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宋帆影》 第一章 死而复生 缘是蝴蝶梦庄周 张镝感到很累,似乎做了一个无比漫长又无比痛苦的梦,梦见自己被什么东西压着,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一种几乎要窒息而死的感觉。这个梦太长,长的像走过了一千年。 梦中千年,他看到了这个古老的国度沉沦又沉沦,颓然从文明的巅峰滑落;他看到了士大夫的膝盖弯曲又弯曲,最后终于跪在了地上;他看到了异族的铁蹄肆意践踏着华夏的土地,胡虏的弯刀残忍收割着百姓的头颅;他看到了黑『色』的天空、蓝『色』的海洋、红『色』的火光,忠直又绝望的大臣背负着幼弱的天子跳入大海,明黄的龙袍划出美丽的弧线,十万烈士追随着它,如飞蛾扑火,耗尽了天地间最后的一股正气...... 张镝的头脑几乎要裂开,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千年的分量...... 然后,就切换到了另外一个梦,那窒息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但这个梦更奇怪,他梦见自己已经死了,正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床上,床周挂着孝帘。张镝甚至在这个梦里闻到了香烛纸钱燃烧的烟火味,耳边还听到有个女人的啜泣声。这个诡异的梦境如此真实,真实的让人不安,张镝告诉梦里的自己,我得醒过来,我得醒过来。。。 他终于醒了,像是灵魂漂移了一千年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努力动了动身体,感到了更真切的酸麻难受,睁开眼,只觉眼前挡着一张粗糙的黄纸,便伸手扯开,并用力坐了起来。这时身边啜泣的女声戛然而止,换成了惊恐的尖叫。循声望去,却见个一身缟素的女子,半坐在床前的布垫上,似乎反身欲逃却又不敢『乱』动,只是泪眼未干地瞪着他。看到这女子,张镝如触电一般,万千的思绪与回忆涌进心头,这些记忆属于他,又不属于他。 我是谁?谁又是我?这仍是梦吗?到底是庄周梦见了蝴蝶,又或是蝴蝶梦见了庄周?有一瞬间,张镝感到了茫然,他分不清自己是谁,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慢慢的,现实的记忆才逐渐清晰,他记得自己曾在光线昏暗的牢房里,被人绑住了四肢,身上被层层压了几麻袋的土,压得他气息艰难,终于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前还听到一个牢子说了句“这撮鸟,倒是命硬,压了十几个时辰还不断气!” 无数的心理变化几乎是同时发生,如电光火石一般,或许只有几息的时间。 他回过神来,对面前的女子说道:“娘子莫慌,我还活着”,这话几乎脱口而出,或许是下意识的反应。 眼前的女子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朝夕相处的妻子,确切的说,是牢狱中出来,死而复生的张镝的妻子许小娥。 许小娥仍是惊魂未定的样子,脸上的神情变换着,这神情里有难过、有惊喜、有疑『惑』、也有一点害怕。难过的是想起这些日子来自己受得苦,惊喜的是丈夫的死而复生,疑『惑』的是因为眼前的事太过匪夷所思,害怕则是小女子对怪力『乱』神自然而然的畏惧。 她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一头扑进了张镝怀中,痛哭失声。她用力敲打着丈夫的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疏解自己的委屈难过,张镝吃痛,叫出了声,许小娥方才住手。 她止住了哭,转悲为喜,话里还带着鼻音,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近来的遭遇:“自从官人被临安府逮去,往日的那些同学好友便都没了来往,为救官人出来,奴家四处求人,却一个个都闭门不见。昨日里两位恶官差来报讯,说官人在牢中犯了急病,夜里死了。奴家当时就觉得天塌了,恨不能跟着去死。那两差官却还来讨鞋脚钱,一个人要两百文,我实在没有那么多,一人给了五十文,他二人骂了许久才肯走。到了狱中,领尸又要两贯草席钱,这些天四处打点,家中已经空了,官人在临安又无产业,哪来的两贯钱,只得搜罗了家中箱笼,去质铺当了几件冬衣。又雇人将官人抬回家,谴了张叔往婺州老家报信,家中只剩奴家一人,孤苦无依,真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幸官人大难不死,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到伤心处,又流下泪来,好一会才止住。 许小娥的诉说,让张镝的思绪更清晰了一些。张镝是浙江婺州人,二十岁到临安太学读书。根据记忆,此时是咸淳十年,宋度宗于上月驾崩,四岁的小皇帝赵顕刚刚登基,蒙元南下攻势甚急。 张镝『性』格刚烈,且作为太学生,素来以国事为己任,他组织了一帮同窗好友,伏阙上书攻击当朝权臣贾似道。上书中列举了贾似道肆行威福、任用『奸』邪、荒『淫』误国、私和敌军、卖国资敌等种种不法事,列成十大罪状。 数十名太学生联名上书惊动了朝廷,宋朝优待士大夫,贾似道虽擅权,却不敢随意处置几十名士子。但他却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轻松的分化瓦解这些年轻人,张镝的同窗们有的被金钱收买,有的被官爵诱『惑』,有的被权势威压,纷纷改换了立场,更有无耻的读书人尊贾似道为当朝第一能臣,腐败荒『淫』被美化成礼贤下士,擅权独断被修饰成励精图治,甚至媾合蒙元都可以颠倒成以大局为重。 太学生伏阙上书史上常有,宋氏南渡以后也发起过多次,如保佑年间,陈宜中与同学六人上书攻击权臣丁大权,被时人称为六君子,名声大噪,丁大全倒台后被准予免解试入京,都顺利入仕。很多太学生员伏阙上书或许本是为了国事,但难免参杂点私心,或求名、或求利。尤其朝廷江河日下,世风日坏,人的名利之心越重。正如张镝发起的这次上书,又有几人是为国,几人是为己? 年轻的张镝一腔热血,恨透了误国的权『奸』,也恨透了那些首鼠两端的斯文败类,于是他以更加激烈的言辞上书请求将权『奸』治罪,他的同学们却应者寥寥,仅有的几名坚定支持者也在贾似道的恩威并施下或逃或散。张镝成了孤军奋斗的勇士,最终被以毁谤朝政、攀诬大臣的罪名下了狱。到了狱中,自然有权『奸』的鹰犬制造一个暴病而亡去邀功。于是便发生了前述张镝险被麻袋压死的事。 张镝细细回想这些事,理顺了来龙去脉,若按照以往宁折不弯的『性』子,他定会抗争到底,继续攻击贾似道,但某个莫名的记忆告诉他,宋室大厦将倾,并不是赶走一个贾似道就能解决问题的,死而复生的经历也让他明白与强权硬碰硬是不明智的,更何况他还有家人,自己若一死了之,将置亲人于何地呢? 望着楚楚可怜的妻子,张镝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保护家人,只有活下去才能实现救亡图存的梦想,只有活下去才不负二世为人的自己。 第二章 避祸归乡 男儿志在行四方 张镝,字砺锋,张父名秀山、字正丘,是婺州颇有名望的饱学之士,也曾出外当过几年杂佐小官,因生『性』太过耿直,与蝇营狗苟的同僚们格格不入,便辞官回乡,一心耕读教子,他不拘一格、率『性』施教,决心要把儿子教育成卓越的文武全才。 他刚烈的『性』子也传承下来,当年为儿子取了这么个锋芒毕『露』的名字,是希望儿子像利箭一般锋锐,一往无前。 从小的教育中他也处处要求儿子坚强勇敢、宁折不弯。甚至不惜散尽家财,请来武师教授儿子弓马。这自然受到周遭人的嘲笑,因为有宋一代一向重文轻武,好好一个耕读世家偏要培养一个武夫,不是荒唐吗,乡人都笑他舍本逐末。 倔强的张老先生却不为所动,他对儿子的期许,岂是那些村夫愚『妇』能够理解。他年轻时最敬佩邻县义乌的前辈宗泽,文能安邦定国,武能上阵杀敌。可惜时运不济、光阴蹉跎,眼看自己的梦想无法达成,便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喜儿子自小健康又聪慧,勤学文武,已是个智勇双全的好儿郎。因在州学中学绩最优,两年前经婺州知州赵与植举荐入临安太学。 临别前张秀山殷殷嘱托儿子要好学上进,早日有所成就。张镝也不负父亲期望,学业突出,年前已升入上舍,若舍考仍成绩优异便可有望授官了。可谁知因伏阙上书得罪了朝中大臣,不仅革去了学籍,连『性』命都差点不保。眼下虽侥幸得生,但临安眼看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下一步该去哪里呢? 正当思索,许小娥开口说道:“昨日遣张叔往家里报信,只道官人殁了,他不知官人大难不死,到得家中,怕是要让公婆徒增悲伤!” 张叔是家中忠诚的老仆,两年来一直陪张镝在临安,他若将自己的凶信带到家里,家人一定是相信的,那时可见双亲会多么哀痛。张镝为人至孝,从来不愿让家人担心,家书都是报喜不报忧,自己串联上书的事家中并不知晓,甚至下狱后首先想到的也不是向家里求救,而是让许小娥带信给旧时好友。因此绝不能将这一噩耗带回去,必须追上张叔。 事不宜迟,二人略做收拾便带上简单行李出门,张叔早走了一日,倍道兼行才可能赶上。午时许从临安城南嘉会门出城,午后赶到龙舌咀码头雇了一只义乌人开的芦乌船,即刻开行,许诺船家多加船资让他快些,然而从杭州至婺州是逆水,风向也不定,晓行夜宿,走了三四日才到兰溪,在此地听说前两日大风不少船只受阻,耽搁在港口里。张镝二人心想,若是张叔也被阻住了倒有可能追上,可惜问了周遭并未找到人。 又行了半日,终于到婺州码头,问了几个船家,说确是有个报丧的老汉下船不久,往官道去了。张镝听后一喜,二人赶紧上路,走了半个多时辰,果见张叔提着伞,低头赶路。张镝夫妻二人上前相见,张叔惊讶过后自然欢喜无比,于是三人同行往家中去了。 路上张镝已想好了措辞,他暂时不准备将此次祸事告知父母,以免二老担惊受怕。便与许小娥和张叔商量,统一了口径,只说从学中告了假,想出去游学。张镝自然不会在家多待,若临安府知道自己未死,说不定又派人来抓,还不如离家来的安全。 到家拜见了父母,自然相见欢喜,张父听说儿子要出门游学十分支持,他说当年宗泽相公二十岁辞家外出游学十余年,学得一身本领、满腹韬略。我儿有志向也要学宗相公,将来出将入相。接着他又说起宗泽相公如何文武双全,如何大战金兵,如何壮志未酬,高呼“过河”而死。。。最后他总要补充一句,若当年高宗皇帝听从宗相公返回旧都,我大宋江山何至于此!说罢一声长叹。张镝在家时就经常听父亲说宗泽,每次他都恭恭敬敬的听完,尊重父亲的教诲。 这日父子俩谈论过后,说到张镝游学的打算,张父问他准备从哪里走起。张镝早已有了计划,几日前就想好了去处。于是正『色』说道:“父亲,儿欲往庆元府走一遭!” “可是要去见你胡师傅?”张父问到。 “父亲明鉴,胡师傅上月来信,说数年不见,想念的紧,唤我早去相会。他还讲,近蒙庆元府尊赵大人荐举,得了昌国沿海巡检的差使。有了官身,颇不自由云云。。。” 张父听罢哈哈大笑道:“这个胡隶,还是改不了吹牛的『毛』病,自以为当官了,还特意写信来臭显摆!昌国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破海岛,水匪遍地,谁都不愿意去,把个巡检送给了他,他还觉得得了便宜。说什么得了官身,颇不自由,能自由就怪了!” 他又敛容对张镝道:“见见你胡师傅也好,这个人啥都好,就是有时不知天高地厚,你到了要劝劝他,莫要横冲直撞,『性』命比官身重要。大官们把他丢到那海岛上,做好了是上面的功,做坏了是他的过。切切要告诉他需知进退!” 张镝唯唯应下,心里却在想,“师傅正在当官的兴头上,我若这样劝他岂不是扫了他的兴呢?” 原来这胡师傅名叫胡隶,正是张镝的武学师傅,曾在张家教了多年的弓马枪棒,自称祖上是岳爷爷的部下,后来卸甲归田,世居襄阳,仍不忘教授子孙勤练武艺。到胡隶这一辈,蒙元南下,襄阳等地处处烽烟,只得告别田园,流寓各地。十余年前,胡隶与张镝之父张秀山结识,二人一见如故。得知胡隶武艺高强,张秀山厚礼延请他到家做了儿子的武学老师,几年里张家对胡隶尊重有加,待遇丰厚。胡隶也尽心教导,待张镝如子侄,加之张镝天资聪颖,胡隶更是喜爱,将之当成最满意的爱徒。 两年前张镝经婺州举荐上太学,胡隶也因此辞别了张家,但一直未断联系,常有书信来往。离开婺州后,胡隶与一帮江湖朋友四处闯『荡』,做过保镖护院之类的活计,后来护送一家商队贩货,某一次一人奋勇杀败了十几个盗匪,这商家与庆元知府有些亲戚瓜葛,便推荐他到府衙快班里当差。后来见他办事十分得力,府尊便荐举他到昌国县做个巡检,专司沿海巡查、捕盗、缉私等事。昌国县巡检是个杂流小官,位卑俸薄,但胡隶却高兴至极,特意写信给张镝报喜,当然也不乏炫耀的成分,他『性』格外向,没什么心机,人逢喜事更是扬眉吐气,外人看来便如一夜骤富的暴发户一般。这次张镝正好在临安城里出了事,回家思索去处,想起这封信来,便打定主意往庆元府昌国县投奔师傅去。 第三章 整装东游 江中遭贼反杀贼 庆元府原称明州,绍熙五年(1194),宁宗即位。明年,改元庆元,因明州为宁宗潜邸,遂以年号为名,升明州为庆元府,府治设在鄞县,其地即后世之宁波。其治下的昌国县在庆元府以东,为东海上的一片岛屿,即舟山群岛。 从婺州往庆元,陆路可由官道过东阳县、嵊县、奉化县到鄞县,全程四百余里;水路则沿婺江出行,汇入兰江,在兰溪换船向北顺流而下三百里进钱塘江,又需换船折向东走浙东运河,经曹娥江、姚江,再达鄞县,全程七百余里。似乎陆路更近,水路远而且需换两次船,但乘船比走路省力的多,也免了沿途借宿的麻烦,若遇顺风,更比走路快的多,所以张镝仍决定选择水路出行。 不觉间,回家中已住了十余日,张镝收拾停当准备启行,除了换洗衣物、干粮,还有防身的短刀,甚至有一只本地两头乌猪肉腌制的火腿,是父亲要求带去给胡隶的。正宗的金华火腿便是取自两头乌猪后腿,其起源传闻是当年宗泽战胜而还,乡亲争送猪腿让其带回开封慰劳将士,因路途遥远,便撒盐腌制以便携带。腌制而成的猪腿『色』红似火,称为火腿。作为宗泽的崇拜者,张秀山老先生爱屋及乌,一向对家乡火腿赞颂有加,临出门也不忘让张镝带一只。 带着大包行李,听过父亲的勉励、母亲的叮嘱,又与妻子含泪话别,张镝下了码头,独自上船启程。顺风顺水,船行如箭,三日便入了钱塘江,在西兴镇上岸,需换东去的船。往常从临安往来婺州,张镝习惯坐义乌人的芦乌船,因为义乌与婺州算半个老乡,感觉安全,而且价钱便宜也很便捷。但东去庆元是第一次,张镝比较陌生,不知该坐什么船去。在镇上用过饭,张镝走回码头,见一大一小两只船正要启行,顺口问了一句:“敢问大哥,可是往东去?” 船上一艄公回答:“正是要东去庆元府。” “小弟也正要去庆元府,可否捎带一程,愿付船资!” “不巧,我这船已被包了,不载外客,小哥另寻他处吧!” 张镝心下遗憾,正欲移步,却听船舱里有人说道:“同行正好有伴,小哥上船来吧!” 张镝大喜,跑下码头,却见那艄公脸『色』不好,似乎不悦。一般来说船家遇见顺路搭船的都是高兴的,这艄公却不乐意,有些奇怪。但张镝并未多想,快步走上船去见礼。 包船的是两兄弟,姓叶,年长的叫叶继,年轻些的叫叶承。二人家中世代经商,这次兄弟两人往临安卖了些生丝,回程又收了些茶叶、瓷器,准备往庆元去卖给海商。 哥哥叶继年约三十许,中等身材,脸『色』微黄,淡眉『毛』,厚嘴唇,脸上总带着和善的笑意。面貌忠厚,似乎并没有商人惯有的狡黠,让人初见便觉得亲切。弟弟叶承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年轻的不像叶继的弟弟,倒像他的儿子,这年轻人比他哥哥高一些,也英俊的多,长得挺拔匀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微笑立在舱门口,让人眼前一亮。 兄弟二人请张镝进仓,互相介绍了身份,听闻张镝原是临安太学的上舍生,叶氏兄弟不禁肃然起敬,愈发显得亲近。叶继虽是个商人,也读过些书,加之多年行商,走过的地方很多,眼界见识颇不一般。与张镝谈些时事见闻、南北风物、人物故事,竟十分投机,相见恨晚。而叶承年轻,学问不如张镝精通,见识不如叶继广博,多在旁听讲,偶有感兴趣的话题也能与张镝谈的投契。 喊船家烧水煮茶,叶继又取出围棋,与张镝对坐品茗手谈,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简单吃过夜饭,已是上灯时分,船家来请示是否停泊过夜。 张镝看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港汊纵横,苇草丛生,来往也见不着行船。心中起疑,便问能否往前到有集市的地方,也好上岸耍耍。那船家却说天『色』已晚不好行船,且风向不定不好扬帆,还是休息一夜,白日再走为好。 张镝也未坚持,一行人便停船歇宿。这船上除了张镝与叶氏兄弟,便是两名艄公,后面的小船上也有一名艄公撑船。当下各自找好位置睡下,张镝与叶氏两兄弟在仓中,二艄公一前一后睡在船只头尾,不久后此起彼伏的鼾声响起。而张镝却一时睡不着,一则近来心事较多,二则隐隐有些不安之感,且时值初秋,天气尚热,还有些恼人的蚊子。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入睡,这时听舱口有点轻微动静,微睁睡眼只见有人弯腰站在舱口,原以为是晚上有人起夜,但这人却躬身往仓中走,且忽然一丝亮光闪了一下,看清了却是月光在利刃上的反『射』。 张镝一惊,立时抽出了身侧的短刀,大喊一声:“有贼!” 那贼见被叫破,寻声便往张镝杀来,张镝不及起身,奋起一脚便向前踢,正中对方小腿骨,将其『逼』退,顺势翻身站起,提刀在手。整个动作瞬息之间,一气呵成。看那贼,却是在西兴镇码头答话的艄公,原本待在船头的,想起一路上这几个船家的异常表现,张镝断定自己是上了贼船了。不及细想,那贼已持刀正正劈来。船舱狭小,不好腾挪,张镝略一侧身,左手迅速控住对方右腕,右手刀锋已扎破对方脖颈,只一招,便将当面之贼杀死。那贼不甘心地瞪着眼睛软软倒了下去。 几乎同时,仓后及后面小船上的艄公也『露』出本来面目,各拿了刀进来,叶氏兄弟反应倒也不慢,叶继拿着把剑慌张『乱』挥,却也唬的对面的贼人不敢近前。叶承更勇猛,倒提了一张茶几奋力挥舞,『逼』地一贼频频后退。张镝大喊杀贼,冲上前去,二贼原本见偷袭不成已经有些丧气,又见满身血污的张镝冲来,刀尖上还在滴血。顿时胆战心惊,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跳入水中往岸边逃去。三人自然不去追赶,二叶看贼逃远,回身便要对张镝施大礼,感谢救命之恩,张镝慌忙拉住二人,一起回仓坐下。 天『色』已近四更,三人再无睡意,点上灯烛,商议行止。遇贼之事,按理应当报官,可惜三贼一死二逃并无活口,怕见了官讲不清楚。二叶更怕两船货物被官府当成赃物贪墨,张镝也担忧见官后自己在临安的事被揭破,惹祸上身。于是三人一致决定悄悄掩藏过去,趁天未亮,合力将被杀的贼人死尸拖到岸上,找个荒草茂盛的地方草草埋了。又将仓中冲洗一遍,洗去血污,换身干净衣服。 处理停当,天已放亮,要继续往庆元走。好在叶继常年经商,多在水上走,撑船的本事多少会一些,叶承与张镝也一起帮忙掌船,倒也顺利。又走了五六日,一路并未再遇上什么风险。离鄞县越近,来往船只渐渐增多,不久到了一处大河港,足停了成百上千的大小船只。码头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为各种船只搬卸货物的苦力上下穿行。鄞县到了。 上了岸,三人便要告别,多日同船,更共历生死,三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但同行数百里,终须一别。双方各留下落脚地址,互道珍重,依依相别。叶继、叶承要往城中找相熟的海商收货,张镝则需再乘船往昌国县去。 第四章 纵谈时局 师徒同心定三策 庆元与昌国之间舟船频繁,往来十分便利,史载宝庆年间(1225-1227),县令赵大忠设大帆船二艘,每日明州与昌国之间对开,是为两地最早的固定客运航线。 张镝便是从庆元渡口上了船,出甬江入海,过金塘水道,经螺头门、竹山门,抵达昌国县城南的舟山渡,全程五六十里,船行了大半日。虽然风浪还算平稳,但海上不比内河,毕竟颠簸,对于没怎么出过海的张镝而言也算是种考验了。一路闭目养神,还是有些晕头转向,没有吐的翻江倒海已经很好了。 昌国沿海巡检司却位于岱山岛,虽属昌国,离县境却还有半日舟程,张镝不得不在县城宿了一夜,第二日出城往北直走了二十余里,又雇了民船往岱山岛去,赶到时天已擦黑,连日赶路,累的够呛,难怪父亲当时说这是海外荒岛,来一次真不容易。 向守门的兵士告知来意,那兵年纪不小,怕将近五十了,两鬓已经斑白,待人却还算和气。他听张镝说来投奔师父,表现出见惯不惊的样子。 原来自胡隶来此任巡检,四处报讯,前来投奔的人已经不少,或是朋友、或是老乡、或是师兄弟,隔三差五便来一两个,不过自称徒弟的却是第一个,前面来投的人,胡隶来者不拒,都留下来当差。 张镝向这老兵询问师父现在何处,却听说胡隶并不在巡检司中,原来这昌国巡检司下设二个小寨,分别在三姑、佛渡,各有兵丁驻守,分区管理捕盗缉私之事。巡检除坐镇本寨,按例定期出海巡视,与各分寨配合行动。张镝来时不巧合,胡隶正好已经出巡多日了。那老兵将张镝带到一处客房住下,便自己回去。张镝舟船劳顿,晚饭也顾不上吃,搭上枕头便睡去了,一觉睡到天明,顿觉神清气爽。 闲来无事在周边闲逛,看这巡检司倒也气派,有门楼、照壁、仪门厅、正厅和后堂,中间还有三个天井,正殿为硬山顶穿斗式木构架,面阔5间,进深4间,总占地达五六亩,看着像中规中矩的衙门构造。衙门南侧百步,有一小校场,用木栅栏团团围着,校场边搭建着十余间营房,大约是轮值的弓手、土军住宿之处。不过此时校场内并没什么人,想必是胡隶带出去巡海了。 一连两日胡隶都未回来,张镝无事只得四处走走,有时也与那守门的老兵谈上几句,对昌国巡检司的情况也更了解了一些。据称这巡检司最早设于端拱年间,已历二百多年,期间屡有兴废,最初兵额七十余人,朝廷南渡后,为防备北边,增加了兵员。现额弓手六十名,另土军一百五十名,且下设了二分寨,每寨各派指使一员、兵三十人,定期轮换。 第三日,张镝等的百无聊赖,他心中有个大计划,来昌国投奔师父之时便早已想好,这两日空闲,除了四处熟悉情况,也将那计划梳理的更清楚了一些,他迫不及待相等师父回来,将其付诸实施。 忽听一阵喧哗,一个大嗓门在门外响了起来:“哈哈,我徒儿来了!” 果是胡隶巡海归来,他身后还跟了一帮人,应该就是那些投奔来的江湖兄弟,有几个张镝还认识,似乎小时候见过几面。 当下张镝便要向师父行大礼,被胡隶一双大手用力拉起,埋怨道:“秀才真是多礼,自家人亲亲热热,要那些虚礼作甚!” 见师父如此说,张镝自然遵从,师徒两人虽两年多未见,但丝毫不见疏离,甚至比当年分别时更显亲切了。各自坐下说话,胡隶当然要添油加醋描绘一番自己的光辉事迹,除说明自己从白身当上巡检的不易,也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 待他吹牛完了,张镝靠近他轻轻说了几句话。 胡隶便起身对着那帮“狐朋狗友”说道:“去去去,都出去,我徒儿要与我讲点知心话。” 他那帮名为下属的兄弟朋友,丝毫不惧他,被他赶着、哄闹着出去了。 屋中只剩二人,张镝正『色』说道:“天下将『乱』,此正大丈夫纵横之时也!吾师可有意乎?” “说人话!”胡隶对这之乎者也有些不耐。 “徒儿看这天下要『乱』了,师父可愿有所作为,扬名天下!?”张镝靠近胡隶耳边,沉声说道。 胡隶愣了半晌,显然这个问题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思维。 “镝哥儿莫不是要造反?”胡隶忽然来了一句,声音有点发颤,显然他对有所作为、扬名天下的概念就是起兵造反。但他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放低声音,又四处看了看。 “非也”,张镝否认,先打消师父的疑虑,略一停顿,直说出四个字:“救宋抗元。” “救宋抗元?”胡隶重复这四字,用他直来直往的脑子想了想,似乎不太理解。 他虽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做他的芝麻官。但道听途说,也不是不知道大宋江山岌岌可危,更何况他原本从荆襄之地流亡出来,自然了解蒙元入寇的事。 但是救宋,要如何救法?抗元,又怎样抗法?胡隶懵然不知。便示意张镝继续说来。 张镝伸出三指,说道:“我有三策,请师父听之!” “一曰屯粮练兵” 胡隶难得严肃的听着,并不『插』嘴,却拧着眉似有不解。 张镝便继续解释:“屯粮练兵为进取之本,有兵有粮,心中不慌。师父手下本有数十弓手,百余土军,但懈怠已久,驱盗犹显不足,想借以成事,绝无可能!至少还需练数百精兵,待国家有事,进可以杀敌立功,退可以自保本岛!” “如此,岂不仍有造反嫌疑?”胡隶疑虑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料定多则一二年,少则数月,国家必有大变!届时便是我等用武之时,只要应付过这一两年时间,定不会有人再追究私自招兵之事!” 胡隶相信自己爱徒的眼光,点头表示同意。 “二曰贸易生聚,要练兵,需有钱粮,靠朝廷拨发的那点兵饷自然不够。须行第二策,便是贸易。昌国为海岛,本就有海贸之利。师父任沿海巡检,掌缉私之责,又有诸多方便之处。” 见胡隶并不反对,张镝继续说道:“三曰拓地固本,虽有贸易之便,然而昌国地小、人少,且近大陆,非立足之地。如此便需用第三策--拓地以固本!”说着张镝找来一截木棍,便在地上画起来,画的是一幅简单的地图,画好后,指着图一一说着,几个小点代表昌国县,旁边一条弯弯的弧线代表大陆,弧线里靠近昌国的一个小圆圈代表庆元府,沿着弧线又一一圈出温州、泉州、广州、琼州的大致位置。泉州往东点了几点,张镝说那叫澎湖,澎湖边上一个圈圈,写上“流求”(台湾岛),一直往下有个更大的圈圈,写着“吕宋”。 胡隶听着一堆的地名,有些去过,有些知道在哪里,有些听都没听过。不解道:“总不是都要去占下来?” “自然不是。”张镝解释说:“可借商贸之名,往来各大港口,一则贩售货物,二则多设据点收集各类消息。而流求、吕宋二大岛,地广千里,资源富饶,但当地土人尚未开化,并无国家建制,无军队驻守,正好据之以为基础!若有三五千人,于二岛筑城分守,修守战之具,再多招流民屯垦。三五年间,必有所成!待中国有变,师父便提精锐之师西向以建功勋,徒儿在二岛固守经营转运粮草,若事可成,南北纵横,天下皆知师父之名!” “好!好!好!” 胡隶涨红了脸,内心激『荡』,一跃而起,却半晌说不出话,憋了半天说出三个“好”字。 张镝也会心而笑,这算是说服了师父了。 第五章 锋芒初露 一战奋勇诛贼酋 事实上,每个男人都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梦想,只是有的人目标明确,像张镝那样,可以将梦想结合到保家卫国、复兴社稷的大事业上,可以条分缕析,一一说个明白。也有的人对自己的梦想是朦朦胧胧,像胡隶那样,虽也想做番事业,但他只知奋力争取做上个小官,至于将来如何是没个方向的。经张镝点破,忽然发现自己还能做更大的事业,顿然从原本小富即安、沾沾自喜的状态中苏醒,又一次热血沸腾起来。 二人那日计议后,又连着商议了几天,定下大方向后,还需记下各种细节,确定各项计划步骤。然而,尚未来得及开始大刀阔斧行动,只在第一步上面就遇上了难题。 正如做生意需要启动资金,张、胡二人谋划的大事也得以钱粮为本。就算可以私下挪用几只船做海贸,但本钱从何来,货物又从哪里来? 师徒纠结了半日,胡隶猛拍大腿,道:“实在无法,便干他一票!” “干他一票?” “对,不如派兵剿个贼巢,收了缴获,当做起家之本!” 说来巡海缉私、追剿盗贼本来就是巡检司的职责,可是经张镝了解,近些年海上不平靖,大小匪徒、海盗多如牛『毛』,胡隶却一次也不曾进剿过。原因无他,武备废弛,兵少力弱。巡检司名义上有两百多兵额,实际能达到一百四五十就很不错。其中也就几十个弓手做些『操』练,略可一战,那些土军更不过是些应役的民夫,抓锄头倒比拿枪杆要熟悉的多。真要上阵只能充个人数、在后面吆喝两声。所以胡隶只是表面威风,其实出海巡视也就抓两个走私小船,或驱赶几个零星散匪,碰见大股点的海贼都不敢追。正因如此,也难怪胡隶想要剿贼需下这么大的决定。 要剿贼,剿哪里,怎么剿,都是问题。大贼剿不动,小贼又没肉,又想好打,又想缴获,可真不容易找。胡隶挑了些得力人手,四处探听,打算从中检个软柿子捏。 等了十几日,竟真有好消息传来,探子来报称三姑寨往东某无名小岛上有一伙盗贼,原有五六十人,大小船七八艘。前不久打劫了一只高丽船,因分赃不均,几个头目大打出手,死伤不少。火并后有落败的头目带了人逃走,加上打斗死伤,现今岛上至多三十几人。而那高丽商船却还停泊在该岛。 胡隶大喜:“此真天助我也!” 一面令三姑寨严密监视,一面让人去请手下各大小军头开会,佛渡岛上也派了人去,请该分寨指使前来参会。昌国巡检司官职虽小,所辖范围却很大,傍晚时分,各处头领才到衙中会齐。 胡隶在上首坐定,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严肃的挥了挥。说道:“府、县来文,称近来常有盗寇阻断海路,是我巡检司办事不力,若不能克期剿灭贼匪,便要向上呈文,问我等的罪责!诸位,当如何处置?” 胡隶说罢,堂下一片嗡嗡声,纷纷表示剿贼这个事实在太难为人了。现今国家危亡,盗贼趁机而起,很多大股匪徒比巡检司的兵力更强,只是官府的威信尚存,没来公开作对而已。 胡隶与张镝二人本就商定了计策,那所谓的府、县公文也自然是虚构的,不过扯张虎皮做大旗而已。请众人来只是要将既定计划付诸实施,又需避免兵卒们怯战反弹,便想出这样的法子。以府、县催促,上级问责,不得不出兵的理由,令剿贼之事势在必行。 胡隶抬手制止众人议论,开门见山道:“现已查明,三姑寨东有三十余匪徒盘踞,本官欲带兵进剿,诸位可有异议?”他把三十余人着重点明,意思是匪徒力量弱小。 堂下诸人听匪徒数量甚少,自然没有理由反对出兵,胡隶那些老兄弟更是跃跃欲试起来,他们本就多是亡命之徒,喜欢冒险,闻战而喜。 胡隶看众人的表现,还算满意,之少没有人未战先怯,也没人出言反对。 于是命令道:“各甲正、队正,回营点齐兵丁,检视武备,即日起不得告假、不得出营,做好战前准备。主寨人马各按本队,每队除一人留守,其余人明日寅时到校场集合,卯时前开拔。佛渡寨出20人,自往三姑寨去。未时前三寨合兵,在三姑聚齐!”各军头应诺退下,各自准备去了。 胡隶又叫来一人,姓朱名存铨,是巡检衙门的司吏,平日管一应文书,后勤诸事也由他『操』办。此人五十来岁,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袍子,留一簇山羊胡须,典型的落魄文人装扮。看起来却不似寻常胥吏那般『奸』滑,大约是不太善钻营,才发配来这岛上的吧。据胡隶讲,这朱存铨有些古板,但办事还是认真的。这次出兵也可放心将后勤交给他,当然总共一百多兵马,后勤也不算复杂,胡隶一一交代他准备好干粮、物资,检视船只,安排好营中琐事,朱司吏一板一眼的领下任务,行礼退下。 第二日是十月初五,清晨,胡隶带上本寨兵丁倾巢而出,近百人乘坐大小船只七艘,往北而行。正值季风交替季节,南北风向不定,因而多费了点时间,好在两寨不算远,过午便到了。佛渡寨多些路程,那二十名士兵乘两艘船也在半个时辰后到了。三寨聚齐,清点了人马,青壮老弱全部加上,共计一百二十五人,这已经是胡隶的全部可用人马了。 看着手下人马列好队伍,虽然看着不算威武雄壮,但也不禁涌起一股小小的豪情,胡隶上前,站在队伍前高处,对士兵们训话。张镝一向知道他这师父并不善于言辞,但听他并不讲些尽忠职守、杀贼报国之类的大道理。而是单刀直入,只说赏功罚罪的规矩,打胜了升官发财、个个有赏,并许诺战后伙食改善的标准,倒也令士卒们热情澎湃。 当日杀猪宰羊,让士卒们放开肚子吃了一顿好的。然后全员休整了半日,十月初六子时开船,静悄悄的不举灯火,在向导带领下慢慢行了近一个时辰,靠近了贼匪盘踞的小岛。小岛北侧有一处天然的小港湾,内停着大小六只船,最大的那只估计就是被抢来的高丽船吧。胡隶指挥手下大小十一只船一字排开挡住港湾入口,令老弱守船,自带勇壮兵丁六十余人搭小舢板悄悄往岸上『摸』去。 小岛上原有三五户渔民,数月前这伙贼人窜来,渔民们都被赶走了,十余间房屋被众贼占据,慢慢『摸』进,看并无一点灯火,时值夜半,贼人估计都在呼呼大睡。正当胡隶一马当先即将靠岸时,忽然发现十余步外一人疾步奔跑而去,边跑还边大声疾呼。 原来近岸小船上有人值守,发现了异常,奔往贼巢呼救。眼看偷袭成了强攻,胡隶、张镝等暗暗着急,赶紧催促士卒登岸,做好攻击准备。另一面给船上留守人员发令,让各老弱兵卒多点火把,敲锣打鼓,大张声势,给众贼造成被重兵包围的假象。 贼巢中一片喧嚷,不多久,一群人各持兵器冲了出来,看去约『摸』三十八九人,『乱』哄哄往海岸奔,却并不来交战,显然是想夺船出海。弓手们训练不精,还没来得及齐『射』,稀稀拉拉的箭支没伤几人,众贼却已奔出百步。胡隶只得挥兵直上,正面阻挡,但仍有十余人绕过队列往北而逃,更有一名贼首模样的,挥舞长刀砍翻了两名士卒,破围而出,身后四五名贼匪也趁机跟上。那贼首模样的人呼喝叫嚷,指挥着手下奔向岸边两只小船。眼看跑的最快的贼都已经快『摸』到缆绳了,若让这些人上船,港外的老弱们肯定堵不住,而巡检司的兵丁正排成横列阻敌,胡隶也不敢让他们各自追击,以免像放羊一般遍地散开,甚至反被凶悍的海贼追赶。倒是胡隶的十来个老兄弟颇为勇敢,四处补漏,杀敌四五人,将大部分贼人『逼』得不敢往前。 张镝也在队列边奔走奋战,见贼首破围逃出,急忙去追,他拿的是与士卒们一样的一杆长枪,看看离贼首尚有五六步,奋力将枪投出,那贼首却甚是机警,听见风声纵身一跃,在地上一滚就避开枪尖。 张镝趁势飞身上前,脚尖一勾,长枪仍到手上,反身横枪挡住去路。 贼首怒极,举起长刀狠狠劈来,张镝枪杆一甩,抽在刀背上,贼首险些握刀不住,被打脱手,赶紧用力抓住刀柄,往上一顶。 张镝却枪杆一转,横扫过来,直往对手脸上拍过去。贼首反应很快,将头一缩,侧过身来,狠命将刀抡圆了劈出,竟将枪头直接劈飞了出去。 张镝一惊,却并不慌,看贼首用力过猛不及收势,直接以断枪刺向对方胸口,贼避之不及,被刺中右肩,长刀哐当落地。 张镝攻势不减,断枪迅疾刺出,正中咽喉。贼首赫赫几声说不出话,瞪大眼睛倒地而死。 张镝捡起地上长刀,一刀劈下该贼首级,提在手上,用力大喊:“官兵剿匪,投降不杀,敢反抗者,有如此贼!” 众贼原本还在奔逃,有几人已经将要攀上小船船沿。却发现首领已被杀死,顿时气沮。巡检司官兵见此则士气大振,也一同大喊:“官兵剿匪,降者不杀!” 原先被阻住的二十余贼本就节节后退突围无望,此时丢下兵器各自跪伏到地上。奔向海滩的十来个贼见首领被人只用三四招就杀死,那杀人的勇将更如凶神恶煞般提着人头步步紧『逼』过来,个个吓得肝胆欲裂,赶紧跪地讨饶。 胡隶知道大局已定,心中大喜,立即吩咐手下兵卒,拿出早已备好的绳索,将众贼一串串绑起,就近押送到岛上几间房中看管起来。 接着叫来张镝,亲热的拍了拍肩膀,表示对徒儿今日表现的赞赏,也不多话,胡隶唤上徒弟和几个最信赖的老兄弟迫不及待就要去检视缴获。俘虏和死尸身上兵卒们随便去搜,胡隶并不阻止,他关心的是仓库里有多少储藏。 十几个房间挨个搜寻,找到的东西还真不少,有各『色』粮米五六十石,铜钱千贯,白银数百两,还有手镯、戒指、发簪等各类金银首饰几十件,铜烛台、锡酒壶等金属器皿十几件,约折合白银四五百两。另有绸缎、布匹各几十匹,『药』材、丝绵、茶叶、酒之类数量不等,分别用箱子、袋子、坛子等装着,更有大批瓷器,多数尚未启封,随意的堆放着。角落里竟还有十几根紫檀木,这些产自热带的木头很值钱,估计是南洋贩过来的,海贼们不识货,将其扔在角落里积灰。 其中一间房内,发现了成箱的高丽青瓷,还有些人参、『药』材以及各种布匹,一些漆器、铜器,甚至还有几张虎皮,最值钱的则是几罐子沙金,这些东西上面灰尘很少,显然搬动不久,估计是那艘高丽商船上的货。 胡隶将各库房中发现的财货一一封存,令兵卒好生看管。又连夜带人去检查那俘获的六只船,前五只船中没什么值钱物品,那高丽船上却还有大量商货,与库房里的高丽货品类差不多。其中高丽青瓷、漆器足有成千上万件,估计是海贼们嫌重,未及搬走。 “发财了!”一群人互相看着傻笑,一个个都像过大年一般高兴,把欢喜之情全都挂在了脸上,这一票干的可真值! 第六章 表功飨士 携书持礼拜府尊 胡隶等人一夜未睡,四处查看,接着又花了两日时间将缴获登记造册,这个活儿基本由张镝完成,除因为他能写会算外,主要还因他是胡隶最信任之人,自己人过手才放心。 胡隶也丝毫不得闲,清理战场、统计伤亡、审问俘虏各种事项都要处理。 本次战斗,杀贼一十二人,其中包括几名重伤者也被一刀了断。但自身伤亡也不小,死了三人,伤了七八个,其中二人重伤。这是在贼匪只顾逃跑未全力争斗的情况下,敌我伤亡竟然相当,可见兵卒战力实在堪忧,亟需整编。 胡隶本有十余艘船,其中大福船一艘,乌艚船两艘,沙船五艘,还有一些小唬船、舢板,这次俘获的又有六艘船,除一艘高丽商船,稍像样点的还有中型乌艚船一艘,鸟船一艘,余下的都是些小船。 胡隶下令将金银等值钱物品全装进大福船自己座舱,原本分寨巡逻用的两艘乌艚船则装满了粮食布帛等物,其余暂用不上的各类商货一股脑儿装上那艘高丽大商船。 凯旋回到岱山岛,自然要论功行赏,先将缴获中的铜钱取出大半,每名士卒发了五串,甲长队长多两串,临阵杀贼立功的加倍奖赏,死伤士兵也厚加抚恤,亲往慰问家属。又大宴三日,众兵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时之间全营喜气洋洋,着实快活了一阵。 同时,张镝则草拟了一份报功文书,其中三分真七分假,写的是昌国巡检司数十名巡兵在海上遇一股海贼,将士奋勇,以少胜多,击溃贼人数百,杀伤无算,并斩获首级一十二颗。除夸大战功,还多报了战损,称士卒死伤若干、沉没烧毁船只若干、损坏兵甲器械若干,请求补充兵员、增拨军器船只、发给钱粮抚恤等等。文书面面俱到,只是片字不提缴获之事。张镝写好后请司吏老朱修改,那朱存铨并未亲临现场,没什么可改的,只在文字上润『色』了一番,便往府、县衙门报送出去。 昌国这样的基层巡检司是被多层级管理的,提点刑狱司、转运、安抚使司等负责巡检的捕盗、缉私职能的考核与监督,州县长吏则负责巡检日常工作的实施。但庆元知府赵孟传还兼任沿海制置使,是本地军、政两方面的最高长官。因此胡隶的各项文书一般都直接送往庆元府,有些也附送一份到昌国县衙。 报捷文书送出后,胡隶又写了一份私信,并从缴获中挑了几支上好的高丽人参、几件精致银铜器皿、及全部的十几根紫檀木。让张镝往庆元府走一趟,送信加送礼。此外,张镝本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完成,那便是要将高丽船上大量商货卖出去。 胡隶找了二三十名老成稳重的部下,随张镝一同乘船往庆元走,岱山至庆元本也不远,绕舟山岛西行,行船一『潮』可至。下了船,先雇了马车,装上礼品往府衙去。门房听是昌国岱山岛来人,很是客气,并问胡巡检的好,可见胡隶这个大老粗却很会做人,府衙上下人缘不错。张镝自然也懂得规矩,照例给了丰厚的门包,门房欢喜的去通报,只一刻钟时间便出来说可以进后衙去拜见了。 张镝带上礼单、书信,被领到一处花园亭台之间,亭内却有二人正在弈棋,一人观战。看那上首一人身着褚『色』常服、白净面皮,更有一把美髯,有一股华贵之气。想来应当是知府赵孟传,作为皇家宗室,气质天然。另二人,一人着东坡巾,也是美髯长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人戴璞头、花白胡子,年约六旬,看气度都是官身。 张镝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学生张镝,拜见府尊!”又面向另二人道:“见过两位先生!” 上首那人抬首看来,见一书生模样的儒雅少年立在庭中,举止得体,令人喜欢,和蔼说道:“可是岱山来的?” “正是,昌国胡巡检托学生带来书信一封!” “好,呈上来吧!进阁中来坐!”赵知府似乎心情不错,示意左右搬来一小凳放在下首。 张镝进阁,将书信、礼单一并呈上,再施一礼,落落大方在下首坐下。 “这胡隶,致书便好了,何必每次都送礼来!”赵知府假意责怪,打开礼单来看,会客收礼,却丝毫不避身旁二人,可见二人平日与其关系亲密。 “张镝答道,都是些土货,并不值钱,略表孝心!几根好木头,送与府上做些小玩意,一点土产,给府尊、夫人补补身体!” 赵知府微笑,拆开书信,一目十行略略看过,对张镝说道:“信中所言,几日前遭遇海贼,斩了那贼酋之首的勇士名唤张镝,可是你吗?” “些许小事,不敢蒙府尊垂问,愿多杀贼寇,为君父分忧!” 赵知府心中欢喜,又正身问道:“看你本是文士,为何又要从军?要知读书入仕,方是正途!” “学生并未从军,出门游学至此,因胡巡检与家父有旧,前去相会。然,虽未从军,学生却以为方今国家艰危,文武本应殊途同归,为国竭忠用命!” 赵知府微微颔首,又问:“既是游学,那你本籍何地,原在何处就学?” “本籍婺州,原在临安太学读书。” “莫不是上书言贾似道十大罪的婺州张砺锋?”原坐在一侧头戴东坡巾的那人忽然开口问道。 张镝一惊,他避祸东游,本不愿让人知晓他在临安之事,谁料名声传的这么快,庆元府也有人知道他。不过略一停顿,他便冷静下来,既被人叫破,不如大方承认,且看这几人态度再做主张。于是沉着颔首:“正是在下!” “果然少年英杰!”那东坡巾起身赞叹。 “砺锋不避权贵,直言敢谏,实令吾等佩服!”赵知府与那戴璞头之人也同声应和。 张镝见坐中三人并无恶意,放下心来,站起身作揖道:“各位尊长过誉,学生年少愚鲁,令大人们见笑了!” “不必过谦,砺锋文武全才,日后必是国家栋梁!”赵知府大笑,呼来小童上茶。又一一介绍身旁二人给张镝认识,头戴东坡巾的一位名叫袁镛,字天与,是庆元府的大名士,咸淳七年进士,官授签书平江军节度判官,因居丧未仕,在籍授徒讲学。戴璞头短须的那人姓谢名昌元,字叔敬,淳佑四年进士,寓居庆元府。这二人与知府赵孟传关系甚密,常在府中行走。 袁镛似乎对张镝青眼有加,称自己近日在西城外明州书院讲学,再三邀他前去相会,张镝答应必去聆听教诲。 根据与胡隶商定的策略,张镝又向赵知府汇报了巡检司士兵孱弱需要训练,伤残疾病需要增补,兵甲器械陈旧朽坏需要补充,海盗多发请求编练乡勇联防等事。 赵知府对拨粮拨兵含糊其辞,对编练乡勇却爽快应许,喊来书吏拟了文告,盖上大印,让张镝返程带上。事实上,张镝此来,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成。表面上,他入府送礼,是为了申报功劳而来,讨钱讨物,似乎不停的要好处。但他很清楚,十几颗贼匪脑袋的微末功劳真不足为道,要兵要物也基本不会有结果,他要的不过是能够光明正大编练兵马的一个名义而已。有了那一纸文书,昌国巡检司便可以着手裁汰老弱、拣练精兵,再以整编乡勇的名义招一批新兵。 同时,对赵知府而言,兵甲粮食是实实在在的,他自可以拖着甚至不给。而所谓编练士兵,若无粮饷,则只是一句空话。他收了礼,乐的顺水推舟,允许胡隶自己去做。 双方各取所需,相谈甚欢,满意而散! 第七章 宏论家国 四明书院访群士 从府衙出来,张镝直奔码头,但未上船,而是到了一处小客栈,初来庆元与叶氏兄弟分别时,张镝曾与二人相约日后见面的地方,其中叶氏兄弟到庆元时便多在一处名为蓬莱客栈的小旅社落脚。 到那一问,店家立刻应上,说确有从处州来的叶姓两兄弟,月余之前来住过,但早已走了。张镝怏怏出门,却发愁那一船货无可靠之人经手如何售卖,昌国诸事待举,若干等在这实在误事。 正闷头往外走,忽听一人惊喜的声音:“砺锋兄,你怎在此?” 抬眼看去,翩翩少年、长身玉立,不是叶承又是谁人! 张镝大喜过望,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原来自庆元分别后,叶氏兄弟二人卖了货回去,又跑绍兴府上虞等地收了些越窑瓷器,虽离得不远,但办货盘恒了一些时日,离上次分别一月有余,又来庆元贩售。此时叶继停船去找相熟的牙人,叶承则趁便携行李来客栈安置。一个出门、一个进门,险些错过,却正巧遇上。 不久叶继也谈妥了生意回来,三人相见,自然又欢喜无比。 就在店中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黄酒,边吃边谈。张镝谈到有一船货需要叶继经手卖出,并相邀一同下海自己做海贸,叶氏兄弟满口应许。他二人其实早就想自己出海,可惜海贸本钱太大,未能如愿。只能在周边四处奔走行商,每日劳碌却收获微薄。但同样的货物由海商转手往南洋、高丽、倭国等地一卖,无不是数倍之利。兄弟二人得知有这样的好机会,踌躇满志、兴奋不已。 接下来几日,叶继四处忙碌,一面与各海商联系买卖,另一面托人招募熟练海员、水手及账房、伙计、领航员,为下一步出海做各项准备。 有了叶继这样经商多年业务精通的能手,张镝轻松很多,他给胡隶写了封信,说明了在庆元的行事一切顺利,并将赵知府发下的文书附上,一起让同船来的一名士兵带往昌国。招人、卖货都需要时间,闲下来的几日张镝在城内城外到处走走,看看城池、山川形势,也藉以放松心情。叶承每日形影不离跟着张镝,倒仿佛他俩才是亲兄弟一样。 这一日,叶继仍出门忙碌,张镝与叶承则租了骡马往西城外去,因张镝想起了在府衙时袁镛曾诚邀他往四明书院找他,于是趁着有闲去拜访一番。 书院在城西二十里外黄古林,旧称黄公林,传说商山四皓之一的夏黄公曾隐居于此,该地清溪缭绕、茂林修竹,环境十分清幽。 张镝、叶承上前通了姓名,看门的老仆并不通报,直接便引他们往后堂走,原来袁镛曾留了话给门上,近日有一姓张的年轻人要来,可直接进去会见。 进到后堂,袁镛正与五六名年轻学子论《易》:“鲁将伐越,筮之得鼎折足。子贡占之以为凶,何则?鼎而折足,行用足,故谓之凶。孔子占之以为吉,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谓之吉。果克之......”正欲阐发释义,却见张镝等人进到院中来,振衣起身,大笑道:“今日占得一卦,云有贵客临门,果然如是!”说着走到门外,下阶亲迎。 张镝忙侧身避过,躬身行礼,口中逊谢:“不敢劳先生迎候!” 袁镛来执住张镝的手,亲切拉进堂中。朗声对众弟子说道:“这是太学上舍张砺锋,婺州俊彦,才学品行皆可为尔辈之师!”堂中诸人都来见礼,有的疑『惑』、有的好奇、也有的似乎面有不服。 张镝被袁镛如此赞誉,有点受宠若惊,多次谦让下仍被众人推坐于袁镛身侧,位居众弟子之上。 这时坐中便有青年士子以讨教为名,向张镝发问:“不知前辈,通何经,治何史?” 张镝知道这是来『摸』他的底,好做针对他的对策。于是微笑,淡然答道:“不敢称前辈,在下不拘经史,但重实务!” 才说罢,就有人窃窃私语,更有的哂笑一声,大约认为张镝不通经史,无真才实学。 果然有人紧接着说道:“前辈学问广博,自无需拘于经史。而今外有强敌、内无长君,国家如欲倾之器,存亡之际,间不容发,请问前辈可有成策?” 张镝一听,知道正戏来了,说了实务,便问你实务,还抛出拯时救国的大问题来,显然是想来个下马威。这时书院中学习的众士子也闻声而来,堂下已站了二三十人。 张镝站起身,向袁镛一拱手,而后才面向众人肃然说道:“方才这位兄台所问,保国家之策也。然,我欲与诸君论之者,保天下也。 危亡之际,有亡国,有亡天下。 亡国与亡天下奚辨? 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胡元伐我中国,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其『性』气贪婪,凶悍不仁,与禽兽无异,若其进主中国,则天地异气,人纪『荡』然,诚为亡天下也! 我华夏之人,何止千万,忍看大好河山沦为腥膻之地否?忍看禽兽杀我父母、食我妻子乎? 如人人有保天下之心,则胡虏安敢窥我中国焉!?” 最后张镝加重语气道:“我别无良策,只有八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袁镛击掌大赞。 堂下诸学子听罢皆激『荡』不已,轩然大哗。华夷之辩他们素来知道,但无疑,这次才有了更深刻的意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虽然并没有提出具体的救国之策,但却如此的振聋发聩,如此的冲击人心。 数日之内,张镝的这八字论句便传遍了庆元士林。 当时之人,首重理学,只尚空谈,非语孟中庸大学不讲,言必称周程张朱。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扞边者则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为俗吏。 张镝的话无疑是向这种虚浮的社会风气宣战,故自然有些人说些酸话,甚至有腐儒捕风捉影,说他大言救天下,却只口不论赵宋江山,所谓“保国者肉食者谋之”更是目无君上,大逆不道。但大部分人,尤其是年轻士子,都被这八字触动,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与使命感,其中又以四明书院的学子们为最,袁镛更是推崇备至,年长张镝二十岁却以平辈之礼去回访。张镝很是感动,多次往来中发现袁镛志节慷慨、忠义无双,实可为良师益友,他那些学生们虽有些傲气,但也不乏才气,颇有锐意进取之人,多值得交往。 一次无意间的拜访,结识一班志同道合之人,也算意外之喜了。 第八章 万事俱备 招兵买马干一场 咸淳十年十月,发生了很多事,西北有蒙古伯颜率二十万大军发襄阳,沿汉水南下,克沙洋、新城,在汉口进入长江,然后挥师东进,除宋将张世杰领兵坚守郢州,沿途州县望风归降,宋朝局势愈发糜烂。 而东北方向,蒙元仍有余力兵发日本,十月,元将忻都等率领蒙古、汉军及高丽军二万余人,从合浦出发,越海侵袭对马和一岐两岛。继而在博多湾等处登陆。日本征兵十万余迎战,被元军用回回炮击溃。但元军在日军的阻击下,也兵疲箭老,未能深入。不久,大部分战船又被博多湾的台风毁坏,只得撤回高丽,这是后话。 说回庆元,张镝却过了几日悠闲日子,四明书院发表一番宏论后,多有士子慕名而来,张镝每日交游访客,多与庆元青年才俊为友。 同时,叶继的生意也做的差不多了,高丽船上的『药』材、人参、金银器皿等物都被卖出,而丝绸、陶瓷、漆器之类则建议张镝卖往南洋,获利更丰。后又收了不少丝、瓷等货,仍将船只装满,预备着出口转卖。还向粮商定了二船米粮,足有千石,验看后即发往岱山。 因缴获所得不需本钱,这一番出货进货大赚了一笔,厚厚一册账本,除去招人、购粮花费,清点盈利仍足有八千余缗。 另外,招收人手也还算顺利,庆元是大港,各类出海营生的人并不缺乏。海员水手已招了二十多人。张镝给的待遇不低,按船工技术工种不同各有高低,但最普通的船夫也在五十贯以上。佣金采用常见的包薪制,出海前先付两成定金,途中也可零星支取,回程后一次付清,海上一应伙食则由张镝全包。对于一些重要的技术工种,更可以从船队利润中抽成,其比例称为“脚数”,如获利分为一百股,则一脚即百分之一。 这日,叶继还带了一个人,兴冲冲来找张镝,并称有了此人,出海便有了十二分成算。看这人相貌很是平常,似有六十岁年纪,皮肤黝黑、须发灰白,与寻常老渔民无二。张镝心中好奇,便听叶继介绍。 原来此人姓黎,单名一个升字,认识的都喊他一声黎叔。这黎升十几岁便出海闯『荡』,走过四十几年海路,往漳、泉、广州乃至南洋走了不知几十趟,对万里海路熟悉的便如自家院子一般。更知晓海上气象,还能观星定位,虽然不识什么字,但大风大浪里磨练出来的经验,便如脑中装了一张大海图。过去各大海商年年争相聘请,只因年纪渐老,便想回家守着积蓄过几年好日子。谁曾想回家后却丝毫不能如愿,因他娶妻晚,四十多岁才得一子,故从小千万般宠爱,加之他常在海上,对儿子缺少管教。他儿子恃宠而骄顽劣异常,长大了更是与一班浮浪子弟日日厮混,好的一样没学会,吃喝嫖赌却样样精通。待黎升欲回家退养,却发现几十年海上搏命得来的家资都已被儿子败个精光,就是想清贫过日也不行,还有一帮赌棍三天两头来讨他儿子的赌债。惆怅欲死,正好叶继四处招人,上门相邀,就下了决心再走几趟海,也好留点养老钱。 说到此,黎升不禁伤心,留下两滴浊泪。张镝忙好言劝慰,并许他一股半的脚数抽成,又预支了数十贯请他给儿子清了赌债。 黎升转悲为喜,但接着又几番欲言又止,张镝请他直言,他才说想把儿子黎宝带上,过往从未想过让儿子出海吃苦,不过经此一遭,却认为该带出去历练一番,免得总不成器。 这让张镝稍犹豫了一下,因为船上素来不能养闲人,像这样一个一无所长、劣迹斑斑的小混混本不想带,但想到他在海上应当也变不出什么花样,为了收黎升之心,也便答应下来。见此,黎升感激涕零,再三保证要给张镝带好船。回头找儿子却找不到,半日后才在一个赌窝里寻见,但那黎宝死活不愿随父亲出海,黎升不得已找人将他绑上了船,既心疼又恼火,再一次老泪纵横。 第二日是十月二十四,张镝等人已在庆元待了半月,终于启程回去。 岱山岛。 胡隶自收到张镝寄回的文书,便以编练乡勇为名,在岱山岛大张旗鼓的招兵买马,旬月间已得三四百人,只需几日就能凑够原计划的五百之数。 据宝庆三年人口统计,昌国全境有本籍7665户、人,客籍5876户、人,共计户、人。岱山为昌国第二大岛,人口约为全境五分之一,此时也有八九千人。但宋时户口只计成丁,女口不预,若算上『妇』孺,岱山人口应不少于两万,从中拣五百人募兵不算太难。且岱山一岛除巡检司外别无官衙,胡隶无人掣肘,可以放心施为。 张镝等人到时,岛上一片热闹景象,胡隶忙的脚不沾地,半月里已几次去信叫张镝回来帮忙,见徒弟终于到了,急召去商量对策。兵已招来、粮也买了,钱也有了着落,可以大干一场了。 首先是裁撤老弱的事。巡检司原有兵额二百一十,实有军兵一百四十五。胡隶大手一挥,直接砍去大半,只留下稍精强可用的七十人。 所撤兵卒,却一个也不遣散。而是让他们一一见了张镝,宣称有相熟的大海商在南方经营铺面、田产,因可怜大家被裁撤了衣食无着,要给大家安排安身之处。张镝摆出大招人手的架势,一一登记造册,会驾船的当做船员,能说会道的当做店员、伙计,哪怕没有一技之长,也招去种田,甚至伤残的也招做看门的、守库的。总而言之,来者不拒,全部收下。正是用人之际,当然不可浪费了宝贵的人力,同时也避免裁兵闹事,是维稳的需要。 土兵、弓手待遇虽低,但好歹有一份粮饷,若裁退了,没有一技之长的就不免冻馁。一个个正愁眉苦脸,忽听了这个好消息,哪有不情愿的道理。纷纷在雇佣契约上画押按手印,也不用去管签的是五年还是十年,有人肯收就行。 张镝还告诉这些人,有家眷的也可以同行,不管老幼『妇』孺,都给一份口粮,不会冻饿。这么一来,被裁的众人彻底没了后顾之忧,七十五人一个不拉的都报上了名。不过这些人多是光棍,娶不起妻,七十多人的家属老幼加起来只有五六十人,也都被张镝收下了。 裁兵后是练兵,张镝对兵法也有些涉猎,此时流行的《武经七略》、《武经总要》之类的兵书也熟读过一些,只是未曾实际『操』练过。于是以自己的理论,结合胡隶的带兵经验,二人昼夜推演,详详细细编订了一套练兵规则,内容包括号令、战法、行营、武艺、守哨等各种军中事项,长兵、短兵、刀盾、弓弩分门别类,又有各兵种配合站阵演练之法。只缺了骑兵,但南方少马,骑兵本不多,沿海之地多用舟楫,水战之法尤为重要,因而也单列一篇。 应该说中国老祖宗的智慧是无穷的,前人的典籍已经攘括各种练兵的法子,结合实际稍加改造便可运用。只四五日,张胡二人的练兵方略就已粗成,一条条写在纸上,只需依此施教,后续慢慢改良,虽有些繁杂,面面俱到,但假以时日绝对可以练出一支精锐之师。可以说,中国的兵是世界上最好的兵,吃苦耐劳、严守命令、勤劳勇敢,只要吃饱肚子、训练得法,将帅不怯弱无能,他们可以战胜任何敌人。 转眼便是十一月,士卒训练紧锣密鼓的进行,按照方略,最先只是排练队伍,训练士兵站姿、行进、转向,培养服从号令的习惯。中间配合体格锻炼和初级武艺、战阵之法,下一步则可以分成几组、练习兵种协同对抗以及水战攻守了。 短短十几日,到了十一月中旬,再看这些新兵,已经初成规模,月前从庆元紧急定制的军装也已运达,一式的红『色』戎衣穿上,顿时就有了一点兵样了。 张镝忙碌了这些日子,除了训练新兵,出海的准备也不能停下。东南沿海一带季风气候明显,一般秋冬季偏北风,夏季盛行偏南风,春季则为过渡时期,风向不太稳定。此时已近冬季,风力平稳,正是南下的最好时机。择了良辰吉日,定下十一月十八日辰时开行。 行前自然有各项事情交接,张镝与胡隶在此清算了家底,岛上现有米粮一千五百多石,钱一万多贯,另有布帛等物若干。眼下看似乎至少可以支撑半年左右,只是兵甲不够,仍要设法筹措。原本胡隶招的既是乡勇,供给标准不必太高,这些钱粮可用更长时间,但张胡想要精兵,毫不吝惜财帛。名为乡勇,实则比别处普通厢军的待遇更高一些,比照禁军标准来供养。各兵每月给米一石,料钱五百文,春冬各发衣、绢、布、绵或折布钱,计一兵一年之费各项相加约需五十贯,五百多兵至少要准备三万贯。而现在岛上可用钱、粮相加约折合一万五千贯,大约半年之费。虽说朝廷定期会将一百多巡检兵的粮饷解来,但相比之下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因此张镝行前还是有些忧虑的,万一半年内无法筹够足够的钱粮,这些兵就养不下去。但胡隶却爽朗一笑,让张镝尽可以放宽心,至不济,还可以去抢海盗的嘛!这自然是玩笑,张镝也笑,心下稍定,准备好十八日启行。 第九章 顺风南下 从此海上谋新篇 十一月十八日辰时,昌国巡检司五六百人倾巢而出,聚在渡口。渡口边的歪脖子树上噼噼啪啪放了一大串响亮的鞭炮,张镝、叶继、叶承、黎升等人都系着消灾避邪的红腰带。胡隶前来与爱徒把酒话别,此去海上凶险,也不知几日几月才能再回。 这次安排出海的船只一共有五艘,原本胡隶自己巡海的福船、三艘乌艚船、一艘鸟船,另外便是那艘高丽商船,已经把能用的大海船全部用上了。同行的除了庆元招募的三十来个船员,有裁兵时撤下的七十多个兵卒外加他们的眷属五十多人,胡隶另拨了一百二十个兵给他,其中二十个老兵,有几个还是胡隶的老兄弟,一百个训练最好的新兵。另外,前次剿海贼俘获了二十七人,两月来经常教育还算老实,张镝也一并带上,有不肯的就威吓他送去府城砍头示众,这些原先的海盗只能乖乖听话。 出海人员行前都编定了队伍,老幼『妇』孺也不例外,便于上传下达与管理。十人一小队,由老兵、老船员作队长。又根据船只大小,约五六十人为一大队,船长便是大队长,每船根据个人所能都分派了职事,巡检司的汰兵们基本上有行船经验,又有庆元新招的几十名水手,这些人主要管行船,剩下的青壮协助,老弱们管后勤,各队长管理协调,确保团结、协调、有序。 三百余人一一上船,也是不小的队伍了,好在海船较大,每只能容百人,才不至于拥挤。根据编排,五只船上的人各司其职,解缆起帆,张镝、黎升等在福船上起头,商船居中,另三船殿后,鱼贯着顺风出港去了。 张镝本次出海,目的有两个,一是经商求财,二是亲往流求、琼州、吕宋及南洋诸国走一遭,观其风土、熟悉路径、搜罗消息,适当的地方可以布下据点、设下贸易站,还可招募人手、访求人才。计划的路径乃是南洋贸易最常走的路线,即从北到南顺着泉州、广州、琼州、安南、占城、真腊、丹流眉直至三佛齐,在三佛齐有两种选择,既可原路回返,也可往北经渤泥国、吕宋岛回返。张镝计划的是第二种走法,兜一个巨大的圈,南海周边的主要地区都经过一遍。 第一站往澎湖,之所以不直往流求,是因为流求虽大,但此时远远不是后世的宝岛台湾那般宜居,可以说还是个千里不『毛』的荒岛,瘴疠丛生,岛上土人尚未开化,却凶悍异常实在不利于生活,还需缓缓图之。而澎湖地近流求,却开发较早,自隋唐以后就多有汉人移居开垦,在唐代元和时期,进士施肩吾举家迁往,还留下着名的《岛夷行》诗: 腥臊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年少学采珠,手把生犀照咸水。 至宋孝宗乾道七年,岛夷毗舍耶人(疑似菲律宾土人)侵入泉州、澎湖(当时称平湖),泉州知府汪大猷帅兵擒获四百人,诛其渠首,又在澎湖造屋二百余间,谴将分屯,毗舍耶人遂不敢复来。 澎湖之地,正处于东海与南海的分界,东隔澎湖水道与流求相对,最近距离仅二十余海里,西隔海峡与福建相对,最近也只有七十余海里。北可通浙闽沿海,南下可达南洋诸国。当为控扼海峡之咽喉,东南航海之要卫,经略流求之中站,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只可惜此前历代官府都无海权意识,并未固定派员经营,只有少数沿海人民自发前往开垦。 澎湖离泉州最近,顺风二昼夜可至,从昌国南下也还便捷,最快三五日可达。 张镝在船上与黎升交谈,这老头表示听过“平湖”之名,也知道大致方位,但从前并未去过。只要风向稳定,时时观测位置,并不会『迷』途。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航程顺利也平淡,走了七八日,远远看到了群岛的轮廓,澎湖共有六十四个大小岛屿,不过住人的只有几个大岛,当时人多称它“地分三十六岛,有七澳介其间。”行了不久,主岛遥遥在望,它与白沙岛、渔翁岛相邻,三岛构成一个环状,中间是一个美丽的海湾,即澎湖湾,沿湾这三岛占整个群岛面积的八成以上,人口也多聚于此。 张镝放下小船,找几个人先上岛探路,确定无异样后。五艘大船陆续进湾,在澎湖本岛西北下锚。 船上的人们憋闷了好几日,终于可以上岸了,无不欢欣,鱼贯出来。连那无赖子黎宝也安静下来,原本他死活不肯跟父亲出海,甚至威胁跳海『自杀』,此时也似乎被澎湖风光吸引。这里确实很美,碧海蓝天,白『色』沙滩与金『色』夕阳互相印衬,岛上片片茅舍,港湾内点点渔帆。平静祥和,如世外桃源。 下船短暂的混『乱』嘈杂后,各队长一一整队,清点人数。张镝一行共三百一十七人,主要有四种成分,第一种是巡检司的汰兵及其家属共一百三十一人,其中汰兵七十五人,汰兵家眷五十六人,中有壮年女子一十九,老人九,小孩二十八。第二种是胡隶派给张镝的随船士兵,共一百二十人,其中老卒二十,新兵一百。第三种是庆元所招船员水手共三十四人。第四种是剿匪俘获,经过两个月教训的俘虏二十七人。除这四种人以外,还有叶氏兄弟,黎氏父子,加上张镝本人。 四种人对张镝的态度也是不一,汰兵与家属们把他当作衣食所托,有感恩的成分。随船士卒们多自觉定位为上下级的关系,亲眼见过张镝勇斩敌酋的老兵们则又有敬重的心理。庆元所招的船员水手则多数只管本身工作,当作正常的雇工与东家的关系。最后那二十余个俘虏则不免对张镝有畏惧之心,但俯首听命的同时也可能存有别的心思,还不能完全对他们放心。 张镝令众人暂时原地休息,各按本队,不得走远,不得单独行动。另外让一百二十名士卒列队整齐待命。 三百多人上岛,自然引起岛上居民的注意,此时澎湖有民一千五六百人,皆为汉人,基本是闽、粤等地移民而来。南宋之时海贸十分频繁,也多有商船往来澎湖驻泊。因此岛民初时只以为是普通商船,只是见张镝等人数众多,还有士兵携带武器,不免惊疑。但过了一段时间见这群人未有恶意,岛民们从初始的惊慌慢慢平静,更多的还有些好奇。张镝正欲找岛上之人询问情况,却见一群人簇拥着几个老者向他们走来。 看这几位老人个个身着形式古朴的粗布长衣,苍颜白发,猜不准年龄。张镝上前几步率先一揖,行了一礼。几位老人见状,也放下拐杖,缓缓拱了拱手。原来这几个老者是岛上陈、许、吕、洪等几大姓氏的族长耆老,见大船运数百人众而来,特来相问,以免族人不安。 略略施礼罢,其中一老人先开口问道:“不知贵客从何处远来?小岛鄙陋,音讯不通,冒昧相问,还望勿怪!” 张镝微笑答道,“晚辈是庆元府昌国巡检司辖下,因朝廷欲宣抚流求,谴我等先来屯种,特作前进之基!” 老人听了面有疑『色』,他虽数十年不出岛,但商船往来也将各类消息传来,之前从未听说朝廷招讨流求的事情,但面上他却并不质疑,等于默认了张镝的说法,接着道:“原来是朝廷天兵,流求久居化外,民无教养,蒙昧混沌,小将军若能招抚,使沐王化,实乃大功德也!” 说话间老人对张镝的称呼已经变了,从“贵客”变成了“小将军”,不过称他带来的人为“天兵”,也实在让人有点……惭愧。张镝望了望不远处整齐排列的一百二十名士卒,定了定神,接着说道:“多谢老丈深明大义,我等远来,尚无落脚之处,欲在岛上择地建寨,又恐侵占了有主良田,还请诸位老丈指一方位。” 这时另一老人说道:“自汪太守之后,数十年未见官兵上岛矣!太守当年所筑兵舍,便在此岛之东,可以前去停驻,不过多已朽坏,需得修葺。” 张镝听后欣喜,原来乾道年间泉州知府为防毗舍耶人而修筑的二百间兵房现在还在,于是忙感谢老人指引,又派了十几人随几位岛民前去查看,其余人重新上船,沿岸缓缓往东行驶,绕过该岛东部的尖角,另寻了一处港湾泊船。 停船下岸,原先派去查看的人已在岸上等候,走了里许,果见上百间房四方围成一圈,如一小城,只是其间房屋多数梁倒墙歪、破损不堪,稍好的一些则被岛上居民占据。 张镝指派众人清理房舍,先将破损不太严重的数十间清出,虽房顶茅草多已不见,但至少四壁遮风,可供暂时居住。又亲往劝说岛民们,用钱粮换回被占据的房舍,岛民们让出来较好可居住的房屋十几间,当然不愿搬出的也不强迫,听其自住。 天已黄昏,几百人忙忙碌碌,将船上生活物品搬下,埋锅造饭,升起炊烟。小孩们四处奔跑,举家而来的汰兵们甚至带了猪羊猫狗,也在人群间穿梭『乱』窜。一时之间热闹又混『乱』,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活气息。就像是这个小岛的东边,一夜之间多出来一个村庄。 张镝望着人群,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甚至想过不如把家人带来,在此地隐居一世。但他马上又自嘲的笑笑,挥手赶跑了这种想法。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容他有一刻的蹉跎。 上岛第一日,平安顺利,稍稍整了营房,吃了夜饭,众人安心入睡。 第二日,岛上诸老请人送来了一些瓜果蔬菜,张镝也以漆、瓷、茶叶回报,趁机往各姓家中拜访,与各家长老商量垦荒屯种的事。得知澎湖岛有数万亩沙洲,土地甚多,现只开垦了一小部分。澎湖名义上虽早已归福建县管辖,但两地来往不便,岛民们基本上是各家自己管理,土地也无官方地契,谁有能力耕种便是谁的,张镝便决定可以放心垦荒。 只是岛上降水不多,土壤较为贫瘠,且常有大风,多草少木,耕作不易。稻、麦难以生长,只能种植一些旱作作物,看岛上农作物主要为黍、粟,间杂豆类,蔬菜瓜果则必须搭石墙避风。如此看来,就算把全岛土地尽数开垦,得地十万亩,按目前的产量,最多也只能养活万人。因而张镝更加坚定了必须尽快占据流求的想法,那儿土壤肥沃,雨热适宜,才是真正育民养兵的地方。 思索过后,张镝召集各队长议事,决定修整房屋与开垦荒地继续进行,同时要往流求探查一番。最终定下的安排是各汰兵及其家属一百余人留守,其余近二百人往东去流求探查。因岛上兵舍屋顶多坏,需不少木料,本岛很难凑齐,去流求也可设法伐些木材回来。 但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不如仍去求教各家长老。这一问果有收获,有岛民告知,流求北部竟有四五个汉人小村寨,据称是数十年前北方人为逃兵祸,浮海出来被飓风吹到流求的,张镝猜测是四十余年前蒙古人灭金时金国沿海出逃的汉人。据称,这些汉人久与番民杂处,习俗语言都能与诸番相通,多有商船聘他们为向导,深入流求收购土货。 张镝仔细询问了汉人村寨位置,还邀以重利,聘请曾随商队去过流求的岛民同行。 在澎湖又待了两日,一一安排了建设开垦等事宜,准备第三日出发。 留守的汰兵首领原也是个小小的军头,原名叫李大安,为了顺口,很多人就只叫他李大,省了一个安字。长得是大方脸、粗眉『毛』,脸膛黑里透红,体格也还精干强壮,只是因为年纪大了些,快五十了,也被淘汰下来。李大安有个婆娘,也是膀大腰圆能出力的,原生养过五六个小孩,有些夭折了,留下的三个。一个大的女儿,早出嫁了,大的儿子十五六岁,小的才十岁多点。出海的人当中,李大安一家四口,算是家口多的。因原本在军中有点威信,夫妻两个也会做事,出来时李大安就担任了一船的船长,管几十号人。留守澎湖屯垦后,张镝便顺理成章的让他做了个屯田长。临走前,找他做了交代,嘱托他管理好屯田,配合好商贸中转、船只来往驻泊和运送补给等诸多事情。李大安拍胸脯保证,有他在,澎湖的事情就绝对不必担心...... 第十章 初探流求 上岛布下第一子 海峡两岸的交流贸易历史十分久远,至少在南北朝时期就常有商船在流求与大陆之间贸易。到了隋代,隋炀帝遣虎贲郎将陈棱、朝请大夫张镇州招抚流求,当地土人见大舰以为是商船,都很高兴跑来贸易。(《隋书.陈棱传》“初见舡舰,以为商旅,常来军中贸易。”)可见当时大陆往岛上贸易的商船已经很多,当地人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到了宋代,贸易更加繁荣,来岛的商旅更多,以至于向来只愿以物易物的流求土人有些竟已接收宋朝钱币。 闲话少叙,说回澎湖。转眼到了出行之日,张镝聚齐众人,除了留守屯垦的一百多人,其余一百八十余人将五只船全部开出,向东半日就看见了流求海岸,再根据向导指示,转向东北而行。此时刮的是偏北季风,与船只相逆,且海峡间风力加急,故而难走。好在中国人从春秋战国时就已经使用纵帆,可以船行八面风,只要不正对着来风方向,便可以走之字形线路前进,速度也并不慢。 沿着海岸行进了五六天,已来到流求岛北部海域,不久见到一河口,向导表示到地方了。河口宽阔,水势平缓,可以行船,逆河而上七八里后见到了村寨,下船在向导带领下往村寨走去。看寨中人穿着与土人无异,或穿麻布套裤,或穿直筒的腰裙,分不出谁是汉民,只有开口时听他们说的是一口北方汉话。 汉寨的头领姓严,名为严升乾,自称出自山东大族,幼时随家人出海,漂至流求,遂合族定居于此,至今已四十余年了。久在番部之间,族人多与土着通婚,渐渐入乡随俗,唯有年长些的仍说汉话。张镝告知来意,要招一些人做向导、通译,严族长十分支持,也有不少人前来自荐,张镝挑选了十几人,让人从船上取来一些商货,提前作为报酬,又请他们通知临近土人前来贸易。 停驻半日,陆续有土人前来,这些土人与寨中汉民服饰相近,但外观差别却很明显。一是不论男女头发都被截短,长及前额为止。二是手臂、身躯以及脸上都纹满了虫蛇花纹。三是不少人都凿去了一两颗门牙。(台湾土着多有断发、纹身、凿齿习俗。)据通译介绍,最近的是凯达格兰族,往南一些有泰雅族,西南有道卡斯族、赛夏族,东南是噶玛兰族。各族泾渭分明,因而来交易的大多是本地凯达格兰族人,噶玛兰族与凯达格兰关系倒密切,不过距离稍远。若要与其它各族交易,需得派人前去才行。为此,张镝有了在此地设立贸易站的想法,如有了固定的贸易站就可以派人常驻,往山中收集各类土货,由澎湖定期派船来运往泉州等地销售。 停留四五日,远近闻讯而来的土着有好几百人,带来的货物最多的是兽皮,有鹿皮、豹皮、麂皮等,其次则为肉脯、肉干,还有少量土民织的细麻布,及粮食、鱼干等。其中兽皮、细布价值较高,转手就可卖出,肉类、粮食等可运回澎湖储存自用。张镝用来交换的则是瓷器、漆器、丝织品,但土人对这些东西兴趣很有限,倒是对铁器特别热衷。一把匕首可以换五张鹿皮,一把斧头更能换十几张兽皮或一大堆鹿肉。可惜张镝事先准备不够,船上的铁器并不太多,甚至把士卒们的兵器也匀出来一半,都还挡不住土着们的热情。直到通译宣布没有铁器了,只有瓷器、漆器、丝绸和茶叶了,土着才慢慢散去。这样一来,诸多商货只有瓷器、丝绸换出一点,漆、茶几乎无人问津,反倒是是船上自用的铁器都被换光了。 结果就是原先货仓里的东西基本未动,还多了上千张兽皮,及大量的土货。不过流求原本就不是张镝主要的贸易地点,此次探查主要还是为了熟悉情况,择机设立据点。 贸易过后,张镝通过严升乾与本地凯达格兰族酋长见了面,张镝提出要向酋长买地建房,酋长爽快答应了。土着们对土地产权的概念十分淡薄,因为这时期的流求还是地广人稀,丰富的动植物资源提供了比较丰富的食物。而且他们的农业生产还处于刀耕火种的阶段,在一处种上几季,土壤肥力下降后就放弃抛荒,另种一处,被称为“游耕”,不像中原人土地金贵需要精耕细作。同时,对于酋长本人而言,他在部落制的社会里本来没什么特殊权利,乐得通过这样的交易彰显自己的存在。于是张镝用五把短刀外加两个铜壶的代价换下了河流以东一大片荒地。 凯达格兰族所居区域在今淡水河周边,范围大致为今台北盆地区域。张镝买下的荒地则在淡水河东、新店溪北,二河交汇之处,河水在此拐了个弯,适宜船只停泊。 通过酋长之口,宣示了土地归属,土着民们并无异议,他们看来这只是一块无人耕种的荒地而已。张镝却视若至宝,决心在此建立流求岛上第一座据点。先将各船上所有人员都集中起来,又请严升乾帮忙叫了当地汉、番民过来帮忙,二三百人砍竹伐木开始建寨。这倒很符合番民习俗,氏族社会的人民比较朴实团结,往往一家造屋,合族都来帮助。张镝划定了边长各百步的一块方形区域,四周挖出排水浅沟,沿沟内侧建起一圈木栅栏,栏外遍栽刺竹,几十间房屋则沿栅栏内整齐排列,中间留一块大空地,整个寨子成一个“回”字。房舍结构与当地土着房屋类似,以竹木为架,高脚楼样式,下层中空,二层住人。房屋外侧皆开窗,既是了望口,也是『射』击孔,具有一定的防御『性』。 人多力量大,几百人造一小寨进度很快,不及半月便已落成,众人都是喜悦。张镝派人搬来酒肉,就在新落成的寨子中间大空地上宴请大家,船队成员们与本地番、汉民众济济一堂,美酒佳肴、歌舞联欢,热闹了一整夜才散。 新寨既已建成,张镝也不能长久滞留,需回澎湖。留守人员张镝已有计划,便是那二十七名降贼。新寨被定名为自新寨,意为让人在此改过自新之意。二十七人中,有一名为郑狗的,原是个小头目,为人很伶俐,改造的很好,在这些人中也比较有威信,便被任命为这自新寨的首领。 岛上第一个据点,原本地位重要,不应由降贼驻守,但此时张镝手上人员金贵,很难再抽出人手。且开拓最难,容易死人,就让这些俘虏在此作为试验,看能否度过这最初艰难的时期,就当是劳动改造了。 临走时,张镝再三嘱托郑狗,在此好好做事,千万与土着处好关系,不可擅自开衅。同时多往周边探查,作为今后开拓的耳目。并约定每月由澎湖派船送来给养,同时送来商货,以自新寨为贸易站,与土着交易。 从本已不足的兵器中留下十几件刀剑枪矛,因降贼中有几个会使弓箭的,又留下弓矢五副,让留守人员稍有自卫之力。其余众人仍旧原路返回,五只船都被带走,往澎湖而去。 第十一章 夺船风波 寨主郑狗之烦恼 自新寨。 张镝带人离开十余日后,寨主郑狗在自己的房内坐卧不安。他表示很郁闷,原本被流放到这个荒岛上就是让人不安的,好在又当上了小小的头领,聊以安慰,若是就这么安稳驻守着,每月坐等澎湖来船,似乎也不算太坏。问题是,做上寨主后才过了十来天的安稳日子,麻烦事就接二连三的来了。 先是因为水土不服,接连有三四人生病,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船队一走就病了,澎湖的船又不知何时能来。其中有两人已经卧床不起,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若不及时救治,说不定就要死在这里。而这岛上缺医少『药』,请了土人的巫医过来又唱又跳,做了半天法,却毫不济事。找了土方草『药』,也全无效果。 接着又有几个夯货跑到河边偷看番女洗澡,被人发现了追打回来,幸好土着之人不重风化,番女素来开放,本就常『裸』上身,只以一条短短腰裙遮羞。几人逃回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第三件事最为棘手,正是郑狗烦恼的根源。事情要从两日前的一次探查说起...... 按照张镝留下的命令,自新寨除了守护贸易点以外,还需往周边探查,搜集临近山川、地形、物产以及各土着部落的信息。郑狗将二十七人安排了三队,每队九人,平日一队跟着向导出门熟悉情况,一队守寨,一队休整。 那日是轮到蔡老六这狗才带队出外,结果九个人出去,现在只回来六个。听回来的人讲,当时向导带他们往西南方向走了几十里,到了另一个部落附近,离海很近。蔡老六带了另两人脱离队伍,打伤了一个捕鱼的土人,抢走了一只独木舟,往海上跑了。郑狗气不打一处来,这几个杀千刀了跑就跑了,就算死在海上也就罢了,问题是他们好死不死得罪了土人,张镝走时严命不准擅自开衅,结果还是发生了这种事。 六个人回来不久,就有五六十个土人来到寨前叫骂,郑狗听不懂骂的是什么,但必然与蔡老六等人的事情有关。请来当日的向导询问,得知这些土人是西南边的赛夏人,素以渔猎为生,崇尚勇武,很不好惹。 好不好惹现在都已经惹了,郑狗要想想解决的办法。打肯定打不过,外面的土人要他交出三个打人者,他也交不出。 蔡老六这个瘟猪是遭了什么瘟,要去抢土人的船,且不论那小船能不能出海,关键是他跑了,留个烂摊子下来,好不愁人。 郑狗无奈,委托寨中请来的汉人向导和通译,希望通过严升乾的关系,叫凯达格兰族帮忙。结果可想而知,凯达格兰人与赛夏人井水不犯河水,不愿掺和他们的事情。但是凯达格兰酋长念在之前做生意的情分上,愿意为双方主持约仗。即自新寨和赛夏人部落各出三名勇士斗武,输的人要由赢得一方处置。 郑狗打听过,约仗输的人基本上是死路一条,不禁暗暗叫苦。他寨中的人过去做过海贼,固然有几分蛮勇,但是根本不能与彪悍的赛夏土着猎人相比,不管让谁去约仗都是送死而已。他本欲强派几个人出去,但若这样做,必然威望扫地,谁愿意再跟他,以后就不用在弟兄当中做人了。又想过自己去拼一把,但恐惧阵阵袭来,实在鼓不起勇气。慌张犹豫一整天,外边的土人仍旧叫骂几阵,还投掷石块进来,直到天黑才纷纷散去。寨内人才松了口气,却听通译说,赛夏人走时放话,三日后再不派人约仗,就要烧掉寨子,把人杀光,郑狗等人马上又紧张起来。 夜里全寨没有人入睡,郑狗干脆把所有人召集起来,除了两个卧床的,包括还能行动的病人在内,寨内二十二人都聚到了被充作议事大厅的狭长正房里。一个个垂头丧气,他们都知道要议的是什么事,但个个惶惶无计,除了派三个人送死以外,谁又有更好的办法。目前只能抓阄了,抓到谁谁去约仗,但众人没人愿意先抓,只是低着头闷坐着。 闷了半晌,才有人开口。这人很是魁梧,因身上体『毛』茂盛,且硬得扎人,人都叫他“豪猪”,本名却无人知晓了。“豪猪”这个人有几分蛮力,原先做贼时地位还在郑狗之上,只是匪气难除,张镝并不喜欢,才没叫他做自新寨的头领。众人见他站起来,都以为他要自告奋勇去约仗,不禁一喜,暗想这蛮子说不定还真打得过那些土人。但“豪猪”一开口大家就失望了,只听他说道:“反正困守也是个死,不如弃了这破寨子,也去抢两只船,杀出这破岛,回昌国仍旧过咱的好日子!” 郑狗立刻反对:“你这驴脑壳,还真以为那巴掌大的破船能带你出海?蔡老六那贼厮鸟说不准已经翻在海里喂鱼了!” 话音未落,只听有人惊呼:“狗日的蔡老六回来了!” 转头看去,果见有三个人垂头丧气,狼狈不堪站在门口,不是蔡老六他们又是谁!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原来这蔡老六自被俘后并未诚心悔改,日日想着逃跑,只是原先被兵士看管的紧,找不到机会。后被安排留守自新寨,少了约束,逃跑的心思又活了起来,联络了两个平日相好的伙伴,只待有好的时机出逃。只可惜船只都被张镝撤回,想走也走不了,后来趁着带队出外探查的机会,到了海边,见有土人在河湾里划小船捕鱼,三个人脑子一热,便悄悄脱离队伍,抢了船出海去。但是事与愿违,船只太小,且没有帆,只可用于近海河湾里捕鱼,靠两只木浆一辈子也划不到对岸去。折腾到晚上,又起了风,前进一步倒要被吹回来两步,没有翻船已经是万幸。凌晨天刚蒙蒙亮,回头一看离出发的海岸只有半里路,几乎就是原地打转,精疲力尽的三个人只得回到岸上。又饥又疲,互相搀扶着沿原路走了一整天,夜里才回到寨中。此时他们并不知道赛夏人前来报复的事,也算幸运,错开了时间没有被碰到,但是他们的幸运很快就要到头了。 郑狗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作为寨主的威严,他才骂了一句“杀千刀的蔡老六”,往常桀骜不驯、不听命令的弟兄们就已经主动把那三个人踹翻了,押着跪倒在他面前。 蔡老六跪地服软,不停地讨饶,还偷眼往四下里瞄,他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指望着有人为他求情,认为顶多挨一顿打,或许很快就放了。可是这时候,人都要自保,谁会为他们求情! 郑狗黑着脸,并不多言,令人将蔡老六等绑住了看押起来。 第二日,赛夏人又来叫阵,这些丛林猎人赤着脚却健步如飞,蔡老六等人走了一整日的几十里山路,他们两个时辰就到了。 蔡老六被押出来了,他与另两个难兄难弟听到了寨外的叫嚷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纷纷跪地哀求,没人理会他们的哀求,谁拉的屎就要谁自己擦。三个人像猪狗一样被人拖着扔到了寨外,随即寨门仍旧紧闭。 赛夏人发出一片呼喝啸叫,似乎是在挑衅,但蔡老六他们已经丧胆,站也站不稳。 过了一会,对面三个凶悍的赛夏人走了出来,三支长石矛呼啸飞来,准确的命中三个可怜虫的胸口。赛夏人爆发出一阵欢呼,三名获胜者走到鲜血直流的尸体前,用尖利的石斧,几下便砍下了失败者的头颅。头颅被举得高高的,还在滴血,他们仰起头,张开大嘴,接住淋淋漓漓的献血,怪叫两声,走回人群,将头颅一一传递下去。接住头颅的人也同样滴了几滴血到口中,他们相信这样能将死者的力量吸收到自己身上。他们甚至认为,赛夏族的少年,只有饮过人头血才算真正成为了男人。 郑狗等人在寨楼上亲眼目睹了这一恐怖的过程,胆小一些的几乎魂飞魄散,腿都软了。直到赛夏人得胜回去,过了很久,才敢下寨,将那三具无头尸身拉到远处埋掉。 此后几日,郑狗等人再也不敢出寨,每日紧闭寨门,惶恐度日。 第十二章 辞旧迎新 几家欢乐几家愁 张镝并不知道自新寨发生的变故,他此时已取道澎湖抵达了泉州港。流求获得的土货打算就近卖掉,同时泉州的位置重要,也应设个站点,派得力人员驻守经营。可是手下商业人才实在缺乏,若将叶继留下,后面的海贸就难做了。好在黎升主动解难,称在泉州有几个相熟的朋友,或可帮助一二。张镝大喜,上岸后就通过黎升的关系招来几个掌柜、伙计,都是惯会做生意的,又找了一处待售的沿街小院,前有铺面,后可住人,很快搭起了一个贸易站的架子。这个站点的作用主要不是为了卖货,而是为了买货,因为兽皮、鹿肉等都是找客商大宗收购为主,这里只是短暂储存。它最主要的功能是根据流求岛上的需求采购各种物品,包括铜铁器、生活用品,也包括各种手工艺品小玩意,只要岛上没有,番民可能愿意交换都可以试着采购一些,定期以船运往流求贩售。 用贫致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张镝贩一张鹿皮可得钱四五贯,差不多是一个普通市民家庭一月的收入,本次卖出的上千张兽皮及各类流求土货盈利足有五千余贯,差不多是一百名禁军士卒的年饷,或者一百户平民家庭的一年收入。 南宋鼓励商贸,贸易多的甚至授以官职,如船载『乳』香到泉州贩卖价值达三十万贯的大食蒲罗辛,贩值收息九十八万贯的福建纲首蔡景方都被朝廷授予“承信郎”。如此一来,沿海之民更趋之若鹜,不顾蹈海身死的风险参与海贸,因为风险之外是百倍之利,实在令人感慨。 本次这些流求货的利润,半被用来作为泉州贸易站的启动资金,张镝打算留下一半士卒,即十名老卒、五十新卒,护送船只,保护这条新开的商路。同时,五艘船只中,也准备留下两艘乌艚船,供三地往来使用。 留下的士卒中,带兵首领是胡隶的老兄弟,大名叫刘石坚,人称大石头。这人老成稳重,张镝与他相处几月,觉得可任大事。于是单独找他交谈,决定将流求、澎湖、泉州整条线上的贸易和开拓事业交给他来做。 刘石坚一开始有些为难,表示识字不多,打仗还好说,经商不太擅长。张镝作了解释,尽力打消其疑虑。一方面泉州的站点已经招好了现成人手,澎湖则会派一名账房掌管清点盘货,另一方面还会选两名识字的做他的助手,他只需掌管全局,做好监督,不需事必躬亲。刘石坚听后思索一番,郑重的点头答应,张镝也放下心来,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已是十二月下旬,年关渐进,张镝出海一月有余了,于是决定在泉州多住几日,干脆过了年再走,也可把各项事务安排的更妥帖。其中一件就是打造更多的兵器,张镝出海时长短兵器只有百余件,弓弩更是只有十几副。在流求时还有部分刀剑被换给了土人,如此一来武备更加单薄,若不加补充,风险很大。 于是在泉州停留期间,张镝的人遍布各大铁匠铺,花费高价,加班加点打治兵器。 时近年底,年味渐浓,已有小孩子玩起了爆竹。宋代过年已经很流行放爆竹,王安石的《元日》就写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随着火『药』的普遍使用,爆竹的花样越来越繁多,一响、二响、多响的都有,乃至能蹦上天的二踢脚也已经有了。 阵阵爆竹声,似乎提醒张镝有些事刻不容缓要去做了,那便是制造火器。 这个时代的火器种类已经十分丰富,北宋已有火球、火箭、火蒺藜等初级火器,南宋绍兴年间,宋人发明了“火枪”,不过这种火枪并不发『射』弹丸,而是将装满火『药』的竹筒绑在长枪枪杆上,点然后灼烧敌人,更像是喷火筒。在这种“火枪”的基础上,寿春府于开庆元年(1259)造出了“突火枪”,仍将火『药』填在竹筒中,但不再仅仅用火焰伤敌,而是以『药』力推动弹丸『射』击,是为最早的管形『射』击武器,据称『射』程最远可达一百五十步。 “突火枪”的发明据张镝所处的时间不过十几年,还远未普及,金属管型火器则未知是否已经发明。(史载元军此时已经有了“大炮”,但这种炮乃是是一种大型投石机,又称回回炮。是忽必烈请波斯人亦思马因和阿老瓦丁设计的,炮弹重可达一百五十斤,发『射』时,震天动地,所到之处,皆为齑粉,威力相当惊人,在蒙古攻克襄阳之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张镝内心深处对火器情有独钟,他心中早就有设想,用铜、铁铸造管形『射』击武器,或者就叫做火铳、火炮,但是这类武器制造不易,不是空想能够达成的。哪怕经济允许,很多技术上的难关也不是短期能够攻克的,此时急于求成说不定画虎不成反类犬,反而耽误了其它要事,不如等实力壮大后再去开发。 退而求其次,张镝只能仿造“突火枪”的形式,用竹筒为外壳,填充火『药』,以石子、碎铁、瓷片等做弹丸。这种武器不能指望他有多么远的『射』程或者多么好的精度,不过近距离造成伤害还是可以的。 先找爆竹匠人试做了几个,就如大号的烟花,工艺则比烟花还简易些,于是派人找遍了城中爆竹铺子,买了数百斤火『药』,让自己人装填。效果差强人意,以猪肉做实验,五步内能打出几个大洞,十步则深入存许,最远二十三十步也能打破皮肉。 张镝将这种武器取名“火竹筒”,也还浅显易懂,比传说中的“突火枪”威力小太多,究其原因,或许一方面是火『药』太杂,质量太劣,『药』力不足。另一方面是装填比较粗糙,有松有紧,参差不齐。最后则是子『药』不规范,大小各异,容易漏气。除了威力不够,它还有两个缺点,一是『操』作有危险,可能炸裂,用时必须固定在长杆上,点燃后要远远持着长杆末端『射』击。二是火竹筒乃是一次『性』的,用完即废。 不过它的优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是便宜,只要一点土火『药』的价钱。二是制作简便,不需要专门工匠,甚至临时装填也没问题。三是威力也还过得去,能造成杀伤,尤其烟雾爆响的声势十分骇人。如拿来守城,效果肯定不错。于是一连制作了三百多个,打算船上携带一百个,剩下二百多送去自新寨守寨用,多余的火『药』一并送去,用完了还可以就地制作。 在泉州,打造兵械的同时,张镝也加紧招募人手,因为流求、澎湖、泉州都留人驻守,原来的三百余人去了大半,虽船只也留了两艘,但九十余人三只船人手还是紧张的。 招人的事交由黎升与叶继办理,专要那些朴实无华的,看起来滑头的,有痞气的都不要。泉州的商业氛围比庆元有过之无不及,张镝放出的待遇又高,给钱爽利,来投奔的络绎不绝,经挑选,留下了五十五人,与他们一一约定,年后出海。 过年了。咸淳十年的最后一天。 泉州城内某处四合院内热闹非凡,里里外外摆了二十几桌,五六个大厨锅铲翻飞,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肴依次传下,这是张镝在泉州贸易站办的年夜饭。 张镝在主桌正位上坐下,左侧是刘石坚,右侧是黎升,往下是叶继和几个带队的老兵,叶承在末位陪坐。往下依次各按船上职位或者年龄资历落座,热热闹闹却又井然有序。 刘石坚是今后流、澎、泉商路上最重要的负责人,位置突出。而叶继和黎升一个是张镝最主要的商贸助手,一个是海路上最要紧的行船参谋。算得上左膀右臂,两个人也隐隐有竞争的意思。单就感情而言,张镝自然与叶继更亲密,那是过命的交情。但黎升年长很多,所以更靠近主坐。这次黎升自我感觉胜了一筹,但他不成器的儿子忽然从外头桌上进来,硬要挤到他边上坐,让他的得意变作了尴尬。不过张镝并未在意黎宝的失礼,过年热闹高兴的日子,不必破坏了氛围。 张镝要众人放开肚子吃喝,尽情的猜拳行令,无拘无束。吃到半程,起身依序往二十几桌敬了一圈酒,张镝平素律己甚严,无事几乎不饮酒,但一喝起来酒量却并不差。眼看百十杯落肚了,脸『色』微红,却仍清醒如常。美酒助兴,反而更有精神谈笑风生,到后来凡敬酒的来者不拒,还能准确的叫出每个人名字,亲热的聊上几句。随他出海的这些人,朋友也好、部下也好、伙计也好,往常或许佩服他文武双全年少有为,或许喜爱他平易近人不摆架子,或许尊重他经营有序管理有方。但只有喝了一顿酒,说了一通知心话,他们才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才更有了几分兄弟之情。也许,吃饭真算是拉近关系不二良方。 年夜饭吃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到后来,张镝也已经晕晕乎乎,底下各桌上也都横七竖八的醉倒了一片。 第二天,便是元日,或者说正月初一。张镝起得晚了,贸易站门口已经贴了火红的对联,一大挂鞭炮爆响起来更增添了喜庆味道。张镝搬来一箩筐黄澄澄的崭新铜钱,用红布包了,每人都发一份,并宣布放假三日,自由活动。顿时人人高兴、个个欢喜,三五成群的,或往城中购物,或往城外赶庙会,或四处闲逛观景。 澎湖岛,也是过年时候。 岛上的人们也处处洋溢着喜庆,新上岛的这些原来的巡检司汰兵,当兵的时候或许未必合格,但是做农民却个个优秀。张镝走前留下的物资足够他们几个月使用,吃穿不愁,唯一的任务就是开垦荒地。岛上的土地虽然贫瘠,但好在平坦无比,沙土地疏松,几乎不用翻耕,基本上围起来就能种,只需清理掉上面的杂草而已。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一百多劳力人人都开了不少于二十亩地,勤快的已经种上了些耐寒的菜蔬,开了春就可以准备种粮食了。刚从昌国出来时,很多人心里是忐忑的,因为前途未明,在澎湖岛上待了一个多月,就人人放心了。这里有吃有喝,岛上乡邻也很和善,更关键是开垦出来的田地都归自己种,三年内不收一分租,粮食多了还可由商船运出去卖了换钱。一百多人干劲十足,都很快要当上小地主了,带家属的更是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过年这几日,有家口的,关上门吃年夜饭,单身的聚在一起吃喝,桌上有米面菜蔬,也有海岛特有的鱼虾海味。喝过几杯岛民自酿的杂粮酒,吃饱了互相串门,谈天说地,或者玩玩博戏,输赢点小钱。小孩子们则成群玩耍,早已与与原来的岛民混杂在一起,到哪儿都能找到快乐。多么让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安逸日子! 自新寨。同样的年节,不同的光景。 守寨的二十多个倒霉蛋如果知道泉州和澎湖的情况,肯定会嫉妒的,因为他们正处于痛苦中。 自与赛夏人的一仗,郑狗他们已经好多天没开过寨门了,他们就如旱苗渴望雨水,如饿久之人渴望美食,日日巴望着快些有船来搭救他们出苦海。 过年了,他们有些或许记得,有些或许不记得。但又有什么差别!?不管过什么,总改变不了糟糕的环境,不冷不热的凯达格兰人,明哲保身的北来汉人,还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凶恶赛夏人,他们躲在寨中,却总感觉四周都是不友善的眼神。 还有,卧床不起的那两个病夫,前日已死了一个,另一个也不知能吊几天命,原本撑着病体的那几个也只会更沉重,再这么下去,估计病倒的人还会更多。 离张镝许诺的一个月期限越来越近了,没见船来,郑狗几乎要绝望了。 临安。也是新的一年了。 新帝改元德佑,但祖宗的阴德还能庇佑这残破的半壁江山继续苟延下去吗? 正月里,一场细雨下了十多天,略微影响了各地来来往往运输灯节用品的舟车。但各『色』灯火仍旧齐聚于临安,城中张灯结彩,为新帝的元年佳节而庆贺。元夜,暮『色』渐沉,城墙高耸,灿烂灯火如昼。 便如这外表光鲜的纸扎彩灯,内里是空的,一戳就破。此时的南宋局势,也走到了绝望的边缘,甚至比流求孤岛上的自新寨还要看不到希望。 正月,虏酋伯颜攻下鄂州后率水、步军10余万,以宋降将吕文焕为先锋,沿江东进。宋军皆望风归降。宋摄政太皇太后谢道清,急令丞相贾似道督师抗元,督诸路军13万,战舰2500艘,出师西上迎战元军。贾似道惯用了摇尾乞怜的老把戏,先遣返元军战俘,后向元伯颜乞和,被断然拒绝。元军携胜而来气势如虹,宋军将帅无战心,兵士『迷』茫,败局已定! 第十三章 二上流求 刘石坚整顿寨务 在自新寨的寨楼上,郑狗每日面朝西,看着不远处的河港,久久不动,背影落寞。 他如果一直这么望下去,或许要变为一尊化石吧,那么多年后,这里大概会有一个西望狗的传说…… 当然,他觉得自己等了太久,实际上也没太久,差不多就是张镝约定的一个月期限将到时,船来了! 刘石坚是在正月初五与张镝在泉州港分别,带了两只船,装载补给品和泉州购得的各类商货,先到澎湖停驻一日,卸了一些物资,正月十四就到了流求。 原本死气沉沉的自新寨,似乎瞬间苏醒。紧闭多日的寨门立刻就开了,郑狗带着十八九个人涌向河港,去迎接他们苦盼多日的救命船。一个月来,寨中人死的死病的病,二十七人只剩下十九人能够跑出寨来。 刘石坚下船了解了情况,吃惊不小,他设想过二十多个人坚守孤寨或许困难不小,但现在看来,岂止是困难,简直是要命。 临近的凯达格兰人看到商船到了,如前次一样带着各种土产过来贸易,原本订过聘约的汉人向导和通译也都纷纷前来。但刘石坚并不急于做生意,他必须先解决了寨内问题,才能放手贸易。 对于自新寨的状况,刘石坚果断的做了几件事稳定人心。第一是将几个病人派船运送出岛医治,以免传染他人及影响军心。第二是传令往澎湖,抽调三十人到流求,顺便搭乘运病员的船只回航。第三是布置防务,泉州打制的兵器全部发放到每人手中,二百多个火竹筒则分往寨子各处,由专人负责管理备用。 粗粗安排定了,第二日才张罗营业的事。相比于第一次贸易准备不足,到后来不得不将船上自用的铁器都拿出来,这一次准备就充分多了,铁器固然还是有的,但并不是主要产品,而且以小件的铁质工具为主。这是避免土着人拥有太多锋利的铁制兵器反而会造成对己方的威胁。 这次带来的商品种类相当多,大到各式农具、桌椅炉灶、锅碗瓢盆,小到针头线脑、孩童玩具。还有各种吃的,油盐酱醋酒、果脯点心、甜食零嘴……似乎泉州城里能够找到的商品百货只要能装船运来,这里都能找到,现在的交易更多是一种实验的『性』质,看看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不好卖,才能给后续的生意留作参考。因此在价格上也很难确定,或许一块油炸环饼能够换整条鹿腿,又或许一匹丝绢还换不来半尺粗布,对土着们而言,他们只看中自己的直观感受,不注意物品原本商业价值的高低。但无论如何,生产力水平决定了这种贸易是不平等的,“宋货”有不少算得上是工业产品,“土货”则多为未经加工的初级资源或农产品。这样自然要形成贸易差,“宋货”的巨大利益是显而易见的。 刘石坚指挥着部下刚把各种货物搬下船,便有大群等待已久的番民拥上来以物易物,这种方式如果对于零散的小买卖似乎不成问题,但是对于种类各异的百货商品,原始的交易方式就让人头痛了,几十个人管着这几百上千的货物,全都要凭各人估算着交易,这人力成本实在很高,个个都手忙脚『乱』疲惫不堪。刘石坚与同来的两名账房以及所有帮忙的士兵、伙计都深深感受到了没有货币的不便。 忙碌整日,难得“赶大集”的番民们终于意犹未尽的散去了。 盘点收货,虽然肯定可以盈利,但交换中也难免收进来一些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其实番民朴实,拿来换的都是自以为珍贵的物品,但诸如燧石磨成小石刀、牛羊头骨制作的骷髅面具、花花绿绿的羽冠,这类玩意如只是收藏一两件也好,但多了真就没什么价值,总不能去泉州开个土着人艺术品专卖店吧。 刘石坚召集众人连夜讨论,集思广益,最终讨论出一个相对可行的办法,便是确定几样“硬通货”,替代货币来用。事实上,原始社会历史上最早出现的货币就是实物货币。比如游牧民族以牲畜、兽皮之类来实现货币职能,而农业民族以五谷、布帛、农具、陶器、海贝,珠玉等充当最早实物货币。最终刘石坚等人确定的货币替代品是鹿皮、麻布、粟米。其中麻布一项,仅次于鹿皮,此时流求番民已有较高的纺织技术,史载:“番『妇』自织布,以狗『毛』、苎麻为线,染以茜草,错杂成文,朱殷夺目,名达戈纹,颇坚致。”流求番族自织麻布。以纻麻为主要原料,或与狗『毛』等混合,用简单的腰机织成。有的还以茜草染『色』,鲜艳夺目,而且十分坚韧耐用。 第二日交易,番民们来到自新寨,看到门前立了几块牌子,牌子上还画了图画,牌子下则放着与图画差不多的实物。 有通译站在门前大声解释:“这样的好鹿皮,换这样大的达戈纹,两条!这样大的达戈纹,换这样小碗的粟米,十碗!” 寨中的每一样物品,也都标明了几碗粟米或者几条达戈纹或几张鹿皮,至于用其它物品来换的,除非明显是值钱的好东西,否则都要回去兑换了“硬通货”再回来购宋货。 当然,实物不可能做到成熟的货币那么精确,最主要是它的差异『性』太大,比如以鹿皮为标准,若有人拿了豹皮来该如何算?或者以成年鹿皮为标准,有人拿小鹿皮来该如何算?这就需要有人进行换算,更需要时间形成规律,等交易的多了自然会形成更完善的换算方法。比如定价的是粟米,若用白米来换也能换,只是数量上可以适当调整。 刚开始,实行这套代币的方法似乎同样比较麻烦,尤其土着们买东西从来没有这样精确的,数学未普及的情况下,往往要呆呆的换算很久也算不明白,但长期来看可以大大的减少交易的人力成本,提高效率,也能有针对『性』的收购兽皮、番布、粮食等价值较高的物品。 第一船货数量多、种类丰富,需要较长的时间消化,期间刘石坚一直待在岛上。十几天后,运病员出去的船只回来了,还从澎湖带了三十人回来。那屯田长李大安其实颇不乐意,原本他与刘石坚一个管屯田,一个管护商,谁也不干涉谁,大伙儿本来好好的种地,无端的抽三十个出去,任谁也不会高兴。但张镝早已传信来,刘石坚全权负责三地事务,等于是他的上司,也不好撕破脸,就只好不情不愿的点了三十人出来。 人到了,与番民交易的事也渐渐理出头绪,手头上可支配的人手也多了起来。加上新到的澎湖屯民,刘石坚在流求可用的已经有了一百多人,可以做些新的举措了,他的计划可以算大兴土木。 首先是在河港附近设了一个货仓,盖起十几间房屋,围成个四合院,以前店后仓的形式,门面卖货、后仓囤货。这一方面是为了买卖方便,另一方面是为了将贸易点从自新寨撤出来。因为赛夏人的事件发生后,刘石坚意识到自新寨的安全形势还是比较严峻的,如果商贸一直放在寨内,人来人往,肯定更不利于防守。 其次是对自新寨进行了一番改造,先是寨墙四个角都建了向前突出的箭楼,使得防守没有死角。再将环绕寨墙的小水沟挖深、加宽,足有一丈宽、一丈深,并引入河水。正门则修建了吊桥,平常放下,闭寨时收起。 这样一番改造,寨子的安全『性』大增,番民即便彪悍,但不善攻城拔寨,加之增添了火竹筒之类的火器,寨内防守不成问题。 最后则是增加兵力,刘石坚从自己部下抽出二十人,加上澎湖过来的三十人,寨中原本就有的十九人,就算分成三班,每班也能有二十几人。 驻寨人员中,他部下的二十名士兵和澎湖三十个屯民都是每三个月定期轮换,只有原来的十九个降贼是固定常驻,各人出身不同,待遇总归有点差异。 郑狗等人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而且他的寨主也当到头了,寨中三拨人各有头领,总负责的则是刘石坚部下的小队长,此后哪怕人员轮换,估计寨主之位也轮不上郑狗了,他也就管管自己手下的十几个弟兄,成了小队长的角『色』。 驻军和商业分开后,流求岛上的经营逐渐走入正轨,在本地汉人中有过聘约的十几个向导和通译经常在铺子上帮忙,到后来,干脆就有几个专职驻店,他们与番人言语相通,做店员正合适。 这时候原本的流动贸易成了定点的商店,甚至因此打破了番部之间过去的习惯『性』疆界,远近的部落都会隔三差五的赶过来,还有些便常在附近与人兑换些“硬通货”,也有的自己拿些东西出来就在路上摆开了卖,河港周边竟渐渐有了集贸市场的雏形。 刘石坚在流求岛上住了一个多月,满载了土货,杨帆起锚,往泉州去了。 第十四章 广州遇险 南海大胜蒲家船 张镝于正月初五与刘石坚在泉州分道,随即率船南下。 根据黎升的建议,船队先往广州补充淡水,暂做休整,而后直下南洋,预计在广州停留两日。 泉州到广州与庆元到泉州距离大致相当,沿着海岸走水路十日便至。 上岸不到一天,就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或许对于张镝这件事无足轻重,但对于黎升而言,这件事比天还大。他的儿子黎宝找不到了。眼看船要开了,人却没了影。 张镝遣人四处去找,直到下午,终于有人报称,人已找到了,叶承把黎宝带回来了。黎升等人才松一口气,但却看到叶承急冲冲进来,衣衫也被扯破了,门外还有『乱』糟糟的喧嚷声音。张镝处变不惊,先坐定了,让叶承将来龙去脉说来。 事情的缘起,还是那黎宝惹出来的,原来这不安分的家伙好不容易安定了两个月,心中早就浮动,只因他爹看的紧,没得空子去浪『荡』。这日船到广州,趁着他爹解手的功夫就溜了出去,原先就在四近瞎逛,后来到了一处地方,外头看去像个饭店,里头却不卖酒饭,而是排了十几张桌子,一些人东一堆西一群的聚着吆五喝六,正是在赌博。黎宝在旁看了半晌,实在心痒难受,『摸』遍全身,只有他父亲从南洋带回的一个玉坠子值些钱,便压上去抵个十两白银。 初时还赢了几局,兴致大起,浑不知这是赌庄的惯计,正要引诱他这样的嫩鸡上当。果然不一会儿便连本钱也输得净光,庄家却“好心”借他钱再来,旁边也有人怂恿他玩两盘大的翻本。直到输了有一百多银子,做庄的看看火候到了,才要他拿钱,黎宝无法,人被扣留下来,只得说了地址让赌庄的人去找他老子。 那赌庄跑腿的到了港口,先遇到了叶承一伙正在帮忙找人。船上人虽不待见黎宝,但叶承与黎宝年龄相仿,关系却还算过得去。那跑腿的来问路,被他听说了这件事,就直接奔到赌庄领人,可惜带的钱不够,赌庄里的不让走。叶承等人是少年脾『性』,与赌窝里的人推搡起来,十几个人乘『乱』把黎宝抢了出来,但刚跑回船上,赌庄的人已经跟到了。 张镝出了舱,只见几十个人闹哄哄地在船下吵,想冲上船来,却被船员们挡着,互不相让。见舱中出来一群人,貌似是管事的,船下的闹事者稍静了一点,齐齐向上看来。张镝打手势尽力压下吵闹,大声说道:“我是这里管事的,各位是否有什么误会,可向我说来!” 对面一个瘦猴似的猥琐男子,指着躲在人群后边的黎宝,尖声叫道:“是那夭寿仔!不仅欠钱不还,还引来凶徒殴伤人命,今日必须给个说法!” 张镝等人向前看去,不知何时这群闹事者竟抬了一个人出来,躺在门板上不知死活。叶承赶忙辩白,当时只是抢了人,绝对没有致人死伤。 张镝自然相信叶承的话,很明显对方是来讹人的,那所谓被打死的人,要么是人装的,要么就是那里捡来的死尸。装是不好装,多半就是倒伏在哪里无人收的死人,城中青皮恶棍惯有做这等营生来诈钱的。于是冷下脸喝到:“你这厮擅开赌局,引诱良家子弟。休来这里诬赖好人,速速散去,不与你们追究!” “莫要抵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须知我等不是好欺负的,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广州蒲家!” 黎升听到此,脸『色』大变,附耳到张镝边上说了些什么,张镝也不禁皱了皱眉。常在海上走,自然听说过纵横闽广的蒲家,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担任提举泉州市舶司的蒲寿庚,他本就是大海商出身,更利用官职之便,垄断东南海域香料贸易三十年,实力雄厚、富可敌国。其兄蒲寿晟亦有官职,时任梅州知州。泉州蒲氏原为西域大食人,后到广州经营海贸,到蒲寿庚的父辈时举家迁往泉州。留在广州的是其支系,仍与泉州蒲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历来掌控广州沿海贸易,甚至有人说,广州港口里的千舳万舻,近半是蒲家产业。 那瘦猴抬出蒲家的大旗,固然有唬人的成分,但保不齐与闵广蒲家真有点瓜葛,张镝虽不怕他,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也不想惹出太大麻烦。于是略缓和点语气,说道:“既是我的人欠的债,我替他还了就是,何必吵闹!” 瘦猴看张镝口气变缓,以为他怕了,顿时得意,叫道:“赔银五千两,这事便算了,否则送官究治,要你偿命!” 此时银子价昂,一两可换铜钱二三贯,那瘦猴开口就是五千两,至少要上万贯,显然是漫天要价。 张镝强忍怒意,回道:“予你五百贯,见好就收,莫要得寸进尺!” 但那瘦猴却不依不饶,叫嚷着要张镝留下货物船只抵债,后面跟来闹事青皮混混也一并鼓噪。 看来这事没法善了,饶是张镝好脾气也被惹恼了,勃然作『色』。骂道:“竖子狂妄!都给我打出去!” 手下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当即三只船上的人一起冲下来,那些闹事的混混也都带了棍棒甚至刀斧,但张镝人多心齐,片刻之间一百多人就把这五六十个鸡鸣狗盗之徒打的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闹事的虽然打跑了,但广州也不可久留,那些人跑时还放了狠话,要不死不休。且不说这些闹事的是不是蒲家的狗,张镝只有三条船,力量太弱,终归暂避风头为好。于是集齐人手立刻开船,几个打斗中受伤的水手也来不及请郎中,只在船上包扎起来,好在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出了港,南下走了两三个时辰,一路顺利。了望手忽然报告有五六只船出现在后方,张镝等人放眼望去,果有几个小点出现在北面地平线上,但距离尚远,看不清旗号。不过这几只船行驶得挺快,一点点离得近了。张镝为防万一,下令调整风帆,让自己所在的大福船落到后面殿后,鸟船前驱,商船仍旧居中保护。这是因为福船上兵械齐全,防御也好,火竹筒也都在这只船上,若来船不善也能应对,如无风险再往前领航。 过了不久,后方的船只更清楚了一些,黎升望了一阵,回头说道,“是蒲家的船”。他忧心忡忡,花白的八字胡须都耷拉下来。 张镝却淡淡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真是蒲家人要为自家奴才出头,咱也不必怕他,仍旧打回去就是!” 船上的水手、士兵听罢都是放声大笑:“那些泼才,怕是还没被打够!” 说笑归说笑,如真是对手来报复,还是要引起重视的。 追来的船只逐渐近前,一共五艘,每艘船上纷纷攘攘,不下五六十人。明晃晃的刀枪耀目,绝不是原先那些土鸡瓦狗,是蒲家派了打手找场子了,看架势是要把张镝他们连人带船都吃了。 张镝脸『色』沉下来,吩咐手下备好刀枪弓弩,拿出火把人手一只,并准备好火竹筒,也人手一个。严令道:“各人战斗时听我号令,擅自行动的,斩!” 张镝手下的士兵们,除了少数精干的老兵,多数只经过简单训练,船员们则更没有战斗经验。这还是三只船中力量最强的了,大福船上有六十余人,其余两只都只有四十多人,有经验的士兵也都在福船上,所以是作为主力殿后阻敌。中间的商船是重点保护的对象,而另一只鸟船因行动灵活,可以见机行事。 蒲家的船都是空船载人,而且属于帆面较大的广船型式,追来速度很快。追到了几十步距离,当先的两船一左一右,形成包夹之势,另三船则绕过他们,继续往前直追。 张镝布置手下之人严阵以待,忽听到破空之声传来,对方竟有弓弩,而且不止一张。箭矢钉在船身木板上笃笃有声。众人自觉伏低了身子,躲在船舷板后。 张镝大声喊道:“待会听我指令,同时点火,不要慌『乱』!” 这时两侧飞来几十个飞爪,牢牢勾住了船舷,飞爪后的绳索收紧、拉拽,终于彭彭两声,两边的敌船已经贴近了。张镝猛的跃起,大喝:“点火!” 一船人也都站起身,手忙脚『乱』的各自用火把点燃火竹筒的引线,用长长的杆子将火竹筒伸到对面,两边的两只敌船正做着跳帮肉搏的准备,有人正架设木板,有人攀上船舷。忽见几十根长长的杆子伸过来,还冒着火星。尚未做出什么反应,一般人只是往后退个半步,或拿兵器准备对抗,谁也没有意识到有多大的危险。 但只是几息时间,那些怪异的兵器忽然迸『射』出铺天盖地的弹雨,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天的烟尘,一股难闻的刺激『性』气味混杂上了血腥味。蒲家人的船上瞬间『乱』成一团,狼奔豕突、鬼哭狼嚎。 这一击直接打死的人并不多,但无数的弹雨伤及了一整片的人,受伤的人都发出凄厉的惨嚎,疼痛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恐惧。这些人为蒲家人做事,虽然狐假虎威,在海上横着走,有些人也不乏武勇,有时还客串海盗,打劫个把船只,杀点人都不成问题。但他们大部分毕竟只是普通的船员水手,不是身经百战的士卒,何曾见过这样恐怖的武器。 几个头领试图激励士气重整旗鼓,但本身也都吓坏了,语无伦次的大叫:“别怕他们的妖法,冲过去,杀!”这样的鼓动毫无用处,慌『乱』的人群只顾奔逃,拥挤推搡着后退,船只空间太小,有慌不择路的干脆跃入海里,向远处的船只游去。 这是张镝的火器第一次显示威力,其实还很不尽人意,一次『性』六十几个火竹筒,有七八个没响,有几个漏气的只是喷出一团火焰,还有的整个四散裂开。另外因引线有长短,爆发时间也不一。不过他的敌人没有看到这些武器的缺陷,他们只感受到了令人绝望的威力,从第一声爆响开始,他们就持续的被震慑。虽没有形成齐『射』,但却等于十几息的时间里连续不断的轰击。甲板上空间有限,无处遁逃,就如一群没有头的苍蝇,在那到处『乱』撞。 张镝绝不会给这些无头苍蝇一点回过神来的机会,呛啷一声抽出长刀,大喝一声:“跳帮过去,杀!”同时当先一跃,跳入左侧敌船中。劈手一刀,一个头颅高高飞起,对面敌人的无头尸身喷出几尺高的血雾,轰然倒地。身后,十几个士卒也已跳帮过来,首领身先士卒,便是最好的战斗指令。张镝的部下哪怕多是新兵,但打起顺风仗来也个个是如狼似虎的锐卒,刀枪飞舞,本就丧胆的敌人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跪下!”“放下兵器!”“投降不杀!”在士卒们的喝令声中,两边敌船甲板上跪了一地的人。 至多半刻钟的时间,从意志崩溃到成片投降,战局已定! 张镝令少数士卒看押俘虏,指挥剩下的人调动福船支援友军,但另外那两船却不需要支援了。这边刚交战时,那剩余的三只敌船已接近了中间的商船,前方的鸟船见状也迅速过来增援,五船刚刚靠近未及交战,就发现了这边的巨大阵势,敌船立刻都被惊动了。待这边摇旗传讯解决了战斗,五对三这么快变成了三对三,那三只敌船哪里还有战心,齐齐转舵便侧过船身逃窜开去,张镝并不追赶,其实想追也追不上,待敌船远去后,挥旗收拢船只,仍旧列队前行。 这一战,敌人五船来追,俘获两船,三船逃走。敌船都是广船,铁力木打造,比松、杉木所造的福船坚固耐用很多,其形状头尖体长、上宽下窄,比较稳定,而风帆面积甚大,超过船身,因而比较快。这次蒲家人为了报复,派出的都是大船好船,也是下了本钱的,本想将张镝一网打尽,只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张镝得了便宜。 俘获的两只船货舱都是空的,并无什么缴获,不过俘虏却不少,二船上本来共有一百多人,除去跳海的、打死和重伤的,还抓获了七十八人,差不多是张镝原有人数的一半。张镝将俘虏打散了均分到五只船上,严加管理。此后船上的脏活累活自然由他们做了,但也严禁士兵船员虐待俘虏,对于大量被火竹筒弹丸破片击伤皮肉的俘虏还帮忙清洗、治疗,稳定其情绪。 广州城中,一处闹中取静的清幽小院,传来阵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都是些废物!” 广州蒲氏的掌家蒲本宜,今日已经摔了三个杯子,仍怒气难消,对着跪在面前的几个人,不时大骂。 作为蒲家人,他素来都是广州洋面上说一不二的人物,手下有几千人马、数百船只,虽只是闵广蒲氏的支脉,蒲本宜却绝不甘心作为家族的配角,他有心像本家叔伯蒲寿庚、蒲寿晟那样,做出一番事业,成为此地响当当的人物。他也确实有些能力,从其父蒲寿礼手中接下家业时才三十几岁,几年间混的风生水起,实力不断壮大。 一天前,他接到报告,过去主动投靠他的一个小喽啰,手上一家赌庄被人砸了。对方强硬,还打了他的人,据说打人的是北边来的,做的是海贸生意,已经驾船逃走了。蒲本宜听说在海上还有这么不长眼的,敢触他的霉头,简直是活腻了!即刻点了二三百会打的,乘五只快船,让那喽啰领着就去追杀。 谁料去了近一日,三更半夜的时候,他正搂着丰腴的美妾睡觉,忽被人叫醒,说出事了。派去追杀的人狼狈得跑了回来,还失了两条船,一百多号人。 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门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跪在院中,其中就有那个瘦得像猴的喽啰,人都喊他黄猴子的,开始就是这人赌庄被人砸了引出的事端。 蒲本宜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黄猴子狠狠踢了几脚,抓过旁边仆人端来的茶水,一把甩在青石板地面上摔个粉碎,一院的人噤若寒蝉,跪着一动不敢动。 好不容易打够了、骂够了、摔够了,蒲本宜才让这几个“废物”滚出去,严令他们必须查出那几只船的背景下落,否则回来都要『乱』棍打死。 这些“废物”回来的时候,说是对方船上有人会使“妖法”,只要靠近了他们的船,就有一阵天雷轰响,从黑烟中钻出一条恶龙,一口一个,一会儿就把一百多个人吞吃了。 蒲本宜不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但本来稳『操』胜券的事情变成这个结果,他也觉得对方是有什么厉害的武器。 他很恼火,原本指望着连人带货把这三条船抓回来,都打算好了制造一起商队歼灭海盗上百名的事件,甚至可以以此向官府邀功。他的本家蒲寿庚、蒲寿晟当年不就是出击海盗有功,从商人变成了官员吗。 现在,不仅面子没找回,还失人、失船,他的计划也成了泡影,怎能不气!倒真想看看,敢跟他作对的,是些什么人。 第十五章 琼岛求医 杜神仙慧眼识珠 自海上一战,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没再遇到什么麻烦。 船队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南方向走,准备直接到琼州。原在泉州和广州没做什么生意,只在泉州卖出过一些流求获得的土货。盖因庆元与泉、广二地商货品类较为类似,庆元进的货卖到泉州、广州获利不大。而琼州地处偏远,黎人所居,物产多与中原不同。泉州等地有不少客商以此为目的地,往来贩运、互通有无。 琼州地产沉香,多槟榔、椰子,还有小马、翠羽、黄蜡之类,黎人善纺织,所产“吉贝布”也很有名。这当中又以槟榔与“吉贝布”为大宗,据称广州市舶司每年对琼州所进的槟榔收税可达数万缗,可见贸易量甚大。 在海上多日后,船上有人忽然发起病来,先从俘虏中开始,继而传染给了士兵和海员们,很快竟有十几人发病,症状多是呕吐腹泻、绞痛乏力,然后四肢发冷,严重的甚至神志不清时而昏厥。 张镝粗通一点医理,读书人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因而也翻过些医『药』类的书。但毕竟所知的只是皮『毛』,船上又缺少『药』材,想要救治却无从下手。不过紧急采取了措施防范疾病蔓延:一是将病员集中到几个舱室进行隔离,尽量减少病员与外人接触,防止传染;二是令各船都做好清洁,注重个人卫生,舱室通风;三是水都烧开,禁止饮用生水,为病号改善饮食、多提供开水,助其恢复。 好在琼州很快就到了,疾病传染情况并没有继续恶化,先派人往城中去请郎中,叶继等人则在港口联络贸易。 城中医馆的老郎中很快就到,对十几个病人望闻问切,一一诊过,对一旁的张镝说道:“此病因温凉不调、饮食不洁而起,寒湿秽浊,邪『乱』于肠胃之间,以致心腹绞痛、呕吐下利,甚而血脉瘀滞、手足厥逆,重者数日即死......” “烦请老先生妙手施救,在下绝不吝惜诊金!” 老郎中沉稳说道:“我有急救还生汤一方,『药』『性』虽凉,然善发汗,且善解毒,能使内毒解表而出,用之定有效验!” 说着取过纸笔,写下方子,又与病人们交代些饮食宜忌,各病人病情有轻重,『药』量略有差别,都嘱托明白,而后取过诊金便走。 但他马上被人叫住,因为还有一人未诊治,这人病的最重,已经卧床不起,神志昏『迷』,当时老郎中只是搭了一下脉,看过两眼,摇头便不管了,只顾给其它十几人看病,众人还道是他忙的忘了,于是叫住相问。 那老郎中却摇头叹息:“不是不肯相救,病的太重,老夫无能为力,须得神仙才能救!” “神仙才能救?岂不是说都没得救了!”“请老先生再想想办法!”众人七嘴八舌的恳求。 老郎中沉『吟』半晌,道:“如此,只好去求神仙了!” “神仙在天上,且虚无缥缈,如何求得?”众人叹息,都以为这是在推脱了。 “非也,老夫所言并非天上神仙,乃是山中神仙!此去向南百余里,有山名为黎母山,山中有一杜神仙,有妙手回春、起死回骸之神术!不过神仙甚少为人诊病,能否见到要看你们造化了!”说罢又写下一方,道:“此去路远,我有清热解毒『药』一剂,虽不能救其『性』命,或可延几日病情,先为其服下,从速去求治罢!” 说到这杜神仙,却有来历,原来孝宗时,有东宫医官名为杜楫,医术高明,甚得皇家重用。乾道三年(1167),庄文太子病重,杜楫因进汤『药』医治无效,官家震怒,乃被除名,流放琼州编管。后便以琼岛为家,仍潜心于医『药』,开设医馆治病救人,又将毕生医技传于子孙。其孙杜瑾自幼天赋异禀,师从于父祖,精研医术,不及弱冠即扬名于琼岛,远近之人有疑难杂症的络绎于门,杜瑾延针施『药』,往往『药』到病除,数年间便得了“神医”的名声。 但杜瑾生『性』散淡,既不愿邀名求利,更厌倦了诸事纷杂,待祖父、双亲先后亡故后,便关了城中医馆,学那“『药』王”孙思邈隐居山林去了。初时还多有不少人仍慕名往山中求医,却往往不见其踪,渐渐追寻的人也就少了。不过其名声却越来越大,或许因他常修黄老之术,颇有仙风道骨,传言之中,杜神医之名也渐渐被称为了杜神仙。 张镝听那老郎中说后,就打定主意要亲往黎母山中走一遭,让人找来牛车一辆,载上病人,自己带上些从人一路打听着就往南走,一开始路上行人还比较多,找了几个打听时,不论番汉基本上都说知道有这么一个杜神仙,但他们的形容往往荒诞不经。有说那杜神仙会腾云驾雾日行千里的,有说他会三十六变、点化万物的。 有一个往山中收货的小贩就绘声绘『色』的说了个故事,说到他们村中曾有个人老母病了,出门求医时就在门口看到长了一棵大灵芝,拿回去给老母吃下,当天病就好了。后来听说是有个白胡子老人路过他家时拿个拂尘往地上点了一点,那地方就长了灵芝。原来是杜神仙感他孝心,变出灵芝来给他娘治病的。 一路上张镝听了不少这样的传奇故事,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心诚则灵,心诚的话那杜神仙自会来相助,如果心不诚,纵使有万贯家财也得不到神仙救治。 不过也并不是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不少人就提到黎母山深处有杜神仙搭设的一处草庐,曾有山中生黎遇险,在那里被杜神仙所救,据说是杜神仙飞升前修道的场所。 张镝等人根据指引按照大致的方向深入山中,披荆斩棘、风餐『露』宿,越走越荒凉,对于找到神仙其实不太抱希望了。 但即便求医不成,张镝也有心趁此机会深入琼岛探查一番,沿途路径和遇见的黎人村寨都一一用纸笔记下,山川河流和地理形势也细致的观察描摹,这已经成为了张镝的习惯,每到一地都要将该地风土民情详尽记录。 这日天近黄昏,张镝等人就近找了一处平地准备扎营休息,忽见一个老人头戴斗笠、短衣赤足,腰上悬着水葫芦,手上牵着一头老黄牛,沿着窄窄山路缓缓而来。 众人只顾着生火扎营,无暇去过问他,只见他走近载着病人的牛车,伸出手来就在那病人头顶上摩挲了几圈,口中还喃喃说着:“死不了!死不了!” 说来也怪,那昏『迷』许久的病人忽然开了口,虚弱的喊着要水喝,老人解下腰上水壶便给他喂过去,那久病之人竟如渴了八辈子似的,咕咚咕咚直饮了大半葫芦。 老人喂完水,也不招呼,自己牵了牛就走了,众人虽感奇怪,但也无人冒昧去问。 再看那病人,这时仿佛更清醒了一些,张镝走近前,他就握住了张镝的手,吃力的说:“为我一条贱命……害公子与数十人……千辛万苦,冒险进山,心中……实在不安!” 张镝安慰道:“你且安心静养,找到杜神医就能康复。大可不必心中不安,非只是你,在我手下之做事之人我都一视同仁,但有困厄,我张镝必然负责到底,不抛弃、不放弃!” 这病人感动垂泪,他本是张镝从泉州招募的船员,名为刘十九。害了病以后他原本以为就要死了,想要归葬老家似乎都成了奢望,因为这个时候没有哪个船东会来关心个把船员的死活,很多人客死他乡连具棺木都没有,用草席一裹就埋了,在船上的甚至就扔到海里了事。他想不到张镝不仅请郎中来悉心治疗,更为了他一个非亲非故才跟了个把月的船员不计艰险到山中求医,他虽是个粗人,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暗中决定如果这次大难不死,愿意用『性』命去报答东家的恩情。 不仅是刘十九,张镝的队伍中有不少人都有同样的心情,他们知道自己跟对了人,知道跟着这样仁义的主家做任何事都值得,都可以放心...... 又过一日,清晨起来继续往山中进发,山路越发难走,只有黎人山民打猎时走的小道,只得弃了牛车,轮流将时睡时醒的刘十九背着上山,艰难走了大半日,山路又好走了些,似乎有人做过整修,渐渐听到了溪水潺潺的声音,转过一个弯,似乎到了一处山坳,果见一条小溪蜿蜒清澈,溪上有一小桥,桥上竟还有一人。这人年纪尚青,三十余岁模样,身着儒衫,白面微须,表情恬淡出尘。见了张镝过来先施一礼道:“贵客远来,家师令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尊师是?” “贵客昨日已然见过家师了!” 张镝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 那人微笑,也不解释,只是做出邀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张镝等人跟着那人往前走入一清幽小院,院中翠竹森森,一条青石小径穿林而过,后院数间竹舍,茅草覆顶,正中一间放着个陶制香炉,香烟袅袅。 这时房中走出一人,手执拂尘、身着鹤氅,衣袂飘飘如有仙风,看他样貌则鹤发童颜,气质清温,真不像凡间中人。 张镝细看之下,却发现这老者与昨日牵牛路过之人颇为相似,虽衣着殊异,神态却同样逍遥,必是杜神仙无异,于是深深施礼:“昨日幸蒙圣手施治,镝等肉眼不识仙翁,还请赎罪!” 杜神仙捋须微笑:“无用老朽,怎敢妄称神仙;山间村愚,痴聋不知世事。”声音清绝,如闻弦乐。抬手便引张镝入内,其余人众在这气氛中都肃立院中不动。 张镝进了房内精舍,舍内有竹制小几及两侧坐垫,杜神仙自先坐下,又微笑抬手示意,张镝谢过后也跪坐于垫上。原先那青年进来上茶,不似寻常茶叶也不似花,却清冽无比,齿颊生香。 张镝率先开口:“仙翁神技,令镝感佩,家下刘十九能脱此厄,实赖仙翁!” “呵呵呵……微末之技,救得三二人,不比君能救苍生!”杜神仙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就如同张镝心思是明白无误的写在脸上的一般。“救苍生”之语不正是把张镝从未示人的志向点明了吗。 张镝闻言惊起,避席再拜:“镝虽不才,愿试之以微末之躯,力挽神州之陆沉!若得驱除腥膻、恢复华夏,虽百刃加身而不敢避!仙翁既知我心,必有以教我!?” 杜神仙正容言道:“老朽少好相人,观君之相,他日功业远迈郭、李,赵氏中兴,只在君手!” 张镝愕然,稍一愣神,抬首又问:“然则虏强而我弱,今朝廷如恶症将毙之人,气息已微,镝虽欲有为,力有未逮,奈何?” “恶症自有良『药』医……”杜神仙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张镝,又说道:“御敌之术在于水……克敌之术在于火……” “御敌在水?克敌在火?”张镝喃喃重复,欲待再问,却见杜神仙只是微笑不言语。 张镝沉思无言,半晌。忽有二人进来,一看却是杜神仙的徒弟搀着刘十九,刘十九先向杜神仙叩拜,又转向张镝,谢二人救命之恩。张镝忙搀起他:“大病未愈,何必如此!” 原来刘十九喝过杜神仙半葫芦『药』水,过了一夜之后已然苏醒,杜神仙徒弟又给他施了针,精神回转,便执意要来拜谢。 杜神仙之徒名唤兰生,曾患重病差点死去,是杜神仙外出云游时无意救下。病愈后一人历尽万难来到草庐求见,杜神仙却隐于他处躲避出去,后来兰生在草庐前跪了三日三夜,眼看又要跪坏了,杜神仙感他至诚,收下为徒,但约定了十年为期,时间到了就下山。今十年之期早过,兰生仍执意未走。 待张镝等人上山求医,杜神仙化身老农路过,回来就对兰生说:“合该命中如此,明日有贵人前来,你便随他下山,或可有裨益于苍生,也不枉你学医十载!为师亦将往他处去了,不必寻我,他日有缘自会相见!”兰生拜泣答应。 待张镝起身搀扶刘十九,回头时已不见了杜神仙踪影,只得出了精舍,与众人相见,准备下山。兰生说了杜神仙要他跟随下山之事,张镝大喜过望,带着众人往精舍方向对空拜了三拜,仍循原路回去了。 第十六章 安南揽才 云屯港义释罪奴 张镝携众往山中来回五六日,回到琼州港口时,叶继等人已将贸易之事做的差不多了,卖出丝绸千匹、瓷器数千件,购入了一批沉香、吉贝等物。当时南洋香『药』是皇宫内庭与贵人大家必不可少之物,但南洋香质量低劣,不及琼岛中下之品,时人评论“琼出诸番之右”。故而这琼岛的沉香、熟黄等香料贩往临安等地,至少可得十倍之利,比之吉贝布利润还厚。 琼岛事毕,仍旧扬帆起航,向着安南方向(越南北部)。 安南自称百越之后,国号“大越”,汉唐之时本为中国之地,五代藩镇割据,各地豪强乘势而起,经数十年争斗,安南人吴权控制全境,自立为王,是为安南建国之始。后又历经丁、黎、李等数姓政权,到我大宋宝庆年间,李朝权臣陈守度废其幼主,扶立自己侄儿陈煚建立陈朝,陈煚即后来的陈太宗,现已传位于子陈晃,自为太上皇。 安南自称小中华,文化体制皆模仿中国,行汉法、用汉字,宋人来此,交流无碍。 该国物产丰富,产珍珠、玉石、象牙、香料及大米,宋人多以丝、布、『药』材及金银铜钱与之交易。沿海最大港口名为云屯港,常年舳舻相接、商旅辐辏,该港位于安南中部(越南广宁省),约为今北部湾海岸中间地带。 琼州距云屯港五百里,数日即到。 先往港口税官处缴了税款,再凭完税凭证找牙人做中,这些牙人个个能说会道,有些还能多国语言,为海客们牵线搭桥。 待谈妥了买卖,那牙人服务周到,还叫来了一帮苦力搬货,看这些苦力甚是可怜,脚上竟套着脚镣。张镝不解,问那牙人,却听他说道:“这都是些罪囚,不老实,若不像狗一样拴起来,放出来就要跑了。” “他们犯得何罪?” “小官人有所不知,丁巳年,鞑子进犯我国,被我上皇带兵击退,这些贼胚都是战时俘获的北军。” 原来元丰七年(安南陈太宗年号,即1257年),蒙古人已占领大理国三年,局势稳定后就计划攻下东南方向的安南国,从而可以对宋朝形成环形包围,当年十二月,蒙军将领兀良哈台从云南率领三军南下进攻,被陈太宗陈煚击败(后传位于太子陈晃,自为太上皇,因此称这里称上皇)。兀良哈台军败后,汉、蒙军人被俘虏数千人,除部分蒙军被送回外,余下的皆被赐给功臣贵戚为奴,这云屯港是陈朝国公陈国峻所有,也分得罪囚五六百人,都被扔在码头上做苦力,十余年里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百余人。 张镝得知这个情况,略一思索,就有了计较。就对那牙人说道:“鞑子年年寇我大宋,残杀我百姓不知凡几,我久欲得此辈而甘心!不知能否向国公讨得几人回去教训?” 宋人向藩属国讨要俘虏的事并不鲜见,所以牙人爽快答应了,就去请了一名管事过来。那管事的在国公府中也有些地位,自己便做了主,道:“国公大人事务繁忙,无暇管这等小事。上国既要此辈,客人带去便是,只是几年来养这些贼胚颇费了不少米粮,还需折些价钱!” 其实这些罪囚做码头苦力每日得钱不过百十文,还得拿粮食养着,不时又有死的逃的,对陈国公而言已成鸡肋,只要价钱合适,自然卖了便是。 张镝当然也明白,没有白白要了这些奴隶的道理,钱肯定要付的,悄悄与那管事商议了半晌,定下一人一百贯的价格,一百零二人抹去零头,以一万贯成交。安南国钱币与宋钱相似,可以通用,只单位略有不同,以七十文为一钱,十钱为一贯,即一贯是七百文,比宋制少些,但一万贯也绝不是个小数目。张镝将所带丝、布、漆、瓷等卖掉大半,才凑够了买人的钱。 张镝买这些人并不是如他所说那样,要带回去教训虐待,而是看他们都像是汉人,一方面有些不忍让他们在异国受苦,另一方面这些人都是战场下来的老兵,哪怕是战败的老兵,也比无战场经验的新兵要好,张镝有心将它们收为己用。 一问之下,果然猜的不错,这些人是蒙古人一路南下时驱使的汉兵,有的是被蒙军打败后跟着长官投降的,有的则是被强抓裹挟而来的,籍贯则川蜀、荆楚、云贵等地的都有。这些人是蒙军中地位最低的,作战时为炮灰,撤退时则殿后,被安南人俘获的最多。 这些衣衫褴褛的汉子,多数已经四十多岁,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五六,在这码头上已经吃了十几年的苦头。 张镝对着他们说道:“诸位本为大宋子民,被蒙古鞑子强征而来,如驱猪狗。更在异域他乡受尽百般苦楚。故国妻子翘首盼望十余载,骨肉分离不得相见!我心实不忍,欲带诸位回父母之邦,愿走的先随我商队同行,待北返之后,各回家中!” 一百多人齐齐跪下,个个涕泪交流,俯首说道:“大官人搭救之恩,铭感腑内,但有驱驰,万死不辞!” 张镝要的就是这句话,所谓北返放他们回家的许诺,就是好人做到底,让他们死心塌地宣誓效忠。 救回的罪囚中,有几个明显是首领,细问之下,其中有几人在蒙军中时就是小军官,最大的是一个百夫长,名叫何绍基,川北利州府人。还有四个十夫长,三个是四川的,分别名为刘二娃、李奇、李瓜儿。一个云南的,名为刀氐勐。 刘二娃、李瓜儿一看就是父母随意取的,张镝觉得不雅,替他们改做刘云复、李安归,云复意为从云屯港恢复自由,安归意为自安南归去。黎升在旁对二人说,大官人是京城临安的读书人,文曲星下凡,取得名字是极好的,二人赶紧又跪下答谢。 至于那刀氐勐,似乎不是汉人,问了才知道,原来是云南西部勐泐人(傣族),蒙古灭大理国,征了不少番人入伍,组成番军。刀氐勐本是勐泐某个小部落头领的儿子,被蒙古人击败虏获,加入番军成了一个小头目,现在这一百多人里与他一样的番人也有十来个。张镝略一思索,便建议将他名字改做刀敌蒙,意为蒙元之敌,番民的名字本就是根据语音译作汉文,改两个字并不影响,当然爽快应下,刀敌蒙也答拜称谢。他与汉人相处时日已久,汉话说得顺溜,汉人礼仪也熟悉。 略说过几句话,张镝便仍旧以五个人为首领,勉励一番,各带二十来人分乘到五只船上。 德佑元年二月上旬,张镝率船队离开安南云屯港,继续南下。 同月,蒙古伯颜东进,与宋军在丁家洲大战,前锋先遁、诸将后逃,主帅贾似道逃奔扬州,十三万宋军溃败千里,败兵蔽江,自此南宋最后一点精锐力量都被耗尽。 第十七章 以小博大 四两可以拨千斤 南洋之地,小国林立,其中较大者,如安南、占城、真腊、暹罗、蒲甘、丹流眉、三佛齐、阇婆、渤泥等。 安南国又往南,是为占城国(今越南中南部),其国人自号为占婆。秦服百越,于此地设象林县,汉时该县属日南郡。东汉末,占人杀县令,自立一国。安南建国后,占城不再与中国相邻,且因安南国北侵宋国、南攻占城,宋、占有了共同敌人,因此关系密切。国初以来占城已向大宋朝庭派使臣达八十余次,宋亦向占城册封十余次。但宋、占之间也有矛盾,多为商业摩擦,还有就是占人素好剽掠,宋人船只常被抢劫。黎升就警告,经过占城海域需要谨慎,不过张镝船队现有数百人,小股敌人倒不用怕。 占城有大港名为施奈,从安南云屯港南下,水路十余程就到。 占城国出产与安南相似,而该国田土不佳,民多贫苦,常采香料出售为生,所以收购香料较为便利。该国港口税官管理严苛,入港卸货都有人监督,出卖货物要抽取两成纳税,如有隐瞒则全部罚没。为此张镝只拿出少量丝绸与瓷器上岸交易,收来一些香料。 交易似乎也并不顺利,见占城国人纷纷扰扰,似乎不太安定,还有兵丁在街上拿人,问了本地人,据称是要准备打仗了。占城人闲时为农,战时则全民皆兵,占王已传令各地男子自带兵器往国都汇聚。对外国人则严加盘查,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抓,幸好大宋上国,占城人倒还给面子。至于要与何国开战,占城尚且保密,但有传言是要往南边。 未免麻烦,张镝并不在此久驻,补充了淡水便趁早起锚,四五日后抵达真腊(柬埔寨,包括今越南南部一部分)。 真腊古名扶南,自称甘孛智,国境东至于海,北接占城,西邻蒲甘,西南有丹流眉,南抵罗斛、与三佛齐隔海相望。 百余年前,占城人攻入真腊国都,劫掠而去。而后真腊又大举征伐报复,曾差点将占城灭国,二国遂成为世仇。原先见占城兴师动众,其实便是为讨伐真腊而来。 船队抵达真腊之时,天气有了变化,下起雨来,海上风浪也大起来。原本该地五月份才到雨季,但不知为何今年只在三月初就开始降雨了,看架势也不知何时能止。船队只好找了港口停泊,或许也因雨势所阻,占城兵尚未入境。 张镝忽然有了个想法,觉得可以趁机寻些好处,便将敌人大举来攻的消息遣人通报了真腊人。真腊国王得报,急命人严密监视北境,果然发现占城人有异动。消息既被证实,真腊一面召集士兵严阵以待,另一面国王亲自召见“上国贵客”,询问敌军情形。 张镝见召时已在港口逗留数日,雨天贸易也不便,正闲的发慌。忽闻王宫使者来召,正合自己心意,便留下从人随使者只身入宫。 入宫行礼面见后,真腊王便问北边情势。张镝将沿途所见及道听途说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真腊王沉思对策。占城与真腊不论习俗文化还是兵种战技都很相似,多年来年年相争互有胜负,现在真腊虽已在情报上得了先机,但要获胜仍需花些心思。 这时张镝向真腊王提出自己已有计策,当可胜占城。真腊王忙屏退宫人,洗耳恭听,张镝近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通,真腊王大喜。 此时南洋藩国多信赖宋人,如乾道时(1165-1173),有福建人被派往琼州任武官,被风吹至占城,教占人中原兵法,在后来的战斗中大胜真腊,竟攻破真腊首都,令人印象深刻。如今时移世易。反过来又有宋人帮助真腊,真腊王信心大增,认为定能一战克占城。 数日后,天气稍霁,占城大军陈兵东北边境,数万步兵前驱,三千战象压阵、辎重在后,浩浩『荡』『荡』而来。 真腊军也纠集战象数千,步军数万,列下阵势,双方旗鼓相当。 待占军在数里外停下,后方准备扎营。忽有一支真腊兵马从后方杀出,直攻占军辎重,但真腊辎重防守严密,早有防备,又有象兵在旁,真腊伏兵反被击溃,向东奔逃。占军以部分象兵追击,一直追过数里。真腊伏兵都是轻装步卒,逃的倒快,到了一处“草地”,追击象兵忽然纷纷陷了下去,前进不得,驱象人紧急调动转向后退,但已来不及,千余象兵已经深陷泥地,原来是一处经过精心伪装的烂泥沼。 再看那些“溃兵”,却也并未来攻象兵,而是绕过泥沼,又往占城大阵杀去,仍攻辎重,故技重施。占城兵见伏兵回攻,不见了追击的象兵,已是大惊,但是料及有变,不再上当,调集重兵回击。这些真腊轻兵直奔占城留守的象兵,还拿出几十根奇形怪状的东西(正是张镝所带的火竹筒),对准了出击的象兵,忽然那些怪物发出几十声巨大的爆响,将当面的战象惊扰,驱象人驾驭不住,有些甚至冲向本阵,占军后阵扰『乱』,前阵也被波及,将领们都急忙整顿队伍。 真腊王岂能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当即传令战象驱前、步卒掩护,全军齐出、冲杀过去。占军原本已被『骚』扰,忙于应付,当下被前后夹击,瞬间支撑不住,兵败如山倒,步卒皆往后逃,反被己方战象踩踏。战象都很聪明,但正因为聪明,变得敏感,先被火器攻击惊扰,后见敌军浩浩『荡』『荡』,不禁狂躁『乱』奔,甚至将背上士兵掀翻。 占军建制大『乱』,根本收兵不住,被真腊兵追杀数十里,狼狈逃回,在边界要塞固守不出。此一战,占城王子被俘,大量辎重粮草皆被真腊获取,乃是大胜。 大胜过后,真腊王喜不自胜,此次埋伏诱敌乘势攻击都是张镝之策,尤其那几十个会爆炸的奇怪武器更是发挥了重要作用,于是再次召张镝进宫,要厚加奖赏报答。夺得占军的各种辎重物资如山堆积,便令张镝随意挑选。张镝却对财货并不在意,而向真腊王提了个另外的要求,讨一些人。 这些人被称为“土生唐人”,乃是在占城国定居的汉人及其后代。因秦汉以来占城素为中国郡县,汉人本就甚多,唐宋以来,到占城经商者日益增多,还有不少沿海之民过来屯垦定居。这些土生唐人往往彪悍,多有做海盗的,征战时也是占王倚仗的重要力量。战后俘获的万余占城人中就有土生唐人一千多人,这些人对真腊王而言并不重要,俘虏们若不是杀了就是发配为奴隶,在真腊,奴隶买卖是很多的,只需少量金银就可买一个。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张镝的请求,还赐予他大量金银、象牙、香料、珠玉之类,并征集船只二十艘供张镝运送俘虏和赏赐,这些船多是宋人所造,既有张镝船队中这样的千料大船,也有几百料的小船。因真腊等地多产柚木之类的绝佳造船材料,因此船只基本坚固耐用,若光从价格上讲,这些船甚至比俘虏们还值钱。 张镝的船队原本只有三百余人,还包括广州海域俘获的一百多蒲家船员,不过因张镝善待都已顺服。而土生唐人有一千二百多人,是原来人数的四倍,因此连本来也是俘虏的蒲家船员都作为了管理者。 张镝又借真腊王之手当众杀掉了几个看起来不老实的,慑服众俘。而后利用同文同种的优势进行劝喻安抚,恩威并施之下,基本不再有人存异心。 原本五艘船变成了二十多条船的大队伍,人员也增加了数倍,真可谓以小博大、四两可以拨千斤! 离开真腊,船队浩浩『荡』『荡』又往西南而行…… 『插』播一条大宋军情:德佑元年三月,伯颜兵进建康,临安小朝廷震恐。监国太后下诏各地进京勤王,江西提刑安抚使文天祥征发郡中豪杰众万人,以文人之躯起兵北上。郢州守将张世杰亦派兵入卫,余者诸路将领多不奉诏。 第十八章 屯驻吕宋 再立新寨名太平 因在真腊逗留了一段时间,再次出发已是德佑元年的三月末,船队向着东南而行,沿途小国并不停留,只在经过丹流眉国时买进了一些香料。该国香料为南洋诸国之最,可与琼岛的黎西香『药』相媲美。 经过丹流眉后往东直行,十日左右抵达贸易的主要目的地之一三佛齐,该国为南洋一小霸,尤其舟师甚强。国中有一大港名为马喇伽(马六甲),是为东西水路之要冲,大食、注辇、天竺等国要往东或者宋船走西洋,都必经此港。且该国蛮横,所过船舶,必须进该国驻泊或贸易,若过而不入则要派兵攻击。 张镝在此与一大食商人接洽,将自己船队中所剩余的丝绸、布匹、瓷器、漆器等一应宋货全部卖出,购进玛瑙、水晶、琉璃、珊瑚、珍珠等西洋宝货。 三佛齐是为船队最南端之目的地,交易完毕,张镝满载南洋、西洋货物及真腊王赏赐之物,启程北行。十余日过阇婆、渤泥等国,只要饮水、食物足够,海风平静,基本不再往各小国停驻。渤泥往北四五日,便经过了狭长的巴拉望群岛,再北行四五日,抵达了一个大岛的南端,据黎升报告,吕宋到了。 吕宋岛上尚无真正意义上的国家,但有众多的土人部落,这些部落发展程度不一,有些已知用铁器,有些则还停留于石器时代。唐宋之时,已有不少商船来此。并将各地部落区分为各种“国”,如毗舍耶国、蒲端国、麻逸国、蒲里鲁国之类。中国商船常用瓷器、铁器、小手工业品与当地番人换取珍珠、玳瑁、番布、椰心簟等土货。 吕宋岛南部有一大海湾,沿湾乃是该岛精华之处,土地平坦肥沃,土人聚居。张镝带领船队进湾停泊,上岸查看。土人多取各类土货前来交易,不过张镝的宋货都已卖光,各船上只有从南洋诸国所进的各类番货,因此并没有多少贸易的欲望。不过指派了几个人选取些价值不高的货物适当进行交换,毕竟也不能太冷落了土人们的热情。 张镝与黎升、叶继、叶续、何绍基等较亲近的一帮人到岛上看地形,此地四野平阔,都可建寨,水系纵横、屯种适宜,唯一的缺点是没有险要地势可以凭借。不过在张镝的计划中吕宋中南部平原地带本就作为大后方,以发展生产为主要目的,时机成熟后则可以在北部择地建造要塞坚城,因为预想中的敌人也基本只会从北边来。 实地踏访后选定一处临河的小坡作为建寨地点,此地并无土人的建筑或农田,而且现在张镝有二十五条船,下船来的人足有一千五百余,人多势众,也就不必过于谨慎地征求土人的意见了。 本寨仍旧采用与自新寨类似的竹木结构,只在关键部位磊上土石加固,这固然是就地取材节省工时的好办法,只为尽早立足而已。一千五百多的青壮建设起来自然很快,不过五六日,寨子主体已经告成。形式与自新寨也很像,只是略大些,总的是一个由几十间房子组成的大正方形,四面都有十几间,最外围仍围上木栅栏,栅栏外挖沟,外观看起来就如同一座竹木结构的土楼。 寨名定为太平,是希望后方的这个寨子能够太平的意思,也有这个地方四面都是大平原的含义。 至于吕宋岛太平寨的留守人员,也费了一番思索。现在船队中人员组成还是比较杂的,其中有庆元和泉州招募的水手共八十余人,昌国带来的士兵六十人,广州俘获的蒲家船员七十八人,安南救下的老兵一百零二人,真腊俘获的土生唐人一千二百余人,共计一千五百余。经与船队中各派人员商议决定,将早先俘虏的七十八名蒲家船员和二百名土生唐人留下驻守。规则与自新寨一样,不留船只,待这些人改造表现好了才有可能轮换。 由于先来后到的缘故,各派人马其实是不太平等的。昌国带来的士兵自然是张镝最信赖的力量;两地招募的水手也对张镝比较亲近尊敬;安南救下的老兵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对张镝心怀感恩,忠诚不成问题;蒲家船员虽是俘虏,但已对张镝越来越认同,土生唐人来后,更加不把自己当下等人和外人了;最后是人数最多的加入最晚的土生唐人,除了敬畏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心思。 虽然张镝在队伍里崇尚平等,哪怕对俘虏也以诚相待,但下面的人难免根据与他的亲疏远近分出等级来。 吕宋留守人员中,蒲家船员自然认为比土生唐人高那么一点。只要不闹出太大矛盾,张镝一般也就默认了各派人之间自觉『性』的等级区分,事实也是如此。留守的二百七十多人,分成二十几个小队,三个中队,虽然土生唐人的人数居多,但中队长都是蒲家船员,小队长也很少由土生唐人担任。 三个中队之上,设大队长一人,也即新建成的太平寨寨主,要总负责现阶段吕宋开拓事宜。这人名为陈三甸,『性』格上干练果决、甚至有些狠辣,原本张镝不大放心让这样的人担当大任,担心他与土着搞不好关系,但陈三甸在广州时就是这些蒲家人的头领,威望素着,短期内其他人是无法代替他领导地位的。 其实张镝根子里有一种儒家的仁义思想,因为这样的仁义,他总希望采用春风化雨的方式收服人心,甚至对待非我族类的番人也往往采用怀柔政策。不过有时候,强硬比怀柔好用很多,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若示之以弱只会让他们生起觊觎之心,而不是赢得友谊。尤其在初期开拓阶段,有时不得不采取些稍微霸道些的手段。而他不知道,当自己最终选用了陈三甸这个人的时候,吕宋就要以霸道开幕了。 蒲家人原本就有不少刀剑弓弩,只是后来作为俘虏,武器自然被没收了,因一路上兵器没怎么补充,一千五百人只有几百件武器,因此尽管屯守太平寨的任务很重,留守的二百七十余人也只有七八十件兵器,三人分到一把还不够,只能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在守寨的过程中自己制造兵器了。粮食则留下了够半年之用应该足够了,因澎湖不算太远,稳定下来后一两个月来一次船应该不成问题,而且此地这么好的水土条件,屯种收成不会差,今后自给自足肯定还有余裕。 新寨安顿好后,张镝对留守人员尤其是陈三甸进行了一番诫勉,陈述了吕宋之地的重要『性』,务必要守好、建设好这个将来的战略后方。同时也鼓励他们,只要忠于职守,张镝绝不会亏待。陈三甸在别人面前跋扈,在张镝面前也不敢放肆,老老实实的答应下来。 第十九章 以夷制夷 陈三甸纠合众番 姓名:陈三甸 『性』别:男 籍贯:大宋广南东路广州府 出生年月年龄:生于嘉熙三年二月,现年三十六岁 体貌特征:身长七尺五寸,面黑、虬髯。 特长及爱好:打架斗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职业:太平寨寨主兼吕宋屯驻大队大队长 个人经历:曾做过街头混混头领,自谋职业做过没本钱买卖,后成为蒲家船员、打手、船老大...... 这是新上任的太平寨寨主陈三甸的个人简历,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如果再看,那依旧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张镝素来不怎么待见他,只是他在蒲家这帮人中太过突出,自带老大的气度,就如一大群土狗中赫然立着一只狗熊,只有他能够服众。而且几个月来这人比较安分,也没惹过什么事,尤其在琼岛时不少蒲家俘虏得病,张镝尽心救治甚得众心,陈三甸多少也被触动,对张镝等人都更加尊重。考虑再三,陈三甸还是顺理成章的当上了太平寨寨主。 于是张镝走后,太平寨周近小小的地盘上,陈三甸陈大寨主成了此地说一不二的“一把手”,土生唐人们虽然人多却属弱势,也不敢和他抗争。 陈三甸手下有个叫黄破嘴的,素来歪心思很多,此时是二十几个小队长之一,留岛以后就悄悄的向陈寨主进言,劝他带人逃出吕宋,甚至计划都安排好了,太平寨离海湾近,一年中偶尔有几只商船来与土着贸易,届时夺了船只出海,逃回广州去。他这心思与当初自新寨刚建好时的蔡老六那伙倒霉鬼倒是异曲同工,只不过计划要稳妥些,不必去抢土人的小木船,直接等商船来就是了,这也可以看出黄破嘴的精明之处。 只不过陈三甸听了他的建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老陈虽然是浑人,但是也讲义气,小张官人待人不薄,不好这么相负。他不知道张镝委任他时心中的犹豫,只认为是充分信任才委以他重任,当中自然有一点知遇之恩。