,他当然不能接受。 如今,宁千易好容易将他劝住,所谓小不忍而乱大谋,她也不会故意拆台,便撇过脸去,不说话。 「七哥,」宗政无郁别的不会,倒是在审时度势上,颇有建树,此时连忙拉了拉宗政无忧,「七哥,这镇北王进了中山城,肯定得呆上一段时间,你们以后再慢慢说嘛。」 其实,他心里觉得,秦漫方才的意思,是不愿同七哥再在一起了,理由也实在充分,让他无可辩驳。 但今天这样,再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不如先解了现在的局面。 「况且,」他看了看不时望向崖下的秦漫,「她必然还要等……的结果的。」 宗政无忧不说话。 无郁知道他其实已经被自己说动了,便伸手去拉他,果然一拉就动,于是,便拉着宗政宗政无忧别别扭扭的走了。 「你真的是她的姐姐?」傅筹再宗政无忧走后,才低声问道。 「否则,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同她交换?」秦漫反问。 傅筹眉目动了动,「你为什么回到中山来?」 「你认为呢?」秦漫挑眉看他,「我以为,刚才没有在宗政无忧面前叫破你的来歷,已经足够表明我的态度。这么多年,我和湘儿一样,没有一天忘记秦家的事。」 傅筹心中一凛,「西启——」 「你放心,」秦漫冷漠的勾了勾唇角,「西启不会阻止你要做的事,即使没有和亲公主。」 傅筹上下打量了她片刻道,「你同她,实在不同。」 他算是知道一些之前的事,不免将秦漫对宗政无忧的态度,在心里过了一遍。 这个女人,竟然一直将宗政无忧玩弄于股掌,还有她以暧昧的态度提到的西启,他回忆着过去秦湘告诉他的话,心里不免产生揣测。 「如果,」秦漫没接他的话,望向崖外的天际,「如果你有消息,你知道该送到什么地方。」 「你肯定我会放你走?」傅筹道。 「看在湘儿的份上,我可以在给你一个消息,」秦漫眼尾轻扫过他。 傅筹不知自己为何会下意识一激灵。 那眼神明明毫无含义,却仿佛反而泄露出了一丝正式,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极致的危险,让他仿佛有一种灵魂深处激盪的感觉。 这世间如果存在魔魅,大概不过如此。 秦漫似乎根本没有注意道他的反应,只浅浅一笑,仍然是镇定而柔和的样子,「不要相信林申任何话—— 「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 西启皇宫的西侧门,小荀子将一块令牌递到门将的面前,身后一个宫女,垂头而立。 门将知他是启皇身边的太监总管,深得陛下信任,不免谄媚的问候几句道,「小荀子公公这是替陛下出宫办事吶?」 「正是,」小荀子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令牌若是没问题,杂家就走了,现在宫中下钥早,可不能耽误了陛下的事儿。」 「没问题,没问题。」门将点头哈腰,双手将令牌奉还,「不敢耽误了陛下的要事。」 小荀子将令牌收回,点点头,也不多说话,抬步就走,很快便没了身影。 他身后,门将忍不住往方才一直沉默的宫女的背影探望。 第94页 果然是陛下宫中的侍女,容貌实在没话说。 就是这个子未免太高了,步子迈得太大了些。 第五十章 「多谢秦姑娘替在下解惑,」宁千易笑着拱拱手,替秦漫斟了一杯茶道,「姑娘对赡民变法政策的阐述,实在让在下大开眼界。」 「镇北王客气了,」秦漫微微颔首,捧起茶盏,「漫不过记性好点罢了,镇北王对百姓有仁爱之心,此政若能在宸国实施,惠及宸国百姓,想来父亲也会感到高兴。」 镇北王被临皇宗政殒赫安排在城郊的行宫,秦漫便随之在此暂住此处。 清凉湖之事,傅筹对外宣称因为刺客的缘故,公主受了惊吓,在城外别苑修养,至于太子侍妾,自然不必拿到台上,只私下同太子说一声就是了。 太子固然伤怀了一番,但也仅此而已,果然也不会同傅筹计较。 此时,春风细细,春草初生,行宫之中假山流水边的畅幽亭中,宁千易烹煮了他从宸国带来的凤凰水仙,按照先前秦漫的请求,洛雅跪坐在一旁奏起潇湘云水,这首秦漫与她初次见面时,她所奏的曲子。 秦漫为表示对宁千易之前在清凉湖的帮助,便为他详细叙述了,他感兴趣的赡民变法政策的细则。 虽然她怀疑,在土地比西启还要贫瘠的宸国,实施青苗法是否可行。 不过,如果她猜测没错的话,宁千易恐怕本来也没有可能在宸国主持变法。 「秦姑娘直接叫千易名字便是,」宁千易见秦漫澄澈的眼睛望过来,洒然一笑,「其实我这个人实在不喜欢那个冠冕堂皇的称唿,听上去把人都叫得拘束了,这两日同姑娘相谈,千易深觉同姑娘投契,不知秦姑娘可愿意交在下这个朋友?」 秦漫垂眸微笑浅浅一逝,「这是秦漫的荣幸。」 「千易现在开始羡慕,能让姑娘付出真心的人了。」宁千易看着她嘆息道。 秦漫清眸一眨。 宁千易认真道,「我看得出来,黎王喜欢姑娘,但姑娘对黎王却……不过像姑娘这样的倾世佳人,有几个追求者是在寻常不过,就是不知将来谁人能得到姑娘的芳心呢?」 秦漫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满脸好笑道:「就这样,还是倾世佳人,千易也太抬举我了吧。」 「秦漫姑娘,你终于笑了,」宁千易道。 秦漫表情一愣。 「姑娘这几日一直愁眉不展,是因为秦湘姑娘的事吧。」宁千易道。 秦漫的表情一收。 「吉人自有天相,」宁千易一脸诚恳劝道,「既然一直未曾寻到,那便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眼睛生得大而深邃,注视着人的时候,显得格外的真挚,让人信任。 「借千易你的吉言。」秦漫望着远处清幽的嘆了一声,「这些年,我也不是没经歷过一些生死,原以为自己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平常以待,但湘儿毕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她才不能让她继续冒险。 「不过,也多谢你的好意。」秦漫欠了欠身。 「其实……」宁千易似紧张的抿了抿唇道,「方才的话,也绝非虚言。千易至今未曾娶亲,便是立志寻一位志同道合的女子,至于其他,倒不甚重要。当然,当然,也要对方自己愿意的。」 说完他不免带着期待的看向秦漫。 「镇北王到北临来,是为了什么原因呢?」秦漫眉梢一扬,忽然对他换了个称唿,「听说,宸国国内对于结盟一事,意见并不统一,镇北王一力主张结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宁千易有几分意思。 在她所见过的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个,心机、手段、城府、野心一样不缺,又足够务实的傢伙。 如果,他真的当上了宸皇,说不得还会成为她的对手,可惜……他是不能如愿了。 宁千易表情一黯,也明白她的拒绝之意。只是他向来以爽朗潇洒的姿态示人,此时便也哈哈一笑,正色道,「势无常势,治国如水上行舟,不进则退,这个道理,姑娘这样聪明,应该清楚,宸国、西启、北临、尉国,居于渭河之北,相互制约,此长彼消,若是宸国保守的坐望北临伐尉胜利,西启随之应联盟而强盛起来,那么宸国岂不就危险了?北临既然能借西启之道伐尉,自然也能借西启之道,出征宸国。」 秦漫捧着茶水:「受教了。洛雅对如今的局势可有什么看法吗?」 洛雅没想到会问到自己,指尖放在琴上,愣住了。 秦漫侧过头来对她鼓励的笑了笑,「洛雅以为如何呢?」 洛雅垂下眸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如今各国关系错综复杂,局势犬牙交错,洛雅实在无法看透,不过,连年战乱百姓思安,若是能没有战争,天下太平便好了。」 宁千易微微一笑,继而嘆息道,「乱世之中,何来太平,非得一人荡平天下,领袖群雄,独占干坤,结束这战乱的局面,方才能万方安泰,天下无争。然而,战乱数百年,期间未尝不出英雄人物,却始终未曾一统天下,便可见得这何其艰难?」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物极则必反」秦漫悠悠道,「如今的局面已经持续数百年,近来的动盪却是有前所未,亦未尝不是先兆。」 「秦漫姑娘是觉得,北临有这个机会了?」宁千易问道。 第95页 「这个嘛,事无不可为,人尽所能,终是要听天由命的。」秦漫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话,告辞离开。 这一日,当宁千易派人去请秦漫同进晚餐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只余下秦漫手书的道歉信一封,免去宁千易的麻烦。 同时,萧剎同萧可,也在这一晚,从戒备森严的将军府消失。 而由于傅筹一直在湖边寻找秦湘,直到第二日才得以发现。 秦漫其实不想走得这样着急。 走得太早,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揣测和怀疑。 但她也没办法,清凉湖那日,她同林申交了两手,看上去是点到为止,颇有些举重就请的意思,那是做给人看的。 然而还是动了胎气。 但那时候,她如果显出一点弱势,莫说林申不会轻易放弃,就是傅筹也不可能走得那样干脆。 在宁千易面前也装出无事的模样。那也是匹恶狼,若是让他察觉出异样,知道她处于弱势,必会趁此要挟。 这两日拿普通的安胎药应付,多少觉得有些勉强。 况且她也实在担心,孩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姐姐和孩子没事吧?」秦湘一脸焦急的问按着脉,半天都不说话的萧可。 她之前肩上受了伤,不过因为动手的是自己人,能注意分寸,箭头穿过了筋肉,未曾伤到骨骼,救治也很及时,所以伤口癒合得很快,虽然还不能行动自如,但已经结痂。 「嗯,」萧可眨眨眼睛,诚实的说道,「我不太擅长妇科,不过,漫姐姐这回的脉相的确有些不太好。」 「那该怎么办?」秦湘着急,望向无相子,「无相子师兄,可以寻一个擅长妇科的大夫吗?」 「湘儿镇定点!」秦漫轻斥,她斜靠在床榻上,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却因为不必遮掩,显得比平日更加锋锐,「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现在还不算什么问题,可儿——」 她看向萧可道,「我相信你!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开方,请兄长派人从无影楼取药,不要去外间的药铺,以免被人发现。」 此时他们所处的民居,是之前无影楼安排的,在中山城的西侧,这里九流杂处,藏人自然最为方便,但他们不只是要藏着,所以行事需得更加小心,不能泄露。 「好吧。我好生想一想,」萧可小脸认真的皱成一团,「但是,漫姐姐最近一定要好生休息,最好卧床休息,还有,不能再和人动手了。」 「漫漫,既然如此,我留在这儿吧。」无相子道。 「不用,」秦漫摇摇头,「且不说,哥哥你是如今唯一可以潜入皇宫之人,无影楼还要继续下去,还有宗政无忧那里,也可能会找你,你把七煞留给我就是了。」 「好,」 于是,无相子点头,没说其他。 他自来相信秦漫,如今既然她说不用,便是不用的。 「还请兄长手下的人出外打探,近日中山城中多半会出现关于秦家后人,还有西启公主的传言,宁千易握着这样重大的秘密,定然会以此施压宗政殒赫,以换取更好的结盟条件。」秦漫手指在锦被的经纬线上划来划去,「天仇门近来或许会搜寻我们,但林申如今想来会回西启去找苻鸢讨主意……我们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这是秦漫本来的推测。 然而,这一回,她猜错了。 她没猜到林申竟然能再次说服傅筹。 在她离开北临行宫的第三日,傅筹进宫请罪,向宗政殒赫表示,那日掉下悬崖的不是当初所说的太子侍妾,而是西启公主。 而那位他从天香楼买来送给太子的美人,根本不是寻常女子,竟是刺客同党。那日的刺客便是此女为了破坏北临同宸国的联盟,引去的。 此女自然罪大恶极,但他那时一心想寻妻子,镇北王想要那女子审问一番,他又实在说不过,只好答应。 只是,一连数日的寻找,他始终未见公主下落,只在水中寻得金钗一支,长衣一领,回过神来却听说,那女子竟然逃脱了。 她一次行动,竟要破坏北临同两国的结盟,其心思实在非同寻常。 如今,已不是他能做主的事,只好来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定夺了。 宁千易是别国王爷,傅筹一介臣子自然拿他没办法,人是从宁千易那里逃的,傅筹当然也没有责任。 若非要说,只是知情不报。 但这个说起来,妻子落崖,傅筹一时无心他顾,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当然去清凉湖的,可不止有傅筹…… 傅筹一直在东郊寻人,黎王可是早就回京了。 宗政殒赫固然头疼公主去世,将引起的西启的质问,但心里更担心的是,傅筹没有在大殿上讲出的—— 秦氏余孽!而且,极有可能还在中山城中! 秦漫和无忧…… 所以,傅筹受了五十板子。 宗政殒赫则全国通缉,行刺西启公主和宸国镇北王的女刺客。 中山城戒严,宗政殒赫估计调了中山城所有的军事力量,拿着秦漫的画像,挨家挨户搜寻,然而比起来自宗政殒赫的搜寻,更危险的是,夹杂在其中的天仇门的人。 士兵的搜索不过尽力而为,林申的搜索便可以说全力以赴了,按照秦湘的估计,整个中山城中的天仇门众,几乎全都倾巢而出。 第96页 他们只好几次更换住址,以免被寻到。 秦漫习惯先做些准备,所以也不算全无准备。 认真算起来,她其实并不是怕被找到,只是不想多添麻烦而已。 如今,她现在暂时没有别的事,便督促起妹妹学习。 天仇门教杀手刺客,可不会有律法政略、行军打仗。 当孤煞拿着一支粉色的香囊走进来汇报的时候,秦湘正对着北临的城防图头疼,秦漫在她不远处倚榻看书。 若非脸色略显苍白,倒是好一副悠闲的美人闲读画卷。 看到孤煞进来,两人都同时抬起头。 「姑娘,」这个称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独属于秦漫了,「有人前来拜访。」 孤煞拱了拱手道。 秦湘警惕的问:「什么人?对方可说了名字?」 「对方说将这个交给姑娘,姑娘就会明白。」孤煞递上香囊道。 秦漫捏着颜色略褪的香囊,却琢磨不透这一男一女,是个什么组合,只好点点头,「请他们进来吧。」 ———— 一男一女? 哈哈! 真是好个一男一女啊! 秦漫看着当先走进来,一身青衣女裙、挽髻戴钗的容齐,忍不住绽出一个笑颜。 自从别后忆相逢,君梦可曾共我同?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秦漫撑着床柱站起来的时候,容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秀髮用一条丝带束起,淡绿色的春衫菲薄,透出显得伶仃纤弱的肩头,扶着床柱的手臂纤细得仿佛一捏就能折断,不施脂粉的脸庞苍白得缺少血色。 她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瘦了,并没有寻常女子怀孕后有的丰腴,想来是受了不少苦,唯一双眼眸清澈明润一如往昔,透着仿佛来自春日的生机,神采飞扬。 容齐的眼中顿时泛起疼惜之色,「漫儿——」 他话还未落,秦漫笑靥一挽,向他靠过来。 容齐几乎不必想,便上前一步,伸手拥住她。感到她双手揽在他的腰上,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他,靠在他的怀里。 这一瞬,所有的思念都化为汹涌难抑的爱意,心中所有的情绪都找到了归属。 「齐哥哥,」秦漫在容齐怀里,仰首看他,唇边嚼着笑意,轻软的开口,「原来,齐哥哥还是个美人呢。」 她还头一次知道,容齐居然有如此出色的易容本事。 轮廓其实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略加修饰,可就是让人无法和他原来的容貌联繫到一起。 不开口,站着不动的时候,全然是个高挑略显英气的漂亮姑娘。 秦漫的声音又甜又媚,软得不可思议。 容齐被她当头这一句说的一僵,却无论如何不能生气。 他本来也不可能对她生气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无奈的笑着看向她,嘆了一声,「让漫儿见笑了,事从权急,才作此打扮。这世间的美人,再无人能及得上漫儿你半分。更何况,我是男子,怎么能用美人二字形容。」 秦漫灿然一笑,轻笑着伸手缠上他的颈,「在我心里,也没有人能及得上齐哥哥半分。」 屋里虽然还有旁人,秦漫却十分自然的同容齐亲近起来。 莫说这都是自己人,就算是对着一屋子的陌生人,她也想调情就调情,绝不带犹豫。 若不是时局不允许,她恨不得满世界炫耀——这个清贵俊美,举世无双的少年天子是她的人。 所以,她自然的扬起头,踮起脚将唇贴向容齐,甚至还对站在那里木若呆鸡的秦湘张扬的一笑。 看她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心里笑得打跌。 妹妹长大了,是大人了,再不能像小的时候那样逗着玩。 但偶尔能吓她一跳,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她不掺和她和傅筹两个人的事,但有的时候,多少还是觉得自家姑娘太羞涩腼腆,总像被人占了便宜似的。 感情该是两个人的事,半遮半掩是情趣,但该顺应心意的时候,就要顺应自己的心意。 至于容齐—— 他眼中当然只有秦漫。 自进了屋来,容齐眼中便只有秦漫而已。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有自然的将周围的人当做摆设,视若无睹的本事。 他们好久不见了,他对她日思夜想,心心念念,先前诸般布置,所为的便是为了今日的相见。 上一次的离别,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心里不免害怕看到她疏远或者憎恶的眼神。 但没有。 漫儿竟还同他这样亲近。 竟还愿同他亲近! 他自然再顾不得其他,此时只是连忙搂住她的腰,免得她踮脚太累了。 「秦二姑娘,」自觉将自己当做摆设的小荀子,弯着腰上前对秦湘躬身拱手行礼,声音放的很低,「陛下同公主殿下有话要说,姑娘可否迴避片刻。」 秦湘下意识的回头又看了姐姐一眼,然后连忙撇开脸,非礼勿视。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姐姐。 从没见过秦漫这样的神情,眼睛里透出让人惊艷的异彩。 这些日子,姐姐给她的感觉始终是沉重镇定,优雅从容。 无论多危急的时候,多困难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都能游刃有余的几句话解决掉。北临的朝堂,在她手中随意的摆弄,天下的局势,在她心中清晰的铺展。 第97页 为她讲解局势、政策,指点天下挥斥方遒的姐姐,眼睛也是亮的,眼中的光芒,仿佛如旭日能映照河山。 但看今天,姐姐的样子却是全然不同。 明媚绝艷,驰魂夺魄,动人心神。 秦湘开始,是没有认出容齐的。 她不过见过容齐寥寥几次,唯一的印象便是他心若沉渊,和低柔却让人莫名惊心的声音。 甚至容齐开口叫秦漫的时候,她还不免为他的低冽嗓音吓了一跳。 然后,是姐姐的话…… 直到随着那个看上去面白无须,声音阴柔的青年走出门后,她才恍然回神意识到,方才那个人叫她——秦二小姐。 她回身看向那个恭敬的弯着腰,恭敬的笑着的青年,「你们知道我的身份?」 小荀子笑着向她行礼,再次道:「秦二小姐。」 若非知道她的身份,陛下怎么敢将她留在公主身边呢。 「里面那个真的启皇容齐?」秦湘仍然不敢相信。 小荀子听她直唿陛下的姓名,自然有些不满,但他做下人做惯了,便是不愉这样的情绪也只觉得不该,只神色严肃的向天拱了拱手道:「正是陛下。」 秦湘缓缓的眨了眨眼睛。 中山城戒严,的确盘查严苛。 但容齐身为一国之主,为了来见姐姐,不辞辛苦千里迢迢,甚至为掩人耳目不惜改扮女装,而姐姐…… 她心里不得不酸涩的承认,姐姐已经不会属于她一个人了。 「你们此来所为何意?」她压下酸涩,谨慎的看向这个瘦小的青年。 启皇容齐,在北临暗潮汹涌的时机潜入中山城,难道只是为了见一见姐姐吗? 「漫儿,你还是跟我走吧,这里太不安全了。」此时的屋内,容齐正同秦漫,缓缓说起他此次的来意。 他揽着秦漫的肩膀,将她扶坐回榻上。 秦漫抬眸看着他,乌亮的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直接拒绝。 她在心下权衡。 北临的士兵在明,不足为惧,然而傅筹、宗政无忧还有她还没有摸清底的宁千易,加起来,便也足够让她必须谨慎。 她不是不能出城,但怀着孩子,暂时又没办法动武,风险实在太大,她不想冒险。她也不想将兄长暴露出来,而且,无影楼走的是精英路线,楼中人数不多,不能浪费。 城内城外各有利弊。 城中的戒严,如今看着兇险,然而毕竟会过去的,宗政殒赫不会一直投入这样多的人手,留在这里,对北临的朝堂局势了解的更加清晰,也方便更快速的反应。 至于出城嘛,自然天高皇帝远,鱼归大海,行动更加自由不受掣肘,但消息就没有那么灵便了。 「漫儿,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就送你一个礼物,」容齐心下担忧,面色却丝毫不露,浅浅一笑道。 他在来北临的路上,听说漫儿彻底同林申撕破脸,便连忙加快速度,日夜兼程的赶到中山,就是想赶在林申回到中山前,带漫儿离开。 他十分了解母后的脾气,漫儿违抗她,破坏她的计划,甚至几乎是耍弄了她,这一次,她绝不会放过漫儿。 为了母后的计划,这中山城中埋伏了多少天仇门的力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况且还有傅筹、宗政无忧和宁千易。 那时候,他还不清楚漫儿有何依仗,但知道她一直在中山城中,他便知道,漫儿所掌控的力量,恐怕还不足以同时和几方势力公然抗衡。 如今见了她,容齐自然更加不能放心。 「是什么呀,」秦漫看向容齐,娇声道,「齐哥哥,你先说说看嘛。」 容齐垂眸一笑,「礼物要过些日子才能拿给你看。不过,我保证,这个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秦漫眼眸一眨,抚着自己的肚子道,「齐哥哥可别说,这个是你的礼物。」 容齐全身一僵。 「怎么,」秦漫眼神一横,仿佛生气的盯着他,「容齐,你这是不想承认了!你真的认为这是我和宗政无忧的孩子?你真的这样想的?」 「我……」容齐张张嘴,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当然不是的,漫儿,对不起,我只是……」 当得之先前秦漫在遁去那日,没有向宗政无忧请求帮助的时候,他心里更多的怀有了这样隐秘的期待。 他只是不敢相信,不敢确信,自己可能拥有这样的幸福而已。 那天之后,她亦曾入梦而来,终却也如那日一般,在他睁开眼睛清醒的时候,全无踪迹。 让他更不敢多想。 这是真的吗? 漫儿怀了他的孩子? 听到她亲口这样说,他竟然激动的不知该怎么反应好。 然而这样的表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应该,既恼恨有焦急,他这样的反应,是不是伤害了她,让她生气。 但如果解释的话,却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秦漫看他呆愣的样子,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齐哥哥,」她笑倒在他的怀里,眼眸晶亮,觉得他的反应可爱得不行,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高兴吗?」 说来也巧,一向乖巧的孩子,这时候居然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脚还是手,竟然顶了容齐的手一下。 容齐惊喜的睁大眼睛,看向秦漫,「他——」 第98页 秦漫其实也挺惊讶的,不过看到容齐如此不淡定的样子,自己便要显得淡定了,她点点头,十分顺畅镇定的开口:「嗯,他在和你打招唿。」 「漫儿……」容齐定了定神,自难以形容的悸动中迴转过来,缓缓开口,「我没有怀疑过你和宗政无忧,我只是太高兴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秦漫愣了愣,没想到他还记着前面一节。 心里微动,脸上仍然带着笑,「我知道了。」 「我没有同宗政无忧在一起,」她看着他的眼睛:「容齐,你是我今生唯一亲近过的男人,你相信吗?」 她本来不想解释的。 她不在乎。 但因为是容齐,她终于还是这样说了。 不是担心他误会,也不是害怕嫌弃或者被他不喜,只是希望让他能高兴一些。 容齐灰瞳微动,注视着她,氤氲的雾气缭绕缓缓凝结。 他心中自然是高兴的。 并非是因为得到她的身体,而是因为她的心。 他终完全确定,她是真的,全然的,不在意宗政无忧。 那些他在纸上读到的东西,真的不必再在意。 「漫儿,」容齐郑重的看着她道,「我们要在林申回到中山之前离开。天仇门在林申手中,和在傅筹手里,是完全不同的。」 「外面查得这么严,」秦漫挑眉示意他,「齐哥哥,你这般乔装改扮才能进来,我们怎么出去?况且,又能去哪?」 她说这话的意思,自然也就是同意跟容齐走。 容齐对她温和的一笑,「漫儿放心,我自然会安排妥当。」 「漫儿,」容齐带着欣悦又忐忑的神情,捏着她的手,重复的问道:「你真的愿意,随我一起离开吗?」 在来的路上,容齐曾反覆的想,如何才能说服她。 他心里知道,秦漫到北临,留在北临,又做了之前许多事,是为了什么。 父母之仇,灭门之恨,她始终记在心里,从没有忘记过。 当初在西启的时候,她便对北临的事分外关注。 他不敢问她,是因为心里清楚她的回答。 她既然恨着宗政殒赫,对母后,恨只会更多。 但他能劝她放弃吗?他有什么立场劝她? 母后因为宗政殒赫迁怒秦家,她无辜遭受牵连,自幼失孤,歷经艰难,与妹妹分离。 这些……他都赔不起。 所以,他甚至不能说让她放弃。 这一回,为了她的安全,他是下定决心要带她走的,只担心她不答应。 没想到,漫儿却这样轻易的便答应他。 在松气之余,容齐不免有些迟疑。 「齐哥哥,」秦漫的眸光的他的不安的神情上转了一圈,没有回答他,笑着缓缓道,「你作为一国之君,这样出来,没有关系吗?」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漫儿不用担心的。」容齐笑了笑道。 秦漫拉住他的手臂,从他怀里慢慢坐起身来,含笑道,「我之前做了一个决定——」 容齐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腰,因为她随意的语气,便也含笑随口问道:「是什么?」 秦漫先不说,而是拉过他的手,将袖子慢慢捋上去。 手臂上交错的伤疤比先前又多了几道,其中一道上结的痂还很新鲜,显得疤痕累累。 容齐抿了抿唇。 如果她问,他有一千种方法回答,然而她却并没有问。 只是低头看着,表情平静无波,让他看不出想法。 秦漫低头注视着这些伤痕一会儿,转过头来,同他四目相对,「齐哥哥,我之前做了一个决定—— 「只要你说的,我全都答应。 「以后也是同样,无论你的任何要求,任何事,只要你说出来,我,全部都答应你。」 容齐不知是被她的话、抑或执拗的神情一激,猝不及防往后仰了仰。 他微微张开口,几乎不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她执拗而认真的神情告诉他,这是承诺,而不是情话。 甚至,这完全不是情话。 容齐动了动嘴唇,终于低声道:「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漫儿,好好的生活,做你想做的事,不留下任何遗憾。」 他甚至没有说让她放弃復仇。 「哪怕,」他抿了抿唇,伸手轻抚过她的脸颊,凝视着她,眸光轻软的一塌煳涂,「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将来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都要幸福快乐的活下去,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别的愿望。」 秦漫眼中骤然绽出一抹奇异的光,仿佛带着凛冽的寒冰利刃,「我当然会活着,难道,齐哥哥觉得我会为你,殉情而死吗?」 容齐扯动了一下唇角。 他知道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让她生气了。 但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也是,他迟早要说出口的话。 「我才不会,」秦漫挑起眉,「你要是死了,我就忘了你,找给冤大头给孩子当爹,然后自己逍遥快活去。」 容齐低头,垂眸忍不住启唇一笑,嘆了口气。 「况且,」秦漫浅浅的勾起唇,「谁说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呢——」 她话还没说完,容齐的脸色已经变了,他按住她的肩膀认真的一字一句道:「不会的,漫儿,只要有我在,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死让你死!」 第99页 秦漫紧紧的盯着他,「那你最好长久的活下去。」 容齐手指顿时一紧,又仿佛失去完全失去力量的松开,滑了下去,灰瞳中雾气缭绕,晦涩不明。 但秦漫并没有就这样放过他,带着柔软而信奈的口吻,明眸清润,长睫微动:「我将性命交给你了,齐哥哥,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它呀。」 他低头与她对视良久,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让他缓缓的点了头,「好。」 容齐将头埋进她的颈窝,将她搂紧在怀里,她的出现,对他来说本来便是一个奇蹟。 她竟然爱上他,又是一个奇蹟。 在她服下天命之后,他甚至已经做好承受任何结果的准备,但又一个奇蹟发生了,她竟然还记得,她竟然还爱他。 她竟然还愿意爱他。 甚至,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 他原以为,自己此生都不可能有的幸运,因为她,一个一个的发生了。 所以,也许,他可以继续期待,再继续努力,他也许可以活得更长一些,能陪她更多的日子,可以期望一个幸福的未来…… 「漫儿……漫儿……」他凑过去吻她,温柔的缠绵,反反覆覆,似愿就此天荒地老。 秦漫尝到他特有的,淡淡的苦涩的味道,被他的气息氲染。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秦漫按着他的手臂,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我的天命之毒,已经解了。」 「真的吗?」容齐吃了一惊,欣喜的睁大眼睛,「漫儿,你说的是真的?你的天命已经解了?」 秦漫将头轻轻一点,「你其实很好奇,我为什么与宗政无忧在思云陵见面吧,我就是稍微借用了他一下。」 容齐对秦漫如何「借用」宗政无忧,根本无所谓,对他来说,这是今日相见后,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漫儿的天命之毒,竟然已经解了! 他心中的垒块顿时消除了大半。 「我其实该早点告诉你的,」秦漫握住他的手臂,「只是——」 只是,她不能放心他们联络的渠道。 「没关系的,」容齐的眉目完全舒展开,笑意盈与睫羽,「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接着,神情突然一转。 「那你如何消瘦了这么多?」他握着秦漫纤细的手臂,清眉微蹙,担忧道。 秦漫扯了扯唇角,「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晚膳过后,容齐便知道秦漫为何瘦了这么多了。 吃过晚膳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秦漫扶着木桶吐得一塌煳涂,满头冷汗,惨无人色。 容齐头一回知道,还有孕吐这回事,束手无策的扶着她,拿帕子替她擦汗,洗去装扮后的脸比她还白。 「萧可呢?」容齐蹙眉看向秦湘问道。 漫儿这样爱护这个妹妹,时刻惦念着,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在她需要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照顾她的吗? 只是,她到底是漫儿的妹妹,他不好多言。 但是萧可,他放任了萧剎,就是因为萧可的本事,但是如今该用到她的时候,萧可却不在这里。 他骤然露出帝王的威仪,把秦湘都吓了一跳,她看向姐姐,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提。 秦漫安抚的拍拍他的手,抬起头来,「萧可在别的地方,此事,我们过一会儿再说。呕——」 容齐目光中微闪,伸手轻抚她的背后,他实在没想到怀孩子是这样的折磨,「漫儿,这个孩子……」 「嗯?」 「我还是让小荀子去寻个大夫吧。」容齐担忧的看着她。 「等出了中山城再说吧,」秦漫觉得吐得差不多了,支起身来。 「姐姐,你要走了?」秦湘正把茶盏递给她,闻言,顿时一愣。 「不是我,是我们,」秦漫接过茶漱了口,伸手点点她,「这阵傅筹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你留下来,是很危险的,就是要见他,也得等过些时候。」 「谁要见他了,」秦湘垂了垂头,小心的瞧了一眼神情莫辨,给秦漫擦嘴的容齐,「姐姐同我一道吗?那我们去哪?」 「你去云归山,」秦漫毫不犹豫道,「兄长已经把那边打理好了,你去练练手,学学怎么带兵。」 听到云归山这个地方,容齐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倒是秦漫含笑看了他一眼,「说起来,我还要多谢齐哥哥的接济呢。」 容齐不由一笑:「漫儿太客气了,若是早些知道,我该多给傅筹送几趟东西的。」 这件事竟是漫儿所为,然而,此时他竟然也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那岂不把你给吃穷了。」秦漫道。 「漫儿何必同我客气。」容齐笑道。 我不该在屋子里,我该在桌底。 秦湘酸酸的想,从容齐出现开始,姐姐的眼睛里就没有我了。 人家至多不过见色忘友,姐姐这是见色忘亲,把她这个亲妹妹都忘到脑后了。 「湘儿——湘儿——?」 「什么?」秦湘回过神来,便看见秦漫正看着她:「晚上你回自己的房间睡好不好?」 房子虽然小了点,不过还不差一两间房,只是有的时候秦湘在姐姐这边看书晚了,便顺便歇在这里。 好不好? 当然不好! 秦湘看了看一脸平静,仿佛理所当然的站在姐姐身边的容齐,对姐姐笑了笑:「当然没问题。」 第100页 「齐哥哥,你睡哪边?」秦漫躺在榻上,看着容齐,歪了歪头问道。 容齐站在榻边,定了定神。 她的神色实在太自然了,仿佛理所当然的问了一个寻常的问题。 就像,就像他们是一对寻常的夫妻,入夜以后平常的准备就寝。 他曾经想都想像不出的场景,如今却真真实实的在他眼前出现了。 他定定的看着她,昏黄的油灯映在她的面容上,让她焕然出一种柔和动人的美,眼眸显得分外的明亮,乌髮散落在枕头上,有莹莹的光润,唇畔浅浅的笑意,如春水池塘的涟漪,在他的心里漾起波澜。 这只是一间狭小的近乎简陋的房间,木质的地板有些旧了,脚步稍微重一些便会吱呀作响,四方的木桌,没有靠背的条凳,灯火摇曳的油灯,简陋的没有立柱帐幔的床榻。 但这一刻,他感到一种由心底而起的,真切的幸福。 仿佛在数年以前,曾默默在心里偷偷想过的,突然间实现了。 他此时唯一的念头,便是把这一刻,深深的刻进心里。 「陛下需要帮忙吗?」秦漫见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神思恍然的样子,玩笑的撑起来。 「不用,」容齐连忙按住她的肩膀,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在漫儿眼里,齐哥哥竟然如此没用吗?」 秦漫重新躺下,嘻嘻一笑,目光灼灼的注视着他,仍然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我从没见过齐哥哥自己宽衣,我哪知道。」 