另外,广州远在千里外,隔着茫茫大海,若没有合适的引航员想要回去谈何容易,而且就算回到广州又如何,蒲家船员数千人,他最多仍旧当一条船的老大,不过是是蒲本宜的一条狗而已,而且是可有可无的狗。更何况作为败军之将,回去了还不知道蒲家如何处置。哪有在太平寨做个太太平平的寨主来的惬意,手下几百人俯首听命,正如土皇帝一般。 黄破嘴并不甘心,还来说了几次,其实他是存着私心的,因为广州蒲家的亲信黄猴子正是他的亲哥,当初就是为兄长出头才上的船。原本有他哥哥罩着,他在广州混的很好,所以做梦都想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哪像在这破岛,要啥没啥,还热的让人发疯,也没趣的让人发疯。陈三甸几次被他缠磨怂恿,后来不耐烦了,他本就脾气暴躁,将那黄破嘴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通,赶出门去,至此终于耳根清净些。队伍中原本也有几个与黄破嘴关系好的,只等陈三甸动了心就来添一把火,见此情况也就不敢再来多嘴。 又过了一段时间,寨中人渐渐安分下来,按照既定的策略开始开拓事业,太平寨二百七十余人已有大致架构,就按照中队、小队为单位做些常规的外出探索以及准备屯垦等事。 这一片平坦沃壤,四周原有几个土着小部落,因为地处平原的特点,本地土着多数以农业为生,也在沿海捕些鱼虾水产,所谓饭稻羹鱼就是这种情形。生产上他们与中原人不同,并不懂得翻耕土地,又或者是土壤肥沃不需翻耕,在种植前只是用火一烧,随意撒些种子。但收成似乎也还不错,并且因气候炎热作物生长期短,一年可收好几季。该地作物除了水稻,也有小米,芋艿、茨菰种的也多。 也许是因为感受不到饥寒的缘故,本地土人们似乎不像一般蛮族那么好斗,太平寨建立以来只是有几个人好奇的来观察过几次,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意,而且还有不少土着拿着东西来交易,但太平寨初建,除了自己吃的粮食,也没有多少可以交换的东西。这些土人们已经懂得使用铁器,但却不会冶炼,大多数用的还是石斧、石锛之类工具,也还锋利但不耐用,因此如流求土着一样嗜好铁器。陈三甸自然不会同意,自己的铁器原本就稀少,怎么可能拿保命的兵器来换些无用的土货呢。反而学着土人的样式做了一些石箭簇、石矛之类的武器,不至于让寨中人一大半都赤手空拳。 太平寨几百口人刚开始都是吃船队留下的口粮,几个月是足够的,但在这么一块宝地上如果还要外边支援粮食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张镝走前也要求这里要打好农业基础,为后续移民做准备。 陈三甸带人绕着寨子转悠了一圈,大手一挥东南西北指了几个大致边界位置,几千亩的土地便要归太平寨了,在显眼的地方定了一些木桩作为标记,不准土人随意来种地。这么大面积的地方当然不会全都是无主的,靠近西南就有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田地被占自然也要来抗议的,但陈三甸强横,又听不懂土人的言语,一概赶走了事。该部弱小,也无力来争斗,不过陈三甸也没太过分,让人送了些粮食作为补偿,土人们只能接受既成事实。 现在寨中人手还算充裕,陈三甸每日派几十人往岛上探索。物产、矿藏、地貌、土着部落等都是探索的范围,其他大部分人就在占下的良田中耕作,学着土着们的方法,也不精耕细作,烧了荒就将种子浅浅的播下去,先试试看,多少会有点收成。 正当忙了几天春播,某日往北边探索的小队回来报讯,说有一帮土人大概两三百,都带着石质兵器,这些人似乎比较蛮,把好几个小部落给抢了。 陈三甸是属于没事也要找点事做的人,听此消息,顿时来了劲,有热闹可看当然要去看看,如果有不长眼的土人,正好练练手。当下召齐了人马,各带兵器就往北边走,寨中只留几十人守着。 行了十几里路,遇见了几个部落,走进去看时发现土人的茅屋里处处凌『乱』,陶盆瓦罐之类的碎得一地。这部落里的人刚遭了抢,忽然又见了两三百人过来,吓得不轻,但见他们着装奇特也不似方才的强盗,而且也没有搞破坏,稍放心些,没有跑太远。陈三甸让人“请过来”几个土人,连说带比划好不容易搞清楚几点信息。当地土人自称为普里耶人,而且这里整片平原上的部落都是普里耶人。而抢劫的则是塔蒙人,是从很远的北边山林里出来的,他们靠打猎为生,每年都有几次下山来抢劫普里耶部落,可能这次是这里、下次是那里,不仅抢粮食,还抢女人,如果不抵抗就没关系,抵抗了就要杀人。普里耶人没有力量与塔蒙人斗争,只能不抵抗让他们抢。 陈三甸原以为自己已经够横了,听说还有比自己更蛮的,顿时火气上来了,骂了两句。又指着黄破嘴说道:“破嘴,你嘴巴伶俐,给咱翻译翻译。就对他们说,北边的强盗太欺负人,以前就算了,现在我大宋王师来了,定为他们出头!” 黄破嘴挠着头不知道怎么翻译,对于陈三甸厚着脸皮自称“王师”他也不以为然,想了半天,就手脚并用比划着,指指自己这边的人对着北边做出狠狠打的手势。 土人们倒也理解了,咿咿呀呀的似乎表示感谢。 陈三甸好久没惹事了,正手痒的难受,想揍人。有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怎好不用上,还不必担心违背了张镝定下的不与土着擅自争斗的规矩,因为这是铲强扶弱弘扬正义的事儿呀,多么理直气壮! 平原上的普里耶人有十几个部落,每个部落少则几百人,多则一两千,加起来应不下一两万人。北边山区的塔蒙人也分好几个部落,但人数少的多,加起来也就几千人。然而人多的普里耶部落却年年被人少的塔蒙部落侵略。这不仅仅是战斗力方面的差距,更是跟两个族群的生产方式与生产力水平密切相关的,普里耶人以农业为生,在平原上自给自足,丝毫没有与外族战斗的欲望,因为那是得不偿失的。而塔蒙人游猎为生,经常粮食不足,但若到平原抢一遭就可以轻松获得粮食、女人,而且遭到的反抗并不激烈,几乎像定期收租一样稳赚不赔。 这就跟几千年来中原北方游牧民族的战争类似,中原是农耕文明,生产力较高,只要有一个稳定的环境好好种田生产就可以了。为了去占领一个对自己没太大利用价值的地方,而消耗自己的人力、物力、财力,甚至还要提供大量粮草去供养占领地,简直是得不偿失。而北方民族南下,不需要太复杂的后勤,游牧民族越过长城到了中原后,随地抢劫,金银、丝绸、铁器、女人应有尽有,无论哪样对他们而言都是很值钱的。所以游牧民族有事没事就想南下抢劫,漫长的边界线上防御十分困难,中原王朝只能修起长城来抵御。好在中原还有国力和技术的优势,有时甚至还能远征大漠吊打胡人。 可是普里耶人与塔蒙人相比并没有武器和技术上的代差,更没有一个统一集权的国家调动起众多分散的小部落来对抗入侵。所以多年来被塔崩人欺负惨了,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弱势现状的能力。但是现在陈三甸来了,就像一条搅浑水鲶鱼,或许要让这个地区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 一开始陈三甸还想拉上几个刚刚被劫掠的小部落一起去攻打塔蒙人,可惜没有一个部落愿意跟从。那么也就算了,他还真不信自己几百号人干不过一群拿石器的蛮人。只不过向导是必须有几个的,于是半强迫地拉了几个普里耶人在前引路。 据称塔蒙人下山抢劫基本不会在平原上过夜,一般都是抢完就走,与其追踪上去,还不如在他们回程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以逸待劳。 在向导带领下往北走了十来里,渐渐就有了小丘陵的地貌,穿过一片小树林,再往前就是望不到头的茫茫大山。 刚到了一处山口河谷地带,像是塔崩人进出的通道,尚未找好地方埋伏。后队忽然有人报告称,有一大群人往这边靠近了,远远看去果然是二三百人的架势,『乱』糟糟的拉开了很长的队列,十有八九就是那群塔蒙人强盗。 很快,塔蒙人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即便很少遭到抵抗,这些丛林猎人还是有基本的警惕『性』的。他们一个个肩扛手提带着战利品,疑『惑』的向着北边张望,必经之路被堵,总不能不回山,所以还是慢慢的聚集起来往前走,石斧、石锛、石标枪之类的兵器也拿在了手上。 陈三甸命令两百多人都往两侧山坡上占住地势,居高临下就等着塔蒙人送上门来。塔崩人也不傻,隔着几百步就不再上前,只是远远的用听不懂的鸟语骂阵,陈三甸将那几个充作向导的土着推出来,令他们对骂过去,这几人开始还有些胆怯,后来进了状态,却越骂越起劲,虽然不知道骂的什么,但似乎挺激烈的样子。 塔蒙人很愤怒,不就是抢个劫吗,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辛苦苦拿着战利品走了半天,竟然遇见拦路的了,弱鸡普里耶人还真长胆子了! 几个首领模样的呼啸了两声,塔崩人放下杂七杂八的战利品就往山坡上冲过来。 这些赤脚蛮人手脚麻利,如果在山林里遇见还真不好对付,但是面对面硬刚而且还是占尽地利的情况下,陈三甸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一时之间矢石齐下,十几张弓弩对着赤身『裸』体的敌人一『射』一个准,巨大的石块也纷纷滚落下去。塔蒙人天天与野兽为伍,也就欺负欺负平原上的普里耶人,要论真正的战斗经验还真是谈不上。乍被挫败,很多人的士气也就消散了,只顾着往河谷里逃,几个首领也谈不上绝对的权威,根本约束不住。于是蛮勇的继续冲锋,怯弱些的就四散奔逃。 陈三甸虽然对于兵法是一窍不通,论排兵布阵甚至不如当过占城兵的土生唐人们,但是他从十几岁起就出来混,不知打过多少场群架,在蒲家船队里也是出了名的能打。他只用既有的打群架经验也知道,双方人数相当,打的就是个勇气,眼下塔崩人进退失据,不利用这个机会更待何时。 所谓彼竭我盈,必胜之。陈三甸哇哇叫着,举起大刀一马当先就带人猛冲下去,身后的二百多人也一哄而上,便如急水攻沙,固然有最勇敢的塔崩勇士逆流而上,但改变不了大局。太平寨的人不仅在士气上、地势上、组织上,也在武器上胜过了塔蒙人,钢刀长枪虽然只有几十副,强弓硬弩也就十几张,但比起只有石质武器的塔蒙人还是胜出不少。 塔蒙人第一次遇见了真正的对手,一下被打的一败涂地,事实上历来华夏族与蛮族打仗,蛮人要么靠天时地利,要么依靠马匹速度,否则就只有挨打的份,这是组织能力和技术上的代差,更是文明的代差。 不过塔蒙人毕竟猎人出身,虽然打不过,至少跑得快,大部分人都通过河谷逃走,死伤了四五十人,被俘虏了十几个,他们从各部落抢来的东西,转手就成了太平寨的战利品。太平寨自身也有损失,伤亡二十余人,因为那些真正的塔蒙勇士确实强悍,手上的石矛、石标枪狠厉异常,最初在远隔几十步的距离而且是仰攻的情况下还是给陈三甸的人造成了一些伤亡,近战以后也同样不好对付,不过蛮人只尚个人武勇,少数几人的负隅顽抗反而死的更惨,被打的血肉模糊。 大胜一场,不过事儿还没完。趁你病、要你命,痛打落水狗才是陈三甸的风格。当然打落水狗也要点技巧,不要打狗不成反被狗咬。陈寨主的策略是就是让更多的人一起去打。他再鲁莽也不会笨到用区区数百人深入山里攻打塔蒙人,平原上还有近两万的普里耶人呢,干嘛不用起来? 于是,战死的塔蒙人都被割了脑袋挂在竹竿上,俘虏则被绑成一串,从战后第二日开始,这些俘虏以及挂着脑袋的一根根竹竿就开始在普里耶人的部落村寨间游行,请了好几个普里耶向导在前面大声宣传着太平寨大胜塔蒙人的事迹。 炎热的天气里,竹竿上的脑袋开始腐烂发臭,十八个部落终于都巡游过了。陈三甸传下命令,每个部落成年健康的男子都必须于十天之后到太平寨集合,有哪个部落敢不来的,就派兵攻打,像那些塔蒙人那样砍掉脑袋。 普里耶人都看到了那些脑袋和跪在地上受鞭打的塔蒙人,他们深深的被武力震慑,番人向来服从强者,过去塔蒙人是强者,而现在太平寨人成了强者。 十日后,太平寨周围都被人『潮』淹没,普里耶十八部落足足来了四五千人,太平寨的人就算一个管十个都管不过来,不过也不需要他们管。普里耶人自有首领,只要将各首领长老控制住就可以,那么多杂『乱』的土人,想要像统帅正规军队那样是不可能的。只能以部落为单位,依靠人数优势压倒塔蒙人。 陈三甸很满意,除了新播下种子的田地都被踩烂了以外,一切都超出预期。他豪情满怀,指挥“大军”浩浩『荡』『荡』往山区开去。 塔蒙人口男女老幼加起来才几千人,还分成了好几个部落,只不过比普里耶人多几分蛮勇,也更能团结起来外出劫掠,面对一盘散沙的普里耶部落才能为所欲为。可是现在,形势逆转,普里耶人被整合起来了,每个塔蒙部落都有面对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人的攻击,猝不及防之下,个别塔蒙猎人的勇武根本无济于事,一个连一个的部落被“联军”攻破,抵抗的男子被杀死,『妇』孺被掳掠,塔蒙人的茅屋也被烧成灰烬...... 一次难忘的、完美的“北征”,让普里耶人印象深刻,他们或多或少得到了一点战利品,第一次如此的扬眉吐气,各个部落里都欢声笑语。真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 “北征”的组织者陈三甸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最好的战利品都归太平寨,其中有两三百个抓来的奴隶,甚至包括上百个塔蒙『妇』女。寨中稍有点地位的都来挑人,女人最抢手,有的人或许不喜蛮女,但大部分还真不挑食,陈三甸自己也选了几个做压寨夫人。有了这么多女人,可安众心,连黄破嘴那货也不再提逃回广州的事儿,这人上人的日子才刚开始呢。说实在的,他这破嘴还确实伶俐,几个月就能大致与土人们言语交流了,成了陈三甸的传声筒和发言人。 最大的收获自然还不是一点战利品,而是太平寨在这个区域确立了绝对的权威,他们不必向塔崩人那样明抢,但却可以换个更文明点的方式--收税,毕竟陈三甸之流过去就是收保护费出身,对此算得上轻车熟路。每个部落还得按照人口多寡,派发劳役,或者到太平寨使唤,管理塔崩奴隶,或者为太平寨屯种土地。普里耶人绝无怨言,至少比塔崩人的破坏『性』是小多了,两相对比感恩都来不及,给太平寨做“管家”则更是让人趋之若鹜,工作清闲还能指使那些过去骑在头上的塔蒙人,真有一种“二老爷”的快感呢。 陈三甸还经常组织“征伐”,塔蒙人已经被打惨了,没被抓被杀的都逃到深山里,隔三差五就被折腾一回。在这过程中,普里耶人也越来越顺手,不像开始的一盘散沙,在太平寨指挥下,打完北边打南边,以前没有什么过节的部落也要去欺负欺负。总之原本的弱鸡普里耶人,现在是邻近部族都闻风丧胆的角『色』,而太平寨几乎已在此建立了初级的军事国家,其组织『性』是其它土着们无法比拟的。 第二十章 流求新貌 柳暗花明又一村 将目光从吕宋向北移数百里,流求岛上。 自新寨仅仅从外观上看已有了很大的的变化,寨子四角的箭楼用木石做了加固,简陋的木栅栏变成了夯土寨墙,墙外栽种的刺竹也越发茂盛了。 几个月来,自新寨没再遭到过外部攻击,但似乎防守还是一丝不苟的,寨兵看起来也基本精神饱满,可见刘石坚的管理才能很不错,即便没像吕宋的陈三甸那么横冲直撞的善于开拓,但守成经营之才可圈可点。 寨子外一整片良田,都种上了稻子,小水渠四通八达,田埂阡陌连通,一看就管理的很精细,稻穗低沉,应该很快就可以丰收了。这是在原先土地基础上,又向凯达格兰人买下的,数千亩肥沃的河滩地,只用了几件不起眼的宋货,现在都被自新寨精耕细作,用的是本地番民特有的稻种,米粒细长、味道香甜,番民都用以为接待贵客的美食。由于采用中原地区先进的农业技术,栽培得宜,这番稻的产量看起来比本地人高得多,亩产可达三石,三千余亩水稻可得粮近万石,加上澎湖开垦出的旱地五六千亩,虽只能种旱作,产量稍低,预计也能有近万石产出,两地相加,一年至少可供应两千人一年之粮,这便是地广人稀的好处。 数里外的淡水河港,以货栈为中心建起了南北走向的两排矮房,因为集中来此交易的番民越来越多,不少人随意搭起小草屋、小竹棚,杂『乱』不堪,刘石坚看不下去,稍稍做了规划,仿造中原的街市,建起几十间店面来,原本在这附近做小买卖的番人小贩都被迁进了店面,从行商改为坐贾。而且并不向驻店的番人收取租税,以至于总有人抢着要进驻,因此这条百余步长的小小“商业街”还在以目力可及的速度向两边扩展。所售的货物也越来越多样,从最开始以“硬通货”的中间交易为主,变成了现在食物、陶器、工具、武器、饰品等等样样齐全,而“硬通货”的流通与换算已经约定俗成,番人已经很适应这样的交易方式。交易所得的“硬通货”不管有多少都可以去宋人货栈换成抢手的宋货,乃至精明点的番人已经发现转手出售宋货也是有利可图的。远近百里的土着们都经常会远远的赶来买卖。 如今自新寨对于流求岛的探索正在不断的深入,东至葛玛兰、西至赛夏、南至泰雅,与各族几十个部落进行了接触,接触的方式多以雇佣当地土着或者北来汉人做货郎携带各种货物走村过寨吆喝贩售的方式。他们装货都有一个统一的特制大木箱,这箱子分成好几层,每层又分成不少格子,可以放置各种小工具、小玩意、小零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个货郎都是一个移动的百货店。最初某些山中部落警惕『性』很高,对外人怀有敌意,甚至也发生过货郎失踪或被伤害的情况。但是只要一个货郎与某个部落有过一两次的交易,这个部落一般就不会再拒绝这个人再次进入,土人们有一种淳朴的信任熟人的心理,当这种信任感建立以后,哪怕其他人的条件更优惠,货物似乎更精美,他们也只愿意等那个熟人来。所以每个货郎都有相对固定的路线和贸易范围,那些被他们混熟了的土人村寨,往往在货郎可能要经过的大致时间里翘首以待,如果迟了几天就生怕他不来。因为货郎们卖的宋货着实好用,几乎已成了必需品,如针线、剪刀、木梳乃至明亮的小铜镜,番女的小饰品,小孩的零嘴,哪一样都是封闭的山中小部落很难见到的东西。熟悉以后土着对货郎就很热情,往往奉为贵客。这个时候自新寨就派出精明能干识字的汉人跟着货郎们结伴到相熟部落去,将道路、地形、人丁、物产等详情都记录下来。同时,通过货郎之口将自新寨的情况做些宣传,邀请土人们去淡水河口做买卖。渐渐的,自新寨的影响最远甚至传播到了二三百里以外的山区。 半年来,刘石坚的贸易和补给船已经往来流求多次,随着贸易的扩大,原本保持一月一次的频率似乎有些不够,两只船跑三地有些捉襟见肘了。三地之间行船颇不容易,泉州到澎湖虽然不远,澎湖离流求海岸更是近在咫尺,但其间季风猛烈,洋流杂『乱』,海底地形复杂,若不是有坚固的大船和经验丰富的水手,真不敢在这条航路上行驶,刘石坚的两只货船也遇险过几次,好在走过几趟以后,海况逐渐熟悉,逐渐『摸』清了航线上水文特点,有了相对安全的习惯线路。 贸易稳固以后,泉州的货栈规模扩大了不少,与几个常年做皮货生意大客商建立了长期稳定的合作。同时,货栈临近的几间铺面也被盘了下来,除了储存大宗皮货,也开了两间铺面对外经营番物,可批发也可零售,生意倒还不错。店中现有五六个店员伙计,一个坐堂的掌柜,还有一名账房。刘石坚的船队里也有一名账房,进出货都有单独的账本记录,每月与店中两相核对,倒也不用担心欺瞒。 对于刘石坚这个大总管而言,现在各项事务都在稳步发展,但许久以来有一个难题一直没法解决,那就是流求的水土气候与中原差异很大,自新寨总是接连不断的有人生病,或因水土不服,或因染上瘴气,救治不及的已经病死了好几个。对于生病的人,现在只能通过补给船运回泉州求医救治,可惜来往不便,很容易耽误病情。假如遇见疫病传染的话,真是不堪设想。所以几个月来刘石坚都在寻访医『药』之人,可惜各地医士听说要去海外夷人所居的荒岛,往往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偶有被人招来似乎愿意前往的游方郎中又多是满口胡言的江湖骗子,所以寻访了几个月还是未能如愿。 好在正当他发愁之时,张镝的船队回来了,还带来了千金难求的良医圣手--杜神仙的嫡传弟子兰生。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二十一章 规模小成 澎湖岛建复兴社 五月初,张镝离开吕宋继续北返。进东海海域便分道而行,叶继带领满载货物的五艘船只往泉州而行,张镝自带大部船队驶向澎湖。 二十只船在岛屿东侧停泊下岸,李大安闻讯就来迎接,这位昔日的老军头,如今的屯田长,精神状态极好,红光满面。他现在夫妻两个卖力屯田,大儿子李胜年已十六岁,算得上正式劳动力了,十二岁的小儿子也能帮上点忙。三个半劳动力垦出田地远比普通屯户多,收成自然是多得多。澎湖地热,二月底就已春播,今年年成不错,眼看就要丰收,他这心中怎能不喜。 张镝与李大安等寒暄几句,便一起去察看屯田情况,但见沙洲变良田,数千亩平阔大地上,尽是绿油油的粮食庄稼,不禁心情大好。屯粮乃是根本,虽早已许诺前三年收成归垦荒者所有,但可以向屯民们平价收购多余的粮食储存起来。于是回头对李大安说道:“夏粮即将成熟,粮仓是否建好?” “秉官人,粮仓上月便已建成,东西各有一个,可存粮万石以上!” “屯田劳力可还足够?” “澎湖皆为旱地,开垦倒是不难,一人最多可管四五十亩,但播种收割时略为忙碌,天气若好倒也不必担心,只怕天气多变抢收不及。” “抢收倒不用愁,我已带了人来。”张镝远远指着身后,船上源源不断的有人下来,各队队长正在整理队列。 李大安等人向停船处望去,都是难以置信,密密麻麻足有上千人,到底是哪来的? 一行人又往屯民村寨走去,原先上岛时的破败景象已经完全不见,房舍全都修葺一新,此时正是中午十分,各家升起炊烟,远远看去,家家祥和,人人安居乐业。听闻大官人回来了,人人放下锅碗,赶来相迎,一个个都想请他去家里吃饭。张镝一一好言婉拒,早先刚得消息时李大安就已喊婆娘整治饭菜去了,张镝便跟李大安回他家里,除了吃饭也好再听听他讲讲屯田寨的情况。 几日后,在泉州的刘石坚也赶来澎湖相会,张镝在这几日里已让李大安在屯民寨打扫出来几间公房,待刘石坚一到便与他说准备召集泉州、澎湖、流求三地主要人员议事,刘石坚也正有此意,半年多来的各项进展正要做个汇总,各项问题也要做些讨论。 于是立即就派快船往泉州、流求报信,五日后召集议事。 参会的主要是各队的队长以上人员,包括张镝船队中各编队小队长以上,泉州货栈的掌柜、账房,澎湖屯田寨和流求自新寨的小头领以及淡水河港商铺的负责人等。 几日后,正是五月中旬,三地参会人员准时聚齐,现在三地共有一千五百余人,参会的小队长以上的头领足有一百多,人员增加那么多,经营的策略自然也要相应改变,需要建立一个制度了,张镝经过一段时间思考,已拟定好了计划,与刘石坚、李大安、叶继等人商议后就决定在议事会上宣布。 这份计划主要是一个管理框架,将泉、澎、流三地更紧密的结合起来。 首先是建立一个总的组织,张镝命名为中兴社,至于命名的原因倒不多解释。决定由身在昌国的胡隶为社长,张镝自任中兴社总理,刘石坚为副总理,若张镝不在的情况下刘石坚可以全权负责社内事务。 总社以下有三个分社,一为贸易分社、一为屯田分社、一为开拓分社,分社负责人称为总管。 贸易分社总管由叶继担任,黎升为副,以下为各商船船长,船员队长,同时直管泉州货栈。 屯田分社总管李大安,副总管名为周德才,也是屯田寨中的好手,下设屯田中队和屯田小队,各有队长。 开拓分社总管由副总理刘石坚兼任,副社长名张鲁振,是随张镝下南洋的士兵首领,也是胡隶的老兄弟,以下为开拓中队和小队,各有队长,同时直管自新寨和淡水河港贸易点。 各分社中队、小队以下人事安排也已确定,由各分社总管宣读,小头目们的身份基本维持原状,但也有一个较大变化,就是三个分社都增加了众多人手,也即是一千多的土生唐人。 贸易分社在原先招募的几十名水手的基础上分得土生唐人三百名,屯田分社在一百多屯民的基础上分得二百名,开拓分社需要承担流求全岛的探索、占据,还有部分贸易和屯种的职责,任务最重,分得的人也最多,剩下的五百余人都归该分社所有。各条线上都增加了人手,某些人的地位自然就水涨船高,比如郑狗、“豪猪”之列都当上了中队长,可以管上百人,剩下的也多有个小队长的位置,这些最早的俘虏原本是被孤立歧视的对象,现在总算熬出头了,一个个都得意的抖起来了。 澎湖原本只留了两艘船,常觉得不够用,现在则大大充裕了。贸易分社只有三百多人,却额定十只船,『操』船人手都有些紧张,要等叶继黎升等再招水手才能有效利用起来。屯田分社留了五只船,供其运送物资往来交通也是绰绰有余的。流求开拓分社也有十只船,下一步要向该岛中南部拓展,有了船只会方便很多。 三个分社中,屯田分社主要管澎湖屯种储粮的任务,后续可能随着地盘的扩大而拓展,但主要还是守成型的,而贸易和开拓两分社都要不断的扩展线路和地盘,属于外向型的。贸易分社当前的主要方向应当是琼岛、安南等较近的地区,以尽快稳定航线和贸易渠道为目标。流求开拓分社则以中南部为方向,尽快将触角延伸至全岛,乃至外延岛屿。两个分社扩展的过程中还要加紧与吕宋的联系,要将其纳入现有体系当中成为真正的大后方,时机成熟后可以再设立一个吕宋开拓分社。张镝此时并不知道吕宋岛的状况,正如一开始的自新寨,还将陈三甸等人作为试探『性』的驻守,作为后备的开发方向,并未成为战略核心及工作的重心,因为路远,也没有请人来参加议事。谁也没能料到陈三甸那么会搞事,几乎已成了一地霸主。 在中兴社一总三分的大框架下,还有几个独立的部门,归张镝直管。 一是军备科,由刘石坚兼任主管,对寨兵、屯民乃至船队船员都要定期进行整训,流求等地虽不是张镝练兵和用兵的重点,但至少要作为预备役的存在,那样即便前方遭遇挫折甚至败绩也可有回旋的余地,迅速再招一只人马,因此后方的训练不可偏废。 二是财计科,掌管全社的财务审核、统计,监督各分社的资金进出,每月将盈余资金收入总社金库,根据各处申请统一调配。财计科设主管一名,是原先驻澎湖的账房罗育兴,其余人员则是货栈、船队、分寨等处的账房。 三是招才科,任务是发现各类人才进行招募,主要与商贸分社配合行动,去往各地贸易时留意观察,伺机招揽,同时还有收集各地情报的职能。招才科主管由叶继兼任,具体事务上由张镝比较信得过的刘十九来做。 四是医『药』科,流求岛缺医少『药』的问题原本是刘石坚最头疼的事,张镝带来了良医兰生,事情就水到渠成了。兰生本人并无异议,他在山中修行十余年,早就对世事宠辱不惊,遵从师父分别前的教诲,只是做好救死扶伤的本份而已。 第二十二章 中兴药局 良医悬壶济众生 兰生并不姓兰,只因久随师父在山中修行,有了超脱出世之意,便以芝兰自名,对于俗姓再不谈起,张镝也不知他过去的经历,只是在谈论医『药』之时,深感其人医理通达,实有乃师之风。兰生的师父杜瑾,素有杜神仙的名声,他用『药』不拘一格,却往往有奇效,只因他对『药』石之『性』和致病机理了然于心,完全无需拘于『药』典『药』方所限,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了。 兰生的医法与其师父一脉相承,同样注重对疾病根本机理的探究,而不是根据疾病表象循章问典。 某一日,张镝问兰生,“我闻流求寨民多病,当以何『药』医之?” 兰生却说:“『药』石治病,是谓下策,乃不得已而用之也!” 张镝不禁疑『惑』道:“先生高论,愿闻其详!” 兰生答:“公子善兵略,便以兵法谕之,兵者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医『药』之法同理,至要之处在于养生,其次为预防,其次为将病未病之时而止之,最下为病势已成再为施治。” “养生健体、阴阳自调,可使病气不得入体;居处洁净、饮食不『乱』,则病邪无处滋生;邪气方入、病症始发之时,或以针施之,或以艾灸之,易愈也;待病势已成,『药』石齐下亦难见其成,是为攻城矣!” 兰生用兵法比喻治病,令张镝耳目一新,同时又对应的十分贴切。一般人往往讳疾忌医,即便有明眼人看出了未显『露』的疾病隐患,还以为“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直到了病的严重了才终于想到求医问『药』,但其实此时人体本身的防御已经崩溃,疾病已在身体里站稳脚跟,医者便需要像攻城那样击破疾病的堡垒,正所谓病去如抽丝,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了。 兰生善医理,但绝不是说他只懂理论不知实践,正如其师杜神仙,能从医理出发,由内而外的探寻治病的真理,才达到了『药』到病除的绝技。另外,兰生久在琼岛,随师父在岛上游方,常为岛上番、汉之民医治,对于海外蛮荒之地、瘴疠之区最易发生的各类疾病早有成策,让他坐镇流求,医治岛民确实再合适不过。 计议过后,就决定在流求岛设一“中兴『药』局”,地方是现成的,刘石坚在淡水河口的贸易点一直在扩张,“商业街”已初成规模。另外在贩运流求土货时也常收些『药』材到泉州卖,与泉州各『药』铺多有联系,常用『药』也早就备好了一些,只是苦于一直无坐堂大夫。现在兰生即到,刘石坚马上就安排人去淡水河口,腾出几间宽敞明亮点的铺面,赶制『药』柜和各类『药』房用具,再将原先采购的各类『药』物整理好后搬入其中。他想的周到,还在泉州买了几个十余岁的小童,挑选聪明伶俐的作为兰生的学徒和助手。一切安排的很快,兰生一到流求便可以开馆行医了。 兰生上岛第一件事便是全面的整治环境:疏通沟渠、填埋臭水沟和烂泥塘;指定专人清理垃圾,运往远处填埋;自新寨、贸易点以及所有活动场所禁止随地便溺,设立公用茅房,每日清洁,且用烟熏过,防止害虫滋生。这些举措都是为了消灭病原,过去环境脏『乱』,藏污纳垢,自然容易使人染病,经这样一处理,人人都觉得居处舒适了许多。 第二件事是用大锅烧起一锅锅的热水,加入『药』草,流求开拓分社所有人员必须用『药』汤洗过,还将设立几个浴池,规定每个人都要定期洗浴,保持周身干净。并全体动员消灭蚊蝇、跳蚤、臭虫。规定今后检查,若再发现有人身上带着跳蚤、臭虫,视虫子多寡进行处罚,使得这些粗汉第一次重视起身上的小虫子来。兰生还让刘石坚用麻、纱之物制作蚊帐,兵舍之中每人一领,解决最恼人的蚊子问题。普通寨兵、屯民不了解这些做法是防病的需要,但至少令自己生活舒适了不少,倒是没几个因为嫌麻烦而反对的。 第三件事是对流求开拓分社六七百人定期巡诊,身体异常及时调治,提早发现,不令疾病产生和传播。 第四件事才是开馆治病,不论番汉都可到馆求医,有财物的可以留点诊金,若没有也不拒绝。 兰生的中兴『药』局,所做四件事都十分顺利,除了常人对医生的尊重,还有刘石坚的全力支持和不折不扣的执行。执行成效也十分显着,原本隔三差五就病倒几个的情况大大减少,即便有病了的,兰生也能很快治好恢复。虽驻岛人数增加好几倍,但几个月间,竟再无一人因病而死,岛上人心大为安定,开拓事务也能更好开展了。 相对而言,岛上的番民对这个新设立的铺子似乎反应平淡,他们生病都习惯请族中巫师攘除,没有什么明确的医『药』概念。最开始有番人到『药』局里来,往往是好奇来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好交换,但见都是些不认识的『药』草之类,就都兴味索然的离开了。兰生素来淡泊,自然不会自己吆喝着让人来求医,只是专心做着自己的事。 一日,兰生带着几个小童和刘石坚派给他的几个护卫,一起往自新寨去巡诊,远望见一处番民人家十分热闹,就信步往前去瞧一瞧。 人群的中间,一个低矮的台子上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番人男孩,双眼紧闭也不动弹似乎没有什么意识了,亲人模样的几个男女在旁哀呼,如歌如泣,还有一名年老者为这男孩换衣。本地番人衣服常为红黑两『色』,平日以黑『色』为正面,参加重要仪式时换做红『色』一面表示庄重。显然这表示男孩已经死了,更有几个强壮的番人男子已在房屋正前方挖坑,他们的葬俗一般是要将死去的亲属埋在室内正房中的,但死在外面的人不吉利,则要埋在正门口,这男孩看来是在室外意外死亡的,所以需埋在门外。下葬的方式是为曲肢葬,即将死者四肢弯曲,让它“坐”到一个方坑内,再填土掩埋。 正当“死者”的亲属为那男孩曲肢之时,兰生出于医者的敏感『性』,似乎发现了什么,挤入人群便往那男孩走去,葬礼很忌讳有人打搅,已有几个番民上前阻止,与兰生的护卫们几乎要争执起来。兰生打手势令众人稳定情绪,只见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医『药』包,拿一根细细的银针便快速往男孩的人中扎去,又往他胸腹几处按了几下,在男孩的亲属惊疑不定之际,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却发现原本直直躺着的男孩忽然有了动静,轻声嘟噜着说了句什么,男孩的亲属们又惊又喜,本以为死去的孩子又活了,激动的又唱又跳。原来这男孩是从树上摔下来闭了气,既未见血,也无外伤,只是没了动静,兰生见其亲属翻动时已猜到他没死,便出手救醒了他。待这些番人从激动中反应过来,再找兰生,已经不见了,他却早已趁众人惊愕欣喜之际仍往自新寨去了。 两日后,那男孩彻底恢复,依旧活蹦『乱』跳,番人也讲究知恩图报,其父母亲属经打听,携带各种土产礼物到中兴『药』局致谢。兰生客气的招待一番,将贵重些的礼物退回,只留了几样小东西分与众人。那被救活的男孩名叫维里谷,十分聪颖同时又活泼好动,自那以后也常来『药』局见兰生,并与那几位做学徒的男孩玩耍作伴,相处的极好。 同时,中兴『药』局也渐渐有了生病的番人来求治,治好了几人以后,一传十十传百,兰生的名气越传越远,百里外的番族部落都听说了这个不用祭祀请神却灵验异常的“汉地巫医”。从此到中兴『药』局的主要顾客竟变成了远近的番民,而开拓分社的几百汉民们因预防做的好,求医的反而少了。 刘石坚的贸易开拓主要是基于互惠互利的方面,但对于某些番部而言他们可能未必愿意打开固有的思想藩篱,只能靠大量货郎前往各地,缓慢的拓展视野。而即便建立了贸易,自己的影响力其实仍然无法真正深入,至多停留在搜集情报、扩大交易的层面上,而且若是番人部落感受到了汉人拓展带来的威胁,他们完全可以切断这脆弱的联系,仍旧关起门来拒绝接触。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刘石坚根本没有能力强行打开被封闭的通道。 然而中兴『药』局却通过为番人医治疾病,潜移默化的从内心里获得了番部的尊重与认同,按这个趋势下去,兰生甚至是今后他培养出的弟子,只要打上中兴『药』局的牌子,去往那些受过他们医治的部落当中,必然会是畅通无阻的。有了这个良好的开局,中兴『药』局的规模也可以逐渐的扩大,等医『药』人才足够多,就可以建立类似于在自新寨的巡诊制度,往各部落当中主动为番民诊病,贸易也可以随后跟上,接着再加入思想与文化的宣传,使番人自愿靠拢。 以贸易互惠、以医疗收其心,双管齐下,则经略流求全岛的计划事半功倍、成功可期,原本刘石坚只想请个大夫来为寨兵看病,没想到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效,值得庆幸。 第二十三章 昌国整军 兵不在多贵在精 张镝在澎湖建制后,便准备继续北上,自己身边人中,叶承习惯于紧随张镝,并不到兄长叶继的贸易分社做事,张镝也乐意留他做跟班。其它大部分人马和船只都留下,作为稳固基础的力量,另外就只带二艘船及安南救下的一百余老兵,。 对这些老兵,张镝曾经答应过放他们归乡,虽然本就言不由衷,是收买人心之举,但做人不能没有信用,承诺过的事不能当作没发生过,接近中土后张镝就向各位老兵提出,愿回原籍的可以回去。但是没有一个人愿走,感恩自然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没法回去了。原因就写在脸上,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刺了字,被安南俘虏时,个个都被刺上“北虏降军某某号”的字样。而很多人是两次被俘,先作过宋军被蒙古俘获,后被蒙古驱使攻安南又被安南俘获,这些人则还刺了原大宋军队的番号、兵籍。 所以,带着这么一脸的字回家乡,哪怕不被当成逃兵抓走,自己也很难抬起头来生活下去,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张镝,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总比蒙受着屈辱又提醒吊胆的回乡躲藏来的安心。而且张镝也或明或暗的表示过,将来要和蒙元抗争,这更激起了他们杀敌雪耻的心。 一百多人于六月初抵达岱山岛。时隔半年多,师徒相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讲,尤其张镝下南洋的经历称得上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听说新建的中兴社蓬勃发展,更听说南洋回来竟带回一千多人,胡隶真是又惊又喜,感慨良多。 这半年来,胡隶倒没有那么多精彩的经历,只是一门心思练兵,他御下严格,战士们经基本训练后就被他每日安排对抗练习。半年前张镝下南洋带走了部分人马,留在岱山岛的还有五十名老兵和四百名新兵。这些人被胡隶分成四队,隔三差五进行对抗练习,还要以对抗成绩进行先后排名,排名最先的有奖励,最后的则惩罚,奖励最主要体现在食物上,表现最好的有加餐,有菜有肉,最差的只能吃糙米饭、咸菜汤。惩罚则主要以体罚为主,或加练体能,或承担全营杂务。 对于三次以上排名垫底的队伍先增加五名兵额,若加人后仍旧失败,就更换队长。经过半来年激烈的角逐淘汰,现在四个百人队实力相当,很少有能连续三次以上夺冠的。同时也涌现出四个出『色』的带兵队长,被称为胡隶门下的四大金刚。这四人名为褚世尧、陈安道、吕晟、赵刘轶,皆是年轻锐气之人,被引来与张镝相见,四人各执军礼,都是中规中矩、严肃稳重。 张镝也向师父介绍从人,因刘石坚、张鲁振等人都被留在了流求,现在带来的这些人除了叶承以外都是生面孔。为首的何绍基、李奇、刘云复、李安归、刀敌蒙都来拜见胡隶,听闻他们都是多年的老兵,胡隶便有心在这些人面前炫耀实力,令“四大金刚”各自拉出队伍,在小校场上『操』练一番,刀枪挥舞、喊杀震天,端的是精兵气象。 胡隶有些得意得问何绍基等人:“我手下儿郎如何?” 何绍基昂着头,冷冷答道:“看着个个勇武,但未经血火,难称强兵!” 胡隶感觉被驳了面子,心中不忿,对身旁护卫耳语两句,护卫下去后,不一会褚世尧就雄赳赳走过来,直接到何绍基面前单刀直入道:“听闻何兄麾下皆是百战老兵,从北至南少有败绩,世尧不才,还请指教!”话中带刺,所谓少有败绩正是暗讽何绍基等人打过败仗做过俘虏。 一般来说有才之人往往有点傲气,何绍基从川北打到川南,又打大理再到安南,从尸山血海里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他被蒙军驱使时本就是百夫长,也证明了他有几分能力。但他最耻辱的事情就是先被蒙军俘虏,后被安南俘虏的两次经历,最忌讳有人提起。褚世尧虽未明言,但也已经戳中了他的痛处,自尊心让他必须要争个面子。于是出言答道:“指教不敢当,便带兄弟们比划比划!” 胡隶正想给人来个下马威,当即命令腾空场地,取来演练用的服装兵器,让双方准备好比试比试。张镝也有心看看自己救下的这些老兵是否值得重用,所以并不阻止,乐见其成。 为显公平,胡隶提出要比三场,『射』术、勇武、阵战,他平日对士兵的训练科目便是以这三条为主。 何绍基等人没有意见,毫不在意的样子,老兵对新兵似乎总是有这样天然的心理优势。 先比『射』术,大宋军中首重弓弩,一般禁军中约两成人练弓,四成以上练弩。这主要因为宋军少马,而北方不论辽、夏、金或者蒙古都以骑兵见长。作战之时宋兵往往以步卒列阵保护外围,内用强弓硬弩远『射』敌军。 校场上箭靶已经立好,胡隶军中一名叫陈阿年的士兵率先出列,其所持的是一石力的强弓,百步之外连『射』十箭,十发皆中,且八中红心。宋时试『射』,百步外以一石弓六发而三中为一等,二中为二等,一中为三等,若以此为标准,陈阿年的『射』术已在上等之上。为此,胡隶手下士兵都发出欢呼。 何绍基以下老兵,以李奇『射』艺最佳,他也不言语,取过陈阿年刚『射』过的那张弓来,试了试力道,轻巧的拉满又放回,似乎手上的只是软绵绵的面筋,而不是百余斤劲力的强弓。不过他也没要求更换强弓,撇撇嘴,便取箭直『射』,他『射』速极快,而且左右开弓,倏忽间飞出九支箭矢,全都稳稳的钉入正中红心。 到此之时,高下已分,在场之人都已看出李奇『射』术远在陈阿年之上,场边一大帮的老兄弟们都已开始高声喝彩,昌国兵们则面有不甘的窃窃私语。但看李奇却忽然停了下来,似乎不愿意就这么将最后一箭轻轻巧巧的『射』完了。 停了半晌,李奇忽然一箭对空迅疾的『射』出,只见校场外飞入一只小麻雀,刚略过校场上方,即刻被锋利的箭矢『射』得稀烂,远远的落在草地上。不一会,就有人将带血的羽箭和肢体破裂的麻雀尸体捡回来。 胡隶由衷大赞:“好『射』术!” 李奇丢下弓箭,拍拍手,对胡隶微微拱了一下手,仍回队列中去。 第一回合,可以判定老兵获胜,主要原因可能是弓箭手训练不易,而昌国兵即便训练勤快,也只有半年的时间,还没法练出真正的熟练弓手。李奇等人则是十余年前便作为宋军中的弓兵,后又征战数年,虽然在安南受俘虏十多年,但看家本事可算还没落下。 接下来比个人勇武,何绍基亲自上阵,对战褚世尧。 何绍基从兵器架上取过一把厚背长刀,拿在手上惦了掂,又从一旁拿过一副蒙着牛皮的沉重木盾,走入场中。背东面西、持刀拥盾,稳稳的站立着。 褚世尧惯用一杆三十斤重的精铁长枪,轻巧的拎起,起手舞了一个枪花,枪缨翻飞,如一朵红伞。而后右手重重一顿,枪杆在地上顿出一个深坑,左手前伸,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何绍基侧盾,将长刀放低,往地上轻轻一指,算作答礼。 二人相距四五十步,齐齐小跑前出,而后速度越来越快,终于『逼』到近前。 褚世尧以一个太公钓鱼之势,长枪往面门直刺而出,如蛟龙出渊,凌厉异常,大开大合之际,也将空门『露』出。 何绍基重盾一挥,拨开枪尖,瞅准空隙、提刀就砍,刀势又快又狠,如惊龙泛狂涛。 褚世尧却原只是虚晃一枪,身体向右后灵巧翻转,后手高举、枪头已急落向下,直刺下盘,势大力沉,如铁牛犁地。 何绍基不退不避,轻轻跃起,拥盾便向前撞去,右手长刀则往回一撩,就往对方手腕割去,褚世尧又一翻转,回枪收势,二人错身而过,又齐转身。 这二人,一个似猿猴般灵巧腾挪,依托长兵优势,灵蛇吐信一般刺、拿、提、勾,又快又急。另一个则如猛虎般力沉势雄,刀盾配合的更是无懈可击,推山塞海一般格、挡、劈、砍,稳扎稳打。 褚世尧年轻力壮,何绍基沉着冷静,来来回回数十合,竟不分胜负。 胡隶张镝也恐伤了哪一个,毕竟真刀真枪,难免意外,便适可而止,叫停了打斗。 褚、何二人原本互不服气,经此一仗却真诚的互相夸赞起来,一个夸刀法精妙,一个赞枪术神奇。二人可谓不打不相识,有些惺惺相惜了。 第三场乃是列阵而战。二队各出百人,都穿黑衣。木质兵器上都层层绑上布套,内裹白灰,若被刺中或砍中,身上就留下白印,观者在旁监督,有白印的则淘汰下场。虽未必精准,但也接近实战。 双方都是刀盾在前、长枪在后,从百步外冲锋、撞击、刺杀,喊杀震天,时时传出人被击中的闷响痛呼。 堂堂之战,无人可以取巧,个人武艺也不那么管用,比的就是阵列齐整,号令严明。这方面,久未『操』练配合的老兵们显然吃了亏,他们虽然熟悉兵伍,但一百多人原本并非同一个建制,缺少磨合,况且做苦力十几年,阵列已经荒疏,再加舟车劳顿未及休息,结果自然比不过每日勤练的生力兵们,一刻钟后,老兵的阵线就被割裂,一个个被合击“歼灭”。 至此,三场比试两方都是一胜一负一平,可谓实力相当。 不过张镝清楚,这只是表面现象,老兵们在阵战中落败,只是因为长久缺乏配合与训练的缘故。这些人大多称得上百战余生,哪怕也有好几次败仗,但败仗并不意味着能力不济。能从败仗中活下来已属不易,再经十几年的奴隶生活磨砺,从几百人中淘汰生存下来,更可以算得上是精华。 除了年龄和精力,这些老兵不管是在意志上,还是在经验上,都是昌国的新兵们没法比拟的。 之后的整训中也确实说明了这一点,短短几天老兵们就迅速进入状态,越战越强,尤其在战技战术上,令那些只训练了半年多的昌国兵们望尘莫及。 而胡隶也绝非嫉贤妒能之人,虽然有些好面子,而且护犊子,但是看到了老兵们的能力,他也很有举贤任能的觉悟。 而且他做的十分彻底,除了“四大金刚”等少数优秀的军官,军中伍长、什长、队将之类全都拣用张镝带来的老兵充任。新老兵打『乱』重组,加紧『操』练磨合,同时,除了原本的练兵方法,又根据老兵们的实战经验进行改进,尤其根据蒙古人的战法,进行有针对『性』的远近长短兵器配合演练。 现在岱山岛上,胡隶、张镝麾下专职士兵有五百五十余人,打『乱』重组后,其中五百人被编为一营,胡隶自任营将,张镝为副。 营下设都,每都一百人,设都将一人,副都将一人。 一都都将何绍基、副都将李奇。 二都都将褚世尧、副都将赵刘轶。 三都都将陈安道、副都将吕晟。 四都都将刘云复、副都将刀敌蒙。 五都都将李安归、副都将陈阿年。 都下设二队,每队五十人,都将、副都将兼任二队队将。 每队设五个十人小队,带队的为什将,各带十名士兵。 总计一营有五都、十队、五十个十人小队。 除这一营五百人外,还剩五十人,这些人都选择体力、耐力、综合战技最佳的,充任胡隶和张镝二人的亲兵,胡隶三十人,张镝二十人。既作为冲锋陷阵的锐卒,也作为保护主将的卫士。 张胡二人一开始所定下的方向便是精兵路线,这也是张镝将南洋带回的大部分人都留在后方各岛上的原因。虽然他们也想一夜间练成几千几万兵马即可就挥师北上,但他们都清楚,自己的事业刚刚起步,实力有限,时间也有限,没法一口气吃成胖子,只能以稳定后方、扩大财源作为基础。 而且贪多嚼不烂,自己的五百精兵运用得当,未必不能建功。 第二十四章 家书急催 时隔一载返故乡 张镝与胡隶在岱山岛上整军备武,待时而动,又过了几日。 六月中旬,有人从庆元回来,为张镝带来了婺州的一封家信,此前张镝就常与家中书信往来,下南洋期间,胡隶已为他收了几十封。或是父母来信关心,或是转寄昔日故交的问候,多写些生活近况、日常见闻,张镝趁整军间隙,已经一一回复。 而这封信是妻子许小娥寄来,信中寥寥数语,除了问候丈夫安康,只说了一个内容,“家中有事,盼君速归!” 张镝原本正与师傅谈事,二人关系亲密,看信并不相避。看完后,见他坐立不安起来,胡隶不禁疑『惑』,张镝将书信递过,胡隶一看也皱了眉,说道:“即是家中有事,不可迁延,明日便回去看看!” 张镝却连半日都等不及,略做收拾,下午就叫船出海。张镝最重亲情,一般情况下,或许泰山崩了也不能让他慌张成这样,但家中有事就不免让他彷徨不安。他不断的猜测,是父母身体有恙,还是自己在临安的事情牵累了家中?都有可能,却都不确定,更加急迫的就往家中赶。 胡隶为防意外,执意要张镝带上二十名亲卫,张镝拗不过,只得带上。二十几人换上便装,乘船到庆元下岸,张镝却嫌人多拖累行程,他自然不能悠闲地走水路回去,就将亲卫们留在庆元城中待命,自己与叶承二人租了快马,昼夜兼程往回赶。 二人不惜马力,四百里路不及两日就到了。 张镝回家拜见父母,却见家中一切安康,并无异样,不禁疑『惑』。 未及相问,他父亲张秀山已经为他解疑了,说道:“是为父让小娥写信与你,只因临安来文,要你早日回去舍考,怕你误了时间,故而说得急了些。” 张镝疑『惑』更甚,他早已被革去学籍,为何又催他回去舍考?总不会是个套! 张秀山却早已洞明原委,连张镝在临安时犯下的事也了解的一清二楚,便解释道:“我儿不知,朝廷已变了天了!” 原来二月份贾似道在丁家洲大败后,经扬州逃回,惶惶如丧家之犬,力劝朝廷迁都,但他战败失势,威望扫地,说话已经不管用了。而他那些门生故吏,惯会见风使舵,此时都缩了脑袋,不来殷勤,所谓树倒猢狲散。 而往日的政敌们纷纷变成了“主战派”,对他发起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攻击,满朝都是请杀贾似道的声音。其中叫得最响的,乃是贾似道往日的得意门生,后来的右相陈宜中。在强大的压力下,监国太皇太后谢道清念他“勤劳三朝”只打算将他免职,但此举无法平众怒,朝廷内外都坚决要求处死贾似道。谢太皇太后无奈,只得把他贬为高州团练副使、循州安置,籍没其家,遣使监押往贬所。 贾似道被罢黜后,宋廷以王瀹、陈宜中为相,并都督诸路军马。不久后又以二相论事不合,免王瀹相位,改任留梦炎与陈宜中。 公允的说,贾似道专权数十年,虽然荒『淫』无道、独断专行,但至少还是有点能力的,一方面很懂权术驾驭之道,以官爵牢笼一时名士,又给太学生提高供给待遇,以小利收买。另一方面,在任上推“公田法”,以强硬的手段阻止富人囤积谷物,再以公田收入偿付军需,虽然后来实施中变了点味道,至少也算做了一点实事。 而现今当权的留、陈二人,不说威望远远不如贾似道,在能力上也多有不足,若从后来的表现来看,留梦炎纯粹是个软骨头加投降派,而陈宜中则不务抗敌、只知逃跑。然而此时也只有矮子里面拔将军,毕竟没人能预知后事。 陈宜中此人,本是太学生,因弹劾权臣丁大中成名。丁倒台后,贾似道上位,为稳固权力,很注意拉拢年轻士子,陈宜中等六人全被拣拔入官,他稍通实务,此后官运亨通,一路升迁,直至取贾而代之。既然本身就是从太学生上位,有了这个成例,在他看来,张镝等人对贾似道的弹劾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同时,因贾氏落马,张镝过去上书所言贾似道“十大罪”的呈文又被有心人翻出来,张镝的名头在他离开临安半年后竟又被大大传扬开来。 为此,当朝右相陈宜中以朝廷名义召张镝入京,且下文至婺州衙门催促,张镝到家前,州府的佐官已来催问多次了。 这就有了张父让儿媳写信要张镝速回的事情,他知道儿子的『性』格,若将事情说得明白了,张镝或许会觉得并不紧急,未必就回,但若说家中有事,则必然会急赶回来。 张镝了解了前因后果,暗自庆幸只是虚惊一场,并且临安来召也总算得上是件好事,按照成例,他只要进京肯定就能释褐为官,所谓舍考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虽然大宋的官爵似乎越来越不值钱了,但有官身至少做事会方便些,同时也能对父母有个安慰,所以张镝马上就决定了要应召进京。 原本打算先往婺州衙中拜访一下府尊大人,原知州赵与植和张家有旧,张镝便是通过他举荐到太学的。但张父说赵府君已经去职,现任知州名为刘怡,与张家没有交情。于是就只派老仆张叔去府衙报告一声,自己在家准备一两日后就出门。 方到家中尚未坐热,又要准备出门,家人都是不舍。而张镝也早就思量着能与家人长久团聚。便向父亲提出,希望能先将家人迁去昌国。 张父开始时直接反对,因为儒家素来安土重迁,为何要弃祖宗坟墓去那么一个荒岛呢? 不过张镝说了一番道理:一是自己在外做了些事业,总不可长久两地分居。二是听闻朝廷屡败,只恐万一胡虏南来,婺州也免不了遭兵祸,玉石俱焚。三是自己已坚定抗虏之心,哪怕避局外岛,也誓不做胡虏臣民。 张父终被说动,尤其最后一点,誓不做胡臣,令他甚为赞同。 这日说过正事,定下行止,张镝也早早回房歇宿,由娇妻许小娥侍奉更衣。 小夫妻二人成亲年余,聚少离多,遭遇不少波折。时隔半年,小别胜新婚,一个是久旱逢甘『露』,一个是池鱼思故渊。被拥软玉温香,自然极尽缠绵,酣畅淋漓至夜深才止,此处省略若干字…… 第二十五章 蒙召进京 小朝廷颁赐出身 到家第二日,张镝经与家人商量,决定由叶承护送全家往昌国去,自己孤身去临安选官。 张秀山老先生虽已被儿子说通,仍有些勉强,只是同意去那破岛上看看老兄弟胡隶,房子田产请族人叔伯兄弟代为看管,随时可以回来的。 因张秀山慷慨好义,不以财帛为念,培养儿子更是下了不少本钱,因此家道中落,并无多少家产、仆役。此时张家人口不多,只有张镝父母妻子,外加一个老仆张叔,及张叔的婆娘黄氏。 一行人先往码头包了一条客船,一起从婺州码头出发,船只出城由婺江汇入兰江,七八十里后又从兰江汇入富春江,一路上河水基本都是从南至北走向,顺流北上,只用了三日就到了钱塘江。 在钱塘江分道,在此张镝要独自上岸去临安城中,其他人则往东去。临别前张镝仔细叮嘱叶承,路上诸事小心。叶承一力保证,必将老太爷、老夫人及家人平安送达。 叶承随张镝日久,已历练的沉稳干练了许多,而且老家包的船看着也还稳妥,肯定不至于像上回那样半路起歹心。但此去昌国还有数百里,总还要担心出点意外,下岸后,张镝远望着客船远去,才回身往城中走去。 到了临安城中,带上朝廷相召的文书,先去学中报了到,恢复学籍和食宿供给,这次学官办事效率极高,登记后当天就向上呈文,显然是有人来打过招呼。 办过报到手续,就回住处等候消息,尚未将房间整理好,就有两人来访。 其中一人未进门就先闻声,“砺锋兄,可让我们等的好苦!” 张镝闻声出来,与那二人相见喜悦。 你道这二人是谁,原来是张镝往日的至交好友,先发声的一人姓康,名棣,字子华;后一人姓叶,名李,字舜玉。原本都是国子监生,与张镝同学,向来最是投契。前情已知,张镝第二次上书时,应者寥寥,康、叶两人就是其中最后的支持者。后来张镝入狱,康、叶也同样被贬斥,革了学籍、驱逐回乡,责令地方官严加管教。 而今情势变化,贾似道既败落,张、康、叶这些原本的反对者都被推上前台,重新启用,成了上位者用与前任决裂的标志。 康、叶二人遭贬逐后一直都在本籍,因此朝廷下文相召就来临安了,比张镝早了一个多月到京,久等他来。 三个志同道合之人久别重逢,实为人生乐事,一同寻了一个酒馆,点了酒菜,小酌几杯,权为张镝接风。三人皆有报国大志,而时务之才又公认张镝为首。这半年里张镝更是经历了比常人一生还要丰富的各种事情,他边饮淡酒,边娓娓道来。二人只听他说到江中杀贼、昌国剿匪、亲探流求、琼岛访仙、安南救人、真腊用兵、澎湖建制、岱山整军...... 就如听着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康棣、叶李二人一边听一边神情变化,忽而紧张、忽而惊异、忽而欣喜,完全代入其中,身临其境。一件件事,都是那么让人心『潮』澎湃,相比之下,自己在家被官府监管,就如坐井观天,完全虚度了大半年的时光,不禁对张镝又敬佩又羡慕,感慨万分。 三人饮酒谈论、都已微醺,直至小店打烊才相扶回去,第二日仍旧聚在一起,就如过去求学时候一样形影不离。 又过了一两日,学官来请,要三人去礼部报到,一同受试。 这是个既定流程,只为符合国家选材规则,却并不影响结果,试过一篇策论,两篇诗赋,加数道经义。 三人出场后,考官当日评卷,上报太后亲笔圈了名,既成的程序十分简洁,孤零零的张了一榜,然后又有报子敲锣打鼓去学中报喜。 张镝自然是第一,赐进士出身,授从九品上文林郎。康、叶二人皆赐同进士出身,并授从九品下迪功郎。都发下早已备好的官服告身,这之后有一个除去百姓服装,换上官服出来行礼的过程,称为释褐,也就代表着某个人正式成为朝廷命官了。 宋时官员有官职和差遣,官职一般只代表等级决定待遇,差遣才是实际的职务和可行使的权力。两者有一定关联,但并不绝对对应,就比如一个人享受副县级待遇,但他的工作其实是正科级局长。 文林郎和迪功郎都只是散官或者说寄禄官,代表有了官员身份,而不是具体职事。元丰改制时定官阶为三十七阶,文林郎为第三十三阶,一般可授县令之类官职,迪功郎则为最末第三十七阶,一般可授主薄、县尉之类。 大宋官制又分“京朝官”和“州县官”,但并不是朝参的就是“朝官”,在京的就是“京官”,地方上的就是“州县官”。它指的并不是任官的区域,而更多是指代官职大小和前途的高下。朝官指从七品以上的高中级文官,“京官”指八、九品低级文官。“州县官”又称选人,也多为八九品,虽然与“京官”品级相当,但前途大不一样。 宋代士人入仕,基本上都要经过“选人”阶段,许多人甚至终身是“选人”,只有升改为京官,称为“改官”,才能得到升迁中高级官员的机会。士人考中进士后,通常只有前三至五名的寄禄官称为低级“京官”。第六名以下的绝大多数进士的寄禄官称,都是“幕职、州县官”,都属“选人”,所有七阶选人须三任六考,用奏荐及功赏,才得升改为“京官”。 张镝与康棣、叶李都是特科的新进士,初入仕途,三人自然还只是官员中的“选人”身份。 对一般选人而言,有了官阶只是第一步,更重要和更难的是获得差遣,等差遣的过程全凭运气和人品,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等就是好几年。 作为低级选人,张、康、叶三人原本不需引见,全程只要礼部官员接待即可,朝着大殿唱名行礼也就罢了,并不会有皇帝接见答问。 但陈宜中为表示优容,特命引见三人,当然不是去见五岁的小皇帝,也不是去见六十多岁的谢太后,而是由右相陈宜中代劳。 三人在礼官指引下依序参拜了这位现今朝廷的实际掌权者,陈宜中很温和,充分显示了对年轻人的关心和爱护,令康、叶二人感动不已。 但张镝对这位大人物却印象不佳,因为引对的短短一刻钟内,陈宜中屡次提到贾似道对三人的迫害,又暗示是他为三人平反,极尽拉拢之意,却无一句为国为民之语。 国势如此,作为宰相的人想的还只是争权夺利,而不是挽救这个将要倾覆的大宋江山。他简拔三名年轻有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或许利用之意更多于爱才之心吧。 张镝本就没打算依附谁的权势,通过走谁的门路坐上高官,引见之后更是对朝堂中的“肉食者”感到失望。 所以当康、叶二人问张镝对陈相公的看法时,张镝只回答了一句,“陈相公有智慧,但不是救时之人!”至于谁是救时之人,不需去说,只在张镝自己心中。 康、叶刚从宰相接见的兴奋中恢复,闻言也不禁思索起来。 时间已到了七月初,离开昌国半个多月了,张镝打定了主意要早些回去,他不能在这里干等着差遣下来。前线传来的一份战报则更促使他即可就起身回去,战报是从镇江的焦山战场传来..... 第二十六章 临安难安 又惊闻焦山大败 张镝等三人是免解进京,参加的特科考试,不似常规科考那么费事,但一系列的程序还是必要的,舍考、引见、颁赐进士出身,不觉间就过去了半个多月。若在太平时节,像他们这样的新科进士这会儿应该正在游湖会友、参加宴饮,或者拜谒权贵谋个好差遣。但张镝显然没有这样的闲心,原本官诰发下后他就准备走,但离京前先去礼部备案,后到学中辞别师友,又已经耽搁了两天。 这日是七月初五,张镝正准备早些休息,康棣忽然来访,面『色』慌张又神神秘秘的对张镝说:“张督帅十万大军在焦山大败了!” 张镝悚然而惊:“消息当真?” “应当属实,朝廷虽未明文告示,市井之间已经传遍了!” 张镝脸『色』顿时肃然起来,陷入沉思…… 焦山确实败了,大败,一败涂地! 败仗时间却不是七月五日,而是三天前的七月二日。 康棣口中的“张督帅”,即张世杰,自进京勤王以来,不断升迁,现已被授予保康军承宣使,“总都督府兵”,从一州之将累迁至督帅之任,重兵在握,升官不可谓不快,皇恩不可谓不隆。自然,张世杰也很想做出一番事业,来挽救这倾颓之势。他认为,要想守住临安,必须收复临安周围的失地,然后组织兵力,与元兵决一死战。 五月,坐镇江淮的伯颜去大都朝觐,张世杰认为时机已到,大张旗鼓部署兵力,谴将四出,很快从元兵手中收复了广德、常州等失地,一时间,朝廷上下似乎看到了“中兴”的希望。 但接替伯颜留守的元将阿术也绝非省油的灯。常州收复后,张世杰原本打算联系江北扬州、真州等地守将,合围夺下镇江,但两地兵力却屡战屡败,根本无法前出。原来,阿术早已指挥元兵分别屯兵瓜洲和西津渡,形成南北呼应之势,封锁住了长江。江北之兵根本无法渡江驰援。 在此情势下,张世杰集结了号称一万多艘战船,决定在焦山水面与元军决一死战。这是决定南宋生死存亡的一战。战前张世杰做了充分准备,他除了将战船屯扎于焦山南北江面外,还分别和常州守将张彦、扬州守将李庭芝相约,让他们分别从大江南北发兵,这样“三路交进,同日用事”。 可惜的是,布阵时,张世杰犯了个致命错误。他令战船以十艘为一方阵,系上索链,沉碇于江,横截于江面。 这个阵势看起来似乎有点熟悉,没错,正是铁索连舟的意思。如果罗贯中早生一百年,或许张世杰就会知道有一场战事叫做“火烧赤壁”,他这铁锁连舟,和庞统所献的“连环计”有什么区别?如果元兵用火攻,这些索在一起、系于江中的船只,岂不都成了靶子?这是很危险的。 张世杰下令,非有号令,不准发碇,以示非胜即死。虽然破釜沉舟的决心令人钦佩,但从布阵开始,此战已经埋下失败的阴影了。 阿术登上与焦山隔江相望的石公山,大喜地说:“可用火烧,宋军即败!”于是,他招来一千名善『射』的健壮士卒,准备乘船以火箭两路夹击宋军战船。阿术自己居中,对宋军形成合围之势。 七月初二大战开启,但原本与张世杰约定同日起兵的张彦、李庭芝,此时却没有如约而至。其中张彦在发兵袭击丹阳吕城时被阿术手下将领击败,而李庭芝则受阻于瓜洲驻守的大量元兵。如此一来,三路合击成了一路孤军,开局就似乎昭示着失败之象。 一接战,张世杰布阵的弊端就显『露』了出来。元军驾驶着小型战船,在江面上往来如飞,而宋军的战船却因环环相扣,显得很不灵活。 阿术遣董文炳、刘深分兵趋焦山南北夹击,忽剌直捣其中,张弘范自上流顺风而下冲击宋船队,又选强健善『射』者千余人分两翼火箭夹『射』宋军。元军小型战船机动灵活,横冲直撞,宋军殊死奋战,但舰大连舟难以行动,两翼元军交『射』火箭,一时间,宋船篷樯起火,烟焰蔽江,阵势大『乱』。混战中万余人丧命江中,横尸漂浮,惨烈至极。张世杰眼看大势已去,逃奔圌山。张世杰突围后,收拢溃卒复战,再败,只得退入海中。经此一战,元军共夺得战船七百余艘,“宋人自是不复能军”。 张世杰此战大败,和指挥失当固然有关,铁锁连舟固然是个昏招,但自己手下多为不习水战的步军又在南北两岸都被元军占据了的情况下,一没有友军支援,二不能上岸列阵,若不连舟自固,保不准被元兵一两下冲击就全都『乱』了。这当然是事后诸葛亮,谁也无法假设,但此时宋军兵将如一盘散沙乃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即便孙、吴在世恐怕也未必能避免败局,张世杰以一人之力,怎能挽狂澜于既倒? 大败的消息于几日后传入临安,这个苟安了一百五十年,表面平静的“临时”都城,底下早已暗流汹涌。朝堂中已经『乱』了套,大臣纷纷『露』出丑态,为保『性』命,有的人装疯卖傻,有的人不告而别。如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院事倪普,故意请人弹劾自己,弹章还没上,人已潜逃出关了。 大宋养士三百年,到最后,竟出了这么一帮败类,谢太后不得不下诏戒禁:“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大小臣工,未尝有一言以救国者。内而庶僚畔官离次,外尔守令委印弃城......平时读圣贤书,自许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亦何以见先帝?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其在朝文武,并转二资,其畔官而遁者,令御史台觉察以闻,量加惩谴!” 诏书下后,仍未能止住逃官,国难之时见忠臣,这些败类只会在和平之时攀附权贵,危险来临,哪肯出来支撑危局? 临安不安,不如早做归计! 张镝本就做好离京准备,但他的离开不是逃避,恰恰是为了担起责任。 讨论过前方败讯,康棣也决意与张镝同行,一同去做些事业。二人又转去叶李宿处,问他的计划,叶李有些支吾。张镝猜到他是想在京中做官,等差遣下来,其实这时候的官又有什么做头!不过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张镝也不劝说,只当是辞行。 第二十七章 揭榜东归 携友夜访黄林镇 慌『乱』后的朝廷终于做出了反应,一面急遣使节往元军中议和,另一面又派人四出招各地将兵勤王。可见欲战不战、欲和难和,只因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仍旧争论不休,未有定策,所以处置颠三倒四,自相矛盾,实已『乱』了方寸。 张镝与康棣一早租了驿马,往码头而行,见城门口贴了一张大告示,有识字的老儒在那念给周遭人听:惟我皇宋,弈叶久昌,祖德宗功,光被四海。降及有年,遭家不幸……或率兵而至,则论其众寡而照数授职;或洁身而来,则就其职掌而量材超擢…… 张、康在马上视野宽阔,看清了是一张勤王告示,号召天下才智之人,无论贵贱,为国效命。 张镝跃下马匹,挤入人群最前,双手轻轻一揭,那砖墙斑驳,贴的不牢,整个告示竟这么揭在手上了。折叠两下,在围观众人目瞪口呆之时,已将榜文收入怀中。仍旧上马,也不管旁人议论纷纷,一夹马腹,小跑着出城去了。 康棣也有些不解,问道:“砺锋为何当众揭榜,若非城门卒看守不谨,你我恐要被拦住盘问,岂不横生枝节?” “哈哈哈...他来盘问倒好,我便说,我等东去,就要提千军来解君父之困!许他张榜招贤,便不许我揭榜应召吗?” 康棣若有所悟,点头应是。二人边走边谈,出城半个时辰已到码头,就近到驿站还了马匹,又租下客船东去。 三五日无事,看着地近鄞县,问船夫,说已到了城西二十里黄林镇附近。 张镝忽想起什么,即令船只靠岸。这里却有一个缘故,看官已知去年张镝到庆元府时曾结交了本地名士袁镛,往他的书院拜访过一次,还在四明书院中纵谈“天下”与“国家”,发表了一番宏论。那四明书院就是在这黄林镇,袁镛寻常都是住在书院中授徒讲学,张镝有意再去造访一番。 这次造访也并不是为了叙叙旧情那么简单,而是另含了几分深意。 常言道“智者顺势而谋,愚者逆理而动”,真正的英雄,不仅懂得顺势,更懂得造势。 张镝欲成大事,也需先造势,他不能仅带着昌国数百兵就一头往北去勤王,孤注一掷。那样做的结果或者是被当做炮灰牺牲,或者是被明里整编,暗里夺了兵权。论权力斗争,他还真未必是临安那帮老滑头的对手。 若不想受制于人,就必须造出足够的声势,并且引领这这股声势朝着自己设定好的方向去。 而袁镛正是这个可以用来造势之人,他在庆元一地极有声望,与知府赵孟传关系密迩,学生之中人才亦多。若说动了他做出号召,大造舆论,陈请知府募集豪杰义勇,则庆元府上下勤王大势可成,再以昌国兵为骨干,义勇为辅助,挥师北上,不难做出一番事业。 计定之后,张镝唤康棣一同下船,与他说道:“此地有一大贤袁先生,就住此镇之南四明书院,你我二人不如同去访他!” 康棣自然乐意:“与贤士大夫为友,我之幸也!” 此时天已黄昏,二人就着明月徐行,五六里路,很快就到。 穿过竹林、走过小桥,来到书院跟前,将门房叫醒。那看门老者眼力不错,竟还认得张镝,边引路边说道:“先生应当还未睡下,二位客人可去后院访他!” 到了院中,果见书房内还亮着灯烛,一人伏案读书,窗户上映出了他的身影。 张镝轻叩门扉:“袁先生,张镝冒昧,夤夜来访!” 袁镛批衣起身,打开门,见张镝与一士子候在外边。大为喜悦,忙引进室内,喊人烧水泡茶。 张镝为袁、康互做介绍,三人见礼毕,便在书房中分宾主坐下。 许久不见,自然谈了些各人近况,张镝又将下南洋之时略略讲了一遍,接着又讲到蒙召进京,特科考试颁赐进士的事情。 袁镛没想到仅仅半年不见,这位年轻人不仅做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而且已然成了新科进士。回想当时初见时,是在庆元府衙,这年轻人还只是个寻常士子,面对三位上官应答得体、侃侃而谈,当时就觉得此人不一般,前途无量。后来这位年轻人又到他的书院,发表了一番宏论,令庆元士子争相传扬,那时他便又知道这位年轻人不仅有才华,更有大志,坚定了自己与之结交之心。故而他不惜折节下访,以平辈之礼敬之,原因无他,纯粹是对少年俊杰的喜爱之情。 时隔半年,这一回,袁镛再次刮目相看了,听罢张镝波澜不惊的讲完一段段堪称传奇的经历,慨叹之余,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他在心中默默想道:或许国事还有可为吧,只要朝廷重用这样年少有为锐意进取的的年轻人,那么大宋中兴应当还有一分希望吧。 讨论之间,自然要说到当前的局势。袁镛在书院之中,还不知道焦山大败的消息,甫一闻之、大惊失『色』。痛心疾首道:“国如累卵,微贱之躯却无一用,恨无尺地寸兵,可以资以杀敌!” 张镝早已料到袁镛的反应,开解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我等皆知先生乃庆元士林之望,若得先生一言倡议,可胜数千精兵!”说着取出一物,在书房桌案上展开,正是临安揭下的榜文。 张镝指着榜文中几行字——“或率兵而至,则论其众寡而照数授职;或洁身而来,则就其职掌而量材超擢。”转向袁镛说道:“朝廷求贤,但有一兵一卒可以抗敌者,有一言一策可以保国者,皆可应召。先生浙东人望,桃李半钱塘,何不登高一呼,令才智之士尽来汇聚,忠勇之徒共襄义举?” 袁镛击掌道:“善!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我庆元文物之邦,天子潜邸,岂无二三忠义之人?某虽不才,愿以三寸之舌,为君说客!” 张镝大喜:“有先生此言,大事必成,镝可安枕矣!” 袁镛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脸『色』也因一腔热血而激动的通红。他常觉得自己苟活了四十余年,常遗憾于自己在这多事之秋,却只能困守一隅之地,报国无门。只觉得若有机会能一展报复,青史扬名,轰轰烈烈一场,纵然死了也比徒然的活着要强。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了! 三人抵足而谈,竟至夜深,漏下三鼓、灯烛再添,而浑不自觉。张镝又向袁镛建言,倡议勤王需有两方面重点,一方面是聚起一帮热血青年,另一方面争取庆元府官方支持也很重要,毕竟如能由知府赵孟传竖起大旗更有大义名分,也可调动更多资源。袁镛听后,对此所见略同。 第二十八章 鸣钟聚徒 袁天与晓陈大义 第二日清晨,天刚放晓,鸡鸣三遍,袁镛与张、康夜议大事一宿未睡,但却丝毫不见困意,也不顾疲惫。 三人以清水净了面,整整衣冠,袁镛在前,张镝、康棣在后,稳步迈出了书房门。袁镛直接走向院中古树,提起木锤,敲响了树上挂的铜钟。 当...当...当...钟声响起,这是召集学子的钟声,往日先生有训戒或者有大事宣布,都会以鸣钟的方式聚集众弟子。 袁镛的学生不下数百人,但住在四明书院中的并不多,只有五六十人,其余的多数是授课之时前来旁听,或者读书疑『惑』时前来求教。 今日鸣钟的时辰似乎略早了些,只有最勤奋的学子已起来温习功课,书院中的大部分人还在梦乡。但听到钟声后全都立即起来,稍整衣容就三五成群的往先生书房前的小院赶来。 有两名到的最早的学子张镝还有点印像,就是前番论家国时故意向他发问过的。这几人见张镝也在,先是有些惊诧,继而恭恭敬敬的行礼,他们现在十分信服张镝的才华,再也不是上次那样骄傲的样子。张镝也赶紧答拜,上前寒暄几句。这二人中一名为戴曾伯,字帅初,一人名陈安上,字仲元。二人出自庆元大族,都是袁镛的得意门生,最勤奋也最有才华,确有骄傲的资本,因早起读书,闻钟而来,因此率先到了。 一刻钟后,人大多都到了,数十人将小院挤得满满当当,因不知鸣钟聚徒的目的,故而议论纷纷,听上去就是一片嗡嗡响。 袁镛站在书房前的台阶上,轻咳一声,院中顿时一静。 这时有学子主动搬了椅子过来,请袁镛坐下讲学。 袁镛挥挥手说:“撤掉吧!”又面向众人加重语气道:“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诸位恐怕还不知,凌晨鸣钟召集到此的缘由;诸位恐怕更不知,天......就要塌了!!” 或许因一夜未睡的缘故,也或许是这两句话掺杂了沉重的感情在内,袁镛的话语十分的沙哑低沉,在场的学子们不禁肃穆起来。但是,为何说天要塌了,这是怎样的深意,大多数人还是茫然的。 “我先问诸君,何为天?”袁镛素来不喜欢枯燥的说教,注重与学生一起探讨,所以就采取惯用的问题导入的方式,引导学生思考。 堂下议论起来,有说“彼苍者天”,有说“天即混沌”,有说“天为虚空之气”......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气氛也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议论。 半晌后,袁镛看火候差不多了,双手压一压,渐渐止住了讨论声。正『色』道:“何为天? 我言亿万苍生是为天!祖宗君父是为天!衣冠礼仪是为天!人伦道德是为天...... 自鞑虏南来,财货子女尽没于胡狗,壮士巨族则殄于锋刃;破一县则一县『荡』为灰烬,入一州则一州莽为丘墟。此诚为千年未有之奇祸也! 而今焦山再败,鞑虏已破江、淮,临安豺狼环伺、危在旦夕! 只恐万里神州将为腥膻之地,华夏子民皆成奴隶犬羊!诸君以为,这天,是否要塌了?” 学子们终于明白先生今日要讲的主题,仍是这愈来愈坏的国势。胡元的暴虐,人尽皆知,其本『性』贪婪残暴至极,每到一处,往往破坏城市,杀人放火,抢劫掳掠,**『妇』女.....许多原本富庶繁华的城镇,空余断垣残壁。当时传言,元兵到一城,如一日不降则杀十之三,二日不降则杀十之七,三日不降则破城后无论男女老幼屠尽杀绝!如川蜀之地,人民不屈,数十年前抵抗激烈,被蒙元破后几乎十不存一,天府之国成了人间地狱。 读圣贤书、常怀君国、心系天下,这是四明书院每个学子都懂的道理,而过去袁先生也总是教导国危之时仁人君子都应勇于任事,更常常推崇史上各个忠诚节烈之士。但是作为一介书生,有心无力,如何能在这『乱』世危局中有所作为呢?不过今日他们觉得有些不寻常,先生一早召唤大家前来,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危言耸听,定然是有什么深意的。只是方才先生的话不少人没记清前后,但有四个字却令众人哗然——“焦山再败”,到底是什么情况? 袁镛朝北一拜,缓缓说道:“鞑虏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我王师又在镇江败绩伤亡。今朝廷微弱,乾坤几息,两宫惶遽难安。惜闻主忧臣辱,我今深感为羞!诸君皆为衣冠之家,不耕不织而享饱暖,当知历代养士之厚无如我大宋者,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安能不奋发而报国恩!?” 堂下学子似有意动,但更多人还是『迷』『惑』不解。 袁镛看向张镝,张镝会意,从怀中掏出勤王檄文,抖落开来,三尺见方的诏书上,白纸黑字展现在众人跟前。而后他接着话头说道:“太皇太后有召在此,令天下豪杰俊彦勤王保国!” 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在众学子心中炸开了,他们早先就被张镝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触动过,只不过很少有人能切实的想得到如何去做,现在有人将它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了,勤王!却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了,甚至比原先的『迷』茫更加『迷』茫。 袁镛知道,这些年轻人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才华,缺乏的只是一个引路之人,现在这条路在眼前,还需说动他们迈出第一步。于是继续说道:“兹事体大,自古勤王之事,皆艰难险重,如不愿涉险,我决不强求。今日我将往城中请赵府君竖起义旗,诸位若有意者,便与我同行,待府君应允,便回家中召集乡党亲族同来聚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若不去就成了孬种,谁愿意被同学瞧不起呢,于是个个群情激昂,嚷着“同去!同去!”其实年轻人最易为同一个理念结成坚定的同盟,“勤王”就是这样的一个正确的、光明的、强力的理念,令数十学子全都为之澎湃。 袁镛大喜,召唤众人一同往城内去。 第二十九章 再入府城 张砺锋力劝孟传 七月的天气,已经炎热无比,红日初升,就晒得人难受。 四明书院的几十个读书人,便顶着热日“行军”。黄林镇往府城二十里,一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这么多往日斯斯文文的读书士子,竟群聚在一起,撸袖摆臂,气势汹汹,莫不是寻谁的麻烦? 年轻人气血方刚,锋芒之气总是外『露』,他们为了大义而来,更是有一点盛气凌人的味道,乃至于到了府衙跟前时,那一向狗眼看人低的守门小吏都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跑到后堂报告知府:“太守,不好了,袁先生来了......他......” “放肆狗才,袁先生既到,请进来就是,慌里慌张,成何体统!”赵孟传有些气恼,袁镛与他关系熟稔,向来不需通传,可以随时到访,因此他对这小吏的大惊小怪很是不满。 “不是......他还带了五六十人......都是些秀才公!”(秀才之名,宋代为读书士子和应举者的统称。) “什么?五六十人?都是读书人?”赵孟传也重视起来,决定亲自出迎。 出到门首,果见袁镛为首,张镝等人在后,不下五六十人。袁镛见知府出来,先行了礼,各士子也都跟着行礼,宋时文士地位崇高,可以见官不拜,这么多读书人更是能与一府之尊分庭抗礼。赵孟传疑窦丛生,匆匆答礼问道:“天与,你这是?” 袁镛不急不缓,道:“府君,可否进内说话?” 赵孟传这才意识到,门口众人还在太阳底下晒着呢,忙亲自引进门来。 只不过后堂清净,一般不让闲杂人等入内,袁镛也自知带来的人数太多,于礼数上过不去,就将大部分学生留在前院,由府衙中的仆佣小厮带往偏厢用茶,只有张镝、康棣、戴曾伯、陈安上等几个人随往后院。 袁镛先介绍了张、康二名新赐进士,再指见了戴、陈等得意弟子,赵知府一一点头致意,只对张镝赞赏一番,表示早就看中他是个栋梁之才,如今果然如是的意思。 诸人各自坐定,赵知府以探寻的眼神看向袁镛,开始在门口相问,还未得到回答。现在仍是疑『惑』,猜不透他为何突然带着一大帮人上门,不明白唱的是哪一出。 正欲再问,袁镛已主动开口了:“府君定然是猜,我今日兴师动众是为何而来吧!” “正是如此,可是我为官有何不明,断事有些不公吗?” “自然不是,府君为官廉明,万民称颂,并无过失之处!” “那是?” “正欲为府君再彰忠义之名!” “再彰我名?却是何意?” 袁镛不准备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太皇太后已下勤王诏书,我等此来,正欲请府君招兵举义!” 赵孟传闻言大惊,从坐上腾的站起,险些带翻了几案上的茶碗。他惊的倒不是勤王诏书的事,作为一郡长吏,他早已从公文中得知临安之事,他惊的是袁镛竟来请他起兵,这太过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哪怕局势一直在变坏,赵孟传也从未想过勤王之事,否则二月份那次他就起兵北上了。个中缘由,除了怕死,还有另外的一些顾虑。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因为他乃是赵姓宗室,若从辈份上讲,可以算是当今皇帝的远方叔辈。 宗室的身份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升官快。大宋推恩皇族,近亲宗室五岁即赐名授官,而且迁转迅速。即便那些皇家远枝,不能直接授予官爵,也可参与科举任官,标准也比一般士人更低。另外还有“别项奏名”、“宗室量试法”只需粗通文墨,几乎都能步入官场。所以有宋以来,赵宋宗室任官者不下数万人。赵孟传就是先通过祖荫得官,后经锁试赐进士,加之有些能力,从严州、泉州知州一路升迁至临安尹,再到庆元知府、浙东制置使,可谓官运亨通。 但宗室的身份也有坏处,那便是很多事情犯忌讳,祖宗家法规定,宗室不得掌兵,虽然很多赵姓皇族授爵时都会加上个武官职衔,但都是虚衔,并无实权。如赵孟传,虽也兼着个沿海制置使的武官名头,但是实际并不领兵。两宋三百年间并未有一例宗室叛『乱』的事情发生,大约也与这个规定有一定相关。 因此哪怕赵孟传看似位高权重实则一无兵、二无将,他即便真的有心,也无力勤这个王。 一会儿,他才从惊诧中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道:“这……这有违祖制!” 张镝闻言接过话头就说道:“事急就需从权,如今君父之危,急如拯溺,此正是变通之时啊!” 见赵孟传不置可否,他又道:“昔高宗皇帝为康王时,若非用权变之策即位于应天,何来我大宋百余年中兴?” 赵孟传仍旧默然不语。 张镝再加一把火:“胡元猖獗,若真有不忍言之事,人皆可降,赵氏宗亲亦可降乎?公岂不知靖康之事!?” 靖康之时,金兵掳徽、钦二帝及数千宗室北上,其中皇子都为奴隶,皇女则没入“洗衣院”供金人凌辱。这些事,同为宗亲的赵孟传岂能不知?至此他也终于意动,但似乎仍有点疑虑地说道:“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我虽有心举义,但缺兵少粮,奈何?” 袁镛正等他这句话,立时答道:“我四明书院之人,都愿回去召集宗族亲友,供府君驱驰!”几名学子也共同应是,愿意听命。 张镝也表示,昌国“乡勇”编练已有小成,随时可以拉出一支人马前来应命。 赵孟传转忧为喜,沉『吟』道:“如此甚好,本府便签出三张榜文,一往黄林镇募勇,一往昌国县集兵,另一张……则往周都监处宣谕!” 都监又叫兵马都监,掌管军旅屯戍、营防守御等事。赵孟传所称的周都监名周进,是为庆元府名义上的军事主官,但庆元本非沿边军事要地,没什么驻军,只有一些充做仆役使用的厢军,久而久之,本地兵马都监变成了一个闲散虚职。但既然准备用兵,依然还是要跟这名义上管兵的人通个气。 赵孟传唤来幕僚,写了一式三份的招兵文书,两份各交于袁镛、张镝,一份则留在府衙,让人去请周都监来亲领。 袁、张领命,告辞出门,同来的数十名士子听闻知府已同意起兵,都欢呼不已。 第三十章 整军备武 赵知府出榜招兵 俗话说,树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此次集兵之地有三处:府城为一处,由周都监管理;黄林镇为一处,由袁镛总负其责;昌国县为一处,由胡隶、张镝召集联络。 府城之中,那周都监是个祖荫的官,并无多少实干,但偏偏眼高于顶,看谁都不顺眼,即便没人惹他,他也要找出点事端。这回知府来文,要他做这招兵的事,他更自以为拿权了,带着一帮子亲信作威作福起来,过去就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无赖混混在他手底下骗吃骗喝,现在则来者不拒被作为新募之兵,还有些鸡鸣狗盗之徒也闻讯来投。而真正的良家之人晓得这周都监的德『性』,并不来当他的兵。十来日,靠着他那些跟班帮闲七拉八扯,算是招了七八百人,加上城中名义上归他管制的二千多厢兵役夫,竟也拼凑出了三千人之多。 黄林镇,袁镛每日联络自己的亲友故交,奔走相告,他的学生们也各邀族中忠义勇敢的子弟们汇到勤王大旗下。四明书院的士子多出自庆元大族,属于四邻八乡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各自起头号召,相邻们都是踊跃参与,闻风而来,每人多则带领上百人,少则几十、十几人。如戴曾伯、陈安上,才干人脉突出,都领一两百人来聚。数日间,四明书院也得众三千余。 昌国的兵相对而言是最少的,胡隶和张镝都不轻易增加员额,但训练更加严格,张镝不在的这段时期,新、老兵训练的愈加配合默契,以旧带新,战技也进步的很快。若以昌国精兵对阵周都监的土鸡瓦狗,基本上可以一鼓破之;若以之对阵黄林镇的义勇,以少胜多也很容易。毕竟打仗不是打群架,不是人多就可以取胜的。这也是张镝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以精锐为骨干,以新兵义勇为辅助。 勤王是一项复杂艰巨的工程,并不是招够了几千兵马就可以成事的。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数千人的后勤就是一个很大的压力。 首先是钱粮,出兵前至少应准备三月之粮,此时禁军每月给米一石二斗,厢军也有七八斗一月,当然这还包括供应士兵家属的口粮在内。若仅仅根据现有的六七千人本身食用,不算损耗至少也要按一人一月五十斤的配额来算,三月之粮总计不下万石。城中常平仓虽然也有存粮,但数量并不充裕,而且既要备荒也要供城中应急支取,能动用的很有限,这就需要另外设法筹集。另外所谓“钱粮”,除了粮,钱也必不可少。若要士兵们用心打仗,保持士气,就不能吝惜财帛,而且几乎是随时都要用到,名目也很繁多,如开拔银、安家银、抚恤银、赏功银......虽说将来或许朝廷可能会拨付一些,但必须自己有所准备才能周全。若同样以三月为限,计一兵二十贯,也至少是十几万贯的数目。 一时之间赵知府没办法提供那么多钱粮,所以也令三处各自筹集一些。对此,周进采取的办法是趁机向城中富户敲诈勒索,闹得满城怨声载道。袁镛则让各大族们自愿认捐,为自己的子弟提供衣食,同时他手下的士子们比一般的兵痞要有『操』守的多,在基本的供应之外,还不需要提供太多的额外奖励来提高士气,因此还能勉为支应。而昌国则显得游刃有余,一方面它的兵马不多,另一方面近一年来的管理和后勤供应已经很顺畅,还有后方海贸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支持,甚至在满足自身的情况下,张镝还能挪出不少来支持袁镛。 钱粮之外,其次是兵械,庆元是大府,府库中储藏还算丰富,但长久不用、疏于管理,朽坏的也很多。刀枪剑戟之类虽然保养不善,修补后供数千人还有富余。远『射』武器却略显不足,有神臂弓一千余张,角弓三百余张。除去损坏的,现有完好能用的神臂弓只有六百余张,角弓二百余。 说到这神臂弓,却有来历,它又称神臂弩,是一种单兵弩机。乃是熙宁时,党项人李宏所献,以山桑为身,檀为弰,铁为枪膛,钢为机,麻索系札,丝为弦,『射』程可达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箭,实为军国利器。它具有『射』程远,重量轻的优点,可以说是冷兵器时代单兵武器的颠峰,后来便成宋军中普遍装备的制式武器。 过去,昌国军中远程器械不足,往府城跑了很多次关系,庆元府才从库中下拨了制式弓弩二百张,现在计有角弓八十张、神臂弓一百二十。本次又拨下神臂弓二百,角弓五十,因练习弓箭十分困难,若要娴熟至少要二三年时间,安南来的老兵们有不少『射』艺精湛的,如李奇可以算神『射』一类,而原本昌国招募的士兵毕竟只有大半年的训练时间,哪怕有些很有天赋也很努力,仍没法说得上精湛,如陈阿年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因此现有五百多人中真正合格的弓兵不到一百五十人。而相比之下,弩兵的训练则要要容易很多,快的话几个月时间就可以练成一名合格的弩手,所以昌国现有士兵中几乎人人都能使用神臂弓。 根据现有器械,昌国军一营兵马五百人常规的布置是一百持盾的刀枪手,中间一百弓手,最后三百弩手。临敌时,刀枪居前,弓弩在后。当敌接近至三百步时,令一神臂弓手起立『射』之,若可入敌阵,则神臂弓手俱发。敌接近至一百五十步时,令一平『射』弓手起立『射』之,若可入敌阵,则平『射』弓手俱发。当敌至拒马,则枪兵与之肉搏。当然,胡、张对精兵的要求是尽量提升综合战技,不少人刀盾与弓弩兼习,在某部分兵种损失较多时,阵列中的其它兵种可以迅速替补,遇见不同的敌人也适宜迅速调整变阵。但这样的要求仅适用于少数精兵,如果将来兵马扩张,必然要以专业化兵种为方向,以流水线式的训练,便于快速成军。 武器以外则是盾牌甲胄,盾牌是充足的,甲胄明显不够,但有时候甲胄的作用比兵器甚至更重要,这是保命的东西。而且制作不易,价值高昂,精良的铁甲往往需要耗费工时三四个月才能制成,一副价格就可以达到几十上百贯。因此庆元府库中也仅仅五百副左右,当袁镛、张镝想要领取甲胄时,周都监因近水楼台,已将最好的三百副甲抢先弄走了,又因他官职更高,争他不过。袁、张两方只能挑剩下二百副,请作院的工匠修补后各自平分到一百副左右,对于昌国军中也就够什将以上的军官披甲,普通士兵是没这个条件了。而且这一百副里边还有半数是皮甲,只有几十副步兵铁甲。 除了常规的兵甲,庆元府库中竟然还有一堆铁疙瘩,大约五六百枚,据称这东西叫“铁火炮”又称“震天雷”,外以铁壳,内里则装了火『药』,是在过去一种陶瓷做的火『药』罐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在宋军之中是普遍用来守城的一种热兵器。这东西有点笨重,袁镛觉得他不方便携带,周都监则认为它没啥用,只有张镝很感兴趣,讨要了两百枚,用大车运回去。 在领取兵械的过程中,周都监这个人让张镝等厌恶至极,库中凡被他看中的都要抢回去,吃相实在难看,但是为了刚刚才组织起来的勤王队伍,只好暂时隐忍着。 第三十一章 顿解燃眉 十万金帛随船至 张镝在庆元处理一堆事情的时候,叶承已经将他的父母亲人平安送到岱山岛上了。二十个亲卫倒还在蓬莱旅社等着,都被叫来搬运各种物资,各种兵甲器械装了满满几十车,都被运往码头,装上早就等在那里的船只,之后便与康棣及亲卫们一同乘船往昌国去。 船行一日,终于又回到了久违的岱山岛。这里,对于张镝而言,现在不仅仅是他奋斗的地方,还寄托了他更多的牵挂,因为家人们都到岛上了。 张镝先去拜见了父母,张秀山见儿子回来十分高兴,他现在住岛上已经习惯很多了,一开始还有点嫌弃岱山的荒僻,空气也太『潮』湿,饮食什么的都似乎没有婺州的好。不过近段时间胡隶嘘寒问暖照料周至,张老先生对这位老朋友还是赞许的,另外渐渐地也感觉沿海的风光倒还不错,很是让他诗兴大发抒发了一番,被岛上仅有的几位识字之人夸赞“意境深远”。这心情一好,看什么都顺眼起来,这里的饭菜也没觉得那么难吃了,而岛屿虽荒僻也有清净的好处,湿气似乎也在忍受范围内。更重要的是,他在岛上看到了一股蓬勃向上的气息,几百名年轻昂扬的士兵,看起来就充满希望,不禁让他想起年轻时金戈铁马的梦想。而他也明白,自己的儿子为这支队伍倾注了大量心血,看着这些士兵精强之气,也让他为儿子感到骄傲。张镝向父母禀报了一月来的事情,并称已被朝廷赐予进士出身,这让二老倍感欣慰。作为至交好友,康棣也被介绍了拜见家中长辈,对儿子的同学又是同榜同年,二老对康棣也甚为关心,嘘寒问暖一番。 稍稍谈论几句,张镝告声罪就匆匆去找胡隶了。将庆元府招兵勤王的事情一说,胡隶眼神一亮,大展拳脚的时候马上就来了。记得张镝初上岛时曾说过,多则一二年,少则几个月,天下必有大变,届时便是他们用武之时,现在这个预言实现了,也不枉他近一年里这么辛苦练兵了。先将兵械物资之类请司吏朱存铨负责安排下去,二人继续商谈,这时胡隶告诉张镝一个好消息,泉州来过一次船了。 泉州来船是在六月底,张镝还在临安的时候,是叶继亲自带队过来的。是因原先下南洋时贸易来的以及真腊王赏赐的几大船货物都被售出,获利数十万贯。其中大部分都被留作后方商贸和开拓的费用,但还有十余万贯被兑做八九万两白银,由叶继亲自解来,支援昌国的军事所需。 张镝与叶继也有一段时间未见了,很想问问后方的情况,可惜因后方商贸的事情繁忙,叶继只在岛上停留一日就返航了,连他弟弟叶承都未等到见一面,张镝耽搁了那么久自然也无缘相见。 送来的银两胡隶已经做过清点,总共八万八千两,都是大锭整齐排列在一个个木箱里,银光灿灿直晃人眼。这么多钱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原本按计划养五百多兵一年大约需三万贯,按此时银铜比价,折白银二万两左右。但实际『操』作中,花的钱远比计划的多,因胡隶大手大脚惯了,对士兵的服装饮食、福利待遇乃至训练器械和场地都很舍得花钱,张镝南下时一开始存留的价值上万贯的钱粮三四个月就差不多没了,幸好随着澎湖、流求的开发和贸易,后方逐渐有了盈余,刘石坚也及时支援过几次,这才能够支持到现在。 另外,如果只算平日训练驻守的花费其实已经算省了,真要打起仗来就远远不是这个数目了,战争是个吞金兽,银钱哗哗的投进去,可能连个水花都看不见。因为一旦交战,人吃马嚼先不算,船只、兵甲的损失,人员的伤亡都要考虑进去,甚至万一战事不利,大量物资就可能被弃被毁。那样的消耗根本不是正常时期可以相比的。虽然府库中也有一些补充,但钱粮的大头都被推给三个征兵点自己筹集。眼看要遇上钱粮不济的麻烦,后方正好送来了及时的银钱,真可以算得上及时雨。 这些钱立即就被利用起来,第一步就解了一万余两送去黄林镇,因为张镝知道袁镛新招了三千余人,但经济来源却都靠自筹,肯定是有困难的。第二就是就近购粮,后方流求、澎湖屯垦已有第一批粮食收获,仓中已储存了各『色』粮米一万余石,但暂时张镝不准备动用,因为他预期后方很快就会大量增加人口,多储些粮备用是必要的。而近期庆元的米价还比较稳定,一石米两贯左右,只需二三千两白银用来买粮就足够了。第三步是张镝早就计划好的,原来无力实施,现在也终于可以做起来,那就是制造火器。 六月份张镝从南洋回来时就与胡隶提起过,请他多留意铜铁铸造方面的匠人,如有制造火器经验的更要留心招揽,胡隶也早就派人去庆元等地打听了,不过人还未回来,也不知有没有好消息,这次经张镝提醒他又想起来,便再谴人去催促了。 火器的事急不来,既然有了钱,迟早总能打造出来的。而胡隶顺嘴说的另外一件事意义也完全不亚于火器,那就是鸽子...... 叶继解银北上的时候,还带了一名养鸽人,及一笼二三十只信鸽。胡隶本以为这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小玩意,戏文里常有才子佳人“鸿雁传书”的情景,这鸽子似乎也就是这么个功能嘛。送来以后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直到这回还是以玩笑的形式顺嘴顺嘴一说,告诉张镝下次出远门可以带两只鸽子去,传个家书方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镝一得知此事却完全不是玩笑的或者无所谓的情形,而是急忙让人将养鸽人请来,待那被冷落了好几天的瘦老头提着一大笼信鸽过来的时候,张镝简直兴奋莫名,如获至宝。 第三十二章 飞鸽传信 千里音讯一日达 我国养鸽子的历史堪称久远,传说汉高祖刘邦被楚霸王项羽所围时,就是以信鸽传书,引来援兵脱险的。张骞、班超出使西域,也用鸽子来与皇家传送信息。隋唐时期,在我国南方广州等地,已开始用鸽子通信,其中海上商人因为经常出海远离家乡,就用信鸽与家人联络。在《唐国史外》中就指出“南海舶,外国船也,每岁至安南、广州......海路必养白鸽为信,舶设,则鸽虽数千里亦能归“。在当时杭州一带,以养鸽为乐,在鸽腿上系上风铃,数百只群起群飞,望之若锦、风力振铃,铿如云间之佩。当时不但民间好鸽,王公贵族也不例外,唐朝宰相张九龄,在岭南家乡,曾养群鸽,并用鸽子与家人来传递书信。 到了宋代,信鸽通讯已在社会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信鸽的驯养技术已日趋成熟。以后的《鸽经》,则把信鸽分为皂子、银灰串子、两点斑、紫葫芦、信鸽、硬游等六个品种。高宗赵构更是『迷』恋养鸽,甚至不理朝政,故有人曾写打油诗,在《古杭杂记》中写道:“万鸽飞翔绕帝都,朝暮收放费工夫;何如养取云边雁,沙漠能传二圣书“。 对于此时的有钱人而言,鸽子确实可以算是一种玩物,飞鸽传书是风雅之事。但对于海上艰难求生的海客们而言,信鸽却有更多的实用『性』意义,是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传递思念的使者,叶继送来的信鸽原本就是海客所养。 这养鸽人名为孙富安,事实上却不富也不安,他现年四十余岁,看起来却又瘦又老,足可以看作六十岁的人。他年轻时跟随大食人的船只做事,因十几年前照料过某个重病的大食水手,那人临终时将几十只鸽子送给了他。孙富安对于这些鸟儿还真有些缘分,喂养起来得心应手,十几年来对训鸽的法子也无师自通,有时也将鸽子卖给海商用来通讯。后来干脆不走海了,专心养起鸽子来。他为人有些孤僻,不善交际,卖鸽子的营生收入有限,也就勉强糊口,生活是比较落魄的。 正好张镝在澎湖建制后安排刘十九作为招才科主管,去往各地搜集情报、招募人才,得知了这么个人,就花高价将孙富安的鸽舍连同几十只鸽子全都买下,为更好管理,干脆把孙富安本人也雇佣下来,跟着叶继的船就到了昌国。 刘十九这一回算是立了大功,因为张镝后方现有的地盘和人员都太分散了,联络通讯这一块一直都是短板。就以当前的主要联络线路而言,流求、澎湖、泉州都各自相距至少一二百里,与昌国、吕宋更有千里之遥,全靠船只通讯的话,需要几天甚至十几天才能将信息传到一处,何况海上行船不确定因素多,若遇上风雨恶劣天气,能不能送到都是个问题。这样一来,有时后方发生的事情没法及时反馈,前方的决策也没法及时下达。对于管理者而言是一种解不开的死结,长此以往,组织势必崩溃,最好的结果也是各个部分各自为政而已。好在作为张镝基本盘的流、澎、泉一线几个负责人都比较可靠,刘石坚、叶继、李大安等人的能力和忠诚都无可比拟,即便张镝不去坐镇也能正常运转,还能源源不断的支援前方。但是作为新开发的二线地盘吕宋,这个后方的后方却因为联络不畅,俨然都有了一点独立王国的味道。虽然陈三甸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叛的迹象,但只要有这样的趋势就是让人担心的。这大概也正是张镝在设立中兴社时不将吕宋纳入的原因,那其实是个自己还未能完全掌控的地方。 但有了信鸽就不一样了,哪怕千里之遥也只要一两天时间就能联系上。当然现在还只能实现从昌国飞往泉州,其它地方还未建好鸽舍,也没安排养鸽人。将来等幼鸽再孵化几批,就可以逐渐在澎湖、流求乃至吕宋都设立新的鸽舍,训练出新的信鸽,在各个地区之间互相联络。 张镝准备亲自试试看这些信鸽的『性』能,找了纸笔,略一思索便写了一封便笺。内容只有几句话,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对刘十九表示赞许和嘉奖;二是希望他继续访求人才,如有其它的养鸽人也可多招揽几个;三是流求开拓需要的人多多益善,请不拘一格,多招人手。 写好便笺,张镝根据孙富安的引导,将纸条卷起来,塞入一只鸽子腿上系着的小竹筒,在门外双手一托,鸽子便扑簌簌的飞向天空。鸽子具有强烈的归巢『性』,一般来说,它们的出生地就是它们一生生活的地方,任何生疏的地方,对鸽子来说都是不理想的地方,都不安心逗留,时刻都想返回自已的“故乡”,尤其是遇到危险和恐怖时,这种“恋家”欲望更强烈。若将鸽携至距“家”百里、千里之外放飞,它都会竭力以最快的速度返归,并且不愿在途中任何生疏的地方逗留或栖息。这次孙富安带来的几十只鸽子都是在泉州驯养的,放飞之后也就会一直往泉州的“家”里飞去。 今后如果要实现在各个地点用信鸽联络,就需要在当地从幼鸽开始培养。比如在昌国驯养出五十只鸽子,再将他们带往流求,那么从流求放飞就可以有五十次与昌国单线联系的机会,反之亦然。 因为鸽子的繁殖和训练都需要时间,如果建立这样一个联系网络按照张镝的估计至少要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如果有更多会驯养鸽子的人势必可以让进度更快些,这也是张镝希望刘十九多找一些训鸽人的原因。 张镝又问孙富安,可否收几个徒弟,将这养鸽子和训鸽子的方法传下去。孙富安倒是没什么意见,只要能有口饭吃,与他熟悉的鸽子在一起,带两个徒弟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他表示自己做不来师傅,说不出多少道道来,养鸽子全靠自己用心与鸽子相处,其它的也没什么好教的。张镝很理解,现在的很多手艺没有现成的方法和教科书,本来就要靠学徒自己去实践、去『摸』索。他让亲兵安排下去,就到附近的各处村镇,找一些聪明伶俐的贫家子弟,专门招来学习驯养信鸽,这当然不难找,这个时代的人们日夜劳作也只够温饱,如果只要养几只“鸟”就能有饭吃,谁会不愿意呢。 第三十三章 不拘一格 刘十九放手招才 张镝的信经过“空中使者”的传递,两天后就到了刘十九的手上。 刘十九是泉州本地人,原本只是在港口找点活儿干,维持生计,后来被张镝招募做了水手。但是没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若不是张镝亲自带人往山中求医,肯定就没命了,被救醒后他发誓不论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张镝的大恩。正因如此,他反而因祸得福,深得张镝信任,被委以中兴社招才科的副主管之职。 作为一个普通水手出身的人,刘十九原本不太自信能否干好这个差事,甚至有“狗肉上不得席面”的自卑,因为他总觉得“招才求贤”是官人老爷们做的事,像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或许连“人才”的门都进不去。这个问题张镝不是没有考虑过,刘十九这样的底层人民确有天然的瓶颈,那就是与所谓的“上层人”有着天然的隔阂,阶层之间几乎不会有交集。但张镝原本就没打算招一些“名士大贤”,这类人他自然可以自己去分辨,去结交。他对刘十九的教导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利用泉州本地土着的优势,多与当地广大的人民群众做些联结。各种优秀的工匠、优秀的艺人都可以关注和招徕,这个社会并不缺乏士大夫,缺乏的或许正是被人忽略的一些民间技艺。比如这次刘十九找到的训鸽人,就帮了张镝的大忙。 张镝的来信表扬,让刘十九信心大增。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连字都认不全,来信还是请了相熟的先生给他读的。也因此,他比常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比如要联络总不能一直请别人读信,他就每天规定自己学习二十个字,学不会就不睡觉。另外,张镝下达的指令,他也不折不扣的在执行。自己原本做水手,相熟的自然都是跑海上营生的,而叶继、黎升掌管的贸易分社人手缺口很大,他就正好帮忙招募了不少船员,贸易分社能在短时间内实现十艘船满员的运力,刘十九的工作功不可没。 招才科每月的常规经费是一百贯,如果有特殊需要还可以向计财科申请额外费用。事实上,每月的常规费用就相当于刘十九过去两三年的收入,他一开始根本都不知道怎么花这个钱,第一个月经费使用率是零,第二个月则为招一个孙富安花去了两百贯。这业务量实在太不均衡,没法掌控,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很多时候,当一个人被推到了某个特定的位置,有些原本不会的事情也许自然而然的就学会了。比如文盲的刘十九必须要学会认字,再比如原本连招才是什么意思都不懂的刘十九,也必须担起招才科的担子。他最开始无从下手的原因,是将目光集中于“招才”两个字上面,而这次张镝明确指出“不拘一格”,意思就是方方面面各行各业的人都可以。他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一回事,现在流求等地新开发,是最缺人手的时候,甚至说,哪怕一无所长,只要是个人都有用处。 想透了这点,刘十九豁然开朗,其实就是招工嘛,没那么复杂,每天早上城门外都有那么多找不到伙活计的人,运气好的卖一天苦力才几十文,运气差的就要挨饿。只要让他们有饱饭吃,就没有招不到人的道理。刘十九甚至有自信,只要有钱,一天招百十个装满一船都不在话下。 有了方向,事情就好做了,而且可以大大的做起来。但在做事之前他还得找几个帮手,因为招才科成立时只有一个光杆司令,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它名义上是叶继兼任主管、刘十九是为副主管,但实际上叶继忙贸易都来不及,具体工作都是要刘十九做的。原先只是专注于访求个把“人才”倒也还好,但现在如要放开手脚招人,就肯定要搭个班子才行。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本家侄子刘五四,名为侄子却与自己同年,从小玩到大的,近些年都在码头做短工,为人豪爽仗义,请他来帮忙肯定可以。另一人则是自己的妻弟王希文,现年二十岁了,一直都没什么正经营生。他少时读过两年私塾,却只是半吊子学问,教授几个蒙童只是勉强,考试作文章更是不行的。但他自恃文人,若要去码头扛活是万万不可以的,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混了几年,家里都是着急。自刘十九回泉州家里,他的浑家王氏也多次在耳边提起,想要他为弟弟谋个事情做,刘十九也挺为难的,总不能将他做“人才”荐给中兴社吧,他虽有招才的权力,但也绝不『乱』用,因为不能辜负了张镝的恩情。现在自己正需人手,找来帮忙也不算假公济私。 有了三个人,这个招工的班子就算搭起来了,刘五四负责拉人,王希文作为文书,刘十九指挥审核。在每月一百贯的常规经费中,刘十九打算给两位帮手每人每月五贯钱作为酬劳,这已经可以算高薪了,刘五四和王希文都欢喜不尽。 找好帮手后,另一件事就是申请经费。如要大量招人,每月一百贯的常规经费就不够用了,必须申请专门经费。申请的地方是泉州贸易站,这里有隶属于财计科的账房常年驻店,泉州的各项业务资金往来都要经过这里。 泉州贸易站经不断扩张,已经是盘下了附近十几间店面,经营范围也不再局限于原先买卖些流求土货,不过它的中心还是最早的那座四合院,现在大门上方已经挂了“中兴商社”四个字的金字大招牌。 刘十九对这个小院并不陌生,每月都来这里领取常规经费,这次他还是直接往偏厢去找那姓金的账房。金账房有点为难,因为以他的权限,只能批准五百贯以内的资金,而刘十九开口就是两千贯,这么大的钱数按理应当由刘石坚批准才行。但刘石坚还在流求,一时半会未必回来。刘十九等不了那么久,他要尽快开展工作,不能就这么吃干饭,只不过缠磨了半天,那金账房也不松口。后来刘十九灵机一动,拿出了张镝亲笔签名的“条子”,就是用飞鸽传过来的那张便笺,上面明确指示招才科要不拘一格多招人手。 “怎么不早拿出来?”金账房抱怨道,张镝作为中兴社总理,有了他的指令,自然就不再需要副总理刘石坚的审批了。 刘十九拿到了两千贯铜钱,装了满满一车,此时虽有官方纸币,但已经贬值的一塌糊涂,民间还是信用金属货币,没办法只得将几千斤重的铜钱运回去。这两千贯只是第一批,他会让王希文将招人的各项花费登记造册,用完了再来申请。 拿到钱的第二日,刘十九便带领刘五四、王希文二人往佣工聚集的城外市场上招人。 这个时期,因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加之福建各地原本就地狭人稠,很多失去土地的农民只能到城里来做工求生,加之各地打仗社会动『荡』,流民也四处波及,泉州港附近每天都有大量找不到活干的人聚集。僧多粥少的情况下,佣工的价格已经被压到了不能再低的程度,一个青壮年干一天重活只有三四十文的收入,养活自己都很困难,如果有家小那就根本没法过活了。以至于人市上卖儿鬻女的情况越来越多,骨肉分离的惨剧天天都在发生。那些有钱人就如选牲口一般在人市上挑挑拣拣,看看牙口、『摸』『摸』骨架,还要讲点价钱,往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只要十几贯。 这个时候,刘十九出面大量招工,无异于救世主。他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只要是被选中的人,就可以签订两年的契约,两年里包吃包住,还有额外薪水,每年不少于五十贯,更重要的是签约后先支付十贯钱的安家费,足够他们的家人渡过一时的生活难关。唯一令人顾虑的是做工的地点在海外岛屿,要坐三四天的船才能到达。但实在走投无路的人也没法顾及那么多,何况泉州之人出海谋生本就很普遍,第一天报名的人有五六十个,经刘十九审核把关,留下二三十个健康无病、青壮有力的,到王希文那里签了契约。 一天招到二三十个还是太少了,刘十九不太满意,挠头思索。还是他小舅子王希文有点主意,他建议买它几百个炊饼,两坛咸菜,凡签上约的就让他们吃个饱,这些粗汉脑子直,就要先给点实惠的。 刘十九一听似乎有些道理,第二日一早就去市场上买了十笼炊饼,足有五百个,再加两坛咸菜,都用大车拉回来。炊饼五文一个,咸菜一百多文一坛,总共花了不到三贯钱。 招人之时便将那饼和菜堆在一张方桌上,王希文在桌子后边拿着早已誊写好的一摞佣工契约,只要在契约上按个手印就准许拿十个饼,可以就着咸菜直接吃掉,也可以带回去。炊饼本来就不大,有些人饿了几顿了,一口气就能将十个都吃了,不过也有不少是揣在怀里拿回去的,前者大约是光棍汉,后者说不定是有家人的。其中还是以光棍汉为多,因为有家有口的人要出海去那么远的地方肯定是有所顾虑的。这一日的招工成果比第一天果然大有提高,签下契约的有六十多人,翻了一番还不止。 三天之后,泉州货站有船要往流求去,刘十九也已经招够了将近两百人,他将这些人聚到码头,上船一人就发给一人的十贯安家费,大部分是给到了前来送别的家属手上。这些人收到了钱都安心不少,心中觉得这个东家至少还是守信的,刘十九也上船要亲自将这些人送到流求。 第三十四章 流求经营 中兴社独占其利 刘十九到达流求岛时,岛上一片繁忙景象,而作为中兴社的副总理,兼琉球开拓分社总管的刘石坚自然是其中最忙碌的人,他现在手下有一两千人,事无巨细都要管理,责任不可谓不重,然而看着中兴社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也是最有成就感的一个人。 泉州招的将近二百人来的非常及时,因为流求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刘石坚是个很偏好基础建设的人,这个时候,他又在大兴土木。 最主要的是两大工程,一个是自新寨的扩建工程,张镝给流求岛留下的五百多“土生唐人”让开拓分社的人口增加了数倍,原本百步见方的小小自新寨当然没法再容纳那么多的人口,刘石坚就以早先的自新寨为中心,在原来的基础上向外扩张,划定了方圆一里多的范围建造新寨。按照设想,新寨建成后将会形成内外两部分,内寨方圆百步,就是原来的自新寨,仍旧是这块区域的中枢所在,外寨方圆一里有余,就是现在正在建设的部分,将按东南西北划分建造几个居住区域,按设计最多可以容纳上万人,但此时住屋一点都没有动工,还只是建造寨墙的阶段,寨墙也不再是竹木结构了,而是以夯土和石块构筑,寨门则从原来的一个增加到四个,四个方向各开一个方便进出。照这样建成后,将来的自新寨就俨然是一个小城池了,当然造城可没那么容易,比如城墙就要耗费无数工时,刘石坚手头人工有限,所以只造了一丈多高,还不能称之为城墙,只是一圈土围子而已。 第二个是淡水河港商业区的扩建工程,这个商业区又明显扩张了,在一条横街的基础上又建了一条百步长的纵街,形成了一个“t”字形的结构。常驻的各式商铺达到了上百家,而其中的商户成分也有了变化,除了中兴社的百货商店和土人的小铺子,还多了好几家宋人开设的店铺。不得不说商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只要他们嗅到了金钱的气息,不远万里也会趋之若鹜。这些宋货店铺都是泉州商人开设,有些是一开始与中兴社做买卖的,他们在偶然间发现了买卖土货的利润巨大,很快就派人派船上岛来了,之后消息向外传播,不少大商人就都想来分一杯羹。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已经有十几家宋货商店开在淡水河港,隐隐与中兴社形成了竞争关系。 商业的扩大也刺激了当地土人的生产行为,最典型的如流求特『色』的达戈纹,这种布匹在过去只是番女在闲时织出来给自己和家人使用的,很少会有多余拿出来交易,但由于中兴社和各家宋人客商都对这种坚实耐用花纹美观的番布很有兴趣,愿意花大价钱收购,尤其中兴社将其列为“硬通货”以后,达戈纹就变得更加抢手了。在夏季,动物的皮『毛』质量比较次而且容易腐坏,客商不大愿意收。因此男人们打猎或者务农的收获有时还不如番女织一匹达戈纹,这就激励了番女们愿意为之花费更多的时间,甚至全职在家织布。再如收购『药』材、珠玉、矿石等物的商人上岛后,也使得相应的资源产出多起来,加速了岛上土着居民生产分工的趋势。 近几个月,停泊在淡水河港的宋人贸易船只已经达到了七八艘之多,可以想见,如果再过几个月,当秋冬季节流求岛的兽皮大量出产时,前来贸易的货船还会成倍的增加。虽然当前中兴社的先来优势还是很明显的,比如散布在各处的货郎可以保证源源不断的收购到各类土货,前期的探索也对全岛各类资源的分布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和统计,加上兰生的中兴『药』局在番民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这都是后来上岛的各家商户无法比拟的。 竞争者的上岛,一方面促进了商业的繁荣,使得岛上产出更加丰富,贸易增加,中兴社的生意也更好做,规模可以继续扩大。但这种竞争需要控制在在一个适宜的程度,当超过这个程度的时候,就势必威胁到中兴社的利益。比如淡水河口开几家宋货商店算不上太大的威胁,但是当泉州大海商蜂拥入港抢着收购大宗土货的时候,就显然触及到了中兴社的核心利益。一方面到泉州的流求货一多,售价肯定应声下落。另一方面流求的采购竞争则导致土货的价格上涨,而且想要收到更多更优质的土货也会变得困难。综合起来就是利润率一降再降,甚至在可预见的将来会压低到原先的一半不到,这是中兴社上下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再则,随着贸易的深入和扩大,各家商户与中兴社的争夺已经渐渐地从暗地里走向明面,甚至有人开始公开的挖墙脚,从中兴社收买人员,尤其是派往流求山区深处的货郎和向导们更是他们重点拉拢的对象。如果再不加制止,这些后来者就更要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说不定敢来公然抢夺货物了。 对于这种情况,已经有不少人向刘石坚建言过,但因为他一方面忙于基础建设,一时没空去处理。另一方面,中兴社的贸易仍旧在不断上升,盈利额已从每月几千贯增长到两万贯,让他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从本月起,外来商船爆炸式增长,生意越来越难做,进的番货不断涨价,泉州的售价则一直在压价。以至于本月贸易继续增长的同时,盈利反而降低了两成,这就不得不严肃对待了。 刘石坚为此征询过手下不少人的意见,有部分人建议以和为贵,只要新来的客商不要太过分还是不要轻易得罪,免得影响泉州的生意。另一些人则坚决要求对新来客商进行打击,其中以郑狗、豪猪等人最为激烈,甚至要烧掉新来者的货站,截断淡水河禁止他们进入。 郑狗等人的理由是“用命开出来的商路,决不能让这帮狗崽子白白占了便宜”。确实,对于最早上岛的这批开拓者而言,那时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二十七人上岛,被赛夏人杀了几个,病倒了几个,不到一个月就只剩下十九个,损失竟达三成,即便如今情势稳定,也还避免不了死人,进山探索莫名其妙失踪死亡的,遭遇虫蛇救治不及死亡的,建设施工意外伤亡的,几乎每月都有人员损失的报告,所以说这是用命开出的商路也不为过。这种情况下当然不甘心让后来者白白的坐享其成,他们的激烈言辞情有可原。不过刘石坚作为决策者,必须站在全局的角度看问题,不能就这么轻易武断的驱逐了事,如果那样做,说不定泉州的客商都会联合起来与中兴社作对,生意也就没法做了。所以他决定采用一个折中的办法,也就是不强制驱逐新来的客商,但是对他们的贸易要进行限制,同时要对出岛的货物抽成,以补偿中兴社的损失。 这日中兴社流求开拓分社中队长以上的人员都被叫来议事,主题就是如何应对外来客商的竞争。刘石坚将自己想好的方案当众宣布了一遍,大部分人都觉得是可行的,郑狗、豪猪等人虽还嫌太宽大,但他们人微言轻,也没再坚持动武。意见基本统一后,就讨论细则问题,一边争论一点定议,归根结底就是要为中兴社谋求最大的利益。花了几个时辰,才将方案细则基本敲定,由文书人员一条条罗列在纸上。 第二日,淡水河口就被中兴社控制了,几里宽的河面当然没法一下子就封锁掉,但每个适宜泊船的区域都有人看守,两个中队二百余人在沿岸严密监视,一个个了望台也在险要位置加紧构筑,河中还有中兴社的快船来回巡逻,外来的任何船只未经允许都不得上岸。 同时,原已在岛贸易的各家商号负责人都被请到自新寨“喝茶”,五家掌柜一头雾水,在寨中议事大厅等了两刻钟,茶都添了两遍,做东的刘石坚才姗姗来迟。他们正欲出言责问,刘石坚却并不客气,进门就往主位上安然一坐,也不与他们招呼,向从人拍拍手略一示意。马上就有人拿了几张纸进来,五家掌柜一人一张。 几家掌柜一看纸上的内容,惊得差点将茶水喷出。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中兴社讨论出来的方案细则。题名为《流求贸易约定》,上面一条条、一款款,概括起来就三个意思,一是今后各家商号要收购流求番货必须通过中兴社,不得直接与土人贸易;二是每运一船番货出岛,中兴社要抽取五成作为“管理费”;三是各家商号贩卖鹿皮、番布等紧俏物资都有限额,不得动摇中兴社的垄断地位。 “这不是明抢吗?” “还有没有王法?” “中兴社凭什么这么做!?” 在场的几位掌柜肺都气炸了,争先出言质询。他们不服,中兴社又不是官府,竟敢如此横行霸道。商路人皆有份,何时变作一家说了算了? 刘石坚腾地站起,冷笑两声,道:“凭什么?就凭我中兴社用人命趟出来的这条商路!你们不是要王法吗,从今日起,中兴社就是这里的王法!” “无理匹夫!” “嚣张跋扈!” “欺人太甚!”…… 这些商号掌柜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自然不可能因为几句话就屈服了,一个个七嘴八舌用劲的骂将起来。 这时郑狗、豪猪等一波人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鼓噪道:“总管,何必多言,且将这几只老狗一刀剁了,扔到海里省事!”说着还真抽出刀来,作势要杀人的样子。 刘石坚挥手将他们斥退,只不过吓唬吓唬而已,自然不会真将他们杀了,否则也不会费心请来“喝茶”了。 威吓的效果自然是好的,虽有几个还在那骂着,但声音小了很多,刘石坚也没耐心再与他们啰嗦,留下一句“请诸位掌柜好自为之”,便离开了,那五家商户代表也都心有不甘骂骂咧咧的走了。刘石坚并没有让他们表态,因为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流求贸易约定》都是既成事实,由不得他们抗拒。这一方面是中兴社在流求的绝对优势地位,其他商户就算几家联合也没法抗拒。另一方面,刘石坚早已计算过,即便在实施贸易约定后,各家贩售土货仍是利润丰厚的,他们当不至于为争口气而拼的鱼死网破。就如原本有十分利,现在中兴社一刀切去一半,只剩下五分利了。但若与中兴社作对的话,就连半分利都没有了。这些精明的商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最初的抵制过后,他们就会习惯中兴社的强势,如果今后再有新的商船来,自然也得遵守这个规定。 从某种程度上讲,《流求贸易约定》的颁布标志着中兴社在流求岛的统治地位初步确立了,但要说真正的统治地位其实还名不副实。因为中兴社力所能及的只有流求北部的一片区域,甚至说实际能控制的也就淡水河沿岸的一小片地区。假设说有人从流求中部或者南部登陆自行与土人贸易,中兴社就无能为力,根本不可能跨越半个岛屿去干涉限制。这主要是流求地广人稀,三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十几万土人,而且分成几十个种族几百个部落,互不统属,要实现从南到北的陆路交通几乎不可能。所以有一件事就不得不做了,那就是进行一次环岛航行。 这件事其实早已在计划当中,但一直不曾实施,主要原因还是人手不足。泉州招的人没来之前,刘石坚手下的开拓分社只有七百多人,其中自新寨扩建工程用了五百多人,还有二百多人担任守卫、巡视、探索以及商业区的管理和扩建,几乎没办法再抽出人手。现在将近两百人的加入,使得刘石坚手上用人压力一轻,就立即决定实施环岛航行计划。 第三十五章 以点扩面 环岛再绘新蓝 环岛航行已经迫在眉睫了,因为短短一年里,流求已经从人们难得一顾的化外之地变成了遍地财富的宝岛,商人们敏锐的目光已经开始向这里注视。过去这个岛屿一年里也没几艘船来,但最近从泉州等地出发往流求来的商船却络绎不绝。在可预期的将来,必然会有很多人会像最初的张镝一样,先派人探索,而后设点立寨,最终实现垄断商路的目的。据澎湖传来的消息,近一两个月到该地停泊的船只明显增多,其中应当不乏以澎湖为跳板,目的在流求的人。 中兴社如果想要独占流求之利,就必须加快对整个岛屿的控制,在全岛各重要地区设立更多的据点,而后就可以向每一只上岛的商船宣示《流求贸易约定》,而实现这个目标的第一步,就是一次环岛航行,以便『摸』清楚这个岛屿的整体情况。 流求开拓分社原有船只十艘,后来在泉州等地又新建和购买了一些船只,现有大小海船二十余,内河快船十几只。刘石坚为表示对这次环岛航行的重视,派出了五只大海船,三百人的规模,接近所有人手的三分之一。带队将领则是副总管张鲁振,他在跟随张镝下南洋的半年里充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是当前流求岛上高级管理人员中航海经验最丰富的人。相对于万里下南洋,流求环岛似乎只是个小目标而已,张鲁振当然信心满满。 从淡水河口出发,船队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出发,流求西侧是长达数百里的狭长平原,但由于番民耕作粗放、也不懂得建造水利设施,所以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地理条件,农业收成并不见得很好,土人们往往还是以渔猎为主,耕种粮食作为辅助。 西南较近的是早先有过接触的赛夏人,再往南则是大甲族人。大甲族有三四千人,分为十来个社群和部落,内部是个松散的联盟,有一个共同的首领,但首领的权力有限,只有在祭祀或者与外族开战时才能召集部众。召集之时则在空旷的高处立一个几丈长的大木鼓,用木槌敲击,声闻十余里,远近各村社都来相聚。大甲人有时会聚众与其北部相邻的赛夏人争斗,两族都彪悍善战,实力相当。每次有冲突,就互相约定争斗时间,到时间两族男丁就杀的你死我活,但打斗结束后就算和解,不得以原来的理由再相攻击。这与当时赛夏人向自新寨的约丈是一样的。大甲人杀掠敌人后也喜欢斩下对方的头颅,并将所斩头颅带回,剔肉存骨,悬于门上,族人都尊门上骷髅多者为勇士。 大甲族居住范围南北长一百余里,东西宽三四十里,大致为流求中北部沿海地带。这一片区域沿岸并没有天然良港,所以船队并未停船靠岸,直到该族南边一条河流的河口处,有几个可以泊船的小岛。这条河流名为大甲溪,再往南是另一个族群拍瀑拉族。 这个族群甚为强大,可以说是流求全岛实力最强的,人口在一万以上,而且该族组织较为严密,已经有了部落联盟式的王国雏形,族中大头领统治着周边二十几个村社,除了拍瀑拉人,甚至还有临近的大甲人和巴则海人都服从其权威。拍瀑拉人比其它土着更先进的地方在于他们擅长使用弓箭,而赛夏人、大甲人等部族往往只会使用石矛、石标枪之类的武器。 船队靠近大甲溪南侧时,距离出发只过了一天左右时间,张鲁振择地下锚,派人乘小船上陆与当地人接触,这里的拍瀑拉族与淡水河流域已经比较远,所以过去基本没有什么了解。按照过往的经验,船只靠岸以后,土着们一般都会主动来做贸易。但此地有些反常,土着们对陌生人有着异乎寻常的警惕,除了一些人远远注视着岸边的船舶以外,临近的村社里竟跑出来几十个携带各种兵器的青壮,不少人手上拿着弓箭。此时上岸的人还没有深入,张鲁振当机立断传令他们回船。土着们则一直追到海边,他们简陋的弓箭无法『射』『射』的太远,所以只是隔海与中兴社的船只对峙。 张鲁振十分困『惑』不解,这里的土着太凶了,毫无预兆的就摆出了攻击的架势。他不知道的是,拍瀑拉族因为有相对更集权的统治,使得他们对领域有着更严格的控制,更排斥外人。同时,他们还自恃武器“先进”而更加好战,所以贸然踏入这块土地是很凶险的。 事实上中兴社三百人的船队,人人都有兵器,也携带了不少弓弩,比拍瀑拉人的原始弓箭强了不是一点,更何况船队还携带了几百只装填好的火竹筒,这对土着人而言几乎是无解的。但张鲁振并不是穷兵黩武的人,既然己方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那就没必要激起争端。他带队环岛航行的目的,是为中兴社的长远利益,如果轻易的就派兵上岛与土着作战,纵然自己凭着强大的武力打败对方,甚至杀死几百个土着,那对中兴社又有什么好处呢。 因此张鲁振随即命令起航,继续南行,又一日后就到了流求南部区域,该区域与澎湖遥遥相对、烟火相望,若从澎湖中转,到此十分便捷,而且该地海岸边可以停船的大小港湾也有不少,必须要防止别处海客前来占领。张鲁振让人着重记下,回去后就要建议必须在此设立据点,使之与澎湖连成一线,和自新寨南北遥遥相对,只有如此才能基本形成控制流求全岛的态势,否则至多只能算占有半个流求。 流求南部的洪雅族、西拉雅族等部族不似拍瀑拉族那么凶,很乐意用鹿肉皮角等土货和中兴社交换各种宋货,张鲁振便多停留了两日,派人与当地部落做交流,并由随行记录人员将本地族群、地形、物产做了比较详细的记录,尤其是对可以停船港湾和适宜建寨的地点进行了深入探索。 再往南,绕过一处名为鹅銮鼻的尖尖岬角,就是罕见汉人踏足的流求东部地区了。这里山地众多,平地很少,部族人口也基本在山林之中,其中较大的为排湾族、阿美族、泰雅族、葛玛兰族等。船队仍以交易和探索为主,对沿海地区做了大致了解,但并未深入。其中最大的收获是在北部泰雅族和葛玛兰族居住区域发现了为数不少的沙金和硫磺,这两族已经是中兴社货郎们所能到达的边缘,看来下一步深入时可以重点收购这两样珍贵矿产。 行至岛屿北端时,还发现了一处绝佳的港湾,该地距离淡水河区域其实不远,也就几十里路,中兴社的探索队过去也早就到达过,只不过可能是偏重陆地的缘故,当时的探索者并未对这里足够重视。但在海上看到该地则是完全不同的效果,据张鲁振判断,这里足够停靠几百艘五千料以上的大海船,完全可以开发成繁华的商港。同时,这个大港在军事上的意义就更加重大,可以作为流求岛的北部门户,如果不提早进行布置,将来万一被敌人占据了这个港口,他们就可以将所有战船都开进港内,完全不必担心风浪的影响,从容的停靠上岸,站稳脚跟再一路南下攻击,那么中兴社就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张鲁振万般重视,派人详详细细的将此处港湾做了考察,并绘制出图画,以备开发利用。这里有座山形似鸡笼,人们就称之为鸡笼山,而这个港口也暂定为鸡笼港。 过了鸡笼港,就到了流求岛的最北端,再次折返南下,不一日就回到了淡水河口。 第一次环岛航行只是一种初步探索,船队总共行进了不到二十日,成果却算得上是丰硕,几处需要重点布置的战略地点都已勘定,而将来可以着重加强的贸易方向和贸易品类也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因此对于下一步的流求开拓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就仿佛已经绘制好了一棵大树的主干,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慢慢填充枝枝叶叶,使之更加丰满充实起来。 环岛航行后,张鲁振让文书人员将探索情况原原本本、图文并茂地编定成册,给刘石坚递交了一份,并将个人建议做了说明。刘石坚则又以这份材料为基础,列出了一份条陈,条陈中除近期流求发展建设和环岛探索的情况外,还拟定了下一步开拓的计划大纲,派遣快船往昌国报送。 几日后,张镝收到条陈,大赞道:“刘石坚、张鲁振,实吾之蹇叔、百里奚也。”蹇叔、百里奚都是春秋时秦国名相,辅佐秦穆公称霸西戎,使秦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为秦国最终统一中国奠定了牢固基础。张镝是将刘、张二人控制流求与秦霸西戎相提并论了,其实某种程度上,流求常称为东夷,跟西戎倒也对应。 第三十六章 吕宋攻略 太平寨制霸全岛 张镝在收到刘石坚的条陈后,当即就作了答复。主要有几条指令:一令张鲁振从刘石坚部抽调五百人,尽速做好准备,前往南部已探明的地区,择地建立新据点。二令刘十九继续到泉州大招人手,填充流求的人力空缺,同时加紧再找寻养鸽人,尽快建立流求、澎湖等地的飞鸽传书系统。三令叶继密切配合流求南部开拓,待新据点建立后,立即模仿淡水河港商业区形式,与当地土人建立广泛的贸易联系。另外附信给兰生,建议培养医『药』人才,条件允许时亦可往流求岛南设立中兴『药』局分部。 流求的攻略,基础已经奠定,将来控制全岛似乎可以水到渠成。但张镝的野望,绝不仅仅在一个流求,目光再往南上千里,有个地方同样重要,那就是吕宋。 当年秦国先霸西戎,后收巴蜀,最终成为诸侯之中的最强者,完成了混一宇内、并吞八荒的伟业。在张镝的最初设想中,流求、吕宋就是他的西戎和巴蜀,虽然攻略有先后,但在地位上是并重的,便如人之双足,缺一不可。 五月份,张镝北上之前,曾对叶继、刘石坚等人留下明训,要加强与吕宋的联络。为此,这两个月来贸易分社已经往吕宋跑过两次,以澎湖为中转,现在基本能实现一月内到吕宋往返一次。 贸易分社由叶继任总管,黎升为副总管。过去,他们二人一个是辛劳负贩的小商人,一个是落魄的退役老船工,短短一年里都成了统领数百船员的大首领,而且随着贸易事业的扩大,二人的地位仍在水涨船高,感慨命运的同时,也不禁感激张镝的知遇之恩。现在贸易分社的船队规模已经扩大到了几十艘,一般并不会同时集中到一处贸易,事实上叶、黎二人基本上互不统属,平常都是各带一只船队。叶继多走的是泉州、流求这条线,而黎升因下南洋的经验很足,就多走新开辟的吕宋航线。 黎升第二次上岛时,正是陈三甸在吕宋南部大肆征伐的时候,得到了两次补给,各类兵器都更加充足,他还因地制宜,为他的几千土着士兵都配备了藤制的甲胄和竹编的盾牌。在征伐之余又加强了战阵的训练,使得他的土兵成了这个岛上无敌的存在。更令周边土着部落无解的是,补给船队还带来了一些堪称近战利器的火竹筒。 陈三甸利用组织和武器的双重优势,向南推进了两百里,将数千肤黑身短的尼格利陀人抓为俘虏。向北则深入山区征服了塔蒙人,与卡拉延人部落发生了冲突。卡拉延人有初级的部落联盟和等级制度,曾组织了数千人抵抗陈三甸的入侵,但被他干脆利落的打败,男女都被抓去为奴。短短几个月,陈三甸手下的太平寨已经控制了东西南北方圆数百里,总面积近万平方公里的地盘,这种征服虽然进展无比神速,但却是野蛮的带着巨大的破坏力的。区域内所有被征服的部落都被抢劫一空,人口则被虏获为奴。太平寨的结构,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以陈三甸为首、以汉人及土生唐人为核心,普里耶人为主体,各征服部落为剥削对象的奴隶制王国。其中陈三甸相当于国王,而不到三百人的汉人与土生唐人则是陈三甸的根本依仗,相当于王国的贵族。三四千普里耶土着士兵是王国的鹰犬爪牙,近两万的普里耶族人则是王国的平民。另外被征服部落的数万土着则是王国中地位最低的奴隶阶层,要被剥削和役使,为统治阶层及统治者的鹰犬爪牙们服务。 陈三甸在这个体制中具有生杀予夺至高无上的权力,对于下层土民而言就是天一样的存在。征伐之余他也很是懂得享乐,强令数万奴隶建造“宫室”,甚至征召了几十名稍有姿『色』的土着女子作为“后宫”,白日宣『淫』。而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精神,他一时高兴也会将抢掠来的各种好东西甚至“后宫”的番女赏给身边亲近之人。因此深得贵族与爪牙们的拥戴,如黄破嘴这样的谄媚之徒,已经公然宣称陈三甸有“蛟龙之相”,要做“南岛之王”。他们知道张镝的基业在北边的流求,那么流求就是“北岛”,吕宋在南边自然就是“南岛”。所谓“南岛之王”至少是将陈三甸与张镝并列了,而并不把太平寨作为张镝旗下的一处地盘。 陈三甸虽然狂悖,但也还不敢目中无人,张镝的积威还在,张镝的仁德也还未忘。所以每次黄破嘴之流阿谀奉承的时候,他都会说“我等不过张大官人马前卒而已,莫再提什么南岛之王,让人笑话!” 黎升的补给船队上岛时,陈三甸也会十分客气,甚至讨好,显示自己没有异心。但六十余年风雨中过来的老船长黎升岂能没有这个眼力,他一眼就看出了太平寨的异常。一方面是这个建立才短短几个月的基地如野火燎原一般的迅速扩张让他心惊,己方阵营的扩张强大固然是好事,但如若它强大的过度,是否会有尾大难掉的问题?陈三甸的刻意奉承则更让他生疑,尤其太平寨上下似有以陈三甸独尊的情形,看待补给船队就像是外人一般,又如何能让人相信他们对中兴社乃至对张镝的忠诚? 当前太平寨与中兴社的关系似乎是奇怪和微妙的,有点类似于藩属与宗主国之间的关系,张镝当年将陈三甸等二百多人发配在这个岛上,就像一种羁縻之策,是自身主要精力无法投入到这里时的一种过渡状态。就如当初将郑狗等人先放到流求岛的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相对而言流求更处于腹心之地,人力、物力和资源更快跟进,现在那里基本已经被牢牢掌控。而吕宋则有些出人意料了,陈三甸是一匹黑马,超出了张镝的计划,当中兴社的后续力量开始接着进入的时候,这里已经自成一体了。 黎升虽不太懂政治,但他也明白,家养的狗太凶了未必是好事,何况这条狗还放养在外头,难保会『乱』咬人,甚至反噬主人。那就必须趁早做好措施,要么用锁链拴起来,要么就赶到笼子里。 他一面想好了要用适当的方式向张镝做个汇报,另一面也暗地里安排好人员,常驻监视吕宋动态。驻岛的几个人是作为贸易分社在吕宋的商业点经营人员,总共五人,领头的名为邹富贵,是早在庆元时就加入的船员,三十多岁,为人忠诚勤快。 商业点在太平寨以西四五里,面向宽阔的海湾,这个海湾现已被习惯『性』成为太平湾。太平湾适合停泊船只、商业往来,太平寨的扩展和辐『射』使得这里也聚集了不少人口。按照规划,这里将被建设成与流求淡水河港差不多的商业中心,定期由补给贸易船只运来宋货,交换岛上的各类土产。 陈三甸和他的“贵族”们对各种宋货都有很大的需求,所以很乐意设立商业点扩大贸易。由于陈三甸的影响力,贸易活动的开展就方便很多,他直接传令向控制区内所有部族征集金银矿物、编织品、粮食等物产,全部送往太平湾商业点交易宋货。又派了几百奴隶去建造房屋、商铺,建成后令普里耶人都去做买卖。如此一来,吕宋的商贸建设十分快速,商业区的雏形已经形成了。 黎升完成对太平寨的补给和贸易后,准备扬帆回航,船队还跟了一个人,就是太平寨的黄破嘴。 黄破嘴这个人,生就一副谄臣相,若给他去了势,完全能做个太监总管。这几日,他向陈三甸软磨硬泡,再三表示要去大陆找些好东西供“大王”享用,还会买几个水灵灵的姑娘充实“大王”的后宫,不住的恳求要为大王出岛去跑一趟。陈三甸是个粗人,贪图享乐,鬼『迷』心窍就答应了,安排他跟随黎升的船队回航。 第三十七章 新得良工 起炼炉铸造火铳 黎升先遣了通信船往澎湖、昌国报信,其余货船则满载吕宋土货驶向大陆去做贸易。 这个时候张镝的飞鸽传信体系才刚刚开始,尚未布置到吕宋这样外岛,消息来往还是以通信船为主,从吕宋到昌国估计需要十来天。 张镝作为中兴社的核心,他所在的昌国也便自然成为了一个通信中枢,经常会有泉州、澎湖、流求等地的通信船来往。 这一日,张镝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是从庆元传来,叶承进门来报称寻找铜铁工匠的事有了结果,并带了七八个人来。 这些人中,年纪最长的估『摸』五旬有余,另几人则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看他们个个都肌肉结实、强壮有力,一看就是常做重活的。叶承介绍,前些日派往庆元的人寻访了城中各家铁匠铺,找到了这家戴记铜铁铺,这家铺子规模算是比较大的,有三个炉灶,三位师父,五名学徒,更难得的是不仅铁匠活儿不错,还能打制铜器,张镝原本指示要找铜铁匠人,也没有细说要几个铁匠几个铜匠,那么这铜铁兼通的戴氏铜铁铺就再合适不过了。 戴氏铜铁铺的主人名为戴小猫,就是那五十余岁的老者,看着这么个粗黑的老头竟然叫小猫,取这名字的人,脑洞不是一般的大,大概是他父母为图省事,而且据说用小猫小狗之类的贱名比较好养活。张镝有些忍俊不禁,忍住笑意问这戴小猫:“听闻老丈技艺精通,不知平日都打些什么器物?” 戴小猫恭敬回复道:“回官人的话,我家铺子铁器也打得,铜器也做得。若要打铁,厨用的菜刀锅铲、农用的镰刀锄头、工用的斧锤刨钻都能打,铁料是上好的。若要做铜,日用器具、十番响器、箱橱饰件、祭祀礼器都是做得的,上年城西刘大善人要做一尊三千斤重的铜佛,别家都不敢接,还是我家铺子接了的,还有北门外李家要做一架五百斤重的铜钟......” 张镝轻轻挥挥手,打断了戴小猫的自我推销,说道:“我不要打什么日常器具,且看这个物件造的出么?”说着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图纸,上面画着两三样管状的东西。 “这是?” “这叫火铳,该物需做得中空样式,小一点这个长一寸,外径二寸,内径一寸二分。大的这个长一尺五寸,外径四寸,内径二寸。此物铸成,外壳必须坚固,内壁必须光滑致密,经得起火烧『药』蚀。” 戴小猫略一思忖岛:“那需用铜铸,铜器好浇铸,能做的光滑细致且不易生锈,不过铜贵铁贱,看这样式,小式的一个也需用铜料十五六斤,大的一个至少要用三四十斤铜,花费应当不少!” “钱的事不必计较,只要东西做得好,需多少材料、多少工钱尽管开口!” “大官人自然不会差这几个小钱,小老儿不过顺口问问。这物件,不知官人需要做几件?” “先试做两个,做成了送来我看,如好的话大的做五十个,小的再做二百个。” 戴小猫建议用铜铸铳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时代的炼钢水平还不高,炉温较低,也不好掌握熔点,使得锻造出来的生铁太脆、熟铁又太软,气泡较多,结构简陋,强度远不如铜器。铸造起来也不如用铜方便,不过就是造价贵些。 这两种铳一种是“盏口铳”,另一种则为“碗口铳”,是根据口径大小来区分,盖因小的这种口径一寸,如喝酒用的酒盏一般,故名“盏口铳”;而大的这种口径二寸,像碗口大小,故名“碗口铳”。这两样算得上最原始、最简易的火铳,重量都不轻,让人扛着或者抬着去野战是不现实的,最好的方式是装到船上,大铳打船板,小铳打人。 看起来虽然还比较简易,但制造费用也不算低。打制盏口铳一杆,铜料加柴炭加工钱起码需十来贯。碗口铳则翻倍,需要二十贯以上。这还未计损耗,一般来说即便工匠技艺精湛,新铸的铜铁器残次品肯定是很多的。仅首批这二百余杆铳,差不多就要准备五千贯的预算。还好原先有后方十余万贯的支援,铜钱是充足的。 询问过戴小猫的铸造技艺,张镝便决定好由这戴氏铜铁铺来承担铸铳的活儿,当日就派了几十人回庆元,将戴氏铜铁铺的工具、家什乃至炉灶都搬运上船,一并移到岱山岛上来。戴小猫有个儿子叫戴铁牛现年三十余岁,十几岁时就跟父亲打铁,现在早已出师能自己授徒了。戴小猫的女婿,戴铁牛的姐夫叫徐生金,制作铜器是一把好手,若没有他,说不定戴氏铜铁铺就要改名戴氏铁匠铺了。戴家的父子和翁婿三人是铺子中的大工,都是能独自挑大梁的,另外还有五个学徒,戴小猫、徐生金各带两个,戴铁牛带一个,其中有几人已经学艺好几年,普通的小活都能自己做了。 铸造铜器的主力是徐生金,他用的是范铸法,要先根据需制造的器物大小和形状用特殊的陶泥制造一个模型,阴干后在经烧制,使其成为母模。然后再以母模制造中空的泥范,同样阴干烧制成陶范,造几件器物就要几个陶范。再将熔化的铜『液』浇注入陶范范腔里成器,脱范后再经清理、打磨加工后即为青铜器成品。过去不论小件的铜饰品或者大件的铜钟铜鼎都是用这个法子浇铸,徐生金常年做这个,熟能生巧,自称技术是庆元城里数一数二的,甚至可以为这些器物刻上些精美的花纹。 张镝拒绝了徐生金的好意,他不需要什么精美的艺术品,只要坚实好用就行,还有一个要求是必须尽快做好,因为府城已经传来命令,八月底三处义军就要去府城汇集,九月初一出兵勤王。而此时已是八月初,最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用。 徐生金算了算,似乎有点为难,这器物造型倒是简单,做模型应当很快,只不过做好泥模还需阴干后才能烧制,这就至少要用十来天。母模做好后,用来复制泥范,二百多个泥范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复制完成的,泥范又要重复阴干和烧制的过程。这么算来,单单制模的过程都至少需要二十多天。并且炼制铜『液』浇铸成型也要时间,铸成后还要打磨加工,一个月的时间实在有点紧。 不过张镝给出的条件诱人,许了诺如果这些铳按期做成,给以两千贯的酬劳,今后还有大订单找他们做。两千贯差不多是戴氏铜铁铺这么多人几年的收入,一个月内就有机会赚到,岂不令人心动。徐生金跟他老丈人商量了一下,咬咬牙就答应了,当场保证,如果到期做不成,分文不收,就当白打一月工。 张镝大喜,立刻布置下去,只要作坊里有需要,全岛上下都密切配合,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戴小猫、徐生金也丝毫不耽误,马上动起手来,又让戴铁牛回庆元去,多找些相熟来往的工匠前来帮忙,昌国巡检司则每日都派了几十人过来打下手,作坊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第三十八章 浮海东行 三矢退敌彰神勇 所谓救急如救火,庆元府从七月定计到九月起兵,中间只有短短不到二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需要做好招兵筹粮等一系列的准备。而名义上的义军最高统帅赵孟传是个甩手掌柜,除了不瞎指挥的好处外,也就提供了府库中的一点有限的物资,其余的都要三地统兵官自己想办法。 对于早有计划的张镝而言,一切都有条不紊,他的数百精兵练了一年,随时都可以拉出去战斗。而府城的周都监凑齐的一帮乌合之众,有好处就抢在前头,还四处在城中搞摊派,若不是因他官大一级,早就该将他们解散了,张镝出于团结友军的目的,才没有争锋相对,只不过平常都敬而远之。而黄林镇袁镛及四明书院士子们所招募的三千义勇算是这三方当中比较弱势的,他们一没有周都监的近水楼台,二没有张镝的长期准备,匆匆召集的人马既粮饷不济也训练不足。 张镝一直将这支部队作为自己重要的团结对象,除解了一万多两白银资助以外,还亲自带了几十名精锐老兵帮助训练。 帮助训练了几天,将老兵们留下做教导队,张镝自带几名亲卫回昌国。 当船行至昌国本岛西北海域,忽见两只挂着黑『色』龙头旗的沙船远远的兜过来,做出拦截的架势。 张镝的坐船是一艘乌艚船,属广船样式,头尖体长,倒不怕与那两只平底的沙船相撞,只不过事有蹊跷,需弄个明白,总不好一头撞过去,就令手下船员急转舵杆,让船只慢慢侧过来,船速也缓了下来。那两只沙船却又『逼』近了些,张镝放眼望去,见船上尽是些舞刀弄枪的汉子,那么就很好判断了,对方应当是盗贼无疑。只不过这些盗贼不太长眼,做无本生意前也不看看船上坐的是谁。张镝心中冷笑,看着船只靠近,拭目以待。 待船只抵近数十步内,其中一只沙船上有个大嗓门响了起来:“呔!那船上人听着,此地三百里洋面,都是我家所开,要过的先留下钱财!” “好大口气!尔等何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吗?”叶承在张镝身侧,闻言就回了过去。 “嘿嘿!问我是谁!我乃东海龙王!留下白银三百两,买了我家认旗去,以后此地任你通行!” “我若不买呢?” “不买?爷爷就上来教教你!” 对话的当口,沙船上已有人拿了飞钩在手上,随时可以甩过来。张镝从亲卫手中取过一副弓箭,只待嗖的一声,第一个飞钩甩来时,便张弓一箭疾『射』过去,正中铁钩,将其撞落。 紧接着,第二箭又快如闪电,直接『射』中一抛钩人的手臂,只听一声痛嚎,那飞钩未及抛出就应声而落。 沙船上也有弓手,此时一人搭箭瞄准了张镝就直『射』了过来,张镝却不闪不避,迅雷不及掩耳,劈手便将来箭接住,调转箭头便回『射』过去,箭矢直接穿过那倒霉弓手的脖颈,连哼都不及哼一声便倒地而亡。 瞬息之间,先『射』落一钩又『射』穿一手再『射』死一人,这武艺令不开眼的盗匪们震惊不已,为首一人忙指挥二船调转方向闪避开去。直到离得稍远了,才又喊话过来:“有两下子,够胆的留下姓名,他日落我手里,抽筋扒皮!” “哼!狂贼,听好了,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婺州张镝是也!再有下次,可不会这么便宜了你!” 那贼船上的人虽口上不服,但也不敢再来冒犯,三船就这么交错而过。 张镝回到昌国,只当是个玩笑,将海上遇到劫匪的这番事儿与胡隶等人一说。胡隶也笑道:“我昌国还未去剿匪,他却自来招惹,我看不如打他几个,杀鸡儆猴,顺便也算练练兵!” “这主意甚好,徒儿也觉得弟兄们许久没有打过实战了,不如趁举兵之前打上两仗,练兵之外,也好肃清地方,除了后顾之忧!” 胡隶又征询同在堂内的几位都将、队将。 堂中何绍基、褚世尧等人听了当然没有异议,作为带兵的人,他们巴不得有仗可打,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计议就这么被一致通过了。 现在昌国巡检司兵强马壮,区区盗匪不足为患,既然牙口好了就不必吃软怕硬,剿个匪应当是手到擒来的事,再也不必费尽心思挑软柿子捏了。 昌国周边乃是水路要道,海盗水匪多如牛『毛』,大股的有几百甚至上千人,小股的可能只有十几人,其中最大的两股分别在昌国县境一南一北两边。南边的首领名叫荆泰,手底下有十八个头目,号称十八罗汉,以这十八罗汉为统帅,聚集了近两千个喽啰,占据了昌国以南几个小岛,时常劫掠过往船只,甚至流窜到庆元周边府县做下不少大案,而官府羸弱无力进剿,使得他不断坐大,纵横几百里水面如入无人之境。又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搅得地面苦不堪言,人都称他“海上阎罗”,是能止小儿夜啼的角『色』。 北边的这伙海贼也有一千五六百,为头的名叫陈闵,号称“东海龙王”,便是张镝在海上遇见的那位。相比于荆泰一伙的为非作歹打家劫舍,陈闵却显得文明些,他的日常“生意”乃是把守海路,见了货船便去强卖认旗,每面认旗三百金,倒也童叟无欺。过往商船只要挂上他的认旗就可自由通行,并不为难,平日“做生意”时也甚少杀人,以求财为主。对四邻渔户则秋毫无犯,加之他侍奉个老母亲在舟山岛北边一处寺庙里吃斋念佛,人们就称他为“佛贼”。 一个“阎罗”,一个“佛贼”,可见其风评截然不同,只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海盗。 巡检司的其中一个职责就是剿灭盗匪,只要是盗匪,便都是征剿的对象,又何必去区分“恶匪”还是“善匪”呢! 过去,昌国巡检司力量不足,后来则忙于练兵,对于剿匪的事情并未大张旗鼓的去做过,只不过在正常巡海时偶尔打击过几次,其余时候,基本上算是相安无事。