被她这样盯着,容齐解腰带的手却怎么都下不去。 他与她乌亮的眼睛对视了一瞬,侧过头去,三两下月兑得只剩了里衣,抱着一堆衣物才转过头来,带着一丝羞涩之意看向她。 秦漫也不能太为难他了,开口指点他把衣物如何叠整齐了,按顺序放在一边。 容齐从没做过这些,却也不妨碍他动作有些笨拙的,稍微花了些时间,还是将衣服一件件的都叠得整整齐齐。 最后,他坐在榻边,将鞋月兑下来,并齐向外,与她的绣鞋并排挨一起。 漫儿的红色的绣鞋比他的鞋子足足小了一圈,鞋上金线绣成的鸾鸟眼睛反射的光,让他的心不小心乱了一拍。 容齐不敢再看,侧身躺下来,看她睡在咫尺之处,连连把被子往他这边扯。他抬手揽住她的肩,将她圈在怀里,伸手理了理被子,将两个人都严严实实的盖好。 这是同上一次的同榻而眠完全不同感觉。 那一回,他满腹心事,担心着林申的威胁,不得不下决心将她嫁给傅筹,心里却担心她会恨他怨他,在也不理他,只当那是最后一次能得以同她亲近,根本不敢想像以后。 他从没想过,他们还能有这样的一日。 「漫儿,谢谢你。」他低头看着她道。 谢谢她,能在经歷那么多事之后,还能原谅他, 谢谢她,能在他几次推向别的男人的时候,还愿意爱他, 当初做下决定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一切后果,却不知道,她一直在旁边清楚的看着,最后却仍然扭转了干坤,仍然愿意爱他。 秦漫瞥见他眼角微红的颜色,如同水粉染上的桃花,分外可爱,凑过去亲了亲。 容齐心潮动摇,伸手将她的肩揽紧。 「齐哥哥,你睡不着吗?」秦漫笑意盈盈的看向他。 「漫儿睡不着吗?」容齐温和的问。 秦漫伸手从枕下摸出一本书来,笑着递到他面前,抖了抖手腕:「喏——」 容齐轻笑着接过一看, 是他抄给她的那本《诗经》。 书页因为保存的好,还平整,纸边却因为翻动频繁而泛起毛边。 他浅笑着一抿唇,柔声问,「想听哪一篇?」 秦漫抬眸看着他,轻轻启唇,「国风.周南.桃夭。」 「好,」容齐唇畔展开温柔的笑意,一手搂在她的背后,一手将书放在他们中间,展开。 诗经里的诗,他自然全然熟悉,却还是好好翻到那一页,展在眼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容齐的声音低柔而甘冽,有如泉水流过细白的沙滩,是秦漫听过最动人的声音。 他念完了一首,将书放下来,愧然的看向秦漫:「漫儿,对不起。」 他竟未能给她一个婚礼。 「齐哥哥,」秦漫偏头一笑,「那天晚上,你唤漫儿的时候,特别好听。」 他俊美的容颜绽放在她的咫尺之间,眼尾陡然飞起绯色将冰灰色的瞳孔染透,如同融化了一般。 唇色特别的浅,一点点的粉,纤薄,柔润,比初绽的桃花还要浅,比最上等的和田玉还要清润,比天上的云都要柔,微微抿紧时,微尖的秀窄的弧度,完美得不可思议 她感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动着,难以遏制。 「要是能把你藏起来就好了,」秦漫听到自己的声音甜媚的说着,「齐哥哥,我有时候想,要是能把齐哥哥藏起来,除了漫儿,谁也不给看就好了。」 那是她心底最深处暗藏的谷欠望,竟然不知为何就这般脱口而出。 容齐长睫一颤,柔情的凝视着她的眼睛,温和的笑着缓缓答道,「好,那就谁都不给看。」 第101页 她并没想到容齐会给她这样的回应。 回过神来,秦漫微微垂下头,拧起眉,不去看他引她心神不宁的容颜,「那怎么可能,齐哥哥骗人。」 容齐的神色一颤,面色突然一变,眉头皱紧。 那句骗人,突然便插进他的心底。 他用手捂住唇,别过头去,忍不住咳嗽起来。 秦漫立即翻身起来,凑过去,却被容齐用另一只手坚定的按住推开。 「没、咳、我没事,」容齐坐向榻外的方向,避开秦漫,拿袖子掩住唇,感到喉间的血气上涌,他连忙提起内力将身体不适的反应压制下去,「咳咳,小心,小心孩子——」 听了他这句话,秦漫果然不再靠过去。 容齐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平息的低喘,捏紧袖口转过头来,便看到她跪坐在榻上,定定的向他看过来,仿佛发愣。 他温和的对她笑着,语气从容的安抚她,「放心吧,我没事。」 秦漫凝视着他,仍然没动。 容齐温柔的笑了笑,伸手揽住她带她躺下去,将被子盖好,「时候挺晚了,我们睡吧。」 秦漫随着他的动作躺下,将头凑过去,靠在他的胸口。 「我真的没事的,」容齐轻声道,「我今天答应过漫儿的,我要保护漫儿的。还有将来的我们的孩子。这一次,齐哥哥真的没有骗你。」 ---- 第二天,秦漫醒得挺早,太阳不过刚刚照进窗棂。 毕竟肚子里揣着一个,怎么也睡不了太踏实。 不过一睁眼,就看到容齐俊美的容颜出现在眼前,感觉真是美好的一天开始。 「齐哥哥,早啊!」秦漫凑过去,在容齐的唇角亲了一记。 「漫儿早。」容齐展颜一笑,也低头亲亲她的鬓角。 「齐哥哥睡得好吗?」秦漫笑意盈盈的问,「我昨天睡觉有没有不老实啊?」 「没有,」容齐回答的十分真心实意,「漫儿睡着了好乖,一点都没动,齐哥哥睡得很好。」 他翻身起来,把秦漫压回被里,自己穿了衣服,还要来照顾秦漫。 虽说时间花了一倍还多,但秦漫还是饶有兴趣的配合了他,他看上去从容淡定的表情下,秦漫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欢欣激越的情绪。 穿衣之后,容齐把她拉到梳妆檯前坐下,用梳子将长发梳通一遍,动作轻柔小心的将她的头髮拢住挽起,动作虽然有些不太熟练,却仔细又小心,最有用一支木钗固定髮髻。 他居然还会挽发了。 「如何?」容齐含笑望着铜镜里秦漫的眼睛。 秦漫特意对着镜子转头打量。 髮髻虽然简单,竟然十分整齐完美,没有一丝乱发。 不过比起这个,秦漫看着容齐从容微笑,似乎并不激动的神情,竟不免想到许多年前,他们尚且年少时候,容齐从老师那里学了新曲,一定要奏给她听的样子。 秦漫十分捧场的睁大眼睛,惊喜的看向容齐,「还有什么齐哥哥不会的东西吗?」 容齐浅浅一笑,并没有露出太夸张的表情,不过秦漫却知道,他心里是十分欢喜的。 奇怪啊。 秦漫突然发现到,仿佛一夜之间,自己似乎对容齐的情绪感受,变得更加敏锐清晰了。 「我让小荀子吧洗漱的水端进来吧?」容齐问道。 「好呀,」秦漫点点头。 啊,是容齐变得比之前坦率。 不过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率先表现出善意,坦率的表示心中想法的,其实是容齐啊。 「想要吃吗?」还带着孩子气的容齐,踮脚,把糕点递向趴在围墙上的她。 「漫儿真厉害!漫儿比先生还厉害!」下棋输给她过后,容齐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满脸惊喜。 「漫儿,今生我只亲近你一人,我会好好待你,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会好好保护你。」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忍着羞涩之意,认认真真的做下承诺。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漫儿,你愿意嫁给我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方才登基为皇,阳光之下,清贵耀眼,俊美非凡。 秦漫站起来,难以抑制愉悦的情绪,原地转了一圈。 「湘儿啊,」她转到秦湘身边,「你看,这是齐哥哥今天替我梳的发,好看吗?傅筹会吗?你真该让他学一学,哄你开心啊!」 「就这么高兴吗?」秦湘看着她,有些替她高兴,又有点心酸。 就这么高兴吗? 那一瞬,秦湘觉得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个,随时都充满活力的姐姐。 那时候,不管姐姐再怎么捣乱,再怎么恶作剧,祭出这样的笑容便再也没人能计较起来。 「高兴啊!」秦漫侧过于容齐对视了一眼,绽出甜美的笑颜。 「漫儿,我们最好今天下午离开中山,」吃过早膳,容齐轻声开口道:「再这里多待一日,便多一分风险,林申快要回来了。」 听到林申这个名字,同坐桌前的秦湘,眼底陡然间闪现出怒火。 这些年的折磨尚且不算什么,让她愤怒的是被仇人的利用,林申编织了巨大的谎言,差点利用她伤害了姐姐。 秦漫拍拍妹妹的手,果断对容齐道,「那我们就今天下午走,正好上午让你见一个人,我昨天派人通知,今天早上他该是能来的。」 第102页 「谁?」容齐听出她语气中的亲近味道,有些好奇。 「你说有要事要见我,原来就是来见你的相好?」容齐的话音刚落,一道淳厚的男音,随着一道白衣身影,从窗口飞了进来。 一句话说完,窗边已经出现了一个白衣带着斗笠的男子。 他用手中的剑将斗笠向上一掀,露出一张阳刚俊逸的面孔。 「师兄。」秦湘连忙站起来唤了一声。 在秦家的时候,秦湘还小,对这个邻居哥哥的印象不深,如今再见后,秦湘始终觉得这个哥哥性情古怪,喜怒难料,难以亲近起来。 无相子对她点点头,眉梢轻挑,看向秦漫。 「兄长觉得,见我的夫君这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吗?」秦漫坐着对他挑挑下巴道,她知道兄长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夫、夫君…… 漫儿亲口承认了! 容齐看向秦漫。 秦漫捏了捏他的手指,对他无声的笑笑。 无相子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秦漫,落下两个字——「瘦了!」又撇头认真的打量起容齐,「你觉得这小子比无忧强?」 「我该称唿你为林公子,还是无相子先生?」容齐从桌前起身来,对无相子轻轻颔首问道。 他话中暗藏锋芒。 对方拿他和宗政无忧相比,容齐岂能示弱? 「齐哥哥,你都知道了呀?」秦漫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兄长藏得很深呢。 「我先前以为,无影楼是黎王宗政无忧的势力,后来发现无影楼的人,在北临南境的行动,立场日爱日未,才怀疑同漫儿你有关。」容齐低下头对秦漫解释,自然极尽详细的,「方才听漫儿你这般称唿,秦相当年虽交友甚广,唯同北临先任中书监林家相交莫逆,有通家之好,再看年纪,无影楼主无相子先生的身份来歷,自然一目了然。」 「启皇还是叫我无相子好了,」无相子语意不明的轻笑一声,从袖里抽出一把白玉扇,递向容齐,「漫漫这丫头注意大得很,她既然认了你,就是伯父他们还在,也没什么意见。 「不过伯父伯母不在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少不得替伯父他们,给你一份见面礼。东西不值钱,就是个意思,还望不要嫌弃。」 他的态度虽然有些随意,却也有几分代长辈承认容齐的意思。 故而,虽然方才有意争锋相对,容齐还是上前两步,亲手接过扇子,「无影楼的玉扇,在江湖上人人争抢,先生这份礼绝非减薄,况且先生既是漫儿的兄长,这份礼,在下便荣幸的领受了。」 无相子轻轻挑眉,心里对容齐的评价提升了一些。 聪明人他见得多,并不稀罕,容齐聪明却不傲慢,自矜而不凌人,柔中带刚,作为一个帝皇,便十分难得了。 更何况,只是短短时间,他便能看出这位启皇对秦漫全然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绝非浮于表面。 如此,作为兄长,便再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他向来狷狂直率,如今且觉得他算是自己人了,便直言道,「你的确比无忧适合漫儿。」 容齐浅浅一笑,没有回答这句话。 无相子也不必他回答,他自觉此事已结束,转头看向秦漫:「今日叫我来,便只有这件事吗?」 「不止,」秦漫道,「我准备带湘儿今日就暂时离开中山。」 「哦,出城也好,」无相子点点头,并不惊讶,「你们怎么走,需要我做什么?」 「如何出城就不劳烦兄长了,」秦漫道,「只是接下来还有些事,我想交代兄长几句。」 无相子先看了容齐一眼,「你说吧。」 「我去安排一下出城的事,」容齐对秦漫微微一笑,「暂且离开一会儿。」 秦漫抬眸看了他一眼,「好吧,齐哥哥注意安全。」 容齐步履从容的开门出去,看不出被排斥的不愉,秦漫心里却不知怎么泛起一丝委屈,替她委屈。 「那位启皇就是苻鸢之子吧。」容齐离开后,无相子直白开口,语气却很随意。 秦漫轻轻点点头。 有些事,在最初的美好相遇之后,总会重新出现。 秦湘一直没有说话。 秦漫知道,兄长心性洒脱,看问题的视野却高,并不认为秦家事罪根是苻鸢——一个被废的后宫女子,所以才能无所谓。 但她知道湘儿,不可以。 「放心吧,」秦漫对妹妹笑了笑。 她也不可以。 不过,将来的事,现在又岂能简单的说清。 「我自有打算。」秦漫平静道。 她又怎么可能没想到过。 「你既然有打算,我便不多说了,」无相子随意的笑了笑。 「容齐是容齐,苻鸢是苻鸢。」秦漫对秦湘道。 秦湘明眸一垂,点点头,「若非姐姐,我至今仍然将林申当做师父,姐姐决定就是,我相信姐姐的。」 ———— 说走就走,这里本便是临时的居所,没多少要带走的东西,不过各收拾了一个小匣子而已。 易容自然是题中应有,容齐拿了一件内衬了棉花,让人显胖的粗布衣衫给秦漫换上,然后亲自动手给她易容。 易容出的模样一点都不丑,但就是莫名平凡得让人记不住。 无相子在一旁围观了全程,此时不免啧啧称嘆,「启皇陛下这手易容术,实在称得上精妙。——漫漫,我说你收敛点儿啊!」 第103页 秦漫正拿手在脸上抹来抹去,没发现一点破绽,此时听了兄长的话,莫名侧过头去,「什么?」 「眼神啊!」无相子拍拍桌,一脸杰作被她毁掉的惋惜,「你这是生怕别人不注意你是吧?」 秦漫皱了皱眉,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中姿色平常的女子也做出和她一样的表情,「有什么不对吗?」 容齐眉心一蹙,细细的看了一回道,「是我疏忽了,多谢先生提醒。」 她的眼睛清亮,带着明媚的生机,纵使姿容寻常,也会引人下意识瞩目。 「怎么——」秦漫还未明白。 「我说你啊,漫漫,」无相子言辞犀利道,「眼睛往外冒什么贼光呢,一看就不是安分的良民,好歹装装样子嘛。」 「什么贼光啊——」秦漫正要挣起来,被容齐按住,伸手轻轻盖在她眼睛上,「漫儿乖,闭一下眼。」 容齐的声音温凉,十分降火去燥,秦漫嘟囔了一下,便老实乖乖的闭眼睛做好,让他又在脸上涂抹了一番。 这一回大概修了一刻钟。 容齐这回改了策略,秦漫在睁开眼,便看到镜子里是一个面色微黄憔悴,眼下微青,略带病容的中年妇人了。 她此时也模煳明白过来。 两辈子,她就和「平凡」两个字没沾过关系,相结交相来往的人里,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艷之人,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自己这双眼睛的确「凶」了些,哪像每日眼只见柴米油盐、高低围墙、窄街陋巷的平民妇人,难怪兄长要说有「贼光」了。 她对着镜子低垂下眉眼,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似乎卑顺了些,问道,「这样呢?」 容齐此时与她正对着,对着她此时的神情,愣了愣:「可以了。」 她简直天生便光芒万丈,如皓月当空,受人仰望。 他敛了眼中复杂的眼神,细緻的替她整理了一下头髮,拿一块蓝色的头巾包起来,如此才算大功告成。 秦漫之后,其它就容易了,容齐照先前,将自己易容成女子。 秦湘从前本来便是学刺客的,自己稍微处理了一番,便很容易的让自己隐藏起来。 出城的时候,秦漫坐在马车里,听到小荀子圆滑的同守城官交涉,城门卫也不过打开车门随意的看了一眼,便轻松的放行,让他们白日晴天,自自然然的从干临门出城。 出去之后,见她有些好奇,容齐便告诉她,他事先是另寻了人输通今日检查的官员,推了其它原因请之行了方便,至于其他各方势力派出盯梢的人,则事先让他调开,总之万不能让人将原因联繫到她的身上。 正好他知道,今日这位在值的将军近来有点麻烦,便很容易便说通了。 他说的轻松,秦漫却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近来,中山城察得甚严,负责出入检查的也不是平日的守门官,而是禁卫军,岂容易买通,除此之外,宗政无忧、傅筹、宁千易还有宗政殒赫自己,都另外派了人在各门处监察来往出入的人员。 这些人有明有暗,全天十二个时辰不息,便是弄清楚便不是易事。 「原来中山城里,还有这么多纸鸢吗?」秦漫靠在容齐怀里,仰起头来看着他问道。 城外的道路不如城中平坦,有些颠簸,容齐便将秦漫揽在怀里。 「不是纸鸢,」容齐笑了笑,拢着她的肩膀「这一路还长,漫儿若是想知道,我自然全部告诉你。」 秦湘在出了中山城的长亭下了车,走得干脆。 接下来的一路上,秦漫没问容齐目的地是哪,任他安排,仿佛愿意就此随他,去天涯海角也无所谓。 容齐安排的自然十分妥帖,马车走得并不赶,行程轻松,每日都能宿在县城以上规模的城市,显然先计划好的。 途中经过北临的一座小城,容齐还带她去了一次医馆,据说那一位是在妇科上很有名气的大夫,给她开了安胎补养的药方,之后每日落宿后,都让人给她煎药服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方真的灵验,总之,她的孕吐等不适反应,似乎渐渐好了起来。 就这样走了大概十日,他们出了北临国,继续向西北方向去。 她原以为他要带她回西启都城,结果他们继续沿着渭河上溯,七日之后,竟进了宸国的边境。 又过了十余日,当她几乎以为,要穿过宸国继续北行的时候,他们终于在宸国皇都金城外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停了下来。 容齐先下了马车,环视周围的一切,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回身对车内的秦漫道:「漫儿,下来吧,我们到的正是时候呢。」 下了马车,秦漫便明白,容齐为何说此时正是时候。 马车停在一大片的桃林。 花还未开至最盛,自然还更有到盛极而衰。 花蕾出破,娇蕊初绽,花色粉嫩,红颜鲜润,色态嫣然,若淡淡粉色的霞烟雾罩,微露轻匀,风姿清雅,不必担心摇曳间坠落,从容的新妆,暖艷融酥。 新红间点缀着新绿,清媚不俗,都以挺立矫健的姿势,迎接着飞舞的蜂蝶。 虽然没有落英缤纷的蔚然大观,却有荣荣的生机。 「小心,」容齐伸手将秦漫扶下车,牵着她,顺着一条蜿蜒的石子小路往桃林中去。 桃林的正中,有一座竹篱环绕的小院,有一座正院,两间偏房,院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的立柱、房顶的灰瓦和砌井的石砖,颜色看上去都还很新鲜。 第104页 「怎么样,漫儿?」容齐回过头来,含笑问她,「喜欢这里吗?」 秦漫环视着远处环绕苍翠飘着云烟的群山,和四周如朝霞灿烂的桃花,迎着清风送爽,点点头,「齐哥哥什么时候布置的这些?」 这里离宸国的金城应该已经不远了,却与金城大异,清幽僻静,仿佛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容齐笑而不答,只是牵起她,推开主屋的门,「漫儿,进来看看。」 屋内的陈设一切都很朴素,却处处透着精巧,桌椅床榻,都是竹制的,竹子杀青后,清新的黄绿色,将并不太宽的屋子映得敞亮,凑近过后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秦漫饶有兴趣的拿起桌上竹筒制成的茶杯,杯底借了竹节,打磨得光润,显得轻巧可爱。 然后,她很快发现了临窗竹几上的棋具,棋笥是藤条编成的,藤条表面是自然的紫红色,带着油润,圆圆胖胖,缝隙里透出棋子晶莹的颜色,她伸手拿起来一只,便听到里面的棋子欢快的撞击轻响。 「你还记得啊,齐哥哥。」秦漫转过头来,欣喜的看向他。 那都是她好久以前同他说起过的了。 「我也不知,秦相当年亲手编的棋笥是什么样的,让人去北临寻,」容齐走到她身后,揽住她道,「也不知是不是秦相当年所制。」 「这还真是父亲做的!」秦漫认真的看过,欣喜的点点头。 她拿起盖子上的旋钮,那是藤条上正好的折弯,整个盖子似乎是一根藤条编成,头尾被巧妙的藏了起来。 「父亲从前偶尔会做些精巧的小物件,给我们玩,或者送给亲近的朋友,只是大多都没有了吧,」秦漫将盖子重新盖上,盯着一对棋笥轻嘆了一声。 容齐不愿见她伤神,柔声安慰她道,「如今北临人犹怀秦相当年恩惠,秦家的故物,许多也被人珍藏,并未毁掉,以后也还可以再慢慢找回来的,就像这对棋笥一样。」 秦漫摇摇头,回头对他笑了笑,「不必,愿意收藏的,想来也是怀念父亲的人,我有这个就够了。」 「那,这房子里的摆设,漫儿你可还满意?可有什么需要修整置换的地方?」容齐温声问道。 秦漫转过身来,双手掉在他的手臂上,娇蛮道,「暂时还没有,我得好好看看才知道!」 「好,」容齐宠溺的看着她,「那漫儿就再仔细的看好,有什么觉得不喜欢的,便告诉齐哥哥。」 「齐哥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秦漫真的相当好奇,「你怎么找到这里?」 「这里叫清河村,桃林在村子东面,大多数的村民聚居在清河上下,至于怎么找到此处,」容齐说到这里,问她道:「漫儿,你觉得累吗?」 「不累,」秦漫摇头。 「那我们去村里逛一逛,」容齐道,「让小荀子将东西收拾一下。」 秦漫同意了。 于是,容齐回屋除了易容,换上了布衣男装,拿布条绑好髮髻。 等他撩开竹帘,自内室出来,秦漫立即看住了。 灰蓝的短褐,粗布腰带,完全是平常百姓的打扮,但是穿在容齐身上,却出现了奇妙的变化,与其说伪装,不如说仿佛卸下了些什么。 布衣的容齐,宛如春林的风,河边初剪的柳,月夜下的清溪,轻软而悠然,眉眼舒展,俊逸风流。 在她心上轻飘飘的拂过,微微的痒,却就是不够,让她想捉住了,好使劲蹭个痛快。 「漫儿?」他轻唤着走向她来,「怎么了?」 「齐哥哥,」秦漫快步向他走过去。 还未走两步,容齐就已经飞快的走到她身边,扶住她,急忙紧张的问她,「小心——怎么了漫儿?」 「齐哥哥,」秦漫仰起头看他,「你什么时候走?」 容齐登时露出微有些受伤的表情,「漫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你不回西启吗?你出来已经一个月了呀?」秦漫道。 「如果,如果,我不回去呢?」他盯着她,认真的问,「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秦漫定定的看着他的表情,意识到他说的是认真的。 但是,这可能吗? 方才汹涌而起的情绪,缓缓平静下去。 秦漫眨了眨眼睛,表情放松下来:「当然好啊。孩子出生的时候,父亲自然该在场啊!」 说到孩子,容齐的眼中泛起微笑,「这是当然的。这个孩子,要是能长得像漫儿就好了。」 「我倒是希望孩子能长得像齐哥哥,」秦漫看着容齐,笑着道,「一定会很漂亮的宝宝。」 容齐无奈的一笑,牵起她,出门去。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样子病恹恹的有什么好看, 但漫儿喜欢, 他能看出来,她真的喜欢,如此, 她喜欢便好, 他亦不再反驳, 不过,他还是更想要一个像漫儿的孩儿,这个孩子,如果能像漫儿就好了。 …… 所谓的清河,是一条大概五丈宽的小河流,河水清澈见底,河底的大小鹅卵石在阳光之下清晰可见,不时有游鱼甩动尾巴,溅起清盈的水花。 秦漫好奇的凑上去,被容齐拉住,「小心,这河看上去浅,但至少有一两丈深,能行船呢。」 朝着他们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出了桃林便能看见清河,往前望去,沿河两岸,有几十户人家。 第105页 这里的民风大概比较淳朴,家家户户不过是一道低矮的竹篱分开。 沿河边有张挂的渔网和风干的鱼,还有些小片菜地,也看不出主人是谁,大概这里的人也不担心别人会摘了自己地里的菜。 村中除了沿河两边各有一条与河平行的道路,便只有一条横过河面的木桥,桥头的空地摆着几个小摊,往两边延伸出第三条路。 容齐带着秦漫走过桥头空地形成的小小集市,往南走到一户人家。 推开竹篱后,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有人!近来吧!」屋里传出轻快的女声,秦漫听着有些耳熟,只有些迟疑。 容齐自然没有进去,只又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进来就是了!」女声爽利的又说着,踩着微重的步子过来开门。 开门的瞬间,妇人愣了愣,既然笑起来,自然的开口道,「听说您近日要来的,倒没想到今日就到了,您该提前通知一声,也好让外子去迎一迎的。」 隔壁邻居家探出一个妇人,好奇的看向这一对气质出众的陌生男女,对妇人道,「罗家的,这是你娘家的人啊?」 「是我姐姐夫家那边的亲戚,」妇人道。 「去南边的那个?」邻居似乎对她家事十分熟悉,再次打量了二人,「果然是做过官的,看着就不一样!」 「您进来吧,」妇人让过身,请了两人进屋,又对邻居高声嚷了一句,「您可别到处说去。」 「知道,知道,这有钱人家是非就是多,」妇人心满意足的感嘆,「放心吧,我马嫂什么时候多嘴的。」 妇人关了门,回过身来,屈膝行礼:「拢月见过陛下,见过公主殿下。」 真是、真是……让她说什么好? 秦漫转头看向容齐,却看他对自己温柔一笑。 。 「陛下不在……」苻鸢站空无一人的西启皇帝寝宫中,凤眼微眯,汹涌的怒意直透而出,「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容齐让人假扮自己,以及他贴身太监小荀子,以生病为由不上早朝,只招近臣入宫议事,因为有皇命不时传出,还有太医院的病案记录,等到林申回到西启,苻鸢去找他算帐才发现他竟然不在,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出宫的,都没人知道。 「他这是在让哀家选呢,」苻鸢冷笑着,「是去捉秦漫那个小贝戈人,还是未完成的復仇大业。」 秦漫被容齐带走,傅筹和宗政无忧之间的矛盾却还不够激烈,但北临宗政殒赫出征在即,如果她要继续计划,就必须亲自出场,也就没办法顾及秦漫这边。 至于出动所有天仇门的力量追杀秦漫?在这等时候,这样做,就是要将她所有的计划付之东流,他知道她会怎么选。 「为了那个小丫头,他倒也真是费了心,两个月没去长乐宫,让哀家以为他放下了,忍得住一点都没表现出来,」苻鸢声音越是平静,却越是兇险,她伸手往桌上狠狠一拍,「没成想,倒是给哀家一个大大的惊喜!」 这个她从没正视过的儿子,竟然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苻鸢突然神思一动,快步走进书房,打开一处机关——放在里面半本医书已经不见踪影。 「哈哈——」苻鸢盯着那个空格,突然笑起来,声音如暗枭,幽冷诡异,「他竟然、竟然为那丫头做到这等地步!」 他一直为自己出生耿耿于怀,如今却想亲手造一个一样的。 她的身后,林申沉默的立着,沉迷的凝视着她的背影。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等待着她的命令。 「先不管他们,哀家就让他如愿一回,免得齐儿总觉哀家对他不慈,」苻鸢冷冷的一笑,「只是,就看他忍得了多久,天命的发作之苦,他以为,他愿意为那丫头捨命就够了?哼哼,天命、天命,命已归天,且由不得他,他迟早要回来……」 ———— 从拢月家出来,容齐手上多了一个匣子。 「里面是什么呀,齐哥哥?」秦漫一边走,一边有些好奇的探身去看。 容齐揽住她的腰,看着她笑,「是咱们家里,缺的东西,漫儿不妨猜一猜?」 「布置屋子的?」秦漫来了兴趣,一样一样的想,「什么?这么大点,不可能是齐哥哥的琴,院子里有点空,但是花花草草也不可能,茶具很齐全了,锅碗瓢盆,勉强也够了,油盐酱醋,才不可能,」她嫌弃的耸耸鼻尖,容齐才不会想到这个呢,「到底是什么呀?」 容齐原本的笑意,顿时变得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漫儿心里,家里还缺这么多东西。」 「否则呢?」秦漫对他扬扬下巴,「百姓人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家里有哪一样?院子干干净净,厨房干干净净,还有,井有了,桶呢?缸呢?拿手舀水啊?那你可太难为小荀子了!过日子,东西还差得多呢!」 容齐被她一通数落,一点也没生气,反倒满面笑容的看着她,「漫儿说的对,过日子自然不是这样,今日走了够久了,漫儿也该累了,我们明天一道出来买,如何?」 「齐哥哥还没说这里面是什么呢!」秦漫拖着他的手,摇了摇。 「回去看吧,马上要到了。」容齐笑了笑道。 秦漫眼珠一转,突然有些兴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什么了——」 第106页 容齐站定,含笑看着她。 「是风铃!是风铃对不对!」秦漫带着解迷的愉快,「我之前就觉得,院子里太安静了,好像少了点什么。」 「漫儿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容齐笑着点点头:「等会儿,我们一起挂风铃,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 在窗口和房檐下挂上铜铃,铃声便随风铛铛作响。 简直就像个家! 容齐站在凳子上,将铃铛挂好,看着在底下帮他扶着凳子的秦漫,轻轻微笑。 。 他们就这样在这个小村庄住下来。 每天早晨村里的村民,就会看到新来,住在桃林里的小夫妻两人一起,妻子挽着夫君的手,到进村来逛逛,在桥头的集市买菜。 两人生得好看自然不必说,性子也极好,总是对谁都带着笑脸,说话也好听,有点文绉绉的,看上去就比村里的教书先生有学问得多。 夫妻俩更是说不出的相配。 简直找不出比他们更配的夫妻,要好的就跟一个人似的,从来不会单独出现,若是见着其中一个,另一个定不会离上三尺。 听说,齐公子那样精緻的人,还亲自下厨呢。 如今村子里夫妻吵架,便时常能听见妻子控诉丈夫,没有齐公子体贴,家务事一点不沾,而做丈夫的自然反唇相讥——你要像齐夫人似得说话温温柔柔,家里的活,我全包办了都没问题! 这对被全清河村村民羡慕的夫妻,真实生活大概同他们想的,大概有一点点不一样。 在最初的时候,其实充满了各种手忙脚乱,鸡飞狗跳的小麻烦。 容齐自然没想当大少爷,但他从出生起便在皇宫,便是此次乔装出行,在路上住客栈和自己经营一个小家不一样,自然许多都不懂。 小荀子在宫里虽然是伺候人的,但是宫里分工明确,他的主业也只是近身伺候容齐,不包括烧水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这些项目,他甚至都不会生火。 秦漫自己也只是常识多一点,从没过过真正普通人的生活。 拢月虽然会过来帮忙打扫,指点小荀子干活,但她的任务是管理纸鸢收集情报,传递消息和传达命令。 手忙脚乱几天之后,渐渐的顺利起来。 另外,钱也能解决一些问题。 洗衣服可以拿到村里让人洗,扫撒也是。 只是这边多吃面食,村里食肆的菜味道偏咸,也很粗陋,容齐自然没说什么,秦漫却看出来了。 她想自己动手做。 秦漫是会做饭的。原本在冷宫里的时候,冬天她会生火把送来冷掉的饭菜热一热再吃,以免生病,后来陆续的在冷宫的野草堆里,发现紫苏薄荷,也会自己给菜调一调味道。 多的一份记忆就更厉害了,花间派的札记里,有各种各样精緻美味的菜餚,看着就十分引人下厨。 但容齐却不让她上手。 既怕她拿刀伤着手,又担心锅铲重颠勺受累,况且,光看着她挺着肚子站在灶台前就够他惊心了。 于是由他来动手,让秦漫在旁边指点。 短暂的适应期后,容齐就能做出像样的饭菜了。 因为时间充裕,下厨变成有趣的游戏。 他们每天一道买菜,一道打理,一道下厨,一道尝试,即使失败也觉得好玩。 这种烟火气和亲昵的相处,让容齐沉溺其间。 即使是在他们过去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也未曾有这样的,像真正的普通的夫妻一样的生活。 他们一起做饭,一起收拾,一起布置房子, 收集桃花瓣酿酒、做菜、做点心, 院子里的空地,栽花来不及了,于是他们便从村民那里学了搭架,栽上豆荚,很快庭院里便开满了白色蝴蝶一样的小花。 他们一起随村民上山挖野菜,包饺子, 在端阳节,她编好五色丝绦,系在他的手腕,一起去村里看社戏, 一起在清晨的时候醒来,互相给对方梳起髮髻,他为她画眉,点上胭脂, 一起在夕阳底下牵手散步,看水鸟叫着归入深林,过路归家的村民们会友好的同他们打招唿, 一起在夜里同寝,她躺在他怀里,他轻轻的在她的耳边念诵那些古老而动情的诗句。 许多他想做却没有做的愿望,都一一实现了。 。 「眼睛闭好了吗,漫儿?」院子里,容齐将水壶的烧的热水倒进木桶,用手搅匀,试了试温度。 这天,天气晴好,容齐便帮秦漫洗头。 「好了,齐哥哥。」秦漫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头向后仰,长发垂着揉满了泡沫。 她现在肚子有些大了,许多事情做起来就有些不太方便。 容齐自然而然的体贴照顾着她,不声不响的学会了许多事。 他执着木瓢将水轻轻的浇在她的湿发上,另一只手轻捋过鸦羽一般光亮的发间,将发上的无患子的浆液完全的冲去,然后用棉布将头髮包起一点点吸干表面的水分。 秦漫看着桃叶底下小指大小的雏桃,「不知道这里的桃子在孩子出生的时候,能不能熟?」 容齐坐在她的身边,笑了笑,手上的动作细緻而又轻柔,「听村民说,这里的桃子成熟大约是七八月间,时间差不多吧。」 「生下来就能吃到新鲜的桃子,这孩子运气真不错啊。」秦漫贊了一句。 第107页 容齐微微一笑,掩唇别过头轻咳了两声,转过来对她轻声道,「若是我们是两个普通人就好了。」 他此生未曾有过这样宁静而美好的生活,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夫妻,就这样一直简单而平静的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 秦漫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感受他日渐消瘦。 她知道他那些烧掉的沾血的帕子,也知道他已逐渐难忍在她面前遮掩不适,她有时候也会用真气帮他舒缓一些,但每回之后,容齐都很紧张的带她去看大夫,担心她会不会影响到身体。 他从不在她面前服药,也从不说起。 所以她不问,也不说。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齐哥哥想做什么呢?」秦漫轻轻一笑,「要做木匠吗?」 「也不错呀,如果认真的学过,」容齐微笑道,「就不会老是被漫儿嫌弃了。」 「可是,我不想齐哥哥再雕别人,」秦漫仰头看着他,「我会嫉妒。」 「那齐哥哥就只雕漫儿好了。」容齐笑着说道。 「那我们没有饭吃啦,」秦漫笑起来,「不过如果这样,我就种花来换钱,种兰草,种牡丹,种芍药,什么贵就种什么……」 她开始说的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后来却忍不住笑起来。 容齐亦看着她笑着,笑容宠溺而温柔。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桃林绿叶成荫,一转眼桃子便从杏仁大长到核桃大,又渐渐的长到拳头大小,然后被太阳晒出了浅浅的红晕,眼看便要成熟。 正是这个时候,他们迎来了孩子的降生。 「齐哥哥,我可能要生了。」 这是这一天,容齐睁开眼睛听到的第一句话。 秦漫是被一波又一波的抽痛疼醒的。 这次的疼痛和往常胎动的感觉全然不同,她反应了片刻,心里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天光已经微亮,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是他们往日起身的时候。 容齐还沉睡,秦漫自己感觉了一下,参考之前了解的知识,就算是真的估计也还早,便没急着吱声,等他睡醒了再说。 他夜里睡不好,稍微她有些动静就会醒,反而是要到早晨这时候睡得沉一些。 容齐为她的一句话,完全惊醒了。 他连忙披衣起来,连声唤了小荀子,让他到村子里找拢月、产婆还有大夫过来。 迴转身,将秦漫连人带被子抱进隔壁的产房。 屋子和需要的东西,近来已经都准备好了,房间里淡淡的熏过艾草的味道。 容齐神情还算镇定,脸色却有些白,双手紧紧拢住她的手,「漫儿,你感觉怎么样?疼吗?」 村子不大,前些日子他们去买菜的时候,才进村就听到一户人家中,传出一声声悽厉的尖叫,喊得一村都能听清清楚楚。 容齐先前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听卖菜的大嫂一脸习以为常的说起,竟是年轻的媳妇在生孩子。 村里好多人都去围观,喊叫声一直持续到午后,变得完全嘶声竭力,最后才落下。 那家年轻的夫人生了一个儿子,丈夫抱着孩子出来展现,满脸喜气,全村人都前去道贺,恭喜他头胎就得了儿子,还贊他夫人能干,容齐却脸色难看的拉着秦漫回家。 妇人生产艰难犹如鬼门关,这种事他是听说过的,但听说和亲耳听到完全是两回事。 他甚至有些后悔,若是带漫儿回宫里就好了,宫里可以有最好的条件,他也可以招最好产婆和大夫,要安全许多。 为了他自己的愿望,漫儿却要在这样的地方生孩子。 若是她出了事,他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 「还好,还可以忍。」秦漫没有说不疼,而是照实说了感觉。 生孩子对她来说是头一遭,心里也有些没底。 容齐握着她的手定了定神,「我去做点吃的来吧,漫儿有什么想吃的吗?」 秦漫当然什么都不想吃,但她也知道,这时候要吃点东西积攒体力才行。 于是,她对容齐勾了勾唇,「只要齐哥哥做的,我都喜欢。」 产婆来的时候,容齐正端着碗,餵秦漫吃面。 产婆由拢月陪着赶来的,进屋见了这场景,不由先夸了容齐一句体贴,她去过多少家,生孩子前,由丈夫陪在身边的,简直少之又少,更别说还做吃的。 再接下来,产婆却夸不出来了。 她按照惯例请容齐出去,容齐命令让拢月安排人手在外面警戒,自己却不动,称要留在这里。 这……这……这…… 看着毫不犹豫应诺了出去的拢月,产婆将最后的希望落在躺在床上的夫人身上。 秦漫假装没发现产婆投来的表情,看着容齐软软的开口,「齐哥哥,愿意陪着漫儿,漫儿就不怕了。」 她知道,让容齐在外面等着,不能知道屋内的情形,只会让他更加担忧。 至于血气冲撞、不吉利什么的,估计容齐也不会在意。 「漫儿害怕吗?」容齐怜惜的看着她,拂开她额前冷汗粘上的碎发,「别怕,齐哥哥会在这里陪着你的,不会有事的。」 她不会有事的。 一定不会有事的。 头胎一般都不是一时半刻。 产婆看容齐坚持,又没有人阻止,只好假装没看到他,自己忙活开。 第108页 阵痛持续了两个时辰,越来越频繁剧烈。 秦漫开始还好,后来也忍不住掐紧了容齐的手。 容齐一声不吭,任她在手上掐出血痕,只疼惜的拿布巾抹去她额头上的冷汗。 她没像那天那个妇人那样大喊大叫,甚至一声都没出,他却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她不是不疼,只是比别的女子要坚强忍耐。 如果知道生孩子会给她带来这样的痛楚,他宁愿不要这一个孩子的。 他没法分担她的痛苦,所能做的,只能握紧她的手,给她一点力量,让她安心一点,让她知道,他一直陪着她而已。 一块块浸湿了鲜血的帕子被丢进盆里,产婆不断的抬头看秦漫的状况,催促她用力。 在太阳落下最后一抹余晖的时候,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产婆松了口气,觉得今天真是她毕生都难忘的一回接生。 平时鬼哭狼嚎的妇人她见得多了,再撕心裂肺她都习以为常,还能劝着忍一忍,别废了嗓子,像这位夫人这样一声不吭的,她才是头一回见。 况且这位夫人看着又瘦又弱,不像干活的人那样皮实,她一直都提心弔胆,随时得关注她的情况,就是怕对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过去。 她还真的从没这么胆战心惊过。 好在,这位夫人看着瘦小,倒还能使力,生产比她想像的要顺利许多。 产婆一边想着,一边手脚麻利的把孩子洗干净包好,因为容齐就在这里,便不必抱出门,就能去报喜。 「恭喜公子夫人,是个男孩。」她一脸喜气洋洋的将孩子递到容齐面前,这才注意道:「——呀!这孩子同公子长得真像!」 「是吗?快给我看看!」秦漫疲惫的躺在床上,当孩子出生的一瞬间,她有种灵魂被带走了一部分的虚弱,听到产婆的话,精神不由一震。 容齐小心翼翼的从产婆手中接过孩子,心里被比喜悦更复杂的情绪填满。 这是他和漫儿的孩子。 心下略有一闪而过的遗憾,他更想要一个像漫儿的女孩的,看来是不可能了。 他把孩子轻轻放在她的枕边。 刚出生的婴儿皮肤还有些皱皱巴巴,小小的一团,五官只有一点点大,眉毛也淡得很,但是、但是—— 「原来齐哥哥小的时候是长样的呀。」秦漫抚了抚孩子柔软的脸蛋,脸上不由自主的泛起笑意,「好可爱啊!」 容齐表情僵了僵,没同她计较他一个男人,怎么能被称作可爱,他无奈的拿帕子替她擦擦脸:「漫儿,你还好吗?」 秦漫全部注意都在孩子身上——不管眼睛的形状、鼻子的形状、嘴巴的形状都像极了容齐,让她完全挪不开眼。 原来容齐小的时候是这样的吗?从出生起就这么漂亮了? 秦漫捏起一只小手,软软嫩嫩的,指甲比米粒还小,「齐哥哥,他的手和齐哥哥也很像呀!以后一定很修长漂亮。」 容齐轻嘆了一声道,「漫儿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齐哥哥,你看宝宝多可爱啊!」秦漫轻软的看向容齐。 除了方才产婆倒提着拍屁、股的时候,孩子就没有哭一声,安静乖巧的睡着,秦漫摸他,他也不哭,只让她越看越觉得可爱,简直挪不开眼睛。 「夫人说的是,这孩子呀,将来一定能长得跟他父亲一样俊。」产婆讨好道,「不知道孩子叫什么名儿啊?」 容齐看向秦漫,看她还不错眼的盯着孩子看,不由得嘆了口气,感觉有点不是滋味——说是喜欢孩子长得像他,但她却只看着孩子,连他说的话都不管用了。 「名字先不着急,」他唤了在门口的拢月进来,让她将孩子抱到旁边,他们平日起居的屋去,「漫儿,你休息一会儿吧,养好身子,有的是时候看。放心吧,我会把孩子看好。」 「公子真是体贴人啊,」产婆恭维道。 容齐抿了抿唇。 他扬声唤了小荀子进来,让他带产婆去拿赏钱,给原本说好的十倍,还有没用上的大夫也给五倍的赏钱。 产婆连声道了谢,欢天喜地的跟了出去,屋里便剩他们两个人。 容齐一回头,看秦漫还晶亮的睁着眼睛,在床边坐下来,「漫儿睡吧,放心,若是有什么消息,我之后会一字不差的说给你听。」 秦漫神情一顿,看向容齐,却见他十分好脾气的沖她温和一笑。 她眼眸一垂,从被子里伸出手:「齐哥哥,喜欢那个孩子吗?」 容齐伸手握上去,「当然喜欢。」 秦漫嘻嘻一笑,「那孩子长得真像齐哥哥,对不对?」 容齐笑了笑:「这个孩子的名字,漫儿取好了吗?」 秦漫抬眸看他,表情温柔的将脸靠在他的手边,「叫念好吗,齐哥哥?」 「秦、念,」容齐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安抚她的忐忑不安,「很好。」 她其实不必如此紧张,孩子姓秦很好,比姓容,要好得多,他真的这样觉得。 秦漫紧紧的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处顺着落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这一刻,眼泪似乎就是止不住。 「好了,别哭漫儿,」容齐拿帕子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伸手抚着她的头髮,声音里有刻骨的温柔,「月子里哭伤眼睛的。睡吧,好好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必想。」 第109页 虽然生孩子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挣扎,但秦漫毕竟练过武,身体精神比一般妇人恢復的快些。 两三日恶露尽去,就能起身,扶着走动。 她立即便要求回原来的房间去——孩子被安置在那边,容齐只每天抱过来给她看看,实在没办法过瘾。 刚出的婴儿一天一个样子,五官张开,很快变得雪玉可爱,眉毛和头髮都一点点长出来,越发能看出肖似容齐的容貌。 连性子也像,又乖巧又安静。 秦漫爱得不行,只要醒着,就把孩子搂在怀里,捏捏小手,摸摸小脸,动动小脚,念儿脾气好,被她怎么逗弄都不哭不闹,最多就抿一抿小嘴,露出一点委屈忍耐的表情,简直可爱极了。 连容齐都带着半真半假的口气说:「如今齐哥哥在漫儿心里,远不如念儿了。」 「怎么会呢?」秦漫连忙道,「因为念儿长得像齐哥哥嘛,我认识齐哥哥的时候,齐哥哥已经长大了,现在看到念儿,就能想像到齐哥哥小的时候,也是这么可爱。」 容齐浅浅一笑,轻轻嘆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脸,开始只有一小点的孩子,已经圆润很了很多,软软嫩嫩的两颊鼓起肉,「念儿比我幸运得多——」 他看向秦漫,轻声道,「因为他的娘亲很爱他。」 「他的爹爹也很爱他。」秦漫看着容齐。 「他的爹爹也很爱他。」容齐轻笑着重复道。 他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让他多么的欢喜。 哪怕有的时候看到漫儿因为孩子忽略他,未免有些无奈,但他真的感到真心欢喜。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他一直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笼罩。 甚至感到美好的不真实。 有时候,夜里惊醒来,看着漫儿和孩子安宁的睡颜,内心就会被幸福的感觉所填满。 他们都是真真切切的,就在他的身边。 「真想从小就认识齐哥哥就好了,」秦漫声音甜美的说,「要是一出生就认识齐哥哥,和齐哥哥一起长大,不管谁欺负齐哥哥,我都可以保护你。」 她想要参与他的所有,成长的每一点一滴,他所有的一切她都想要参与,她想要他的一切,他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属于她。 都只属于她。 容齐温柔的笑,半生痛苦折磨,不甘与不幸,仿佛就此安息,他求得了想要的一切,上天让他遇见了漫儿,待他已足够宽厚。 他已心满意足,再无可求。 然而漫儿提起,他也不由自主的想,是啊,要是从小认识漫儿就好了。 他的漫儿,小的时候,当然一定很可爱的,是最可爱的小姑娘。 因为幸福,让人不由自主贪婪的想要更多。 夜色深寂。 秦漫睁开眼睛,容齐却不在身边。 「知道了……」外面传来他低柔的声音,细緻的嘱咐着、安排着一些人事,一些应该不属于这样一个不到百户的村庄装得下的事,牵连着千万人命运的事。 一声低沉的「是」后,劲衣短褐细碎的摩挲,脚步从草上飞掠,疾驰而去。 容齐仍在外面,片刻传来一声促过一声的咳嗽,虽然被极力掩在袖里,在这样的寂夜也实在分明。 那咳声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停息。 又过了一会儿,容齐才悄声的推门进来。 秦漫连忙闭上眼睛。 门合上,屋内幽暗一片,容齐慢慢的走到榻边,轻手轻脚的上榻,在秦漫身边躺下来。 他的目光在秦漫身上轻轻的抚过,温柔流连却一点都不灼人。 他就这样看了她一会儿,秦漫听到他轻嘆一声:「漫儿……」 就像她熟悉了解容齐,容齐也了解她,他们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她是不是睡着,他光听唿吸声就听得出。 秦漫睁开眼睛。 两人对视,目光中自然心有灵犀的默契。 容齐曾经感嘆过——如果他们是两个普通人就好了。 他们不是。 清河村也不是世外桃源。 秦漫知道,拢月在这里不是隐退,夜里扑簌着翅膀的鸽子不是偶然飞过, 容齐自然也明白,每月三次挑担来的货郎,不是看上这里的商机,秦湘乔装而来,也并不是只为了看他对姐姐好不好。 「方才隐卫来报,说尉国已知晓北临的计划,正在集结兵马。」最后还是容齐先开了口,「想来秦湘那边也很快会有消息过来。」 他轻轻的嘆气。 秦漫握住他的手,她能明白,知道他没出口的是什么。 这一次,苻鸢过分了。 尉国人以游牧为主,不识礼仪,不通教化,为以强者为尊,民风开放的宸国与之相比,都算得上是礼仪之邦,完全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嗜杀成性,肆意劫掠,毫无人性。 她没想到苻鸢会做到这一步,即使当年的宸国,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抗击外族,这本是中原诸国,心照不宣的契约。 苻鸢打破了它,苻鸢竟然敢打破它! 她可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每年到了春秋两季,尉国袭扰西启和北临边城,劫掠而归,西启贫弱,也与之有关的。 宗政殒赫想要出征,也是想彻底解决边境这一祸患。 第110页 然而,尉国民风彪悍,小儿会走路便会骑马,在相互角斗间成长,不必训练,便各个都是骁勇的骑兵。骑兵来去匆匆,既适合突袭,亦适合逃跑,来势迅疾,让人来不及反应,而要走,却拦不住。 北临太子宗政筱仁固然不是什么有天赋的将领,但从前也一直跟随宗政殒赫南征北战,经验并不缺乏,却与尉国作战中大败而归,足见尉国的实力。 其唯一的缺点便是人心不齐。 尉国四王共同柄政,相互之间勾心斗角,互相不服气,最强的一个,压服了群雄便是大王,但这个大王的位置却也未必做的稳。 宗政殒赫想来也是看如今当权的擎顿年纪渐老,渐不能弹压国内的其他诸王,才认为是个消灭尉国的时机,而急于出征。 然而如果尉国提前知晓北临的计划,那么自然就先摒弃内部纷争,一致对外,那么结果便难以预料,当初宗政筱仁便是这样败的。 然而上一回,宗政筱仁虽败,但北临实力还在,尉国未曾攻破,自然劫掠一番,便回去了。 但这一回,不一样,他们都明白,不一样…… 北临倾国之力,出征在即,苻鸢却先一步握住北临的战略,如果失败,不只是北临,一但骑兵南下,几乎无可抵挡,整个中原,至少渭河以北,都将面对极其惨烈的劫难。 秦漫没有提苻鸢,只平静的看向容齐,「我要回去北临。」 不必什么高尚的藉口,她这一次如果不能站出来,不能保家卫国,便再也没有资格说什么荡平宇内,天下独尊! 连武功,也就此为止。 这会成为她的心魔,一生都不能安宁。 况且,现在她还有一个理由。 天命,这是来自北临宗政皇族的秘药,也许她能在北临找到它的解决方法。 「我还不起,」容齐低声道,「漫儿,我还不起了。」 这些年,他看着母后所做的一切,甚至亲自推动她的计划,亲眼看到牵连到无数的人命。 母后或许知道,或许不知,但他却十分清楚尉国南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无论如何,哪怕死一千次,一万次都还不起。 这是他从未吐露过的话,是不该说,不能说得话。 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软弱。 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现在会这样容易的对漫儿出口。 他知道,她能明白的。 秦漫果然能够明白。 她心底嘆息,握住容齐冰凉的手,「齐哥哥,不会到那一步的,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事情落到那样的地步。」 她说过,要保护他的,自然要作数。 容齐握住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秦漫便接着说:「齐哥哥,你也该回西启了,我们已经出来够久,是该回去了。」 「是啊,」容齐轻嘆。 他应该回西启了。 尉国入关,绝不只是北临一国的事。 「孩子,还是由我带回西启去吧,」容齐道。 秦漫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 苻鸢去了北临。 比起她这边,西启的皇宫如今更安全一些。 她伸出手,环住容齐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胸口。 她很捨不得他,比起孩子,在註定离别的时候,她最捨不得的始终是他。 容齐怜惜的抚过她的头髮,她身体还没有完全养好,他却不能说让她休息,「你先不要着急,等秦湘的人来了,你再同他们一道走。」 「好。」 「要小心。」 「好。」 「要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齐哥哥也是。」 容齐将一件带着体温的东西,塞进她的手里,浅浅的勾了勾唇角,「我说过,要送漫儿一件礼物的。」 那是一半的兵符。 秦漫知道,这一半与军队将领手中的另一半合在一起,便能调动一国的军队。 「看看喜不喜欢?」容齐柔声道。 秦漫的手摸到下面的字,神情一顿—— 这竟然是宸国的兵符! 「兵符并非一定能调动军队,」容齐道,「西启的军队,漫儿不必兵符,这个,漫儿拿着也许能用得上。」 宸国先前的皇位之争,着实激烈,先皇打发了镇北王去北临,想要乘此机会,将国家交接妥当,扶儿子上位,既成事实,让弟弟没有办法。 然而,镇北王却在他还未退位前回来了,不仅回来,还带回了同北临的合约。 于是,朝内顿时乱成一团。 大臣与宗室都分成两边,支持皇子继承的既是为了正统,也是因为小皇子更好煳弄,但积极有为之臣却觉得,一个未曾长大的儿皇帝,远不如年富力强的镇北王。 最后宸国□□皇帝成了先皇,皇子上位,而镇北王也并没有完全失败,有摄政之权,而无摄政之职。 显然,容齐在其中做了点什么。 「是小的那个吗?」秦漫问他。 兵符,显然不是宁千易能给得起的。 容齐轻轻靠近她耳边,轻声道,「两边都有。」 秦漫微微一愣,继而笑开,可不是嘛,两边都有,才能制衡。 这一半的兵符,也才能用得出去。 「齐哥哥,」她也凑近他的耳边小小声,「你真厉害呀。」 第111页 不用现身便将一国的兵符握在手里。 也难怪他,敢带她在异国都城附近住下来。 在这里,他们的确足够的安全。 原来,他全都计划好了。 秦湘的到来,只比容齐的消息晚了一日。 小荀子将她引进屋的时候,秦漫正倚在床头,同容齐一起逗孩子。 小念儿这两日才睁开眼睛,睁眼之后,一双眼睛更肖秦漫,黑白分明,清澈透亮,水润润的,又灵活得很。 秦漫拿一只金步摇逗他,他眼睛就随着步摇下的宝石转,咿咿呀呀的伸出白嫩的小手去够,一直够不到也并不着急,玩得很起劲。 容齐含笑看着,一点没觉得秦漫欺负儿子。 两人都穿着寻常人家的细布衣裳,纯然一副悠闲隐居林下的模样。 秦湘被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惊得一愣,脚步顿在门口一时不知是不是该走进去。 甚至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秦漫抬起头来,看到秦湘站在门口,并不意外,笑着向她招招手,「湘儿,快过来看看念儿。」 秦湘带着说不出的茫然走过去。 孩子的确很可爱,小小的一团,白白嫩嫩,这样可爱而纯真的小生命,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这孩子,真像启皇。 除了一双眼睛,这孩子就同启皇容齐几乎一个模子刻的。 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启皇,从进门起,容齐就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注意就又回到姐姐和孩子身上。 她有些犹豫,需不需要见礼,若是叫启皇陛下,似乎有些生疏,但若是叫姐夫,姐姐又没同他成亲。 她一踟蹰,便错过了问候的时机,只得不尴不尬的点了点头。 好在容齐也没有同她交流的意思,他知道秦湘的来意,低声的嘱咐了秦漫两句,俯身将孩子抱起,带到隔壁屋子去了。 。 「姐姐……」秦湘站在秦漫榻前。 「随便坐,」秦漫指了指榻边,对她抬抬下颌,「说吧。」 秦湘在天仇门待过,如今仍然还有些联繫,消息虽然比容齐晚了一步,却也还清楚,不缺这点时间,秦漫便让她从头说。 在秦漫离开中山之后不久,苻鸢就突然出现在中山城,然后很快和傅筹相认,住进卫国大将军府。 这半年里,她让傅筹假意投靠太子,然后再以太子的名义,挑衅宗政无忧,宗政无忧岂是受得起挑衅的人,几次三番惹出火气,两边矛盾不断加深,已达到无可开解的地步。 宗政无忧先前本是要回南境的,但春夏之际,由于先前冬季的雪灾,加之宗政殒赫点壮丁入伍,徵收赋税,许多人为逃避兵役和赋税,便离开家乡,成了流民,不少流民聚到中山,宗政殒赫命宗政无忧处置流民,施粥赈济,以为安抚。 这本来也是个扬名的好事,但由于太子在暗中做梗,一直进行得不是很顺利。 于是也开始传言,宗政无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西启那边,秦湘前一次来的时候就已经跟秦漫通报过了,苻鸢以容齐病重为由,太后摄政,她人虽然不在西启,却命人假扮她,下达命令。 她也没做别的,就是半空了西启半个国库,并增加赋税,以支持北临伐尉。 有了这一笔钱粮,北临虽然去岁受了灾,却还是很快的将伐尉的事情准备了起来。 这次出征,宗政殒赫亲自挂帅,倾国之力,发兵三十万,副将是傅筹和范阳王,太子监国,让宗政无忧暗中监视。 他自己大概以为万无一失,却不知道,天仇门早就想办法探听了他伐尉的行军路线和战略,只等着将他卖给尉国。 如今按时间算,北临的出征部队,已经开拔。 「苻鸢勾连尉国,」秦漫微微蹙眉,「傅筹可知晓?」 秦湘连忙摇头,「项影说,苻鸢是同傅筹说起过,本准备让傅筹来做这件事,傅筹并不同意,只是——」 「只是,天仇门的事,傅筹说了不算。」秦漫替她说了,然后将头一点,干脆道,「我随你回去。」 「姐姐要怎么做告诉我就好了。」秦湘连忙道。 她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亲自来告诉秦漫,却并没想过姐姐这时候跟她回去。 虽然她不过刚来,却也看得出,姐姐刚刚生了孩子,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 「幸好孩子已经生下来,」秦漫却舒了口气道,「虽然比我们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个月,但也不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影响。更何况,尉国若真的打败了北临的大军南下,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她原本以为,宗政殒赫会等到秋收之后才发兵。 秦漫下了榻,开衣箱里寻了外衣和腰带,三两下穿上,又伸手将髮髻簪紧。 「姐姐,那念儿要怎么办?」 秦漫梳好髮髻,回过头来对她轻松的笑笑,「容齐会带去西启,不会有问题。」 她相信,容齐可以保护好孩子,照顾好孩子。 「可——」可是姐姐你呢?你真的捨得吗? 秦漫回过头来对她轻轻一笑,秦湘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捨得捨不得又如何? 无论她还是师兄都不能在这样的事上,做决定。 如果能,她就不会站在这里。 第112页 所以,无论舍不捨得,姐姐都是要回去的,这样话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又何必说出来。 「漫儿,已经这个时辰了,用过午饭再走,」这时候,容齐抱着孩子从旁边的屋子过来,「我让小荀子去把马车驾过来,你现在还不能骑马的。」 秦湘在秦漫身后,听得这句话,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就骑了一匹马来,什么都没准备。 秦漫看着容齐,轻轻点点头,「好。」 要说的话,之前也说了。 没说的,便是说一辈子也说不完,既然如此,便心照不宣,留着日后再说。 于是吃过午饭,秦漫最后餵了一回念儿,就此作别。 他们已经分别过很多回,这一次格外不同,因为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再见之期。 容齐站在桃林边,看着载着秦漫的马车驰远。 …… 这次回北临,自然不同来的时候,需要赶路,一路疾驰,不免风餐露宿。 秦湘看姐姐脸色不好,也是心疼,便提议说自己先回去,可以做的事先做些,姐姐慢一步再回,至少在可以在路过的镇子上,住上一两晚上,歇好一点。 「不行。」秦漫摇摇头,「从北临到尉国不过数日,宗政殒赫想要先发制人,必然急行军,我必须在大军离境前追上,在这之前,还必须先回中山一趟,时间紧不能休息。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有的事要亲自看了,才能做决定。」 说着话的时候,马车正跑在路上,秦漫正就着清水,几口就把秦湘觉得硬的噎人的干饼吃了。 秦湘不免想起,之前姐姐同启皇一道吃饭的时候的样子。 姐姐靠在启皇肩上,娇气的抱怨着鱼刺太多,启皇满脸宠溺的笑意,把盘子拉到自己面前,细细的替她将刺剃干净,不仅如此,位置离稍远一点的菜,姐姐都会支使容齐帮她夹。 当时,简直让她恨不得把眼睛都瞪出来。 如今再想,却别有一番感觉。 她的姐姐,不是会随便接受别人照顾的女人,也从不是娇气柔弱的女人,她的娇气柔弱,只愿意给某个人看,她也只会接受某个人的照顾。 她的某一面,只肯给某个人,除此之外,再无人可见。 在大多数时候,她站在最前面,风仪优雅,淡定从容,姐姐的内心很骄傲,绝不肯向任何人示弱,绝不肯在人前失却风度。 但是,在启皇容齐面前,她却甘愿柔软,甘愿让容齐将她当做是一个需要时刻照顾的小姑娘。 「……姐姐,真的很喜欢启皇啊。」秦湘轻声道。 「是啊,」秦漫大方的承认,她伸手捋了捋鬓髮,然后抚了抚妹妹的脸,「湘儿也很喜欢傅筹不是吗?」 秦湘垂下眼眸:「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对傅筹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是爱,是愧疚,是怜惜,是不舍, 她喜欢他很多年,很多很多年,这段感情似乎已经成为身体血脉的一部分,无法割捨。 「他……如今大概快疯了,」 她听说了他近来的行事,比过去更加狠辣无情,即使跟随他多年的常坚和项影,都时常因为办事不利被责打。 苻鸢和林申两个疯子在他身边,再加上,他认定她背叛了他,欺骗了他。 可是,她真的没有背叛他吗? 她明明知道他的身世,却任由苻鸢将他骗得团团转。 「如果你还喜欢他,这次的事情过后,你就可以同他在一起了,」秦漫神色温柔的安慰她,「如果你已经不愿同他一起,我想,你可以告诉他,他的身世,帮他认回同胞兄弟和母亲,你们也可以两清。」 「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都不要后悔。未来有几十年的光阴,你也可以从现在开始想,一切结束之后,要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 「姐姐呢?」秦湘有些好奇,「这段日子,姐姐过的很幸福吧,那是姐姐想要过的生活吗?」 秦漫仿佛被她逗乐了一般,展颜露齿一笑,「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实话,如果不是容齐,清河村那种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秦湘神情一呆。 「每天从早到晚,关心的不过柴米油盐,日出日落周而復始,连看书都不过是在玩,我可以不介意粗茶淡饭,可以接受布衣荆钗,但是那日子,况且我们过的,也不是真正的老百姓的日子……」 秦漫笑着摇摇头,「湘儿从小就是好孩子,我可不是,父亲当年也说过,我心气高,不安分,受不了委屈,会不甘心。普通的安稳日子,是要受委屈的,我受不了。」 「所以,湘儿也不必觉得,因为你我才不能同容齐过平静幸福的生活,田园虽好,终非吾愿。」 说这话的时候,秦漫的眼睛熠熠生辉,「吾辈生于乱世,当有荡涤天下之志,成不世之业,以众生为己任,开万世之太平,以此方不负此生!」 -- 在第九天的日落前,秦漫同秦湘进中山城,长生诀已经使得秦漫恢復了身体。 秦漫自车上步下,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照落在她身上,仿佛披上一层金甲。 第六十章 秦漫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宗政殒赫,啧啧了两声。 宗政殒赫正尽力的瞪目看向她。 但全身无力,金冠歪斜,髮髻凌乱,白髮横枝,口舌僵直,口涎顺流,这样的宗政殒赫自然是没有端坐明堂的威仪赫赫,全然是个虚弱的老人。 第113页 算起来,宗政殒赫也是罪有应得,所以,秦漫看着这副模样,没有丝毫的同情。 宗政殒赫的贴身宫奴陈公公,连忙将宗政殒赫扶了坐起来,然后将他的一只手臂环在颈上,想使力将他搬回榻上。 秦漫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能站起,「别别别,就放在这里儿,你越动,你的陛下中毒扩散可就越快了。」 陈公公方才若不是因为秦漫,已经被人抓住,此时虽然仍然心疼临皇宗政殒赫,却也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听了话不再刚才的打算,只伸手扶住宗政殒赫,靠在几案上,让他坐起来。 「林申随时会回来,」秦漫没理会听到这个名字,陡然抽气的陈公公,看着宗政殒赫继续道:「我们长话短说,临皇陛下,做个交易吧?」 ---- 半个时辰前,北临大军中军,主将大帐 帐中枝型的灯台上,十余只蜡烛同时燃烧,将行军在外而略显简陋的大帐照得通明。 「今日行军的速度慢了些,明日我们需行至……」 刚用了晚膳,宗政殒赫就招来军中将领,向他们下达明日的行军命令。 两个北临的将军听得连连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帐外通传,大将军傅筹觐见。 宗政殒赫眉头一皱,抬高声音:「让他过一刻钟来!」 他将傅筹带着,自然不是为了让他立功,而是担心自己离京之后,傅筹与太子背着他做些什么。 如今,傅筹在他心中,已经不是当初南境归来时,虽然心中防备,却仍然准备重用的少年将领,而是勾结太子,心怀叵测的危险人物。 所以,他将傅筹的亲兵铁甲军,留在京城,却将傅筹带出征,却同时又不让他接触军机要务。 故而,他宣将领前来颁布作战行军计划,从不让傅筹参与。 「陛下!」门外的傅筹虽然听了传令,却仍然不走,「我有紧急军务,要报与陛下!」 「进来吧,」宗政殒赫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傅筹毕竟是此次随行级别最高的将领,他防备他,却也不好太过明显,以免影响军心。 「你们先下去吧,」宗政殒赫挥手让他信任的将军离开。 两人还未出帐,傅筹就已经一挑帘子进来了。 他先受了两个将领的礼,看他们离开,这才走到宗政殒赫面前,不太恭敬的拱拱手,「陛下,方才钦天监随行的官员来报说,明后两日有雨,此处地势低洼,恐有危险,臣以为,我军当立即拔营,在大雨来临之前,在更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 宗政殒赫看着他,「傅将军考量甚是,就依将军所言。」 「那就请陛下赐下虎符。」傅筹目光一挑。 宗政殒赫一凛,「安营地址是大事,关系到大军的安全,朕看,还是要再传了李、魏二位将军同——」 他话还未完,便觉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傅筹就像没看见似的道,「陛下之前说过,要让臣多为陛下分忧,臣以为,拔营这种小事,便不需陛下亲自过问了。」 宗政殒赫虎目一眯,尽力保持自己的平衡,「你给朕下了什么?」 「一点,让陛下好好休息的药。」傅筹笑了笑,走过去轻轻一推,便将宗政殒赫推倒在地。 「来人,快来人!」宗政殒赫拼尽力气,却只喊出和蚊子一般细小的声音。 「陛下省点力气吧,」傅筹沖他一笑,从他身上摸到了虎符。 「你、你要做什么——」宗政殒赫嘶声竭力的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颤着手按住自己的喉咙。 「因为,激动起来药效发作的更快,」傅筹一脸做作的怜悯,「很快连动都动不了了。」 果然,宗政殒赫在竭力挣扎中,最后连牙关都咬不紧,口角流涎,瘫倒在地。 傅筹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挣扎,然后越来越无力,摊在地上喘息,在他怒视中,轻蔑的伸手拍拍他的脸,「陛下,您记得苻鸢吗?」 他对着宗政殒赫因惊讶而僵直的表情,抽了抽唇角,「不必着急,当年你做的一切,以后都会慢慢的还回来的,现在,你就先亲眼看看你的军队是怎么走向毁灭的,好吗?」 将虎符在宗政殒赫的眼前摇了摇,他大摇大摆的走出帐去,宗政殒赫清楚听到他在帐外的高声道:「来人,陛下累了要休息,让人守好勿使人轻入,另外陛下派我全权负责换营之事,派人告诉下军的范阳王一声。」 秦漫是拔了一根钉进的帐,她先将手上的陈公公丢进去,自己进帐后又将钉原样钉回地上。 「往前十里,是尉国的升龙坡,」秦漫对宗政殒赫道,「是苻鸢给陛下和北临大军准备的升天之地——」 「刚才那个人没有骗你,苻鸢,的确还活着,」秦漫对宗政殒赫陡然睁大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尉国的骑兵都埋在升龙坡后的树林里,等陛下这边二十万人处理完后,范阳王大概也到了,收拾收拾,想来再大干一场没问题。」 宗政殒赫眼睛一瞪。 「您瞪我是没用的,」秦漫对他长嘆一声,「刚才出去的那位,林申,我打不赢他,况且这营里,有多少他们的人,您知道吗?」 宗政殒赫神色一晃。 「您不记得了?」虽然宗政殒赫不能说话,但秦漫还是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他的想法,很容易的交流起来,「苻鸢身边的那个嘛。」 第114页 「陛下,苻皇后当年的贴身宫奴就叫林申。」陈公公赶忙道。 「对,」秦漫转过头去,赞许的看了陈公公一眼,「您记性好。」 陈公公勉强的笑了笑,条件反射的客气:「公主您过奖了。」 「所以,」她转回来,看着宗政殒赫一脸诚恳,「您知道现在的情况多危急了吧,你当初对苻鸢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苻鸢也清清楚楚的记了二十年。」 「……你——」宗政殒赫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秦漫轻轻「啊」了一声,展开一个歉意的笑,她理了理袖子,迆迆然拱手一揖,「失礼了,忘了自我介绍,在下秦漫,上秦下漫,秦永的秦,漫天开价的漫。」 宗政殒赫全身不能动弹,至惊不过是啊了一声。 他想,难怪自去年秦永这个名字h就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原来真的是秦家人! 陈公公却吓得连忙张开手臂,将宗政殒赫挡在身后,「你、你不是西启公主——」 秦漫没管他,站在原地不动,俏皮的沖宗政殒赫眨眨眼睛,「是不是很惊喜?」 「苻鸢没死,在西启好好的做着太后,林申没死,成了天仇门门主,冷宫的那个孩子没死,成了卫国大将军傅筹,」她对宗政殒赫笑笑,「我也没死,所以你应该明白,你的宝贝无忧,为什么独独就青睐我了吧。」 「我呢,同苻鸢不是一路人,苻鸢要的是,你,成为亡国之君,北临覆灭,宗政血脉不存,云贵妃的两个儿子,宗政无忧和傅筹,自相残杀而死。」秦漫残酷的陈述,然后,嫣然一笑,「这些,我都可以帮你避免。」 宗政殒赫的目光闪了闪,勉强而嘶哑的吐出一个字,「你——」 「我只要一份公道!」秦漫盯着他,声音虽然因为避免外面听到而刻意压低,却每一个字都沉重的落在地上。 她单膝跪地,随手拨开陈公公,与宗政殒赫平视,按住宗政殒赫的手,将一缕长生诀的真气输入他的心脉,「我不会救你出去,也不可能救得了,你应该明白,但我可以保证三件事:第一,太子称帝,第二,宗政无忧此次不死,第三,北临不破。」 宗政殒赫感觉身体陡然一松,竟有了一丝力气,「云儿的两个儿子,你是指——」 「宗政无忧和傅筹,」秦漫点点头,「苻鸢如今是西启的太后,她的儿子是谁,该不必我说,所以,当年在冷宫那个,就是云贵妃失踪的那个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傅筹,苻鸢厉害吧?」 反正等会儿长生诀真气耗完,宗政殒赫也会回到不能说话不能动的状态,所以,她此时倒可以给他解惑清楚。 宗政殒赫头脑飞快转动,抓住她的手,「你真是秦漫?」 「如假包换,」秦漫微微一挣,便挣脱了他的力气。 「若非秦永的女儿,」秦漫对他讽刺一笑,「我会很高兴旁观北临山河破碎,社稷不存,可是,我的父亲,不会想看到这一点,所以,对我来说,你一个人能得报应就够了,而北临百姓无辜,天下百姓无辜。