这回既然“东海龙王”主动来招惹,那么就先拿他开刀吧! 第三十九章 计赚陈闵 故施擒纵显智谋 这个世道,恶贼并不少见,但被称为“佛贼”的,却是头一次听说。张镝不禁对这“东海龙王”陈闵有了几分兴趣,便决定亲自去探查一番。带上了二十名亲卫,都换上便装,悄悄偃伏在一只渔船上,往北而行。 到了一处小港汊,张镝令大部分人守船,只带四五人上岸去看看。走了不远,见有一片小茅舍,酒幡飘扬,是个打尖吃饭的去处。进店看时,并无一个食客,只有一个短衣老汉,系着围布在那抹桌子。 叶承在前吆喝了一声:“店家,有好酒好饭上一些来!” “好嘞,客官稍待,酒饭就来!” 不一会儿,那老汉就切了几大盘牛羊肉,炒了两三个小菜,并两坛子老酒过来。 张镝顺口问道:“敢问老丈,你可知晓这附近有一个大王,人称东海龙王的?” 老汉放下盘碗,故作神秘道:“要说到这陈大王,客官可算是问对人了,他前日还来小店喝过酒呢!” “哦,我等久慕陈大王威名,正要去投奔,只是还没有门路。老丈不如坐下同饮,与我等说道说道!” “嗳,怎好叨扰了几位客官!” “不妨不妨!店中又无他客,坐下同饮几杯便是!” 这老汉半推半就便坐了下来,张镝的从人们都会意,不住的劝酒。 这老汉是个糊涂酒葫芦,两坛子老酒倒是有一半进了他的嘴里,酒酣耳热,话头就打开了:“向西十里有一龙王岛,岛上有座龙王山,山上有个龙王寨......” 张镝仔细听着,一一都记在了心里。 那老汉又压低声音道:“不瞒客官,小老儿有个侄子叫陆十千,就是陈大王手下一员头领,若上山时,报他的名号,必定好使!” “还要依仗令侄多多向陈大王引见!” “那是自然,不过......今日陈大王应当不在山上。” “为何?” 那老汉略一迟疑,又接着说道:“各位客官既是要投龙王山的好汉,小老儿也不相瞒,陈大王有一老母,就奉养在三五里外积善寺内,每逢三六九日,他都要去寺内陪侍老母......” “哦......陈大王可真是个孝子......” 张镝在那酒铺里坐了个把时辰,几个人都只浅浅酌了几杯,倒是那卖酒的老汉被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这人一醉就是个话唠,混七杂八的说了一堆,但从中也透『露』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张镝临行前在桌上拍了一块足有二两重的银饼子,更让那老汉欢喜不尽,直送到店外,叮嘱道:“好汉们上了山,便去找我那侄儿陆十千......” 张镝回到船上,心中已经有了计策,将亲卫们聚齐,就如何行事仔细交代了一番。 二十几个人被分成好几波,三三两两的就往昌国西北边的积善寺走去,或扮作香客,提个装香烛的篮子;或扮作小贩,盘两担瓜果挑去路口贩卖;看似不经意间,寺庙前后都已经被把守住了。 张镝与叶承装作游客,到积善寺内走了一遭,见各处也无甚人警卫,看样子陈闵来见老母并不多带护卫,许是走的熟了少了警惕心,又或是怕扰了他母亲的清修。走到后院,一处厢房外有个小厮模样的看着门,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不知是否陈母修行的庵堂。张、叶二人走到拐角一株大榕树下,挪了两个石凳过来,装成是坐下来纳凉的。 不知等了多久,那厢房里走出一个汉子来。 看这汉子,长的是铁塔似的壮硕身躯,黑黝黝的一身粗皮肉,头发蓬『乱』,挽了个松松的发髻。皱巴巴的麻布衫,似乎嫌天热,衣袖高高的撩起。他声音粗豪如熊咆,只不过刻意压低了显得温顺,对房内的人恭恭敬敬说:“母亲大人安心在此静修,如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孩儿即便送上来!” 房内的人也说了几句话,不过声音更轻,听不真切,那粗汉和看门的小厮告辞了就往外走,经过大榕树时并未去看“纳凉”的那两个人,一径出门去了。 出来的应当是陈闵无疑了,见他们拐下山门,张镝与叶承便远远的随了上去。 这积善寺是在半山腰,出了山门有个百十步石阶,向下看去视野比较开阔,陈闵才走了两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山下似乎多了些人,他带着小厮停步,就准备回返。后边的张镝、叶承却已到近前,双双抬脚猛踹了下来,那小厮猝不及防就滚下去,摔了个七荤八素,哎哟喊叫站不起来。而陈闵看着粗壮却灵敏的多,噔噔跃下几步就避开了张镝的一脚,但张、叶两人一左一右已封住了他的退路,让他只能往下走,同时坡下十几个人齐齐奔上来将他围拢。陈闵仗着蛮力,打翻了几个,但张镝带来的也都是精壮强悍之辈,七八人合力将他死死按住,再取出绳索绑了个严严实实。 张镝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着庙门道:“莫惊扰了里头的‘菩萨’”。 一群人押着陈闵,连同那摔伤的小厮也被抬上,带到了停泊在僻静处的渔船。 张镝大喇喇的在上首坐了,亲卫们将捆绑得粽子似得陈闵往地上一丢,扯出了塞在他嘴里的破布。 陈闵瞪着铜铃般的牛眼,大骂道:“何处来的小贼,使这阴谋诡计陷害爷爷!?” 张镝淡淡一笑:“婺州张镝,特请大王抽筋扒皮来了!” 陈闵一惊,心中暗思,这话怎么这么熟悉,“抽筋扒皮”不是自己的口头禅吗?“婺州张镝”莫不是前日船上『射』箭犀利的那小子?于是仰头道:“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当你误会,快快放了我,饶你狗命!” “误会!?你这贼皮,是真以为这三百里洋面由你横行,没有大宋王法了吗!?” “哼,你等莫不是狗官兵?”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嘿嘿,狗官兵何时变的如此强横了?” “狂贼,这时候了还敢嘴硬,快与我拿下去剁了喂鱼!” 立时有几名亲卫进来拖人,陈闵没料到这年轻的官爷说翻脸就翻脸,也顾不上顶嘴了,急急的大声嚷叫道:“老子不服!老子不服!老子死也不服!” 张镝挥手让人先停下:“死到临头,还有何不服?” “狗官兵以多打少,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 “呵呵,本官原不必管你服与不服,不过我大军正要去剿了你的狗头寨,届时便让你死个明白!” 又指示亲卫将陈闵的绳索松了,说道:“你这狗贼不是不服吗?本官便放你回去,召集了你那些土鸡瓦狗,一千也好、两千也罢,明日我只派五百人打你,让你看看咱到底是以少打多,还是以多欺少!” 陈闵有些蒙圈,这一会儿要杀一会儿又要放,变得也太快了吧,他挥挥手脚,确定是松了绑,有些不太放心的向舱外挪了两步,见确实无人阻挡,便放心走了出去,临下船还不忘把那受伤的小厮背在背上带回去。 第四十章 收服龙王 好汉子何必从贼 陈闵灰头土脸回到寨中,也懒得和人解释,只是给手下头领传下命令,“生意”先不要做了,速把人集中到龙王岛来。 第二日,胡隶、张镝如约而至,五百多精兵乘坐十几艘大船,在龙王岛外停下。陈闵闻报也赶紧在平缓的海滩上聚集了一千多喽啰,远远见官军下船也不来攻击,他前一日被张镝抓住奚落,这日有意堂堂正正打一场找回点面子。 五百多士兵安安静静的下船,没人多说一句话,迅速的排起整齐的阵列。反观龙王岛上的海盗们,『乱』哄哄的聚成一片,连个像样的队列也没有,一千多人散的太开,倒显得人数更多,只不过没有章法,一眼看去处处都是破绽。 昌国的兵马正面分成八个横队,每队五十人,第一排都是刀盾兵,二三排为长枪兵,四五排则是弓兵,六七八排都是持神臂弓的弩兵。两翼又有两个纵列,每纵也是五十人,各持刀盾掩护正面。后方则有胡隶与张镝的五十名精锐亲卫压阵,整个队列呈现攻击态势,但防守也无漏洞可钻。 阵列沿着沙滩缓缓前进到距离贼众五百步就停了下来,陈闵在对面看着严整的阵列暗暗心惊,但他仗着人多,觉得奋力一搏未必没有胜算。于是用他震雷似的大嗓门吼了一句:“弟兄们,随我上,跟狗官兵拼了啊!” 匪兵率先攻击,这几乎是早就料定的情形,他们没有军纪,只靠一股子戾气支撑,若长久对峙,不用打就要散了,所以陈闵要打阵战就只能选择这么猛冲一阵,胜败只在这一冲之间。 昌国兵的后阵已用板车和木梯搭起个简易的望楼,张镝爬上望楼,喝令全军不得擅动,士兵们阵列森森,仍旧静静的站着,对『乱』哄哄冲来的贼兵不为所动。过了几十息时间,贼兵们一个个都跑的彻底没了秩序,距离也已接近到二三百步。张镝在望楼上大声传令:“神臂弓,校『射』一发!” 话音未落,第六列居中的神臂弓手便扣动扳机,将早已上好弦的弩箭抛『射』向敌众,冲在前列的一个喽啰肩膀被『射』中,大叫一声,痛苦的扑倒在地,后边的人收势不住,几十只脚从这喽啰身上踏过,渐渐的惨嚎变成了呻『吟』,最后呻『吟』都没了,满身满脸都是血,昏死过去。 校『射』的弩手大喊一声:“入阵!” 几乎同时,三排神臂弓手就闻言而动,一百五十支锐利的弩矢破空而出,狠狠地扎入贼匪人群之中,立时就有几十人中箭,不少人被强劲的弩箭透体而过,倒地毙命,即便一时不死,也往往被后列的人踩踏致死。 一千多人中损失几十人比例不算太大,前几列的人遭受第一波打击有些退缩,但大部分贼匪仍在惯『性』的冲锋。 双方又靠近几十步,张镝指挥两排步弓手也加入了『射』击,未等贼众靠近到五十步内,神臂弓已经齐『射』三轮,步弓则齐『射』五轮。喽啰们大部分穿着简陋的布衣,有些甚至赤身『裸』体,毫无防御的皮肉哪里抵得住尖利的箭头。 陈闵在第二轮齐『射』时就已经预感到不对劲,只能寄希望于尽快冲入敌阵近身肉搏,好改变这被动挨打的局面。只可惜他低估了官军箭矢的威力,又高估了己方的伤亡承受能力和自身冲锋的速度。冲了几百步,连官军的『毛』都没『摸』上,自己手下已经倒下了二三百人。喽啰们一开始见到伤亡还有些心存侥幸,但当越来越多的人向割草一般一排排倒下,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嚎,就不得不让人惊惧的联想下一个倒霉的会不会是自己。官军的箭似乎用不完,一波又一波的,而且越靠近『射』的越准,再往前冲眼见得是死路一条,逃吧,逃吧,保命要紧。 越来越多的贼匪向两侧奔逃,甚至与后列人纠缠在一起。 “快冲!冲上去!不许『乱』!”陈闵声嘶力竭的试图遏止住败像,但无济于事,甚至是起到了反作用,一千多贼匪如同被破开蚁巢的群蚁,纷纷『乱』『乱』的四散逃跑。 胡隶在后阵望见,大喝道:“贼众溃了,冲杀过去,杀呀!” 五百人齐声大喝:“杀!杀!杀!”刀盾手以刀击盾,长枪手以枪顿地,弓弩手高举弓弩,透出阵阵杀气。 大阵如山而动,速度慢慢加快,向着敌众小跑着追杀过去。 张镝从望楼一跃而下,长刀指着前方道:“莫走了贼酋,抓住那持斧头的黑汉!” 见官军阵列出动,贼众彻底『乱』了,往每个方向逃跑的都有,昌国军大阵也随即变化,分出十来个小队,其中两队严守渡口,另外的则往各处追击。张镝则指挥亲卫紧盯了陈闵,可怜这“东海龙王”这下是搁了浅,再次被逮住了,如粽子般被绑起。 一千五六百盗匪死伤二三百人,还余下一千二三百,贼首虽然成擒,其余小贼还有不少往岛屿深处逃窜了,不过两个渡口都被严密把守,全岛大小船只都被搜罗一空,料他们也逃不出去。 陈闵与几个头目被抓住后一起关在了一处柴房里,一个个都垂头丧气、闷声不语。忽然间,那陈闵呜咽着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大声,最终变成了嚎啕。看守的士兵们侧目而视,都是嫌弃的表情。连他原来的手下都看不下去了,一人出言道:“唉!哥哥!大丈夫死则死尔,何必作此儿女之态!引人耻笑!” 陈闵却是自顾自的哭:“娘啊!儿若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柴房外,胡隶和张镝正将这一幕窥看的真切。 张镝忍着笑意,悄声说道:“师父,我看此人可收!其人智勇仁孝信义,能为我所用!” “确不似凶顽之徒,但何来的智勇仁孝信义?” “不杀不掠而得千人之众,可谓智;一人敌我亲卫七八人,可谓勇;于百姓秋毫无犯,可谓仁;事母恭谨温顺,可谓孝;约期而战却不耍诈,可谓信;临退不忘救走随从小厮,可谓义。” “有几分道理,你去说他一说,看他降是不降!” “师父放心,徒儿自有计较!” 原来张、胡二人早有收服陈闵的意思,先用了欲擒故纵的策略,再阵战将他击败,令其心服,最后就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归降了。 咯吱一声,柴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门外刺目的阳光,使得昏暗的柴房才亮了一下又暗了。陈闵等人抬头看去,因为背光而看不清面貌。等他迈步进来,在跟前站定,才看清了。 是他!就是当日船上三箭神『射』的那个人,就是抓小鸡般将陈闵一擒一纵的那个人,就是挥手间将龙王岛一千多人杀的大败的那个人。 陈闵一张黑脸上涕泪未干,手脚绑缚着又没法擦,这会儿只能尴尬无比的低着头。 张镝打趣道:“龙王爷流眼泪了,那我庆元府是否要下大雨了?” 陈闵瓮声瓮气道:“我自哭我老娘,干你甚事!” “呵呵,龙王爷还在生我张镝的气啊!” “要杀要刮随你,说风凉话有甚意思!” “噌”一声响,张镝抽出短刃,一刀便挥了下去,陈闵闭上眼,却没有感觉到疼痛,手上却是一松,绳索已然断开。 “谁说我要杀你了!”张镝目光深邃,令陈闵都不敢直视。 “陈大王未做大恶,百姓称你为佛贼,我张镝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不会杀你。” “你不杀我?” “我闻大孝之人必有大忠,今国家用人之际,若你能移孝作忠,不仅不杀,还要大用!” 陈闵愣愣的站在原地,这变化太快,他还没法消化,被官军捉住后,原以为必死无疑,连老母亲都哭过了,这下忽然说不用死了,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呢,然后脑子就短路了。 张镝自以为说的够明白了,下一步应该是陈闵感激涕零的宣誓效忠,然后他扶起来,表示要为了朝廷和百姓一起努力,最后皆大欢喜,但是对方完全没有按这个套路来,让他这剧本没法演了。他不知道的是,像陈闵这样糙汉,必须要用最直白的话去说,丝毫不能绕弯,不然可保不准能不能听懂。 无法,只好开门见山:“你愿不愿降?” “愿降!”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解决,张镝暗骂自己戏文看多了,还欲擒故纵,对这种人,揍一顿就服了嘛,何必那么麻烦! 张镝又面向柴房内还绑着的几位头领,说道:“各位都是好汉子,何必从贼!你们愿不愿降?愿降的做官军,不愿降的杀头!” “小人愿降,愿降,愿降!......” 张镝挥挥手,让卫兵们把几位头领都松绑了,陈闵这时候脑子的短路终于修好了,带着几位头领都来叩拜。 张镝把手轻轻一托,扶起陈闵,又对其中一人道:“方才说大丈夫死则死尔的,可是你吗?” 那人也不慌张,沉着的答道:“正是小人!” “好,有骨气,你叫何名?” “陆十千。” “嗯,你有个叔叔,在舟山岛上开酒铺子,他的酒好,人也有趣。” 张镝拍拍陆十千的肩膀,走出柴房,又回头对里头的几个人说道:“各位先收拾洗漱一番,明早辰时到大帐相会!” 第四十一章 海上阎罗 荆泰贼恶贯满盈 八月还是盛夏,一大早知了就叫个不停,喊着“热啊”“热啊”“热啊”...... 陈闵等人起得很早,虽然按照张镝指令,辰时才去大帐相会,但不到寅时,几个人就已经醒了,虽被许诺了要招安做官军,但那张大官人会怎么安排他们,心中实在没什么底。 过了几柱香的时间,大帐外终于开始擂鼓聚将,陈闵和陆十千等人鱼贯进去,在末尾恭敬的站着,一刻钟以后,何绍基、褚世尧、李奇等都将、队将才陆陆续续的进得帐来。 辰时二刻,人到的差不多了,胡隶和张镝二人才结伴进来,胡隶在主位端坐下来,张镝却并不坐,摇着折扇站在胡隶身后。 这日的议题有三个,一个是论功行赏,李奇、陈阿年的弓弩队杀伤贼匪甚重,有功该赏。张镝、胡隶的亲卫队抓住十几个贼酋,也该赏。陈闵等人听着这些有点尴尬,若要形容这种尴尬,那就是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感觉吧。 不过张、胡召集众将肯定不会只是这么点事,第二件事马上就将陈闵等人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了,那就是扩增编制。 昌国军这一仗基本未受损失,仍旧是一个营的编制。而龙王山的海盗还有一千二三百人,经招安后的龙王岛各头领往岛屿深处收拢,各处躲藏的余贼都已经汇聚下来服从收编,这些人原先也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属于可改造的对象,因此决定顺势招收大部分入伍。 新的架构是昌国军设立一总,胡隶为总将,张镝为副总将兼军师。下设三营,一营由胡隶自领,部属基本不变,还是昌国营的老底子。 二营由张镝兼任营将,除二十名亲卫仍随同外,大部分士卒则从新招安的龙王岛降兵中挑选精锐。为尽快掌握部伍,张镝从亲卫中抽了十人担任都将、副都将。这些人其实多不大乐意“下放”,一方面因为张镝待他们甚好,他们愿意随侍左右;另一方面,到部伍中带兵也就意味着离中枢远了,若不特别出彩,或许难以再被领袖关照得到。不过下去亲自带兵也同时意味着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亲卫们倒也不至于有怨言。 第三营营将为陈闵,而下面的都将、队将则基本上还是龙王岛的大小头目,陆十千等几人也做了都将,而士卒则是张镝挑剩下的所有喽啰。陈闵等人一听,顿时一块大石头落地,自己仍旧受重用了啊!至少没有一脚踢到垃圾堆里,甚至没有将自己的手下打『乱』重组,真是充分的信任。 一总三营的架构虽定了,但整编完成是需要点时间的,张、胡二人也不是没想过将所有建制打『乱』重组,再从昌国军中抽出老兵担任三个营的各级军官。这样肯定能更快的掌握整支队伍,但这样不符合张镝的精兵路线,就好比一坛美酒中掺入了两坛水,看着是增加了两倍的量,却肯定不如原酿的酒香甜。所以现在的整编方案是老营维持原状,昌国第二营则只变更骨干军官,第三营则从上到下都还是龙王岛的原班人马。按照这个架构,新的昌国军以老营为主力,第二营则将不断训练出的精锐作为第一营的补充,第三营则作为第二营的基础兵源,形成三个层级的阶梯式结构。因此三个营的人数也并不是平均的,第一、第二营都只有五百人左右,第三营却达到七八百人。 第三个议题是本次军议的重点,就是剿匪。龙王岛既然摇身一变由海盗成了官军,那么这一仗自然要算在里面,作为一支重要的力量参加。 相比于“佛贼”陈闵的好名声,让张镝起了招揽之心,费尽心机将他收为部属。对“海上阎罗”荆泰的策略则简单得多,那就是彻底剿灭、毫不留情! 攻打之前照旧是要派得力人员探个明白,这次是让叶承带了亲卫队的几个老练士卒,由陈闵手下熟悉地理的两名小兵带领,往昌国南部海域去探索。 这荆泰本是定海(今镇海)码头的一个船夫,受雇于各家渔船、商船打些长短工,这个时代求活不易,做工的下层人往往自发的组成团体,因他强横有力,就做了一帮船工的头头。 二三年前,一家姓江的船东雇他们走海,当时的船上装了不少的金银财货,被这荆泰无意间窥到,见财起意,就与他带来的十几个船员一起杀死了江氏船东父子三人,将船只并财货都据为己有。除了老弱无害的几人被裹挟着不杀,船上的其它几十人或者加入作恶,或者被丢到海里。这些人中为头的就是现在荆泰手下号称“十八罗汉”的十八个匪首。 这些贼匪作案后就上了一处小岛,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其中始作俑者荆泰是个残忍狠毒的家伙,别处强盗还讲究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毫无顾忌,刚上那小岛时就因某家渔户言语稍有冒犯被他残害致死,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连岛上其它十几家渔民也都杀了个精光。 而那江家知道了海上的这番变故后几次往州府鸣冤,请求剿杀这伙贼人,府县虽派人去征剿过几次,但荆泰等人流窜不定,连影子都『摸』不着。而那荆泰得寸进尺,竟带领贼众潜入岸上,将那江氏几十口满门屠尽。再后来,官府因没了苦主,也就敷衍了事,使得荆泰一伙逍遥法外,更四处招徕不法之徒,聚起了一两千人的规模,占据了昌国南侧的桃花岛及临近多个大小岛屿。两年来周边府县深受其害,但却一直无人能奈何他。 叶承将侦查所得情况及打听来的荆阎王所做各种恶事叙说了一遍,各将官都气愤不已,这恶匪实在是非除不可。那陈闵更是咬牙切齿,大骂着要将这帮祸害抓起来抽筋扒皮。他的角『色』转换倒挺快,一夜之间已自觉将自己纳入了官军的身份。可见他虽曾经为匪,但良心未泯,正义感貌似还是很强的。 第四十二章 强攻荆贼 桃花岛大破匪巢 昌国军三个营一千七百多人分乘数十艘大小船只一齐出兵,荆泰的贼众一点都来不及反应,外围几个小岛半日之内就被攻破,余贼大部都汇聚到位于桃花岛的老巢之中。 荆泰自知作恶多端不得人心,也担心被攻打,故而把老巢建立得密不透风、固若金汤。桃花岛地势险要,除了北侧有上千亩的平地,其余多为崎岖山丘。贼寨就建立在该岛东侧背山面海的一处港湾内,整个港湾外侧都用大石磊成防护堤,只留下几十丈宽的水门供船只通行,水门上还有匪兵昼夜看守,常备着滚木礌石、火油灰瓶之类的防御之物。昌国军不能正面强攻,否则即便能硬闯进去也说不定被他封住水门内外夹击。所以只能从桃花岛北部平野上登陆,翻山越岭一路过去攻打它的后寨。 从桃花岛西北往东南有一条狭窄的山谷,谷中的小路是往匪巢后寨的唯一通道。小路上最多只能并排走两三个人,一千多兵马拉出了数里长的队伍,好在海岛上的石头山上植被并不茂密,倒是基本不用担心会有伏兵。 行军五六里后,到了一处险要隘口,上边有贼匪当道建了个要塞,借助地势垒起两丈多高的石墙,将进山的路封的死死的。石墙正中则是厚实的大木门,此时紧紧闭着,木门上方还有简陋的门楼似的的建筑,一队队贼兵在来回巡逻监视,似乎还真没什么空子可以钻。 胡隶先让第三营的人的试探着攻击了两次,都被滚石擂木打了回来,陈闵亲自带了百十个壮勇冲锋过去也只是冲到了石墙边而已,连大门都没『摸』到就被一阵疾风骤雨似的『乱』石打了回来,派去的壮勇还死伤了十来个。 张镝往四周观望了一阵,与胡隶嘀咕了两声,向后喊道:“李奇,你的神『射』手呢?” 李奇小跑着应声而到,向张镝汇报道:“将军,第一营第二都一百名神臂弓手前来报到!” “带你的人『射』击石墙上的贼兵,不准他们冒头!” “得令!” “神臂弓手,自由『射』击墙上的贼人,不准放过一个!” 嗖~嗖~嗖~……一百名神臂弓手各自瞄准、扣动机括,石墙上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贼兵们都伏低了身子,躲在城垛后不敢起身。只要有人敢探出头来张望,就立时有好几支弩箭飞来。 墙头再无站立着的人影,张镝一挥手,身后几十人马上发足狂奔,冲到位于缓坡上的大木门边,这些人也不爬墙、也不撞门,却将手上挟着的一束束柴草丢在门前,木门边很快积起了高高的柴堆,最后一人往柴堆上浇了些火油,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往那柴堆上一丢。 大火熊熊燃起,将那木门烧的哔哔啵啵的响,直烧了一刻多钟,嘭~的一声脆响,那木门从中间爆裂开来。 爆裂声就是信号,上百名刀盾手齐齐冲上去,为首的何绍基用厚重的木盾将烧裂的木门撞出一个大洞,一头钻了进去,他身后的士卒们则踢开余火紧跟着鱼贯而入。 一百多刀盾兵气势汹汹,但却像大力挥出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有遇见丝毫的抵抗,除了中箭未死的几个贼兵倒在地上哼哼唧唧,隘口内再无活动的人,门口自己烧的那把火似乎是唯一的障碍。 守隘口的贼兵都已经向主寨逃去了,荆泰也知道小小的隘口功能有限,不可能阻挡太久,所以也只派了一百多喽啰把守,真正的防御还是要放在严密坚固的主寨上。 从隘口继续往前十余里,便到了匪巢后寨,这后寨远远望去如一座石头城,用条石磊起了高高的寨墙,墙外有两丈宽的护寨河,寨门上的吊桥已被收起,俨然一座坚城。据说修这寨子时,附近抓来的民夫被奴役致死的足有数百人,可见荆泰这贼在防御上是下足了功夫。 后寨墙体高大,上头的匪贼严阵以待,甚至还有数十张弓弩,一靠近寨墙百余步内就有箭矢飞来,虽然昌国军中的制式神臂弓比匪贼们的弓弩要强劲的多,但匪贼居高临下占了地利,对『射』也讨不得什么便宜。 毕竟是荆贼的老巢,不是途中的小隘口可比,甚至也不比前寨的水门更好打。 昌国军从山路过来,并未带什么攻坚器械,仍旧先让陈闵的第三营试探着攻了几次,寨上矢石交加,将他打的灰头土脸地退回来。 陈闵不忿,用他的大嗓门朝着匪寨大骂:“荆阎王,窝在乌龟壳里算什么好汉!有种你出来打一场,看我不把你抽经扒皮!” 寨墙上探出一人,面貌狞恶,声音如豺狼啸叫,正是那恶贼荆泰。 他对着远远叫骂的陈闵道:“哟呵!这不是陈黑皮吗,你不在那龙王山待着,吃饱了撑的跑来我的地盘聒噪!” 荆泰和陈闵一南一北,虽然素无“生意”上的来往,但都早知对方的存在,这次昌国军一上岛,荆泰已经知道是陈闵的人,不过他现在只以为是对方来抢他的地盘来了,并不知道昌国巡检司来剿匪的事。 “呸,老子现在是官军,正要剿了你这恶贼!”陈闵怒对过去。 “嘿嘿,受了招安了,难怪如此猖狂!但我劝你掂掂自己的份量,别以为做了官家的狗就不自量力!我这寨子,你打不下来!哈哈哈......” 陈闵怒极,亲自扛了云梯要再冲锋,但护寨河都过不去,仍旧被寨上的箭雨打了回来,张镝担心他有闪失,忙鸣金让他退下。 要攻寨,就必须先越过匪巢前的护寨河,张镝以盾手在前,轻兵在后,几百人搬运土石填河,黄昏前终于填出了几条丈余宽的通道。寨上的人开始还用弓弩『射』击,但被盾牌阻挡造成的伤害很有限,后来也就懒得『射』箭了,因为过了护寨河也无济于事,还有吊桥寨门和高大的寨墙挡着,谁也没法飞进寨去。 天渐渐暗下来,胡隶下令就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大营就建在半里路外,与匪巢隔河相望。士卒们行军疲惫,需要修整,一夜无事。 第二日,三个营轮番上阵,甚至胡隶和张镝也亲领士卒攻击,但也没法咬下这坚固的乌龟壳。胡隶的第一营战力强劲,甚至几次攻上墙头,只可惜荆泰重兵堆积,上千的喽啰几乎都聚集在后寨的防线上,攻上去的士卒们寡不敌众,最终都只能退回来,还损失了几十名精兵,令胡隶又急又怒、心疼不已。 又一日过去,还是顿兵不前,让张镝和胡隶都心中着急,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没法在这一直耗下去,但荆泰贼龟缩不出,强攻不易,总不能拿人命去堆。前后已经阵亡了一百多人,虽然多是第三营的兵,但损失还是大了些,军中的士气眼见得要下降。而若于此时退兵也不现实,就算胡隶咽的下这口气,损兵折将威望扫地的结果也是不可能接受的。 大帐中再次召集都将以上议事,但众人也没商量出一个克敌的良策出来。陈闵再次请战,要带第三营的弟兄们趁夜再攻一阵。何绍基也跳出来,表示只带本部一百刀盾兵去攻下贼寨。 夜里攻寨固然可以让守兵的视野受限,但攻击的人也同样会被夜『色』影响,不确定因素是很多的。不过目前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也就试一试。于是当场传下军令,由陈闵带领第三营壮勇攻击西侧寨墙,何绍基带精锐刀盾手攻击东侧寨墙,三更之时两军齐出,再由张镝带第二营在后方支援,随机应变。 三更夜袭,本待悄悄地『摸』上去来个出其不意,但贼人已早有防备,两队人马还没跨过护寨河就被发现,片刻之间寨墙上就打起几百支火把,将周遭照的亮如白昼。看来夜袭的效果也并不好,还是要强攻。寨墙上灰瓶石块、滚油开水一股脑儿的往下砸来、泼来。伤亡马上就产生了,刀盾兵们有盾牌遮护还好一点,第三营的士卒们无遮无挡,很快就有不少人被击中,尤其是滚油开水泼到人身上痛不欲生,寨墙下顿时一片哭爹喊娘的叫喊。 胡隶在后方看着,牙齿咬得咯咯响,张镝也是脸『色』铁青。他向后对亲兵传令道:“第二营第一都,上火竹筒,快!” 几十人闻令出列,每个人都扛着两三丈长的竹竿,竹竿上固定着一个火竹筒。这些人小跑着赶到寨墙下,队长一声喊,同时点燃了火竹筒的引线,通过长竹竿往寨墙的各个垛口空隙处一塞,立刻传来几十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寨墙上顿时一阵慌『乱』,陈闵、何绍基趁机带人架上云梯,迅捷的往上攀登。 何绍基提着厚重的蒙皮木盾,却灵巧异常,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云梯,一跃上了寨墙,墙后一个小喽啰正欲提刀来砍,被他用盾重重一击,拍在了垛墙上直接昏死过去。身后的精锐刀盾兵跟着何绍基打开的缺口陆续跳入寨墙内,眼看着从贼兵中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占领了十几丈的一段寨墙。 另一边,陈闵爬到了云梯中央,上方丢下来一节尖锐带刺的粗重滚木,被他一挥巨斧远远的劈飞了出去。往上连登数步,左手抓住戳来的一截长枪枪杆,用力一拉,持枪的一名贼兵直接被拉下寨墙,他则顺势跳进墙内,手起斧落,接连砍死好几个挡路的贼兵。身后的第三营士兵也跟了上来,一个个跳入寨墙内侧。 开局还可以,陈、何二人一东一西都站稳了脚跟,后方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往上挤,只可惜再想扩展战果却变得困难起来,一开始火竹筒造成的慌『乱』很快就平复了,因为朝天仰『射』毕竟没有准头,除了一时惊吓几乎没有对贼人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同时,贼首荆泰与他的十八罗汉已经带着主力上墙,荆泰持着一把八尺长的三股钢叉,手劲很大而且角度刁钻,连连将几名士兵长刀叉飞,『插』死数人。何绍基见状急往支援,一刀一盾与一钢叉斗得难解难分。 而陈闵这一边,一开始势不可挡,但很快有几个精壮的贼兵围攻,刚杀死几人,马上又有贼兵的生力军涌上来,这次是十八罗汉当中的三个联手攻击,堪堪与陈闵一人打个平手。虽然士卒奋勇,但终因贼众我寡,大量贼兵渐渐对突入寨墙内士兵渐渐形成了包围,空间不断被挤压,后方张镝的预备兵力也没法再投送上去。 眼看就要和白天一样,是攻上寨墙又被赶下来的结果。这时却发现贼寨内部有点异样,远远看去似有通红的火光燃起,隐约还有喧闹鼓噪的声音。张镝和胡隶都有些疑『惑』,莫不是在港外监视水门的褚世尧攻入前寨了?但这几乎不可能,港外只留了十几只船三百来人,水门都没法攻下,更别说水门后还有前寨寨门,而且褚世尧也没有任何攻击的信号传来过,那么贼寨中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荆泰正与何绍基你来我往打的旗鼓相当,忽然有人急报寨内火起,像有官兵攻入了。荆泰大惊,也顾不上在与何绍基纠缠,唿哨一声,带了一波人就往寨内赶去。 陈、何二人顿时觉得手上压力一轻,原本被压缩的空间又慢慢扩展开来,东西两支兵马遥遥呼应,向着中间对杀过去。 张镝在寨河对岸,将百余步外的战斗情形看个真切,他确认了贼寨有变,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灵机一动,立刻做出应对,指令身后亲兵一起大喊:“官兵已克前寨,顽抗者死!”“荆泰已逃,快快投降!” 寨墙上的贼兵们不明所以,原先见寨中火起已经有些浮动,而贼首荆泰匆匆赶回去,只留了几个“罗汉”带领,更令军心不稳,不少人听到官军的喊声都信以为真,不知该投降还是逃跑或是继续抵抗。 张镝又挥手让二营所有预备兵力一鼓作气狠狠压上去,更多的人齐声大喊,“官兵已破前寨”,寨墙上的战斗变得一边倒起来,贼兵们有的慌不择路逃窜,有的跪地讨饶,只有几个“罗汉”还带着些死硬分子负隅顽抗。 陈闵跃上寨门上方,砍断铁锁,吊桥嘭的一声摔了下来,部分士卒突入寨内又将寨门打开,贼寨已破! 胡隶用力一击掌,难掩激动,张镝也松了一口气,捏在手心的折扇已经被汗水浸透。 第四十三章 烈女忠仆 血海深仇终得报 贼寨已破,张镝、胡隶二人指挥全军攻入寨内,迅速肃清残匪。二千匪贼投降一千余,临阵被杀数百人,还有一些四处躲藏或者逃出寨去,其中贼首荆泰与几名亲信“罗汉”带着守水门的二百匪众驾船逃往港外去了,张镝已遣陈安道、刘云复带数百人搜罗船只去追。 一众将官在匪寨议事厅内聚集,而后一老一少二人被引进来拜见。 那老者须发斑白、面孔瘦削,未开言已带几点愁容。 而那少年,俊俏异常,脸上虽沾染了黑灰,却难掩白皙本『色』。眉宇间三分英气,但更多的是七分清秀。众人皆心中赞叹,“好一个美少年”,只可惜还略欠了一点阳刚。 “今夜在前寨放火,暗助我军的,是你二人吗?”胡隶和蔼的问道。 那老者先答道:“禀将爷,正是我二人,小老儿名叫江贵,这小兄弟叫江......竹,是我本家侄儿。” “二位仗义相助,使我大军旗开得胜,有大功。你二人如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来,我胡某绝不吝惜赏赐!” 那少年听罢,忽然站起,一旁的老者想要阻挡,但来不及。只听他说道:“将军错了,我二人放这把火哪里是为了赏赐……!奴家本名江姝,乃象山县江氏之女,与这恶贼荆泰有杀父母之仇,我只求手刃恶贼,死亦甘心!”声音悲切,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话音刚落,满堂皆惊,这俊少年竟然是个女子,怪道长得如此秀气。初时因她跪在地上低着头,现在站起细看之下还真有几分少女样貌。 原来这江姝正是三年前被荆泰一伙截杀的江姓商人的女儿,得知父亲和两位兄长的变故后,她便与母亲带领家人日日往官府中控告鸣冤,为此散尽了家财,但却迟迟没有结果。后来,那荆泰更是纠集徒众,夜闯江家,把江氏一门屠了个干净,江姝藏身地窖之中才躲过一劫,亲眼见了母亲、弟弟的凄惨死状,哀痛之后立下重誓,定要杀死荆贼为全家报仇。 只可惜她一个弱女子,又该如何杀死仇人呢?为此就不得不想了个办法,缠胸束发,自污脸面,女扮男装,化名为江竹。好在她小时候父母开明,未给他缠足,而她个子高挑,并不比寻常男子要矮。加之刻意改掉了女儿作态,走出去后常人也只觉得他长得秀气,一时之间倒没怀疑她是个女身。 当时正是荆泰大肆收罗不法之徒、江湖恶棍等壮大实力的时候,江姝谎称是某家大户的逃奴,因与主人的小妾**事发,走投无路,要上桃花岛求个安身之处。岛上收拢喽啰的头目不疑有他,还笑称:“长得这么俊,难怪能勾引了主人家的小yin『妇』!” 江姝屈身贼巢,风险重重,几次差点被人识破。好在过了些时日后,遇见了一个人,便是与她一起的那老者江贵。 江贵是江家的老仆,曾与江姝的父兄一同随船出海,荆泰等人劫船后,因见他老弱,并未直接杀死,而是裹挟上岛做了贼人的仆役。他平日做的是烧火做饭的活儿,一日见了来领饭食的江姝,越看越觉得是老主人家大小姐。四下无人时,找过去一见面,果是故主之女潜来贼巢。二人唏嘘垂泪了一番,就悄悄商量了办法。江贵向小头目请求,称江姝是自己的远房侄子,希望能派到一处做事。那头目正嫌“小白脸”太弱,不堪驱使,随口就答应了。 从此江贵、江姝二人就以叔侄相称,互相掩护,在贼巢厨下做事,暗地里则密谋着杀贼报仇的事。但他们一老一弱,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荆泰手下贼匪近两千,等级分明,他俩连见着仇人的机会都没有。不过终于天意要绝荆贼,昌国大兵翻山来攻,贼巢中传言纷纷,让江姝二人也听说了一点,便商量着趁机取事。 第二天深夜,战斗激烈打响,爆炸声声,荆泰调集贼兵主力都支援到后寨防守,前寨顿时空虚。江氏二人偷偷取了厨下火种,将柴草房及临近几处屋子全点着了,盛夏天干物燥,火势迅速蔓延,红焰腾空,二人还趁势急呼:“不好了,官军进寨了!不好了,官军进寨了!”寨内顿时大哗,救火不及,自相扰『乱』。荆泰得报,疑心前寨被破,赶紧分兵回返,正被张镝抓住机会一举攻下后寨寨门,后面的事众人都已经都知道了。 听着江姝叙述着阖家灭门齐祸,及女扮男装潜进贼巢报仇,真是字字带血、句句含悲,在场众将士无不动容,江氏一老一少都已泣不成声。堂中诸将也唏嘘不已,像那多愁善感的糙汉子陈闵已经在抹眼睛了。江贵原本还怕江姝说破了身份,一个女子在这军营之中颇多不便,因为此时的很多部队军纪都算不上好,但见众位将官都颇有正义感,心下安定。 胡隶感慨道:“烈女忠仆,可叹可叹!”“你二人放心,我大军必为你们做主,报仇雪恨!” 这时叶承进来,向张镝、胡隶低声汇报了几句。 “带上来!”张镝命令道。 一个湿漉漉的大汉被拖进大堂扔到地上,正是匪首荆泰。他带残匪出逃,被水门外以逸待劳的褚世尧和尾随追击的陈安道、刘云复内外夹击,情急之下还想跳海逃生,游回岸上,又被巡逻戒备的士兵发现,让喽啰们辨认后就带了进来。 江姝认出了这个令他日夜切齿痛恨的仇人,什么都顾不上了,扑上去用尽全力踢打甚至用嘴撕咬。张镝忙令人拉住,劝道:“姑娘先别冲动,恶贼罪该万死,需待明日大庭广众之下明正典刑,若就这么打死是便宜了他!”众人也都劝解了一阵,江姝才平复下来。 第二日,贼首荆泰和数十名恶贯满盈的悍匪都被绑缚到一处广场之中,张镝当众宣告了这些人的死罪,命令将他们一概处死,昌国军全体士卒及匪寨中的所有俘虏都被集中过来观刑。 念及江姝的深仇大恨,特允许她手刃仇敌。她今日重回女儿装扮,戴了一身重孝,俏脸含悲,杏眼带怒,显得凄美、冷艳无比。她缓缓的走向正中间的高台,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锥子,这纳鞋底的小小铁针头本来不够杀人,但今日,她要用它,报这三年来的血海深仇! 荆泰的身上、脸上、四肢上被不断刺中,他开始还骂骂咧咧,但渐渐的失血越来越多,人也被痛的失了声。 江姝苍白的脸上血水、泪水、汗水交织,一点点、一绺绺的滴落、垂下,他的素白衣裙也被沾染的片片殷红。 “爹爹、娘亲、大哥、二哥、小弟......姝儿给你们报仇了......” 恶名远扬,令百姓恐惧、令官府胆寒的大海盗荆阎王,被一个弱女子用一支小小的锥针扎死了,身上几百个小孔潺潺的流着血,不甘心的瞪着眼睛,渐渐没了声息。 其余的几十个悍匪没有这样的独特待遇,一个个都被干脆利落的一刀两断,广场之上人头滚滚,慑得众匪心胆俱寒、惴惴惶遽。这日杀得只是罪孽最重的一批匪首,最快被筛选出来的。剩下的匪徒并不代表着就可以安心了,接下来还要再做甄别,曾杀人作恶**『妇』女的恶贼必须再杀一批,不过一时还未来得及审问,全都先羁押着再说。 最大的荆泰一伙被铲除后,剩下的盗贼就好办多了。昌国周边有大小海岛一千多个,有二三十个水匪海盗团伙,或占岛为王,或流窜劫掠。过去除了陈闵、荆泰一南一北规模最大的两帮以外。五百人以上的大匪帮还有四五股,百余人的小匪帮有十来股,剩下的就是几十甚至十几人的小股散匪。 对较大的匪帮还是全军齐出、雷霆一击,大部分都是一鼓而下,再没遇到桃花岛这样的硬骨头。 对于小股匪帮以及几十人的散匪,就根本无需用牛刀杀鸡,最多派一个营去就可解决,一般都是一名都将或副都将带一队老兵两队新兵,全军分为了多支小部队,四面八方围剿过去,短短十来天,攻破大小匪巢三十余处,歼灭匪帮二十八股,昌国海域为之一肃。 半个月的剿匪攻略,共抓获匪众四千余人,缴获船只三百余艘,粮草器械堆积如山,金银财货收罗无算。 因昌国地近庆元大港,往来商旅频繁,这些海盗团伙常常劫掠过往船只,往往抢一艘大商船就是几万贯的收成,可令一股几百人的匪帮逍遥快活一整年。这次几十个匪帮的各类缴获经过粗粗计算,足有五十多万贯,差不多是当前的中兴社两三年的营收。昌国军上下顿时就富得流油了,短时之内不仅不再需要后方资助,还能拿出大笔资金支援各线建设。 除了金钱,还有人员的大量增加,对于四千多俘虏,胡隶的本意是杀一半留一半,饶了那些被裹挟或者没什么恶行的,剩余的一概杀掉了事。 但张镝却想的更多些,认为不必杀的太多,挑选为恶较多的几百人诛杀了震慑众人就可,剩下的大多数送往流求、吕宋等地服劳役改造,其中较顺服的就近送往流求,剩下的则流放到更偏远的吕宋岛。还有一些走投无路做了匪贼或者被迫裹挟下海的贼众,原本良心未泯,经过甄别确实无恶行的,从中挑选了四五百人,都充实入陈闵的第三营。 剿匪作战中,昌国军伤亡达到二三百人,以第三营为主,第二、第一营也都有几十人死伤。战后从第二营中拣拔了作战勇敢、精强可用的数十人充实到第一营的精锐当中。又从第三营挑选了一批精兵苗子进第二营,其中最优秀的则直接升入第一营。 如此一来,全军一千七百多人,原本第一、第二营各自五百余人保持人数不变,而原本有七百多人的第三营却只剩下四百多人,成了人数最少的。新挑选五百多俘虏进入后又凑够了一千之数,三个营相加则达到了两千人。 胡隶与张镝亲如父子,互相信任有加,除了带兵打仗,其他的事几乎都是由张镝说了算,所以对于处置俘虏、调整兵力的做法,胡隶立马就赞同了。他原本“杀一半,留一半”的简单打算是没考虑到后方正缺人手的事实。 俘虏之中还有几百名女子,这些女子大部分都是被匪贼们虏获的良家之女,只有极少部分是不肯悔改的死硬贼婆。对于助纣为虐的贼婆,全都是流放外岛的处置,而大部分良家女子,则都要放归本家。但却有很多人不走,一部分是家破人亡已经无家可归的,还有一些是因屈身事贼觉得无颜面再见家人的,后者为数最多。竟然有几人在被解救后反而想不开自尽身亡了,她们多是在贼巢中较长时间,有些甚至在匪窝里生了孩子却不知父亲是谁,原本对失身受辱已经麻木,一旦被解救,反而激活了沉寂许久的羞耻之心,一时想不开就寻死了。 有鉴于此,张镝只能另想办法,最后决定,所有良家『妇』女来去自由,凡不愿回家的,可以在岱山岛安身,于巡检司营寨外另立一个女营,命名为巾帼营,所有留下的女子都编入巾帼营中。平日为大军缝补浆洗衣物,也帮助做些后勤之事。还有巡检寨的老兵来教导他们防身之法,做些简单的兵器『操』练,使她们每日充实,有点事做,尽快忘记过去的不幸。 江姝原本是要辞行的,她大仇已报,再无牵挂,也不想回象山老家的伤心之地,想要找个尼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张镝对这个忍辱负重、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十分赞赏,并不希望就这么让她颓废后半生,就亲自劝解她留下来做巾帼营的头领,江姝感激于昌国营的厚恩,又或者是还有一点点尘缘牵挂,思虑良久过后,终于答应留下来。而她家忠诚的老仆江贵,也留在岱山岛上,做了昌国军中一名炊事部门的小头领。 第四十四章 惊闻恶讯 广州港货船被扣 张镝已飞鸽传信,让刘石坚速派船只前来接收俘虏。 几日后,南边来人,却不仅仅带来了运俘虏的船只,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贸易分社出事了。 事情并未出在贸易分社内部,而是黎升的船队在广州遇到麻烦了。 这事还要从一月之前说起,当时黎升从吕宋启程回航,本欲往琼岛收购些香『药』、吉贝,或者直接上泉州将吕宋收来的土货卖掉。但黄破嘴取得陈三甸同意上船后,执意要去广州“采办军需”,黎升对广州有些顾忌,本是不同意去的。但黄破嘴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人脉甚广,必能搞定一切。或许是这破嘴实在太会摇唇鼓舌,又或者因为黎升自己一时懈怠欠了一点考虑,最终答应了往广州走一遭,这一走就出问题了。 黄破嘴为人『奸』诈阴险,岂是为了买些宝货讨好陈三甸才回广州的,他心中早就有更深的图谋! 船队一进广州港驻泊,黄破嘴就借故找熟人办事,往城内去了。 他一径直往自己胞兄黄猴子的赌坊,黄猴子惊异不已,这个弟弟半年前被派去海上教训一支北边来的小船队,结果一去不返,回来的人讲是被恶龙吞吃了,现在忽然出现在眼前还真让人有些惊恐。 黄破嘴费了点口水向哥哥解释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经历,这些经历也算得上丰富多彩,加上破嘴的好口才,将那黄猴子听的一愣一愣的。 而后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黄破嘴就将自己的阴谋一一道来。 他的计划分为几步,第一步就是告知蒲本宜,让他派人将黎升的船队扣下来。 第二步就是由黄猴子带领自己的手下,再向蒲家借几百人马,以出海攻打上次惹事的商队老巢的名义带人往吕宋去。 第三步则是找机会将那粗鲁无谋的陈三甸引诱到船上杀掉,再占了他的基业,由他们黄家人去坐那吕宋岛的千里江山。 这个计划有点大,风险也不小,尤其诱杀陈三甸的事儿,如果一着不慎很容易反遭杀身之祸。但裂土封王的诱『惑』着实不小,黄破嘴又保证,吕宋现在虽蛮荒,若干年后必成乐土,黄猴子被鼓动的心动不已,做起千秋万代的美梦来。 也真是亏他想的出这么刁钻阴险的诡计来,而且从讨好陈三甸,混上船队,骗入广州一步步实施下来未出差错,这黄破嘴可以算得上是个“人才”了。 黄猴子当日就去禀报了蒲本宜,这广州蒲氏的年轻东家那次攻打张镝的船队碰了钉子后着实发了大火,一开始狠揍了黄猴子一顿,并表示不把那太岁头上动土的船队找出来就要拧了他的猴头。但自那一战后,张镝下了南洋,他的船队也没再回到广州,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找不到一丝消息。黄猴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一阵子,生怕蒲本宜再生气了真来拧他的猴头。好在蒲大东家“日理万机”,很快就将这事儿忘记了,最近招他办事,又已经信任有加了。 经汇报,蒲本宜听说仇家又来广州了,顿时激起了半年前的不愉快记忆,不过这次他没发什么火,反而夸黄猴子有点长进。既然那不识相的还敢来广州,也就变成了盘中的菜,还不是任他『揉』捏,这蒲家的太岁老爷心中快意,顿时有些自得起来。他阴狠的笑了几声,派黄猴子带上几百人将黎升的船队包围扣押了下来。 黎升带的船队有大广船三艘,小帆船十来艘,总共也有二百来人,但毕竟武装并不严密,又被突然袭击,船员们基本没做什么抵抗就被凶恶的蒲家人控制了。 蒲本宜有心捏造一个大案,要将黎升等人诬作海盗,投送官府,为自己挣一个功劳,再上下运作,保不准能弄身官服穿穿。这样既报了仇怨又获得了实利,是一石二鸟的好事。他将二百多人都关进自家私牢里面,拷打『逼』供,强要他们招认是海盗团伙,已有几人不堪刑罚被折磨致死了。而黎升年纪虽老,骨头却硬,一直不肯认罪,蒲本宜也怕打坏了“匪首”,到时不好自圆其说,没法邀功,所以并未刑讯太狠。 船队在广州出事后,没法将音讯传出向本部报讯,叶继计算了时间,迟迟不见船队回航,而通信船从吕宋港发来一次消息后也再未派出。若说在海上遇见了事故,整个船队大小船只十几艘总不可能全都沉没了。那只能是有了别的变故,要么被海盗劫持,要么就全都折损在某个未知的地方了。 二百多人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消失无踪,必然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叶继只才派了一拨人到附近港口码头打听了一下,很快就有南来的海商告知了一个消息,称广州有一支船队被蒲家的人扣留了,据称那船队是从吕宋来的。 叶继一听广州二字就猜到了大半,又听说船队似从吕宋发出,事情就几乎可以印证无疑了。只不过他无法理解黎升为什么要冒冒失失的闯到广州那个是非之地去,按道理在蒲家的事未解决之前,贸易分社都要尽量避过广州这个地方。 不过事已至此,并不是追究谁责任的时候,他只得一边找刘石坚等人一起商量解决办法,一边将黎升的船队失联及自己的推断方向原原本本写了报告,准备送去给张镝决断。信未发出,张镝要求接收俘虏的命令就通过飞鸽传来,叶继便放下手头贸易之事,亲自走了一趟昌国。 到了岱山,张镝见到老朋友很高兴,本想好好叙叙,过后再论运送俘虏的事情,但叶继将广州的急讯一说,就如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张镝剿匪大胜的兴奋和再见老友的愉悦都被冲走了。 事不宜迟,必须派人往广州处理此事,若张镝自己出马,多带人手,甚至直接派昌国的两千大军去,解决此事当然直接干脆。一年过去,张镝已今非昔比,对付区区一个蒲本宜,就算面对面硬钢也绝对能有很大胜算。但是如今勤王起事在即,张镝不可能抛下军国重务去争一时之气,劳师动众把事情闹大也不符合当前的利益。此时只能暗中解决,不能摆在明面上硬碰硬。 那么就要派一个得力之人去广州主理此事,这人必须忠诚可靠,而且要兼有勇武智谋能独当一面。张镝将自己手下可用之人一一过了一遍,但一个个都被排除在外。 要说忠诚可靠,中兴社内如刘石坚、叶继、张鲁振、李大安都可信任无疑,但刘石坚要在后方主掌大局,没法轻易派出;叶继有商贸才干,但却少一点武略;张鲁振勇武有余,智谋不足;李大安显得太过诚朴,像个老实农民。另外的如刘十九甚至郑狗、豪猪、罗育兴、周德才等辈都考虑了一遍,更没有能完全符合要求的。 又在昌国军中将陈闵、何绍基、褚世尧,乃至李奇、陈安道、吕晟等人都想了个遍,且不说该不该此时把带兵将领派出去,这些人中也没有能派出的合适人选。 正当闭目沉思半晌,苦于定不下南下人选之时,张镝的亲兵队长,又与他亲如兄弟的小跟班叶承兴冲冲的进来与他哥哥叶继相见。张镝一拍脑袋,有了! 早在去年同船走庆元夜里遇贼之时,张镝就觉得叶承这人勇武可嘉,当时他手上没有武器,随手提起一张小茶几就将一名持刀贼人『逼』得连连后退,可见其临机应变、临阵不『乱』。之后的一年里,叶承一直紧随张镝,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各种能力都长进很多。交给他的每件事都完成的很好,是张镝身边最信赖的人,甚至都舍不得将他下放到部伍当中带兵。广州之事,只有交给他才最让人放心。 张镝将兴高采烈的叶承叫到跟前,先请叶承将南边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而后略显严肃的问道:“二郎,现有一个重任想要交代给你,可愿意为我扛一扛?” 叶承对张镝敬仰有加、忠诚无二,而且这样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对于张镝交代的事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半个不字都不会说的。此时被一问,他毫不犹豫便答:“官人交代便是,叶承万死不辞!” 张镝便将遣他南下的计划说了一遍,又面授机宜,写了一纸亲笔信笺,许了叶承便宜行事的权力,需要之时,中兴社上下都要配合他的行动,要人、要钱、要物都可以,哪怕是刘石坚或者他哥哥叶继都要服从调遣。必要的时候,在广州动一动刀枪,杀几个恶人也是可以的。 叶承接下信笺,也郑重其事的接下了这个重任。 张镝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救下广州的黎升等人,还有一个目的是去趟一趟广州这摊浑水的深度,『摸』『摸』对手的实力。机会合适的话,甚至要借机挖掉蒲本宜这颗毒瘤,重新打通广州港的商路。 第四十五章 纨绔落难 没爹孩子像根草 叶承接收任务后轻装南下,只带了五个精干的从人便来到广州。 经过几天探查,基本上已经确定了船队被蒲家人扣留之事是实,但蒲家大宅深广,占地面积达上百亩,很难弄清楚人都被关在何处,而且即便『摸』清了关押的地方,也没办法救出,五六个人如果硬闯几百人戒备的深宅大院,结果可想而知。叶承与几位随从们只能分头在蒲宅附近密切观察,看看能否找机会混进去。 这一日,叶承独自到蒲宅前门附近,这里离着街市也不远,各种摊贩、小店遍布,行人、游客也很多,混迹当中比较容易掩藏身份。正当他在一处小摊前翻翻拣拣,与小贩套着话,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个衣衫褴褛的家伙。 这街上的乞丐、流浪汉很多,每次都会遇见几个讨钱讨饭的,这个比较胆大,竟直接来拍他肩膀,叶承下意识的避开半步,因为那乞丐身上太脏,加之天气炎热,一股子酸臭扑鼻而来。 那“乞丐”却忽然叫他:“叶二哥,叶二哥,是我呀,不认得了?” “我不是什么叶二哥,也不认得你!”叶承比较谨慎,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转身就要离开。 “你就是叶二哥,跟着张大官人的叶家二郎。哥哥哎,为什么不认我,我是黎宝啊!”“小乞丐”已经带上了哭腔。 “黎宝?”叶承惊异的回头,看那脏污的面孔下,不是那小无赖黎宝又是谁! “你怎变成这个样子,黎叔他们……”叶承将拉住黎宝,到了人群外边,压低声音问道。 “此事一言难尽啊,哥哥能否先带我吃点东西,我已经饿了一天了!”黎宝近乎哀求道。 叶承听了,就将黎宝悄悄从僻静小巷带去落脚的小客栈。从后门上楼,先叫店家上了两碗汤面,又点了一些糕饼点心。反正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让黎宝吃饱了肚子再问情由不迟。 黎宝将两大碗汤面吸溜下肚,再把那些糕饼也吃干抹净,终于满意地『摸』了『摸』肚子,饱了。但他吃饱后却似乎想起了啥伤心事,愁眉苦脸,对叶承诉起了苦。 “哥哥唉!这些日子苦死我了啊!” “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是黄破嘴那个死猪狗,诓骗我们来广州,结果一进港,他就带了蒲家的人把船扣了,我爹爹和船队的人都被抓去了,亏的我见势不妙……” 要说整个船队二百多人只有这黎宝能够单独逃出来,不是他多么机灵,反而因为他的无所事事和不务正业。船队的人都各有职事,每艘船上几个人、做什么都是确定的。黄破嘴预谋的时候都将人数暗暗记在心里,那日他密告蒲家来扣船抓人,正在船上干活的直接就被抓住,剩下的就一个个舱室搜索,连已经上岸去的船员也秘密抓回来了。 船到广州时,黎升怕儿子再惹事,所以看得很紧,不准他下船闲逛。蒲家来抓人的时候,黎宝因百无聊赖,在船上找了个阴凉角落睡觉,忽然被船上的喧闹吵醒,甚至还听到了兵器打斗的声音,他也不笨,感觉到危险,就随机应变钻进了货堆当中。只能说黎宝的存在感太低,黄破嘴清点抓获的人数时竟直接把他遗漏了。 等到夜里,趁着看守船只的蒲家人懈怠了点,黎宝就悄悄溜下船只,他对此轻车熟路,他爹看管不严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丝毫没有引起注意。 黎宝躲藏的时候,外头的吆喝和争执被他听了个大概,似乎是黄破嘴引了蒲家人来搞的事情。上岸后又悄悄打听了一圈,确认了这事,所以也就经常来这蒲家大宅附近溜达,虽然不能也不敢去救他爹,但至少是种念想。 所谓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没了老爹罩着,这个小纨绔才算真的感受到了生活的不易。过去,他每日纵情于游乐博戏,生活过得是无比的逍遥快活,将父亲走海数十年积下的几千贯家私都挥霍的干干净净,从来没有去想过哪一天会走投无路、衣食无着。哪怕后来被父亲带出海,船上生活枯燥,不能随意出去浪『荡』,但至少吃穿不愁,也没人会欺负他,除了不能随便下船,一切都是舒适无忧的。 但船队变故后的第一天,黎宝就尝到了苦头。逃下船的时候,一个铜钱都没带,晚饭也没吃,饿的难受。而且到了夜里还没有地方住,好在夏天,广州的天气炎热,倒是不会冻到,但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更没有床,只有嗡嗡叫着的讨厌的蚊子苍蝇。而且溜出码头时跑了一阵,被汗水沾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实在难受。 窝在一处墙角艰难度过一夜的黎宝,迎来了第一个艰难的白天。 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什么活都不会做,养活自己很成问题,肚皮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 他想回到船上,一定要回去,那个原本被当成牢笼的地方,成了他心心念念的安乐窝。 哪怕回去“偷”点钱,“偷”两件衣服,还有最最重要的是弄点吃的,原来饿肚子是如此痛苦的事。 为此哪怕被蒲家人发现,哪怕也被抓走又如何,甚至就这么让他们抓吧,抓走了,总不会饿死自己,甚至还能再见到老爹。 没爹的孩子像根草哇!爹呀,你在哪里? 黎宝带着一大堆的想法,往港口慢慢的走去,下船时为了离蒲家人远一点,慌不择路一口气跑了十几里,那是在体力还算充足的时候。而现在有气无力,这十几里路变得如此遥远,怎么那么久还不到呢? 近了,近了……总算到了前一日泊船的码头。可是,自家船队的船呢?船呢?船呢…… 船不见了,也只有黎宝还天真的认为那是“自家”的船,其实它们早已变成蒲家的产业。 前一次在广州外海,蒲本宜遭受了人、船两失。而这一次可算报了一箭之仇,人、船、货三得。他虽家大业大,有几千人、数百条船,但钱不会嫌多,他不可能好心到逮了黎升的人却不拿他的船和货。所以看管一夜后,蒲本宜一大早就把这些大小船只挪走处理了。 黎宝的内心是绝望的,难道连自投罗网的机会也不给吗? 而后黎宝绝望的晕倒了,确切的说,是饿晕的。 第四十六章 黎宝为丐 蒲本宜诬贼邀功 今天作者喜得贵子,加更一章。 这几天因为我媳『妇』羊膜早破,在住院,忙着端屎端『尿』照顾,也没心思码字,把存稿都发出来了,好在今天母子平安,心中大定。接下来,我将继续努力,绝不断更,绝不太监,谢谢书友们支持! 醒来的时候,黎宝发现身边有两个脏兮兮的人正用一只破碗给他喂水。 “小兄弟,你叫什么,家在哪里,怎么就晕倒在这儿了?”这两人一大一小,大的约『摸』三十上下,小的大约只有十四五,见他醒了,年长一人先问到。 “我……没有家了,我……我饿!” 刚问话的那人有点犹豫,与另外一人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从身上解下一个竹筒罐子,拔开盖,从里头倒出来半罐子的米饭,盛在破碗里,递给黎宝。 这饭是馊的,里头有些混七杂八的菜叶子,还带着点汤汤水水。 黎宝饥不择食,这发酸的馊饭竟觉得美味无比,三两下扒拉着吃了下去。 身旁的两人也直咽口水,事实上这是两个人的口粮,分给了黎宝就意味着他们自己可能要饿一天。 救黎宝的两个人大的叫赖跛子,小的叫白眼,都是这一片地面上的小乞丐。赖跛子小时候脚病无钱医治,虽然后来自癒了,但留下了病根,现在走路还是一跛一跛的。白眼则是两只眼睛和常人不一样,眼白特别多,眼仁小,看谁都像是在翻白眼,所以就叫白眼。或许正因这样那样的缺陷,才使得二人做了乞丐,他们自小出来乞讨,父母家人都没了印象,连本名本姓都说不清楚了。 赖跛子和白眼救下黎宝倒不是因为穷苦人更有善心,而是因为乞丐群体不断吸纳新成员的需要。此时的乞丐团体正如后世那种要不断发展下线的某类组织,上线可以吃下线,下线越多,组织越大,上线的利益也越大。 而广州的丐帮也是如此,对于上层管理者而言,下面的小乞丐越多,得到的供奉也越多,自己的组织力量也越强大,所以不断的鼓励吸纳新的乞讨人员进来,黎宝就相当于赖跛子他们吸纳的对象。 “既然无家可归,跟咱入伙吧,我带你去拜龚头儿!”赖跛子邀请道。 广州一地,乞丐们都是有组织的,大致按区域分成了三个大帮派,三个丐帮互不统属,首领称为团头。城东这一片的团头姓金,世代行乞,祖上曾用一根包了铁头的黑漆大棍打下一片天地、慑服众丐。而后代代相传,掌管着这附近三街六市的地盘,手下千百个乞儿丐孙日常供奉,给他买屋置地,积累了偌大家业,其中有大量田产,称为丐田,名义上乞丐老病无衣或者亡殁了都从丐田收益中出资相助,刮风下雨也有团头熬些粥养活,当然实际上普通乞丐能从中得到的援助是相当有限的。他们对团头小心低声下气服侍,如奴一般,不敢触犯,以此托庇集体,最低程度维持活命罢了。 这金团头手底下有十几个丐头为他分管众丐,码头这一片是一姓龚的丐头在管,就是赖跛子口中的龚头儿。 广州三家丐帮泾渭分明,绝不允许越界乞讨,否则即便『乱』棍打死也不必论理。即便是同一个帮内不同丐头之间也有各自的势力范围。如果有外来的零散乞丐,要么就加入三个丐帮中的一个,要么就是被殴打和驱逐,识相点的离开广州,除此以外没有第三种选择。 黎宝走投无路,被赖跛子和白眼带着,去拜见了龚头儿,对着祖师爷神像磕了三个头,又对龚头儿磕了三个头,宣誓效忠后就算成了此地丐帮的一员,意味着受了欺负可以向团体求助,同时也意味着乞讨所得大部分都要上交,并且随时要听命于团头和丐头的指令。 作为新入行的乞丐,必须将三日乞讨所得,悉数献给丐头,名为献果。献果愈多者,愈有光彩,日后也越能得到丐头的器重。所以为增加脸面,初步奠定自己在帮内的地位,必须尽心竭力。但黎宝根本不晓得什么讨饭的技巧,对此几乎是一窍不通。好在还是有人指导的,赖跛子作为他入帮的介绍人,自然而然的成了他的乞讨师傅,为了应付三日献果,给新徒弟想了个办法,就是将他穿着的一身半旧夏衣洗洗干净送到质铺里典当了,换来几十文铜钱。另找了一坨破衣烂衫给他换上,三日期限一到,就将钱尽数作为献果献了上去。此举令龚丐头很是满意,夸这新来的有点眼力,会做事、会做人,算得上是高度评价了。而黎宝虽然不务正业,但在市井中混得多了,随机应变说几句好话拍拍马屁还是娴熟的,为此在帮中人缘倒也不坏。 黎宝的师傅赖跛子以及经常搭伙儿的白眼也常常教导他一些本事,只不过教的不是文也不是武,而是讨饭的名堂。如叫街要有一整套说辞,见什么人要说什么吉利话,见了什么人就要装可怜。如果有点小才艺就更好了,可以坐地唱两句,引得路人来施点小钱。 黎宝加入丐帮近一月来,虽然学艺不精,还是饥一顿饱一顿,但至少能勉强活下去,也就绝了自投罗网的念头。不过利用“职务之便”就常来蒲家大宅附近晃悠,以期能打听出一点关于他父亲与船员们的消息。 丐帮算得上是个天然的信息交流场所,帮中徒众每日深入城中街街巷巷,晚上汇聚到城外的废宅、破庙中栖身。一天中的大事小情,上到军国要闻下到家长里短,几乎没有他们打听不到的。正因这样的优势,使得黎宝很快确证了蒲家扣船抓人的事,甚至蒲本宜要诬贼邀功的目的都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黎宝将这些天里的各种经历和自己的打听到的消息娓娓说了一通,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些线索,叶承听后将其与自己几天来的猜测相互印证,蒲本宜的目的似乎渐渐清晰了。 抓走这么多人,如果只为报上次的仇以泄私愤,那么秘密杀了就是,如果想要诈得更大利益,那么也可以索要赎金。但黎升等人被抓后似乎一直关在大宅私牢里,也不杀、也不放、也没有索要赎金。那么其所图必定不小,极大可能真如黎宝所说的那样,是要诬贼邀功。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弄清了敌人的目标方向才能有的放矢,既然大致能猜出蒲本宜的抓人目的,那么救人也可以从这个方向去突破。原本叶承南下时最怕的就是没等他到,要救的人已经被蒲家杀掉了,现在的情况还算好,至少按目前的打听到的信息,船队的人基本上应该还活着。但时间已经很紧急,蒲家抓人大半个月,肯定已经将该做的戏做足,该打点的也应打点的差不多了,若等他们掌握了充分的“罪证”,将人移交官府定罪就更麻烦了,必须尽快设法救人,否则木已成舟就晚了。 黎宝带来的消息是一个意外收获,比叶承等人几天探索所得都要有用,所以他建议黎宝继续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以便于获取更多有价值的信息。黎宝虽然有些不情愿,本以为救星来了要脱离苦海的,不过念及要搭救自己的父亲,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已经做了那么久乞丐,再做几日又何妨呢? 第四十七章 驱虎吞狼 叶承密斗蒲家人 蒲本宜想要诬良为贼,从中取利,只是兹事体大,几百条人命的案子,不大好随意糊弄,所以费了不少手脚。抓来的人中现已有几个屈打成招,口供基本做好了,能自圆其说。又买通了路、府几位佐官,若是这些人见官翻供就让他们建议用刑。且几位行刑的班头也是喂饱了钱钞,想要打死就打死,想要他活就能活。现在万事俱备,只待择个好日子送官邀赏了。 叶承已洞悉蒲本宜的意图,心中大致有了个计策,他的人少,不可能自己去硬拼,而且即使人多也不可能进城劫人,那样哪怕救了人也出不了城。蒲家自有水道直通城外,过水门时官府都不用查验,所以能轻松将几百人抓回去。若要救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蒲家自己将人送出来,但那样可能吗? 可不可能,需要试一试才知。 叶承先让黎宝去打听,广州城周边有没有蒲家的仇人,如有的话正好拉下水。 黎宝现在有了后台支持,再也不用忍饥挨饿,还能时不时的从叶承那里要点钱物孝敬龚丐头,使得他在帮中混的风生水起,连他的师傅赖跛子和白眼也都因之颇有光彩。帮内兄弟都传言他遇见贵人了,因此打听点事情自然更加便利,很快他就悄悄回到叶承处汇报情况。 与蒲家的结怨的人着实不少,黎宝一边说,叶承一边记,竟很快列出来一页纸,足有十几个名字。似乎有点太多了,需挑几个重点。黎宝的记『性』很不错,他打听的比较细致,将其中厉害点的几个角『色』一一道来。 “有南城贾大户,惯做海上生意的,手下也有一两百船,上千人,是广州数得上的人物,他与蒲家在商路上多有竞争龃龉。” “还有蒲家近邻李家,他们曾因争地大打出手过的,倒没有贾家那么人多势众,但李大郎十几年前中了进士,在朝显贵,与广州地面上各级官僚多有来往,蒲本宜也不敢轻惹。” “第三个程阿官,却是个厉害角『色』,原本是蒲家的船员,后来不知怎的就下海做强盗去了,有说是因他私吞了蒲家的一船货被追杀,也有说是他婆娘被蒲本宜霸占了,总之就是做了强盗。而且他还专抢蒲家的船,甚至派人刺杀蒲本宜。而蒲家也几次大派人手去攻打程阿官都未得逞,双方你来我往争斗了好多年,没有谁能灭了谁。” “程阿官,程阿官……”叶承重复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二哥!还有个消息与这程阿官有关,你肯定想听!”黎宝故意卖关子道。 “哦,你快说来!” 黎宝附耳低言:“程阿官有个……就在……” “好,有计了!”叶承听言大喜。 第二日,在蒲家卸货码头。有个眼珠子很小眼白很大的乞丐逡巡着走了两圈,看到个有些面熟的蒲家船队头领在那指挥,就蹩『摸』上去点头哈腰,还没等这头领赶人,他就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大头领且慢赶我,我有个天大的功劳要送给大头领!” 这头领将信将疑,忍着不耐让那乞丐近前说悄悄话。说着说着脸『色』就变了,从不屑和疑『惑』变成了激动和惊喜。 小乞丐说完补充一句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大头领得了功劳,别忘了把赏钱分我一半!” “赏钱事小,但若所说不实,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小乞丐赌咒发誓一定不假,那头领匆匆进蒲宅去了。 这小乞丐自然就是黎宝的好搭档白眼,叶承定下计策,要钓出蒲家的大鱼,那就得喂点好料,而有幸被选中做鱼饵的正是程阿官的人。白眼告密后仅仅半个时辰,临近码头的一处小院就被蒲家人包围了,从里头抓出来七八个人,都是程阿官的得力部下,其中为首的一个年轻人更是程阿官唯一的儿子程蛟。 程阿官当天就得到了儿子被抓的消息,夜里亲领人马倾巢而出,上岸报复。但他们进不了城,连蒲本宜的『毛』都『摸』不到,又被港口的蒲家人阻击受了点损失,甚至官府都被惊动要调兵来攻了,没办法,只得烧了几只蒲家商船泄愤,无功而返。 蒲本宜听闻程阿官的海盗团伙来攻,不怒反喜,他心思活泛,很快就将这件事与自己的谋划结合进去,一开始抓了那几船人,不正是因通贼罪名不好找才耽搁着吗,现在程阿官匪帮攻打自己的事满城皆知,甚至匪首的儿子都在自己手上,那么一个奋勇抵抗海盗并且擒获匪徒数百人的“大捷”岂不是确凿无疑了吗!这可真是瞌睡遇见了枕头,想什么来什么,蒲本宜梦中都要笑醒,浑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已经慢慢走进了叶承布下的圈套。 那报信的小头领果然立了大功,得到了一枚足有五两重的银锭子,欢天喜地的出去,门外碰到了那白眼小乞丐,他“很守信用”的给了小乞丐一百文钱,表示上头就赏了二百大钱,一人一半没有多的了。那小乞丐真好糊弄,也不嫌少,而且还告诉他另一个“天大的功劳”。 小头领不疑有他,又去求见了蒲本宜,报告说探得可靠消息,程阿官因失了儿子情绪失常,苛虐手下,他寨里的三当家趁机发难,已经火并了一场,现在贼寨势力大减,正是一举攻灭的好时机。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蒲本宜喜不自禁,这两日“好事连连”真是当官发财的节奏啊。 “程阿官就是个失心疯,他既自取灭亡,正好成就我的功劳!”蒲本宜决定亲自出马,解决了这个祸患,再立下个大功,那就算名正言顺了。 程阿官占据着一个小岛名为灵龟岛,岛上建寨就叫灵龟寨。此时灵龟寨中并未发生所谓的火并事件,只不过也并不平静。连寨主之子都被仇家抓去了,倾巢出动找场子又被打回来,谁的心情也不会好,其中尤其以老大程阿官为最,现在寨中大发雷霆,手下喽啰们跑的远远的,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一小喽啰战战兢兢的进门禀报,“大王……门外有几个人求见!” “少来聒噪……滚出去!” “他……他说能救少当家!” 求见的自然就是叶承等人,这事必须深入虎『穴』才能做成。 程阿官脸『色』铁青,手按刀柄,似乎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样子。两侧众海盗也是虎视眈眈充满敌意,只要老大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将这几个不长眼的不速之客剁成肉酱。 叶承是见惯了大阵仗的,若是怕死也就不会上岛了,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不紧不慢走进大堂,对着虎皮交椅上面无表情端坐着的程阿官一拱手道:“在下叶承,拜见程大当家!” 程阿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厮狂言能救我儿,是何说法?” 一侧坐着的三当家盛财也接口道:“若敢胡言『乱』语戏耍你家爷爷,爷爷这就能活剐了你!” “在下不仅能救贵寨少当家,还要救这灵龟寨全寨上下几百口呢!” “放肆!我大寨固若金汤,用得着你救?来人,将这狂徒逮了!”盛财又发威道。 “且慢!”叶承镇定自若,继续道:“蒲家大队人马已向贵寨开来了,蒲本宜挟胜来攻,大当家、三当家可有御敌良策?” “你到底是何人,凭什么这么好心来助我?到底是何居心?”程阿官脸『色』略有缓和,但仍咄咄『逼』人的问道。 “我家乃是庆元海商,贵寨少当家被抓之时我家船只正在附近,也被波及,被蒲家贼子伪称捉贼捉赃连人带船都抢了去!我来助贵寨亦是助自己。”叶承轻轻巧巧将黎升的船队与程蛟等人的被抓混合在一起,甚至有一种“我家是在为你们背锅”的味道。 程阿官听闻果然客气了很多,他判断眼前这人的话大体是可信的,那么至少应没什么恶意,而且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既然都和蒲家作对那就可以好好商量了。 江湖人豪爽,前一刻还剑拔弩张,后一刻就能坐下来称兄道弟了。 叶承近前,与程阿官等几位寨中头领将自己的策略条分缕析说了一遍。 “叶……叶兄弟,此策可行?”程阿官关心儿子的安危,想听个准信。 “只要蒲本宜敢亲自来,至少能有七分成算!” 叶承所料不错,蒲本宜只能亲自出马,一是这么大的行动亲自指挥才更能给人看看自己的卓越能力;二是自己的几个手下实在不让人放心,比如去年派全副武装的五只船追一伙小商队,竟被三只商船打的大败。再如月前黄猴子那厮说是抓的船队中有漏网之鱼,自告奋勇带了二三百人去追,结果一去不返,也不知死在哪儿了,真让人郁闷。 当夜蒲本宜点了一千多人马,分几十只船开往灵龟岛,在他看来这是一场必胜之战,功劳几乎已经稳稳的捏在手里了,甚至设想着将来路、府诸公会给自己保举个什么官。都监、钤辖?还是州县长吏?如果能提举广州市舶司就最好了,那就能与他那泉州的远房族叔蒲寿庚平起平坐了。 “哼,我蒲本宜必定要做家族中的佼佼者”当船队向着灵龟岛进发的时候,他一遍遍这么想着。 灵龟岛不算太远,船行了三四个时辰,抵达时正是夜半时分。 岛上静悄悄的,也没什么灯火,众人停船登岸,偷偷『摸』上去竟然没遇见一个放哨的。 “贼匪就是贼匪,过去还把他当成对手,现在看来就是盘菜。他儿子被抓,部下叛『乱』,估计早就方寸大『乱』了吧。”蒲本宜上岛的时候如是想。 蒲家人慢慢『摸』近寨门,看门的几个喽啰竟依偎在一边打盹,直到近了眼前才忽然惊醒,二话不说就齐齐跪地投降了,被捆绑起来塞住嘴扔到一边。看来贼匪真是不经打,寨内的人肯定如这几个看门的喽啰一样在呼呼大睡,正好去一锅端了,蒲本宜更有信心,命人将寨门缓缓打开。大队人马鱼贯而入,不过尽量没发出什么声音。 寨门后百余步就是成片的营房,在后面有议事大厅,还有寨中头领住的小院。蒲本宜命令分兵四处,包围各个营房,将贼人们出其不意抓起来,自己则亲自带一队人往后方小院去抓程阿官那大贼,要来个擒贼先擒王。 刚分派定了,才走出几十步,忽然营房前的空地上燃起一堆大火。 “不对,谁让点的火?咦,有问题!不好,该不会……”没等蒲本宜想出个所以然,忽然四周锣声大噪,遍点起火把。 傻子也知道中埋伏了,蒲本宜赶紧下令撤退,但寨门已从外边闭上,四面八方涌出来一群群手持刀枪的喽啰,又不知从哪里飞过来几阵羽箭,『射』的人哭爹喊娘。 蒲家人彻底『乱』了套了,被早有准备的灵龟寨猝然一击,从原来的志得意满变成了魂飞魄散。 蒲本宜顾不上管大队人马,自带几十个亲信打手就要破寨而出,眼见有一处没有火把也没有贼兵的地方,几个人搭起人墙就先将蒲本宜送了出去。 蒲本宜从墙上跳下去,下边有几个人接着,“你们干什么,唔……”他误以为是自己人接应,却不知墙下正是叶承等人等待多时了,从头到尾看着他如此配合的一步步走入圈套,丝毫无误,可笑蒲本宜还自以为尽在掌握中呢。 蒲本宜是个自我感觉良好却胆小怯弱的人,他带来上千人,人数甚至比灵龟寨还多一些,如果遭攻击时果断处置稳定阵脚还不一定会输,但他见势不妙就弃军先逃,手下群龙无首被一网打尽,实在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抓住蒲本宜是叶承的计策中最重要的一环,剩下的蒲家乌合之众混『乱』之中没抵抗几下就被迅速控制。 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蒲本宜被抓后就一直低头不语,装哑巴了,再也没有往日趾高气扬的劲头。程阿官等人虽然素与他有仇,但也没来虐待,更没杀他,因为要拿他换人。蒲本宜被『逼』无奈写下亲笔书信,连夜送往蒲家大宅。 近千蒲家船员、打手都被抓获,其中二百人被挑出来交换黎升的船队,由蒲家派船送人出来。而蒲本宜本人则在第二批,与黎升、程蛟作为交换。换俘都在海上,双方都比较守规矩,没出什么意外,主要因为叶承等人一直掌握着主动权,蒲本宜的小命还攥在手上呢。事后蒲家还有六七百人被灵龟寨扣留着,要么拿钱赎,要么就放在岛上受苦,这就要蒲家自己权衡了。 程阿官至始至终都没发觉是在被人当枪使,只知道是叶承等人帮他救回了儿子,大有感激之心,从此就算交上了朋友。 黎升经历了一个月暗无天日的折磨,人都瘦了一圈,他与二百多船员终于回到安全地带,恍如隔世,黎宝也吃够了苦头,终于明白父亲在他生命中的分量,或许今后不会那么吊儿郎当了吧。 叶承在谋划救人的整个过程中,并未多要一兵一卒、一钱一物,而是步步为营、引蛇出洞,驱虎吞狼、借力打力,充分显示了他过人的才能,其智勇果决,实有张镝的影子,可见用人得宜。 “南海事毕,幸不辱命”,叶承写下一纸短笺,请一个随从快船北上报讯,自己留下再处理一些后续事宜,几日后也随黎升的船队一起北上了。 第四十八章 铜铳新成 得利器如虎添翼 在昌国,戴小猫的铜铁作坊经过昼夜不歇的努力,终于打造出了第一批铜铳。因废品率高,只能多复制陶范,多浇铸试验,为此原本五千贯的充足预算竟超支了一点,平均到每一具铳上,造价达到了二十几贯,一般人还真用不起。好在最终这五十具碗口铳,二百具盏口铳都按期完成了,甚至比原计划还提前了几天。 对此最兴奋不是带兵打仗的那些武将们,反而是康棣这个文人。作为张镝的好友,他不计个人得失,义无反顾的跟随南下,但打仗的事他不会,经营管理的事一时也帮不上忙,很有一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 不过在造火铳的过程中,他却发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他原本从张镝口中听说过“火竹筒”这种火器,当时就很有兴趣,对于用铜铁造铳则更加痴『迷』。一头就扎了进去,与工匠同吃同住,有问题虚心求教,如有所收获就都记在自己的笔记上,张镝也为这种精神所感动,毕竟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务虚而不务实,能这样热爱并践行实用技艺的实在太少见了。普通工匠很少识字,技艺多为口口相传,一旦后继无人就很容易失传。但文人就不一样,可以将技艺原原本本的写下来,千百年后人们还能看到学到,所以康棣这样的人才是可以将火器发扬光大的希望所在。 “砺锋大才,能想出火铳这样的神物,将来必能成我大宋之军国利器!”这日张镝一进门康棣就夸上了。 “不如同去试它一试?” “正合我意!” 命人将两具盏口铳、两具碗口铳抬出,这盏口铳只有十几斤重,碗口铳也就三十多斤,一般一个成人就可以提着走,但若像火竹筒一样装在长杆上单兵『射』击却又显得笨重了些,所以按设计主要用途还是布在船上的。 张镝与康棣先带人将大校场清场,立了几块大木板作为标靶,又请了胡隶和众将领一起来观看试铳。几名士卒找了几个木架,将铜铳固定好,再往铳管中装填火『药』,用木棍捅紧压实,又塞入小卵石、铁渣之类的小颗粒硬物,仍旧压实。 引线点燃,丝丝的蔓延,点燃铳膛里的火『药』,火『药』剧烈膨胀,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铳膛内的石子、铁丸如暴雨一般泼洒到二三十步外的大木板上,顿时将寸许厚的木板打的千疮百孔。 四只铳都试过,威力比起原本简陋的火竹筒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盖因金属铳管更耐压力,可以放入更多的火『药』,不必担心一下就炸裂了,『射』程自然也更远,而且还能重复再放。不过缺点还是很大,过了五十步之外就完全说不上准头,几十上百的铳丸以大扇面铺开,并不是向前直『射』,距离一远就没了力道,别说不能将木板打穿,大部分铳丸早就偏离目标了。 而且盏口铳和碗口铳『射』程并没有太大差别,碗口铳虽然装『药』多,铳丸也更多,近距离可能威力更大,但过了五十步照样无力。看来也就接弦之时打上一波,消灭近前的敌人而已,想要破船太难了。 在众将赞叹声中,只有张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身旁的康棣齐祸看透了他的心思,悄声道:“砺锋可是叹这铜铳『射』程不足?”张镝点点头表示默认。 “不妨事,且再打两铳看看吧!”康棣略带神秘的笑了笑,而后对着不远处试铳的几名士兵吩咐道:“换大石丸!” 士兵们应命抬出一个大木箱,一打开,变魔术一般取出了几百颗二寸许直径的小圆球,将圆球填入装好火『药』的碗口铳铳管中,大小正好合适。 原来康棣琢磨了很久,也取了火竹筒之类的实物试验,早就发现了散弹『射』程不足的问题,就在烧制泥范之时另外让人制作了一个陶模,专门压制出大小均匀的几百颗泥丸,在窑中烧制后就成了碗口铳的专用弹丸。 大木板被远远的挪到了百步之外,两门碗口铳先后发铳,二中其一,一寸厚的木板被打出一个巨大的洞。 再往后挪至二百步远,铜铳的准头很低,连发四五铳才中其一,仍将木板打飞一角。 “太好了,就是需要这样远,子华可记一大功!”张镝赞道。 康棣答道:“不敢居功,皆众人之力。此物虽尚不完善,但威力初成。若将其列于我军战船之上,以铳口内衔大石弹,照准贼船底膀,依序施放,打过一铳又打一铳,平水面打去,以碎其船,最为便利。今后水战,又何惧蒙鞑!” 此时铳炮之类刚刚萌芽,张镝已经走在时代之先,但他也未想道同一管铳还可分散弹和石弹两种打法。散弹杀敌面广但『射』程太近,实弹一发只中一处,但力量集中可以『射』远。虽然这只是一层窗户纸,说白了大家都知道了。原理虽然简单,但贵在能率先发现,也只有康棣这样一直钻研才能得出。 众人好奇的看那一箱石弹,一个个烧制的大小匀称,边角还稍稍打磨过比较光滑,放入铳管当中刚好填充,不差一点,气密『性』很好,难怪能打的远。 这些石弹都是两寸左右,并没有更小的,也就是说只能供碗口铳用,没有适合盏口铳的,这倒不是因为漏做了,而是因为盏口铳本身口径比较小,适合打人不适合打船,而现在这两种铳精度又没有达到几十上百步外击中目标的程度,所以还是以散弹攻击二十步内的敌人比较适宜。 水战时,先在较远距离用碗口铳打大石弹,击破敌船。待敌突进,则大小铳都装散弹,重点攻击敌军人员。如此远近搭配,形成交叉火力。 张镝对校场试『射』的结果基本满意,尤其是散弹与石弹分别搭配,是一个重要的启发。回到工坊,与康棣又做了些交流。 康棣认为当前的火器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首先是火『药』的配方还应更细更纯,现今的火『药』太粗太杂,严重影响『药』力。其次铳管还能加粗加长,可令『射』程威力继续增加。最后一点是铳丸和火『药』量要试验出一个最合适的搭配量,建议火『药』定量、弹丸定重,『射』程就能更好调节。 张镝听后恍然大悟,有一种“火器还能这么『操』作”的感觉,这就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的道理,康棣比任何人都热爱火器,精心钻研,颇有所得,短短时间近乎成了火器专家。 为此,张镝略一思索就对康棣道:“子华,所谓术业有专攻,我有意将火器作坊的事交你专管,不知子华兄能否屈尊?”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能担此任,荣幸之至!”康棣会心一笑,爽快答应。 对于堂堂进士,担任一群工匠的头儿确实有点屈尊,不过康棣满不在乎,乐而为之,他本就不是迂腐之人,否则也不会抛下功名利禄跟着张镝来到昌国这海外岛屿。他一心要做一些实事并且深信火器将是改变这个时代的致胜之宝。 张镝望着康棣坚毅的神情,忽然想起许久以前杜神仙送给他的一句话,“御敌之术在于水,克敌之术在于火”。这克敌之火,莫不是火器的火?张镝自顾的自点点头,坚定了信心。 第四十九章 军法当肃 当街明纪杀兵痞 府城集兵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各种准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三个营两千多人都不停歇的紧张『操』练,一系列歼灭海盗的战役更是提供了宝贵的实战经验。第一营自然还是精兵气象,越打越强。二、三营虽然原本多是海盗当中去粗存精收编而来,但严格按昌国军的『操』典训练过一段时间后,初步看得出正规军的样子了。 兵船、战船也已经收集了二十多艘,每船满载可纳士兵一二百以上,新铸的二百多门火铳被装进其中五艘大船当中,每船装碗口铳十门,前后各一,左右弦各四。盏口铳则每船装四十门,前后各五,左右弦各十五。这些炮船全作为第一营的主要载具,让精锐的装备精上加精。另外十余艘兵船也都装备了火竹筒、弓弩及各类冷热兵器。 兵马器械准备完毕,只留下作为后勤辅助的巾帼营以及康棣主管的兵器作坊继续生产,另外就是将士们的亲属。 张镝的家人都来送别,张父先与胡隶这个老兄弟打趣两句,又对儿子勉励一番,要他专心杀敌报国,不以家人为念。张母也拭泪叮嘱了儿子几句,万望平安,张镝都一一应下。 最后是许小娥秋波盈盈与丈夫说话,她凑近张镝耳边轻声道:“奴家有喜了!” “啊!有什么……?” “你要当爹了!”许小娥娇嗔道。 “当真!” 张镝仿佛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巨大的幸福感击中,简直激动莫名。 也不顾大庭广众,将妻子抱起来转了两圈,对着她仍旧平平的小腹喊道:“儿子,你先等着啊,爹爹去打个打胜仗再回来见你!” 众人见一向沉稳的张镝竟如孩童一般又笑又跳,都乐得大笑,略显沉闷的送别增添不少欢乐气氛,这似乎是个好兆头。 依依惜别过后,数十艘满载士兵的大船向着庆元方向驶去…… 早在两天前,庆元府已经来文催促前去集兵,胡隶、张镝并不怠慢,两天内就准备好动身了,紧接着周都监的文书也来了,竟要昌国兵的兵籍名册,还要张镝、胡隶亲去参见。 胡隶气不打一处来,骂到:“周进是个什么东西,一条癞皮狗而已,还想吃现成的,拿我的兵权?” 张镝也冷笑,三路义兵本就是并列关系,赵知府都没发话,啥时候轮到他周都监来发号施令了!想来袁镛那里应该也收到了周进的文书,但肯定也不会有人理他,张镝的意思就是置之不理,随他做白日梦去。 刚到庆元,又有人送来一份文书,打开一看,还是那周都监的,这人也太自以为是了。拆开一看内容,更是让人气闷,里头竟写着禁止昌国、黄林镇两处义兵进城,只许城外扎营。理由还冠冕堂皇,说什么“乡兵义勇,不比经制之军,只恐军纪难肃,有扰百姓……” 胡隶看罢气急,当即准备进城论理,不过被张镝劝下,马上就要出兵,也不在乎在城外暂驻,先让那跳梁小丑在城里再蹦哒两天。 扎营方毕,稍稍空下来一点,张镝巡视一圈后便带领几名士兵往城内走去,准备到府库再碰碰运气,因为手下士卒从五百增加到两千,兵甲器械又有点紧张起来。府库四周这一片现在都是周进的地盘,一路上见三三两两的兵卒大部分流里流气,站没站样、坐没坐相,甚至衣冠不整、满嘴酒气,看的张镝直皱眉。 经过一处热闹街市,忽然听到阵阵喧哗,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 “小娘子,羞什么?不就亲个嘴嘛!亲个嘴我就结账……” “嘿嘿,小娘子,你家那短命丈夫死了几年了,难道就不想男人?” “对呀对呀,咱兄弟可以效劳,只要小娘子点个头,咱今晚就来,哈哈哈……” 原来是四五个兵痞在街边酒馆里喝多了,借着酒劲调戏开店的的小寡『妇』。 那小寡『妇』连连哀劝:“各位大哥,酒钱我先不收了,求你们快走吧!” “嗬!……笑话咱付不起酒钱!?” 小寡『妇』不住说好话,但无奈几个兵痞得寸进尺,只是无理取闹,各种『淫』词浪语,还趁机拉拉扯扯,使得那小寡『妇』惊叫不已。 那店里的小伙计过来劝解几句,却被其中一兵痞挥拳打倒在地,嘴角磕到了桌子血流一地,痛苦呻『吟』。 围观的百姓眼见得兵痞作恶,只可惜慑于他们腰上佩着刀,敢怒而不敢言。 张镝进入人丛,正见了兵痞调戏『妇』女又行凶伤人的一幕,他心中冷笑,这就是周进口中“经制之兵”的军纪?简直无耻!他怒喝一声:“大胆贼子,与我拿下!” 身后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卫齐声应命,跃上两步,轻巧的一两招擒拿,便如拎小鸡一般将四名兵痞反剪了双手拖至门口,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兵痞们丝毫没有还手之力,都被一脚踹翻并排跪倒在地。 围观百姓纷纷喝彩叫好,不仅是为张镝等人惩恶扬善叫好,更是为亲兵们精强悍勇、干脆利落的风格而喝彩。 被抓起的四名兵痞似乎颇有不服,他们不认识张镝,还以为只是四明书院那边来的普通读书人,这两日他们见多了带兵的秀才,对此是有些不屑的,觉得不过是一介弱书生不伦不类的配把剑,再带上几个泥腿子,哪里能成什么事。 那带头的兵痞梗着脖子仰头瞪眼,借着酒劲奋力挣扎,但身后一双手如铁钳一般抓着,让他动弹不得,仍不甘心狂叫道:“死措大,不想活了,打你爷爷!” “不守军纪,『骚』扰百姓,不想活的正是你这几个撮鸟!”张镝将佩刀抽出,抵住这人脖颈,比划了一下,亲卫会意,将这兵痞的身子压低了一些。 “想做甚?休要唬人,我乃周都监衙下什将,你是甚么东西?”这兵痞有些怕了,但嘴上依旧强横,抬出了周都监的名头。 张镝眼中寒光一闪,他向来不嗜杀,但今日见这几个兵痞如此妄为,已有心杀人立威。早就看不惯那周都监,原本为着大局一再隐忍,谁料他带的都是这么些祸害。看来必须要打一打他的脸,让他识相的收敛些,别丧尽民心,坏了勤王大局。 “我是甚么东西?”张镝反问,嘴边还挂着笑意,手上长刀已如闪电般劈下,三尺鲜血飞溅,一个人头滚落阶下,那人头脱离身躯的一瞬间还在想“这措大,好快的刀”。 领头的一死,剩下的三个兵痞顿时屁滚『尿』流,冷汗一下,酒也醒了大半,他们根本未曾想,这看着儒雅的读书人杀起人来这么狠,根本不带一点商量的。 张镝将刀上血迹在那抽搐不止的无头尸身上擦抹干净了,一回头,三个兵痞急忙磕头讨饶,他看都懒得看,收刀入鞘,吩咐亲卫将他们押送去周都监府上。杀鸡儆猴就可以了,用不着把鸡都杀光了。 周都监的耳朵比狗还灵,没等把几个兵痞押过去,他已气势汹汹的找上来了。 “姓张的,你好大胆,敢当街杀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当然有!我杀得正是违犯军规国法之人!”张镝迎着周进的话头,坦然无谓。 “我的兵,轮得到你来杀!?” “朝廷之兵,怎成了你家的,周都监莫不是想拥兵造反?” “休得污蔑......你……擅杀军士,该当何罪!” “擅杀?敢问周都监,何为擅杀?明犯法纪,酗酒闹事,该不该杀?滋扰百姓,行凶伤人,该不该杀?出言不逊,目无上官,该不该杀?” “混账!我的部下,不劳你管教!” “周都监军务繁忙,张镝略效微劳,不谢!”看着一张肥脸涨成猪肝『色』的周进,张镝却心中大快,有心揶揄。周都监的官威唬得了别人,在他眼里却连屁都不如。 “你......牙尖嘴利!强词夺理!”周都监气急败坏,若是常人,早就下令抓起来了,但张镝堂堂进士,手上又有军队,实不敢不敢拿他怎么样,眼看着张镝带着几个亲卫扬长而去,气的咬牙切齿。 周都监这样的人就是欺软怕硬之辈,像一些熊孩子,能欺负人的时候使劲欺负,一旦碰到硬的,反被别人给欺负了,马上就会去找家长。周都监受了张镝的气,马上就找知府赵孟传告状去了。 赵知府仿佛是个泥塑的菩萨,素来无为而治,图些虚名,被周进之流又哄又捧,心中飘飘然,在勤王诸事上基本上没有亲自管过什么事,所以才由得周进这厮搅风搅雨。 但他不管事并不意味着糊涂,这件事上还是能分清黑白的,一方面,张镝之才他是素来认可的,另一方面,周进在城内的作为他也略有所闻,所以周进这一状告上去,他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谁曲谁直。 张镝毕竟是首倡举义之人,还是一路义军大将,哪能随便动呢,所以赵孟传显示了难得的原则『性』,任由周进的谗言也未松口。 “砺锋不是那样胡作非为之人,那军士必是犯了军法,被他撞上。或许是处置过严了些,但大军开拨在即,严格治军也是应有之意嘛!”赵孟传先给事件定了『性』,他不可能因此而处罚张镝,这是确定无疑的。 周进气闷难消,“府君,可是......” 赵孟传作为名义上的三军最高统帅,也不好显得有偏袒,权力制衡的道理他是懂得的。所以看着气狠狠的周进,他又和起了稀泥,和颜悦『色』道:“周都监近来劳苦功高,实为我庆元义军中流砥柱,三军之中,你为长,需知精诚团结。这样吧,明日正好军议,我让砺锋当面向你认个错,他年少血气方刚,做事武断了些,作为长辈的也需担待些嘛!” 周进吃了憋,告状也不成,怏怏退下,但与张镝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第五十章 誓师勤王 庆元府拥众八千 第二日军议,便是要决定正式出兵了,原先赵孟传已向临安上了一份言辞恳切、感人至深的奏疏,表明了自己对太后、皇帝、对朝廷的忠贞和万死不辞、勤王报国的坚定决心。朝廷很快下了公文,嘉奖赵知府的精神,指示他尽快起兵北上。果如张镝预料的那样,朝廷岌岌可危,已经顾不上宗室不掌兵的忌讳。事实上,七月份太皇太后诏书传往各地后,起兵应召的寥寥可数,像赵孟传这样逆流而上的实在难得的很,所以收到庆元府的表忠奏折后,太皇太后感动流泪,心中慨叹“真正心疼赵家的,还是咱赵家自己人啊!” 赵孟传在军议中当众宣读了太皇太后的亲旨嘉奖,内中几度哽咽,不说这里面有几分做戏的成分,至少在现场,很多人都被感动了,甚至赵孟传自己都被感动了,感动于这国难之时显忠臣的拳拳之心,感动于这壮士一去报国恩的壮怀激烈。 一番煽情过后,就是军议的重头戏,要定职掌,明进止,其实也就是争军权。 周进原以为自己军职最高,地位只在赵孟传之下,至少应是诸将之首,总司军令。他又很会跑关系,骗的上官欢心,渐渐地赵孟传就将之列为腹心。加之作为文官的赵孟传自己不晓军事,原本也打算重用最赵进,任他个三军主将,义兵统领的职务,自己则挂个大义名分,专心挣点政治名声。 但是这样安排胡隶、袁镛怎会心服?论人数,袁镛最多,论军力,胡隶最强,赵进除了都监的名头,手下一班摆不上台面烂货,根本无法与胡、袁两人并列,何况要爬在他们头上了。 因此袁、胡及四明书院和昌国诸将据理力争,坚决不同意赵进为首,袁、胡二军团结一致,对周进形成二比一的优势,若是强下命令要两方服从,必然会有严重反弹,勤王军就有分崩离析的可能。 这首先是张镝不愿看到的,义军决不能散,否则这么久的准备就打了水漂,但军权也不得不争,不然一个庸才统领全军就是一种灾难,绝不能接受。 当然义军分裂的结果同样也是赵知府没法接受的,表忠奏疏都上了,太皇太后都泣涕感动,若最终自食其言,岂不成了千古笑柄。 甚至这也是都监赵进无法接受的,若勤王军解散,他的权力何来,他的威风何来? 几方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争论过后最终达成共识,三支义军仍旧并行,分为前中后军,赵孟传自任三军统领,总督元戎。 胡隶为先锋大将,统领本部昌国兵马作为前军。 周进为中军统领,带本部三千人居中坐镇,护卫中枢。 袁镛为后军主帅,与自己的门生弟子率义兵三千保护辎重,防守后路。 最终的分配,还是能分出一点亲疏远近,胡隶作先锋,虽然有机会立功,但同样也意味着危险最近,只能由最精锐的力量担任,除了昌国军,还真没有第二家可以选。 周都监为中军,前后都有友军可保安全,虽然打仗的机会不一定如前锋那么多,但作为护卫中枢的力量,分润一个参赞军务、协助运筹的功劳是轻而易举的,这样稳妥而风险甚小的活儿正好适合周进这样的家伙,也正是因为他溜须拍马做得好,得赵知府欢心才得此任。 袁镛的后军护卫辎重责任很大,是敌人破坏的重点,一有不慎就要背锅,但它又没有前锋那样多的机会博取真刀真枪的军功,所以是三军之中相对最差的差使。 虽然仍旧不见得公平,但三方总算达成一致,各自回营准备,仍安原定出兵日期不变。 九月初一日,誓师出兵。 大校场上旌旗猎猎、铁甲锵锵,三支兵马明显分成三个阵营。 昌国兵们龙精虎猛,站立如松,哪怕是后整编的二营、三营也整齐划一,进退有度。 秀才兵们目光坚定,气势昂扬,虽然队伍有些参差,但总体观感良好,他们用的是张镝提供的与昌国兵相同的『操』典,甚至有不少昌国老兵为教头,虽训练时日尚短,但军队气质已有些近似,大致与昌国军二、三营相仿佛。 都监兵们原是些役使厢兵,招刺甚烂,体格不佳,训练不勤,军纪不严。后来更是招了大量的地痞无赖、街头混混。看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帽斜衣歪。在初秋的太阳下,有的人面『露』不耐、搔头拭汗,有的人左顾右盼、窃窃私语,哪有一点军队的样子。 校场正北,早已筑起三层土台,台上遍列五方旗帜,建有白旄黄钺,兵符将印,香案上供奉着三牲太牢。赵孟传作为三军主帅,整衣佩剑,迈步走上土台,焚香再拜。宣读勤王盟誓,誓约曰: “夫天降丧『乱』,国步艰危,丑胡乘衅,祸『乱』中华,万民切齿,九州悲悼。 臣妾大小,莫不思竭筋力,肝脑涂地,以抗暴元。 今我庆元上下,乃奉天子明诏,纠合义兵,并赴国难。 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必无二志。 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 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读毕盟誓,在赵孟传带领下,众将依次向北再拜,饮三牲血酒,歃血为盟。 八千义军,排满了大半个校场,两架巨大的战鼓隆隆捶响。赵孟传拔剑高举,台下士卒长枪拄地、钢刀击盾,三军齐呼“必胜!必胜!” 走下高台后,赵孟传乘坐驷马所拉的战车沿着校场北侧大道从东到西观阅三军,后边三支义兵主将各乘二马所拉的战车,跟随观阅。望着如『潮』人海,为着同一目标汇聚于此,气势勃发,任谁都会被这气氛感染,激起一阵雄心壮志。赵孟传也深受鼓舞,观阅之后,下了战车亲执金鼓,按照既定议程亲自指挥阵列,身边军令官根据他的指示,挥动各『色』令旗,金鼓手也各按指示,一下鼓声雷鸣,一下金声急催。校场中八千义军,则在军官带领下,按照令旗、金鼓的指挥,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攻守变阵,每动一下就齐声呼喊一声。 “虎!虎!虎!” “杀!杀!杀!” 千人同声,声震天地,端的是雄壮无比。 这样的军阅『操』演虽然漂亮,但其实都是些基础的站队行进和最简易的阵型变化,对于严格训练的昌国兵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各类军令都已牢记在心。即便袁镛的秀才兵成军时间不久,也能做到进退有据。只有那些都监兵们队列勉勉强强,变阵混『乱』不堪,简直像个笑话。 严格来讲,部伍不整,带兵将领有罪,赵孟传甚至有权当场下令将周进当场处斩,但他自认宽厚,又有心偏袒,轻轻带过,连指责的话也没有,总的来说他对这次检阅的效果已经很满意了,只是一点小瑕疵嘛,可以原谅。后边的胡、袁、张等人虽不满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算这么过了。 德佑元年九月初一日,誓师大阅之后,庆元八千义勇,号称精兵二万,调集大小船数百艘,走水路从钱塘江南岸出海口向北进发,直趋临安…… 本书第一卷“出洋”,共五十章到此完结。这一卷是主人公初出茅庐逐渐壮大的过程,从咸淳十年八九月间开始,至德佑元年九月为止。整整一年时间,主要立足于发展,从孤身一人东行庆元,到下南洋经商布点,再建制成军,终于有力量去做更大的事情。 下一卷“勤王”,敬请读者大大继续关注,这一卷预计会更多着墨于战争情节,主人公要带兵北上正式开展抗元斗争了。 第五十一章 勤王军至 升官加爵受封赏 从端平二年(1235)算起,到现在的德佑元年(1275),蒙古人攻打我大宋整整四十周年了。 四十年,对于此时的人们,差不多是足足两代人的时间。大宋已经换了三代皇帝,蒙元也已经变更四任大汗,甚至其中一任大汗还因攻宋而死(蒙哥汗,攻合州钓鱼城时受伤致死)。 如果将国家比喻作人,则我大宋恰似一个又伤又疲的病人,在抗争了四十多年后终于要力尽不支了。 二十年前,蒙古灭大理、屠川西,大宋侧后尽失,如折一股。 七年前,蒙古破襄樊,沿江东下,上游防线不为我有,大宋再断一臂。 近年来,鄂州、丁家洲、焦山连败,恰如半身残废之人又被连连击中腹心,毫无招架之力。 剩下的只有两淮、两浙、湘、赣、闽、粤之地。 两浙中枢所在,是为大宋之头。 两淮是临安现存唯一屏障,正是大宋之左臂。 闽、粤是暂时平稳的后方,算作大宋左股。 湘、赣随时受上游元军威胁,正是空门尽『露』的胸腹之处。 另外,川东、荆湖部分地区虽仍忠于宋庭,但几乎隔绝往来,成为飞地,类似右半身残存的一段肢节。 如今,大宋失一臂、折一股,只有半边残躯勉力支撑。而对手蒙元却在吞噬了他的血肉后越来越强,双方的力量对比已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试想一个人被断了一手一脚,身体多处重伤,连站都站不稳的情况下,还能指望他打败敌人起死回生吗? 恐怕很多人的回答都会是否定的,但总有那么一批“不识时务”的“痴人”,坚信这个国家可以绝处逢生,坚信还有机会以弱胜强。 张镝就是其中之一,袁镛也坚定不疑,胡隶也算上一个。 至于赵孟传,不知道算不算信念坚定的那批人,他的勤王意图,旁人不得而知,到底是作为宗室贵戚的使命感,还是忠君报国的责任心,又或者只是为了博的更多政治资本、图名求利? 而那都监赵进,更不用说,只是个随波逐流之辈而已。 八千义军的领导者们,怀着各样心思来到临安勤王。而在他们到来之前的数月里,监国太皇太后谢道清已多次下哀痛诏,要各地宋军带兵入卫临安。但由于元军控扼长江防线,又驻兵瓜洲、和州,使得两淮宋军交通堵塞难以渡江。四川、荆湖等地宋军也受元军牵制、自顾不暇,无力脱身。故而受召勤王的部队寥寥无几,不过勤王者虽少,也并不是没有。此前已有郢州守将张世杰、江西安抚副使文天祥、湖南提刑李芾、知淮安州兼京东招抚使夏贵、都统制刘师勇等人先后派兵入卫。 这些难能可贵的忠臣义士,朝廷大事封官加赏,如张世杰很快被提拔为保康军承宣使,即便焦山大败后还加封为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总都督府兵;加文天祥为浙西、江东制置大使兼知平江府;升李芾为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升夏贵为枢密副使、两浙宣抚大使;加刘师勇为和州防御使。 但对于苟延残喘、败绩连连的大宋朝廷而言,这一点勤王力量不过杯水车薪,临安及周边情势仍在不断恶化,兵力越来越捉襟见肘。陈宜中没办法,下令将临安城内十五岁以上男子全部籍以为兵,号称武定军。但这些新募士兵老的老,少的少,甚至有不少还是不满四尺的孩子,让观者寒心。 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庆元义兵八千之众,于最危难之时逆流而上,就是雪中送炭之举。先前勤王之人都已加官进爵,后至的庆元义军自然也不会例外。也就是说,赵、周、袁、胡、张等领兵者铁定是要升官了。 大宋朝廷已经穷途末路,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官爵赏赐了。 大军才到,驻兵城外,太皇太后就亲自召见赵孟传为首的几名领兵官,嘉奖慰劳。 廷对之时,赵孟传痛哭失声,连称“护卫来迟,令太皇太后忧劳,罪该万死”之类的话,谢太后心中有感,也抹了两把眼泪,称赞赵孟传公忠体国,是宗室们的表率。周进也乘机搭上两句话,声泪俱下,大大的表了一回忠心,也被谢太后赞为“忠臣”。袁、胡、张三人则行礼如仪,中规中矩,形象庄严,但都没有在廷对上说话,其实是没机会说话,因为戏份都被赵、周两人抢去了。 太皇太后召见之后的第二日,宫中就有诏旨下达,不出意外的升了几个人的官,赵孟传为首,授华文阁直学士,擢浙东制置使,仍旧兼知庆元府,总领浙东义军。周进升浙东路副都钤辖,迁上阁门副使,任浙东义军正将。这两人都是表忠心表的好,加之原本就有官职在身,所以封赏在前。 赵孟传的几位僚佐也被举荐任官,最主要的如闲居庆元的进士谢昌元,过去他与赵孟传、袁镛一起号称“三友”。赵孟传号令起兵后,袁镛以文人身份自己领兵,专心于军务,又因与周进等人的摩擦,赵、袁二人的关系有所疏远。而谢昌元仍旧常在府衙中行走,与赵孟传、周进都还比较亲近。这回随军北上,有升官的好事,赵孟传自然也没忘了他,向朝廷做了保举,诏旨下达,他的名字在赵、周之后,列第三位,被任为将作少监。实际也不去将作监报到,而是仍在军中作为赵孟传的高级幕僚,参赞军务。 接下来是胡隶,升为秉义郎、睦州都监,任浙东义军副将。 袁镛、张镝二人本就有进士功名在身,所以授的是文职,袁镛授淮南西路无为军司户参军,张镝授福建路汀州通判,二人都兼领浙东义军副将。 这其中带地名的官大部分只是遥领而已,像胡隶的睦州都监、袁镛的无为军司户参军、张镝的汀州通判,朝廷都不会要求去实际上任,只不过代表一种地位而已,在带兵勤王的紧要关头,真正重要的是最后那项军职,也即总领义军、正将、副将之类才代表实实在在的权力。 宋代官制复杂,光从名字上很难区分大小,总而言之,他们都升官了。 除了几位主将,军中一批中级军官也被授予三班奉职、三班借职、下班祗应之类的低级武官职位。如昌国军中陈闵、何绍基、褚世尧等营将、都将,原本都只是内部任命的军头,现在也总算成了正儿八经的朝廷经制之官。诸人新鲜了一阵之后,发现一切也都没什么改变,除了背上个空名,带的兵、做的事都和过去一样,当了官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嘛,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张镝也不太在意这些,官职不过是个名号,没见朝中那么多高官显宦都跑路了吗,归根结底,手上有实力,能踏踏实实做事才是重要的,他更关心自己苦心拉起的这支义军将会如何安排。 此时大宋左丞相陈宜中受命建都督府于临安,各地勤王军马也都受其节制。他传檄各地,号召勤王,并令多次战败后失去建制的散兵游勇各归本部。淮东军马都归建李庭芝部,淮西归夏贵部,沿江诸处则归属汪立信部,京湖、四川归朱祀孙部,江西归黄万石部,两浙等地的义军和散兵游勇则归张世杰统领。 胡隶和张镝的昌国兵本部,经扩充后也只有两千来人,若只是这么点人马,朝廷也未必重视,或许就与普通的小股义军或归建散兵一样被划入某支部队整编消化了。不论是归汪立信还是归张世杰,结果都是一样的,很可能成为棋子和炮灰。如果那样,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脱离指挥孤军奋斗,要么彻底失去主动权。但张镝却早就设想好了第三种选择,在当初揭了勤王诏书回庆元时就想到了造势,将赵孟传和袁镛拉下了水,集起了八千之众,八千与两千就是两种概念,让朝廷不得不慎重对待,也不会轻易将其兼并整编。加之有赵孟传这样的大臣背书,这支部队的分量就更重了。目前来看,张镝要造的“势”大体已成,勤王大业算是顺利走出了第一步。 但是,大势虽已造成,离张镝的目标却还很远,他需要的是主导这支部队,而不是仅仅融合于这支部队。八千人中,二千昌国兵是嫡系,可以完全掌控。袁镛所属的三千秀才兵与自己联系密切,是可以信任的友军,只要条件合适,就能与昌国兵合二为一。唯一麻烦的是原来的周都监、现在的周副钤辖周进手的下三千人,这些人与自己毫无瓜葛,甚至有些敌意,是名义上的友军,却比敌人更危险,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猪队友”。这三千人是在张镝的预料之外的,偏偏最得赵孟传的信重,赵孟传看着诚朴,实则老谋深算,或许早就为自己留了一手,周进的兵虽然战斗力弱,但为数不少,是保持主帅权威的底牌,有这支人马在手,赵孟传的官职才有权威,才能指挥得动独立领军的胡隶、张镝、袁镛等人。就如一个杠杆,赵孟传的显要地位是那个支点,周进的三千兵是那根长杆,两者的结合所撬动的就是整支部队的兵权。 同样的,张镝如果想要架空赵孟传,掌握整支部队的指挥权,那周进及其手下的三千人就是第一个障碍。现在似乎还不是去除这个障碍最好的时机,哪怕自己掌握了八分之五的实力,对方只有八分之三,但那八分之三还附带了主将的光环,让自己不得不顾虑。 或许需要一场战争,让战争证明自己的实力,让战争做一次洗牌,也让战争提供一次机会,好让自己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第五十二章 张镝请战 陆秀夫奉旨犒师 张镝要请战,他就是为了打仗而来。 但领兵到临安三天了,赵孟传忽然没了动静,连军议都没有召开过一次。救急如救火,八千大军为勤王而来,按兵不动徒耗粮饷算什么事。即便未到作战时机,至少也要与众将议出个方略来,下一步如何行动,好让大家有个数。像这样几天里一条军令也没有,甚至主将都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躲在何处,哪里像是来救国家危难的! 张镝心里焦急,胡隶也是不耐,便一同去寻赵孟传问个明白。 赵孟传很懂得及时行乐,把浙东义军的指挥中心设在西湖边的一处别院,当胡、张师徒二人到别院求见时,却被告知大帅不在,详问去处,那门子还爱答不理,丢下一句“不知”,令人好不气恼。最后还是胡隶找了一名相熟的小吏问出了赵孟传的去处,原来是乘画舫游湖去了。二人枯等半日,还是不见人回来,只好愤愤而回。 第二日,再去别院,远远就听到了丝竹之声,张镝和胡隶直闯进去,他俩作为义军中的大将,那狗眼看人低的门子也不敢强制去拦,未及禀报,二人已推门进了内院。 总算是找到了人,而且人还不少,赵孟传正在宴客,谢昌元、周进等人都在座,乍见二人闯入,都吃了一惊,不过赵孟传久居人上,颇有处变不惊的气度,他脸上只是快速略过一丝难以觉察的不悦,马上就一脸笑容的招呼起来。 “阿蛮、砺锋,方要遣人去请,你俩来的正好!”“快看座!” 过去,胡隶是赵孟传一手提拔,算得上亲近,因他敢闯敢干,被称为“胡蛮子”,赵孟传后来就称他小名为“阿蛮”,这倒不是奚落,而是亲切的表现。 “相公不必劳烦,我二人只说两句话就走。”张镝行过军礼答道。 赵孟传并不是宰执大臣,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相公”,不过他已授华文阁直学士,成为馆阁重臣,大宋极重馆阁,算得上是宰相的后备人选,“一经此职,遂为名流”,张镝尊称他为“相公”倒也不为过。 “二位不必多礼,军中无以为乐,恰有宫内送出的御酒,不如同饮几杯!”赵孟传已看出二人来者不善,但仍假意相邀。 “多谢相公好意,但鞑虏未灭,胡某无心饮宴!敢问相公,何日出兵?”胡隶不绕弯子,单刀直入。 “出兵嘛……前日陈相公召见本府,已同意令我军直归陈相麾下,暂驻临安,策应中枢。所以,暂不出兵!” “暂不出兵?淮东淮西,一日三警,前线军情,急如星火,相公竟说,暂不出兵!”急切之间,张镝也顾不得礼节,说话也有点直接。 赵孟传脸『色』微变,但仍带着习惯『性』微笑,说道:“战和大事,陈相公自有安排,何必心急,即来了,先坐下说吧!” “属下要问的话问完了,告辞!”胡隶和张镝看也不看刚为他们布下的座位,拂袖而去。 “真真跋扈,眼里还有没有尊长!”方迈出一只脚,张镝就听到了席间的周进已在那骂骂咧咧,他权当狗吠,也不计较,与胡隶一同出了别院的门,内院的丝竹管弦之声又重新传了出来。 “商女不知亡国恨,西湖歌舞几时休!”张镝忽然『吟』出这两句本无关联的诗句,却正好印照了今日所见。 对于赵孟传而言,他入京的目标已经达到,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官也升了,志得意满,夫复何求,难道还真的要带兵去与凶恶的鞑子硬拼吗?笑话,当然不可能了!校场誓师时的壮怀激烈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谁又会相信呢,也就姓张的,姓袁的,姓胡的那几个傻子才当真。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张镝本以为能借赵孟传来造势,却不知,赵孟传也恰恰在利用他而博名。赵孟传的第一谋士谢昌元就曾悄悄给他举了两个例子,一是文天祥,二是张世杰,两人短短数月间骤得高位,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因带兵勤王吗。当前的局势下,勤王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假设将来大局得保,自己作为救时之臣,地位必然攀升,入朝为相也不是梦想。退一步讲,哪怕大宋朝没保住,他手下有兵有将,就算降顺“新朝”也能卖个更大的价码。现在这第一步已经成功的迈出来了,姿态已经做足,也达到了预期的目标,但下一步,他还没笨到真赌上身家『性』命的地步,适可而止吧。前日连夜拜见陈宜中相公,陈相公“通情达理”,已经任命他守御中枢的差事,短时间内,浙东义军是不需开赴前线了。临安风光好,何不趁这良机尽情游赏呢! 张镝、胡隶回到营中,师徒俩闷闷不乐,这回算是看清了赵孟传的真面目,他那温厚仁义的模样,北上时慷慨激昂的样子都不过是个假象,纯粹是个欺世盗名之辈,屈居其下绝无出头之日,必须要加快进度,掌握主动权。 但又该怎么做,带兵脱离队伍吗,那与反叛无异,只会让小人占尽了大义名分,只会让自己苦心搭起的勤王大业瞬间倒塌,再忍耐一时吧。 几乎与张镝胡隶前后脚的功夫,袁镛也去求见了中军主帅赵孟传,结果可想而知,同样被气的够呛,他的反应也和张、胡如出一辙,愤愤而归。 第二天,空虚多日的中军大帐忽然擂鼓聚将,胡、张、袁等人都是一喜,貌似终于有所行动了,还以为原先是误会了赵孟传。 众将聚至大帐之中,才知并无什么军事行动,而是朝廷朝廷的犒军使者要来了,全军要做好迎接。 表表忠心,做做姿态,赵孟传之流已经做的精熟,说什么话、表什么态,可以和剧本一样提前排定。无非是将领们带头宣誓一下决心,带动士兵们喊喊口号,让朝廷听到、看到自己是多么的忠心。这次聚将的目的,最主要的是让众将领统一口径,检阅使来时,不要『乱』说话,“切切不可言战”,勤王之军竟然“不可言战”,这实在算得上是个笑话了。对此赵孟传给出的解释是“北边”有意派使节前来,陈相公谕令不得“擅启兵端”,影响和谈大局。 蒙元南下以来,接收了大量的汉『奸』,也深谙攻心为上的思想,确实不停的派使节前来麻痹宋庭,但攻势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属于典型的一边做婊子一边立牌坊的作态。 而我宋几百年来从来不缺的就是投降派,临敌想到的首先就是称臣纳币、止兵议和,过去与辽国是这样,与金国是这样,换做蒙元还是这样。蒙古人乐得给宋庭一点幻想,反正一个使节费不了多少成本,哄骗住了宋人正好下刀。 可惜我宋至今不悟,陈宜中之流还心心念念于和谈,奉行不抵抗政策,严令边将不得出击。敌人已经磨好了刀,自己还要伸长了脖子让他砍。 “与虎谋皮!”张镝心中暗叹,但他并不当场指出,因为赵孟传已经没法说通了。但不知这个犒军检阅使是个什么来头,届时或可争取一下。 九月初十日,朝廷以老太后和小皇帝的名义,遣宗正少卿陆秀夫为检阅使,犒劳临安城内外诸军。 驻扎临安东南的浙东勤王义军,是陆秀夫犒军的重要一站,他与若干从人,携带了猪羊牛酒及上万贯赏钱,当场拨下,令全军士气大涨。 陆秀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端端正正,行止得体,穿着整洁的官服,有大臣的风度,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没有什么能够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张镝过去并不认识陆秀夫,但初次见面,心里却涌上来一股难以表述的复杂情绪。他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奇怪的梦,那个痛苦不堪的梦,他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个从未谋面的人。那个梦里,有一个背负天子跳海的大臣,一直记不清相貌,但他见到陆秀夫的那一刻,梦里的这个人忽然面貌清晰了起来,没错,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张镝悚然而惊,但他就是有一种回忆,仿佛是来自未来。有时候,眼前的人和事会那么的似曾相识,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在经历一种轮回,是否所有的未来都是曾经发生过的过去。 当陆秀夫接见诸将慢慢走过时,张镝忽然出列叫住了他:“陆公留步!” 陆秀夫目光沉静,不苟言笑,听到呼唤,他止步回头。张镝的行为不合常规,在一群刻意逢迎的人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不禁让他多看了两眼。 赵孟传皱眉,连连向张镝使眼『色』,又抢先对陆秀夫说道:“此乃恩科进士,新授汀州通判,我军中副将张砺锋。素来仰慕陆公文采,想是要讨教些文学。” 陆秀夫似笑非笑,并不言语,谁会相信在犒军之时忽然有一名军将跳出来要向检阅使讨教文学的。 “陆公,下官非为请教文学,正欲请教朝廷和战之事。” “唉呀砺锋!陆公是犒军使,非监军使,贸然问兵事哪里合适嘛!况且陆公事务繁忙,哪有闲暇谈论!” “陆公见谅,这张砺锋年少,说话做事『毛』躁了些,咱这边请!”赵孟传知道陆秀夫是个铁杆主战派,深怕他与张镝“勾搭”上了,故此赶忙敷衍,转移话题。 陆秀夫却不理会赵孟传的指引,而是面向张镝道:“年轻人关心朝局是好事,本使奉旨犒师,正要宣示诸军,北虏暴虐,我大宋必要抗争到底!” “镝等深受皇恩,必定为国蹈死捐躯而不悔!我有备虏之策一份,烦请陆公代呈!”张镝当场献策,一旁的赵孟传脸都绿了。当面被抢风头倒是小事,就只怕陆秀夫那油盐不进的家伙往朝中『乱』说一通,万一那老太后一时心动,将自己派到前线去。那样的话,即便有陈宜中相公的保护恐怕也捂不住了,那么自己“韬光养晦”的计划就泡汤了。 第五十三章 元使被杀 陈宜中用备虏策 德佑元年九月,元庭向宋庭派了两波使节。这当然不是蒙古人忽然大发善心同意议和了,而是想要借此稳住南宋,好一步步收割。也就是请你伸长了脑袋不要动,我好砍准一点的意思。因为此时的宋国几乎已成了元庭案板上的肉,想要煎炒烹炸都可以。那么得到一个完整的宋国自然比一个残破的宋国来得好,尤其如临安等富庶之地,数百年所积,美女财货不计其数,若是被大军打烂了就太可惜了。所以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谋取全宋。 在这背景下,元庭的使节以出使为名,行招谕之实,每到一处就游说宋人献城纳降,一路下来已有不少城池望风归附,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抵得上几万强兵。只不过并非所有的宋臣宋将都那么好忽悠,第一波元使到达独松关(今安吉县南)时,不仅没有说服守将,反而被抓起来“咔嚓”一刀砍了脑袋。第二波元使又从建康出发,结果刚走到平江府(今苏州),又被宋将“咔嚓”一刀砍了。 这下蒙元再也不用掩藏自己的意图,而大宋左丞相、主掌军国重事陈宜中的和谈美梦也彻底破灭了,不得不考虑抗战的问题。 陈宜中军事才能有限,比如将张世杰的陆军用于焦山水战,将刘师勇的水师用之于陆战,都算是他的代表之作。当前大宋朝的这个烂摊子可真是为难了他,北部防线如同千疮百孔的堤坝,而他又不是一个合格的裱糊匠,往往糊上了一处却破了两处,使得漏洞越来越大。 正当他忧愁无解之时,发现了有人进呈的一条策略。正是张镝的“备虏策”,陆秀夫将此策代呈以后,很快就上了陈宜中的案头。 此策主要是建议利用舟船之利,派水师北上袭扰蒙元沿海之地。当前大宋对蒙元唯一的一点优势就是水军了,临安北靠太湖、东临大海,两面都是水域,得以稍稍挡住了元军的锋锐。按照张镝的设想,若能派遣一支偏师从钱塘江出海北上,左可以入长江,右可以进淮河,进击敌人后方。宋人长期被压着打,甚少进取,元兵后方必不防备。待元军攻势被牵制,就可争得时间在淮西、浙西筑牢防线,朝廷或能暂缓灭顶之灾。 陈宜中见策心动,倒不是说他对这条策略有多么大的信心,而仅仅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就像在全程被动挨打毫无招架的情况下腾出那么一节小指头可以戳敌人一下,就像穷的当裤子的情况下投十块钱买几张彩票赌赌运气,算是在山穷水尽时寻求一种心理安慰吧。 偏师袭扰,看起来可以一试。只不过,派谁做偏师呢?此策既是浙东义军中所献,不如就派他们吧...... 赵孟传耳目灵光,第一时间就知晓了“备虏策”的内容,也知道了该策已被转至陈宜中处。他深恨张镝“不知死活”、“无事生非”,他只想在临安待着,可不想被拉去战场。好不容易取得陈相公首肯得以留京驻守,谁想这番又要起变数,保不定陈相公就拿自己这八千人去试试那破策略的效果。 正当赵孟传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的大谋士谢昌元却踱步进门,面带轻巧神情说道:“岩起,恭喜你又要立功了!” “叔敬何必取笑!你岂不知我的心事!”赵孟传心中又闷,也无心和这位幕僚兼好友打趣。 “岩起担心的莫不是北上抗虏的事。” “没错,陈相公虽未下书,但我浙东义军恐怕免不了要作为偏师北上了!” “我倒有一策可解!”谢昌元胸有成竹的微笑道。 “快快说来!”赵孟传急道。 “不如主动请缨!” “叔敬还是取笑,而今我避之犹恐不及,哪有主动凑上去的道理!” “岩起误矣!我要送你的乃是以退为进、丢卒保车的计策!”谢昌元捋须微笑道。 “如何以退为进,丢卒保车?” “一万人是偏师,八千人也是偏师,两千人也是偏师,陈相公便是要我军做偏师,可会明令需得全军齐出?难道就无前中后军?难道就不需人坐镇中军守御?” “两千人也是偏师!妙!妙!妙!我这便向陈相公请战,届时我做偏师,出兵之后如何部署还不是我说了算!就先遣前锋出海,我则出城百里驻扎中军,运筹支应!” “对,对!运筹支应,呵呵呵......” 谢昌元给赵孟传的计策,仍旧是采用那套雷声大雨点小的伎俩,正如原本大张旗鼓勤王却又按兵不动一样。这回要做的也是名义上主动请缨,实际上却是牺牲部下保全自己,要牺牲的对象自然就是担任前锋的胡隶、张镝。 赵孟传连夜求见陈宜中,赶在命令下达前先去请战,表示要主动担起这偏师袭扰的重任。陈宜中简直有些感动,感叹道:“赵明府真是个忠臣呐!” 此事让他对赵孟传的好印象又加深了几分,现在这样主动报效国家的人越来越少了,值得推荐重用。 经陈宜中上奏,太皇太后感赵孟传忠心,临行又给他加了一波官,在浙东制置使的基础上再擢为淮东总领使,许他号令浙东至淮东之间沿海各路兵马的权力。 偏师袭扰的计划就算这样定下来了,作为最初献策的张镝却仿佛被这些当权者给忘了,也只有真刀真枪用命的时候才会被想到吧。 “姓张的那厮不是很想打仗吗,本府便遂了他的愿!”带兵出城时赵孟传私下对谢昌元恨恨说道,如二人密商的那样,大军出城百里便停下了,宣布中军、后军原地扎营,而单独令前军出海北上。张镝辛苦谋划就是想避免作为炮灰棋子,但最终还是被赵孟传之流摆了一道。 事已至此,张镝、胡隶也没什么异议,与其屈身此等贪生怕死之辈手下,倒不如分兵出来自己北上大干一场。 军令下达,只有袁镛出来为胡、张二人鸣不平,他算是看出来了,名义上八千人出兵,这赵某人却只打算拿两千人去孤军奋斗,这不是弃子是什么?他坚决要求全军尽出,让赵孟传很是恼火。赵、谢、袁这往日的“三友”,已经分道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谈诗论画志同道合了。 赵孟传无奈,只得再分一军,将袁镛的后军派至数十里外的澉浦海口驻扎(今海盐县南,杭州湾北),名义上是作为前锋的支援力量。这纯粹是赵孟传想要把『性』情执拗的袁镛打发的远远的,好落个耳根清净,并不能改变张镝、胡隶作为孤军的事实。这么安排造成一个怪像,使得后军反而跑到了中军的前面,赵孟传没空去想其中的合理『性』,因为他的中军大帐则又开始置酒高会莺歌燕舞了,临安来的犒赏源源不断,他要忙于享受呢。 第五十四章 前锋出海 敌人有马我有船 战争就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利用自己的优势,打击敌人的劣势。而当前情势下,我宋仅有的长处在于水,弱处则在于陆地。张镝选择出海北上,以蒙元控制的沿海州县为目标,而不是陆路行军与鞑子硬刚,就是这个原因。 大宋南渡以来,偏居浙右一百五十年了。其立国根本,乃是凭借其襟江带海之形式,东以大海为屏,北以江淮为界。 一直以来,契丹、女真、蒙古等北方民族之所以能驰骋于中原,屡败宋军,主要依侍其迅如雷电、捷如鹰华的骑兵。但骑兵作战很受地形限制,在平原旷野、大漠风尘中最能张显其疾如庵至,劲如山压,左旋右折,如飞翼故的驰突优势。但如遇林木丛茂、涧谷山埠、沟坑坎坷等地,这些地带则均会成为骑兵的“竭地”、“患地”,遇到水渠湖泊、长江大河,骑兵更是一筹莫展。南宋地处江南,长江、淮河呈东西向流过,横亘在南北之间,再加上它们的支流,遂形成一个密集的江河水网,足以缓冲北方铁骑的冲击力。 北人乘马、南人使舟,大宋步、骑羸弱,要想立足于江南,整个国防必须籍以强大的水军为其支柱,始能抵消北人骑兵之侵袭。在此背景下,朝廷高度重视水军的发展,其规模也不断扩大。在“灭国四十”、无人能樱其锋的蒙元铁骑面前,我宋仍坚持抗战长达四十多年之久,这其中水军出力尤大。应当说,大宋水军对于抵御蒙元入侵,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它在国防中有着特殊的战略地位。 相比之下,蒙元的水军是近几十年才发展起来的,长期以来其战舰无论是从『性』能还是从数量、种类上都不如宋军。直到近年,元军招降吸收了大量宋人水军,其舟船装备和水上战技都有了很大提高,但宋人仍旧保持着一定优势。只可惜因主昏臣弱、外无良将、内无良臣,使得这种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就在两个月前的焦山之战中,张世杰还聚集了上万艘船只,不仅数量多,而且船型高大。可惜运用不当,被元军的小船打的大败。 元军水师中的海上部队素来薄弱,就比如去年忽必烈派了几万人乘着上千艘海船征伐日本,全军竟被一阵大风毁灭殆尽,使得日人从此称台风为“神风”,其实不是台风太厉害,只是元军的海船质量太次。还有一次是十几年前征伐安南,元军水师竟在白藤江口被安南少数民族土着打得大败。再如焦山一战,尽管因张世杰用了铁锁连舟的昏招被元军打败,但当张世杰溃退入海上时,元军却因缺乏海洋战舰和海船水手无法对其进行追击,使其还能逃得『性』命。 昌国军的船队有战船五十余,其中有三十只是昌国带来的,包括了五艘各装备五十门火铳的初级“炮船”,在临安时,朝廷下拨了战船若干,有小蒙冲十余只,多桨船、车船各五六只,这些船则更利于内河使用。二者区别在于海船全赖风帆,进内河若无风就无法行动,而且船底尖又高,水不深就容易搁浅。而内河战船以划桨驱动,无风也能走,甚至如其中的几只四轴车船很是先进,由脚踏驱动,在江面上行走如飞。但内河船船底低平,耐不住大风大浪。因此可以说海船的优势就是河船的劣势,河船的优势又恰恰是海船的劣势,二者完全互补。 虽然赵孟传无义,让昌国军孤军深入,但五十余艘战船、二千余名战士的规模,在江淮之间的海域上已经可以称为强大的力量了,足可纵横一时。凭借张镝、胡隶对军队的良好统御,全军上下,聚可以形成一只重拳,散可以分成无数利箭。按照蒙元水军的平均战斗力,张镝有自信在海上打败两三倍于己的敌人。那么除非元军水师尽出,以上万大军围攻才有可能歼灭自己,这种情况应该不大会发生,所以大体来说可保无虞。 但张镝也深知,船队是自己的根本,如果离了水,这么点人马就根本不够看的。为今之计,重在择一个地方下刀,这个地方必须是敌军防守薄弱之处,同时又须将敌人戳痛了,不能是无关痛痒的小地方。 船队出发一日后,夜里在金山(今上海金山,钱塘江口)驻泊,胡隶、张镝召集众将议事,议的就是应该拿哪里开刀。 摊开简陋的地图指指划划、圈圈点点,按已知的情报,淮南西路、淮南东路(今安徽北部、江苏北部)基本还在大宋手中,江南东路之地(今安徽东部,江苏西南)却大部分已失去,元军沿着长江南下,恰如一个楔子狠狠打入了大宋两淮和两浙之间,而那楔子的尖部就是建康府(南京)。在此形势下,长江下游一线建康、镇江、平江等地成了必争之地,蒙宋两军几十万人马几乎时刻都在激烈争夺。 张镝认为昌国军人少,没必要去大军云集的地方凑这个热闹。他将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了两遍,最终定在一点,写着“海州”(今连云港西)。 选择海州作为第一个攻击点有几个原因,一是该地的地理位置紧要,北可以窥伺元庭看重的山东等地,南可以突击沿淮河一线,戳中元军后路,与淮南宋军遥遥相望。二是海州等地于几个月前才被元军占据,大宋的影响力还未完全消失,更容易居中行事。三是海州有多条河流汇聚入海,附近港口码头岛屿俱有,水军进出及驻泊守战都很便利。 张镝研判了海州情形,并将自己的看法向胡隶及诸将讲解了一番,最后总结道:“这是个好地方啊,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那么,打他一下?”何绍基探出头道。 “打他一下!”张、胡异口同声。 “对,打他一下!打他一下......”众将都兴奋地嚷道。 “好!”胡隶一拳打在地图上,险将桌案打破,图上写着“海州”两字的那个圈圈都被打的皱裂了开来。 “传我军令,明早起锚,北上海州!” “得令!” 第五十五章 侦查敌后 窥东海知己知彼 从金山出海,北距海州八百余里,一路上,前半程都还是大宋的地盘,过了淮河河口便是元军控制区了。 船队携一月之粮,沿途基本不停,沿着海岸扬帆走了三日,领航员表示已接近海州地界。找了一处小河港停船,找来当地渔家问明地分,此地在东海军以南五十里,乘船半日就可到达海州地界。 海州本是宋、金之间交界地区,正因位置重要,所以在一百多年内,被宋金两国往来割让了三四次。以海州为中心,周围还有若干小城拱卫。往南有朐山、石秋两座小城,往东则是东海军。 其中最重要的是东海军,它并不是一个军事编制,而是作为行政区的名称。宋代军州并行,往往在军事要地设“军”,相当于州一级的行政单位。东海军就在黄河、淮河入海口形成的三角洲地带。因为其控扼黄海要道的地理形势,素来为兵家所重。要想从海路攻海州,就必经东海军。而且船队若要进攻,必须要有前沿据点,该地各岛屿之间多有良港,是最合适的目标。 东海军并不与大陆相连,而是由一系列岛屿组成,岛上有名山,称为郁洲山或苍梧山,东海军治所就在苍梧山西侧,隔着黄、淮水道与海州遥遥相望。多年来,由于沂、沭水挟带泥沙的填积和黄河南徙夺淮入海后带来大量泥沙,东海军平地范围日益扩大,与大陆也越来越近,有逐渐相连的趋势。但此时仍有水道相隔,与海州之间必须以渡船往来,若切断渡口,隔绝往来,元军的骑兵无法支援,东海军就自成一体了。若元军以水师来攻,那就正好可以遂了张镝的愿。为此,想要达成袭扰元军后路的战略目的,首先需拿下东海军,也必须拿下东海军。 打仗要谋定而后动,既入敌境,诸事都不得不谨慎行事。几千人的大船队显然是太招摇了一点,在敌势不明的情况下,肯定不能冒冒失失的全军出动,以免打草惊蛇,那就要先遣精干力量往东海军侦察敌情。 侦查的人选,首先就排除了何绍基、李奇等老兵,因为他们脸上的刺字太过显眼,还未进城就要被抓起来。胡隶作为主将,当然不能轻易远离大队。而陈闵、褚世尧等人则太过粗犷,干不来这样的精细活。于是,这个任务仍旧当仁不让的落到了张镝手上。 船队被隐蔽在一处僻静的小渔村,张镝也做好了出外侦查的准备,临行还要选几个随从,基本还是要从亲卫队中挑。张镝的亲卫队已经变动了很多次,有不少被下放到军中领兵,也不断有新鲜血『液』加入,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出外哨探并不是勇敢善战武艺高强就可以,还必须机警敏锐能随机应变。自叶承南下,张镝身边少了一个独当一面的人才,但新人一直涌现,一直不乏智勇之士。 张镝召集亲卫们列队候选,二十名勇士个个期待地看着他,跃跃欲试,作为精英,自然是闻战心喜。张镝对部下们精神状态比较满意,环视一圈后,就开始点人: 徐奎! 周黑炭! 枚成! 蒋武! 被点到的人兴奋的高声应到,向前一步出列领命。没被点到的则垂头丧气,满脸失望。 外出哨探不是赶集,当然不是人越多越好,所以带上四个随从就够了。这四人中,徐奎是叶承之后张镝身边新的卫士长,很是精明强干。周黑炭则是个肤『色』黝黑的小伙子,貌不惊人,看起来很像是沿海渔户,在昌国剿匪时就曾参与过对龙王岛、桃花岛的哨探,没有出过什么差错。枚成与蒋武则是新进侍卫中较为得力的两个,稍加锻炼当是可用之才。 张镝为首,带四名随从,组成了五个人的哨探小分队,马上择船出海。不过大海船太过拉风,哪怕是少小些的蒙冲、车船、多桨船也明显看起来是战船样式,不适合低调行事。最后还是找了一只小渔船,搬上几大筐鱼获,以周黑炭在前驾船,做出打鱼回去的样子,看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 黄海水势平稳,一路微风阵阵,催动小帆船不紧不慢的向北徐行,五十里路小半日就到了。 东海军的渡口码头颇为繁华,做各种生意的人来来往往,外来的人也不少,多半是海州方向的。周黑炭等人装作寻找老主顾的样子,在来来回回绕着东海军西侧水道兜了好几圈,张镝等人暗暗记下沿河各处要点,悄悄测了各处渡口河道宽度,水深、水流情况,心中则暗自模拟将来攻击时的进取策略。 一阵兜转,费了不少时间,直到码头快要散市,才将那几筐不大新鲜了的鱼获低价盘给了一名水产牙人,做完生意,五人带上了一身腥气又往军州城内去。 这东海军城起初设于绍兴年间,是为防备金人从海路南下而建造的。后来宋金争夺,互有胜负,城池几度易手,几度破坏重建。现有的夯土城墙是端平年间重修过的,高约三丈,周长不到三里,是个小城,最多可容纳几千户人民。不过基于军事考虑,城中原本有驻军一千多人。 今年二月,东海军投降元朝,随着元军重兵压向南边,这里成了后方,防卫功能逐渐下降,其中驻军也不断被抽调出去。按照目前张镝等人的侦查,城中最多就几个百人队,不会超过三百名士兵,其中还多有老弱,这么点防守力量,破城不难。 五个人分头四出,张镝与周黑炭往南,徐奎、枚成、蒋武往北。 张、周二人兜兜转转到了东海军最南端的沿海地带,这日天气晴朗,干燥炎热,二人正觉口渴,水壶却空了,远远望去见前方有一个大庄子,不如去讨碗水喝。 到了庄前,却见庄门倾颓,里头更是朽坏不堪,进去一看空无一人,二人悻悻然欲返,周黑炭却忽然发现院中有口水井,旁边水桶还在,连忙打起一桶来,急不可耐灌了一大口,但水刚入口就喷了出来:“这水怎么又咸又苦,哪里能喝!” “咸水?”张镝闻言用手沾了一点来尝,果然咸苦,与海水无异。 “那就对了,这么大的庄子被废,定是因为水不可用,庄民迁往他处了!”张镝猜道。 出庄一看,这地方果然三面临海,估计地下水被海水渗透了。 “真是块绝地!”张镝轻轻自语。 “公子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 第五十六章 因势利导 杀官差盐户举事 五个人的侦查十分顺利,大致『摸』清了东海军的虚实,仍旧找到原来的小渔船,悄无声息的返程回去。 东海军东侧,有个小岛,岛上常有老鹰栖息,所以名为鹰集山,它与西边的云台山隔海相望,两山之间夹岸十几里,就像是一个长长的水门,是进出东海军的主要通道。 张镝等人的小渔船沿着水门向南行进了几里,即将出海时,远远望见鹰集山下一处渔村似乎有些异常,稍近一些后,见村外小渡口边平坝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粗粗估计不下上千人。各式各样的吵闹声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哭喊,一阵阵传入耳中。 张镝不是爱搞事情的人,不过他的四个随从都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显然是想要去瞧瞧热闹。也罢,上岸看看应不至于误事,正好了解一下是何变故,见机行事,利用任何可以利用的变数。张镝一打手势,周黑炭麻利的靠岸停船,一步跨上岸,打下一个桩子,将缆绳系好,一行人都鱼贯而出,走近那挠嚷的渡口。 找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终于看清了,人群最中间是七八个官差模样的人,为头的两人坐在马上,指挥着几个手下将一串十几个人拉扯着往前赶。那十几个人都被绳索一个接一个的绑着,看样子都是寻常的百姓。周围几百个人大约是被绑着的这群人的亲属邻里,哭喊声就是从中传出,他们像是要阻拦官差们抓人,但却被几个官差呵斥着不准靠前,双方一边僵持着一边慢慢的向渡口移动,渡口上停着一只官船,上头也有几个官差,吆喝着让同伴快些。 张镝离渡口不远,一名骑马的官差头领距他不过四五步,马后牵着那一群绑着的百姓,正要走向那艘等待着的官船,船上搭出来一条宽宽的木板,供人马上去。这时却有几个百姓拦在了马前不让他上船,这官差恼怒,抽出马鞭就狠狠向拦路的百姓劈头盖脸的打去。一名白发老者顿时被打的摔倒在地,而这马并不止步,看架势是要直接从老者身上踏过去。 张镝见此情形,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奋力一拉马缰,就把那马匹拉的侧过身来。马上的官差险些坐立不稳,顿时大怒,一马鞭就重重的抽了过来。张镝右手一挡,抓住鞭梢,用力一扯,直接将这官差扯落马下。 “刁民,想要造反!”这官差摔得一脸尘土,顿时怒的暴起,噌的一声就抽出腰刀,向着张镝劈砍过来。 张镝侧身稍稍避过这一刀,右手已如铁钳一般迅疾有力地将那官差的手腕牢牢扣住,一拉一甩,咔哒两声,这官差的手臂立时脱臼,如麻花一样呈奇怪的姿势扭转着。 这耀武扬威的官差头子一下就没了威风,脸都青了,冷汗直冒,跌坐在地连连痛呼。 刁民还敢杀官造反不成?其余几名官差见此都是惊怒不已,抽刀围拢过来。徐奎等人怎会置主将不顾,也立刻跳入圈中,两两配合着打将过去。官差们也就欺负老百姓管用,遇上这样猛虎下山似的精兵强将毫无招架之力,八个官差片刻之间就被打的躺了一地。 周边百姓看得心中着实解气,忽有人大声喊道:“打死这些狗官差!”“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群情汹汹,大众的情绪一被撩动起来就如洪水一般无法阻挡,上千人争先涌进来对着那倒地的八名官差拳打脚踢。『乱』拳之下,岂有生理,那八个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家伙不一会儿就奄奄一息了。官船上留守的几名官差见势不妙,也顾不上支援,急急砍断了缆绳,撑开船只就向对岸落荒而逃。 这边冲动的百姓还在狠狠打人,只有一名老者想要阻止众人的过激行为,但呼喊的声嘶力竭也毫无作用,待众人终于停下手,那八个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祸闯大了! 那老者正是张镝于马前救下的那个,此时跌足长叹道:“你这几位客人,何苦来哉!不该动手啊,这可把我们害苦了......”这有点责备张镝等人多管闲事的意思了。 蒋武听了顿时不乐意了:“你这老丈,好不晓事,我家公子方才救了你的『性』命,怎的还责怪上了!” “我这老命死便死了,你看这这......现在打坏了官差,恐怕全村都有死无生了啊!”老人捶胸顿足,懊恼无比。 “爹,现在说这话也没用了。几位壮士是好心相救,咱不能反怪人家。咱们被『逼』到这个份上,横竖是个死,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怕的!”一名原先被官差绑缚的汉子刚刚被松了绑,来到老者跟前劝解,看样子是父子二人。 在嘈嘈杂杂当中,张镝总算将事情了解了一个大概。 原来今日聚着的上千人都是附近盐场中的盐户,海州东海军等地素有渔盐之利,历代官府都在这里设立盐场,收纳盐课。在这鹰集山下就有一处大盐场,名为连岛盐场,场中盐户代代相承,在此煮海为盐。几百年里王朝更迭,对他们的影响都不大,因为不管是谁家做皇帝都少不了吃盐,过去为宋朝煮盐,后来为金朝煮盐,蒙古人来了照样为元朝煮盐。 盐户生产劳动方式十分单一,每年固定上缴的盐额,经层层官吏盘剥而所剩无几的盐本钱,令盐户生活异常艰辛,但这个时代的老百姓都是这么艰难求生,盐户们虽然辛劳,但还算有一份可以常年糊口的行当,算不上太坏了。 但近半年来,蒙古人占据以后,盐场的盐额不断上涨,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只因现在的东海军总管本是宋人降官,为讨好新主子不择手段,盘剥无度,盐场的盐课几乎涨到了往年的两倍,盐工们即便日夜不休也没法完成,别说获取一点微薄盐利养家糊口了,每月甚至要砸锅卖铁倒赔进去。 盐户们被『逼』无奈,有的做起私盐买卖,还有的只能拒交盐课。这日巡盐差役上岛,就是要将十几名带头抗争的盐丁抓走,盐丁家属们都出来哀求阻拦,这一幕正好被张镝等人撞见,于是就发生了后面的事。 张镝了解了前因后果,心中有了计较,走向高处,面向这一大群或茫然或慌张的盐户民众,高声请众人安静下来。他相貌堂堂,自带威势,之前率先打倒官差救下老人也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于是纷纷停下喧哗看他说话。 “诸位父老乡亲,今日之事大家也看到了,都是官府无道,断人生路!我等百姓忍气吞声,他却刻剥无度,这是把咱往死路上『逼』啊!” “说得对,再这样下去还怎么活!” 张镝说的感人肺腑,盐户们深有感触,不少人都出言应和起来。 “诸位父老,事已至此,若屈从官府则必死无疑,若举大事,说不定还有生路,何不抗争一把!” “对,官『逼』民反!” “不能坐以待毙!” “跟他们拼了!” 盐户们不乏血『性』,一个个受了鼓动便有了豁出去拼一场的打算。只不过,官府毕竟是官府,寻常百姓哪里抗争得过呢,说着容易做着却难,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事,令人不得不又焦虑起来。 张镝深知他们的顾虑,接着道:“诸位若信得过我张某,便随我固守在此,共抗无道官府,三日之内,必有大宋王师前来支援!” “大宋王师?大宋王师!”盐户们听言果然激动起来,半年前他们还是宋人,过去他们未必觉得大宋的官府有多么仁厚,但与如今两相对比,好坏立辨,自然就有了怀念故国的想法。何况,若真有大宋王师支持,那么抗争起来自然更有了底气,当然使人惊喜。 张镝从官差马前救下的老者名为瞿七,他的儿子则叫瞿根,这瞿家父子俩在盐户当中颇有人望。其中瞿七算得上是本地盐工们的老长辈,属于德高望重之人。而瞿根则是年轻一辈中急公好义、敢作敢为的好汉。相比于瞿七等老一辈人的小心谨慎,瞿根则更有青年人的血气,这回的抗盐事件就是以瞿根为首,带领十几家盐户率先闹起来的。也正因如此,官差来后他就被一抓一个准。 元庭残暴,抗粮抗税都不可能有好下场,但因害怕牵累家人,他们的抗争仅限于拒交皇粮国税的方式,还没有上升到杀官暴动的程度,所以区区七八个官差就能让他们俯首系颈,像抓牲口一样抓回去。当时瞿根等人若是被官府带回,首先免不了皮肉之苦,而欠下的盐课也一分都不会少,再有贪官污吏乘机敲诈勒索,很可能就是家破人亡的结果。所以对他们来说,这样无效的抵抗意味着马上是死路一条,但是不抵抗也不行,那就等着被敲骨吸髓而死。 八个官差已死,官府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盐工们最后的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了,既然事情已经闹大,与其坐以待毙,何不轰轰烈烈干一场。何况还有人向他们承诺,大宋王师将前来援助,眼前这个青年相貌不凡,应当不至于骗他们,那么事情就又多了几分保障。 瞿根是个勇于任事的人,否则也不会带头抗拒盐课,他振臂一呼,“今日我瞿根就反了!跟着大宋王师,反了这鞑子的官府!”与他一同抗盐的十几个兄弟乡邻立刻也起来响应,“反了他娘的!杀了狗官!”一时之间,千余盐丁群情激昂,就如蓄势待发的滔滔洪水,随时可以冲破堤坝,倾泻而出。 “士气可用!”张镝心中暗暗想道。 第五十七章 连岛起义 鹰集 山游击破敌(上) 鹰集山上有一处天然溶洞,传说是仙人修炼之地,故名仙人洞,洞口常年有水流如注,但洞内却宽阔敞亮,平坦干爽。正中间又有空洞直通山顶,如开一天井。此洞冬暖夏凉,周边风景秀丽,十分适合游赏,只不过地势太过险绝,号称猿猴仰止,苍鹰难越。使得这里人迹罕至,偶尔才有打柴人和采『药』人上山暂息于此。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山洞,某些年长之人倒还有些印象。 杀官举事后,连岛盐场的盐户们深知官府必定要来讨伐,正发愁无处可以容身,瞿七便指出了鹰集山上的这处溶洞,众人无不称好。连夜将村中各家值钱物品和牛羊牲畜都往山上迁移。 连岛盐场有五百余家盐户,青壮盐丁八九百,『妇』女老幼一千余。当下由瞿根等人组织召集起来,张镝则派遣枚成、蒋武二人先往胡隶军中求援,自己留下来帮助策划指挥。 盐丁中被选出十几名头领,每人负责带领数十名不等的亲族邻里,划为小队。各队青壮被组织起来伐木造桥,将千余老弱及粮食财物甚至牲畜都送进了仙人洞中,再按队为单位着手部署防御。 张镝料定一两日内东海军必会前来征剿,虽然军城内人马较少,最多只能派出二三百人,而己方有壮丁八百,但正规军队与未经训练的民壮战力上天差地别,若是堂堂阵战,恐怕二三倍的人数优势也无济于事,必须出奇制胜。张镝的策略是依托地势、层层阻截,待敌疲困再全军齐出一鼓破敌。敌攻我守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提前做好准备,瞿根见张镝指挥若定,心中甚是佩服,听从安排全力支持配合,众人忙至半夜才粗粗安排定了。 东海军城,军州衙署中,总管施居文被一个突发消息震到了。 “什么……盐司八名监差被杀!?谁人所杀?怎么杀的……”他连连问出一大串问题,把那报讯的差人都问的呆住了,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形容了一遍,总算是弄清楚了是盐丁闹事杀人。 “快……快去将钟、裴二位都头请过来!” 东海军作为军城,原有知军一名,镇将一名,知军管民政,镇将管军事,降元以后知军的名称改成了总管,不过还干着与原来一样的活。而原先的镇将则被变更,遣了一名蒙古人担任本城达鲁花赤,作为监军。蒙元奉行四等人制度,不放心汉人单独担任地方主官,在路、府、州、县和录事司等各级地方『政府』,都以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达鲁花赤,籍户口,收赋税,签发兵丁,权力极大。虽然品秩与路总管、府州县令尹相同,但实权大于这些官员。 不过因沿淮战事激烈,东海大部军马都被征调,原来的达鲁花赤也已被抽调至淮北前线,现在城中暂时只有总管施居文一人做主,而他其实是个文官,与普通知州知县是一样的,并不通晓用兵打仗的事。他手底下的能依仗的力量只有几百个差役、巡丁、逻卒,其中最重要的乃是五十余骑军,二百多步军。那骑军统领名为钟艺,步军统领名为裴尊,便是施居文口中的钟、裴两个都头。二人管着城内维护治安,城外缉贼捕盗的事情,镇军撤走后也担了巡逻守城的活儿。一听总管急招,他们不敢怠慢,即刻就往衙署中赶去,在门口相遇,正好一同入见。 