你清楚,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想要什么?」在这个时候,已知道自己註定性命不保,宗政殒赫显示出了他非同常人的冷静。 「圣旨,玉玺,天子剑。」秦漫干脆道,「漫天要价,不许还钱。没有虎符,只有天子剑能徵兵了。」 「太子继承皇位,那无忧呢?」宗政殒赫问。 「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只惦记宗政无忧?」秦漫有些惊讶的看向他,看他一脸执着,无语的扶额,片刻道:「南境三州,如何?」 「我凭什么相信你?」宗政殒赫目光闪烁。 「我也不惧告诉你,」秦漫轻轻一笑,「苻鸢给我下了天命,但我绝不会听命于她。」 宗政陨赫信了,苻鸢能活到现在必然拿到天命,解了毒,而这也很容易解释秦漫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但他嘴上仍然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秦漫轻轻一笑,站起来,「您若是不相信,那我走了。」 陈公公连忙扑上去抱住她的脚,他亦不敢大声,引来外面的人,只使劲往地上磕头:「还请秦姑娘救一救陛下!」 「他已经没救了,现在你看到的样子,不过是一时而已,很快就会变回之前,」秦漫淡淡道,「唯一能救一救的,是他名声,亡国之君,疲国而征伐,最后不仅全军覆没,让尉国人入关作乱,涂炭中原,还是,与尉国激战壮烈殉国,拒尉国于关外。」 「这是胡说!」陈公公连声道。 秦漫没看他,而是盯着宗政殒赫,「连宗政这一姓氏都不存,没人会关心这份公道。」 「我看不出你为何要这么做。」宗政殒赫并没有因为她要离开的动作着急。 他心里盘算得清楚,秦漫所说的都是事实,他自己绝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亡国、纳寇的臭名。 她既然中了天命,又违抗苻鸢,那自然命不久矣,他不相信,她会做毫无好处的事。 「我说了,我要一份公道!」她看宗政殒赫仍然盯着她,故作嘆息道,「我当然还有两个理由,第一,苻鸢不痛快,我就高兴,她虽然不是秦家灭门的直接兇手,但她做的事,我也知道,第二,太子如今只有一子——」 陈公公忍不住道,「太子何曾有子?啊——」他看向秦漫纤细的腰身,想起半年前公主怀孕的事,不免为自己猜测的惊唿。 第115页 宗政殒赫也很显然想到,他先是露出镇惊,意识到她的打算,继而皱紧眉看她:「为什么不是无忧?」 如果是无忧的孩子,宗政殒赫想,他也算是甘心瞑目了。 秦漫笑了,「陛下莫不是忘了,当年秦家是因什么而灭的了吧,快做决定吧,临皇陛下,我能留宗政无忧一命,已经是看在幼年的情分上了。」 「你可知道,天命乃是宗政家族控制暗卫的秘药,今世上只有朕一个人知道,你就不想解毒吗?」 宗政陨赫心里已经妥协,但他可不想看着秦漫如意。 他都要死了,她还想如意? 果然,他今日第一次看到秦漫变了神色。 「令——」 一名传令小兵手中高举红色令旗,快马急驰入下军军营,口中高唿,「陛下有令—— 他半个令字还未喊全,便受了身后天降一刀,当即扑落下马,没了生息。 令旗和令筒从他手上滚出来,沾染了尘土。 「你——」范阳王看向手提血刃的秦漫,皱了皱眉。 他身后半步,范阳王世子宗政昱清,亦下意识的皱紧眉。 就半个时辰前,心上人西启公主变成了秦家遗孤秦漫,而这位秦漫姑娘带着皇叔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奴陈公公到来,给他和父亲讲了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 故事,当然是故事, 皇叔身边的卫国大将军傅筹,不是大将军傅筹,而是应该死了十四年的苻鸢贴身太监林申,为报旧仇,将他们的行军计划泄露给尉国,要将他们北临的大军一网打尽。 而真正的傅筹,则在京中蛊惑太子造反,要引得北临内部大乱。 这全是苻鸢孤心经营了十四年的阴谋。 若非陈公公向来对皇叔忠心不二,有他以性命发誓,他们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匪夷所思的故事是真的。 他俯身拾起朱红的传令筒,递给父亲。 秦漫穿着一身低级将领的轻甲,容颜俊俏,神色肃杀,刀刃上还落着血,「这个时候了,你还有时间拷问俘虏?行军路上,难免疏忽,若是让此人逃脱,后果难道还要我来提醒范阳王吗?」 范阳王,是宗政家族中最得宗政殒赫信任的人,除了他是宗政殒赫的亲弟弟意外,更重要的是,他本就是性格温良的老好人,精于细物,优柔寡断,以宗政殒赫命令唯首是瞻,本来也是歷来帝王最喜欢,也最放心的一类臣子。 因此被宗政殒赫任命为下军主帅——北临此行没有上军,名义上的上军统帅傅筹,同宗政殒赫一路,故而,上军算并于中军之中。 秦漫说话的语气不重,目光也平静无波,但就这样轻言细语的斥责,却让宗政昱清下意识低头。 范阳王宗政玄明知道她说的对,他性格温和,又碍于秦漫和宗政家关系复杂,虽然觉得她一个姑娘家,如此重的杀气,有些不好,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只能无奈的苦笑了一下。 他打开传令筒,上面的字迹很肖似皇兄:下军即可启程拔营,往升龙坡汇合。 这道命令反而作实了秦漫的话——皇兄担心出现变故,约定了传令的标志。这道命令的字迹虽然仿得极像,却到底没有标志。 所以是假的。 中军的确出了变故。 他挥手让亲卫将人拖下去,「秦姑娘,我们真得无法救下皇兄吗?」 此时下军军营中,人员往来,正一派繁忙景象。 餵马,整装,收拾打包行装。 帐篷等大宗的行李,都被放弃在这里,军士们亦只随身携带三日粮草,其余都要销毁。 将军命令与之前不同,军士们都还不知道局势变化,故而军营还算平静。 「升龙坡在高处,」秦漫将刀上的血一甩,还刀归鞘,冷漠而平静的看着他,「尉国军以逸待劳骑兵不下三万,你来告诉我,这十万步兵,其中五成还是新兵和民夫,怎么打赢?」 宗政玄明没说话。 「但我们总不能对陛下见死不救!」宗政昱清道,「昱清并不畏死,愿带一万人,亲往营救陛下!」 即使比不上宗政无忧,他在京中时,也是文武双全,颇得赞誉的大家公子,此时说出的话,也是凛然大义,哪怕要以大局为重,这十万人马回去,是为了稳定国中大局,他也不想如同丧家之犬,仓皇逃回关中。 比起忍辱负重,他更愿意在这里死得慷慨! 秦漫看向宗政玄明。 宗政玄明苦笑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北临存亡的责任和重担会落到他的身上。 若只是他自己,他更愿意做一个忠臣,不惜一切代价前去营救皇兄,即使身死也在所不惜,而不是回去主持大局,接受文臣的质问。 他觉得自己是在没有皇兄的魄力和本事。 「我们真的只能就这样撤军回去吗?」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大概是在为难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连他一军主帅,都仓皇无措,拿不出办法,对方又能如何。 但从秦漫出现开始,她冷静的近乎冷酷,干脆果决,始终未曾露出着急的状态,让他想要向她寻求帮助,并下意识的期翼她能够做出决断来。 好在,秦漫本来也没这么打算。 她一直就是在等范阳王的这句话。 她等的也是范阳王和宗政昱清的决心。 第116页 下军如真的望风而逃,虽然能全须全尾的回到关中,但士气必会受打击,北临内乱,而尉国一鼓作气,纵使关隘险阻,也未必能拦住尉国人南下的马蹄。 尉国破关也不是一回两回。 太子上一回的失败,已经让北临的边境退后百里,让出纵横五座边城。 但她不能主动提。 她知道,如果,刚才她来到军营就提出自己的打算,范阳王绝不会同意,还会怀疑她。 而这只部队,没有范阳王父子,她指挥不动。 所以,她只能等他们自己开口。 「也许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秦漫故作沉吟了片刻道。 「什么办法?」宗政昱清连忙问。 「后发制人。」 ———— 尉国的铁骑,挥舞着各色旗帜,如同一朵移动的乌云,在星辉璀璨的大草原上,唿啸而来。 收拾掉北临的中军后,见北临下军未至,大王擎顿有意修整,等上一等,其他三王却极力反对,还讥讽他失去锐气。 方才北临那二十万大军,完全就像二十万拿着武器的婴儿,脆弱的一点反击都没有,实在没让他们杀过瘾。 擎顿知道随着自己的老去,三王越来越不能臣服,又加上手下兄弟气势正盛,若是他此时不让他们干,也未必能拉得住其他三王的人马,便改了口,便叫来北临叛徒派来的探子,让他引他们往下军的军营方向迎敌。 想来是北临的军队,行动迟缓走得太慢。 这一迎,居然就迎到了军营。 此时已是后半夜,军营里鸦雀无声,只有几点篝火,和几个守着火打瞌睡的士兵,这时候,正是人一天中睡得最沉的时间。 尉国的大王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实践中知道,这是最适合偷袭的时候——他们互相偷袭摸营都选这个时辰。 东王嘿嘿怪笑一声:「让老、子等得那么久,这倒好,都还睡着呢。」 他以己度人,若是半夜擎顿要他起来,他才懒得听话。 「大王,我们东家做先锋,给你探路去!」他也不等擎顿下令,拍马向前冲去。 方才那对大军的粮草和兵马,实在多得让他眼热,但那是大王找得消息,所以先就说过了,东西大头都归了大王,他们不过跟着喝口汤。 但这里可没说,这里的东西,谁抢到就归谁! 他一动,南王和北王也跟着动了,怎么也不能让自家兄弟落后。 擎顿落在后头,他方才见自己这么多人到了地头,对方都毫无反应,心生警惕——这南方人,都狡猾得很,莫不是有诈? 但他也没提醒那三个傻瓜,不说他们听不听,让他们替他进去试一试,也很好的。 就在这时,一种超乎直觉的危急,自他背后升起。 常年征战带来的条件反射,让他向前一扑,一支冷箭带着破空的杀气,一箭钉在他的爱马头上,让之登时脑浆崩出,连哀嚎都未来得及,便毙命。 擎顿无暇心疼爱马,滚身下地,躲过身后的第二箭。 他身边的亲卫连忙以身作盾将他包围。 银白刀光,终于在星空月下闪现,带来死神的嘆息。 与此同时,沖在最前的东王的战马,已越过拒木,冲进辕门,突然被不知什么东西一绊,跪倒下去。 南王、北王警醒,连忙高喊敌袭。 粘了火油的箭自军营后的山坡上射下,营中四处散落这稻草,顿时被点燃,让大营成了一片火海。 喊杀声,惊叫声,人声,马声乱成一片。 …… 「我们不能引上去,但是可以等尉人来。」 「自升龙坡自下军军营,一马平川,无处藏兵,倒是此处营后的小丘,由于尉人前来必先注意营地,容易被忽略,可做掩护。」 「只要乱起来,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一但惊慌,必然各自逃窜保命,只是穷寇末追,我们更不善夜战,况草原之中,我们更不熟悉。」 「至于对方回过神来,只要让他们不能回神就行了。」 刀剑交锋、烈火熊熊,直到天明,留下一片狼藉焦土,以及一具死去的老王的尸体。 擎顿被秦漫亲手所杀,剩余三王,却都逃走了。 一场厮杀,宗政昱清这个向来白衣翩翩的清贵世子,也变得灰头土脸,满身狼狈。 但比之身上更狼狈难看的,是他的脸色。 这场战斗,他的主要任务,便是解救俘虏,按照秦漫的估计,只要皇叔没死于乱兵之中,尉人就不会杀他,而是抓起来,他们还有微小的机会找回他——尉人在回城之前不会安置俘虏,不是杀掉,就是拖着走。 根据那些被俘虏而活下来的高级将领说,他们没看见皇叔。 但逃走……依当时的状况看,几乎是不可能的。 况且,若皇叔真的逃走了,尉人不会没有反应。 宗政昱清垂头丧气,虽然他们才勉强算打赢了一场,但若皇叔真的已经不测,这场胜利,又有什么用? 宗政玄明的脸色不比儿子好看。 之前,秦漫的话给他带来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了。 但他毕竟还是主将,收拢剩下的人——虽然事先准备,但他们的兵士也死了一层,不比留下来的尉人尸体少。 「秦姑娘,」宗政玄明满脸暗淡的走过来,「我们回去吧。」 第117页 秦漫仍然一脸平静的点点头。 比起,宗政昱清和宗政玄明,她其实是早知道找不回宗政殒赫的,不是因为尉人,而是林申。 苻鸢能让宗政殒赫活着回去吗? 她之所以给他们希望,不过是避免他们消极应战,她想让他们打这一战,总得有个理由吧。 可能救回宗政殒赫的期待,会让他们更加卖力。 所以,宗政殒赫回不来才是正常的,他要是能活着回来,那才是见鬼。 秦漫上了马,望着还看不见的城关。 身后是疲惫而无精打采的人们。 这不是结束,还只是个开场而已。 杀掉了尉国大王,看上去似乎胜了,但稀里煳涂的出征,稀里煳涂的打了一场,稀里煳涂的胜了,然后就听到另一支队伍已经全军覆没,陛下已经驾崩的消息。 仗是不再打下去了,连忙赶制了孝服,布匹不够,士兵们不过能分得尺长一条绑在手臂上,但就这样收拾行装跟着将帅们回去,他们看着将军统帅们脸色,也稀里煳涂的感到,情况似乎不太对。 只是,到底怎么个不对,他们也说不出。 若说陛下驾崩,他们算大败而归吗,似乎不是。 但天都塌了,他们赢了又算是赢吗? 军中说是不准议论此事,但私下里悄悄议论的人也很多,兵士知道的不多,越是稀里煳涂,越是想要探听歌分明。 宗政玄明性格仁善,况且他也知道这次出征的情形实在古怪,他禁不了士兵私下议论,只好严令知道内情的军官闭紧嘴巴。 这倒是容易,真的完全了解内情的只有他们父子二人,几个将领酌情透露了一些,但也都看出这里面必有深故,绝不敢泄露出去,至于他们心里是否有些嘀咕,宗政玄明便管不了了。 于是,回程的队伍,便被一种压抑的,玄奥的气氛所包围,有一点不安,又有一点紧张,而这种不安和紧张,又不至于让人完全崩溃,而是茫然的,无着的,稀里煳涂的走着。 唯一镇定自若的秦漫,仿佛是一根定海针,让心绪不宁的人们感到一丝稳定。 至少宗政玄明和宗政昱清,感到她的存在带来的安全感。如果不是秦漫亲手杀掉了擎顿,使得尉国大军四散,现在会是什么状况,他们简直不能想像。 所以,眼看即要到达关口,秦漫向宗政玄明辞行的时候,宗政玄明心中不由有些忐忑。 「告辞?」宗政玄明数日无眠,满目血丝,脸上写满疲惫憔悴的看向她,「秦姑娘不同我们一道归京?」 「我还有别的事,便不与范阳王一路了,」秦漫抬目瞥了一眼宗政玄明身后欲言又止的陈公公,有他随着宗政玄明的队伍,林申自然会认为,是他通风报信,暂时想不到她的身上,「范阳王此去,可要多加保重。」 秦漫说完,自觉对得起良心。 她对林申和苻鸢不甚了解,但以己度人,若是她自己处于林申的位置,这回出征失利的责任,定要安在范阳王头上,再来个以死谢罪,把罪名做实。 哪怕不这样做,手握兵权,在宗室中亦有威信的范阳王,也是傅筹「復仇」路上的拦路虎,不除了,不能得安稳。 总之,范阳王就此大摇大摆的回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多谢姑娘提醒。」宗政玄明拱拱手。 他自然知道这次回去后,难免问责,但他也并非只能束手待毙。 秦漫看他虽然礼数周全,却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从她自己的立场来说,她自然更愿意他们两败俱伤,甚至林申要帮她把京中「清理」了,也不错,不必她再脏手,只是先前毕竟利用人家帮她打了一仗,所以提醒了一句,算是两清。 卸掉陈公公,秦漫算是无包一身轻,宗政玄明本派了两个人跟着她,一方面保护,一方面也是调查,被她两三下甩脱。 至此,秦漫再一次消隐了踪迹。 ---- 宗政玄明入关之后,很快发现不对。 渐至都城,遇到的村落县城,竟四处悬挂白幡,摆出祭祀,百姓人人披麻戴孝。 不知道是何人,竟然将北临兵败,临皇已死的消息传开。 他心中感到不祥的「咯噔」一跳,同手下心腹商量之后,连忙日夜兼程赶回中山,然后按照规矩,同剩余兵将在城外五里外扎营,让传令使入城通报。 他认为,纵使伐尉失败,作为一国亲王之尊,又打赢了伐尉唯一一场胜利,至少能得一个当庭辩解的机会。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他等来的却是一纸太子的召令:范阳王宗政殒赫同黎王宗政无忧,与尉国东王勾结,将陛下同二十万大军的行军路线泄露给尉国,致使陛下山崩,乃是十恶不赦之谋反大罪,着令将其父子二人及其党羽,压入刑部大牢候审。 连他打赢的一仗,杀掉敌国皇帝的功劳,都成了与东王勾结的证据。 传令的是内侍打扮的中官,身后跟了一万装备整齐的禁卫军,竟真将他当谋反之人。 宗政玄明身后的兵士一阵骚动,这一路本就疲惫,心绪不安,此时听了这番颠倒黑白的话,亲兵小将心里一激,竟将剑一拔,怒视传令官:「我们王爷乃是陛下亲弟,陛下亲封的亲王!此次更立下大功,岂能让你们轻辱!」 第118页 随他的话,范阳王的亲卫队,都拔出剑来,将范阳王父子围在中间。 传令官是中官,被他肃杀的杀气一冲,吓得连退两步,回过神来想起背后就是一千禁卫,又不过五里就是都门,自己安全的很,顿时又羞又恼,怒火中烧,口气不客气起来,「范阳王你敢违抗储君的命令!」 他身后的禁卫军,齐刷刷的举起弓箭,对准宗政玄明等人。 宗政玄明听了召令,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知道太子这个侄儿怕是靠不住,他心里未尝没有怒气,却想忍一忍,好生好气同传令官商议,缓一缓气氛,只要让他今日能有喘息之机,他便能联络宗政和朝堂的官员,自己给自己一个公道,但此时状况陡然急变,他知道已无退路,只能嘆口气。 若是真的公然反抗宫中的传令使,他的罪名便坐实了,再无还转。 他伸手将亲卫的剑推回鞘中,「我可以跟你们走,只是这些士兵随军出征,行动都是听从命令,什么都不知道,还请从轻发落。」 「父亲!」宗政昱清心中不服,抬起剑来,「你明知道——」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回来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他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能不清楚,这么个无才无德,是非不分的人,这样的命令,要让他束手待毙,实在心绪难平。 「太子是储君,」宗政玄明回过头提醒儿子。 陛下一死,太子便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宗政昱清哪怕不待见太子,却终是孝子。 父亲虎目含着泪,让他登时明白,父亲不是不委屈,不是不痛苦,父亲比他更加委屈痛苦。 父亲的意思,他也是明白,太子虽然还未登基,但说出话已经是御令,违抗皇令,便是谋反! 他握着剑的手缓缓松开,手中的剑也颓然落了地。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想不明白。 他们不是回来拨乱反正,回来稳定朝纲的吗? 传令官见他不再反抗,连忙命人上前给他上枷,并不因为他的客气而丝毫放松,「杂家只管传令,这朝堂上的事,可不是咱能插口的地方。」 事已至此,范阳王只能再嘆了口气,与儿子以及跟随的高级将领带上枷锁。 「等等,」陈公公站出来,「范阳王之事太子殿下不知细情,老奴要亲自进宫禀报!」 「这不是陈公公吗?」宫中由战场,过去陈公公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自然多招人妒忌,「您这跟了反贼,莫不是……就是你将陛下的消息泄露给范阳王和黎王的?」 陈公公向来在宫中很有威信,此时将腰一挺直,「你是什么东西?此事非同小可,老奴要亲自禀告太子殿下。」 中官脸色一变,他虽不如陈公公伺候陛下的体面,却也不是无名无姓的小宫奴,「你一个宫奴,有和资格见太子殿下?赵统领,」中官转头看向同来的才上任的禁卫军统领赵易升,「您看这怎么处理?」 赵易升随意的看了陈公公一眼,如同看微不足道的蝼蚁,「同范阳王父子一道,压入刑部大牢。」 禁军排出一队押解范阳王,剩余的人留下来,将茫然无措的兵士拿麻绳捆了,一队一队的拖走。 到底有数万人,处理起来,也花了不少时间。 不过,花再多的时间,总是要处理完的。 禁军带着兵士走了干净,空余一地凌乱的痕迹。 他们离开后,两个年轻人出现在这片开旷的空地。 「湘儿,你说这八万士兵会被带到哪去?」 金线刺绣的嫣红石榴裙,月白的裳衣,髻上枝绢扎的桃花几可乱真,秦漫亲昵的挽着秦湘,对她轻轻一笑。 「看方向应该是西山,」秦湘作文士打扮,灰蓝的布衣,腰间玉佩,头上玉簪,表情一本正经的扮做家道中落的书生,「是宗政殒赫的陵寝吧,」她不无嘲讽的刻薄道,「宗政殒赫的陵墓还未建好便死了,不赶一赶工,怕不是要在宫里放烂了。」 秦漫莞尔一笑,宗政殒赫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自省?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徒劳的抱怨? 「宗政殒赫即使算不上明君,也称得上成就过霸业了,」秦漫浅笑着对秦湘道。 「他算什么霸主?」秦湘撇撇嘴,「最后还不是被苻鸢算计死了。」 「那是因为,他太高傲了,」秦漫道,「他认为苻鸢完全被他握于掌中,于是轻视了她,忽略了她,所以得到了教训,所以我们要引以为戒,不要轻看周围的任何人。」 「姐姐说的是?」 「我听说,你对李师兄不太客气?」秦漫轻柔的问道。 「我不知道姐姐想让我同他学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喜欢钻营的墙头草,小人!如今仗着太子倚重,对姐姐的态度那么倨傲,」秦湘辩解道,「况且,当初他还背叛了爹爹!」 「他并没有义务要陪爹爹死,」秦漫声音越发温柔,「诚诚君子未必能做好事情,李志远师兄,自然有他的缺点,但是在处理庶务上,他天性中的圆滑,会让他在处理事务的时候,做到面面俱到,处处都圆满,谁都不得罪,这是他的本事。」 「你以为这很容易吗?」秦漫嗔了秦湘一眼,扶了扶鬓,「这必须要足够的手段眼光,还要日常留心官场中的人物关系,对各部的内部事务,明规暗则,都一清二楚,况且,他还不图钱,不好美色,就为了一个出人头地,手握大权,实在太简单了。」 第119页 「姐姐真的要许诺他一个丞相吗?」秦湘秀眉一蹙,有些不情愿,「他怎么配同爹爹相提并论。」 「放心吧,他以后就会知道,这个丞相多不好做了,」秦漫笑了笑,耐心给她解释,「丞相不直接接触事务,而是要经过六部和中书的。湘儿,方才范阳王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秦湘仔细的想了想,轻轻一嘆,「范阳王算是宗政家少有的好人,民间朝堂都颇有名望,太子是自毁门墙。」 她知道,这多半是傅筹做的。 这种行事风格,她实在太熟悉了。 「那刚才呢?」秦漫又问道。 「什么?」秦湘一时没有明白。 「方才范阳王老实被抓。」秦漫提示道。 「姐姐的意思是,他该反抗吗?」秦湘惊讶,「那岂不是作实了造反?」 「难道不该?」秦漫对她一笑,「你说,范阳王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揭破林申和……傅筹的阴谋,扶北临江山社稷于危亡,」秦湘答道。 「所以,对他来说,太子是不重要的,甚至,即使太子真的登上皇位,推翻他,就是他自己不想上,宗政家又不是没有别人。」 秦漫像学堂讲学一般的语气道,「他第一个错误,不该在还未探清中山城中情况下,贸然归京,我给过他提醒的,他却仍然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将自己送上门去, 「他的第二个错误,便是在身边亲卫替他不平的时候阻止,禁军就一千人,他身后有数万义愤之士,安然离开在作打算很难吗? 「他的第三个错误,」秦漫眼眸沉沉的注视着远方,「就是连条件都不谈,便束手就擒,他以为自己这是忠君,其实不过是逃避而已,自己不作为,却等着别人给他讨公道,这就是愚蠢!」 「……姐姐是在怪父亲吗?」秦湘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因为父亲毫无反抗,就任由宗政殒赫将我们全家下狱。」 秦漫闭了闭眼睛,吐了一口气,「不,不是,我们当初的情况不同。太子也不是宗政殒赫。父亲没有办法,宗政玄明是顾全自己的名声。」 秦漫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疲惫。 秦湘小心的看她,她们的计划看上去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可姐姐从尉国回来过后,却一直不太高兴。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虽然担心,却不敢问起。 姐姐几乎所有事,所有想法都坦然的告诉她,她的问题,都会耐心仔细的讲清楚,直到她明白为止。 除了关于那个人的事,只有那个人,是不同的。 「如今,范阳王父子已畏罪自尽,留下自白书,揭发宗政无忧,此案就此为止,再无疑虑,只等斩了宗政无忧,便可告慰父皇在天之灵。」太子站在御阶之上道。 他没说的是,范阳王之子,宗政昱清,竟然从牢中逃走了,未免节外生枝,他连忙压下此事,免得影响他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国朝内乱不息,尉国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还望殿下早日登基,稳定朝局。」阶下,站于群臣前排,已经在太子扶持下恢復身份,更直接出任吏部尚书的李志远,出列躬身一拜。 太子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然后被强压下去。 他看了一眼站于左首位的傅筹,然后环视全殿群臣:「事关国体,需得郑重才好,列为臣工以为如何?」 殿下之臣三三两两对望,又偷偷的看向第一排的大佬们。 近些日子的事情,让他们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伐尉突然失败,陛下突然驾崩,黎王和范阳王成了勾结外国,谋害陛下的罪人。 黎王和范阳王? 这个…… 他们也不是笨蛋,多少也感觉出什么不对劲,但也正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傅筹微微挑眉,嘴角勾了勾,手上玉制的笏版轻轻晃了晃。 太子这一出,没告诉他,大概是以为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 「臣以为李大人所言甚是,殿下应早日登基,稳定朝纲。」终于,兵部尚书林海,走到阶前。 他恭敬的低了低头,瞥了一眼右首的礼部尚书杨惟。 按道理,该由杨惟第一个表态,然而杨惟迟迟不动,他只好来做这第一人了。 至于李志远,他们都知道,李志远是代表谁说的这话。 杨惟暗暗自嘆了口气,在他看来,太子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人选,既无谋算,亦不勤勉,北临交到太子手中,未来堪忧。 然而,礼法上,他本就是储君,如今北临内外交困,先定下君臣之分,才能稳定江山,也让朝廷运作起来,。 况且,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臣附议,林大人与李大人所言甚是,」杨惟拱了拱手中的笏版,「所谓名正言顺,言顺而人和,殿下要登基,即使是节俭,也不可少两样东西。一是先皇遗诏,另一样就是传国玉玺,以此二者,上告宗庙,下达黎民,方得以名正言顺,百姓臣服。」 太子的唇角几乎在他说完话的瞬间高高吊起,他沖身边的内侍挥挥手,让他们将准备好的东西捧上来。 两个黑色的漆案,一个放着颜色润泽的玉玺,另一个则放着一卷诏书。 太子将诏书递给身边的内侍,扬了扬下巴,头上双龙强珠的金光闪闪发光:「念父皇遗诏。」 第120页 「朕继位二十有六,赖得天地宗社之默佑,朝内太平,百姓安泰,皇太子人品端正,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继先祖之遗德,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诸位臣工、宗室及诸位皇子皇孙辈,尔等当惕心辅佐,勿有异志。 「布告国朝内外,咸使闻知——」 竟真的有遗诏? 众臣左右望了望,既有遗诏,又有玉玺,还有什么话可说? 杨惟带头跪下,群臣相继俯首:「臣等尊奉陛下遗诏。」 所有人中,唯有傅筹立于阶下,身姿挺拔,傲然而立。 「傅筹将军,莫非要不遵父皇遗诏?」太子向傅筹道。 他看傅筹一脸镇定,心中不免打鼓,只是表面强撑气势罢了。 傅筹淡定道:「若这当真是陛下遗诏,傅筹自然无话可说,只是——」 他讽刺的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将军岂能信口雌黄?无凭无据诬赖本宫!」太子有些心虚,脸色还算镇定。 东西当然不是真的,是他让李志远找人伪造,而宫中的玉玺更是在先前在李志远提醒下发现,竟然是木质假货,幸好他连忙让李志远找人重新造了一个和原本一模一样的。 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分不出和原来的真品有什么区别,想来,也不可能有人能觉察得出。 「常坚!」傅筹扬声唤了一声,「只是,若太子行事大逆不道,横行无忌,私下卖官鬻爵,倒卖赈灾粮食,扰乱朝纲,为祸百姓——」 随着傅筹的召唤,将军府副统领常坚捧着一只漆案上来。 傅筹伸手揭开漆案的匣子,将里面纸张随手拿起,转身对着朝臣们扬了扬,「诸位,以为,这样的太子,可堪为君,北临江山还能稳固?」 「来人!」傅筹脸色一沉,「将太子压回东宫,听后处置!」 一队禁卫军服的军士应声而入,上前来抓住太子。 「傅筹,你好大的的胆子,竟敢伪造证据,颠倒黑白!」太子拼命挣扎着被按倒,「放开!傅筹,你凭什么抓我!」 众朝臣为突来的变故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傅筹所说,如果是真,那么这个太子,自然是不妥当,但是…… 「傅将军,所言如何切不论,」李志远露出勉强镇定的表情,「以臣乱君,岂是为人臣的道理?」 「没错!」太子高声道:「你以臣乱君,你大逆不道!我是太子!傅筹,你这是要造反吗?」 傅筹轻轻一笑,「李大人,这是质疑我说话的资格?」 李志远顿时被他像狼一样兇狠的眼神吓了一跳,连装都不必装,身体立即瑟瑟发抖的埋下头不敢看他,「卑职……卑职不敢。」 傅筹又是一笑,他环视大殿,「诸位臣工也这样以为?」 「这……」杨惟壮起胆子,开口道:「太子即使有诸多不是,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规劝,岂能犯上……」 「好,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敢,」傅筹沖他一笑,「因为我是先皇后苻鸢之子!」 他这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向落下了一道巨雷,噼在众臣的心间。 这话太过荒谬,然而正应其荒谬,说出来反而一时无人反应。 「按祖宗规矩,嫡长子才是太子,若非母后遭奸人所害,流落民间,哪还轮到宗政筱仁,一介宫女所出当太子?既然文武百官都在场,我便一次将事情说清楚,」傅筹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緻的匣子,「我是先皇后苻鸢之子,以金册凤印为证,先皇登基册封皇后时,曾昭告天下,我母亲诞下长子,封为储君,绝不更改!」 他话才说完,突然一个将军府的卫兵沖了进来,满脸紧张,「将军——」 竟是项影。 虽然对他的打断有些不悦,傅筹却也知道项影作为将军府守将,所来必不会是小事:「什么事?」 项影左右看了看,凑到傅筹的身边,极小声道:「那位夫人今日突然不见了。」 「什么!」傅筹陡然一惊怒,连忙压低声音:「你是干什么吃的!」 「末将无能,还请将军责罚。」项影不敢辩解,连忙跪倒。 那位夫人,将军的母亲苻鸢,是半年前某一日突然被将军在城外寻回的,日常疯疯癫癫,若是不小心碰到她的禁忌,发疯起来就要将军杀人,而且有时候发疯打骂将军,他们都很讨厌她。 但因为是将军的母亲,将军十分看重,连自己被打骂都毫无还手的受了,他们也就只能战战兢兢的守着,捧着,忍着。 但今日,那位夫人却突然不见! 项影吓得够呛。 他满院寻找,然后又问过守卫,却发现无人看到苻鸢出府,也无人看到她在何处,再不敢耽搁。 丢了将军的娘,项影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逃过一死,但这件事,他是更不敢不报的,连拖延都不敢,连忙进宫来了。 傅筹勉强稳定心神,将金印拿给杨惟等朝臣验证真假。然后快刀斩乱麻的将仍然质疑他身份的林海让人抓了,剩下臣子便只能跪地俯首,口称殿下。 稳定了朝廷,确定了身份,将太子软禁东宫,傅筹连忙匆匆回府。 母后果然不在府中。 她一个半疯的人……傅筹心里慌乱,连忙派人调集人手,全城寻找,他自己更亲自上街找人,直到,他看到了一个背影。 第121页 一个,他恨极入骨,化成灰都认识的背影。 「你竟然还敢回来——」 傅筹举剑架在她的肩上。 秦湘转过身来,带着嘆息的目光注视着他,「我这次回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一定要知道的事。」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傅筹恨声道。 「等你听完,无论你想要如何,哪怕杀了我,我都不会抵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秦湘一脸镇定的看着傅筹,「我们换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可好?」 ---- 与此同时,被秦漫约见,又被放了鸽子,含怒回府的苻鸢,自然也就错过了傅筹。 她心中隐隐的不安,却又说不出怎么回事。 直到半夜—— 交子时分,全城都熟睡着,艷丽的火焰腾然,在东宫的方向升起。 「无忧,你走吧,」无相子将宗政无忧送了出城,送上去南境的马车。 「师兄你不同我们一起走吗?」宗政无忧问道,「师兄还是同我们一起吧,南境百废待兴,我正需要师兄。」 他在狱中受了刑,批了一件黑色披风勉强遮挡满身狼狈。 「愿赌服输,」无相子露出惯常的朗笑,「我现在可不算自由身,得听人命令,不能说走就走。」 宗政无忧心中一跳:「不是师兄要来救我的吗?」 「我不过是江湖人,无影楼不过江门派,可拿不到通关的手令。」无相子道。 「是……她吗?」 这一回,无相子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秦漫望着映红天际的火焰。 那火焰绝然的烧着,仿佛要一夕将最后的美丽留在人间。 轻轻的嘆了一口气。 她就在这里等着,傅筹没有来,看来湘儿成功拖住了他,苻鸢也没有来,看来兄长也已经成功放出宗政无忧。 禁宫毕竟离城远,并没有惊醒多少熟睡中的人。 不过,她确定,有一个人是没有睡的。 湘儿和兄长,都成功的完成了他们今天的任务。 她的任务则完成了一半,现在,她要去进行下一半了。 「……先丞相秦永,随朕于微时,扶江山社稷于将倾,事上以忠,御众有法,其余德于今不泯。此国家栋樑之臣,其竟以非罪而殁,朕每每思之,必辗转难眠,心中未尝不嘆息不已。 「秦氏有女,聪明忍顺,忠孝毅勇,为查其父冤屈,隐姓埋名于民间,终查证当年之事,乃是废后苻氏之阴谋,上告于朕。 「朕既惊怒于苻氏之狠毒,亦喜嘆秦氏尚有此女,故今明示天下,为秦氏昭雪,復秦永原职,赐一等公爵位,谥号「文忠」,礼加一级葬之。 「当年秦永一案,所涉之众,着大理寺重审,为其平反,访求其后,平其冤屈,赐以爵禄。 -- 「先皇太子宗政筱仁,国之储君,忽遭不幸,普天同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不可一日无主,太子之子,其母秦氏,名门所出,以旧例封为皇太孙,因太孙尚幼,其母封上圣夫人,效前周之例,太子亲政之前,代行其事。当择吉日行册封之礼,上告宗庙,并宣布于城门,下示于百姓,以安江山社稷。」 这先后两份诏书,一份是先皇宗政殒赫亲笔为先丞相秦永平反,一份是傅皇后所写,立太子与秦漫之子为皇太孙,由秦漫代为掌管朝政。 这两份诏书,均由先皇的近身太监陈公公当庭宣读。御阶之上,一左一右则摆着传国玉玺和天子剑。 前一天忽然得知,卫国大将军傅筹是先皇后苻鸢之子,原以为再不会有什么更震撼的消息的群臣,今日一早,却听闻东宫昨夜起火,太子被烧死了,到了朝上,又被这两份诏书当头棒喝,如今当真晕头转向,不知所之。 只能睁大眼睛,茫然四顾, 希望突然有个勇士跳出来反驳, 或者突然醒来,发现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显然,这不是一个梦。 太子死了,太孙继位,似乎也是应该,太孙年幼,其母摄政,似乎也有先例,太孙之母原本是谋逆的罪人,如今也已经被先皇平反,是一等公之女了,连身份也没有问题。 但, 群臣仰望着秦漫那张倾国倾城,如花似玉的容颜,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您是谁啊? 您不是西启长公主容乐吗?怎么突然就变成秦氏女了? 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还有,傅将军呢?怎么没有人阻止她? 还有,传国玉玺、天子剑,皇太子都是真的吗……嗯,应该是真的,但。但是…… 傅筹昨日已将野心昭彰于众,今日,怎么能不出现?再不出现…… 这里没有一个笨蛋,大家也渐渐回过神来。 傅筹为什么不出现,就连傅筹掌管的禁卫军都跟死了一样,宗政皇室里也没一个冒头,现在的局面,怎么看怎么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漫今日换了大礼服,头带凤冠,上衣翟鸟,下裙织金云龙,单手抱着未来的「皇太孙」,坐在御座之侧。 连皇后傅氏,都比她低上一阶,只坐在她的下首。 秦漫待两份诏书念完,便站起来,走到御阶前,也不同群臣客气,说什么「诸位以为如何」「诸位可有异议」的套话,连太子逝世,作为妃妾,该哭一哭的作戏之类也都全免了。 第122页 环顾大殿之后,她直接开始颁布命令。 宗政殒赫谥以怀帝,尊宗政筱仁谥为哀帝, 尊皇后傅氏为皇太后, 范阳王同黎王,谋害先皇一事,尚有疑点,当重新审理。 黎王出逃,虽情有可原,然亦当追究责任,希望其归来自首,协助找寻先皇被害的真相, 苻鸢虽然被废,然傅筹既为皇室子弟,应当回归宗室,更其名为宗政无筹, 一条一条,不等群臣反驳或贊成,她只清晰的下达命令,最后—— 「吏部尚书李志远为先太子亲信,太子在时,常称其能,封为——」秦漫在李志远期待的眼神中,红唇微微一勾,「左丞相。」 三个字一出,李志远心中顿时生出不妙。 果然,他听到秦漫继续道:「礼部尚书杨惟,忠直之臣,国之肱骨,在朝二十余年,未尝懈怠,封为右丞相,与李丞相,同掌朝中事宜。」 「臣领旨谢恩。」杨惟干脆的出列,下拜谢恩。 李志远几乎把脖子扭断看向杨惟。 他以为杨惟不会这样容易拜服。 不止李志远,在场的群臣都没想到,向来刚直,直言上谏的杨惟,会这样容易拜在一个女子的脚下。 与李志远不同,作为实际上的文官之首,杨惟这一拜,意义可谓十分重大了。 而此时,杨惟低着头,抽了抽嘴角,他本来是不愿意的,但是—— ———— 灯台燃着一只烛火,火光昏黄朦胧的轻轻摇曳。 「一点薄利,请先生笑纳。」秦漫将一只木匣双手捧给杨惟。 杨惟是礼部尚书,在没有丞相的情况下,礼部尚书便是文官之首,杨惟安全的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坐了十余年,深受宗政殒赫信任。 官声好,威信重,有中直的美誉。 杨惟在文官中声誉很高,说服了他,朝堂就安定了一半。 同时,这是秦漫准备用来制衡李志远的人选。 比起李志远,杨惟要有原则得多。 灯下美人,灵透秀雅,清湛如玉,但杨惟却无心欣赏,他并不接手,「姑娘毕竟是女子,深夜孤身前来,未免有些不妥,若是让人知晓,实在于名声有碍。在下念您是秦丞相之女,便不作计较,只是您还是早些离开吧。」 秦漫微微一笑,将匣子放在桌上,「杨先生若想避嫌,不如请轻衣前来,我也许久未见轻衣,很是想念呢。」 杨惟一噎,「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先生可见了方才东宫的大火?」秦漫仿佛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东宫!」杨惟神色悚然一变。 东宫出事,整个北临将面临倾覆之灾。 他反应极快,眼神锐利的刺向秦漫:「姑娘为何如此确定是东宫?」 禁宫宽阔,纵使能在远处见失火,如何能肯定地方一定是东宫,而东宫一定已经出事? 秦漫对他轻柔一笑道,「好大一把火,把皇宫中第一高楼怀恩楼燃成一束火炬,在那之前,怀恩楼灯火通明,有仙乐飘出宫墙,您说偌大的皇宫,如今还有几处能有此盛况。」 晚上跳舞的两个美人还是她提供的呢,有湘儿提供的旖思,秦漫也往太子那送美人。 没办法,太子这个缺点实在太好利用了。 「不堪为人子!」杨惟先是双眉一横,他作为礼部尚书,听闻太子竟于孝期作乐,心中已经条件反射般的一怒。 「太子虽然死有余辜,但太子一死,先皇后苻鸢之子傅筹,成了最有可能谋害太子的嫌疑犯,黎王宗政无忧担了谋害陛下的罪状,还畏罪潜逃,也很有嫌疑,而陛下其余子嗣,平庸无能,不足以挑起江山之责,北临的百姓命运堪忧啊。」秦漫轻嘆道。 杨惟心下一寒,太子死于傅筹押解之后,宗政无忧又在今日逃狱,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这难道会是巧合吗? 他产生了一个荒谬,而然让他恐惧的猜测——北临到如今这一步,全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所为! 他其实本心并不关心,谁杀了太子,甚至可以说,太子宗政筱仁摒除其地位身份来看,实在是一个让他蔑视厌恶的垃圾,所做的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死不足惜。 若非当下情况,有侠士为民除害,说不得他还要鼓掌称快,作赋一首以舒胸怀。 但是,眼前这个女子,竟然真的将太子杀了! 就在事后,还敢公然登上他的家门,坦然说出,她杀死太子,毫无惭愧、畏惧。甚至还告诉他,她会藉机嫁祸宗政无忧和傅筹,以致阻拦他们登基为皇的机会。 杨惟看着秦漫娇美的容颜,只觉得胆寒。 傅筹的野心,不是没有人发现。 但这个女子呢? 若非她今日登门,亲自揭露,谁又能想到,原来在一切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只手,能翻转干坤,将许多人弄于鼓掌之上,就连今日才方扬眉吐气的傅筹都被算计其中。 「你是谁?你想要如何?」杨惟心生出惧意。 「先生,先看一看这份诏书,」秦漫将一份像锦帕一样叠起,尚未装裱的帛书递到杨惟面前。 杨惟这时候,也不说什么于礼不合,伸手展开。 他先是草草浏览而过,接着紧盯着下方的皇后印玺,确认了真假,陡然抬头。 第123页 「好大的胆子!」 她竟想凭女子之身摄政,而他竟不敢开口斥责。 她已经做了,她几乎已经做到了。 「我想请先生帮我稳定朝局,」秦漫开口说出,比杨惟想的还要大胆。 秦漫伸手打开带来的匣子,里面一对玉盏,杯壁上雕琢着巧夺天工的图案,在灯火下,剔透无暇,澄若琉璃。 「白玉琉璃盏!」杨惟大惊。 「听说先生喜茶,」秦漫浅浅一笑。 「你想收买我?」然而,杨惟听了此话,却忘了先前的惧意,勃然大怒,「绝不可能!」 这是他的底线。 秦漫轻嘆了一口气,伸手拿起一只玉盏。 秀手食指纤纤,白皙如玉,握着玉盏,迎着灯光轻轻转动,灯火微透,温润无比,手与玉一时不能分明。 「先生不想再看一眼吗,」秦漫望着玉盏,漫不经心的转着杯壁,「若是不再看一眼……」 「……便看不着了。」 随着一声脆响,白玉跌落在青石板铺成的地上,顷刻间碎成千万玉屑。 碎片四溅开,在灯光的映照下,每一点细小的碎片,折射出晶亮的光华。 任何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不免会绝望悽然。 世间于此,白玉琉璃盏便仅剩一只,绝世无双。 「你——」杨惟伸出手已救之不得,心痛得无以復加,怒火沉到心底深处,然后缓缓的上焱,「秦姑娘这是威胁在下,在下若是不从,要杨家玉碎?」 他站起来盯住秦漫道:「秦姑娘以为,杨家人怕死?」 秦漫侧了侧头,明眸微亮,带着一分仿佛好笑的意味,「白玉琉璃盏,世间珍奇,杨先生您嘛……虽是国之贤臣,但比于天下无双,恐怕还差着几分。」 杨惟是文人,被她这话一说,立即老脸一羞,连先前的全都不顾得,只觉得没脸见人。 「不管今日先生同不同意,漫明日的计划都不会更改,先生若是不愿,漫也不想强求,」秦漫嘆息道,「只是,漫一介女子,的确不容易服众,所以少不得要用些非常手段了。」 秦漫意有所指,杨惟心下凛然,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被她之前一恼、一惊、一惧、一怒、一羞,杨惟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开始冷静意识到,秦漫真的决心,哪怕玉碎,也要拿到北临的掌控权。 「尉皇被我杀死,尉国内乱,正是伐尉的最好时机,」秦漫平淡的解释道,「等尉国决出新王,新王为树立威信,必会出兵北临,倒时候就晚了。所以,为了伐尉的顺利,稳定后方,我会用一些非常手段,快速的剷除所有不安定的因素——」 「啊,我不是说您,」秦漫对杨惟微微颔首致意,「我知道,您就算不贊成我,也不会希望北临内乱的,但是其余的人嘛——」 秦漫温柔的浅浅一笑,「比如说,宗政宗室子弟,范阳王同您过去交好吧?只是范阳王朝内外太有声誉,其子昱清又是宗政家这一代数的上的人才,我实在没办法放心呢。」 「世子还活着?」杨惟微惊。 秦漫点点头,「但今日之后,他还是不是活的,我就不能保证——」 「为了更大的利益,一些牺牲是再说难免的,也请您谅解。」 「够了!」杨惟发现自己竟然冷静的权衡利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能?你明明连傅筹都能接受,却不愿接受我,」秦漫反问道,「就因为我是女子吗?」 「你真的是秦漫?」 「这世间,恐怕没有人能假扮我,」秦漫一笑,目光对上半开的门,抬手招了招,「轻衣,真不好意思,未曾坦然相告,重新认识一下。你喜欢宗政昱清,是不是?」秦漫说着却又再次看向秦永,「把他嫁给轻衣你,怎么样?」 灯火将杨惟的眼眸幽盪一片,他知道,这是秦漫最后的示好和条件。 他终于嘆了口气,妥协,「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 「怎么回事?」秦湘一身黑色的箭袖长袍,跟着侍卫快步走过北临皇宫曲折的迴廊,马靴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干脆的击响。 她才安置好傅筹,先听说姐姐在朝上一切顺利,接着便有无影楼的侍卫来报,说姐姐找到了皇宫中的密室,让人在门外守着,独自一个人进去,然后两个时辰没出来。 「……我们无法靠近,孤煞大人说,来请您过去看看。」汇报的侍卫自然是无影楼的人,神情残留着一丝敬畏。 「无法靠近?」秦湘眉毛一挑。 她不相信,如今北临皇宫还能有什么能威胁到姐姐,所以更觉奇怪。 「孤煞大人说,您去了自然就知道。」侍卫道。 与守在走廊尽头,带着面具的孤煞相□□头致意,秦湘独自走向伪装成普通墙面的密室之门。 才一靠近,秦湘立即知道侍从不敢靠近的原因。 澎湃的内力,激盪而出,带着幽玄沉重的气势席捲而来,秦湘顿时觉得血脉沸腾乱串,甚至隐隐出现纷乱的幻觉,仿佛眼前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深渊。 不时传出呯嗙的撞击声,使整个作宫殿都为之颤动,让人不由怀疑门后是否藏着暴怒肆虐的凶兽,或者什么兇险的机关。 秦湘连忙按之前姐姐教导过的方法,收敛平静了心神,靠近门边。 第124页 「姐姐?」她提起声音,试探的唤了一声,「你还好吗?」 她原本担心姐姐是否不会听到,没想到,她话音刚落,门后的声音顿时一停。 过了一会儿,空气中那种危险而幽深的气息缓缓褪去,门后传来秦漫平静的声音,「湘儿?」 「是我,」秦湘连忙道,「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秦漫的声音有些冷淡。 「那我能进去吗?」秦湘轻声问。 「……你等一等。」不消片刻,秦湘便听到打开闸锁铰链的声音。 门被横推开,秦漫面色平静的出现在秦湘面前。 秦湘暗作不经心的偷偷的打量姐姐,发现姐姐除了神色有些疲惫,并没有什么异常,悄悄的松了口气。 「你再叫几个人来,」秦漫对一旁的侍卫道,「我找到了几处北临皇宫的暗道,做了标记,你带人进去收拾整理一下。」 「是。」 侍卫领命离开,秦湘这时才有功夫好奇的向秦漫身后看,「这就北临的密室?也太……」她一时说不出形容。 一张木榻立柱倒伏,绣着花的幔帐斜挂在支棱的断木上,一半委地, 香炉,烛台,架子,缺胳膊少腿的倒了一地, 各种看不出原本样子的金、银、铜、玉片、瓷片的碎屑,散落一地。 这些年,秦湘东奔西跑,也见识不少,这室内的景象,大概和海边村落招了飓风过后的景象差不多,完全一片狼藉。 后方有扇半开的小门,颜色与墙面一模一样,门后黑黢黢的,看不出再后面是什么了。 姐姐是为了找那扇暗门才把房间变成这副样子的? 「傅筹怎么样?」秦漫没说关于密室的事,只垂头理了理稍有些乱的袖口,遮掩了眼中的幽光。 秦湘垂眸,「他还没醒。」她抿了抿唇,「我已经把常坚看管起来,铁甲卫那边,有项影带着令牌,应该没问题。只是,」她抬眸有些担忧道,「我有些担心天仇门那边,林申——」 「放心吧,」秦漫垂眸道,「对林申来说,最重要的是苻鸢,傅皇后能在皇后位子上坐了这么些年,靠的不是她自己的本事,而是背后功勋卓绝的傅家,如今将军府和东郊客栈,大概都被傅家的军队剷平了吧。」 秦湘昨天的任务,就是拖住傅筹,并把他的身世的真相告诉他,对姐姐这边的进展知道并不多,「傅家果真如此尽力?」 「如果傅筹登位,她能有什么结果?你没看见,当她听到苻鸢还活着这个消息的时候,吓得什么样子。」 "宗政殒赫这个人,无情得很,当年为了哄苻鸢,府上的姬妾任她处置,也就后来云贵妃稍微护一下,否则苻鸢能那么多年,把云贵妃恨在心里?所以,傅氏知道,如果让苻鸢回来,她的下场会很难看。"秦漫冷冷一笑。 「况且,她以为傅家拿着我以女为男的把柄,要坐稳位置,也要靠他们呢,这样一想,自然愿意同我合作了。」 「那,苻鸢会……」秦湘带着一丝难言的期待问。 秦漫听到这个名字,唇角的一抽,「如果傅筹,现在能立即下决心,亲自带着铁甲卫去围剿将军府还可能,否则不说林申本人武功高深,就天仇门这些年的在中山城中埋下的势力,把苻鸢救出去还是没问题。不过,他既然还醉着,想来是不能了。」 她从不认为苻鸢会死在这里。 但苻鸢回西启去…… 秦漫缓缓的捏住指尖,她不知道容齐对待苻鸢的态度上,她能期待多少。 她的计划顺利,苻鸢自然迟早会回西启,孩子让容齐带去,也是为了给他一个提醒,无论如何,即使他自己不在意,总不能不在乎孩子…… 秦湘咬了咬下唇,昨天她告诉傅筹真相,但除非他能确定苻鸢就是西启太后,傅筹没那么容易完全相信她们:「毕竟,这个局,不是一天两天,要他相信自始至终他都活在谎言和阴谋中,有些……」 秦漫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给了她太大的压力,缓了缓神情,「只要他不倒向苻鸢,就足够了。」 「姐姐放心,」秦湘眉间闪过一丝坚定,郑重的开口,「除非确认他不会坏事,我不会让他出来。」 至于现在,傅筹既然无法做出判断和决定,那么就在一边看着好了。 「夫人,」就在这时,一个宫奴惊慌匆匆而来,「傅太后的人来将太孙抱去慈宁宫了,说夫人政务繁忙,大概没时间照顾太孙,她愿意待为照顾。」 秦湘同秦漫对视一眼,语气微怒,「这傅太后的手未免也太长了。」 宫奴连忙埋下头。 「算了,没关系,你起来吧,」秦漫伸手捋了捋秀髮,「傅太后愿意照料太孙,漫是万分感激的,太孙能得太后教养,也算是缘分。现在我还有事,等晚些时候,再去太后那里道谢好了。」 打发了满脸茫然的宫奴,秦湘蹙眉,「这傅氏看来不会安分了。」 那孩子不过是从流民寨里捡的女婴,她自然不会为之担心,但傅太后这样做,却显然不会安静的在宫里当个吉祥物。 秦漫微微一笑,「有我这个榜样在,傅氏怎么会甘愿养老?只是,今日早朝她也看见了,我已经掌控了朝局,她自然想要曲线救国。」 「她大概以为掌握了孩子,就能威胁到姐姐呢。」秦湘道。 第125页 「大概是缘分呢,」秦漫轻嘆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自己求的缘分,可不能后悔。」 这个孩子,虽然不过是流民寨里捡的,但当时,她之所以选她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根骨极好,是练武奇才,面相也可爱,将来长大必然不差,所以动了收徒弟的心思。 原以为她无父无母,便不必有斩尘缘这一道坎,如今看来,也许当真她与傅皇后有这样一道缘分。 「姑娘,萧可姑娘来了。」无影楼的人这时候来报。 「姐姐,有什么不适吗?」秦湘有些紧张的问。 秦漫摇摇头,这次却没再做解释。 「这一张,是天命的药方,这一张,是缓解天命之毒的药方,这些,是我找到的所有关于天命之毒的记载。」秦漫将手中的丝绢递给萧可。 萧可茫然的接过,眨眨眼睛,看着秦漫严肃的表情,她还第一次看到漫姐姐这副样子呢,「漫姐姐,你的天命不是解了吗?」 「我会尽快派人送你去西启,北临宫中的灵药异草,你尽可取用,若是不够,需要什么直接告诉我,我会满足你。」秦漫严肃道,「你帮我救一个人,无论如何,无论任何代价,你至少要保他三年性命。」 对上萧可睁大的眼睛,秦漫换了更真诚的表情,语气带上请求:「可儿,我只能靠你了。」 平时很厉害很厉害的姐姐,露出脆弱的表情,萧可顿时觉得责任重大,充满豪情:「放心交给我吧,姐姐一直对可儿很好,哥哥也说,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姐姐呢,我一定竭尽全力,不会让姐姐失望的!」 「好,」秦漫垂眸,「那便交给你了。」 【天命乃是宗政家族控制暗卫的秘药,今世上只有朕一个人知道,你就不想解毒吗? 只要你愿意选择无忧——】 那天她没有答应宗政殒赫。 从理智判断,天命这种药物,宗政家根本不会研究解药,甚至哪怕当初有,也一定会被销毁。暗卫是家族的锐器,锐器如果脱手,便会反噬其主,宗政家不会那么傻。 况且,天命既然是宗政家的东西,就不可能只有宗政殒赫知道,毕竟当初他并非储君,不可能从他的父亲那里得到家族传承。 何况,宗政殒赫的条件,她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 可是,现在—— 【天命之毒:深入脑髓关窍,使人失忆,无药可解,初时每月发作一次,若无缓解之药,渐次频繁至日夜不休,其症七窍流血,受焚心蚀骨之痛,为女子可于分娩之时,以针过毒,移毒至婴,其婴纵以灵药调养,毒终不能解,寿未尝能及二十四岁。】 皇宫密室里的记载,印证了她的猜测。 然而,她看着那些记载,却忍不住想, 会不会,宗政殒赫真的有解药? 他偶然找到了解药……就如他所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又或者,为了防止苻鸢得到解药,宗政殒赫把关于解药的记录销毁。 她没有后悔拒绝宗政殒赫,但是…… 寿未尝能及二十四岁——未尝能及二十四岁——只有两年? 他只有两年了? 怎么可以! 她不会允许! 她绝不允许! ---- 「宗政殒赫谥号怀帝,宗政筱仁谥号哀帝,皇后傅氏晋皇太后,太子之子为皇孙,殿……秦姑娘封夫人,代太孙摄政,傅筹不知去向,北临新晋太后娘家娘家傅家,抄了卫国将军府,禁卫军被换了三分之一,秦家被平反……」 容齐在案前将雀纸展开细看。 北临的国书未至,但容齐先一步知道中山城中发生的事。 先前他将北临境内的所有纸鸢告知漫儿,这一回的行动,漫儿便调了纸鸢帮忙,甚至挑选了几个人放入皇宫内庭。 他知道,她不是缺人手,而是知道纸鸢会把所有消息都原原本本的传给他。 窗外秋蝉声声,曲水潺潺,各色菊花一丛丛,在精心照料下,都开得灿烂。 从前漫儿喜欢以鲜花簪发,所以,修建长乐宫之时,他便要这里四时都有鲜花盛开。 可惜,今年的花开的格外的好,漫儿却不在。 念儿在为他特制的小床上微蜷的睡着,眼睫尚还余着湿痕。 他的小床便摆在案边不远,以便他处理政事之余能照看。 不知道是否因为感到母亲不在身边,漫儿离开之后,念儿一改先前的乖巧,时常哭泣,有时夜里都要哭两次。 除了他,谁都哄不住,但即使是他也要抱着哄上许久。 但孩子眷恋母亲乃是天性,再自然不过。 每次看到他肖似漫儿的眼睛,不安又委屈的样子,他又怎么能怪他。 容齐骤然按紧了桌面,五指在案边扣紧,几乎抠出指印来,天命发作的痛苦席捲而来,咳得让他几乎无法唿吸。 伺候在一旁的小荀子,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一叠声唤太医。 「不……不用,」容齐咬牙忍过,用帕子擦净唇边的血迹。 「可……您这身子……」小荀子一脸焦虑。 之前离开西启前,陛下便减了药量,提前攒下一些,但即使用量减半,服药时间延长,也早就用完,如今,陛下已经四个月未曾服药,天命之毒,发作得也越来越频繁。 第126页 「我自有打算。」容齐疲惫的阖了阖眼睛。 他心里清楚,没有解药,叫太医没用,只会泄露他的身体状况。 从北临传来的消息看,母后不久大概就会回来,他自己固然没关系,但他必须保护念儿。 他从前不愿忤逆母后,但心里一直清楚,母后警惕着他,药从来是在天仇门中配好送来,所以宫里什么也不会找到。不过,近来因为漫儿在北临的动作,天仇门中大乱,他已经派出人去,应该不用多久,便能找到药方。 母后既然抓住了宗政殒赫,那么她的仇也该算报了。 无论母后如何作想,一切也该就此了结了。 念儿还这么小, 他也答应过漫儿要一直陪她, 他已经失约过很多次,怎么忍心再让她失望。 「湘儿说,你要见我?」秦漫将摆在桌前的一份奏摺阖上,抬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傅筹。 傅筹的表情与其说冷漠严肃,不如说惨澹麻木,「听说,西启的太后半年前入山中养病,近来回到镐京了?」 秦漫长睫一颤,她新进掌权,政务繁忙,要清洗朝廷中的探子,中山城中天仇门的余孽,要抚恤伐尉之后死亡的兵士家属,安抚百姓,要查验当年因为父亲而牵连的官员,为其平反,还有与朝臣之间的较量,还要关心民生,深入了解北临的内政,还要关注南边的宗政无忧的动向,等等等等,便抽不出时间来关心别的。 此时听了他一说,算时间,就加上她有意设置的阻拦,苻鸢也的确该回到西启。 这个消息估计她也收到了,只是还没来得看。 她倒是听湘儿说傅筹近来常常喝得烂醉,想来终于清醒了。 「这种消息,一探便知,自然不会有假。」秦漫对他点点头道。 「听说,秦家当年灭门也是因为苻鸢的阴谋?」傅筹面色阴沉道。 「这样说,也不假,」秦漫淡淡的一点头,「不过,终究是宗政殒赫下的命令……哦,对了,宗政无筹这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要是不喜欢,可以告诉湘儿,让她重新给你记档就是了。」 她懒得给傅筹解释当年复杂的□□面。 「名字无所谓,」傅筹一挥手,「你不要岔开话题!你为什么放走苻鸢?湘儿说,你爱上了启皇,苻鸢的亲儿子?还给他生了个孩子?」 秦漫眉梢一挑,看了傅筹一眼,按席而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在质问我?」 「我和容齐的事,你无权过问。至于苻鸢,如果不是湘儿把事情真相告诉你,你现在还蒙在鼓里,被人耍得团团转,」秦漫定定的看向他,「我当然可以把所有人手都集中到一起,然后杀掉苻鸢,但我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果我这样做,整个北临都会乱起来。 「更了解天仇门的是你!你的铁甲军五万人,那时候在哪?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苻鸢……真的是西启太后吗?」傅筹静默了一会儿,问道。 「是。」秦漫冷漠的答道。 「我的母妃……是……思云陵的云贵妃?」傅筹又问一遍。 「这点,是我的猜测,」秦漫诚实的回答他,「苻鸢的计划,是让云贵妃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但你究竟是不是,这世间,恐怕只有苻鸢和林申知道。」 对于傅筹来说,十余天前与秦湘的那次重逢,是他二十多年以来,最大的悲剧。 他好不容易找回的母亲,这辈子悲苦折磨中,唯一的一点慰藉,竟然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身世是假的,母亲是假的,仇恨是假的,他二十多年的一切,是一出彻彻底底的笑话。 笑话, 没错, 还有比他的人生还要荒诞可笑的事吗? 而现在,他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傅筹知道秦漫说的对,苻鸢完全有可能当初就杀了云贵妃的儿子,另外寻一个婴儿,然后布下一切。 宗政无筹? 天知道,他是不是该姓宗政。 他到底是谁,父母是谁,他是不是宗政无筹,谁也不知道。 「你若是真想知道,」秦漫道,「可以去问苻鸢。不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你的确不是苻鸢的儿子。」 「因为容齐?」傅筹冷笑道。 「因为容齐,」秦漫没有生气,「苻鸢当年被打入冷宫之后,被来北临会盟的容毅玷污,宗政殒赫为了避免她反抗,给她下了一种毒,这种毒是宗政皇室内部的秘药,叫做天命。」 傅筹眼神微动。 「天命之毒,无药可解,但女子却有一种办法可以解毒,便是将毒物在分娩之时,度给婴儿。我不怕告诉你,容齐胎里就带有这种毒,所以自幼体弱,不能断药。所以,」秦漫冷漠的看着傅筹,因为惊讶而缓缓睁大的眼睛。 「你该庆幸的,苻鸢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 苻鸢看着面前的容齐,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跪下。」 清瘦的、苍白的青年,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儿子。 容齐神色不动,一撩衣摆,原地跪下来。 苻鸢神色微缓,「哀家可真没想到,你为了那丫头能做到这个地步。你可知错?」 容齐平静的回答,「儿臣不知。」 「你不知,」苻鸢拖长了声音道,「哀家才回来,便听说陛下遣散了后宫,身边添了一个孩子,既是哀家的孙儿,怎么不抱来给哀家看看?」 第127页 容齐冷漠道,「孩子是朕和漫儿的孩子,朕自会照顾,就不劳烦母后关心。」 「这些年,你不想着报仇,处处同哀家作对,」苻鸢脸色浮起怒气,「你是不是忘了,因为他们,你受了这么多年病痛的折磨,无法施展你一统天下的志向,你竟然不恨?你岂能不恨!」 「朕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想要一统天下,」容齐淡淡的说着,站起来,望着苻鸢身后高高树立的佛像,「如果可以,朕宁愿只是个普通的皇子,闲散宗室,同漫儿一起,过平静悠闲的生活。」 「那是你仇人的女儿!」苻鸢在案上重重一拍。 容齐平静道,「已经够了,如今您害死了云贵妃,害死了秦永,杀光了容家,抓到了宗政殒赫,您可以对他任意施为——这也是他该受的,但这一切,朕以为已经足够了。」 「这怎么能够!这岂能够!」苻鸢怒道,「你看着秦漫那个贝戈人—— 「母后!」容齐薄怒,「您真的认为当初是秦永,让您进的冷宫吗?您灭了秦家满门!是宗政殒赫,他根本没爱过你,你不过迁怒——」 「啪——」苻鸢怒极,反手一个巴掌。 容齐没有伸手去碰已经开始红肿的脸,而是冷静的看着她,「这些年,您日日念佛,可曾求得片刻安宁,可曾有一刻想过那些无辜枉死之人?您已经将悲剧的命运加诸到我的身上,难道还要将恨和毁灭,一代代延续下去?」 「你以为那个丫头是好人吗?」苻鸢双眉一横,明显动了怒却又极力忍住,冷笑一声,「当年她就撺掇你掌权,离间我们母子关系,如今,更是夺了我二十年的布置,这些年,你委屈求全,就是为了这个,成全那丫头的野心?只恨当年留了她一条性命……比起你的母亲,你竟然宁愿选择那个丫头,真是恨不得……」 「真是恨不得,未曾将朕生下来?」容齐替她说完。 「你该记得谁生了你,将你养大,又废了百般力气,将你扶上皇位的,你就是这样报答哀家的?」苻鸢瞪着容齐,仿佛泄气一般道。 「母后因为什么生下朕,母后比朕更清楚,」在容齐微嘲的看向苻鸢,「养大?当初在宫里,谁不知道,庄贵妃闭门修佛,连亲儿子都一年不见上几回,至于皇位,母后扶朕坐上这皇位,到底是为朕,还是为母后你自己?我想母后心里明白。」 苻鸢神色不安的微动。 「母后不是想知道,朕为什么选择漫儿吗?」容齐淡淡一笑,带出一丝温柔,「因为,母后您想要的只有毁灭,您不仅要毁了宗政皇室,还要毁了无辜的百姓,但漫儿却会带领他们涅槃重生。」 「减免赋税,抚恤牺牲,外能拒敌,内能抚患,安定百姓,收拾河山,这些,母后会做吗?」容齐问她,「引外族入关,您从未想过,这些会造成多么可怕的结果。」 「不过为报仇的一点牺牲而已,况且,」苻鸢不在意的冷淡道,「这还不都是你们逼迫的!如果你肯好生按照哀家的计划行事,哀家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一点牺牲?」容齐轻嘆,他明白母后始终不会懂得,「那是数万,数十万人的性命,对母后来说便是一点牺牲而已?漫儿从没有掩饰过她的野心,但是她能做好一个君王该做的,能为担起一国社稷的重担,对一国百姓的性命负责,她比朕做的更好,所以,这有什么不可以?」 这是他近来才明白的事。 过去,漫儿曾无数次的向他谏言,那时候,他只觉得难堪,只想要转移话题,不想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 那时候,漫儿大概很失望吧,他作为一国的君主,却不能对国中的百姓负责,的确失职了。 容齐轻轻吐出一口气,「母后,够了,真的够了,您以后就好生在这慈悉宫念佛吧,无论朝政,还是其他,您都不要管了。」 「不管?」苻鸢双眼一眯,目光仿佛想要穿透他重重锦衣,「哀家记得你有六个月未曾拿到药了,你还忍得住?还能忍多久?」 「不劳母后关心,」容齐道。 「对了,还有孩子,」苻鸢露出带着恶意的笑,「你当初有多恨,如今却为了那个丫头亲手将自己的孩子变成和你一样。」 「您错了,」容齐平静的看向她,「这世界上,不是每一个母亲,都向您一样的。」 苻鸢眉头轻动。 容齐温和一笑,「漫儿很爱这个孩子,亲自给孩子取名,即使朕死了,朕也相信,漫儿,会将孩子好生的教养长大,绝不会让他重复儿臣的悲剧。母后请歇着吧,儿臣告辞了。」 容齐转身,脚步顿了顿,「对了,请母后也不要再派人到长乐宫,念儿还小,为了安全,长乐宫不准生人出入,还请您见谅。」 苻鸢望着他的背影,竟那样平静淡然,过去的不甘和忍耐竟然都消失了。 她心里涌起深深的恨意—— 秦漫,竟然改变了容齐。 他怎么能甘心!他可以不恨! 。 迎风招展的黑底旗帜上,是一个气势恢宏,白色的「秦」字。 旗帜之下,秦漫骑着一匹乌云踏雪的骏马,头盔上红缨飞扬,一身银色的轻甲,身后大红的披风飘扬而起。 没人知道,为何在外征战,风霜雨雪,风餐露宿一年的秦漫,为何容颜丝毫没有被摧折,而愈发的莹白如玉,不似凡人。 第128页 底层的军士中倒是流传起神女传说。 尉人从最初的号角和战鼓交鸣着迎上,到远远望见旗帜便闻风而逃,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兵士们,叫喊欢唿着,追赶着尉人,在草原上奔驰。 兵将们无论骑马的姿势,还是手中高高举起的大刀,矫健疾驰的马儿,还是被阳光晒出的肤色,看上去倒是和尉人有了许多相似。 去年底的时候,容齐从西启来消息,告诉秦漫林申逃出宫,去了尉国。 那时候,尉国虽然还未一统,秦漫却不敢轻忽,本来准备当年秋收后,再开始出征伐尉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到春天。 没有时间向民间徵兵,秦漫带着一万土匪,三万铁甲兵,五万范阳王剩余的残兵出关。 然后果然不久就有尉国北王死掉,东王称皇的消息。 宗政无忧回了南境之后自立,将北临土地最为肥沃,粮食产量最多的南境三州夺去。 一方面不愿再多伤民力,另一方面,则是还未能服众。未免饥荒发生,秦漫并没有准备太多的粮草,连容齐送给北临的粮食,也一大半都被分发给百姓作为种粮。 她学尉人以战养战,从敌人那里抢夺兵器、马匹和粮食,青壮若是逃脱便不必追击,俘虏的妇孺则源源送回关内,充实北临这几年因为灾荒造成的人口消减。 先前在北临国内,虽然有杨惟和李志远替她稳定朝局,但由于她颁布的政令一些触及了世家大族,而遭到反抗,因为准备尽快伐尉的关系,秦漫快刀斩乱麻,将几大世家大族削得一干二净。 反正有学识的寒门子弟也多的是,秦漫开了几次考试,便重新将底层官员的位置充塞满。 而这些世家消亡后,原本属于他们的大片土地,变成了无主状态。 秦漫没分出去,也没直接放佃户为民,而是将土地包括佃户一起收归国库。 佃户既然愿意给世家种地,那么给国家种地也是一样,地方上的苛捐杂税再与这些人无关,但就像为世家种地的佃户属于世家的私产,这部分人也不再算是普通百姓,性命直接归属于北临,农闲青壮男女分别接受军事训练,不得私自逃离。 战争在胜利,又不过分消耗国力的情况下,有利于凝聚人心的。 随着时间推移,麾下的兵马逐渐变多。 北临的底蕴,毕竟不止她临时徵调的九万人,地方上的兵力被徵招,然后又交换回去。 秦漫在军中的威望逐渐提升,后勤的补给逐渐变得流畅。 即使几乎很少回去北临,一年前,因为突然上位,而并不被百姓信任秦漫,已经慢慢的被百姓接受作为北临的主人。 再一次清扫了一个尉国的小部落,秦漫下令在此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原地修整,等待另外两军前来汇合。 按照地域来看,战线已经接近尉国的王庭,最多不过十日,秦漫希望能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将水草丰美适宜养马的尉国草原,收归己有。 信使送来从西启和北临境内传来的消息。 中山城中事宜,被秦漫交给杨惟和被容齐重新派来的拢月,杨惟负责政事,拢月负责安全,防止有人暗中捣鬼。 与自立为南临国的宗政无忧相持,稳定南境的任务,交给了秦湘和傅筹。 两万铁甲军,秦湘是主将,傅筹是副将。 两万人与宗政无忧的南临国自然不能比。 但是,谁让秦湘是宗政无忧老师的女儿呢? 全天下都知道,宗政无忧最尊敬的人是他的恩师秦永,岂能对师妹刀剑相向。 况且,北临一直表现得以包容的姿态,宗政无忧逃狱本来就理屈,秦漫还颁恩赦令,表示请宗政无忧回中山,重新审理通敌反叛之罪。 每当正是对阵,秦湘先拿北临的恩赦令,在阵前一念,义正言辞请宗政无忧不要为私心,枉造杀孽。 且不说,士兵是否还有战意,宗政无忧性格骄傲,最要面子,被人说到这份上,也就只好偃旗息鼓。 于是,两边在边境线上,私下多少摩擦,但却没有正面交锋。 况且,与南境一水相隔的吴国,看上去有些蠢蠢欲动,宗政无忧枕戈待旦,也不再有心思反攻。 北临这边一切平稳,没有什么新的问题,便是一切安好。 但西启来的消息,让秦漫心中一紧。 当初她觉得,容齐能不帮助苻鸢復仇便足够。 她没想过,容齐会帮她。 在他第一封信来,告诉她愿意帮她牵制宗政无忧,让她放心之后。 周围各国的动向,尉国的消息,以及西启的钱粮的支援,便源源不断的送到她的面前。 她从没想过,他们有这样的默契。每当她有所需要的时候,甚至不必她开口,容齐便已经替她准备妥当。 他是这一年中,她敢一直征战再外,不担心其他的底气。 但容齐在信中说,北面宸国的形势不好,他想要私下亲自前去,出于安全考虑,将念儿送来北临。 宸国的形势如何,秦漫现在顾及不到,确实由容齐负责。 但是,她记得,不过几月便是容齐二十四岁的生辰。 西启那边一直并没有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但这个看上去合理的动作,却不免让她感到些许的不安。 「报告!」帐外传来萧剎的声音,打断了秦漫的忧虑。 第129页 「进来。」秦漫收拾了情绪。 「林将军和宗政将军已带本部人马前来汇合。」依旧做着秦漫亲卫统领的萧剎道,「两位将军已在帐外等候。」 「请他们进来。」秦漫站起来。 不管怎样,眼下即将到来的大战,才是现在必须关注的问题。 恢復了本名林擎,却依然习惯被人叫做无相子的兄长,一身白袍领先一步,撩开帐子款步进来,如今虽然入了军中,受三品军衔,但他仍然布衣白袍,习惯自在,「你准备打最后一仗了?」 他身后一身玄甲的宗政昱清,没有了过去贵族公子的风流气质,命运接踵而至的韧磨,使他的气质变得沉静冷峭。 宗政昱清拱手唤了一声「大帅」,对过去曾让他魂牵梦萦,如今更绝美出尘的秦漫,只有上下级之间的恭敬。 秦漫伸出手指,在身后立着的行军地图上轻轻一弹:「我们出来得够久了,这一战等得也够久了,这一回要一雪前耻,斩草除根!」 攻城之战,永远是残酷而血腥。 不过三五日,便已堆叠起如山的尸体。 