两位都头一到,施居文就像有了主心骨,免了两人行礼,开门见山道:“连岛盐户闹事,已将盐司八名监差都杀了!二位都头,此事重大,该当如何?” 钟艺昂然,不假思索答道:“刁民作『乱』,派军击破,擒杀首恶便是!” “据报,『乱』民多达数千,恐我东海城中兵力不敷使用,或可遣人向海州求援,先待援至,再合兵进剿如何?”施居文深知城中军力太少,有意向海州总管丁顺求援,先向钟、裴二人探寻。 “割鸡焉用宰牛刀!不必动用海州一兵一卒,只消用我五十名马军健儿,便可前驱破贼!”钟艺对求援的意见不以为然,直言答道。 “明府何必谨慎太过,乌合之众,莫说千百个,便是几万也不足为惧!何必让西海人看轻了我东海人!”武人总要表现勇敢,求援显得没风度,平白让人占了功劳,故而裴尊也反对求援。 施居文与海州总管丁顺暗中不和,其实本意也并不想拉下面子去求助,于是勉励道:“那便有劳二位都头,若能擒得『乱』民首恶,本军必为二位请功!” “誓不辱命!”钟、裴二人皆齐声应和。 第二日一早,钟艺点齐了手下五十六名马军健卒,裴尊也召集本部二百名步军来会,合兵之后一齐往连岛盐场杀将过来。 连岛村背山面海,前面是宽阔的海滩,滩涂后是连片的一排草棚,草棚下则支着几十只硕大的铁锅,都用砖砌的灶台的固定着,这便是煮盐的盐棚与盐灶。盐棚周边,种着无边无际的半人多高的红草,入秋后这种耐盐碱植物已经开始干枯,是煮盐最好的和最重要的燃料。不远处还种着一株株高大的皂角树,所产皂角则被用于从煮好的盐卤中析出食盐。 村庄、盐棚、红草、海滩,组成了盐场独特的风光,只不过钟艺、裴尊等人并不是为了赏风景而来。马步军二百五十余人气势汹汹来到此地,只可惜四处空空如也,往日繁忙的盐场,此时不见一人,仿佛所有盐户都凭空消失了。 “这些刁民,是做缩头乌龟了吗?与我进村去搜,别放过一个!”钟艺见盐场无人,有些恼怒,大声命令部下进村去搜索抓人。 人马方才散开,村外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有两骑呼喝两声,略过村口,往北绝尘而去。 “定是『乱』民派出的探子,快追上去!”钟艺急令道。 五十余骑兵立刻调转马头,往村口追击,裴尊率领步军整好队也随后紧跟上去。 南方素来少马,骑兵训练不易,是十分金贵的军种,钟艺的部属都是原来的宋军骑兵,投降元军后继续留用,虽然比不上从小长在马上的蒙古精锐,但其中也不乏骑术出『色』的。当先的是一粗短的汉子,稳稳伏在马背上如生了根一样,他一路疾驰,将身后同伴抛得远远的,眼看离着前方二逃窜的“『乱』民探子”越来越近了。 眼看相距已到百步内,该骑从鞍袋『摸』出骑弓捏在手上,只待更近一些就随时可以取箭『射』击。这时前方横过一条小溪,奔逃的两骑都放缓了速度,准备趟过溪水。 好机会!这粗短汉子心中暗喜,一夹马腹,正要追的再近些,好『射』杀前敌,立下首功。只可惜那两个『乱』民窜的倒快,已经趟过小溪,逃到对岸了,岸边一株大树正挡住了视线。这汉子急催马匹,渡过深及马腿的溪水,终于跃上陆地。拨马从岸边的大树下经过,远远又看见了前方的两骑『乱』民。 哼,滑贼,看往哪儿跑!他心中这么想着,脚下不停,正要继续驱马向前。这时突然“呼”的风声传来,还未弄清是何情况,头顶的树丛中猛地跃下一人,直接落在他的身后,将马匹压的一晃。 “谁......额......”这汉子惊惶之间没法再喊出第三个字,因为一把尖利的短刀已经刺破了他的咽喉,献血刺啦啦的从大动脉中喷涌出来,整个人也随之软倒。 隐藏在树上伏击的,正是张镝,原先杀死的八名盐司官差遗下了两匹军马,他便令徐奎与周黑炭骑马诱敌,自己择了溪边这棵大树埋伏。这粗短的汉子『毛』『毛』糙糙直闯过来,正好入了他的套。张镝将这一马当先的倒霉蛋卸下弓矢旁牌,然后一把推了下去。 后面的追兵也终于近了,有几骑正在渡溪。张镝控马兜过大树底下,在马匹快速奔跑起来的同时驰『射』两箭,无一落空,立时就有最前方两名敌兵落马,掉入溪水当中。其余骑兵不得不谨慎起来,放慢马速,也取弓来『射』。钟艺已经赶上来指挥众骑,汇聚到一起,同时下水渡溪。张镝自然不会干等着与他们对『射』,唿哨一声就策马前去与徐奎、周黑炭会合。 徐、周二人在水上驾船游刃有余,但骑马奔跑有点勉强,要让他们在马上格斗或者骑『射』更是太为难了些,不过较之那些普通盐户还是强了一点,所以就被委以在盐场外诱敌深入的重任。他们骑术不佳,控马不熟,险些被敌骑追杀,好在张镝伏击成功,顺利解围。 三人会合,让马小跑着行进,倒像是故意放慢了让敌兵追,钟艺吃过亏也变得小心了些,只在后边几百步远远的吊着。 到了一开阔地带,张镝等三骑骤然加速,将追兵又甩开一大截。 “滑贼想跑!”钟艺下令众骑也催马加速,五十三骑扬起大片的烟尘。 “轰......哗.....”地面忽然塌陷,一个巨大的陷马坑出现在眼前,有五六骑收势不住摔落下去,顿时人仰马翻,坑中还埋有尖利的竹刺,将几人扎个通透,死的真个惨。 钟艺紧急勒马,才没有跟着栽进去,绕过大坑,看了看里面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又惊又怒,向部下大喝:“再追!” 张镝好整以暇,回马来看,待追兵缓过慌『乱』,才继续往前奔去,竟直接往山林中窜。 钟艺更加仔细,不求快只求稳,再跑几里,山路变得难走,他见前方那三名狡猾的探子都跳下马匹,弃马登山而上。山势已然不适合骑兵跟进,钟艺只得令全队停下,来时五十六骑,损失了七分之一,只剩下四十八骑,却连『乱』民的毫『毛』也没伤到,想想在军州衙署夸下的海口,真是让人愧恨欲死。 第五十八章 连岛起义 鹰集 山游击破敌(下) 钟艺追至山腰,眼见几名『乱』民逃上山,无法追击,心中实在不甘,简直气的半死。但骑兵弃马上山就是送死,必须停下等步兵跟上。 宋人骑兵的主要兵器是弓箭和枪刀,并且使用弓箭者占了绝大多数。军制中说“诸处马军,毎一都枪手、旗头共十三人,其八十余人并系弓箭手”,也就是说,一个都上百名骑兵,只有十三名用刀枪,其余八十多人都是用弓箭。在训练中也是“马军一分习枪刀,余习弓”,简选精锐也也往往依据骑兵『射』箭的武技作为评判和选拔骑兵的标准。但是这些骑兵弓箭手并不兼习其它兵器,在短兵相接时往往束手被害。 钟艺的五十多骑中,只有主将及身边六七人持着刀枪,兼挂弓矢,其余众骑多数只备弓箭、短刀和旁牌,主要原因是兼习多种兵器的骑兵太难训练,只能有所针对『性』。这么一来,他剩余的四十八骑,一旦离开平地,甚至不如四十八名步军好用。 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裴尊的二百步卒终于赶到。钟艺迎上去说道:“裴头,贼人已经上山,还需……” “还能逃到天上去?哼哼!钟头尽可再此等候,看我如何破贼!”裴尊打断钟艺的话直接放言道,他一路过来,自然看到了沿途骑兵损兵折将的情形,见往日高高在上的骑兵吃了瘪,他心中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畅快。只觉得可算是等到了步卒们的出头之日。 当……裴尊正想着,头上戴着的铁盔忽然一声巨响,仿佛被人敲了一蒙棍,一阵眼冒金星的眩晕,一看乃是拳头大的一块石子,先打在他头上又蹦落到脚下。 裴尊与山下众人都抬头去看,却见百丈高的山崖上冒出一个黑如锅底的脑袋,这脑袋满脸揶揄,手上还拿着另一块石子,做出随时往下抛的架势,刚才那一下当然也是他的杰作无疑。 “岂有此理,逮住那个黑厮!”裴尊怒极,当先冲上,就带人向上追去。 那黑厮不是别人,正是周黑炭,之前张、徐、周三人将骑兵引至山下,钟艺没有上当,驻足不前。张镝料定是要等后边的步军来援,三人便耐心等待。步军一到,就又使出诱敌深入的老把戏,他们以逸待劳,正是要惹怒了敌人来追。 裴尊手下二百步军,完全没了来时的气势,一个个才赶了十几里路,气喘未定,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又要攀山越岭,实在叫苦不迭。前边的三个“『乱』贼”真真可恶,总是在一二百丈的距离上,跑又不跑远,追又不让追上,让人恨的牙痒。更过分的是,一到险要之处,他们就丢几块石头下来,滚半截枯木下来,不胜其烦。其中一贼还有弓箭,『射』的还很准,一会儿『射』中张三的腿,一会儿『射』中李四的肩,连着伤了十几个,简直如老猫逗老鼠,是在耍人呢! 裴尊也渐渐意识到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再往前的山路越来越难走,两侧的山势越来越陡峭,中间一条小路仅容一人通过,上方是悬崖绝壁,下方是百丈深涧,而一直不远不近的三个狡猾的敌人已经不见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裴尊急忙挥手令队伍停下。 “此地不妙,先回去!” 可是已经晚了,话音未落,队列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不计其数的巨石滚落,当场砸死数十人。紧接着又雨点似的丢下几百个火把,将周遭干燥的枯草灌木点的哔剥『乱』响,烟焰腾天。近二百人被困在狭窄的山道上,前有围追、后有堵截,中间还有大火薰灼,真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原本安安静静的各个山头,此时都冒出无数人影,催命般的高声呼喊,使得山下军兵更加惶急无措,山前小路上还涌出来长长的一列队伍,手执各种奇奇怪怪的兵器,有盐灶上用的大铁锨,有耙干草用的三齿钉耙,也有搅盐卤用的长铁叉子。这些不专业的兵器,加上没有阵列章法的盐丁,所组成的简陋军队,却将二百名专职的武装军人打的落花流水,一边倒的向后推挤。 裴尊心中已经慌『乱』,但作为领兵之人倒还想着自己的责任,并未只顾逃跑,尽力大声疾呼让部属不要慌『乱』,只不过大部分人内心崩溃,逃生欲望胜过了一切,哪里还顾得上军令,一个个狼奔豕突,互相推挤,有的被推落悬崖断手折足,有的被摔进火场焦头烂额。裴尊自己也被燎到了胡子,但顾不上去整理,聚起了身边的二三十人,粗粗组成一个防御阵势,奋力地向着山外冲突,碰到有挡路的不论敌我都举刀杀去,似乎渐渐闯出一条血路,只要再攀过前方一堆『乱』石,或许就能逃出生天。 可惜,上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躲过了汹汹而来的『乱』民攻击,躲过了熊熊燃烧的大火围堵,却没有躲过从天而降的一块硕大石头,这石头直接砸在他的胸口,倒没有让他觉得多么疼痛,只是胸闷难当,喘不上气。 “都头!都头……”耳边的呼喊渐渐听不清了,眼前苍白的天空也慢慢变得模糊。我是来做什么的?我是来剿贼的……但是被贼剿了……裴尊嘴边浮上一丝苦笑,失去意识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张黑炭一样的脸,冤家啊…… 进山的二百步卒,除了被砸死、烧死、摔死、各类兵器杀死的,还被俘虏了七八十个,剩下逃得生天的不超过十个。原先在路上被张镝『射』伤阻滞而退回山下的那些人反而因祸得福,至少没有像大多数同袍那样丧命。 山下“静候佳音”的钟艺等四十八骑,等候了几个时辰,等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七八个丢盔弃甲的败卒,以及漫山遍野追击而来的盐丁『乱』民。纵使骄傲的骑兵,在这山岗之上也再也骄傲不起来了,被农具和石块撵着,落荒而逃。短短半天,形势反转,当时一路追击变成了一路奔逃,好在四条腿终归比两条腿更有优势,至少在跑路这件事上是这样的。盐丁们也还没有傻到在平野上追骑兵,想追也追不上,所以钟艺的人一出山林就算安全了,只不过人马更少了,来时的五十六骑只剩下四十二骑仓皇逃回去…… 第五十九章 兵进东海 施居文献城反正 钟艺败了,败得有些不明不白,他想不通区区几百个『乱』民怎会将他引以为傲的骑兵打成这样。 他过去剿过匪,抓过江洋大盗,被他击败的那些贼匪哪一个都是响当当的,至少比这么些土里土气的盐丁要强悍的多。但偏偏是这些煮盐的土包子让他栽了最大的跟头,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没有哪一次让他像今日这样狼狈,就算几个月前蒙古人兵临城下他也没这么怕过,可这一次他真的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先是五十多精骑被三个探子耍的团团转,不仅没追上人还让自己损失了七八骑。再后来二百多步卒进山,竟只逃出来七八个残兵,这些『乱』民到底是用了什么妖术? 要赶紧回城,向总管汇报,无论如何也要请海州派兵援救了。当时吹的牛就当放个屁收回吧,好在自己手下骑兵大部还在,吃饭的本钱没丢,回去还可以东山再起。 钟艺一边『乱』想着,一边策马狂奔,往日珍视的马匹也没办法再顾惜,下了渡口,没命疾驰了几十里,身下的坐骑已经湿漉漉的尽是汗水,嘴边有了白沫,吃力的气喘。好在终于到了城边,城门是开着的,上下也没什么人,他一夹马腹,便直接冲进了门洞。 嘭的一声,城门忽然闭了。 钟艺警觉地回头,背上却冷不防被一棍子狠狠地打中,他只觉喉咙发甜,人也跌落到马下。 刚挣扎着艰难的起身,却被一个满脸刺字的大汉持着盾牌重重一撞,脑袋轰的一下,如当头打了一个闷雷,一阵剧痛之后就失去意识了。 “老何!你是不是把他拍死了?将军说留着敌将还有用!” “没有,我就轻轻一推,小褚那一闷棍才厉害!” “胡说,我只枪杆那么轻轻一点,咋就会死?” “三十斤的铁枪,还轻轻那么一点?” “你那大盾才重,就是你拍死的!” “你敲死的!”“你拍死的!” “好了好了,人还有气,快送进去吧!” 城门洞口,何绍基、褚世尧等一堆人围着地上半死不活躺着的钟艺吵了一阵,发现他还有气,才停下吵闹,一同将他抬进城去。 不用说,钟艺出军的一天里,东海军城已经易主了。 一天前张镝请枚成、蒋武回去向胡隶汇报时就已面授机宜,只要窥得东海军城中空虚,就趁势拿下,内外夹击,彻底解决该城武力。事实上五十里海路半日即到,胡隶将大部留在离军城不远的外岛,只带了第一营的精锐,悄悄登陆探视城中虚实。钟艺、裴尊的人马前脚刚刚出城,他后脚就倍道奔袭到了城下。 那总管施居文是个软骨头,蒙古人到的时候就没抵抗,大宋军杀回来了照样一箭不发,城中只剩那百十号人抵抗也没用呀。何况归降故国是顺理成章的事,比之前降元更加少了几分道义上的负疚感,完全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唯一担心的是投降之后小命还能不能保住的问题。 胡隶确实想把这反复之辈一刀杀了,只不过施居文指天画地发誓赌咒自己是无奈降元,本心向着大宋,日日盼着王师北定中原什么的。而且这家伙相当会做人,对全军之中上至军将下至小兵都恭恭敬敬,顺服无比,跑前跑后的效劳,只差没有跪『舔』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胡隶最终也没杀他,还留他做安民善后的事。 “噗......”被一口凉水喷在脸上,钟艺缓缓醒了过来。背上疼得难受,头上也昏沉沉的痛。睁开眼,虽然视力还有些模糊,但这周围的场景让他觉得有些熟悉。抹一把脸,眨眨眼,再看那青砖地面和桌椅陈设,原来是到了军州衙门的大堂。 钟艺整个人都是懵的,对于为什么被袭击,以及如何来的这里,完全弄不清状况。看这熟悉的大堂上,站的都是陌生的人。正当中那人穿着甲胄、满脸虬髯,像是个将军。底下站着的也尽是铁甲锵锵,应该都是军中武人,原先把他撞晕的那个满脸刺字的大汉也在其中。 再看向一侧,咦,倒还有个熟人,那点头哈腰的不是施总管吗? 堂上这人官职恁大,令施总管都如此恭敬。莫不是行省派来的上官,又或是大都来的?但是,自己为何会被带到堂上,总不是兵败之事已被上官知晓,就要责罚吗? 钟艺刚刚转醒,在堂上『迷』茫地环看了一圈,心中困『惑』,不禁产生了各种猜测。他周围几十个人虎视眈眈,但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给他解『惑』,于是只好求助似的看向了施居文。 施居文小心的看了看胡隶,胡隶只是微微一扬下巴,示意了一下。施居文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对着钟艺说道:“钟都头,你还不知,我东海军已经反正了!” “反正?” “对啊,你看看,堂上乃是大名鼎鼎的大宋北伐先锋胡大将军!” “大宋?” “钟都头是知道的,当初狗鞑子几十万大兵压到城下,我恐东海数万百姓生灵涂炭,才不得已降虏。那真是无时不盼望大宋王师归来,日日以泪洗面,身在鞑营心在宋......” “啪~让你说正事,啰嗦个甚!”胡隶一拍惊堂木,打断了施居文的即兴表演,让他拣重点的说。 “是......是!”施居文赶紧向胡隶应声称是,又回转过来对钟艺道:“钟都头,呃......这个,你素来知道我是忠于大宋的,而我所以重用你,也是看中你有忠义之心。你可愿意为我大宋立个大功?” 钟艺听着施居文大言不惭的一口一个“我大宋”,前两日还“大元圣德”呢,不过他也不是笨人,此时已经完全弄清楚了情势,自然晓得该怎么做,于是忍着背上和头上的伤痛,伏地顿首道:“卑职泣涕喜迎王师,愿为我大宋赴汤蹈火!” “很好,为钟都头取个软垫来坐!”一直面无表情的胡隶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指示堂下将钟艺扶起。 “钟都头上前来坐!”胡隶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只留下几个心腹将领,而后让钟艺上前,对他悄声交代了起来。 “钟都头今日劳顿,先回去疗伤休息,明日一早出城行事!”胡隶说罢,最后交代道。 “是,卑职定然尽心竭力!”钟艺唯唯应许。 第六十章 意在海州 钟都头引蛇出洞 连岛盐场的盐户们兴高采烈,他们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却打败了数百官军,出人意料之余,也深深佩服起张镝的智谋武略。此战过后,瞿根在张镝的支持下成为这支队伍的领导者,而瞿根也投桃报李,对张镝的建议言听计从。 清理战场,除抓获几十名俘虏,还获得了上百领甲胄,十余匹军马,数百件兵器,极大缓解了起义盐户们缺少兵械的困境,足以很好的武装起两百人以上的队伍。 张镝探知东海军已经拿下,便向瞿根提出,从盐丁中挑选二百人,武装起来一同去东海军会师。他倒不是看中这几百人的兵力,而是希望能将这些人带出去作为火种,锻炼出一支本乡本土的队伍,燎动这附近数州之地都掀起反元的浪『潮』,毕竟本地人的优势是外来的昌国军所没有的。 结果事情一宣布,八百丁壮人人都想从军,争执不下,看来这追杀敌人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啊。 张镝不能把男丁全部抽走,不然后方的根据地就没有人建设了,所以他聚齐众人劝谕道:“诸位的心情张某晓得,能从军的固然是好汉,但留下的也绝非孬种! 水有源,树有根,人需有本,这连岛便是我们的根本! 试想,若我八百弟兄全都出岛,谁来保护盐场?谁来保护家人乡亲? 我有建议,独子的全部留守,兄弟二人的出一人,兄弟三人以上的最多出二人! 选中的,跟我走,打跑无道的狗鞑子。留下的,保护我们的家乡,保护我们的盐场,今后自己煮的盐就归自己,再也不用交给鞑子的官府!” “好,不给鞑子卖命,自己的盐归自己!”盐丁们一片欢腾。 “那大宋官府呢?还要收盐课吗?”有人小心翼翼的问出了这个略显突兀却有十分现实的问题。 “大宋……”张镝略一迟疑,然后坚定的说道:“今后大宋官府用盐,也需用钱和买,绝不能白白抢夺盐民兄弟们的血汗!不管是谁,敢来抢咱的盐,咱就用刀枪把他们赶出去!” “好啊!听张官人的,咱就跟定大宋了!”盐户们顿时沸腾了,因为这意味着多劳多得,自己的收获归自己,盐场将真正成为盐户自家的盐场,再也不用担心一年辛苦都被官府剥夺,甚至发生倒欠盐课的事情。他们知道这都是张官人带着大家打出来的,一定要帮助张官人继续打跑狗鞑子,以后就会有好日子过了。 按照张镝的建议,安排好了从军和留守的人员,符合条件的还是很多,最终只选择了更精强的那些,组成了二百人的队伍。剩下的六百多盐丁,就留守生产,守住来之不易的斗争果实。瞿根的一位堂兄瞿咸水被推选为留守盐丁们的领头者,张镝建议他仍旧采用军事化的管理,在原来的基础上再细分队伍,瞿咸水言听计从,立马着手实施。同时,盐场还群策群力,将建起一定的防御设施,以尽量改变被动挨打的地理条件,另外鹰集山上的仙人洞也要去修建一番,作为应急时的退路和天然的堡垒。张镝听过瞿咸水等人计划,心中安定不少,看得出这个根据地还是很有潜力的。 连岛的事情稍稍处理,张镝便往东海军城中赶去,瞿根带领二百盐丁武装押着七八十个俘虏也随后出发。 张镝到时,东海军已经拿下半日,二三营的士兵也都已经开入城中,四处守御井井有条。张镝直奔衙中去见胡隶,商议下一步战事。 师徒二人所谋者大,东海军只能算是一道开胃小菜,海州才是正餐。 海州原名西海州,与东海军本是并列,地位相当的。但是海州总管丁顺率先降元,东海军便是有他出面招降,使其有了一种“五十步笑百步”式的心理优越感。而后由于元廷采用的是以陆制海的策略,东海军地位下降,西海州水涨船高,地名中也去了那个“西”字,称为海州,基本成了此地五六个州、县、军城的中心。 同样的,相比于东海军总管施居文的首鼠两端,海州总管丁顺则算得上铁杆汉『奸』,元廷对其也算信重。此时蒙元淮东都元帅、中书左丞博罗欢正统领数万大军驻扎在淮河一线的淮安、东安、清河等地,海州作为二线要地也驻有四千余兵马,周边的朐山、石秋等小城以及东海军城都作为海州的拱卫,各驻兵三五百人不等。 胡隶与张镝有本部三个营的兵马两千余,加上二百盐户义勇,甚至将新投诚的东海军那点防守力量都算上,总共也不到两千五百人,在兵力上是有明显劣势的。在以少数攻多数的情况下就必须用奇,不可以兵对兵将对将的硬拼,更不论攻城了。而用来出奇制胜的那颗棋子,就是钟艺。 这日一早,钟艺就出城往海州去了,随同的还有几名假称是东海军卒的昌国老兵,在张镝的计划中,他们的作用就是引蛇出洞,将海州的大军引出城来。钟艺是其中的重点,他的家眷都在东海城中被“保护”起来了,料他也不敢妄自泄『露』了军机。因钟艺任职年久,往来海州也算熟悉,是最合适的送信人选。 到得海州,钟艺在衙前递上了东海军的文书,并重重贿赂那通传的门子,说有重大军务求见总管。不过那总管丁顺却迟迟不传见,早已过了饭点,却不上茶,也不供饭,足足将钟艺等人晾了大半日。直至午后,那丁总管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神清气爽,才似乎忽然想起有人候见。 钟艺晓得是丁总管有意消遣,借以压过东海军一头。不过他丝毫不敢表现出一点不耐烦,见了丁顺是唯唯诺诺恭顺之至。 “你便是东海钟都头?” “正是卑职。” “你家总管可好?” “谢大府挂念,我家总管安好,来时还托卑职代为叩问大府的好!” “嗯,信中称近日东海有盐民闹事,可是真的?” “此事确实,近有连岛盐户聚众反『乱』,声势颇大,我家总管弹压不住,故而恳请上官派大兵助剿!” 丁顺听到“上官”二字,心中暗爽,因为海州虽然有权有兵,比现在的东海军显得更重要,但两城名义上还是平级,至少元廷暂时还没有明确将东海军划归海州管辖,二地名义上还都是远在二百多里外的淮安府治下州县。而且东海总管施居文擅长拍马,常常在蒙古老爷跟前与丁总管争风吃醋。现在能让对方这么服软,低声下气的求人,丁顺当然快意无比,有些居高临下地说道:“有施总管这样的干才,钟都头这样的猛将,区区『乱』民应是手到擒来,又何须要我海州出兵,多此一举呢?” “大府有所不知,这些『乱』民已然聚众数千,而且个个凶悍异常,卑职……卑职这头上……就是被『乱』民所伤!” “聚众数千?为何此时才去围剿,不是养痈为患嘛,这施总管,还是治民太宽了!” “大府明鉴,我家总管也常说,丁大府管军治民都是常人所不及的,他只愿为大府牵马坠镫。若得大府出兵,那些『乱』民定然就是如鸟兽散的结果。” “呵呵……我城中虽有四千多兵马,但唐兀歹老爷有令,需谨守城池,随时听召南下,而且军中粮饷并不充裕,这一出兵……” 丁顺口中的唐兀歹乃是海州的达鲁花赤,兵权印信都掌握在他手中,只因作为蒙古人不晓民事,政务方面还要汉人总管来做。而总管丁顺对唐兀歹恭顺无比,虽为平级的官儿,每次求见都要跪拜,平日更是服侍的无微不至,故而唐兀歹对丁顺也还是比较满意的。 “大府放心,我家总管早已备好了犒军粮饷,只待大府领军对那些『乱』民雷霆一击,想来剿贼有功,唐兀歹老爷定然也是赞许的!东海军官民上下几万人,就盼着大府拯救,万望大府垂怜!” 丁顺自顾自思索,对于钟艺的苦苦哀求,似乎不为所动,因为他现在还没盘算好,去东海助剿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时钟艺又道:“可恨那些『乱』民,将我东海盐司今年的盐课全都劫下了,足足几百船精盐,这可是张中书急着要的,若不能拿回来可怎么好!” 丁顺眼角一抬,顿时来了兴趣,他素来知道那东海总管施居文大肆搜刮用来讨好上官,甚至攀上了专管后勤的行省中书右丞张惠的门路,还以此为依仗处处和自己争宠。虽然自己与蒙古老爷关系不错,手上还有兵马,显然更得重用些,但那施居文不识好歹,总要想方设法弄点花样。现在姓施的把盐课都丢了,可以由自己夺回来,正好让蒙古老爷们瞧瞧,谁才是真正能办事的人。何况几百船盐可不是个小数目,从中可以获取多少好处呢?而且趁此机会顺便可以把施居文那小人得志的货『色』弄下来,他犯了那么大的事儿,张惠区区一个汉臣谅也保他不住。 丁顺虽然自己也是个汉人,但服侍高贵的蒙古老爷多了以后,自然而然觉得自己沾染了一点贵气,有意无意『露』出“这些卑贱的汉人”之类的想法。他脑中一阵快速的盘算,脸上却不动声『色』,对钟艺道:“东海西海本为一家,既然东海『乱』民闹事,本官也不会坐视不理,这便恳请唐兀歹老爷出兵东海助剿!”钟艺被丁顺带着去求见唐兀歹,禀报了东海『乱』民闹事的情况,并代请出兵助剿。 “这好办,我便签八百汉军去东海平了这些『乱』民!”唐兀歹比较干脆,对丁顺的提议言听计从。 “这……唐……唐老爷容禀,不是卑职怯懦,只是那『乱』民势大,恐八百人……不够!”钟艺小心翼翼地对唐兀歹禀道。 “嗬!几个『乱』民把你吓成这样!” “不是……这些『乱』民,恐……恐有宋人暗中相助!”钟艺放低声音,手指一下南边,神秘地对唐兀歹、丁顺说道。 这倒有点意思了,唐兀歹斜睨了钟艺一眼,而丁顺的嘴角则『露』出了一点笑容。若真是宋人『奸』细煽动东海『乱』民闹事,接着海州出兵将之剿灭。那么自己的功劳又大了一分,而那施居文的罪过自然也大了一分。他忍住得意之『色』,对唐兀歹耳语一阵。唐兀歹点点头,也『露』出点笑容道:“也罢,助人助到底,我即刻移文,出三千兵去助剿!” “唐老爷、丁总管的恩德,我东海人没齿不忘!”钟艺重重行了一礼道,脸上却悄悄『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出城前,胡隶给他的指令是,不论想什么法子,只要将海州城内的兵马主力引出来就是一功,这个目标总算是达成了。 第六十一章 故布疑阵 陷绝地瓮中捉鳖(上) 蒙古人生来就是牧民和猎人,很懂得狩猎的方式方法。他们知道几个猎人带上一大群猎狗就可以捕获各种野物,甚至碰到狼群和猛兽也不惧。数十年来,他们满世界征伐的过程中,也很好的采用了捕猎当中学来的办法,那就是多多的驯养猎狗。数十年来,他们攻灭了数十个国家,而这些国家最终都成了蒙古这个高明猎人的猎狗,在大宋的周边,他们先后攻灭了西辽、夏、金乃至大理、朝鲜,这些地区的人口和资源都被利用起来,集中对付大宋。大宋这个虚弱的巨人,被一群猎狗撕咬的无力招架,只等那蒙古猎人最后来个窝心一击就要呜呼哀哉了。 在占据宋人大片领土以后,蒙古人仍旧采用老办法,每到一处就放手招降收拢,建立仆从军队,可以说现阶段最卖力攻宋的其实就是原本的宋人。海州城中的四千余人也不例外,基本都是由原来的宋军成建制投降的,这些降兵按照蒙古人的方式整编成了五个千人队,每个千人队都有五百至一千人不等。这次丁顺出兵势在必得,怂恿唐兀歹一下派出了四个千人队共三千多人的规模。其中骑兵五百余人,带兵的为骑兵千户吕祖充,同时也是本次出兵的领兵主将,另三个步兵千人队共有兵二千七八百。 这个时期的宋军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在为大宋朝打工时战力孱弱,几乎不堪一击。但投降蒙古人后却往往病猫变老虎,成了灭宋急先锋。三千海州大军军势齐整,马步齐备,直往东海而去。 东海军原本是几个小岛,岛上都是高低起伏的山丘,只不过因为多条河流在此汇聚入海,泥沙渐渐在这些岛屿周边堆积,形成了一片片的冲击平地,各小岛之间也由这些平地连接到了一起,合并成了一个大岛,因河流不断改道,泥沙继续淤积,这岛还在慢慢扩增,越来越接近大陆(实际历史上于十八世纪最终与大陆相连)。此时与大陆之间还隔着两里宽的水域,需用渡船渡过才能上岛,上岛之后就是该岛最大的一块平野,东海军城就设立于山野交接之处,背靠的乃是着名的海上神山,被称为“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的苍梧山,不过现在这山离陆地渐近,有些失去了海上山的神秘,但也还不失灵气,一百多年后,有个叫吴承恩的人还将它写入书中,称之为花果山。 闲话少叙,却说那钟都头在前导引,一路往东,几十里路一日就到。在渡口上早已有百十只渡船等候,不多久便渡过河口,上得岛来。行过三五里,往东望去已经能见到军城轮廓。 这时忽然一彪人马远远奔来,看样子约有二三百人,人虽不多,但敌友不明,吕祖充即刻下令戒备起来。待离得近了,发现这波人个个丢盔弃甲、刀枪不整,打的却是东海军的旗号。 见了这些人,钟艺心中有数,忙跑到吕祖充跟前解释道:“将军,来的是我东海军的人,那领头的乃是我军中部下老……老八!” 吕祖充听了神『色』稍缓,手下军兵也放下了剑拔弩张的戒备。 “老八,快来与吕将军报告,前方出了何事?”钟艺指着来军当中一个持枪军头喊道。 那“老八”神『色』惶急,近前汇报道:“将军、都头,大事不好啊,军城……军城已被『乱』贼攻下了!” “什么,军城破了?怎么破的?城中如何?施总管何在?……”钟艺也是“惶遽不安”,急急问出了一大堆的问题。 “老八”丧气地答道:“贼众势大,恐有数千,又有城中『乱』民响应,我东海兵少,支应不住,卑职是拼死才杀出一条血路,只剩下这二三百人了。施总管临敌不屈,恐怕已经……已经没于贼手了……” “那我军兵眷属……”钟艺摇着“老八”的肩膀嚷道。 “也恐陷于贼中了!……” “啊,我的娘啊……翠花啊……宝儿啊……”钟艺一阵干嚎,吕祖充见他实在悲戚,也有点不忍,走近劝道:“钟都头且莫悲伤,贼人虽然破城,但此时立足未稳,我军正好杀将过去,定能夺回城池,贵军眷属也未必见害!” “吕将军大恩,我钟艺誓死以报,恳请将军速速发兵,救救我老母妻儿!” “传令全军,急行前驱,突袭夺城!”吕祖充高声下令。 尘土飞扬,大军齐动,但后队却忽然奔来一卒,在军前下马急报道:“将军,大事不好,渡口被袭,我军的渡船都被贼人劫走了!” 吕祖充神情阴冷下来,渡口被袭就意味着全军后路被切断了,若不能迅速攻破当面之敌,就会陷入前有坚城、后有堵截的困境。他冷着脸,快步上前,锵啷抽出佩刀,一刀下去,那传令兵登时人头落地。 “胆敢谎报军情,『乱』我军心!”吕祖充必须要避免前后受阻的情形影响士气,便拿那个可怜的传令兵开刀,但是惊慌还是迅速传开了。 这时已近傍晚,原计划是要先进城让施居文犒劳招待,歇宿过后再进剿『乱』贼,但形势突变,莫说进城休整,连后路都被断了,立时就被『逼』入进退两难之境。这么一来,摆在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攻破东海进城立足,要么控制渡口打通退路。吕祖充自认是个勇将,不屑于未战先退,当机立断就挥军直上。 到了城下,城头情景却完全不是吕祖充所料想的立足未稳的样子,而完全是森森然的严阵以待。因原先并未预料到需要攻城,海州兵马准备的器械都不充足,临时拆了城下民居,取来木材做成云梯、冲车,天『色』越发晚了,士兵们已经一整日未曾休息,而且晚饭也没吃,免不了怨声载道。但吕祖充铁了心要一举破城,令三个步兵千人队轮番攻城,但基本上没靠近城壕就被『乱』如雨点的箭矢打退,在近一点更是滚木礌石、热油金汁、砖瓦灰瓶一股脑儿往攻城部队头上狠狠砸来。赔上几十条人命终于将云梯架上城,却被城头浇下一阵热油,举火一点,一架架云梯上的轻步兵们都变作了一串串的人肉烧烤。 什么『乱』民这么难打,不是说只有一群做『乱』的盐丁吗,看这城中完全是几千精兵的架势啊!吕祖充面上沉静,心中已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轻敌了,只得下令后退五里,择地建寨。又亲带本部骑兵往渡口去,必需要夺回渡口,因为他已经体会到“贼众势大”这四个字的意思了,再不打通退路真的要被困在这岛上了。 五百骑兵沿岸搜索,却连半片木板都找不到,显然『乱』贼早有准备,坚壁清野,所有民船都已被搜罗一空。但看河口中央,却有数十上百的大小船只往来如梭,有一个领头的黑汉子,拿着把巨大的长斧,近岸叫骂,嚣张无比。 “嘿,那个嘴上没『毛』的,瞅啥呢,下来凉快凉快!” “还有那歪脖子的,要不要爷爷给你松松筋骨!爷爷我最擅长抽筋扒皮,包你满意!” 几个骑卒被调戏的怒起,拿箭去『射』,但骑弓『射』程有限,近不了船,反被船上劲弩『射』翻数人。吕祖充只得下令退后,离岸远些,骑兵再牛,也不过陆地上称雄,到了水里就只能喂王八了。吕祖充徒劳无功,对那些『乱』民粗鲁的叫骂丝毫没奈何,愤愤从渡口折返。 步兵营地也同样不平静,吕祖充从渡口来回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寨子却还没立好,甚至连士兵们的炊饭也未用上。这一方面是平野之上缺少树木,建寨材料不足,连柴薪也难找。另外一方面则是敌人出城『骚』扰不断,一刻不息。吕祖充带队刚走,城内就出来两队骑兵,一个二十来岁的红袍将军,一个四十来岁的蓝袍将军,各带二三十骑往来驰『射』,而且都是一触就走,没等军士们做好防备,这些骑手就折转回去了。但没等防备稍息,骑手又来,专挑薄弱之处驰突飞『射』。尤其那红、蓝二将,骑『射』如神,所指之处,箭无虚发,把个海州大军营地搅得如一锅『乱』炖、纷扰不堪。 第六十二章 故布疑阵 陷绝地瓮中捉鳖(下) “『乱』贼竟有骑兵?”吕祖充又被惊到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一堆盐丁能有骑兵? “杀过去,先灭了这些跳梁小贼!”吕祖充正吃了一肚子气回来,见此情状,怒喝一声就一马当先冲杀上去。那两波小股骑兵反应倒快,远远的就往北边逃,吕祖充麾下的五百骑卒早就已经人困马乏,追之不及。而身后却听到钟艺在那大喊:“将军莫追,休中了贼人『奸』计!” 吕祖充警醒,带军回转,钟艺等人也已赶了过来。 “将军,贼人狡猾,卑职就曾中了他们『奸』计,他往北奔,则北边必然有备,我军不能自投罗网!”钟艺急急劝道。 那“老八”也补充道:“对呀,贼人围攻东海时,我亲见有大波的骑军,他只以少量骑兵来诱我,定将大股埋伏在……” “什么?贼人还有大股的骑军?”吕祖充在次被惊到了,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传令全军,速速立寨,游骑四出十里,防备贼人袭扰!” 吕祖充将军务一一布置下去,先防过晚上,到了白天再作区处。但这一夜实在不平静,东海城中隔三差五就来一波人,能打就打你一下,不能打就跑,并不在意杀人,似乎纯粹就是要搅扰的人不得安生。一旦出营追击,这些狡猾的敌人就很快逃走,而且基本是往北逃,这就让吕祖充得出结论,北边确实有埋伏,派出的游骑也报告北边似乎有些异常,而南边则报称发现了一处废庄,规模不小,庄墙也还完好。 吕祖充正苦于缺少木材难以立寨,被『骚』扰的无法休息,闻此情报便令移军入庄。该庄离城稍远,城中『乱』民果然来的少了,而且有比较完善的庄墙保护,可将袭扰之敌轻易挡在庄外,防守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士兵们终于得以休息。 一夜过去,忙『乱』整宿的吕祖充正欲稍稍闭眼休息一下,亲兵忽然报告贼军大举来攻。 吕祖充立刻没了睡意,出去一看顿感不妙,夜里入庄时没看清周围情形,此时天已蒙蒙亮,四周地势都一目了然。但见这庄子位于东海南端一角,三面环海,只有一面可以出行,类似于外凸的一个半岛,若这仅有可以通行的一面被敌堵住,那此地就变成了一块死地。 “此庄不可守,速速转移!”吕祖充急令出庄,军令传达后,一阵『乱』糟糟的人喊马嘶,部队还没怎么休整又要转移。 但庄门一开就是成百上千箭矢飞来,即刻『射』倒一片,刚出庄的人马不得不退回。庄外『乱』军还推来几百辆大车,将这废庄唯一的通道堵的死死的,如此一来,海州军最灵活机动的五百骑军也没法出庄。而且这些“贼人”竟开始挖沟,锄头铁铲飞扬,似要沿着庄门一侧挖出一条长沟,彻底把海州大军封死在庄内。 吕祖充咬牙切齿,“中了贼人驱敌之计了!”本以为北侧有伏兵,避到南侧来驻扎,没料到将自己引到东南这个废庄才是贼人的最终目的。不过虽被围困他也没有绝望,自己还有三千人马,看贼军来的也不过二三千人,冲突出去未必没有胜算。吕祖充下令各队轮番出战,冲击敌军,但贼军实在精悍。尤其百来个满脸刺字的家伙,简直如天杀星下凡。有一个用大刀重盾的,那一盾撞来,能把三五个人撞飞。还有一个长臂贼『射』箭奇准,专『射』那些领军将校,已有四五个带头冲击的百户被他『射』死,使得庄内都无人再敢领兵出去。还有前一日见过的那红袍将和蓝袍将,更是骁勇非常,除了骑『射』无双,马上刀枪也是端的厉害,当面对阵的几无一合之敌。 强冲几阵无果后,海州众军的士气顿时泄到了谷底,与士气同时泄掉的还有士兵们的肚子,因为军中已经断粮了!这就要说到那日钟艺进海州求援的时候,当时钟艺向丁总管信誓旦旦许诺称,东海早已备好粮草和犒赏,只消大军前去助剿完全不必担心后勤。结果三千大军只带了一日之粮,在昨晚就已经吃尽。而比断粮更糟糕的事,这庄子内还缺水。大概因上游的河口淤积,加上海『潮』内泛,使得该庄附近地下水渐渐被海水渗透,庄中几口水井打出的水都又咸又苦没法饮用,或许这正是庄子被废的原因,自然也是『乱』贼引诱他们入庄的原因了。 人若不吃饭,或许还能坚持几日,但若不喝水,基本上撑不过三天。在仍旧干燥炎热的九月,将士们作战不仅耗能,更要出汗丢失水份,不补充淡水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再者,极端情况下,缺粮还能杀马吃肉,甚至吃人,但缺水就实在没辙了。半日之内,有不少人实在渴极了,便取了又咸又苦的井水来喝,但这水含盐极高,喝了之后就上吐下泻,失水更重,很快就彻底不行了。 在海州军中人困马乏饥渴交加的同时,庄外“『乱』贼”却开始架起大锅烧起饭来,还有一锅锅肉汤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同时几千封招降信被绑在箭上『射』入庄内,信内鼓动东海军卒,只要放下武器出庄投降就保证人身安全,有饭吃、有汤喝。 吕祖充知道这些招降信对军心的危害,一律严令收缴,不准传播谣言,胆敢私自持有敌人书信的杀无赦。但再严酷的军令也抵不住人们求生的本能,天还没黑就陆续有人翻出庄墙奔向“『乱』贼”营中,甚至屡有夺门叛『乱』的事情发生。吕祖充迫不得已,在杀马饷军的同时,军法也严苛到了极致,他将数百名本部亲信编为执法队,在全营严密巡视,只要有擅自走动甚至有私下谈话的都被列入叛逃嫌疑,抓住了就是枭首示众,而且施行连坐制度,令同队之间必须互相监督,一人叛逃、十人共罚。这么一来,单人逃跑的成功率降低了,但同队同甲十人乃至数十人一起逃跑的事件却屡有发生。 “『乱』贼”似乎并不急于攻破庄子,看样子就是要让数千海州兵马慢慢的耗死。吕祖充耗不起,决意要进行全力一击,即便不能打破包围圈,也至少要突围出一部,若能寻机往海州求援,或许还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庄外“『乱』贼”没有给他丝毫机会,这次突围行动实际上成了最大规模的一次叛逃。深夜时分,当吕祖充率领二千多残兵打开庄门、搬开障碍、越过壕沟,冲入敌阵后,竟有数百人直接放下兵器公然投降了。饥渴交加却继续奋战的残兵们,或许也能称得上是勇士了,但他们不仅要面对养精蓄锐严阵以待的“『乱』贼”,还得防备己方人马的反戈一击。所以吕祖充奋尽全力的一次突围只换来了最为惨重的一次失败,最终还能有力气逃回庄内的只剩下一千多人。“『乱』贼”的总攻终于来了,先是一波波密集的火箭『射』入庄内,废庄四面处处起火,而海州诸军却连弓弦都拉不动了,根本谈不上有效的抵抗。紧接着,二百刀盾兵在前,五百枪矛在后,强弓硬弩压阵,哇呀呀喊着强攻入庄。 庄子早就要不攻自破了,就如一间快倒的破屋,本就千疮百孔,只需一阵风就能吹倒,又如何经得起雷霆一击的力量。 吕祖充知道大势已去,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小兵们可以投降,但他不能降,这不仅仅出于他对丁顺的忠诚,更因他的父母妻儿都在海州,若自己殉节,则家人得保,若自己投降,则全家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在死一个与死全家之间,他选择了牺牲自己。更何况,自己作为主将,落入贼手料想是绝无善终,还不如自我了断。他仿佛听不见门外的激烈喊杀,只是一遍遍擦拭着自己的佩刀,这是把好刀,征战这么多年,他曾用这把刀刺破了多少人的胸膛,用这把刀砍下了多少个大好的头颅,现在就让这把刀给自己一个最后的了结吧。这雪亮的刀刃看着多么赏心悦目啊,四面燃起的大火在上面映出了点点跳跃的红光,吕祖充将这美丽的红光递上了自己的脖颈…… 第六十三章 连环大戏 施奇计海州易主(上) “将军!将军何必如此,事尤可为,切莫轻生啊!”吕祖充正欲抹脖子,忽然就有一人跑进来夺下了他手中的刀。吕祖充心灰意冷,坐在那只觉得没力气,微微抬头,看这夺刀之人正是东海军的钟艺,而门外守护的四五个亲卫也闻声急赶进来相劝。 “钟都头何必劝我,败军之将,有死而已!”吕祖充对钟艺倒没恶感,他觉得这也是个同病相怜之人,毕竟全家都落在贼手了。 钟艺却说,“贼众只顾攻门,未及细搜,正是趁『乱』出逃的良机!” “庄门已被层层堵截,出去谈何容易!?” “无妨,将军且随我来!” 吕祖充原想『自杀』,是因为觉得没有生还可能,现被钟艺一阵劝阻,又恢复了求生的本能,一个激灵,浑身力气仿佛恢复了大半。他横下心,试试看吧,万一能出去呢,即便不行,拼杀一阵再死也值得。 海州大军的指挥部设在庄中最大的一处院子,建筑早就破败不堪,后院也没门,洞开着。钟艺先『摸』出后门,并无贼兵包围,就在前引路,吕祖充和四名亲卫紧随而上,庄中『乱』哄哄的,一时倒也没人注意到他们这小伙人。沿着庄墙往西走了一段,到了一处拐弯,钟艺身手敏捷的攀住墙角爬了上去。 “此处安全,将军快上来!”钟艺压低声音悄悄唤道。 吕祖充让亲卫们搭起人梯,也爬上墙头,果然见附近防守稀疏,可见贼军忙于攻击,外围兵力多被抽走了,而且角落里火光映照不到,比较隐蔽,吕祖充等几人成功下了庄墙,又躲入贼兵挖出来的壕沟中。但在爬上壕沟以后还是被巡逻看守的贼兵发现了,十几人吆喝着追了上来。 “将军快走!”几个亲兵挪开挡路的板车、拒马等物,掩护吕祖充逃跑。 十几个贼兵本就守在当道,离得不远,一发冲上来,很快就追到了。四名忠臣的亲卫主动留下断后,当即与贼兵激烈厮杀起来。 吕祖充顾不得回头看,没命的往前跑,不知跑了多久,追兵的声音已经远了,身边也只剩下钟艺一人,几名亲卫没有跟上来,大概已经折损在前头了。 “将军,稍歇吧,应当没有危险了!”钟艺气喘吁吁累得不轻,拉住吕祖充躲到路旁,吕祖充也是跑的脱力,一下躺倒在地上直喘气。 “钟都头,这次多亏了你,才令本将逃得生天,只可惜三千大军……”吕祖充气力稍恢复后便坐起身,感叹一番。 “将军勿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部下还有二三百人,贼人攻庄时已假意投敌,若能趁『乱』突出,就会沿岸来接应我们!” “钟都头真是有勇有谋,若能回到海州,必定厚报!” 二人躲藏一阵后,恢复了点体力,并未见追兵来,就继续往前寻路。 此时天已微亮,见前方二三间茅舍,有早起的农人正劈柴烧火,茅舍上升起缕缕炊烟。二人原先只顾逃命无暇去想别的事,此时饥虫一下被唤醒,顿时觉得又渴又饿。钟艺一脚踹开半掩的柴门,就钻了进去,吕祖充也随后跟进。 茅舍里一个老头儿正在劈柴,另一个老妪则在烧火,见闯进两个不速之客都吓了一跳。钟艺将钢刀往灶台上一拍,两个老人静若寒蝉,一叠声的求饶。 灶上煮着一小锅糙米饭,水刚烧开,突突的冒着热气。钟艺抓起旁边一个粗瓷碗,连汤带水一下捞去,将大半碗糙米捞起,先递给了吕祖充。再取一碗,同样给自己盛了。两个人饿及,根本不顾这米还半生不熟,也不怕烫,用汗津津的脏手直接抓了就吃。 才吃几口,柴门忽然又嘭的一声被人踢开,吕、钟二人惊的跃起,丢开饭碗就拔刀在手。 “将军!都头!” “老八!?” “将军,都头,可让卑职寻得好苦!”来的正是那名为“老八”的,身后还跟了一些人。 “你从贼中突出,情形如何,快与将军说说!”钟艺指示道。 “昨夜,贼人攻庄,我带人诈降,本欲乘机发『乱』,助庄中解围,可那贼人甚是狡猾,检查严苛,我见事急,只能强行破围,可惜二百多弟兄,只突出来这一点……” “老八”看着心中感伤,语气低沉下来。 “唉,事已至此,唯有同舟共济,回去之后,再图后举!”吕祖充看看“老八”后边的二三十人,轻叹道。 “城中眷属可有消息?”钟艺关切的问“老八”。 “我入贼中,倒也听说了一点,听闻这伙贼人原是东海上的海盗,不知如何勾搭上了连岛的一伙不安分的盐丁,两相勾结,谋夺了东海军城,杀死了坚贞不屈的施总管。这贼伙有两个头目,一个姓胡,一个姓张,都是残忍狡诈之辈。可恨我军中眷属都被这些贼人奴役,妻女都被……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凌辱!唉,我必与此贼势不两立,杀尽而心甘!” 吕祖充听“老八”说的咬牙切齿,也受感动,鼓励道:“众兄弟都是忠肝义胆,我等同回海州,便向丁总管、唐兀歹老爷禀报,请朝廷派大军来围剿,不愁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好,定护送将军回到城中!” 吕祖充与钟艺虚惊一场,现在人手多了些,就可以派出几个远远去路上放哨,剩下的就能聚在茅舍中安心休整一下。 不消说,“老八”等人擅闯民宅与吕、钟二人目的是一样的,也是见了炊烟,想来抢食。 那可怜的老两口战战兢兢的贡献出自己所有存粮,半瓮的糙米,“老八”等人亲自动手,烧水煮饭,还搜罗出一点酱菜,两条咸鱼。弄熟了饭,让二三十人囫囵吃了个半饱,吃完之后扬长而去,留下愁眉苦脸的两位老人,这一顿差不多让他们损失了大半个月的口粮,怎能不愁。 吕祖充一伙近三十人出了茅舍,继续沿岸『摸』去,天『色』渐渐大亮,不太适合这么成群结队的行动,钟艺建议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待天黑再寻机渡往对岸,诸人觉得有理,一番探索后找到了一处『乱』葬岗,在一片地势较高的林子边,那『乱』葬岗里人迹罕至,还有几个空坟、生圹正好躲藏,虽然环境有点瘆人,但对这些厮杀汉而言也不算什么。 吕祖充和钟艺实在疲惫极了,钻进一处生圹一躺下就睡,“老八”安排了士兵轮流值守,其他人也各自找个角落休息。这个坟场难得如此热闹,远远看去空无一人,只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让人怀疑是地下的死人在打起了呼噜,实质上则是二三十个活人躲在这里呼呼大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都充分休息过了,吕祖充从没觉得这么好睡过,这枯坟简直是最美妙的床啊。只不过睡饱了之后,肚子又有些饿,众人『摸』下坟场,走过几里回到了岸边,这里正对河口,又与海水相连,说是海岸或者河岸都对。临近有个小渔村,大概十来户人家,吕祖充派人先堵了进出路口,再分别闯入各家渔户,将家中人丁全都绑了带到一处。再令人搜罗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出来,一同狼吞虎咽吃了一顿。吃饱后开始『逼』问各家渔户,将渔船藏在何处,大部分人拷问无果,表示船只都被一伙自称东海龙王的人收走了。但『逼』问了七八家后,总算没有落空,有一家招供说将船藏在某处苇丛里了。吕祖充大喜,急令这人带路找船,不过找到的船只比较小,至多能乘十几人。这也难不倒众人,他们拆了几家渔户的门板,连接起来绑紧了,在小渔船后边用绳子拖着走,这样好不容易将三十来人渡到了对岸。 第六十四章 连环大戏 施奇计海州易主(下) 下船后,众人就往海州城急奔,赶了几十里路,到城下正是三更时分,城上稀疏的人影懒懒散散的巡守着。 “快开门,我是吕祖充!” 城上人听到叫门吃了一惊,垂下灯笼照了一照,果然是吕千户,吕祖充的骑兵千户地位很高,城门守卒不敢怠慢,忙放下几个篮子,将二三十人都缒上去。 最后一人刚刚上墙落地,那“老八”忽然举起手上钢枪就直往吕祖充拍过来。 吕祖充反应不及,忙喊道:“老八,你这是……” “去你娘的老八,爷爷是大宋北伐大军褚世尧!”褚世尧演了那么久的戏,早就不耐,终于可以做回本身,即刻下手就杀来。 吕祖充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三十斤的铁枪重重一砸,右臂应声而断,他倒退几步,忍住剧痛,转向钟艺求助道:“钟都头救我!” 可怜吕祖充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还指望钟艺再“救”他一次呢。 “去死吧,爷爷现在也姓宋!”钟艺拔刀在手,一刀下去,鲜血喷涌,这个多长了一天的大好头颅就掉了下来。他至死也不明白,这钟艺和老八刚刚还是救命恩人忠肝义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他当然不明白,早在他进入那废庄的一刻,自己就成了一只瓮中之鳖,而他这只老鳖之所以能回来,完全是人家故意放的水,目的就是彻底捣了这个老鳖的窝。 吕祖充被砍死,城上那小队守卒猝不及防也被干净利落的收拾了,二十几个士兵一改方才的疲惫之态,『露』出了精悍的本来面目,一列冲进门楼解决残余的守卒,一列冲下城楼,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当城门吱吱呀呀打开的时候,门楼已经被熊熊大火包围,这火是一个最显眼的信号。离城几里外的一处偏僻土丘后,忽然涌出几百个人影,这些人静默着,除了纷杂的脚步,没有一点额外的声音,只散发出阵阵的杀伐之气。 海州城顿时大『乱』,城门一破,州衙就是被攻击的第一目标,唐兀歹和丁顺都在睡梦当中被逮住,毫无招架之力,他俩就是海州这个老鳖洞里最大的两只鳖,一个不落。 因四个千户队被抽调去东海平叛,城中兵马不足一千,而且分守几处,大半夜的群龙无首,被数百精兵突袭强攻,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仅仅两个时辰,海州全城易主,而这支攻城部队只以州衙和兵营为目标,完全不扰民,城中百姓甚至多在睡梦中浑然不觉。 张镝和胡隶谋夺海州,施的乃是一串的连环计。为此张镝绞尽脑汁,设计了许多的应急方案,但大部分都没用上,除了敌人的“配合”,更因派出用计的这些人演技实在一流。 第一个特级演员是钟艺钟都头,他凭着声泪俱下、感人至深的游说,成功哄得唐兀歹和丁顺相信,将海州大部军马出城“助剿”。接着他又以精湛的演技让海州大军的主将吕祖充对他深信不疑,先救后杀,直到临死也还指望着他的救护。 第二个特级演员是饰演“老八”的褚世尧,他假称是钟艺部下,从东海军中败出,又诈降复返,千辛万苦找到吕、钟,一路护卫出岛,演绎了一个坚韧不拔的忠臣义士形象,演技简直无懈可击。 第三是纯本『色』出演的吕祖充吕千户,他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拉进剧场的,但是搭戏默契无比,一举一动都很到位,是完全按着剧本来的,恐怕没有人能如此契合“老鳖”这个形象了。 总导演张镝也上场客串了“红袍贼将”这个角『色』,他与胡隶出演的“蓝袍贼将”一起配合行动,明着诱敌、实则驱敌,成功将“老鳖”赶进了废庄这个预设场合。 跑龙套的是“老八”带领的几十名劲卒,扮演了东海军城的溃兵,在整场戏中极好的衬托了几位大主演的演出,戏份虽少,但都演技出『色』,一镜到底。 这出连环大戏还要重点鸣谢海州总管丁顺和达鲁花赤唐兀歹的充分信任,以及三千海州大军的全力配合。 当然演出中也不是没有漏洞,比如在“贼骑袭扰”这一场中,东海城中只有四五十匹马,却要造出足够的气势,要滋扰的敌军无法扎营、用炊。但城中能熟练骑『射』的只有十几个,很多出场的骑兵连马都骑不好,幸而“红袍贼将”和“蓝袍贼将”两名戏骨带队带的好,一阵犀利驰『射』唬住了海州全军,使其乖乖向预设阵地转移。 大戏落幕,海州易主。 这是个清新的早晨,胡隶和张镝并辔入城,身后三军紧随,旌旗猎猎、刀枪耀目,实是强兵气象,而且是刚刚大胜过后的强兵。 破东海、占海州,二战皆捷。共杀敌千余,俘敌近两千,其中海州出动的四名千户三死一伤,除骑兵千户吕祖充在城头被钟艺剁死,还有两名步兵千户于废庄战事中阵亡,另一名步兵千户则因伤被俘,押往东海城看管救治。 近二千俘虏都被送往连岛,在哪里他们将学习一门实用技术——煮盐,原来的六百盐丁则可以脱产解放出来,转职为盐场看守,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进行军事『操』练。瞿根的二百精锐盐丁防守东海,仍旧留施居文管理民政,这个软骨头在没受到外力威胁的情况下还是有一点办事能力的。夜袭海州俘获也不少,包括总管丁顺和达鲁花赤唐兀歹,还有近千汉军和数十蒙古鞑子,这些真鞑基本都是唐兀歹的直属亲兵,是海州城内横行的角『色』。除了几个“大鳖”,其他俘虏都一视同仁,全被羁押在大牢之中。 后方稍定,但攻略还是丝毫不能停歇,海州临近方圆百里之内,除了东海军,还有朐山、石秋两座小城拱卫,既然来了,做事做到底,干脆把另两城一并拿下,四个城打个包送给大宋不是更显得有诚意嘛。同时,元廷等于失了海州全域,受到的震动自然更大。 大军进城,张榜安民,封存府库、部署城防,粗粗安排定了,紧锣密鼓就开始安排后续战略。因海州要地,暂由主将胡隶带第一营精锐镇守。张镝领第二营出攻朐山,陈闵领第三营出攻石秋,这两小城只有几百老弱守御,而且城墙低矮、防守器械不全,趁着海州的告破的信息还未传出,各派一个营急袭过去,拿下应当不难。 第六十五章 除旧布新 潘司吏出狱归顺 自张镝往攻朐山,胡隶镇守海州城,这城中的诸项事务让这大老粗很是忙了一阵。他虽粗通些文字,但归根结底是个武人,因敢打敢拼,过去就有“蛮子”的称谓,让他带兵打仗当然没错,但治民理政是一窍不通的。在昌国时,他只带几百兵,练的是有声有『色』。后来虽扩增到两千多人马,但有张镝协助,又制定有严格的『操』典,仍旧有条不紊。待攻下东海军城,这是个小城,政事清闲,交给那软骨头施居文也没问题。 海州是胡隶拿下的第一座大城,非东海军可比,但军中除了张镝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行政方面的人才,张镝一走,所有的事情就全都压到胡隶的肩上来了。 不像士兵们有军规纪律,有各级军官层层节制,这城池民政上的事情就杂了,小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大到缉贼捕盗镇压残敌,千头万绪让习惯了简单粗暴的胡隶有些难以招架,不过忙虽忙,他心里是极乐意的。因为胡隶这个人有个特点,他不爱钱、不好『色』,偏偏就是官瘾极大。 这日他开了府库,除兵甲器械大部分留给军中,贵重金银被搜罗运出,余下的粮食布帛及各种杂物全都被挨家挨户送给城中贫民,又在四门设立粥场,周济四乡八邻的穷人,一时百姓颂扬,人人都说大宋王师的好。尽管没有出榜招兵,却有大量良家子成群结队踊跃来投。 忙过一阵才回衙中,听人报告说因为俘虏太多,海州城的大牢已经满了,需要该马上清一清。胡隶听过顿时来了兴趣,他常羡慕那些州县牧民官儿可以当堂问案,一拍惊堂木,把恶人拖起来打板子,那感觉想必不逊于带兵冲锋杀敌吧。一言决断,替百姓申冤昭雪,做人们口中的“青天”,想想都很爽。 “将那狱中囚犯的名册与我拿来,本官要升堂断狱!” 一般来说,战争时期打下了敌方的城池后,牢房总会随之打开,一方面是罪囚失去约束就会趁机越狱,另一方面牢狱中的亡命之徒常常是新来的统治者愿意利用的对象。 不过这回昌国军大半夜突袭破城,速度太快,海州大狱并未做出什么应对就被完整的控制了,犯人们一个未逃。同时张镝又不喜欢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弄进队伍里,所以这些犯人还被照原样关着。后来破海州抓的上千俘虏又被丢进牢里,使得监狱人满为患,这些俘虏按照张镝固有的策略基本是审查之后流放外岛的处理。但原本牢中的四五百罪囚就有待斟酌了,这么多人若都放了是难以安生的,因为其中说不定有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总不能放他们再去为祸地方。若不放掉,全都杀了,就太不祥,但若都一样流放外岛也不太妥,里头难保有被冤枉的良善之人,或者反抗元廷心向大宋的人,甚至囹圄之中也有可能存在忠勇才智之辈。所以必须做个筛选,审问断狱,再定去留。历来这升堂断案的活儿都是地方主官的特权,这也是官员威严的重要来源。胡隶不懂刑狱,但这件事当仁不让,一是兹事体大,断人生死不能轻易,二是胡隶也颇有点好奇这地方官升堂办案是个什么味道。 海州狱中共有在押犯人四百一十五名,这些人的名册、案由之类的文书都从架阁库中搬出来,堆了满满一桌子。胡隶取了几卷翻阅,发现这些档案做的倒是详细,而且分门别类条理很是清晰,看来这海州城里做刑名的还真是个人才,能给他省不少力气。 “问问看,这些案卷都是谁做的?”胡隶唤来亲兵吩咐一句,那亲兵跑出去一下就回来了,打听得原海州的刑房司吏名为潘能法,这些案卷正是出自他手。 “好,将这潘能法请来见我!”要清理刑狱,务必要找个熟悉情况的人协助,否则无从下手,这姓潘的刑房司吏似乎是有才能的,可用的话当然要用起来。 “将军,那姓潘的司吏正被关在大牢里呢,需要您的手令才能放出来!” “不应该啊,城中诸房吏役都很顺服,基本留用原职,我怎不记得逮拿过这姓潘的司吏?”在衙门里,六房司吏是仅次于几位朝廷命官的实权人物,虽然不是“官”,但却丝毫不逊于“官”,尤其蒙古人统治后轻视读书士子,大量官僚都从吏员当中提拔,使其地位更高。当时元廷治下的民间根据社会职业将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工六农七医八娼九儒十丐。其中“吏”排在第二位,通过这样的排序,大致可以看出“吏”的位置显着,这在中国数千年历史中也是不多见的。而且“吏”与“官”不同,“官”由朝廷委派是流动的,但“吏”多由本地豪强子弟担任,而且几乎是世袭的。就这海州而言,近几十年变动频仍,但不论海州的主官是谁,也不论统治海州的是大金、大宋还是大元,对下面的吏员而言都是一样的,谁来当官都要有一帮当差的嘛。所以哪怕上面动的天翻地覆,像潘能法这样的吏员一般都雷打不动,职务不会变,地位也不会变。这次海州光复以后也是一样,要让各项事务正常运转,就需得依仗这些办事员们继续留用效力,所以胡隶很奇怪怎么会有一房的掌案司吏被关进牢里。 那通报的亲卫听到问询,便将了解得到的情况汇报来:“回禀将军,这潘能法并不是我军逮拿的,却是原先被丁顺下狱的。” “那就更加怪事了,他一个管刑狱的,怎就把自己给弄牢里去了?” “据称是为一个纲粮被劫的案子触怒了总管丁顺,详情倒不清楚。” “好吧,拿我的牌子去,将那潘司吏提来,我要当面问话。” 打发亲卫去了半个时辰,一个虚弱的男子被引来参见。 “罪人潘能法叩见大将军!” 潘能法颇为年轻,倒让胡隶有些惊讶,按他的猜测,做到一房掌案司吏,还能把公事做的如此完善的定当是个积年老吏,谁知却只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只不过这年轻人似乎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衣衫破损,还有用刑留下的点点血迹;头发蓬『乱』,没有梳理,似乎只用手胡『乱』打了个结;脸『色』苍白,像是失血较多的样子。 胡隶端详一阵,见这人不像是『奸』猾之辈,有点好感,便和颜悦『色』道:“鞑子说你有罪,我大宋又没论你的罪,不必自称什么罪人。你很不错,看得出是个用心做事的。本将准备留用你继续管这海州刑名之事,你可愿意?” “大将军抬举,小人必全力以赴!”潘能法很是顺从,是个识时务的,而且是被人从狱中放出,还能开恩让他做老本行,当然没话可说了。 第六十六章 淮泗豪杰 小刀会姚氏八雄 潘能法所在的海州潘家世代为吏,宋金元三朝做的都是刑房司吏的活儿,因父亲老潘押司去世得早,潘能法二十几岁就接了班,他虽然年轻却才能卓异,在公门中做事如鱼得水。而且其人心存康济、善交广结,利用自家父祖辈留下的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与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尤其那些江湖好汉,若是在海州地界上犯了事,找到潘司吏比找总管丁顺还要好用,潘能法做这些事倒不是求财,而是交个朋友,只要他愿意结交的,无论犯了多大的罪也必定全力营救。渐渐的名声传开了,在淮泗之地数百里方圆,江湖上的人提起潘司吏都要竖起一个大拇指。 只不过这一回遇上的事情有点大,潘能法非但没能救下朋友,反而触怒了丁顺,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这件事当中涉及到两个人,一个叫姚大,一个叫严习,姚大是潘能法力保的那个人,严习则是导致他下狱的那个人。 先说姚大,他原是海州城西姚家坝的贫户,家中弟兄八人,分别取名姚大、姚二、姚三……直到姚八。其中姚大已经四十来岁,姚八却才十七八岁。淮泗之地自古多英雄,这姚家兄弟八人虽生长在贫家,却个个孔武有力、好勇斗狠,兄弟齐心,用拳头打的远近闻名、四邻畏服。但这个时代人的身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阶层分化十分严重,富者广厦万间,贫者无立锥之地。姚氏兄弟虽然能打,但先天带来的身份是难以改变的。这姚大恨天地不均,就与众兄弟一起,团结了一帮好汉,专做起那劫富济贫的勾当。 因元廷防备汉人,禁止民间私藏铁器,姚大这伙人不能明目张胆使用刀剑枪矛,便都在身上密藏了小刀,既作为防身之用,也作为团伙成员的标志,人们就称他们为小刀会或者小刀帮。近几年做了几个大案后,小刀会的名气越来越大,徒众也达到了四五百人。他们散则为民、聚则为盗,居处不定、往来无踪,令海州官府很是头疼,呼之为小刀贼。 一月前小刀会获悉有本地豪绅押送纲粮北上,便谋划好聚众去半路劫粮,谁知帮会中出了叛徒,早就将消息卖了出去,行劫不成反被那豪绅家设下圈套,一举围了,连首领姚大也被捉住。 潘能法与姚家兄弟素有交情,朋友落难自然要帮一把,拟罪时定了个饥民抢食,按律杖责五十。递到丁顺那里定罪时立刻被驳了回来,往常丁顺对潘能法也算器重,一般的案子做点首尾并不会细究,但这个案子太大,没办法糊弄的,所以驳回重拟。潘能法重拟之后只将为首几人改成充军,其余从犯仍旧是杖责,再次被丁顺驳回。第三次潘能法还是建议轻判,结果三驳三覆,惹恼了丁顺,就以沟通强人的嫌疑将其打入大牢。 丁顺之所以这般认真,不给手下得力助手一点面子,乃是因了一个人,也即这个案子里我们要说到的第二个人,这人名叫严习。 严习即是姚大带着小刀会意图打劫的那个押粮豪绅,乃是海州乡里之间数得上的一位大地主,名下有十万亩良田,好几千的庄客为他耕作,更常年养着五七百家丁打手。阖庄一个大坞堡也造的铜墙铁壁一般,比寻常小城池还要坚固严密一些。这样的地头蛇,一般官府也不敢擅惹,几乎就是自成一体的小王国,处在战时就往往成为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 元军南下时,严习主动投顺,在招降海州的过程中立下功劳,被元廷派来的中书右丞博罗欢表奏为“义民万户”,成为淮泗之间汉人士侯的代表『性』人物。海州砥定以后,严习又被指定为包税户,承担了为海州一地代征税粮的差事。所谓包税户是蒙古人建立的这个野蛮朝廷很具特『色』的一个现象,是因元廷财税制度粗糙,对基层的控制薄弱,同时傲慢的蒙古人也不愿意花心思去做好基层管理。对民间的征税并不基于实际统计情况,而完全取决于上层人的需索和地方官的贪欲,很多时候甚至公然允许豪绅大族“承包”整个地区的赋税,这是个美差,从中获取私利的机会很多。因为元廷只在乎结果,不会来管过程,只要将固定的税粮交上去就可,至于采用了何种征税的办法,从中抽取了多少好处,都是包税户们可以自由裁量的。实际上元廷给包税户的指标已经相当高,而承包赋税的豪绅巨族往往还要向承粮户们多收两成甚至一倍,小民们如何承担得了这样的重负,迟早是倾家『荡』产的结果。 今年的夏粮已经收齐,严习从中获得了足够的好处中饱私囊,准备按规定的数目解粮北上,却忽然有人向他秘密首告,称有小刀会的匪众要打他几百车纲粮的主意。严习将计就计,联合了海州达鲁花赤唐兀歹,设下陷阱重兵包围了这伙强人,一股脑儿将他们押往州城,他还向总管丁顺施压,定要将众匪枭首示众。 胡隶招来潘能法,原本只是想让他协助做些刑狱方面的事,却无意得知了这么一番曲折,听完这些来龙去脉,他又有了新的想法,便又向潘能法问道:“那姚大现在何处?” “丁顺还未来得及杀他,现仍旧关在死牢之中。” “好极,好极!这姚兄弟是个好汉,潘司吏也真是个义士,本将喜欢!”胡隶混过江湖,敬重这些好汉,心下有意招纳。 潘能法很聪明,看出了胡隶的心思,便道:“将军若要成就大事,不如收了这姚氏兄弟,他八人皆是豪杰,人称姚氏八雄,用之可为得力臂助!” “本将正有此意!潘押司身体若是方便,不如同去相见!”胡隶看着潘能法虚弱不堪的样子,征询道。 “贱躯无甚大恙,一点小伤而已,这便领将军同去。” 胡、潘二人打开死牢,将姚大和几十名徒众都释放出来。姚大等人在牢里不太清楚外头发生的事情,听了潘能法的叙说才明白过来,他是个爽快的汉子,看胡隶的样子既救了他又想重用他,立刻就纳头拜了下去,感谢这救命之恩加知遇之恩,胡隶一把扶起,对眼前这汉子也是极为满意。 第六十七章 再下二城 闻捷报群丑争功 胡隶在海州守城,新收大将,而张镝、陈闵则则在攻城,再立功勋。 朐山、石秋两座小城兵少力弱,本是作为海州的辅翼,现在主城既失,辅翼也就成了无根之木,又如何能守得住呢。 张镝带第二营到了朐山,列好阵势,只派了两名大嗓门到城下,将海州被大宋光复的消息大声宣扬,又推出几名海州的旧军官前去劝谕招降。朐山守将还算能看清形势,未发一箭就投降了。 陈闵带的第三营有一千多人,比石秋守军多了二三倍,战力士气更不用说。有实力为后盾,他自然懒得废话,仍旧发扬身先士卒的风格,带着全营拣拔出的一百锐卒,往那仅仅两丈高的低矮城墙一阵强冲,无需什么技巧,胜负立定,石秋到手。 如此一来,以海州城为中心方圆百里的范围又重归大宋旗下。而这一切仅仅花了五天时间,还是从张镝带人秘密窥探海州算起。第一日侦查,第二日夺东海,三、四两日全歼海州援军,并连夜袭取州城,第五日得朐山、石秋二附城。 闪击之间,无论宋廷还是元廷都未及反应的时候,张、胡已做成了歼敌五千,光复四城的大事,而且仅仅用了二千兵力。这在近几年蒙宋之间一边倒的战事当中实在是罕见现象,就如一个壮汉按着一个病夫连挥重拳,正当这病夫毫无招架之力眼看要被打死的时候忽然扇了那壮汉一巴掌,一般人都会觉得这只是回光返照或者是垂死的挣扎。但是打出这个耳光的张镝却希望这是大宋这个病夫反击的开始,后面还要有第二击、第三击……直把蒙古这个壮汉打懵了、打倒了才止。 海州夹在蒙元山东东路与大宋淮南东路之间,于此地成功打入一子便可大大缓解被元军分割包围的两淮战场压力,南岸宋军若能抓住时机呼应攻击,甚至有机会将淮北元军反包围起来。当然前提是朝廷有无这样的眼光与行动力,若其不然,像海州这样的四通八达之地是绝对没法守的,因为周遭除了东海军的几个岛屿上有几座山,几百里内都是一踏平原,最适宜蒙军骑兵作战。 所以按照张镝的想法,要争取朝廷的支援,至少是在两淮牵制住元军主力,使其不能北上夹击海州,否则就必须在元廷重兵来攻之前果断放弃新光复的四城之地,至多在东海军的山区和岛屿之间留下少量兵马周旋,保全主力,而主力则相当于做完一场无用功,打哪儿来还得滚回哪儿去。 按照大宋上下这帮肉食者的『尿』『性』,尤其如陈宜中赵孟传这类大愚似智大『奸』似忠的货『色』掌握着朝廷的军政大权,想必是不会遂了张镝的愿。但战况还是要及时报上去,若是陈宜中开了窍,抓住机会让两淮宋军动一动,那么张镝就能趁机把局面做的更大些。当然这个希望不大,下一步还是要做好独力应对元军反扑的准备。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己方袭扰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要考虑的是保全主力顺利脱身,当然走之前必须在此地打下几个钉子,有机会就要时不时的在蒙元腹地搞点事情,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一趟嘛。 朐山、石秋刚下,张镝一方面派遣斥候远出百里,时刻监视敌军动向,另一方面巩固城防,做好应对措施。而此战的捷报早就已经拟好了,前方战事未歇就已经往临安报去。 “歼敌五千,光复四城!?”赵孟传收到捷报激动万分,这幸福来的太突然,这段时间他就在大帐中喝喝酒、看看歌舞,忽然就这么大一个功劳砸到他头上来了。 “快请谢少监!” “恭喜府君!贺喜府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指挥前军,大破海州!”不一会儿谢昌元就到了,一边进门一边还高声贺喜。 “哈哈,叔敬来了,前方捷讯,正欲请你润『色』一篇奏文呢!” “呵呵,府君请看!”谢昌元摊开一纸,墨迹尚未全干,正是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报捷文书。“方才闻报,职下已经草就此书,府君以为如何?” 这谢昌元还真有几分文才,捷报才到没多久,已写好报功文书。他还深谙赵孟传的心理,将其大大美化成了一个料事如神、智勇无双的儒将形象。而前方将士克复敌城的功劳则全都写成了赵孟传定策部署、洞明敌情、精心推演的结果。还写他夙兴夜寐,时刻忧劳国事,甚至欲以主将之尊亲临前线,被部下苦劝才留在二线指挥。可喜的是,赖太后、皇帝福佑和祖宗神灵,在主帅赵孟传的英明领导下,周进等将士的奉命执行下,终于不费苦心,大败敌军,光复城池! 赵孟传看罢,差点被文中的这个自己感动到了,连连称好。“叔敬大才,大才啊!这定策之功,叔敬你也有份,为何不写上呢?快写上,写上!” “谢府君,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这就对了,送下去誊好,快马送往临安!” 张镝的原文除了报送前方大捷的消息,侧重点是希望朝廷调动两淮兵马约期行动,同时从海路增兵北上,南北响应,或可一举扭转江淮前线处处被动的局面,至少可以将步步紧『逼』的元军打『乱』阵脚,赢得更多部署应对的时间。 只不过张镝的苦心谋划到了赵孟传这里完全成了一个屁,被谢昌元“润『色』”后的捷报费了大量笔墨给赵孟传之流歌功颂德,对于张镝的建议则完全删改不用,纯粹是为了夺取功劳而已。无耻之人多有,但如此无耻的也不多见。 赵孟传的中军大帐距离临安不过百里,『露』布飞捷半日即到。 陈宜中得报,其惊喜完全不亚于赵孟传等人,因为他太需要一场胜利了。自为相几个月来,他与王瀹、留梦炎前后两任右相关系不睦,加之内政混『乱』,外战一团糟,不断的遭到舆论的压力,而且与之前的宰相们一样,被太学生们联名弹劾。太学生刘九皋等伏阶上书陈列陈宜中过失数十条。陈宜中知道后,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出演了一出弃职出走的闹剧,直到谢太后亲自致书陈母,由他老母亲出面劝说,他才同意回朝继续为相。但人虽然回来了,他原来被批判各种问题一个也未见少,而且更多了,手上的烂摊子也比原先更烂了。 陈宜中的这出闹剧正是发生在张、胡引前军深入敌后之时,当初他采纳张镝的备虏策,派偏师袭扰,原本并没有抱什么希望,甚至都忘了这件事。这期间,前线战事越发糜烂,元廷那边,伯颜已经朝觐回来,得到忽必烈授意,加紧了灭宋步伐,前锋直指浙西,距离临安只有两百里。陈宜中作为军政方面的主要负责人,当前大宋的这个黑锅还真得由他来背,只得调兵遣将,四处补漏。但江淮前线仍旧连战连败,积年的颓势真不是一手能够挽回的,而这个时候忽然有这么大的一个捷报,对陈宜中而言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赶紧就抓住了。 原本按照程序的话,陈宜中需要先派人往前线核定战绩再定功劳,但他急需这场胜利来提振士气,而且他将赵孟传的报捷文书看了好几遍,似乎没有什么破绽,一场胜仗应当是确定的,所以他即刻拍板,先向谢太后上奏,表明浙东义军的功劳,再将捷讯传往各地,鼓舞人心。 谢昌元拟的这份捷报滴水不漏,将功劳全都揽在了赵孟传及其一帮亲信的头上,而且文字详尽,连战斗细节都描绘的清楚,谁都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这本就是真实的战事,只不过其中的人物做了些变更而已。 很快朝廷诏旨下达,浙东义军因这场大胜被赐号“忠胜军”,总督军国重事的陈宜中被嘉奖慰劳,赐金二百两;赵孟传奇功一件,加户部尚书衔;连谢昌元、周进之流也各有奖赏,唯独身在前线的张、胡诸军被朝廷遗忘了。 第六十八章 独面强敌 议撤兵暂避锋芒 张镝、胡隶在朝中位卑言轻,功劳被一把抢走,陈情方略更被完全无视。只有需要干脏活累活的时候才会被想到,张镝原本希望与两淮宋军配合行动,但赵孟传压根没有在捷报中提起,而朝廷正自保不暇,只着眼于防守浙西与临安周边地区,既然“忠胜军”有此战力,陈宜中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让这支偏师回军保护中枢。于是急命赵孟传率部往独松关镇守,赵孟传无胆去直面元军的锋锐,又想到了让张、胡的前军回来做挡箭牌,连连下文,一日三催,命令刚在海州立足的部队立刻回师。 张镝本想让朝廷从海路增兵北上,趁元军没反应过来前打开更大的局面,但等来的不是支援,而是不断催促回军的命令。 “肉食者鄙,不足与谋!”张镝将手中文书往地上一掷,愤愤说道。 “又是催我们的回去的?”胡隶见状相问。 “还能如何!这已是第三封急信,朝廷是打定主意要我们放弃海州,死保浙西了。怎不知浙西的形势全赖江淮,江淮若失,浙西如何能保?朝中衮衮诸公,何以鼠目寸光至此!”张镝递过书信感叹一句。 “好不容易拿下的海州,就这么弃了?”胡隶丢下急信,面『露』不甘地问道。 “海州易攻难守,鞑子大军不日就来,外援不至,徒守无益。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鞑子,走之前总得再给他下点猛『药』!”张镝一捏眉心,淡淡一笑,将扇子啪的一声打开,轻轻摇了起来。每次心中有了成策,他便是这样的表现。 胡隶见徒儿如此,心中安定,开怀大笑道:“要得,要得,正要干一场大的才过瘾呢。镝哥儿可是有了方略?我这便喊兔崽子们过来听令!” 浙东义军被赐番号以后,胡隶、张镝所部也被更名为忠胜军前军。张、胡自领兵北上以来,几次战斗都是完胜,所以其两千人的本部损失很小,反而越打越强。从俘虏中招纳了少量兵员,又接受了海州城内外良家子弟的踊跃报名,正军兵力渐渐增加到了三千余。其中第一、第二营吸收全军精华,各自扩增到八百人。第三营以余下的几百老底子为骨干,增加了一千降卒和新兵,人数达到了一千五百余人。 于正军之外又新编两营,瞿根带领的二百盐丁被编为忠胜军前军连岛独立营,姚大手下的四五百小刀会会众则被新编为忠胜军前军海州独立营。这两个独立营都没在报给朝廷的兵额账面上,而是完全归张、胡自己所属。其人数都不多,连岛独立营只有二百人,但也给了一个营的编制,因为他们背后有坚实的基地作为后盾,有连岛盐场的几千盐户、八百盐丁,还有鹰集山仙人洞的地利可以为退路,在本地开展斗争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看发展潜力定然还不止一个营。 海州独立营也是同理,人数不多却素与官府斗智斗勇,平日散居各地为民,闻首领召唤则群聚为盗,虽没有占山为王,但却天然具有地下战线的特征,适合作为一颗暗子,长期隐蔽,待时而动。 张镝将军队分为三正两翼,三个正兵营三千余人,两个独立营六七百人,手头的可用之兵拢共也不超过四千。而其中真正有战斗力的还是那两千老卒,从平民和俘虏当中招募的一千人虽然也是精挑细选,但在未经实战检验之前,战力都要打个问号的。两个独立营的人马同样没有经过正规训练,还不是堪为依仗的力量。那么满打满算的四千人马就需要打一个大大的折扣了,当然若是将海州全城籍民为兵,强征百姓守城的话,凑起上万人也不难,但这样的乌合之众能有几分战力,又有几分士气?何况那样做势必会让己方才收拢起来的一点民心一朝尽失,而且若是城破,元军必然迁怒于守城百姓,屠城在所难免。张镝不可能冒这个险,有舍才有得,不如暂时撤退。 部下诸将大都没有这样的远略,一听要撤退顿时就炸了,尤其如褚世尧等人,当初费尽了心机,历尽了辛苦,全凭演技,冒险诈城才拿下海州,现在就这么说放弃哪里能甘心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鞑子还没来呢,哪能未战先怯,自己先逃了?”褚世尧勇则勇已,但有点不守规矩,在军议上就嚷嚷起来,并且还颇有人赞同他的话。 这让张镝有些不悦,他将扇子一收,正『色』盯住褚世尧,把这悍将盯得不敢抬头。 “海州四野都是平原,鞑子骑兵来去如风,阵战你打得过吗?就算打得过你又追的上吗?万一败了,你两条腿逃得过四条腿吗?”张镝的连环几个问句问的人不敢吭声,只有褚世尧还小声嘟囔:“那也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还有城池,大不了凭城坚守嘛!” 说话声音虽小,但因为众人静默,倒让张镝听了个正着。“呵呵!凭城坚守?怎么个坚守法,你倒给我说说!孤城无援,无地利可凭,无民心可据,在这鞑子的腹心之地,等着被困死吗!?” 褚世尧是犟驴的『性』子,还想说什么,但胡隶牛眼一瞪,骂道:“没规没矩,还想犟嘴,你晓得个蛋,听军师的!”骂过一通,效果很好,那犟驴立刻就瘪下去了。 其实张、胡军中虽然团结,还是有一些亲疏远近的,像褚世尧、陈安道等军将是胡隶在昌国亲手训练出来的,自然跟胡隶更亲。而何绍基、李奇等人是张镝从安南解救来的,必然与张镝更加亲近。平日里当然也是与谁亲近就更听谁的话,所以胡隶骂那么一句才对褚世尧这么管用。不同的人对张镝的称呼也是不同的,胡隶的昌国嫡系一般都叫他“军师”,这倒不是一个正式职务,而应该是对他智谋的一种尊敬。而张镝自己手底下培养的这些人往往称他为“公子”或者“官人”,更显得亲切些。另外还有些人称他为“将军”,自然是因为他带兵打仗的缘故。而张镝的朋友师长以及往来的士人则一般呼他的字为“砺锋”。再如张镝的父母双亲及师父胡隶等最亲近的长辈则唤他为“镝哥儿”。 张镝见军将们的异议基本被压下去了,便又开口解释道:“此次撤离只是暂避锋芒,海州自然还会打回来的。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我绝不会拿成千上万条人命去换几座空城,只要几千弟兄们还在,就不必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 座中诸将对张镝的智谋向来是信服的,听了一番道理当然就没有话说。如褚世尧原先反对也不是一定要硬拼的意思,他只是有点舍不得海州的花花世界而已,因夺城有功,胡隶对几个爱将约束的并不太紧,所以进城以后他们着实快活了几天,只要不闹事不扰民,吃喝玩乐甚至赌点小钱、逛个窑子,胡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军中枯燥,若是撤出城,那么潇洒的日子可就很难再有了,所以褚世尧直觉上是不乐意的。不过军师说的确实在理,万一被鞑子大军围死,命都没了哪里还有享受的机会,先撤退了也是对的,何况今后还能打回来呢! 第六十九章 黑云压城 闻敌至集 兵备战 海州光复已经十来日,尚未遭到反攻,不过谁都明白,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元廷不可能放任一颗钉子扎在自己的心腹之地,进剿是必然的,只不过迟一点早一点的问题。从远出百里的斥候传回的消息来看,这段时间周边各地的元军丝毫没有闲着,驿马往来的批次多了很多,粮草和人员的调动的也相当频繁,这是憋足了劲要来一个重击的节奏。在海州区域内还出现了不少鬼鬼祟祟的家伙,张镝已下令宵禁,并要求本地居民互保,严查不明身份的外来人员,被查出来确凿是元军『奸』细的已经抓了十几个,没被抓的显然会更多。尽管排查严密,所有嫌疑人员都被隔离控制起来,但海州的虚实想必早已传入了元军之中。 元军确实早已获悉海州的变故,淮北至山东之间的所有城池都已经加强了戒备,不会再有给人突袭的机会,当然其实张镝也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再去夺城,目前已经基本采取了守势。 按理元军应该早就来了,拖了十天还没来进攻的原因,乃是蒙古人占据的地盘太广,导致兵力过于分散。 其中伯颜统帅的征宋大军主力都在扬州、常州、平江、镇江等沿江重地,不可能放弃节节胜利的大好形势而回师攻打小小的海州;而京湖、川东的部队距离太远,估计等他们赶到了黄花菜都凉了;稍近一点的河南、山东等地驻军却因为蒙古宗王海都的叛『乱』而被大量征调北上,也难以再抽出更多的人马。这么一来就给海州留出了一点缓冲的时间。 这里要略略说一说海都这个人,张镝能顺利钻了海州的空子,某种程度上还得感谢他。海都是蒙古帝国第二任大汗窝阔台的后裔,原本是有机会成为大汗的,因为成吉思汗死前曾说过“只要窝阔台有一个吃『奶』的后代,都比其他人优先继承汗位。”前几任大汗确实都在窝阔台一系传承,但后来成吉思汗幼子托雷的后人蒙哥从窝阔台一系抢过了汗位,这使得海都心存不满,蒙哥死后,海都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争夺大汗的过程中又站错了队,支持了阿里不哥,公然的得罪了忽必烈。如此一来,他就干脆撕破脸,坚定了叛『乱』的步伐,联合了草原上的其他蒙古宗王,自立为汗,建立起窝阔台汗国。 就此西部诸王公开叛『乱』元朝,使得忽必烈不得不将兵力重心放在镇压西部诸王内『乱』上面。在几次战役之中,虽然元军一直占在上风,但是海都也不是吃素的,元廷一直未曾彻底击败海都。 这对忽必烈而言如鲠在喉,因为蒙古人虽然已经入主中原几十年,但潜意识里还是把草原旧地作为自己的根本,以至于年初忽必烈还召伯颜入觐,有意暂停伐宋,调回部队专心对付北方叛『乱』,只不过因伯颜的坚持,忽必烈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正因这些原因,使得元廷多花了一些时间调兵遣将,张镝也更多一些时间做好部署,但元廷毕竟是如此强盛的一个国家,尽管面对着多线作战的情况,仍旧能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就腾出手来对付海州的变局。 当前元廷以右丞相伯颜为南征军总指挥,统领左中右三路大军征伐大宋,除伯颜自领中军外,又以行省参知政事阿剌罕为右路军统帅,另一名行省参知政事董文炳为左路军统帅。另外又以签枢密院事别里『迷』失为淮东招讨使,留守后方,监视、牵制两淮,坐镇在淮安、清河一线。 根据就近原则,海州的变『乱』被交由别里『迷』失处置,当前与别里『迷』失正面对峙的两淮宋军算得上是大宋最后几支精锐部队之一,所以元军的压力不小,不过别里『迷』失乃是元军当中久经战事的老将,从初始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后,很快就做出了部署。好在两淮宋军并未与海州配合行动,使得他能够从并不充足的兵力中腾挪出一部人马。先令右卫亲军都指挥使秃蛮带,万户撒思吉为正副统帅,率领所部蒙古汉军一万二千人向海州集中,又命泗州、邳州守军运送船只一千艘沿河前往下游的海州地带汇聚。 元军的动向通过派往前方的斥候源源不断地传回来,海州城顿时笼罩到了浓重的战争阴云之下。 张镝分析了情报,基本可以确定前来对付他的元军不少于一万人,差不多是己方现有兵力的三倍之多,而且步骑兼具,水陆并进,看来敌人对自己是充分重视的。 敌强我弱,形势严峻,这一仗似乎不太好打,必须好好谋划一番。张镝很清楚己方兵力不多,三正两翼五个营若分守多处极易被敌人各个击破,必须聚合起来捏成一个拳头。譬如一只手,若是五指张开力量就分散了,所以一般的攻击架势总是握紧拳头聚力于一点,这样更容易把对手打痛。所以海州、朐山、石秋三城的部队都将撤出,集中到东海军一地,因为东海军陆海相隔,进可攻退可守,正好能发挥己方的水战优势。 情报中已知元军有战船千艘,而原来的昌国军现在的忠胜军前军却只有五十余艘船。不过元军的船只全都是些内河小船,与忠胜军的大舰无法相提并论,不说那五艘装备铜铳的“炮船”,便是最小的蒙冲和多桨船也比元军的船只更大更强。当然,为弥补数量上的劣势,张镝下令征发民船,海州与东海军等地的渔船、商船一律被忠胜军征调一空,这么做既增加了己方的海上力量,也杜绝了有人用船资敌。战时军官,也没有哪个船主敢拒绝,而且张镝做事有分寸,征船都是给了凭据的,因忠胜军的口碑甚好,船户大多自愿,几天里共征得大小船只七八百只。 征调船只,聚集部队的同时,四个城池当中所有能用的军资和器械也都被装船运往东海,府库中多余的粮食和难以搬走的财物则全部散给城中百姓,临走之前又大大的收了一波民心。海州百姓有感于这份恩德,纷纷扶老携幼前来送别,胡隶和张镝等将领都被人群围住,人们眼泪汪汪的扯着他们衣袖挽留。无怪乎他们的挽留,因为像这样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的部队实在是太少见了。更难得的是他们不仅不扰民,反而惠民,大量贫苦之人受其赈济,实为古今少有的仁义之师。 第七十章 隔水对峙 试以舟师克步骑 东海军城,从渡口方向快速奔来两骑,进了城门,从马上跃下两员少年将军,这两人乃是兄弟俩,姚氏八雄之中的姚七、姚八。 这姚家八兄弟个个是好汉,其中第七、第八两位最小的兄弟素来被并称为“少年俊杰姚十五”,盖因七八相加得十五的意思。姚七时年二十,姚八年方十八,他二人成长之时,姚大的小刀会已经初成规模,有条件专门培养两位小弟弟。故而姚七姚八年纪虽小,十八般武艺都是娴熟,更能上马骑『射』,这在缺乏骑兵的忠胜军中十分难得,所以才被委以哨探之任。 “探查清楚了?”城楼之上,早已等候的张镝见二姚绝尘归来,立刻询问军情。 “探清了,鞑子大军已过朐山,前锋游骑『逼』近海州十里!” “兵力如何?有多少真鞑?” “骑兵不下两千,看着都像真蒙古;步卒约有万人,应当是为汉军。” 一万两千人的规模倒与张镝的心理预期差不多,其中真蒙古看着只有两千人,其实也不算少了。这时期蒙古人全族丁壮不过几十万人,虽然个个都是马背上的战士,但被分到了几千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上,就如汤锅里撒了一把胡椒面,显得微不足道了。而且蒙古人的内部还在逐渐分裂,西部和北部几个汗国早已自成一体,海都等宗王还不断反叛。当前元廷内部实际可用的真蒙古兵不过二十来万,加上第二等的『色』目人仆从军也不过三四十万。所以攻宋的主力早就已经是灭金以后的北方汉人以及大量的宋人降军,甚至可以说这时的蒙宋战争实质上就是北方汉人打南方汉人。如董文炳、吕文焕、张弘范等灭宋急先锋其实都是汉人,但由于时代所限,这时候的人们没有那么强的民族意识,尤其北方汉人被辽、金两个异族政权统治了几百年,对宋国早已没有什么故国感情,个人考虑的都只有自身利益。甚至对于元廷的四等人制度北地汉人都没有多少反对的,反而因为有更低一等的南方汉人而沾沾自喜。 若说元廷统治区内蒙古人是老爷,『色』目人就算是管家,而北方汉人、高丽人等则是仆役,南方汉人是比仆役更低一级的奴隶,在老爷的指使下,最直接驱使和折磨奴隶们的正是那些仆役,他们却不想自己与奴隶们本就是难兄难弟,是血脉相连的同族。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如果不说后来汉人们的民族觉醒,光从现阶段而言,蒙古人的四等人制度几乎就是成功的。“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古来都是如此。 两千蒙古骑兵,一万汉军步卒,在右卫亲军都指挥使秃蛮带,万户撒思吉统领下『逼』近海州,目前其主力虽然还在数十里以外,但因海州、朐山、石秋的部队早在两三日前就撤回东海,城池已经不设防了,使得元军仅以几百游骑前驱就不费吹灰之力先拿下了三城。 元军前锋进城半日后,后续的大队人马也都开到了海州城外,密匝匝的队伍让海州全城百姓惊慌不已。短短半个月,这些征服者再一次成为了海州的主人。 相比于宋军,这个时期的元军作战效率是很高的,秃蛮带和撒思吉两名将领也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他们并不进城休整,大队人马直接经过城下往东进发,只派遣几支小队进城筹粮。 蒙古人的传统中基本不用为粮草担忧,他们看似简陋的后勤供给模式却总是发挥出令人畏惧的威力。征伐之时,他们可以依靠极差的游牧民族食物,如黍米、干『奶』酪、腌肉和发酵马『奶』而维持相当长的时间。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他们甚至会在马脖子上切开一条血管喝马血。 如今蒙古人虽然占据了中原大部领土,但除了在最重要的腹心之地征粮收税,其余的地方往往继续采用原先那种粗犷的后勤保障模式,像这一次前来征剿海州,一万多人的供给基本还是要靠就地取食。而海州三城府库已然净空,一粒粮食也没留下,所以就地取食的意思自然就是向百姓摊派征粮。海州百姓刚接受过宋军恩惠,转眼又要受元军的盘剥,这对比就鲜明了。 人马过万,无边无岸,一阵人喊马嘶当中,上万元军沿着正对东海军的河口扎起营寨。 该来的终于来了。 元军极重情报侦查,战前游骑最多可以前出二百里,这次在主力到达至前,其前锋数十骑早已在此地巡游多时,并与忠胜军留守河口的一支五十人小队相遇,双方互『射』了一阵,不过伤亡都很有限。这支忠胜军的留守小队本就不是用来前沿阻敌的,稍一接触就退到了早就预备好的船中。张镝本就没打算在陆地上开战,无论步兵还是骑兵,只要到了东海军地界,那就都得下水来战。 张镝、胡隶是从水上起家,其本部沿海招募,大多善水,更有水战经验。而其中较突出的不是最精锐的第一营,反而是杂牌充斥的第三营。陈闵加入官军后仍旧用着“东海龙王”名号,他的旧部本就干的海上营生,在水上总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真是只狡诈的老鼠!”秃蛮带听过前锋游哨的汇报,对他的副将万户撒思吉说道。 “还是只水老鼠!”撒思吉半开玩笑地补充一句。 这貌似并不有趣,秃蛮带笑不大出来,从他掌握的情报看,这次海州叛『乱』是有宋军参与,而且这领兵的宋将很不简单。若是宋军敢来平原野战,那他有自信用两千蒙古精骑一举破敌,哪怕宋军凭城坚守,他也有自信能轻松夺城。但这宋将偏偏弃城而走,看得出此人能主动放弃海州绝不是一种退缩,反而恰恰说明了此人的狡诈,毕竟懂得进退的敌人要比一味死守的敌人要难对付的多。 海州的地势,东面背靠着苍梧山,西面则是正面河口的一块三角洲,最佳的登陆地点自然就是突出的这块三角洲,距离两岸都只有二里远。但由于步骑先至,元军从邳州、泗州征调的一千艘战船还在路上,这两里宽的水域成了横在元军面前的一个难题。通过侦查已知,临近的所有民船几乎都被宋军搜罗一空,而且宋军水军巡查严密。元军好不容易找到几只破烂渔船,一下水就被围拢过来的宋船弄沉,落水的人不是溺死就是被宋军俘获,一下损失了十几个。秃蛮带不会在乎几条汉人的贱命,不过用这几条命证明了宋军的水上防守确实不可小觑。 第七十一章 河口初战 小蒙冲显大威风 张镝调集全军近四千人,用几日时间以渡口为中心建起了绵延几里的水寨,将东海军西侧的突出部包围起来,防备元军抢滩登陆。 宋、元两军大寨隔着两里宽的水域遥遥相对,两日里,元军除了用几只破渔船试探『性』的抢渡以外,并未发动大规模的攻击行动,这自然是其战舰还没抵达的原因。 不过平静的状态只维持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元军从邳州、泗州调来的千艘战船从上游顺流而下,整个河口舳舻相接,绵延十余里,押送船只的民夫都达到了上万人。 “将军,鞑子增兵了!”外围巡视的陆十千首先获知了元军船队抵达的消息,急忙就赶来向张镝和胡隶报告。 “增兵?是步是骑?来了多少?”张镝埋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微转过来问道。 “是鞑子的水师,来了上千条船,应该不下万人!” “这倒有点棘手了!”元军兵力本就比忠胜军多几倍,现在就更加悬殊了。胡隶皱皱眉,有点担忧。 “呵呵!鞑子水师都在江南,哪能凭空变出一万人来?这必是鞑子探得东海情形,临时征调渡船,那驾船的说不准就是些没『操』练过的民夫呢。” “虽则如此,但鞑子声势却是更盛了!”陆十千据实禀报道。 “我正怕他不来,徒与我在此空耗,现在既增了这些没用的兵,正好助我破敌!” 张镝将笔一搁,说的云淡风轻,仿佛敌人的两万大军只是两万束稻草。 陆十千挠挠头,心中困『惑』难解,哪有敌人增兵了不忧反喜的呢,不过这就不是他所需要考虑的了,他只需坚定的执行命令就行了。 元军的水师主力确实不在淮北,其所谓的战船大部分也不过是临时征调的民用小船,草草整编就拿来作战了,每船多者装载三五十人,少者不到十人,能载百人以上的大船也不过一两百艘。所以元军船队光看数量虽然占优,在质量上则未必,忠胜军有大海船三十艘,内河战船二十艘,小到蒙冲,大到多桨船、四车海鳅船,哪一种都比小渔船来的专业。另外还有征集而来的民船七百余艘,忠胜军的劣势就是人数太少,现有的四千人根本都用不了那么多船。 元军这边,战船既到,秃蛮带的底气就来了,即刻下令让三千汉军搭乘三百艘战船先去攻打忠胜军的水寨,又令五千汉军上船作为后阵。 这算是试探攻击,蒙古人的草原战术常常将骑兵分成连续的几波,面对敌人的大阵,先以第一波骑兵驰『射』掠阵,消耗敌人的箭矢,动摇敌人的士气,若敌阵有所松动,则后面的几波趁势掩杀过去。若一掠之后敌阵坚固不动,则第一波骑兵迅速脱离接触,从两侧绕回己方队列后方,第二波骑兵继续掠阵,用连绵不绝的『骚』扰和骑『射』杀伤,总能使敌军『露』出破绽,再利用骑兵往来迅捷如风的优势,撕开口子,一步步地绞杀敌人。步兵面对这样的战术打又打不到,逃也逃不了,往往就是任人宰割的结果。秃蛮带显然是在水战当中继续沿用了蒙古人的骑『射』战术,第一波三千人掠阵,第二波五千人紧随其后,只要忠胜军的水寨有一处破绽,被攻破一点,元军就会源源不断的上岸,那么它就会以优势兵力和优势兵种迅速进行碾压,后果可想而知。 只不过蒙古人惯用的战术在张镝这里并不奏效,第一波三千汉军的前队才出了河口就遭遇了忠胜军的巡逻船队,仍旧是由“东海龙王”陈闵带着他的“虾兵蟹将”在此监视,他们的船只并不多,大约五十来艘,而且都是小船。船上都有盖棚,确切的说是盖着一个木壳子,木壳子外还覆盖有生牛皮之类的防护层,强弓硬弩都无法透过。木壳前后左右则开着弩窗矛『穴』,便于近敌攻击,这其实就是用渔船改造成的五十只小蒙冲。在娴熟的水手『操』纵下,这些蒙冲果然不负名字中的“冲”字,进了敌船堆中一阵『乱』闯,弩窗中『射』出的箭矢专对准那些敌船上的军官及舵手桨手,毙一军官则让一船指挥一『乱』,毙一舵手则令一船方向一『乱』。尤其元军中『操』船的全是强征来的民夫,本就没有战斗意志,这么多人能听指令分清东南西北已算好的。被那么一冲,死了几个后,全都慌里慌张自相扰『乱』起来。 过去蒙古人的骑『射』掠阵的战术之所以屡屡奏效,是因为借助了马匹的速度优势,但现在双方都用船,而且对方的船显然更灵活更快速,在速度比人家还慢的情况下,如果还用掠阵追击那一套,不是搞笑吗。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回元军拼凑的这些所谓战船,仅仅是作为一种运输工具,而不是战斗工具,岂是早已有备的忠胜军的对手。 “你这撮鸟,怎么驾的船,快给我转回来,向前,快向前!再敢『乱』了,立斩无赦!” “还有你们这些笨猪,还不『射』击!快瞄他船上『射』孔!快『射』进去!” 元军船队中,一名汉军小校声嘶力竭的指挥着身下原地『乱』转的船只,他先怒骂进退失据的驾船民夫,又喝令手下军兵用箭矢还击。只不过他的喝骂不太管用,十来个民夫配合的太糟糕,静水上或许还能调整一下,但这情急之时只会越做越错,船只仍旧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摇摆不定,船上兵卒的箭矢也同样不知偏飞到哪儿去了。那小校大怒,一刀将身侧一个可怜的民夫劈死落水,其余民夫见状吓得不轻,奋力加快了划桨的速度,不过只有速度没有方向,只是更快的原地打转而已。那小校已经暴跳如雷了,几乎在船上站立不稳,正欲再骂,却听“嗖~”“噗~”两声,一支冰凉的弩箭穿喉而过,彻底压下了他的怒火。 四处看去,那元军的第一波船队已被五十只小蒙冲彻底搅『乱』,陈闵与陆十千等人艺高人胆大,已在敌船之间来回冲突了好几轮,元军船队一片人仰船翻,有十几只蒙冲甚至透阵而过,『逼』近了元军的第二阵,不过二阵船队未及出发,仍在河口待命,数百艘船紧紧挨着,无法突入。几千汉军又在河口结起密集的箭阵,将近前的十余只蒙冲『射』的刺猬一般,蒙冲虽然有木壳装甲,弩窗矛『穴』一闭上就不会被箭矢所伤。但成千上万的箭矢几乎要将船只压沉,而且还要防备敌人使用火箭,虽有生牛皮覆盖恐也禁不起火箭攒『射』。所以略一试探之后,陈闵果断下令撤退,随着一阵嘹亮的哨响,前后突阵的蒙冲轻松转向,重新汇聚起来,耀武扬威的折返回去,元军船队却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追击。 陈闵掀起盖板,拨开密密麻麻的箭矢,将他的黑脑袋探了出来:“哈哈……痛快!这馄饨下的好啊!” 水面上东一伙、西一堆,挣扎翻腾的元军,还真如汤锅里的馄饨呢! 第七十二章 再挫敌锋 元军抢渡又不成 “龙王今日立得首功!好样的!”初战告捷,张镝心中快意,对陈闵等人大加赞赏。 “嘿嘿,这都是公子的智谋,那怪船确实好用!”陈龙王心里乐开了花,倒也还懂得谦让。 “鞑子今日受挫,必然不会罢休,河口巡视还须加强。若其再来,你二人如此行事……”张镝召近陈闵和陆十千,又对战术做了部署。 “公子好方略!”陈、陆笑容满面,信心满满,行个军礼,接令退下。 元军败了一阵,军兵加民夫死伤了好几百,退入河口水寨休整,这点损失对于一万多元军而言微不足道,民夫们更是命贱如草,谁来关心他们的死活呢。只不过用他们的『性』命让秃蛮带认识到了水战的重要『性』。 水战之要在于船,宋人既已蒙冲取胜,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可以做到。蒙古人征战四方,特别擅长在战争中学习吸收,何况蒙冲的结构一点都不复杂,算是最普遍最简单实用的战船了,元军水师也多有装备,只要将现有船只做点改造就行了,如果材料和时间充裕,就算改造个几千几万艘也不算什么难事。眼下时间紧迫,材料也不充分,先造个几十上百艘应急。秃蛮带传下军令,要求一日之内必须改造好三百只“带壳子的战船”。 河口的元军营寨顿时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做木工的斧凿之声。材料不够就向附近村镇征收,这渡口附近本来是个集镇,颇为繁华,现在因有大兵开来,百姓都逃光了。数千汉军就肆无忌惮的闯入镇中,将民居内的门扇、床板之类现成的木板全都拆了去,这过程中顺手牵羊拿点值钱物品自然也很正常。 有了材料就好办了,上万民夫都被役使着改造船只,昼夜不歇,总算是在限期内完工。 第二日,元军再次出兵,用三百只简易的蒙冲打头阵,准备抢渡。出了河口,自然又迎头遭遇了忠胜军的巡逻船。这回双方装备差不多,元军却有数量优势,宋船冲突几次都似乎没讨到什么便宜。 “这龟壳子倒是真好使!”撒思吉远远看着水上战况,对主将秃蛮带说道。 “宋贼也就在水上玩点小伎俩,待汉军上岸站稳脚跟,我大蒙古的勇士就可以冲过去收割他们的头颅!”秃蛮带看不起宋人,认为他们都是些卑贱的懦夫,是些待宰的羔羊。上一次水战失利的阴影已经消散,他仿佛已看到胜利就在眼前,正要挥手下令后阵跟进,却见战场形势似乎起了变化。 同一个招式用一次或许奏效,被人看破后就不能再用了。第一战忠胜军用小蒙冲打了元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傻子也能想到,敌人吃了教训就肯定要有所应对,己方的战术当然要有新的调整。果然,元军吃一堑长一智,依样画葫芦也弄出了蒙冲,而且一下子就是几百艘。 既然装备优势抹平了,那就要拼别的了,比如~水『性』。张镝和胡隶的部下几乎人人会水,第三营陈闵的老底子更是做惯了海上营生的。与元军步骑比起来,简直就像是鸭子和鸡比赛划水,是明摆着欺负人的事儿。 两军蒙冲相对交错而过,互『射』的箭矢基本上钉在了覆板上,谁也伤不了谁。陈闵所部强在配合默契,指挥起来如臂使指。但元军仗着人多船多,意在包围,在五比一乃至六比一的兵力对比中,眼看着忠胜军的五十只蒙冲几乎已经陷入大堆敌船中无法脱身。 这时却听扑通扑通接连有声,在元军自以为得手的当口,被包围的宋军竟都弃了船只跃入水中。 咚咚咚~元军船底忽然发出一阵阵闷响。 “不好,宋贼在凿船!”听到响动,船上的元军明白了状况,顿时大恐,他们虽强于步骑,但却旱鸭子居多,万一沉船落水,几乎就是死定了。慌『乱』之中,也有胆大点的趴在船沿拿长矛往水底下捅,却被船下的“水鬼”一把拽翻,整个人沉了下去,不一会就带上一串带血的泡泡。 凿船这种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游泳技术好已是难得,还要钻到水底腾出双手来拿凿子,这对普通人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有百里挑一的“水鬼”来做。“水鬼”是对水『性』绝佳之人的称呼,张、胡手下的忠胜军前军大多是在昌国做水手乃至水匪出身,但这些人里面也只能挑出一两百个“水鬼”。 元军船只多是些渔船或者舢板,船底低平,往往是些薄薄的松、杉板材,时间一久就算不去碰它也会朽坏,用锤子和钢锥两三下就能撬出一个洞来。这些水鬼还两三人配合行动,有人凿船,有人偷袭『骚』扰,让船上元军应接不暇,甚至一边儿用力,将已漏水的小船直接翻倒过来,再一锥子一个,一锤子一双,将落水的敌人干净利落的结果了『性』命。 河口观战的秃蛮带一脸阴云,几千人又被几百人耍的团团转,高贵的蒙古人岂能容下这口恶气。 “传令,不与宋人水鬼纠缠,全体船只强突过去,今日必须登岸!” 元军有船一千,几百个“水鬼”能凿沉的船只毕竟很少,秃蛮带没必要担心几只沉船,更不必顾惜几百个汉人的死活。眼下能够迅速摆脱纠缠的最好办法就是抛下翻沉的船只和落水的人员,全军齐出,趁『乱』冲向对岸。 “冲锋!冲锋!不用捞人了,快划船!”听见后方号角传来命令,元军在各船将校指挥下纷纷脱离接触,前后两阵汇聚到一起,径直往东急行。似乎宋人的水上防线算不上太严密,抛下那几百个“水鬼”以后,两里宽的水面上就没再遇见兵船阻挡。 七八百艘只乌压压的布满了水面,就像一块黑云向着忠胜军的水寨漫延过去。这水寨以渡口为中心,向两侧延伸了好几里。一般来说,在兵力有限的情况下如果把防线拉的太长那就相当于没有防线。元军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一万多大军刨去那些民夫水手还有七八千人,不需要用任何战术,就算平推过去几乎也是稳『操』胜券吧。 “哈哈哈……宋贼不过尔尔,我军势如破竹!请将军下令,我军骑兵可以准备上船了吧!”撒思吉望着汉军已经顺利近岸,得意又兴奋,向秃蛮带踊跃请战。 留守的二百只船是经过改造专门用来运送骑兵和军马的,船只加宽,首尾有踏板便于上下,两侧又加了护板,是为水战和运输两用船型,称为水哨马船。两千蒙古骑兵鱼贯上了船,正要在汉军破寨之后去顺风追击,只可惜前方汉军却遇见了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下船!下船!抢滩登岸!破了水寨升官发财啊!”一元军千户高声吆喝着指挥士卒先登,宋人似乎已经被吓破胆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汉军们在水上折腾半天,好不容易上了岸,一个个都兴奋的哇哇叫着跳下船去,但这岸边的滩涂布满了淤泥,下船的士兵全被陷了下去。浅的地方泥深及膝,还能深一脚浅一脚的移动,深的地方直接没过腰际,人一下去就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一直没动静的宋军寨内忽然冒出无数人影,密如飞蝗的箭矢扑面而来,将那些陷在岸上的活靶子一个个『射』死在滩涂之中,黄浊的泥岸顿时被血水染的鲜红。 “小心滩涂上的烂泥,集合,集合,攻宋军渡口!”那前沿指挥的元军千户急忙调整战术,将手下船只集中起来,调往忠胜军的寨门方向,那里有渡口码头,最便于上岸。不过他能想到的地方,张镝怎会想不到。寨门是重点防守之处,百步宽四五丈高的寨楼上,预先布置了四五百精兵,几个城池搜罗来的守城器具也应有尽有,元军离着寨门还有几十步远就被雨点般的滚木礌石砸的晕头转向,甚至还有黑乎乎圆滚滚的百十个震天雷兜头扔了下来,将元军连人带船炸的粉碎,这震天雷阵战带着不便,守城还真是利器,除了庆元带来的二百个,张镝又在海州等地搜罗了不少,所以可以不要钱似的往元军头上丢。 元军船队之中一片鬼哭狼嚎,短短一刻钟损失了二十多条船,四五百人,这纯粹是来送人头的,那汉军千户震怖之中也再也不敢打寨门的主意。但其余各处的元军也好不到哪里去,统兵将校们都意识到了滩涂的危险『性』,不约而同的去寻找易于登岸的地点,试图集兵去攻打薄弱之处,但张镝的防守从来不会留下薄弱两个字,所有关键位置都建了敌台,只需三五十人扼守就牢不可破。元兵在这情形下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上滩涂给宋军练习『射』术,要么硬啃敌台,让宋军丢震天雷。 正在进退失据的时候,原先被甩在身后的“水鬼”又上了蒙冲,尾随了过来,陈闵这样爱凑热闹的主,怎能错过这么精彩的战事。 五十条蒙冲一掺和进来,元军更是雪上加霜,战线被切割的支离破碎,失去建制的战船只顾奔逃,驾船的民夫们又一次『乱』了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二里宽的水面又成了下馄饨的汤锅。 第七十三章 浮桥计划 秃蛮带的新策略 只差一步就上岸了,却又被撵了回来。秃蛮带咬碎钢牙,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狡猾的南人,懦夫!只敢做缩头乌龟,有种跟我大蒙古的勇士真刀真枪来一场!”撒思吉进了大帐,将头盔扯下来丢在地上,愤愤骂道。 “这些不中用的汉人狗崽子,一万多人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水寨,这仗还得我蒙古勇士来打!”秃蛮带也骂道。 “唉!只是我们的骑兵过不了河啊!” “过不了也得过,传我军令,连夜搭建浮桥,明日入夜之前必须要让骑兵得过!” 两里长的浮桥一天之内搭建起来,秃蛮带的口气真是挺大的,当然如果没人干扰的话或许是可以的,因为河口水势平缓简陋的浮桥也不会被冲断。前提是对面的张镝能够配合一点不来捣『乱』,那么张镝会配合秃蛮带的大工程吗? 元军败了两场,一万汉军死伤三千多人,几乎损失了三成。民夫的伤亡倒是少一点,还剩八九千人,不过这些人除了撑船,完全没有战力,用来搭桥倒正好合适。这浮桥搭建起来其实不难,因为元军中还有近八百只船,就算平铺起来也够两里的长度了。 或许秃蛮带并不是意识不到将浮桥搭到对岸的难度和危险『性』,只不过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不管是上策还是下策都要试试看。 邳、泗两地强征来的民夫又要受苦了,反正到了军寨以后所有粗活都是他们干,吃的最差、做的最多,非但要受蒙古人的欺凌,汉军们也要骑在他们头上。上头们一句话,几千民夫就要没日没夜的搭建浮桥,这浮桥是用小船横向连接,上边铺上木板,隔几十步则打下一个桩子固定。很多人需要下到水里干活,一整天只『露』出头手,而且动作稍慢就会有汉军监工一鞭子抽过来。不断有民夫被打死、累死、淹死,秃蛮带要的是进度,反正民夫的命不值钱,累死几个打死几个算不上什么损失。 民夫们不是没想过逃跑,但付诸行动的都在营寨前挂着呢,一溜几十个脑袋悬在旗杆上示众,这就是逃跑之人的下场。 在这些民夫当中,有一个泗州人,名叫王头,此刻正在浮桥上钉木板,他有个弟弟王二,本来一同被强征过来给大军撑船,但在前日的水战中死了,据说是划船的时候惊慌,被船上的军官砍了头。 他才十六岁,从没见过这样刀兵血火的阵仗,哪里能不惊慌呢,就这么被杀小鸡崽一样砍死了,连尸首也没找到。 这两天死的人够多了,区区一个十六岁的小子,不会引起旁人一点的哀怜,他死前唯一的影响,也就人头落水溅起来的那点水花吧。 但那是王头的弟弟,他唯一的弟弟,没了。轻轻巧巧一句话,没了。 王头没有眼泪,这苦难的世道早就迟钝了他的泪腺,但他心里恨,他恨不能杀光了那些作威作福的鞑子,还有那些狐假虎威的汉军,他恨不能烧尽了这大军的营寨给弟弟陪葬。 “磨磨蹭蹭干什么,再偷懒就下水去定桩子!”伴随着骂声,啪的一声鞭响,旁边的汉人监工一鞭子抽在王头的背上,皮肉火辣辣的疼。王头咬牙忍住,收回心思,手上加快了速度不敢再停。 在秃蛮带的严令之下,浮桥的建造进度很快,已从水寨前延伸出来几百步远,桥上木板宽达两三丈,足够三四骑并排通过。 造桥的过程中,宋军似乎特别安分,除了几只蒙冲远远窥伺,并未过来『骚』扰破坏,不过元军也丝毫不敢放松,每段浮桥都有重兵看守,各种防御器械齐备,甚至也有有震天雷和猛火油,而且近岸还有回回炮防御着,说是严防死守并不为过。 天『色』近晚,浮桥已经造了一半,不过在张镝看来,元军辛辛苦苦造的这个大工程纯粹是个笑话,两里长的浮桥等于是两里长的软肋,忠胜军随时可以利用来去自如的水上优势将浮桥切断,除非元军在整座浮桥上驻重兵节节防御,但那样岂不是作茧自缚,又有多少力量可以腾出来攻击?更何况浮桥即便造成,又如何突破忠胜军严密的滩头防御? 张镝没有义务帮助敌人指出破绽,相反,让敌人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正是他所希望的。不过放任元军自顾自造桥似乎也不太好,那样显得太不寻常,说不定就让秃蛮带回过味儿来意识到这个拍脑袋决策的缺陷。所以这个时候张镝有必要去“搭把手”,并且这手还得搭的有度,这个度就是既能给元军造成一定的麻烦,但麻烦又不能太大,不能让元军放弃了造桥。有时候适当的挫折反而更能激发人的斗志,为防止秃蛮带玩腻了单机模式的造桥游戏,张镝又派出了“东海龙王”陈闵送去一点小小的挑战。 “宋兵来了!” 傍晚,浮桥上干活的王头正吃力的将绳索系上一侧的木桩,忽听到有人急切的呼喊。 抬头望去,对面果然来了几十只船,仍旧是那种带壳子木船,浮桥上的元军顿时戒备起来。 王头巴不得宋军将欺压他们的这些元兵赶尽杀绝,甚至想冲出去助宋军一臂之力,但是看着剑拔弩张的元兵,自己赤手空拳的,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宋军渐渐靠近,一些人持着巨斧,试图砍断固定浮桥的桩子,但桥上元兵弓弩齐发,将他们『逼』了回去,接着元军这边的蒙冲也过来支援,你来我往纠缠了一阵,双方损失都不大,浮桥也完好。 “怎么不用火烧呢?”王头看着宋军退去,心中暗暗着急。 不多久,宋军又来了,这回带了不少火箭,但元军也早就有备,烧桥没有成功。 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宋军用了各种办法来找麻烦,但似乎麻烦都不算特别大,元军尚能保住浮桥不毁。 秃蛮带得报,传命加快浮桥建造速度,又调了不少人员器械加强浮桥的防御。 第七十四章 暗度陈仓 示之弱攻之以强 “宋贼总来滋扰,意在浮桥,真是防不胜防!”秃蛮带对屡屡被打断的建桥进度很是不满。 “将军,不如用炮吧,我军回回炮、弩炮甚多,用来破敌船正好,远『射』敌寨也无不可的!”秃蛮带回头看去,说话的乃是炮手千户高元良。 “哦,我军船小,装的了炮么?” “这倒不难,可将小船拼接,覆以木板,上边平阔就可以架炮了。” “好的很,好的很!,你这便去做,做的好了重重有赏!” 回回炮就是经过改良过后一种抛石机,在杠杆的一端有精确的配重,比传统的抛石机用力更省、『操』作简便而且『射』程更远。随着元军浮桥的推进,元军阵线距离忠胜军水寨不到一里,早就是回回炮的『射』程范围了,只不过在船上放不下太大的炮架,而且在浮动的水面上精度、威力都很受影响。 “公子,鞑子架炮了,要不要派些水鬼去『摸』了他的炮船?”第一轮炮后,陈闵和陆十千匆匆奔进大帐来请示。 “不妨事,他爱打炮就让他打吧!”张镝脸上却一点紧张之『色』也没有,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回回炮确实不算啥,因为张镝开了挂。 秘密就藏在东海军背靠的苍梧山,因海州全是平原,这苍梧山乃是方圆几百里内最高的地方,站在山上视野绝佳,能看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张镝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地利,很早就在苍梧山顶建好了望楼,对面元军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全都用旗鼓信号传达下来,所以张镝总能洞察先机,在元军之前做好部署。 人家张镝早就关了战争『迷』雾,而对方玩家秃蛮带还在『摸』着黑打炮,打的到才怪。 有了苍梧山顶的望楼预警,元军的炮石还没到,宋军早就提前躲避了,何况船上架的小型投石机本就打的不准,忙活了半天,除了打破几处寨墙,几乎没有给宋军造成什么像样的损失。 秃蛮带和高元良等人却还自以为得计,想象着宋军寨中定是一片大『乱』了。无怪乎他们的『迷』之自信,因为回回炮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个犀利的武器,当前元军破襄阳、鄂州等坚城都是借助了该炮之力。想来一个小小水寨又能经受得住几轮炮击呢。 张镝先不去戳破敌人的幻想,反而将寨楼、敌台的防守调整了一下,显得混『乱』无序一些,又在大帐中对水军的行动做了部署: “龙王、陆兄弟,鞑子已经将头伸了过来,咱不能让他缩回去,现在你二人率部攻击敌军炮船,但是只许败,不许胜!若是将敌人主力打跑了,不仅无功,还要问罪!” “只许败,不许胜?”陈、陆对视一眼,貌似明白了点,看来又到了考验演技的时候了。 元军沿着浮桥步步为营,又以两侧的炮船掩护,稳扎稳打地靠近宋军水寨。 宋军水寨被炮石轰击了一阵后,从里头涌出一些船来,除了打头的蒙冲,甚至还跟了上百只小舢板、小渔船。 炮手千户高元良指挥着十几只炮船,将石弹狠狠朝宋船砸去,虽然砸中的不多,但显然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回回炮无法近距离抛『射』,所以宋船接近后又轮到了弩炮发威。弩炮这东西也是蒙古人西征时带回的技术,用的是扭力弹簧的原理,既能发弹丸也能用弩箭,其转动灵活,『射』程精度都不可小觑,宋船连连被击中,船板碎裂横飞。接着从宋船上跃下数十人游了过来,又是打算要用水鬼凿船了。不过这次元军早就有备,炮船由许多小船连接而成没那么容易凿沉,而且船上强弓硬弩蓄势待发,船下则悬了利刃和渔网,水鬼很难再有机会。 一百多宋船没法伤及元军的炮船,也没能『摸』到浮桥边,貌似碰了一鼻子灰逃回去了。 “这是宋贼的全部家当了吗?都是些什么货『色』啊!哈哈哈……”这是双方交战以来元军第一次在水上“取胜”,高元良自然得意非常。 “宋贼无能为也!加快搭建浮桥,今夜破寨!”秃蛮带志在必得,再次催促浮桥进度。此时浮桥已近岸边,宋军寨围上的箭矢已经能远远的抛『射』过来,元军用厚盾遮蔽,又取了大量木板一截截的铺在烂泥上。宋军用船载士兵出寨袭扰,但很快被打退,反而险些被元军尾随突破寨门。 元军的滩头阵地越来越大,渐渐推进到了寨围边上,宋军的防御也越来越密集,除了不停歇的箭矢,火油、灰瓶、震天雷也如雨点一般往下抛,元军的汉人步卒在各级军官催『逼』之下不要命的往上冲,寨围底下已经躺了不下一千具尸体。不过宋军寨围也已经摇摇欲坠了,正面浮桥的这一段围墙已经燃起熊熊烈火,宋军徒劳的用水扑救。一群汉军步卒半推半抬着一架简易的冲车,冒着箭雨奋力往前冲,在付出十几条人命后终于撞上了被火烧透了的寨墙,随着一声巨响,寨墙破开一个大洞。后续的元军趁势用长刀巨斧将破洞拓展得更大了,内外两军在这小小的缺口上激烈的白刃厮杀起来。 “宋寨已破!宋寨已破!” 秃蛮带得到前方传来的消息,猛的一下站起,即刻命令万户撒思吉亲领骑兵歼击宋军。 随着两千骑兵通过浮桥加入战局,缺口处原本势均力敌的激烈厮杀顿时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宋军终于不支,开始败退。而寨门这边也随着寨墙缺口的打开而压力骤增,元军船队乘机破门,一拥而入,宋人船只稍一抵挡就逃回岸上去了。 至此宋寨全线告破,伴随着元军的欢呼,远处的苍梧山上悄无声息的燃起了一把火,身处战场中的人们几乎没有谁注意到几里外的这一点火光,不过这火光却像灯塔上的灯,远远的传到了十余里外的海面。 “冲进去,杀光他们,休走了一个!”撒思吉兴奋的大呼。追杀溃敌这种事自然是骑兵的专场,二千蒙古骑兵蜂蛹穿过缺口,抛下步卒像撵鸭子一样撵了上去。 不过一路上宋军竟然还设了不少障碍,拦马沟、绊马索、陷马坑、以及铁蒺藜到处都是。 “雕虫小技!” 撒思吉怒骂一句,下令放缓速度,先让步军清理了障碍再往前冲。 一点障碍没有延缓多长时间,宋军并没有跑远,又似乎他们是不准备再跑了。元军骑兵追到的时候远远看见前方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不少人。 “宋贼就在前方,追上去!” 唏律律~一阵马嘶,当先的骑兵似乎遇到了状况,急急停住,后边的人马收脚不住挤压碰撞到了一起。 原来前边竟是一条深沟,沟前布满了鹿角拒马,宋军还用挖沟取出的土在对面堆出了一道土围,土围上一些人探头探脑,后边也不知藏了多少人,这显然就是宋军的第二道防线。 撒思吉一挥手,一列骑兵便向前奔出,在宋军防线之前掠过,到了深沟之前,距离二三十步时纷纷取出轻箭,搭在骑弓之上向宋军土围后抛『射』过去,大部分箭矢都落在土围上,噗噗有声。偶有一两声痛呼,是不走运的宋军被『射』中了身体,不过轻箭威力有限,又是抛『射』,一般不会致命。 接着蒙古骑兵全部下马,进到五十步外又向宋军抛『射』了一阵箭雨,这是蒙古人惯用的试探战术,但宋军一直没什么反应,为此撒思吉估『摸』着宋军的第二道防线也是稀松。第一道防线那么严密都被破了,第二道防线又能变出什么花样呢,看起来宋军连箭矢都没有了吧。 撒思吉放下心来,令两千骑兵全体下马,准备搬开鹿角、填平壕沟,强攻宋军的防线。 才到沟前聚起人马,宋军土围上忽然就冒出上千支冒着火花的长杆。 砰砰砰……伴随着巨响和火光,这些长杆迸『射』出铺天盖地的弹雨,元军猝不及防之下,很多人被正面击中,头脸顿时血肉模糊,更多的人则被飞溅的弹丸擦伤,鲜血直流。哭爹喊娘的惨嚎之中,元军下意识的就往回奔逃。 身后的炸响仍在继续,惊慌失措的元军骑兵顾不上整队,跃上马匹夺路而逃,而战马也多受惊,有些不受驾驭,直接冲散队伍,往四面八方『乱』窜。 这时数千汉人步卒哼哧哼哧才赶到战场,他们遇到的第一波攻击不是来自宋军,却是己方大『乱』的蒙古骑兵,步骑撞在一起,互相推挤踩踏,甚至拔刀相向,自相残杀。 “整队!整队!不许『乱』!擅自退却者死!”撒思吉等一众军官声嘶力竭的呼喊着,亲兵们则直截了当的将那些自相扰『乱』之人一刀砍死,『乱』成一团的士兵们渐渐被收拢起来。 但慌『乱』还没完全停下,更为剧烈的爆炸却响了起来,而且这爆炸不是来自身后的宋军,而是从地下发出。 这爆炸威力惊人,几乎相当于几十个震天雷一起炸开了,每一响就糜烂几十步,人马俱被炸飞到天上去。 轰隆、轰隆的响声中,仿佛整个地面都在摇晃,残肢断臂满天飞舞,粘稠的血『液』和花花绿绿的内脏、肠子洒满了一地,刺鼻的硝烟味和腥臭的血腥味混杂着,甚至还有人肉被烧熟散发出的怪异的“香”味。 铺天的烟尘遮蔽了这夜里暗淡的月光,依稀可见的只有断手缺足的死尸,隐约可听见的都是伤者凄惨的嚎哭,这哪里还像是人世,这就是个修罗场。 “真是惨啊!”宋军土围后面探出几个脑袋,远远的看着爆炸后的场面,几乎要对他们的敌人抱以同情了。 “别看了!快去追击残敌!”在长官的提醒下,宋兵们才从眼前的惨象中回过神来,拿了各自的兵器去追击四处『乱』窜的敌军。 才被稍稍规整起来的元军步骑被炸的彻底『乱』了套,劫后余生的军兵们完全崩溃了,许多人脚一软就跪在地上了,也有的三魂出窍神志恍惚,只有少数称得上最勇敢和最清醒的人还能找到方向,玩命的向着渡口逃跑。 但渡口似乎也不太对劲,那熊熊的火光笼罩着的,好像不只是寨门和寨墙,难道还有什么地方在燃烧么? “坏了,莫非浮桥有失!?”死里逃生的撒思吉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最坏的猜测,他不敢去想,而是安慰自己,浮桥上有重兵看守,定然不会有事的。但他越接近渡口,心就越凉,那最坏的猜测似乎是事实,浮桥毁了! 第七十五章 以寡胜众 因其利而乘其便 当大军沿着浮桥的进展步步进『逼』的时候,秃蛮带绝对想不到这将是导致他失败的最大昏招。当撒思吉带着两千蒙古骑兵势如破竹的时候,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败亡的边缘。然而,这些想不到的,张镝都已经替他们想到了。他要得不仅仅是击败,而是歼灭,所以才小心翼翼的将元军引入深渊,还故意憋着好多的杀手锏没用呢。 第一个杀手锏乃是唧筒,这其实是一种玩具,没错,正是小孩子玩的最原始的水枪。在一截竹筒前边开孔,再用絮、革之类捆在木杆上装进竹筒做成活塞,拉起活塞就能将水从小孔吸入,推下活塞则将水从小孔喷出,后世医学上的注『射』针筒也是这个原理。不知哪年哪月,产竹地带的小孩就已经将唧筒当水枪玩了。当然用来打仗的东西肯定比玩具更大更强一些,张镝命人打造的唧筒乃是以巨竹筒为材料,制成一个能够上下伸缩的套筒。用时需要两个人用力推拉,『射』程也能达到二十步,装了水就能作为简易的消防水枪用。当然张镝用它不是为了灭火,恰恰是为了放火。唧筒中装的也不是水,而是火油。因张镝派出水军攻打浮桥时佯装败了几阵,让秃蛮带自以为万无一失,但元军过桥以后,陈闵的战船很快兜了回来,这次没有藏着掖着,一阵左冲右突出其不意,机动灵活让元军难以招架,然后拿起唧筒朝着浮桥就是一阵猛喷。这唧筒里的火油是地底下涌出的一种黑油提取而成,即石油。其遇火既燃,而且水泼上去烧的越猛。所以喷满了火油的浮桥被火箭点燃后,元军的守桥部队根本无从扑救,眼睁睁看着它断成几截。 第二个杀手锏乃是炮船,开战以来,张镝一直没有将水军主力摆上台面,只用五十只蒙冲和数百只小渔船、小舢板糊弄元军,这正是示弱于敌。待元军自以为攻破水寨,船只全部入港,苍梧山上的了望哨放火为号,隐蔽在岛外的数十只战船立刻就开了回来,元军因使用船只作为浮桥基座,将上千艘船用去了五六百。加上战斗损坏,最终只剩下三百余艘,五十艘宋军大船如狼入羊群,将三百元船搅成一锅粥,尤其那五艘装备了碗口铳和盏口铳的战船,光声势就能将敌人吓破胆子。 第三个杀手锏乃是火竹筒,撒思吉这番攻打宋军大寨如此顺利一方面是因为张镝已将两千主力撤至战船上待命,留守营寨的不到一半人,而且新卒居多。另一方面则是张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预设了第二道防线,在这道防线上使用上千支火竹筒,足以将追兵震慑住,阻滞在壕沟前的狭长地带。 第四个杀手锏乃是火『药』,张镝偏爱火器,所以占据海州四城后重点收集了几千斤火『药』,为准备这一战,特找了几十只大缸,往其中密封半缸火『药』,并在其上悬一瓦盆,盆内放置暗火,用绳子用力一拉,撞碎瓦盆,盆内暗火点燃引『药』,缸内火『药』随即剧烈爆炸。当元军步骑主力被火竹筒阻滞以后,正将其『逼』入预设的火『药』缸位置,埋在地下的几十只大火『药』缸将整个伏击圈炸成了地狱。 撒思吉命大,躲过了致命的火竹筒和火『药』缸。当他匆匆赶到渡口时,只见那二里长的浮桥已经在大火中断成了四五截,撒思吉如坠冰窟,现在要考虑的不是能不能战胜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回去的问题了。好在渡口应当还有不少船只,寻船过去还能逃得『性』命。 当元军攻入水寨时,兵力比较充裕,留守了两三千人马,在浮桥、寨门等各个重要地点都设置重兵,但此时这些留守兵马似乎全都『乱』了套,撒思吉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成建制的兵马。倒是有一群群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的民夫。 元军的一万民夫这几日里损失很大,浮桥建成后被虐的还剩六七千。攻寨之时他们被元军『逼』迫着铺路填沟,甚至是挡箭的人肉盾牌。直到寨墙告破,才没人管他们,元军步骑进寨追击,民夫们则大多被赶回渡口守船。 但元军进寨不久,宋军的主力战船就开进来围歼渡口,铳炮太过犀利,元军的小船被拳头大的石弹打到就如纸片一样被撕碎,守船民夫们死伤惨重,逃回岸上。岸上的守军也在突如其来的火器袭击下溃不成军。 宋军战船将元军后卫部队击溃以后,二千主力大部分都下船去分割追击敌军,使得渡口留下了一点空隙,撒思吉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着这点空隙寻船逃回去。此时他的两千骑兵损失殆尽,惶惶如丧家之犬。但因宋军忙于追击,渡口守军不足,被撒思吉收拢溃卒趁『乱』突击,夺得几只渡船。 渡口处『乱』军和民夫都玩命的要登船逃跑,一只小船上挤了十几人,摇摇晃晃的正要撑出渡口,船小负重大,说不准半路就沉了,何况巡逻的宋船很快就会追来。情急之下撒思吉与两名亲卫用刀『乱』劈『乱』砍,杀出血路,将小船上的溃兵尽数剁翻下水,只留了一名撑船的民夫。 “愣着作甚,快划船把将军渡过去!” 撒思吉虽然败了,但在草芥一般的民夫跟前威势犹存,加上凶神恶煞般的一顿砍杀,貌似将这民夫吓住了,愣着不动,所以撒思吉的亲卫们大声喝骂让他划船。 那民夫闷声不吭,顺从的将篙来撑,小船离岸,朝着对面缓缓驶出。 撒思吉稍稍安下心,但宋军完全控制了水面,战船往来巡视,随时可能追上来。 “快点划,快点!”撒思吉巴不得飞过岸去,刀把砸在那民夫背上催他加快速度。 这民夫一直低着头,这时却冷不防发的一声喊:“狗鞑子,纳命来!”随即取那竹篙一杆子打了过来,撒思吉与两名亲卫全然不备,全被抡到了水里。 三位马背上的勇士,到了水里却全然无措,加之身上还着了甲,拼命扑腾着还是直往下沉。撒思吉离那民夫最近,所以急切间抓住了竹篙的一端。那民夫却狠,将竹篙用力的『乱』捅,不住的把撒思吉往水底下按,撒思吉挣扎了好一会,呛了好几口水,终于脱力了,如一条死狗一般软了下去。 第七十六章 尘埃落定 撒思吉束手就擒 “小人王头,本是泗州人,半月前被官府征来押送船只。” “那么你就是鞑子军中的役夫,却为何要杀那鞑子头儿?你难道不知,若是渡他回去就是立了大功呢!” “小人不在乎立什么功劳。这些鞑子太过凶残,泗州、邳州来的那么多弟兄,十个里面倒有六七个被他们残害死了。我那十六岁的小兄弟也遭了毒手,连个全尸也没找到……我要报仇!” 原来撒思吉逃出渡口时,为他们撑船的民夫就是这王头。他原本是想趁着渡口扰『乱』逃回去的,抢了竹篙在手上了一只小船,但争渡的溃军实在太多,那小船都几乎撑不动。然后那撒思吉就带着亲兵『乱』砍『乱』杀,把船上的溃兵赶的一空,只留王头撑船。在船上,撒思吉等人还不断对他催『逼』,他想起自己的弟弟王二就是给元兵撑船时动作慢了被军官砍死在水里,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横了心一竿子就把三个元兵都打翻落水。正要继续用力把那撒思吉按到水里淹死,宋人的巡逻船到了,把水上水下四个人都解了回去。水下淹的半死不活的三个人显然是蒙古人,虽然几番审问都拒不开口,但通过其它俘虏的认定,他们的身份很快就确定下来了。 至于王头,应当是抓到撒思吉这条大鱼的有功之人,但他的来历和动机还需要做个了解,所以就由陆十千过来询问,王头却耿直,明明知道可以利用这个功劳获得好处,却只说自己是为了报仇,无意立功。 “这王头还真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留下到我军中来当兵吃粮。还有,这次留置了好几千的民夫,也顺便麻烦陆兄弟知会一声,如有愿意留下的可以挑一些从军,不愿留下的就让他们吃顿饱饭遣散回家里去吧。他们虽然曾给鞑子做事,但都是情势所『逼』,不要为难了。” “公子仁义,我这便去做!” 这场战事到此已经基本尘埃落定,元军的一万两千大军被四千宋军彻底击败了。 一开始秃蛮带抓着一手好牌,兵力是张镝的三倍,加上一万民夫作为辅助,对比更是悬殊。但稳『操』胜券的局面却被他自己一步步的毁坏了,先是拿手下的汉军步卒作为消耗,前几场的水战都像是添油战术,每一次都让宋军狠狠咬一口,最后总攻时,一万汉军只剩下五六千人了,就算觉得汉人的命不值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吧。 接着他又犯下更大的错误,就是一门心思要造浮桥,这两里长的浮桥,役死了好几千的民夫,用去了一大半的船只,并且总攻时还得留下大量的兵力防守,实在是自找麻烦,是张镝故意放任他留下的最大破绽。 第三个错误则是轻敌冒进,寨围一破他就让撒思吉的骑兵长驱直入,自认为轻松追亡逐北,谁想却进了宋军预设的伏击圈。而且攻寨之时,秃蛮带竟没想到要封锁南北两侧的出海口,这两个口子正是宋军战船主力迂回的通道,由此反攻渡口,将上岸的元军全都封在了口袋里。退一步讲,就算宋军没在出海口外埋有伏兵,这两个通道也是至关重要的,元军只要守住它们,就是锁住了宋军出逃的退路。 只能说秃蛮带是打惯了顺风仗,对宋军的脆弱形象已经习以为常了,将此战设想的太过轻易。同时,秃蛮带未能很好的理解水陆战场环境的巨大差异,总套用步骑战术也限制了他的思想,以短击长与张镝打水仗确实是难为他了。 事实上秃蛮带只要运用好自己的优势,是完全可以获胜的,他的第一个优势是兵力充裕,第二场水战时,他不理会宋军“水鬼”的纠缠,直接全军压上攻打水寨其实是最正确的选择,如他接下来仍旧全线进攻,使宋军处处受敌,摊薄兵力,说不定就能找到突破口。但他被滩头的淤泥阻滞后就放弃了,淤泥的阻碍本就好解决,像总攻时那样,铺上木板就可以了,但秃蛮带没利用他的人数优势和一千艘船的投送能力,偏偏去搞那没用的浮桥。 秃蛮带的第二个优势是炮兵,他有一整个千人队的炮兵,随时能组织起几十上百的回回炮和弩炮,本来他应该全力夺下一个滩头阵地,将炮放上去集中攻击宋军的寨门和敌台,掩护步军攻打薄弱的寨墙。但秃蛮带却组装了几只炮船,漫无目的地投掷石弹,仍旧是用来保护他那脆弱的浮桥。 此一战,元军发动总攻动用了八千人,计有汉军步卒近六千,蒙古骑兵二千。六千汉军步卒中,除守浮桥的二千人有部分逃回外基本被全歼。其中第一部分是留下把守寨门和看管民夫、战船的,有一千余人,被宋军主力迂回一击,毫无招架之力就四散溃逃了,有试图乘船出逃的也基本被宋军巡逻战船逮回来了。 第二部分是追至宋军第二道防线的,有两千骑兵和三千步卒共五千人,他们被火竹筒和炸『药』缸一阵轰击加爆炸,死的伤的一下损失了近半,另外幸存的二三千人有跪地投降的,也有呆若木鸡被抓起来的,逃散出去的不到千人,在渡口附近又被内外夹击基本解决掉了。还有炸了锅的几千民夫在两军夹缝之间逃来逃去,最终也被宋军收拢起来。接下来就是打扫战场,抓捕零散的漏网之鱼,不影响大局了。 宋军死伤的也有五六百人,最主要的是在激烈的寨围争夺战中,其中最先被攻破的缺口内外两军的死尸堆起来都与围墙同高。战后安葬死者抚恤伤者,大胜之后的士气高昂,并未因这些伤亡而受到太大影响。 战后统计,忠胜军前军包括两个独立营在内还有三千四百多人,而抓获的俘虏则达到了五千多人,比己方现有兵力还多,另外收拢的民夫也足有三千余。好在这是一支常打胜仗的军队,对于管理俘虏已经驾轻就熟,倒也不至于混『乱』。 第七十七章 战犹未止 庆功宴气氛陡转 “可惜让那鞑子头儿秃蛮带给跑了!” “抓了个万户撒思吉也不错嘛!” “这次你们第三营的水军出尽了风头,抓秃蛮带就该轮到我第一营了。” “说什么话,你们可是精锐,出的风头还少吗?” 此战陈闵带领第三营立了大功,一向以精锐自诩的褚世尧等人当然有点小小的不爽,互相打起了嘴仗,互相配合又互相竞争,这正是张、胡军中的特『色』。 一场大胜过后,胡隶椎牛飨军,士卒们各有犒赏,将领们则聚在一起摆开军宴,只要没轮值的都可以尽情放开了吃喝。张镝在军中严禁饮酒,这一天破例允许将士们痛饮一番。 军宴也是庆功宴,同时也算是一次聚集讨论的军议,只不过气氛轻松的多,因为连战连胜,将官们斗志昂扬,似乎不把元军放在眼里了。 “将军、军师,鞑子也不禁打嘛,几千骑兵一炸就炸没了,咱们不如一路打上去,打到鞑子京城,捉了那虏酋忽必烈。哈哈哈……”这是褚世尧那个大嘴巴又在吹牛了。 张镝明白当前军中有一种骄傲的情绪,虽然战略上要藐视敌人,但也不能自不量力,他深知骄兵必败的道理,但士气可鼓不可泻,这时也不能泼冷水,于是鼓励道: “这一次大伙儿打的都很好!但还是有侥幸获胜的成分,一是鞑子步骑用之于水,以短击长。二是秃蛮带无智,不知变通,所以才轻易被我们击败。但这不过是一场小胜,诸将切莫骄傲自大了!鞑虏军中,伯颜、阿术皆为水陆兼通的帅才,乃至吕文焕、张弘范等辈都深谙水战,若其遣一大将水陆并进,从山东、江淮南北夹击,我军这点兵力就被动了,还需各位袍泽同心同德,再接再厉!” “运筹帷幄的事要军师费心,临阵杀敌的事要弟兄们奋勇,先不论战事,弟兄们来,为这场大胜同饮一杯!”胡隶起身劝酒,诸将也从各自几案前站起来,一起举杯。 紧张的大战过后,军中难得的放松时间,这个地方前一日还在惨烈厮杀,转眼间却一切如常,井然有序,将卒们放下了战斗的疲惫,畅快的庆祝胜利。 大帐中酒至半酣,气氛热烈了起来,有资格坐在帐中的都是都将以上的将校,共有四五十人,原本每个人面前都摆了小几,按着序位排排坐着,各吃各的。但武夫们本就不拘小节,此时更是放开了,东歪一堆、西倒一伙,各自吹牛打屁,吆五喝六。 张镝和胡隶是诸将争相敬酒的对象,酒场如战场,面红耳热之际,这些武夫也不来管你上下尊卑,一个劲的劝酒,张、胡酒量都不差,但也有点招架不住。 帐外忽然疾步走进来一人,是那姚家的第七个兄弟姚七,大军回撤的时候姚大与小刀会的弟兄们仍旧潜伏在海州城中,只有姚七、姚八因胡隶看中他们弓马娴熟留在了自己身边,与城内的联系也一向由他们两兄弟来做的。姚七这么急着过来,想必是海州城中除了什么问题。 姚七向胡隶说了点什么,胡隶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将筷子往几案上一拍,闹哄哄的大帐立刻安静,劝酒的人也识趣的回到自己位置上去了。 一旁的张镝关切的看了过来,帐下众将也投来疑『惑』和探寻的目光。 胡隶看了看众人,一脸严肃的说道:“秃蛮带要屠海州!” “什么?狗鞑子要屠城?”众将大哗,张镝也有些吃惊。 “对,刚得到可靠消息,鞑子要屠海州,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动手了!” 在胡隶示意下,姚七向众人简略叙述了情况。 秃蛮带屠城的决定基本上是因为这场败仗,当日他谴撒思吉出击而自守营寨,当浮桥被毁,前方大败,宋军追杀过来的时候,他手下只剩两三千残兵,料到大势已去,便带着残兵逃回退保海州。海州城内有民众三四万人,都是不稳定因素,兵强马壮时还能震慑得住,颓败之时最怕内部生『乱』。前些日在城内征粮时遇见了一些阻力,在他看来似乎就是变『乱』的苗头,所以不如尽数杀了,永绝后患,不然万一宋军反攻,『乱』民内外相应情况就不好收拾了。何况对于他这支残兵败将而言,屠杀不失为一个提升士气的办法,过去他们每破一城就常常让士兵纵情杀掠,几日不封刀。对于残忍的屠夫而言,杀戮和抢劫似乎是可以带来快感的。 屠城的消息是潘能法率先得知,元军入城以来,他仍以吏员的身份作为掩护,为小刀会在城中的行动提供方便。本来他们这些海州的旧官吏都是照常做事,元军对他们也还算友好,但秃蛮带败退回城的当夜,所有州衙僚属都被限制自由看押起来,从元军密集调兵遣将的过程中,潘能法觉察到一点异样,预料必有大事要发生。于是他假称解手,从茅房后面的狗洞溜出州衙,偷偷去见了姚大。 当时天『色』尚未亮,城门紧闭,元军还四处包围了城中平民聚居的各个街巷坊市,零零散散的杀人则已经开始,透过城中各处眼线秘密传回的消息,几乎可以肯定元军是要进行一次有计划的屠城行动。 事关几万人的生死,这消息十万火急,需得尽速传出城外。但四门紧闭,如何出的去?若是平常时间关城,还可以通过贿赂城门守卒求得方便,那些守卒薪饷微薄,惯有靠这个发财的。往常海州一般正卯开门,申末闭城,城外的人如有急事要在卯时前进来,只要两贯钱就可以通融。城内的人若是申酉之后还想出城,价格就要贵一点,这是为防犯了事的人趁夜逃走,但是支付三贯钱也能求得守门卒把人缒下去。 只不过元军如果真要屠城,是绝对不会在城门留下这么大的漏洞的,姚大派了几个人试图沟通守兵,但刚上街道没走几步就被守着道口的元军抓住,直接斩了首。常规的手段肯定是行不通了,只得想非常之法。 姚大最终选了二十多名身手矫捷的敢死之人,趁夜强行冲到东城城墙根下,用抛钩攀上城头。在元军大队兵马的围剿下,二十余人损失殆尽,只掩护得二三人带伤下城,将讯息传到城外接应之人的手上。 第七十八章 元军屠城 肆凶暴罄竹难书 海州城中传出的消息,是请求胡隶派大军援救,若大军抵达就在城外释放信号,日则举烟、夜则举火,城中三百小刀会众就会趁机内应,当然前提是那时候元军还没将人都杀光。 海州是必须救的,而且是马上就救。全军停止庆祝,立刻被集中起来,宣布了救援海州阻止鞑子屠城的事,人人踊跃求战,尤其是那海州良家子中招收的一千新募之兵义愤非常,因为他们的亲友都还在城中,随时可能面临敌人的屠刀。但战事初定,千头万绪,手上还有那么多俘虏需要管理,不可能全军尽出,必须留下至少一个营的人马。 紧急商议后,决定由胡隶亲自带领第一营和第三营共两千多人回援海州。张镝领第二营八百人,连岛独立营二百人,并临时吸收七八百名愿意投效的民夫,共一千七百多人押着五千俘虏及大量缴获的军资器械回到十几里外的东海军城。 东海与海州两城之间相距五十余里,平路上急行军也要半日时间,几次战斗中缴获了大量军马,虽然军中善于骑马的人很少,全武装成骑兵是不可能的,但用马驮人加快行军速度是可以做到的。 援军还在路上的时候,海州的屠戮已经在进行了。而实施这场屠戮的主力并非真正的蒙古人,却是城中的汉军,秃蛮带败退回来时,身边剩余的蒙古人亲兵只有二三百人,其余两千多都是汉人步卒。但这些汉人杀起自己的同胞来丝毫没有手软,在这支野蛮的部队中待久了,再良善的人也已变得凶残。 屠杀先从城南开始,从南到北、从西向东,这是一场有计划的、专业的、系统的杀人行动。凌晨,各街各坊的居民大部分还在睡梦当中,元军士兵以三五人为一组,粗暴的闯入各家民居,将瑟瑟发抖的男女老幼一律抓起来,三十人或五十人为一组,用绳索绑在一堆,稍有反抗则立刻杀死。不敢反抗的则赶到一起,到了地方,凶恶的士兵群起攻击,用刀砍、用枪刺、用斧劈,将这些可怜的无辜平民干净利落的杀死。或者将成群的百姓赶入封闭的房子,点起大火将他们活活烧死,哀求和哭泣完全赢不得一点同情,反而让这些刽子手更加放肆的狂笑。 而且,屠城一旦发生,就远远不只是杀人那么简单,放火、抢劫、强『奸』等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总是伴随而来,甚至将快临盆的『妇』女剖开肚子,将未满月的婴儿钉在树上『射』箭玩耍。这些汉『奸』败类、这些禽兽们,在那些蒙古屠夫的带领下,用上了千百种杀人取乐的办法。 ************************************************************************* 城东的一处临街民宅,挂着“周氏点心铺”的牌子,店主家名叫周渔,二十多岁年纪,从长辈那里继承下这家店面,夫妻两个勤俭持家,用心经营着这点小本买卖。 这些年世道不太平,海州城各方势力你来我往,城头的旗号已经换过几遍了,不过上面不管怎么变,老百姓还是过自己的日子。周渔觉得谁家坐龙庭也不关他升斗小民的事儿,所以他也很少关注外面的事情,只是专心做自己的点心。不过倒也听说最近大元的兵和大宋的兵正打的激烈,这家走了那家又来,也不知道谁赢谁输,但城内的气氛似乎越来越沉重了,生意也不好做,周渔叮嘱妻子最近少出门,店里也早早关了张。 睡到后半夜,就听街上频繁的过兵,天一亮,周渔从门缝里往外看,见路口都有人把守,对门的老王家早起倒『尿』桶,竟被一个兵二话没说就一刀给劈死了,血水和『尿』水流了一地。吓的周渔赶紧缩回来,拿长条凳顶住了门。周渔觉得这一日真不太对劲,心中惶惶不安的坐在家里,没过多久,隐约从城东南方向传来一些混『乱』的声音,听起来有厮杀声也有哭喊声,而且声音的范围很广,不只是一家两家的样子。周渔的心里更慌了,但他这店前后临街无处可逃,室内也没地方可藏。 正当周渔胡思『乱』想的当口,店门忽然被人踹了一脚,将他吓了一跳,不过有一条长凳顶着,这一脚没被踹开,但马上更重的一下撞来,将门板直接撞翻了下来,接着从门外闯进来四五个人。 这几人都是元军官兵打扮,周渔迎上去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为首的一个刀疤脸一拳打在腹部,整个人顿时躬了下来,后边的几名士兵则一把将他按倒。周渔的妻子小梅听到动静,从内室出来,见状惊叫了一声,下意识的就要来扶她的丈夫,周渔忍着痛,连忙示意她躲回去别出来。 但这已经晚了,那刀疤脸军官发现室内竟然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狞笑了两声,将倒退了两步的小梅一把扯了过来,按在身侧的一条长桌上就撕扯起衣服。小梅声嘶力竭的挣扎和反抗无济于事,那刀疤脸将她死死的按在身下,并抓住她的头发往桌板上重重的撞击,小梅终于没有力气,也被撞的失去了意识。 那刀疤脸有一种变态的恶趣味,在肆意凌辱那可怜的女子,实施他的暴行的时候,还要当着人家丈夫的面。往日里老实本分的周渔这一刻几乎变成了一头发狂的豹子,奋力的想要挣脱身后的几个人,嘶哑的呼喊着自己的妻子,憎恨的咒骂着这些无耻的恶贼。 那刀疤脸仿佛很享受这折磨人的感觉,受害者反应越是强烈,反而越能满足他畸形的征服欲。他得意的提起裤子,示意手下的一名士兵可以接着去享用他剩下的美味,然后提起刀,准备结果了他面前这不停嘶吼着的可怜虫。 周渔死死盯着那张丑陋的刀疤脸,即便今日不免一死,他也要记住这张脸,哪怕做鬼也一定要报仇。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有一个天雷打下来,将这里的一切夷为平地,让自己与这些恶贼同归于尽。天雷当然没有,但却忽然飞进来一把寸许长的小刀,准确扎进了那刀疤脸的左眼,随即又有几个人拿着兵器杀了进来。 ************************************************************************* 小刀会的数十名弟兄躲在城东的一处阁楼之上,这是姚大与会众们秘密相聚的地方,其中一连有五六间房子的二层阁楼都被打通,外面看着很普通,但里头却做了隐蔽的夹层,人藏在里面很难被发现。 姚大已派人拼死将信息传给城外,只等着援军到了就一起发动。 姚六伏在一处小孔边上时刻注视着外边的动静,忽然听到一声惨呼。 “大哥,楼下杀人了,隔壁的老王被杀了!” “鞑子本来就在屠城,看着点城外信号,别管太多!”姚大比他的六弟镇定的多,元军屠城,死人在所难免,没办法关心太多。 “大哥,鞑子进了对面点心铺!” “要你少管闲事,注意观察城外方向,夜则举火、日则举烟!” “大哥,鞑子在……” “城外!” 对面铺子只离了几十步,声声入耳,是什么情形姚大怎会猜不出。不是他冷漠,而是他这百十号人是要用在刀刃上的,不能为救一两个人而打『乱』了全局的步骤,城外还没有信号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轻举妄动。 “大哥,城外举烟了!”姚六的这一句没再压低声音,而是直接喊了出来,姚大推开他,自己凑近窥孔,果见东城外浓烟滚滚。城内元军烧杀,四处火起,有些遮挡视线,但城外这道高高的烟柱还是十分显眼,应当是预定的进攻信号无疑了。 “动手!”姚大把行动的命令大吼了出来。 躲藏在夹层中的几十名小刀会弟兄一跃而出,分头往街两边与把守路口的十几名元军激烈厮杀起来。 姚六急奔向对门的点心铺子,手中的飞刀在奔跑中掷出,迅猛的扎进对面那人的眼眶,那丑恶的家伙终于尝到了痛苦的滋味,捂着左眼痛呼,狂暴的冲来,另几名元兵也抽刀来战。姚六箭步入内,以一敌四不落下风,身后几位弟兄也很快入内支援,将四名元兵杀了个干净。 周渔捡起地上的手刀,一下一下,狠狠的扎进那刀疤脸的脸上、身上,这人早已死的透透的,一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暗红的血污糊了一身,周渔仍旧机械的砍着、刺着,但一切都晚了,妻子小梅已经没了呼吸,被这畜生残害死了,再怎么向仇人发泄怒火也不能让她复生。周渔的悲愤已不能用泪水来表示,眼中流出的是鲜红的血。 姚六叹了口气,自己来的太迟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表示对那可怜的女子一点哀悼,然后带着人退出,继续往街上杀去。 “大宋打回来了!助王师,杀元狗!”木然坐在妻子尸前的周渔,听到了门外传来的阵阵呼喊,他捡起刀,双眼通红,向外走去…… 第七十九章 二下海州 众父老泣留王师 秃蛮带希望用屠城的手段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因为蒙古人从来不会给自己的后背留下隐患,在数十年的征战中他们都是这么做的。