秦漫最大的优势,便是能控制王城用水的源头,然而也正因为双方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故而相互都拼尽全力。 终于巨木撞开了尉国王城防守逐渐薄弱的北门。 于是,王城的防守再无力抵御,北临的士兵如潮水一般从北门涌入城中。 欢唿声和惊叫声交织在一片,一切都有序的混乱着。 虽然没有刻意的屠杀取乐,但尉国本身的国策,使得住在王庭中的尉人没有所谓的平民,除了奴役便是尉国的贵族。 秦漫纵容了士兵得到一些应该分给他们的财富,他们能克制住不主动伤害妇孺,便已经足以证明她这一年的训练得当,军纪严明。 秦漫在中军队伍之中,随着她的军队进入了这个曾经让关中各国,闻风丧胆的尉国王庭。 这里,不同于中原的异域风格,地面是夯实的土地,修建粗狂的房屋上,炫耀的镶嵌着珠宝,绘着颜色艷丽的彩绘。 正中的皇宫更是远远一望,便看到一片灿烂的金黄。 一切顺利,过去的东王,如今的尉王被抓住,剩下的尉国王公,大多被擒获,剩下不过零星的数百人,再不能成气候,俘虏被捆住双手,脱得只剩下遮羞,跪在皇宫前的广场。 处理的急需的事情,秦漫留下宗政昱清善后清理,然后带着大军招摇的回到北临。 一路走过,受到曾饱受尉国侵犯的边境百姓的欢迎。 庆祝的典礼,一切已经在中山城中筹备好。 「上圣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大军的经过,百姓跪倒在御道的两边。 御门前,秦漫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受着来自百官朝贺。 这一刻,她成为了北临真正的君主。 在尉国王庭,未曾找到林申而带来的不安,被这一切的荣耀和辉煌暂时的沖淡。 这才是第一步而已。 为了按捺住心中的激越,秦漫去了北临皇宫密室。 密室里,占据一面墙壁,刻画了北临所有城池的地图,在她眼前展现开来。 她伸出手,一边走,一边画过属于南境的边界。 现在是收回南境的时候了。 。 「东西收拾得怎么样?」容齐坐在桌前,低头看着雀纸,不回头的问道。 「都收拾好了,」小荀子在他身后恭敬的回答道,「包括小殿下的东西,奴方才已经点过一遍,请陛下放心。」 容齐淡淡的点点头,「明日出发。」 「喏。」小荀子自知自己劝不过,只能低头应承。 「可……可是,启皇陛下,您的身体情况,恐怕不适合长时间乘坐马车。」萧可站在旁边,鼓起勇气说道。 她可是一直记着之前秦漫的嘱託。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容齐将雀纸收进匣子里。 因为想到她是漫儿的人,容齐便也敷衍了她一句。 随着局势的变化,宸国的官员越来越倾向于镇北王。 他知道,他们是害怕漫儿。 尉国即将灭国,北临成了北方第一强国,且与宸国接壤,又与西启结盟关系紧密,漫儿同和亲的郡主昭芸没什么关系,接下来就算对宸国出兵也不奇怪。 所以,年幼的宸皇与正直壮年的镇北王相比,实在不足以担负国家社稷,宸国内,关于让小皇帝退位让贤的唿声越来越明显。 他能控制母后在西启朝庭的影响,但天仇门尚有残存,无法完全杜绝她的小动作。 母后想借宁千易牵制他,而宁千易则想上位正名,两边一拍即合。 宁千易本事不差,又极有野心,如果当真让他登基,整个形势会再次变得复杂起来。 反之…… 容齐将信匣扣好,手指尖轻轻的点了点。 漫儿那边现在大概已经收到了消息,但她如今还在尉国,就是要想阻止也来不及的。 「爹爹!」就在这时,一个白软的小糰子,跌跌撞撞的滚进来。 他穿着小号的云雁锦袍,织金中衣,若非因为头髮太短,没办法带冠,眼睛黑亮,简直就像缩小的容齐。 这会儿,小孩子脸哭得红扑扑的,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一手握着一个布老虎。 第130页 他看到容齐,乌亮的眼眸陡然光华骤放,磕磕绊绊的走到容齐身边,一下扑过去。 容齐伸手熟练的接住孩子胖软的身体,抱在怀里,脸上自然的扬起微笑,气息瞬间温和下来,他伸手摸摸孩子的额头,「念儿,睡醒啦?」 「爹爹、不在,」秦念手中的布老虎掉到地上,小胖手紧紧抓住容齐的袖子,他年纪还小,还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眼睛盯着容齐,嘟嘟囔囔的反覆控诉「爹爹不在」。 容齐把掉落的布老虎拾起来,放在桌上,拿出帕子,轻轻的给他擦了脸,耐心的听着他说话。 不问他也知道,这是念儿午睡醒来没看见他,所以不高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就变得十分黏他,只要醒着看不见他,就哭闹着找,不找到就不罢休。 好在这孩子虽然有点爱哭,但也很好哄,而且只要知道他在,就算放他一个人在旁边,也安安静静的。 所以先前,便是上朝也让他待在大殿后面的偏房,能听到他声音的地方,现在才发现,让他养成了这个习惯,真的有点问题。 容齐摸摸孩子柔软的头髮,轻声问道,「念儿,想见娘亲吗?」 「娘亲?」秦念想了想,伸手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的木偶。 容齐的眉眼黯了黯,虽然他尽量同他说起漫儿的事,孩子还是不记得漫儿了,漫儿知道的话,会很伤心吧,「娘亲很疼爱念儿的,念儿忘了吗?之前爹爹给你念过娘亲的信,还有念儿喜欢的玩具,好多都是娘亲送来的,记起来了吗?」 秦念乌亮的眼睛灵活的转了几圈,举起布老虎,「娘亲?」 「没错,这个是娘亲送给念儿的,」容齐含笑点点头,「念儿很喜欢,对不对?」 秦念鼓着小脸,想了想,才在容齐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点点头。 「念儿真乖,」容齐奖励的摸摸孩子柔软的发顶,温和的浅笑。 ---- 「承让。」秦漫捻起一枚白子,轻轻拍在棋盘上。 棋面的输赢已经明明白白。 最后的一枚白子堵死了黑子的中腹的生机,不必再要细数目数。 宗政无忧带着一丝不甘,又带着一分释然看向她,终于承认,「你赢了。」 此处是南境边城的独孤山的半山亭,此处,林壑秀美,蔚然深秀,亭畔一道瀑布飞流而下,水声隆隆,远望则能见天际波涛起伏的云海,过去曾是南境胜地,游人如织,如今却因为战争变得人烟稀少。 此时,只有他和秦漫两人。 他以南境三州作赌,最后约她下一局棋,赢了她要完成旧时约定,嫁给他,输了,他便开城投降,把南境三州拱手相让。 这些年,他没为南境的百姓做什么,反而同世家纠缠不休,始终不曾完全将之压下。 当初看到秦漫在北境快刀斩乱麻的动作,他还曾等着看笑话,认为她没办法善后,然而,最后被看笑话的人成了他。 他心里清楚,如果当真打起来,南境三州并没有胜算,但他还是在阵前提了这个条件,邀请秦漫单独对决,赌秦漫并不喜动兵戈。 这一点他赌赢了,但是在棋盘上,他再一次输给了她。 中盘,他一招不慎,如今便是满盘皆输。 不过比起过去的不服气,这一次,他真正的低下头。 他真的一招不慎吗?他曾经无数次的「一着不慎」,到底是不慎,还是不甘,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很多事情,是经不得细想的,所以当他真正承认秦漫有资格做他的对手,并且实际上胜过他的时候,他也看明白了许多。 他输了,早就满盘皆输。 「你不怕我突然毁约,将你扣押?」宗政无忧微眯起眼睛。 他提起内力,顿时危险的气息弥散开来,迫向秦漫。 「因为,我认识的宗政无忧,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秦漫平静的回答,甚至都没有提内力去抵抗。 宗政无忧盯着她,见她当真毫无反应,过了好一会儿,终将内力缓缓散去,「漫……上圣君,那个孩子,不是太子的吧。」 承认了秦漫的高傲,他自然想明白,就算想要得到北临,秦漫也不会委身于太子。 她连他都看不起,又如何能瞧得上宗政筱仁。 「不是。」秦漫干脆的回答他。 「是……」宗政无忧回忆起某个模煳的身影,「启皇容齐?」 「是,」秦漫点点头,并没有因为他猜中,而露出惊诧的表情。 她如此的坦然,让宗政无忧心里再次升起一丝挫败。 他过了一片刻,轻声开口:「启皇下棋能赢过你?」 秦漫想了想,点头,「是。」 宗政无忧露出一丝意外,然后嘆了口气。 秦漫看出宗政无忧的困惑,却没有回答,转身踏出亭子。 「启皇真的赢过姐姐?」秦湘惊讶的睁大眼睛。 秦漫眼中掠过一丝笑意,然后点点头。 皇室子弟,琴棋书画自然都会涉猎,容齐自然也是,不过他并不好棋。 准确的说,容齐根本没有争强好胜之心,与她对决的时候更是如此。 所以,赢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曾经因为无聊,想要他陪她下,为了引他对下棋产生兴趣,也为了增加趣味,开局前暗定数目,然后照数输给他。 第131页 如果是别人,估计觉得她在侮辱人,早就怒了,结果,容齐心里明明清楚,还是耐心的陪她玩。 他不喜欢下棋,只是为了陪她,哄她开心,秦漫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的。 再后来,他们在一起,她还是左手下右手,容齐则在旁边弹他的琴。 所以,她其实不是决不能输的。 这句话,就不必告诉别人了。 秦漫低着头,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十分高深莫测,高不可攀。 离她不到三尺的地方,站着一个粉嫩绵软,被云灰色锦衣包裹得像个大白糰子,刚及她膝盖的小娃娃。 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南境的事情处理完,回到中山不久,就猝不及防的接收到,容齐寄来的孩子。 印象中还是婴儿的念儿,至少长了两三倍的大小,变得会说话,能跑能跳,让她她心里莫名的有点慌。 「秦念。」秦漫十分沉着的唤了一声。 小念儿仰头望着她,眼神中带着一点怯意,又带着一点迷茫好奇。 他被教导得极好,虽然还在懵懂无知的年纪,但站姿挺直,小手乖乖的放在身体两侧,掩在袖子里,没有别的什么莫名的小动作。 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到一起,眼神莫名的有些相似。 秦漫先一步回过神来。 孩子五官张开了,越发像容齐,但她却有些遗憾,她最初感到的,同容齐相似的东西,她说不出的某种缥缈的气质,却似乎便淡了一些。 念儿当然足够可爱,秦漫想, 但是,齐哥哥, 容齐他,果然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她蹲下来,试探的向孩子伸出手,露出一个笑容,「念儿,我是你的娘亲。」 「娘、亲,」念儿看着她,认真的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显然教过许多次,孩子咬字十分清楚。 「对,娘亲。」秦漫对他一笑,然后试探的抱住他。 因为秦漫这个与容齐相似的动作和广袖,秦念感到亲切的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任由她把自己抱在怀里。 跪在下首,一直偷看的小荀子,悄悄的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小殿下愿意亲近殿下,也算是让陛下少操心一些。 萧可感受到屋里气氛的缓和,在旁边也悄悄的松了口气。 她觉得姐姐刚才一定生她的的气了。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姐姐看她的眼神,简直让她吓得不敢说话,这会儿见秦漫的态度温和下来,她一贯又没什么心思,此时心情又活络起来。 她悄悄问向旁边的宫侍,「我哥哥还有大叔在不在宫里呀?」 宫侍不敢回答她的话,也不敢随便移动,只低头沉默以对。 秦漫没理会萧可,抱起念儿,踱步到小荀子的面前,「容齐怎么让你们来送念儿?他身边没人了?」 小荀子埋下头,「陛下是觉得小殿下平日里使唤奴多些,使唤得顺手,所以将奴送给小殿下。又担心小殿下路途上出现不适,故而命萧可姑娘一路。」 「是吗?」秦漫语意不明的问了一声。 小荀子往下伏了伏身,「另外陛下还有东西送给殿下。」 「什么东西?」秦漫微微一挑眉。 小荀子连忙将一只匣子高举过头顶。 秦漫先伸手把鬓上插的,今早新摘的蔷薇制的花钗拔下来,放在一直伸手够花的秦念手里,然后单手抱住孩子,一只手轻巧的拨开匣上的机关,将盒盖挑开,然后探手进去拿出里面的东西。 以沉手的重量来算,这是一枚纯铜打造的印玺。 印玺上的印纽,是四条耀武扬威的五爪金龙。 她把印玺提起来拎高些,与下面的四个还沾着些许印泥的大字正对—— 「宸国之宝——」 秦漫慢慢的念了一遍。 宸国的内乱,她之前也听说了: 先是镇北王在朝中重臣支持下逼退了小宸帝,终于成功登位,接着又在登基之后的冬日祭祀时,遭遇国内的反对势力刺杀,因此身亡。 于是,宸国更乱了。 支持先前退位的小宸皇的,支持先皇的各位兄弟亲王的,再加上,宁千易虽然死了,但他有个刚刚满月的儿子,这个儿子的母亲,是如今气势正盛的北临来的和亲公主昭芸,故而不免有人想要依靠向如今看上去最为强大的北临。 因为事出突然,秦漫那时候正在与宗政无忧对峙,便只能派使者去,代表北临支持昭芸公主的儿子。 她对结果没报多大希望,宸国到底强大过,就此选择依附他国,大部分人是不愿接受的,不过,与其说希望昭芸不到一岁的儿子登位,不如说,她更希望宸国就这样乱上一段时间为好。 现在,北临派遣使者都还没回来,容齐居然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竟然把人家宸国的玉玺给顺出来了。 秦漫看着印玺,想着宸国此时乱成一团的争夺皇位,就忍不住想笑。 不知什么时候,念儿已经玩腻了花钗,随手抛下,好奇的向玉玺张望着,伸出一只手,「印!」 「你也认识啊?」秦漫含笑把印玺拿近一些,给他看。 秦念小手捏着一角,发现拿不住,便伸长胳膊往怀里带。 「这个可不能给你。」秦漫将宸国玉玺轻轻一举,带出了念儿小胳膊能够到的范围。 第132页 这可是容齐送给她的礼物,怎么能随便给别人,就算亲儿子也不行。 秦念大概因为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睁大了眼睛,一时间陷入茫然。 然后,委屈的情绪渐渐涌上来,小嘴扁了扁,眼睛里包上眼泪—— 「娘亲!」 就在这时候,随着一道吧嗒吧嗒飞快的脚步声,以及童声的尖锐,一个玄衣的身影,像一个大号的兔子,窜了进来。 两道蓝色的身影,随之跟了进来,在秦漫面前单膝点地,整齐的行了一礼。 玄衣衮服的,是一个和念儿身形相仿的孩子,看上去并不胖,却莫名比秦念显得敦实些,略带一些褐色的眼睛带着一丝不善的看向秦念。 「他」无视了屋里其他的人,伸手拉住秦漫的下摆,盯着秦念,简单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意思,「我的!」 秦漫毫不客气的伸角踢了踢她:「站好。」 这个她当初从流民巷捡回来的丫头,先前一直由傅太后养着,直到她从尉国回朝后才第一次见面。 这个孩子已经被傅太后养出了一副极其敏感的霸道脾气。 本来,她之所以无所谓的将孩子交给傅太后,是知道她最多做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不敢动什么大的手脚。 毕竟傅太后以及傅家,之所以存活到现在的最大优点就是识时务,能低头,虽然有点野心,但根本不可能成事。 只是,也许是见识了她如何对付北临其他的世家,傅太后有点太识时务了,比照对精心伺候皇帝的伺候,把小丫头宠得无法无天。 秦漫看这小丫头,的确聪明过人,根骨非凡,终于忍不住还是把她收拾了。 结果,这孩子竟然没有怕她。 在爆哭,打闹,也无人帮忙的情况下,她似乎敏锐的意识到,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从此黏上了她。 秦漫其实觉得,这孩子与其说喜欢她,不如说聪明的发现,她才是对她最重要的人——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当然也没有错。 宗政衍乖乖的站好了,挺了挺小肚子,眼神仍然瞪向秦念。 秦念从没见过这样的表情,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不看她,伸手抱紧了秦漫的脖子,轻声唤了一声,「娘亲。」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乖了?秦漫心里不由得想着,抱紧他,安抚的拍拍他的头。 「怎么跑到这边来了?」秦漫抱着念儿,温和的问宗政衍。 「找娘亲玩。」宗政衍道。 「娘亲有事,你自己玩儿,」秦漫温和的回答道,「让人陪你去院子里抓蝴蝶,好不好?」 她教过宗政衍,让她明白,娘亲有事,就是不可以打扰的意思。 「那个弟弟为什么可以在?」宗政衍大声质问。 「衍,不要这样大声说话,」秦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宗政衍委屈的扁了扁嘴,不说话了。 她到底只是一个还不到两岁的孩子,再聪明也不可能像大人一样。 「宗政衍,这是秦念,比你小一点,是弟弟。」秦漫没有太照顾她的情绪,而是把念儿放下来,给他们互相认识。 「这个,」秦漫看了宗政衍一眼,「是哥哥,念儿。」 不管这个错误的认识,在将来会造成如何啼笑皆非,鸡飞狗跳的一系列问题。 总之,这对未来的夫妻,初次见面似乎显得不太美好。 宗政衍在被迫憋屈的喊了一声弟弟之后,飞奔而去。 秦念则始终紧紧的攀着秦漫的脖子,一言不发,在宗政衍离开后,才对着秦漫认真的念叨:「娘亲,念儿的。」 秦漫有些惊讶的眨了眨眼睛。 「没想到呀,」秦漫碰了碰他的额头,忍不住笑起来,「小机灵鬼儿。」 她原本以为,这孩子太乖了,未免显得不太聪明的样子,现在看来,倒是自己看错了。 两个孩子相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念儿既然不松手,秦漫便继续抱着他。 她带着放松的心情,拿起玉玺,准备重新放回匣子里,突然盯着匣子下垫的,有点莫名的眼熟的衬布,不动了。 秦漫随手将宸国玉玺放在一边,伸手将下面的那块布扯出来,轻轻一抖。 因为当初特意找的极薄的丝绢,叠起来一点点大,不占多少空间,展开却有三尺见方。 她注视着那块丝绢,俯身将之随手在案上展开。 和她当初送给容齐时,仅仅是一幅「山河志」相比,丝绢上如今添上了新的内容。 鲜润的墨笔,细緻的添加了宸国和西启境内的城池险隘,其中自北临到西启都城镐京,有一条蜿蜒的曲线相连,详细的标註了需要经过的七八个城镇、关隘,和它们的地势特徵和攻克的弱点。 秦漫眼神顿时变了。 「怎么回事?」秦漫轻蹙眉尖,轻轻扣着案角,沉声问,「他有口信传达吗?」 「陛下说,」小荀子低声道,「若是殿下问起,便告诉殿下,他会等您的。」 ---- 夜风拂起轻纱的幔帐,带着清爽。 「齐儿,」带着长长的金色甲套的手指,轻轻滑过额头,面颊,似带着一丝温柔,来自地下的温柔。 「你就好好歇着吧,」苻鸢唇边挂着一抹浅柔的轻笑,声音黏腻而低柔,「既然身子不好,从明日起,朝堂上的事,母后会替你好好打理。」 第133页 躺在床榻上的青年,一动不动,仿佛毫无所觉的睡着。 「你说,你明知自己身体不好,又何必逞强呢?」苻鸢尖锐的甲套在容齐的颈边划过,「你怕是不知道,那丫头,如今在北临混的风生水起,恐怕都把你给忘了。你说,我们母子的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幸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克制了脸上狰狞的表情,继续微笑,「不过,你放心,母后会顺便帮你讨回公道的……」 庄重而华丽的层层的衣摆,在地板上划过,带出的如爬行动物游走的声音,渐行渐远,终至完全消失,完全消失。 容齐慢慢睁开眼睛。 「摘一支蔷薇进来。」他看着头顶的床幔,轻声道。 一道黑色的身影窜了出去,片刻便带回了一串开得正盛的粉色蔷薇。 容齐凝视着蔷薇花枝,「今晚的月色如何?」 「上弦月,只有三分细。」黑影实在的回答。 容齐轻轻嘆了口气,「从前金线串上蔷薇,被漫儿盘在发上的样子很美,可惜,漫儿这次回来,蔷薇大概已经凋谢了吧。」 第七十章 宗政殒赫在西启皇帝手里的消息,在有心人刻意传开的情况下,向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 与这道消息一同传出的,还有北临皇太孙并非宗政皇室的血统,而是西启皇帝之子,一切都是启皇为谋求天下布下的局。 第二个流言,由于过于骇人听闻,再加上秦漫如今在北临的威望,并未在民间传开。 实际上,秦漫在北临实施父亲当年的赡民变法,同时减轻徭役赋税,重新审理旧案,平反冤狱,与过去重税、徵兵的宗政皇室相比,就算她立即登基为帝,普通百姓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对他们来说皇帝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给他们饭吃,能活下去。 但这个流言的出现,还是会对北临的局势造成一些动盪的。 首先是被打压的世家, 除外便是朝中重臣,和剩下的宗政氏族。 不管怎么说,总有一些,在变法政策之后,觉得自己利益受到损害的人。 另外,别的国家的间谍也蠢蠢欲动,浑水摸鱼,或者为自己国家谋一份好处。 对于这些人来说,流言本身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对他们自己有利。 秦漫知道自己天生的性别上的劣势,故而在过去一直小心谨慎的布置,她能走到如今这一步,是因为在每一次,她都让自己成为人们独一无二的选择。 到现在,她已经可以镇定的面对流言,并且相信它并不会对她带来多大影响。 但流言的出现本身,却带来别的信息。 苻鸢这步棋的确走对了。 无论她出于什么原因,在这个时候,她的确只能选择出征。 秦漫想起不久前,容齐给她送来的「山河志」,想来那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将来恐怕会无力控制西启的局势,才会提前做好准备,甚至亲自替她设计好攻打西启的最佳路线图。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请命出征的宗政无忧,宗政无郁两兄弟,秦漫轻轻的点下了头。 宗政殒赫的命,看来真的是相当的硬。 到了如今这一步,她已经不是非要他死,如果宗政殒赫能挺过这一回,就算只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她最好选择放过他。 不高兴自然也有,但再如何也比不过大局重要。 尤其是,当出征前几日,连宗政无筹也来表示,想要随军出征的时候,秦漫更深刻的领会到世俗中某种约定俗成,而深入人心的东西。 她统统没有拒绝,将这些人全都一起给带上,反正把可能惹事的全都带走,北临国内自然也就稳如泰山。 粮草,兵器,盔甲,车马,攻城器械,各种军需物品,一样样迅速的准备齐全。 这一回,不能再像伐尉那样,以战养战,以全歼敌方为目的。 按照常规作战准备,以步兵为主,再加轻骑,重骑,共九万,另民夫二十万从之前收归国有的世家佃户中抽取,倒是不必在从民间徵调。 一个月,一切准备齐全,北临大军直扣西启南关瓜岭关。 再一个月,军队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已长驱直入到底比邻镐京的汇邑。 一路上,北临的大军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像样的阻碍,尤其到后来,因为秋毫不犯,投降不杀的严格军纪,一些自知无力抵抗的小城,直接不作反抗便开门投降。 汇邑是镐京的门户,距镐京不过剩两日行程。 这里的守将倒是认真抵抗了一番,但实在不敌,也最终被攻破。 北临的军队于是便在此暂停下来,略作整顿。 入夜之后的西启皇宫,由于部分宫人的逃跑,越发幽静无声,如同鬼蜮。 长乐宫中,容齐闭目躺在榻上,脸色灰败,双颊由于消瘦,在灯火下暗出了阴影,嘴唇淡得毫无血色。 他一动不动的平躺在床上,若非细看才能察觉的微弱唿吸,时断时续,几乎看不出他还活着。 到这一步,活着或者死亡的界限,已经不那么清晰。 活着,也不过是多了一口气, 而即使这微弱的一点点,也极其艰难痛苦,用尽所有的意志。 但即使如此艰难痛苦,他依然坚持着, 第134页 等待着一个消息,以及一个心心念念的人。 他不能睡,他不知道就此睡去还能否醒来, 只有两日了,晨昏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消息大概很快就会来, 而她, 他一定要等到她,他不能连这一点点都做不到。 长乐宫的青砖地面下,忽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容齐阖上的眼睑颤了颤,缓缓张开。 他侧过头,看见墙角处,一块砖消失在眼前,然后接着又一块砖,工程停顿了片刻,仿佛是不耐烦了,一声脆响,一大片砖被无形的力量掀开,扬起一片尘埃。 一个纤细的人影,从破开的洞口轻巧的一跃而出。 容齐缓缓的扬起唇角, 他终于等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漫儿……」容齐有些暗淡的冰灰瞳孔中,点点发亮。 他声音很轻的唤了一声,将手伸出锦被。 「齐哥哥,」秦漫握住他几乎没有温度的手,轻巧一笑,「从永阳宫过来的这条密道,修好过后,是不是从来没打扫过,都要被灰尘堵死了。」 容齐浅笑着,没有回答,目光留恋的描摹过她的笑颜,一寸一寸,眷恋而深情。 「我比齐哥哥预计的,要到得更早吧。」秦漫得意的笑道。 「礼物,」容齐轻声道,「漫儿,喜欢吗?」 「齐哥哥,说的是念儿吗?」秦漫故意曲解道,「看上去倒是乖乖巧巧的,没想到还是个大麻烦,齐哥哥,你说念儿这么烦人,到底像谁啊?」 容齐又不回答,看着她微笑,瞳孔中透出一丝温暖,「真好。」 真好啊,能让他等到她。 「好什么好啊,」秦漫蹙眉瞪眼,「齐哥哥居然都没告诉我,宗政殒赫竟然还活着,给我添了好大的麻烦!」 「别担心,」容齐轻轻道,「齐哥哥会帮你处理好的。」 秦漫眼神顿了顿,「你答应我,说要好好的,要一直陪我,这都做不到,我怎么能再相信你别的话?」 她睁大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眼神里透着后怕。 她其实也会担心,她也会害怕,方才看到容齐的样子,让她本来充满自信的心惶恐不已。 她怕,自己如果稍微,稍微来晚一点点,只能看到一具尸体。 「你的身体到这样的地步,却一直瞒着,瞒得这么好,瞒得周围一个人都不知道,一点都发现不了。你真的认为,我就是,那么坚强,那么厉害,无所畏惧,屹立不倒,哪怕猝然面对,面对——」 如果,他当初不是那样肯定坚决的答应她,不是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那她, 她当时一定, 一定怎么样…… 是啊,即使她知道, 她又会怎么做, 大概, 和现在也没什么分别。 秦漫低下头。 是的,其实一切都不会有区别。 容齐听出她话中的脆弱,看她露出黯然表情,心疼不已,他抿紧淡白的唇角,轻轻扣住秦漫的手指,「漫儿,我会努力的,活下去,尽量活得长一些。」 哪怕,能多一日,多一时,多一刻和她在一起,即使再辛苦,再艰难,也是值得的。 秦漫看着容齐,即使此时,他也全然不在意他自己,全副身心关注着她。 她定了定心,突然展颜一笑,低头俯身吻了吻他的唇角,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齐哥哥真好看。」 即使满脸病容,瘦到伶仃支离的样子,也好看的惨绝人寰。 「齐哥哥,今天吃过药了吗?」秦漫问道。 「嗯。」容齐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她的容颜此时靠得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唿吸,拂在脸颊上,带来温暖而芬芳的气息。 「我今天带了另外的药来,」秦漫冲着身后跟着一起的来的萧可招招手,从她手里拿过一个只水囊,「齐哥哥试试好吗?」 「好。」从希望,努力,再到绝望,再到释然,虽然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容齐却还是答应了。 与平常吃的不同的药,味道却同样的苦涩,容齐咽得有些艰难。 吃一碗药,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最后一丝神志都摇摇欲坠。 「漫儿……」他疲惫的眨了眨眼睛,艰难的维持着最后的清明。 「齐哥哥累了,就听我说吧,」秦漫捏了捏他的手,沖他一笑,「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容齐声音微弱的问,任然含着淡淡的笑意。 「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秦漫看着他即使努力,却仍然慢慢昏睡,失去意识,声音温柔甜软,「齐哥哥,我会保护你,一直陪着你,即使神仙来,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 一间看不出墙和窗在何处的屋子,一盏烛灯被厚厚的灯罩罩住,微薄的烛光只能隐隐照出一点隐隐的轮廓。 屋内有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盘残棋,盘中黑白子交错成复杂的局面。 苻鸢摆弄着桌上的棋盘,仿佛对着对面影中的人闲聊着,「还有两天,你就可以见到你心爱的儿子,是不是很高兴?无忧和筹儿,啊,还有你的儿媳妇秦漫,真是……你当初知道秦漫这丫头,有这么大的本事了吗?这即将开场的大戏,希望足够精彩才是……」 第135页 她唇边的笑容一点点的盪开,越来越灿烂,最后裂开,笑声越来越大,越渐疯狂—— 然而,就在这笑声中,一丝及其轻微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却显得极不协调。 苻鸢的笑猝然停止了,她静静的聆听了片刻,突然挥手裂开灯罩。 明亮的灯光顿时将小小的屋室,然而,惊恐的神情却陡然出现在她的脸上,她扑向对面椅中禁锢的人。 那人看上去不过半百,头髮在短短时日已经完全白了,瘦得只剩皮包骨,原本还算英俊的五官轮轮廓,因为狰狞的表情显得恐怖,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大大的张开,维持着这个惊恐的表情,完全的失去了生机。 宗政殒赫死了,竟然在她眼皮底下死了! 竟然有人在她眼皮底下,杀死了宗政殒赫! 苻鸢露出狂怒的表情,一手拍碎了棋盘。 她设计的一切都完了! 没有筹码,她最后的復仇计划,被破坏了。 苻鸢几乎立即意识到,在这里,在西启的皇宫,有谁能做到这件事,只有一个人可以。 ---- 苻鸢朝着长乐宫来的消息,传到秦漫面前的时候,她正坐在妆檯前化妆。 旧年的脂粉,自然早就不能用了,好在容齐搬到这里后,一直尽量维持长乐宫原本的样子,所以鲜妍的胭脂水粉,还是和她熟悉的一模一样。 她用一张方巾,将头髮包裹得整整齐齐,一丝不漏,然后用鲜艷的脂粉,画出明媚的容颜。 「在这里守好,」秦漫嘱咐着,站起来,将衣襟、袖口、裙摆都认认真真的再理了一遍,提起长剑,走了出去。 她要打败苻鸢,完全,彻底的摧毁她。 所以,需要一个完美的开场。 苻鸢飞奔至长乐宫的时候,秦漫正站在禁宫的御道正中等她。 长乐宫外看守的军士,此时,全都倒在御道的两侧。 这些禁卫军是苻鸢重新掌权后换上的亲信。 自容齐病重,被苻鸢重新掌控朝局,这些人便被苻鸢派到这里,名曰守卫,实则是看守,软禁容齐。 作为西启人,他们背叛了自己的君主,自然理当受到制裁。 如今被秦漫清理干净,也是理所当然的。 长剑被提在手中,血迹很快落了干净,重新变的雪亮,秦漫闭着眼睛,静静的等着待苻鸢来。 过去,她常常在长乐宫等容齐,他不来,她就看看书,写写字,习武下棋,做自己的事情,并不觉得寂寞,但总归是在等着他。 偶尔会觉得不甘,总是会觉得不足。 后来她才明白,他想给她,他认为最理想的生活,安静没有打扰,恬淡,长乐无忧。 那是,他嚮往的生活。 可惜不是她的。 她并不是能习惯于忍耐的人。 他保护她,但也让她与世隔绝,她并不喜欢那样,所以虽然忍耐,但如果不是天命的事情,她大概迟早不能忍耐下去。 到现在,她已经很少有机会等着什么人了,比起等人,她更多的时候,是让别人等待。 不过可以的话,今天,她倒是愿意多等一会儿的。 晚春寂静的夜晚,凉风如水吹拂在身上很舒服,秦漫放任自己的身心,飘荡在风里。 连日奔波以及方才的消耗,其实很疯狂,比之更疯狂的,是在失去全身内力后,激发身体的潜能,迎接盛怒而来的苻鸢。 为了短短的一个时辰,让自己数年才可以恢復。 但此时,秦漫心中一点也没有惊慌害怕,甚至全然平静的放空,心湖平静如鉴,能映出天上月色。 她对武道的追求,全然是为了世俗的野心和力量,虽然天赋悟性极高,却极少在武道上专注过,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有一种全身心清静,神魂飘入于虚无,万事皆空的感觉。 下一刻,疾驰而来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禁宫内响起。 锦靴坚实的厚底,沉闷而厚重,虽然极快,但重重的踏在是青石板的路上,却仿佛每一步都要将石板踏碎才肯罢休。 秦漫睁开眼睛,看向天边的一线弯月,细锐而锋利的铁画银钩,带着明亮的银辉。 世间总是热闹的,激烈的,浩荡的,人总是有五毒六蕴,总是有不满足,总是有期待,有谷欠念,善恶有报,冤债到头…… 总是有,应该去做的事。 两个时辰,足够了。 秦漫站在月光之下,沉静的凝望着远处走来的苻鸢。 金线刺绣的黑底锦袍,衣摆长长的拖在地上,金光灿烂的金钗步摇,摇曳生辉,凤眼微挑,柳眉丹唇,艷丽而张扬。 她记得,这位先宸国的公主,曾也是位天下闻名的美人。 这些年里,苻鸢悄然躲在幕后,搅动北临内乱,引尉人南下,控制西启朝政,插手宸国皇位更迭,二十年时间,扰乱了半壁江山,只是为了向宗政殒赫復仇。 苻鸢携怒而来的脚步,在看到秦漫的瞬间,陡然顿住了。 清冷的月光,映照在秦漫的面容上,她平静而淡然的遥望着她,面颊雪白,唇色殷红,长眉一抹如远山凝黛,眉间一朵艷丽的硃砂绘就的莲花。 她只着了一件黑色的纱衣,简单的勾勒出纤秀的身形,却更衬托出那张容颜,绝美如斯。 浓妆之后,绮丽而绝艷的美,比之平日的淡雅,更加动人心魄,即使不愿欣赏,也会在瞬间夺人心魂,神魂颤慄。 第136页 这种张扬的气场,似乎形成某种暗示。 苻鸢下意识的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脸,想要确认自己脸上的妆粉是否均匀,两颊的胭脂是否足够鲜艷,眉上的黛墨是否浓淡合宜。 她几乎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纵使她再仔细的保养,精心的修饰,她也早已不再年轻,容色凋零。 她的眼睛没有那么清澈,两颊没有那么饱满,皮肤没有那么细腻,甚至完全好的没有一点痕迹的伤疤,也似乎开始隐隐作痒。 她老了吗,苻鸢眼前浮起宗政殒赫老朽的面容。 二十年,已经二十年过去,岁月老去,仇恨却始终延续着,催促着她。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一切都完了。 苻鸢看着一丈外站着的秦漫。 「你还活着!」她沉声问道。 「我承认,林门主很厉害,」秦漫温和而平静的解释道,「为了摆脱他,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 「他没杀掉你,是他没用,」苻鸢眼神微微一动,继而冷静下来,「但你竟然敢到这里来,哀家很佩服你的勇气。」 秦漫平静的看向她,「明知道你抓着宗政殒赫,要以此为筹码,难道你还天真的认为,我会乖乖的按照你的计划行事?我想,大概不需要我提醒,我破坏过你多少次的计划吧。」 「如果不是齐儿,你以为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苻鸢冷笑道。 「我当然不会否认这一点,」秦漫轻轻颔首,「如果不是容齐,我会多费许多工夫,但你心里明白的,你曾经对我以及整个秦家所做的一切,那些因为我们而无辜枉死的人,我都一定会讨回来。」 「是秦永为了云儿那个贝戈人,在宗政殒赫面前说尽谗言,挑拨我们的关系,我才被打入冷宫!」苻鸢怒视她,「你知道我之后遭受了什么?我不过是报仇!」 「所以,我也只是报仇而已,」秦漫心平气和道,她知道苻鸢绝不会认为自己错了,所以也并不与她辩驳,到底谁才是无辜受害的那一个,「世间的公道,如果这世间不能给与,那么便要自己去取,现在我赢了,你的计划失败了,我为自己的家族平反,哪怕千百年以后,这一笔帐,公道也会落在我这一边。」 她也曾经郁愤过,曾经悲哀过,父亲堂堂北临丞相,为国为民做了那么多,最终秦家覆灭,竟然追根就底因为后宫女子的怨怒,因为这样可笑而荒唐的原因。 但她很快明白,她的不甘,冤屈,愤怒,除了她自己,没有别人能帮她平復。 她想要的公道,要自己去取得。 连容齐都不会帮助她,因为那是他的母亲。 他帮她做了很多,但始终曲折而委婉的,他也曾替苻鸢做了很多事,甚至想要减少两边之间的争锋相对。 当之前他从苻鸢手中夺回权利,也是希望让她减少罪孽。 他从没忘记苻鸢是他的母亲,即使不再对她怀有期待,哪怕她不曾明白。 「如果你死在这儿,」苻鸢冷冷的勾起唇角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当然不会死在这儿,而即使我死在这里,」秦漫并不担心,「宗政无忧两兄弟也不会让你活过明天,宗政无筹曾经多么怀念你,如今就有多恨你,你甚至为了让他无法找回亲人,将他手臂上的胎记烫平,如果不是恰巧发现宗政无忧在同一个位置上,有一处胎记,到现在,我们都无法确认他的真实身份。」 「其实,」秦漫微微侧了侧头,「我有时候在想,你留下宗政殒赫性命,到底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在他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亲人,废了你的后位,将你送给容毅过后。你杀容毅的时候,多干脆,结果到宗政殒赫呢?你捨不得让他死。」 「我真的替你的父皇和兄长感到悲哀,曾经将你捧在手心上,因为你而重用信任宗政殒赫,但到最后,当宗政殒赫背叛宸国,使你苻家灭绝之后,你心心念念的,只是宗政殒赫废了你的后位,是和云贵妃的争风吃醋而已。」 「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曾经哪怕一刻钟,想到过你的亲长们吗,苻太后?」 她露出一个带着悲悯的微笑, 「而实际上,你心里明白得很,至始至终,他就没有爱过你。」 这句话就像一个开关,将苻鸢完全的激怒了:「你找死——」 穿着禁卫军服,和黑色紧身衣的人在苻鸢身后出现,随着苻鸢一道向秦漫围攻过去。 秦漫举起剑,长剑一声清越的铮鸣,横扫而过,剑气随着荡漾开来,激出一片绚丽的火花,瞬间掀翻了数人。 苻鸢曾经凭听闻,估计过秦漫的武功,但仍然未曾设料到,秦漫的武功竟然高到这样的地步。 在数十人的攻击之中,依然毫不落下风,于刀剑纵横之中,如入无间之地。 鲜肉横飞,秦漫的身影翻飞如翩然的蝴蝶,长剑在月光下闪现的点点银光,随着艷丽的血珠向四周洒去。 两刻钟之后,还在战斗的,只剩秦漫和苻鸢两个人。 苻鸢有些惊讶的看着秦漫,经过激烈的战斗,没有使她清澈冷静的目光露出一丝的弱点,她似乎不知疲倦,没有痛感。 在苻鸢的眼中,秦漫额心处那抹红莲仿佛在逐渐扩大晕开,仿佛一把鲜活的火焰在雪山之巅上燃烧,越发开得灿烂娇艷。 第137页 「苻鸢,」这似乎是秦漫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 「我记得,那时候宸国被灭,容毅到北临结盟,那场宴席过后,在檐廊边偷看的人是你吧?」秦漫轻笑着道,「从冷宫偷跑出来,冰天雪的的站在那里,就为了在宗政殒赫经过的时候,看上一眼,真是深情。」 「住口!」苻鸢挟怒挥出一剑。 「傅筹长得很像宗政殒赫对吧?在你设局在傅筹面前扮演慈母的时候,」秦漫侧身挡住她的剑,「是不是,心里怀着可怜的幻想,这是你和宗政殒赫的儿子?」 「住口!」苻鸢丹唇一抖,再一次怒喝道。 「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让宗政殒赫恨你,」秦漫滑步,架住苻鸢的剑,继续道,「你希望他能正视你,看到你,你认为恨,也是一种让自己足以被他铭记的方式。」 「你胡说!」 「我让你住口!」 「所以,宗政殒赫死了。」秦漫盪开她的剑,唇边一抹淡淡的微笑,「你输了。」 下一刻,秦漫急速的往后退去,苻鸢举剑飞身刺向她。 「还没有经歷过真正绝望的滋味吧。」 就在苻鸢长剑,刺中她胸口的前一刻。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住了剑锋。 秦漫包裹着长发的头巾,在打斗中早已经松散,此时跌落了下去,散落下满头如雪的白髮。 雪白色的髮丝如瀑,映着月色的光辉,美得刺眼。 容齐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这样平静而舒适的安眠,睡到自然的醒过来,似乎已经很久未曾有过。 身体从未有过的舒畅和轻盈,所有病痛都随之消去。 他睁开眼睛,轻松的从床榻上坐起来。 「启皇陛下,」榻边立着一个穿着青紫色劲装的女子,单膝跪下来。 容齐认出来,这是无影楼的七煞之一,如今已经跟随了漫儿。 室内的安静,只有远处留了一盏灯火,微黄的光芒微微跳跃着,显得有些昏暗,但容齐发现,他如今的目力却能十分清楚的看清屋里的每一个地方,即使最幽暗的角落。 他感受到自己的内力仿佛更上一层,身体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生机。 这股内力,不同于过去的霸道,而是更加磅礴而舒缓,自然的流转处处平衡而和谐。 这些,却并未让他感到欣喜。 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活下来感到欣喜。 他恍然忆起陷入沉睡前,秦漫在他耳边说的话。 只觉得心惊得发颤。 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做到的?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然最为清楚,明明已经到强弩之末。 连他自己,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将一个将死的人,完全救活过来,甚至于恢復健康,这怎么可能。 她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撑着桌子打瞌睡的萧可,被刚才唤的那一声惊醒,看到已经下榻的容齐,她急急忙忙站起来。 「启皇陛下,你醒啦!」她绕过桌子,蹦跳着过来,「我帮你看一看脉。」 「漫儿呢?」容齐问道,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漫儿在哪儿?」 萧可拿起容齐的左手,并起三根手指探上去,随口回答道,「刚才探子来报,说老妖……」她骤然想起苻鸢同容齐的身份,舌头一打结,「我是说苻太后来,漫姐姐出去阻拦她了。」 容齐陡然站起来。 萧可自然拉不住他,旁边的罗剎连忙举剑,拦住他的去路,「君上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总要有个了结。她不想让启皇为难,也不会让启皇为难,但也请启皇体谅,莫要阻止她。」 容齐脚步一顿,广袖徒然垂落下来,他明白她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才更清楚自己的犹豫,如今仍然为此踟蹰不前。 他的确说不出,自己会坚定的选择站在她的身边。 而她,竟然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所以她现在也不想看见他出现吧。 过了片刻,容齐才轻声开口,「她……没事吧?」 「没事啊,」萧可肯定的答道,「漫姐姐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 她见容齐不急着走,对医术的执着让她克服了对容齐的畏惧,便又上前探了探,「漫姐姐还说,让启皇陛下醒来的时候,让我一定要帮陛下认真检查一下……」 见他这次没有拒绝,萧可便捏住容齐的手腕,再次诊察起来,「咦,居然真的完全治好了!」 萧可兴高采烈,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漫姐姐果然厉害!」 「她怎么替我的解毒?」容齐问。 「嗯……怎么说呢?」萧可认真的皱紧眉头,思索着措辞。 容齐看她的表情,心中一紧:「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是很清楚,」萧可一边想着,一边慢慢的解释,「因为陛下不只是中毒很深,同时身体也因为毒物的侵蚀,生机渐绝,所以姐姐将她的内力,输送到陛下的体内,然后通过特殊的经脉运行方式,激发陛下先天的生机潜能,然后将毒素引出去,姐姐先前中过天命,所以对毒物的位置很了解,因此帮陛下将毒都引干净。大概的原理就是这样。」 她每说一句,容齐心中便是一跳。 第138页 等她说完,容齐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和先前濒死前几乎一模一样,「她把内力都给我了?然后一个人出去阻拦母后?」 她承诺说不让他为难,但是母后—— 「应该不止这样,不是只内力多少的问题,」萧可的关注点不一样,用手指搔了搔下巴,困扰的琢磨着,「毕竟陛下中毒很深,而且身体受毒物侵蚀十分虚弱,生机都几乎断绝了,如今完全恢復健康,简直像是奇蹟一样。 「姐姐练的武功,真是相当特别,十分玄妙厉害,但又很难懂,连大叔那么厉害,都研究不出是怎么回事,所以,天命这种毒,以后大概也只有姐姐能解。」 「让开!」容齐无暇再理会萧可,而是转头盯向挡住他的罗剎。 「还请陛下,莫要为难我,我也是奉命行事。」罗剎感受到容齐突然变得澎湃的气势,阻拦得十分艰难。 「启皇陛下不用担心啦,」萧可天真道,「我出来的时候,哥哥和大叔都嘱咐我,只要听漫姐姐的话,就没问题的。至于内力,漫姐姐刚才用了药,可以在两个时辰内将内力维持在巅峰,以姐姐的武功,绝对是天下无敌的。」 容齐立即注意到关键:「你说两个时辰?」 萧可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罗剎已经变了脸色。 容齐立即注意到了。 他厉声问道,「现在过去多久了?」 「还有,不到一刻钟,」罗剎顿了顿,沉声回答。 她手中的剑垂落下来。 她知道,自己阻拦不住容齐了。 ---- 容齐的手握紧剑刃,竟仅凭着空手接住利刃,将宝剑捏到剑锋变形,他却全然没有注意,只紧紧的盯着秦漫月光的身影。 那一头披散下来的头髮,如雪一般白。 不只是他,就连苻鸢,也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得一愣。 唯一没有愣神的,自然是秦漫。 她并没想到容齐会这个时候来,他来的时间,比她希望的早了一些。 她本来不想让他为难的,但到这个地步,她也绝不会为他改变原本的计划。 秦漫冷静的挥出手,一点带着寒光的短刃自袖中飞出,快如一道闪电,划出银色的轨迹,几乎瞬间斩向苻鸢,快得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一段欺霜赛雪,保养得宜的圆润手臂跌落地上,沾染了地上的污血。 直到这个时候,齐肘的创口,才喷渐出血来。 容齐握着剑的手松开。 苻鸢则先是完全呆愣住了,继而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陡然的惊声尖叫起来。 那声音,全然不同往常的高傲缓慢,是一种惊到极致,慌到无措,全然的崩溃。 甚是连造成这样的秦漫,一时都顾及不了。 容齐反应得很快,两步走过去,替她点了穴止住血。 「给我杀了她——齐儿——给我杀了她!」苻鸢用完好的手拉住容齐,断臂指向秦漫的方向,「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快替我杀了她,替我杀了这个贝戈人!」 她甚至都没考虑过,之前只剩一口气的儿子,为什么此时能完好的站在她的面前。 容齐自然不会这样做。 他只是神色复杂的看向她,「漫儿……」 「齐哥哥,你才解了毒,该好好休息一下。」在苻鸢喋喋不休的怒骂中,秦漫轻柔的开口。 容齐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看向疯狂怒骂,全然失去常态的苻鸢,抿了抿唇,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掉,容齐抬手在她的颈后轻轻一按,让苻鸢顿时昏睡过去。 秦漫没有阻止他,苻鸢如果真的就此疯了,未免太便宜了。 她脚尖点着地面,本来,她并不想让容齐看到这一幕,可是她也绝不可能简单的放过苻鸢。 她展颜轻笑,仿佛很平静的问道,「齐哥哥,你会恨我吗?」 「漫儿,你还好吗?」容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温和关切的看向她。 他看着她垂落下的雪白的髮丝,很想伸手摸一摸,是否是真的。 她为他白了头髮。 他更想知道,她的身体是否还有别的伤害。 他知道,方才如果漫儿想,那支袖剑完全可以刺进母后的胸口,她没有这样做,而这样的伤,对于母后的武功来说,远不到威胁性命。 她的确不曾想让他为难。 他不能回答她的问题,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但一只手和秦家满门,他并不是不能明白。 「齐哥哥,」秦漫在他面前停下来,轻轻一笑,「如果,我变得不漂亮了,你还喜欢我吗?」 「怎么会,」容齐心里微沉,「在齐哥哥眼中,漫儿永远是最美的,谁都比不上。」 他更急切的追问她的情况,「漫儿,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告诉齐哥哥好不好?」 「齐哥哥的话真好听,一直都这么好听,」秦漫婉然一笑,看了一眼苻鸢,「要是真的就好了。」 容齐目光一黯,她竟然不相信他了,他勉强维持住微笑,「漫儿,我所说,都是真的。」 「嗯……」秦漫托着腮看向他,仿佛在丝毫是否要相信。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升起一朵绿色的烟花。 秦漫看向那边,眼睛一眨,转过来看他,声音变得冷漠得没有情绪,「你送苻鸢走吧。」 第139页 容齐微愣。 「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秦漫指了指烟花的方向,「林申现在死了,很快湘儿他们就会攻入这里,我不能让他们放弃自己的仇恨。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对他们来说,是杀母之仇,让他们完全放弃,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你如果要想苻鸢活着,现在带她走,走孤寒门从冷宫出去,那边你应该熟悉的,不必在需要我仔细指点。至于以后——」 容齐正要开口,被秦漫挥手制止住了,「你快走吧。」 她不想要他的承诺了,容齐绷紧唇角,「漫儿,你——」 她始终不曾回答他,关于她的身体情况,让容齐心里始终不安。 「走吧,」秦漫转身背对他,「再不走,我会后悔的。」 「漫儿,我听到你之前说的话了,」容齐最后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她始终不曾回头,他不知她是否明白,终于抱起苻鸢离开了。 他该对她说一声谢谢,因为她的成全, 但他想她或许并不想听。 ---- 内力的增长,让容齐的轻功也变得厉害了很多,几乎很快便不见踪影。 在他离去之后,墙后的阴影中,跃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来到秦漫身边,「后悔吗?」 药物的效果已经过去,秦漫顿时脚下一软,被无相子立即扶住,「你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立稳后,秦漫推开无相子的手,只是身上实在没有力气,秦漫扶着膝,然后在血污的地面坐下来,「我放走苻鸢,哥哥没什么话说吗?」 「我说过的,」无相子洒脱的一笑,也不管自己穿的白衣服,在她身边坐下来,「父亲当年替恩师说话的时候,便已经想到过后果,他是心甘情愿的,至于报不报仇,死了的人已经死了,一了百了,是活着的人想求心安罢了,我不想为死了的人活着,所以,我都无所谓,你不必考虑我。」 「兄长一向很有道理的,」秦漫浅浅一笑道,「死了的确一了百了,所以,我不会让苻鸢就这样一了百了的。」 「愿闻其详。」无相子摊开手。 「容齐还是不明白,」秦漫双手撑住地面,看着天空道,「他过去总是说,要活着,活下去,就算经歷再大的艰难,也要活下去,因为他本来便活得艰难,并且以为人生短暂,所以他将生命看得分外珍贵,能忍受一切的痛苦. 「但对于苻鸢这样人来说,失去骄傲才是一件无可忍耐的事情,尤其是前方看不到目标和希望的时候,如果可以,她会宁愿选择轰轰烈烈的死去。」 「其实,就这点来说,」秦漫转头看向无相子,「其实我能理解。」 无相子笑了笑,「好吧,我也可以。」 「苟且的活着,」秦漫轻轻一嘆,「真的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况且,她很快会发现,自己完全的失去一切以后,她以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容齐,但当她发现真正失去他之后,她才会明白,什么叫做坠入地狱。而容齐,不会让她那么容易的死去。」 「所以,你就这么自信,那小子一定会回来?」无相子又一次问道。 「他欠了我一条命呢,」秦漫对他不悦的挑眉。 无相子才不无所谓呢,他戏嚯道,「如果他不回来,你这一回可就亏大了。哎,我说,他要是真的不回来,你怎么办?」 秦漫眉梢一跳,盯着无相子看。 无相子不由得心里一跳,「怎么?你不会气疯了吧?」 「如果他不回来,」秦漫盯着他道,「我就需要重新选择一个皇后,这个人要能在我身体恢復前,保护我的安全,替我镇压反派势力,在我出征的时候稳定朝局,稳定补给,还要让我放心,不用担心对方篡位—— 「所以,除了容齐,」秦漫对他冷冷的勾起唇角,「我发现兄长也很符合这个条件呢!」 无相子几乎立即跳了起来。 但比他更快的,是门后传来的一声惊唿。 接着,萧可出现在门口,她看看无相子,又看看秦漫,低声喃喃着,「所以,大叔要嫁给漫姐姐了吗?」 她的声音虽然小,但现场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无相子怒瞪向秦漫,知道她利用自己的功法特殊,知道萧可在门后,才故意这样说话。 这是在报復他之前追问容齐。 无相子眉眼艰难的动了动,然后突然眼神一转,觉得这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他看向萧可,「可儿觉得呢?」 萧可表情纠结了片刻,坚定的看向秦漫,「我很喜欢大叔,虽然情敌是漫姐姐,但我也不会认输!漫姐姐,我们公平竞争,可以吗?」 说到最后,她还是有点怂了。 不过,无相子觉得已经足够了,他眉开眼笑的拉起萧可,对秦漫道,「你既然能开玩笑,看来也没什么事了,我和可儿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吧。」 两人头也不回的走了,把秦漫留在原地。 如果他不回来,要怎么办? 秦漫坐在地上,托着腮想着兄长之前提出的问题,然后轻声一笑。 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把他找回来。 难道,她还能放他走? 他都听到的啊, 他的命,从此以后,可就是她的了。 ---- 悄声推门而入的男子,缓缓的靠近,他有着清隽的眉眼,修长的身材,清贵而文雅,如同蕴玉般内敛沉静的气质。 第140页 于岁月中悠然绽放,澄澈而美好。 他在床榻轻轻坐下来,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带着一丝颤抖的抚上披散在枕上的白髮。 秦漫沉睡的容颜带着一丝苍白的病色,肌肤失却了往日莹润的光泽,显得有些枯败憔悴。 容齐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混蛋。 他那天,怎么就能那样干脆的转身离开? 这段日子,他听到外面的流言, 如今百姓们都说,上圣君是天命之女,有神助攻破了西启,并且在那一天降下神谕,要她统一天下,结束乱世,以白髮为证。 很多百姓都相信了。 他们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然而却看到她从一个普通女子,短短数年变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这如果不是神鬼手段,又怎么可能。 他将母后安顿在偏僻远离人烟的地方,以免让人找到,让绝对信任的手下照顾她,就赶了回来。 但现在,他突然产生了一丝怯意,不敢面对漫儿了。 他该怎么说,他再不会离开她,无论任何缘故? 他说过了这么多遍,她还会再相信吗? 白日里,他悄悄的看了她一天,看她上朝,接待朝臣,处理政务,十分疲惫,但直到深夜才能休息。 最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她睡后靠近她。 「念儿告诉我说,」床上原本仿佛沉睡的秦漫突然开口,「他说爹爹会念诗哄他睡觉,齐哥哥,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的语气自然的带着亲昵的抱怨,仿佛他们从不曾分别。 容齐垂眸看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脸,缓缓的露出温和的微笑,「是齐哥哥错了,以后齐哥哥都只念诗给漫儿听,好不好?」 「还要哄我睡觉,」秦漫嘟了嘟嘴,一脸骄纵。 「好,还要哄我们漫儿睡觉。」容齐笑意盈盈的应着。 秦漫睁大眼睛,注视他,「我现在就要听。」 「好啊,」容齐浅浅一笑,沉吟了一瞬,轻声吟诵——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 ……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一生,生死再不分离,这是我们早已许下的誓言, 从今之后,只愿与你相携,与你一同老去。 这是他的承诺, 你还愿意相信吗? 容齐冰灰的眼瞳带着微芒,凝视着秦漫,期待而忐忑。 「榖则同室,死则同穴。」秦漫的微笑缓缓落下,显出坚定的真实,她拉住他的手,言词近乎偏执的强硬,「不谓予之不信,言如缴日。」 「榖则同室,死则同穴。」容齐低声的重复, 活着要生活在一起亲密无间,死后也要同归一穴永不分离, 「不谓予之不信,言如缴日。」 并不是担心你不相信,而是这句承诺,如同天上的太阳,光耀而永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榖则同室,死则同穴。 不谓予之不信,言如缴日。 。 西启皇宫,长乐宫正殿中,秦漫敷了一脸牛奶兑的珍珠粉,在躺椅上随意的翻看着近来南方各国的消息,身边的几案上摆着一盘葡萄和一盘绿豆糕,一盏清茶,看上去悠闲享受。 谋划天下的时候很兴奋,征战四方的时候很潇洒,但每天处理枯燥的日常政务,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了。 过去身边能信任的人都不适合处理政事,而能处理政务的人,却不那么让她放心,所以,以前她都不得不自己看完。 虽然,秦漫一直觉得,这里面,真的需要自己作决策的内容,不到十分之一,但是,如果不看的话,又怎么知道是哪十分之一呢。 但现在不一样了呀,秦漫眼神往旁边飘去。 在她旁边,隔着一张小放几,容齐端坐在桌案前,任劳任怨的批改着奏章,走笔如游龙,运笔如飞。 先前,他自己当皇帝的时候,肯定都没处理过这么多奏摺。 毕竟,现在新立的秦国,面积差不多有当初五个西启那么大,又是国朝初立,事情自然要多得多。 北临就不用说了,接着尉国是被秦漫打下来的。 西启差不多算是被容齐「半送」给秦漫。 至于宸国—— 先前的帝王之争,让整个宸国上层的势力,在相互争夺中都被削弱了,这当中,自然也有容齐出的一份力,总之,之后宸国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 而剩下的继承人,一个还在吃奶,一个还没满十岁,都不成气候。 秦漫找到宫乱中出逃的昭芸郡主,以及她和宁千易的儿子,不费什么力气,用一个亲王的位置,便取得了宸国。 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谈的。 宸国的玉玺和兵符,都早就被容齐当礼物送给秦漫,宸国国内又乱得不成样子,当真大军压境,也无从抵挡。 但秦漫觉得,能不打仗,消耗民力,还是不打仗的好。 因此,她还终于收服了洛雅,让这个姑娘从此对她死心塌地了,这也算是意外收穫。 第141页 为容齐治病的那一天晚上,秦漫的确伤到了根基。 治疗天命,秦漫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长生诀。 顾名思义,这门武功最大的长处,其实不在与人厮杀决斗上,而是得到长生。它本身并不是一门武功秘籍,而是暗含了天地自然的奥秘。 所谓长生,就是与天地相交通,从天地间获得生机,天地不灭,便生生不息。 到底最终能不能长生不老,秦漫没有实践过,所以并不清楚。 但沟通天地,自天地间获取生机,以补助自身,是她亲身验证过的,长生诀的确可以使人最快的恢復健康,直至臻于最平衡完美的状态,练到这一步,到这地步,除非把头直接给割下来,或者完全搅碎内脏,就算一刀捅进心脏,也未必全无希望。 所以,秦漫才有信心,哪怕容齐就剩一口气,也能保他不死。 但长生诀并不好练。 在她记忆中的,学会长生诀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练会全部六张图的,她除了自己,没听说过有第二个人,但走火入魔,最后练死的,反而多不胜数,她当年的师父就是其中一个。 她觉得,真的要点机缘估计才能练成,她当初学会的,也是误打误撞,之前她拿出来,让兄长无相子一起参详,连兄长也摸不出其中的玄机,哪怕她将自己的体悟讲十分详细,不能就是不能。 兄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最有武功天赋悟性的人了,但仍然不能明白,所以,她更不敢随便拿给容齐来练。 她只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长生诀一共六副图,全部练成,会勾连成完整的经脉迴路,打通所有身体关窍与天地沟通,在这之后,长生诀的内力会自行运转,直接速成。 速成之后,要突破境界,继续发展仍然需要自己感悟,但容齐这时候需要的,本来便不是武功精进,况且,就此不再精进,以他的内力,也足以成为天底下前几位的高手。 如果在多一年,她相信自己就能达到内外同息,化无形为有形的程度,要简单许多,但容齐等不了那么久。 于是,秦漫透支了先天的本源,损耗了根基。 恢復大概需要三五年的时间。 本来也没什么,正好现在她一下子得了整个河北之地,半壁江山,自然需要安定局势,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她也没必要和人动手。 但因此使得头髮也白了,皮肤失去润泽,容颜失色,就有点不愉快了。 即使这只是暂时的状态,等内力恢復,容貌自然会回復最佳状态。 但作为女子,尤其是以美貌自负的女子,她更希望能尽早恢復容貌。 虽然容齐不在意,但她自己会在意啊,她更愿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容颜,时刻是完美的,纵使不必悦人,也想要悦己嘛。 不过要说,一点没有好处,当然也不是的,秦漫眼神又向飘容齐飘过去。 自幼在宫廷的教养下长大,容齐的仪态极好,跪坐在桌案前,背挺得笔直,墨色的髮丝柔顺的垂在背后,衣摆垂落在地上没有一丝褶皱,微微垂眸,凝神专注的样子,显得眉眼越发清隽,握着笔管写字的样子优雅至极。 长生诀功法的加持,使得容齐的容颜越发莹润如玉,白皙无暇,仿佛自内向外透出光晕来。 这当然是她得到的最大的好处。 本来就对她十分温柔体贴的容齐,如今简直百依百顺,精心细緻到极点,让她时常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泡在蜂蜜罐子里。 秦漫比着手指头算过,她如今得的天下,容齐有一半的功劳,光想到这点,她就心里美滋滋。 这种类似吃软饭的宣言,秦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只觉得自己的眼光当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好。 谁说江山和美人不能兼得的? 这么好看,这么厉害的容齐,是她的! 这天底下还有谁! 就问,还有谁! 感到秦漫不时飘过来的目光,容齐侧颜对她温润一笑,「怎么了,漫儿?」 秦漫顿时觉得心上中了一箭。 她眨眨眼睛,「齐哥哥真好看。」 容齐抿了抿唇,莞尔一笑,没有向过去一样回答,而是阖上最后一本奏章,放下笔走到她身边,「漫儿无聊了吗?时辰差不多了,让他们送晚膳过来好吗?」 他之所以批奏章批得快,倒不是因为太多,而是想早些写完,能早点陪她。 秦漫抬起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我们晚上出宫去吃吧,城里新开了一家饭馆,据说是南边的菜色,风味独特,我想去尝尝!」 容齐宠溺的笑了笑,点头应好。 她一向喜欢新鲜的东西,如今以他的武功,他们出宫,甚至都不必带上侍卫,凭他足以护她周全,这样也更自在些。 不过,这一天,他们註定品尝不成南方的新菜品。 就在他们正准备出宫的时候,影卫带来远方的消息,五天之前,先太后苻鸢在住所,自缢身亡。 容齐愣了片刻,垂下眼眸,神色顿时暗淡下去,过了许久,才无声的嘆了一口气。 秦漫轻轻的靠过去,揽住他的腰,将头靠在容齐的胸口上,「齐哥哥……」 对于苻鸢的死,她知道自己无法同容齐感同身受的。 容齐紧紧搂住秦漫,片刻才开口低声道,「漫儿……她也算是解脱了。」 第142页 对于母后的某些想法,他并不是一点也不明白,只是,他已经无能为力。 母后终究不明白,不能放过自己,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秦漫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当初被林申带到西启冷宫的那一天。 面前的梧桐树上,吊着刚刚死亡的瘦小的女孩,衣衫褴褛,伸出来的手脚细瘦伶仃的可怜,舌头常常垂下来。 林申指着那个女孩子告诉她,这就是她以后的身份,西启的容乐公主。 女孩子头垂着,睁大了眼睛与她对视,眼角边有血痕,大概曾经无望的挣扎过,最终却仍然没有逃过死神的侵袭。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她都无法忘记那一幕,所以,她从来不相信,带她到西启皇宫的黑衣人,对她有任何的善意。 当初的,那个真正的容乐公主,大概早就被苻鸢忘记了。 但命运却如此神奇的让她的结局,和那个无辜的小女孩,重合到一起…… 「漫儿,不要再恨她了,好不好?」容齐轻声道,「我们以后……要好好的,一直在一起。」 「好,」秦漫轻轻的笑起来,「我们当然要一直在一起呀,齐哥哥。」 从今以后,你终于完完全全,彻底的,独属于我了,齐哥哥。 江山, 还有你, 发过的誓,许下的诺,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番外一 「退朝——」 随着宫侍长长的拖腔,秦漫步步自御阶拾级而下,白色朝服锦袍下,正红的洒金裙摆落在金砖地面,缓缓的从低头伏拜的群臣身边滑过。 有人悄悄回望,已经走到大殿门口的女皇,雪白的银色高盘成华丽的髮髻,朝服的背后,那只展翅的金色凤凰依然威风凛凛。 女皇离开之后,朝臣们依然沉默着,茫然的,疑惑的消化方才的御令, 一个时代就此要过去了吗…… 「母皇,您这决定是不是太突然了,不再考虑一下吗?您如今正当盛年……」下朝的路上,已过而立之年的秦念,跟在亲娘身后,喋喋不止着,以此掩饰自己同朝臣们同样茫然,却更添了彷徨的心情。 就在方才的朝堂,母皇毫无徵兆的突然宣布退位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御诏,将秦念骤然推上了最前台,作为母皇唯一的孩子,当朝太子,他理所应当的,即将成为国家的主人,天下的至尊。 「停!」秦漫蓦地转过身来,抬起手掌比了个停止的手势,嘆了口气幽然道,「昨晚对镜梳发的时候,看着这满头白髮,我就想着,这辈子为了江山社稷,夙兴夜寐,日夜操劳,真的是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候,也该休息了,你娘我真的是累了。」 秦念抽了抽唇角,您这头髮是怎么回事,难道大家不清楚吗? 您二十三岁的时候就白髮,都白了三十年,还不是当年,吹下牛皮,说这是天将神谕的证据,这么多年,才不得不想办法保持的,好吗? 他自问自己还年轻,但是如今亲妈这张倾国倾城的嫩脸,走出去说是他妹妹,估计都有人相信。 每年新入朝的官员,初次见到亲娘,仍然少不得呆立片刻。 至于累,昨日还拉了爹爹去城外渭水踏青,一直玩到晚上的七夕灯会结束,还真是……日夜操劳,辛苦得很,完全忘了在宫里改了半天奏摺的儿子了。 「娘亲是因为现在天下太平,无事可做,太无聊了,才想退位的吧。」作为儿子,秦念还是很了解自己亲妈的。 「知道就好,」秦漫被亲儿子点破,没有一点不要意思,无所谓的挑挑眉,「我看你这几年,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不是正好吗?」 当妈的,显然也很了解自己的儿子。 秦念却没有亲妈的淡定,不免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期期艾艾:「娘亲,我……」 想当皇帝,说一不二,执掌天下,自然是真的,但是,觊觎皇位,实在不孝,这种想法不过偶尔一闪而过,如今更被母亲点出,秦念实在有些羞愧难当。 「我又没说不好,你都三十多岁了,没有一点野心我才不放心呢,镇定点,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得有点捨我其谁,唯我独尊的气势!」秦漫挥挥手。 边走边道:「这些年,我教你军事、户籍、地理、天时、农事、商业、百工是怎么回事,从不教你该怎么做个帝王, 「因为没有一个帝王是教出来的。 「你以后想怎么做,希望这个天下成为什么样子,都只能你自己去想,朝臣们可以提出他们的谏议,但你要始终明白,最终做决定的是你,承担这个决定结果的人也是你, 「我如何处理政事,你看过了,但那是我的方法,你想学可以,但我也要提醒你,同样的方式,在不同的人手里,可能结果是不同的,无论如何,你需要自己去判断,前方的路需要自己去走。」 「娘亲……」 秦漫挥挥手,「要撒娇回去对着衍儿撒去。以后,这个天下,就是你们两个做主了,好与怀,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会再管,除非哪天你真的把天下玩没了,我倒是可以出山,再打一回。」 秦念眼神一垂,露出可怜的表情,「娘亲这是嫌弃我了。」 「知道就好,所以我们不搞什么三请三让了,你要实在不想当秦皇,我就让衍来当,想来衍儿是乐意的,」秦漫扬扬下巴。 第143页 秦念轻轻嘆了口气,自从自己长大,同亲爹没那么相像过后,亲娘对他的耐心,简直江河日下。 「娘亲,您真的要和爹爹一起离开都城吗?」秦念看秦漫决心已定,转而道,「毕竟这里是皇城,生活比外面好多了,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爹爹着想吧,爹爹从前可是皇帝,一辈子生活在宫廷,出去一定不能适应的。」 秦漫对他冷笑了一下,「你以为,你比我还了解你爹?」 这话相当严重,秦念识务的赶紧闭嘴。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长乐宫门口。 「祖父,今日先生教诗经里有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这个『僚』是什么意思呀?」才走到门口,两人便听到长乐宫中便传出一缕清脆的童音。 