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宋军来得这样快,在他的预料里,这一战虽然宋军大胜,但也必定折损不小,应当无力再来进攻,即便要来,也至少应在三五天之后,那时海州的局势肯定可以平稳下来了,而各地的援军也将很快前来支援。 他预料的确实没错,张镝本来也没有长久占据海州的意思,在东海军的这次反围剿作战本来目的就是将元军打痛了而已,按照原计划,胜利后就要将主力撤出,去别处另开局面。毕竟海州这个地方防守不易,又处于敌人必争的腹心的之地,只适合做一次两次的突然袭击,却不适合把大部队放在这里长期坚守。 但秃蛮带算错了一点,他只知道杀戮是解决一切麻烦的最好办法,却不知道世上还有仁义这两个字的存在。他只有豺狼一样的狡诈与凶残,却没有一个文明人的道德与『操』守。所以他想不到宋军会因为城中的百姓而急急的赶来与他拼命,他也想不到屠城行动会变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由于宋军来的实在太快,留给秃满歹反应的时间很有限,还没来得及将散在城中搞屠杀的部队全部收回,探马就已经报告说宋军离城只有十里了。更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是,据报告称宋军大部分都是骑兵,登城一看,果然是黑压压的一片好几千人马。骑兵毕竟是这个时代战场上的主宰,光光这个规模就让秃蛮带震颤不已,原本他还觉得海州城中三百亲骑可以以一敌十,即便守战不利还可以保证突围无虞。但现在看来自己这仅有的一点优势也没法依仗了,想想不久前的那场败仗,仍使人心有余悸,这支宋军实在不一般啊。 胡隶在几次胜仗中缴获的军马足够装备这次来的二千多人,因为蒙古骑兵往往一人双马乃至三马五马,马比人多,却都成了胡隶的缴获。问题是他军中真正堪为骑兵的人太少,很多人甚至是第一次骑马,几个时辰的行军就将他们的两跨磨得生疼,红肿乃至出现血泡。但众人都是强忍着颠簸,一刻不停歇的急行军,因为只要慢一步海州城中就可能多一个人被杀。当然胡隶的军中骑**湛的也不是没有,如姚七、姚八两兄弟,还有他亲卫中的一些精锐。行军之时就由数十精骑在前遮蔽,遇元军探马就与之缠斗,群起攻杀之,这就让元军误以为这支几千人的部队都是正规骑兵。 宋军大队在海州东门外一里扎下阵脚,全军下马列阵,分出几支小队收拢起大堆柴草,闷烧起滚滚浓烟。 秃蛮带一开始不知道宋军在做什么,但很快城中的反馈就让他明白,这烟柱是一个信号,一个对他致命的信号。 屠城半日,城西和城南已被杀了大半,而城东和城北还未来得及成规模的清洗,随着宋军兵临城下,城东率先『乱』了,留守镇压的一点点兵力瞬间被淹没,接着四城响应,除东城、北城方向上大量街巷失守,本已被清理干净的西城、南城竟也冒出无数的漏网之鱼。令秃蛮带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很后悔没有早点屠城,留下了后患。 “助王师!杀元狗!”这个简单明了的口号响彻了海州全城。 海州早就已经被悲伤和愤怒充斥,而小刀会的组织则为这种悲愤的力量指引了正确的方向,民众的怒火如汹涌的洪水,将『荡』涤那丑恶的存在。 周氏点心铺的周渔就是这洪水中的一朵浪花,原本多么老实本分的男人,这一刻他却只想杀人,只要能多杀一个元兵,刀山火海他也不会眨眼睛。或许一个周渔不足为道,但此时的海州,像周渔这样的人何止千百,他们心冷如铁,蹈死不顾,有人说哀兵必胜,那么他们的“哀”已经到了极致。 城外,胡隶远来疾行,没办法带太大的攻城器械,只以简易的飞桥、云梯就开始强行登城。不过秃蛮带的守军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当初宋军撤走时已经将城防拆了个一干二净,短短一两天临时措置,并不能改变城防空虚的现实。 第一波攻城部队看着没什么章法,只不过勇猛非常,一上来就是拼命的架势。这其实都是些新兵,胡隶御下严格,但又爱兵如子,是绝对不会拿新兵做炮灰的。但这些新卒大部分是海州本地招募,家乡有难怎能不坚决求战,为了城中的亲人他们都已经豁出命去了。 秃蛮带感觉自己遇到了疯子,而且是两波疯子,城外的一波疯狂往里攻,城内的一波疯狂往外突,他的兵力本就不敷使用,而且手下汉军士气极为低落,本待纵兵三日提升一点士气,但宋军的突然到来打断了他的计划,紧急收拢回来的士卒反而更加萎靡不振,这一下被内外两头不要命的一阵夹攻,城头的防线顿时就有溃散的迹象。 败局已定,死亡的恐惧涌上了秃蛮带的心头,快跑吧,这仗已经没法打了。但逃跑也没那么容易,此时四城齐『乱』,只剩下重兵防守的城东一隅之地还在元军手中,主将一退,这一隅之地也立即易手。秃蛮带退下城头时只剩下几十名亲兵相随,想要骑马突围时,州衙的马厩却早已经被小刀会带领的义勇攻占。蒙古骑兵没了马,就像断了翅的鸟,失了鳍的鱼,显然是离死不远了。 “前面那就是鞑子头儿,快别让他跑了!” 秃蛮带尽量低调,亲卫们不断与节节阻击的义勇缠斗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他一人装作是平民,脱了甲胄低头疾行。但还是被眼尖的人发现了,一声喊出来,整条街上顿时一静,接着纷沓的脚步都往同一个地方奔来,秃蛮带最终绝望的被人包围在一处墙角疙瘩,『乱』棍齐下,解脱了他罪恶的灵魂。 胡隶进城,以最快的速度接手防务,将秃蛮带的尸体拖在马后巡城三周,以安民心。再将俘虏的元军于大庭广众之下统统杀了个干净,用两千降军的脑袋告慰无辜死难的一万多海州百姓。 接着下令安民,以一日为限,晓谕过后就不允许再有平民持着兵械上街,凡有趁火打劫者、助纣为虐者、借机报思怨者,全部抓起来,甄别属实的一律斩首。『乱』世重典,雷霆手段过后,海州全城为之一肃。 强势平定过后,胡隶又着手掩埋死者、救助伤者、赈济孤贫,恩威并施之下,只用了半日时间,海州便安堵如故,街市渐稳、民心稍安。而且胡隶的军队一如既往的军纪严明,『乱』局过后没有一起扰民事件,入夜时即便有空宅士兵也不入内,各按队伍秩序在街上歇宿。清晨,人们一开门,就见这些为他们英勇奋战的士兵都安安静静睡在屋檐底下,无不感动落泪,阖城百姓更对这支部队敬之入神。 海州既已被救下,数万百姓得以保全,胡隶也不能再久驻,按照原计划需将主力退出,只留下小刀会以海州独立营的名义转入地下活动。 大军又一次开拨的这一日,幸存的两三万海州父老闻讯而来,在东城门外,众百姓密密麻麻跪了一片,被民众选出来的几名耆老乡贤来到胡隶马前泣涕挽留: “将军莫走!莫走!王师一走,暴元再来,我数万海州生灵又无生路了……” 胡隶的眼眶红了,他也多希望能留下来,但现实情况不允许他这么做。 “父老乡亲,胡某无能,不能永保海州……我等受君命,要回去保京城,保官家!各父老保重!保重……” 东城外嚎哭一片,声闻十里,全军上下,尤其是海州招募的子弟兵也都泪流不止。 胡隶狠心催动马匹,队伍缓缓向东行去,海州百姓不舍相随,多次劝谕也没法说动他们回去,一直行了数十里,到了渡口仍有上万人扶老携幼跟在大军后面。 第八十章 携民南渡 最贵者莫过人心 胡隶军至,张镝已在渡口等候,一看这蜿蜒十几里的队伍,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便对胡隶说道:“师父,世间最贵者莫过于民心,今有万众相随,怎可自弃之!” “我军进兵在即,怎么能带着众百姓?” “师父忘了,我们还有流求、吕宋呢!” 胡隶豁然开朗,“我正愁大军一撤鞑子再来报复,能带走是最好的了!” “只要百姓肯出海,我便亲自护送南下,即便一时走不了,也可在东海军安置一些,东海比总比海州安全些。” 师徒俩做好了决定便派人往海州百姓中宣谕,肯出海南下的就由大军保护到外岛安置,有田种、有屋住,关键是没有暴虐的鞑子来破坏。 海州民众本就有很多人铁了心想跟着军队走,得了允许当然雀跃,本已回到海州的人也有很多闻讯而来,最终汇聚到东海军的竟达到一万八千多人,只有少数故土难离或者舍不得原来的产业选择留下。原有四五万人口的海州城,经元军屠戮和宋军收纳,只剩下几千人,十去八九。 张镝虽然早就注意通过中兴社向流求、吕宋等地输送人口,但基本是属于少量军事化的屯垦、经商或者流放俘虏的形式,一次『性』一两万人的规模是从未有过的,甚至二岛现有的人口还远没有这次准备运送的人多。这是巨大的机遇,当然也是巨大的挑战。 首先人一多就最怕混『乱』,严密的组织与管理是必须的,好在张、胡手下现有一支令行禁止纪律严明的队伍,管理起来顺畅很多。一万八民众按照老办法,十人一甲、百人一队进行编伍,每甲每队基本都是亲戚乡邻,互相熟悉互相照应。既便于管理,也能加强团结,更有助于尽快的安下心来适应环境。 其次是这么多人如何平安抵达千里外的目的地,这考验的就不仅仅是组织力和行动力,还有船只的运力问题。张镝早几天就已飞鸽传书,让泉州、流求等地派船北上到昌国等候接应,但当时信中只写到有数千俘虏需要接收,并未预计到还有近两万的民众要加入。这一回若是要将俘虏和民众全部运出,至少需要准备三万人的运力。首先俘虏就有七八千,包括第一次海州出兵吕祖充以下三千余人被全歼,俘虏近两千人,夜袭破海州又得近千人,这些人除了极少数被筛选入伍,大部分还在连岛煮盐,大军若撤退就需一并带走。第二次反围剿,秃蛮带手下的一万二千人除去战斗杀伤及战场逃散,自撒思吉以下就被俘获五千多人,现在全被关押在东海军城。二破海州时城中尚有元兵三千多,但因他们犯了屠城罪恶,被胡隶杀了个干净,所以俘虏总数是为八千多人。加上一万八的民众和近四千人的军队本部,三万人的运力堪堪够用,加上两三千军马需要专门的马船装载,运力就更紧张了。 军中现有战船五十,最大的三十艘海船每艘平时只以几十名水手『操』纵,显得绰绰有余,若是改一下船舱结构,临时挤一挤,每船最多运载二三百人也可以做到。多桨船和海蝤车船中等大小,运送一百人以内是可以的,蒙冲就算了,载个二三十人也就罢了。另外还有征集和俘获的上千艘民船,这些船只能在内河和近海用用,最多去往昌国,若要下流求,风急浪高的危险太大,就必须换大船才行。 经过一番紧急改装,最终只能实现不到两万人的运力,这是考虑到安全综合计算得出的,当然若是将所有人一并塞进去,甚至将破破旧旧的小船都用来载人自然是可以将三万人一并带走,但那样很容易付出人命的代价,张镝宁愿稳妥些分两批来运。 不过时间也不等人,若是滞留久了,元军说不定会组织更猛烈的第三次围剿,到时走都走不成。况且临安那边又一次次来催,回军的日期拖得有点久了,虽然手上有兵不怕赵孟传那厮翻脸,但张、胡毕竟为了道义,还不想留下个桀骜不驯的名声。 为尽快将人安全南撤,张镝一面给泉州再去一信,令中兴社派更多大船北上,另一面即刻组织第一批人员登船。这一批人包括全体俘虏八千人,半数的海州民众九千人及二千士兵,先去往昌国中转。之所以把俘虏先运走是因为这些人放在后方就是不稳定因素,先将他们送到昌国这个原来的大本营,在自己人地盘会安全一些,距离后方各岛也更近一些。九千海州民众当中可以组织青壮协助管理俘虏,还可挑选部分补充水手人员的不足,船到昌国后还需返回运送第二批。 两日的紧张筹备后,第一批近两万人搭乘数百艘大小船只沿着海岸南下,张镝亲自押送,胡隶则留守东海军。经过三五日的颠簸,终于抵达了昌国,好在没遇见大的风浪,人员基本无损。 又回到这这熟悉的地方,虽然离开才两月,但却有恍如隔世之感,这两月里张镝屡经大战,为军务不得一刻休息。到了昌国还要将这一万多人安排妥当,忙到半夜才终于抽出空来与家人相见,父母妻子知道消息也都未睡,等他回来。父母康健,妻子气『色』也好,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谢小娥肚子尚未显怀,人却丰满了一点,张父张母都对她百般呵护,这也是残酷的血火刀兵之外,张镝最大的牵挂和最甜蜜的期待。家的温馨并不能享受太久,军情如火,一刻也离不开他,天还没亮,张镝就又回到营中去了。 张镝离开的两个月,昌国一切平静,但留守的人们也做了不少事情。巾帼营的女子们除了日常训练,工作的热情高涨,已经为大军赶制出两千多套冬装,再过一两个月天气渐冷,士兵们就可以及时换装了。 康棣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也没有闲着,在张镝留给他的充裕的财力支持下,他与戴小猫指挥工匠们新铸了二百多杆火铳,在原有碗口铳和盏口铳的基础上还在不断探索口径和火力上的改进,基于他的执着,应当很快会有新的突破。 昌国的各项事务都还顺利,张镝可以专心做好人员转移的事情,将俘虏安排稳妥,就需要返程转运第二批人员。中兴社派来的第一批船只已经到港,共五十艘大船,原计划是运送八千俘虏的,现在则与第一批运输船队一同北上,足以将人员马匹乃至粮食器械都运回来了。 第八十一章 三分四军 谴偏师北上山东 秃蛮带以一万两千人围剿小小的海州一地,却几乎全军尽覆,只剩几百败兵将消息传了回去。因近些年元军进展迅速,占领的地方广、兵力分散,加之对百姓盘剥无度,引得各地义军反元起义一浪高过一浪,其中号称拥众数万乃至十数万的都不乏其人,甚至发生滁州、镇巢军等地义军据城归宋的事情。但这些义军多是临时拼凑,战力不强,主将也不过中人之才,往往被几千乃至几百元军追着几万人打,所据城池自然也都守不住。这一回占据海州之兵却能够短时间内两度夺城,并以少胜多,将前去征剿的一万余正规元军成建制消灭,这对元军而言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羞耻惨败。 一时之间,元廷大震。忽必烈亲下诏旨,将用兵不利的淮东招讨使别里『迷』失撤职拿问,改命中书右丞博罗欢为淮东都元帅,全权负责平定海州之事。又令坐镇建康的征宋大军主帅伯颜调集人马回援北上,此时伯颜的三路大军打的正顺手,一时没法丢下大好的局势而抽出太多兵马,便在手下幕僚建议下征召大江南北富强之家子弟从军,这些富家多养私兵,又善于政治投机,往往元军一来就先投效作为前驱,元军也投桃报李,保留他们的利益和特权。伯颜命令一下,很快就聚起两三万人自带粮食器械前来听令。伯颜派蒙古万户唆都和擅长水战的汉军炮水手万户张君佐统领这些人马乘战船一千余艘前去支援博罗欢,博罗欢手下本就有蒙古汉军八千人,相加之后兵力达到了三万余人,作势要将海州碾个粉碎。 不过海州宋军没等他们来打就已经安然撤退了,甚至分两批船队将海州百姓也带走大半。 主力走后,海州一地只留下东海军的连岛独立营和分散潜伏的海州独立营,相加不到一千人。张镝明确指示他们坚持敌后要在运动中消灭敌人,绝不能打呆仗、死仗,还送了瞿根和姚大两位营将十六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是游击战的精髓,它所凭借的一是人和、一是地利,其中海州独立营有小刀会过去留下的背景,占了人和;连岛独立营有东海军和鹰集山的天然防御,占了地利。 除了战斗方法的选择,张镝还给两个独立营三句口号,作为今后的发展方略。 第一句是“宁为宋鬼,不做鞑臣”,明确了忠于宋庭反对元庭的根本原则。 第二句是“吊民伐罪,驱除暴元”,提出了团结民众打击元军的根本目标。 第三句是“劫富济贫,均田免粮”,体现了以贫富、土地、粮食这些百姓最关心的问题着手作为与元军斗争的根本方法。 十六字战法和三句口号的发展方略是这段时间以来张镝分析了敌我形势,苦思冥想总结得出的,是保存实力和打击敌人兼顾的两全办法,同时也是敌强我弱情况下的无奈之举。 敌人已聚起数万大军,最想与自己正面决战。而敌人所想的当然是自己需要避免的,所以敌聚则我散,分散开来让他找不着就是了。 悄无声息埋下两个独立营的火种,主力则预备分作三军,一军由张镝亲自带领往流求、吕宋,另一军由胡隶带领回去复命。 此外还有第三支人马,将由陈闵带领,北上山东。北上的计划,张镝在提出《备虏策》之前就有了成型,进占海州后,见此地纵深不足,地势太平坦,对于敌后游击作战是不利的。 所以他就将目光放到了近在咫尺的山东,山东的地理结构层次分明,其西、北有适合农业发展的冲积平原,东、南有高大山脉拱卫,其内部河湖纵横,更有三面环海的独特优势。当然,单轮地利的话或许山东并不是最好的,关中、川蜀、山西等地之形胜都过于山东,但对张镝而言山东是下一步进取的最佳选择,一则它依山傍海,便于舟船往来,二则它距离海州不远,便于互相支援和呼应。 而且对于元庭而言山东一地还有一个非常要命的地方,那就是漕运。 漕粮积贮是天下命脉所系,元庭在河北营建大都,京城供给全赖大运河从南方转运。而漕渠中贯于山东,每年江淮数百万漕粮都取道于此,可谓南北咽喉所在,一旦截断就是元庭的一个噩梦。唐末,王仙芝起于濮州,黄巢起于冤句,都是从山东进取四方,搅扰天下,乃至于唐朝因之以亡。 元都在故幽燕之地,自古能为幽燕患者,必于山东,张镝就是要让山东成为元庭的肘腋之患。 将陈闵作为北上山东的主将人选是看中他数次战斗中屡立功勋,可以独当一面,尤其在水战中表现突出,若以水军进据登、莱,距蒙元大都不过五百里,扬帆出海顷刻间就可到达,能在关键时候有效的威慑元庭。 山东重地,敌人必然强大,以自守则易弱以亡,以攻人则可以自强而集事。所以北上之前,张镝再次嘱咐陈闵等人务必采取游击战术,绝不可僵守一地。 分兵之际,张镝又对全军做了一次整编,番号未变,还是大宋忠胜军前军。兵力则再一次增加,在原有四千人的基础上从百姓中选择青壮入伍,又吸收了部分民夫乃至俘虏后,人数达到了五千之众。编制上维持三正两翼的五个营不变,除连岛、海州两个独立营人数较少,相加起来约五六百人。三个正兵营都有一千五百人左右,原本的配置是第一营为精锐,第二营为中坚,第三营为基础,但在多次作战以后,三个营都得到了很大历练,精锐与不精锐的差异已经缩小,甚至在水上等局部战场,第三营可能比第一营还更为出彩。所以此次分兵并未对原有兵员做太多调整,而是三个营整建制的划分出来,每个营各加入数百新兵。 稍稍整编完毕,三个营都出了海州,往各自的目标而去。胡隶率第一营回去复命,算是给朝廷一个交代。张镝率第二营押解俘虏、护送民众随船南下流求、吕宋,稳固好中兴社的外岛基地。陈闵率第三营北上山东,去开辟新的敌后战场。 第八十二章 胡隶回师 忠胜军移镇出关 张镝与胡隶一同南下,在钱塘江口海域分别。张镝将两千余战马全部给与胡隶,战马这东西对于去外岛的张镝而言并不是急需,但对于即将上岸西进的胡隶而言却有重要意义,就算无法用以武装真正的骑兵,至少也能用来装载物资,改善后勤,更可以加快行军速度。 除了战马,胡隶还带上了海州缴获的大量军资,只要能给士兵们装备上的都使劲往身上装备,一千五百人几乎人人有甲,兵器也是选最精良的。这不仅是因为第一营代表着精锐,更是因为他们所面临的挑战要比北上游击的第三营和南下经营的第二营都要严峻的多。加上又要受一群猪队友的牵制,如不能表现的精强一些,如何自保呢。 张、胡手中的实力其实早就已经比他们名义上的长官赵孟传要强得多,不算流求、吕宋千里之地的开发前景,也不算中兴社的强大经营组织能力,甚至不算数万百姓的潜在兵力,单单正规部队就已有五千之众,人数上已经多于赵孟传所依仗的三千中军,甚至加上袁镛的三千后军也彼此相当。在战力上就更不用说,胡隶的前军本就比周进、袁镛两军都要强了不止一星半点,经过实战历练更是突飞猛进,别说忠胜军这样的义军部队了,就是在最精强的禁兵当中也不遑多让。 赵孟传对此也基本心中有数,他让前军做炮灰孤军深入,前军却带给他一个大功劳,那时他就不敢再对前军等闲视之。当然前军带给他功劳的同时,也带给他烦恼,那便是吸引了朝廷的目光,要将他推上前台。距陈宜中下令忠胜军移防独松关已经过去近一月,期间赵孟传三番五次急令张、胡回援,但前军就是置若罔闻,更无一兵一卒回来,赵孟传对此无计可施。因为这年头兵强马壮就是大爷,连朝廷都约束不住那群军头了,月前朝廷曾令淮东、淮西的领兵主帅李庭芝和夏贵等将对调,并要求李庭芝回朝觐见,不过李庭芝鸟都没鸟朝廷的命令,陈宜中也只能灰溜溜的收回成命,让两淮保持原状。 同理,忠胜军虽然以赵孟传为主帅,但他自己也清楚,部下最大的实力掌握在张镝和胡隶的手中,一开始他还能用周进的中军作为掣肘,玩他的政治平衡的把戏。但后来他忽悠完朝廷后就按兵不动,每日置酒高会、莺歌燕舞,其本来面目就被张、胡乃至袁镛看清了,在庆元府歃血为盟、誓师勤王的那点上下情分也就消磨殆尽了。等他更不仗义的将前军扔到敌后去自生自灭后,张、胡、袁与他的裂隙更深了,只差没有当面撕破脸而已。 但只怪前军打的太好,赵孟传丢卒保车的算计反而将了自己一军,朝廷忽然想到要用忠胜军,这可真是赶鸭子上架。独松关虽然还不是前线,但离敌人越来越近,沿江的元军骑兵两日就可突至关下,这让赵孟传怎能不怕!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再次依靠前军,偏偏前军久久不至。更要命的是前线的平江、常州等地告急,陈宜中又有新命令传来,将他加衔为淮东总领使,命他尽速带忠胜军移往镇江、江阴一带,与新任平江知府文天祥合兵北上配合行动,收拾长江下游的烂摊子。 江阴、镇江可就是前线中的前线了,赵孟传都快疯了,他知道中军周进的手下都是些什么货,根本是没法用的。难道只能用袁镛的那些秀才兵了吗,但也实在不稳妥。他有些后悔当初脑子进水被张镝三言两语说动,现在看来勤王根本就是火中取栗、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完全不是当初设想的那样可以轻巧博取些政治资本而已。 赵孟传不缺官场的油滑,也不缺见风使舵的小聪明,但要临敌作战却是真的无胆也无谋,而陈宜中已经再次令他领军移镇,文天祥也来文询问,实则是催促,赵孟传一直赖着不走,但拖得一时又拖不得一世,总赖在独松关也不是事,正在骑虎难下之时,胡隶带着前军的百战精兵来了。 赵孟传顾不得披衣,倒穿了鞋就迎了出去,这个时候胡隶就是他的胆、他的盔甲、他的命,根本无从去计较这个部下的迟来之罪,这迟来反而恰恰凸显了其重要『性』。 “末将参见相公!”胡隶一振衣甲,锵锵有声,单膝跪地行一个军礼。 “快起来,不必拘礼!”赵孟传原以为前军已经如风筝断了线,不听他的了,没想到在最危急的时候还是回来了。这老『奸』巨猾的老油条半是做戏半是真情流『露』,对胡隶变现出来无比的亲切和器重。胡隶也有些感动,往日的知遇之恩又浮上心头,之前的那点裂隙也弥合了不少。这人呐,有时候就是可以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尤其是赵孟传这样的人,只有危机的时候才不会算计你。 “咦,怎不见砺锋同来?”赵孟传与胡隶略一寒暄,却发现亲如一体的师徒俩只来了胡隶一个,所以疑『惑』的问了一句。 “镝哥儿送伤亡将士回籍去了,这番我昌国子弟折损惨重啊,二千人只剩一千五百了!”这是师徒俩商量好的说辞,既掩饰过张镝的去处,又点出了前军的兵力变化,却把实际的力量盖了起来。 “要得!要得!可将伤亡将士名籍统计上来,本府必呈请朝廷嘉奖!” “末将替全军将士谢过相公恩德!” “何谢之有,将士们在前方流血,我等岂能安心在后方坐视!?”赵孟传说的大义凛然,仿佛当初篡改捷报夺取功劳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这一回随着胡隶到来的又有一个大功劳,比之上一回光复四城歼敌五千更为惊人,光首级就有四五千颗,包括了上千蒙古真鞑在内,甚至还有蒙古人的一个右卫亲军都指挥使。俘虏的真鞑也有上千,另外还抓了蒙古达鲁花赤一人,州总管一人,千户、百户等各级军官则达到数十人,歼敌如此之多,而且都是实实在在的脑袋,这在近十年内都属罕见了,更不用说是这两年节节败退的情况下。真实战果还不止于此,因汉军俘虏都被张镝运走,未记在内,否则更甚。 赵孟传闻此,整个人愣在当地,已经不能单单用惊讶两个字形容,他不知该喜该忧,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重复胡隶的话:“杀右卫亲军都……都指挥使秃……秃蛮带!?斩首……四千七百余级!?” “俘虏和首级都在船上,相公若不信可以派人验看。” 赵孟传没理由不信,而这一次的斩获全都真材实料的掌握在胡隶手中,所以谢昌元之流也没办法做的太过,即便还是给赵孟传分润了一大块定策之功,但张镝和胡隶的大功是没办法轻易抹杀的了。 宋庭的情报滞后,此前对海州的情势竟无察觉,更不论利用机会有所作为了,这里面当然也有赵孟传瞒报真实军情的缘故,故而当朝廷得了这么一个天大的捷报,满朝的讶异绝不亚于赵孟传刚得知消息之时。接着枢密院一番勘验过后发现这些首级和战功竟连一丝的水分也没有,按照惯例的话将领报功总是要夸大一点,至少也要表示一下战场统计遗漏,实际杀伤敌人数量还有若干之类的。这年头如此诚实的将领,又能有如此巨大斩获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了。 朝廷的嘉奖很快就下来了,加赵孟传宁国军节度使职衔,赐金五百两。加胡隶致果校尉、忠胜军前军都统制,加张镝翊麾校尉、忠胜军前军正将,各赐金一百两,其余将官也各有升赏。 胡隶带来的捷报似乎稍稍冲淡了笼罩在大宋朝头上的阴霾,但前线的危机之态并未改观多少,光靠一个小小的忠胜军,或者说只是忠胜军前军,还会有力挽狂澜的希望吗? 第八十三章 救援常州 战陈墅生擒二将 德佑元年十月,常州危急。 常州不得不救,不仅因为它是临安的门户,还因为它是眼下大宋一片灰败之中难得的亮『色』,是沿江州郡纷纷望风投降之时敢于逆流而上直面敌锋的一条标杆。 年初,伯颜统率元军沿江东进,一路势如破竹,常州知州赵汝鉴贪生怕死一溜烟跑了,城中留守的安抚戴之泰勾结屡试不中流落常州的失意秀才王良臣等人做了汉『奸』,开门揖贼,卖国求荣,投降了元兵。元兵入城后**掳掠,掠人户为奴,元兵的暴行,激起了人民的仇恨。 这时有两位义士勇敢的站了出来,一位是宜兴的姚訔,一位是无锡的陈炤。两人志同道合,又都因母亲去世归丧在家,听闻常州之事义愤填膺,墨衰而出,分头在常州四乡奔波,号召人民保卫家园抗击元军,不久就组织了二万多人参加义军。 他们又派人去和张世杰联络,约定联合攻城。这时,焦山败后的张世杰正退守在江阴,得到这个消息,立即派了都统刘师勇率军来援。 宋军与义军配合夜袭常州,两军内外夹攻,元兵还在梦中,就成了刀下之鬼。接着一鼓作气,又攻下常州西面屏障吕城,并派将领张彦守御。 常州收复的消息传到临安,南宋朝廷下诏,授姚訔为常州知州,陈炤为通判,又派副统制王安节带兵到常州协助守。 常州得而复失的消息传到元兵统帅伯颜那里,伯颜立即派元帅唆都带兵来攻,镇守吕城的宋将张彦,在作战时马陷泥中,被俘投敌,引元兵包围常州。吕城失守,常州势孤,但守城义兵并不气馁,相持几个月,元兵受到很大伤亡,却前进不得半步。伯颜东下以来,一路上,守将望风而降,焦山一战,宋水陆主力瓦解,元兵乘胜南侵,镇江、宁国、隆兴、江阴等地守将相继投降,元军兵锋直指临安。出乎意料,常州竟“降而复叛”,浙东一些降元州城也跟着反元,与张世杰会合。 常州虽无险关要塞,却是浙东的屏障、临安的门户,它就象一根鱼刺,卡在伯颜的喉咙口。伯颜当然不能看着大好局势被这么一个小城阻滞,只得调集各路元兵,亲自来攻了。 姚訔见元兵援兵日增,战斗日烈,城卑兵薄,坚守越来越难,便向最近的平江求援。 被任为浙西江东制置使、兼知平江府的文天祥已经到任,文天祥以坚决抗元而名闻全国,平江正是他的大本营,接到求援后一面整顿兵马,做御敌准备,一面派手下大将尹玉、麻士龙各率赣军三千,朱华率广军二千,预备出城救援。 陈宜中也收到了常州的告急,马上就想到了刚出完风头的忠胜军,就给出了独松关正在路上磨磨蹭蹭的赵孟传下了道新命令,要他即刻北上救援常州,因其官位最高,还给了他节制诸路援军的权力。 是祸躲不过,风头不是那么好出的,似乎每次前军大捷过后,带给赵孟传的除了荣誉和升赏,也同时将他往前线用力的推一步,赵孟传无奈了,不过前军已经回来,好歹吃了颗定心丸,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忠胜军过安吉、长兴,往东北走了几日,趋近宜兴的路上就开始发现元军游骑的痕迹,赵孟传紧张起来,但半路退回去是不可行的,手下胡、元等人不会同意,朝廷也要问罪。所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行军,寄希望于尽快与平江援军会师,毕竟人多了也安心些。 两路援军一路由平江往西北,一路过宜兴往东北,很快就取得了联系,并在常州城东名为陈墅的一个地方会师,两军人数达到一万五千多人。其中平江援军八千人,由三将统领,尹玉和麻士龙各统三千赣军,朱华统领二千广军。忠胜军约七千五百人,也分由三将统领,前军胡隶统一千五百人,中军周进、后军袁镛各统三千人。 两路宋军汇集自然瞒不过元军的眼睛,伯颜从围城部队中抽调了三千轻骑,想趁着宋军立足未稳之际来个突然袭击。 带领这只轻骑队伍的是两员蒙古将领,一名为火麻也赤,一名为胡里喝。三千骑兵卷起滚滚烟尘,几乎是突然之间出现在宋军眼前,蒙古人的精锐弓骑凭着马术精湛,将大部分进入视野的宋军斥候一一『射』杀,牢牢的遮蔽战场,使得宋军发现时,元军已『逼』近到四五里外了。 宋人的两路援军才接触上,还没进行有效的沟通和组织,更不论设好阵地和营寨了。远来疲惫,队伍又拉的很长,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你大爷的,来的倒快!”胡隶骑在马上狠狠唾了一口,手下各军头很有默契,自觉开始整军,前军的一千五百人中大部分都是经过几场战事的老兵,并不会临阵慌『乱』,新兵虽也是精挑细选,却生疏一些,难免有些不整齐。 火麻也赤和胡里喝很快就发现了西南方这支队伍里有大量骑兵,这让他们犹疑了一下,不过接着他们就看到这支骑兵全都下马,似要布起阵列。二将心里一松,宋军骑兵本来就少,战力也稀松平常,眼前的这一队更像是凑数的。 胡隶的队伍离敌最近,火麻也赤也正好想来碰一碰这支有马的步军,一头扑了过来,三千蒙骑不到一万五宋军的一个零头,但正面对敌的其实只有胡隶的一千五百前军,另外的中军和后军稀疏的拉开十几里远,很难提供有效的支援。而且骑兵成群的战马奔腾带来巨大的威势,仿佛将人数放大了好几倍。火麻也赤难免就对眼前这点敌兵有了轻视之心,沿江东下时他曾有一次在郢州一带奉命阻敌,只用一百多骑就将上千宋军追兵杀的大溃。这一次对面也不过一千多步兵,还不是一冲就透嘛。 “手不要抖,盾牌立稳了,靠紧身边的同袍,不要留下缝隙!”何绍基快速巡视一遍,让最前沿的几列刀盾兵注意队形。 “放心,鞑子没什么好怕,咱们在海州就杀了很多!”一名甲长对着身旁新兵模样的人宽慰道,初次临敌的新兵,难免会有恐惧心理,这就需要老兵带着,稳住情绪士气。周渔蹲在前排刀盾兵的阵列中,紧紧握着手中的刀,面无表情。身侧是他的上司,甲长李八哥,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川蜀地方口音,满脸的刺字是他最具代表『性』的标志。军中类似的“字脸”还有八九十个,其状貌『性』情各异,但无一例外的作战勇猛,是各队各甲的中坚力量。 不打仗的时候李甲长是个很和善的人,对部伍中的年轻新兵总是像长辈一般的关心,因周渔入伍以来沉默寡言,就成了李甲长重点关照的对象,没事也会找他唠唠嗑,临战了当然也要做点指导和关心,不过周渔的回应很有限,李甲长还以为他紧张,新兵紧张很正常,打完一仗就好了。 两三里路顷刻就到,三千元骑如一块巨大的黑布,逐渐加速笼盖过来,但宋军并没有如火麻也赤想的那样未战先溃,那么一瞬间的慌『乱』很快就平息下来,已经有序的列起了攻守兼备的阵型。 元骑接近二百步,宋军阵中一阵号响,前列的刀盾手和长枪手齐齐蹲下,后排居中的三名神臂弓手举起弩臂,微微仰角扣动了扳机,三支锐利的弩箭破空而出,齐入敌阵,元军当中几处战马嘶鸣,掀起了一丝小小的混『乱』,但大部队仍旧往前冲来,速度未减。 “齐『射』!”李奇在弓手列中高喊一声,接着又一声嘹亮的号响,随即不下五百支神臂弩几乎同时发『射』,元骑阵中人马翻滚了一片,就如移动着的巨大的黑幕当中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三千蒙古骑兵或举起旁牌挡箭,或伏低身子躲避,两百多步的距离不过一瞬间的事,宋军的神臂弓只来得及齐『射』两轮。元军的骑弓在几十步外开始发力,极速间『射』出五六箭,在宋军阵地上方交织出密集的箭雨。 “注意了,谨守原地,不得松动,别让鞑子突进来!” 宋军阵前立着一人高的大盾遮蔽了大部分箭雨,但元军抛『射』的角度刁钻,还是持续有人中箭,闷哼之声此起彼伏,后阵的神臂弓、步弓也开始自由『射』击。元军骑兵虽骑**湛,又借助马速增强了箭支的威力,但当然没法与『射』程两百多步的神臂弓相比,也不及步军的长弓。所以两方对『射』的结果明显是元军吃亏,而且试探过后宋军的大阵看起来无懈可击,火麻也赤一扯缰绳,马匹灵活的转向,往宋军大阵右侧兜了过去,身后的将旗紧随其后,三千骑兵也跟着往东奔驰,就如一阵狂风从宋军跟前掠过。第一击双方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元军的损失似乎更大一些,千军奔过的烟尘中丢下了二三百具人马的尸体。 胡隶登高看着远处的元军将旗,旗上画着个非狼非狗的动物形象,大约是这元将的部落图腾,只见这将旗奔出几百步,却并未兜回来,仍旧向东直奔。 东面是赣军麻士龙部,阵列不如胡隶部严整,火麻也赤本着有空子就钻的原则,索『性』换个目标就一口咬了上去。 麻士龙是文天祥部下骁将,但所部毕竟以民军为主,训练不足,在元骑猛烈驰『射』之下更加散『乱』开来。元军趁虚而入,几乎将这部赣军分割成三五段,麻士龙部也有三千人,与元军相当,但以步对骑,若没了阵型根本就无法抗衡。 不过江南西路之人素有血『性』,这支赣军也不例外。尽管颓势已显,却没有一人退缩,麻士龙身先士卒,挥舞一柄凤嘴长刀,在敌骑当中舞的虎虎生风,上砍人、下斩马,数步以内无人能近。被元骑以弓箭集『射』,甲衣上已经『插』了不下七八根箭,好在有重甲防护,箭支入肉不深,倒不至于致命。部下士兵们在主将激励下也人人奋勇,但勇气并不能改变战场优势,赣军子弟一个个的倒下,这么下去难免力尽不支。 胡隶距离麻士龙部不过两里,将战况看的清楚,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变阵!” 随着一声令下,急促的鼓点响了起来,胡隶军中原本一个规整的大阵变成了十几个小阵,这些小阵前后左右互相呼应,每阵不过百人,行动起来比大阵灵活的多,快速向元军后方兜了过去。 元军骑兵很快做出了反应,分出一部过来阻挠,护住后路。看样子见势不妙就能跑路,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就是打得过使劲打,打不过又能全身而退。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胡隶从来不是愿意吃哑巴亏的人,一跃上马竟单人独骑杀奔出去,身后的亲卫想拦都拦不住,赶紧也都上马追去。 胡隶军中战马虽多,合格的骑兵却少,勉强凑起一两百骑,主将一马当先,这一两百骑没法落后,全都争先冲上前去。 宋军步阵当中忽然杀出一支骑兵小部队,恰如一个尖锥扎入元军之中,这尖锥的钢头就是胡隶,直接将阻挡的敌人队列扎了个通透。 胡隶用一杆沉重的狼牙棒,这种武器在平地上都使用困难,能在马上挥舞的更不是凡人,其威力也同样的不凡,所到之处筋骨断裂、脑浆迸出,腥臭的血和断骨碎肉四处飞溅,哪怕狂傲的蒙古骑兵也只能惨叫着逃离这个凶神。 麻士龙部见友军抵达,手上压力一松,同时士气大振,往后缩进的阵列顿时逆推了过来。 火麻也赤被两面夹击,顿感压力,一声尖哨调转过马头,那非狼非狗的将旗就向后回转过来。 元军仗着有马,迅速向后脱离接触,却迎面撞上了胡隶所部的步军,但千余步兵阻挡二千多骑兵似乎是不太现实的。火麻也赤一边整军,一边往西北急奔,谁敢来阻挡全速奔驰的骑兵,除非是不要命了。 可宋军中确实有不要命的,半路上竟有一人一手持盾一手举刀,直直的撞了上来。 这人就是前排新兵周渔,他被奔驰的战马撞得飞了起来,摔落到十几步外,但右手的军刀也狠狠的刺进了了马脖子上。 战马带着惯『性』继续奔跑了几十步,最终哀鸣着倒毙在地,马背上的火麻也赤则被摔了个马趴,身后的亲卫忙来救护,却被追来的一杆狼牙棒狠狠一扫,几个人都打翻落马,正是胡隶的骑兵追上来了。 胡隶认得地上是个元将,把兵器一丢,腾出手来,打马奔近了就将右手往下一捞一提,那元将火麻也赤昏头转向中就已被挟在马上了。 动作太快,元骑目瞪口呆之中主将已经被活捉了,一队队的宋军步卒正冲到近前,刀盾兵甲长李八哥追上元军旗手,一刀劈死了护旗兵,接着两刀砍翻了元军将旗,宋军爆发出一阵欢呼。 元军见将旗一倒,听着宋军欢呼,不知主将死活,更失去了指挥,顿时大『乱』奔溃,一处溃、处处溃,败兵很容易形成连锁反应。麻士龙所部原本被条条分割,这时却将一股股元军团团包围起来。另一名元将胡里喝一头扎进赣军阵中,杀得正顺手,后路忽然『乱』了。由于轻敌冒进入阵太深,陷在人丛马群之中动弹不得,被几名赣军步卒用长勾刀钩下马来,拖到一边绑成了一个粽子。 第八十四章 五牧之战 将无能累死三军 陈墅一战,伯颜派出的人少,本想以轻骑来个突然袭击,却没有占到一点便宜,连两名主将都被生俘,实为少见的大败仗,不过元军都是骑兵,虽然战败,其大部兵马还是逃了回去。 战后清点,胡、麻两军配合之下,共俘斩敌军八百余人,收拢战马五百多匹。 忠胜军与赣军、广军的后续部队抵达现场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赵孟传并没有赶上这场大仗,不过也能算是亲临前线了。 “相公指挥若定,一战大捷啊!”笔杆子谢昌元一个马屁拍来,让赵孟传甚是舒坦,这可是他“亲自指挥”下获得的第一场大胜,值得大书特书。 赵、谢之流吹吹拍拍,自娱自乐,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却有一盆冷水泼了过来。审讯俘虏得知,伯颜围攻常州之兵号称百万,实际也有不下二十万精锐,轻骑突袭被挫败以后,后续必然是大股兵马,伯颜甚至有可能亲率大军前来打援。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赵孟传对常州情势一无所知,得知敌军如此强大,顿时慌了手脚,胜利的喜悦都跑到九霄云外了。他的大谋士谢昌元有点笔头功夫,对于军略却一窍不通,根本提不出什么可行的策略。 赵孟传没有将兵之才,却好在还有自知之明,对于手下大将们的行动并不指手画脚,这使得胡隶和赣军主将尹玉可以放手部署防御。他们所处的位置在常州与无锡交界的地方,隔着大运河的东侧地名为虞桥,西侧地名为五牧。忠胜军驻军虞桥,文部赣军和广军驻守五牧,两军夹河呼应,背南面北以备常州来敌,赵孟传的中军则收集船只在运河之中往来救应。这样的布置属于扼守当道,互为犄角,可以稳扎稳打一步步『逼』近常州。 伯颜自然不会放任这样一支援军的靠近,常州被围已经两个月,这个残破的小城仅有两万民军和几千宋军,面对二十万精锐元军却足足坚守了几十个日夜,现在仍不见动摇的迹象,若让他们与南边的这一万多援兵接应上,势必会让局面更加复杂。伯颜要解开常州这个节,不能让二十万伐宋大军主力顿兵于一座小城之下,那就要斩断这座小城的一切希望,这一切的前提则是击破虞桥和五牧之兵,将入援常州的通道彻底锁死。 听了陈墅回来的败兵报告,伯颜认为不能对这支宋军援兵掉以轻心,派谴大将怀都、王良臣率蒙、汉军一万余,步骑参半,大举来攻。元军从常州南下四十余里,先与忠胜军所部接上仗,胡隶与袁镛近五千人在虞桥以西挖沟立栅,元军屡次冲击都不能破。元军又从上游渡河,改攻五牧,五牧有尹玉、麻士龙部的六千赣军及朱华部两千广军,八千人左凭运河,右靠五牧山,防守也没有破绽。 怀都与王良臣都非善类,一击不成又改变策略,二将决意分兵,怀都领数千骑兵继续『骚』扰宋军,王良臣则带步卒乘船而下,欲绕至宋军后背前后夹击。 运河是全军的退路,也是粮草辎重所系,有赵孟传的中军截断河面,并没有留下什么漏洞,只可惜中军是钤辖周进的兵,这便是最大的漏洞。 王良臣率领元军步兵乘着夜『色』从水路来攻,兵力也就数千,而且其目标是为迂回上岸,没打算要来攻打守运河的中军,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河中有宋军的存在。元军用来运输士兵的船只也很普通,不是很利于战斗,在并不宽阔的运河上拦住并不困难,若中军有心防守,王良臣就只能知难而退。两军船只接触上的时候,双方都吓了一跳,元军是误以为己方行动被宋军预先知晓,在运河中预先有备了,而河中宋军则以为元军水师是来偷袭自己的。狭路相逢勇者胜,赵孟传根本没有一战之勇,周进更是贪生怕死,三千中军只与敌人打个照面,竟然一箭不发就解揽南逃了。 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我大宋屡战屡败就是因为败类太多,赵、周之流的不战而退,让王良臣轻轻松松『摸』上东岸,发出了攻击信号。怀都得讯即领骑兵发起冲锋,两面夹击之下,宋营夜惊溃『乱』,麻士龙部因在陈墅一战折损严重,率先被元军攻破。麻士龙前一日才受了多处箭伤,在营中敷『药』疗治,猝然间不及披甲就冲出杀敌,此时部队已『乱』,他只带几十名亲兵奋勇逆战。一柄凤嘴长刀如银蛇『乱』舞,饮下几十名敌人的鲜血。身旁的亲兵一个个倒下,这逆势而上的队伍人数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一个挥舞长刀的孤单身影,元军弓弩齐发,麻士龙全身上下箭如猬集,力尽之时仍旧高昂着头,面敌而死。 麻士龙部溃散后,尹玉、朱华两部也难支持,元军从三面冲杀进来大砍大杀,营寨四处大火,部队建制大『乱』,败局势难挽回。尹、朱二将奋力抵敌,集合了千余残兵退守五牧山据险坚守。数千溃卒在元兵追击之下沿岸奔逃,跑得快的已经跟上了运河中的中军船队,溃兵见到己方旗号以为遇上了救星,纷纷攀上船舷求救。 “钤辖,是平江的兵,要不要救?” “不许上船,不许上船,快走!”周进生怕溃兵拖累了船速,急令部下阻止,但溃兵仍旧不断往船上爬。 “砍他们手,推下去,快!” “钤辖,这……” “还不快动手,敢放敌人『奸』细上来,立斩不赦!” 船上的中军士兵严命之下一起动手,拿刀向攀着船沿苦苦哀求的友军身上砍去,可怜这些溃兵没死于敌人之手,却被自己人无情杀伤,很多人手指被砍掉,落入水中淹死。 岸上的溃兵见此情形,愤怒与失望之下回头就降了元军。 胡隶在虞桥见对岸大火,又听到激烈的喊杀之声,情知有变,待要派兵过去支援,却发现无船可渡,运河里的中军已经逃的无影无踪。黑夜之中战况不明,又无法支援友军,只能退求自保,胡隶当机立断,派人联络袁镛,将两军合营到一处,兵力收缩,四围再掘深壕,严阵待敌。 第八十五章 虞桥反攻 阵而战以步克骑(上) 五牧山名字里有个山字,其实只不过是一片几十丈高的土丘。尹玉和朱华两将收拢手下赣军、广军残兵千余人退到山上凭险坚守,元军轮番冲锋都被山上守军顽强击退。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上万元军对付千余宋军残兵不需要用人命去拼,只需将这小山丘团团围困起来,宋人『插』翅也难逃跑。 怀都和王良臣将部队分成几十股,以小股轮番攻山,不求速胜,只求消磨宋军。宋军攻杀一夜,箭矢早就用尽,士卒也疲惫到了极点,且被元军断水断粮,只能凭着意志进行着最后的血肉搏杀。 尹玉和朱华都是文天祥部下爱将,文天祥以忠直闻名于世,他的属下也同样没有卑躬屈膝之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士卒们一个个倒下,突围的希望已越来越渺茫。这支残兵已经被『逼』入了绝境,却坚持奋战不止,给了敌人很大杀伤。元军正面强攻不上,使出一条绝户毒计,在山下四处放起火来。火随风势,风助火威,大火由下至上延烧,根本无法扑灭,更致命的是浓烟升腾,熏烤的人没法呼吸。 尹、朱二将只得下令强行突围,发起最后的冲锋,这正是元军的目的,怀都的数千蒙古骑兵正在山下以逸待劳,只要宋兵一出,就蜂拥环『射』追杀上去。强弱如此鲜明,众寡如此悬殊,结果可想而知。 一千勇士拼着一腔余勇化作了一片热血洒在了这一丘黑土之上。 *************************************************************************** 天还没亮,元军基本解决了东岸宋军,乘胜过河再来合击胡、袁所部。 运河两侧本为犄角,东岸一失,西岸则势孤。为防再被元军各个击破,胡隶与袁镛合兵一处,牢牢守住临河一面,另三面则挖壕立栅严防死守。 背河立寨常常为兵家所忌,因为河流是个绝地,万一战事不利就相当于自断退路,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件事的利弊并不绝对。当年韩信就是背水一战而大破赵军,胡隶如此设寨也并非不通兵法的缘故。首先一个原因是虞桥这个地方没有山地可凭,哪怕五牧山那样的小土丘也没有,如果立寨在旷野上的话,一旦被元军封住道路就是困死的结果。元军兵多,而且有几千骑兵,己方虽有马,但步兵为主,两条腿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 另一个重要原因则又得说到胡隶这支部队的立军之本,那就是水。张、胡最重水战,也善于水战,军中几乎人人善水。胡隶带来的第一营虽然不像陈闵的第三营那样直接由海盗发家,但他们乃是二、三营精华所聚,水上功夫也一点也不含糊。所以对于这支部队而言,守住临河一面就等于守住了一条命脉,一条生路,一千五百人就算游泳也能来去自如游出此地,而不会坐以待毙,元军的船只根本拦不住他们的。只不过现在寨中不止本营一部,还有袁镛的三千友军,这三千人可没有那么强的水上优势。而胡隶可不是赵孟传和周进这样的货『色』,不可能抛下友军不顾的。 黎明时,两军接战,元军无法从运河直接登岸进攻,便由上下游分兵上岸,从两翼包抄,把宋军大营西、南、北三面围住。 宋军胡、袁两部相加接近五千人,而元军怀都和王良臣部大破东岸之后还有近万人。以一万对五千可不像攻五牧时一万对一千那么容易,而且元军分成三面,每一面都不能形成兵力优势,这个包围圈其实并不太严密。 “将军,不如让我兄弟二人先冲一阵,杀一杀鞑子的威风!” 说话的是姚七、姚八二兄弟,姚氏八雄之中前六人都留守统领海州独立营,仍用小刀会的组织形式藏兵于民,而姚七姚八两人因为胡隶看中他们的才干带在身边,随着主力南下了。 两位年轻人本事了得,深得胡隶信重,大敌当前便主动请战,要来立下这首战第一功。 “何必让两个娃娃上场,还是让俺的铁枪先上!” “我部神臂弓先『射』一阵便是!” “我刀盾兵万无一失!” “都别来抢,我长矛兵锐气正盛!” 姚七姚八才起了话头,一说要战,胡隶手下各将都来抢着要打头阵。 “好,像老子的兵,杀鞑子都不含糊!”诸将战意高昂,让胡隶很是高兴。 “我四明之兵也都不是软蛋,袁某虽为一介书生,血却是热的!”袁镛代表庆元三千“秀才兵”,也请出战。 宋人几百年来重文轻武,袁镛进士出身,社会地位本在胡隶之上,但他并不是争长论短的酸儒,从不轻看了武人。加上胡隶屡屡立功,单论军职已在袁镛之上,经验与能力更不用说,所以这次合营以后,袁镛甘当配角,将指挥权交于胡隶,也正因为他能识大体,才保证了两部之间的团结合作。 “众人一心,鞑子又有什么好怕!”胡隶听着众将争相求战,心里有了决断。 “众将听令!”胡隶走上正位,开始宣布作战布置,诸将肃立帐中,静听安排。 “袁先生,请你谴将出寨西,西门的攻防就有劳四明的弟兄了!” “何言劳烦,军中但有末将袁镛,并无教书的袁先生,胡将军直接下令便可!”袁镛自以部下身份接令退下,胡隶点头致意,接着下令: “何绍基、刘云复,令你二人带二队刀盾兵前出寨南,抵南面之敌!” “得令!”何、刘出列,齐声应命。 “李安归、刀敌蒙,你二人亦带二队刀盾兵前出寨北,抵北面之敌!” “得令!” “褚世尧、陈安道,你二人领二队枪矛兵,列阵寨南刀盾之后!” “得令!” “吕晟、赵刘轶,领二队枪矛兵,列阵寨北刀盾之后!” “李奇、陈阿年,率本部弓手阵后掩『射』敌军!” “姚七、姚八,各引骑兵一百,寻机突击!” “得令!得令!得令……” 将领们依序接受军令,各自下去整兵。 胡隶选择三面出击,看着目标不明,实则还是有侧重的。西面的袁镛所部人数虽众,但战力稍弱,主要用以自守。胡隶的本军分出南北两面,其中南面汇集了何绍基、褚世尧、李奇等精兵强将,当是重点攻击方向。不过实际的战法还要看对手的情况,元军近万人马,各部之间未必均衡,三面重围必然会有薄弱之处。胡隶准备用中规中矩的步『射』阵列进攻元军,看起来进取不足、防守有余,不易大胜,也不会大败,他的目的就是以保守的阵势先掂量出敌人的虚实,再可避实击虚取得战果,准备最后出奇制胜的力量乃是姚七、姚八率领的二百骑兵。元军有骑兵三四千,相比之下区区二百骑实在是太少了,只可惜胡隶军中虽有二三千匹马,骑兵少得可怜,全军千挑万选也只能挑出这二百骑而已,余下的马就只能用来驮物了。好钢需要用在刀刃上,因为好钢实在太少了,这点金贵的骑兵最终能不能用上,还是要看步军的表现的。 第八十六章 虞桥反攻 阵而战以步克骑(中) 密集的战鼓声响起,宋军营门大开,南、北、西三面一队队士兵鱼贯而出,在营寨外列起阵势。 “南军还敢出营,是长胆子了?”怀都携胜而来,信心充足,在他看来,前一夜灭掉的东岸之敌已经是宋军当中难得的顽强了,西岸的宋军还能厉害到哪里去?若是龟缩不出还可能守的一时,胆敢出营逆战,岂不是自己送人头来吗。 怀都位于宋营之西,下令挥舞将旗,先攻西面宋军。 千余骑兵排成宽阔的正面,“呜~哦~呜~哦~”的怪叫着向前冲锋,这些难听的噪声也算是一种威慑,某些孱弱的部队只要骑兵这么远远的威慑就会自己松动,给人以可乘之机。不过这支宋军并没有这么孱弱,似乎对几百步以外的元军骑兵无动于衷。 怀都远远眺望,只见这一面宋军的阵列约有二三千人,排的方阵还算齐整,看来与昨夜东岸战斗的宋军大体相当,看来这波敌人还真不太好打。 袁镛位于阵后,站在一辆望车之上,一手攀着护栏,一手紧紧攥着佩刀,双手的手心里都是汗。这是他与他的门生子弟们参与的第一场战斗,所以袁镛是紧张的。他紧张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在决定勤王的那一刻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紧张的是被称为“秀才兵”的这支部队会不会辜负了自己的苦心,会不会辱没了四明子弟的尊严,会不会不堪一击斯文扫地丢了读书人的脸。 按照部署,袁镛将本部三千多人分出二千出营列阵,剩下一千余人作为预备。他的得意门生戴曾伯、陈安上等人现为他的部下将官,都在阵前指挥。 “各人记着前后左右不准『乱』,记着握紧手上的兵器,记着训练时教头说的话,记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杀敌、杀敌、杀敌!” 戴曾伯在大阵当中,做着最后的动员。作为袁镛门下第一人,他是最先募兵响应先生的人,他属于做什么事情都力求最好的人,读书时最勤奋,投笔从戎后训练也最刻苦,战场上的他,已经不是那儒雅的书生,而是年轻英武的将军。初次作战,连圣人一样的袁镛的也会紧张,戴曾伯当然也很忐忑,不过他作为带兵的将领,必须要表现的勇敢和沉稳,所以大声的用言语鼓动士兵们,同时也鼓动着自己。 元军的骑兵一声声怪叫,从一里外缓慢加速,接近三百步则开始全速冲锋。 “秀才军”师从过去的昌国军,其排兵布阵也与胡隶所部一脉相承,都是刀枪弓弩互相配合,有人说,以步对骑,临敌不过三矢,意思是步兵面对骑兵的冲锋,最多来得及发『射』三支箭敌人就冲到近前,需要肉搏了。理论上讲这是说得通的,但实际上元军从三百步以内就开始受到箭矢的威胁,直到挨近几十步可以用骑弓反击之前都是处于被动挨打的状况,而且宋军的弓弩是有梯度的,神臂弓与步弓,抛『射』与直『射』,远距离与近距离,元军骑兵受到的几乎是无死角的立体攻击。元军骑兵们尽管将攻击线拉的稀疏无比,很多人还以娴熟的骑术镫里藏身躲避弓矢,盾牌和披甲也适当阻挡了一些伤害,不过伤亡还是难以避免的发生。如果能一鼓作气冲破宋军的阵势,这样的伤亡当然就是值得的,但冲到近前,宋阵却岿然不动,元军骑兵面对的不是惊慌失措等待屠杀的羔羊,而是严密的盾墙和盾墙后面闪着寒光的如林枪矛。 怀都想象的轻松取胜的愿望落空了,西侧的宋军没法被骑兵吓退,反而踩着鼓点前进了几十步。他忙下令鸣金,元军骑兵立刻如『潮』水一般退去,只留下近百具人马的尸体。 “鞑子退了,我们胜了!” “万胜!万胜!万胜!” 一场小胜,短暂的接敌,杀伤了几十名敌军,而且是不可一世的鞑子骑兵,而己方只付出了几人轻伤的代价,这对初次作战的四明秀才兵而言确实是值得庆贺的,战果虽然不大,却打消了他们对敌人的恐惧,这正是一支新的部队成长所需的第一步。 西面不好突破,那就换个方向,怀都其实与胡隶想的一样,也在找对手的薄弱之处。 下一个攻击方向是在北面,北面的宋军人数较少,约『摸』只有六七百,看起来是要好打一些。 但只是看起来好打而已。实际上呢,呵呵…… 这一次还是一千骑兵先攻,面对的宋军人数虽少,『射』箭的密度却一点没有减弱,娴熟的技术是可以弥补数量上的不足的。看来这一波攻击还是无功而返的结果,怀都令下,元骑又从两翼回撤,不过撤退也没那么轻松。这一面的宋军比西侧的还凶很多,前列的盾手竟然搬开距马、跃出阵列来追元骑,追出几十步,上百人同时从身后抽出标枪朝着骑兵后背就猛掷过去,元兵就算着甲,也往往被扎个透心凉。扎中马屁股也是一样,伤马颠仆,直接将背上的骑兵摔落,拖进盾墙后就被补上一刀。统领此面刀牌兵的是大理勐泐族人刀敌蒙,不善弓弩却善标枪,盾牌与标枪本就很般配,其臂力雄壮,一掷出去能扎通了五十步外的元军身躯。 两次攻击失利,让怀都看的心惊,再也不敢轻敌。第三轮攻击除了西、北两面继续牵制佯攻外,将主攻方向转到了南面,同时令王良臣派步兵共同进退。 元军三面来攻,宋军则三面坚守,很明显就能看出敌人的主攻方向已经变化,但胡隶以不变应万变,西、北两面都能守住,南边更不必担心。 怀都用兵谨慎了很多,先以汉军步卒打头阵,骑兵在后策应。这一波全线进攻用了近五千人,西、北各以千人佯攻,南面则出二千步卒、一千骑兵,差不多三千人,几乎是这一面胡隶防守部队的四五倍。 面对这么大的阵仗,胡隶当然亲临指挥,南侧宋军约有七百人,刀盾、枪矛各有二百之数,弓弩约三百。七百人背寨而列,后面是寨围,左侧是河,留给敌人的是正前方和右方。 元军步兵先从正前方涌来,这些汉军多是汉人豪强的私兵投效或者原来就是宋军的降兵,论士气论战力都不能与胡隶的百战精兵相比。二千人打七百人还吃力的很,阵列都已凹陷进去。 阵后的元军骑兵适时的开始发力,绕至宋阵右路,准备来个侧击,将宋军赶到河里去。 胡隶窥见元军意图,并不慌张,将旗一挥,中军鼓点由厚重缓慢变成了短促快速。 “七星阵!”南门外激烈作战中的宋军将官听闻鼓声变化便一齐大喊。 “变阵!” “喝!” 整齐的一呼一喝之间,前阵盾兵猛一发力,往前排元军重重一撞,元军阵列顿时凹进去更深,宋军盾兵们则借撞击的反作用力向后跳出一大步,两军当中出现了一条间隙。就在这出现缝隙的一瞬间,宋军阵型迅速变化,一个狭长的大阵变成了七个小阵,也即是七星阵。每阵约百人,刀盾长短兵器配合,连后阵弓弩手也弃弓弩持短兵器入阵。七个小阵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战斗单位,接敌面达到最大程度,防守和攻击都从平面变成了立体,这在兵力劣势处于被包围形势下十分有利,使得敌人的包夹失去效果,甚至是要主动让敌人来包围。 而且七个小圆阵随着中军旗鼓的指挥,或疏或密、或前或后,互相配合运动。表面上是元军以优势兵力从正面和右面漫过阵线将宋军包围成了七块,但实际上也意味着元军本身的阵线也不复存在了,七个包围圈都在各自为战,内圈的宋军圆阵仍旧严整,外圈的元军步骑却都已经混杂在一起,要包围一个圆阵内的一百宋军,元军都必须以好几百的兵力团团围起来,有任何一面包围不够严密都有可能被相邻的宋军小圆阵挤压过来两面夹击。元军无奈之下只得不断的投入兵力,两千步兵和一千骑兵几乎都已经压上了上去。 宋军是鲜艳的红『色』甲衣,元军是黑『色』的服装,红『色』与黑『色』交织在一起,战场形势看起来比较混『乱』。但这种混『乱』也只是元军的混『乱』,宋军的七个部分其实十分鲜明,组织边界清晰,像是在黑『色』的画布上画了七个红『色』的圆。 火候差不多了,胡隶战刀一指,南面寨门大开。姚七、姚八的二百骑兵风驰电掣冲了出去。此时元军对宋军处处包围,同时也处处受敌,每一面都『露』出了后背,他们人数虽众,但分成七个圈,每个圈的圆边兵力都不可能太多,只有那么薄薄的几层。 薄薄的几层包围圈被蓄势已久的二百宋骑集中奋力一击,顷刻破碎,就如一个泡泡被针头戳破,迅速的引起连锁反应,一侧破围则整个包围圈随之告破,一个圆阵围解,则马上蔓延到相邻一阵,七个阵就这样一个个的被戳破。而且破的实在太快,元军留在阵后的几百预备兵力都来不及用上,崩溃之势已经难以挽回。 宋军旗鼓忽然又变,变得更加密集起来。 “散星阵!” “喝!” 又一次一呼一喝,宋军阵型又变,七个圆阵一下子又变成了几十个小阵,红『色』的宋军如星星一般点点散开,点缀在纷『乱』溃败的黑『色』人『潮』当中。 散星阵以几人或十几人为一小的战斗团体,长枪,刀牌,朴刀等形成一个组合,一个个小的组合之间各自为战,灵活快速的运动追击敌军,这对士兵的胆气要求是很高的。可以想见,几个人,或者十几人,在对手无数的骑兵、步兵从身侧冲击过后,战场上一片烟尘,前后左右都没了大阵的防护,只能靠身边少数的同袍一起奋战。当然了,处于这种混战的场面也是步兵最有利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凭忠胜军的配合,胜局基本已定。 步军必须讲究阵而后战,尤其对于作战意志不够坚定的部队而言,阵列就是士气的基础。七星阵很考验部队的军纪和士兵的配合,如果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很容易在变阵的时候就各自四散了,一般的正规部队若是训练不精也很容易被敌人乘虚而入,也就只有精华中的精华,胡隶花了近一年时间才训练出来的第一营的这一部,才能如此娴熟的变阵自如。 从辽金以来,北方胡人就已经深知,不可以骑兵强攻宋军的堂堂之阵。破阵的办法只能是『骚』扰和拖延令其自解,或者同样以步兵的阵列对攻。当然军阵要发挥这样的威力必须有合格的将领和合格的士兵,缺一不可,有精兵良将,只用最简单的方阵圆阵也能克敌制胜,但若没有这两点,再好的阵型也无济于事。当年太宗皇帝设计的“平戎万全阵”号称万全,但结果如何呢,还不是变成了呆阵、死阵。胡隶的部队经过长期不懈的艰苦训练,又经一次次的战斗洗礼,早已磨炼的临敌不『乱』,配合默契,胡隶本人也是个合格的将领,能根据战场变化正确果断的做出阵势调整,这样才使得阵型的威力发挥到了最大。 元军陷阵致败,三千人被不到一千宋军撵着屁股跑,兵败如山倒,失去建制以后的部队,哪怕还有很多骑兵,也照样是被宰割的命运。 怀都作为元军名将,应变还算及时,见势不妙立刻就派出预备兵力接应,宋军步兵为主,也没追的太远,得胜收兵回营。 第八十七章 虞桥反攻 阵而战以步克骑(下) 怀都原本把西岸宋军当成了盘中的菜,仿佛一张嘴就能吃下去了。只可惜这是道真正的“硬菜”,如果没有好牙口,不仅吃不下,还要小心别磕了自己的嘴。怀都的三千骑兵轮流上场,从西打到北,又从北折到西,恰恰是从弱到强碰壁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疼。战无不胜的蒙古骑兵可算碰到了硬茬,如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只能将三面设围的兵马全都撤回,远远到西面十里外扎营。 元军是在攻破东岸守军后乘胜而来的,本来士气高昂,甚至有有灭此朝食的意思。不过连续三次战斗,三次失败,第三次尤其败的彻底,两面佯攻部队无功而返自不必说,南面的三千主攻部队竟被远少于己的宋军杀得大溃,战后逃回的人不到一半。几次战斗折损严重,死伤接近三成,近万元军剩下不到七千,其中三千骑兵还有不到两千。 失败、伤亡、加上连战疲困,元军的士气跌到了谷底,人数上的优势也已逐渐抹平,怀都不得不将攻势改成守势,用王良臣的汉军步卒与宋兵僵持,留着骑兵不敢再轻易使用。 宋军连战连捷,虽有伤亡,比起元军而言算得上轻微,战斗意志更是高涨。胡隶本部越战越勇,而袁镛的三千兵马尽管没有取得太大战果,却也见了血,得到了锻炼,以后就不会再对战斗感到恐惧,可以承担更重要的任务。 激战了一天,第二天元军没有动静。胡隶得空祭祀死者、救护伤者、审问俘虏、清点缴获。他时常喜欢在营中四处走走,到一个个军帐中与自己士兵说说话,尤其对于受伤者关切备至,亲自敷『药』,这让他深受爱戴,士卒都愿意为他效死。 在营中走了一圈,胡隶信步进入一处小帐篷,军中每一甲十个人住在同一个帐中,见将军进来,这个帐中的甲长李八哥连忙带甲中士兵肃立迎接。胡隶摆摆手让他们坐下聊,首先就问起了甲中伤亡的情况,李八哥大声汇报:“忠胜军前军第二都第一队第四甲,此战无人阵亡,二人轻伤。甲正李八哥。” 胡隶听说无人阵亡很是宽慰,又问起受伤的两个人是什么状况。 受伤的两人,一人就是李八哥自己,在陈墅战斗时被轻箭从铁甲的缝隙里『插』进去寸许,敷了『药』以后又行动自如了,一点都没有影响后续的几场战斗。另一名伤员叫做周渔,也是在陈墅受的伤,却是被马撞的,当时飞出去十几步,还以为要伤筋动骨,后来却发现只是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在陈墅抓那鞑将火麻也赤的时候,是记得有位军士挺身拦马助我擒敌,可就是这位周渔兄弟吗?” “可不是嘛!这小周平日闷声不响的,打仗倒是勇敢,敢拼命!” “这是功劳,怎么军中的法纪官没来核功吗?” “卑职当日就报上去了,可他不愿受赏。” “有功必赏,这是军中的规矩,周渔兄弟如不愿升赏,也可提些别的要求。今日我在这里,只要不过分的就可以现在答应。”胡隶转头面向周渔,和颜悦『色』,不过周渔却埋个头,闷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俺只要杀鞑子!” “嗨!这闷葫芦不会说话,咱不是一直在杀鞑子吗!”李八哥看周渔哼哧哼哧说不利索,心里都替他急,将军都发话让他提要求了,就算要升个职了、讨点钱了、求把好刀了、赏副甲胄了,这样的要求都不过分,可他却来句只要杀鞑子,那可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 胡隶却笑了,拍拍周渔的肩膀赞了一句“好汉子,好好干!”又对李八哥道:“那日李甲长斩断敌人将旗,本将也是看到的,战后也要叙功!” 李八哥心里暗暗欢喜,他是张镝从安南带回来的老兵,过去的同伴很多都已经做了队将甚至都将,只有他因为太过老实不怎么爱表现,至今还是个小小甲长,听了将军当面承诺,那么战后自己至少是个副队将了,这当然是件喜事。 ****************************************************** 怀都休整了一日,处理营中事务,收拾好战败后的烂摊子,又准备出兵了。因为伯颜围着常州,让他来打援,务求速战,而一万打几千他又没脸再要求增兵,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接着上了。 胡隶在望楼上也看到了元军从几里外靠近,不过近到一里左右,元军就停下不动了,而是派出小队兵马押着一个人上前。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这是赣军的尹玉将军,有话要对你们说!” 原来五牧一战,尹玉力竭被擒,这会元军又『逼』他来劝降了。 “快说!”尹玉背后一人用刀柄一敲,催他喊话。 尹玉轻蔑的扫了一眼押送他的元兵,跨前一步向着宋寨:“鞑子已无计可施,大宋援军不日就到,坚守勿降!坚守勿降!坚……”话未说完,后心已经被利刃刺穿。尹玉根本没按元军的要求来说,反而劝宋军坚守,押解的元兵只得将他一刀杀死。 胡隶眼见尹玉被杀,怒的一拳砸在栏杆上:“李奇何在?” 李奇应声而出,也不二话,弯弓一箭就将那押解尹玉的元兵杀死,寨围上几百张神臂弓一同发『射』,将那小队元军也全都报销在寨下,接着寨门一开,数十名健卒冲出寨外,将尹玉的尸体抢了回来。 元军意图劝降,却起到了反作用,反而让宋军更加同仇敌忾。不过怀都还不死心,将抓获的另一宋将朱华又拖了出来。不过朱华的『性』子比尹玉火爆,见了怀都大骂不止,要他劝降更不可能了。怀都大怒,将朱华的舌头割去,朱华不能再骂,却用双眼狠狠盯着怀都,满目恨意,怀都不解气,竟又将朱华双目挖出。 “那是什么?”宋军在营寨上远远看见元军阵中推出来一根高杆,杆上似乎还挂着一个人,眼力好的人渐渐看清了这人满面血污,似乎眼睛都被挖去,这人的尸体下还悬着一块白布,上写着“顽抗者似此”。 “寨中人听着,宋将朱华,顽抗天兵,今已被正法!尔等速降,否则也是这样的下场!”元阵当中奔过来几骑,张狂的向宋军喊话。 宋军一听顿时哗然,原来那杆上惨死的竟是广军将领朱华。 “无耻鞑子,打不过就用这等下作手段!”素重养气的袁镛也忍不住大骂出口。 胡隶已经怒不可遏,咬牙切齿的下令道:“来人!带那两个狗鞑子上来!” 不一会儿火麻也赤和胡里喝两个元将都被带了上来,这是陈墅一战的俘虏,胡隶显然是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拿这两个蒙古人开刀了。 在胡隶命令下,面对元阵的寨围附近搭起来一个高台,上悬一大旗,写着“杀狗台”。火麻也赤死到临头还不自知,骂着旁人听不懂的蒙古话,无非是“猪狗”、“南蛮”“卑贱的奴才”之类的,总之不会有好话。 胡隶由着他骂,下令将他架上高台,然后对着众军大声问道:“谁来行刑?” 一时无人应答,因为军中素有军法官掌军纪,胡隶却没要求行军法问斩,所以很多人不知道他的意图。 “我来!” 胡隶寻声望去,见是那个闷葫芦周渔喊的话。大手一招,示意他上台行刑。 周渔攀着长梯登上高台,目光森寒,手捏的紧紧地。火麻也赤已经被绑在木桩上,仍旧在嚣张的大骂。周渔上前,一句话也不说,猛的就往火麻也赤下身掏去,这一下下手极狠,几乎将要“蛋黄”都挤出来。火麻也赤如受伤的野兽惨嚎起来,接着又痛的失声,脸上豆大的汗珠直挂下来。 “这瓜娃子,看不出来这么狠!”李八哥嘟囔了一声。 台下观者也都下意识的胯下一紧,气氛都为之一静,有人窃窃私语:“听说这人是海州来的,与鞑子有深仇大恨,他婆娘就是……” “难怪下这狠手,也是鞑子作恶太多,没有哪个值得可怜!” 周渔一击,成功让这嚣张的家伙止住了骂,接着他又抽出一柄随身短刀,往火麻也赤腿上一刀扎去,这刀扎的不深,周渔握着刀柄慢慢往下滑,火麻也赤的挣扎让这刀口歪歪扭扭的,献血横流。周渔拔出刀,用力将手指戳入刚刚留下的伤口,狠狠一扯,火麻也赤腿上就连皮带肉少了一块,凄厉的惨叫又响了起来。 周渔很有耐心,一刀一刀收拾着眼前这个敌人,足足半个多时辰。火麻也赤生命力顽强,一直未死,不过终于是骂不出来了。台上血肉淋漓一片狼藉,火麻也赤已经没了人样,连胡隶也觉得心惊,下令斩首了事。 让士兵适应献血是可以的,但最好少用这样的方式,因为这会让士兵变得残忍,残忍和勇敢是不一样的,胡隶不能让自己士兵变成另一群杀人取乐的禽兽,所以适可而止,另一名元将胡里喝并未用酷刑,直接一刀了断了。 第八十八章 南门之变 军粮尽全师而退(上) 元军在远处,看不清高台上的细节,但鲜红的血和凄惨的痛呼是可以分辨的。陈墅败仗二将被擒的事也有不少人知道,于是很自然联系到了高台上的这个人,观此情形无人不胆寒。所以怀都已经把这事情搞砸了,原来想用被虐杀的朱华来震慑宋军,谁知却被反将了一军,宋军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反而令元军夺气。 劝降劝不了,杀人吓不倒,接着打吧。 元军方阵开动,在前列却排布了几百人,穿着红『色』衣甲,其队伍散『乱』、兵器简陋,或者干脆没有兵器,抬着飞桥、木板或者扛着土袋,显而易见的冲阵炮灰的角『色』。 一猜便知,这些人肯定是东岸失败后投降的宋兵,文天祥的赣军和广军颇有气节,大部战死,投降的很少,其中还多有被赵孟传、周进在运河中的行为寒了心而被迫投降的。 蒙古军素来都有驱使降兵的“优良传统”,前几次为求速战速决才没有用上,现在怀都技穷,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让宋军降兵去前敌送死当然是个办法,自己不受损失,还能给敌人以消耗。 胡隶对此很清楚,照常做好了临战准备。战场上没有慈悲可讲,哪怕几日前还是并肩作战的友军,这一刻既然为敌前驱就没办法心慈手软。 “鞑子凶残,不要为他们白白送死!” “进退都是死,是汉子就回头拼一把!” 宋寨上几百个大嗓门高声喊话,对前驱的降兵们进行着最后进行劝谕,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这些人毕竟与穷凶极恶的鞑子有分别,直接无差别的『射』杀总还有些于心不忍,当然元军就是想利用他们的这一点不忍之心,所以胡隶的底线就是降兵们不能越过壕沟,壕沟对面的暂不攻击,越壕冲来的就无情杀死。 降兵们听了劝谕一些人脚步犹疑,一些人则继续木然的前进。身后有元军压阵,但见有停下不动的就果断『射』杀,所以大部分人在死亡威胁下不得不加快脚步。 “再进一步就没命了,回身反击还是好汉!”前排降军已近壕沟,宋军寨墙上开始放箭,箭矢在壕沟前『射』出一条明确的界线。 “老子不做鞑狗,江南西路的弟兄们,跟我杀啊!”降军之中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元军显然就是要让他们送死,眼见得前后都是死路,还真不如再拼一把,省的背着这份屈辱,一名赣军小军头率先呐喊,立刻就有很多人响应。 “广南东路也没有鞑狗,拼了啊!” 赣军与广军相继反戈一击,但他们已被去除了甲胄,兵器又简陋无比,被压阵的元兵一阵『射』杀,损失惨重。 “趴下,全趴下!”宋寨上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呼喊着让降军们都卧倒避箭,寨上宋军则居高临下与元军弓箭手对『射』起来。与此同时,宋军寨门大开,吊桥放下,一队敢死步卒持刀牌冲出来接应赣军和广军降兵。 在刀牌手掩护下,有二三百降兵撤入寨中,但大部分已经被元军『射』杀了。 营救出的降军中赣军占了大部分,约有近二百人,军职最高的是尹玉部下两员裨将,名为曾全、胡遇。广军则有七八十人,首领是裨将谢荣。这些人基本是元军攻破五牧时溃散的,沿着运河向中军求救时反被周进所部驱杀,无奈之下,愤而降元。 胡隶将所救友军单置一营,授予衣食,并派他们协防南门。元军撤围后屯兵西面,所以南门的守卫任务减轻,胡隶已将本部精兵从南门移往西门,置换了袁镛的明州兵一部守南门,明州兵稍弱,所以这二三百人正好可以加强力量。 元军驱使降兵攻寨不成,上千步骑又来打了一阵,但是损兵折将毫无进展,仍旧退回。 入夜以后,兵火已息,战场平静下来。宋寨中数千将士都已各回帐中休息,只有巡逻和守寨的士兵们依照条例严格的轮流执勤。 守军寨南门的是明州兵陈安上所部,寨墙上有五六十名士兵密切关注着外头的动静,这时一队巡兵过来,领头的一人对着寨上道:“弟兄们辛苦,将军遣我们协守南门!” “哦!可是赣军和广军的弟兄?将军不是让你们先休整一天吗?” “哎,多蒙援救,怎能在营中吃干饭呢!”那一队巡兵大约二三十人,一边与与寨墙上的守军搭着话,一边走上寨围。守兵中带头的队将原是个四明书院的秀才,知书达理的,答着话就过来迎接,刚接近这些“友军”,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奇怪,但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柄尖利的短刀刺穿了前胸。他想喊又喊不出来,奋力挣脱也挣不开,浑身失去了力气,身体奇怪的扭动,后面的士兵们他晃动的火把当中看不真切,只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伙“友军”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忽然发一声喊,冲上来就一阵大砍大杀。一时间南门大『乱』,几处火起,寨门吊桥都被放下,寨外早就蛰伏了大队元军,乘势就猛攻进来。 怀都不愧为元军名将,『奸』计百出,这一次是故技重施,跟攻打五牧一样,预先从运河载兵上岸,埋伏在宋寨南门,白天混入降军中的『奸』细趁夜发『乱』,他便挥军攻寨,乘人不备,一鼓破门。战斗一开始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宋军猝不及防被打的大『乱』,似乎又要重演东岸大败的场景。 陈安上睡得并不太死,这两天守御南门的重担压在他身上,责任心使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寨门『乱』起他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急忙出帐往火起的地方赶去,迎面就与突袭进来的元军相遇,两方冲杀在一起。事起仓促,陈安上身边只有十几名执勤的卫兵,而元军部队已经涌进来数百人。但陈安上毫不退缩,高声呼喊集合士兵,奋尽全力冲突逆战,他部下的明州兵才参加过几场战斗,称不上多么精锐,而且被吵醒出帐来时甚至都来不及穿衣披甲,营中火光四起,杀声冲天,很多人下意识的就想逃跑。但将领英勇奋战,身先士卒,将他们的血气激发了出来,陈安上身边聚起的人渐渐增多,元军进攻的步伐被稍稍阻住。 “靠拢,列阵!” “各甲各队,不得擅离本位,结阵坚守!” 『乱』战当中旗鼓无法使用,军令全靠吼,陈安上来回奔走,部署兵力,总算止住了溃『乱』的局势,阵线渐渐稳下来。 “第二队快随我来,阻住寨墙!” 元军破门之后,一开始势如破竹,但很快就被阻在南侧一隅之地,很难再扩大战果,所以前敌的元将试图再破一段寨墙,打开更多缺口。此时在大营南侧靠西的位置,原有的一点守卫兵力或死或逃,一整段寨墙已经摇摇欲坠,墙下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宋兵的尸体,内外两部元兵不下一两百人,拿着刀斧已经将木结构的寨墙砍出一个大洞。 陈安上见此,亲自带了一队枪兵前去阻击,几十个人就直接撞进好几倍的元军当中。砍寨墙的元兵稍稍一滞,与这小队宋兵厮杀在一起,而寨墙上的破洞仍在扩大,不断有人从寨外涌进来。 “轰~~”一声大响,整段寨墙忽然就塌了下来,随即跃进来一个魁梧大汉,这人蒙古将校装扮,身长足有九尺,满脸横肉,手上持一柄大锤,一挥过来,擦上一点就是筋断骨裂,宋兵的长枪碰到他就如一条树枝细棍,一扫就飞。 重围之中的这一小队宋军顿时更加危急,长枪组成的圆阵变得稀疏松动起来。 陈安上焦急万分,营中兵马未集,若是寨南全部失守,后果不堪设想。他奋尽全力,举枪就往那元将身上刺去,那元将甲胄极厚,这一枪并没有造成多大伤害,吃痛过后反而更加狂暴,一劈手将这枪杆断成两截,反手就拿断枪回刺过来,又快又急,力道极大。陈安上只觉得胸口一凉,接着一阵剧痛,然后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一样,眼前的人影和刀光晃动着,却像梦中一样变得不真实起来,只有右手还紧紧握着那半截枪杆,拄在地上努力让自己不要摔倒…… “仲元!仲元!你怎么样?”不知何时,陈安上恢复了一点意识,睁开眼,首先看到了自己的恩师袁镛,正关切而焦急的呼唤自己。 “大寨……守住了……?” “守住了!守住了!” “好……好……” 陈安上觉得欣慰,手上一松,面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仲元!仲元啊……” 袁镛呼着陈安上的表字,痛哭失声。这位爱徒跟着他授业十年,名为师生,实如父子,谁料不幸走在了他的前头。 袁镛的大弟子戴曾伯也跪坐在地抚尸痛哭,他与陈安上都是四明书院中的翘楚,堪称袁镛门下双璧,二人互相竞争又互相促进,又一同募兵随恩师勤王,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现在双璧失其一,怎不令人悲痛。 “先生节哀,仲元之仇,他日必让鞑子十倍来偿!”胡隶来到袁镛师徒身旁,低声相劝。 这一夜的南门之『乱』事起突然,胡隶也没有防备,幸好陈安上率兵奋勇阻击,才给胡隶争取了集合兵马的时间,当他带着精兵从西门杀到南门的时候,这里的防线已经岌岌可危。上千生力军来的正是时候,立即扭转了局势,突入寨中的元军很快就被驱杀出去。大寨化险为夷,但守南门的士卒损失过半,连陈安上也伤重不治。 第八十九章 南门之变 军粮尽全师而退(下) “曾将军,不是我等不信任你,实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详查清楚。” “自然,我军几百条命都是忠胜军救的,却因我等审查不明,致使鞑子『奸』细混入,险些坏了大事,定什么罪我都是认的!” “今日并不是要定曾将军的罪,赣军、广军的弟兄的都是好的,我们的问话只是要查查还有没有敌人的漏网之鱼混在军中。” “好的,几位尽管问,我知无不尽……” 前一日,协防南门的赣军、广军之中『奸』细作『乱』,险些使大寨失守,更折损了袁镛手下的爱将陈安上,为此在战事过后二百多赣军、广军都被隔离审查,而曾全、胡遇、谢荣几位将领则是重点调查的对象。这二百多人本就是在战场上被救下的,也确实有元军『奸』细混进来了,所以对于这一次被调查并无怨言,都是主动配合。 调查并不复杂,将每个人单独审问,问明所在队伍,各级将官是谁,同队之中又有哪些人,再将各人的回答互相印证。对于回答问题犹豫支吾,或者找不到印证的就分别看押起来,其余的基本就可以排除嫌疑了。 经一番调查,赣军、广军当中混入的『奸』细应当就是夜里发『乱』的那一小波二三十人,剩下的基本能确证原来就是宋军士卒。这些将士虽然都是文天祥节制,但平日归属两部,甚至言语也不甚相同,混在一起往往互相不认识,这才让元军有了可乘之机。若是时间一久,两部兵马各自规整,那么这些『奸』细必然『露』陷,所以他们在未被发觉前的当夜就发动了变『乱』。 这一场变『乱』让忠胜军损失甚大,南门守军死伤六七百人,加上前几日的战斗,袁镛所部几乎折损了三分之一。胡隶军中也不容乐观,阵亡的不算太多,轻重伤员却有好几百,营中缺医少『药』,久持下去的话情况不妙。 比伤亡更严重的是军中粮尽。赵孟传弃师逃遁顺便把大部分粮草也随船带走了,好在胡隶马多,方便携带几日之粮,但在昨夜变『乱』之时,『奸』细把大部分粮草一把火烧了,使得全军人马的饮食顿时窘迫起来。 “军中粮尽,恐怕难以久守,将军还需早自为计!”袁镛巡营归来,走进大帐就直接说起粮食问题。 胡隶沉思,这样回去实在心中不甘,但是没有粮食军心不稳,却是留不得。他已派人探过,大营周边十几里的村庄集镇都已被元军烧光屠尽,农田尽毁,不可能就近取得一粒粮食。 最糟糕的是自己当前的形势是孤立无援,原本两路大军救援常州,东岸的一路早已灰飞烟灭,甚至中军也已逃走。自己这一部五千人马可用的也只剩三千多可用之兵。而伯颜的二十万大军主力近在几十里外的常州,随时可能增兵南下,看来救援常州已经没希望了。 胡隶抬起头,痛苦的做了决定:“撤兵吧!” 行前为阵亡将士举办了祭祀仪式,阵前抢回的赣军将领尹玉和明州兵将领陈安上二人的遗体在高台上居中摆放,其余数百壮士陪祀两侧,又把元将火麻也赤、胡里喝,及密密麻麻的一堆元军首级排列在阵亡将士灵前,三军默哀,酌酒三杯祭奠…… ************************************** 这日入夜,两百宋军骑兵带着五六百步兵突然来到元军寨前,先用火箭集『射』,接着又做出攻打寨门的架势。 怀都猜测肯定是宋军来报前一夜的偷袭之仇,忙点起兵马出营逆战,元军人多,宋军阵势严谨,两方杀的难解难分。其中宋军骑兵前后掩杀,与步兵配合,给元军造成了很大困扰,不过他们人数太少,怀都派出五百蒙古精骑就将这两百骑兵远远的赶跑了。 骑兵一退,宋军步军也开始缓缓后退,一个大阵又变成了七个小阵。 怀都对着七星阵已经有心理阴影,急令止步整军,让两三千步骑列好队伍才跟到宋军阵列后面,试图在路上找机会在进攻。 不过宋军阵型一直不『乱』,元军也不敢擅动就这么僵持着行进。 走了几里,接近宋军营寨了,前面列了大量鹿角拒马,宋军过后还撒下一片的铁蒺藜,元军追到这里犹疑不决,停了下来,正在此时,一阵山崩地裂,元军兵卒还未弄清什么状况,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飞了起来,似乎几百步方圆都在爆炸,也不知炸了几处,在元军眼里似乎是这一整片土地都被翻了个个。 一炸之下,惨烈异常,百丈之内尽皆糜烂,元军死伤不计其数,侥幸生还的也没命的逃走了。远处的宋军营寨,寨门大开,但元军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回头看一眼,只想尽快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出营夜袭的宋军步骑看着敌人奔逃并不追赶,从西门进寨,又绕了一圈从南门出去,加快步伐往前赶去。 十几里外,胡隶和袁镛带着大军主力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这支队伍撤退途中仍旧整齐有序,伤员和战马车辆居中,步卒列阵外围,走的不疾不徐。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后续的七八百步骑完成任务以后也赶了上来,步军汇入队列,骑兵则在两侧警戒,继续往南而行。 元军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敢出来,小心翼翼的探索过后,才接近宋寨方向,将几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收拢起来运回去烧掉。 怀都远远观察了一阵,发现了宋军营寨的异常,只见寨门大开,营中旌旗密布,却没什么动静,派人近距离窥探,更没见到一人,但他不放心,只怕又是宋军的计谋,过了很久,让一支小队冲进去搜索以后才终于确定,宋军已经全部撤走了。 “岂有此理!南人狡猾!狡猾!”他再怎么骂也没用,宋军走了一夜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夜里的攻击其实是以进为退,胡隶派七八百精锐步骑夜袭元军,让怀都误以为是宋军的报复,几千人且战且追,被引进了预先设置的火『药』缸阵地,这火『药』缸在海州一战中发挥了奇效,胡隶有样学样,一炸之后果然让元军不敢东顾。 在此之前宋军主力已经收拾好出营南下,诱敌的几百精锐步骑也趁着元军慌『乱』南下会合。怀都震恐当中根本没有怀疑到宋军已经撤走,生怕再中了计,万事小心,等他回过气来,胡隶已经平安远走了。 第九十章 纸城铁人 孤城义士守常州 虞桥到平江一百余里,走了一夜未见追兵,基本安全后全军略作休整。接下来以线阵行军,速度快的多,不到一天就到了平江。 至此,援救常州之役已告失败。 文天祥愤懑无比,自己派出八千人,最终只逃回数百,加上胡、袁带回的二百余人也凑不够一千,损失近九成。而作为主将的赵孟传早早就乘船回来,所部毫发无损,不得不令人生疑。虽然赵、周等人坚持称赣军、广军溃『乱』太快,自己来不及救援,但从逃回的士兵们口中得知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分明是主将见死不救,丢下大军先逃。为此文天祥数次找赵、周说理,争执不下,后来赵孟传索『性』扎营城外拒不见客。文天祥一气之下上书弹劾,历数赵、周之罪,而赵孟传也让笔杆子谢昌元拟稿,上表自辩。双方在临安与平江之间文书往来,打起了口水仗。一个是昔日状元,一个是浙东名士,文字上难见分晓,这似乎成了一桩糊涂官司。 胡隶率军撤到平江,赵孟传的腰杆子更硬了起来,明里暗里表示是文天祥部战力不济遇敌自溃,忠胜军力挽狂澜得胜回师。这让胡隶和袁镛也看不下去了,只差不能把赵、周两人的丑行明指出来。 几日后朝廷旨意下达,只是和了一把稀泥,两军都不赏也不罚,算是平歇文、赵二人的争议。先是要求赵孟传带忠胜军仍旧回独松关防守,文天祥部则暂驻平江,并命令不得贪功冒进,随时准备南下。 收到这样的命令,最高兴的当然是赵孟传、周进之流,终于又可以离前线远一点了。 文天祥却满心郁闷,“贪功冒进”四个字,隐含着就是把把援救常州失败的黑锅都甩给他了。个人得失事小,更重要的是朝廷如此消极防御,国势何时能有起『色』?从襄阳到郢州、从郢州到鄂州、从鄂州到镇江、从镇江到常州,一个个重镇都是在这样的龟缩防御中丢了。 大宋如今仍有大军数十万,南国江山数千里,难道就要在这样的退缩中丢失干净吗。文天祥心痛万分,给朝廷上了一书,认为与其处处防守、处处被动,不如集中兵力奋力一搏。他建议加强地方实力,分天下为四镇,四面出击挽回局势。其中两淮建一重镇,出伯颜之背,两浙谴一强军,迎伯颜之面,如此则不仅有机会救下常州,甚至还能进而恢复镇江。 上书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陈宜中认为文天祥的想法“疏阔”,压下不报。 文天祥是这个时期士大夫当中的异类,是一堆软弱文人当中难得的硬骨头,虽然他的对策确实没什么可行『性』,整个大宋从官场到军队都已经烂掉了,根本不可能有效的实施这样大胆的计划。参考丁家洲、焦山、五牧这些战事,可以看出宋军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将官怯弱、军心涣散是失败的根源,很多时候敌人没打就已经望风投降。这种情况下指望建立藩镇让地方自己雄起就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已。 朝廷的意思已经明确,常州是不准备再救了,甚至连平江也准备随时弃守。连年失败已经让大宋这帮肉食者养成了缩头乌龟的『性』子,见势不妙就缩成一团,稍一失利就想着把部队撤回,以求的一点安全感。 至此,常州成了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粮食。这座四十里方圆的古城,自从五代时杨溥为割据一方而建修城墙以来,已近三百五十年了,最近一次重修是在绍兴四年(1134),至今也已一百四十多年了,城墙早已破蔽不堪,虽然守城义兵临时树栅修墙,也只能勉糊其事而已,城里,虽然战前收集了一些粮食,但是经过几个月围困,粮食已快吃光了,他们除了手中的长矛、大刀、木棍和石块之类武器外,几乎一无所有。 伯颜刚到城下时认为常州就是座一戳就破的“纸城”,但常州人民让他失望了,两万多民军用简陋的武器,愣是挺住了几十万元军的轮番攻击,这些人这么硬,都是铁做的吗?伯颜有点想不通,后来只得派人『射』书入城劝降,书上写着:“勿以已降复叛为疑,勿以拒敌我师为惧。”守城将士不予理采,伯颜又派降将张彦来城下劝降,刘师勇指着张彦痛骂:“你受国家厚禄不思图报,还有脸来见我们。”张彦遭骂,羞愧而回。伯颜贼心不死,再派叛将吕文焕来城下劝降,吕文焕是坚守南宋北方重镇襄阳城达五年,最后在援尽的情况下投降的,况且他又是南宋的有名大将。但是,当吕文焕到城下劝降时,城上守军认出了这个叛贼,用伏箭『射』伤了这个可耻的说客。城中自吏士至于民,无一人言降者。伯颜总以为城中粮绝,但姚訔却叫守城义兵用纸剪成饼样,端着盆子在城墙上吃着,更气得伯颜七窍生烟。 已经是十月的深秋了,伯颜百计施尽,却是无法,只得加紧攻城。元兵攻城日急,义兵守城意志也更坚定,在激战的日日夜夜,守城将士忍饥苦战着。从双方兵力的对比,可以略见当时战斗的激烈和艰苦,进攻常州的元将,除统帅左丞相伯颜外,有“才略过人”的中书右丞相阿塔海和惯于征战的“权枢密院事”的怀都;有都元帅张拔都和“善骑『射』”的昭勇大将军塔出;有武略将军石祖兴和屡有战功的忙兀台,还有叛将吕文焕,现在是元兵南下的先锋。还有元建康镇抚唆都和降元的宋殿前指挥范文虎,也参加进攻常州的战斗。围攻的兵力号称压境兵百万,实际也有二十万以上,确有黑云压城之势。 城里二万多没有作战经验的义兵和数千宋兵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毫不怯懦,双方激战了五十多天,时间已到十一月,刘师勇等裹伤死守,在战斗激烈时,刘师勇高呼:“吾城即破,金山长矣。”激励义兵,即使常州城破,祖国的山河长在!伯颜听了以为是谶语,立即派人火速去金山寺和尚那里问计,金山寺长哪来锦囊妙计,就胡编一套鬼话说,常州城形状象乌龟,只要猛击他的尾巴,四只脚就『露』出来了。伯颜无法,只得加紧攻城,强迫城外百姓运泥土,连人带土堆成攻城土垒,又杀民煎膏取油作炮,叫人油炮以焚烧城上栅寨,又令士卒用牛马皮遮箭矢和石块,拼命攻城,伯颜亲率军急攻北城,义军奋力击退元军进攻,伯颜攻南门,强迫投降的宋军打头阵,把中军帐的赤旗『插』到城头上,元兵以为伯颜已登城了,狂嚎:“丞相登城矣。”拼命向上攻,这时城南的守将张超擅离战斗岗位到庙里去求神,守兵无人指挥作战,城门遂攻破。 南门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常州护国寺的长老万安、莫谦之,率领五百和尚兵,高举“降魔”大旗,身披袈裟,手『操』禅仗,一路杀奔南门而来,『迷』信喇嘛的元兵,一时被杀得目瞪口呆,还以为是天兵天将从天而降,高叫:“神将助宋军。”伯颜不信,亲率军杀来,看到和尚一个个都像金刚一般,心里也怯了三分,伯颜只得强迫投降的宋兵打头阵,元兵在后进行冲杀。终因寡不敌众,和尚英勇战斗到最后一人,万安、莫谦之在打死了无数元兵后也壮烈牺牲。 ???????城虽破,宋将姚訔、陈炤、胡应炎和包圭率义兵死战,姚听力尽,纵身跳入火中自焚。陈昭率兵死战,有人告诉他,城东门可以逃命,陈昭誓道:“离此一步非死所。”最后英勇战死;包圭率军巷战被擒,大骂伯颜,遂被杀害;胡应炎力尽被擒,元兵元帅唆都责问应炎:“你说是杀死我许多将校的人吧。”胡应炎面不改『色』回答:“我想杀你,恨我力不能及。”遂也被杀害。 ????????城虽破,守御东门的刘师勇率军巷战,杀元兵十人,转战至北门,拔栅突围,他弟弟马堕,跃不能起,刘师勇举手弟弟诀别,与十一骑疾走平江。 ????????元兵破城后,大肆屠城。头可断,志不可辱,元兵杀至天庆观,道士徐道明焚香危坐,读老子书,元兵命他下拜,道明不理,元兵又以刀加颈命他下拜,道明仍读老子书,未屑一顾,元兵挥刀杀之,遂遇害。当时『妇』幼老弱也惨遭屠杀,据传只有七人躲身桥下,才未遭毒手。 第九十一章 编户齐民 人口是根本之重 常州失守,平江就要直面强敌了,平江知府文天祥准备收拢士卒、招募义勇就地坚守。但朝廷已被吓破胆子,求和之议甚嚣尘上,严令各地“务宜持重”不得与元军交战,文天祥也在陈宜中催促之下不得不退兵回两浙。 在此之前,胡隶已经撤回独松关休整,援常失败已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此战若胜,则江淮局势大有转机,但却因为中军先退功亏一篑,而战后赵、周、谢等人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惩戒,反而洋洋自得。胡隶念着当年的提拔之情,倒没有太恨赵孟传,这人一副温厚长者的模样,实在让人恨不起来。但周进和谢昌元两人,一个肥蠢如猪,一个『奸』猾如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肯定是他们将赵孟传蛊『惑』了,真想除之而后快。 胡隶心情郁结,不知找谁倾诉。“镝哥儿若在身边,定能给自己一个好建议,可惜远隔千里,音讯难通。” 这时忽然想到,分兵之前,张镝曾将剩余的一笼十几只信鸽留了下来,便于保持联系,因救援常州的战事,他差点忘记了这事。这会想起来,一拍脑袋,便取了纸笔,给爱徒写起信来。 “周进这个贼子坏了大事,常州没有救成,我军已经退回独松关。” 胡隶的字丑、话也糙,但简短的两行字,把最近的战事和自己的愤懑之情都表达了出来。不过他还是念着旧情,没有直接抨击赵孟传,对周进的厌恶之情却跃然纸上。 将纸条吹干,卷成小条,仔细的装进鸽子的信筒当中,胡隶的这件短信就会从空中飞往泉州的鸽舍,几天后张镝就能收到信了。 有赖于刘十九的用心访求,中兴社又找到了几个养鸽人,昌国、澎湖、流求乃至吕宋都已经设立鸽舍,或者正着手建设,只等新的幼鸽训练出来,一个完整的信鸽网络就能初步形成了。届时后方的管理效率就将大大提高,这对于不断发展壮大的中兴社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一月前,张镝从海州亲自率船队南下,海州的民众和俘虏分成两批送到了昌国中转。抵达昌国时,中兴社派来接应的第二批接应船队也已到达,押船的是相别数月的叶承。叶承将广州的事情处理完毕便一路北上,本想到临安与张镝会合,但那时张镝已经受命袭扰海州去了,到泉州时又获得张镝已从海州回返的消息,于是主动带船队前来接应。二人几月不见感概不已,这么一个得力助手回到身边,更让张镝减轻了不少压力。 在昌国短暂休整,张镝决定将全军家属、巾帼营的女眷以及火器作坊一并南迁,毕竟昌国咫尺之地,只适合作为外延跳板,不能将自己的软肋留在这里。 趁着十月的偏北季风,张镝率领着近三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乘船往流求行进。在十几天前就通过飞鸽传信让刘石坚做好接收大量人员的准备,而不断扩张的中兴社一开始就预留了很大的空间,不论是粮食的储备还是城寨的规模,都是有计划应对大量人员涌入的,虽然这一次增加的人员着实有点多,是原来的好几倍,但有了中兴社前期打下的基础,可以很顺利的让这几万人来此安身。 张镝第一次下南洋回来的时候,刚刚建立起来的中兴社所能控制的人员加起来不过两千多人,后来发展迅猛,除了刘十九每月能招收到几百到一千的青壮到流求等地屯垦,昌国剿匪过后又有俘获的三千余匪徒被流放外岛,其中两千留在流求,一千多送往吕宋。现今在流求、澎湖以及泉州这几个核心区域,中兴社的人手已有五六千人。这些人主要用于屯垦、海贸、驻守,以及不断开发新的据点,偌大一个岛上人手算不得太充分,开发的进度也还没达到张镝的预期,目前流求全岛只有北部的淡水河流域实现了比较稳固的统治,南部在台员一地刚刚开始建立据点,而且两地之间的陆地沟通尚未实现,中部的大片土地或者是为探索的蛮荒之地,或者被陌生的土着部族所占有。影响这个岛屿进一步开发的一个重要制约因素就是缺乏足够的人口,流求的几十个土着部族共有十几万人,但这些土人驯化不易,很多都充满敌意,而且语言、文明的差异太大,短期内无法为己所用。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对岸的大陆迁移同文同种的汉民过来,但中兴社成立以来最主要的人口来源其实是战俘和流放的罪囚,这些人的积极『性』和忠诚是有问题的,若非刘石坚、张鲁振等人强力管制、驾驭有方,像蔡老六那样的逃跑事件绝不会少,甚至离心和叛『乱』像吕宋那样一团糟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近两万名忠心追随的海州百姓来的确实很是时候。 经层层上报和仔细核对,费了几天时间将中兴社所管辖人口统计了一遍,总计有人,其中男丁人,青壮『妇』女6070人,儿童2217人,老弱病残1906人。可见绝大多数为男丁,因为前期流求等地的开发多以兵卒、战俘、招募劳工为主,『妇』女儿童老弱是直到海州百姓随迁而来才有的。张镝不会在自己的三万多人当中制造等级,但也有两种不同的身份,一类是“流放者”,主要是昌国剿匪和海州作战的俘虏,在流求的约有九千多人。第二类就是“清白人”,主要为海州来的百姓和泉州等地招募的劳工,原有的士兵、水手也算在内,包括南洋带回的一千多“土生唐人”,还有郑狗、豪猪等最早的俘虏早已经过改造洗白成为“清白人”,甚至有不少已经跻身为中兴社的中层管理人员。 为了将大量增加的人口有效利用起来,张镝首先做的一步就是“编户齐民”。经统计,现有人口中人是单身男子,占总数近一半,对这一部分人是完全的军事化管理,以10人为一甲,50人为一队,100人为一都,500人为一营,一万六千余丁壮大体分为三十二个营,还有一营不满编,其中十八个营的“流放者”,十四个半营的“清白人”。 另外一万八千多人则都是有家庭的,按户数分有5246户,对这些正常的民户,则按半军事化的牌甲制度管理,五户为一牌,五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大体分成二十一个保。 各丁壮营中的营正与民户牌甲中的保长级别上只能算乡村一级,在中原王朝乡野一般不设官,差不多由士绅家族自治,中兴社的管理可不会那么粗糙,需要精确到人。营正和保长这一层级的管理者就显得十分重要,三十二个营正和二十一个保长基本是委派军中优秀的基层军官担任,并列入正式事务官的行列,由中兴社拨发薪奉。而营正、保长以下的都、队和甲、牌则由内部推选,其首领没有正式编制,但表现突出或者连任无过错的都有机会成为正式事务官,到中兴社管理层中升迁流动。 在普通的军营制或者牌甲制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部分,就是昌国来的巾帼营,是清一『色』的独身女子,原有人数二三百人,海州跟随而来的又有四百多无家可归的单身女子,这些人也全都并入巾帼营中,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保护。张镝鼓励自由恋爱、明媒正娶,但不允许私底下有什么人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更不容许以强凛弱、欺辱『妇』女,男多女少比例悬殊的情况下,这么些独身的弱女子到哪里都是不安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集中起来互相保护。张镝在中兴社倡导婚姻上必须基于自愿,巾帼营的女子成家以后则又可以归入普通民户之中。 军营制和牌甲制将三万余人全部攘括在内,无人例外,连张镝也与家人一起被编入民户当中的第一保第一甲第一排的第一户。一个组织要充分发挥本身的潜力,就必须要对成员进行严密的管理。蒙古之所以能以区区百万的人口基数,摧枯拉朽一般打败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人口的西夏、金国、宋国等几十个国家,与其全民皆兵的强大组织能力的是密不可分的。 如大宋虽仅剩不到半壁江山,但全国人口仍不下八千万,却只能组织起几十万孱弱不堪的部队。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宋对基层的控制几乎已经完全丧失。所谓皇权不下县,大宋官府所能控制的只有州县以上的少许人口和可怜的一点资源。这个国家最主要的部分都掌握在宗族富户、大官僚、大家族手中,土地不断兼并,人口不断隐匿和逃亡,士绅大族们平时称霸地方,建立坞堡,战时则两面投机,朝廷根本奈何不了他们。在此情形下,大宋就是一盘散沙,人口再多,疆域再大,资源再富饶也没有用。 张镝所治有的人口只不过大宋一个小州县的规模,但当他整合完成运转起来后,发挥出来的能量绝不是一州一县可比,或许是五十倍、一百倍而不止。 第九十二章 组织架构 治民还需先治吏(一) 历朝历代都将人口作为国家的根本,但这个根本必须在有效的管理和组织之下才能真正利用起来。 中兴社的人口在一年里几倍几十倍的增长,管理上的压力也同样成倍的增加。在几十人或者几百人的时候,靠领导者的个人魅力或者靠几个核心管理者的能力就能将众人团结在一起。但到了几千人的规模时,领导者就没办法事必躬亲,手底下必须有更细致的分工,更完善的制度,所以那时就有了张镝的“澎湖建制”,将中兴社分为贸易、屯田、开拓三个大的模块,又置军备、财计、招才、医『药』四科,这样的划分让每个部分各司其职,大大提高了效率。 现如今人口规模再上一个台阶,实现了由千到万的级数跃升。原有的管理机构就太过简单,无法再适应当前的管理需要。所以张镝设计了一套新的组织架构,首先在中兴总社设立了八个部门,其中有仿造朝庭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此外为体现中兴社的重商理念还设立了一个贸易部,同时热带岛屿病虫疫疾多发,自然也少不了一个医『药』部。其中吏部管人事选拔、户部管财计民生、礼部管礼仪教化、兵部管军事、刑部管律令刑法、工部管建设、贸易部管商贸据点和海贸活动,医『药』部管医疗防疫全民健康。八个部门基本上延续了原本的三分社和四科的业务范畴,不过原本三分社大于四科,现在则八部并列,而且功能划分和人员配比都进行了细化和优化。八部长官都称部长,八部之上则是总理张镝和副总理刘石坚,并有若干文职辅助人员组成的总理署协助处理日常庶务。 在总社以下设立分社,但现在的分社不是澎湖建制时的开拓分社、贸易分社那样以业务来区分,而主要以地方区域来划分,类似于中原的州县制或者蒙元的行省制,是地方一级的机构,分社长官称为总管。当前中兴社的地盘不算大,先划分为淡水与台员两个分社,每个分社都具有相对独立的行政权力,与总社一样按照人事、民政、刑名等分成几个不同的管理部门,只不过军事和贸易两部的功能弱化,地方分社在军事上只有训练民兵的功能,而贸易则基本由总社直接经营。 淡水分社以自新寨为中心,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称为自新城,该城也同时是中兴社总社的所在地,全社人口也基本集中在此。台员分社是几个月前由张鲁振率队在流求南部刚开拓出来的一处据点,原先只有不到一千人,建了一个台员寨作为中心,并在沿海港口开设贸易区。张镝预备再谴五千人左右去支援台员的建设,让岛屿南部的这个新据点尽快稳固,以便在将来实现南北通达进而更好的掌控全岛。又因台员离澎湖较近,按照地域划分,将澎湖诸岛也并入台员分社,这将有助于台员的初期建设,更快的形成大陆经澎湖到台员的海上贸易路线。 新的组织架构有助于张镝对中兴社进行更好的统筹管理,但这还只是一个框架而已,要让它发挥作用还必须有合适的人选填充进这个框架之中。而中兴社现在最缺的恰恰就是人才,尤其是政务方面的人才。 过去治下人民少,这个问题似乎不算严峻,但现在治下足有三万多人,这可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数字,他们有不同的思想、有不同的情绪,自然也有许许多多的矛盾冲突。要让这么多独立的个体凝聚在一起可不是一件易事,顶层设计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需要成百上千名合格的基层管理者、各项决策的实际执行者。在中原的朝廷,这类人被称为官吏,而在中兴社,张镝将他们称为事务官。他的事务官人手缺口太大,莫说八个大部门以及两个分社所需的大量普通办事人员,就是八个部长都差点凑不齐,张镝费了一番思量才将各部的主官任命下去。 吏部先由叶承担起,这是个极为重要的部门,中兴社中下层事务官的任免考核升降赏罚都归该部掌管,是管理官员的部门,权利当然大,中原朝廷称吏部尚书为“天官”,可见地位尊崇。所以这个位置必须由最可靠的人担任,作为万金油的叶承当仁不让了。随着人口的骤增,刘十九、王希文、刘五四等人在泉州招收劳工的任务就没那么迫切了,所以原本招才科人员和业务都并入吏部。 吏部目前最大的任务是为改组后的中兴社各部门选拔足够的事务官,这是全社正常运转的前提。所谓万人为英、千人为俊,百人为豪、十人为杰,三万人中完全可以涌现出英杰之人,当然也不会缺乏治政人才,问题是如何去芜存菁将真正的人才筛选出来。当然不可能从三万人中一一评判,那样做时间精力都不允许。于是叶承先采取荐举的办法,中兴社所有百姓、军汉、水手、劳工甚至“流放者”都能作为荐举对象,既可以推举他人也可『毛』遂自荐报名参与选拔。报名者由叶承和刘十九等人进行初步的筛选,再由各部主官根据自身工作范围进一步挑选,有突出的则报给张镝亲自接见。人才的筛选以身、言、书三条原则,身就是看体貌特征,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一般的事务官在同等条件下还是取体貌端正的为佳。言则是考察讲话水平,言为心声,说话能很大程度上体现一个人的基本素质。书则是考察文字水平,作为事务官承担政令上传下达的任务,至少要有基本的文字水平。 事务官选拔的消息传下以后,一般人的理解是在中兴社做事务官相当于在中原的朝廷里当官,是“劳心者治人”,这使得报名者趋之若鹜,足有上千人。但能满足身、言、书三个条件的却不多,首先文字这一条就淘汰了一大半人,此时的人们文盲居多,识字的十分难得。所以第一次的事务官公开选拔卡的并不严格,只要粗通文墨,说话还算利索,没有长得太奇形怪状的基本都可以被录取。但即便录用要求已经放松了,最终入选的事务官也只有不到二百人,加上原有的几十名管理者,堪堪够几个部门和两个分社搭起一个架子来,这样至少各条线上都能正常运转起来,剩下的缺口则可以留待后续调整补充。 “官人,按照您的吩咐,吏部已经选了二百八十三名事务官,这是名单以及各人特长、履历。”叶承将这几日忙碌成果--厚厚的一沓事务官选用材料送来给张镝过目。 “嗯,各部门的人员分配都定好了吗?” “定好了,名单后附有分部清册。” “吏部六十一人,户部五十五人,刑部……咦!为何各部人数这么悬殊?礼部只有八人?” “禀官人,各部确实不太平均,除了公务有繁简,更重要的是应募者争相报吏部、户部等实权部门,听闻礼部是要办学校、推行教化,很多人认为是做教书先生,不愿意去。” “岂有此理!事务官是要办事的,还真以为是当老爷来了?记住!吏部用人务必要把规矩立起来,想来作威作福的,白吃干饭的,凌驾于百姓之上的统统都不要。先把这些人试用着,严加督查,该退的退、该罚的罚、该抓的抓,我看至少剔除掉一半,才能收一收他们的侥幸之心。” “官人说的有理,职下明白!”叶承难得见张镝板着脸训话,自然也看出了这件事的严重『性』,第一次招收事务官时间太紧,难免鱼目混珠,确实不可放任自流。 “二郎不必拘束,我倒不是训你,只是吏治关乎民心、关乎事业成败,不得不慎啊!这第一步一定要走好,我宁可官不聊生,也不要让一帮坏官僚搅得民不聊生!”治民先治吏,古往今来,吏治都是一个顽疾,反反复复,张镝也觉得忧心,所以八部之中首先关切的就是吏部。 这个时代的人有很重的官本位思想,读书人都追求学而优则仕,其实连张镝本人也没能免俗,十年寒窗才换来做官的资格。只不过现在大宋朝的官场风气实在是坏透了,文官庸碌迂腐,武官畏敌如虎,同时又无一例外的自私贪婪。这样的环境里无才又无德的货『色』掌握权力,真正的忠勇才智之人却往往被埋没。张镝的父亲张秀山老先生当年也做过几任小官,就是与这样的官场风气格格不入才愤而辞官归乡的。大宋厚待士大夫,用优越的待遇养着他们,却养出来一群没用的猪和另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紧要关头却几乎没人能为这个国家担起责任。 张镝绝不希望手底下的事务官也变成那样蠹国害民的赃官污吏,所以从一开始就应该做好防范。官吏的好坏并不能完全指望个人的良知约束,哪怕都选择道德模范来当官也难免会受到权利和欲望的侵蚀。所以张镝倾向于从制度上来约束事务官的行为,但制度也并不是拍脑袋就能决策出来的,需要与实际相结合,更需要长期的改革与适应。所以张镝只是根据目前的情况提出了几个方向『性』的原则: 第一个原则是唯才是举、因才施用。这是从事务官的选拔任用角度出发,任何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参与应选,不需要花团锦簇的文章,只要能胜任某一块工作,中选者根据特长从事不同的岗位,让专门的人做专门的事,中兴社各个部门能让各式各样的人才都有用武之地。 第二个原则是不重出身,只重实绩。中兴社的事务官没有“官”和“吏”两种人天差地别的地位分化,只要有能力,不论何种职位,都给予相同的机会。不因出身寒微而一辈子沉沦下僚,也不存在血统尊贵而骤得高位。升迁和重用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实干的能力。 第三个原则是优胜劣汰,厚赏重罚。事务官不应该是终身的甚至代代相传的铁饭碗,必须是能者进劣者退,以德、能、勤、绩、廉为标准,对于立下功劳、做出成绩之人不吝厚赏,对于无才无德、贪渎不法之徒则课以重责,逐出队伍,甚至罚为苦役。如此才能奖掖先进,激励后进。 张镝的用人原则将会由吏部整合出台为细化的制度,虽然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再好的笼子也会留有空隙,张镝也没办法堵住所有的漏洞,但可以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流求作为一个新开发的地方,就像一张白纸,正适宜张镝去试验、去革新,去匹配最佳的发展模式。 三个用人原则中,第一和第三个或许还不是很大的创举,开明一些的君主往往也能做到。但第二点就难能可贵了,意在打破门第、打破血统,体现一种天下为公的思想。历朝历代的天下都是一家一姓的天下,王侯将相与普通人从生下来起就有天然的鸿沟。张镝希望弥平这样的鸿沟,让每个勤劳奋进的人都看到希望。如此才能保证中兴社能保持源源不断的活力,才能避免人亡政息的悲剧。 第九十三章 组织架构 治民还需先治吏(二) 中兴社的八个部门地位上是平等的,只不过工作范畴上各有侧重。就如人身体上的各个部分,作用不同,但并没有哪一块肢体是多余的。吏部忙完了组织人事,搭起了各部门的架子,接下来最忙的要数户部了。 户部主管的范围很广,屯田、开拓、财计等几大块的事务都归并其中。所以这一部的当家人必须要有统领全局的能力,目前中兴社中堪当此任的寥寥可数,除了张镝,剩下的就是长期在后方主政的刘石坚了,这样可靠又能干的人才太少,所以刘石坚只能身兼数职,以中兴社副总理兼自新城总管又兼了户部部长。 户部这段时间的主要大事就是安置好海州来的两万多新移民,这么多人的吃住都是个大问题,自新城内的房舍还未完全竣工,接到张镝来信后,刘石坚让人围起几处临时营地,紧急搭建了几百所竹棚,但住处仍旧紧张,往往一个棚屋里要挤进好几家人,一个帐篷中要住十几口人,甚至还有很多人住不下,只能随意搭个简易的窝棚。相比之下,吃饭的问题反而容易解决一些,一年前就未雨绸缪,所以中兴社的储粮十分充足,在几个营地垒起大灶,烧起大锅饭,各营各保按秩序用餐,倒也不会让谁饿着。 “官人来了,怎不知会一声,我好先去迎接!” “哈哈,罢了吧,怎好劳驾你这大忙人!” 张镝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移民安置的营地,刘石坚远远看见了,丢下手上的事情就迎上前去。 “新移民们安置的如何了?” “尚未分配下去,不过已经计划好了。移民们的去向主要有几处,噶玛兰的矿山、鸡笼的港口还有台员都需要人,人手富余的情况下,本岛中部、东部也要加快开拓步骤,淡水附近当然也要留人屯垦。” “流放人员与清白人户暂时区分开来为好,战俘中毕竟敌友未明,改造与甄别是必要的。不过也不可凌虐,还是改造为主嘛!” “是的,计划安排八九千流放人到噶玛兰的矿山和鸡笼的港口,还有自新城的扩建工程,这些地方都需要些重劳力。至于清白人户,台员一地就至少要派五千人,淡水河一带数十万亩待垦荒地也需要留一些民户屯种,还有临近的赛夏地区土地平坦,若修起水利灌溉,都能成为良田,也可趁早开垦。” 噶玛兰的矿山是张鲁振第一次环岛时发现的,主要有硫磺矿和铁矿,还有少量的金银矿,集中分布于流求东部的几个地点,经过试采,发现几处矿山的储量与品相都还不错,但这些区域属于噶玛兰人、雅美人、泰雅人的地盘,为免与本地番族发生大的冲突,尚未进行大规模的开采。现今人手充足,进驻开采的时机成熟了。张镝大笔一挥,就派出八个营,四千多人的壮劳力,开拔去了几处矿山,这个时代没有重型机械,开矿全凭人工,不仅劳苦而且危险,大的矿往往需要几万人,这四千多人也只能打个基础而已。 鸡笼的港口也是早就发现,因人手不足没来得及建设,张镝听了刘石坚的建议,决定用五个营两千多人,大刀阔斧的建港。这里具备天然的地理优势,完全可以成为优良的军港、商港和渔港。第一步计划清理几里长的航道,建立一处灯塔,修筑从港口到自新城的道路。未来此地将是大型商船启运的基地、水师驻泊和训练的基地。同时该地北面有丰富的渔场,很适合发展捕捞业,丰富中兴社几万民众们的餐桌。 八九千流人之中,有六千多用在在矿山与港口上,剩下三千多人则全部参与筑城。自新城在原来的自新寨的基础上围了五六里长、近两里见方的夯土城墙。不过这城墙高不过一丈多,防御力不足,虽然面对番人土着是绰绰有余,但要防备将来大陆上的敌人大军来攻,则必须加高到三丈以上,宽度也要加到能够三五人并行。还要修城楼、城堞及各样防御器械,工程量可不小。更关键的是城内要按计划建设三纵三横十六个坊区,共计几千幢民房,还有中兴社总部的衙署,需要的用工量更是巨大。 户部负责安排人、财、物,剩下的就交给工部负责了,每个工程都需要熟知建筑流程的技术人员作指导,挖矿、造港、筑城、建房这样的事,当然不能让一群苦力瞎折腾。 张镝设置的工部就是一个技术『性』的部门,这个时代对于各类技术工种统称为“匠”,有铁匠、石匠、木匠、泥瓦匠等等,读书人清高,往往不屑于研究这样的活计,所以这次事务官招募中,工部与礼部一样遭受了冷遇,好在过去刘石坚大兴土木留下了不少匠人,又在海州民户中招募了一些,勉强凑起了一个班子。这个班子的带头人是谁呢,似乎没有比张镝的同窗好友康棣更合适的了。 康棣一直在昌国钻研火器,可以说是这个时代难得的技术型知识分子,张镝最开始请他担任工部部长时被一口回绝,原因是他只想安安静静做个火器作坊的小头头,不想做更大的官,太过繁剧。后来好说歹说才答应权且接下这个任命,但有合适人员就随时要辞了不干的。这世上嫌官小的很常见,像康棣这样嫌官大的真是不多。不过张镝知道他这个好友的『性』子,一旦答应了人就肯定会把事情做的最好。 果然这位工部部长新官上任就立马拿出了成效,首先用了两天时间就把自新城踏勘的清清楚楚,拿出了一目了然的施工图纸,不仅有三纵三横十六坊的总图,还细致到民房的统一格式、衙署的规格走向,乃至水井、下水道的设计,都用尺子量过按比例画出来,各类建筑物力求美观、实用、便捷,而且还符合堪舆学的理论。有了这样详尽的图纸,几乎傻瓜都可以来施工。 至于矿山和港口,他倒没有『操』心太多,只是让几个略懂技术的事务官带了一样东西过去,那就是火『药』。火『药』用来修路开矿简直就是无敌的利器,不知可以省却多少人工,而且康棣经无数次的试验,将火『药』的配比做了精确的优化,使得威力加大了不少,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子华真乃今日之鲁班也!”张镝到工部找他这位老朋友时,康棣又一心琢磨自己热爱的火器去了,几个大工程却已经安排妥当,丝毫没有耽误,真让张镝惊叹于他的技艺天赋,由衷的赞叹。 第九十四章 组织架构 治民还需先治吏(三) 这些日子,张镝都在忙着中兴社的上层设计,每个部门都要走一走,指导一遍,已经视察过的吏部、户部、工部都在轰轰烈烈的干事,人、财、物流水般的分拨下去,各项要务各项工程有条不紊。剩下的五个大部门事务上未必有那么紧急,不过也都关乎着全社的根本大计,张镝让总理署的事务官分头去请五位部长过来面谈,将每条线上的重要议题捋一捋,定下一个基本的调子。 “总理,张总管过来了。”五个部长中,首先约见的是兵部部长张鲁振,一得消息就跟着事务官过来了。 “哦,快请进来吧!”张镝放下手头的文稿,对通报的亲卫吩咐了一句。 张鲁振与刘石坚一样,属于身兼数职的干员,下南洋、环流求都是他带的队,在真腊时还领兵与占城兵干过一仗,如今又主理开发台员的重任。一直以来任劳任怨,所接受的各项任务未曾出过差错,能者多劳,改制以后张镝又给他加了兵部部长这个重要职务。 “官人宣我何事?可是要招兵打仗了吗?”胡隶的这帮老兄弟有一个特点,就是闻战则喜,充分享受杀敌扬威的快感。张鲁振这一年里都在开发后方,也早就希望能够随军北上了。这一次先被任为兵部部长,又听张镝召他,心想是有什么行动了,所以兴冲冲就来了。 “老张来了,先坐下再详谈。这次找你并不是打仗,却比打仗还要紧些,先看看这个。”事务官搬来椅子,请张鲁振坐了,张镝随手递过来一份文稿。 “三……,兵……,要……,官人这字儿倒恁的漂亮!”张鲁振也是个粗人,识的字还没有胡隶多,连文稿上的标题都读不全,尴尬的夸起张镝的字来。 张镝笑了笑,讲解道:“三级兵制要略。里头的细则等回去了让事务官读与你听,我就先说个大概,也好让你心中有数。” “官人请说,要俺打哪就打哪!” “且莫急着打仗,这三级兵制是征兵练兵的规则……” 用兵方面,张镝一向来坚持宁缺毋滥,不论是最初的昌国兵,还是勤王之后的忠胜军,都只追求精兵,并不求多。三级兵制的设想也是与这样精兵理念一脉相承的,为此张镝费了不少心血,草拟了这份《三级兵制要略》。 三级兵制即正兵、材勇、民勇三种不同的兵额,就如原先的昌国军第一营、第二营、第三营那样,阶梯型的层层递补。 正兵是以张镝带来的一营人马为基础,再拣选部分精强之人,凑足三千之数,每日勤练,专职为兵。战时作为中兴社的军事主力,是临敌刀锋一样的存在。 材勇则从民户当中选取丁壮,三丁抽一或者五丁抽一,每一营或者每一保不少于一百人,三十二个营加二十一个保可得五千之数。材勇不脱离生产,每五日一『操』练,作为正兵的后备,战时稍一整编就能上阵,平时则作为地方维稳的主要力量。各保长和营正本就是军中精华的基层将官担任,同时又有练兵和统兵职责,当然前期也可以从正兵中抽调精干标兵协助训练。 民勇是三级兵制中的最末一级,包括了清白民户乃至流放者当中的所有青壮,不仅是男丁,还有『妇』女,只要扛得动枪、拿得动刀的都算在内。民勇平日里各安本业,以生产为主,每月抽一天时间训练,农闲之时则集中会『操』几次。一般情况下作战以正兵为主、材勇为辅,要用上民勇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十分危急,或者是遇上诸如守城战之类需要全民皆兵的情况了。 听着张镝的条分缕析,将三级兵制一级一级的理个明白,张鲁振头一次发现征兵、练兵还有那么多的讲究,不过听起来都好有道理的样子。 “官人,俺大概是听懂了。三级兵制就是一级比一级强的意思,譬如我这刀,要有刀刃、刀身、刀背,需得刀刃锋利,刀身坚韧,刀背厚重用起来才得力。” “呵呵呵,老张你这譬喻的好,正是此理!兵部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三级兵制推开下去,实施好了,这当是强军的基础!” “俺晓得了,练兵的事官人大可放心,只不过台员总管这差事能否先给俺挪了,也好专心一事。”张鲁振不喜欢做管民官,开拓台员也确实辛苦,所以想趁机把总管的位置推了。 “台员新创,还需要你这开拓大将,我会派人将五千移民送往台员,先让澎湖的李大安过去安置,你便安心先做兵部的事,待三级兵制做出了眉目,你再回去镇守。” “嗨,俺还是喜欢待在军中。不过官人既这么说,俺便继续做着。” “一切为了中兴社嘛!你先带这《三级兵制要略》去,召集各保长、营正将这事儿安排下去,过两日把拣选正兵的人选,还有各营、各保的材勇名单都定下来,造册送总理署一份。我这还有一册昌国练兵时的《练兵法则》,届时让事务官誊抄几十份,发下去参照训练。” “官人考虑的周详,这就万无一失了!” 在这天下板『荡』的非常之时,军事太过重要,如果没有一只强大的部队,中兴社的一切都会变成泡影。所以张镝要打造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强军,三级兵制就是其中一个法宝,而要运用好这个法宝,就需要看兵部如何去施行。 兵部部长张鲁振的能力算不上最突出的,不过作为胡隶在昌国最早的老兄弟之一,随着中兴社一步一步风风雨雨的走来,忠诚是不容置疑的,在流求的威信也仅次于张镝和刘石坚。所以军事民事两头挑着,为了减轻他的压力,张镝将自己的亲卫队长徐奎委派给他做副手,处理兵部的日常事务。又有张镝与胡隶用心总结出来的《练兵法则》作为辅助,三级兵制施行起来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第九十五章 组织架构 治民还需先治吏(四) “今天请了几位部长?”张镝送走张鲁振,天『色』已经不早,便问问随侍的事务官是否还有人约见。 “除了兵部,还有一个刑部。” “这么晚了,潘部长应当要休息了,不如请他明日再来吧!” “潘部长已经到了,就在外厅候着呢!” “不是隔两个时辰再去请的吗,这么早来?” “两个时辰早过了,总理与张部长谈话紧要,潘部长让我们不要打扰,一直等着的。” “这可就是我失礼了,快请他进来,上点茶水点心。”张镝与张鲁振谈论三级兵制,说得太深入,比预计的两个时辰超出很多,原计划第二个约见的刑部部长潘能法已经久候多时了。 “潘先生久等,实在是某的罪过!”潘能法还没进门,张镝已经在门厅等候。 “怎好劳总理亲自迎接!”潘能法侧身避过,谦让着随张镝进了书房。 潘能法是海州反正的旧官吏当中心意最诚的一人。其他的如施居文、钟艺等人或许都是被俘之后权衡之下的原则,而潘能法是胡隶从监狱中放出来的,心态上就有所不同,其志节慷慨,在节『操』上也不是一般降官可比,而且还很有才,年纪轻轻就主理一州刑房之事。 至于他如何跟着来了流求,其中却有个缘由。 当时大军撤离海州,原投顺的旧官吏大部分都留下未走,因为元军重新占领以后,陷城失地的罪过一般不会加追究这么些小官小吏的头上,只要将手脚做的漂亮些,甚至往往都能恢复旧职,利用好这些人对于海州与东海两个独立营的行事会方便很多。 就算施居文这样的正印官,只要钱使得到位,保住命没问题,保住官职也是可能的,这人又素来善钻营,与元庭高官有瓜葛,忠胜军撤离前留下了大量缴获的金珠宝贝和物资,足够他走通中书右丞张惠的门路。 施居文与钟艺等蒙元旧官都有把柄被独立营的人捏在手上,或者家人被“保护”在鹰集山上的秘密基地。他们以原来身份做掩护,实则作为张镝埋在敌人内部的几颗棋子。潘能法与这些人不同,他是实心投效,不需要用什么羁糜的手段,如果留在海州刑房的位置上,想必能继续发挥较大的作用。但他却不得不撤离了,因为在前几次的行动中他的身份已经暴『露』,而且在小刀会劫粮的案子中为了庇护姚氏兄弟,把海州最大的地头蛇、号称“义民万户”的大地主严习狠狠的得罪了,所以官面上是不能再留了,就随着大军南撤到了流求。 到了流求,作为难得的刑狱方面的人才,潘能法在改制过后就被任命为刑部部长。表面上看,这刑部部长和刑房司吏似乎是差不多的位置,而且中兴社政简民少,刑部的事务还算轻松,似乎比在海州时还闲一些。不过潘能法素有长远目光,当然看得出中兴社一日千里的蓬勃势头,也想得到将来自己的这个刑部部长之职绝不是区区一个海州刑房可以比拟的。每思及此,就让他心『潮』澎湃,思量着要大展一番拳脚,张镝即便不相召,他也要主动来求见了。 “中兴社草创,凡事因陋就简,只得屈尊了潘先生!”二人入内坐定,张镝先起了话头。 “流求虽远,但实为桃园胜地,王道乐土,何来屈尊之语!潘某学识浅薄,却蒙总理抬爱,委以刑部之职,日夜惶遽,只恐有负重托!” 潘能法在海州时虽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说到底也只是一名衙门胥吏,是上官们轻之贱之,老百姓既惧怕又鄙夷的对象。而他面前的是什么人呢,是据地千里、拥众数万,一方诸侯一样的人物,此时却能如此礼贤下士,对他一个降人委以重任,还以先生相称,不直呼其名。就算潘能法为人豁达,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心中也是感动不已,对张镝的敬意又加了一分。 “今日请先生来,正是为了刑部之事。治天下及国,不可无法纪,而我中兴社尚未有刑律,仍以军法管民,终为不妥。” “总理可是要编定刑律?” “正是,我观元法苛虐不公,宋法又过于繁芜丛杂,皆不可用。先生刑律世家,当能择一善法。” 潘能法略一思索,朗声答道:“圣人设教,总以济世利民为要,或宽或严,未能一概而论。孔子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故刑律之设,要在寓劝惩以教民,非为施刑罚以害民。职下以为当务之急倒不在立法,而在劝民。” “劝民何则?” “总理请看此册。” 潘能法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张镝。封皮上写着“劝善集录”四字,翻开则是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记述的是一个个的案件事例,某年某月某人犯某事,判定该当定某罪,予以何种惩戒,每一案例之后都有详尽的案情分析和作者的评语,甚至还有同类案情的对比分析。再看目录,则细分为伦理、悖逆、欺诈、盗窃、斗殴……诸如之类,共计十几个条目,每个条目下都有几十件不等的案情记述,林林总总不下上千篇,却多而不繁、杂而不『乱』,简直是一本案例分析的教科书。 “好,太好了,此册在手,三尺幼童皆可以为判官矣!”张镝原本希望刑部制定出一部像《宋刑统》那样的大部头律法出来,但专业刑律出身的潘能法却认为当前制定那些枯燥的条条款款并不是太必要,还不如选一些现成可用的既有成例,那样可以大大缩短法律官员的培训和适应的时间,而老百姓则完全可以将这本册子作为故事书来看,其浅显易懂,正符合教化需要。 潘家累世为海州刑房,亲历的案子不下万件,潘能法又是个有心人,几年来用心研究,在父祖两代的基础上,辑录了典型案例一千余个,集合而成一册《劝善集录》。 当前的中兴社组织严谨,人口也不算多,而且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百姓精神面貌也不错,发生罪案的几率很小,以这一本册子作为刑律的参考已经够用了。而且制定法律是个巨大的工程,当前的中兴社条件还不具备,工作的重心也还不在此。 善为政者,以人设教,也以时、以事而设教。当年商鞅相秦,制定严刑峻法,秦国大治,遂得天下。而后来汉高入关中,尽废秦法,得万民拥戴,同样进取天下。可见世殊时异,用法不同,归根结底在人而不在法。中兴社自然也需根据发展阶段的不同而选择不同的法律形式,这就需要潘能法这样刑律人才发挥作用了。 第九十六章 组织架构 治民还需先治吏(五) 潘能法的“治民先教民”的观点让张镝颇为赞同,他在纸上写下“教化”二字,陷入思索。教化是华夏与周边蛮族最大的区别,是这个民族一次次从苦难中复苏,一次次从危机中崛起的根本力量。中兴社欲壮大,需要文武并重。武的方面自不待言,建强军、修战备一刻也未曾松懈,这是外在的强大;而文的方面也即是教化,是以充实内心,强化精神,是为内在的强大。常人多关注外在的强大,内在的精神却往往被人所忽略,然而精神的力量其实丝毫不逊于强军的力量。精强的士卒和锋利的刀枪固然可以打胜仗,但如果要一次又一次从胜利走向胜利,甚至从失败中再次胜利,从衰微仍能够复起,那就非得有强大的精神不可。 张镝希望中兴社能成为一个有精神有理想的组织,一个永远打不倒的团体,所以在教化方面未曾放松,礼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立的一个文教部门。 礼部部长朱存铨,原是昌国巡检司的老司吏,为人孤僻而耿介,做事情却是一丝不苟,这样一个一本正经的人来掌教化之职,很符合普通人的观感,只不过他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只会照本宣科,不会变通,亲和力更是不够。 礼部还有一名副部长乃是巾帼营营正江姝,让一个女子做高官,虽然是副的,那也足够让那些迂腐的老酸儒骂“有伤风化”了,好在中兴社里面这样的酸儒不多,而江姝也证明了自己才堪其任。象山江家虽为商贾出身,但江姝知书达理,学问即便算不上渊博,在基本文盲的百姓当中,甚至识点字的事务官中也已经算得上拔群。而她温婉可人的形象和细致入微的『性』格又有一种春风化雨的力量。 礼部的主要职责是设学校、办教育、劝导番汉民众、培养和举荐人才,不过礼部新设,很多事务尚未来得及开展,当前算是八个部门中最为清闲的一个部门了,当然礼部的事务官也是最少的,一开始只有八个,后来在张镝问责之下又调剂了几人过来,但整个部门还是凑不够二十人。 事务官们之所以不愿意来礼部,是因为不想做教书先生,而现在礼部还真就做着教书的活儿。中兴社有近两千名孩童,按照张镝的计划,他们都要接受三年以上的识字教育。不过第一所学校尚未建设完成,孩童们也还没有就学,礼部所教导的是收拢在巾帼营的几百名孤儿。海州一屠,军队救下了不少战争孤儿,携民南渡时又收拢了一些,军中不好做育儿场所,所以就移交到了巾帼营暂时抚育,在这里幼儿们能得到更多的关怀。 朱存铨老先生对礼部的工作尽职尽责,只不过对于当前工作的地方有那么一点点意见,因为礼部被设在了巾帼营的驻地。这其实是个权宜之计,因为自新城的总社衙署还没完工,学校也未建成,而礼部也不好闲着不干事,所以为了便于给孤儿们上课,礼部的事务官们每天都要在女人堆里做事。这在男多女少的中兴社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甚至不少小光棍们都后悔没来礼部做事务官。不过对于恪守礼法的朱老先生而言,这份“美差”还真让他有些不自在,本就正经的他更加严肃起来,完全是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架势。 “天地玄黄。”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宇宙洪荒……” 巾帼营中的几座竹楼上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昌国的朱司吏、中兴社的朱部长、现在的朱先生正手捧一册千字文摇头晃脑的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童启蒙。 竹楼的梯子比较简陋,一有人上来总是咯吱咯吱的响,小孩子玩心重,才进了课堂没几天,很容易被外边的事物所吸引,朱老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戒尺,在教室里来回诵读、来回监督,抓到谁分神了就要打手心。 竹楼门外有几个人站了好一会儿了,不过朱老先生目不斜视,并没有看上一眼。以往也经常有人在学堂外旁听,多是做完活计闲暇的巾帼营女子,这就更加不能『乱』看了,读圣贤书怎能被外物『乱』了心『性』。 “搅扰了朱先生的课堂,万望莫怪!” 门外的旁听者足足听了一刻钟,忽然开口,却是个男子声音,朱存铨循声望去,竟是中兴社总理张镝来访,忙放下书本迎上去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口上则告个失礼之罪。 “朱先生心无旁骛,何罪之有!”张镝自然不拘这些虚礼,与朱存铨、江姝等人往相邻一侧被辟为书房兼临时公署的小竹楼走去。 “二位部长,张镝此来,是要与礼部议一议这教化之事,古之王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我中兴社地处偏远,更不可无教。前日我与工部康部长议定,将在自新城南建一学堂,全社数千孩童都要入学读书。这学堂建成,需礼部经管,两位部长要多费心!” “总理功德,利在千秋,我等必竭忠效命。”朱存铨难得的喜形于『色』,因为他是深知这年头求学的不易,能让数千孩童都有机会读书,这的确是莫大的功德,不过这也是莫大的责任,朱存铨不禁又有点担忧。 张镝仿佛看出了朱存铨的心思,接着道:“礼部人少,我已令吏部多选拔合适人才充实事务官。钱粮方面,则有户部统一拨发,亦无需忧心。” 做事情最主要的无非是人、钱、粮三项,这三项一一解决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张镝还有一个特别的计划,就是要将教育与实用相结合。按照朱存铨的理解,办学的最好效果就是培养一批学子,将其中优秀的送到对岸县的县学或泉州的州学,乃至临安的太学,然后中几个进士甚至状元,光耀门楣。但张镝显然意不在此,对他而言,培养几个儒生乃至得了功名做了官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他要的不是少量的几个文士,而是普遍的实用人才。 所以张镝计划将中兴社的学堂做一番大大的改造,首先在结构上将整个教学体系分为蒙学、通学、大学三级,蒙学主要是十岁以下幼童启蒙识字为主;十岁以上至十四五岁粗识文字的孩童则入通学就读,学的东西则广泛的多律、书、算、工、农、商等各种“杂学”都要涉及;学绩优良或有专长的学子可由通学升入大学,大学则培养专门人才,初步计划先设立八舍,由总社八个大部门各派专业人员授课、各自编定教材。大学时限一般定三年,三年结业后各专业精英可以择优进入八部做事务官,也可去各地各条线上从事专门工作。 “女子也能入学吗?”江姝听了张镝的计划,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关心女子能否就学的问题,因为巾帼营的姐妹们都很羡慕能够读书识字的人,却只能在学堂外旁听,这让江姝不太好受。 “自然可以,蒙学、通学乃至大学都是男女平等,将来女子也要撑起我中兴社的半片天!” 朱存铨一开始听说学堂里要教那么多“杂学”似乎觉得不妥,后来又听说男女一体入学,更是觉得惊世骇俗,蒙学、通学毕竟还小,到了大学都是十五岁以上的男女,岂不是要『乱』了套?他那山羊胡子一动一动,似乎有话要讲。 “朱部长觉得这办学计划有问题吗?” “这似乎不合古制!” “哦!哪里不合古制?”张镝反问,脸上仍带着笑,但这笑容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让朱存铨顿感压力,但他还是要把自己的意见提出来。 “一是学堂里不该有诸样杂学,不务正业,须以圣人学问为主。二是男女一体入学,实实有伤风化!” “孔子重六艺,大宋太学也有文武六科,中兴社办大学八舍怎就成了不务正业?至于一体入学,与风化何干?朱部长与礼部各同僚每日出入巾帼营,可曾伤了什么风化否?男女风化,重在道德心『性』,而不在闺阁之防。道德心『性』何来?不正是学问中来吗?” 张镝将朱存铨的两个问题都批驳一遍,虽然语气不算严厉,但有理有据,加之上位者天然的威势,让朱存铨哑口无言,冷汗涔出。其余事务官见部长都没意见了,自然都唯唯答应,江姝更是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张镝,满是崇敬与感动。 张镝的办学大计至此就算定了调。 第九十七章 组织架构 治民还需先治吏(六) 淡水河岸繁华的贸易区内,有一处闹中取静的小院,走近这所小院,门口就能闻到一阵阵的『药』草香。这里挂着中兴『药』局的招牌,现在又是中兴社医『药』部的临时驻所。 这个小院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自『药』局成立以来,中兴社就几乎无人因水土不服而死,一整年里,仅仅靠一名大夫带着几名学徒就保障了几千人的健康,还全面整治了脏『乱』差的人居环境,清除了困扰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虱子、跳蚤、臭虫,甚至在海州移民两三万人的大规模集中迁徙过程中也未发生传染『性』的疫病。这其中的任何一点都是中原的王化之地都从未实现过的,但就在流求这么一个障厉从生的海外荒岛却实现了。凭着高超的医术,『药』局在兰生的主持下还为中兴社的开拓事业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改制后医『药』科的地位提升,单设为医『药』部。 近期医『药』部的任务繁重,大量人口涌入使得防疫的压力骤增,每个新移民都要进行常规的健康检查,分批安排到大澡堂洗浴,用『药』草除虫,移民营地更要持续的保持清洁。经过一年的运行,中兴『药』局已有一套比较完善的程序,户部拨下的几十名事务官也多数懂一点医理,所以虽然忙碌却仍井然有序。 张镝还是第一次踏入中兴『药』局的大门,留下随从,自己一人从院门入内,但见这小院内的中厅倒是颇为宽阔,迎面是一溜长长的木柜,柜台后是整整齐齐排列的几百个抽屉,抽屉面上贴着工整的一方纸片,纸上写着『药』名。最初刘石坚为筹备中兴『药』局几乎将泉州的几家大『药』房都买空了,置办了一应家什和种类齐全的各种『药』材。直到现在,中兴社每月购入的大宗物品中,『药』材仍旧占了很大份额。兰生接受『药』局以后,因地制宜,采集炮制了更多适于热带病的『药』物。前厅有十几个学徒与新来的事务官一起分拣『药』物整理『药』柜,同时为病人照方抓『药』。两边偏厢同样热闹,有十几人正忙着烹、煎,制作熟『药』,或者『揉』制丸、散,还有人搬运着新进的几大车『药』草,分散过筛精选…… 在前厅的『药』柜两侧各有一排座椅,座椅后各有一道小门可以通后堂,后堂则安静的多,是兰生的诊室。张镝到时,前头还有两三人候诊,有一名十三四岁的男孩在前厅招呼,这男孩番人打扮,见土着就用番话,见汉人来就用不太熟练的汉语。他一见张镝等人入内,就老气横秋的过来指引道:“男左女右,先坐那边候诊!” 看来张镝是被当成前来求医的病人了,他初次到访,人家不认识很正常,所以解释道:“我并不是来求诊的,有事来找你们兰生师父!” “有事的也不得行,更要紧的看病!” 这番童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一点不给通融,不过张镝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乖乖的到了左侧长椅上“候诊”。候诊处有一张方桌,桌前是一名事务官模样年轻男子,对求诊者做一番望闻问切的初步诊断,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就是用以记录求诊者的病情症状,这种初诊的方式既可以减少兰生的判断时间,也能通过实际问诊锻炼学徒的行医水平,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候诊处前只排了两人,很快就轮到了张镝,那年轻的事务官一抬头,吓得不轻,下意识站了起来:“总理!”这名年轻的事务官是海州来的新移民,叫做邹铭,原本家中就是开医馆的,所以被选到了医『药』部来,今日正轮到他在候诊处坐堂。原先在吏部选任以后,所有事务官都听过张镝的现场训话诫勉,这邹铭当然也就认得这位中兴社的最高领袖,一开始因专心问诊没有注意张镝的到了,忽然看到顿时又惊诧又激动又紧张。 “不要紧张,你做的很不错,现在前头还有病人吗?” “应……应该没有了,我看后堂已经将方子开出来了。” “好,那前面领路吧,带我去见你们部长。” 兰生诊治过几位病人,又在布置防疫的事,正在交代手下几位事务官去巡诊移民营地,分发『药』物。 “先将这些熏剂需派与各营,每营、每保先领二十束,夜间遍营烟熏一次,虽值秋冬,但流求奥热,虫蚁仍多,防虫不可轻忽。再有这些丸剂,也都分发下去,老幼体弱者口服一丸,可防瘴气……” “师父,总理来了!”邹铭小跑着上前报告,医『药』部的人一般不称呼兰生的职务,而基本以师徒相称,一方面是兰生对官职看的很淡,另一方面兰生确实是这『药』局里几十人的师长。 “总理来了怎么不早报!?”兰生一看邹铭身后竟是张镝亲自到访,有些责怪怠慢了。 “哈哈哈,吾兄莫怪他,我是被你那好门童拦在候诊台前了。”张镝远远的招呼兰生,先为邹铭开解了。 “门童?呵呵,定是维里谷那小家伙!” “这小家伙看着伶俐,是吾兄化番为汉的成果吧。” “去年外出巡诊,见这孩子遇险,我曾为他施过一针。”原来这番童名叫维里谷,正是去年爬树摔闭了气,被兰生无意间救下的那位。 “我中兴社番汉一体,有赖医『药』部多得众番之心!” “救死扶伤,医者本分!” 张镝此来,可不是闲逛,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在医『药』部试行一个医官深入番部的制度,类似于当年的货郎计划,通过训练一批基层医官到各番部巡诊以加深番人对汉人的认同,培训方面先从本部事务官开始,将来则可以通过礼部的办学计划培养医『药』人才,还可更多吸收归化的番民子弟参与。流求番部数百,番民十几万,尽皆骁勇善战,若能团结为自己的一部分,对于中兴社而言意义深远,对于获取流求物产、增加贸易更会便利很多。 张镝的第二个目的是要在营、保一级设立基层医官,因为可以预见的将来中兴社必然要向流求深处扩张,营、保是最基础的扩张单位,届时分散各地,很可能面临缺医少『药』的境地,张镝带兵时常见士卒因为伤病而造成的损失甚至超过了敌人在战场上杀伤造成的战损,正是军中医疗条件太过恶劣的原因。那么在营、保内部培训医『药』人员,使之具备基本的医疗自救能力也就势在必行了。 兰生是超然之人,医德和医术都臻于至善,凡事但求只要有利于行医救人,而张镝的两个计划正与他“治病先防病”的理论不谋而合,可以说也是他设想已久的,既然得到了总理署的支持和推动,实施起来就更顺利了。 第九十八章 组织架构 治民还需先治吏(七) 从中兴『药』局往两侧延伸,是一条一里多长的街道,这里最早只是一处以物易物的贸易点,接着加入了一些兑换“硬通货”的番人小贩,之后商路日益通达,泉州等地的海商都来此地设点,逐渐成了淡水河沿岸人气最旺的地方,随着规模扩大,贸易区的街道做了规划,沿街店铺都是中兴社统一建造,免费给番汉商人开设店铺,只要服从管理,就听任交易。只不过对那些与中兴社抢生意的大海商们就要抽取五成的重税,海商们开始有些反弹,但被刘石坚请去喝了一次茶就都摆平了,现在中兴社实力越来越强大,这些人也越来越听话,一个个服服帖帖,安安分分的做生意,老老实实的交分子。 中兴社八大部门中,张镝已经亲自部署过七部,最后只剩下贸易部尚未踏访,这主要是贸易部常年出海,想把叶继、黎升等人凑起来还真不太容易。这日叶、黎等人随船到岸,便立刻前去拜见张镝,张镝则提议一同去淡水河口的贸易区走走。因为他素来不喜欢看纸面上的报告,总是尽量去实地了解情况,调查清楚了才能据实施策。 几人带着少量护卫轻装出行,缓步走上这条整个流求最大的商业街,乍一看这里与寻常的中原集市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卖小吃的、卖小玩意的、铜铁制品、布匹成衣、米谷粮食应有尽有,箍桶的、编筐的、织席的匠人种类齐全,挑担的、扛包的、抬杠的力夫一样不少,当然最多的还是收购各类番货出售各类宋货的贸易商店,其中最大的当然就是中兴社的一家。番民们肩扛手提带着『毛』皮、鹿脯、达戈纹之类的山货土产到各家商铺售卖,转手就买成了各样宋人物件,络绎不绝的交易中,张镝还发现这些番汉商民用的基本是宋人的银、铜货币,而不是早先了解到的“硬通货”,可见贸易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原先的的实物货币已经不能满足需求了,而番民们在做生意的过程中也已经逐渐能够接受用金属货币作为交易中介,这当然是大大便利了中兴社的贸易活动。 “短短数月就做成这样大的场面,实属难得,贸易部功不可没啊!”张镝看着街市繁华,心中喜悦,对贸易部的开局十分满意。 “报与总理知道,淡水河口贸易点现有店铺二百四十三家,其中外来海商设店七十五处,每月抽成价值不下十万贯。台员贸易点初步建成,截至本月,已迁入番汉商民四十余户。吕宋南部也依托太平寨设立贸易点,不过暂时盈利有限。”黎升就着张镝的话头,一并汇报了各地贸易点建设的基本情况,张镝此前看过报告,已做过一些了解,便点头示意黎升继续说下去。 “除了陆上贸易点,我部在海上进展也不慢,现已开辟稳定航线十余条,计有大小海舶达到三百余艘,全年贸易盈利二百余万贯……”贸易部还是以海贸为主,几处陆上贸易点看着热闹非凡,但仅靠进出商船抽成的话,加起来还没有海贸利润的一半。 中兴社贸易部基本上就是原来贸易分社的底子,当然规模扩大了很多,叶继和黎升作为正副部长,各自做了分工,叶继主要走流求周边航线,包括澎湖、泉州、昌国以及庆元等地。黎升则主要负责南洋航线,包括吕宋、琼州,最远可达三佛齐,数月前还开辟了广州的航线。 广州是在夺船风波以后,经叶承一番运作,斗智斗勇,使得蒲本宜的势力大减,基本不敢再来触中兴社的霉头。现在广州港的海客势力基本已呈现三足鼎立的架势,蒲家虽然遭到重创,甚至连家主都被抓为人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基还在,仍旧能坐头一把交椅,只是失去了独霸洋面的地位。城南贾家排在蒲家之后,本就有船有人有地盘,还趁着蒲家失势趁机扩张,抢了不少生意,实力见涨。第三家就是新进的中兴社了,原本广州被蒲本宜把持,中兴社因与其结下了仇隙,一般是避免进入仇家势力范围的。不过夺船事件过后,叶承和黎升化危机为良机,趁势强力挤入了广州港的这一亩三分地,一开始中兴社只是三家当中最势单力薄的一家,但近有灵龟寨的大海寇程阿官作为臂助,远有流求的基地提供强援,现已占据了两处小码头,有三五百人常驻,数十大海船络绎往来不绝。中兴社在广州的局面迅速做大,很有后来者居上的趋势。目前看来,蒲、贾、中三家海客互相竞争、互相忌惮,谁都没有一举灭了另两家的实力,同时也没有两家合作对另一家的互信,所以短时间内形成了一种均势平衡状态。 广州港的意义十分重大,是中兴社在大陆沿海的第二个重要支点,第一个则是泉州。泉州是流求、澎湖诸岛海上贸易的主要出入口,而广州则可以成为南洋各地的海上贸易窗口。有这两个支点,中兴社两条主要航线才能运转自如。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海贸终归是我中兴社起家之本!今后海上拓展不能停顿,而且还要继续加强,策略上我们可以采取两点,一是南扩、二是北进。”张镝对贸易部的进展基本表示赞许,不过显然不会满足于现状,扩张的步伐是不能停的。 “南扩北进?不知是如何实行,还望总理明示!”叶继听了张镝的方略,还未完全理解,先开口询问道。 “南扩,是扩大南洋贸易,需以广州为中心,稳定南洋航线,适时越过马喇伽,向东向西拓展,择机建立沿岸据点,条件成熟时要打破三佛齐国对东西洋诸国贸易的垄断。北进是向北开辟新航线,我意以庆元港为中心,走高丽、倭国,这条线还能对北上的军事行动进行配合呼应。” “总理计议深远,常人难及!”叶继听罢夸了一句,不过并不全是马屁,南扩与北进符合中兴社当前的发展阶段,张镝站在全局角度看问题,能一眼看出下一步海贸的重点所在,确实是叶、黎等人无法比的。 第九十九章 三甸之死 太平寨改朝换代(上) “南扩北进”已被定为贸易部的基本方略,按照既定分工,叶继负责北线,黎升负责南线。两位部长对此一致同意,因为张镝的一贯正确,中兴社还没有谁能够质疑他的决策。不过问题也不是没有,最主要的问题出现在南线,具体的说,是在吕宋。 半年前,黎升在广州遇到的那个大麻烦,其根源实际上就在吕宋。正是流放吕宋的黄破嘴暗中告密,怂恿蒲本宜出手,才导致黎升船队被扣,几百人险些折了『性』命。这事经由叶承处置,张镝早已知悉,但更多的细节只有此事的亲历者黎升才知道,尤其吕宋的情况已经再起变故,正需汇报。不过叶、黎两位部长刚下流求就被召来议事,还没来得及说别的情况。待“南扩北进”的方略定下,讨论细节的时候,黎升就单独将吕宋摘出来说了。 吕宋也算是“南扩”战略中很重要的一环,可作为南洋西线的枢纽,张镝也一向将流求、吕宋并作为鼎足,只不过开始力量不足,贪多嚼不烂,只能优先攻略更近一些的流求。如今流求根基稍稳,正可以将目光放的更远一些。与此同时,吕宋的『乱』局也已经到了不得不处置的时候。 “总理,吕宋已经翻了天了!”议过正题,黎升有机会单独向张镝做汇报,将早已准备好的情报递了上去。 中兴社的情报网还不够完备,主要还是靠各地贸易点收集消息,通过船只传送,飞鸽则只有往泉州的一条线,效率上是很成问题的。吕宋发生的事往往要在一月一次的定期补给贸易时才能传回。当初黎升上岛,看出了太平寨有失控的迹象,预先留了一手,在太平湾附近设立贸易点,暗中监视太平寨及陈三甸的举动。后来因突遭变故,在广州人船被扣,紧急处理一番,黎升一时无暇关注吕宋的情况。 直到最近,负责在太平湾贸易点的邹富贵传回消息,吕宋变天了。却不是说陈三甸反迹显现,却反而是说,陈三甸死了! 这个陈三甸固然暴虐而且跋扈,但还不能断定他的好坏忠『奸』,因为对于中兴社,此人至少还保持着基本的尊重与配合,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黎升虽然觉察到太平寨有强宾压主的风险,但这仅仅是因为中兴社对此地的控制力太弱,而不是说陈三甸及其手下的太平寨有什么确凿的叛『乱』行为,相反中兴社的船只在吕宋进出自如,设立太平湾贸易点也十分顺利。可见最起码短期内陈三甸并不会公然脱离控制,因为这样做对他没有好处。一方面,陈三甸需要中兴社的补给和贸易,不然日子很难过。另一方面,中兴社也需要陈三甸维持吕宋的局势。双方有一种默契,但搅局者的出现很有可能会打破这种默契。 这个搅局者就是杰出的阴谋家、卓越的野心家黄破嘴大王,以及其兄长黄猴子大王。 没错,他们现在都是大王了。自封的。 当初黄破嘴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陈三甸派自己去广州采买,死乞白赖上了黎升的商船,又说动船队都去广州港驻泊,结果转脸就把黎升等人出卖给了蒲本宜。接着由黄猴子出面,取信于蒲家,还借了船只打手,与自己的喽啰合成三四百人,扬帆出海就往吕宋走。 广州至吕宋,随着信风,最快只要七八日,黄猴子等人用了十余日也就到了。 头船上装满珍玩美器,更有精心装扮的十余美姬,是黄猴子倾尽家财搜罗而来。 到了太平湾停船下岸,搬运货物的时候,黄破嘴有意无意的将一整船的好东西半遮半掩的『露』出来,将太平寨一众头领都诱『惑』得眼馋万分。 黄破嘴又使出忽悠大法,在陈三甸耳边悉悉索索的说了一阵,让他听的心里痒痒,一头就钻进那香闺红帐的舱房里头,做起那巫山云雨的好事来。这回黄破嘴带来的都是上等姿『色』的美人,甚至有广州几家行院里的头牌粉头,不仅姿容美艳,技艺也是一流。陈三甸原本不过是蒲家一个下人,哪有机会享受这样的好物事。而今虽然是这吕宋之主,后宫近百,但那些粗质蛮蠢的番女与中原来的美人们比起来简直就是母鸡对凤凰,实有云泥之别。 陈三甸在花舱之中欢乐竟日,从晌午直到黄昏,宣『淫』之声传出老远。各头目们在船下偷听,一个个咽着口水,心痒难耐。接近上灯时分,陈三甸才左拥右抱,红光满面的走下船来,看来“战斗”了老半天,还是英姿不减,毕竟是老大。 黄破嘴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很是被夸了一通。陈三甸周身通泰,一高兴就喜欢推恩手下亲信,下令让黄破嘴领着众兄弟各自挑些好东西。黄破嘴一声招呼,让几个从人带着众位头领上船去挑,意思是看中什么自己搬就是。除了头船不能动,是留给寨主陈三甸的,后边的四五条船任选。 肉在锅里的时候最诱人,因为闻到味儿却吃不到嘴里。众头领干看了半天,正是最馋人的时候,得了许可都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去分点肉汤吃,一个个嘿嘿笑着,猜想船上会有些什么好货,会不会也有头船上那样的美人儿?想到这里,个个加快了脚步,争相往几条船上拥挤。 进得船舱,等着诸位头领的,不是珍玩美姬,却是钢刀利斧。四五条船同时动手,手起刀落,进去一个剁翻一个,上下通道早被把住,上船了就休想逃的出去。 “这些崽儿,没见过好货,抢的打起来了!”黄破嘴嘻嘻笑着打趣,陈三甸刚有点心疑船上隐约传来的厮喊打斗声音,被这么一说也就“明白了”,他手下那帮人的德行自己是清楚的,见了好东西不打架才是怪事。 许是半天的“战斗”疲乏了,陈三甸忽然觉得有点困顿,手下人争抢打架这样的小事也就懒得管了,预备着回寝宫先好好休息一番,夜里还能再来几番,嘿嘿! 黄破嘴使个眼『色』,那两名美姬便扶着陈三甸回宫去了。 第一百章 三甸之死 太平寨改朝换代(中) 天彻底黑了,陈三甸回到宫中,一沾枕头就睡了,睡得比死猪还沉。 在花舱中,陈三甸以单枪独对众姬,杀了个七进七出,直杀得一群美姬香汗淋漓、娇喘连连。奋斗了几个时辰之久,这么弄,任是铁人也要经不住了。 酒『色』二字总是相连,几个美姬侍弄时,还不住给陈三甸灌下醇酒,酒里更有大剂量的房中秘『药』,使得陈三甸一开始雄健无敌,但『药』效一过就手脚酸软,脑袋也发沉,浑身都脱力了,两名美姬扶他上了肩舆,让几个番奴抬进宫里。黄破嘴一直随驾在旁,而且谁也没注意肩舆后的护卫已经悄悄混入了十几张生面孔。 时至中夜,隐约听到卧室外传来异响,有闷哼痛呼、还有刀斧入肉筋骨断裂的声音,陈三甸本能的意识到了危险,只不过浑身上下如烂泥一般瘫软,连抬一抬手脚都困难。寝宫中空『荡』『荡』的,身侧陪侍的美姬早不知去向,随时伺候的番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陈三甸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恐惧来自黑夜、来自孤独、更来自这突如其来的无力感。 “来人!来人!来人……”陈三甸奋力呼喊,不过也没办法发出太大声音。 人来了。 带着刀。 但来的不是侍卫,而是他的“忠臣”黄破嘴。 “破嘴……你……”黄破嘴的到来让陈三甸找到一点希冀,但很快就涌上了更大的不安,因为这个一向恭顺的属下,此刻的脸上尽是狠厉。 “嗤~”利刃从前胸刺入,从后背透出,常人只知黄破嘴的嘴巴厉害,却不知他动起手来一样不含糊。对床上的这个人,过去他像巴儿狗一样跪『舔』着、讨好着的人,而今却一刀杀下去,不带半点犹豫,不废半句话。 陈三甸在剧痛中挣扎扭动,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但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他的生命只剩下几十息的时间了,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黄破嘴那扭曲残忍的一张脸,这张脸也慢慢淡去,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虚空。在这虚空里,陈三甸的恐惧和痛苦都消失了,眼前不断浮现过去的场景,有小时候浪『荡』乡里的逍遥,有长大了搏命海上的豪情,当然还有在吕宋这个荒岛上唯我独尊的激『荡』,甚至还有白日里连御十女的快意……这辈子,值了。 陈三甸的脸上浮现着一种奇怪的笑,如果死人也有表情的话。 大殿很黑,没有点灯。这所谓的宫殿或许还没有中原的一所县衙气派,但这已经是整个吕宋最堂皇的所在,是太平寨的主寨,吕宋之王的王宫。黄破嘴坐在大位上,这个位置的旧主人刚刚被他杀死。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黄破嘴忍不住就往大殿走来了,走向了这个向往已久的宝座。 其实,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舒服,只是一把结实宽敞的椅子罢了。 谋划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把椅子吗?是的,又好像不是。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这是吕宋的三千里江山,是数万的奴仆子民,是唯我独尊的至高权力。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啊,可以让人不惜于从繁华的广州回到这不『毛』之地,可以让人那么长时间忍气吞声做一条狗,可以让人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去争夺。黄破嘴终于抓住了权力的边角,再也不愿意放手。 “都是我的了,都是我的了!”黄破嘴咯咯咯的笑着,笑声如夜枭的鸣叫,宝座铺着软垫,他摊开手脚的躺了上去。 “二哥!二哥!可算找到你了,内外已经肃清,大哥问你接下来做什么?” 黄破嘴猛然间回过神来,其实大事还没完全做成,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做梦还真有些不妥。 “做什么?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守着那死人就是,明日将头头脑脑们都叫到这大殿来,大事必成,哈哈哈!” 弑主夺位,所涉非小,黄破嘴足足谋划了几个月的时间,结果一切顺利无比,原本预想的各种危险几乎都没有发生。诱杀几十名大小头领,乃至入宫亲自刺死陈三甸,整个过程都和计划的一样,甚至更加容易,遭遇的抵抗微乎其微。除了船上杀了二三十人,也就死了陈三甸和他寝宫附近的几个番汉卫兵而已,整个太平寨仍旧太平如常。这一场变故被隐没在黑夜中,几乎没有其他的活人知晓了。 这是因为黄破嘴对陈三甸,对这里的一切都『摸』透了,做出第一步就能算定他们的应对,紧接着布下第二步。陈三甸与手下亲信头领都是些粗鄙无谋之人,看到一点饵料就不管不顾的咬了上去,争抢着去送死。而陈三甸的宫禁也形同虚设,被任意混入十几个人却毫不知觉,入夜后被人里应外合做起『乱』来。这时候太平寨的主要头领已全都死在黄家的船上了,老大陈三甸则瘫在床上,值守的护卫虽然有好几百,外边的番军更有数千,但群龙无首,互不统属,就算发现了什么也不敢『乱』动。黄破嘴已经可以确定大事已成,只需安心睡一晚上,第二天再揭开这层窗户纸,自己就是吕宋的王了。 大功告成,志得意满,吕宋的基业很快就要姓黄了。不过忽然间,黄破嘴又有了新的烦恼,这烦恼不在远处,就在萧蔷,正是他的哥哥黄猴子。当初在广州谋划的时候,他曾亲口许诺,夺了吕宋就尊兄长为王,黄猴子也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正是这个许诺才让他积极的参与进这场冒险。而今事定,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黄破嘴忽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辛苦夺下这个王位,到头来还不能算自己的。黄破嘴虽然智计百出,但兵权都抓在黄猴子手上,可真是为哥哥做了嫁衣裳。 小人就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同富贵,还没有拿下吕宋,黄破嘴又开始算计起自己的亲哥了。不过有一点倒是让他觉得庆幸,自己这位兄长并无子嗣,年龄上又比自己大了十几岁,而且常年酒『色』掏空了身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这基业仍旧是自己的。想到这,黄破嘴心中重又热切起来。 “富贵就在眼前,让弟兄们稳住内外,明日事成人人有赏!还有,不得将陈三甸的死讯传出去,否则,杀无赦!” 黄破嘴兄弟俩只带来几百人,而太平寨上下还有番汉兵力四五千,夜里驻守各处,也不可能再将所有头领都诱骗过来杀掉,更不可能靠武力强攻。所以眼下之计就是将消息牢牢捂住了,静待天亮后将所有头头脑脑聚过来,再揭开盖子,送大家一个“惊喜”。 第一百零一章 三甸之死 太平寨改朝换代(下) 第二日清早,太平寨余下的头领都被喊到大殿议事,共二百多人,陈三甸旧部的汉人差不多都来了。 在吕宋这个王国之中,陈三甸是王,这二百多人就是新晋的军事贵族。当然贵族与贵族地位并不相同,也有尊卑高下之分,其中的差距就在于和“国王”关系的亲疏。陈三甸最信重的当然是一同被俘、一同流放到此的七十八名蒲家旧人,而两百“土生唐人”算是后娘养的,本属于被歧视和压迫的对象,但在迅猛扩张的过程中,同文同种的“土生唐人”一跃上位,也被借重而成为数万番人的管理者。 陈三甸掌权的一年里,在这块土地上,决定身份的只有血统。汉人最尊贵,人数也最少,哪怕本被轻贱为“杂种”的“土生唐人”每一个也要统御十个八个的番兵,至少拥有几十名的番民和番奴。番人之中也分两等,高一等的是最早服从太平寨统治的普里耶人,一般具有自由民的身份,需要受征召从军。最低一等的是后来征服的各部“杂番”,完全是被压迫的对象,没有人身自由甚至没有生命保障,从事各种繁重的生产劳动,要为太平寨的统治者,乃至第二等的普里耶人服务。 只就“贵族”圈中的汉人而言,又可以细分为几个层次,最核心的自然是万人之上的陈三甸。围绕这个核心的第一圈人是为上层“贵族”,大多在蒲家船上就是陈三甸的旧部,共同掌握着这个奴隶制王国的军政大权,与陈三甸利益一致,往往对其忠诚不二,人数上不过二三十人。第二圈是为中层“贵族”,则是剩下的一批蒲家旧人,与陈三甸系出同源,但说不上多么亲近信任,人数约有四五十人。第三圈就是下层“贵族”,近两百名的“土生唐人”,地位虽远高于番民,但权力很有限,只是协助基本的统治而已。 眼下被传命到大殿集中的,只是第二、第三圈的中下层“贵族”,因为包括陈三甸在内的第一圈层已经被黄破嘴一锅端了,二十六名八面威风的头领,现在是二十六具尸体,分别躺在四五条货船上,早已死的透透的了。 当然这事旁人不得而知,对于这些中下层“贵族”而言,只知道前一日有几大船的美女宝货到来,上一层的老大们先享用去了,还有人绘声绘『色』的传说“大王”陈三甸花舱大战众美姬的勇猛事迹。 在这里,凡有什么好处,从来都是上层贵族吃肉,中层贵族啃骨头,下层贵族分点汤。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上层的提前一天已经挑选过了,中下层的都巴巴的等着,指望还能多剩下点什么,这种时候难免心理不平衡,羡慕嫉妒恨当然是有的。不过,更高的权力更大的利益同时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很快他们的羡慕就要变成庆幸,庆幸自己仅仅是个外围的中下层贵族,因为这样至少还能好好活着。 众人怀着各样心思,想来这一次集合应当是有好事,莫不是要瓜分些广州来的好东西?但进殿的时候,他们的美梦都破碎了,而且是大大的吃了一惊,只见正殿中央的宝座上坐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这家伙干瘦丑陋,与高大魁梧的陈三甸有着天壤之别,在几十步外的阶下就马上能发现不是同一人。 二百多人是陆续到场,但所受的震惊是相同的。有的人惊诧之中下意识的抽出刀来,旋即被当场剁翻;有的人反身逃跑,马上就被逮回来丢在殿中;更多的人则两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情况不明,保命要紧,后来进殿的人几乎没有抵抗的了,从众不会错,挨个的在大殿上跪了一地。 五开间的大殿跪上两百人还是显得拥挤了一点,不过无人说话,个个噤若寒蝉,殿内血流满地,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已经将众人威慑住了,这凝重肃杀的气氛更让人说不出的恐惧。人总是不自觉的服从强权,眼下的强权当然就是大殿上坐着的那人,虽然那人丑陋又瘦小,但很显然,他已经给了这些“贵族”很大的威压。有胆大的悄悄抬头向上看一眼,那宝座边上站着的,不就是去广州的黄破嘴吗?坐在宝座上那人倒是很少有人认识,蒲家旧人当中却有见过的,知道是黄破嘴的兄长黄猴子,聪明点的已经能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看着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正戏可以开锣了。 “有请先王!” 话音刚落,从陈三甸寝宫抬出一乘竹轿,轿上的死人嘴角含笑、微闭双眼,栩栩如生。 正当殿中众人莫名其妙的时候,黄破嘴和黄猴子一齐扑上去干嚎起来: “大王,你死的好惨啊,我每来的太迟了,让你遭『乱』贼毒手啊!” “大王,你走的太早了,抛下恁重的担子,要我每兄弟扛啊!” “大王,你可走好啊,我每为你报了仇,取那『乱』贼的首级,献上灵前啊!” 说着就有人抬来一堆黑乎乎的物事,摆开了才看清,正是陈三甸往日亲信的二十六名上等“贵族”的脑袋,殿中气氛更为之一肃。 从这拙劣的号丧表演中,大部分人是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很明显是黄破嘴和那瘦猴带着人谋权篡位了,现在这出戏就是要『逼』着大伙儿站队的意思。 脑子灵光点的跟着干嚎两声后就主动出声: “国不可一日无主,恭请新王继位!” “恭请新王继位!” 其中本就有一伙人早就被黄破嘴收买的,此时很卖力的配合表演。也有人一时反应不过来,闷声不吭。还有脑子一时短路,真哭起陈三甸的。黄破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一周,将各人的表现一一看在眼里,悄悄记下。 “我兄长维政,乃是已故陈王至交好友,今番来吕宋襄助陈王大业,正遇这二十六名『乱』臣贼子谋弑陈王,愤然出击救驾,但『乱』贼虽被剿清,陈王却伤重不治。陈王临终之际,将吕宋大业相授,嘱托我每精诚团结,再光陈王之德……” 黄破嘴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殿中各头领心照不宣,表达的无非是那么一个意思。 见殿中无人反弹,黄破嘴深表满意,这表示他兄长黄猴子的宝座基本坐稳了。接下来就要给点甜头,向这帮人再收买点忠心。于是当场论功行赏,就在那血迹未干的大殿上提拔了一帮子人,除了广州带来的喽啰都授以官职,这日临场表现好的旧人也都各有升迁,其余人等基本还能保持“贵族”地位不变。而事变中被杀的各“上等贵族”,均被抄家灭门,所有资财妻妾都被赏给新的功臣。 这么打一棒给颗枣子的做法,将“陈王旧臣”拾掇的服服帖帖。于此同时,黄破嘴对于数千番军也早就『摸』得门清,各重要军职都以亲信充任,军队平稳过渡,甚至比陈三甸在时还要稳定。 第一百零二章 南征之议 黄破嘴摊上事了(上) “这么说,陈三甸死了!?消息确否?” 吕宋的风险早有预警,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爆发,陈三甸死的太突然,让张镝也吃惊不小。 “是的,这都是两个月前的消息了,如今太平湾已被切断,内外音讯不通,也不知吕宋贸易点的状况如何。” 黎升略带忧虑地向张镝报告,吕宋本属于他的南线航路,正是因为广州的变故使他无暇顾及,乃至于短短两三个月事情就变得不可控了。 “那么,也就是说,我中兴社的船已经进不了吕宋了?” “应当是进不了了,上月的补给贸易船队按期派出,但至今未归,想必是被扣下了。眼下除了两月前送出的一点消息,便再无其他情报。”黎升无奈的摊摊手,颇有些自责的意思。 “两月前的消息是谁人送来?人在何处?” “是太平湾贸易点的邹富贵派人送出,人在我船队中,公子要见一见吗?” “唤过来吧,我要问话。” 不一会,两名黑瘦的汉子被带来相见。 “小人邢四,小人吴光,叩见大官人!” “起来吧。你二人从吕宋来,可将那边的情形与我说一说。” “诺!说与官人知道!”邢四、吴光陷入回忆,娓娓道来: “那日是九月中的一天,太平湾港口来了四五只大船,说是广州来的,却没有挂中兴社的旗号。后来听说是采买军需的黄破嘴回来了,太平寨寨主陈三甸还亲自带了几十个人到码头上迎接。据称船上尽是美女财宝,陈三甸上了头船几个时辰才下来,接着几十名头领也上船去了。我们的贸易站离港口近,很多人在铺子里谈论猜测船上的宝货,当晚也没啥事。但第二日,分散在外的番兵忽然急急调动起来,城寨各处开始抄家杀人,而且杀的尽是陈三甸的亲信。找了几个相熟的头目悄悄打听,说是太平寨变天了,陈王死了,黄王新立。” “什么陈王、黄王?” “官人不知,太平寨里头早就没什么规矩,陈三甸号称南岛大王,上下都是这么胡『乱』叫着的,这还是那黄破嘴先起的头。”张镝久在北边,吕宋的事知道的不细,陈三甸篡称国王什么的此时才知道。 “黄破嘴又是何人?” “这黄破嘴原来是广州蒲家的人,去年官人留七十八名蒲家人和两百名土生唐人在吕宋改过自新,黄破嘴就是其中之一。这人能说会道,原本深得陈三甸的信任,后来跟着黎爷的船队去了广州,一个月后就与他哥哥黄猴子带了几百人马回来,先把陈三甸暗杀了,又把吕宋整个都占了!” “官人,这黄破嘴和黄猴子的事我却也知道些。”黎升接过邢四的话头继续说道:“黄破嘴原名黄维德,是广州城南一个地痞混混,素来坑蒙拐骗为业,一张嘴巴最是厉害,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人们恼恨他的一张利嘴,恨不能撕破了,破嘴破嘴叫的顺口了,于是一般人只知黄破嘴、不知黄维德了。 这黄破嘴还有个胞兄叫做黄维政,但常人多叫他黄猴子,长得是尖嘴猴腮,确像只猴子。这人也不是什么好货,惯做的是私开赌局诈人钱财的勾当,还与广州蒲家走的密切,是蒲本宜的忠实走狗,其弟黄破嘴也是通过哥哥的关系到蒲家船队做事。 去年官人带船过广州,我那不肖子就是被黄猴子设的赌局骗了去,并由此与蒲家闹了冲突,后来蒲本宜派了船队来追,被官人指挥击败,陈三甸及黄破嘴等七八十人都被俘获过来,这些人后来便都被留在吕宋。接着是数月前,我从吕宋离岸,那黄破嘴死乞白赖上了我的船,谎称去广州采买,但船队才到广州,这厮就把我们卖了,二百多人都遭了罪,连我这老骨头也差点交代在蒲本宜手上。 脱险以后,我这船队中人人都恨不能生吃了这黄破嘴的肉,向蒲本宜点名要拿他来交换俘虏,但蒲家也不知此人去向。我们又全广州的去查访,也毫无踪迹,谁也没想到这黄家兄弟竟谋划了这么大的勾当,把个吕宋都给夺了!” 张镝来回踱步,听邢四、黎升等人的叙说,几个人的说法有些是早就知道的,有些则是新的情况。他皱皱眉:“可真是冤家路窄!陈三甸死不足惜,但这黄破嘴是非杀不可的!” “官人说的极是,据我所知,这黄氏兄弟中,黄猴子是个酒『色』之徒,不足为患。但黄破嘴却是个诡诈之辈,『奸』计百出,谋夺吕宋都是出自此人之手!” “嗯,不错。却不知吕宋的贸易站如何了,邢四、吴光兄弟,你二人出来时吕宋情形如何?二位又是如何回来的?” “禀官人,小人们出岛时黄破嘴的人到还没有危及到贸易站。不过邹哥说姓黄的迟早要动手,就趁早送我二人上了通信船,小人们逆风搏浪,沿着海岸线向北走了十来天才到了北吕宋的望乡石,在那里等到了第二批的补给船队,就跟着回来了。”望乡石这个地方,是吕宋最北端的一处岬角,此处有中兴社在建的一处据点,也是补给船经常停驻的地方。其来历还要说到昌国剿匪后的三千多俘虏的去向,当时这些俘虏除了流求留下两千人,剩下一千余都被流放到了北吕宋的不『毛』之地,离望乡石颇近。 张镝看邢四、吴光黝黑精瘦的形象,想必二人一路北上吃了不少的苦,两个人、一条船、几百里海路,九死一生的就为了将情报送出,着实也可以称得上忠义了。 “邢四、吴光兄弟,二位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 “诺!” 邢、吴二人走后,张镝又嘱咐黎升给两人安排些赏赐,适当时候值得重用。 “吕宋的事该如何处置,黎叔可有看法吗?” “此事本可避免,都是老朽的疏忽。眼下不可收拾,或许只有派兵攻打了……” “呵呵……黎叔太苛求己身了,我看吕宋的变局,正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又何必自责呢!” “求之不得的机会?” “没错,吕宋就是我中兴社后背的一颗脓疮,一开始藏而不『露』,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肉,不好下刀。现在它冒头了,正好把脓头割掉,那么这块肉就能大好了!” “哦……官人是说,黄破嘴之流就是那脓头?” “可以这么说,迟打早打都是打,还不如趁早了断。我意明日召集各部议事,准备南征吕宋!” 第一百零三章 南征之议 黄破嘴摊上事了(下)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黄破嘴摊上事儿了,大事!可怜他还不自知,仍做着千秋万代的美梦呢。 按照张镝一向来的行事风格,如果能不杀人就把事儿办好,那肯定是不会杀人的。毕竟人命最贵,能改造就改造,需要改造的地儿还那么多呢。像陈三甸这样的,当初将他摆在吕宋是无意也是无奈,虽然做了不少离经叛道的事情,但至少还没有真的造反,所以假如被撸下来,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留条命,换个地方改造。不过他没这么好的运气,中兴社还没出手整治就先死了。 宽仁少杀可不意味着眼里能『揉』沙子,偏偏有那么些人没有自知之明,把别人的仁义,误作为自己的牛『逼』。如黄破嘴之流,已经不是作死,而是分明在找死了。过去张镝被北边的战事牵制了大量精力,中兴社也未亲自打理,期间远在后方的吕宋一直未被列入首要选项,这就让某些心怀叵测的家伙误以为吕宋是法外之地,可以在老虎跟前抢肉吃了。黄破嘴可能还以为中兴社是一年前的中兴社,就几条船,没几个兵,人口只是吕宋的零头,事实会证明这是个多么天真的想法。 吕宋的消息来得迟了些,张镝的反应却不慢。连夜听了贸易部汇报后,第二天就召开闭门会议,中兴社副部长以上,及军中正军都将以上二三十人与会,这规格不小,明显是有大行动的架势,当然就是南征吕宋的事了。 张镝摊开一张海图,这图不怎么精确,如果打开上帝视角来看,其中有很多错误缺漏之处,比如流求似乎画的太大了,比吕宋还大不少,还有澎湖诸岛也比实际要大不少,各地之间的距离当然也肯定不准确。这是贸易部根据经验画出来的图,有很大的主观印象成分,所以像流求、澎湖这些已经探索明白的地方自然就更大更详细些,至于吕宋这样的二线地带,大致能看得出来的也就一个太平寨,一个望乡石。中兴社缺少测绘人才,同时也受本时代勘测技术所限,能拿得出手的地图也就这个水平,将就用用就好。 “今日召集众位,是要准备发兵南征吕宋!”看着人都到了,张镝将目光从简陋的地图上移开,开门见山给本次的议题定了调。 议事厅中的众人大部分还不清楚吕宋的变故,多有诧异之『色』,议论纷纷。按理说,吕宋是自家地盘,为何要发兵攻打?这信息量的确有点大,一时还没消化。 “黎叔先讲,把情况给大伙儿说说吧!”张镝不卖关子,指示黎升先发言。 “总理,诸位部长。”黎升稍稍弯腰行了个礼,面向众人:“近日得报,吕宋已经于两个多月前脱离我中兴社节制,太平寨寨主陈三甸被人谋杀,有广州蒲家旧人黄维德、黄维政,外号黄破嘴、黄猴子的两兄弟谋夺了吕宋,现已封锁太平湾,扣押了我社贸易补给商船……” 议事厅中众人初时还窃窃私语,听着黎升将吕宋情形一一道来,渐渐就面『色』严肃起来,中兴社成立以来,最严重的也就几次小规模逃亡,叛『乱』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而且一发生就是一整个据点易主,这事儿着实严重了。 “直娘贼,这黄破嘴是活得不耐烦了!总理与俺两千兵,咱老子愿前驱擒了这鸟贼!”议事厅中数十人,张鲁振的嗓门最大,总是求战心切。不过兵部掌着练兵与调兵之权,明眼人看得出这统兵的权力肯定不会落在他头上的,军国重务怎可允许旁落,哪怕他多么忠诚能干呢。这倒不是张镝不信任属下,而是一种基本的权力制衡,否则很可能像吕宋那样尾大不掉给自己找麻烦。历来中兴社也是注重分权,像刘石坚权力最大的时候也不过全权管理政商事务,军权始终是掌握在张镝与胡隶手中的。 张鲁振『性』格直率,没那么多弯弯绕,有战就请战是他的第一反应。结果张镝却只是笑笑,也不理会他的请战,转向了叶继:“贸易部这边能提供多少船只?”南征吕宋上千里海路,海船至为重要,所以张镝首先就问船只。 “当前可用船只,计有三千料以上大船十二艘,八百至三千料船二十五艘,三百至八百料中型船不下一百,三百料以下小船未曾统计。”原本贸易部叶继和黎升两支船队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余海船,但在海州移民南下时征调了大量的民船、商船用于运输,还有元军手中俘获的各种战船,总数不下一千,不过这些船只都不大,基本是不予统计的三百料以下小船。总的来说,贸易部现在几乎是船多人少的情况,船员的人数还要再增加数倍,达到五六千人才能将这些船只全都使用起来。 听起来船只倒是足够的,张镝点点头,又看向康棣:“工部呢,铳炮的铸造进展如何?火『药』可还充足吗?” 康棣起身,朗声答道:“现已打制碗口铳、盏口铳各二百余具,另按照总理的指示,用失蜡法浇铸五百斤重小炮十二门,两千斤重大炮七门,皆已试过可用。火『药』业已存留二三万斤,短期内应当够用。”张镝最重视火炮,不计工本的投入了十几万贯用来造铳造炮,这简简单单的几个数字可是浓缩了康棣及上百名工匠的无数汗水,不过铸造不易,废品率仍旧不低。原计划打制大小炮各二十门,但最终五百斤小炮成功了十二门,两千斤大炮只成品七门。至于火『药』,则因流求硝、硫等物都还充裕,尤其噶玛兰的硫矿产量品味都很好,火『药』逐渐可以自足,加上别处购买存留,现在还是比较充分的。 火器方面张镝的预期很高,现在将将够用,但至少是铳炮齐备了。张镝略一停顿,接着道:“工部与贸易部安排一下,把千料以上大船都改为炮船。”千料以上船只总数不到三十艘,其中还有原来改造好的炮船五艘,剩下的每船都能安装铳炮二十具以上,在这时代已属于了不得的火力了。 安排完炮船,张镝才面向兵部:“兵部即日传令各营各保,所有材勇两日内聚齐,按名册点集,与正兵营合练十日便一同出师南征!” “总理,是全部材勇吗?五千多人?” 张鲁振早就巴巴的望着点到自己,但张镝一开口却让他吃了一惊,以他看来,吕宋那点疥廯之疾,派个一千正兵过去绰绰有余了,把五千训练不久的材勇带上似乎显得有点多余了。张镝当然明白这点,但他考虑的并不是节约兵力的问题,而是打算以一场难得的实战来练兵。新兵们哪怕训练再刻苦,也比不上真刀真枪的打一场仗来的锻炼人。黄破嘴之流确实不自量力,几百离心离德的“贵族”,加上几千乌合之众的番兵,完全不够看的。但却可以提供一份很好的实战教材,各部可以车轮式的上阵练兵,在损失很小的情况下让全军获得大量经验值。 “哪里是五千人,还有三千正兵,至少八千!” 张鲁振听罢,嘴巴张的更大了,他看着张镝的笑容,觉得肯定有深意,却不好意思再问,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声应命,接下任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这里至少要筹集一万人两个月所需,十日为限,可有问题吗?” “不需十日,搬运上船五日足够了。”刘石坚毫不犹豫应下,因为中兴社存粮颇丰,根本无需费心筹集,军粮的问题很好解决,从各仓库调运就是。 存粮备战是基本方略,张镝表示满意,接下来又对兰生道:“军中要防疫疾伤病,医『药』部应选医官随军,以备不时之需。” “卑职将带领弟子十名随军听用!”兰生素来服从大局,当然没有二话。 “好,各部皆有职掌,各去布置,等候总理署命令,准备南征!”定下南征计划,安排过后,张镝并不多废一句话,各自依令行事。这次闭门会议,八个部门全部参加,张镝的意思也是要锻炼队伍。战争是个系统工程,不仅仅是军队的事,中兴社各条线上都会受到考验。张镝在会上也一一点明布置,即便没有点到的吏部、礼部、刑部,在战后表功升赏、舆论宣传、俘虏处置等过程中也会安排到,这确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张镝的主要目的可不仅仅是收复吕宋那么简单,更希望通过此战将整个中兴社运转起来,进一步调动起这个组织的巨大潜力 第一百零四章 前沿据点 望乡石群盗争雄 吕宋的西北端,有一处孤零零的突出岬角,在这个方向,隔着几千里的茫茫海面就是中原大地,离家万里的浪子,可在这里攀上一块巨石,朝着西北遥望家乡,虽然看不到,至少是种寄托吧。久后,海员们就称它为望乡石。此地紧邻一处海湾,虽然与太平湾不能比,但至少也能避风停船。中兴社往来流求与吕宋之间,常以此地作为中继点。 望乡石一带的第一批开拓者是昌国剿匪行动以后的一千余战俘,而且是最桀骜不驯、流放到地方还要讨人嫌的那种。 一般来说中兴社的战俘会有几种结局,一类就是被直接招入正兵营,作为精锐种子,待遇和前途都是最好的,不过这一类很少,需没有恶行而且体格精强战技出众的,除了陈闵那一波运气好大部被吸纳独立成军,后来者往往百里挑一才能入选。 另一类就是那些恶贯满盈的,如桃花岛的荆泰之流,属于死罪难免之人,必须斩首示众、明正典刑。不过这类人也不多,张镝的原则一般只诛首恶,余众免死改造,既是宽刑理念,也是考虑到弥补后方人口不足。 剩下的则都是流放外岛、劳动改造的处置,这一类是战俘中的绝大部分,应在八成以上。 不过流放犯也有轻重好坏的区分。最轻的可能送到澎湖种田,那里开发较早,距离文明社会也不过二三日海程,更兼乡邻朴素、景『色』宜人,去到那里根本不像是流放,倒像是迁居到世外桃源,需有一定福气才轮得上。而且澎湖诸岛陆地有限,至多安排一两万人屯垦,在将来很快就会达到饱和。 比澎湖次一些的就是去流求屯种,临近自新城倒还好,毕竟属于中枢繁华之处,流放犯最怕的还是去噶玛兰采矿或者去鸡笼修港口,那是真正的苦役,不仅劳累还危险重重,不小心撞到了凶悍的生番,说不定就丢了脑袋。 流求的苦役却还不是最坏的,若说最折磨人的还是北吕宋的望乡石。 望乡石与太平寨虽在同一个岛上,但相距几百里地,两地流放者的境遇也是天差地别。太平寨的汉人都是“贵族”,享受着人上人的生活。而望乡石这一片却要啥没啥,只有一片恶劣的蛮荒之地。这里不像太平湾沿岸的平原沃野水土条件那么好,往西、往北都是茫茫大海,往南、往东都是山峦丛林。而且这里也没有太平寨周边那么多的番人土着可以收为己用,临近只有几个凶悍的毗舍耶人部落,还有一些神出鬼没的丛林猎人。 这个鬼地方炎热又『潮』湿,整天都黏糊糊的不清爽,更要命的是各类害虫滋扰。一到晚上硕大的黑蚊子叮人特别厉害,一打下去就是一巴掌的血。到了白天则轮到牛虻来了,这东西更为凶猛,牛马那么厚的皮都挡不住,咬到人一口就是一个大包。往丛林里走还有拇指粗的旱蚂蝗,躺在地上睡觉,不知不觉就爬上来一堆,能把人都吸空了。炎热、瘴气加之害虫,还有各种热带病,将这些最难改造的重刑犯折磨得痛苦不堪。 这些家伙原本就多是头目一级的,因为好改造的喽啰基本留在流求改造了,他们这一千多人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中兴社将他们丢下后,唯一的联系的就是每月一次的补给贸易船,说是有贸易两字,但此地几个月来一点产出都没有,完全是只进不出,也没有设立贸易点的必要。 望乡石的流放者们被送来此地已经两三个月时间,按理说开拓屯垦总该有点进展了,要知道陈三甸在太平寨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差不多变出来一个奴隶制王国。而且论战力,这一千多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总比太平寨最初的二三百人强。那么他们是缺少带头人吗,如果出来几个陈三甸那样的奇葩存在,能否让开拓事业会有所进展?其实恰恰相反,事实上望乡石就是强人太多了,昌国二十八股海贼,除了被砍头的那些,剩下的最凶、最横、最强悍的都在这里了。强人太多的后果就是谁也不服谁,互相打来打去只顾着内耗了。 早先刘石坚送战俘上岛时,给这帮子人定过规矩,建立过组织队伍,将一千多人设为十个分队,各选了队长,还以两名稍能服众的悍匪吕三彪、林老大作为正副总管,有意在此建立一处据点,一面可以与南吕宋的太平寨相呼应,同时万一太平寨尾大不掉要采取措施,还能有个前沿落脚之处。 不过望乡石的情况与原先的设计初衷似乎是偏离的越来越远了,刘石坚刚一离开,预设的十个分队就都散了,这些惯匪仍旧以原来的二十八股匪帮各自抱团,互相不服。林老大手下人多,占据了主寨,吕三彪及其它匪股则在别处各自占山为王,立下十几个大小寨子。 一月后中兴社的补给船到达,吕三彪和林老大仗着正副总管身份和手下实力,接收了大部分物资,并由此吞并各支匪股,一阵打打杀杀过后,情况渐渐明了,十几股匪帮群盗逐鹿最终变成吕、林二家争雄,中兴社规定的建制『荡』然无存,若是这两家争出一家为主,那么无疑又是一个陈三甸了。 不过事情还是起了变数,占据上风的林老大忽然被人宰了,杀他的还是个女人,这女人可不是部落里抓来的番人,而是正牌的悍匪,也是流放犯当中的一员。要说一个女人是不会被扔到望乡石这种地方的,这里是暴徒们的天下。那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寻常的的女人,用刘石坚的话讲是“最凶蛮不化的贼婆”,能把众匪中两强之一的林老大给弄死了,自然本事不一般。此人名为祝英枝,在昌国就是一股大海贼的头儿,手下有好几百喽啰,也是二十八股海贼中数得着的,她还有一队精悍女贼组成的红衣娘子军,后来中兴社的巾帼营就有不少成员出于其中。 这祝英枝作为大匪股头领,打家劫舍的事没少做,本来是够得上砍头的罪,但张镝念她是个女子,饶了『性』命。但到得流求,此人还是不思悔改,带着一帮死忠的女匪横冲直撞,藐视中兴社的管理,终于被刘石坚打发到北吕宋的不『毛』之地。 十几个女人,在上千名无法无天的汉子当中会如何呢,这场景似乎有点不可描述的味道。 不过祝英枝却超出常人想象,她可不是那种任人『揉』捏的弱女子,想要欺负她,那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林老大就是没有这个觉悟,仗着势力想要来摘一摘这朵带刺的花儿,带人围了祝英枝,还想霸王硬上弓强做压寨夫人。谁曾想祝英枝这花儿不仅有刺,还有毒,碰了就死。林老大就在洞房里被打断了五六段肋骨,脏腑破裂,哼哼了一夜就死了。他的手下本就是才兼并拼凑而来,人心不齐,也没人敢出头,于是祝英枝一不做二不休不仅宰了林老大,还趁便兼并了他的人马,一跃而成为这一片的两强之一。 望乡石山高皇帝远,领头的天天想着打打杀杀,哪里还管开拓的事。而贸易部的补给船每次停留时间很短,没兴趣也没能力来管这些法外之徒,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张镝等高层也很少将注意力投入到这么个没什么发展的新开辟地区。直到邢四、吴光从太平湾经由此地回返,将南吕宋的变故带了回去,中兴社才重新打量起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因为要南征吕宋,望乡石是必由之地,在此建立前沿据点已是题中之义。 第一百零五章 坚船利炮 看雷霆蓄势待发 南征计划议定以后,中兴社这台庞大又精密的机器就全速运转了起来。 工部新铸的铳炮都已装上船只,张镝兴之所至,便叫上康棣一起下海试炮。头船是载重达五千料以上的巨舰,可载兵五六百人,装了七门两千斤重的大炮,十二门五百斤小炮,加上碗口铳、盏口铳若干,轻重火力的搭配,在本时代无有其匹。随同的二十余艘次级战船也至少装备了二十门以上的铳炮,配合以重弩火箭等常规水战武器,相比于只装备简陋火器和冷兵器的普通战船,战斗力上显然不是同一个水平的。 船队离岸二十里,头舰以旗号进行指挥,令旗挥舞,众炮齐发,硝烟弥漫,声势震天,真个威力无比。两千斤大炮身长八尺五寸,口径五寸,『射』的是六斤多重的铁丸,只要打中一发就能将两里外的靶船两头击穿,裂成碎片。五百斤重的小炮长五尺余,口径三寸半,『射』的是两斤重的铁丸,一里以内击碎靶船也用不了几炮。碗口铳和盏口铳则都用石丸,两寸的石弹可在两百步外打破一层船壳,口径一寸两分的小型盏口铳则对船体无效,也无特定型号的弹丸,用的主要是小散弹破片,只能近距离杀伤敌船上的人员。 “铳炮之利,用以破敌船最好,但近战杀伤敌人似显不足,盖因接弦只及一发,且散弹无力、更难破甲,还不如弓箭便利。”张镝看过一轮炮击演习,对铳炮远距离击破敌船的效果甚为满意,不过盏口铳的效果就有点差强人意,看起来仍旧是升级版的火竹筒的威力。临敌一发,『射』速太慢,而且『射』程太近,二三十步外就无力了,还真未必比得上弓箭的持续『射』击。何况在敌人已经近到二十步内的情况下,既然都要接弦了,那还不如多准备几个火竹筒来的实惠。 据此,张镝的主要印象是:“大铳大炮效果甚好,值得增加,小铳意义似乎不大,没必要再加发展。”表面来看,这样的论断不无道理,受时代局限,张镝还未完全意识到轻型火器的重要『性』。如果真的以这样的思路,中兴社的火器发展势必会走上大舰大炮独重,而轻视单兵火器的路子。那么就要拼国力、拼资源、拼铜铁储备了,这对还比较弱小的中兴社肯定是不利的。当然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火器小型化,发展单兵用的火枪鸟铳,这对资源的压力更小一些,但对技术的要求却很高,普通人很难意识得到这一点。 对于张镝的评价,康棣并不反驳,但他取出了一样新款火器却让张镝有了全新的思路。这火器初一看就与碗口铳和盏口铳等一般火器差异很大,主要是铳管实在太长了一点,足有四尺以上,而且很细,比盏口铳的口径还小了不少,铳管前端还设计了可以拆卸的架子,而火铳后常见的用以握持的木杆则截短了很多,与铳管后方隆起的『药』室结合形成一个木托。这支架和木托的结构似乎都是为了固定瞄准,结合这又细又长的铳管,张镝似乎看懂了,这种新型火器肯定是偏重于精确『性』的。 “砺锋可知这是何物?”康棣见张镝目不转睛的端详着这款新型火器,有意卖一个关子。 “呵呵!子华又来考我……我看这也是火铳一类,不过所料不错的话,『射』程准度肯定更高些!” “不错,不错!砺锋有眼力,此物我欲称之为百步铳,盖有百步穿杨之用也!” “果真如此精准!?能否试『射』一发?”张镝听了康棣的说法,顿时来了兴趣,若这“百步铳”真有这么准确,那么自己铳炮方面的短板岂不是可以迎刃而解了! “当然可以!”康棣一边答应,一边从身边士兵手上接过一个纸包,纸包内装的是精研过的火『药』,将火『药』从铳管前方倒入,用一条细长光洁的木棍压实,接着又从铳管口放入一枚大小合适的铅丸,也用木棍压实。娴熟的做完这几步,康棣将这“百步铳”架起瞄了瞄,一手握着木托,一手用火折子点燃引『药』。瞬间一声爆响,硝烟升腾,再看前方,只见船头一条悬挂灯笼的竹竿应声断成两截,灯笼也落入海中。 “果然犀利!”张镝虽已有所预期,也对这“百步铳”的精度大为惊叹,要知道这五千料大船的船尾到船头足有二十多丈,在此距离上能一铳『射』中细细的竹竿,那么百步外『射』中一个人也肯定不在话下了。 “实不知火器亦能精确如此,人持此铳则新卒也可为养由基了!不知其原理何在呢?” “一是铳管细长,则弹丸平直且『射』的远。二是『药』、子匹配,『药』多子轻则弹道飘忽,『药』少子重则运动无力,故而要两相匹配。此铳口径五分,经试验用一钱火『药』配一钱铅丸最为适当。” 张镝听了解释恍然大悟,这还是涉及到一个实弹与散弹的区别,与当初碗口铳采取标准大小石丸的思路是一致的,也就是气密『性』的问题,铳管细长所以气密『性』好,火『药』推力又强又直,而火『药』与铅子的精确配重则使得弹丸的飞行路径更加平稳。“有此百步铳,则火器不必限于战船,陆战也可使用,军阵之前罗列千百杆,于敌冲锋前施放,实为利器!”百步铳可以说是填补了远『射』的火炮和散『射』的盏口铳、火竹筒之间的『射』程空缺,而且单兵使用也很便捷,张镝立刻就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意义。 “可惜此铳打制不易,尤其铳管须得精铜卷成,用钢锥钻通。数月里匠坊也才制成不到十杆,此是其一!” 好事多磨,这样的利器当然不是轻易可得,张镝也不强求,让工部继续研制。只留了几杆样品给亲兵队试用。一用之下效果非常,这百步铳不仅精良,威力也不可小觑,七十步外『射』中还能破两层铁甲,而且铅丸若『射』中躯体会在体内形成巨大空腔,伤害极大,比弓弩要致命的多…… 第一百零六章 简拔先锋 前军已至吕宋北(上)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最能考验其实力的往往就是一场战争。中兴社没有国家之名,却已有国家之实,眼下它的重心就正是准备一场战事,即南征吕宋。 南征命令下达以后,一切都要服务于这个重心。几天时间,各部基本准备妥当。工部的铳炮和贸易部的海船结合完成了强大的舰队;户部的粮食也已完成装船;兵部点集的材勇则加紧与正兵进行合练,并做最后的动员;医『药』部的随军医官也已选拔完毕;刑部则加紧出台流放犯从军减罪提前编为清白人的实施细则;礼部的数百巾帼也积极参与到战争宣传动员工作当中;吏部则要赶在出兵之前确定留守与从征事务官的人选,确保后方的队伍稳定。 出兵条件成熟了。 按照早已定好的计划,此次南征的主将是张镝自己,但大军之前总要谴将作为先锋去探一探路,至少要让大军在吕宋有一个进退自如的落脚点,望乡石有现成的前沿据点,可将粮草辎重先转运过去,还要清除进军路上一切可能的障碍,尽可能的『摸』清敌人的情况。 前锋为一军之眼,人选也很重要。张镝手下最适合做先锋的何绍基、李奇等几位大将此时都在胡隶的精锐之中,而刘石坚、叶承等军政人才则有留守后方的重任,张鲁振推出三级兵制后还需返回台员坐镇,那么前锋将领就需要简拔新人了。 提拔的时候,离中枢最近的总是有近水楼台的优势,比如张镝的亲卫们就是升迁最快的那类人。第一任亲卫队长叶承已是吏部部长,成为中兴社的柱石。第二任亲卫队长徐奎也已担任兵部副部长,接近了权力的核心层。这一次又有提拔新人的机会,张镝首先想到的自然还是身边人,这倒不是他任人唯亲,而是结合能力和忠诚两方面而言,能被选为总理近卫的本就是最突出的人才,跟着张镝历练更能让年轻人很快进步。 张镝现任的亲卫队长本名周倌,却因长得太黑被人叫做周黑炭,曾多次随张镝实施探查、诱敌等任务,做事甚为得力,战斗也很英勇。徐奎调任后,周黑炭接下亲兵队长的职务没几天,又有新的机会给他了。 “小黑,想不想自己带兵?”张镝虽已内定了人选,但却不想强加于人,总会征求一下手下人自己的想法。 “想……又不想!”周黑炭犹豫了一下,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对此张镝心里也明白,要说自己带兵,当然是大部分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但亲兵们又往往舍不得离开张镝身边。从感情上,张镝也喜欢身边有几个熟悉点的部下,但从大局考虑,他更希望有才能的人能各自到更合适的岗位上,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所以他自然偏向于让周黑炭去领兵。 张镝明白周黑炭的心思,便道:“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没什么好犹豫的,到底想不想带兵!?” “大丈夫就应提三千虎卒,践戎马狼口,我想带兵建功!”周黑炭被张镝点明,便做了决断。 “那好,眼下大军开拔在即,我需要一名前锋,敢应命吗?” “有何不敢,誓不辱命!” 鉴于此次的敌人黄破嘴是个志大才疏之辈,其手下番汉人马也不过外强中干,实际上前锋的风险也并不大,不过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打仗还是要有章法的。 …… 前锋以周黑炭为主将,枚成、蒋武为副,率正兵两营共一千精锐,乘战船三十余艘,包括炮船八艘,装载大量粮草辎重、兵甲器械往预定作为前沿据点的望乡石而去。 十一月的偏北风风势平稳,前锋船队扬帆南下,数日后便顺利抵达北吕宋的望乡石。 这里和寻常的中兴社据点很不一样,主要就是混『乱』和萧条,没有那种欣欣向荣的味道。只见港湾处也没有修整好一个像样一点的码头,更没有设立贸易站,不远处倒是立了一处寨子,但寨子周边都没有人出来劳动。 “怪事了,这里不是说有一千多人的吗,为何如此没有生气?”周黑炭刚一上岛就觉得奇怪,这地方有点不寻常。 正说着呢,忽然见一大群人,确切的说是从两个方向的两大群人,黑压压的就往港口方向涌来。 “这望乡石的人就是如此,平日啥事也不干,就等着每月中兴社的补给,还是改不了好逸恶劳的本『性』。”说话的是船队的向导,是贸易部多次往来此地运输补给的海员,见周黑炭吃惊便出来解释。 来的确实就是流放在此的重刑犯们,这些家伙几个月来只顾着内斗,开拓与生产是一点也没做,只有每次补给船来的时候才会像小猪上槽一般争相出来『露』个脸另一份物资,回去了又接着斗。 “不好了,北边的船来了……”闻讯而来的祝英枝带着手下数百人,迎面撞上一名奔过来报信的喽啰。 “什么不好了?补给船来了,好事啊!去搬东西,慌张个甚啊?”祝英枝看那气喘吁吁的喽啰大惊小怪,很是不以为然。 “不不不……船上……船上还有好多大兵呢!” “北边派兵来了!?”祝英枝犯了点嘀咕,会不会有麻烦呢?但一转念,不管它了,爱咋咋地,还是赶紧去港口,不然补给都被吕三彪那狗娘养的抢去了。 如今望乡石的十几个帮派已经被整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股大的势力,祝英枝杀了林老大后占了大寨,是为其中之一。吕三彪则在大寨北边几里另外立寨,是为第二股势力。两者势均力敌,似乎短时间内谁也灭不了谁。不过频繁的私斗加上害虫、疾病,已经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最初有一千三百余名流放犯上岛,至此已经死了二百五六十人,其中毒虫、疾病和意外身死的只是个零头,大部分都是械斗身亡。 内耗不断,建设却毫无进展,还死了那么多人,张镝若是知道肯定是不会允许的,好在现在前锋大军到来,是时候做一番大整治了。 第一百零七章 简拔先锋 前军已至吕宋北(下) 周黑炭前进至望乡石,这里将成为进攻南吕宋的后勤基地,成为大军前进的垫脚石,只不过眼下这垫脚石更像是绊脚石的存在,而且是两块,一块叫祝英枝,一块叫吕三彪。 祝英枝,女,31岁,昌国匪帮“红衣女贼”系首领。原为昌国大海盗郑某抢来的压寨夫人,十年前郑某在帮内火并中身亡,祝英枝逆势上位,以女流之身独掌危局,并使团伙日益做大,肆虐地方十余载。此人作风狠辣、敢于冒险,手下有一队百余人的“红衣女贼”尤为勇悍,巾帼不让须眉。直至张、胡展开大规模剿匪行动,祝氏战败被擒,因抗拒改造,被流放于北吕宋望乡石一代。 吕三彪,男,45岁,曾在昌国金钱岛海盗团伙坐第三把交椅。此人本为大宋禁军的一员水师军头,贾似道建牙督师时,也曾随十万舟师北上,结果丁家洲大败一场。吕三彪随着溃军沿江败走东下,对大宋军队失了信心,便不肯回扬州归建。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两只军船四五十个弟兄,东出入海自谋生路去了。辗转流落到昌国一带,吕三彪这伙人被金钱岛的匪帮吸纳,暂时栖身。结果不到半年,昌国巡检司起大兵剿匪,金钱岛匪帮灰飞烟灭,一应大小匪首大多被斩首示众,吕三彪等人因入伙不久、作恶不多,得以免死流放外岛。 祝、吕二人,一个是积年女匪,一个是资深军头。一个有死忠勇锐的红衣女贼,一个有战场余生的官军旧部。两波人棋逢对手,半斤对八两,始终分不出个上下胜负。 这日两人听说北边有船来,几乎同时就领人往港口奔来。数月以来,中兴社供应的各种物资补给十分充裕,除了粮食、衣物、工具、器皿,还有定制的蚊帐、常见热带病的『药』材,甚至纸张、笔墨,乃至于酒水、果蔬之类也应有尽有。这主要是因为中兴社富可敌国,常年货物堆积如山,很多物产除了用于贸易,更能源源不断的供给自身,巨大的海贸利益养活区区几万人根本没什么压力。而且张镝推行的均平政策使得中兴社这个团体内的每个人只有岗位的差异,生活待遇上基本相近,包括流放者也能有很好的衣食保障。这么做固然能提高大部分人的积极『性』,但同样有一定的弊端,在管理松懈的情况下,难免会有少数人坐享其成,好逸恶劳、不思进取,譬如地处偏远的望乡石就是这样的情形。 在此情形下,每月一次的补给贸易就成了这几撮人争抢的焦点,过去吕三彪和林老大作为正副总管享有优先分配物资的便利,进而迅速壮大,如今祝英枝取代林老大,此地的势力只剩两强,自然谁也不能落后。 不过这次两拨人一齐拥到港口时,情形似乎不太一样,没有看到满地堆积的物资,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严阵以待的精锐士兵。这些悍匪见此架势倒也不敢太造次,分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人群,隔着十几步与港口边的大兵们大眼瞪小眼。 周黑炭身着将铠、脚蹬皮靴,背后披着大红『色』的披风,在一群将佐簇拥下威风凛凛走到人群之前,第一次独立领兵当然要摆出点架势来。不过面前的这群老油条却似乎不吃这一套,窃窃私语者有之,嬉笑怒骂者有之,就是没有几个正经看他的。 “这黑不溜秋的,远不如那姓张的官人的好看。”祝英枝与身边亲信肆无忌惮的品评着,这调侃之声很大,周围人都是放声大笑。周黑炭瞪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毕竟独当一面,总要端得住一些。站在一侧的枚成却看不下去,呵斥道:“休得无礼,喧哗什么呢!?” “奴家是说,军爷好威风呐!”祝英枝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根本没把这年轻军官的呵斥当回事。 “军爷,咱好几百的弟兄都等着米下锅呢,这粮食补给啥时候发啊?”另一边的吕三彪也不甘寂寞,大嘴一张讨要起补给来了。 往日斗得你死我活的祝、吕两帮人,此时却站到统一战线,一起在周黑炭跟前耍起光棍来了。 “好一帮无赖,没见过要饭的还这么横的!”周黑炭心里着恼,脸上却不动声『色』,过去在张镝身旁,多少学的一点沉稳淡定的养气功夫,其实更主要是他脸黑,看不出脸『色』变化来。 周黑炭有全权处理望乡石军政事务的权力,可不像那一月来一次的补给船完成任务就走,更有一千强军在,还怕这些贼胚翻了天不成。他来吕宋是要为大军打前站,在这个现成的据点,需要让这批留守者成为助力,可不能反而被他们拖了后退。 “总理派我下吕宋,不是来养一群蛀虫!要补给,先收收你们那熊样!” “嘿!军爷说啥样就啥样,要熊样就熊样,要猫样就猫样!可这物资到底还给不给啊?” “物资就在船上,有本事的自己去取!” “早说嘛!”祝、吕等人悍匪本『性』不知天高地厚,真就一拥而上要去船上抢东西,一是借着由头觉得法不责众,二是欺负这黑脸的小将脸生没威望。 “都抓起来!”周黑炭一声大喝,两营正兵整整齐齐呼应一声往前迈上一步,就如一堵黑『色』的人墙前移两尺,『乱』糟糟蜂拥上来的流放众就像一下撞上了铁板,而且这铁板还迅速卷了起来,将他们围在了里面。这一千正军统一着黑甲,携弓带矢、腰悬钢刀、手持长枪,乃是张镝新整编完成的最精锐的玄甲亲军,几乎个个训练全能、武艺出众,更兼南征北讨、身经百战,遇到这么些一盘散沙的海贼罪余之人,还不是老鹰抓小鸡一样,轻轻松松就都摁到了。流放犯们虽然无法无天,在首领怂恿下妄图哄抢物资。但若较起真来顽抗大兵却是不敢的,被围拢起来也就乖乖束手了,毕竟前一次被俘虏的经验还在,投降就没事了。 “诶……军爷好商量,别打人,别……别打脸!” 周黑炭的做法很直接,将这些不听话的家伙通通抓起来,一一指派去干活,不出工就没饭吃。事实证明中兴社过去就是对这帮蛀虫太好了,让他们有恃无恐,现在被刀把子监押着,全都老实的很,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差。 望乡石需要建设的地方太多了,大军来之前就得修码头、建粮仓、造武库、筑营地……哪里都需要人,重刑犯们过去拖延下的功课还得让他们自己补上,总不可能让精华的玄甲亲兵来做这些没技术含量的活儿吧。 第一百零八章 以石击卵 拥万众长驱直下 周黑炭的前军出发数日以后,张镝亲率的主力大军也从淡水河口启程出征。 主力抵达望乡石之时,前军已将方圆二百里范围内的海域探查明白,哨船最远前出到七百里外的太平湾北沿,一路上除了几只土着人的捕鱼船,没有遇见任何敌人的军事力量,可见太平寨的黄破嘴忙于改朝换代,对中兴社的征讨一无所知,海陆防御都极为松懈。 这与张镝的预料一致,太平寨的叛『乱』终归只是疥藓之疾,中兴社以雷霆万钧之势自可将其一击而破。 但浮在表面的问题只是小问题,某些潜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可能才是问题的根源。表面上看南吕宋的变『乱』就是黄破嘴等人的野心所致,但深层的原因却是中兴社对吕宋的影响力缺失,留下的权力真空让野心家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如果仅仅以军事压服,并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等到大军撤出后风险仍然不会消失,剿灭一个黄破嘴,可能还会出现李破嘴、王破嘴。 北吕宋望乡石的情形就可以与南吕宋太平寨的问题相互印证,通过周黑炭短短几日的整治,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一点也不比太平寨小,在向张镝汇报时,周黑炭总结了四个主要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一千多流放者原属于二十八股海盗,如今则结合成祝英枝、吕三彪两股互相对立的团伙。第二个问题是目无法纪,肆意妄为,中兴社的组织和规矩在这里『荡』然无存,完全是无法无天的混『乱』情况。第三个问题是内耗严重,私斗成风,这是最严重的问题,根据统计名册,本地流放者共有一千三百二十一人,这番集中监押清点却只有一千零六十五人,短短三个月损失二百五十六人,基本可以确定是内部械斗致死。四是不事生产,做等靠要,数月以来,望乡石据点不论在开拓、屯田还是贸易方面都毫无进展,每月坐等补给,混吃等死,称之为蛀虫并不过分。 “三个月损失两百五十多个人!调查清楚了吗,是内斗而死?”张镝听了周黑炭的讲述,最吃惊的还是流放犯们竟然内斗得这么凶,死人如此之多。 “这些滑贼没有人承认械斗死过人,但经详细调查已知,前段时间望乡石拉帮结派争夺甚为激烈,死的人定不在少数!前两日还死了两个,同监室的众口一词都说是意外,一个说是躲猫猫死的,一个说是喝水呛死的。但躲猫猫能躲出满身乌青,喝水能呛断三根肋骨吗?显然又是斗殴致死的事件。” “这些贼皮是力气太多没处使了,自己人打自己人!传令下去,大军南征,就让他们打头阵!” 吕宋的问题,张镝做过思索。为什么中兴社的其它地盘都发展有序,偏偏这里『乱』象迭出?不论南吕宋还是北吕宋都出现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变故,那肯定是原先采取的策略已经不符合当前的发展了。那么过去那种粗放的开拓方式就必须做些改变,以中兴社的全局来看,吕宋是最适合作为大后方的,大后方的定位显然需以建设为主,而流放犯们并不适合建设。根据流求的经验,将来必须得移民实边,谴文官统治,走编户齐民的路子,再以三级兵制规范军事,只有如此才能彻底杜绝变『乱』的因素。 本次大军南征正是实行改革的良机,不仅可将南吕宋『荡』涤一遍,也正好将北吕宋的刺儿头们收拾服帖了。 周黑炭从张镝那里汇报回来就往各流放者营地传令:“总理有令:望乡石各队各甲各流放人等,归降以来,不思改悔。勇于私斗、怯于公战,本来罪皆该死。念在大战将至,我社用人之际,许你们将功折罪。若还敢目无法纪,定斩不饶!” 根据张镝授意,望乡石一千余流放者编为甲乙两营,营号为中兴社摧锋决死营,决死甲营营将祝英枝,决死乙营营将吕三彪。两个营是竞争关系,战后只留其中一营编入正兵,另一营不论将兵一律流放到穷及险恶之地充作苦役。这么一来无功就是罪,谁都没了退路,想避免发配去做苦役的命运,唯有死战而已。 在望乡石停留两日,留下两千材勇守卫据点,南征大军向着太平湾长驱直下。 大军有正兵三千,材勇五千五百,船队水手二千余,加决死两营一千余,总计有兵力一万两千多人,出去留守材勇二千仍有一万之数。全军搭乘各类战船五百余艘,其中千料以上炮船近三十,旗舰更达到五千料之巨。对付区区一个太平寨的叛『乱』,动用的力量着实太强大了些,就如拿一个大铁锤去打鸡蛋,实有大材小用的意思。张镝考虑的也不是敌人够不够强、该怎么打的问题,反而是担心敌人太弱,达不到锻炼队伍的目的。 …… 野心家的悲剧往往是因为实力与野心并不匹配,实力太小而野心无限大。 黄破嘴通过政变拥戴兄长黄猴子为太平寨之主,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半月。与过去陈三甸的遮遮掩掩不同,黄氏兄弟毫不避讳国王的称号,反而公然建国称制,定国号为东粤国,意思是吕宋在黄家的祖籍粤地之东,以示不敢忘本。改太平寨为太平城,定都于这唯一的城中。名义上开国大王黄维政(黄猴子)在东粤国至高无上,拥有吕宋的一切。实际上监国王弟黄维德(黄破嘴)的权力或许更大一些。 因为黄猴子沉『迷』于酒『色』无法自拔,即使偶尔有了兴致处理朝政,也往往是在朝堂上与文武大臣们赌上两局,甚至后宫的嫔妃们都输掉了几个。 相比而言,监国王弟黄破嘴则有节『操』多了,这王国费了自己多少心机才得来,自然要珍惜不少。入主以来,肃清陈王旧臣、整顿番汉军事、梳理治下番部、开展海上贸易……颇有一番励精图治的意思,如果不考虑其立场问题,真算得上是个可用之才。但思想歪了,能力越大越反动。黄破嘴对中兴社充满了敌意和戒备,施政过程中处处注重“去中兴化”,军事上更加警惕中兴社可能的“入侵”。 第一百零九章 兵临城下 太平湾两军对阵(上) 梆梆梆梆……一阵急促的梆子响赶走了清晨的宁静,更打破了太平城的太平。 “怎么回事,快去看看!”东粤国的实际掌权者,监国王弟黄破嘴听见警报,一跃而起,来不及穿好衣服就紧急派人去查看情况。同时自己也抓了把剑,喊上护卫就往门外赶。 走出“王府”,众人都大惊失『色』,只见沿海方向腾起三股浓重的白烟,那是大敌当前的信号。 这信号是太平湾的码头上发出的,码头上有日夜警戒的了望哨。 自从黄破嘴夺权篡位,心中一直有某种隐忧,担心中兴社迟早会来报复,所以一边整军备武,一面加强警戒。在码头附近建了十几丈高的望楼,轮流派遣“贵族”带着一队番兵驻守,只要海面上有什么异样,随时发信号报警。 这日轮到警戒的是一位“土生唐人”出身的下等“贵族”,改朝换代以来,“土生唐人”的地位越发边缘化起来,名义上还是“贵族”身份,实际与普通的番人头领差不多了。所以本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这带队的“土生唐人”巡守并不积极,到了夜里就下了望楼,去值房睡觉了。 清晨五更,值房的门被拍的砰砰响,打开门,几名留守望楼的番兵急急忙忙进来,伊利哇啦一通番语也不知说的什么。这“土生唐人”被搅扰了清梦,正待发火,但听着似乎情况紧急,就奈住火气移步出来,顺着番兵们的手指,用惺忪的睡眼往海面上一看,海面上的情形让他登时睡意全无,三魂六魄都被吓走了一半。只见十余里外桅樯如林,足有几百上千的不明船只,如同一片厚重的乌云朝着港口覆盖过来。 这一惊着实不小,好在慌『乱』之中这“土生唐人”倒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所在,急忙令手下番兵去点烽火,往那常备不熄的火炭上堆积半干的柴草,不一会儿就有白『色』的烟柱高高的升腾起来。 了望哨的烽火有三个等级,点燃一股、两股、三股烽烟分别对应着一般警报、紧急警报、危急警报。这次升起三股烟柱,是表示最高等级的警报,代表着可能有大股敌人侵入。 初始的惊慌过后,黄破嘴很快镇定下来。从谋划夺权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富贵险中求,既然选择走这条险路,就该做好面对强敌的思想准备。按照他原先的预估,中兴社的实力顶多也就几千人,就算倾巢而来也未必守不住。不过当他走上城头,极目了望的时候,一颗心猛地悬了起来,看这船队的规模,肯定不止二三千人,怕不有八千一万!?中兴社何时有这么大的势力?难道是某个大国的水师,大宋的?大元的?抑或安南的? 按常理,这等规模的海上力量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海商团体能够集合起来的,黄破嘴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中兴社能在短短一年里就拥有这样大的力量,他的第一直觉是被朝廷的正规水师征讨了,但大宋为何要征讨他,这又说不通了。 “快给我查清楚了,来的是什么人!” 黄破嘴还存有一点侥幸心理,希望来的不是中兴社报复的军队,若是其它通商的船队,甚至哪国的水师,无仇无怨的,都还是有话可通融的。 不过黄破嘴走到今日,凭的可不是侥幸。各种备战的举措很快的被安排下去,四门城守都布置了起来。 几个月来整顿番汉军事的行动有了成效,几千番兵听到警报后都来汇集,在汉人军头的带领下慢慢列成队伍向着海边方向行进。 敌人的海上势力强大,黄破嘴自知没有海战之力,自己手上仅有那么七八条大船,船上战备不足,更何况番兵不会使船,只有自己亲信的几百汉人稍稍能够海上作战,但这样无异于以卵击石,汉人金贵,消耗不起。所以抵抗之计唯有指挥数千番汉大军列阵野战,练兵这许多时日,或许能克敌制胜。 “二大王!敌船上的旗号看清了,是中兴社的标志。领头的巨舰上还挂着“张”字大旗!”城头紧急布置的时候,前方探查的人也回来了,打消了黄破嘴最后的那一丝侥幸。 “姓张的亲自来了!?”惊惧之中,黄破嘴感到一丝眩晕,当初被张镝在广州洋面上打败俘虏的惨痛记忆又浮上心头,这记忆里除了恐惧、还有羞耻。哪怕如今在这岛上称孤道寡,那一块心理阴影也还始终无法抹去。 “来得好,来的好啊!”黄破嘴咬牙切齿,该来的躲不掉,也不必躲了,就在战场上见真章,瞧瞧各自的手段吧。这一战,他不仅要保住自己的基业,还要把那姓张的彻底打败,以报当初沦为阶下囚的耻辱。 …… “总理,太平湾到了!” 张镝有早起的习惯,每日五更就起来,先练一阵刀剑,或打一套拳法,松松筋骨,吃过早饭后再去处理一天之中的紧要公务。这习惯雷打不动,哪怕在征途中,在颠簸的海船上也不中断。这日他才穿衣起床,净了面,漱了口,船头就有人来报告,太平湾已经到了。 虽然地处热带,十一月清晨的海风也颇为清凉。张镝走上甲板,远处的海岸线清晰可见,似乎就在眼前。这是张镝第二次来到南吕宋的这个海湾,上一回还是下南洋北返,将陈三甸等几百人流放于此的时候。如今物是人非,海岸线的景致依稀如昨,自己前来的目的却已经变了。 就在张镝回忆感慨之时,海边三股白『色』烟柱高高的腾起,显得极为突兀。接着远处的城寨慌『乱』起来,成百上千的人往码头赶来,如细小的蚂蚁成群聚集,过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排出一个大致的阵列。 “这黄破嘴,反应倒也不慢!”张镝看了一会儿,对身旁的周黑炭说道。 黄破嘴这个人,以张镝这么好的记『性』也已经记不清楚了,毕竟当初两人的地位那么悬殊,一个是船队的最高领袖,一个只是最卑微的俘虏中的一员,而且下南洋带回的俘虏那么多,张镝确实很难再想起这黄破嘴是怎样的一个形象。不过如今此人在吕宋搅起这么大的风浪,从情报上看,这人还是个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典型,算得上一个奇人,张镝还真想见上一见呢。 第一百一十章 兵临城下 太平湾两军对阵(中) 客观的说,黄破嘴这个人还是很有些能力的。 首先就他这玩弄权术的能力,就足以让张镝甘拜下风。 且不说他是如何使手段让陈三甸的旧部为己所用;单说入主吕宋以来,仅仅几日功夫,他的亲兄,名以上的东粤国国王黄猴子就被他架空了,被半软禁于王宫之中,要美酒可以有,要美人也可以有,要权力却是休想。黄猴子除了空背着一个国王的名号,连一兵一卒都指挥不动,因为他在广州的亲信喽罗也都已经被他那好弟弟被收买了,到此时才算明白,自己已经被弟弟当作了一个工具,当初黄破嘴诳他来,本就不是什么共掌江山共享富贵,纯粹是看中他手下的几百人马。现在大事成了,也就可以把他当块木牌丢在一边了。黄猴子过去贪于酒『色』,如今更是除了酒『色』已经一无所有,索『性』放浪到底,及时行乐,至死方休,中兴社的大军攻来的时候,他还宿醉未醒,一无所知。 除了弄权术,黄破嘴还有个装孙子的能力,也让常人望尘莫及。 陈三甸掌权的时候,他是怎样的跪『舔』,人前人后的服侍,就连对亲爹也做不到那体贴的程度。甚至被一口唾沫吐在脸上,还要抹抹匀,道一声“谢大王恩赏”。那阿谀谄媚的样儿,要去了势活脱脱就是个太监的料子。但他翻过脸的时候,亲自拿刀把陈三甸扎死了,半分犹豫也没有。直至事变前一夜,包括陈三甸在内,没有一人看出有什么异样,可见其心机之深。 同样的,也不可否认,此人还有点军政方面的能力。 若是仅靠耍手段、使『奸』谋,而没有真材实料的话。想必是拿不下偌大一个南吕宋的,即便拿下了,也未必驾驭得住。而他不仅驾驭住了,统治的秩序还很不坏。军事上有效掌握了陈三甸所留下的番汉兵马,并通过重利收买的亲信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民政上减少了陈三甸在位时的部分苛政,争取番部人心,保证了政权的平稳过渡。贸易上,黄破嘴扣下中兴社的补给贸易船,打定主意自己做海贸生意,南洋的航线都已初步确定。 若这个人没有那么多的歪门邪道,以其才能,说不定真可以在中兴社的系统里担任重要职位。但他的才智用错了地方,胆大包天、自蹈死路,不仅抢了中兴社的地盘,还杀了中兴社任命的人员,扣押了中兴社的贸易船只。那么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留给黄破嘴的唯有灭亡一途。 黄破嘴并没有这个觉悟,尽管已经感受到了海上来的强大威压,但他仍旧觉得自己有牌可打,还认为自己有翻盘的机会。 他的底牌就是那四五千番汉兵马,在南吕宋四处征伐未有败绩,这数月来经过大力整编、严加『操』练,相信还是勇武可靠的。装备上虽算不上精良,也基本装备了竹牌藤甲,用铁质的兵器。那姓张的即便人多,想必也没法轻易突破自己部署重兵的滩头防线。退一万步,哪怕滩头不保,最不济还可以退入太平城内,凭城据守。 “那中兴社远来,先在滩头拉锯几日,再顿兵城下十天半个月的,粮也尽了,士气也跌了,除了退兵回去又能如何?自己在城里以逸待劳,等他疲了,出城逆击,就可将敌人一举击败,最好把那姓张的也抓来,将他发配为奴,与贱民为伍,才解我心头之恨!”黄破嘴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自认为此战的胜算很大,也不知是否自欺欺人。 …… 过去中兴社的贸易船每月往来吕宋,对太平湾一代的水文十分熟悉,能放心的沿着已知的水路迫近港口。太平湾的风浪平稳,水深也足够,大战船也不担心搁浅。 “旗舰近岸一里,千料船近岸半里,以侧舷迎敌!”距离海岸只有三四里,敌军情形越发清晰,张镝下达了准备作战的命令。 黄破嘴远远观望着,发现中兴社的船队并未发起抢滩,却侧过船身不再前进了。“难道是见我防守严密,想知难而退吗?”这让他深感疑『惑』,『摸』不清状况。 很快,张镝就给他解『惑』了。 滩头的防守确实还算严密,黄破嘴的人已将可以停泊的几个简易码头都牢牢占据,几千人拦在上岸的必经之路上,若是强行抢滩,想必要遭受不小的损失。张镝当然不能如了黄破嘴的愿,拿人头往上堆,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来,那样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张镝的做法简单粗暴而有效,就是一通炮火『乱』轰,把敌人从滩头防线上轰回去就是。 “发令,各炮船向敌阵齐『射』一轮!”待各船到了预定位置,张镝果断下令炮击,以炮船轰击陆上的敌人,这还是第一次,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旗舰上一门信炮朝天而发,这猛烈的震响就是开战的信号。二十余艘千料炮船临敌一侧的近两百门碗口铳陆续轰出了两寸大小的石丸,朝着几百步以外列阵的敌人兜头泼洒下去。碗口铳的有效『射』程差不多只有二三百步,但如果不求精度,打到一里以外也不成问题。一百多门炮一齐『射』击,显然就是追求覆盖伤害,无需计较精度。所以石丸打出去落地近的远的都有,很多掉进了海里,但至少也有两三成的炮弹落进了人群之中。 两寸多的石弹是设计来穿透几寸厚的船板的,一旦打中了躯体,那就是穿胸而过的一个大洞,中了脑袋就更如砸碎一个西瓜,红白之物像稀烂的瓜瓤飞溅出来。 这所谓的东粤国大军说到底只是番汉杂糅起来的松散集体,哪里遇见过这样可怕的情形,本来好好站着队列,等着敌人上岸,谁知飞来这么些拳头大的石丸,一下能把人撕成碎片。关键自己只能被动挨打,根本『摸』不到敌人的毫『毛』。 鲜血残肢、浓烈的血腥气、屁滚『尿』流的臭味,加上震耳欲聋的炮响,瞬间让这支混『乱』的队伍心胆俱裂。 “啊……!快跑啊!” “要死了!要死了!” “****####” “tψΓhuwΔΘΦ” 汉人们哭爹喊娘的逃命,他们所统辖的番兵就更加大『乱』奔溃,互相喊着听不懂的言语,主题无非是一个字,“跑”! 黄破嘴在城头上双腿一软,几乎瘫倒下去,在卫兵搀扶下才勉强站定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而这恐惧又有点似曾相识。一年前,在广州东南外海,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那一次是在船上,被那姓张的指挥着几十只火竹筒一**击。自己当时也是如此的绝望、惊骇又无力。 “那姓张的哪来的那么多骇人的火器!?” 黄破嘴本来也知道中兴社火器厉害,也曾为此警告过部下多加注意,但他对火器的认识还仅仅局限于对火竹筒一类简易的东西,这玩意儿在征服周边番部的过程中发挥了很大作用,被他当成了宝贝。 但中兴社的火器早已不是原来那么粗糙的样子,已经升级到了追求精度和『射』程的第三代,火竹筒的升级版盏口铳都差不多要被淘汰了,黄破嘴却还拿着第一代的火器当成至宝,整整落后了两代的武器,不被吊打才怪呢。 “要输了吗?” “不……不能,绝不能输!” 黄破嘴猛的站定,稍稍恢复了神智和勇气,疯狂嘶喊着。 第一百十一章 兵临城下 太平湾两军对阵(下) “收兵进城,防守四门!快快快!” 黄破嘴的滩头防线只经一轮炮击就彻底溃散,部署在前沿的那一堆“蚂蚁”已经丧胆,只顾着没命的往太平城方向逃窜。黄破嘴从惊骇中清醒过来,赶紧下令打开城门,趁敌船尚未派人登岸,先将军队收拢起来。 与太平湾的混『乱』形成的鲜明对比的是中兴社大军的平静和镇定。 敌人的反应在张镝的预料之中,就当指令炮击的同时,船队中已经放下了登陆用的小舢板,随时做好抢滩冲锋的准备。 “可以把决死营放出去了!”看着敌阵已『乱』,张镝沉着的下达了命令,将旗挥舞,几十只小舢板如离弦之箭向海岸冲去。 每只小舢板上多的二三十人,少的十几人,五六十只舢板总共装载了一千余人,分成两半,从船队的左右两侧互相竞赛一样奋力冲出。正是祝英枝和吕三彪分别带领的甲乙两个决死营。 当初张镝有言,两个决死营战后只能留一个,立功的编为正兵,无功的则流放蛮荒之地。祝英枝、吕三彪这样的人嚣张跋扈,用常规的办法压服不了,以这样的激将之法却正好合适。这帮人匪气难除,有力气没处使,放在它处于建设无益,反而只会带来破坏。带到军中来立下标杆,让他们互相竞争,却正好激起了他们争强好胜之心,冲杀起来就如猛虎下山一般。 半里路程,划不了几桨就到了。两个决死营差不多同时登岸,哇哇叫着冲进奔逃中的敌军当中就大砍大杀起来。这些曾经的盗匪头子个个凶悍蛮狠,做惯了刀口『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营生,鲜血让他们亢奋,敌人的奔逃更让他们快意无比。就如同两股剧烈的泥石流,无可阻挡的冲进溃兵的队列中。 “东粤军”在炮击之后还能保持一点基本的秩序,但被决死营两面一冲以后就彻底『乱』了套了,汉人兵头与番兵之间本来言语不能互通,那一点脆弱的上下联系被强大外力一搅马上就分奔离析。各部之间都成了断线的珠串,根本没法整合在一起。既无战心又无组织,几千番汉败兵顿时变作散『乱』的羊群。 在这羊群当中,祝英枝就像一头追逐猎物的雌狮,身前几十步以内,被她盯上的就断无活路。其身姿矫捷又迅猛,有一种残忍的美感,一杆长枪翻飞,干脆利落的洞穿了十几个番汉溃兵的脖颈。 杀了一阵,他又嫌制式的红缨枪耍起来不够带劲,用力投出,扎在一个番兵身上。而后弃了枪,捡起一柄厚背长刀,奔上前去,只要挡在跟前的,不论站的还是跪的,一刀一个,无差别的劈过去。飞溅的鲜血将她完全染成一个血人,落荒而逃的番汉溃兵被这么一个女杀神赶着,都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拼着老命往太平城方向逃窜。 “哼,吕三彪那夯货,想跟老娘比?”祝英枝一阵狂冲,前突到了敌阵深处,身周十余步内的敌人,要么被自己杀了,要么就如『潮』水般往四面八方逃散一空。往回一看,见右路的吕三彪所部已被远远甩下,正在赶鸭子一般追着敌军跑。她不禁得意,这一场比试自己赢定了。 两个决死营都没什么队列,『乱』糟糟的各自为战赶杀敌人,不过吕三彪的人马更为紧密一些,右路的五百人像一把铁扫帚,向奔逃的敌人横扫过去。左路这边则个人英雄主意更明显,祝英枝当前冲锋,后面紧跟着十几个“红衣女贼”,再后面的数百人则落下一大截,没法将敌人左右包夹起来。 码头距离太平城三四里路,过不了多久,腿快的都已逃进城里,毕竟生死攸关,谁也不敢停留半步,不过城外还是有上千人被两个决死营驱赶着涌来。 “关闭城门!关门!关门!”黄破嘴失声大叫,等手下人慌慌张张的把城门闭上后才觉得安心了一些。这中兴社的大兵太凶了,来的还这么快,简直要被他们一波冲进城里。本来预计能滞缓敌人十天半月的滩头阵地竟然连一碗茶的时间也坚持不住,实在是太可怕了。 城门一闭,还有上千溃兵被挡在了城外,情急之中,有的人往两侧鼠窜,有的就往地上一跪哀求饶命。 决死营冲的太猛,杀得兴起,哪管你降与不降,何况大部分的番兵说的鸟语没人听得懂,只管杀过去,手上砍杀着,脚下也不停,很快就到了太平城脚下。 城上稀疏的箭矢、标枪夹杂着砖石土块往底下招呼,黄破嘴还取出了几百杆宝贵的火竹筒,砰砰哐哐的往下放,城头的防御终于可以发力了。 “鸣金!” 张镝观战一阵,决死营的表现已经超出预期。以一千人撵着五千多人跑,还差点攻进了敌人的老巢,着实是一支“狂暴之兵”。不过现在敌人城门已闭,城防已经发挥作用,决死营并未带攻城器械,纵是勇悍无敌,也总不能用牙齿把城墙啃下来。而且抵近城墙,城头的箭矢、火竹筒发威,伤亡难免要加大。这么一场必胜之战,反正横着打竖着打都能赢,又何必消耗兵力,哪怕是那些最不听话家伙,张镝也没打算让他们送死。 这一战,势必要以最小的代价打下来,而且同时还要达到最好的练兵效果。攻城演习的机会难得,不论正兵还是材勇都要上场练练手。带来这一万多人,总不能只让决死营的一千多莽汉子还有疯娘们出尽风头吧。 决死营的人军纪观念十分淡薄,除了禁军出身的吕三彪等人,很少在乎军令这个东西。所以后方一阵阵鸣金之声,前方却充耳不闻,继续厮杀的热烈,直到进无可进,活着的敌人都躲进城里或者彻底跑得远远的了,祝英枝等人才意犹未尽的停下脚步。城头的火竹筒热热闹闹的噼啪爆响,只不过『射』出的散弹离开几十步以外就没根本什么威力,差不多是送别的爆竹。 决死营大杀一场,留下满地的敌人尸体,大摇大摆的从太平城下兜转回去,就像是抢完了一家大户,满载而归。城头的黄破嘴,就是那可怜的“大户”,惊魂未定,欲哭无泪。 …… 在此感谢“大黑松”等书友的推荐票,感谢书友“小涤妈妈”的打赏。 第一百十二章 黔驴技穷 黄破嘴求和不成 太平湾到太平城三四里的平野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的死人。其中十之八九都是阵亡的“东粤国”番汉军队,一轮炮击引起的恐慌巨大,但造成的死伤有限,最多不过百人。最主要的杀伤还是两个决死营上岸冲阵后形成的,一番砍杀直接阵斩的约有七八百人,混『乱』中失散的、逃遁入山林的不知有多少。一开始太平城的番汉联军倾巢出动,总数足有五千多人,战后紧急收拢,回到城里的已经不过三千五六百,实已经大伤元气,再没有阵战的实力,更没有勇气了。 相比之下,两个决死营的损失微乎其微,全程都在追杀,罕有遇见有力一点的抵抗,战后清点,连死带伤也没超过三十人,这对他们而言无关痛痒,几乎还不如一场械斗的损伤大。 滩头轻易夺取以后,战船得以有序进港,全军乘机快速登陆稳固阵地。 包括水手在内,全军共编为六个正兵营,十一个材勇营,两个决死营,总计接近一万人,各自按照营号排列。 黄破嘴眼睁睁的看着从中兴社的战船上源源不断下来的队伍,十几个方阵铺满了几里宽的海滩,几乎望不到头。这支队伍不仅从气势上远盖过自己的军队,连人数也是自己部下的两倍以上。 越看越心惊,越看越绝望,黄破嘴惶急无措之时,环视四周,见一名下等贵族急驱走过,忽然灵光一闪,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喃喃自语道:“请和,请和……对,不如请和!” “李若愚,快上前来!”这李若愚就是刚刚走过的下等贵族,本来是个占城国的土生唐人,父祖都是走海的商贾,惯在广州与占城等地往来,李若愚生在占城,后被占王谴去与真腊国打仗,败后又被张镝送来吕宋。这人素有些才干,还能识文断字,义理通达,辩才无碍。不过蒲家系掌权,土生唐人被边缘化,李若愚的才能无处发挥。黄破嘴眼毒,却是早就晓得此人的能力。这下若要派一人往敌营中去,非此人不可。 …… 咯吱咯吱,太平城城门打开,却并未见有军队开出,只走出一人,高举双手,往中兴社的大军阵地走来。 “请勿放箭!东粤国使臣求见上国大将军!”李若愚慢慢走着,高声解释,只恐一不留神一箭飞来就要了他的小命。 “总理,是黄破嘴那厮派人过来了!” “带进来吧,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张镝端坐大帐正中,脸上是惯有的沉稳淡定的神情,端详了一阵帐下带进来的这个人,此人中等身材,面黄微须,一说话却是一口清楚的西南官话,但听不大出来具体的口音。 “下国使臣拜见上邦大将军!”李若愚不清楚该怎么称呼张镝,索『性』称大将军应该没错的。 “荒唐至极!可笑至极!吕宋本我中兴社一外岛,黄氏窃据,竟然还敢妄称王号!”张镝哂笑一声,对黄破嘴的执『迷』不悟无力吐槽。 “我东粤之国,远隔中土。山川封域既殊,风土人情亦异,世为荒蛮之地,民无王化之教。直至陈王肇造我国,黄王继之奉土一方……” “行了,休说那些无用的,直说,黄破嘴喊你来作甚么?”这李若愚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还能编出这么一套瞎话来自娱自乐。不过张镝没兴趣听那一套“东粤国”的历史,摆摆手让他停下演讲,引入正事。 “我王谴小臣来,是请上邦罢兵休战,下国愿修臣职,犒劳大军,此后年年供奉不绝!” “天大的笑话!吕宋本为我有,今我大军自来取回。要你修甚么臣职,献甚么供奉!?”张镝是真心好气又好笑,事到如今黄破嘴还在做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当初杀人夺地扣船事情已经做下了,中兴社此来就是取他狗头,怎会因一句求饶就罢兵回去? “我王有言,若能保全东粤数万生灵,情愿自去王号,为上邦镇守此地,做一牧民之臣!”李若愚自知中兴社没那么容易罢兵,一开始提的条件高一点,只为后面好讲条件。 “多说无益,奉劝你家主人,要么自缚双手出城受死,要么我军攻进去自取他首级。唯此二者,别无选择!”张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称臣请降拖延时日的法子在他这儿不灵。 “小臣还有一言,请将军思之:今坚城犹在我手,执戈之士尚有数千,城中之民不下二万,上邦若执意兴兵,利钝难料,还请大将军详察!” 这是屈膝求和不成,还想『露』出点硬的来了。 “呵呵,黄破嘴手下倒也有人才,你唤何名,现居何职?”张镝对黄破嘴的求和没什么好谈的,但这求和之人到让他有点兴趣,在这么个荒僻之地,竟能有人能够不卑不亢纵横游说,说出一套一套的道理,难得的很呐! “小臣李若愚,忝居东粤国相之职!”李若愚只是个下等贵族,黄破嘴病急『乱』投医派他出使的时候,临时给他安了一个国相的位置,实质上都是空的。李若愚自己也知道,但还是接了这么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好个李若愚,我也送你一句话,攻城之时,刀枪无眼,且去好好藏着,莫要轻易出来枉送了『性』命!”张镝有爱才之心,这算是一种提醒,隐含的意思是倘若他命大,能活过攻城战,事后说不定还要用他。 李若愚被打发了回去,让黄破嘴可以死心了,不过他的『性』命倒还不会这么快就丢了,中兴大军没有训练够之前是不会攻破城池的,他还大可以多存几天幻想,再挣扎一阵。 张镝爬上黄破嘴为防海上敌人设置的望楼,往回看却也正好能看见三四里外的太平城的景象。 这城池规模差不多两三里方圆,城墙高不过一丈五,就是在原来的太平寨基础上扩建而来。墙体是土石结构,不过番民不懂得夯土技术,差不多就是石块与泥巴糊在一起叠起来的,等到了雨季下两场暴雨,估计就要坑坑洼洼,很多地方都得塌。此时看起来却也像那么一回事,应当是驱使番民用了不少的人力建成的。城上调兵遣将,来来回回的甚为热闹,一副紧张备战的架势。 “看来黄破嘴准备的差不多了,咱也该上场了!”张镝走下望楼,云淡风轻的与从人说着,混不像来打仗的,像是来此地郊游的。 第一百十三章 攻城练兵 东粤国灰飞烟灭(上) 太平城虽小,也设有四门,最主要的就是面临太平湾的西门,黄破嘴的防御重点便在此面,张镝的大营也正对着这门。大营的总兵力差不多三千余人,内圈是一千最精锐的玄甲亲军,外圈是轮流的两个营的材勇,再外则是两个决死营。 大营以外还有六七千兵力,将整个太平城四面团团包围起来。每一面至少有一个正兵营,两三个材勇营,兵力则在一千五至两千之间。而城中守军如果不计算临时抓派的番民,至多只有四五千人,摊到四城的话,兵力上显然处于劣势,更不用说战斗力上的天差地别了。 正面硬攻的话也就一两次冲锋的事,完全可以做到速战速决,不过张镝却反其道而行之。指示全军:“可快可慢的情况下大可以慢一些,能巧取则不必强攻,能少些伤亡则不必冒险,以实战演习的标准,锻炼队伍为要!” 按照张镝的定位,攻打太平城本来就是一次实战演习,就像小猫逗老鼠,练练手比一口吃掉更重要。 各级将校在此指导思想下,严格按照『操』典开展“攻城演习”,每一面的围城部队分成三拨,一拨进攻,一拨警戒,一拨休息,势必要对城上造成持续不断的攻击压力,而己方则一直后劲不绝。 头几日着重训练军令的传达指挥,十多个营的材勇训练还很欠缺,出征前才与正兵一起合练了十几天,只学了一点基本的锣鼓旗号,真用起来很容易就『乱』了。这回正好可以借用太平城下的场地,还有城头番汉兵的“配合演出”下,熟悉熟悉攻守进退的各种战术和军令。 一开始太平城上严阵以待,在黄破嘴命令下四面做好迎战准备,但却一直未见城下大军开始实质『性』的攻击行动。 接下来几日,围城部队又开始着重进行各兵种的协调配合训练,长短兵器、刀盾箭弩攻防兼备,时不时的冲到城壕边吸引城上『射』几支箭或者点两发火竹筒下来,城下材勇中的弓弩手也经常在友军掩护下隔着城壕对着城上的活人练习齐『射』。 “这是敌人的『骚』扰之策,意图令我军疲惫,切莫上了他的当,放松懈怠,否则便是城破身死的下场!”黄破嘴一直龟缩不出,打定主意要依托城池负隅顽抗,但围城部队半真半假的连日攻击让他的部队疲惫不堪。他看不出张镝训练军队的意图,只以为是对方用的疲敌策略,也便依样学样,将兵力重新做了布置,安排一部分值守、一部分休息,以免队伍太过疲劳不攻自溃。 然而黄破嘴才布置妥当,城下大军又改变了战术,看着是真的开始攻城了。 中兴社大军的第三个实战训练科目,攻城。 大营用喇叭和旗鼓指挥四面围城部队一起行动,这回每一面都至少投入了两个营的兵力,只留一个营作为预备队。四个面的攻城军队与守军人数都差不多,城下填壕架梯、搬来各样器械,城上则把能砸的东西都往下砸。假如黄破嘴有震天雷之类的玩意儿,这时候用起来效果最好,可惜他没有,甚至滚木擂石灰瓶都很不够。按这样的节奏,只要第一波刀牌手上城,以双方悬殊的战斗力,这城很快就不用守了。 不过让黄破嘴又庆幸又奇怪的是,四面的敌人似乎并没有上来拼命的意思,总是浅尝辄止,打一阵就走,他始终没搞清楚哪一面是主攻部队,只能左支右绌,处处被动。 事实上四个方向都是佯攻,也可以说都是主攻。因为蚁附攻城这种事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张镝根本没打算就这么打下来,主要让新兵们见见阵仗,直面敌人不要腿软。但伤亡必须是可控的,需要恰到好处的退下来。 这样的攻城行动又进行了好几天,每一天每一次都像是真的,但却都不是那最后一击,城中备战的弦始终绷紧,番汉士兵的轮班休整只能取消,全城上下精神与身体上都到了崩溃边缘。黄破嘴自知太平城终将不守,于是做了不知多少次的突围努力,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试图从北门逃到群山之中暂避风头,又试图从东门出城纠合剩余的普里耶人以求东山再起与中兴社周旋,但都没法实现。围城部队外松内紧,连一只麻雀都不让飞过,莫说百十个大活人了。不过大军虽然屡次挫败黄破嘴的突围企图,却并不乘机尾随破城,实在令黄破嘴既庆幸又煎熬。 然后,更煎熬的时候来了。 中兴社围城大军的第四项实战演习开始了。 炮击…… 过去张镝军中的铳炮都是安装在船上用的,正应了那句“御敌之术在于水,克敌之术在于火”,这几乎成了一种惯『性』思维,但火器可不仅仅能用来打船,搬上陆地照样是一种利器,尤其打太平城这样的死城,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五百斤炮搬动还是太沉了,得建议工部造个炮车!” 在张镝指令下,十二门五百斤小炮,两三百门碗口铳都从船上搬了下来。其中碗口铳只有几十斤重,一个人都能扛着走。五百斤小炮却必须要装车拉着才行,两千斤大炮就更重了,这次就没卸下来。 铳炮搬运到位,张镝仍旧不设主攻方向,因为每一个方向都是压倒『性』优势,无需细分了。更主要的是要让每一面的部队都得到锻炼,所以四面平均各置小炮三门,碗口铳七十余门,在城下三百步外架设起来,齐齐对准了城头。 由于铳炮装备的时间并不久,大军中还没有专门的炮兵部队,原先都是工部配备的几十个试铳技师教导正兵营的官兵使用,但如今铳炮多了,势必要让更多的人学会使用。使用办法看着十分简单,就是装『药』、装弹、点火、发『射』而已。不过发炮需要有一定的步骤规程,『药』、子需要定装,先装填定量火『药』包后填入弹丸,再以烧红的铁钎刺入炮尾的小洞点燃火『药』包,开炮以后还必须用沾水的『毛』毡清理炮膛。做起来虽然不复杂,但不按既定步骤的话不仅影响效率,还有很大隐患,毕竟火『药』是很危险的东西。 为此张镝的安排是令四个围城方向上的正兵营来『操』纵铳炮,材勇营也轮流熟悉练习火器的使用,每一门铳炮都至少有四五个人随时伺候着。 第一百十四章 攻城练兵 东粤国灰飞烟灭(下) 开炮了。四个城门方向几乎一起发动。 铁丸和石丸毫不留情的往城上砸去,铳炮的声势巨大,正如几百个响雷一同炸响。 黄破嘴能在十几天的围城战中坚持下来实属不易,明知必败而顽抗到此时,精神可嘉。但他的精神也终于在炮火的覆盖下破灭了,失魂落魄的往王宫奔去,这时正好一枚炮弹打中了城头的旗杆,将“王旗”打落下来。失去首领制约的番汉兵卒顿时一哄而散,不多久,城头守军就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人。 贵族们逃到自己的家里关起门来,守着自己的妻妾财产。番兵番民和番奴们四散奔逃,还有『迷』信的跪地祈求上天息怒,不要把火雷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至此,太平城已经不设防,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下了。 几处城墙早就塌了几个角,四面城门则已经变成了一堆碎木。不过炮击仍在继续,张镝并没有叫停的意思,似乎带来的几万斤火『药』不用尽是不会停的。 材勇们需要这样的实践机会,火器将会在中兴社武装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每个战士都要尽快的熟悉它。这是真实的战场,最好的练习场所,尽管优势占尽几乎让人忘记了实战的紧张感,但也比在校场中的呆板练习要真实的多。 炮击从辰至午,打了大半天的时间,期间铳管、炮管发红,不得不中途停了几次。最终每门铳炮都至少打了几十发弹『药』,大部分炮弹都是朝着城门和城墙,所以城中的番汉百姓倒不至于死伤太多,但这座城池已经彻底打烂了。 张镝用这样的方式,除了训练自己的军队,更是一种宣示,宣示着中兴社大军的强大武力,想必经历过这一遭的人们,无论番汉,再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妄图造反了吧。 望着烟尘未息、崩坏残破的太平城,张镝微微叹气,下达了进城命令。 “各营从四面进城,安抚番汉百姓,不得擅杀,放下兵器的都准予投降!” 城中唯一可能还有抵抗武装的应该就是王宫了,所以张镝又下了一道补充命令:“放决死营进入宫城,务必将黄破嘴等罪魁拿来,但也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放火抢掠!” 正在此时,宫城南侧方向却腾起浓烟,火光冲天。 莫不是那些残兵败将狗急跳墙把宫城给点了? “速去查看!一要抓住贼首,二要防止火势延烧!” 两个决死营兵分两路,祝英枝带甲营进北宫搜查,吕三彪带乙营赶往大火笼罩的南宫方向。 宫城中的番奴们逃跑一空,没来得及跑的则四处躲藏,躲不了的则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的祈求饶命。 祝英枝事前得了严令,不准滥杀无辜,所以对这么些无关紧要的奴隶本就没兴趣动手去杀,抓了几个『逼』问黄破嘴的下落,但双方言语不通,一方是急躁、另一方是恐惧,更没法交流。 也罢,那就带兵朝着宫城深处,逐一搜索过去。 这宫城有一百多间房子,差不多是中原一个大户人家的规模。大殿不是按照中原传统的坐北朝南形式,却是坐东朝西。而南、北两块区域差不多都算后宫范围,黄破嘴和黄猴子各占一边,不过外人不知道这两人是如何划分后宫范围的。 嘭~随着一声巨响,一处宫室的门扇被祝英枝长腿一蹬,立时破裂,往里翻飞。 落日夕照正好从翻倒的门扇之间映『射』进来,让这个阴暗了很久的宫室变得亮堂了。没人知道,几个月前这里还是陈三甸的寝宫,黄破嘴就在这里杀死了它曾经的主人。 宫室空『荡』『荡』的,但祝英枝却感觉到这里头肯定有人,撩开帘子,一股怪味儿就冲鼻而来。帘内有一张大床,往床底下一探,一把就扯出一个人来。这人穿着极不合身的绣龙王袍,瘦的跟猴似的,帽子也不知掉哪儿去了,『露』出黄兮兮的稀疏头『毛』。被扯出来时满身的酒气,而且似乎屎『尿』都失禁了,难怪那么一股子臭味儿。 “别杀我!别杀我!孤啥也没做……”祝英枝抓到的是名义上的东粤国王黄猴子,她并不认识这么个瘦猴,而且她的任务是抓捕黄破嘴,与此人无关。但一种没来由的厌恶,让她忍不住拔出刀来。 “别……别别杀我!女侠,孤封你做贵妃……不,封你做王后!别杀我!”待看清了抓他的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黄猴子惶恐之间口不择言的求饶,但这番“封官许愿”真不对味。 “什么玩意儿!?” 祝英枝脸『色』一冷,又是一阵嫌恶,一刀子下去,那猴头就飞出了几丈远。 搜索全城,并未找到黄破嘴的影子,祝英枝在北宫杀了个穿黄袍的瘦猴,估测是黄破嘴的兄长黄猴子。而吕三彪则在南宫的大火余烬中找到了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让俘虏辨认,从身形和未烧光的配饰上看出似乎就是黄破嘴。也就是说,黄破嘴大概是畏罪自焚而死了。 除了两个罪魁,入城行动并没有过多杀人,严明军纪同样是这一次“演习”的重要内容。张镝带兵素来厚赏重罚,只要遵守命令,战胜之后每名士卒都不会亏待,但若擅自行动扰民害民,损害全军形象,惩戒起来也绝不手软。对此,正兵营随张镝日久,觉悟当然最高,进城戒严后就不会有人滥取一粟,滥杀一人。材勇营在这样的环境中严格训练出来,也不会明犯军纪。决死营是相对比较难管的,不过严令之下也没有太出格,因为军纪也列为两营竞赛的内容之一,祝英枝和吕三彪如果不想被扔到深山里做苦力,也就不敢随便『乱』来。 一万大军行动如一,不需要以杀戮和抢掠彰显强大,却比那些最残暴的军队更有力量。威压之下,城中三千多番汉兵卒几乎未加抵抗就全部投降,都被集中看押于一处。张镝又下令躲藏者交出兵器自首可以免罪,顽抗者格杀勿论,于是躲在家中的汉人“贵族”们也都出来投降了,全城一夕而定。 两王身死,全城抵定,标志着历时三个月的“东粤王国”已经灰飞烟灭了,黄破嘴兄弟炮制出来的这一场闹剧也就可以收场了。 第一百十五章 移民实边 太平城太平之政(上) 最近一年是吕宋的多事之秋,太平湾周边的番民们见证了这块土地上百年不见的大变『乱』,这些变『乱』都是从遥远的西边大陆上带来的,那里据称有一个叫做“宋”的大国。先来了一位陈大王,强势一统了周边几十个部落,让羸弱的普里耶人战胜了强悍的塔蒙人,还将塔蒙人在内的所有后进部族都抓为奴隶。 才过了半年,更多的宋人来了,其中有一位黄大王,把陈大王打败了并且杀死了他,成为了这片土地新的主人,所有的部落都要听他的。 又过了几个月,忽然来了数不尽的大船,数不尽的人。这些人还是从“宋”这个地方来的,据称是一个张大王。张大王比黄大王和陈大王本事都大,大一百倍,人也比他们多一百倍。而且张大王还能指挥天雷和地火,能将所有不知敬畏的人们烧成灰碳,他只是用手轻轻一推,那十个人高的石头墙就倒下了。 传说总是越传越玄乎,张镝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之间成了此地番民口中天神一样的人物。太平城的大战击毙了上千番兵,让各番部无比震恐,但战后城内外的各番部却未再受什么损害。番人敬畏强者,而且这新的强者一点也不比前两任更坏,所以人心很快就稳定下来了。 拿下太平城,张镝做的第一件事是废除“贵族”制度,只留用了部分懂番语的汉人帮助大军宣谕番民。番民之间的等级也就此取消,各部平等,将数万奴隶都释放为民,统一安置。陈三甸和黄破嘴所征召的数百后宫有家的都放归本家,没家的也都暂时集中安置。 在留用汉人的协助之下,一万大军全部投入到安置番部和释放番奴的行动之中。本地番人在陈、黄两朝的收拾下已经十分老实,张镝倒也不用多『操』什么心。而且当前一万大军镇守,四五万番民就算不老实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 不过大军压服毕竟只是一时之计,若要保证吕宋的长治久安,则还需成熟的治理方法。张镝的办法是移民实边,以汉化夷。 现中兴社治下有民四万余人,贸易、屯垦、军事等各条线上一分之后,人手并不是特别充裕,但紧巴紧巴抽调出一万来人还是可以的。张镝初步计划从清白民中抽调整家整户的一万人左右移民吕宋,与本地番民混编。混编的方式是大散居,小聚居。也就是一万来人散在四五万番民之中,而分到各个部落中的汉民则又有所集中。混编后的番汉聚落采取和流求一样的管理办法,即牌甲法和三级兵制。 牌甲法中主要以汉民担任保长、甲长、牌长,近似于汉人贵族管理番民的方式,但更加平等友善一些。牌甲法比贵族统治高明的地方在于融合,一万汉人用先进的文化和先进的生产力逐步地归化四五万的番民。更重要的是,牌甲法让所有番汉百姓都成了中兴社治下的编户齐民,能够将统治的触角真正深入到每一户每一人,相当于一下可以多出几万的有效人口。这比此前落后低效粗放的奴隶制度不知高级了多少。 而牌甲法管理的一个重要保障就是三级兵制,第一级的正兵不需太多,只在太平城中留守两个营足够了。第二级的材勇则在城内外各混编的番汉保甲中全面实施,材勇的拣选以汉民为主,汉民不够的再择番人补充。第三级的民勇则与流求采用一样的训练办法,番汉一体受训,每月一『操』,农闲集中训练。 其中留守太平城的正兵受张镝直接选派,一年或半年可以轮换。材勇则由正兵营训练,但调动必须通过兵部的调令或总理的手令,其他人不得动用一兵一卒。这么一来,任何一个保甲有事,城中正兵都有足够的力量弹压。反过来,就算城中政变,中兴社也可调动各番汉保甲制约正兵。那么像陈三甸这样胆大妄为之人就不会失控,或者黄破嘴这样心怀叵测的人也就不可能得逞。 计定了吕宋的大政方针,张镝随即连下了几道命令。 首先令户部从速安排移民,为防止大军一撤后方又生『乱』,在一万汉民南下稳住局势之前,张镝还不能撤兵,顿兵在外劳师糜饷终归是不好的。张镝已经安排一半军队回船流求,剩下的一半也应尽快交接,十几个材勇营也好都回去恢复生产。 其次令吏部选拔一批事务官一并南下,吕宋的人口和面积都大于流求,而且治下番人众多,若没有大批合格的管理人员,施政难度无疑是极大的。战后经筛选,张镝已经尽可能的留用了众多陈、黄王国时期的“旧贵族”,但一方面这些人的可靠『性』不如流求考选的事务官,数量上更显不足,要论质量就更次了,一百个人当中估计也没有几个识字的,唯一的优势是对吕宋的熟悉程度更高一些。 按照张镝对治下百姓的精细化管理要求,要统治好五六万番汉民众,至少需要三四百名事务官,即便筛选留用一百名旧人,起码还需要二三百人。流求第一次考选的事务官总数还不到三百,就算动员其中的一半南下,也还需要再招募一百多人,那就要矮子里面拔将军,放宽点要求,把上一回落榜者再招进一批。这让张镝再一次深切的感受到人才的匮乏,看来礼部的学堂教育真该尽快办起来才是。在给叶承的手令中,张镝提议给自愿南下的事务官一些优惠政策,薪俸上可以加一级,有家属子女的可以随同安排,简拔升迁上可以优先。 另外,对其余的各个部门除了要各自动员事务官南下以外,也都有命令下达。医『药』部长兰生这回跟随在军中,战后已经带医『药』部就地筹办中兴『药』局分部。贸易部则重新启用被黄破嘴扣留在此的邹富贵等人,利用旧班底恢复贸易站的经营。礼部也需谴人新建一所番汉学堂,工部则需要参与吕宋的一大批新建工程。 第一百十六章 移民实边 太平城太平之政(下) 打天下易,治天下难。收回吕宋容易,保证长治久安难。对于吕宋的一应政务,在细节上的东西都比较好办,按照既有制度,一一列出,等到移民和相应的事务官到位就可以了。但这么大一块地盘,必须有一个人代替自己统领全局。 谁来执掌吕宋的大局呢? 随着地盘越来越广,权力越来越大,用人的问题也就越发需要慎重。收复吕宋后,摆在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此地主官的人选。 要说张镝手下兼通文武的治政人才,一个是刘石坚,另一个就是叶承。但这两人作为左膀右臂,张镝更希望能将他们留在中枢。第三个人也就非张鲁振莫属了,身兼兵部部长和台员总管两个重要职位的张鲁振曾随同张镝第一次下南洋,又曾环岛探索流求,还是奠定台员的干将,说他是中兴社的开拓大将并不为过。张镝一纸命令,决定将其调来吕宋担任总管。而他所留下的职位空缺则依次递补,将徐奎转正为兵部部长,台员总管一职则由澎湖的李大安接任。 张鲁振有大局意识,勇于任事,接令之后必会即刻南下。但此人的缺点是武略有余、文治不足,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镇住场面,却不堪于治理政务的繁剧。那么就需要一个辅助的人选,这个人选倒不用发愁,是现成的,便是那土生唐人李若愚。 围城之战,李若愚被黄破嘴当作救命稻草,到张镝营中当说客。初见此人,张镝便觉得这是个吕宋岛上难得一见的伶俐人,谈吐清楚还识时务,求和虽然不成,却把自己给推销出去了。张镝让他进城躲好了,保住小命,还有后用。结果大军进城,他就很听话的来求见了。张镝训戒了一刻钟的时间,也问了他有关陈、黄治下吕宋的各种问题,李若愚能够对答如流,可见是个有心人,做过一番功夫。 张镝从来不歧视投诚之人,只要能用心做事,就愿意委以重任。吕宋用人之际,李若愚的自我表现也甚为得体,于是这个曾经被黄破嘴临时任命的所谓“东粤国国相”,成了正儿八经的中兴社吕宋地区二把手。有赖于他对本地番汉情势的熟悉,将来的一把手张鲁振想必也需要多多倚仗于他。 又过了半月之久,张鲁振依令带着紧急调配的第一批移民二三千人和一百余新动员起来的事务官先行南下,剩下的民户、事务官、物资还要后续分批运送。 …… “杨兄也是去应募的吗?据说总社这次至少要招两百人,机会很大啊!” 流求自新城外,几名年轻人相聚议论,结伴往城门而去,城门口已经张贴了吏部发出的第二次招募事务官公告。 “正是!我听王小官人说,去吕宋的事务官全都吃双俸,职务提升一级任用!”这被称为杨兄的,姓杨名董,字朝明。他口中的王小官人即是王希文,过去在泉州设招才科的时候,刘十九将其妻弟王希文、族侄刘五四拉来搭伙,是招才科最早的班子。如今招才科并入吏部,地位显赫,刘、王等人水涨船高。船工出身的刘十九被尊称为官人,王希文则成了王小官人。 杨董是王希文的私塾同窗,两人算是难兄难弟,学业都不怎么好,成年以后体力活干不了,文字活儿又不太称职,耽搁着没个好营生,连个婆娘都娶不上。王希文被姐夫提拔,进了中兴社的系统,至此飞上枝头,混的风生水起,顺带着就在招才的时候把个落魄的老朋友杨董也招了进去。 杨董到流求以来,仍旧算不上得志,只是在淡水河口的贸易商社中记个帐,做个小小店员。上一次中兴社招考事务官,本来是大好的机会,但他却轮到去泉州进货,错过了考选,回来得知懊丧不已。好在有老同窗王希文在吏部做事,这回新的招考公告出来,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了。而且本次考选待遇优厚,似乎机会比第一次还要好的多。或许上一回错过正是天意,是福不是祸,杨董不禁踌躇满志,向商社告了假,就匆匆往自新城赶来。 路上遇见几个熟人,是在泉州一起被招才科招来的,其中就有方才喊他杨兄的那位,姓曾,单名一个达字的。 这曾达其实从父祖以来就是木匠手艺传家的,自小也就描摹过漆木物件上的几个大字,自己的名字也未必写的全。可上回招考竟也动了心思,报了工部的事务官,结果在“身、言、书”三科中直接在文字这一关上被淘汰下来了。 自那以后,曾达却来了劲头,正经想读书了。因他在淡水河口商业区开了一片木匠铺子,与杨董的商社较近,故而常来请教学问,其实也就是三岁童子的启蒙读物。学了这么点时间,想必也就斗大的字认得了半箩筐,但这回新招事务官竟又积极的来了。 路上遇见,杨董本待当作不认识先走过去,但曾达却远远的认出他,并叫上来了,面子上驳不开,也就停步寒暄几句。但在心里,杨董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清高和矜持,他自信这一回招考必能考中,像曾达这样的半吊子其实是让他有几分不屑的。 “不过要远去吕宋,听说有一千多里远,水路要走七八日,蛮荒的很,这事务官也不太好当吧!”曾达提出了自己的忧虑,陌生的地方总是让人忧虑的,流求虽远倒也习惯了,偶尔也可以随船回一趟泉州,但吕宋的情形却是模糊的,要去那里还真让人有些疑虑。 “你可知道一年前,就这自新城也还是块荒地吗,现在你看,哪里亚于中原州县了?”对于曾达的担心,杨董心里腹诽,这木匠还真觉得自己是块料子,能考上事务官了?他对中兴社的前景是很有信心的,只要考上事务官,必能有所成就,何况自己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流求和吕宋又有什么区别呢! “也对,想必用不了几年,吕宋也成了王道乐土,那时咱们这些先去的,升个科长、曹长大约是不难的吧!” “我看曾兄可不仅做个科长,说不定就是部长、总管了咧!”对于曾达的幻想,杨董忍不住调侃一番,不过曾达却不以为是调侃,嘻嘻笑着心驰神往了。 “哦,对了!杨兄知道吗!礼部要办个姻缘大会,据说只要选中去吕宋的事务官,就可以优先参加这个大会,去礼部相亲,让巾帼营的小娘们隔着帘子挑夫婿,这可真有“榜下捉婿”的意思了呐!” “榜下捉婿!?”杨董悄悄回味着这四个字,心中不由的一动。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了,孤贫无依,是该找个女人过日子了。中兴社什么都好,不过就是男多女少,找个婆娘太不容易,如果这回中了,真的“榜下捉婿”,岂不是好事成双,这日子也就圆满了。 第一百十七章 德才之辩 事务官选拔考试(上) 杨董、曾达等人结伴进了自新城,一路到了城北新落成的总社官署,事务官招考便设在此处。 这官署气派非常,大门有三间五架,用硬山式建筑,正厢房屋广可十余间,进深不知有五重还是七重,总房数该不下一两百间。大门往里依次有有照壁、仪门、大堂、二堂、三堂门、内宅门等,三堂之后为官邸和吏宅。 “我的乖乖,这比知府衙门还威严一些呢!”木匠出身的曾达对建筑也知晓一些,见这总社官署的气派,不禁感叹起来。 杨董也感到肃然,更坚定了考取的决心,中兴社的官也是官啊。 出了仪门,迎面就是总理署大堂,高峻威严,气势宏大,是总理宣讲大政、教化百姓、接见官吏、处理重大公务的地方,其东西两侧分别是总社八个部门。左侧依次是吏、户、礼、刑四部,右侧依次是兵、工、医、贸四部。 此刻大堂前热闹非常,报名考选事务官的人不下上千,较之第一次甚至更多了一些。公告下达后,不论多远的营、保,都有人赶来参选。因为事务官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新录用者享受的薪俸称为一个“全俸”,按月支取。其标准大体上比一个壮年男子一月所得还要多一点,要知道泉州招来的劳工都能获得每月最低五贯的酬劳。一个“全俸”折成铜钱差不多是七八贯到十来贯,以钱、粮和布匹搭配着发放,贸易的盈余用品或者总社收来的肉脯等番物有余时也会作为“全俸”的一部分发下。 总的来说,一个事务官的身份,只要用心做事,养活一个三四口之家是没问题的。若做得好,升了科长、曹长,则可以领一份半的“全俸”,更加衣食无忧。最主要的是一般的事务官及其家属都可以留在城中,不必像普通民户,要分配去乡野屯垦,甚至到百十里远的荒山野岭去拓荒、开矿。 虽然中兴社一向来鼓励各行各业地位平等,但事务官有那么多的好处,自然是每个人都想当的,加之读书人素来宣扬学而优则仕的官本位思想,更让人对事务官的地位趋之若鹜。 杨董来的不算早,只见每个部门都排列了长长短短的队伍,其中吏部和户部排的人最多,两列队伍都蜿蜿蜒蜒盘到门外去了。礼部和医『药』部人最少,约『摸』二三十人罢了。杨董犹豫了一下,吏、户两部固然是最好的,若要比冷衙门和热衙门,那么这两部显然是最热的,想必权力油水都最大,但竞争这么激烈让人有些望而生畏。看到贸易部前面的人不多不少,大概六七十人的样子,杨董想想自己一直在商社做事,是不是报贸易部算了。 这时堂前的小钟被当当当敲响,吏部部长叶承出来宣布考选规则。各参加考选者凭着自己的身份牌去各部登记姓名,报名结束后统一进行文试,初试合格的参加身、言面试,试后张榜公布结果。 吏部的几十个事务官负责本次招考的报名工作,分别到各部厢房前的长方桌后坐定,开始登记名册。 杨董看见王希文就陪在叶承身侧,这时也看到了他这个老同窗,很自然的朝他笑了笑。正准备去贸易部排队的杨董又改了主意,心想自己在吏部有人,做事总会方便些。而且考吏部的人虽多,但看去都是些半吊子的货,自己定能胜过他们,于是他往回挤了出去,排到了吏部的队列尾部。 等了不知多久,看天『色』都要晌午了,终于轮到了杨董,他把自己身份牌递上去,大方桌后面的事务官接过后就往一张统一格式的登记文书上抄写起来。 姓名:杨董。籍贯:泉州。年龄:二十二。体貌…… 这身份牌是中兴社编户齐民的重要依据,以结实耐用的竹木片制成,上面刻写持有人的姓名、年貌、主要特征,还有所在保、甲、牌,或营、都、队,以及时任营、保的主管名字。户部不定期检查身份牌持有情况,遗失损坏必须及时补上,否则按律惩戒。这次考选事务官也规定了以身份牌为登记依据,杨董随身带来了,所以十分方便。 登记过后,吏部的事务官给了他一根写着号码的签子,让他午后去一号考棚应考。 考棚是临时搭建的,内放置了一排排的桌椅,笔墨纸砚是统一安放好的,各应考者只需按照签子上的号码各自对号入座即可。 当当当……又一阵钟声,第一场文试要开始了。 场中应考者都安静下来,杨董也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这中兴社的考试,考的是“身、言、书”三科,其中要紧的还是第一场文试,也即是“书”这一科。只有过了文试才有资格进入“身、言”二科的评判,也即是看你的年貌和谈吐,只要不是太歪瓜裂枣,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是能过的。只有“书”这一科,考的是真材实料,但杨董问过王希文,也问过上一科的中试者,得知文试题目都是极简易的,大约就是一篇策论。只要文字还算通顺,道理不太乖谬,就算得上优异了。 文试并不发下题本,而是由两名事务官取来一份大卷轴,打开之后悬挂在试场正中央,只见卷轴上写着十几个大字,想必就是试题了。 “德才之辩,选贤惟才与选贤惟德。”一名事务官声音洪亮的唱读了一遍试题,本场考试也就是从德与才两个方面写一篇策论文章。 杨董略略思考一番,胸有成竹的下笔写起来。 “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试题中规中矩,杨遵的文章也做得四平八稳,上千字的策论也就说明了选人需德才兼备,并以德为先,这么个浅显的道理。 杨遵好歹是参加过州里的解试的,虽然屡试不中,但对于考试的套路是了然于心,这次文试虽然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自信比同场中还在抓耳挠腮的大部分应考者不知要胜出多少。看整个试场中,像自己这样的“正牌试子”凤『毛』麟角,大约多数都是半路出家的冒牌文人,写自己名字都歪歪扭扭,更遑论写出一篇完整的文章了。流求本就缺乏读书人,第一次招考已经选拔走一批,这第二批的质量也就可想而知了,无怪乎杨遵的自信。 在此感谢书友“狂舞赢”的支持和鼓励,让我更有动力写下去! 第一百十八章 德才之辩 事务官选拔考试(中) “恭喜杨兄,初试优等,胜利在望啊!” 文试之后第二天,大清早上,杨董刚起来整理货柜,隔壁开木匠铺子的曾达便赶来报喜讯了。这结果当然在意料之中,所以也不见得多么惊喜。 “曾兄想必也优胜了吧!”杨董本是开个玩笑,像曾达这样的半文盲纯粹凑热闹去的,肯定文试就被刷下来了。 不料曾达却兴冲冲答道:“愚弟也拿了个优等,正好来凑杨兄同去参加覆试!” 听闻曾达这样的半吊子也都得了优,杨董的喜悦之情顿时被浇灭了一半,心中暗暗决定,必须拿个头名,才能显出自己的能力来。 覆试仍旧到总社官署报到,这一回到场的人就少多了,大部分人在头场文试中就被刷下去了,不过吏部和户部两个最热的部门还是排了不少人。 本次招考原定计划是每部招收二十到三十人不等。但八个部门冷热太不均匀,叶承便议定多的可以招收四五十人,少的则视情形有多少招多少,像医『药』部、礼部这样的冷门,人数不够时就由人多的调剂人少的,从排名最后的先做调剂。 杨董所在的吏部经过一轮筛选还是到了上百人,曾达报的工部刷掉的比例不大,但也只有三四十人,而医『药』、礼部更只剩寥寥十几人的样子。据称覆试的淘汰率是五成,去一半留一半。那么吏部和户部至少都还能剩下五六十人,占了总名额的一半,名次在后的估计要调剂出去不少。 覆试采用面对面交谈的形式,由各部部长和几名高阶事务官亲自主持,也即是考官提出一个问题,应考者自由回答,以此评判该人的言谈举止、学识修养能否胜任本职。 八个部门的门都开了,除了去吕宋未回的医『药』部部长兰生由其他医官代替,其余七个部长都在内堂组织覆试。 按照流程,覆试并不是全体应考者同堂参选,而是按序号一个个入内面谈。杨董的报名序号比较靠后,所以一个多时辰后才轮到。 走进吏部内堂,正中央坐着的年轻人就是部长叶承,两侧还有五六个高阶事务官,杨董的老同窗王希文也陪在末座。 杨董先向叶承行礼,又与坐中诸人略一拱手见礼,叶承也简单回礼示意落座。 坐定之后,叶承便口述一题,题目十分简洁:“试议贤才之意。” 题目与初试的策论一脉相承,都是关于选人用人的,吏部的本职就在于此。这与杨董的预先准备不谋而合,甚至直接可以将昨日文章中的内容背出来用,于是他朗声作答: “贤才乃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夫才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圣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 回答一气呵成,没有什么停顿和支吾,内容上也有礼有节,而且还不显得啰嗦累赘。堂上的叶承等人听得连连点头,『露』出满意之『色』。 回答完毕,在事务官引领下退出内堂时,杨董隐约听见里头有人议论赞叹:“这就是文试第一的那个杨董,名不虚传,难得难得……” 至此杨董才得知,上一场文试自己就是第一名,看情形这回时稳中了,取个头名大概也不难,不禁暗喜。 “杨兄春风满面,想必是已有成算了!”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又遇见了邻居曾达,杨董便上前寒暄几句。 “曾兄看来也不差,想必是对答如流的。” “对答甚么?考官不是要求不许喧哗、不许言语的吗?” “咦?那覆试时曾兄是怎么作答的?” “做了个木托!” “做了个木托?甚么木托?”杨董听得一头雾水,越来越糊涂了,这曾达参加的到底是什么考试啊。 “初试时画的图纸,覆试就让咱照着做出来,我就做了个木托。” 原来这工部的考试与吏部完全是两回事,初试的时候,用的也是笔墨纸砚。不过不是用来写文章,而是用来画图,画的还不是一般的图,而是工匠图纸。事务官们抬过来几具火铳放在场上,各应考者可以选完整的一具,或者其中的一部分,依样画下草图。工部就以图纸的形制和精确程度评判高下。 曾达在读书方面只是个新人,但做木工已经是老师傅了,从七八岁起就跟着家人帮工学艺,二十来岁的人已经有十多年的经验,做多了精细木匠活,画图纸也难不了他,这样的考试实是得心应手的。初试的时候,曾达看那火铳的底下有个木头做的底座,像圆盘样子,可以让沉重的铳身左右转动方向,也算比较巧妙的。作为木匠,他自然就选了这木构件作为目标,用手一比划就将大小尺寸记在了心里,依样画了下来,画工精细,初试就得了个优。 到了覆试的时候,考场早准备了各样工具,要求应试者便按本人所绘的图纸制作实物,当然铜铁器件铸造不易,一时之间没法制作,允许用竹木、胶泥之类代替。正当同场应考者对着一堆材料工具作难的时候,曾达早已拿起斧凿砰砰乓乓动手了,小半天时间就做好了与原件几乎一模一样的一个木托,甚至还改装上两个活动的『插』销,使得那铳炮的炮身不仅能左右转动,还能上下调整角度。走出试场,曾达也是一身轻松,心里觉得这份活计做得还不错。 事务官考试竟然考的是百工匠作,还要当场实验。这在杨董看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也难怪他这木匠邻居可以进覆试了。想必其它各部也是如此,医『药』部莫不是考核望闻问切,贸易部莫不是考核会计算筹么?站在读书人的角度,杨董的心里平衡了不少,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看来自己进了吏部才算正途,才是斯文人的去处,这一步确实走对了。 出于既有的思维惯『性』,杨董当然没法理解张镝的深意,张镝需要的是实实在在能干事的人,而不是一群百无一用的书生。不论今后的办学方向,还是本次事务官的招考,都是秉承着这样一个实用『性』的原则。等杨董等人真正进入到中兴社的管理团体,慢慢的就会明白这一点,也必须明白这一点。 感谢“大黑松”、“狂舞赢”等书友的推荐票。 第一百十九章 德才之辩 事务官选拔考试(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杨董这一日心情极好,前一日的覆试结果今日就张了红榜公布了。杨董的名字妥妥的在吏部第一等第一名的位置上,相当于在大宋的州试中取了个解元,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吏、户两部中选的事务官人数是八个部门中最多的,各达到六十多名,最少的三四个部门加起来还没其中一个部门多。所以这两部的中选者就被分为上中下三等,每一等大约各有二十来人。上等的可以直接任用,中等的则根据个人意向量才取用,可能留下也可能调走,下等的就没办法,只能等着调剂了。按照事先计划的各部门编制名额,人数多的部门需要将超额职数匀到人数不足的部门去。 杨董作为上等头名,自然不用担心调剂的问题,只待吏部的正式通知下来,办好手续去上任就是了。得知他高中,熟人们都为他庆祝。商社的上司和同事们凑起来给他包了一个丰厚的红包,远近认得一点的朋友也都携礼来恭贺,连时常到店里进货的番人小贩也带点土产来作为随礼。 杨董在流求没有亲人,人际倒也简单,在泉州客商新开的饭馆里请了两三桌宴席,新朋旧友一同热闹了一场,也便算做过了人情。回到寓所,却忽然觉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想起自己父母兄弟都远在泉州老家,当初因为诸事不顺,一无所成,自己就是与家人拌了几句嘴,负气出走来到了千里外的这个孤岛。来时也暗自决定,在海外闯出了名堂,再回去好好奚落一番,看谁还能说他没出息。不过出了远门才知冷暖,当初与家人怄的气早已经消了,现在最盼望的就是一家团圆,只想等自己站稳脚跟,就把双亲都接来享福。 这时又想起隔壁小木匠曾达说过的“姻缘大会”的事儿,这人满嘴胡邹,也不知道这事有没有个准,若果真有相亲的事儿,能了却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那就真的无憾了。父母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亲事,过去因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学业又没有长进,加之家道中落,几年来都没能说上一门好亲事,如今若通过这个机会求得好姻缘,家中二老不知要多么喜悦,那才真叫一个双喜临门呢…… 想了半宿,不知到了几时才沉沉睡去,正做着美梦,杨董忽听到房外有人喊他。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这一觉睡得好。 起床开了门,原来喊他是邻居曾达,此人凭着制造技艺,也以优等成绩考选了工部的事务官,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因与杨董一起中的试,所以自以为有“同年之谊”,有意走的近一些。这回他来又有好事登门,便是那“姻缘大会”的消息。 杨董才思量着这件事,马上就有消息来了,可不就是心想事成嘛。 “那么这事确实了?” “还能有假!且看我带来了什么!”曾达故作神秘,从怀里取出一物,杨董看时,只见是一封请柬一样的东西。这帖子用上好的温州蠲糨纸裁成,比手掌还长一些,四角还用彩绢包了边,端的精致,但打开了里头却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 “这是……?” “这是礼部统一制作的姻缘大会问名帖子,咱新科的事务官才有,人手一份!”曾达很乐意解『惑』,也很乐意共享喜悦,接着解释道:“只需在这空白的问名帖中写上姓名、年贯、生辰八字,今日未时相亲,持着它去过一遍帘子即可。” “过帘子又是何意呢?” “亏得我问清楚了。这过帘子,就是咱往那场子里一站,高声报上自己的名讳,姑娘们都躲在帘子后面相看你。你再把问名帖交进去,帘内人的传看一遭,有中意你的便将帖子收下。被收了帖子的,嗣后就有礼部的人安排相见,若是看看样貌互相满意,交谈着也还欢心,就去签了婚书,盖上礼部的大印,新娘子就好领回家了……” 这曾达说起来甚是生动,就仿佛是经历过的一般,大约也是加入了自己的想象修饰,把杨董也说的心动不已。即刻磨了墨,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的写到问名帖上去。曾达字丑,也一并让杨董代劳了。 送走曾达,用过早饭,杨董烧水洗沐,细细的修了面,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最齐整的衣衫,出钱到自家商社买了一双新鞋穿上,心驰神往地期盼着姻缘大会的开始。 午后还是凑了曾达一起上路,结伴去巾帼营乡亲。曾达这个人越来越不那么讨厌了,有时甚至觉得他颇为有趣,杨董与曾达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以缓解紧张又激动的心情。 …… 巾帼营甚少有男人涉足,除了礼部曾在此短暂的办过学堂,平常都是禁止成年男子随意出入的,毕竟里头几百个独身女子,多有不便处。 不过这日营中却阳气旺盛,两百多新科事务官除去本来有家室的,集中来此相亲的单身青年足有一百五六十人。 场中有礼部的人导引,各位求亲者手持自己的问名帖,按着顺序一一去过帘,过了之后就都集中到一处大厅等候。杨董忐忑不安的坐了半晌,前头忽然叫到了他的名字,他被带到偏厢,有个事务官把他的问名帖交还到手上。杨董以为自己没被相中,不禁觉得有些沮丧。收过问名帖,却发现上面束着好几个香囊、荷包之类的东西。 那事务官这才开始解释,原来此处待嫁的姑娘们也都关注着文学出众的青年才俊,杨董高中魁元的名头早已传到了巾帼营中,又见他落落大方、面貌英俊,过帘之后竟有好几位姑娘同时相中了他,便将各自的随身物品托寄回来,那帖子上的香囊、丝巾绣、荷包等物显然就是定情信物了。 杨董转忧为喜,一一端详了那几件信物,选中了一只刺绣精美的荷包,上面绣着一个王字。很快就有一位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引来与他相见,正是那荷包的主人王氏,这是个小家碧玉型的姑娘,低首娇羞,还用帕子遮面,只是悄悄看他,眉眼盈盈的。杨董只一眼就万分的称心,觉着是上天赐予他的佳人,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暖意。 “男子杨董、女子王薇,今日牵线姻缘,若双方中意,可同来礼部填写婚书,若不中意,也可听凭另择佳偶。不过决定需要从速,新任事务官三日后就要南下,若不及时可要耽搁了。” “中意!中意!很中意……”杨董看的呆了,直到那导引的礼部事务官发话,才把他的思绪拉回来,忙不迭的答应。那初见的姑娘王薇也红着脸点了点头,小女子毕竟矜持些。 当日两人互换了生辰八字,第二天就一同去礼部签了婚书。杨董的好邻居曾达也牵手一位圆乎乎的颇有福相的姑娘回来,皆是喜气洋洋。 第一百二十章 定吕宋事 戡乱安边可无患 两百多名新科事务官和第二批移民一同南下吕宋,几千人加上大量的物资,把几百艘大船装的满满的。 船队到港,张镝与张鲁振早已在码头亲自迎候。汉人移民和事务官将成为中兴社在吕宋统治的基础,是最牢固的基本盘。至此张镝可以大大的安心,吕宋算是能牢牢地掌控住了,很快就能成为真正坚实的后方。 流求改制之前,中兴社主要还是以贸易拓殖的方式占领地盘,但那是粗放和低效的,远远不能将地盘上应有的潜力挖掘利用起来。所以张镝有意打造一个成熟的统治模式,也即是在流求采取的一系列民、政、军三方面的改革措施。将来这样的行政结构可以用到所有新开拓的据点,台员、望乡石、澎湖等地,在条件成熟时都将建立官署进行统治。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把这些土地吃下去,把土地上所有的力量纠合在一起。 原先张鲁振紧急调来的第一批移民和事务官已经搭好了基本的架子,新到的人便依序安置进去。太平城的宫殿被改为官署,前后两批共三百多人的事务官很快入驻办公,八个部门即时就可以运转起来。吕宋的人口、土地丝毫不亚于流求,实际上是远远大于的,统治的力量当然也不能小,可以说太平城的行政结构就是流求自新城官署的复制版,只不过在地位上自新城有首府的意思,而太平城只是太平分社的官署所在地。 在太平分社官署的统筹之下,借助军队的协助,总数一万余的移民被稳妥的安置到各个番部之中,并基本保持番汉民数在稳定的比例之内。完成这一步就有了实施牌甲制进行编户齐民的条件,在番汉尚未融合的情况下,为保证中兴社的统治稳定,保、甲、牌三级基层管理者肯定要选用汉人为主。其中保长还被列入事务官序列,由分社官署派发一份全俸,选举任用需经吏部、户部、兵部的综合审定。 有了编户齐民的细致管辖,基本就能保证这五六万番汉百姓的稳定。在此基础上又可以实施三级兵制,一夜之间就可多出上万可战之兵,而且只有为数不多的正兵作为常备军力,需要日常供养,太平城正兵定额只有一千而已,供给压力并不大。其余的都是三丁抽一或五丁抽一的材勇,日常并不脱离生产,只是定期训练,寓兵于民,几乎不费一文。而只在农闲集训的民勇就更多了,有几万人就是几万兵,虽然不到极端情况下不会用到民勇,但其常规化的训练也保障了源源不断梯次递补的后备兵力。 有成熟的制度体系,军政之务就可顺利进行。张镝在安置移民,打牢吕宋统治基础的同时,还不忘忙里偷闲给一百余对“姻缘大会”中牵手的新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集体婚礼。 杨董、曾达等新任的事务官是因为吕宋的统治需要而加急考选出来的,南下前只有三天的时间做准备,相亲是加急的,成亲也是加急的,哪里有时间办一个像样的婚礼。 而我大宋礼仪之邦,婚礼更是自古所重,如果没有那么一个仪式,总让人觉得不像是正式的夫妻,靠礼部颁发的那一张薄薄的婚书似乎感受不到那种隆重的味道,这难免会成为他们人生的缺憾。张镝最是善解人意,他深知这些新任的事务官将是中兴社的栋梁,是自己可以依仗的力量,何不满足他们这一点小小的愿望呢。 于是整个太平城沸腾起来,处处张红挂彩。军旗当作彩旗,军号锣鼓奏喜乐,大红胖袄当新衣。还有数百杆盏口铳被搬下船来,不装弹丸只当爆竹用。 东粤国的旧王宫范围甚大,房屋很多,腾出几百间来作为吏舍,打扫干净都分给新人住。 一百多对新人同场成亲,不说后无来者,也可称前无古人。番人们哪里见过这样隆重的礼仪,就是汉民们也是闻所未闻。 一时间万人空巷,远近番汉百姓都来观礼,数万人拥进这个小城,几乎要将它挤破了。 张镝特意令人搭建一处高台,可以让一百多对新人一同行礼。 三千甲士都被调来为这场婚礼服务,他们在脖颈上系了红绸带,站直了排在城中的主干道上,将人群分出了一条丈余宽的路,新人们相扶着慢慢从这人墙中开辟出的路上走过,从摩肩接踵伸头探脑的人群中走过,从千万束好奇和羡慕的目光中走过,新郎们骄傲又欢喜,新娘们温婉又娇羞,一对对偶作天成,直把围观的人们都羡煞。 忽然间锣鼓欢快的响了起来,喇叭唢呐兴高采烈的叫了起来,远处的铳炮也凑起热闹来,小城前所未有的嘈杂,是前所未有欢乐的嘈杂。 这一日,李若愚做司仪,张镝为证婚人,张鲁振总协调。 “良辰吉期最宜婚娶,请新人携手上高台,宜室宜家,福禄骈臻!”李若愚作为司仪,不仅口才好,声音也洪亮,新人们来到台前,他先高唱迎接,依次引导上了台阶。 “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新人拜天地!” “唱随共效于飞乐,佩王鸣鸾百世昌,再拜祖宗!” “天成佳耦是知音,共苦同甘不变心,共饮同心酒……” 拜了天地,吃了合卺酒,才算是真的成了夫妻,当证婚人张镝宣布礼成,证明这一百多对新人正式结为夫妻的那一刻,台下顿时响起铺天盖地的欢呼。无论番汉,都已经被这喜悦之情所感染,一百多对小夫妻更是紧紧牵手,感动的满眼热泪。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这是伟大的时刻。 张镝用这一场婚礼,让初来此地汉人移民们安心,也在共同的欢乐庆祝中赢得番民们更多的向心力,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仪式,更要为吕宋的安定团结创造一个好的开始。 吕宋与流求正如双足,而今两足已经平衡,就可以稳稳站起来了。站稳了脚跟就能登高望远,就能走向远处的目的地。后方趋稳,这一场上万大军征伐吕宋的战役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张镝可以无后顾之忧的收兵北上,去征伐新的、更广阔的战场。 第一百二十一章 矫诏班师 独松关危如累卵(上) “周进这个贼子坏了大事,常州没有救成,我军已经退回独松关。” 十二月中旬,张镝回到了流求自新城,手下事务官送来一份泉州来的飞鸽信筒。这信言简意赅,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不过一看这四仰八叉横七扭八的字,就知道是师父胡隶的手笔。 浙北到泉州,飞鸽只需一日一夜,从泉州来的通信快船顺风三五日就能抵达淡水河口。但因南征吕宋,使得这封信压在案牍之下经过了一个月才到张镝手中。 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了。在这个『乱』世,每一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死去,朝不保夕的人们考虑的是明天还能不能吃饱肚子,谁又去关心一个月以后天下会如何。 大约就是一个月以前。德佑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常州在坚守四个月之后终于陷落,城中十万军民老幼尽被杀光屠尽,知州姚訔、通判陈炤及两万民壮、八千宋军一齐殉国,只有都统制刘师勇与十数骑兵突围而出。 元军进占常州的当日,伯颜便令蒙古都元帅閦里帖木儿攻取无锡,无锡无兵无将,但守臣阮正己倒是个有骨气的,城破之时就抱着县印投河自尽了。 拿下无锡,下一个重点就在于平江了。伯颜已经腾出手来,令招讨使唆都、宣抚使游显、总管杨椿等统领大军压向平江。 平江有文天祥所部守卫,本来还有庆元来的一支勤王兵忠胜军,但因五牧之败与赵孟传闹翻,赵氏已带八千忠胜军回师独松关休整。不过平江的兵力也并不弱,文天祥有着浙西江东制置使、兼江西安抚大使、兼平江知府、兼都督府参赞军事的一大串名头,是为宋庭在前线的重要军事支柱,在平江所领兵马达到五万之众,虽有一大部分是新募义勇,但也不乏能打的赣军和广军。 文天祥已经做好与城共存亡的准备,五万将士同仇敌忾,不免又是如常州那样惊天动地的一场血战,以大宋一贯的『尿』『性』,最终很可能就是孤臣殉节,城破人亡的结局。但事到临头,朝廷却连下诏旨命令文天祥带兵回京,这当然不是朝廷怜惜文天祥的才干,要保全其身。而是大宋的心腹之地受到了威胁,伯颜的三路大军中,参政阿拉罕所率的右路从建康出发,节节进『逼』,分兵连破溧阳、建平、广德、四安、长兴,目标直指临安。 临安震恐,顾得了头就顾不了腚,陈宜中除了令民兵加紧防守余杭、钱塘,就只能紧急召回重兵在外的文天祥所部入卫京师。 平江重地,不可一朝弃守,文天祥请求留守死战,但陈宜中再下严令,必须回师。另外命收拢完溃卒在外岛休整过一段时间的张世杰兼任平江知府,令其带兵前去接防。只不过文天祥前脚刚走,张世杰都还没来得及动身,留在平江的通判王矩之和都统王邦杰就使人向伯颜投降了。于是,重镇平江未经抵抗就落入元军之手。 文天祥的大军回援并没能让大宋喘一口气,远在几百里外的平江丢了也就丢了,毕竟还有一个太湖隔着,更要命的是阿拉罕的右路军,在破了广德以后,兵锋直指心脏。大宋的行在临安几乎无险可守,只剩下一个独松关勉为屏障。 …… 独松关。 此地位于余杭县西北九十里的独松岭上,从天目山向北望,只见一重重的高山和沟涧,绵延达到数百里。独松岭的山路狭窄和险峻,朝东南可以直取临安,朝西北则可以经由安吉而抵达广德。它一向都是江东和浙西两地步骑争夺的焦点,只要东南有事,这便是必争之地。 十一月末,平章阿拉罕的部下前驱,四万户总管奥鲁赤拿下广德,随即攻取安吉,距离独松关只剩六十里地。独松关内,除了守关将领张濡,还有赵孟传为首的忠胜军。不过忠胜军只是客军,从前线撤回休整,原本并无必须坚守的职责。 独松关的守将张濡,年纪已经快七十了,人老了气『性』却不小,就是当初在关下把元朝使节咔嚓一刀砍死的那位。此时他的职衔不高,只是一个团练使。 因为军情紧急,陈宜中就近调配,正式下令让忠胜军严守关口。客军变成了主军,责任推不开了,而且赵孟传身为华文阁直学士兼淮东总领使,在此地官位最高,自然该取代主帅之位,张濡及所属五千余守军也归其节制。 简直要命,大兵压境了又轮到做前线主将,赵孟传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这到底什么运气啊,好不容从虞桥逃回,常州就被屠了,从平江撤退,平江则被占了,再到独松关,结果这里也不得安生,这真是到哪儿哪儿倒霉。 关键时候如果不掉链子那就不叫赵孟传了,收到朝廷诏令以后,他便喊来谋士谢昌元和忠诚部下周进,三个人狼狈为『奸』,大开脑洞,秘密的商议了半天,最终商量出一条“妙计”,那就是将朝廷的旨意颠倒过来。 于是第二日军议,赵孟传当众宣布:“朝廷有旨意,令我忠胜军班师回朝!” “什么!?朝廷下令班师?”大敌当前不进反退,实在匪夷所思。胡隶的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袁镛也几乎惊掉了下巴,大敌当前,竟然要班师回去,这独松关不要了吗? 前一日朝廷信差入关,众人都是清楚的,而赵孟传说的信誓旦旦,不容置疑。谁能想到他会胆大包天,竟敢颠倒军令,诸将只以为朝廷真的下了这么个糊涂命令。 “相公,独松关兵力不足,忠胜军若退只恐鞑子乘虚而入啊!”袁镛不无担忧的劝谏道。 “对,相公,末将也以为我军不能走!”胡隶也出言相劝。 “怎么,都想抗命吗!军国要事自有陈相公运筹,尔等怎知朝廷的深意!我命令忠胜军,即日班师……” 本来胡隶、袁镛各自掌兵权,真要坚持己见那赵孟传也拿他们没办法,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按眼下的意思,显然没有变通的可能,留下了不仅没有功劳,反而要担罪,胡、袁就算忠直也还不愚蠢,总不至于自己往火坑里跳,也只能这么不明不白,退出关外再说。 对此最无助的要数守关将领张濡了,老将张濡还是有一点个『性』的,否则也不会将走到关下元使一刀劈了,但是个『性』不能当饭吃。只要忠胜军一退,凭着关上几千弱卒,几乎就是元军案板上的肉。所以临了他拉住赵孟传的衣袖,跪求大军留下,姓赵的哪会听他的,人家使尽『奸』谋颠倒军命就是为了逃出这个是非之地,怎会为一句哀求就心软了留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矫诏班师 独松关危如累卵(下) 忠胜军出关往东南走了数十里,到了武康县的上陌镇(今属德清县境内),原本说要班师回朝的大军忽然就停在这不动了。此地距独松关和临安都是不远不近的距离,按照赵孟传打的算盘,就在这里停下不动,一方面很方便获知独松关上情形,一旦鞑子破关马上就可以撒丫子逃跑。另一方面,也很容易得到临安来的消息,万一朝中有什么新的动向,立刻可以做出反应,这欺上瞒下两头兼顾的把戏着实玩的很溜。但袁镛和胡隶感觉自己是被牵着鼻子走了,意识到这其中必有问题,愤愤然要去问个明白,但每一次都被赵孟传的卫兵挡了下来,赵氏宣称身体有恙,暂时无法行军。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不尴不尬的时候就病了? “相公顿兵在此是何意思?既已撤出独松关,何不依令回临安?” “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等着在此过年吗?” 对于赵孟传的反常行为,袁镛和胡隶都是深为疑『惑』又深为焦急,要待问个明白时,却连赵孟传的面都见不上。 忠胜军中,要论忠直大义,袁镛为最。要论勇猛善战,胡隶为先。但要论权谋手段,赵孟传才是祖宗。 从官职上讲,胡隶只是一个都统制,袁镛不过是个司户参军。与赵孟传在地位上天差地别,甚至与谢昌元、周进都没法比,”哪怕他们掌握着忠胜军大部分的力量,也没办法取而代之,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当年岳爷爷有天下最强的岳家军,也逃不掉死于『奸』臣秦桧之手的命运。君子制于小人之手,忠臣死于『奸』臣之谋,这就是个无解的悖论。 袁、胡二人,此时都是有力无处使。有一个词叫做骑虎难下,他们都被绑在了赵孟传的贼船上,这个船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但是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想要下船也已经越来越难了。 从胡隶的角度讲,赵孟传毕竟对他有恩,对于袁镛也还有过去的情分在。都没法那么轻易的撕开脸面。要怪就只能怪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他看起来就是那样谦虚谨慎、勤政爱民,忠君爱国人,谁能想到他根子里是这样一个投机分子。 国家末世,人心真的坏了,最坏的就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赵孟传、谢昌元之流,亏得他还是皇亲国戚呢。近些年的表现,大宋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之所以那么烂,就是因为人心烂了。文天祥、袁镛、胡隶、张镝等等良知尚存的人,在这世道上就是异类。赵孟传、谢昌元、周进之类才是主流。说到底,袁、胡、张都是属于辛苦种树的人,而赵孟传就是那啥也不用干,白白来摘果子的人,有风险先把部下推出去,有功劳一把给抢了,要论坑队友,我大宋无出其右。 …… 这里就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假如摊上一个很不靠谱的上司,能力不行,心机却很深,每次都把下属带到坑里,作为下属的你该怎么办呢? 一个办法是另谋高就,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又或者出去单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再或者向上司的上司反映,是金子总有机会发光的! 袁镛和胡隶就遇见了这么一个上司,但是上述三个解决办法似乎都行不通。 第一个,另谋高就,不给赵家人干,那给谁家干?孛儿只斤家?而今中原除了大宋就是蒙元,胡隶袁镛如果要跳槽就只能给蒙古人干事了,那显然不现实,所以第一个办法趴死。 第二个,出去单干,在而今大宋的语境之下,单干就只能是占山为王,从忠臣义士直接掉入『乱』臣贼子的行列中去了,辛苦勤王,血战千里,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那么多儿郎,到头来难道要反而要背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吗。这买卖就太亏了,所以第二个法子行不通。 第三个,向上司的上司提出意见,赵孟传的上司是谁?陈宜中?谢太后?陈宜中与赵孟传是一丘之貉,谢太后是个没主见的老『妇』人,领导的领导,可未必比领导更英明。更何况胡、袁官卑职小,求告无路,反馈岂会有效果,反而会被扣上一个以下犯上的帽子。所以第三个法子宣布无效。 当然,如今还有另一个选择,出海去,自我经营。张镝已掌握有流求、吕宋两块基业,在外岛自立又有何不可? 但有句话叫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虽然基业已稳,羽『毛』渐丰,但说到底,只有中原才是根本。 从现实利益上,不管是张镝胡隶还是袁镛,都不可能置大宋于不顾,在感情上张镝也没法放弃大宋。就算站在一个寻常士子的角度,亡国的悲痛,毁衣冠、丧礼仪的结果也是没法接受的。所以才料理完中兴社的一摊子事,张镝又不得不考虑起那多灾多难的大宋了。 收到师父胡隶的飞鸽传书,张镝意识到形势严峻,从信上可知,常州已失,平江危急,忠胜军退回独松关。而他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情况又和信上不一样了,重镇平江也已经丢了,甚至忠胜军退保的独松关也朝不保夕。 而今后方已然安定,是时候再次北上了。张镝行事果决,就算没有胡隶的信,也不会迁延后方安于做土皇帝的。 记得初上昌国,他与师父纵谈天下,决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当时说的话言犹在耳:“待中国有变,师父便提精锐之师西向以建功勋,徒儿在二岛固守经营转运粮草,若事可成,南北纵横,天下皆知师父之名!” 那一次胡隶听到此语,也曾热血沸腾。他虽只是个武夫,起兵的时候也没想到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东西,只希望在刀枪上搏出个功名,求个封妻荫子,让后人听了都赞一声英雄。但在赵孟传手下,似乎距离自己这个扬名天下的英雄梦是越来越远了。 当初师徒俩定下的计划差不多达成了一半,二岛已经在手,经营后方的目标眼见可以达成。但是一次次被赵孟传带歪了节奏,那另一半的计划搁浅着难有进展,纵横中原的宏伟设想停滞不前。 “镝哥儿见信速来!上陌镇。” 师徒分别两个月以来,胡隶觉得诸事不顺,他不擅长考虑那些深层的东西,是进还是退,是对还是错,委实让人『迷』茫。在这纠结的时候,他很需要一个主心骨带他走出困境,所以想到了用飞鸽传信召唤张镝回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又逢年节 贼婆娘和小女子 师徒之间总有那么一点默契,胡隶的第二封飞鸽传信尚未到达,张镝已然动身北上了。 数日前带着南征吕宋的大军回来后,十余个材勇营全都散回各处,三千正兵中留了一千在太平城,另一千留在自新城。这一回北上不打算带走太多兵力,想要搅进中原这摊浑水里头,多而杂不如少而精。准备就带一千玄甲亲军,另加两个决死营的一千余人,合计二千之数。数量上就与海州分兵时的兵力差不多,其中一千玄甲亲军就是当初第二营的老底子不断优中择优而来,而两个决死营虽说有时无组织无纪律,在整个中兴社也只有张镝驾驭得住,但这些“坏分子”作战却如狼似虎,张镝当然不想真把他们扔到荒山野岭去劳动改造,那样太浪费了,用的顺手后便留在了身边,几乎仅次于那一千玄甲亲军。 二千人搭载二十多艘千料以上炮船,往北进发,时值北风逆吹,多费了一些时日。张镝没打算大张旗鼓的带兵入援,以免过早的暴『露』了实力,毕竟中兴社还没有正式摆到台面上,后方的兵力没在朝廷的账面上,属于私兵的『性』质,所以船队不进钱塘江,而是先到昌国停留,将两千人的主力暂驻于原巡检司驻地。 