秦念顿时觉得头疼,身边的亲娘冷笑一声,身形一摆,已经飘了进去,那灵动的身姿,不像「不知还有多少时间」的人,倒想还能在活五百年。 等他走进去,就看到前庭花园里,自己九岁的大女儿秦长安,被她祖母提着领子拎在手里。 秦漫看他进来,伸手把小丫头向他甩过来。 小姑娘半空中平衡的身形,没落在亲爹怀里,而是翻了个跟头稳稳的站定,讨好的看向秦漫,小嘴很甜,「祖母,每次看见您,我都觉得诗经中《有女同车》定是专为您写的。您说是吧,祖父大人?」 容齐被她逗得一笑,然后站起来迎接秦漫,「漫儿,今□□上有什么好事吗?」 他浅浅一笑,如同清风筛过竹影,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依然是青丝如墨,清贵隽雅的青年。 「齐哥哥,」秦漫步履轻快的来到容齐身边,拉住他的手,这才转头对秦念道,「安儿九岁了,竟然连诗经都没学完,看来课程进度太慢,你明天该去同她师父,洛先生聊一聊。」 秦念拍了拍露出大事不好表情的女儿,贊同的对他娘点点头,「她就是闲书看得太多,都不把工夫花在课业上,以后我和衍一定多多注意。」 秦漫点点头,这才高兴的对容齐道,「齐哥哥,我今年给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生辰礼物,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容齐含笑看着她,伸手拂过她的髮鬓,「漫儿每次准备的礼物齐哥哥都很喜欢。」 若不说出年纪,谁能想到,看上去仍然容颜俊美的容齐已经年近六旬。 「我刚才把皇位让给念儿了,」秦漫兴高采烈的宣布,「我们明天就动身去清河村,我让人把房子都收拾好了,我在那里给你过生辰,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容齐愣了愣,然后缓缓扬起微笑,冰灰的眼瞳中有涓涓春水融过,温柔而清澈,「好。」 「这个生辰礼物如何?」秦漫得意的问他。 「……很好,」容齐凝视着秦漫,仿佛他的天地间,她是唯一的存在,「特别的好,齐哥哥,特别喜欢漫儿这个礼物。」 「那我们现在就去收拾行李,」秦漫兴致勃勃的拉起他,「齐哥哥给我雕的人偶都要带走,还有诗集,还有……」 「好,都好,都带上。」容齐连声应着。 秦念望着父母十指相扣,相携而去的背影。 突然想起数年前,朝局安稳后,娘亲却将父亲手上的所有事务分给了别人,父亲毫无反抗的退出朝堂,那时候,他一点也不懂,甚至觉得母亲这样做太过无情。 在母亲征战在外的时候,在母亲无法顾及政务的时候,是父亲帮助她稳定朝廷,维持军需,甚至保护她的安全,然而,在她不再需要过后,却收回了父亲所有的权利,让他成了一个隐在后宫的「皇后」。 虽然无人敢当面评议,却被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嘲笑,看不起。 现在想来,也许,从来不了解父亲的人, 是他。 但是, 但是! 他爹他娘竟然就这样把他给忘了! 这世界未免太悲哀了吧。 「秦念!」 正在这时候,一身火红的姑娘怒气沖沖的跑进来。 「怎么了衍?」秦念温和的问妻子。 「你说怎么!」宗政衍咬牙切齿,「我又怀孕了!这样还怎么去尉城巡视!是不是你把药给我换了!」 秦念不急不慢的笑了笑,开口道,「应该是前些天出去玩的时候,忘了吃吧,你可不能诬陷我。」 宗政衍一愣,连忙认真回想。 秦念哪能等她反应过来,他轻轻嘆了一口气,「刚才,娘亲说她要和爹爹一起走了。」 「师父要走?到哪去?」宗政衍一惊,自然顾不得怀孕的事,连忙问道。 「衍儿,爹娘都不要我了,以后我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秦念轻轻的开口。 十分会看眼色的秦长安,悄悄、悄悄的蹑手蹑脚的走向一边,然后悄悄、悄悄的跑掉了。 宗政衍狐疑的看了看他,最后还是别别扭扭的拉住他的手,「那,那行吧,以后我陪着你,你放心吧。」 「我们以后要好好的,」秦念低声道,「你以后想要去边城,想要去沿海,我都不会拦着你。」 他和宗政衍,也许不会有爹娘那样经歷生死,盪气迴肠的感情,但他想,以后,他应该多想着她,多成全她一些。 他们,才是相携要共度一生的人啊。 第144页 ---- 「漫儿,你真的决定了吗?」容齐低声问。 「是啊,」秦漫对他灿然一笑,「齐哥哥陪着我这么多年,做我想做的,成全我的野心和愿望,往后余生,漫儿会陪着你,做你想做的事,完成你所有的愿望。」 「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容齐垂眸浅笑,抬起与她食指相扣的左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秦漫笑着重复,点点头,然后突然奇想,「齐哥哥,要不我们再生个小娃娃来玩吧!」 对于和容齐一起去清河村,她自然没有意见,但是年年復年年,她还是得找点事来做才行。 「啊!?」 饶是淡定如容齐,也不免有不能冷静的时候。 「……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桃花盛开,莺飞草长,又是一年,春光如许。 桃林中一座别致的小院,前后不过半亩,却热闹的栽满花草,此时开得茂盛,招引了满院蜂蝶穿梭飞舞。 这天一早,向来脾气温和的容齐,突然强硬的以吵闹为由,将围绕在身边的秦念、宗政衍还有孙子孙女们赶出门。 秦念走的时候,颇不安心,却无法说动突然固执起来的父亲,只能带着儿女们离开。 喧闹嘈杂了数日的小院,又重归往日的宁静。 这里的卧房,不像宫中的寝殿那样宽敞,十步就走到头,白天挂起床幔,阳光可以照透,躺在床榻上,就能望见窗外的春日景色。 不过,容齐此时,没有看窗外的风景,而是全神贯注的凝视着秦漫,就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她始终是最动人的风景。 秦漫坐在榻边的竹椅上,握着容齐的手,悠悠的念着诗。 过去每一年,容齐都会抄一册诗经送给她,只是今年初他病了,至今才陆续抄了几篇,后来再无法提笔,寥寥几页无法成卷,秦漫便选了自己喜欢的,补充在后面,前几日写完,今日将她选的篇章读给他听。 她选出的篇章,自然同容齐选的不太一样。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虫飞薨薨,与子同梦……"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容齐无奈的捏了捏她的手心,「漫儿……」 前面的都还算了,但野有死麕,未免也太过分了。 秦漫轻睨了他一眼,她此时的容颜已不再年轻,眼角、唇角都出现细碎的纹路,鬓髮在变黑之后,又已经逐渐变得灰白,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澈灵动,带着初春的勃勃生机。 「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帨兮,无使犬也吠。」她笑着念完了这一句,这才阖了页,无辜看向容齐:「齐哥哥,怎么了?不喜欢这篇吗?」 容齐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轻声道:「对不起。」 自从他这一回病后,自感不同往常,故招了孩子和孙子辈前来,秦念也是好意,觉得母亲年事亦高,便接替了她在父亲身边照顾,只是这样一来,他们独处的时候便一下子少了。 家里因为人多,热闹起来,但这些日子,漫儿却反而沉默了。 他将他们叫来,有他的理由,但看到漫儿的样子,他还是觉得歉疚,不只是做明知道会让她不高兴的事,还因为,他不能继续陪她走下去。 到了某个时候,人真的会产生某种预感。 清晨醒来,看到守在身边的念儿,露出疲惫却欣喜的表情,他却只觉得寂寞和疲惫。 该对他们说的话,早就说完,他并不喜欢那种轰轰烈烈的气氛,况且,随着念儿的长大,他们之间的牵连已经逐渐变得淡薄,至于念儿的孩子们,离他便更远了,而他们也将逐渐长大,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对他的离去,已经有心理准备,也许会有哀伤,但他相信却并不会太过深刻,很快会被时间沖淡。 他的最后一程,有漫儿在身边就够了。 漫儿也更喜欢这样,更希望能安安静静的陪他,最后说说他们自己的话。 他不想留下遗憾,更不想让她感到遗憾。 「漫儿,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吧?」容齐望了望窗外,微笑着轻声道。 那双从树荫里透出的清澈眼睛,生机盎然,即使最好的宝石也无可比拟,让人一眼就会发现,她还自以为藏得很好。 阳光在树叶上的闪光,怎么能有那样灵动透亮。 秦漫沖他眨眨眼睛,「齐哥哥,还记得很清楚呀。」 那时候,容齐递给她的那碟糕点,是北临才有的式样,连味道都很相似,她最初只是觉得惊喜,并没有多想。 「那是你娘给你的吗?」秦漫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来。 「不是。」容齐轻轻摇了摇头。 母后那时候,还是紧闭宫门吃斋念佛的庄妃,连他这个亲生儿子一年也见不到她几回,有的时候,他去请见,便会有人端一盘那样的点心出来,说是母后给他的。 在那个时候,他以为那是母后在关心,即使母亲连见都不愿见他。 因此,想念母亲的时候,他会请人做一盘,放在身边。 第145页 秦漫笑道,「所以,那是齐哥哥的点心,对不对?」 「对,」容齐轻轻扬起唇角,「我那时候弹的琴真的很糟糕,对吧?」 在宫中,他年纪最小,入学最晚,又不受父皇喜欢,教琴的先生对他没什么耐心,课后也没有人可以请教。 但他却很喜欢琴声悦耳,第一次听到便觉得喜欢。 皇子居住的地方挨在一起,他不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弹琴,声音回传到隔壁,引来斥责,只能带着琴,找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练习。 「嗯……」秦漫托着腮认真的想了想,「其实吧,还好,比我也就差一点点……但我吃了你的东西,总不能白吃,总得有点表示才行嘛。」 容齐无声的笑了笑,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那时候,我其实很高兴,特别高兴。」 他从小没有一个朋友,没有能说话的人,连母亲都很难见到,整个皇宫,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囚笼,孤独寂寞,空洞的让人害怕。 直到那天,漫儿出现,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美好的礼物,让他欢喜得近乎惶恐,难以置信。 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她则冷宫中的宫女,他会在结束课业的午后,去那个临近冷宫的湖边,而她则从冷宫爬墙出来。 她听他将每日师父上课的内容讲给她听,然后侃侃谈出自己的想法,聊天,讲讲外面的事,而对他来说,有她作伴的这段时光,是他每日生活的唯一期待。 那个时候,他没有想过,他能够有这样的幸运和她相伴一生。 那段宁静而美好的日子,过得特别的快。 他们一转眼就长大,关系越来越亲密。 他的兄长们,突然开始一个个的莫名横死,而父皇也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 他从一个被冷落的皇子,一下子成为了西启唯一的继承人。 同他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欺负他为乐的兄长,和每年宫中宴会遥遥一面的父皇,他们的逝去,他那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感伤。 甚至相反,他惊喜于突然其来幸运。 一切似乎在变好。 他以为只要登基上皇位,便能成主宰自己的命运,拥有保护她的力量,也终于有了向她告白的底气。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向她求亲了。 「齐哥哥,」秦漫也正在这个时候开口,她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手边,「在你要登上皇位的时候,其实,我有担心过的,你的身份变得不一样了。所以,当你说想要娶我,想让我成为你的妻子,我真的……特别的开心。」 她当然不是不相信他,认为他会变心爱上别人。 但帝王,是不一样的,对于那个位置来说,需要考虑的太多,不能感情用事。 「不会的。」容齐低声喃语。 他动了动手指,轻柔抚过她的眉眼。 在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註定活不过二十四岁,如果不是想要娶她,想要保护她,皇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那时候,我是不是特别的美?」秦漫支起身来,带着几分得意的问道,「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呀,齐哥哥?」 「是很美,」容齐笑着轻轻点点头,眉宇舒展一如旧时的清隽,说着过去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依然如过去的每一次情谊真切,「漫儿在齐哥哥心里,一直都是最美的。」 他还记得那天她的衣衫的样式,轻飘的腰带上缠枝的绣纹,髮鬓上清甜的香气, 还记得她雪白双颊上泛起羞涩的红晕,秀颈微垂优雅的弧度,红唇微抿着可爱的翘起。 她的眼睛忽闪着,一会儿看向他,一会儿又看向别处, 闭上眼睛,害羞却又大胆的迎和他的吻。 那样的场景,当他回忆起来,依然清晰如昨日,让他心跳加速。 然后,她信赖的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他一面让她放心,一面心里却升起不安的情绪。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他以为的幸运,并不是幸运,都是母亲一手布置的阴谋。 母亲,的确从来没有爱过他,她恨他,将他当成她一生最大的污点,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復仇,在他被母亲拒之门外的那些时候,也许她正在北临,抱着宗政无筹,「扮演」着母亲。 同时,母亲还是当年漫儿家族被灭的真正元兇。 他登上了皇位,却仍然无法保护她,甚至为了自己,卑鄙的隐瞒了事实,他和母亲做了一个交易,只要他愿意听话,而漫儿始终不知道真相,她就可以暂时留下她,任他们以兄妹的身份相处。 但纸包不住火,漫儿终于还是知道了。 「漫儿……当时很恨我吧,」容齐低声道,「知道真相的那天。」 秦漫摇了摇头,将头靠在他身边,「齐哥哥,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那天的天命,我们不会有如今的相守。」 她不会感谢苻鸢,但是如果因为服下天命后,她拥有了多一世的记忆,便无法改变容齐早逝的命运。 是啊…… 容齐看向秦漫,在那之后,她像浴火重生的凤凰,展开双翅,一飞沖天。 他只想成全她,但她却始终执着的站在他面前,坚定的只要他承诺一件事,就是——爱。 他当然爱她,他的一生,大概註定做的事,就是爱她。 第146页 她在他心尖上开了一朵花,他看着,便心生无限欢喜。 这朵花,开得那样灿烂,他一直很感谢她,始终愿意留在他的心尖。 「漫儿……」容齐觉得胸口逐渐沉重,微微张开口,尽力的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仍然很轻,「你幸福吗?」 这一生,我给你幸福了吗? 秦漫紧紧的闭了闭眼睛,将微微刺痛的滚烫的眼泪,拦在眼眶里,这才浅笑着睁开眼睛,在他的注视下认真的点了点头,「是,我很幸福,齐哥哥谢谢你。」 容齐轻轻的舒了一口气,露出一点欢喜的微笑。 疲惫沉重之感向他袭来,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煳,泛白,几乎看不见她的脸。 但他还记得自己要做的事,他必须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容齐尽力的握紧她的手,「书柜、最顶层的那个匣子……你、帮我……帮我、交给念儿,好吗?」 秦漫微湿的长睫,轻轻一颤,点头,「好。」 「你、」容齐竭力说道,「要、亲手、交给他!」 秦漫再次点头,「好。」 她答得这样痛快,却让容齐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猜错了。 他费力的看向她,想要从她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秦漫凑到他的耳边,「齐哥哥,你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所有你希望我做的事,我都会完成,我从来没有食言过的。」 是啊,她从来没有对他食言。 恍惚而疲惫的感觉,再一次向他袭来,这一回,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渐渐变得轻盈飘忽,无法控制,渐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下一瞬就要像风一样散去。 他费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再看她最后一眼,尽力的想握紧她的手,就像抓住尘世最后一个支点。 秦漫抿了抿唇,发现脸上清凉一片,才意识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了,滴落在他的脸上。 她用另一只手,把他脸上的泪擦掉,然后抹掉自己脸上的泪。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她与他靠得很近,好让他能看清自己脸上的微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容齐唇翕张,无声的重复,微微扬起唇角。 时光在这一刻, 凝住了。 容齐平静的躺着,合着眼睛,唇畔一点清淡微笑,身体还有微温的热度。 仿佛只是安详的睡眠,下一刻就会醒来,然后对她微笑。 但她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他已经走了。 几十年共同的生活,他早就改掉了西启皇宫里养成的这样的姿势。 秦漫记得很清楚,他一向会侧身向着里侧,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 这样的姿势,可以更方便替她掖好身后的被子,也好让她可以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他走了,真的就这样走了。 秦漫将头伏在他的心口处,那里无数次为她激越的心跳,已经完全停止。 他的手再不会握紧她。 在这一刻,她清醒的意识到,他已经离开。 一切,都停止了。 对于他。 对于她也是如此。 「才这一点点时间,」秦漫对着容齐轻声道,「我已经忍受不下去了呢,怎么办,齐哥哥? 「你说过要一直和我一起,但为什么这一次却独自离开? 「你真的想要我一个人留下吗?」 「我觉得好冷啊,」她伸手抱住他,那双手臂已经不会再回应她了,「漫儿,真的太冷、太冷、太冷了……」 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他的心思,他准备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她曾经在书中看过,曾经的歷史上,有一位武威赫赫的熠王,本来有机会统一天下,却为皇后殉情而死,他们没有子嗣,故而好容易统一的江山,再次分崩离析。 她当然,不会做那样的事。 但对于她来说,如今的世界,没有他,便苍白失色,无趣无聊。 他的话,她自然会听,他让她交给秦念的匣子,昨天就已经被她亲手给儿子了。 「不要怪我,好不好……」秦漫就像过去一样,凑上去轻柔的吻他的唇角,就像每次想要他答应她什么的时候, 「就当你答应了。」她露出一个活泼的笑颜,兴致勃勃的就像准备同他出游,「齐哥哥,你会等我吗? 「还是不用了,我会赶过去的…… 「我会赶上你的。」 她看着他,伸手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榖则同室,死则同穴, 不谓予之不信,此言有如缴日。 「齐哥哥,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好不好?」 「好不好?」 ---- 秦念看到那束沖天而起的火焰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他只能站在灿烂纷飞的桃花林外,看着那一座小院,终化为灰烬。 他拿出母亲前一日转交给他的匣子。 匣子本来应该按照母亲的嘱咐回京城再打开,但他现在对里面的东西,已经有了猜想。 匣子里只装了一封信,薄薄的一张。 一阵风来,灰烬被扬得漫天都是,和被风扬起的花瓣在空□□舞。 第147页 他捏在手中的宣纸吹得不停颤动,仿佛想要从他手中挣脱出去。 纸上墨色淋漓,写的人下笔极重,却仍然无法克制细微的颤抖,笔锋转折处显得十分吃力。 他想,父亲了解母亲,但母亲也一直很了解他。 「祖父写了什么?」秦长安哭得泪眼朦胧,抽抽噎噎的凑过来问她爹。 「没什么,」秦念将纸张收了回去,「什么都没写。」 这封信,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让母亲自己去同父亲解释吧,秦念眼泪落下的同时,轻轻的微笑。 父亲也该自己照顾母亲。 他们的事情,他这个做儿子的,从来是管不了的。 容齐恢復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半空。 层峦起伏的群山和阡陌纵横的稻田,都被他踩在脚下,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比风还要轻,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半空的风,比地面上的更加凛冽,他被吹得东倒西歪,好一会儿才稳住了身形。 放眼望去可以看得极远,直到天地交接的弧线。 他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角度看过这世间,房屋,道路还有人,都变得渺小。 低下头,身上是之前穿的靛蓝的布衣,脚上也是惯常样子的布履,自己的手,不再干枯,不再暗淡布满褶皱,而变回苍白平整,经脉丰润。 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心里却觉得,自己如今大概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没有勾魂使者,没有黄泉路,没有奈何桥,他应该已经死了,魂魄却还留在人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安排。 他下意识往四周望去,没发现有同他类似的存在。 一时间,除了在四面八方乱刮的风中保持平衡,他有些茫然。 他想到过去听到的一些传说。 听说,有些人因为生前的执念,会留在人间的。 所以,是不是说,也是因为如此,他得上天垂怜,能继续的陪着漫儿了? 他曾经还想过,自己要怎么才能等着她,想来如果坚持不愿投胎,好好的同他们讲清楚,阴差或者神明,能通融通融,让他等一等她, 三年,五年,十年,多久都没关系,她在人间好好的活着,念儿会好好照顾他的母亲,他会一直等她,多等一等也没什么, 但他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可以继续陪着她, 听说死者的阴气重,如果靠生者太近会不好,不过,这也没关系,能让他远远的看着她,就足够了。 容齐回忆了一下方才过来时的方向,有些急迫的往回赶,想早些回到她身边。 然后, 他看到了那映红了眼的火焰。 他们居住的那座小院,已经完全陷入一片火焰之中,熏蒸起的热浪,拂到他的脸上。 他仿佛能听到木头灼烧断裂的噼啪声,闻到各种东西被烧焦混合的味道。 漫儿……她在里面吗? 容齐俯身向小院飞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秦漫。 仿佛是一缕火焰飘升,在小院的上方,化成了一身红衣的漫儿。 鲜红仿若火焰的衣裙上,绣满金色的刺绣图案,年轻的容颜,雪白的头髮,像极了她登基以后,他们成亲时,她在他记忆中的模样。 她低下头,张开手臂,打量了一回自己的样子,抬起头来,看到容齐就在不远的地方,登时露出惊喜的表情,「齐哥哥!」 她对身体的控制比容齐开始的时候好得多,仿佛极其自然的接受变化和不同,轻轻一动,便极快的飘到了容齐的面前。 抬手摸了一把头髮,确定没有散乱,秦漫这才抬头沖容齐一笑,「我还担心,会追不上你呢。」 容齐一把扣住她的双手,担心的上下打量,担忧和生气多过重逢的喜悦。 他盯着她,清隽的眉锁得紧紧,有心想要说她几句,但他从来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训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秦漫看着他的表情,顿时把表情收敛了些,一脸乖巧的睁大眼睛看他,「齐哥哥不想见到我吗?」 容齐嘴唇轻轻颤了颤,终于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轻声问,「疼吗?」 「不疼,不疼。」秦漫连忙摇头。 活着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不能分开,其他的好像就觉得无所谓了。 怎么可能不疼?容齐温柔的凝视着她,心疼的轻轻嘆了口气,「我会等你的,我会等你的呀,漫儿。」 秦漫笑嘻嘻的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我怎么能让你等我呢?」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秦漫伸手搂住容齐的颈。 事已至此,容齐终于舒展了眉头,对她露出一点浅浅的笑,低头与她额头相触,亲密的靠在一起。 心中却想着,再不能让她独自一个人。 「抱歉,」这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打破了两人之间静谧美好的气氛,「虽然不该打扰二位,不过,还请给点注意可以吗?」 容齐侧过脸,一对气度不凡的男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旁边。 那名男子似比他略高一分,容貌极其相似,若非衣冠不同,他甚至怀疑是镜中的倒影。 秦漫搂着容齐的腰不放,偏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两人,目光在对面银冠的男子和容齐之间打了几个来回,露出一个仿佛友好的笑容来:「不知二位有什么事?」 第148页 「我叫宁云,这是润玉,」自称宁云的女子,微笑向前走了一步,看向秦漫,「如今忝居天帝、天后之职。」 她看过秦漫的过往,知道她此时虽然看似温软,其实深怀戒心,甚至随时可能出手。 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 「忝居,」秦漫缓缓的重复,「夫人的口气好大呀。」 她柔柔的一笑,又软又轻,仿佛是梦中的花,艷得不真实,隔着让人无法窥透的层层迷雾,却因为隔雾而来的清甜香气,越发引人探寻。 「你没得到上古记忆传承?」虽然表情软化了语气中的傲慢,但润玉仍然觉得她对宁云无礼。 他神色不悦,清俊的眉眼顿生威严,若是在朝堂之上,此时九霄云殿怕已经跪倒一片。 宁云拉了拉润玉的袖子,被他一把握住手,也不挣脱,依然平和的笑着对秦漫开口:「天上五行失火,我们不得已方才唤醒神尊,还望见谅。」 说唤醒,其实有些不准确。 火神出于鸟族,但不是随便什么鸟都能当火神,凤凰、玄鸟、鸑鷟三种,除了凤凰,另两族如今已经断了血脉传承,但旭凤如今死后重生沾了魔气,自然也当不了火神,所以,火神之职,由燎原君暂代,他已经是天界最合适的选择,但始终还是不能完全继承神位。 在这个陷入尴尬的时候,鸟族的现任族长隐雀,给他们带了一个鸟族的隐秘。 鸟族的禁地,有一枚五彩的卵,从远古留下,只是一直没有孵化,但按照记载,可能是凤凰一族,最为尊贵的,天生具有五德,生而为神的五彩凤凰,留下的卵。 而之所以一直没有上报,隐雀表示,是因为这枚卵从来没有动静,他们一直以为它已经死了,近几年才突然有了几分动静。 宁云没有在意他的小心思,如果这枚卵出现意识,那么,最可能是在天界两只凤凰同时陨落的时候,那时候他没将这件事说出来,打的什么主意,彼此之间心里都很清楚。 鸟族式微,想要将这位上古神族作为底牌,也是常情,多半是鸟族自己找不到仿佛孵化,这才不得不寄希望于他们。 不过,避免一族的陨落消失,本是她和润玉的职责。 润玉在承天台演算了三天,将那枚六界仅有的凤凰卵丢下了天、机台。 彩凤不是生而具五德,而是由五德而生,在没有长辈孕育给与功德,需要自己经歷轮迴养出五德。 但到底能不能养成五德,超脱轮迴,并非他们能控制,而丢下去过后,那枚卵就找不到了。 直到今日,彩凤于火中出生,他们得天地的感应,这才赶了过来。 至于当初,宁云不过是看到对方身上有帝王紫气蒸腾,又恰见容齐生得同润玉肖似,怜惜一对有情人,并没想到,秦漫就是当初被他们丢下去,已经不抱希望的凤凰蛋。 「天后,你要知道,」秦漫的语气中没有多少敬意,上古神族超脱于如今的天道,她既然成功的化出五德纹章,便不受天道管束,「我们一族虽然可以控火,并不止于此,只有赤凤才依赖于火,你们天界的神位,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想让我俯首称臣,是不可能的。」 润玉眼神一厉,正要上前,再一次被宁云拉住。 「天地五行,非属天帝,而是六界众生,不过,既是我们请你来帮忙,自然不会以天界的规则束缚你,」宁云诚恳道,「你如今初生,才得了记忆传承,可以先适应一段时日,之后再做决定,若是你当真不愿,我们也绝不勉强。」 在宁云看来,新生的彩凤,不过是个幼孩,虽然人形成年,原生不过是只炸毛的小鸟儿,突然面对记忆传承中已经天翻地覆的世界,面对他们这些新世界的利益者,自然没有不信任。 秦漫沉默的打量她,上古神族的灵威逼向她,宁云却似全无感觉,对她友善的一笑。 淡雅之极为广阔,清幽之极是无瑕,眼前的天后,是个淡雅如望断水天一色,清幽如星河入梦来的美人。 浅浅一笑,便如高林山谷略过的风,天空悠然飘过的云,让人说不出的舒缓。 「你们自己要唤醒我,我不承这份因果,」秦漫握紧了身边容齐的手,只有容齐知道她如今的紧张。 她现在打不过他们,但天性却又让她绝不能对他们俯首称臣。 容齐一直没有说话,他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无论秦漫做什么选择,他都会站在她的身边,即使与天地为敌,也没有关系。 「这是自然,」宁云并没有太过失望,对于如今唯一的上古遗族,即使还弱小,却已经有足与天道对抗的力量,火神之位,对于她来说,不屑一顾并不奇怪。 至始至终,是他们需要她,而非她需要他们。 秦漫看看宁云,又低头看看和容齐交握的手。 「但是,」她上前一步,看着宁云道,「我承你的情。」 虽然宁云没有说,但现在她已经知道,她当初之所以在服下天命之后,不仅没有失忆,还忆起另一世的过往,这位天后帮了忙。 即使,对宁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但因为她,她才能救了容齐。 所以,当宁云展现出友好,并且并不逼迫的态度,她愿意承她这一份情。 绚烂的五色神光将秦漫包裹,片刻间她的身形变化,五色的光芒扩展开,耀眼的无法直视。 第149页 接着,这道光沖天而起,重霄的云霞在光芒触及之前,便一层层的避开,光芒直至天顶。 清越,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妙音,响彻六界,昭告着上古神族的回归。 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啊。 容齐仰视着那道光,突然觉得自己离她好远好远,远得无法触及。 「真的很像啊,」这时候,他身边传来一道声音。 他转过去,对好奇的凑过来,打量他的天后,微微颔首。 自幼的孤独,让他成为一个并不容易与人亲近,在陌生人面前,不免会显得有些冷漠高傲。 况且现在,他并没有和人寒暄交谈的心情。 「离远点,离远点,」就在这时,一只小小鸟儿,突然从天空中直坠下来,扇着翅膀插到容齐和宁云之间。 她对着宁云使劲的蒲扇翅膀,想要将她推远。 「咦,你——」宁云有些惊讶的睁大眼睛。 「齐哥哥,齐哥哥,」秦漫在容齐面前,欢快的飞了一圈,充分的展现了如今的美貌,这才期待的问,「我好看吗?」 「漫儿?」容齐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她。 「对啊,对啊!」秦漫一对小小的翅膀飞快的扇动。 容齐连忙伸出手掌,让那只小小的鸟儿停在他的掌心。 这就是传说中的身具五德的五彩凤凰吗? 未免……未免……太小了点。 只有他掌心大小的小彩凤,头顶一丝白色的羽冠,幼嫩的鹅黄色的小嘴,比绿豆还小的黑亮的小眼睛,全身五色的绒毛泛着点点光彩,传说中「德、顺、义、信、仁」的五道纹章,小小的篆字,一点都不威严,五道尾羽那样细软,让容齐担心会不小心在树枝上挂一下,就被折断,细小的金线一样细的爪子,踩在掌心上,有点微微的痒。 与其说好看,不如说实在可爱。 容齐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泛起了笑容,「漫儿现在很好看。」 「齐哥哥喜欢我现在的样子,还是喜欢我原来的样子?」秦漫扇着翅膀飞起来。 「都好看,齐哥哥都喜欢。」容齐毫不犹豫的回答。 只要漫儿还是他的漫儿,无论外表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光芒闪过,秦漫又变回人身的模样,在容齐唇边落下一个轻吻,「齐哥哥才最好看。」 「不矜持。」一直被宁云阻止说话的润玉,这时候低声的道了一句。 宁云听着他的声音,挑起眉看向他,见他目光沉沉的注视着自己,嘴唇似乎不自在的抿了抿,忍不住一笑。 她踮起脚来,在他唇边也轻轻一吻,学着秦漫娇软的声音,低声的开口,「润玉哥哥最好看了。」 润玉揽住她腰肢的手臂顿时一收,灼热的掌心微微摩挲,在她耳边轻语,「今天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我们回璇玑宫吧。」 「再等一等,」宁云拉住他的手。 「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比他更重要吗? 宁云含笑看了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掌心,这走到秦漫和容齐面前,「这位……容齐仙君,如今虽然因功德成仙,如今仍只是飞仙,飞仙寿命有限,你们可有什么想法吗?」 「不知可有什么修炼之法?」容齐恳切的问道。 如今既然已经有了长久相守的可能,他自然希望能同漫儿永远在一起。 「自然是有的,」宁云道,「天界省经阁中,有各种修炼的法门,入天界为官,以恩德泽被六界,积累功德亦可飞升,只是,这两种办法,你恐怕一时还用不了,修炼需要阅读大量的典籍,为官嘛,也需要学会一些灵术仙法,不过,有一种方式,倒是特别适合你们,就是——」她沖两人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灵修!」 「不知仙子可否仔细说明?」容齐微微蹙眉,没有听懂。 秦漫虽然在传承里并没有灵修这个名词,但从宁云的表情,和这两字面意思中,迅速领会了词语的本意。 「齐哥哥,」秦漫拉住容齐的袖子,「我知道,你不用问了。」 「那灵修是什么意思呢,漫儿?」容齐认真道。 秦漫瞥了一眼笑意吟吟的天后,对容齐展颜一笑,凑到他的耳边,「晚上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