昌国是张镝胡隶的起家之地,不过其主要人员和功能都已经迁移到流求等地,此时那巡检司仍在,不过只留下两个看门人守着旧时的衙署、营房、校场,看门的仍旧是张镝初次上岛时引路的那位老卒,还记得那时的懵懵懂懂,如今时过境迁,发生了太多大事,让人感慨。 现在的昌国有了新的作用,即北线海贸的中转之地。根据贸易部的北进战略,将庆元作为与泉州、广州并列的关键环节,而地近庆元的昌国也很自然的成为了北上航线中的一个重要据点。去高丽、倭国乃至蒙元贸易都已列入议事日程,过不了多久中兴社的商船就将往来汇集于此。 时间已到了腊月底,年关的味道渐浓,不论穷家富户都张罗着过年,不过张镝挂念军情,想着早到一天是一天,便让徐奎留守,安顿兵马,决定只带自己的几个亲兵先去独松关。张镝还未来得及收到胡隶的信,尚不知忠胜军已经到了上陌镇。 启程前夕,正是小年夜,徐奎带人去岱山集镇上买来了猪羊酒菜,戎马倥偬,也没忘了年节的传统,张镝带兵宽严相济,在这种时候总忘不了与兵同乐。不过想着第二天还要舟船赶路,不便多饮,张镝便推给徐奎照应着,自己早些回去。 回到寝处,张镝却没什么睡意,每逢佳节倍思亲,独自一人的时候,不免想念起父母双亲,还有怀着四五个月身孕的妻子。家人们现在都安顿在流求自新城中,生活当然无虞的,只不过自己对他们的关照太少了一些,在南下料理中兴社的这些日子里,不是忙于各部改制,就是起大兵征伐吕宋去了,虽说在流求停留了一些时日,但却没跟家人好好说过几句话,着实没有尽到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以及作为一个准父亲的职责,张镝的心中是有愧疚的。 “我这么做,值得吗?” 有时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想着自己的追求何时能够实现,自己的一片苦心到底值不值得。 当然是值得的,为了更多百姓的安康,为了中华文明的存亡,为了驱除鞑虏还天下一份净土,自己的目标必须实现,这一场奋斗必须坚持到底。 夜『色』已深,在深冬的清寒里,无心睡眠。 …… “总理睡了,有事明日再来!” “你算什么东西,让开!我要进去,我要和总理说话!” 张镝闭目养神,却忽然听见室外喧哗,似乎是有人想深夜见他,被卫兵拦住了。 既然也无睡意,不如便看看是怎么回事。张镝披衣而起,对外道:“我还没睡,让人进来吧!” 打开门就闻见一股子酒气,随即一个人撞了进来,张镝皱眉扶住,让进椅子坐下,却见是决死营甲营营正祝英枝,这女人喝的有点多,走路跌跌撞撞,双颊绯红,头发有些蓬『乱』,大冷天的额头上却有一层细汗。 “祝营正夤夜来此,有何要事?” “呵呵呵……哈哈哈……总理……”这疯婆娘对着张镝呵呵傻笑,让人不明所以。带兵之人喝成这个样子,让张镝颇有些不悦,要不是今日开了酒禁,非得责罚不可。 “总理……军中无以为乐,奴家来为总理……谈谈心,解解……闷!” “祝营正醉了,该回去醒醒酒!” “哪里,总理不知……不知奴家是越喝越清醒!” 祝英枝说着醉话,手舞足蹈,摇晃着起身,一手就把身侧的灯烛带到了地上,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在这黑暗中,张镝只觉得一个温热的身体缠了上来,起床时外衣是披着的,此时隔着薄薄的单衣,顿时清晰的感到了肌肤的温暖柔软和弹『性』。猝不及防中,张镝没有站稳,绊到了一侧的椅子,便一屁股斜坐下去。 缠在身上的这家伙,不仅柔软而且柔韧,紧紧环绕周身,随之便也一起倒下,一双修长紧致的腿便跨坐了上来。 “祝……唔……”张镝刚要说话,一张湿滑绵软的嘴唇就封住了他的口,粗重的呼吸中能够闻到的,除了一股子酒味,更有一股成熟女『性』特有的气息。 张镝被这狂野的女人突然袭击,整个脑袋都是懵的,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上涌,几乎血脉喷张。只是固有的定力和理智让他清醒,便用力要将身上这缠人的东西推开去。 室内忽然又亮了,原来是门外的亲卫听见动静举了灯笼进来,却只见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少儿不宜。 “呃……总理,没事的话俺就出去了!”这小卫兵很“懂事”的就要掩门出去。 “有事,回来!”张镝总算解放了自己的嘴,气喘吁吁的命令那小卫兵把这娘们拉开。 尴尬了。 “祝营正喝醉了酒,来几个人把她扶回去!”张镝整整衣衫,颇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让亲卫们进来帮忙把人搀回去。 “总理……奴家……也是女人,奴家心里苦……” 祝英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是真的醉了…… 常人不知道的是,就在十五年前的这一天,祝英芝遭受了家中剧变,亲人同日亡故,孤身流落外岛。又在十年前的这个时候,她那土匪丈夫死于内讧,至此她便彻底无依无靠。为了在严酷的环境中得以生存,她不得不变得狠辣、无情,终日戴上沉重而冰冷的面具。这让她看起来比男人还要狠、还要彪悍,但归根结底她也还是个女人,也就借着酒意除去了面具,『露』出柔软的一面。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张镝房中。谁也说不清,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 祝英枝最终没有“得逞”,不过在场之人都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张镝也懒得解释,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 张镝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过往,只知她是个做了十几年匪首的“贼婆娘”,但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应该就是这个世道吧,这个残酷的世道。张镝竭尽全力,就是为了改变它!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存亡之际 困临安坐以待毙 前一日的“桃『色』风波”是一场意外,张镝并未受此影响,祝英枝已经酒醒,又恢复了常态,倒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清晨,徐奎贱兮兮的过来求见,第一句话就是:“总理,昨夜……休息好了吗?” “少废话,有事说事!” “是,船只安排好了,是否上午就出发?还有祝……营正需要随行吗?” “就你歪心思多!有这精神,多想想怎么打胜仗!就按原计划,选十位弟兄同行就是。”小道消息从来都是传的最快的,看来昨夜祝英枝烂醉如泥的从自己寝处抬回去的事儿已经传遍,勾搭女下属的这个锅是背定了。虽然这无关名节,算不上什么作风上的大问题,不过这些小兔崽子敢于编排上官,实在没规没距。张镝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当前正事要紧,不然真要好好教训一番。 安顿好士卒留驻昌国,张镝只带了十名亲卫,身着便装,安排了一只民船渡往钱塘江口。 按照计划,一行人将取道临安去往独松关与胡隶会合,再商量下一步行止。 从岱山出发,颠簸了一整日,到澉浦停船过夜,第二日一早沿着钱塘江回溯,傍晚时分通过贴沙河入临安候『潮』门。一到此地就觉得气氛异常,往年接近年关时各出城门内外都已经热闹非凡了。就如这候『潮』门,因水门便于运输坛坛罐罐,素来都是绍兴等地方的老酒进临安的主要通道,有“候『潮』门外酒坛儿“的说法,寻常时节,每每有酒船划过候『潮』门外,阵阵酒香扑鼻,经水门过中河,一直飘向杭城各处酒家、集市。但这次张镝到此,水门照样拥挤,只是见到的不是向城内运酒的船队,却多是从城内运着各样家当出来的船只,很明显是官员和富户们都在抢着出城。 进了城内向人一询问,却是不好,人人都在说独松关丢了,鞑子已经前驱到五十里外。 张镝心下一紧,担忧师父等人的安危,便谴亲卫们四处去打探。 不到半日,众人都回来了,报告说是数日前独松关上守关兵马与鞑子打了一仗,结果大败,守关将领已经弃关逃了回来,现败军都在城北余杭门外屯驻着呢。 独松关陷落的很快,大约是在十来天前,也即是张镝刚从流求启程的时候。当时元军四万户总管奥鲁赤以步卒佯攻关城,同时又以抓来的乡民为向导,谴精兵从小路前后夹击。独松关中兵马不足,士气低落,一击之下大败亏输,宋军从副将以下被俘斩两千余人,而主将张濡则领残兵拔足狂奔数十里。 由于败的太快,赵孟传不及反应,被一口气逃到上陌镇的败兵冲击,营伍自相扰『乱』,很快元兵紧追而来,乘胜攻击,周进的中军还没开打就逃了,被元军掩杀一阵,损失惨重。胡隶的前军训练有素,倒很快稳住了阵脚,袁镛的后军也互相配合组织了抵抗。元军前锋人数不多,本待一鼓作气,遇到了抵抗后也就不再深入,驻足下来等待后续的兵马。 关口已失,主将已逃,胡隶和袁镛也没法在上陌镇久持,便也后撤回去。胡隶的前军马匹众多,几乎人人都是骑马的步兵,虽则后勤上的压力巨大,但在关键时候有了行动上的优势。在前军掩护下,袁镛的后军也抛弃了所有辎重,故而大部分人都得以安全撤退。 匆匆赶至余杭门外,找到忠胜军驻地,终于见到了阔别数月的胡隶、袁镛等人,见众人无恙,张镝心下稍宽。何、储、李、刘等部将也都欣喜万分前来相见。 赵孟传竟也闻讯而亲自折节而来,满脸亲热,笑呵呵的说道:“砺锋回来,老夫便吃了定心丸了!” 张镝虽礼节不失,但已是看透了此人,只没有将心中的厌恶表现出来而已,淡淡答道:“相公别来无恙!” 当然无恙,这老滑头丢了独松关竟然啥事没有,只是褫夺尚书衔,降级留用,一点不痛不痒的惩戒而已。因为大宋打败仗已经打习惯了,如果打败一场就要重惩一次,那么军中就没人可用了。更何况朝廷人心惶惶,顾不上来追究谁的责任。 独松关守关主将张濡却比较惨,倒不是因为要问丢关之罪。而是他杀元使的事发了,当初他杀死元庭使节工部侍郎严忠范,因彼时形势还没那么危急,杀使之事并未受过,陈宜中为鼓舞士气甚至还升了他的官。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元军大兵压境,大宋朝危在旦夕,便旧事重提,借了张濡的脑袋去讨好元军,希图让蒙古人看在自己态度端正的份上暂缓进兵,也是病急了『乱』投医,成了笑话而已。元军岂会领情,白白寒了将士们的心而已。 张濡的死没什么意义,但却无意间给赵孟传带来一个好处,那便是可以将黑锅使劲往死人头上扣去,独松关战败之责更可以撇的干干净净了。 忠胜军败回之时,文天祥也早已撤回临安,而张世杰回援平江不成,也只得回兵退守。当此之时,赵孟传的忠胜军所部七八千人,仍号称两万。文天祥部实有三万人,张世杰部有五万人。三部主力近十万人,加上各小股勤王兵马,及临时征召的壮丁民勇,临安城聚众达到数十万人。 文天祥与张世杰会商,分析形势以为:“而今淮东仍在大宋手里,闽、广等地都还保全,而元军三路进兵,尚未合力,不如聚集全军与敌血战。敌人远来不过是靠着长驱获胜的锐气,一旦受挫,后劲不足。再以两淮兵力切断其退路,则大宋犹有反转形势的机会。” 文、张二人将所议之事写成表文,请求出兵,却被陈宜中一举否定,所谓:“王师务宜持重,不得浪战!”并以谢太后的名义下令,一兵一卒都不准出战,以“大局”为重。 “持重,持重,大好河山都被持重没了!”张镝在军中听了朝廷动议,愤懑难平,与其坐以待毙,何如奋死一搏呢! 所谓大局,不就是委曲求全,不就是被动挨打吗?谁曾想到了此时,陈宜中还一味想着求和呢,与虎谋皮,可笑!可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宋药丸 得小儿失也小儿 陈宜中既然不肯决战,临安城中的百万军民都成了摆设,大宋朝最后的命运都被寄托于和谈上。 第一波使者以工部侍郎柳岳为首,赶往无锡的元军行营觐见伯颜,柳岳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实人,唯有哀求乞怜而已,敌我形势如此,除了哀求也实在没有他法。 元军大帐众将云集,正好炫耀一下武力。柳岳进内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边哭边请求:“今我大宋太皇太后年老,而嗣君幼冲,尚在衰绖。自古礼不伐丧,贵国何为兴师?况此前背盟之事皆出于『奸』臣贾似道之手,如今似道已经伏诛,恳请贵国恕罪退兵……”意思是我大宋上有老下有小,真的很可怜,过去有不对的地方全是那死去的贾似道干的,请求元军行行好,放咱一马。 太逗了,当打仗是春游,心情好了想回去就回去了吗? 伯颜当然不会同意,怫然作『色』道:“汝国杀我使者,所以兴师问罪。想要我退兵,只有纳土归降而已。三百年前,钱氏纳土、李氏出降,不都是汝国成例吗?从前赵家就是从小儿手中夺天下,如今也要失之于小儿,这是天意,何必多言!”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三百多年前,太祖赵匡胤从柴家孤儿寡母手中取了天下,而今这天下看样子就要在老『妇』幼儿手中失去了,岂非莫大的讽刺。 这一幕多么的熟悉,那时候,大宋王师围金陵,南唐后主李煜遣大臣徐铉入朝,也是这样向太祖跪泣哀求:“南国无罪,何故大兵压境?” 太祖多么霸气:“不须多言,江南也没什么罪过,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言犹在耳,只不过换了对象而已,如今在卧榻之侧的成了大宋自己,这卧榻已经被蒙元抢了去,别人睡不得了。 柳岳无言以对,只能学『妇』人作态,以哭来表示,但弱者的眼泪毫不济事,伯颜又怎会理睬,柳岳只能悻悻而返。 …… 第一次求和不成,陈宜中并不死心,又派宗正少卿陆秀夫、兵部侍郎吕师孟随着柳岳再次出使元军。其中吕师孟是为吕文焕族侄,因为吕文焕降元以后深得伯颜器重,在元军中身居高位,陈宜中满心希望吕师孟能走通他叔叔的关系,让老吕说说好话,请伯颜同意乞和。脑残至此,真是无语极了。 这一次的求和更加奴颜卑辞,表示大宋情愿称侄皇帝,如果不行的话称侄孙也是可以的,再不行就称臣、去尊号也在所不惜。并愿每年进攻银、绢各二十五万,只求保留宋室社稷,让赵家人继续苟且偏安就好。 只可惜,宋人越是卑躬屈膝,伯颜的底气就越足,眼下整个宋国都将是大元的,还差那点银、绢,差一个尊号吗,结果显而易见。 求和?免谈! 这下真的没招了。 元兵逐渐『逼』近,宋庭惶急得很。好不容易度过残年,算作是德佑二年的元旦了,宫廷内外,统是食不甘,寝不安,元日庆贺也是草草,都没有心思。大臣们已经开始肆无忌惮的消极怠工,午时宣召在慈元殿朝会,文班竟只到了六个人。连左丞相留梦炎也脚底抹油、溜了,参知政事陈文龙,同签枢密院事黄镛等一批高官也不告而别。临时下诏令吴坚为左丞相,常楙补为参知政事,结果没两天新任参知政事常楙也逃了。 疾风知劲草,国难显忠臣。太平时节,一个个削尖了脑袋要当官,危急之时,竟连丞相、参政这样的显官也留不住人了。 如此情形下,逃跑专家赵孟传当然不会落后,元军左路董文炳军已到澉浦,再不跑就没船了。因胡、袁、张等主将都反对临阵逃跑,赵孟传与谢昌元、周进只能退而求其次,只带百十个亲兵,悄悄收拾细软便连夜寻船逃往庆元去了。两三千中军失去头脑,更无约束,这些地痞流氓出身的无赖兵本就没有纪律,现在更加肆意妄为,成群结伙跑去祸害余杭门外的村社。 临安周边几十里人烟稠密,地方富饶,小民之家也往往颇有积蓄。这些兵痞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处处繁华之地搅得乌烟瘴气。 张镝等人事后才知赵孟传溜了,中军祸『乱』地方,于是下达严令,令前军和后军结队搜捕『乱』军,允许大开杀戒。捕杀了一天,直砍了三五百个脑袋才把『乱』情控制住,剩余中军之兵都做了明显记号,在营中看押起来。 …… 对于伯颜而言,临安已经唾手可得,三路大军步步紧『逼』。右路阿拉罕进展最快,从上陌镇出兵距离临安不过几十里,前锋游骑已经到城下窥伺。左路董文炳抵达澉浦,占领了上海和华亭,继而夺取海盐等地,一路上宋军望风披靡。宋都统制刘英、海盐知县王兴贤、澉浦镇统制胡全、福建路马步军总管沈世隆等一大帮子文武官员尽数投降。伯颜亲率的中军也进展顺利,下无锡、占平江后又攻破安吉,安吉知州赵良淳、浙西提刑徐道隆等皆兵败殉国,伯颜主力遂进至皋亭山,前锋直抵临安府北面的新关。至此三路大军合围之势已成,数日之内即可压至临安城下。 情势已迫在眉睫,如果说十几天前元军合围未成时宋军还有各个击破的一丝机会,到了此时就只有坐困愁城,必败无疑了。有鉴于此,文天祥、张世杰联名上请,愿移三宫入海,迁都南下,自率众背城一战。 然鹅,太皇太后谢道清日夕惶惶,毫无主见,收到了文、张的请愿,却又不想出逃海上。实在无法,还是只能想出求和之策,便还想向元称臣,俸表乞和。 陈宜中无奈,又派了监察御史刘岜带上称藩表章前往元营。元军也是烦了,怎么一波波的人没完没了的跑来废话!为此有不少人主张不必多费口舌,一鼓作气拿下宋国都城就是。但伯颜身边的汉人僚佐孟祺劝谏说:“如果大军马上压境,宋帝室必将远逃闽南,那样临安城内会盗贼蜂起,临安百余年的积蓄将焚『荡』无存。为今之计,要先安抚宋室,令其不会因惧而逃,假以时日,定会全取临安。” 伯颜非常赞赏,还是汉人想事情周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临安已是囊中之物,打坏了可惜。于是假意同意和谈,但是为了正式起见,必须由宋国丞相亲自参加,地点就选在临安东北的长安镇。 刘岜将伯颜的要求回报,陈宜中一听要自己亲自前往和谈,顿时慌了手脚,他哪有这个胆子。于是改了主意,表示还是文天祥的意见好,反过来又开始怂恿太后谢道清迁三宫入海。 谢太后很不高兴,一会儿说议和,一会儿又说逃跑,到底啥意思? 好说歹说才终于说动了太皇太后,于是紧急收拾行装,做好出逃准备。收拾好了以后,巴巴等着,到了约定时间却不见陈宜中来迎接,谢太后顿时怒了,什么玩意儿,耍我吗?老娘不走了! 原来陈宜中妻儿老小瓶瓶罐罐太多,收拾也要时间精力的嘛,毕竟这次出门说不定要很久,又不是去旅游。这么收拾着就错过了时间,把宫里那老太太给忘了。老太太发了脾气,这下真的死活不走了。 得!那没办法,不走就算了,那就只好投降咯! 德佑元年正月十八日,宋监察御史杨应奎、保康军承宣使赵尹甫等人携带传国玉玺及降表往投元军。 降表云:“宋国主臣显,谨百拜奉表言:臣眇焉幼冲,遭家多难。权『奸』贾似道,背盟误国,至劳兴师问罪。显非不欲迁避以求苟全,奈天命有归,显将焉往?谨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四川、两淮,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三百余年宗社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这降表写得还不赖,伯颜表示满意,只不过这使者的规格不够。还是老要求,让你们丞相亲自来,话说要见你家陈宜中丞相咋就恁难呢? 奈何哪里还找得到陈宜中呢!人家逃跑的能耐可是一流的,要过好久以后,他才会在温州老家突然出现,继续出来还当他的首相,当然那是后话了。 …… 大宋亡了?大宋亡了! 从政权实体的意义上确实可以这么说,都城失陷,太后和皇帝投降,还能说没亡国吗? 但是,故事远未结束,大宋的星光貌似暗淡下去,它的火种却留了下来,它还可以复燃,还将可以燎原…… 《故宋帆影》第二卷“勤王”,至此结束,第三卷“保国”,即将开始,敬请继续关注! 第一百二十六章 离京东走 西兴镇遇敌追兵 元至元十三年、宋德佑二年(1276),正月十九日。 陈宜中已经将赵家的宗社拱手送人,自己却一溜烟跑了,不知去向,留下一个烂摊子让别人收拾。朝廷只得临时迁右相吴坚为左相,再任文天祥为右相。一帮子赵家旧臣、缙绅、士子群聚于左相吴坚府上,一个个唉声叹气,计莫所出。 是战?是守?是逃?已经没有时间了,还有的选吗! 与此同时,为了将大宋都城完好无损的拿下,元军只以大兵威慑,三面围着临安,却并不攻城。不过使者往来,重申了伯颜的要求,即:投降这么正规的事儿,必须由宋国当朝宰相亲自前去。但老油条陈宜中失踪了,与元军接洽的事,就落在了新任左右丞相吴坚、文天祥的头上。 文天祥一行初至元营,还想以危言道义、据理辩驳迫使伯颜退军。其抗辞慷慨,元军上下都颇为惊动,见惯了奴颜卑膝的宋人,如此堂堂正正凛然不屈的实在太少了。故此伯颜也开始认真对待,未敢亲慢宋国。但国与国之间从来只管拳头大小,谁来论道理正不正,文天祥再大义凛然,也挽回不了赵宋亡国之势了。 说理无用,文天祥便直言责备伯颜不讲信义,并称:“北朝若有意保存本朝,请退兵至平江或嘉兴,再商议岁币犒军之事。如此,北朝可全兵而返,彼此有益。如北朝欲毁我宗庙,灭我国家,则淮、浙、闽、广等地尚在宋属,成败还未可知。如此,兵连祸结,胜负难料!” 伯颜自诩宽宏大量,并不计较文天祥的言语。理智人做聪明事,他不杀文天祥,但也不放他,干脆扣起来,每天废几斤粮食而已。便以“馆伴”为名,每日以兵严密看守,将他软禁于寓所当中。 …… 张世杰、刘师勇等大将因朝廷不战而降,从杭州湾入海,愤然出走。 张镝也在一日后听闻了大宋投降之事,浑如晴天霹雳,这一番辛苦勤王顿时化作泡影。傍晚,朝廷派信使往各处义兵驻地传谕,令各勤王兵马和“生券军”都解散回籍,三衙及各司在京禁兵则收起兵甲,不得擅自调动,等候元军入城整编。 这些日子以来,张镝、胡隶、袁镛在余杭门外每日谨守营地,练兵备战,满以为要背城一战,与鞑子血拼一场,谁料就这么轻易投降了,每个人都有一种一拳打在空气上的感觉,袁镛和张镝是出于士大夫不做虏臣的自尊,胡隶是出于不战而降的不甘心。眼下之际,唯有先离开临安再图进取,前路有些『迷』茫,但就算出海保守外岛,也比在中土受异族的统治强。三人商定先往浙东,借道昌国,与留守岱山的人马合兵之后再往流求。 有一片海外乐土作为最后的归宿,倒也能减少一点亡国之悲。尤其是袁镛部下的明州秀才兵,个个以经世致用、忠君爱国为准则,如今君已没了,国也亡了,实在让人愁肠百结,听闻要迁往海外孤岛,没人反对,只不过都以为是壮士一去不复返,有一种不食周粟、饿死首阳的悲壮感在里头。 既然定意要退,事不宜迟,用过炊饭,忠胜军便连夜起营。从临安西北余杭门绕道西湖以东,过钱塘门、清波门,经方家峪,越玉皇山,打算就由西兴镇走陆路去往庆元。因为军队尚有五六千人,还有两三千战马,一时之间寻船不易,加之澉浦、海宁都已被元军占据,水路并不安全,还是陆路行军为妥。 正月二十日,急行一日终于到达西兴,距离临安稍远,基本可以安心一些了。此时元军三路合围还不是特别严密,一路竟未遇见什么阻碍。张、胡便下令停留休整,走了一夜着实累了,全军就地埋锅造饭,扯起简易营帐,士卒们找块地方就躺下睡觉。 得益于军马充裕,胡隶所部已拣练出两三百骑兵,看起来也还比较像样。大军停驻之时,便谴游骑四出,往方圆十余里范围哨探。 不久有哨骑来报,称南面往诸暨、浦江、婺州方向有大批人马走过的迹象,而且似乎才走过不久。 这消息引起张镝的重视,南面这一支人马虽然是往南去的,自己往东,并不会交错。但近在咫尺,不知是敌是友,必须警惕。于是令姚七、姚八兄弟带哨探队精锐数骑继续前追,尽量赶上『摸』清南面这支队伍的身份。同时令军中竖起营垒,营中将士轮班休息,严密布防。 过了一两个时辰,姚七、姚八尚未回报,看来南边的队伍走的比较急,正待再派骑兵前去接应,却又有哨骑奔来报讯。 这回是北边有情况,只见这哨骑气喘吁吁,急切回报道:“北面出现大股人马,约有数千,基本是骑兵,正往这边疾行赶来!” “北边又有队伍?” 北面临安已经投降,宋军或走或散,基本没有这么大规模成建制的友军了,而且来军骑兵为主,那么基本就能肯定是元军的追兵了。只是不知忠胜军无足轻重的几千孤军,为何能引得元军大举来追呢? 敌人追来当然不会是来喝茶聊天的,做好战斗准备总没错的。 十余里路瞬息而至,看旗号装束是元军无疑,约有二三千骑,马不停蹄的奔来。 这时候,忠胜军早就已经列下阵势,来军也远远望见了这边严阵以待的队伍,纷纷勒马驻足,在几百步外停下来观望。 僵持一会,元军中奔出一骑,跑到忠胜军阵前喊话:“对面是哪路兵马?速速报上名来!正告尔等,宋国已经归降大元。传尔故宋国太后诏谕,令南国各处军州兵民,不得顽抗天兵。快将兵器放下,接受改编!” 忠胜军军阵纹丝不动,对元军喊话充耳不闻。 那元骑回去,过一会儿又出来,不过喊话的内容变了,这回更明确:“宋室已亡,勿要执『迷』不悟,速将二王交出!” “呵呵,果真不是来追我们的,这支鞑子骑兵另有目的,不过所谓“两王”又是何意?想必往南去的队伍中必有重要人物,是鞑子必欲得之的!”张镝从喊话的内容中猜出一点什么,心里又升起一点希望。 不知追兵是谁,追的又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严阵以待 回戈痛击范文虎(上) 却说张胡领忠胜军走到西兴,忽然发现南下路上有大队人马走过的痕迹,而后又有数千元军骑兵尾追而来,目的显是为了追击南去的那支队伍。那么追兵是何人所领,被追的又是何人呢? 张镝登上望车,远远见得对面元军阵中一杆将旗,上头书了一个硕大的“范”字,正是元廷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 要说这范某,张镝未曾见其面,倒也闻其名,臭名远扬的名。 此人本是宋将,贾似道得势时便是贾家门下的一条走狗,咸淳年间宋元在襄樊一线拉锯争夺,范文虎向他主子讨来了救援襄樊的差事,到了军中却不干正事,“日携美妾,走马击球军中为乐“,而且仗着上面有人,不听战场调度,屡屡未战先逃,几次坑害友军。可以说后来襄樊的陷落,主要就是贾、范二人的罪过。 然而因为贾似道的包庇袒护,襄樊失守后,作为责任最大的败将,范文虎仅降一级,出知安庆府。安庆乃是沿江重地,岂是这样的饭桶能够担当的,由此可见贾氏误国之深,流毒至今。 果然,一年前,元军伯颜部进『逼』江州,范文虎远远的就派人请降,以城坚粮足,兵马众多的安庆,不放一箭,拱手投敌。凭着卖国投敌的功劳,加上跟随蒙古人打了几场顺风仗。从此摇身一变,由大宋朝的安庆知府变成大元朝的两浙大都督,好不威风也着! 张镝在望车上看到,这支队伍虽然多是骑兵,但行伍不整、军容散『乱』,绝不是精锐蒙古人的样子。判断不错,这些人确实不是真鞑子,范文虎带来的兵马还是从安庆带来的旧部,现在元军当中最多的就是这样的汉人仆从军。 其实汉人仆从军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乃是早期就追随铁木真南征北战的元勋,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河北世侯史家和张家。史家的史天泽、史天倪,张家的张柔都是出将入相数十年,权倾朝野,影响甚是深远。其中攻宋的急先锋张弘范便是张柔之子,而保宋的大将张世杰据称也出自同族。以史、张二族为代表的北方土豪,追随蒙古人最久,最是死忠,战斗力最强,蒙古人也不会将他们当外人。 第二等乃是元朝灭金伐宋过程中的收纳的重要降将,是本来就有才能、有实力,在元军中继续发挥重要作用的一类人。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打开川陕的刘整和献出襄阳的吕文焕了,他们的投降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宋元战争局势,让胜利的天平更快的倾斜向蒙古人。 第三等的就是那些以一城一地投降的汉人们,从南到北新附汉军上百万,大部分都可归入此类,如范文虎所部便是其中之一。话说有什么样的主将就有什么样的兵,领头的贪生怕死只知享乐,下面的人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遇见百姓如狼似虎,祸害平民不甘落后,但要遇见强敌恐怕都要做了逃跑的先锋。 忠胜军历练的多了,打惯了仗,真鞑子假鞑子都交过手。在东海时就几乎将敌方的上万蒙汉大军一举全歼,二破海州生擒过鞑子大将,入援常州时又在虞桥把元军的名将怀都打的怀疑人生。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出师以来,不论面临的是蒙军还是汉军,不论骑兵还是步卒,也不论攻城还是野战,忠胜军对敌都未曾一败。这除了军队严格训练战力出众的原因外,还有主将智勇双全带领有方,更有一种从胜利走向胜利的精气神在里面,与那些没有灵魂的渣滓兵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别。 当张镝登上望车打量着北边来的追兵之时,对面的范文虎也在观察着宋军的情形,宋军营寨虽然草就,但是壁垒森严,五六千人的阵势密不透风,带兵者肯定是个行家。从士卒们的气象上看,也很清楚可见精锐之象。在大阵中间甚至还能隐隐见到有不少的战马,数量上因不少于己方的二三千骑。 范文虎虽然无耻无能无节『操』,但他能在这『乱』世里自存,并且如鱼得水,必然就有过人之处。比如这判断形势、见风使舵的本领就绝对不差。一看对方步骑相间,士马精强,而且人数众多,就晓得这一仗不好打。他也晓得自己的斤两,就他那点指挥能力,不好贸然进取,直白点说就是打了一定会败。 “真是怪了,哪来的这么一只强兵,不是说只有几百老弱『妇』孺吗?”范文虎心中嘀咕,原先接到的情报是有几条大鱼从临安溜出来了,这几条鱼就混在两三百弱不禁风的文官贵戚当中,向着南边逃跑。这是个轻松的差事,而且做好了功劳不小,范文虎乐颠颠的接了来,谁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前路给堵住了。范文虎觉得棘手,同时也更加确信,那几条“大鱼”肯定就躲在这支队伍当中,这些精强的人马应当是提前安排好的外围接应部队。 “乖乖,原来早有预谋!”范文虎叫了一声苦,硬着头皮,一面派人紧急回报,一面部署人马与宋军周旋,想等援军到了再做进取。 “贼子不来进攻,必是想将我军拖延在此,好等大股鞑兵前来合围。”张镝看透了范文虎的小伎俩,一手遥指元军方向,对胡隶说道。 “当何以置之?”胡隶也看出来了,元军一直不远不近,一队队骑兵兜着大阵转悠,就是盯着不让走的节奏。 “我军转进,务在速战。师父可集合三百骑兵,看我擒斩此獠!” “哈哈哈,痛快!师徒同心,所向无敌,怎可让你一人前去,为师我也正当手痒呢!” 张胡二人会心一笑,已是定下了战术。 中军大鼓擂响,宋营中两三千步卒一齐越壕而出,列成了厚度为七八行的一字长蛇阵,背倚营寨,随着鼓点向前推进。这阵势若是用好了就是一条能首尾相应的大蟒蛇,以宽阔的正面威慑、『逼』迫乃至包围敌人。但若是指挥不当或者敌人太强,也有可能被各个击破,断成几截成为死蛇。忠胜军敢于如此出阵,显然是对敌我形势的对比十分自信。 作为能够与鞑子骑兵正面硬刚的忠胜军步卒,眼前的一群假鞑子确实可以不当回事,只要敢撞上来,就能让敌人磕碎了牙!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严阵以待 回戈痛击范文虎(下) 忠胜军两千余步卒随着鼓点推进数十步,步调一致,队伍不『乱』,而后随着一声号响,就在临敌二百余步时齐齐停下。 第一列步兵将大盾竖起,长枪放平,第二列长枪倾斜向上架在前列的肩上,三四列长枪竖立,枪头对准天空。后几列弓弩手将上好弦的神臂弓从枪林的空隙伸出,瞄准敌人的方向。 范文虎只想拖延时间,并不想硬碰硬。好赖是骑兵速度快,可以挪移到弓弩『射』程之外,远远的兜着圈子。但此时宋军却变了队形,一字长蛇的中部忽然加快前进,两翼兵马也齐向中部堆叠,一下子形成了一个略显宽阔的锥形阵势。锥子尖上是几十名身着重铠、体格壮硕的枪矛兵,穿着沉甸甸的防具还能一路奔跑,沉重的踏步轰然有声,锐利的枪尖闪耀着慑人的寒芒。对于宋军的咄咄『逼』人,元军表示压力很大,范文虎已经很久没打过一场像样的战斗,面对压力顿觉脚软,拨马就向后回转,同时指令收缩两翼兵力往中间靠拢,省的被宋军的“锥子”扎穿了。 就在这个当口,听到嘭的一声炮响,宋军大营左右两侧快速转出两支骑兵队伍,各有千骑左右。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宋军骑兵人数竟与己方相当,范文虎还是吓得一激灵。这步兵一头扎过来,两侧骑兵再那么一兜,自己这些虾兵蟹将岂不是都要碎成渣渣!? 正惊慌着,只听宋营之中又一声炮响,霎时间,宋军左右两营骑兵开始发力。 一员蓝袍将军从左营杀出,人如猛虎马如龙,纵横驰骋,呼喝号叫气势雄。 一员红袍将军从右营杀出,奔如腾蛟疾如风,裂石穿云,呐喊杀敌声威宏。 左右两路骑兵,各前出百余精骑,有如神兵天降,尤其为首的红、蓝二将,双腿控马,双手也不停,连珠似得『射』出利箭,那箭矢又准又狠,两边正在收缩靠拢的元军骑卒纷纷落地,一时间便『射』杀了十余人。二将身后紧随着的二三百精骑也开始弯弓拉弦,『射』术虽没有那么逆天,但威胁也着实不小。元骑都在拨马回转,队列纷『乱』,内中指挥不畅,左支右绌,疲于应付,二千余骑被对方二三百前锋往里挤压。 而在回缩的过程中,不小心就撞上了宋军步卒的锥形大阵,锥尖上就像个刺猬壳,一碰就扎个通透,侥幸未撞上的也可能被后列的神臂弓『射』个对穿。 慌不择路的情形下,大群的元骑从中散开,意图绕过宋军步阵反向而逃,但却见大队宋军骑兵从两侧迎面压来,又只能纷『乱』的回调。 战斗才开始,还没真刀真枪的干上,双方形势就已明显不过,元军越来越被动,几乎是被压着打的架势,更主要的是胆气尽丧,退了又退、缩了又缩,已经站不稳脚跟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走为上计!”范文虎的风格是一以贯之的,那便是逃命要紧,当初在襄樊,敌人未至,不过一阵暴雨,他便吓得逃了。而现在强敌明明白白就在眼前,逃跑就更加理所当然了。 主将先逃,元军更是失了方寸,中军大旗垂头丧气落荒而走,所部二三千骑卒只顾跟着大旗而跑,也『乱』糟糟的往里拱,好比一群鸭子被赶得满地『乱』窜。 这便给了忠胜军宰割撕裂各个击破的机会,胡隶在左、张镝在右,各将一百余骑直往敌方中军狠『插』,张镝长枪指处挡者皆死,胡隶双锤所至触之即亡。二人目标明确,除了不开眼要来挡路的果断击杀,其余散『乱』敌兵都略过不顾,直指元军主将范文虎而去。 元军远道而来,百里路途疾行奔走,马力已经不足。而忠胜军已经休整了两三个时辰,精气恢复了大半,顺势追击锋锐正盛。 新附军还能保留骑兵建制,可见范文虎混的不差,不过其中必然就多了常随他跑路的兵油子,一个个眼力甚好,发现左右杀过来两位凶神,早早就走避开了。张、胡所到之处,元军兵马都如『潮』水般四处退散。最终只剩数十骑亲兵簇拥着范文虎往北逃命,亲兵们有护主职责,若军中失了主将,就是杀头的罪过,并且平日多受范某恩惠笼络,此时也不得不拼了『性』命。 身后追兵威赫之声清晰入耳,范文虎转头一看,吓的不轻,只见一红一蓝两员宋将已从两翼猛撞过来,当者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竟已会合到了身后几十丈距离。 “快!快快……挡住他们!”范文虎颤着手往后一指,随即就有十余骑亲兵硬着头皮回马来战。 胡隶杀透人丛,正与张镝相遇,前头那元将已经丢了将旗,想要趁『乱』逃走,想得美! 正当催马直追,却见十余骑元军掉过头来拦阻,其中一骑端着一杆八尺长的骑枪,枪尾夹在腋下,欲借着马匹跑动的冲击力刺将过来。胡隶持双锤,左手一锤用力『荡』开,力道太大,那元骑整个身子都被手臂带的歪斜。右手顺势又一锤抡下去,那元骑躲避不及,先中左肩,顿时筋骨断裂,整个肩胛凹陷进去,那十来斤重的铜锤头余势不减,顺过肩头又重重砸在脖颈上。咔嚓,脖子也断了。这倒霉的家伙张大了嘴还未喊出,整个人便如一个布口袋,软了下去,翻倒下马。 另一边,张镝使一杆亮银枪,浑如灵蛇吐信,挑撩拨转,一路控马奔走,当者无不刺落马下。 范文虎频频回头,越发惶急,但身旁跟随的护卫只剩下三五骑。此时马匹差不多已奔出五六里,追的人和逃的人都已离双方大部队远了,似乎成了主将的对决。不过胡隶和张镝以二对一,以勇对怯,以强对弱,实有点胜之不武的意思。 范文虎的马快,只可惜骑术太过稀松,连年来沉湎酒『色』身子也虚了,往来颠簸那么久,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脸上汗涔涔的流,双腿绵软,几乎夹不住马腹。 “贼子休走!”胡隶追至十余步外,大吼一声,右手一挥,一柄铜锤脱手飞出,正中前方马腿。 “可惜了一匹好马!”张镝口中戏谑道,控马不停,加紧奔上。 听得呼喝,范文虎奋起余力,伏低了身子用力加了一鞭,那马吃痛,加快奔跑。这时却听得身后风声响,接着咚的一下,马后便如被重锤捶了一下,马身失去平衡,颠扑而倒。马背上的范文虎被带飞出去几丈远,摔了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好赖没死。 见敌将落马,张镝打马前奔,猿臂一伸,扯住那厮衣领便捞将上来。 “贼将已被生擒!哈哈哈!”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二王出奔 天意不绝我大宋 西兴之战,胜的比较轻易,主要原因是敌人怯弱,未经激烈的厮杀。所以战后统计伤亡甚少,几十名轻重伤员多是追击敌军时中了流矢,或者马匹撞击挤压踩踏致伤。同样的,此一战战果也算不上太大,杀伤一二百人,战场俘虏数也与此相当,敌军大部都已散『乱』逃走,收拢的马匹则有三百余匹。毕竟忠胜军正式的骑兵太少,不利于追击。由于速度上的劣势,以步兵对骑兵,可击败,却难以全歼。 忠胜军中真正的骑兵不过三百,而且其实也称不上多么精锐,毕竟张、胡都是海上起家,马军时日尚短并无优势。但就是这区区三百骑,硬是打出了三千骑的气势,在此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直接导致了元军队形的破碎和士气的崩溃,算得上一举击溃了十倍之敌。 两名主将一马当先,三百骑兵锐意进取。其后都只是些骑马的步军,无法在马上战斗,只是慢跑跟着以壮声威而已,元军不辨真假,误以为是两三千骑兵一起杀来,自己『乱』了阵脚。若是元军不自『乱』,完全可以全师而退,宋骑毕竟人少,即便勇锐也没法轻易撼动十倍的敌人。可事实就是这么戏剧化,才一接仗元军就自己吓自己吓崩了,后面的事情就是胡隶和张镝师徒的专场表演了。 通过审问俘虏,弄清楚了元军的意图,其目标果然不是忠胜军,而是临安逃出的大宋余脉——益王和广王。 “益王和广王!?” 乍一听闻,张镝等人都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天意不绝我大宋啊! 原来二王已经出京,而且与忠胜军离得还这么近,众人却毫不知情,实是意料之外。而这又是个大大的喜事,说明大宋还残留着希望。若能保得这一丝希望在,则天下事犹有可为,不枉了自己一番辛苦勤王。 这些时日以来,张、胡、袁诸人都已将身家『性』命押注在了大宋头上,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退一步讲,就算为了退保外岛,造一个世外桃源,也需要从中原汲取足够的营养,才能壮大自己,如能继续打上大宋的旗号,做起事来显然便利百倍。所以于公于私,张镝都要力保宋室这一点余秧。 清理了战场,收兵回营,就见往南哨探的姚七、姚八两员小将带着数骑入营回报。后边还跟了一名中年人,看着气质雍容华贵,面容却多有憔悴之『色』,此人名为杨镇,正是姚七等人从南行的那支队伍中请回来的。 这杨镇的身份并不简单,乃是已故前朝杨太后的侄孙,理宗皇帝的独生女瑞国公主的驸马,年纪虽才四十来岁,却已经算得上外戚之中的老资格了,在皇家之中地位超然,现任右领军卫将军,驸马都统,也是南逃队伍的领导者之一。在杨镇的佐证之下,益、广二王流落出京的来龙去脉便更加清楚了。 益王赵昰、广王赵昺,是在正月十八日傍晚才匆匆离开临安,比胡隶、张镝的忠胜军也就早了半日。这次行动准备的十分的仓促,护卫也根本不足。这主要是因为原先陈宜中和战计划反复不定,一下要和、一下要战,最终却草率的派人投降了。二王南逃的事根本没有周详的准备,事到临头才定下的,护送人员除了提举王府事、驸马都尉杨镇,便只有益王之母杨淑妃及杨淑妃之弟、益王赵昰之舅杨亮节,还有广王之母俞修容及俞修容之弟、广王赵昺之舅俞如圭。这是二王最亲的几个人了,情急之下实难找到更多护送人马,一是时间仓促来不及,二是为了保密,因为临安城内的将官都已不可靠了。所以此事大部分朝廷高官都不知情,张、胡等人官卑职小,自然也难以获知这个消息。 一个前朝驸马、两个当朝国舅便是这支护送队伍的核心,其余随从基本是些王府官吏、太监宫女、老弱『妇』孺、家丁仆役,『乱』糟糟的凑了二三百人,要说防御力量基本等于没有。当姚七姚八带着哨骑追上的时候,这些可怜的逃亡者还以为是追捕的元军到了,领头的杨镇毅然决然带着几个家丁殿后,打算着一死缓滞追兵,为二王争取一点时间。碰面以后才知是误会,听闻有忠于大宋的部队驻扎于西兴,便试着随同前来了。 杨镇初时比较谨慎,担心中了元军的计策,即便见是宋军装束,也难以确认是否真实可靠。原本打算如果情况不妙便设法周旋,拼死也要拖延时间,不过进了西兴镇,正见忠胜军打扫战场,稍一留意便能分辨出此地才跟元军干过一仗,那些死人做不得假,元军的旗号、衣甲以及一串串垂头丧气的元军俘虏们都可证明,自己确实是找到救兵了。 …… 忠胜军大帐。 范文虎被拖到帐下,手脚都瑟瑟发抖,但一双眼还不老实,四下里提溜。 “呸!叛国狗贼!无耻小人!”胡隶出于对无耻汉『奸』的义愤,狠狠骂了一句,一脚踹出,将那捆成粽子的范文虎踢了个狗趴。 “狗贼该杀!该杀!”帐下诸将也都鼓噪叫骂。 “拖出去剁了吧,留着也无甚用!”张镝挥挥手,立刻就有卫士将范文虎架住往外拖。 “啊呀娘诶!将军饶命!饶命饶命!有用有用啊!”范文虎一听要杀,顿时慌了,口不择言呼爹喊娘直叫饶命。张镝刚说了句“留着也无甚用”,他却顺着话头一叠声的表示留着自己有用。 “呵呵,你这狗命留着何用?”张镝止住卫士,走近两步,居高临下问道。 “我……我,将军愿怎么用便怎么用!”嘴巴倒灵活,便是为了保命啥都好商量。 “你愿为我军内应,反元复宋么?” “愿意愿意,小人心向大宋!” “为我收集情报,传递消息呢?” “愿意愿意,小人必不辱命!” “呵呵!那便是了!且饶你狗命!”张镝笑笑,一招手,亲兵取来一纸,上头写着:“范文虎自愿为宋军内应,今起入元军为间,为复兴宋室……立字为据云云。”这是早就备好的一份自白书,只等范文虎求饶许诺便拿出来,将他两手沾了墨水,往那纸上一印,两个爪子就都印在上头了,甭管真心还是假意,这下便抵赖不了了。 范文虎为求保命,此时让他承诺去杀忽必烈也得答应,更何况只是通风报信而已,此时形势『逼』人,又是自己亲口应承,由不得不认,留下把柄总比送了命要好,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张镝当然不会给他阳奉阴违的机会,除了字据,还给他配了几个人,其中就有忠胜军哨探小将姚七,不仅武艺高强更兼处事机灵,明面上充作范文虎的护卫,暗地里监视动向。当下说话算话,就安排范文虎一行人回去,要他们就谎称是战败逃回去的,反正败兵太多,基本也不知主将被俘虏的事,蒙混过去也不难。 第一百三十章 调虎离山 我欲南走先取东(上) 范文虎被悄悄释放,出了宋营,复举起从宋军那讨回来的将旗,一路收拢溃兵回去。溃兵们败退途中还不忘祸害乡里,成群结伙的打劫了几处村寨,人人鞍袋上都沉甸甸的装满了“战利品”,倒不像是打了败仗,反而是大胜而回的样子。范文虎素来不管军纪,也懒得细究,只要把人收拢回来就是。两天功夫回到了大本营所在的皋亭山,手下又聚了一千三五百骑,倒显得不那么狼狈,这其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范文虎的身边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 伯颜驻军皋亭山,并不大举入城,以免破坏这大宋都城的百年所积,只派了右丞张惠等官入城治事,封锁府库,收史馆礼寺图书及百司符印告敕,罢免故宋官府和侍卫军马,又派了人搜寻宋皇宫中宫女内侍及诸乐官,这过程中不免有军士乘机凌辱宫人之事,导致大量宫女赴水死节,一日之间死了上百人,尸积如堵,宫城内河为之不流。所幸进城的元兵不多,百姓到没有多受其害,百年临安表面上仍旧平安。 宋元之间还在进行最后的归降手续,宋左丞相吴坚,签枢密院事家铉翁已带着降表去大都祈请。伯颜自诩仁义,认为宋主年幼,还顺道报请忽必烈免去小皇帝牵羊系颈的投降礼仪。只等大都的钦差特使前来,举办受降仪式,将宋室老幼押解北去,灭宋之役就可以算圆满完成了。 期间伯颜心情愉悦,兴致极高,亲自往钱塘观大『潮』,又登上狮子门观看临安形胜,指点南国江山,充分享受胜利者的荣耀。不过这一日却又收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回报,追捕宋室余孽未成,说是在西兴遭遇大股宋军接应部队,护着赵家两个小儿往东去了。 “往东去了?情报里不是说往南逃了吗?”伯颜原先得到的消息是宋室余孽益、广二王从嘉会门出逃,意图走陆路取道婺州。此情报本来是实,不过现在出现了变数,为解除疑『惑』,伯颜便唤来范文虎询问详情。范文虎听得召唤,颠颠的前去应答,将那西兴一役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只道是宋军的接应部队足有数千精兵,他虽奋力作战,但二千骑兵寡不敌众,让宋人走脱了,观其去向是往东走的意思。 “宋人本来只有二三百老弱,一路朝南,领头的是个驸马,名叫杨镇。到西兴镇后,这姓杨的联络了一股宋兵,约有五六千人,步骑参半,看着倒比一般宋军要精锐的多,显是早有准备。我军追击至此,被他以逸待劳阻击一阵,我军人少,因此不分胜负,未能将那宋室逃人抓回。这是卑职作战不利,有负丞相重托,该死该死!”范文虎说着便以头顿地,匍匐谢罪。 这范某人平素在蒙古大爷面前很是乖觉,所以伯颜对他的观感不坏,听他言语,宋人逃亡的情形基本与情报相符,领头人是杨镇,出城时是二三百老弱,这都没错,所以似乎范某说的话是可信的。而且既然是以寡敌众,不分胜负,也就不用计较什么罪过,于是接着询问宋人的动向:“你先前报称宋人折向东边逃了,情况确实么?” “确实的,卑职不敢欺瞒丞相。他两伙人汇聚之后,卑职谴人跟了一程,看他们走的是去绍兴府的官道。” “往东去了,莫不是想从庆元入海?”伯颜捋须思索,有些费解,宋人如果东走,要么去绍兴,要么去庆元。 绍兴是宋廷“行都”,建炎四年(1130年),高宗驻跸越州,以“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次年改为绍兴升越州为绍兴府,定都绍兴。后来虽然改杭州为行在,定名临安,但绍兴的地位依旧很高,甚至长期以来不亚于临安。若说宋人孤臣遗老拥两个小孩子去绍兴,似乎可以用“行都”的名分搞事情,这是解释的通的。 而庆元是宁宗潜邸,地位也不算低,更兼有海路之便,向来是东南大港,还有沿海制置司水陆兵马建制。若从此地召集旧部,收拢水师,进可直『逼』杭州湾,退可出据外岛,与大元王师对抗,这个选择似乎也不无可能。 只不过在伯颜看来,绍兴和庆元都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离临安太近,纵深太浅,大元的军队几日就可掩至,一群流亡者绝不能防守得住。若自己是那些流亡者,肯定要避走闽、粤,在泉州、广州等地驻足,或可苟延一时。当然,宋人向来屡出昏招,保不准是真的东逃了。两个赵家小儿虽然是疥廯之疾,但若不早剿灭,对于大元邸定南方的计划难免造成点麻烦,往东逃去了或许还更好办些,应该破之不难。 心中盘算了一阵,伯颜又转过来询问范文虎:“在西兴镇接应赵氏余孽的是谁人的兵马?” “禀相爷,那支兵马打的是什么忠胜军旗号,领兵的一个姓胡、一个姓张、还有个姓袁。” 伯颜听到张、胡两字,莫名熟悉,一回想,顿时脸『色』凝重起来。忠胜军这个番号甚是熟悉,已听到不止一两次。先是海州两度陷城,根据情报,就是宋军中张、胡二将干得好事。接着是前番宋人救援常州,自己亲自下令怀都去打援,却在虞桥大败,似乎也是这忠胜军做得手笔,带兵者据称是胡、袁两员宋将。这一次在西兴碰到的又是张、胡、袁三将,总没有那么巧吧。 “莫非?……难怪!”伯颜沉『吟』片刻,心里有了七八分肯定,看来这一次的事情不太简单,真要引起充分重视。 当日大本营传下军令,一是命大将唆都为浙东宣抚使,带兵与范文虎所部同往绍兴府去,继续追击宋室余孽。二是令董文炳封锁海道,防守杭州湾,并谴舟师严密监视庆元方向,以免宋人出海逃亡。 …… 看来伯颜已是深信宋室残部向东逃了,却不知中了张镝调虎离山之计,宋室残部终于稍稍有了一点喘息之机。 事情就要从释放范文虎说起,范文虎这种人是典型的软骨头,贪生怕死,没什么能力,对己方造不成太大威胁,杀了无益,留着倒有可能有点作用。张镝便设计利用,威胁诱导、抓住把柄,又派人跟着监视,目的就是在元军当中布一颗棋子。此前因为无法获悉元军战略,知己而不知彼,元军步步南下自己却无法及时应对,甚至二王出奔的重要情报都无从得知,这样是很容易抓瞎吃苦头的。在敌人内部打入眼线不失为一个绝好的办法,张镝其实很早就有这样的打算了,当时在海州用尽办法留下施居文和钟艺等人也是这个目的。 这一次范文虎这颗棋子立即就发挥了作用,成功引导伯颜将目光放向浙东,而事实上,张镝已经护送二王继续南下了。 不知此计详情,及二王安危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第一百三十一章 调虎离山 我欲南走先取东(下) 上一回说到张镝故意放出范文虎,回报伯颜,使之误以为益、广二王已经东走,而实际则护着二王南行,这一招调虎离山用的成功,那么内中详情又是如何,二王现到了何处,是否安稳?忠胜军又是什么去向? 张镝深知伯颜是只老狐狸,并不那么好糊弄,想要真正骗过他,需得将戏做得极真才好。于是接应到杨镇,放走范文虎之后,他便与胡、袁等人在西兴定下计议,大部队仍旧要往庆元而去,用以『迷』『惑』元军。只派出两百精骑追上二王的队伍护送南下,这一路元军大部尚未深入,二百骑的兵力应当可保无虞。东去的主力由胡隶、袁镛率领,南下的精骑则由张镝亲自带队。 先说东去的一路,这一路主要目的就是『迷』『惑』元军,将追击力量吸引于浙东,避免敌人南顾。为此胡、袁带领队伍大张旗鼓,毫不掩饰行踪,甚至故意放慢速度,好方便元军斥候的探查。胡隶还找了几顶软轿,用帷幕围了,让士兵抬着走,而且团团防护着不让人接近,做出有“贵人”在军中的样子。这伪装做得,莫说是旁人,就是自己军中的普通兵士也都信了此事。 路上但逢村寨集镇,胡隶便遣人去征购衣粮蔬果,有意无意的表现出要让士绅敬奉的意思。村社中总有一些所谓的消息灵通人士,将传言满天飞,而且故作高深,神秘兮兮的将捕风捉影臆测的情况杂糅成了以假『乱』真的故事。如此一来,不到两日,从萧山到绍兴的一路上传言纷纷,很多人自称亲眼看到了“贵人”经过。传到最后甚至成了“太后和小皇帝要迁避到绍兴复国”,或者“三宫要从庆元出海”。持这两种观点的人势均力敌,甚至为此争论不休。于是两方都有所谓的“聪明人”来分析形势,说出一大通“绍兴复国”和“庆元出海”的理由和证据,都是些市井之人瞎猜,无稽之谈罢了。 唆都引兵追至,沿路探听而来的消息让他有些纳闷,宋人帝后明明还在临安,怎么这么多人传说老太后带着小皇帝跑来浙东了? 而这时范文虎则揣着明白装糊涂,“恍然大悟”道:“乡野愚民哪里认得甚么真龙,必是宋人余孽过此,被他每误认了,见了『妇』人以为是太后,见了小儿则认作小皇帝了罢!” “有理!有理!定然如是!”听了范文虎的解释,唆都也想“明白”了,而接下来收集到的情报又不断印证着这个猜想,各地都宣称亲眼看到了有军队护送着『妇』孺经过,这是以讹传讹,沿路的人都相信了自己的错觉。 有时候,人们追求的真相只是自己以为的真相,事实却往往与之南辕北辙。 唆都循着宋人逃亡的踪迹一路穷追不舍,誓要将那些漏网之鱼抓到手上。而范文虎则“很有觉悟”的不去争功,全听蒙古老爷的指挥。 追了两日,发觉宋人并未进绍兴城,而是继续向东,看来按照伯颜丞相的猜测,这些人定是要往庆元去了。 “哼哼,且向相爷报告,调董文炳的水师开到钱塘口,水陆夹击,定要他『插』翅难逃!” 元军轻兵直进,而宋人却似乎颇有累赘,没法走的太快。三五日后,两军就在上虞一带相遇,唆都的骑兵与宋军殿后部队接了几仗,因宋军防守严密,并未占到什么便宜。为稳重起见,元军也放慢了速度,不紧不慢的尾随到了余姚。 在余姚,宋人忽然分兵,约两千人往东走,四五千人直转南下钻进了四明山中,往东的都是骑兵,但是走的不快,往南的多为步卒,却跑的很急。 “雕虫小技,怎瞒得过本将!东去的骑兵故意慢行,显是引我军去追。南下的步卒却走的那么急,正主肯定就藏在其中!”唆都大胆判定,宋人就是想利用四明山区的崎岖地势,使骑兵难以展开而甩脱追击。斥候前出探查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宋人队伍以牵线阵急行军,内里却防护严密,常人难以靠近。情况看来是确凿无疑了,宋人的策略必然是想护着“大鱼”向南绕道四明山,从奉化一代再兜回庆元。 由于分兵误导,宋人又忽然加速逃跑,使得两军距离又拉大了一点。唆都当然不能让宋人得逞,下令加紧追击,却被宋军设下埋伏,前驱的一个千人队被狠揍了一顿,折损好几百人。而且东去的那支宋人骑兵竟又折返回来,要不是唆都在后路早就有备,险些被宋人包了饺子。当然元军兵力占优,倒没那么容易被吃掉,但这事给了唆都一个警醒,不敢再轻兵冒进,只能不远不近的吊着,还得防着后路。 …… 话分两头,再说南面的一路,这一路才是“正主”所在。 张镝领二百骑兵,每人双马,在驸马都统杨镇引领下往南接应,在萧山以南诸暨以北的两县交界地带赶上了益、广二王的队伍,二百多人无车无马,连杨淑妃、俞修容两位太妃都得步行,二王则由杨亮节、俞如圭两位国舅驮着,走一阵、背一阵、歇一阵,好不艰难。更坏的是保管财物的几位宫人见财起意,裹了细软半路逃跑了。仓皇出宫之际,本就来不及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下雪上加霜,两百多张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两宫太妃和益广二王都吃不上一口热的,手下从人更是没办法,很多人已经一整天没喝过一口水了。养在深宫中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前面道路艰险,后面又有追兵,几乎到了绝境。一帮子老弱『妇』孺,对于前途实在失去了信心,多有趁早开溜的心思了。 就在这时,张镝领二百精骑来援,不啻于雪中送炭,救星终于来了,绝境中的人们只差一口哭出声来,怎不激动万分呢。 现在有大兵护送,人人都似吃了一颗定心,。又有多余马匹驼载,总算免了大部分人的跋涉之苦。不过毕竟离临安尚近,队伍还需谨慎,张镝便请示两宫,接下来昼伏夜行,掩饰行踪。而且鉴于各处官府难免已经变节,确保安全之前,沿路都尽量不向州县求救,以免被一锅端了。至于行进目的,按照张镝的建议,最好等行至婺州,离敌稍远再做休整。 两位太妃都是年轻无主见的『妇』人,对张镝的建言无不应许,两位国舅自然也都同意。于是在四五百人的队伍中,虽有亲王、贵戚、显官,但区区九品实职的张镝却俨然成了其中的核心,众人都不自觉的惟马首是瞻,这大约便是一种天然的领袖气质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婺城惊变 刘知州谋劫王驾(上) 有兵有马,一路上终于不再那么艰难和危险。趁着唆都和范文虎的追兵都忙着与胡、袁所率领的疑兵在四明山中兜着圈子,张镝护着二王的队伍快速向婺州行进,沿途经过诸暨、浦江、义乌,行程接近二百里。 三四百人的队伍比较显眼,所以假称是举家南迁的朝廷官僚带着家属回乡路过,近期南下避祸的官员多了去了,甚至多有当朝显贵,就比如左丞相留梦炎,在窜回衢州老家路过婺州时,车马煊赫,从人数百,一眼望不到头。那架势,可比张镝他们气派多了。在此背景下,这支男女老幼间杂的队伍便没那么显眼,加之刻意低调,走了几日也没引起太大的注意。 到了婺州地界,为保万全,张镝并不带人直接进城,而是将队伍安置在城外东关,自己先去看看城内情形,万一婺州已经先一步投降了元廷,自己不知觉闯上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等确认城中无异,再去求见父母官、知州刘怡,请他妥为安置才行。 只带了两个从人,穿着便装,一起骑马缓辔慢行了七八里,远远看到了城东侧九层高的万佛塔,此塔国初所建,据此二百多年,是为婺州的标志。张镝曾多次登临眺望婺江,见到了它就仿佛见到了家,这毕竟是张镝生长于兹的故乡,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下了马,从旌孝门入城,城内安堵如故,大宋亡国的消息都还没传到这里呢,因为临安城中的投降仪式还未举行,谢太后诏谕全国降附元军的命令也还未下达,所以至少目前,距离临安三百里的婺州城还是大宋的国土。 故乡还未沦陷,真是让人宽慰的好消息。张镝放宽了心,先派一名从人去东关报信,自己则决定前去求见知州刘怡,先找了纸笔写下一封名刺,往州衙投送。 名刺正中用大字写着晚生张镝,左侧小字写了婺州南七坊玉泉巷,右侧写着乙亥恩科、文林郎、汀州通判。 对于婺州州衙,张镝并不陌生,当年他就是是经婺州官府举荐进的临安太学,说起来上一任婺州知州赵与植还算与他有师生之谊。但赵与植已于前年去职,现任知州刘怡并无太深的交情,只不过作为本地俊彦,张镝这个名字刘怡肯定不会陌生,彼时贾似道倒台,征召张镝免解进京参加恩科的诏令还是经由婺州转达的。所以一见这名帖,刘怡并不轻忽,让下人客气的请张镝进来相见。 进了后衙,刘怡起身相迎,先说一通官面寒暄的话,无非是久闻令名、渴慕相见,果然才俊少年之类的。张镝也不多话,开门见山就请知州屏退从人,有要事相告。刘怡虽然疑『惑』,但还是变得郑重些,依言让下人退出房外。 张镝取出益、广二王的信物,还有提举王府事杨镇的亲笔手书。刘怡看罢脸『色』大变,肃然不已,恭敬的奉还信物,请张镝明示。张镝便将二王需暂时入城落脚,妥善安顿的要求提出,并强调保密。刘怡满口应承,保证妥帖。 不久便有几乘小轿悄悄抬入府衙,自然就是两宫太妃及益、广二王。其余兵马及随从数百人则安排到城东厢一处旧营,一切都是悄悄进行,并不引人注目。 两宫二王及一帮从人跋涉多日,终于有个落脚之处,便打算先休整一二日再定行止。 所谓“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从地理位置上看,婺州差不多是两浙二府十二州军的中心地带,兼之水陆交通四通八达,最是要冲,所以从临安南下,必然先到婺州。 不过而今之势,婺州也非久居之地,很快就需撤离。大方向上自然还是要继续往南,不过往南也有很多种走法。第一条路可从西南经由衢州、礼贤县(今江山)取道七百里仙霞岭入闵。第二条路则直往东南下温、台,既可过缙云、仙居而下,也可取道处州循瓯江水路复行三百里到温州,这条线路相对便捷省力,张镝更倾向于此。 …… 驻扎城东两日,张镝动议继续南走,不过知州刘怡却以车驾未备、粮秣未足建议多留几日。张镝虽想早点动身,但准备周详点再走也有道理,而且两宫、二王都要休息,故而不好催的太急。 这天,有一人自称是知州刘怡的幕客,前来求见。张镝以为是刘怡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忙请人迎入。 “不知刘明府是否……”张镝正欲相问,却被来人打断。 此人行『色』匆忙,进门便单刀直入:“州城有变,请速为计!” “什么!”张镝大惊,手不自觉按到了刀柄。 “路上再说,将军快去调兵,迟了恐来不及了!” 来人说的急迫,神『色』不像作伪,张镝依言就匆匆出门点集兵马。一路上三言两语,这号称刘怡幕客的文士将一个突发情况说了个梗概。 此人自称浦阳陈复,是刘怡幕僚不假,但却不是来为刘怡传话,恰恰是来揭『露』刘怡的『奸』谋。 “昨日有客自北来,与刘某密谈一夜,恰逢我当值,故而知道。今晨我去刘某书房有事禀报,无意听见他二人言语,竟是暗通北虏,要劫夺二王以为奇功!” 原来就在张镝南下前后脚的功夫,伯颜便派遣了兵部郎中崔文卿、王世英率领步骑三千人逆富春江而下,沿路招降未附州县。婺州的北邻、建德府知府方回已经献城归附,崔、王随即引军南来,下一个目标就是婺州。前日部队已过兰溪,西距婺州城不过五六十里。元军先派了婺州知州刘怡的一名旧相识进城游说,便是陈复所言与刘怡密谈一夜的那位。刘怡立场本不坚定,被说动了心,就想学着方回“投效圣朝”,而当时二王迁避婺州的事并未传出,伯颜只知他们已逃亡浙东,这支元军当然也无从得知消息。刘怡觉得奇货可居,正好一不做二不休,将二王献出,在新主子面前立个大功。 当陈复在书房门口听到只言片语,奔来报急时,城内早就已经派人西去与元军联络上了,这时候三千元军只怕已到城下,甚至进了城中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婺州惊变 刘知州谋劫王驾(下) 话说老虎也有打瞌睡的时候,许是离敌稍远,放松了一点警惕,又或者因为到了熟悉的乡土,自觉得安全。这两日,一向严谨的张镝对刘怡的『奸』谋竟然未及细察,毫不知情,险些酿成大祸。幸好这从未谋面的浦阳陈复心怀忠义前来告急,是巧合也是幸运。 但是陈复突然出衙来造访旧营也必然会引起刘怡的警惕,州衙到旧营不远,老『奸』巨猾的刘怡既然有背叛之意,不可能不防着一手,很可能陈复刚进营门就有人密报给了刘怡,使之加快行动的步伐。 只怪当初轻信了此人!张镝一边反省,一边自我诫勉,万不可再发生此类事件。 当然,疏漏已经存在,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重要的是做好补救。 好在二百骑兵都集中于旧营,一直未曾松懈,令下即至。现在最重要的是往州衙迎回王驾,否则一切免谈。 陈复给张镝通风报信果然已被刘怡察知,州衙之中已然开始行动。 刘怡原以为事情机密,劫夺益、广二王的计谋几乎万全,派人出城联络以后就只需等着元军围城,而后内外夹攻,把那区区数百护卫歼灭,两个小王就是盘中之菜了。不过忽然出了陈复这个意外,行动就不得不提前。 “姓陈的小儿,竟是个背主之贼!”刘怡恨恨骂了一句,只顾骂别人,却不细思,自己更是背主之臣呢。 事已至此,骂也没用,紧急措置才行。既然已经被告密,两小王的护兵必然要设法来夺人,刘怡自知州衙并不保险,便连哄带骗要将两宫二王转移出去,张镝留给二王的护兵不明所以,未收到军令当然不同意贸然移驾,掌事的杨镇也觉不妥,要求等张镝到了才肯动身。 刘怡见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聚了上百役吏兵丁,强行挟制王驾出走。护卫虽勇,奈何人少,而且从友到敌的变化突然,来不及做好思想转换就已被刘怡的人攻击,或捕或杀,血流盈阶,这刘某人为了功劳已是不择手段,果然心狠!两宫二王不过『妇』人小儿,怎经得起这般威吓,哭哭啼啼地被挟着往西走。 这便是一场时间赛跑,晚一步都不行。不幸中万幸的是张镝反应速度极快,骑兵在城中骤马急驰,总算赶在刘怡出城之前赶上了王驾。 事情是很清楚的,不必废话,两个字。第一是“打”!第二是“抢”! 结果也是很清楚的,一帮乌合之众一击即溃,益、广二王又被夺回,不过刘怡跑的快,被他窜出西城逃走了,张镝的目标是要护送王驾,撤离要紧,也就懒得穷追。 危机远未结束,更大的麻烦来了。崔文卿、王世英所率元军步骑已经拥到城下,马蹄之声可闻,刘怡与崔、王汇合,掉头又领着人杀回来了。 张镝并不怕厮杀,若光是打仗的话,凭着手下二百骑,就算面对千军万马也敢冲上一冲。可现在不行,他不能冒险,万一两王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情况紧急,张镝一面派人去旧营召集王府从属,一面率兵直接杀奔城南。军队有组织有纪律,士卒们守战行止都有规矩,进则进、退则退,开赴哪里一声令下就可以了。但普通人就不同了,没有特定组织,缓急之间就是一盘散沙,散到哪里都不知道了。所以旧营当中两百多人的王府随从一通混『乱』后聚起来的不到一半,等追上队伍又失散了一半。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先送二王出城。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随从太多,确实是个累赘,大大的拖累行进速度。且对于他们本人而言,被元军俘获北上未必就是太坏的事,相比于跟着两王颠沛流离,或许还能少吃一点苦头。没跟上队伍的人们只能自求多福了,大局为重,没时间等候,张镝决定立即出城。 婺州有八个城门,东、西、北各只有一个,靠南侧的却足有五个,不知是出于风水的原因还是城防的需要。 “将军若要南避,走赤松门最便。”报信以后一直随在张镝身边的陈复建言道。 这与张镝的设想不谋而合,因为北边只有一个天皇门,要绕过半个州城才能回到南去的道路,舍近求远太不划算,若被元兵追上半路截击可就不妙了。西边是迎恩门,就更不行了,追兵就是从西面而来,总不能自投罗网。剩下的只有东、南两个方向,东侧为旌孝门,南侧有通远门、长仙门、清波门、八咏门、赤松门,要说上官道最便捷的还是面南靠东的赤松门。 走赤松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与这婺州城的地势有关,因为州城从东到南两个方向都有婺江环绕而过,而婺江宽阔,整个南城只有通济桥、弘济桥两座桥梁,通济桥靠近西侧,很可能已被敌人控制,而东侧的弘济桥正在赤松门之下。 张镝并不担心能否出城,就怕在必经之路的弘济桥会不会有阻碍。 “我看城防不足为虑,可虑者就在弘济桥,若南城外黄之观与刘怡沆瀣一气,封住桥头,则我军危矣!”行进之中,陈复继续说出自己的思虑。 这陈复不简单,不仅猜出了张镝的思虑,还一针见血的点出危险所在。追兵将近,一条婺江横亘在前,若是桥梁被截,二百多人就都会被包围于城之南、江之北的狭小地带,这几乎就是个死地,这么宽的河总不能游过对岸去。 急急奔出赤松门,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陈复说对了,弘济桥已然不通!只见桥对岸立木设栅,排布了鹿角距马,密匝匝驻守了三五百人。 张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进退不得。 这大约是张镝从戎以来最危险的时候了,这安危不只是关乎张镝本身,更主要的是队伍中护着的这点赵家血脉,不敢一朝断了。否则他大可以趁着追兵未集、杀奔回去,过去身先士卒的事没少干,元军步骑当中有几人挡得住他,东门、北门,哪里出城都不难。 “若是刘怡有智,就遣一军出通远门封住上游,再出一军从旌孝门急出封住下游,则我陷于北岸一线之地,左右无路、后有追敌,除了跳江别无他法!”关键时候,陈复又出言预测,狠狠将了自己一军。 只听城内追敌已迫近门楼,与张镝的殿后人马接上了手,而元军的表现几乎与陈复所料的一『毛』一样,只见从通远门钻出来一支步军,自西向东远远压来,意图明显,就是来堵张镝的右路。另一面,旌孝门外尘土飞扬,似有大队骑兵,出门折回,显然就是来封张镝左路。 糟的不能再糟了。 这陈复,说他什么好呢,到底是料事如神,还是乌鸦嘴太灵,怎么每一个坏的预感都成真了,还是少开口为妙啊! 张镝简直欲哭无泪,这一百多斤真要交代在这了!? 不知张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虎口脱险 弘济桥向死而生(上) 上一回说到张镝护着二王奔出婺州赤松门,欲要南渡婺江,却被人阻在了弘济桥。而元军又从东西两面迂回,彻底封死了张镝的退路。 张镝自知进退无路,唯有死战,气节和尊严让他即便选择身死也绝不会屈膝投降。 当然,即便在绝路,元军也没那么容易得逞,若要抓住二王,就非得先杀张镝,要杀张镝,那就要有用千百条命来换的觉悟。 北面是周黑炭殿后,已在赤松门的瓮城之中与追敌干上了,这位张镝的第三任亲兵队长,难得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他的任务最重,身边只有四五十人,却要阻滞源源不断的追兵。一开始敌人追的没那么紧,众人骑马驰出,先将门洞一闭,阻隔内外,但很快城门就被元军撞开,数倍之敌涌入瓮城当中。在这狭小的空间中,骑兵失去速度优势,无法使用,弓箭没有『射』程之利,也无意义。只剩下面对面厮杀,白刃相接、以命相搏,双方众寡悬殊,宋军唯有勇气弥补人数的差距。好在这么拥挤的空间也限制了元军兵力的展开,让周黑炭得以稳住战线,双方围绕城门展开激烈的争夺。 …… 东面以张镝的亲兵枚成为首,点了五十骑直奔旌孝门方向,这些从步军当中简拔上来的骑兵或许上马也不算久,未必有多么精湛的骑术。他们有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和视死如归的决绝。 “杀!杀!杀啊!”枚成狂呼『乱』吼,挺着骑枪全速冲锋,身后五十骑也大声喊杀,策马疾奔。 元军迂回过来的骑兵约有二百余骑,出城兜转方向,正缓下速度准备整队,宋军骑兵就直冲而来,元将随机应变,果断命令继续冲锋。 轰~的一声,两军骑兵撞在了一起。 两军交错的速度和人马叠加的重量合成了巨大的惯『性』,枚成的骑枪直直的扎入对面一员元军小校的胸腹,扎传硬甲、扎透骨肉的同时被强烈的撞击弯曲而咔嚓折断,那小校身上带着一截断枪翻飞落马。 枚成也险被这一下撞击失去平衡,枪杆甩中手臂一阵发麻,身侧一名元骑反身一刀抽在他背上,亏得甲衣厚重、没有入肉,但后背如断了骨头一样剧痛。 马匹还在继续前冲,枚成弃枪抽刀,忍着疼痛奋力向前抡出,一腔子腥臭又温热的鲜血随着一颗头颅飞洒出来。 刀枪交错、血肉横飞,两阵骑兵对冲过后,就如牛蹄踏过草地,倒伏成一片狼藉。 检点人马,枚成带出五十人一场冲阵还余三十余,且近半带伤。敌军的损失只多不少,翻落了一地,但他们人多、优势更甚。 …… 西面是小将姚八,也领骑兵五十,直逆右路之敌。这一路追兵以步卒为主,姚八利用速度优势,率骑迭出,驰『射』杀敌,弦响之时必倒一人。元军被威慑的藏首缩脚,伏低身子,放慢了步速。但背城临河的狭长区域空间有限,姚八且战且退,不断被往回压缩。 …… 南面是张镝自领余众,剩下的兵力不过四十骑,身后还有王府从属几十人,但都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添『乱』不会打仗,正慌里慌张挤作一团,而两个小王则被牢牢的护在最中间。 这一面的敌人比较奇怪,一直纹丝不动,也不来进攻,仿佛事不关己,只是把守着桥头坐视北岸的厮杀。 “将军……”陈复又开口了,此前这家伙猜的每个坏消息都成真,丧门星也没这么灵的。所以一见他开口,张镝汗都要出来了,总不会还有更糟糕的情况要说吧。 “将军,在下与对岸那黄之观倒有一面之缘,或可以理动之!”好在这下不是乌鸦嘴,物极必反,坏不到哪里去了。 “吁……”张镝明显是松了一口气,至少不再是坏消息,眼下别无他法,若果真能说动南岸守军放过弘济桥,前面就豁然开朗了,只是不知成功的希望有多大。 婺江南岸驻扎的这支兵马本是浙东安抚使司辖下,年前为平定永康、武义等地民变而调集南下的,兵力是一个指挥,约有四五百人,领兵的是马步军提镇黄之观。当时刘怡给他送信,扯了个谎,说是有大批『乱』民出城要过弘济桥,让他截拿勿纵。原本州衙管不了安抚司的兵,不过既然和『乱』民有关,倒在自己职分之内,黄之观领了标下兵马就把住了桥头。 黄提镇带兵多年,经验还是有的。在桥头观战了一番,就已知道他要拦截的绝不是什么『乱』民。登高望去,可见北岸的两拨人厮杀的惨烈,一拨人退、一拨人追。退的这些只有两三百人,平民装束、也无旗号,作战却极为英勇,深陷绝地而死战不休,个个以一当十、往来驰突。追的一拨却有数千人,马步相间,从东、西、北三面压迫,虽则没有对手们武勇,但仗着地利之便和人数优势,已将那平民装束的一两百人压缩到了弘济桥头的一隅之地。 仔细观察,黄之观还发现了一个细节,看追击者甲仗旗号可不像大宋的兵马,甚至极可能是元兵。 这立场有点尴尬了,因为眼下自己至少名义上还是大宋的官军。 也就是说,刘怡早已经降了北朝,还顺便摆了自己一道,以截拿『乱』民的名义,命令他这个宋将,去襄助元军。 虽说按照目前的局势,北朝攻灭大宋几成定局,自己并没有为大宋殉葬的觉悟,只不过他也不想厚着老脸自己硬贴上去,就算要降元,也是应该是迫不得已采取的下策,不可能是这么不明不白给人当枪使。 回过味来以后,黄之观颇有些不忿,哪怕说为了身家『性』命,他并不想调转枪口就地抗元,但反过来同样不想凑上去帮什么忙,于是便驻于桥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元军围追堵截越发严密,对于张镝等人而言,想要从东、西、北三面重兵围困中突出去几无可能,更别说要带着两王全身而退了。唯一的突破口便是一直在南岸按兵不动的这支兵马了,让陈复先去说上一说。如其不成,就只能强行冲上去拼死一战了。 这陈复到底靠不靠谱?能不能游说得黄之观让道放行? 谁知道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虎口脱险 弘济桥向死而生(下) 陈复打马向前,向南岸拱手喊道:“请黄镇帅出来答话!”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于北岸的『乱』战,黄之观打定了主意不去打听、不去理会、不去掺合,就是坐视不理的三不策略。 却不料见了个熟人,陈复、字复公。 这陈复是州衙幕客,交情不算深,也还见过几面,于是上前几步也出来答应。 “复公别来无恙!” “不劳挂怀!黄镇帅今日到此,不知有何贵干?”陈复出言,却是明知故问。 “特来防备『乱』民渡江。” 其实黄之观一见陈复出来就更加确定所谓『乱』民是无稽之谈,但口上还是要这么说,公事公办的意思,总不能说自己是被刘怡耍了,来给元军当枪使的吧。 “在下有几位朋友要往南边去,可否先予通行?不会为难镇帅公干!”见对方以捉拿『乱』民为托词,没有直说要来抓两个小王,那便是还没撕破脸的意思,陈复觉得有戏,看来确实可能说动。 “复公若自己要走时,本将自然放行,但你身后之人,不行!”虽说没多少敌意,但现在情况不清不楚的,黄之观也不来通融。 “镇帅看看。我这身后可有你说的『乱』民?” “复公不是,但其他人我可说不定!” 黄之观既然不肯松口,陈复便也冷了脸:“实不瞒你,眼下等着渡江的,乃是我大宋益王和广王殿下,黄镇帅还想拦吗!?” “这……本将是奉命行事,对不住!”听到益王和广王几个字,黄之观着实震动了一下,事情不简单啊!关乎亲王之尊,所涉不小,有些干系实非自己能担当的。这该死的刘怡,原来是抛给自己这么大个难题,早知就不来了,不过元军近在咫尺,迟早得降附。若是得罪了他们,也不好过,所以犹豫之间还是选择坚持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奉命?你是奉的谁的命?刘怡吗?他有什么权力调动安抚司镇兵?谁给他的权力!黄镇帅,你要记得自己吃的是谁的饷!现在你可还是大宋的官,鞑子还没到呢,你就先跪下了?” 做大宋的官,久食宋禄,就算不能守节,但只要有点良知,总还知道臣事二主是件羞耻的事情,被陈复一连串诛心之语数落,黄之观面红耳赤,默不作声。 “黄之观!你要做断绝大宋的千古罪人吗!?”见黄之观廉耻尚存,陈复紧接着加上一把火,要将断绝大宋的黑锅往他头上罩去。 千古骂名实在太沉重,这锅太大也太黑,他一个末流武将担当不起。 黄之观低头侧脸、闭上了眼睛。 那意思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当没看到。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管他外面洪水滔天。我现在啥也看不见,你们谁也不要看见我,就这样! 黄之观做了三十年宋将,吃了三十年宋禄。不论这差事做得合不合格,至少还有那么点香火情在。打心眼里,谁愿意做贰臣降将呢,不过是形势『逼』人而已,不过是为了苟活下去而已,不过是想继续安安静静做个好汉子而已。 小王都跑出来了,局势是真的不行了。大宋啊,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陈复的责骂点醒了他,黄之观有些悲伤,也许亡国势不可挡,也许投降仍旧是他最终的选择,但不是现在。他还要再做一会宋人,就一会儿。 …… “快走!快走!”陈复忙挥手招呼后方。 张镝大喜,亲自带人掩护,趁此机会簇拥着二王上了桥。 黄之观的提镇兵一个个站着不动,任由张镝的人搬走拒马,清出道路,只当不知。 两位国舅牵着马,各自扶着益、广二王,匆匆过了弘济桥,恰似虎口脱生,好一番惊险。 呜……凄厉的号角吹响,这是收兵的信号。 等到二王渡河,再急招部属回撤,三面战况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西面的姚八是情况最好的,虽然被步步压缩,不断后退,转圜的余地越来越少,不断有人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箭矢『射』死,或被『逼』近的枪矛刺落,但骑兵打步兵至少还能进退裕如,听到号令还能成功撤出,不过去时的五十骑,来时只剩二十多骑了。 北面的周黑炭打的艰难,敌人几乎没完没了,不断的涌来,但五十名勇士以血肉之躯组成了比铜墙铁壁更坚牢的防线,一个个战友身死,余下的人无一稍却,原本三四层厚的人墙减少到了两层、一层,但敌人始终无法突破瓮城。连番恶战,周黑炭的人折损大半,而元军被杀者更数倍于此,门洞前双方的尸体足有上百具,在宋人的防线前层层垒叠足有半人多高,几乎成了另一道防线,元军每一轮攻击都要先踩上前人的死尸。 聚在瓮城中的元军仍有三五百人,但久久难以攻下五十人的防守,终于气沮,哪怕上头许以重赏也不愿再拿命去拼了。甚至等周黑炭听到号响撤出门洞上了马,元军中还有很多人反应不过来。 东面的枚成已与元军的大队骑兵对冲了三轮,五十骑终于只剩下十五骑,而且无人不带伤,无人不流血。 第四次冲锋,也许是最后一次吧。 马蹄交错,一样的刀光血影,一样的以死相拼,又有人身首分离、又有人血肉模糊,地上多了几具死尸,马上少了几个活人。 枚成忽觉的眼前一空,竟又一次透阵而过,竟又一次伤而不死。 枚成的身后只剩下可怜的三四骑,但是战犹不止,不死不休,他还要冲,还要杀! 隐约的,好像听到了什么。哦,是约定的撤兵信号。可是,自己大概是走不了了。 枚成的身上已是十几处创口,破碎的甲衣已完全湿透,从胸前到腹部无不是又长又深的刀伤,脸上也被豁了口,本来年轻英俊的脸庞变得扭曲可怖,左股也被枪头扎出了一个大洞,下袍全红了,实不知他如何还能坐在马上。 随着撤兵号响,西侧的姚八已奔上弘济桥,瓮城中的周黑炭跃出了城门口,西、北两侧的元军都尾随追来上去。 “哈哈哈!杀啊!”这一次,枚成没有反身发起第五次骑兵对冲,而是向着密匝匝涌出赤松门的元军杀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虎落平阳 拥二王仓皇南狩 张镝从未如此狼狈过,从弘济桥过婺江逃出生天后,一气跑了十余里。 仓皇北顾,发现元军并没有穷追,才惊魂稍定,过了不久,残存的殿后部队也赶了上来汇合同行。 遭遇数千元军的围剿,二百骑兵只剩下六七十人,二三百王府从属也只跟上来三十余人,整个队伍缩减了大半,将伤残与老弱全都算上也不过一百来人。 其中,殿后部队折损殆尽。 姚八带回来二十三人。 周黑炭带回来九人。 枚成…… “枚成呢?”问出这话的时候,张镝就发现这不是个好问题,姚八和周黑炭都别过脸,不说话。 张镝很清楚,留在北岸没有回来意味着什么,但越是希望渺茫,越是想抓到一点希望,他问的是姚八和周黑炭,但同时也是问的自己,而没有回答也就是最明确的回答。 枚成回不来了。 这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张镝的心腹爱将、贴身亲卫,阵亡了。其所部五十骑无一生还! 重伤力尽之前,他与仅剩的二三骑残卒面向涌出赤松门的大批追兵,发起了决死冲锋…… 张镝有些酸楚,带兵以来,见多了生死,成百上千的弟兄失去了生命。 生命的逝去让人痛心,往常也就只是痛心而已,这一次却更添了几分悲切,为了身边人枚成的死。 徐奎、周黑炭、枚成、蒋武,这本是张镝亲兵中最亲的四人,从昌国剿匪开始,到攻略海州,征伐吕宋,一直是他们紧紧相随、共历生死。北上前徐奎留在流求独当一面,这四人变成了三人。而周、枚、蒋三人则自始至终未曾分别。 但这一次分别,是永别。 少了枚成,三人又变成两人。 悲伤。 初春的风吹的很寒冷,呜呜的风。 枚成最好的朋友蒋武正在呜咽哭泣,泪流满面,哭的像个二百多斤的孩子。 张镝不愿让悲伤的情绪笼罩队伍,尽管已经被笼罩了。至少作为带兵者,作为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他必须继续保持昂扬,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 婺州。 刘怡和黄之观掐起来了。 “黄之观,你好大的胆!竟敢私纵『乱』贼,可知罪吗?” “刘使君,你这话就不中听了。本将坚守桥头,未曾见得一个『乱』贼,更遑论放走一个『乱』贼!咱倒想问一句,『乱』贼到底是谁啊!?” “你……你放走宋室余孽,朝廷岂可饶你!” 朝廷?这两个字在这里显得这么的突兀,黄之观最先想到的还是他的老东家大宋朝廷,但刘怡所谓的朝廷已经是蒙古人的“圣朝”。 一个人怎么能如此快速又如此自然的转换角『色』呢,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就那么决绝的和故主划清了界限,称其为“宋室余孽”了。这需要一点表演功夫,需要很好的适应能力,更需要铁石心肠吧,至少黄之观是觉得做不到这一点的,虽然而今也已经毫无意外的降了,但他还做不到那么心安理得,总还是有点黍离之悲的。 对于刘怡的声讨,黄之观很想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不搭理他,后来觉得这样不够“礼貌”,便抬起头,对他翻了个白眼。 “好你个……姓黄的,你且等着!”刘怡肺都要气炸了,就是这姓黄的坏了他的好事,到手的功劳飞了。 宋人的两个小王本来已经是囊中之物,伸手就能捉到,但是临了却被黄之观给放跑了,对此刘怡一肚子的火,跑来提镇营中兴师问罪,不料此人不仅不认错,还这个态度,这简直反了天了! 不过呢,对于此事黄之观也是有话要说的,谁让姓刘的暗搓搓的留着一手,不把话说清楚,骗他说城里有『乱』民,将他哄到弘济桥。但自己是来抓『乱』民的,不是来抓小王的,小王跑了干他甚事! 这确实不假,当时刘怡写给提镇营的条子还在黄之观手上,可作证明。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一桩无头官司最后打到了兵部郎中、伯颜亲命的两浙招抚大臣崔文卿头上。 听了刘、黄两人的争执,老崔认为双方都该承担一点责任。 首先是刘怡这边,想抓住宋人小王,为圣朝分忧的本心是很好的,值得大大表扬。但是呢,时机和策略选的都未必很好,还泄了密,更是折损了不少的兵马,这是需要批评的。 再是黄之观这里,放跑了宋人固然是不对,但这与收到的情报不确切也有关系,而且当时他还未投效圣朝,不明缘由也是情有可原。再鉴于他能够这么快主动来投,可见思想觉悟还是很高的。 双方各打二十大板,又各安抚一阵,很公平。 其实抓小王这件事,要说一个结论的话,老崔也只能说深表遗憾而已。毕竟自己原本只是来招抚婺州,碰巧遇见了,借兵给刘怡也只是友情协助,抓没抓到都是计划之外的事。就如请一条猎狗去抓老鼠,不是不可以,客串一下嘛,但毕竟不是正式差事。自己的正经差事是招降两浙,婺州的事情完了以后,还得去招衢州、处州、温州、台州等等很多州,总之自己是很忙的。 当然,赵家的小王出现在婺州确实是一个重要的情报,老崔表示会立刻上奏行营,让英明的伯颜丞相来定夺此事,至于最终会让谁去抓,那就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了。 老崔最后总结,归根结底,现在大家都为圣朝做事,就要和衷共济,共同努力奋斗,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力……嗯,就是那个意思,同在我大元的大家庭里共事,分工不分家嘛。 被和了一把稀泥,刘怡心里还是有疙瘩的,但有些事最终也说不响,愤愤然也无奈何了。 就在这日下午,战斗结束后,黄之观的提镇兵马便被就地收编,崔文卿还取出一份随行的空白告身,给黄之观委任了一个汉军千户的职位,仍旧先驻扎原地等待命令。 崔文卿不能在婺州久留,招抚两浙的使命还没完成,任重道远。至于猎狗抓老鼠这件事,或者说抓宋人小王的事情,本来就和崔文卿没什么关系,不过既然赶上了他也就顺便搭把手帮个忙,等宋人逃到了南岸,稍赶了一阵没赶上也就罢了。毕竟穷寇莫追,赶上了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崔文卿并不认为两个赵家小王翻得起多大的浪,临安朝廷的小皇帝都投降了,逃出这么两个小儿济得何事?保不准就在某个犄角疙瘩自生自灭了。 不过在刘怡的强烈要求下,崔文卿很快就将来龙去脉报给了临安行营,伯颜丞相自然会有决断。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龙鱼服 潜行山川无影踪(一) 追兵似乎很远了,好像过了婺江就没怎么追过。但也没有人提出要休息一下,只是默然的前行。 一百多人的队伍稀稀拉拉的,士气很低,马匹也疲惫极了,士兵们还能坚持。但那些王府的宫人、仆从以及随行的勋贵有很多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对于不经常骑马的人而言,几个时辰的颠簸就能将两跨磨出血泡,磨烂皮肤,疼痛不堪。速度不断的慢下来,还是免不了有人要掉队。 “砺锋请看!前面有个庙!” 也不知跑了多久,陈复一指前方,向张镝呼道。一开始陈复只叫张镝为“将军”,认得以后晓得张镝是读书人,称呼马上变了,以表字相称。可见是个自来熟,毫不见外,话说人家张镝是有功名有官职的,你一个白身大大咧咧直呼其名真的好吗? 陈复这个人,自婺州加入以后一直紧紧随着张镝,就如一张牢牢贴着的狗皮膏『药』,寸步不离。不过张镝对这人颇有一点心里阴影,差不多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张镝的这支队伍就不断地遇见挫折,一步步跌入低谷。而且他经常一张嘴就预言到一件坏事,让人想避而远之。虽说这都是巧合,但难免使人条件反『射』的紧张起来。直到弘济桥说服黄之观让道放行,众人才对他刮目相看,张镝也终于没再把他当成扫把星。而且若非他及时报信,自己这伙人早就被刘怡一锅端了,从这个角度可以说陈复对大家都有救命之恩。 只顾着匆匆跑路,竟没有发现追兵早就远离了。听得陈复提醒,张镝远望过去,果然见有一处庙宇立于道路一侧。 “过去看看!”张镝挥手止住队伍,先派两人进庙搜索,须确保安全。 “砺锋多虑了,不会有人的!”陈复神『色』轻松,左顾右盼,在这时候还能如此放松,是心理素质好还是没心没肺啊,而且身体也不错啊,跑了那么久不累吗?张镝见状皱了一下眉,有些不悦的看了他一眼。 “我刚看见两只松鼠跑进跑出,所以肯定没人在里面。”陈复见张镝看他,补充了一句。 说的也有点道理,张镝心想,这家伙眼力可真不错。 不一会儿,前面查看的人回来了,报告庙内确实空无一人。 这庙很小,只有一进院落,门楣上一块小匾额写着“禹王庙”三个字,庙内看起来本有一块幕帘隔成内外两边,只是现在幕帘早已落在地上,拍去灰尘正好垫作席子。 庙宇太小,容不下上百人马。益、广二王、杨、俞两宫及两位国舅入庙休息,其余的便只能留守庙外。 “快请张通判也进庙来吧!”里头传出杨淑妃的话来,请张镝进去,两宫一直称呼张镝的文职,仍是出于重文轻武的习惯,而张镝最正式的差遣确是汀州通判一职。 张镝进了庙门,那狗皮膏『药』竟然也跟了进去,不请自来,倒没人赶他,便毫无存在感的站那儿了。 “张卿,这里已到了什么地方,我们又将往哪里走?已出走十余日,哀家……” 杨淑妃召见张镝自然是为下一步怎么跑路的问题。这年轻的太妃、可怜的寡『妇』、无家可归的小『妇』人,形容很是憔悴,除了疲惫、还有深深的忧愁。 说实话,张镝也有点搞不清楚现在到哪儿了,渡过婺江就大约一直往南跑,从午至暮,跑的人困马乏,总该跑了有上百里路,初时还都是平地官道,走到后来难辨东西,慌不择路,一头就扎进了山里,到此时从进山算起总也走过三四十里山道了,直到在这山道边看到这“禹王庙”才停下来的。 张镝虽说是婺州本地人,但是一则离城有些远了,二则跑的太急没注意分辨,故而对杨淑妃的问话一时答不上来。 “此地名为梅溪,已离婺州一百二十里。”正沉默时,听得一人出言答话,却不是张镝,而是在他身后从进门开始就被人自动忽略的狗皮膏『药』陈复。 这浦阳陈复到底什么来头,张镝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他了,而接下来的一番话则更加让人感觉惊异。 陈复不理会室内诸人对他行注目礼,继续说道:“至于接下来要往哪里,在下以为只有南走处州,再东下温州出海,由海路去往闽粤一途。” 这个大方向张镝也设想过,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临时加入的陈复是如何领会到二王要退据闽粤的意图的? 这姓陈的,是个妖孽吧。 “要去处州,往东南方去可以经武义、永康、缙云,往西南方去可以绕行遂昌、松阳。其中东南一路全程三百余里,都是官道,近便好走。西南一路全程四百余里,山路居多,但更易隐藏踪迹,比较安全。” 张镝颔首:“西南为宜。”转向杨淑妃道:“臣以为可以绕道遂昌、松阳,请娘娘定夺!” 杨淑妃没有意见,现在的默契就是,张镝的意见就等于大家的意见,既然张镝都认可了陈复的建议,那么就这么定吧。 在哪里,去哪里。这是两个很重要的方向『性』问题,决定好了才能继续走下去。然而,现在似乎还要解决一点比这两个问题更直接、更实际的问题。比如说,吃饭的问题。 对于杨淑妃而言,她尊贵的地位和现在窘迫的现状产生的反差太大了,贵为先皇的妃子,亲王的母亲,吃饭这件事从来不曾成为问题过,所以有些话难以启齿,比如很简单的那句话,“我肚子饿了”。 肚子咕咕咕的叫了,真是有点尴尬。 “从这禹王庙往前七八里,有座赤牛山,山上有座赤牛观,这观主倒与在下有一面之缘,天『色』近晚,是否往那观中去投宿呢?顺带用点斋饭。”又是“一面之缘”,这陈复,交游广阔嘛,而且八面玲珑,像是猜的透人家的心思。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婺州逃出根本来不及带什么粮食,哪怕将马鞍袋上随时备着喂马的豆料都搜罗起来也不够这一百多号人几顿吃的,若再找不到就食之处,堂堂大宋亲王勋贵的队伍就要去沿路乞食了,若讨不到,难不成还得去抢? 陈复既然又有“一面之缘”,何不再信一回,至少先找个地方落脚。于是,在禹王庙稍作休息以后,一行人便往那赤牛山行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白龙鱼服 潜行山川无影踪(二) 婺州剧变以后,张镝元气大伤,折损了一大半人马。剩下的人也都是伤病疲困、脆弱不堪。这个时候不要说元军大股来追,便是遭遇个一个小小县尉、典史,也能将他们困死在山中。 这一夜,人困马乏、走投无路。陈复建议队伍上赤牛山上的赤牛观暂作休整。 张镝本是个生『性』谨慎的人,这一次才被刘怡背叛过一次,更加不能那么轻易的相信别人。比如这忽然冒出来的浦阳陈复,虽说救了整个队伍两次,但此人身上总是布满疑点,还不可深信。只不过目前除了听他的建议往那所谓的赤牛观躲一躲确实没有别的去处,留在这小小的禹王庙并不安全,继续往前在山里『乱』闯也不是办法,太需要一个落脚之处了。 虽然人少了,但还是老规矩,队伍分成前中后三部分。张镝与陈复带几骑在前引路,大部分兵力保护着两王和眷属以及伤兵居中,最后是十余骑殿后。 出了禹王庙,折转前行,山路越发崎岖。一弯下弦月映『射』着暗淡的光,看不清路况,队伍还不能打火把,走的磕磕绊绊。而这陈复却似惯走山路的,牵着马走在最前,毫不费力。 道家人真会选地方。这赤牛山就是奇峰耸峙、『乱』石成林,虽则夜里看不真切,也能感受到这是个险要去处,走着真是吃力。 七八里路总算到了,张镝和陈复向前去叩门。唤了好几声才有人答应,好半晌后听到人拔了门栓,吱吱咯咯打开门。 就着微弱的月光,看那开门的人是个伛偻的老者。 “这么晚了,是什么人造访小观?” 这老者似乎目力极差,眯缝着眼睛半天看不清门外来人,甚至来了几个人都辨不清。陈复这家伙所谓的“一面之缘”的朋友,总不是这么个昏聩老头吧,张镝心中暗思。 “牟老丈,我是陈复,还记得不?”见观门打开,陈复上前接了话。 “哦,陈官人,记得记得!大牛下山做道场去了,不知几时回来呢!” “不妨事,我并不找大牛。今夜是有几个朋友,错过了宿头,想来观中叨扰一夜。” “陈官人的朋友当然是好的,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就在陈复与那开门的老者对话时,张镝也在判断这道观的情形。警觉的四处打量,并无一丝危险的味道,那开门的老者当然更构不成威胁。一路上,张镝并未对这赤牛观的情况问个备细,不过聪明人无需刨根问底,只需听其言、观其行,自己推测。 从两人的对话中又可得知,赤牛观中除了这老者,至少还有一个叫做大牛的,看来这个叫大牛的才是主人,也即是陈复所谓的“一面之缘”。 确认了安全以后,张镝向后发出信号,众人便赶上来依次进了山门。 那陈复称之为“牟老丈”的老者初时以为就门外二三人,不料接着跟进来一大堆,人喊马嘶的。还说是错过宿头的“几个朋友”?这陈官人朋友真够多啊。 “可是我家大牛又犯了什么事吗?”牟老丈有些紧张,探寻的问着。 “老丈莫慌,不是大牛的事,确实是几个朋友借宿而已。”陈复解释一番,又补充道:“老丈能否弄些饭食,朋友们赶了一天路,都还未曾用饭。” “要的要的!”牟老丈忙答应着,朝里屋喊道:“老婆子,快些出来!把二牛也叫醒,烧水做些豆饭给客人吃!” 老丈、老婆子、大牛、二牛,张镝听着算是搞明白了,难不成这所谓道观就是一家老小四口人住着过日子呢。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老『妇』人悉悉索索穿好衣服走出来去往厨房量米做饭,还有个十余岁的的小童,睡眼惺忪的去灶下烧火。 牟老丈一直不怎么自在,心里七上八下的。 猜测着,这伙人是不是邻近那座寨子里的强人,夜里过山呢? 又担心是不是来找他儿子大牛的麻烦的,毕竟那陈官人是婺州衙门里的人。 莫不是大牛又犯了什么事?胡『乱』瞎猜着,又小心侍奉这些人用过粗淡的饭食,看他们倒也友好,笑盈盈的,而且其中还有些女眷,吃了饭就去后院打扫出几间空房进去住了。 莫非真是错过宿头的客人吗?牟老丈稍微宽心,夜深了,也自回去睡了。 这赤牛观规模还真不算小,里外三进。大体上坐北朝南,正中大殿供奉三清道祖,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两侧还供奉有文昌帝君和『药』王菩萨牌位。第二进是观音殿,两侧供奉着文武财神及招财纳宝天尊。第三进供奉玉皇大帝,及雷部诸神,两侧有王母娘娘、送子娘娘,泰山娘娘、海神娘娘、三霄娘娘桃花娘娘及六合娘娘。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路神仙都汇聚于此了,大大小小的神像、牌位排列满了。 看起来这道观也曾兴旺过一阵,只是不知如何衰败了,被这牟氏老小四口人占作安家之处。这道观的西、南两侧有十几间厢房,原本都空着的,被打扫出来让二王及一班眷属住下。士兵们的房间还不够,便在大殿中凑合着,与那各路神仙做个伴,也便于夜里轮班值守。 张镝住在南侧一处厢房,逃亡中也不奢望有床,便用干草铺地,从马背上取了一张薄毡毯半盖半垫,和衣躺下。同室的一群的伤兵都已睡去,旁边的陈复也打起了呼噜。张镝却半天没有入睡,不仅是卧处太不舒服,更因近来这么多变故,心事太多。前路艰难啊! 后半夜,终于『迷』糊过去了。但很快被一阵喧哗吵醒,隐约间听见人喊“有贼”! 张镝立刻坐了起来,身侧本来还在熟睡的陈复反应也快,一下起身,仿佛是睡与醒无缝切换,这状态真让人羡慕啊! 听动静应该是山门方向,南厢房离门很近,所以最先听到。 “官人,刚抓到一个贼!”才起来继续静听响动,值夜的军官跑进来向张镝报告。 “大半夜的,这荒僻山野怎会有贼?”这事有点奇怪,张镝警醒,只怕对自己这支队伍有什么危害。 “快去看看!”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龙鱼服 潜行山川无影踪(三) “泼贼,落我手上还想逃?老实点!” “谁是贼?你每才是贼!闯进我家来,还说我是贼!” “真新鲜!回自家,好好的有门不走要翻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自家门前,我爱上天上天,我爱入地入地,这你也要管?” “休要抵赖,快说,你是何人,为何潜到此地,有何图谋?不老实交代……” 张镝从从偏厢走向中殿的路上,又听到一阵阵吵嚷的声音,似乎是值守的军士在审讯那贼。 “嘿嘿,砺锋,这贼厮我倒认识,不如让我来审审?”陈复听了一阵,凑上来请示道。 张镝颔首,也大概是猜到了这被抓之人是谁了。 抓到的贼还在死命挣扎,三四名士卒按着他还显吃力,好不容易将其捆住了,就在殿中的三清祖师像前将他压着跪坐地上。看他旁边还有几样东西,一条齐眉棍,一把牛角刀,一捆绳索,还有一个包袱,应该就是从此人身上搜到取下的。 “牟大牛,好你个贼厮!又下山去做了甚么好事!?” 陈复跟在张镝身后,还未进门就先开口对那地上的人喊了一声。 “哎呀,是陈官人,你来就好了!这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抓错人了嘛!陈官人晓得,小人素来良善,干不得坏事嘛!” 那贼果真认得陈复,仿佛见了救星,嚷嚷起来。 “就你!?没干坏事?还素来良善!?在这祖师像前『摸』『摸』良心再说,你若良善,那世间也就没恶人咯!”陈复哼哼了两声声,在那贼跟前将地上的包袱提起,又指着旁边的刀棍等物问道:“都是你的东西?” “哎!对,刚山下做了道场回来……” “呵,谁家道场这么特别,要你带着刀子、棍子、绳子?” “哎,那是……那是路上防身用。” “呵呵,那这又是什么?”陈复抖开包袱,掉出来几块零碎银子,两串铜钱,还有一件半新的袍子。 “那是俺的衣裳。”那衣服虽新,但显然偏小,跟地上这人的魁梧身量完全不搭,一听就是胡言。 “还要抵赖!我说牟大牛,你这吃相越来越难看了。大冷天扒了人的衣服回来,不怕把人冻死了,究竟是谋财还是害命!?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就在州狱里把你瘐死了,免得又出来害人!” 张镝听到这儿就差不多明白了,地上这人就是赤牛观的主人牟大牛,看他又是刀棍又是绳索,下山去定然没做什么好事,做完“买卖”半夜里回来,正好被蹲守放哨的士兵们捆了,当做贼报上来,倒也不冤。 这牟大牛本是松阳县西乡之人,自小争强斗狠,大了更是不羁,耐不住给人做佃农过活,仗着一身强蛮的本事,穿州过县的晃『荡』混迹了几年。后来走到这赤牛山上,欢喜它是块宝地,上头一个赤牛观,已历上百年时间,香火日渐零落。这牟大牛,上去赶走了庙祝,将这赤牛观占了,还把家小三四口人一并接上了山。 上山之后仍旧没有正经营生,庙后两亩薄地养不活人。就以道观为掩护,冒充个道士。山下谁家做法事,也去胡念一些王八经糊弄人,有时还把他弟弟牟二牛带上当个道童。但这毕竟难以糊口,便还兼了个拦路抢劫的活儿。 一般的匪贼总是成群结伙的干,这牟大牛却只喜欢做个独贼,来去自由。平日里就往几十里外的官道上守着,瞅见落单的行旅,看人弱小就上前威吓夺些钱财,看人强壮就瞅个准一闷棍打晕了,掠了值钱物事就跑。 这一回大概是“生意不好”,掠到的钱财太少,牟大牛竟把人的衣裳也扒来了。 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陈复虽不是官,但在婺州时作为知州的师爷幕客,地位还是颇高的,甚至往往一言决人生死。大约便是过去牟大牛犯了事,曾被他援手过一回,故此有“一面之缘”。 见被叫破,牟大牛抵赖无用,只道是自己又犯事了,这陈复就是带着官差到家蹲守抓他的,立刻便服了软,连连讨饶。心里也是惊惶,看这么大阵仗,恐不下百十个官差吧,这回麻烦好像是有点大啊。 陈复凑近张镝耳旁,眉飞『色』舞说了一通,张镝点头,『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 说罢,陈复又换了严肃脸,对牟大牛道:“算你识相,大官人愿意饶你狗命,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多谢大官人恩德,但请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牟大牛赌咒发誓。 “也不用你赴汤蹈火,大官人有一批货要送到处州,你若能护送得周详,小命得保,但有一点闪失,定斩不饶!” 牟大牛顿时放下心来,原来设下套来抓自己是有用得着的地方,那肯定不用死了。 “小事小事,去处州嘛,闭着眼睛都能到,不知这货……” “什么货不是你这贼厮该问的,这事必须隐秘,不得让任何人知晓一点,更不能惊动沿途州县,明白吗!?” “明白,明白!万无一失!”牟大牛料到自己没事了,放松不已,接着道:“诸位官爷就在我家住上一夜,明日畲寨大集,待咱前去采买些路上吃的用的,后天一早就可启程,万事大吉!” 收服牟大牛这个“贼”却有大用,原来陈复给张镝的提议就是以此人为向导,毕竟深山里到处『乱』撞不是办法,保不齐一头撞进罗网里去了。而这牟大牛总在邻近的州县晃『荡』,地头很熟,除了拦路打劫的营生,为逃官府还经常钻个山沟,偶尔也狩个猎、布个兽夹套绳,设个陷阱,弄两头野味什么的。 总之此人既是个冒牌的道士,打劫的抢匪,还是个猎户,身兼三职,真是个“人才”呢。 陈复当初要上赤牛山,想必早就有用此人的打算。 从仓皇的逃命途中恢复,在赤牛观基本安全了以后,张镝的心绪稳定很多,重新审视陈复这个人,发现这家伙虽然满身疑点,但基本应该是没有歹心,看他三教九流都有涉猎,智谋本领也是深藏不『露』。这一路还真要依仗着些,若是这回平安出山,张镝还真想将他收为己用,毕竟自己身边武人虽多,合格的谋士却少,确需有这么个人为自己分忧。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路来这陈复确未出过什么差池,建议也都恰到好处,便如他所请,将这牟大牛用起来吧。 第一百四十章 白龙鱼服 潜行山川无影踪(四) 出赤牛山约二十里,在山谷之间有一个较大的畲族聚落,人口不下一二千人。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每逢三、六、九日,邻近的畲人寮寨以及汉人山民都会前去买卖贸易,互换些衣食用品,逢三、六日为小集,逢九则为畲寨大集,最是热闹非凡。 张镝等人上山之后的第二日,正好是逢九大集。便凑起一些银钱,派了几个兵丁,扮作山民,与牟大牛一道去赶大集。牟大牛在畲寨中如鱼得水,见到的都尊称他一声“牛道长”,看来这假道士做的还颇为成功。 畲人多结寨于丛山峻岭当中,故有山輋之称。山中虽则环境险恶,土地瘠薄,但畲民极善田猎,顽强生活,而且山里少了官府的盘剥,尚能自给自足。所谓“畲田不税,其来久矣”,比之山外忍受着苛捐杂税的汉民而言日子还要好过得多。大集之上山民麋集、百货辐辏,是这深山之中难得繁盛的景象。牟大牛等人一大早就进寨,用了半天功夫,买了大堆的米粮菜蔬盐巴及御寒衣被等物,驮运上山以备行路之用。 这牟大牛不愧是常跑路的人,一应物事准备的颇为充分,路途上终于不必忍饥挨饿承受冻馁之苦了。 在赤牛观休整了一日一夜,众人体力恢复,准备也已基本完成,下山出发。 队伍跟着牟大牛兜兜转转,走的都是山间猎道,人迹罕至。沿路『乱』草丛生,往往都有一人多高,草叶上锋利的锯齿划上手脸就是一道道血痕,没走几里路就伤痕累累了,但又不能大肆砍伐开路,以免被人发觉,让追兵循着踪迹赶上来,所以众人不得不弯着腰牵着马挨个慢行。夜里就在隐蔽处扎营休息,风餐『露』宿,走的很是艰难。幸好这路虽难走,却还安全,一直不为人所知。 …… 张镝在山中走了好几日,并未见一个元军来追捕,除了隐蔽得当,其实也有敌人懈怠的缘故。 在婺州,兵部郎中崔文卿主要精力都放在收降州城及附近县镇,对于此前脱逃的两个宋人小王,只是派人追了一阵,没追上就罢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崔文卿对于追捕几个宋人小孩子的积极『性』并不高,在他看来,这事的意义远不如多招抚几个州县来的实际。另一方面,他没料到要追捕的这伙人如此顽强,当初只是为了成功招抚婺州而答应刘怡派兵支援,仅仅抓几个人嘛,还以为很容易,谁知道竟折损了四五百人,这样都还没有抓到。这损失有点让人心疼了,他并不希望继续拿自己手下人的『性』命去换这一点不切实际的功劳,毕竟自己的人马是要为全取两浙而派上大用场的,万一再被咬上一口,死个几百人,这买卖就亏大了。 崔文卿的盘算不无道理,因为赵宋的宗室投降圣朝的多了,不见得多么值钱,如福王赵与芮、沂王赵乃猷也都送临安去了,却不算什么大功劳,远不如降服宋人州县,收取人民土地来的有意义。 另外一个带兵的黄之观更对此事不感兴趣,仍旧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只有一个刘怡,虽然一直都极力鼓动开展追捕,但无奈手上没兵,干着急也没用,于是那一伙宋人余孽就这么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不知所踪了。 但是两日之后忽然收到了临安来的六百里加急,让情势陡变。急信乃是伯颜亲笔,严令各府县军州加紧搜寻从临安逃出的宋室余孽踪迹,克期捕拿,不得轻纵。 据说伯颜收到婺州的报告以后很是发了一通火,素重气度的这位大元丞相竟也摔了几个杯子。倒不是宋人的益王、广王那两个娃娃让他多么恼恨。而是因为这伙宋人竟将他耍的团团转,令他深感羞辱。原来四明山中与唆都的部队捉『迷』藏的一直是支疑兵,正主早就金蝉脱壳过了婺州,若非婺州及早投顺,自己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以智谋自负的伯颜岂能忍受这样的戏耍!当即下达了一个训令,训令中对崔文卿追捕不力走脱宋人进行了言辞切责,令其从速收降两浙剩余州县,会同捕拿。 训词严厉,直令崔文卿冷汗直流,终于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一面加紧招降州县,一面分头发出几百份海捕文书,令各地协捕。 因为有上头的催『逼』,崔文卿丝毫不敢再轻忽,马不停蹄的奔走起来。接下来的招抚工作卓有成效,首先是紧邻婺州的衢州兵不血刃就献城投顺。而且一招还招出来一个本地大佬,从临安逃回以后避居衢州老家的故宋丞相留梦言,得知圣朝愿意取用宋室旧臣,很是主动的再次出山了,热情的表示自己的身体不错,还能再工作几年,想要尽量发挥余光余热,为圣朝多做贡献。留梦炎的榜样作用下,各地宋臣争先恐后,往临安投书求售者如过江之鲫。再之后,台州知州杨必大、处州知州梁椅等人也很配合崔文卿的招抚工作,积极的以旧换新,以大元圣朝的官原样置换了故宋朝廷的官。 数日之间,婺州、衢州、处州、台州等地城头变幻大王旗,基本上传檄而定,不再归宋人所有。 与此同时,伯颜急调远在四明山中的唆都、范文虎部数千兵马南下,由于胡、袁带兵故意周旋,时不时的回头咬上一口,还有个范文虎在后头出工不出力,拖着后腿,唆都实是苦不堪言,接到南下命令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而随着各地望风归降,两浙迅速归附,崔文卿部的主力也可腾出手来,被派出去到处追寻宋人逃亡者的踪迹。 如此一来,张镝这一小队人马的处境顿时严峻万分。前路所到之处皆成敌境,环环阻截,张网以待。 从婺州逃出来的时候浙南各处州县尚未降元,所以张镝的预计是抵达处州以后就可以出山走大路了,甚至搭船从瓯江顺江东下也未为不可,因为这么多人总不能一直躲在山中,不仅人马受不了,速度也实在慢的不行,猴年马月才能到呢。 “大官人,前头将到松阳县境,再往东六七十里即可到处州了。” “到处州就好了。”张镝心想,终于不用再钻山沟了,他不知道的是,处州知州梁椅就在半天前刚刚向元廷的使者纳降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山穷水复 下处州东行遇阻 刚翻过了几座山,又越过了几条河,钻了那么多天的山沟,处州终于近在眼前。 老规矩,先进城探查一番。将队伍留驻于隐蔽处安顿好了,张镝便带上几个亲兵往城内走一遭,狗皮膏『药』陈复当然也跟着的。 小心一点是有道理的,要不然张镝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张榜通缉了。 进了城门,就见一长串的缉捕令张贴在墙上,图文并茂的,赫然就是捉拿自己这一伙逃亡者的。毫无疑问,处州失了,现已是元朝的州县,正大力追捕他们这些宋朝余孽呢。 “嘿哟,好家伙,咱都上榜了!” 陈复于此时还不忘自嘲打趣,小声嘀咕了一句。 前头有几个兵丁设卡,盘查过往人群,张镝的几名手下都紧张戒备起来,来时未避免招来麻烦,都未带兵器,若被扣住了会比较被动,便做好随时动手夺刀杀人闯出去的准备。张镝观察了一阵,示意手下保持冷静,不要轻举妄动。很快就要走近卡点,而那几个兵丁还未注意到自己这边,若是此时贸然折回或者作出些异样表现反而令人生疑。 结果有惊无险,一行人都顺利进了城门,原来那些兵丁都只注意着查问带小孩的男女,因为通缉令上两个小王才是重点。 “哪里请的画工,把人画的恁丑!”陈复笑骂道。 看那榜上图样,果然是画的粗糙无比,上头标有益、广二王,驸马杨镇,杨亮节、俞如圭两位国舅,还有张镝、陈复等一长溜十余人的图像,但是没有一个稍微像样一点的。益、广两王都是一『色』的圆脸娃娃,六岁的娃娃和九岁的娃娃看不出差别来。张镝则被画成个长脸的丑汉,面白无须的陈复还被加上了一撮小胡子。 张镝也是失笑,图样都是画工臆测,又没见过本人,还要临时赶工画出几十上百张,能像样才怪。这本是画蛇添足,还不如无图,照这样对比着抓人反而误事。不过也好在这人像粗糙,张镝等人进城才一点都不引起怀疑。 一路走去,街口摆着香案,沿街店铺都挂出了“大元圣德”的旗幡,正是开门迎降的样子。 张镝等人走近街角一处店肆,点了两壶老酒,几样菜蔬。此时尚未到饭点,店中生意清淡,就他几个客人。张镝便唤来店家,顺便打问点情况。 “店家,我等是外来的客商,初来宝地有些事儿叨问!” 那店家上了酒菜,正闲坐无事,乐的与客人说说话,便道:“客人但问无妨,小店虽鄙陋,车来人往的,倒是能通闻些八方消息。” “敢问店家,这处州仍旧姓赵,还是……”张镝压低声音探问道。这其实是废话,目的就在于引出话题来。 “客人未见门外旗幡吗?”店家指指门外,接着又道:“不过也难怪客人不知,咱这处州啊,昨天还是姓赵的呢!” “哦!原来如此!”张镝故作惊讶,“鄙人只是奇怪,圣朝天兵过境,本该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为何街面上如此平静,未见出迎?”这潜台词就是问元兵有没有进城的意思。 “客人有所不知,咱这处州乃是粱太守亲自谴人北上输诚,却未费圣朝一兵一卒!从北边请来的上使这会还在州衙之中呢!” “粱太守真可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使处州免于兵祸呢……”张镝一边与店家闲扯着,一边分析着从他口中得到的两个重要消息。 一个是处州知州梁椅系主动投降,元兵并未进城。第二个就是梁椅从北边接来一个纳降的使节,此时很可能还在州衙里边。 琢磨一下这两个情况,张镝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 “砺锋,这处州乃是东去温州的必经之路,如今不为宋有,事情就难办了!”出了店肆的路上,陈复向张镝说道。 “复公有何良策?”张镝知道陈复这么问肯定是有什么想法,便先听听他的策略。 “方才问那店主可知,城中并无元军,看着也就几个厢军、民壮守城,不如出其不意突入城中,擒斩了那贰臣粱椅,再宣布处州反正,拥众东下。则不仅道路可通,还能壮大自身!”这陈复的想法天马行空、兵行险着,不过看那城防情形确实有几分成算,若没有后顾之忧,说不定真可以孤注一掷,闯上一闯。但如今要护着一帮人,实冒险不得,所以稍一转念,张镝便否决了这个计策。 “处州城防虽然空虚,但凭我区区数十骑疲兵想要拿下也恐不易,复公之策还是太过行险,我看不如……”张镝靠近陈复,就将自己的想法略略的说出,也是与之商议的意思。 “妙,妙啊,砺锋此计高明!”陈复听罢眼神一亮,连连赞叹。 张镝的计策,突破口就在那元使头上,当时在店中听闻元军的纳降使节仍旧在城中,灵机一动就有了从中做点文章的想法。 第一步是先去探查清楚了元使具体方位再做区处,几个人分头四向,扮作看热闹的闲人到了州衙附近。周边都在议论今日处州改弦易帜、举城降元的事情,看衙门也确实中门大开,气氛隆重。稍一打听便知,元使确实就在衙中。这就好办多了,便在临街旅店包下一个客房,悄悄关注着州衙方向,只要人在衙中,就不怕他飞了。那元使正被知州梁椅奉为上宾,无微不至的招待着,甚感满意,哪里能料到门外正有人打他的主意呢。 严密监视了几个时辰,天将向晚,一堆人从衙中大摇大摆出来,足有二三十人的仪仗,打着八个灯笼,举出回避牌。其中一名官员模样的,与衙中的人拱手作别,上了一乘软轿。前头一把蓝伞,一匹顶马,四五个亲兵护卫,两名差役喝道,还有六个人扛着衔牌逞威风。轿子后面,还有两匹跟马,一名护书,三四个押班,敲锣打鼓、气派非凡。 是元使无疑了,只是不知这么晚了城门都快关了,要往哪里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以假乱真 假元使真下温州(上) 悄悄跟随着元使的队列出城数里,向东进了官道,该道名为括苍道,又称通京大道,大约是直通京畿的意思,取个吉利。不久后到一驿站,称为通京驿站。那元使扈从摆开排场,威风八面,这驿站中的小小驿丞岂敢怠慢,早已跪候多时,赶紧过来迎接下轿。 张镝等人亲眼见那元使进去,确认无误,便留下两人监视,自去取了寄放在城外的马匹,奔回到队伍驻留之处,急点起所有兵马。现今队伍满打满算只有一百余人,战斗人员中除去伤员,还能上马的不到六十骑。便只留了十来骑,交代了好生看护好二王和两宫,剩余五十骑尽数出动。 此时天已全黑,趁着夜『色』,人衔枚、马裹蹄,悄没声息的朝着那通京驿站的方向奔走。 到了地方,与留守的两人接上头,报称驿站中一切如常,未见有人员进出。 没跑了就好,张镝当即下令团团围住通京驿站,骤然发动攻破驿门。 这元使排场虽大,仆从几十个,但正式的亲兵护卫不过七八人,还多是充充门面,不见得有什么本事。在处州被好吃好喝招待了一阵,人一舒适就更减少了警惕,谁都不曾想堂堂天使会遭人袭击,猝不及防下都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一锅端的收拾了。 那元使被从被窝里拎出来,瑟瑟发抖,不知是初春的寒意,还是未知的恐惧,可能是恐惧更多一些吧。不过他还强装镇定,毕竟是圣朝使节,不可丢了风度。便摆出脸子来训斥道:“本官乃大元朝廷命官,奉旨招抚处州。尔等何人,敢来造次?从速退去,改过自新,念尔未辨情由,尚可饶恕……” 张镝暗笑,咱就是来逮你的,还敢摆谱?略一示意,手下亲兵上去抬起手来就对那一边发抖一边还长篇大论的家伙啪啪两个大耳刮子。 世界顿时清净了。 “叫什么名字?什么官称?来此作甚?要去哪里?有一说一,不可多说一句话,也不可少漏一个字。”张镝懒得废话磨缠,就地讯问。 那元使是个外强中干的主儿,再不敢摆什么架子,老老实实,竹筒倒豆,一一说来。 姓名:王世英。官职:兵部郎中。目的:招抚处州。去向:回程复命。 弄明白了,其实这回仍是婺州遇到的“老朋友”,这王世英就是与崔文卿一道南下招抚两浙诸州县的另一位兵部郎中,本来带着三四千步骑,是要威抚并用。不过出了赵家小王出逃这档子事儿以后,伯颜严命之下,所领兵马全被调去抓人。没了兵马,只能空着手儿干活了,好在各地都很顺服,处州还主动谴人北上接洽输诚投降的事情。王世英便接下这轻松的差事,往处州走一遭。到了地方,就传谕大元的圣命,收了故宋官署的印玺凭信,封存府库,忙了一阵,处州的事情差不多办妥了。先回去复命,接着可能还得出趟差,去收了台州。没法子,两浙十四个州府,地盘着实不小,全要收取过来。好的是这活计虽然四处奔走有些劳顿,但所至州县都把自己当爷爷供着,抢着来献殷勤,各样珍玩宝物已经装了几大车,连那些个马弁、听差都收钱收的手软,实为一等一的肥差呢。 谁知才住进这驿站中,忽然遇到这么一伙来路不明的马贼,吓得不轻。 “好汉爷爷,我那行装中钱财尽有,好汉们请自去取了便是,只求饶我一条『性』命!”王世英的脑子还是拎的清的,估『摸』着这伙人就是来图财,钱财易得,再出两趟差就回来了,脑袋丢了可就没地方补。 “我问你,温州可曾受了招抚?”张镝先不管这人的求饶,只问自己关心的问题。 “温州路远,尚未纳降,不过不久也将遣使前去……” “很好!”与自己所料一致,张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 第二日,处州西侧官道上来了上百人的队伍,打着全套仪仗,前后几十个骑兵护卫,差役当先鸣锣开道,用的是兵部郎中崔、浙东宣慰特使的名号。那特使乘一顶八人大轿,后边还跟着两顶四人小轿,里头坐的应当是随行的女眷,前后几十个仆佣,跟着轿子伺候着。 官道两旁行人纷纷驻足,邻近的百姓都出门来看,但只敢远远的站着,怕那高头大马上一脸威严的护兵们一鞭子抽过来。 “是个大官吧,排场真不一般!” “可不是嘛,保不准是个相公嘞!” “看那小轿里,是两位夫人,美若天仙呢!’ “放屁,遮那么严,你倒瞅得见。我看分明是个老太婆……” 一路上民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尽是好奇、惊叹、艳羡的目光。 “明府,又……又来了一个上使!”处州州衙,一名听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急忙忙向知州梁椅汇报,官道上又来了一个圣朝使节。 “什么?看清楚了,上使进城了吗?”梁椅吃了一惊,怎么刚走一个又来一个,不让人消停。 “上使并未进城。小人打听清楚了,是往温州去的,路过本地,已经朝江岸码头走了,看是要换船再走。” 梁椅一听不是来处州的,顿时放宽了心,不过朝中来人总要去『露』个脸拜会一下,表示表示,见佛就得拜嘛!整了整冠带,传来轿子就出衙行来。 到了江岸码头,上使还在雇船等候,梁椅忙请人通名,想要拜会。 那上使本来不想见的,怎奈梁某人太过殷勤,再次拜请,便通传下来见上一见。 这上使还比较年轻,风姿俊朗,当先介绍道:“鄙人崔文卿,忝居大元兵部郎中,奉命东下招抚温州,路过宝地。公事紧急,未及拜问,还请梁太守勿怪!”又指身旁一人道:“这一位是婺州新任千户黄之观,同使温州。” 梁椅忙向两人行礼道:“得见两位尊使,三生有幸,既路过鄙邑,何不骖帷暂住,好令下官尽地主之谊!” “太守有心,但公务要紧,不敢稍忽,待回程时路过宝地再来叨扰!” 梁椅又继续挽留了一番,不过这位上使执意要走,其实梁椅也只是做做样子,巴不得他们早些离境,也好省心。听闻两位上使还未寻到合宜的船只,梁椅大手一挥,就让衙门中的人各处摊派,不多久便寻来五六只大船,将上使及家眷随从,连人带马一并载上了还绰绰有余。 之后又假意客套了几句,上使要走,梁椅也便顺水推舟,礼送上船,不过行前又奉上了一大份丰厚的盘缠。 “呵呵,多谢梁使君,不劳远送!” “崔文卿”和“黄之观”在船上拱手作别,笑意盈盈。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以假乱真 假元使真下温州(下) 这一帮子“上使”自然是假的,所谓的崔文卿乃是陈复假扮,黄之观则由张镝客串。因为被冒名顶替者确有其人,官职称谓全都属实,三分真、七分假的事情最难辨别,前一夜突袭通京驿站,既盘问清楚了元廷招抚两浙的各样情形,又获得了王世英出使的全套仪仗,还顺便带走了驿站中的几乘官轿。有了这么一层掩护,做起来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早晨,张镝一行百人变换衣装旗号,打出朝廷上使的仪仗,光明正大的走官道过处州境内。陈复以崔文卿的名义坐着八抬大轿,杨淑妃和俞修容屈尊纡贵,伪装作官员眷属,坐两乘小轿,益王、广王自然也藏在了各自母亲轿中。 旁人看来,只知这一行人威风八面,敬畏不已,哪里看得出其中的猫腻。 知州梁椅前几日招待王世英才出过一次血,又有上使需要孝敬,只想快些打发了,礼送出境,很积极的安排了船只。梁椅不久前接触过上一拨使者,记忆犹新,看这一批是差不多的规制,不过气派更大一些。因为东西本来都是真的,只不过人是假的,当然就看不出这其中有何异常。 官船东下,顺风顺水,十分便捷。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虽有一点夸张的成分,但处州至温州不过三百多里水路,确实用不了多久,差不多傍晚,船只就已到青田境内,距离温州只剩下半程,再过一日应当就能到达了。总算是脱离险境,张镝心情稍宽,下令停船泊岸,烧火做饭,准备歇宿。 此地一处江湾,正适宜停船。傍晚时分,空气清新宜人,更兼安危无忧,紧张逃亡了十来天以后终于觉得轻松无比。 趁着夜饭未就,舱中无事,便带着“狗皮膏『药』”上岸走走。 出舱时直觉有人看着自己,侧身望去,只见旁边一条小船上一人头戴斗笠、匆匆掩面,甚是奇怪。 陈复也注意到这边,说道:“这船似乎从处州起便一路跟着我们,不太寻常。” 要说往常这瓯江上船来船往,碰到一二同行的不足为奇,但张镝等人刚出险境,仍旧心存警惕,有什么异样都要看在眼里。 张镝眼神示意,就有几名士卒出来,准备下去围了那小船。而小船中那戴斗笠之人发觉自己已被人注意,拉住船揽就跳上岸去。 张镝的船大,离岸数尺,也一跃而上,紧跟过去。 三两步追上了,也看清了那人眉目。失声喊出:“陆……” 那人却不理他,拂袖而去。 张镝忙又拉住,问到:“陆少卿,你怎在此?” 那人扯不过便骂:“卖主贼,休要无礼。” “什么卖主贼?定是误会了!” “什么误会,你与降臣沆瀣一气,还充当北虏走狗,招降我大宋州县,敢说没有变节!?”此人说的大义凛然,浑然把张镝当成了叛臣贼子。 张镝苦笑,看来自己的伪装不仅骗过了别人,把自己人也瞒住了。 这戴斗笠之人乃是大宋宗正少卿陆秀夫,最是忠诚耿直之人,当初曾奉旨在临安犒师,张镝见过一面,故此认识。虽不知他缘何在此,但张镝敬重陆秀夫的『操』守,知道哪怕全天下都背叛宋廷,他也不会轻易投降。于是无奈言道:“此间曲折,一言难尽,少卿但随我上船一看,不言自明!” 要说陆秀夫的经历也是不易,临安投降以后,他不愿降元,就带着一家老小避走出京,在路上听说益王、广王已逃往南方,满心希望的一路寻访,但一直未得踪迹,暗自猜测着两王会往东南而走,便打算到温州方向去,途径处州乘船时遇见了张镝一行。当时张镝气势煊赫,号称是元廷招降特使,还有那贰臣、处州知州梁椅相送,不论怎么看都是个为虎作伥的叛臣形象。 后来继续东下,仍是往温州去,一路上也随时监视着这伙“叛臣”的动向,就这么一起到了青田地界,结果不留神就被人看破了。 听了张镝一番解释,陆秀夫半信半疑,心里觉得大不了豁出去一死,反正不管他玩什么花样也要坚持志节,且去一看又能如何! 跟着张镝上了居中一条大船,先在外舱见到领右卫将军、驸马都统杨镇,陆秀夫便已是一惊。接着进去又看到了杨亮节和俞如圭两位驸马,更是诧异。掀帘进了中舱,竟见到了杨淑妃、俞修容以及益王、广王。陆秀夫作为宗正少卿,权起居舍人,是为皇家最为亲近的文臣之一,宜曾担任皇子老师的角『色』,对于现在见到的这些人当然是熟悉不过,正是这些日子苦苦追寻的人呐。 陆秀夫蓦然呆愣在了原地。 突如其来的惊喜,以及心酸。 陆秀夫失声痛哭:“殿下!微臣来迟啊!” 蓄积了多少天的愤懑、苦楚、绝望、无奈,一时间倾泻而出。 杨、俞两宫也难自持,惊喜之下,抱着各自儿子,梨花带雨痛哭了一场。二人虽贵为帝妃,但说到底也只是不到三十岁的小寡『妇』,经历如此波折,彷徨无助凭谁诉啊! 逃亡以来,几百人的扈从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只剩下百余人,王府旧人更只有二三十个。这些人中,驸马、国舅虽然亲近,但能力不足。张镝等人忠勇能干,但属于新人,终归隔着那么一层。而陆秀夫在先帝时就是信重的臣子,熟悉而且可靠,这才是让人放心的主事之人。有了寄托,便能敞开心扉,终于能无所顾忌的哭上一场。这不是辛酸的泪水,更像是宽慰的眼泪。 主臣几人互相劝了一阵,止泪为喜,复行了礼,陆秀夫便识趣的退了出来。 拭干泪痕,出得舱外,正又遇见了张镝。 陆秀夫深揖到底,良久才起,其中意味,尽在不言中。无尽的感念之情都在这一揖之中了。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转变。从青田再往温州出发,只剩下一百多里水路,一天时间也就绰绰有余。于此地汇总各路消息,已能确证,温州一带仍旧未曾失陷,前路终于是安全的了,众人用过饭,就地歇宿,警戒一夜,次晨天一亮就往温州进发……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立旌旗 江心屿建号复宋 元至元十三年、宋德佑二年(1276),二月初五日,这一天不知道算不算好日子。 临安宫城祥羲殿。宋廷正式举办投降典礼。 在礼官的指引下,六虚岁的宋恭帝赵显率领文武百官,朝着大都方向大礼跪拜,并宣读降表,降表曰:“宋国主显,谨百拜奉表于大元仁明神武皇帝陛下。臣昨尝遣侍郎柳岳、正言洪雷震捧表驰诣阙庭,敬伸卑悃,伏计已彻圣听。臣眇焉幼冲,遭家多难……谨奉太皇命戒,痛自贬损,削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北、二广、四川见在州郡,谨悉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臣无任感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 意思便是,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治理不好国家,所以献给圣朝,请求手下留情,保全『性』命云云。 接着是宋廷文武百官一齐到元廷行中书省谒见大元丞相伯颜,表示一下愿意投效圣朝,为新主子效命深感荣幸之类的。 然后由伯颜出言抚慰,告诉大家一个意思:大宋这家公司虽然倒闭了,被我大元兼并重组,但愿意留下的员工我们欢迎,工资福利都不会变,请大家尽可放心。人都是现实的,官僚们关心的无非两点,一是保住脑袋,二是保住饭碗。这两样都没丢,那么什么都好商量。官心民心都已稳定,而后派入官署军队,将这大宋“临时”了一百多年的临时都城完完整整的正式纳入管理。 至此,全取临安的目标终于实现,伯颜很高兴的给忽必烈上了贺表:“:国家之业大一统,海岳必明主之归,帝王之兵出万全,蛮夷敢天威之抗。始干戈之爰及,迄文轨之会同。区宇一清,普天均庆。臣伯颜等诚欢诚忄卜,顿首顿首……” 忽必烈收到贺表,心情大悦,也回了份公文,“告宋人官民书”,让宋人学他们的老太后和小皇帝,老实着点,好好听大元的话。 降表、贺表、答书,这汉人的花头精真多,好像很正规的样子,喜欢简单粗暴的蒙古大爷不知道会不会嫌烦。不过可算是顺利交接好了,三篇漂漂亮亮的文章,无非一个主题,中原从此不姓赵,姓孛儿只斤了。 现在可以向赵显小朋友宣布了:“您家这三百年老店转让手续已经顺利办好了,三分文书都盖了红章,请确认一遍。——嗯,没问题的话签个字,按个爪子也行。——好的,感谢您的配合,合作非常愉快。——为表谢意,现在宣布赵显小朋友成为我大元的终身为挨批会员,很快将有专车直接送您至京城,还可以免费享有京城大都的豪华宅院一套,专业管家保镖服务,每月发放生活津贴,供养到死……” 也就是说,偌大的宋朝已经被一个六虚岁的无民事行为能力人给卖了,你说这买卖能成立吗? …… 就在临安举办投降仪式的同一天。 温州,江心屿。 这是瓯江之中一个千亩大小、东西狭长的江心小岛,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角落。 益王、广王及一班随扈一百多人顺江东下,终于平安到了此地,停船上岛。 在小岛东侧的普寂禅院,一班残宋旧臣百感交集。这里曾是高宗皇帝躲避金兵南下的驻跸之所,禅院中高宗皇帝坐过的御座还保存完好,题字的匾额也还挂在堂上。触景生情,让人不由唏嘘,一百多年过去了,赵家的子孙又来到了这里,仍旧是被人赶着逃到此地。只不过上一回是来此一游,住过几天就回去了。但这一回呢,还有机会返回旧都吗? 不幸中的万幸,温州还未降元。 张镝等人在江心屿保着益王和广元,陆秀夫则孤身进城,奔走联络。 温州官府随即进奉各种衣食用具,谴仆佣照顾二王起居。 不久,南逃在温州的宋秀王赵与檡收到消息,领着兵民数百人至江心屿相会。接着是江淮讨贼使苏刘义带残兵千余上岛投奔,再是都统制张全也率领数十名骑兵到来。力量稍壮,终于算是度过了势单力孤、朝不保夕的日子。 陆秀夫还请出来一个大佬,避居于老家温州清澳的原左丞相陈宜中。大宋是个论资排辈的社会,有资历才有威望,就是一种品牌效应,起个名正言顺的效果。所以无论陈宜中过去做的事情多么不地道,这个时候很多人还是想着让他来主持大局。 有文臣、有武将,像那么回事儿了。陈宜中、陆秀夫等人便拥戴赵昰成立都元帅府,奉益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广王赵昺为副元帅。以宋室名义相号召,发布檄文,请各地忠臣义士紧急勤王。 都元帅府的成立,标志着一个脆弱的抵抗中心的建立。是残破的赵宋王朝最后的一丝希望所在。 小小的江心屿,时隔一百四十多年,又一次成为漩涡的中心。它还能经受历史大『潮』的冲刷,继续保留那一丝丝火苗吗? 有些太沉重了! 对此,后人游览江心屿,有感于小小孤岛两次逆『潮』勇进,以诗赞之,其诗曰: “独向江心挽倒流,忠臣投死入东瓯。侧身天地成孤注,满目河山寄一舟。朱鸟西台人尽哭,红羊南海劫初收。可怜此屿无多土,曾抵杭州与汴州。” 好一个“可怜此屿无多土,曾抵杭州与汴州”,沉痛之极,可谓字字血泪。多灾多难的赵家人,要论跑路的次数,历朝历代的官家恐怕没谁能比了吧。 在温州,宋室这一点火苗算是保住了。 江心屿上热热闹闹的设官建制,却似乎与张镝没什么关系。 陈宜中又一次全面掌权,几次想要拉拢,但张镝不喜此人做派,更不愿依附于哪一位大佬,一直保持着距离。而国舅杨亮节居中用事,对张镝似乎颇为忌惮,大概逃亡路上一直不得不听命于张镝而憋屈了,上了位就想压回来,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有此两层关系,张镝屡受排挤,无法进入这小小流亡政权的核心。就好比你天天加班,呕心沥血,终于帮助公司渡过难关,却因为跟总经理交情不深,也不是董事长的亲戚,结果公司表彰大会上就单把你落下了。 还是陆秀夫看不下去了,仗义执言,历数张镝护主大功,不能不赏。陈宜中不情不愿,以都元帅府的名义给了个饶州刺史、建昌军副都总管的虚职,看着漂亮,是连跳几级。但张镝本该是文班,却给的是武职,敷衍了事而已。张镝也懒得去计较这些,真想钻营的话早就当上大官了,还用等到此时吗。 张镝对于都元帅府的升赏没有异议,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请求给予从临安南下以来为护卫二王而伤亡的将士旌表和抚恤。谁伤了,谁殁了,张镝都在心里清清楚楚记着,在人命如草芥的这个『乱』世,能跟着这么个头儿,死也值了,这也是张镝的部下们能够头也不回去拼命的根本原因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招徕旧部 庆元城戒严蹊跷 赵宋这块老招牌,号召力还是有一点的。旗号一打出,各地勤王者便陆续来投,几日里聚起上万人马。 而此时仍旧归属赵家名下的最大一股军事力量要数流落在东南沿海的张世杰所部,尚有海船千艘,收罗士卒五万余人,所以陈宜中主事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召回这一股力量。 这时候张镝在温州正待的郁闷,他岂是受桎梏之人,便欲出走再去开拓自己的局面。既然“天下兵马大元帅府”需要人去招徕张世杰,张镝就趁便自请为使。其实是借个理由光明正大脱离束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当然也可不辞而别,谁能阻他,只是那样失了礼节,自觉不美而已。 陈宜中倒也乐得有人担当,就如所请,让张镝以兵马大元帅府的名义,去招张世杰。 既如此,也不必耽搁,马上点了本部数十人即日出行,找了一艘海船,扬帆北上。 鉴于此时的复杂形势,海路比陆路好走太多了,行船五六日,沿途也顺利,很快就能到达庆元府所属海域。 这个时期,张世杰正屯兵定海(今宁波镇海),其舟船力量尚强,董文炳所部元军水师一直不能将之突破,正因如此也从侧面掩护了庆元府城,元军就无法从北路下庆元。 另一方面,胡隶和袁镛的部队周旋于四明山中,将唆都、范文虎所部元军步骑扰的苦不堪言,那么庆元西面也可无忧。 而庆元城中,却是赵孟传、谢昌元、周进三块活宝。自从临安脱逃回来,把三千中军都丢下不顾了,不过周进的中军本来就是些垃圾货『色』,回了庆元很快就能重新拉起一大批。 正月底,伯颜获知宋室余孽逃出婺州,明白庆元一带的宋兵是声东击西,便将唆都、范文虎调回南下,胡、袁顿时解脱,带兵出山。 之后袁镛带着四明子弟扣门庆元,被赵孟传迎入城中。庆元城又招了一批歪瓜裂枣加上些乡丁民团,总数也有二三千。虽说人数相差不大,但袁镛的二千余四明兵与之相比就是云泥之别,四明勇士由秀才领兵,不仅精气好,也算久经战阵。赵、周招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货『色』却全不济事,只是个数字而已。所以也可以说,庆元而今是全凭袁镛留守着。 出山以后,胡隶则与袁镛分兵,他还是更愿意回自己的老根据地岱山,在昌国巡检司驻地还有张镝行前留下的二千兵马,其中一千玄甲亲军,两个决死营。就此岛上就差不多有四千精锐士卒,战马两千余。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张镝护送二王到温州,并带着刚成立的“天下兵马都元帅府”的文书前来召唤张世杰的大军。 张世杰在定海正自踌躇,进退无路,手下还有兵马,不甘心降元,但朝廷都没了,又能如何自处?听闻温州新立都元帅府,又见复宋的希望所在,就如『迷』航之人望见了灯塔,当即便决定领兵往会。 张镝的使命顺利完成,但却并不愿意再回那个憋屈的地方,离中心远一些,少一点牵制束缚,自己反而能打出更大的局面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只是敬着大宋的名头,但不来接受你的瞎指挥。 主意就这么定了。先往昌国会见了师父胡隶。 跟随北上的陈复头一次见这威势森严的强军气象,讶然不已、激动难制,溜达到大教场上看见顶盔掼甲的玄甲亲军列队训练,更是啧啧称奇,『摸』『摸』这个、拍拍那个。 “哎哟,都是真家伙啊!” 这岛上竟然还有两三千骑兵,训练之时、烟尘蔽天,这让陈复实难理解,这一个小小岱山岛,是如何能养活这样大一支强大的兵马? 旁人当然不知道,这都是拿钱砸出来的。 陈复只是窥见了冰山的一角,张镝富可敌国,中兴社一年几百万的进项,其中一大块都投进了这么一点兵马身上,怎么能不精强呢。看普通的乡丁民团乃至厢军禁军,因朝廷无力、将官贪渎,一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怎么训练,怎么打仗?张镝的部队却有中兴社的强大后盾,更兼管理严明,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此次张镝回来,中兴社又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的安排,各种请示都通过商船送到岱山,这巡检司俨然又成了中兴社的办公中心。 昌国的商贸中转基地已经粗成,作为贸易部“南扩北进”战略的重要一环,已经有序运转起来。通往高丽、倭国乃至北方元廷港口的船只开始来往试运行。 而昌国要发挥作用需多靠邻近的庆元,庆元是大城、还有大港,位置紧要。 然而随着二月中旬张世杰应召南下温州,北部海域失去了屏障,庆元顿时就岌岌可危了。现今城中可靠的力量只有袁镛的二千多明州兵,守卫城池的压力骤然加大。留下坚守,还是忍痛放弃? 守之不易,弃之可惜。 在昌国稍作料理,张镝便命船出岛,往庆元来见袁镛,再做计较。 在江北码头下岸,张镝、陈复并二十名亲兵一行同至庆元城东门,却见大白天里城门紧闭,不得出入。 张镝先令人上前叫门:“今日为何闭城?快快开了门,让我等进去!” “相公又令,为防『奸』细,即日起庆元全城戒严,闲杂人等不得擅自出入!”城头一名军校模样的向下答话,并不可气,便要下逐客令。 “且去禀报袁镛袁参军,张镝来访,我等从昌国来,有要事相商!”张镝虽觉得异样,但庆元既然是袁镛驻守,通报一声应当就可以了。 听了城下喊话,城头上却走出一人,倒是熟面孔,乃是浙东路副都钤辖周进。这厮先打望了一阵,看看张镝来了多少人,见不过二十来人,也就放心。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张通判,对不住了,为防『奸』细,闲杂人等不得进城!” 周进尚不知温州的小政权已经给张镝连升几级,还是以原来汀州通判职务称呼他,其中“『奸』细”两字刻意咬得很重,欺人太甚。 张镝愠怒,但知道这周进是只不可理喻的癞皮狗,多言无益。 “几位官人,来喝碗茶吧,消消火气!”正当叫门不成,却听有人呼唤,只见几步外一处茶棚,坐着一人,在喊他们。 事情有些蹊跷,包括茶棚中这人,都显怪异,莫名其妙的很。 不知招呼者何人,所唤何事,又要引出什么变故? 请看下回。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亲身犯险 资教寺勇救袁镛 “张大官人!” 张镝进了茶棚,原先在里头唤他的果然有目的在,像是专门等候他的。 “可是昌国来的张官人?” “正是在下!” “张官人,我这有一封信与你。”坐定后,确认身份,那人便取出折叠好的一张纸头递给张镝。 打开一看,是袁镛的手笔:“张、胡诸君,并徒儿帅初:惊闻北虏前锋十八骑突至,见驻于城西资教寺,吾与赵相公等共议,将以大义说之,事若不济,谨以小儿泽民相托。” “鄙人孟广则,本是天与文友,今晨偶遇天与匆忙出城,未及细问,留下这寥寥数语,只说是受赵相公之托,要往城西资教寺晓谕元兵。急切间留书与此,请我转交于昌国的胡官人、张官人或者其徒儿戴增伯,方才听诸位与城上应答,猜测应是昌国来的张官人,故此相问。”那递书人自我介绍为孟广则,在旁解释道。 张镝大惊失『色』:“岂有让一文人孤身退敌的道理,这与送死何异!不是我妄自揣测,此必是赵、谢等人想出的『奸』计,因袁先生太耿直,看他在城中碍眼,诓骗他出城才好做那见不得光的事!” 所料不错,这一天赵孟传忽然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说是有十八骑元军先锋已进次城西资教寺,去军营喊来袁镛,以城中兵马未集、准备不足、势难抵挡什么的,长吁短叹,本意是想暗示袁镛能不能献城投降,但袁镛言辞坚决,投降之议显然不可能。 接着赵孟传便又改变策略,称希望有人去劝谕元军,拖延时间,好让城中做好守卫准备。还以“郦食其一人取全齐,郭子仪单骑退敌兵”相激,意思是庆元危在旦夕,像袁镛这样的名士就该站出来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话是荒唐,毫无道理,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但袁镛却偏偏吃这一套,他这样思想纯粹的文人士子有一个特点,说好听了是读书人的理想主义,说难听了就是天真迂阔,总以古之仁人志士自诩。听了赵孟传的话语,起身便慨然自诺,当场表示,古人能做的,今人也可以,自己愿意用大义谕退敌人。 事情紧急,赵孟传催促他迅速前去,匆匆出城的时候正好遇见故人孟广则,才想起这事儿风险很大,说不定回不来了,便临时找笔写下几行字,算作遗书,交代送给好友胡隶、张镝及门生戴增伯,将自己唯一的牵挂,小儿子袁泽民托付出去。 听了孟广则将来龙去脉介绍一遍,张镝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赵孟传等人玩的花样,前些时有张世杰的水师在北边挡着,安然无恙倒还好,而今元军没了阻碍,已经渡过钱塘行至慈溪,前锋『逼』近庆元。赵、谢等软骨头哪里有抵抗之心,必欲投降,但袁镛两千兵马在城中,势必成为阻碍,千方百计,多次试探,终于将他哄出去送死。 “袁先生几时走的?” “约巳时许,已出城两个时辰了!他走后,城门便闭了!”孟广则受人之托,甚是重诺,本想进城去找袁镛的学生戴增伯,谁知城门却关了,就在城外一直等了两个时辰,算是运气,遇见了张镝前来叫城。 竟已经走了这许多时间,张镝顿觉不妙,失惊跃起:“哎,先生危矣!此时恐怕已与虏兵相遇了!” 事情危急了,来不及做别的打算,张镝只能两手准备,先派一人报胡隶调兵前来,自己带着亲兵前去资教寺救人,除去自己,手下人加上陈复也才二十人,没有马也没有长兵器,随身只有轻弩和短刀,而对方是元军中最精锐的十八骑前锋。区区二十一人的轻兵前往,劣势明显,但事急从权,顾不得掂量,不得不冒险前去。 …… 资教寺位于鄞县城西三十里,五岭之东,石塘山南麓,坐北朝南,三面环山,正前一畴数百亩良田。 张镝等人一路疾行,走了二十几里,在姚江南岸找到一处破草房内观察地势,商定计策。众人都认为资教寺前是数百亩良田,视野开阔,若走正面,定被虏骑发现,虏善骑『射』,正面对敌讨不得好。张镝思索片刻,决定沿姚江南岸西行,绕到寺西侧石塘山与五岭之间,先在山间隐蔽起来。 石塘山与五岭说是山岭,其实不过是一片几十尺高的土丘,有一条官道从中穿过。其地往南往北往东几十里皆是平野,但往西则靠近四明山区。因此守在此处有个好处,即便救人不成,被虏骑追逐,西走入山便有机会逃生。 张镝带众人在官道两侧山林间躲藏下来,便欲亲自往资教寺探查,亲兵们本欲同去,但被张镝挥手制止,离敌太近,去的人多了反而容易被咬住,就令众人埋伏待命,听陈复指挥。 此时已是酉时,天『色』渐晚,十余名元兵在寺内或坐或立,大殿前的院子里也站了四五人,正在照顾拴在院墙边一大群马匹喝水吃料。庙门口也有两名元兵肃立放哨,还有一人牵着马,离寺门稍远,来回巡视,应是个游动哨。 张镝沿着山边悄悄『摸』到了西侧寺墙边上,趴下身子,躲避游哨的视野,趁其不注意又往前挪步,就快能窥见寺内情形,却不料一群鸟雀忽然惊起,那游哨立即循声过来,瞧见了张镝的身影,立刻往马鞍袋上去取弓箭,但张镝更快一步,张弓搭箭『射』出,直中那游哨后颈。寺门口两名元军哨兵发现动静,齐奔出来,见状忙搭箭来『射』,都被张镝躲过,张镝回『射』一箭,但角度不好,也未中。二元兵直奔回寺,打个呼哨,唤同伴来助战。张镝趁机从山沿一跃而下,奔上三五步便跳上那死游哨遗下的战马,一抽马鞭就往西跑。 院内的元兵反应也很快,有六七骑冲出寺门追来,当先的是原本在寺门口的两名哨兵,几十步外又有五骑呼啸着跟上。 寺门离陈复等人埋伏的山口不过一里多路,瞬息便到,陈复见张镝骑马奔来,后面又有追兵,立刻就有了计议,用手势令士兵们做好准备。 张镝冲过山口,转弯向北,身后二骑隔了百步紧追不放,也转过弯来。后面五骑转眼也到,刚过山口,陈复急令『乱』箭齐发,立时有三骑落马,另二骑也中了箭,不过未伤要害。果然是精锐,反应快速,伏低身子,调转马头就要回逃。陈复岂能放他们走,指挥第二波箭雨又是『射』下,这回目标集中,二骑连人带马都被『射』死。 另一头,张镝奔出不远便驻马掉头,紧追在前的两名元兵也已听见身后有异,情知中了埋伏,急切之间便策马往东跃下,但官道东西两侧都是水田,马蹄陷入行走不得,二人赶忙跳下马,窜上田埂徒步狂奔,张镝正催马过来,见状便在马上弯弓一箭,跑的慢的一名元兵应弦而倒。但另一名元兵甚是敏捷,三步并作两步逃进了石塘山,一头扎进茂密的树丛里。张镝追之不及,只好回头,将田里两匹马也牵上官道,顺路走回去与陈复等人会和。 张镝皱眉叹道:“可惜走脱了一人,定会翻山往资教寺去报信,十八虏骑虽侥幸被伏杀七人,仍有十一骑,如果拒险坚守,让我们强攻,伤亡必重,还要怕他们杀死袁先生泄愤!” “须设法迫使他们放人,还得防止他们鱼死网破!”陈复也颔首补充道。 张镝思索片刻,有了计较,便道:“虏知我西边有备,必往东走,我观东边有河挡路,只有一座石桥可通行,众弟兄若携弓弩把住桥头,虏骑便遁逃不得!” 说着又向众人道:“我在寺门口抢得一马,七骑追来又『射』死二马,伤一马,余四马,我等便有五匹马可用。来四名骑『射』好些的弟兄,只需随我到寺西侧游走,不与他打斗,虚张声势,他原就知道西边有伏兵,定然不敢向西。如此则东西官道一封,南面水田阡陌,骑兵难走,北面是山,亦退不得,便可以『逼』迫其放人!” 计定就果断行动,由陈复带领大部分士兵从田间绕过石塘山去抢桥头,张镝等五人骑马沿原路向寺西侧走。 石塘山虽然低矮,但草木茂密,荆棘丛生,令之前逃回的元兵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翻越至山前,进资教寺报讯。此时陈复已带人小跑着绕过小山丘,守住了寺东小石桥。张镝也率骑兵从官道到了寺西,离寺门百步齐声呼喊:“尔等已被包围,快放了袁先生,可饶得狗命!” 寺中十一骑蜂拥出来,张镝等人看去,见最后有一人被绑缚马上,被人押着,正是袁镛,暗暗庆幸他尚未死。 众元兵出了寺门远远与张镝等人对峙,张镝心中也有些没底,因为西侧方向除了自己这五骑以外别无人马,若是元骑强冲过来肯定阻挡不住,只能寄望于敌人忌惮伏兵,不敢往西。于是五人更大声嚷叫:“快放人,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元兵果被虚张声势『迷』『惑』,戒备着往东而去,张镝等人也远远吊着跟上。 接近石桥边,见陈复等人严阵以待,元兵又只得止步,进退不得,十一骑围城一个圈,双方又僵持起来。 过了一刻钟,有一元兵出列喊话,表示愿意放人,但需桥对岸的弓弩手退后百步。张镝不肯,只许退五十步,元兵们只能同意,将袁镛解开绳索放下马来,张镝也示意陈复后退。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十一骑元军拉开长长的队列过石桥走上官道,先是小步跑,看看脱离了危险区才快速奔驰起来。 见敌骑跑远,张镝长嘘一口气,上前去见袁镛,只见袁镛满脸燎泡、须发皆焦,惊问缘故,便听袁镛说起这日经过。 就跟张镝猜测的一样,原来就是在这一日上午,赵孟传以商议军情为由请袁镛到府衙议事。谈论起前方军情,赵孟传先是说定海张世杰的大军已经南撤,庆元孤城难守。有意无意试探袁镛的态度,只是没有明说想要投降而已。袁镛的态度当然是明确的,尽忠守节,绝无二志。 见无法轻易撼动袁镛的心志,赵孟传改变套路,表示坚决抗敌,只不过兵马未集,准备工作很不充分,只怕敌人突至来不及措置。又道上万元军已过钱塘,主力前出慈溪车厩,先锋游骑十八人『逼』近到鄞县资教寺。把情况说的万分危急,就提出需要一人学那古时的仁人义士,晓谕敌人,以为缓兵之计。 一时间却找不到忠勇敢任之人,长吁短叹,袁镛听后慨然自许,西行来见元骑。可惜事情明摆着,与虎谋皮没有可能,不仅说不动元骑,元骑反而欲『逼』迫他投降。袁镛早做好死节准备,愤然责骂,元骑恼怒,想着法子折磨他。用火烧着他的胡须,须发皆焦,袁镛愈发怒骂,元骑本要再用刑,正好张镝引军来,这才得救。 人虽救下,但庆元已危,袁镛前脚才出城,后脚城门就关了,这绝不可能是巧合,显然是早有准备。甚至在诓骗袁镛之前就已经与元军勾搭上了,否则他又如何这么清楚元军动向? 袁镛一开始慨然自许,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也没有细想其中的猫腻。现在这么一分析,什么都清楚了,先是大惊失『色』,随之又勃然大怒,他怒赵、谢二人无耻卖友,怒自己天真可欺,更怒在国家危亡之际还有这么多蝇营狗苟之事。 为今之计,必欲尽快返回庆元,只恐城中也已经发生大变,戴增伯等带兵将领还不知赵孟传等人的『奸』谋,只恐赵、谢等贼再采取进一步行动,那么城中两千多士兵的处境也堪忧了。 张镝之前已经派人急往昌国让胡隶派兵来援,但两地隔着几十里海路,也没那么快到,当务之急是速回庆元,挫败赵孟传的阴谋,挽回局势,赶在大批元军到来之前稳定住全城。 第一百四十七章 孟传投敌 庆元府暗潮汹涌 当初袁镛以一介书生投笔从戎,两位得意门生戴曾伯、陈安上都率族中子弟紧紧相随,二人遂成为“明州秀才兵”当中最主要的两员将领。可惜后来受命援救常州时,在虞桥一战,陈安上阵亡,袁氏门下双璧只余其一。戴曾伯作为袁镛的得意门生兼心腹爱将,自然要挑起大梁,所以平常这一支四明子弟兵虽然以袁镛为首,实际统御的其实常常是戴曾伯。年轻人可塑『性』好,又经历了这一次次实践的历练,已然成长为一名文武兼通的优秀将领。 有戴曾伯等中坚将校镇守,城内明州兵仍旧组织有序,还不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所以赵孟传想要得逞『奸』谋,还非得除去以戴曾伯为首的一帮子秀才将领。 赵孟传以军情紧急为理由催促袁镛出了城,却封锁消息,仍以袁镛的名义召集四明军中主要将领十余人到府衙商议军情。因为这些秀才们平素只听袁镛一人的号令,赵孟传根本指挥不动,必须用假传号令这一招。 戴曾伯等人以为老师袁镛进了府衙还没出来,听闻召唤信以为真,只道是真有重要军情,十几个主要将官便结伴前往。 进了衙门,众人就被解除兵器,连小匕首也不准带,这有些不太正常,以往是没那么严格的,不过军议确实不能带器械入内,遵守规定就是。 进了二门,赫然看见钤辖周进腰上悬着佩刀往大堂走去,这就不合理了,让戴增伯起了疑心,难道官大的就能破坏规矩吗?难道收缴兵器只针对他们这一小队十几个人吗? 周进这人一向来都是个猪队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回只顾着扣住别人的兵器,自己却先开了口子。这是赵孟传本次行动的第一个漏洞,让人有了戒备。 作为一名合格的将领,肯定要有基本的洞察能力和警惕之心,戴曾伯自然没有放过这一点细节。 接着到了大堂,气氛有些怪异,主要是赵孟传本人的表现让人生疑。眼神闪烁,表情也不自然。这也怪不得赵孟传,因为他虽老谋深算,干了很多坏事,害了不知多少人,但一向来都是暗搓搓的算计陷害,当着面杀人的血腥场面却还未曾经历过。看到戴曾伯等人进来后不免有些紧张,原本设计好的台词也忘了用上,只好端起茶碗来掩饰慌『乱』。 而最大的破绽当然是以袁镛之名相召却没有出现其人,这是难以解释的通的,种种疑点结合起来,戴曾伯猛然醒悟,饱读诗书的他怎会不知道“鸿门宴”的典故。但他却不动声『色』,只是轻咳了一声。 戴曾伯等人历次血战,从虞桥、五牧到独松关,再到四明山,趟过尸山血海,见过大阵仗,至少能做到遇事冷静、临危不『乱』。互相之间也早就有了默契,一句话、一个眼神,就知道战友表达的意思,该如何配合,此时对情况都有了一点预估。 十几名将领尚未完全进来,走在最后的几人已经停住了脚,室内的几位貌似不经意间却已经占住了有利位置。 “请问赵相公,袁先生何在?” 戴曾伯忽然发问,不知是这秀才的声音太洪亮,还是因赵孟传心中有鬼,手上一哆嗦,茶盏的盖子就打着转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霎时,大堂两侧屏风便轰然倒了下来,一堆人手持尖刀利斧冲杀出来,大堂外也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戴曾伯早就有备,还未等到那茶盏盖落地,就已一声呐喊,腾身跃起,先将站在几步外的周进扑倒,迅捷的抽出其腰上佩刀。两侧屏风才倒下,刀锋已经抵在了周进脖子根上,只利落的一划,三尺高的血柱猛的喷出,早就该死的周进终于自作自受,挣扎抽搐着想要抓住自己这最后几息的生命,死了。 几乎同时,戴曾伯身后的十余名战友也一起发力,各自『操』起家伙杀将上去,不论桌椅板凳,什么趁手便抡起什么,一下就砸翻几个。真刀真枪干过来的人岂会怕你们这些打群架的喽啰,三两下抢过几把刀斧,劈砍回去。 擒贼先擒王,戴曾伯杀死周进,起身一跃就直奔赵孟传,赵孟传吓个半死,身子一矮就躲到桌案后头,幸好几名刀斧手及时冲上来解围,挡住了戴曾伯,否则几乎又要被他反杀。 还是谢昌元更机灵些,一把扯过赵孟传钻过小门就往后衙跑去。 “走后堂!”戴曾伯大吼一声。 原本几位弟兄占着进门位置,随时好打算往外杀去,但前院杀过来的兵马越来越多,想要冲破重围很不容易。相比起来后衙方向人似乎少些,还更好突破,而且赵孟传刚才往里头跑去,如能杀了此人,就算出不去也够本了。 戴曾伯一把掀翻堂中桌案,将挡路的两名刀斧手撞倒,当先冲出偏厢门跳入后衙天井,再闯过一道圆栱门到了内宅大院。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几倍几十倍的敌人源源不断涌来。在不计其数的伏兵围攻下,十几名弟兄伤亡不断扩大,大门外的三名弟兄面临的敌人最多,互相背靠着配合战斗,但在四面压迫推挤之下,先被绊到了一人,另二人背后一空,蜂拥的敌人趁虚而入,『乱』刀将他们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还剩七八人勉力支持,屡次冲击大门都未成功,这时听到领头的戴曾伯召唤往后衙进攻,几个人便同时全力往前冲击一阵,有三人跃进后衙天井,另外四人却未能出来,拼死阻住门洞,以命掩护战友,但敌兵还是『乱』糟糟的不断冲入后衙之中。 赵孟传这厮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戴曾伯在内宅搜了一圈却毫无踪迹,冲出来的三位弟兄也通过拱门过来汇合。 喊杀声从远至近,大堂中的弟兄终于损失殆尽,没能阻住敌人,成群的敌人也冲进了内宅。 内宅中都是花园假山水池,人造的复杂地形倒也让敌人无法展开,但毕竟人数悬殊太大了,四个人终将无法杀败几十几百的人。『乱』兵越来越多,四人逐渐被『逼』到了内宅院中一处角落。 “帅初,快走!去大营!”三位四明军将校自觉的防卫着外围,向戴曾伯高呼,请他先撤。 三人都已有伤,势难久持,肯定就要壮烈在这里了,戴曾伯热泪上涌,但顾不得婆婆妈妈,抓住弟兄们拼死争取来的这点时间,往后方寻路而走。但府衙围墙很高,徒手攀不上去,所幸这角落上有假山竹林,攀上假山,纵身一跃,揽住两条修竹,随着竹子弯垂便临空到了院墙外面,手一松,跳下,稳稳落地。 第一百四十八章 府衙遇袭 戴曾伯生死未卜 赵孟传、谢昌元、周进三人,是一条麻绳上拴着的三只蚂蚱。临阵脱逃也是一起,坑害友军也是一起,陷害忠良、卖国投敌当然也是一起。一直以来同进同退,堪称最佳组合。自勤王之役起,三人毫发无损,却得名得利,混的风生水起。就如食腐的苍蝇蛆虫,趴在大宋的尸体上汲取最后的营养来肥壮自己。眼看大宋将要油尽灯枯,就吃干抹尽,临了还要把大宋遗产卖个好价钱。 但是,这买卖好像不太顺利,刚联络好买家,还没来得及交货呢,就被掀翻了桌子。三只小蚂蚱还被弄死了一只。 事情搞砸了! 原来的剧本不该是这样的,按照赵孟传的计划,是要把戴曾伯等人诱进大堂,然后摔杯为号,四面伏兵尽出,拦住后路、关门打狗,趁着他们不备,一网打尽。城中两三千四明兵群龙无首,肯定翻不出什么浪来,只需稳住半天一天的,驻扎于慈溪车厩的大批元军就会按照事先的约定兵临城下,届时自然就大局可定了。 设想的是很好,但中途出了不少纰漏,加上茶盏也不小心摔的早了,伏击者反而让被伏击者打了个措手不及。原先从几千喽啰兵中精挑细选,饵以重利,拼凑起的二三百敢死的刀斧手,对付区区十几名四明将校,本是十拿九稳的事。但是这些秀才们也实在太猛了,个个如狼似虎,杀人如杀鸡,一个顶十个,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斯文气啊!?感情在书院里学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砍人的技术吗? 好在人多,事先都花了大价钱,几十条人命搭上去才终于罩住了场面。这真让赵孟传措手不及,又懊恼不已。不过代价大点也就罢了,只要能一次『性』把四明军中的十几个主要将校一锅端了,其他的事情都不是问题。 问题是这锅没端成。 戴曾伯跑了。 几百刀斧手的组织程度很不足,如小混混街头打群架,只知『乱』糟糟的一拥而上,如何包围、如何追击都没有章法。本来是安排周进居中指挥调度的,但他却第一个就死了,使得伏兵们更加『乱』套。而另两个领头人赵孟传和谢昌元则自己先吓得躲了起来,谈不上任何指挥。四明兵但凡有五十个人,列起阵势,这些喽啰就没办法突破,如若再配上基本的制式兵器,那么完全有可能将其二三百人的伏兵逆势杀败。而实际的情况尽管只是十几个没带兵器的将校,还是让这么多的伏兵吃尽了苦头,很艰难的将他们一个个围攻杀死,最终却还脱漏了一个。 说到底十几个将校中只要跑出去一个,往四明军大营中振臂一呼,赵孟传这伙人就要吃不了兜着走,除了趁早跑路没别的选择。更何况,跑的还是威信最高的四明军二把手,戴曾伯。 戴曾伯从后衙内宅的院墙上跳下,朝着城南几里外的大营拔足狂奔,身后三位弟兄拿命替他掩护,敌人一时也没有追上来。不过巷口却有两名敌兵看守,立时反应过来阻截,戴曾伯持的是敌人手上夺来的一柄三尺长的手刀,还算趁手。对面来敌用的是相同的兵器,并排举刀杀来。 戴曾伯双手紧握刀柄,快步奔出,先抡开一个大弧形,劈砍下去。这一招用势很猛却容易躲,并不伤人,只将其中一人『逼』退两步。此时另一名敌人也抽空砍来,而戴曾伯的刀尖朝着下方,就当该敌劈过来的一瞬间把刀挑起,用力挑开其刀尖,顺势猛的劈下一刀,从脖颈往下,几乎将此敌劈成两半。 先前『逼』退之敌尚未来得及配合,战友已经倒下,才『逼』近两步,戴曾伯已步法旋转,拦腰斜削过来,等此人横刀格挡时,劈削又转为刺,愕然见刀尖已直入胸膛。 戴曾伯并非从小习武之人,手上的本事不过这一两年功夫刻苦锻炼,严格按『操』典打磨出来的,他的刀法动作简捷精炼,大劈大砍,迅猛剽悍,具有明显的军中实战特『色』,虽不花哨,却很有效,简单的几招就将对面二人杀死。 此时身后喊杀声再起,已有人跳出院墙尾追过来了。戴曾伯不敢稍停,继续往前奔。不料沿街二楼房顶也有敌兵了望。该说赵孟传的预谋也不可谓不周密。 才奔出巷口几步,戴曾伯身形忽然一滞,一支利箭忽然从右后胁下透入,几乎刺穿。这一箭就是巷子一侧房顶的望哨出的手,因为没穿甲胄,血肉之躯丝毫无法抵御箭矢,戴曾伯忍着剧痛和箭伤引起的脱力,弓腰挨着墙角踉跄奔出。 已经跑到了城西南府学附近,离明州兵驻地不过两条街的距离,甚至大声喊一嗓子都能听到。戴曾伯却越来越跑不动了,箭伤裂口,血流如注,别说奔跑,就是站着不动,也支持不了多久。与此同时,追兵却越来越近,呼喊的声音清晰可闻。 戴曾伯扶墙又跑数步,因失血无力,几乎虚脱,呼吸急促粗如破风箱一般。正当绝望,却看到不远处有一虚掩的小宅院,认得是庆元府府学教授魏良辰的家里,心中顿时又升起一点希望,拼尽全力紧赶几步,一头就撞进门去了。 院中有人,正是府学的魏良辰,本来在篱笆架下悠然读书,突然摔进来一个不速之客,显然是吓了一跳。不过毕竟读书人有素养,好心过来扶起,看到来人,又吃了一大惊。 “帅初,怎么是你?身上怎么回事?” 魏良辰与庆元名士袁镛当然熟稔,因此跟袁镛的大弟子戴曾伯也不陌生。大白天的忽见他身受重伤扑进自己家门,怎么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去……城南大营,调兵……越多越好……快……”戴曾伯虚弱不堪,强撑着说话,又从怀中扯出一块玉佩,上头有个“戴”字,是他不离身之物,用力塞给魏良辰,便人事不知了。 “快追,休让他跑了!”不远处喧哗阵阵,听到追兵的声音,魏良辰已是明白了八九分。 忙唤过在一旁玩耍的七岁小儿子,对他道:“小元,拿着这个东西,去城隍庙那边的大校场,找那些拿刀剑的叔叔。叫人来,越多越好,明白了吗!?” “明白了,爹爹!” “跑快点!” 小男孩甚是机灵,听了父亲的话就从后门出去,直往城南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府衙遇袭 戴曾伯生死未卜(下) 砰砰砰砰~擂门的声音越来越响。 魏良辰已将院门紧闭,还挪了两个石凳一块大磨盘抵着门,借以拖延一点时间。 追击戴曾伯的『乱』兵循着血迹找上门来,擂门不开,更证实了人就藏在里面。 “你、你,带人去后门,封锁坊巷,其他人,把这破门拆了!”一个头领模样的指挥众人,先派了几个人去阻住后院,剩下的的人开始轮番撞击。 一下接着一下,这脆弱的木门不堪重击,咔嚓一声,门栓终于断了,门后的石凳、石磨盘则被推到一边,七八个人破门而入,冲进院中。 “给我搜!”那头领喝令。 “慢着!光天化日之下,你每私闯民宅,意欲何为?” 屋中忽然冲出来一人,挡住了这伙闯入者的去路。当然就是魏良辰,满身是血。 他的一只袖子全湿了,淋淋漓漓还在滴血。追兵们本是根据血迹找人,但显然,魏良辰把他们的方向混淆了,他把人藏好后,不惜在自己手臂上开了个大口子,把屋内外全洒满鲜血,以此掩盖戴曾伯的真实藏身之处。 领头的是个一脸凶相的粗汉,瞪着双三角眼,一把推开魏良辰,指使手下兵丁往房前屋后一番查找,却不见踪迹。 “臭酸子!老实交代,把人藏哪儿了?”那三角眼揪住魏良辰的衣领,恶狠狠的『逼』问。 魏良辰昂然答道:“我乃大宋庆元府学教授,尔等何人,敢来放肆无礼!?” “死措大!死到临头还要摆谱!少废话,把人交出来,不然剐了你!” 翻箱倒柜找了一通没见踪影,那三角眼急了,拿刀架在魏良辰脖子上,出言威胁。 魏良辰不是那些没骨头的读书人,怎会被这威胁吓到,做出卖友乞活的事来?斜睨一眼,蹦出两个字来:“休想!” …… 四明军大营。 “小娃娃,别处耍去,这里不好进来的。” 营门前,本日值守的都将徐应镳,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往营中跑来,过去和颜悦『色』的挡住,要牵他出去。 小男孩一双聪慧的眼睛打量着来人,看到他腰间挂着的佩刀,定了一下。不言不语,将自己紧紧握着的一块手掌般大小的玉佩递了上去。 徐应镳好奇的接过,见那玉佩正面刻着一个“戴”字,翻过背面则是‘帅初“两个小字。 作为军中的中层将官,过去就是四明书院的同窗学子,与戴曾伯接触的也不少,当然知道这玉佩是何人之物。戴曾伯贴身的东西被一个小孩子送回来已是不寻常,更重要的是细看那玉佩的纹理之间还有斑斑血迹,问题就大了。 徐应镳赶忙问道:“小娃娃,这玉佩的主人在哪里?为何让你送来?” “在我家。要喊人去,越多越好。”小男孩口齿清楚,一点都不畏怯。 喊人去,越多越好?徐应镳咀嚼此话,顿觉不妙。肯定是有大变发生,而戴曾伯无法脱身,甚至已经伤亡,只能让这小娃娃前来报信求援。 徐应镳当机立断,决定带兵过去,但他只是个都将,直接能动用的顶多就手下两队一百多名士兵。而军中正副营将以上的军官都被已府衙召唤走了,找不到一个说话更顶用一点的主事者。 但徐应镳直觉情况严重,那小娃娃所说的人越多越好,一百人未必济事。情急之间,他想到了中军传令官李申南。 看到徐应镳递过来的玉佩及需要调兵的要求,李申南很是犹豫了一下。 按照军律,五十人以上的兵马调动必须有主将亲批,主将袁镛不在时,至少要有留守的戴曾伯的亲口命令或者亲笔手令,如果仅凭一块玉佩和一个七岁娃娃的话就把全营兵马调出去,这干系太大了。 四明军师从于昌国军,素以军纪严明为要。秀才们执行起来一向是不折不扣,误传军令、擅调士卒都是死罪。 徐应镳郑重提出,此事自己一力承担,如果要受军法绝不拖累别人。 这其实不可能,事情这么大,不是区区一个都将罩得住的。但李申南并不是那种遇事推诿没有担当的人,他决定冒一次险,相信徐应镳的话。 中军大鼓隆隆槌响,集结号令也响彻全营,用的是最高级别的集结命令。 根据『操』典,一百息时间要集齐一队,一百五十息就要集齐一个都,半柱信香之内必须集合起一个营的人马。 听到号令,不论训练的、值守的还是轮休的士兵,一律都往校场内的将台前集合。一刻钟内,全军二千余人应到尽到。 今日营中没有主将,最大的只是都将级别的中层军官。 中军传令官李申南稳稳立于将台之上,半句废话没有,直接下令:“奉戴留守之令,全军开赴城西!” “徐应镳出列!” “到!” “带你本部人马前导!” “得令!” 出了营门,徐应镳一把将那报信的小男孩扛上肩头,跑在最前面。对本部士卒们命令道:“第一都的都有了!城西儒学巷,急行军出发!” 从城南到城西,又急又快,整齐有力的步伐声如隆隆响雷,直往府学一侧的儒学巷奔去。 …… “大哥,城隍庙那边有大兵开来了!怎么办?”儒学巷,魏良辰家中,一名门外打望的小喽啰急奔进门,慌里慌张的向那指挥搜捕的刀斧手头目汇报。 “什么!来的这么快?”那头目也是一惊。 “竖子!你们死期到了!”魏良辰已被严刑拷问折磨的奄奄一息,半倚在墙角,冷冷笑道。 “那就先要了你的狗命!”那头目怒火中烧,一双三角眼中凶光毕『露』,举起刀狠狠的刺中魏良辰的腹部,并用力一搅。魏良辰闷哼一声,憋足最后一股劲,对那三角眼脸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魏良辰的小儿子,年仅七岁的魏修元听从父亲的交代,终于从城南大营请了大兵回到家中,但父亲已经醒不回来了。 小男孩趴在父亲的身上,哭着,幼小的他还不能理解死亡这么沉重是事情。一双稚嫩的小手轻轻摇着父亲的身体,但再也没有回应…… 第一百五十章 奸谋败露 魏良辰舍身救友 徐应镳心中恻然,不忍看这父子间的生离死别。 室内满地血污,而且一片狼藉,杀人凶手已经逃走,走前似乎大肆搜索过什么,他们搜索的是什么?戴曾伯可曾藏匿于此?又是否被人抓走呢?对这些情况,眼下可能知情的只有这位伤心哭泣的小娃娃。 徐应镳带着满腹疑问,俯身牵起小男孩的手,温言问他:“家里来了什么坏人,看到了吗?” 小男孩用手擦着一双泪眼,只是摇头不知。 “这玉佩是谁人给你呢?” “是爹爹。” “那玉佩的主人来了吗?” 小男孩点点头,转头去看原先戴曾伯摔进来的门口位置,但那里已经空了,所以又摇了摇头。 徐应镳观察细致,看得出戴曾伯肯定来过,但不知后来走了没。他带来本部第一都的士兵们已经搜索了一遍,但一无所获。与之前的那批追兵一样,都未发现有藏人的地方。 这小儿魏修元却很是懂事,似乎晓得众人在找什么,引着徐应镳就往室内走。卧室边似乎是个书房,里头靠着四面墙壁有几个大书架,魏良辰果是大儒,藏书颇丰。靠北邻巷的这堵墙跟前也一个大书架,上面的书籍早已被翻得『乱』七八糟,丢了一地,显然早已有人进来搜索过。 那小男孩走近书架,在底端什么地方扳了一下,书架上竟有个伪装成木格子的活栓动了一下,整个书架可以往两侧分开。 里面有一块狭长的空间,几尺高的书堆上赫然躺着一个人,不是戴曾伯又是谁! “爹爹用来藏书的。”小男孩指着里面,仍旧抽泣着说道。 原来这是魏良辰模仿秦始皇焚书时鲁壁藏书故事,在自家书房墙壁内造的一间夹层,本是为了将来国家鼎革,万一北虏毁中国文字书籍时,可以藏书于壁、传之后人。这夹层里已经藏了不少重要典籍,还有魏良辰自己的毕生着述,还留着一大半空间准备着后续挑选有用的书籍填补。恰巧发生今日之事,救下戴曾伯以后,他便将人移到了这里,草草做了清理掩饰,追兵就来捶门了。未避免被发现踪迹,魏良辰还自刺其臂,把自己的血往几个房间室内室外各处滴洒,混淆视听,追兵们一番搜查果然无功而返。 又因魏良辰妻子早丧,书房这个秘密无人知晓,倒是常把他最乖巧儿子带来书房,打开看过,毕竟这是父亲准备留给儿子的最宝贵财富。他儿子魏修元聪慧异常,平素多跟父亲到书房里来,这次几乎下意识的就把徐应镳带了进来。 往鼻子下一探,戴曾伯还有气,徐应镳赶紧呼人抬出,又让人速请医官前来救治。 一番搬动,戴曾伯醒转过来,但仍是面『色』苍白虚弱不堪。见徐应镳在场,吃力得抬抬手,徐应镳会意,蹲下身子附耳倾听。 “赵孟传谋反……速去包围……府衙!” 听罢言语,徐应镳立即想到了问题的根源,大声吩咐身边的士兵分头去下达命令:“传令各部,包围府衙,捉拿叛贼赵孟传!” 戴曾伯中了箭,还好没有伤及心肺要害。但奔逃时伤口崩裂,失血过多。医官赶到后,已经将箭头取出来,血也已止住,但身体虚弱、时而昏『迷』,还发起高烧,能否活下来还是两说。醒过来一次交代完徐应镳包围府衙以后又昏睡过去。另外的十几名主要将领则已经被赵孟传指使的叛军当场伏杀于府衙当中。这么一来,四明军两千多人再一次失去了指挥中心。 事急从权,徐应镳顾不上是否越级的问题,与李申南临时接过指挥权,命令各营中第一都都将暂代营将职务,队将则顺序接替都将,不至于各自为战而失去方向。 …… 听到周围喊杀渐息,赵孟传和谢昌元从躲藏之处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放眼望去各处都是死尸和血迹,后衙中更是狼藉遍地,这是打斗最为激烈的地方,好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总算把这十几个秀才砍死了。 “数数看一共几个。”赵孟传令人将杀死的四明军将校尸体抬到一处,一个个翻开了看。 “相公!这里面没有戴曾伯!” “什么!戴曾伯跑了吗?”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在赵孟传的头上,把他吓得一哆嗦。 这时一个倒霉三角眼的军头急匆匆奔进来报告道:“不好了相公,四明军杀过来了!” “啊!四明军杀来了?”赵孟传遭受了第二个晴天霹雳,本来他的一切计划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需要在四明军上下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先解决了上层将官,再稳住下层士卒,只等元军按约定到来就能万事大吉了。但若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四明军动起来的话自己这帮喽啰必然镇不住场面,那就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了。 “怎么回事,快快说来!”谢昌元稍稍镇定些,询问那三角眼事情经过。 “按相公吩咐,要除掉四明军中这十几个官儿,但在后衙逃了一个为首的。末将便带人追出去,这厮已是受了伤,追到儒学巷就要抓到了。但他却被一个甚么府学教授藏了起来,苦搜不得!” “定是魏良辰那酸儒!”谢昌元在旁咬牙切齿的『插』嘴道。 “没错,没抓到人,然后四明军就从城南杀来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听罢三角眼的叙述,赵孟传猜测戴曾伯已经回到军中,带人杀回来了,顿时慌了手脚。 …… “不知帅他们初安危如何了!?” 袁镛很焦急,从资教寺被救出来以后便急匆匆往回赶,去往庆元的三十里路,恨不能胁生两翼,平地飞过去。 “赵孟传叛国『奸』谋显非一日,既将先生诓骗出城,不可能没有下一步举动,城中四明军必然也在其算计之中。来时周进已经把持城防,他将城门一闭、隔绝内外联系,又交通元军,引其夺城,则庆元危矣!”张镝分析情势,认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无法与城内四明军取得联系,自己这二十来人若被阻在城外,那就什么都干不了。 现在是庆元府城最危险的时候,城内『乱』兵还未肃清,城防尚未有效控制,而元军又随时可能到来。 “不如先让在下领几位弟兄往城外走一遭,看情形再来回报。若情形已经坏了,那咱们便直奔码头,等昌国大军前来汇合后再去夺城。”陈复出言提了个建议,所谓情形坏了就是城池已失的意思,不过考虑到袁镛的担忧之情没有明说而已。 张镝听了觉得有理,便让陈复带上四位亲兵,骑上仅有的五匹马,往庆元城直奔而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乱局初定 四明军夺取庆元(上) 赵孟传逃了,又一次成功的在危险来临前溜之大吉。 所以说他之前的这一番千里勤王也不是白去,别的没学会,至少是把跑路的技能练了个满级。 基于丰富的跑路经验,赵孟传早在窜回庆元之初就已经策划好留了个后手。首先是从临安带回的几百个亲兵,都是重金收买,各种好处喂饱了的,可以确保忠诚。其次是府衙后院悄悄藏了金银细软,并开辟了秘密小门,老早就探好路线,紧急时无需准备就可以随时出走。最后则是在甬江南岸置下几只小船,昼夜有人,风声不对就能开溜逃亡江北。 有这样详尽的准备,跑起路来事半功倍。不过以前每次逃跑都是赵、谢、周三人的金牌组合,这次却只有赵孟传和谢昌元两人了,另一位资深“逃友”周进已经在庆元府衙丢了『性』命,不能再继续陪伴这漫漫逃跑路了,这让赵孟传不免有点忧伤。但尽管少了一位队友,也不影响这个最佳逃跑组合的效率,这一次,仍旧不失为一次成功的跑路,胜利的跑路。 等到四明军攻破府衙四处搜捕之时,赵、谢二人早已经带着百十个死忠亲兵从城北达信门出城,乘船渡到了江北,再往西折转逃向慈溪,投奔驻守那里的元军去了。 这一天,城中的战斗并不激烈,关键是围绕府衙有过一番争夺,赵孟传精心布置起来伏击四明军将领的数百刀斧手还算有一点战斗力,赵、谢两人开溜前搬出大箱的金银财物激励士气,临阵杀敌都明码标价,许诺只要守住府衙全部升官发财。这些人不明所以,重利轻死,却很好的掩护了赵孟传等人的逃亡。 另一方面,徐应镳、李申南等人威信尚未完全确立,上下指挥还不算特别畅通。后来两人亲临一线,指挥四明军结阵攻击,撞塌了几处院墙,才突入府衙将几百刀斧手全部肃清。等到这时,点名要抓的赵孟传当然早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剩下的战斗就轻松多了,主要是拿下庆元六座城门的守卫。四明军的人数不多,勤王以来,最初的三千多人经过历次战事损耗还没得到太多补充,如今也就两千出头点,除了要安排府衙等地守卫,剩下所有人能派出的都派出去了,每座城门顶多只有两三百人的攻击力量。 相比之下,赵孟传招募的喽啰们人数要多得多,『乱』七八糟的各样城狐社鼠都被招徕,足足凑起来四五千人,比之勤王时周进的中军人马还要多些。从前几日起,赵孟传就利用各种机会,对各城门守卫力量进行调整。四明军基本上都被调防,换上自己的喽啰兵,不管有用没用,使劲往城头塞人,最终每个城楼上都不下千八百人,平均起来是攻城部队的两三倍。但是战斗力就很不敢恭维了,除了北城的达信门因为是赵孟传最重视的,做了点轻微抵抗,其余各门都是一冲就散,甚至喊两句话就乖乖缴械投降了。 天黑前后,六门尽皆易手。而这时候张镝等人方才从资教寺救回袁镛,往府城方向赶,前驱的陈复等五骑先打马来到了西城的朝京门下,向着城头喊话叫门,很快便打问清楚,庆元府已经在自己人手上了。不过城上戒严,剑拔弩张的,并不相信城下来人的身份,陈复等人没法进去,城内也没有派人出来。 这事好办,只要把袁镛请来,在城下『露』个脸,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袁先生、砺锋,问清楚了,守西城的是四明军的弟兄。”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骑马前去探查的陈复等人折返回来报告情况。 “有没有别的情况,赵孟传什么动向,没下手吗?” “城上戒备森严,其余的情况不肯说,咱也无路进城。” 张镝听了回报稍微放心,至少没有发生最坏的情况,看起来庆元府城还没有被赵孟传卖掉,四明军也还尚在,但城中情形仍有很多隐忧,很多疑『惑』未解,不过陈复也没能打探到更多情况。 “继续前进,先去西城达信门看看!” 西城门楼,一队队士兵举着灯笼火把,往来巡逻。中军传令官李申南在此巡视,正指挥着士兵们分段把守。 张镝一行赶到城下,袁镛听到城头说话指挥的人声,顿时喜道:“是我帐下李申南,西城可无忧了!” 于是赶前几步向城头喊话道:“城上可是李申南,我是袁镛,请开城门!” 城上见有人靠近,正紧张的严密戒备,一听袁镛喊话,才知是主将回来了,都是惊喜万分。 “先生回来了!” 李申南忙下令开门,将张镝、袁镛等二十余人马放进城去。 进城方知这一天里发生了一番大变,双方都是劫后余生。很快徐应镳也闻讯赶来相见,便一同就近去了府衙。 府衙中遭埋伏而死的十二名四明军将领的尸体都被抬出来安置于大堂,袁镛失声痛哭,这些都是他往日最喜爱的学生,一路追随,看着他们在军中逐渐成长,这是袁镛毕生的心血和希望所在,谁料一日之间全都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这于袁镛而言,完全不亚于辛苦培养大的子女半路夭亡的痛苦。 其中最让他揪心的还是生死未卜的戴曾伯,公允的讲,另外十几名学生加起来的分量也未必比得上戴曾伯一人。陈安上死后,戴曾伯已成为袁镛心中唯一一个继承人人选,他已经失去过一位最亲爱的学生,万万不想再失去一次。 另一位好友,庆元府府学教授魏良辰则为了保护自己最钟爱的这位学生死于『乱』兵之手,留下一个七岁的小儿魏修元,这更增添了几分悲伤。魏修元与袁镛的儿子袁泽民正好同岁,袁镛当即决定将这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收为义子,以告慰生前好友兼同仁魏良辰的在天之灵。 这一次,四明军上层将领损失惨重,袁镛被赵孟传害的几乎只剩一个光杆司令,外加一个重伤昏『迷』的戴曾伯。 赵孟传,你好狠,设此绝户计,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乱局初定 四明军夺取庆元(中) 赵孟传这个人,过去也曾是个爱惜名声的好官,但自从大宋走了下坡路,他的行为也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下线,既卖友,又卖国,一天天的变得阴险而狡诈。 是什么改变了他,让他抛弃了温良恭俭让,违背了仁义礼智信?是心灵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下面请看,一位无耻汉『奸』卖国贼的灵魂自白—— 大家好,我叫赵孟传。 我姓赵,赵家人的赵。所以我生来血统高贵,五岁就能授爵,二十岁就能当官。当然了,我可不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睡大觉的人,我的成功全凭自己,或者说“能力之外的因素为零”。我初入官场是通过了宗室量试法取得功名,在五个人参加的考试中考了第一名。 你们这些穷酸,不准说宗室量试法考题简单,我可是第一名,说了能力之外的因素为零。根本不是因为血统,那些嫉妒的人,是因为你们不姓赵,也根本不配姓赵。 不好意思,跑题了,继续说我的心路历程。 后来,我又通过别项奏名,列为优等,从州县官干起,逐渐得到重用,通过二十多年的努力成为了庆元知府,浙东路沿海制置使。从那以来,我一直坚定不移的忠于大宋,忠于皇上,着力增强政治意识、思想意识,勤政爱民,做个好官。 后来,圣朝大兵南下,要到大宋组团旅游,顺便军事演习。 大宋那么好客的国家,客人来了当然要去迎接。我积极响应尊敬的太皇太后殿下的号召,毅然决定北上配合圣朝大兵的演习。蓝后,经过一次次完美的配合,圆满的完成了任务,回到庆元。基于我良好的军事素质、文化素质、政治素质,太皇太后升我为华文阁直学士兼浙东制置使,从此我迈入了馆阁大臣的序列。对,大家以后可以叫我相公了。 接下来,大元的天兵进一步来到临安周边进行大规模军事演习,太皇太后表示圣朝天兵辛苦了,主动要为演习部队提供粮草辎重补给和金银布帛的奖赏。但是高风亮节的大元伯颜丞相婉拒了这个请求,表示两国既然这么友好了,也就不用分你我,拿东西多生分呢,直接合二为一吧。经过一番亲切友好的磋商,太后接受了这个建设『性』的意见,两家合为一家。从此,年老的太后可以安心的退休,去空气清新的大都颐养天年。年幼的皇帝陛下也可以从那些与年龄不相符的繁重政务中解脱出来,健康快乐的成长,将来做一位对新朝有用的帝国主义好青年。 我听到这个消息表示很高兴,激动的热泪盈眶,这是实现世界和平的第一步,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我当即决定拥护太皇太后、皇上及朝廷做出的英明决策,抛弃小小的门户之见,投向圣朝的和平统一进程。 但是有很多人思想僵化,转不过弯来,念念不忘大宋过去的荣光,用激烈手段阻碍圣朝的正确方针,还恶毒攻击伟大的大元皇帝和伯颜丞相,疯狂的开历史的倒车。这是不珍惜美好生活,不珍惜生命的行为。你们不姓赵,没有高贵的血统,难道就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吗?活着多好了,投入蒙古老爷的怀抱就可以活,有的人偏偏选择死,这是不可理喻的,难道没听说过“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所以,我和谢昌元、周进等几位识大体的革命同仁,一起做出决定,要把那些抗拒圣朝大业的顽固分子通通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可惜呀,没有扫动。周进同仁还英勇的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是为圣朝的和平统一大业而死的,死的有价值,死的光荣伟大,请容许我先为他默哀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 …… 赵孟传一路西逃,终于在余姚碰见了元军的主力大军。这支大军是与赵孟传事先派人联络的,收到请求后就从位于慈溪车厩的驻地一路往东南行来,日夜不停走了大半天,正好走到余姚最东边与庆元府地域交界附近。按这个速度,用不了几个时辰就能兵临庆元府城下,也即是说,只要赵孟传能够再坚持个小半天,就能保住庆元不失。 来的元军共有步骑五千余人,领军的是大将忽都虎,这忽都虎是蒙古蔑儿乞部人,其族人是蒙古五大兀鲁思之一,最是凶强,其族人擅长用大弓长箭,过去曾有杀死他族人再生食其肉的习俗。这忽都虎当然也蛮狠的很,随从伯颜南下以来,攻伐无数,手段残忍,杀人不眨眼。 半路遇见赵孟传一行人,忽都虎表示很生气,原来说好让自己带兵去接收庆元城,现在来一句城池丢了。可耻的南人,言而无信,敢戏耍蒙古老爷吗? 忽都虎这个暴脾气,当场抽出刀来就要砍了赵孟传,赵孟传赶紧跪地求饶,表示丢城是个意外,一定带大兵去取回来。一旁的谢昌元也忙劝说,老赵是庆元知府,地方大员,不好随便杀啊,这对招降其他州县大大的不利啊。 忽都虎听了,嗯,有道理啊,这姓赵的不杀了,那你又是谁,多嘴多舌的,杀了你总不要紧吧。人家蔑儿乞人的脑回路可不会绕弯,反正就是要杀个人出出气,这个不行就那个嘛。一刀下去,谢昌元的脑袋就搬了家。 赵孟传根本来不及反应,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他这一路卖国又卖友的,辛苦为谁忙啊,归根结底不就是贪生怕死四个字害的吗。难道自己这么努力的想要活,反而更容易死吗?一日之间三个好搭档先后死了两个,没有比兔死狐悲这个词更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 杀了人,解了气,接着干正事儿。那个姓赵的,前面带路,不是要去取庆元城吗,如果取不下来,再取你的脑袋! 赵孟传暗叫一声:“苦也!”低垂着头,哭丧着脸,战战兢兢,掉头向东,带着元军往庆元城进发。 第一百五十三章 乱局初定 四明军夺取庆元(下) 庆元府城建造之处名为三江口,即姚江、奉化江汇合成甬江东流入海的交叉口,属于水陆要冲,四通八达。城池初建于唐代,内有子城、外有罗城,都是砖石混沏,十分坚固。其中罗城城墙高达两丈,周长十六里,以长条石为基础用卯榫楔合相连,上砌大块城砖,中间夯土牢固结实,砖石门楼宏伟壮观,城上垛口内可跑马调兵,雄踞三江口地势险要。城池的四面,于六座城门外都建有瓮城,便于战时防御,实为易守难攻。 只不过这样一座大城需要的守卫力量也不能少,城中区区两千余四明军,即便所有能用之人都两班倒上城,且不守子城只守罗城,布置起来也是捉襟见肘,平均到每段城墙上,每隔四五步才能安排一个人,防守压力不小。 而且城中初定,四处出『乱』子,不能不派人弹压。城外则赵氏出奔,追之不及,不得不谴人探查。 千头万绪,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袁镛才遭受过重大打击,文化人多愁善感,需要一点时间缓冲。整夜都陪在深度昏『迷』中的戴曾伯身边,为他换『药』、为他冷敷退烧。医官表示戴曾伯阳气亏虚,又兼邪气入体,故而发起高烧,也即是失血过多加伤口感染。在这个时代对这种情况没有很好的治疗方式,只能寄希望于伤者自己的精神和身体是否强大,能不能挺过来,直白点说就是听天由命了。眼下四明军的上层遭受重大损失,几乎青黄不接,还算幸运的是有徐应镳和李申南二人脱颖而出。徐、李二人原本默默无闻,在袁镛的众多学生中也算不上出『色』,差不多是中等水平。但在这一回的变『乱』中充分证明了他们临机处置的能力,在一把手一蹶不振,二把手生死未卜,三把手乃至十几把手都挂掉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担起重任。 当然,还有一个张镝,入城以后就主动接过指挥权,雷厉风行的布置城防守卫,其中尤其以西城和北城为要。 此外还要腾出手来收拾城内的烂摊子,主要的问题是赵孟传的喽啰们溃散之后躲在城中各个角落,天黑了就出来祸害人间,还有那么些城狐社鼠,见有机可乘,也都蠢蠢欲动。一时间几十处火起,几百家民户被抢被杀,凶案迭出。坐镇府衙之中的张镝不断地接到某处凶杀、某处盗抢、某处聚众作『乱』的消息。 在城外强敌随时能到,城中防守又空虚的情况下,还有人忙中添『乱』,实为可恶。而且这些『乱』贼难保不会在战时于后方生事,趁机呼应敌人,更何况其中还有大量的赵孟传旧部呢。 张镝的行事原则就是该狠辣时狠辣、该仁慈时仁慈,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对于那些祸害百姓的『乱』贼,当然不可能显示仁慈。 于是张镝从本就不敷使用的兵力当中抽出三个百人队,以自己和徐应镳、李申南三人分别带队,严密巡查执法。于全城实施宵禁,入夜之后还有上街犯禁者一律逮拿,三人以上聚众持械的可以当场格杀。 三个执法队从城北杀到城南,从城西杀到城东,但见有火起或者扰『乱』之声就闻警而至,以两队人封锁住借口、坊巷,一队人冲入缉拿。『乱』兵和『乱』贼们多的几十人,少的三五人,面对一整个百人队毫无还手之力,往外逃窜的则无一例外落入另两个执法队的口袋之中。 即便有部分无确凿罪证,但深夜聚众、非『奸』即盗,十个里面至少九个半不是良善。也无需审问,拉到街口便一刀砍了脑袋,还省了看押解送的麻烦。『乱』世重典,无论首从,应杀尽杀,多死一些这样的腌臜货『色』,总比死老百姓要好吧。 持续了大半夜的“严打”行动,成功的将城内这股趁火打劫的妖风邪气压了下去,无人细数一晚上杀了多少人,没有一千总有八百吧。整个庆元城的底层渣渣几乎都被筛了个遍,从此过后很多年,少数幸免于难的小混混们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背地里也不敢呼张镝之名,给他取了个“黑夜判官”的称号。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张镝镇压一夜,收刀回衙。此时为五更许,初春时分的夜还长,天尚未亮。还来不及坐下休息片刻,却忽闻西门有警。 张镝忙起身往城西北达信门走,上了城楼,抬眼望去,七八里外一条常常的火龙,总不下几千人的规模,朝着庆元蜿蜒而来。这个方向来的大批人马没有别的可能,就是从钱塘南渡的元军。 过不多久,元军的前锋哨骑就驰到城下打探,后续部队也已不远。张镝命令集中兵力,只以一千余人上城,且多安排于直面敌军的西城门。其余一千人全列为预备队,哪里紧急就调往哪里。城头则多置火鼓,六个城门都一刻不停的循环着来回巡守,给人一种人很多的假象。 赵孟传带着忽都虎赶到城下,黑夜中只见城上人头攒动,似乎兵力充足。忽都虎情况不明,不知道宋人虚实。但赵孟传是清楚的,他知道城中顶多只有两千多四明军,不可能守住偌大一个城池。既然西城人多,那么其它几个城楼必然空虚,便邀功似的请忽都虎去攻打其余几门。 忽都虎依言,先派麾下汉兵试探攻击城南的长春门,结果抵抗殊为激烈,一点便宜没占到,被城头雨点般的『乱』箭『乱』石打了个措手不及,丢下三五十具尸体。 接着转向东南灵桥门,这是个水门,面临三江口,只有一座名为灵桥的便桥通往江东。城下狭窄,兵力无法展开,更加不好打。 两处碰了壁,根本没有所谓兵力空虚的迹象,这让赵孟传也有点懵,区区两千人,怎么可能四处都布置那么多守城兵马,百思不得其解。还想建议忽都虎再打东门或者北门试试看,但他的信用评级早就跌破警戒线,这几次的表现没有一次靠谱的,蒙古老爷早就不信任他了。忽都虎已经很不高兴,还敢再出孬主意消耗他的兵马吗? 张镝是冒了个险,把一半人马抽作预备队,不管忽都虎打哪个门,城上都会举火告警,张镝可以从容调兵上去,凭着夜『色』掩护,就给了攻击者一种每个城门都有大量守军的错觉。当然,如果元军全员压上,多点开花,张镝很可能顾此失彼抵御不住,但正常人总不会一上来就孤注一掷吧。就是抓住敌人想要试探虚实的心理,使之虚实难辨,不敢贸然强攻。 元兵奔了一夜也早就疲惫不堪,这城池没那么好啃,初时的那股气势便泄了,退兵数里立下营寨,等待天明再战。 第一百五十四章 藏器待时 凭城坚守何足惧(上) 天就要亮了,元军也恰到时机的退了,城中空虚的情形终于掩盖了过去,张镝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来。 眼下敌强我弱,敌攻我守,虽则有城防为恃,但城池太大,防线太长,反而『露』出漏洞。对方还有个熟悉城内情况的赵孟传提供消息,形势就更加被动。 如果说弃城列阵,与元军面对面对抗,也不是不可以,但那就又有点舍长取短了。元军兵力两三倍于己,有数千步卒,还有不止一千的骑兵,在平地上很容易被敌人优势兵力绞杀了。同等对比下,如果拿张镝最精锐的玄甲亲军,或者最凶悍的决死营,也许还能不落下风,但四明军毕竟稍逊一筹,就算不能说必败无疑,胜率也顶多三七开。 为此张镝的主要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只要能挨到昌国的援兵抵达,那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白里日赶去资教寺救袁镛之前,张镝已经派了一名亲兵赶回去向胡隶求援。驻扎在昌国的还有四千多百战精锐,是张镝的底气所在。但从昌国至庆元至少也要一天时间,求援来回一趟少则两天,若遇风浪则更说不定。而今大股元军已至,看规模粗粗估计应该有五六千人,而昌国来的兵马最少还有一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坚持过这一天就是胜败的关键。 当然,元军也要休息,从慈溪一路紧赶慢赶,走了一整天。城下打了两阵还都没占到便宜,不仅是身体疲惫而且士气低落,总得恢复一阵子才能发动攻击,这就成了一个很好的时间差。 相对而言,城内的四明军还算好的,虽然也大多是一夜未睡,但至少比颠簸了一整天的元军要好些。趁着敌人退下的间隙,抓紧轮班休息,补足精神。因为天光大亮以后,夜『色』的掩护不再,无法继续『迷』『惑』元军,敌人很快就能发现城中的虚实,发起全面的攻击。 张镝自然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强征城内百姓参与守城,庆元城中十万百姓,征发上万青壮肯定不难,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子曰:“以不教民战,是为弃之。”用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老百姓去打仗,就是有意让他们去送死。而且百姓守城的效果也是有待商榷,临时征募之人良莠不齐,若其中混入了某些心怀不轨之徒更容易坏事,坚城总是容易从内部攻破,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从辰至午,元军的哨马不间断的往来查探,耀武扬威的凑近城池。城头却没有一箭一石落下来,更没有人出来追。四明军最大的劣势是没有骑兵,两条腿奈何不了四条腿的。张镝下了命令,对于敌人的哨探完全冷处理,不发一矢。而且全军掩伏,藏在城碟后面,或隐于墙根之下,想坐想卧都随你,就是不能『露』头。每隔百步才置三五人守望,也是低调的很。 与此同时,庆元城中也已实施了戒严,天亮后继续限制活动。其实不需要太多的警告,都要打仗了,一般人也就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有大着胆子出门倒马桶的,往往也被街口一摊摊未及收走的死尸吓回去了。这是前一夜“严打”的成果,之所以留下这么些身首分离的死尸,除了情况急来不及收,还有一种震慑宵小的目的在。不用大张旗鼓宣传,看看这些死货,就该明白,老实点待着,不要出来捣『乱』,不然别嫌刀快。普通老百姓本来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出来冒险,那些不老实的、想趁火打劫的也都被吓得缩回去了,庆元城顿觉得清静得很。 元军哨骑远远看来,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凌晨夜战的时候那么热热闹闹强盛的兵马,到了白天却仿佛凭空蒸发了,城头倒像是空的,给人一种架起梯子就能爬上去的错觉。城中也太安静了,要不是偶尔几声鸡鸣狗叫,还以为是座空城,见了鬼了,难道宋人都趁着黑天跑了? “城上没看到人?” 忽都虎收到回报也觉怪异的很,夜里打的那么凶,白天却没有动静了,难不成是属夜猫的? 南人就是花招多,搞得神神秘秘的,真打起来却都是些怂货,忽都虎见多了怯懦的南人,还没打就大部分投降了,就如昨夜那姓赵的知府。剩下的也往往临阵逃跑,宋人的朝廷就一贯是这样的德『性』。所以如果说庆元的守军全都趁天黑逃光了,那也是个很合理的解释。 不管如何,打了就知道。 蒙古人野战牛『逼』,长途奔袭更是擅长,但对于攻城却真没有太大的优势。攻宋前期,在川陕、在襄阳,硬啃宋人的城池足足啃了二三十年,费力的紧,还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直到十余年前狠『插』过川西,拿下大理,来了个大迂回,形成一个半包围,才算把宋国的硬壳子打开了新的缺口。再加上宋人内部烂了,战争才终于变成一边倒的态势。后期还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攻城利器回回炮,远距离轰击威力巨大,麻麻再也不用担心硬啃城墙磕碎牙了。 这一回来得急,回回炮这么庞大的器械当然不能随身带,临时组装也很费力,毕竟这么犀利的玩意儿还要有专业人员的指导才拼装的起来。而且忽都虎原本只是计划来接收城池的,谁知道要打了呢。 那么,只能用普通的攻城模式了,直接推上去。 这其实比较符合忽都虎猛打猛冲的风格,毕竟干看着人家打炮无趣的紧,真刀真枪上去肉搏才更畅快嘛。当然咯,不可能是手下的金贵的蒙古骑兵去冲,而是廉价的汉兵先上去堆。 双方都休息了半天,吃饱了饭,都起来运动运动吧。 开打。 庆元城四个方向最适宜排兵布阵的就是西面,南、北有奉化江和姚江,背城临江的空间不大,兵力多了就展不开。城东水门直面三江口,只以一道便桥架着,更加难以攻击,忽都虎可不想游过去打。 城西虽然也有护城河,但只有两丈宽,与南北两条大江没法比,架上壕桥就能过。 何况元军本来就在西面,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文盲都知道。 耿直的人总是走最直的路,忽都虎耿不耿直呢?耿直!所以当然要打西面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藏器待时 凭城坚守何足惧(中) 哐哐哐~一阵急促的响锣。庆元西门,原本空无一人的城头上忽然齐刷刷的冒出一堆脑袋。 本想静悄悄的来,却受到了盛大的迎接。迎接的方式有滚木、擂石、灰瓶和『乱』箭,继续向前的话还能享受热油和金汁浇灌。不是说城里没人,不搞接待的吗?这么热情,好突然的。 元军表示宋人太好客,有点罩不住。 第一波步卒还没『摸』到城根就被撵了回来,原来城防空虚的样子都是假的,宋人都是骗子,好气啊! 兵者诡道,虚虚实实。不管是前一夜的大张旗鼓,还是大白天的偃旗息鼓,张镝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迷』『惑』元军,不把真实的实力暴『露』出去。 “把那腊鸡叫过来!”忽都虎很不爽的挥挥手,让人去叫赵孟传。 “腊鸡”本是南方一种常见的特产,这些年随着元军攻伐,越来越多的南人在大都跑关系求官,常以南方土产腊鸡作为礼物送人,渐渐的就以腊鸡指代南人,成为一种通俗易懂的蔑称。 不一会儿,那只“腊鸡”就来了,小心翼翼的,唯恐触怒了这随时就会拔刀的蒙古老爷。 “你且说说,这城里到底有多少宋军?”忽都虎问的是个老问题。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啊,说的多了吧,容易让这蒙古老爷着恼,做出啥过激行为来。说的少了吧,又怕宋人战力超出预期,被残酷的打脸。只能含糊道:“约『摸』……两三千人。”看着忽都虎脸『色』转冷,忙补充一句:“能用来守城的,至多两千!” 如果只有两千的话,似乎还比较好办,忽都虎的汉人步卒就有四千之众,两倍于宋军。 这一回,战术要变一变了,忽都虎以一千骑兵在西城外跑马,监视着这一面。又各派两千汉人步兵从城南、城北两面分道进击。 这两面的城防果然薄弱的多,两边各三四里长的城墙上顶多是三五百人守卫。箭矢稀疏的很,滚木擂石之类当然更少。不过城南和城北都接近河流,正面的空间有限,天然的限制了元军的铺排和腾挪。 不止庆元如此,很多城池都喜欢这么设计,充分利用地利,减少受攻击的面。所以这两路元军只能集中于一条狭长的地带,人员的密度就大了。 密度大的好处当然是可以形成攻击的合力,但它的坏处也很明显,就是挨打也很集中。 原本一个狼牙拍只能甩到一个人,现在能拍死五个了,可不就是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了吗。不过元军数量毕竟几倍于宋军,死上百十个也无关痛痒。在督战队的压迫下,稍有退缩就会被一箭『射』穿后心,背后的风险似乎比面前的城墙还要大。元军步卒们别无选择,密密麻麻的人群扛着云梯冲车,蚁附登城。 效果还不错,长长的防线上有好几处进展顺利,宋军方法用尽也罩不住人海战术的集中冲击。 差不多就是一波流攻上去了,但宋军却没显出多少慌『乱』来。 防线都要破了,难道不怕吗? 宋军说,不怕,然后取出了他们的宝贝。 一筐又一筐的黑球球。 这是张镝从庆元府库中搜刮来的最后一点存货,震天雷。 当年北上勤王,赵孟传抠抠缩缩压着兵甲器械不肯给,却偏私于周进,把好东西都弄走了。只有这些黑疙瘩,带着嫌沉,没人来争,识货的张镝运走过两百个,知道它的大用处。这回拿下全城,检索府库,这些好货竟然还原样的丢在那,真是天助守城利器。 还在爬城的元军步卒忽然发现城头上丢下来一连串的黑球,这些黑球都有小孩的脑袋那么大,竟都是铸铁的,砸中了当然是很疼的咯。好在这么砸准头有限,跟板砖的效果是一样的,也丢不中几个人吧。 慢着,那圆球上的火星子怎么回事? 轰轰~ 额滴个神,竟然会炸! 所谓震天雷,物如其名,就是响动大,就算震不了天,震翻几个人还是可以的。 这东西每一个里头都装了两斤多的火『药』,内嵌二三十块碎瓷片,炸开之后碎片四『射』,杀伤范围可达十来步。 娘啊!什么鬼玩意儿!太可怕了! 城下几十声震天爆响,把密匝匝蜂拥登城的元军步卒炸的怀疑人生。杀伤力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还有那骇人的声势。宁愿被刀砍上一下,也总比被这莫名其妙的东西炸坏了要强,人总是对陌生的东西心怀恐惧的。 爆炸还将整个战场笼罩上了烟尘,遮天蔽日的,更显恐怖气氛。 巨响、烟尘、血火、惨嚎,这样的巨大压力比普通的刀枪箭矢强出百倍,元军士气终于崩解,此时不逃更待何时?督战的元军也已骇然,何况往回逃的人多了,根本遏制不住。 庆元城中的震天雷不多,南北两城都只能分到二三百个,更要命的是这些存货放的太久,当初的庆元知府赵孟传没有保质期的概念,很多震天雷都过期了,没法炸响。扔出两百个,能响的大概就四五十个吧,其余的丢出去还真只能砸人而已,但就这么几十个炸响的震天雷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第二次攻击又受挫,南北两面共扔下几百具尸体,忽都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是要杀人的信号。 杀谁?首先要杀的肯定是那只腊鸡。 什么?打不下来又怪我咯!赵孟传觉得有点冤。 其实还真就不冤,当初赵孟传说的轻轻巧巧,请人来接收城池,但到头来损失惨重还拿不下来,这不是忽悠是什么?城里人就是这样,一开始好像啥都不要钱,到头来却把人骗的内裤都不剩,套路太深。 忽都虎是个实诚人,可不想再受骗了,而且当初说过,取不下城就取赵孟传的头,说话要算话。 那么,头拿来呀! 刷~利刃出鞘的一阵寒光。 赵孟传的『毛』都竖起了,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动不动就拔刀! “慢慢慢……我有计策,可以取城!”紧急之间慌忙表态,保住命再说。 不知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实诚人忽都虎还能相信他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 藏器待时 凭城坚守何足惧(下) 元军远道而来,面临坚城久攻不下,忽都虎脾气上来就要拔刀杀人。 赵孟传堂堂“相公”,大郡太守,却在一个蒙军万户、粗鲁莽夫跟前仰人鼻息,谦恭的像条狗,这又是何苦来哉。见人拔了刀,便慌忙缩了脖子,又急忙出言表示有法子破城,先稳住这蛮子。其实有屁的法子,不过为保小命信口一说而已。 忽都虎收了刀,就来问他有何法子,神情依旧凶得很,随时就可以翻脸。赵孟传情急之时有急智,还真让他说出点道理来。 要说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让赵孟传来谋划攻城之事大概是个笑话。但忽都虎正好也是个只爱动手不爱动脑的莽夫,没听说过“纸上谈兵”这个故事。两个半斤八两,确实可以搭档。 赵孟传的计策是造一批楯车,结实厚重的那种。外包生牛皮,上覆湿泥,不怕箭、不怕烧也不怕炸,那不就可以推着它『逼』近城墙了么。然后撞个门、挖个洞又或者放把火,自由发挥就是了。 这大概是赵孟传从哪本杂书里看到的东西,毕竟攻城和守城的把戏,中原汉人的老祖宗们已经玩了几千年,经验丰富,无意间学到一点也很正常。这楯车也是很普通的攻城器,结构简单不足为奇,却在这时救了赵孟传的命,让那蒙古大爷暂时收起了杀心。 听着有几分意思,姑且再相信一次吧,如若没有效果再杀不迟。于是忽都虎在全军传下命令,根据赵孟传的建议,制造楯车。花了半天时间,又近黄昏,四五十辆楯车差不多打造完成。 忽都虎很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蛮劲,新的工具一就绪就要试试它的功用,哪怕天『色』已经渐渐晚了下来。 懒得去弯弯绕,还是从西城开始吧。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近了……,跨过壕桥,城墙根就在眼前。尽管有了楯车的防护,元军步卒们还是小心翼翼,生怕头上又丢下几个不明爆炸物。 奇怪的是城头宁静得很,估『摸』着又是躲在墙后,但梯子都搭上了,还不反击,有点不像话了吧。 不会是城上真的没人吧,忽都虎猜着,越发觉得这伙宋人狡猾狡猾的。 城上没人,千真万确!先登的汉卒已在城楼『插』上了元军的旗帜,城上城下望见,顿时一阵欢呼。未发一箭就占了城头,真不知道有啥好高兴的。 早说嘛,害得人家浪费那么多时间造楯车! 大概是赵孟传忘了说,忽都虎还不知道庆元城可是双层结构,除了外头的罗城,里头还有一层子城呢。 罗城周长十六里,两千人防守起来实为漏洞百出,张镝早就想弃守了。在三面给了元军小小的教训,使其不敢贸然进攻后,四明军便全部撤入子城之中。因有偃旗息鼓的前例在,元军只知宋人故技重施,全然不觉是真的撤退了。 子城城周不过二三里,防守的压力小很多,此前已将大批城防物资迁入,粮食器械都很充分,坚守几日可保无虞。 忽都虎还沉浸在攻破城池的兴奋之中,虽然这城破的有些莫名其妙,但毕竟是拿下了,只道是宋军已经潜逃,可以无所顾忌。而且就算城内还有宋兵残余,没了城墙的保护,还不都是待宰的羔羊? 那么尽情的享受胜利的果实吧。为了弥补攻城过程中的损失,忽都虎允许放开了抢掠,庆元临着东南大港,百物繁盛,富得流油,能得到这么大个城池,之前付出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这下,庆元城的百姓又要遭殃了,前一夜的溃兵『乱』贼还是零零散散的趁火打劫,并被及早镇压下去,这一夜的元军却是有组织的集体作恶,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手段残忍。 张镝在子城门楼上咬碎钢牙,他还是低估了元军的兽『性』,看着四处腾起的滚滚浓烟,听着全城此起彼伏的痛哭惨嚎,心如油煎一般难受,把元军放进城来是不是一种错误? 很快,不断深入抢劫杀掠的元军就发现了子城的存在,以及城上严阵以待的宋军。正在放纵的过程中,谁又有一丝的战心,丢下抢来的东西就撒丫子跑了。 到这时候,忽都虎还一直蒙在鼓里,手下兵卒『乱』了建制,可没那么快回来报告。赵孟传却是明白的,出于惯常跑路的一种直觉,隐隐感到在城中不安全。他当然不可能在忽都虎的兴头上去触人家的霉头,只不过悄悄注意着准备开溜。 “万户老爷,不好了,宋军还守着内城!” “内城!?”忽都虎一下就炸了,怎么一点没听那腊鸡说起过!就好比自认为完成了家庭作业,想高高兴兴玩耍的时候,忽然有人告诉你还有一张大试卷没做,那是很让人抓狂的。原来宋军没走,就是好端端的等着自己呢! 得了,先别忙着抢劫,把内城啃下来再说吧。 呜呜~~牛角军号吹响,紧急召集大军回来。 散开的鸭子想收拢起来需要一点时间,何况很多人已经还有大包小包的战利品。 …… 夜幕低垂,子城以外、罗城以内皆是鸡飞狗跳。张镝握着拳头,有些焦急,快些,再快些吧! 没有等待太久,先是东门外一声巨响,紧接着西、南、北依次响起号炮,几处城门外一瞬间火把齐明。 “援军到了,杀鞑子啊!”张镝一跃而起,抽刀高举,挥向子城下方。 “杀,杀光他们!”四明军如猛虎下山,向着元军聚集之处冲杀过去。 忽都虎正准备着包围子城,但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谁包围谁啊?子城里的宋军竟发起了疯狂的反冲锋,城外竟然也不知何时多出来大股人马锁住了各门。 不知道忽都虎有没有听说过诱敌深入这个词,但用他不拐弯的脑子想想也该知道,留在城内不是好事。已经被反包围了,若出不去的话就会被里外的宋军夹成肉饼! 步卒就不用管了,还有很多散出去抢掠没收回来,先带着身边骑兵冲出去再说。但想走就走,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吗? 城外涌进来的宋军不知有多少,几乎是同时占领了六个城门,成千上万的火把将城头照的亮如白昼,大批的弓弩手就在城头上居高临下攒『射』元军。门洞及瓮城则被如林的枪阵塞得满满的,想出去先得小心不要连人带马扎成肉串串。 更可怕的是中央的子城中还冲出来一两千人,什么招呼都不打,直接上来就玩命的,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 忽都虎被里面的宋军撵着,被外面的宋军『逼』着,从北城跑到西城,又从西城跑到南城,皆是无路可走。骑兵在狭窄的街巷中被人设下障碍一拦,就只有挨打的份,上千骑渐渐只剩二三百骑,余下的或者被挡或者被杀,这是绝望的滋味。 除了城东水门,各门都被堵得严严实实,喊杀声声震人心魂。忽都虎慌里慌张就一头扎向了城东的灵桥水门。 忽都虎你都不会游泳,跑水门去干甚呐!反正就是没路好走了。 水门没有路,也就没有多少挡路的宋兵,只不过在城门口的水道上停了几艘船。忽都虎的几百残余骑兵挤成一团,都要想办法弃了马下水。只见堵在水道上的几艘船忽然有了动静,几点火花闪了闪,轰轰轰……连番巨响,铺天盖地的铁弹石丸飞了过来,百十步的距离,元军又扎堆的紧,几乎一弹就透过好几人。 忽都虎发觉自己胸膛一空,整个人飞了起来,说整个人不太确切,其实是他的上半身飞了起来。一颗硕大的炮弹将他从胸腹位置炸开,裂成了两半,临死前还让他感觉到奇妙的飞升。 离城两里外,有个人在急匆匆的赶路,当之无愧的逃跑冠军赵孟传,又跑成功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波三折 祈请使北上大都(上) 赵孟传这样的坑货,能够主动投身于敌人的阵营,这对我大宋的事业是莫大的支持与帮助——张镝。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就不要拆穿了,好么——赵孟传。 三天之内,从同一个城里两度出逃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让赵孟传来说,也许是大写的悲催。 第一次时还有百十个亲兵护卫,还有亲密好友,“第一谋士”谢昌元相伴同行。但这一次,亲卫们都已陷在城中,亲密跑友老谢则做了刀下鬼,与老周组团去地下了。这两年跑路了多少次,都没有如此孤单过。如果要问“丧家之犬”是个什么样子,赵孟传可以很好的演示一遍。 二月的浙东还是很冷的,半夜里的阵阵寒风,吹得人挂下两条吸溜不尽的清鼻涕。赶路半宿,肚子也早就扁了,大唱空城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何处落脚呢? “赵岩起啊赵岩起,为何这样自讨苦吃!?”赵孟传喃喃自语,感到深深的懊悔,当初怎么就搅进了这么一番风雨当中。 一步错,步步错。他后悔听了那张砺锋的怂恿,举起了大旗,以至于养虎遗患,竟被赶出了庆元。当初那勤王的蠢事本就不该做,那样的话袁镛、胡隶、张镝这帮人就不会尾大不掉。自己可以平平安安的做自己的知府,等到圣朝天兵来了就自然而然的交接出去,还不失效忠新朝的功劳,不出意外的话还能继续做自己的地方大员。就算不成,丢了官回到祖居,也可作个富家翁,现在就能拥着暖炉,喝着热茶,还有娇妻美妾给自己暖被窝。哪像这般,朝不保夕,要受这冻饿之苦!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如今也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唯有去临安投奔新朝。 庆元到临安几百里路,从来养尊处优的赵孟传几乎沦落成一个乞儿。虽一直贴身藏着些金银细软,但今哪里都不太平,一路上也不敢拿钱出来用,省的人财两失,这方面赵孟传倒称得上谨慎。一路上狼狈不堪的七八天,遭了百般罪,可算活着到临安了。 大宋朝廷已经没了,当然要想办法改换门庭,在新朝廷当中求个差使。找遍了过去的亲朋故交,托门路求官。但没有兵、失了城,一个庆元知府的空头名号根本都不管用。前朝的丞相、参政都一大把,排着队要为圣朝效力,哪轮得到他一个区区知府。 混了几天,钱财已经用尽,人情也已卖光,却始终不得进用,几乎连吃饭都要成了问题。正当踌躇无计,却来了几个人,二话不说就将他带去了一处大宅邸,这里有吃有喝,就是不准随意出门。 后来一打听,赵孟传来之前,“圈养”在这大宅中的已有几十人,好些看起来还很面熟。相询之下,这个是叔伯,那个是兄弟,再一个可能就是大侄子。总而言之,这些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姓赵。赵孟传被弄到这儿来也是因为他赵氏宗亲的身份,元廷为显示优容宋室,将大部分在京赵姓宗亲搜罗到一起,将随着小皇帝一同迁往大都。除了赵孟传这样的旁支,还有福王赵与芮、沂王赵乃猷这样的“重量级”近枝,如果身在温州的益王赵昰、广王赵昺被逮回来,说不定也是这样的待遇。可见“圣朝”仁至义尽,为了赵家人的阖家团圆也是不遗余力的。 赵孟传是太祖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的嫡派,同一辈中排行三十八。由于自孝宗以后,皇脉又从太宗系回到太祖系,故而这大宅中也大多是与当今皇家更近的太祖一脉。跟他同一派的还有“与”字辈的叔叔们、“孟”字辈的兄弟们、“由”字辈大侄子们。隔壁是个“由”字辈的大侄子,名为赵由爽,年纪上还比赵孟传大了几岁,但一口一个三八叔很是亲切。这两日里常来走动,把宅子里的各种情况介绍了七七八八。 赵孟传是很小心的人,尤其经历了这么多次危险以后,更是如惊弓之鸟,几乎谨慎到了苛刻的地步。被莫名其妙的带到这大宅子里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据说赵家宗亲都被拢在了一起,总有一种鸡蛋被装在一个篮子里的感觉,疑神疑鬼的觉得蒙古人是要准备他赵家人斩草除根。于是下意识的又想到逃,但此地看守太严密,试了几次都没有找到机会。 惴惴不安的过了两三天,忽然有人通知他们可以上路了。 中华文字博大精深,“上路”这个词有很多种解释,赵孟传想到的是最可怕的那个。顿时吓得冷汗直冒、脸『色』苍白。 “三八叔,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见他的奇怪表现,身旁的便宜大侄子赵由爽关切的问他。 “三八哥,快坐下歇歇,缓些上路也无妨吧!”另一位族弟见了,忙把自己的箱笼放下让赵孟传坐,这族弟名为赵孟頫,是个二十多岁年轻人,文雅的紧,也极有礼数,上路前别人都只顾着收拾值钱之物,他的行李中却都是些笔墨字画,现在都放下让给赵孟传坐了。 坐下歇息了半晌,听着门外车马喧腾,众人都在忙忙碌碌的收拾行装,看来“上路”真的只是上路而已吧。赵孟传缓过神来,只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真的只是随驾北上而已。 这一次赵孟传确实是多虑了,为稳定南国民心,元廷暂时还没有屠杀赵氏的打算,收罗这些宗亲确实是要迁往大都去“安养”的。 二月底,伯颜安排故宋大臣吴坚、贾余庆、家铉翁、刘岜、柳岳及扣押在元军营中一个多月的文天祥等人作为祈请使,先期前往大都。赵孟传等宗室也被安排随行,正如一百五十多年前金兵破汴京,将徽钦二宗及数千宗室虏往北方那样。这一次地点换成了临安,徽钦二宗则换成了被废的小皇帝赵显。历史总是这样捉弄赵家人,同样的屈辱要承受两遍。 在五百元军的“护送”下,这一支由故宋宗室和文官组成的祈请队伍开出了临安北门,走向了去往大都的漫漫长路……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波三折 祈请使北上大都(下)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 这是大宋祈请使团成员之一文天祥被押解北上大都的途中有感而作,表达他对大宋忠诚不二、不死不休的强烈情感。 这支鱼龙混杂的祈请使团队伍中,各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第一类属于大多数,如贾余庆、刘岜等人,大宋亡国前骤得美官,借着北上祈请的机会『露』个脸,希望还能到新朝中继续求个好差事;第二类如左丞相吴坚,还有大部分随同北上的赵姓宗室,可能还惦念着大宋,但无能为力,得过且过的;第三类如文天祥这样的,对大宋念念不忘,而且心志坚决,宁死不屈的。 赵孟传属于那一类呢?很难归类,他只属于很想跑路的。 先是在临安被莫名其妙的软禁起来,又莫名其妙的被加入了这么个“祈请使团”,以赵孟传那敏感脆弱的小心脏,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仍旧严重怀疑那么多赵家人被集中起来有一种斩草除根的味道,假如到了大都,自己的『性』命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当官什么的也不用想了,只想能够平安逃回吴兴老家就满足了。只可惜负责押解的元军万户帖木儿十分的精明,北上走的又是水路,轻易不停船,很难找到出逃的机会。 不过转机很快就有了,二月底船抵镇江,驻瓜洲的元将阿术听说“祈请使”吴坚、贾余庆等人到了,马上“邀请”他们渡江到瓜洲来。阿术当时主持江北军事,负责掩护伯颜向临安进军。他想见见这些宋朝大臣,并在这些大臣面前,摆一摆战胜者的威风。 由于祈请使团受到阿术邀请,需要停船下岸,逃亡的机会终于来了,而且镇江这个地方也是最后一次脱逃的机会,因为镇江位于江南运河的北端,濒临长江,再往北去,就进入了元朝完全控制的地界,到时候脱逃的希望也就『荡』然无存。 并且,赵孟传还在这里遇见了一个“逃友”,确切的说是一批“逃友”,那就是以文天祥为首的十几名心向大宋之人。赵孟传是一心想要逃回家,文天祥等人则是一心想要去南方复兴宋室,虽然本意截然不同,但目的是差不多的,都是要悄悄地逃离,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赵孟传与文天祥其实早有渊源,在平江之时因为援救常州不利,二人很是扯过一阵皮,最终还让文天祥背了五牧之战失败的锅。但现在同在蒙古人的矮檐下,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也便淡化了当初的过节。 文天祥作为宰执大臣,又有很高的个人魅力,即便身在囹圄,仍有一批忠诚的随从跟着。不像赵孟传,逃着逃着把几千人的部下逃丢了,只剩他光杆一个。文天祥的随从有十一个,分别是路分金应,总辖吕武,帐前将官余元庆,虞候张庆,亲随夏仲,帐兵王青,仆夫邹捷、李茂、吴亮、肖发,此外,还有一位卫士杜浒。 船到镇江的这一夜,从元将阿术的宴会中退出,文天祥不愿跟贾余庆等使团成员住在镇江府衙内,托故返回船上,码头虽有元兵守卫,但不像府衙森严。文天祥就找机会与手下杜浒、余元庆等人密谋脱逃之事,通过分析,决定逃往长江北岸宋军把守的真州。正商议中,忽然一人跃入舱内,压低声音道:“尔等商议得好大事,看我告发了去!” 杜浒等人乍一惊,正要对来人动手,文天祥却嘘声止住,因为来的是他的熟人赵孟传。 “他若要告发,便不会先来舱中吓唬我们了!” “履善兄谋划这大事,怎能少了愚弟我呢?” 原来镇江酒宴结束后,赵孟传出于同样的目的几乎与文天祥等人前后脚回了船中,正在舱内睡不着,忽听隔壁船有人窃窃私语,细听之下顿时大喜过望,他正愁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逃离过江,获知文天祥等一大帮人有意逃亡,何不借助他们的力量呢? 人越多,事越不密,而且赵孟传这个人的人品很让文天祥不敢恭维,但自己的密谋被他当场撞破,若是不答应的话难保这家伙真的去告发,所以哪怕百般别扭,也只能吸纳他作为同伙,一起策划这一场逃亡。 据文天祥等人打听所知,现阶段淮东大部还归属大宋旗下,距离镇江也还不远,所以最好是先从镇江逃往江北,再转往真州、扬州等地。 由于阿术十分“热情”,连日宴请祈请使团的成员,而贾余庆等人也千百般的阿谀奉承,两方你来我往打的火热,正好祈请使团的主使吴坚生病了,所以船队就需要在镇江码头多等待几天。期间,元军已经将文天祥等人转移到了码头附近一个名为沈颐的乡绅家里。 在镇江停留的几天,为文天祥等人的逃亡大计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困难仍旧不少。 首先,要逃往江北,最重要也是最大的难题是先要搞到船。而船被元军征用和管制,找船十分困难。为了找船只和向导,杜浒和余元庆每天喝酒装成疯疯癫癫,来麻痹元兵的注意。功夫不会白费。杜浒结识了一个养马的老兵,每天请老兵喝酒,还送钱送物,老兵答应带路做向导。余元庆也有收获,遇到一个故交,此人正是为元军管船的,且忠于宋廷,愿意为救文丞相竭尽全力。余元庆也承诺事成之后为他请封承宣使,并赠银千两,还答应让文丞相给他写个批帖,作为日后凭证。还有就是镇江夜晚实行宵禁,夜里出逃遇到元兵就只有束手就擒。但天无绝人之路,沈颐家里正好来了一个专管宵禁的小官刘百户。赵孟传很有眼力,又一副温厚样子,很有亲和力的假象,经过一番套近乎,竟跟这刘百户结拜成了兄弟,还拉他到『妓』舍喝酒玩乐,得知夜晚提着官灯就可随意往来,并约好后天晚上刘百户送官灯给赵孟传一起去『妓』舍逍遥。当然,那一天正是文天祥计划好出逃的日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如磁针 不指南方不肯休(上) 船有了,向导有了,官灯也找好了,事不宜迟,行动时间就定在了一天后的二月二十九日夜间。参与者除了文天祥及其随从十一人,还加上一个拖油瓶赵孟传。 行前,文天祥的卫士杜浒设法为其买了一把匕首,文天祥割破手指立誓道:“万一事泄,就以此殉节”,众人也都矢志同心,决无二念。 逃亡的第一步是潜出两人到预先约定好的船上去,出去后就在在甘『露』寺下等候接应。 天『色』渐渐暗下来,众人忐忑激动,都已经做好了夜间行动的准备,不料突然有元军前来传令,要求文天祥过江去瓜州。因为此时住在衙府的“祈请使团”成员已经准备好了,明日一早就要从瓜州启程北行。 文天祥没有别的办法,决心抗命,推脱说时间太晚,来不及收拾,要求明日渡江。文天祥虽是亡国之臣,但有上位者天然的气场在,传令的元兵也不敢轻易催『逼』,加之天『色』确实有些晚了,提醒一句明日务必早到瓜洲会合便回去复命了。 形势刻不容缓,今夜不逃都不行了!但如果大家一起走目标太大,决定分头行动。除了先上船的两人,还有十一人,就再分三人先去请做向导的老兵家等候。当夜,文天祥等剩下的八人借着即将启程北上,感谢房主沈颐招待为由,摆酒设宴,请看守的元军军官王千户作陪。席间先后将房主沈颐、王千户等人灌得酩酊大醉。 趁着防守松懈,正准备乔装打扮出发之时,一随从报告说那向导老兵假装喝醉酒倒在床上不起来。文天祥一听就知道是向导老兵做局,事到临头讨价还价,马上叫那两人把向导老兵架了过来,在他的腰间系上沉甸甸的银子。向导老兵顿时喜笑颜开醒了酒,答应带路出门。 在夜半二更时分,赵孟传新结拜的兄弟刘百户派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提着官灯来了,按约定正要接他去『妓』舍消磨下半场。杜浒冷不防出手,将这少年拍晕了,又急忙喊出向导老兵,拿上官灯就走。文天祥、赵孟传紧跟着闪身出了门,随从们也一个个自黑暗里跟上。 乍暖还寒的春夜,异常紧张的一伙人借着官灯的掩护,一气穿过三四条小巷,没有遇到任何人查问,走得很顺,眼看即将走出元军宵禁的区域。就在此时,大家心头一沉,发现元军在市井尽头的路口拴了十来匹马,设置了哨卡。所幸近前观察发现元兵没什么警惕,一个个睡得很死,拴着的马匹也很安静。余元庆潜行到元兵近处,挥手指引文天祥一行十人悄悄上前,一个个踮着脚尖绕过马群,侥幸又闯过了一生死关。 走上荒凉的野地,大家疾步赶到江边的甘『露』寺下,心情稍稍放松,便把充当向导的老兵打发回去,开始等候渔船渡江。大家左寻右等都不见船的踪影,都是焦虑万分。如果天亮了,即使上了船也难逃元兵的追击,只有投江自尽,葬身鱼腹了。正在焦急万分之际,终于看到先期上船的两人把船开来了,这又是一次绝处逢生。 文天祥一行立即上船往江中驶去。船拐出江湾,却见江面停满了元军的船只,绵延数十里。他们的小船驶得步步惊心,一路硬着头皮从元兵的船旁经过。船到七里江这个地方,忽然遇到元军的巡差船,远远的喝问是这边什么船,船工忙回答是渔船。巡逻船并不相信,要往前开过来盘查。大家惊魂未定,都觉得这一回是在所难逃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逢江中退『潮』,巡查船搁在浅滩处动弹不得,又恰遇江上忽转东南风,有如天助,众人齐心协力驾驭着小船顺风向真州方向快速前进。惊心动魄几个时辰,大伙终于到了距城门五里地的江边,远远能够望见真州城楼。匆匆上岸就急奔真州,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文天祥等人终于逃出了虎口,暂时回到宋军的守土。 一入真州,看到真州军民穿着宋朝服饰,众人都感到无比亲切,悲喜交集,如流浪人乍归故乡。 真州位于淮南东路的西南方,直面长江。此时江南早被元军占据,两浙也已投降,淮东、淮西两路成了大宋的两大块飞地,三面都被元军势力包围,与中枢隔绝联通。真州自然也是如此,时刻处于抗击元兵的前线,甚至朝廷投降、大宋亡国的消息也不得而知,但有元军以此劝降,都当成是敌人的煽『惑』之辞不予置信。 在此情况下,真州安抚使苗再成已数月不知朝廷的情况,得到文天祥到来的消息,亲率将校出城,激动万分的前来拜谒叩询文天祥。 一同回到真州衙中,文、苗二人彻夜长谈,商议复兴计划。期间,苗再成提出了一个救亡计划,先说道:“以两淮之兵足以兴复宋室,可惜淮东淮西两位主将互相嫌隙,不能合力抗元。” 文天祥问:“有什么办法解决?” 苗再成似乎胸有成竹地答道:“由丞相来通两淮脉络,先约主将夏贵以淮西之兵进攻建康,元军必全力西救,而我淮东则可乘机发兵,以通泰之兵攻打湾头,以高邮、宝应、淮安之兵攻打扬子桥,以扬州大军直扑瓜洲,我和赵刺史以水师直捣镇江,数路大军,同日并举,使元军不能首尾相顾。” 文天祥听了苗再成方案,喜不自禁,深表赞成,马上向淮东、淮西主将及各路郡守写了信,希望大家团结御侮,一起擂响两淮战鼓。 又是一个“数路大军同日并举”,这话头怎么如此熟悉。没错,在丁家洲、在焦山、在五牧,大宋已经组织了多少次“同日并举”,有哪一次举成功了吗?原因无他,只因大宋早就是一盘散沙,朝廷的大旗还立着的时候就捏合不起。更何况淮西的夏贵和淮东的李庭芝素来不和,当初朝廷下令调防,李庭芝梗着不理,也无人能奈何。现在凭着文天祥一个空名宰相,区区几封书信有那么容易调动得起来吗?结果应当是可以想象的,不过文天祥和苗再成都还沉浸于中兴复国这个美好而且宏伟的幻想当中,没有太多考虑它是否切合实际。 第一百六十章 心如磁针 不指南方不肯休(中) 在真州,文天祥与苗再成一番好谋划,想要联合两淮兵力“同日并举”,一击攻破元军的长江防线,走向理想中复兴大宋的第一步。但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就把脚给崴了,现实狠狠的给了文天祥两个大巴掌。 第一个巴掌是淮西制置使夏贵的叛宋降元。 夏贵现年八十岁,也曾是个战功卓着的勇将,从端平入洛起,四川、襄樊、京湖、两淮,转战东西,哪里都有他的身影。阳逻堡、丁家洲、焦山,历次大战,哪一次都不曾缺席。但越到后面就越无力,大宋朝走向崩溃的趋势无法阻挡,夏贵老将军的雄心也随着一场接一场的败仗消磨殆尽。终于没有继续奋战的勇气了,他写了一封信给伯颜,叫伯颜不必浪费兵力来打他,只要临安投降了,他也会投降的。因此,元军驻扎于和州,静观其变,并未对淮西发动攻击,而夏贵也果然于临安投降后宣布易帜。 在夏贵的命令下,淮西辖下三府、六州、三十六县都随之降元,只有镇巢军知军洪福不从。元军强攻镇巢军不下,便指令夏贵亲去招降。这洪福本是夏贵的家僮,对其尽心尽力。夏贵打出感情牌,说要单骑入城叙叙旧,骗洪福打开了镇巢军的城门。随后元军伏兵趁机暴起,『乱』刀将洪福砍死。这还不罢休,元兵进城以后,洪福一家十余口满门被杀,连带着城中数万军民也全被屠杀一空。 有个词叫做“晚节不保”,用在夏贵身上应该很合适。他已经八十了,事实上投降元军后也只活了三四年。前面八十年都是大宋的忠臣良将,最后的几年还要背个贰臣之名。更以残酷的方式对待曾经的战友和部下,转过头来屠杀大宋的子民。时人有诗讽刺道: 自古谁无死,惜公迟四年。问公今日死,何似四年前。 又曰: 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 淮西夏贵的降元使得文天祥与苗再成的计划完全失去了执行的可能『性』,文、苗二人却不自知,还指望着能撮合两淮共同进取。 而紧接着,淮东的李庭芝也同样给文天祥扇了个响亮的大巴掌。他没有投降,却比投降还决绝,直接下令就要取文天祥的命。 说来李庭芝应该是中了元军的反间计。当镇江元军发现文天祥逃跑后,就立即报告了元帅阿术,阿术即布置间谍到扬州散布谣言,说文天祥接受元军任务,去真州骗取宋军投降。在扬州的大宋淮东制置使李庭芝闻报,顿起疑窦。当他收到文天祥要求同日进兵的信,还以为是元军设计好的圈套。随即致信苗再成,命他将文天祥就地斩杀。 苗再成与文天祥多日相处,不忍杀之,佯称请文天祥视察防务,派人引导文天祥出城,行到荒野,止步不前,对他说:“有人在扬州供得丞相不好。”并拿出扬州发来的公文交给他看,文天祥一下明白了,惊愕之际,苗再成等人已然策马回城,随即关闭城池。 文天祥一行人被关在西门外,百口莫辩、心如刀剐,只得南望端门泪雨流。自己舍生忘死冒险逃出元营,费尽心力的想要复兴大宋,换来的却是自己人的质疑,这真让人绝望。 苗再成还不算做得太绝,过了许久,给文天祥一行人送来了行囊,还有马匹。 文天祥上了马,回望真州城池,长叹一声,随后向东一指,决然道:“去扬州见李刺史,剖绝明白!” “去到扬州,李刺史要杀咱,怎么办?”拖油瓶赵孟传一听去扬州送死,顿时急了,这不是自己往虎口里钻吗! “那就不管了,只好听天由命。去扬州,只要有万一希望能连兵兴复宋室,又何惜这一条命呢!” “卑职知道此处有个好汉,在这数十里外设寨保民,不如去山寨暂避一时。”文天祥的心腹亲随金应提议道。 “山寨里能兴复?此事休要再提!”文天祥呵斥道。 见他态度坚决,其余人不便再有异议,便取道往东,向扬州去。 文天祥一行在夜『色』中行走了四十里路,来到了板桥这个地方,『迷』了路。行田畈中,不知东西,风『露』满身,人马饥乏。并且又起了大雾,人马行雾中不能相辨。拂晓时,四山渐明,忽然看到远处有元军的骑兵追来,情急中,他们见道旁有座竹林,迅即躲了进去,哪知已被元军发现,纵马追来,绕林呼噪,拉弓发矢,一名随从右眼中箭扑倒。 元军又入林搜索,很快抓到一人。文天祥躲在灌木中,亲眼见他被剥了上衣,绑缚住双手,系在马后拉着走。元军还挥刀割断其发髻,使之披头散发逗笑取乐。紧接着元军放火烧林,又有五六人被『逼』出,或被当场『射』杀,或被俘虏。文天祥与赵孟传躲藏处也眼见得要被元军搜捕到,这时文天祥的亲随金应忽然跃出,往开阔处奔跑,将元军远远引开。四五名元骑策马追上,嗖嗖几箭『射』出,金应随之倒地身亡,文天祥却在其掩护下未被发现。 “仓皇伏幽筱,生死信天缘。游锋几及肤,怒兴空握拳。” 文天祥眼见随从们一个个或死或俘,又紧张又悲愤又无奈,躲藏了不知多久,搜捕的元军才终于呼啸散去。 从躲藏处出来,清点人数,文天祥及随从本来十三人,一下损失近半,只剩下七人。除几人被元军俘获抓走,竹林附近还找到两具尸体。其中就有文天祥最忠诚的亲随金应,他是为掩护文天祥而牺牲的,至死未改忠义本『色』。 金应,庐陵吉水人,宋江南西路兵马都监。重义知武,亦擅文词,自少时为文天祥书吏,二十年间委身以从,死生休戚,俱为一人,相知甚深。 七人沉默无言,继续东行,文天祥还执意带上了两位随从的的尸身。 遭遇元军的这个竹林在高邮城西一带,往前数里就是村落。在此匆匆措置了两具薄棺木,文天祥亲自动手安葬了跟从自己二十多年的亲随金应。葬仪简朴,仅敛以随身衣服,棺上七钉,是剩余的七人在棺木上各钉一钉以示纪念。 文天祥泪如雨下,焚所作之诗以悼念金应:“我为吾君役,而以一抔土,相望泪如倾。”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如磁针 不指南方不肯休(下) 安葬了同伴,出了小村继续前行。 赵孟传再也受不了这样的艰险,他永远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利己主义者。当初自己凑上来要加入文天祥的队伍一起逃亡,那是因为仅靠自己一个人没办法轻易脱离元军的监守。如今到了路上,眼看跟着文天祥这杆大旗不仅无法得到庇护,反而更加危险,马上就有了脱离自去的想法。 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他还说动了队伍中保管财务的余元庆等四个人一同脱离,其实在此绝望情境下,意志稍不坚定的人用不了几句话就会动摇。 五个意志薄弱者带着保管的白银不辞而别,只留下文天祥及最后一名坚定的卫士杜浒。二人身无分文,更加陷入了绝境。提心吊胆继续前行,走了数里,文天祥又饥又渴,终于体力不支,连续晕倒数次。在杜浒搀扶下,勉力又行数里,天又黑了下来。 夜中寒冷,没有被褥,却见半山有一土围,内中积满干马粪,粪便虽臭,却被发酵升温,比它处更暖一些。文、杜二人用衣服摊地,就在马粪堆旁边和衣躺卧,艰难的度过了一晚上。 天刚亮不久,忽有大队元军骑兵绕山而来,从土围后经过,马足声、箭筒声十分清晰,二人屏住呼吸,紧贴壁根,唯恐被元军发现。正在紧急之时,起了风雨,元骑才又奔去,在次有惊无险度过一时,但文天祥已是虚弱不堪,实难再走。 天无绝人之路,天『色』大亮以后,忽遇几个樵夫,如佛从天而降。杜浒迎上前去,请求他们当向导,并用箩筐代轿,抬着文天祥日夜兼程,向着高邮前进。行至高邮城西,天已黎明,岸边无船可渡,又怕再碰上元骑,不得已,央求临近的民家给予暂住,忍饥而卧。 午后,偶遇一渔舟经过,得以渡过彼岸。高邮城四下却正有风声,说是近来出了个假冒文天祥的元军密探,扬州置使李庭芝已有牒文发至高邮,要求加强防备,有自称文天祥的可以当场斩杀勿论。 太有戏剧『性』了,分明是真的,却活活被当成假冒的。而且即便证明了自己确实是文天祥又能如何,还是有为元军做说客的嫌疑,李庭芝根本就不准备见他,也不想听他当面辩白。 文天祥的委屈无人能诉,高邮已不便进去,扬州更无由可进,沿路当掉了随身物品,雇了船沿城子河东去。 其后,他们行至泰州塘湾,也不敢进城。又从海陵换船东行,辗转来到距通州城六十里的白蒲。其时,仍旧由于李庭芝误信“有以丞相来赚城”之谣言,严令缉拿文天祥。而通州守将杨师亮已接到李庭芝公文,便在沿途设卡。文天祥只得变名“刘洙”,易服东奔,思由通州出海南归。却被哨卡截获,此时文天祥已虚弱不堪,思量着无法得脱,索『性』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 杨师亮见到了这泰然自若又正气凛然的“嫌犯”,有些犹疑不决,是否该交出去给李庭芝呢? 恰在同日,收到从西面来的谍报称:“镇江大索文丞相十日,且以三千骑追亡于浒浦。” 这就有点奇怪了,怎么宋元双方都要抓文丞相呢? 杨师亮冷静分析形势,选择相信自己的眼光。遂果断郊迎文天祥入城,设馆于州中,衣服饮食,皆帮助料理妥当。这样,文天祥总算结束了九死一生的逃亡生活。 在通州将息逗留了十余天,文天祥身体得以复原,遂与杨师亮共商复国大计,约定:文天祥南归后率一支船队北上,合力收复失地,可惜这一计划后来无法实现,杨师亮一支孤军最终被迫降元,这又是后话了。 在杨师亮帮助下,文天祥在通州作了出海的充分准备。 三月十七日。杨师亮雇得民船,文天祥告别通州城折向东北方向。本可从通州顺流入海,无奈长江口沙洲和与通州隔江相望的浒浦已在元军控制之下,只得绕道入海。 十九日,舟抵石港东15里之卖鱼湾海口,文天祥一行就从这里扬帆南行了。路上听说张世杰部正驻兵定海(今镇海),便欲前去会合。 又过两三日,扬帆行了三百里海路进抵钱塘,定海的张世杰却早已南去。元军董文炳的水师却进出杭州湾调兵遣将,正欲过江而来。 文天祥一时间又无所依凭,又不知该去哪里寻找复兴大宋的希望了。 ……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数十里外的庆元城上还挂着大宋的旗帜呢! 时值三月,两浙皆平,只剩庆元、温州未附。温州尚且不论,因其地理上相对于临安比较僻远,陆路交通很不便捷,一时未能招抚尚能说得通。但庆元近在咫尺,只隔了一个杭州湾,海陆都可迅速抵达,却梗在当中与元军做对。 伯颜三路大军数十万众汇集于临安周边,兵势正盛。绝不能容忍这区区一隅之地螳臂当车,不能容忍小小一城之力敢逆天命。更让伯颜不能容忍的是,小小庆元竟将前去接收城池的万户忽都虎及其数千步骑都一口吞了,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吐。 这是近几年来少有的重大折损,仅次于海州的那几场败仗。结果,又有细作探明,驻守庆元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对手忠胜军,曾在海州、虞桥打了元军脸的忠胜军!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伯颜又岂能继续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庆元,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正在这时候,宋室余孽在温州死灰复燃的消息也已经传至临安,本可以结束南征之役回朝表功的伯颜又被牵绊住了。于是恼火的连下命令,以参政董文炳指挥调度,集合大军十万,分水陆两军齐头并进,准备先破庆元,再去剿灭盘踞温州的残宋实力。 陆路由招讨使唆都为统帅,以步骑五万压向庆元西北方向。水路以董文炳麾下的沿海招讨副使哈喇斛为首,统水师五万,直扑定海。 面对元军的泰山压顶之势,庆元城中的张镝、袁镛、胡隶将何以自处?历经千辛万苦逃出元营,即将叩门庆元城外的文天祥又会是何种计议?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是战是守 众人众议有众策 庆元城中,张、胡、袁等人正在商议守战策略,得到禀报称丞相文天祥已至城外,众人都很讶异。因为这一阵兵荒马『乱』,音讯难通,对大宋祈请使北上的事知之不详,更无人知道文天祥千辛万苦逃出元营的过程。所以城外忽然来了个丞相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奇怪归奇怪,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的。 文天祥在城下,被一众大小将官隆重的郊迎入城,才听说守庆元的乃是忠胜军。他对忠胜军并不陌生,对其名义上的主将、赵孟传那个坑货更加熟悉,前不久还狠狠坑了他一次。叙说过后,才得知赵孟传已经叛国降元,也就怪不得会在祈请的队伍中碰到了。 文天祥对胡隶、袁镛等人的观感很不错,在平江与赵孟传扯皮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们。至于张镝,虽然未曾谋过面,却也曾听说过他不畏强权弹劾贾似道的事迹。三人能在主帅叛逃的情形下坚持原则实属难得,让文天祥激赏不已。 如今,赵孟传的出奔虽然让忠胜军变得更加纯粹,更没有拖累,但同时这支部队也没有了名义上的主官。袁镛有他的四明军,胡隶有自己的昌国兵,张镝则有嫡系的玄甲亲军和决死营。那么,眼下的忠胜军谁才是做主的人?这是个问题。 按照朝廷最初的任命,袁镛和胡隶是并列的,而张镝原本是胡隶的副将。但张镝在护送二王到温州后又被“天下兵马都元帅府”加了官,背着刺史衔,要比胡隶和袁镛都高得多。不过这事张镝压根没提起,其他人也不知。 另外,从全歼忽都虎之兵,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天,有娴于政事的张镝和纪律严明的忠胜军,庆元城已被管理的秩序井然。但城中政务主官,庆元知府、沿海制置使赵孟传位置也空缺了,张镝等人又该以何种名分占据城池呢?终归是有一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 现在有丞相这样的重量级高官来到庆元,很好的解决了这个名分的问题。了解过情况后,文天祥当场表示要为张胡等人荐举保奏表彰功劳。 在众将簇拥下,文天祥还巡视了全城,一路上观者如堵,受到了最隆重的迎接和最热烈的欢呼。文天祥的到来,对于城中还支持大宋的士民们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激励和鼓舞,至少表明大宋旗号还没有真正倒下。文天祥也是极为感奋,对庆元的情况表示十分满意。有那么多依旧忠于大宋的子民,还有如此忠勇精锐的军队,国家的中兴何愁不能实现呢! 巡城回衙,一刻也不耽搁,就在府衙大堂召集议事,张镝、胡隶、袁镛及忠胜军营将以上主要将领济济一堂,议事的主题当然是庆元的形势及守战之策。 文天祥地位最尊,率先提出自己的计划,他的提议是:利用庆元的良好局面,以浙东为基础,忠胜军为骨干,招募数万义勇,挥师西进。雷霆之势扫清盘踞于绍兴、婺州、建德的敌军,衢州、处州、台州等地则可传檄而定,而东南豪杰必群起义兵响应。如此则两浙可望光复,进而与元军决战于临安,再联络淮东李庭芝遏敌归路,万一可成,那么局势立时就能扭转。 文丞相的计划仍旧是宏伟的,宏伟到有些不太切合实际,张镝不敢相信它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因为这个计划取决于两个前提条件,一个是两浙数百万人民忽然变得同仇敌忾、万众一心,群起义兵襄助大宋。第二个是元军要忽然变得愚蠢又怯弱,必须原地不动,等着义兵们去打。实际上这两个前提都不存在,东南的百姓远没有那么团结,何况大宋的几十万正规军都彻底溃败了,更不用指望所谓的豪杰义兵。而元军也完全不可能如想象的那么不堪,恰恰相反,要比当今的大部分宋军要精锐的多。 谁也不能否认文丞相的爱国热忱,在大宋江河日下的时候,他从未放弃,也提出了很多宏伟又热血的计划,但局势的发展从来不会那么理想主义,凭着一人之力终归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听了文天祥的计划,张胡等人都是沉默,无人同意,也不反对,实际上却已经被默默地否决了。 第二个发言的是袁镛,他的建议是固守庆元。理由有三:一则庆元处于东南重地,更是坚固大城,易守难攻。二则庆元是重要港口,物资丰饶、仓储充足,还能从海陆两方面得到补充,进退裕如。三则庆元还是忠胜军的大本营,民心士气可用。有此三点,应当力保庆元不失。 张镝听了,暗暗摇头,庆元重要不假,但纵深太浅、离敌太近,己方区区六七千兵马力量也不足。坚守是不现实的,即便守得一时,恶战几场,杀死若干敌军也没多大意义,把这么重要的港口打烂了更是得不偿失。 还在思量着,身旁的陈复却抢先开口了。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跟随张镝到庆元后,没人给他任命过什么职务,他却早就以张镝的第一幕僚自居,大家也习惯了此人的自命不凡。这次也符合此人一贯的风格,张镝和胡隶都还没开口,他却先发言了。 陈复的建议是率兵南下,投奔驻扎在温州的大宋行朝,因为勤王保国就应该紧跟“兵马都元帅府”的大旗才是。其实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暗地里陈复已经多次怂恿张镝南下,所用的理由却是要他趁着温州兵势未振,及早抢班夺权,“挟天子以令诸侯”。张镝觉得别扭,就他而言,真要“挟天子”的话早就挟了,当初二王出奔最脆弱不堪的时候就是自己保护走出来的,又何须到此时再去夺权。而今张世杰、陈宜中文武俱在,已聚了几万兵民,难道打过去自相残杀吗。届时不说别人,眼前的这位文丞相就必然要跳出来阻止。 先发言的三个人是截然不同的三种策略,接下来应该是胡隶和张镝表态了。 胡隶对三人的观点不置可否,也没有新的看法,而将决策权推给了张镝,这师徒俩差不多完全是由徒弟做主的。 张镝的决定就至关重要了,但他对文、袁、陈的三种策略都不支持。 在他看来,这三个人是三条路。文天祥走的是最冒险的路子,是将有生力量孤注一掷的做法。袁镛则相反,是过于保守的路子,难免被动挨打。陈复的建议更不用说,纯属歪门邪路,以南下勤王为名,行篡逆之实,亏他想的出来。 所以这三条他都不准备取用,张镝有他自己的计划。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迁民出海 卜攻卜守皆不吉(二) 这次迁民出海行动主要基于民众的自愿,因为强扭的瓜不甜,强赶着鸭子不上架,以六七千人强制二三十万人也不太现实,总不能绑着人上船去。不过人都有从众心理,就如羊群都会习惯『性』的跟着头羊,想要组织起庆元城中的百姓们,也该重点抓住那么一批领头的。 张镝命人分批请来市街坊巷中的头面人物,难民中的乡绅耆老,只向他们灌输一件事,那便是元军屠城的可怕情形。这些年来元军屠城的事做的不少了,只要抵抗的无不杀得鸡犬不留,庆元又如何能躲避这样的厄运呢。从城外逃进来的的难民口中也很容易得知,四里八乡已经都已经被杀成修罗场了。 各粥铺施粥时,难民们当中都在交流鞑子过境的情形,其实能逃进城来的大多都没见过元军的面,只是风闻而已,但传闻常常比实情更有威力,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几乎把元军都描绘成了食人的恶魔,落在他们手中绝无生理。这其中当然也有一些真实的情形,是张镝选择元军杀戮最重的案例,授意手下传播的。 真假参半的消息最能让人相信,元军在城外做的杀孽从侧面帮了张镝的大忙,使得几十万百姓一时间都同仇敌忾。甚至有大批青壮成群结伙主动来头要求参军抗虏。民心士气可用,张镝索『性』立下招兵旗,大规模征召新兵,按照张镝的精兵思想,新招之人并不能算正规军,至多算中兴社实施的三级兵制中第二级的材勇,所以称之为“志愿材勇”。不指望这些未经训练的新兵去打仗,但有这么多志愿者的参加对于组织本次出海计划是极为有利的。 庆元城中悬着一杆五丈多高的大旗,上书“杀虏保民”四个大字,对于躲避元军杀戮而逃进城中的百姓们而言,这四个字表达的意思已经最明白不过了,忠胜军会保护他们,跟着忠胜军才有活路。新加入忠胜军的“志愿材勇”们则干劲十足,能加入这个受人信任爱戴的组织都很自豪。 思想上的障碍消除了,劝导民众出海当然水到渠成,阖城军民踊跃参与,几乎是一呼百应,当然,光统一思想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统一行动。按照过去经验,首先要对松散的民众进行组织。张镝派出士兵,划片编号,城中居民按街坊邻里,难民则按乡党宗族,逐一进行分组分队。大体上以百人为基本单位,每队安『插』三名忠胜军士兵作为核心,加上十几名新招募的志愿材勇作为骨干,再动员民众之中有威望的士绅乡贤为辅助,哪怕不是铁板一块,也不得不说这凝聚力已是极高的了。只一日间,全城的情况便汇总上来了,经统计,已初步组织民众二十八万九千余人。 组织民众的过程中,当然也发生了一些问题。其中就有“志愿材勇”作威作福敲诈勒索的情况,还有人抗拒迁徙,甚至散播谣言阻止出海计划。对滋扰百姓者,抓其典型、杀一儆百,狠狠刹住此类败坏忠胜军声誉的苗头。对于抗拒出海者,如果只是个人选择可以听任自便,爱去不去。但若敢散播谣言阻碍大计就非得严惩不可,城中已经抓了不下几十人,都以元军细作的罪名斩首示众。 被杀的人要么明里暗里与忠胜军作对,要么是混入忠胜军中的害群之马,或许不全是细作,但元军细作也确实存在。毕竟几十万人的大迁移动静太大了,何况要在短期内实施这么大的战略,必须最大范围的进行组织宣传和动员,一旦行动之后就没有保密『性』可言,而元军又素来善于用间。所以张镝的战略意图势难隐藏,城中的所有动向都通过混杂在难民当中的数十上百名间谍不断的传递出去。 预定的启程时间是三月初九日,为防元军于当天实施破坏,在正式行动前都是严格保密的。不过早在三月初六日夜间开始,六个城门就被全面封锁,白天也只许进不许出。以排查『奸』细的名义,城内百姓都限制活动范围,新进来的难民立刻被编入各小队当中,接受忠胜军的指挥和“志愿材勇”的监督。城中的元军细作顿时就抓瞎了,原本想趁着大批难民涌入好浑水『摸』鱼,不料庆元城一点都没有混『乱』的迹象,细作们也都被编排进一个个小队严密组织起来,甚至连自己的人身自由都没法确保,更不要说趁『乱』取事了。 …… 庆元城北的吴家大宅本是个空置多年的院落,忠胜军进城后就将其辟为一处临时难民安置点。其中挤下了三四个百人难民小队,也搭设了一个粥棚施粥,十余名忠胜军的正兵和五六十个“志愿材勇”负责日常管理和组织。 老刘与家人就暂时住在这个临时安置点中,老刘现年四十来岁,是庆元城西郊外双溪镇人,平日做些小本生意,日子也还算好过,听闻鞑子大军过了上虞,先锋已经杀到邻近的黄林镇,都说鞑子凶的很,吃人喝血,不逃不行。很多人都成群结队往庆元城里跑,老刘便也急匆匆带上家人进城避难。除了老刘自己,还有婆娘胡氏,大儿子刘孟,儿媳『毛』氏,还有个小儿子刘仲,全家五口人。大儿子刘孟二十出头,两天前已参加了忠胜军的新兵招募,成了“志愿材勇”,是协助正军管理这个安置点的其中一员。小儿子刘仲才十二岁,因他娘胡氏溺爱,有些骄纵顽皮。 这天老刘很不高兴,因为家传的一只银佛手找不到了,这可是逃难路上最值钱的玩意,一家人还指望着拿它应急。上午还取出来擦拭过,下午却莫名其妙没了,期间自己和婆娘、儿媳三人一直守着行李箱笼,去粥棚领饭都是轮流去的,没道理那么容易被人偷走了。所以老刘怀疑很可能就是那顽劣小儿拿出去耍了,便将二儿刘仲唤来骂了一通,喊他将银佛手找回来。刘仲矢口否认,还和父亲顶牛,老刘气的发火要打,却让他跑了。胡氏偏袒儿子,又来和丈夫吵闹,老刘讨了个没趣,还被院中人看笑话,实是气闷的很…… 第一百六十五章 迁民出海 卜攻卜守皆不吉(三) 刘仲被父亲一通狠骂,还差点挨了打,幸好跑得快,免得受皮肉之苦。现在老爷子正在气头上,不好去触霉头,就先在外头逛一阵,打算等到傍晚分粥了再回去吃。 其实那银佛手自己确实拿出来玩过,只不过记得是放回去了,怎么会不见呢?若因这事被父亲打就有点冤了,刘仲很想知道是谁偷了自家的宝贝,不然在老爹那里不好交代。但这大宅里杂七杂八的人都有,在十二岁的刘仲眼中似乎每个人都有嫌疑,真有点头痛啊! 吴家大宅占地上百亩,曾是庆元港有名大海商吴某的庄园,后来吴某犯了什么事,人被流放远恶军州,家财被抄没。传闻就是这宅子风水不好,所以一直无人接手,就荒废到了现在。这大宅确实规模宏大,而今三四百难民住进来也绰绰有余,刘仲就在其中漫无目的的四处闲逛,顺便留心观察,寻找那根本没希望找到的贼。 徘徊一圈没顾着看路,不留神跟一人撞个满怀,那人身形高大,满脸络腮胡子,骂了一句什么就匆匆走开了。只见这人紧了紧外衣,里面貌似藏了什么东西,用手护着,刘仲顿时犯了疑『惑』。心里想着贼,眼睛里就看谁都像贼,莫名的怀疑就是这络腮胡偷了自家的银佛手,于是便一路跟了上去。 尾随了一阵,先是看到这络腮胡往宅院大门走去,却被守在门前的“志愿材勇”挡了下来。听人宣布道:“即日起安置点内禁止随意进出,确有急事的可以向忠胜军申请代为处理或者陪同出行。” “偷了东西想跑,一定是了!”刘仲小小的脑瓜里全是抓贼的心思,见那人想出门去,更加觉得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还好安置点已经戒严了,一般人出不去。 络腮胡在门前躬腰点头说了一箩筐好话还是不能放行,没法子,只能折回来。回头看到个小孩子磨磨蹭蹭的跟着自己,便狠狠的一眼瞪过来,把刘仲吓得一激灵。自己人小力弱的,肯定搞不过这么个大汉呀,就算知道他是个贼,又怎么抓的住呢。 立在原地见那络腮胡往院子西面的茅房走去,到底该跟还是不跟?跟进去会不会被人一顿揍扔到茅坑里?刘仲紧张彷徨的胡思『乱』想着,往四周一瞧,却见一列巡逻队走了过来。最前的是两名忠胜军的正兵,一人背着双『插』,手扶腰刀;另一人持长枪,背着盾牌。二人身后是十几名“志愿材勇”,人手一条手臂粗的结实哨棒。刘仲细看一下,见哥哥刘孟也正好在这行列之中,大喜过望,忙奔过去呼唤。 刘孟向领头的伍长告个罪,有些不高兴的出列来,还以为是这小破孩子惹了事,又来找哥哥出头呢,便板下脸道:“到处都『乱』,没事瞎逛什么!没见哥正巡逻吗?” 刘仲忙向哥哥辨白:“哥,是正事!有贼偷了咱家宝贝,我跟着他来的!” “什么!那贼呢?” “往茅房去了呢!” “好,去看看。”刘孟提了哨棒,便跟着弟弟冲进了茅厕里头。 这茅房与吴家大宅的院墙相邻,翻过去就能通到外边。兄弟俩进去时,那络腮胡正在翻墙,不过院墙太高,垫了几块砖石还是不大够得着。 “好个贼子,真不冤枉了,大白天里鬼鬼祟祟翻墙头的,岂会是良善之辈?”刘孟见状,心中马上了然,暗骂了一句,急赶上前就拦腰一棒打将过去。 “哎呦!”一声痛呼,那络腮胡才刚攀上墙沿,不意吃了这么一记,痛的掉了下来。不过这人倒真不是良善,见来的只有一大一小两人加一条哨棒,眼中惊慌一瞬即逝,凶相毕『露』,往腰间一『摸』就取了一柄尺余长的匕首在手上,向前狠狠的挥来,招式狠厉致命,颇有几分手上功夫。 刘孟没受过什么正规训练,幸好棒子在手,胡『乱』招架着还险些格挡不住。刘仲忙逃到门外,高声呼叫抓贼。 方才那一列巡逻队还在左近,立刻就闻讯来了。茅厕狭窄,十几个人一堵,连耗子都钻不出去。 刘孟的大棒对一柄小匕首只能堪堪抵挡,好歹是没有受伤。而那络腮胡腰上本来吃了一棒,腾挪不便,巡逻队一来便无处可逃,随即被那持盾的忠胜军正兵『逼』到墙角、撞翻在地。一群人七手八脚将其绑起,拖了出去。 刘仲眼尖,看到这络腮胡的贼在往墙角退时似乎故意丢了什么东西到茅坑里。往暗处找去,果然有一包东西,弯腰捡起,却轻飘飘的,倒像是一团纸。不是自家的银佛手,真有些失望。 拿到亮处摊开了,确实是张纸,刘仲不识字,也不知道上头弯弯曲曲画的是些啥。 巡逻队领头的正兵伍长正巧打眼望过来,忽然脸『色』一变,顾不得脏就一把抢过去凑近了看。 乖乖,这上头竟完完整整画着一幅庆元城厢图!图中还圈圈点点将各处城防力量标的很明白,再清楚不过了,这就是城中细作刺探出来的情报图,如果落到元军手上就大大不妙了。 事关重大,这伍长不敢怠慢,立即向上禀报,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设在府衙的指挥中心,连同那张散发着臭味的城厢图也递上了张镝的案头。 张镝本来就对元军的『奸』细有所防备,却不料『奸』细刺探情报已到了如此详尽的地步,这不得不引起充分的重视。当夜,从府衙接连传下两条命令,一是连夜审讯抓到的细作,务必深挖严查,不惜严刑『逼』供。二是动员全城筛查『奸』细,鼓励民众主动配合捉拿扭送可疑人员。 严查『奸』细的两个做法成效显着,首先是审讯的情况有了突破,这次抓获的络腮胡是元军派进庆元城的一个细作头目,城中刺探到的很多情报都要汇总到此人手上,经他梳理分析再传到城外元军。 络腮胡的嘴巴一撬开,元军细作的组织和联络方式尽被掌握,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下子就起获了一连串二三十人的间谍组织。不过络腮胡只是西面陆路元军派出的细作中一个分支,实际进城的间谍绝不止这么二三十个。 但随即各处民众安置点也有了很大收获,几乎是掘地三尺把混进城中的敌人筛了个干净。以吴家大宅为例,自从刘孟、刘仲两兄弟抓获『奸』细有功,刘孟被升了正兵,刘仲一家则被赏了白银一百两。有这榜样的鼓动,阖城百姓抓捕『奸』细的热情无比高涨,一日内被扭送至府衙的嫌疑人达二三百人,甄别筛查的工作量都很大,虽然最终大部分嫌疑人被证明是冤枉的,但坐实了『奸』细身份的也足有四五十人,而且其中隶属于东西两路元军的都有。 经过拷问,元军想要海陆合击攻破庆元的意图浮上了水面。 而此时张镝的迁民出海的计划正到了最后实施阶段,当下最紧要的是两方面:一是要敲打敲打西面从陆路而来的元军,使其不敢深入穷追。二是要击退从东面海路来的元军,突破其封锁庆元海口的意图。既然从抓到的间谍口中获知了敌人的作战意图,何不将计就计,引其过来,一举打疼了他?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迁民出海 卜攻卜守皆不吉(四)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深夜四更,庆元城外,一家小小的卖酒脚店,忽然响起均匀而有节奏的敲门声。 “小店打烊了,客人明日再来!” “实是瘾头上来了,劳烦店家打三斤二两清浆酒。” “炉子熄了,凉酒伤身!” “阳春三月,天暖何妨!” 咯吱,脚店门打开,一人探头往外四下张望一番,将门口的“酒客”引入。 “如何?” “城内查得紧,好容易才传出来。那“酒客”进门便取出一个小包放到桌上,“店家”将那小包郑重收起,塞进衣内袋子中,不多说一句话,转身就往后院走。不一会儿,后院的门开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着西面渐渐远去。 …… 西路元军主将是招讨使唆都,也即是曾在四明山中与胡隶、袁镛捉『迷』藏的那位,他对忠胜军的战力颇为忌惮,尤其对他们捉『摸』不定的战术头疼不已。这一回虽然兵力强大,足有马步军五万,但唆都却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可不敢重蹈了不久前万户忽都虎贪功冒进以致全军尽没的覆辙。 沿路穿州过县经过的乡村很多,唆都所部军纪又算不上好,难免就激起了一些乡丁民团自发的游击抵抗,这在神经过敏的唆都眼中就是忠胜军惯用的诡计,于是传令大军加倍小心。所以五天前就已过上虞的西路大军,走到现在也才到余姚东郊,距离庆元尚有八九十里。 正扎营歇宿,从东面疾奔过来一骑,背上『插』红『色』令旗,嘴里喊着紧急军情。守门士卒见了都不敢阻拦,让开道路放这一骑入内,直达大帐外下马通禀。 帐内即是唆都,报信的快马则是几天前派往庆元的细作头目之一,在城外充当外线联络的“店家”。 “店家”送来的是一张图,以及一个口信。图是庆元城厢防御分布图,口信则是明日丑正二刻城内细作将齐攻南门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唆都看着桌上摊开的图纸,细细的研磨,这图虽然皱巴巴的,但画的精细,城中兵力布置一目了然,可见前期派入的细作们做事很用心,战后需得重重奖赏。只不过对于明日丑正二刻突袭南门的情报,唆都还有点犹疑,倒不是怀疑这情报本身,而是忠胜军太过难缠,细作夺城的把握不知道有几分。 但一举拿下庆元的诱『惑』着实有点大,唆都尽管千般小心,还是决定一试。等到傍晚,唆都的大营传下命令,一改这几日拖拖拉拉的进度,即刻拔寨行军,而且不得举火、不得喧哗,三更前赶到庆元城西下,延误者斩。 疾行半夜,终于按期抵达,似乎一点都没有被城内发觉。半天前还在九十里外,几个时辰后就兵临城下了,唆都对这一次突袭的速度表示了适当的满意。 数万人的大军拉开长长的队伍,前军已到了庆元城下,后军却还在十几里外,唆都派出几十名传令兵,命各部就地整军,等候命令。接着招来手下汉军指挥杨槐,命其率部赶往庆元南门埋伏,一旦城头火起便急攻城门。 杨槐带本部三四千人接令去了,唆都自领中军几个千户前移数里,只等南门得手便一鼓作气急攻上去。 夜间最大的优势是可以趁敌不备,但是唆都自己的兵马也在黑夜中散开了指挥不畅,这一战就只看一个出其不意,宋军猝然无备,必定比自己更加混『乱』,也就可以在『乱』中取胜,只要能拿下一个城门,后续大军就可源源不断进入,天亮后大局必定。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南门城楼上忽然亮起几十支火把,接着是一阵阵喊杀声。火光下,好些个守兵被剁死了推下城头。 这是最明显的攻击信号,元军最前沿的杨槐所部立即发起了冲锋。 城门已经适时的被细作打开,数千元军如洪水般一拥而入,守门宋军紧急聚集抵抗,但调兵不及难掩颓势,稍稍阻挡了一阵就向城内败退。 呜呜呜~ 城中传来牛角号声,这表示突袭城门得手了。唆都大喜过望,急令手下几员精锐千户一齐冲锋夺城,自己也率中军骑兵压了上去。 冲在最前的杨槐所部二三千人紧紧追着溃逃的宋军深入城中,南门外则不断突入元军精骑,突破瓮城,看着真是顺风顺水。但当一杆长五尺、高三尺的中军大纛旗进入后,南门城楼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塌了下来,还伴随着猛烈爆炸,砖石飞溅,将元军骑兵砸死砸伤一大片。与此同时,城门洞则被碎砖『乱』瓦堵的严严实实。 进了城的元军只要不傻,就该明白自己已经中了圈套。但没给他们多少反应的时间,瓮城上原本里应外合协助夺城的“细作”们忽然『露』出了真面目,而且数量远比想象的多,甚至躺在地上的“死人”都翻身起来,拿起弓弩就往瓮城内『射』击。接着便是『乱』箭齐发,哀哭惨嚎,狼奔豕突。 原本顺势追杀敌人的杨槐所部情况也急转直下,一路追过的每一个街口都往外爆兵,成百上千的火把很快将这一支孤军深入的人马堵在一条条狭窄的坊巷之中,而且不管是头上的屋檐还是底下的暗沟都可能忽然冒出一队宋兵,没有死角又毫无预兆的杀将过来。 “糟糕,又中计了!” 城门楼爆炸塌下的一瞬间,唆都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急忙打马回转。而元军的后续主力不明所以,仍旧在源源不断的往前拱,前后队伍自相践踏,混『乱』不堪。 正在这时,庆元西门却忽然大开,冲出一大波狂呼『乱』吼的悍卒。张镝可不喜欢适可而止,打跑了敌人当然还得踹上一脚,轮到两个决死营发威了。祝英枝和吕三彪的人马原来都是悍匪中的悍匪,越凶险越刺激,正适合这种搅浑水的角『色』。 两个决死营总共只有一千多人,与四五万的元军相比是两个数量级的,但元军正当混『乱』不堪的时候,一旦混『乱』了,人越多就越麻烦,几万人在黑夜中失去秩序简直就是灾难。被上千狂暴的匪兵一顿『乱』捶,更加惊惶失措,一堆堆的推挤落入甬江之中淹死。 元军的中军骑兵往回撤时,却被自己的后续步兵拥堵在了半路。进退不得时,忽闻西面喧哗喊杀,还有不计其数的火光往城南方向漫过来。唆都顿时急了,命令中军直接往前突,不论敌我,挡路的都死。 精骑发力,不管不顾的冲撞踩踏,挥刀砍杀。鬼哭狼嚎了好一阵,终于杀出一条血路,一口气狂奔二十里,可算确认安全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迁民出海 卜攻卜守皆不吉(五) 杀声渐止,天『色』也微微亮了。 庆元城内外血污狼藉,南门附近最为惨烈,尤其瓮城中横七竖八都是元军士兵和战马的尸体,甚至一堆堆层层垒叠。 南城的整个门楼全坍塌了,张镝在此下了重本,预先让人把门洞掏开了十几个大洞,每个洞里都填了几十斤火『药』,拉动暗火时十几个火『药』坑几乎同时剧烈爆炸,威力着实惊人,这门洞没有不塌的道理。当场炸死、压死、砸死的敌人不知多少,门洞边还四散着人与马的残肢断臂来不及收拾。 事实证明,本想里应外合乘『乱』夺城的唆都是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反被张镝『乱』中取利。 自城内元军『奸』细被全面破获,张镝便有了计划,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将唆都一军。首先就是用细作招供出的联络方式与元军的外线接触,传递了里应外合趁夜夺城的假情报。情报虽假,暗号和渠道都是真的,由不得人不信,唆都果然没有轻易放过这个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连夜急行军到了城下。 张镝的策划很大胆,不惜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打开城门,将数千元军放入城中。然后突然发动。按这个计划,原本甚至有机会擒杀敌将唆都、一举击溃西路元军。不过唆都还算比较小心,没有一开始就轻身犯险,等到确认拿下城门后才领中军压上去。并且城楼上的宋军见到大纛旗,误以为敌将已经入内,提前炸塌了城楼,才使得唆都侥幸逃得一命。 兵法云,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 元军虽然没把“上将”给“蹶”了,但损失也算得上惨重。最先的杨槐所部二三千人,被杀一千余,生擒一千五百多人。突如瓮城的元军骑兵更加不幸,门楼爆炸,前后一堵,就被锁在瓮城内关门打狗,城上宋军一阵『乱』石箭雨、加上烈油猛火,以及若干震天雷的招呼,千余精骑瞬间被团灭,几乎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唆都虽然侥幸逃出,但已成惊弓之鸟,被张镝从西城放出的上千决死营吓得差点『尿』了,竟紧急命令中军冲击自己的后队,上演了一出骑兵杀步兵自相残杀的闹剧。元军步兵被杀、被踩踏、被推挤入河的足有数千人,几乎比宋军杀戮造成的死伤还要多些。 逃出二三十里,稍稍喘息,清点部队,五万大军一下损失了三成,除了伤亡的,还有溃败逃散未能归建的,单轮阵亡的估计也不下一万人。 偷鸡不成还蚀把米,这一下打的真痛!唆都吃了教训,彻底把脑袋缩了回去,说什么也不敢再轻易出头了。 战后,陆续有士卒从庆元逃回,都说城内宋军在编组百姓、大肆征发船只预备东出入海,有人强烈建议唆都前去尾追拦截,不能让宋军轻易跑了。但唆都断定这又是宋军的计策,想诱骗自己前去,这次坚决不能轻兵冒进,必须稳扎稳打,且下令还敢出言怂恿的一律斩首。唆都跟忠胜军打了那么多次交道,有一点是确认无疑了,那就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一万分小心都不为过,所以现在哪怕庆元城四门大开没有一个守兵他也不会轻易前去。 逃回的元军并未撒谎,庆元确实在组织船队准备出海,一点都没有藏着掖着,甚至有意纵容元军俘虏窥看城内情形,又“不小心”让他们逃走,目的就是大张旗鼓。至真似伪,至伪似真,这反而让元军更加犹疑不敢擅动。 …… 现在西路元军已经被镇住了,后顾无忧,张镝的目的算是达成了一半,但还有东面的元军水师,这同样是个棘手的问题。 驻兵定海的元军水师一直在等西面的消息,但西面迟迟未动,这让东路主帅、沿海招讨副使哈喇斛颇为焦急。元军水师相较于它强悍的骑兵完全是弱鸡,就是与大部分的仆从步兵也没法比。所以这次攻打庆元以西路为主,东路水师主要目的是封锁海路阻挡宋军逃窜,其主力则要从定海上岸南下,与西路会攻庆元城。 这一次哈喇斛还不清楚西路唆都的大败,却探知了宋军大张旗鼓准备出海的消息,那么水师就必须动手了。但庆元城似乎一直笼罩着一层『迷』雾,许久前派进城内的细作只是断断续续传出些无关紧要的消息,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的情报。而三江口的宋军水师防守则极为严密,元军的哨船根本无法接近,所以宋军的军力如何,有没有把握将其围堵乃至歼灭,都是未知数。 “大帅,有个宋官求见!” “不见!没看到本将正烦着吗?”哈喇斛有些不耐烦,这些宋人的官儿最是猥琐可恶,无非是来送点好处、说点好话,想托自己的关系到新朝谋个差事。现在战事要紧,懒得去理会这样的事。 “那宋官说有计策献上,还带来了咱们内线的凭信。” 这倒有点意思,哈喇斛挥挥手,让人带上来,见见也无妨。 来人自称是庆元港市舶司监督潘方,还递上了一张纸片,上面有哈喇斛所派细作盖着的暗戳,看着倒没什么疑点。哈喇斛面无表情的审视一番,对来人道:“你即是庆元的官儿,为何不帮着守城,反来助我?” “将爷不知,这庆元城内的宋贼实在可恶,无故占了城池港口,横征暴敛、搜刮无度。小人原管着港口船舶贸易,眼见他强征船只,抢掠商民财务,气愤不过,所以弃暗投明!” 哈喇斛看着眼前这貌似义正辞严的家伙,冷冷的哼了一声,什么弃暗投明,骗鬼呢。 潘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小心的继续补充道:“宋贼还强占了市舶司,抢掠一空,连小人的家都……” 哈喇斛嘴角稍稍抬起,这才是真实目的吧,涉及自身利益才会这么义愤,也懒得废话,引入正题道:“你说有计策进献,说来听听!” “将爷容禀,现今庆元宋贼有兵四五万人,又裹挟民众数十万,强征港口获船只数千,不乏楼船巨舰,且搜罗府库,多有强弓硬弩及犀利火器。大元王师虽强,也恐不易阻拦!”说到此,潘方停了一下,又抬眼来看。哈喇斛正皱眉头,这宋人说的情况与自己担忧的一样,确实有点麻烦,稍一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小人有一策,定能将宋贼挡在甬江之内!” “哦!?”哈喇斛郑重起来,似乎小看了这宋人。 “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潘方讨好的凑近前,将计策和盘托出。 哈喇斛越听越高兴,愁眉顿展,『露』出了笑容,这计策听着简单实用,让人茅塞顿开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迁民出海 卜攻卜守皆不吉(六) 三月初八日清晨,哨船来报,称元军正在大造木筏,且以铁索相连,横截江面。 张镝一听喜形于『色』,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潘监督得计了!”而后命令取船来,要亲自往前沿探查。 部下随即驾来一只轻便的四轴车船,张镝上船便往下游驶去。 顺流十余里,果然见元军正在跨江拦截,已经用木筏和铁索设立了两道防线,还有第三道在施工中。 再看防线后面,隐隐约约的是重重帆影,想必元军船队也都开进江面来了。 张镝望着元军的防线越看越高兴,属下们却满腹疑『惑』,越来越奇怪,被人这么严严实实堵住了去路,哪有不忧反喜的道理呢? 元营中,哈喇斛也正收到不下报告江面情况。“报大帅,三道防线都已完工!” “宋贼那边有动静吗?” “宋贼屡屡窥伺,还派出船只前来攻打四五次,都被我军打回去了,防线安然无恙!” “哈哈,就要他片帆不得东下!”哈喇斛很得意,这阵仗,别说数十万宋人军民,简直是游鱼都过不去。就算宋人有本事破坏三道防线。后面还有数百战船挡着呢,怎么都是万无一失了吧。看来那姓潘的汉人献的计策挺管用的嘛! 潘方所献乃是“铁索拦江”之策。这计策也算颇有历史渊源,早在三国时吴国就用过,国初时南唐军队也用过,大宋军队也在嘉陵江上也用过。大概就是古今之人开了一个相同的脑洞,不约而同。因为这计策简单直接,就是以铁索连接,以木桩、木筏、船只之类加固,横截江面、阻隔敌人去路。在哈喇斛看来,想挡住上游宋军,把水路堵住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了。目前看起来,效果确实不错,宋军已成功的被隔绝在上游,只等包围绞杀了。 …… 三月九日,夜,一轮弯月微微照亮了海天之间。 庆元以东的海面上,驶进几十艘千料大海船,封住了甬江口。还有数百艘海鳅、蒙冲、多桨之类的便捷小船往甬江内河迅速穿『插』。 数里外是元军船队主力,大多驻泊在三道防线之后。值守的士兵懒懒散散的,因为入夜以来宋人似乎比较安分,西面水域都没什么动静,看来是可以睡个好觉了。 “咦,来的是什么船,口令!” 哪来什么口令,回答他们的是致命的利箭和火器的轰击,元军终于反应过来,遭到袭击了! 看防线完好,敌人倒像是从海上来的,怎么回事? 此时大部分元军船只都已经下了帆,或者驻泊两岸,或者直接在横截江面的木筏上系缆,忽然在意料之外的方向上莫名的遭到了攻击,基本上来不及反应,手脚快的已经开始往岸上逃。主将哈喇斛还算镇定,命令旗舰举火转舵,紧急指挥船队全员反攻。但敌人攻势极猛,先用火器一阵喷『射』,接着跳帮过来夺船杀人,甚至水底下也有敌人潜过来凿穿船板,根本无从招架。 一接触,元军船队就纷纷败退,手忙脚『乱』的往后奋力划桨,但后面是自己设置的三道横截防线,退无可退,左一堆右一堆密密匝匝的挤在了一起。敌阵中却灵活的钻过来几十艘小蒙冲,蒙冲上两三人一组『操』纵一架唧筒,嗤嗤嗤~不住喷『射』『液』体。有人沾起一点闻了闻,惊呼道:“是火油!” 果然,火箭紧跟着就『射』上来了,元军船只拥挤之处尽成火海。 “不许退、不许『乱』、不许挤,给我冲出去!” 元军船队有大小船只五六百,凿毁烧毁的还是少数,经过最初的慌『乱』,指挥稍稍恢复。在旗舰的指挥下,元军船只开始成群结队的穿越敌人的攻击线,往下游突破。 接近出海口却发现无路可走了,数十艘高大的海船如一堵黑沉沉的墙,挡在了正前方。 哈喇斛心里一惊,前后堵截,无路可走了。更让他惊恐的是,前方的大海船忽然开始喷『射』怒火,只见一阵阵火光闪亮,随之连绵的轰然巨响,铺天盖地的铁弹石丸呼啸着砸来。船板被砸中就如脆弱的蛋壳一般碎裂,海水、河水混杂着灌进船舱,瞬间就能让一只战船倾覆。某些小型的船只甚至被拦腰击断,裂成两半,船上士兵一下被掀翻落水。 旗舰也终于中弹了。 哈喇斛貌似明白了什么,在即将倾覆的旗舰上一番寻找,然后从船舱角落里揪出来一个人。 “可恶的南蛮,竟敢欺骗本将!”正是那两日前怂恿他进入江口设防的潘方。 “狗鞑子,你们死期到了,哈哈哈!”潘方一改谄媚之态,在摇摇晃晃的船舱中站的笔直。 哈喇斛暴跳如雷,抽出刀狠狠的斩了下去,炽热的鲜血喷『射』了三尺多高…… “大帅快走,要来不及了!”一名元军小校撑了小船过来,急唤哈喇斛上去,哈喇斛恨恨的往地上潘方的尸体踢了一脚,从旗舰跳上小船。 慌『乱』之间,这一里多宽的甬江江口变得无比漫长,累得精疲力尽,江岸总算是遥遥在望。 高兴的太早了! 一枚硕大的流弹不知是从哪里飞来,正正的砸在小船的中间,哈喇斛先是在巨大的冲击下飞上了天,接着又重重的撞进了水里,他的眼角留下最后一丝余光,是远处的大船喷出的火焰…… 月『色』西沉,隆隆的巨响渐渐止息,元军船队几乎全军覆没。五六百艘船只逃离出海的不到十分之一,甬江上黑压压的漂满了尸体,自主将哈喇斛以下,死者八千余人。 对于东路元军五万人的规模,似乎八千人并不算多。因为东路元军名以上是水师,兵马却大部分是适合陆战的步骑,所以一开始的战术就是封堵甬江,再会合西路以步骑合攻庆元城。 夜间战斗开始时,大部分士兵都驻扎于北岸水寨,未受损失。在船上防守的士兵也有不少战败后逃向了两岸,也许从兵力上讲这一点损失并没有让元军伤筋动骨,但其水上力量是彻底丧失了。而这恰恰是关键,没有了船,步骑再厉害,又能如何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迁民出海 卜攻卜守皆不吉(七) 这一战,宋军的损失很小,庆元城的军民甚至大部分都不知道江面上的战斗,牺牲的人当中,官职最大的是庆元市舶司监督潘方。 潘方其实是一等一的忠义之人,素来主管庆元海贸事务,直接受朝廷委任,本与庆元官府互不统属。不久前喜闻忠胜军守住了庆元城,便主动前去襄助。这次能顺利征集到商船、民船数千艘,多赖他尽心竭力奔走联络。 但想要把三十万军民运送出海,仅仅有船是不够的,因为甬江的出海口已经被哈喇斛的大军占据了。而张镝的水师主力一直都停留在昌国,包括张镝留下的数十艘炮舰及贸易部在北线的大部分武装商船,还有流求、澎湖、泉州抽调来的支援船队,以贸易部部长叶继亲自负责组织。随船的是留守中兴社的二千正兵和紧急调集的八千流求材勇,由兵部部长徐奎统领。 相比之下,庆元三江口的水上力量却很薄弱,确切的说,是一艘战船都没有。临时征集组建的移民船队中都是些民船、商船,并不利于攻战。而且六千忠胜军全都分散开组织民众去了,没办法形成合力兼顾作战。军队带着大量百姓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打起仗来必然投鼠忌器、顾此失彼。上千艘船只装载着数十万百姓,如若与元军水师接仗,难免造成大量死伤。张镝不可能用装满百姓的移民船去打仗,必须将移民船队和战船主力隔离开来,移民船队只管载人,战船部队只管打仗,歼灭了敌人之后再会合出海。 苦思之下,张镝想出了这么个铁索拦江的歪点子。既能将移民船队安全的与敌人隔绝开来,又可将元军水师挤在自设的狭窄防线之上压着打。但哈喇斛可不会有商有量,又不会主动按着自己的心思来,必须要有人去诱导他才行,潘方的身份刚好适合,他是庆元的旧官,又管着港口市舶司,比较容易取得敌人的信任。这是个九死一生的活计,潘方却没说二话就答应下来了,他早就做好了以身殉节的准备,水战之时没找到机会撤离,后来果被哈喇斛残忍杀害。 张镝利用元军细作那里拷问出的联络方式,给了潘方一份盖有暗戳的凭信,打消了哈喇斛的疑虑。潘方又故意夸大了庆元宋军的实力,使其感到危急,接着献出了“铁索拦江”这么个馊主意。很多馊主意乍一听去都似乎很有道理,要到实行起来才知道管不管用。反正历史上那么多试图靠几条铁索挡住敌军的人全都失败了,铁索是死的,当然挡不住活的人。哈喇斛不了解这些,被潘方说动,凭直觉认为这计策可用,因为就算铁索防线挡不住宋军,防线后的船队还可以继续阻挡,对自己而言也没多大损失。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几道铁索压根不是用来拦截宋军的,而是用来拦截他自己的。 按照事先约定,张镝安排的战船队伍于三月九日夜晚准时抵达甬江江口,数十艘千料以上的炮船布下落网,二百多艘海鳅、蒙冲则灵活的闯入元军船队之中。一阵横冲直撞后,慌不择路的元军船队都被驱赶向海口,被以逸待劳的数十艘炮船饱和式狂轰滥炸一番,遭受了灭顶之灾。 甬江窄处不过半里多,庆元城内的宋人想要在这么窄的江面上动用上千艘船只运载几十万军民出海,别说有人阻挡,自己都要排队堵起来。对此,哈喇斛最好的计策就是不用计策,在出海口严阵以待,完全有办法将宋人军民混杂的船队搅得天翻地覆。但哈喇斛却被潘方的危言耸听唬住了,画蛇添足在江上横列了三道防线,还把水师全都开进了江口列阵,自己放弃了机动『性』。 当然,最主要的是哈喇斛只顾着封堵甬江,防备庆元来的宋军,却万万没想到从海面上会冒出那么多无敌的炮船。防御技能都加在了前面,屁股却『露』出了空门,正好让人狠狠的一戳,一击致命。 张镝调集到昌国的战船有三百多艘,包括数十艘千料炮船,小船上也装备了盏口铳和少量碗口铳,最小的蒙冲则配备了火油唧筒,相当于水上的“猛火油柜”。另外还有数十名“水鬼”,有潜入水下凿穿船底的好本事。人、船、武器都堪称犀利,在同等规模下难有敌手,本就算不上一流的元军水师就算人多船多也只有挨打的份。 元军的水师原本驻于定海(今镇海)海口,若直接攻打很可能会四散开来,就算取胜也不能全歼。如果等庆元的移民船队出来又追上来咬上几口,那将是很大的隐患。这回送给元军的“铁索拦江”计又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哈喇斛听从潘方的计策将船队前移了数里,集中到了三道防线后面,这就给了个一锅端的机会,倒是省了四处追击的麻烦。 天亮后,张镝收到了江面肃清的报告。东路元军水上主力全灭,一半船只被击沉击毁,另一半被俘获,侥幸逃回定海的寥寥可数,加上守寨、巡逻的船只也只残余不到一百,窝在港口再不敢『露』头。剩下那三道拦江铁索失去了防御,则毫不费力的被拆毁斩断。 庆元城中准备了一整夜的三十万移民在忠胜军的组织下,各按坊、街、市顺序排列,以百人为单位组织上船。昌国来的战船则在海口、江面来回巡弋,接下来的几天再未见元军一兵一卒前来阻拦。因为西路的唆都在城下折损了三成兵力,已然丧胆,对宋军虚虚实实的战术捉『摸』不透,眼睁睁看着庆元城大张旗鼓的行动,愣是没有派兵追击。东路的水师更糟糕,干脆连主将哈喇斛都折进去了,关键还丢了大部分的船只,不仅不敢追,更是没能力追击了。 三百多战船与数千艘移民船队在甬江出海口会师,一同向南,浩浩『荡』『荡』的往流求驶去。 第一百七十章 流求始大 文丞相留滞温州 三月份的东海,风浪平稳,天气也基本以晴朗为主。装载着几十万人的庞大船队在海上航行了数日,顺利抵达流求北部海域。中兴社副总理刘石坚每天都爬上鸡笼港后的鸡笼山朝着北面眺望,轮番派出十几波哨船前出几十里打探情况。等了那么多天,终于等到了庆元来的船队。鸡笼港用了五个营的战俘苦力,花费半年多的时间修建,总算是初成规模,现在完全有条件停泊几百艘五千料以上的大海船,容纳这一次的移民船队是绰绰有余的。 这一次移民人数确实有点多,原本流求、吕宋两个基地加起来人口也才刚刚达到十万人左右,这回差不多要在原有人口的基础上一次『性』增加三倍,规模有点惊人。好在中兴社对于安置移民已经很有经验,早就在自新城附近设置了多个规模庞大的临时营地,各项物资都已调配完成。 船队到港,中兴社八部门的数百名事务官都开始连轴转的忙碌起来。户部要负责数十万人的粮食分配、居住安置,还要按牌甲制编定人口黄册,制作每个人的身份牌;吏部需重点做好基层组织管理,选拔、指派保长以上的基层事务官,加强对甲长、牌长等辅助人员的认定和培训;医『药』部须确保几十万新到人口的卫生防疫,及时收治病人,并监督安置点的生活环境,检查个人健康,灭杀跳蚤、虱子、臭虫;工部的任务是加紧修建移民点,完成正常生活所需的各种设施,并在新移民中招收劳工;兵部则需要在户部完成牌甲制划分的基础上推行三级兵制,虽然训练没法这么快展开,但材勇的选拔登记和兵额名册的编定却可以立刻实施。剩下的礼部、刑部、贸易部的事务虽然没有那么迫切,但各项工作也必须跟上。围绕着三十万新移民,整个中兴社都有的忙了,估计没有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法安顿完毕。 对于大部分初次上岛的人而言,流求的规模和中兴社的组织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想象中的不『毛』之地,原来竟是一片王道乐土。 像胡隶是从中兴社初创就了解的,但也对它的迅猛发展感到惊讶。就是袁镛这样淡定的人,也对这海外荒岛上凭空变出来的繁华城邑啧啧称奇,更对张镝的经世之才大为感叹。再如向来狂妄自诩的陈复,这些日子来一次次被张镝的实力颠覆了思维,这块巨大的冰山底下到底还有多大,真让他琢磨不准了。尤其亲眼看到了流求这块基业,看到了比一般中原官府强出百倍的中兴社的执行力,不禁感叹这真是王霸之基。至此他再也不直呼张镝之名,而是率先一口一个“主公”的叫起来,真让张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大多普通的移民们想不了那么多,一来就有地方住,有热饭吃,就觉得安定了,逃难出来的那种惶惶不安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强大集体的归属感。 对张镝而言,虽然有些忙『乱』,但至少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回到了让人踏实的家。张镝的家就在自新城第一坊第一甲第一牌第一户,正真的全城第一家。如今自新城已初具规模,总社官署在内的各类建筑已经基本完工,三纵三横三条街道和十六个坊区数千座民宅都已经建成。总理家的宅子当然是最大的,虽然不如临安城里达官显贵们的豪门大院,内外两进几十间房也足够住了。更主要的是家人们都在一起,能让张镝在忙碌之余感到难得的温馨。许小娥的身子丰腴了一些,七个多月的身孕已让他行动有些不便,但状态很好,丈夫回来了终于不用再为他担惊受怕,可以安心养胎,幸福的期待新生命的来临。 …… 几天前,一路上历经了周折的文天祥终于在张镝派出的人护送下乘船到了温州。但当他赶到江心屿的时候,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天下兵马都元帅”的行营从温州港迁避出海,不久前往福建去了。 文天祥马上就打算动身南下,继续去追随行朝,去追随大宋最后的希望。但启程前却遇到了一点阻碍,阻挡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行朝留守在温州的大臣,甚至有几个他都认识,以前都曾打过交道。 见到了曾经同朝为官的故人,文天祥感到很亲切,但对方的态度却有点尴尬。他们是受命来鉴别的,鉴别文天祥的真假和忠『奸』,因为行朝确实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自收到文天祥的呈文,得知他从镇江逃回,行朝中就分成了两大派,有的替他高兴,也替大宋庆幸能回来一个忠直的大臣。另一些人却表示了质疑,一个孱弱的文臣怎么可能那么容易从看守严密的祈请使团中逃回来?就和当初的李庭芝、苗再成一样,他们严重怀疑这个文天祥是假的,又或者是有别样的意图。 又一次被自己人怀疑,文天祥心里沉一下,有些无奈,但他仍是开心的,他笑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鉴吧,别吧,想怎么鉴别就怎么鉴别,镇江、真州、扬州那样凶险的情况都过来了,眼前这么点波折,又有什么好好怕的。我就是大宋臣子文天祥,大宋丞相文天祥,真真实实,一丝不假。 身份当然不会有错,堂堂丞相没那么容易仿冒,但对于他的忠诚,又拿什么证明呢? 文天祥并没有指天发誓,也没有激动自辩,只是平静的取出了他南逃途中的诗文记录,已在赴温州的船上整理成册,详细记载了南逃的过程。其中有眼见国破家亡,被强迫押解北上加入祈请使团时准备『自杀』殉国,被同行劝阻后重新振作的心路变化。有从镇江出逃经历的重重磨难,有随行同伴不断遇难离散的悲伤无助,也有在真州、扬州被通缉时依违难从、仓皇无路的艰难窘迫: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旁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不愧是曾经的状元,艰难的行程中仓促写下的文字也不乏感染力,那九死一生的历程跃然纸上,几乎令观者泪下。 派来鉴定的几位官员深受感动,诗文中的艰难苦楚不是亲历者无论如何是没法杜撰出来的。心之所向,九死不悔,这忠心还需要再鉴别吗? 但是还是不能走,不能马上往福州去。来人只是奉命行事,照样得先把鉴别的结果往福州报,程序该如此。 文天祥很理解,他没有脾气。他已经知道行朝已经将各个职位分派掉了,包括他曾经的右丞相之职也已遥授给仍镇守在扬州的李庭芝,他没有介意,回去,回到朝廷去,哪怕任何官职都不再赐予他,他也认了。国家到了这样地步,官位还值几许?只求开恩让他去,去福州,去抗元,去图复兴。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势力盘点 星星之火可燎原 文天祥在温州一直滞留到四月底,福建那边准予他前往行朝的许可命令终于姗姗来迟。 这一个月里,行朝一天都没闲着。国不可一日无君,最重要的当然是扶立一个新皇帝,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一班文武大臣已经商定立九岁的益王赵昰为新皇帝。同时择了新皇登基的日期,五月初一日就是个黄道吉日。新帝的年号也已拟好,初定为“景炎”,是希望上天保佑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重新兴盛的意思,而且与高宗南渡用的第一个年号“建炎”前后呼应,想必是怀着同样的期待。最后是改地名,为取个吉利,改福州为福安府,改温州为瑞安府,作为行都。新朝庭建立所需的各种准备都已经差不多了,大宋的招牌又要重新立起来了。期间,文天祥一直在温州被“鉴别”,错过了扶立新君这个最重要的刷存在感机会,从某个层面上讲,他已经被排挤到权力核心之外了。 在这一个多月里,各地听闻召唤前往福安府投奔行朝者络绎不绝,忠于大宋的臣民们扶老携幼、相望于道,赵家重新立起的招牌下竟迅速聚集起十几万军队,四五十万百姓追随。至此,这个朝不保夕的小朝廷终于是稍稍站稳了脚跟。 与此同时,从福安府往东南方五百里处的流求岛也正迎来它前所未有的繁盛。有赖于最近两年持续不断的大规模屯垦,加上贸易部一直注重大量购买储存粮食,新到的三十万移民至少没有饿肚子的担忧。 将近两个月里,移民们按照牌甲制安排,各自前往分配好的移民点。这些移民点几乎遍布流求全岛,按照位置的重要『性』和可开垦土地情况,每个点内少则一两百人,多则上千人,最普遍的则是一个保五百户聚居一处,保长由中兴社任命,作为正式事务官序列,既是最高军事长官也是最高民事长官,全权负责一保事务。每个移民点都是防御、居住、生产三者的结合,凭借地势建设为要塞形式,周边则开垦土地种植作物。要塞中普通成年居民都编入民勇,要定期军事训练。三丁抽一编为材勇,训练更勤一些,而且要承担本要塞的戍守任务。 汉人移民的不断深入显然会引起流求本地原住民的反弹,有时候这样的反弹还会以相当激烈的方式表现。比如,猎头或者约仗。对于原住民们简单粗暴的习俗和争强好斗的领地保护方式,过去岛上汉人少的时候,很是吃过一些亏。但现在形势逆转,汉人不仅在总的人口数量上已与原住民相当,更兼有原住民们根本无法比拟的组织力度。整个岛上约略数十万土着,却分为了几十个种族,几百个部落,单个部落普遍还比不上中兴社一个保五百户的规模。相反,岛上几乎所有的汉人却几乎全被中兴社统合在一起,若要对抗起来,土着原住民的种族部落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更不要说还有三级兵制这样无敌的武装模式。所以中兴社已然迅速的渗透蚕食到了流求深处,将真正的掌握这个岛屿。 为将人口最大程度的运用起来,三十万新移民除开发流求本岛,还被划分出十余万,将随船迁往吕宋,毕竟中兴社的基业是双足并重的。 …… 一边是东西两路十万大军攻打庆元却碰了一鼻子灰,直到全城百姓都被迁出,大摇大摆乘船去了海外,元军才终于敢去占下这个空城,这大概是蒙古人崛起以来前所未有的窝囊了吧。 另一边则是宋室的余孽在东南地区死灰复燃,竟又聚起几十万人马,正儿八经的建号称制,看样子还想要图谋占据半壁江山。 对于临安的伯颜来说,南征这趟活儿貌似又要延期了,无论如何总要收拾掉这些隐患才能安心北返。但大都却几次三番来旨意催促他回去,而且要带着南征大军一同回师。 这倒不是忽必烈真的太想念这位老哥们,而是大元朝的后院失火了。要伯颜回去复命只是一小方面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指望他手下几十万南征大军去收拾后方的烂摊子。 问题出在岭北的草原上,蒙古人的起家之地。 虽说做了中原的主人,但对于大部分元廷的统治者而言,中原只不过是被征服的土地,草原才是他们的根本。忽必烈是中原的皇帝,更是蒙古人的大汗,甚至后者的分量还要重的多。每当老大汗去世,新大汗继位都要经过忽里台大会的选举,草原上的诸王们都有选举权。 但蒙古人内部远远不是铁板一块。几年前,诸王们已『露』出骄兵难制的态势,发生拘杀朝廷使臣事件。忽必烈并未举师问罪,采取和解态度,从至元五年(1268)以来,北方的海都叛『乱』一直未能平定。接着从至元十二年、宋德佑元年(1275)以来,元定宗贵由之子大名王禾忽也爆发叛『乱』,占据河西走廊,是为禾忽之『乱』。 没多久又有大将脱脱木儿在谦州(今属俄国)率兵叛变,元庭派谴宗王昔里吉前去平叛,昔里吉乃是元宪宗蒙哥汗的第四子,即忽必烈的亲侄子,此人素有野心,而且从亲缘上讲本来有子承父业继承大汗的机会。常因自家帝位被叔叔抢了心里不满,脱脱木儿便乘机辞煽动昔里吉叛元,并许诺事成后帝位归于于他。于是平叛者与叛『乱』者合流,发动了声势更大的昔里吉叛『乱』。昔里吉、脱脱木儿等集结部众,分道东进,并打算与海都、蒙哥帖木儿等几股大的叛军势力之联兵。东部弘吉剌部的折儿瓦台也起兵响应,并劫掠先朝武帐。忽必烈派遣大将撒里蛮等将兵越杭海山,东南深入今河套北,但不久就被叛军击败,昔里吉、脱脱木儿等率其主力越杭海山后继续东进,于和林北渡斡耳寒河,抵土兀剌河流域,欲与此地的弘吉剌部折儿瓦台相会。 同时,由于驻守陕西的安西王忙哥剌部奉调漠北平叛,后方空虚,驻守陕西行省的六盘(今宁夏固原县南)的贵由之孙南平王秃鲁也起兵响应昔里吉。一时之间,元庭后方大『乱』,岭北为之震动。 后院处处起火,忽必烈有些招架不住,南征宋国的几十万蒙汉兵马就成了他最能依仗的力量之一,本来早就想让伯颜回师,甚至准备放弃灭宋,但在伯颜等人的坚持之下忽必烈才勉强同意等大军灭掉宋国再北上平叛。谁知道灭宋之后又出这么多幺蛾子,现在宋国已下,是真的等不了了,必须回师。 于是,伯颜只得将临安大局及数万留守部队全权托付于参政董文炳,自己率主力大军北上大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势力盘点 星星之火可燎原 元军主力的北撤,不论对于福安府的小朝廷还是对流求的中兴社而言,都应该算是个绝好的机会。所以伯颜行前对此有令,要严密封锁消息,以免各地的抵抗分子闻风而动,让本不平静的东南局势雪上加霜。 不过封锁消息只能算是个无奈的权宜之计,在短期内稳定人心而已。伯颜当然也不指望能把军情一直瞒下去,只求能争取足够长的时间,让留守临安的董文炳有机会将两浙等地的力量整合一遍,尽快将新征服的州府消化稳定下来。至多半年,估计大军就可以北征回师,南国的局势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反复。 不过伯颜的这个目的似乎很难达成,因为主力的撤离会导致留守兵力不足。进而必然使元军控制地方的强度减弱,各地抵抗蜂起的情况下,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二三个月,元军兵力空虚的实情肯定就遮掩不住。 对此,伯颜帐下的汉人万户史枢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这主意甚为狠毒,乃是用非常手段震慑地方,也就是杀人立威,不仅要杀人,而且是要杀很多人。简单来说就是下令南方所有新征服地方用最严厉的方式排查抵抗者,以及可能的抵抗者。只要跟抗元两个字搭上一点点边就必须毫不犹豫的抓起来杀掉。 这史枢是元廷中汉人第一家族史家的子弟,史天泽的侄子。但他估计从来没有过什么民族的概念,看待南方的汉人估计连猪狗畜生都不如,比蒙古人还要狠,嘴皮子动动就打算让成千上万的汉人丧命。 为了稳定南方大局,伯颜当然批准同意了这个大规模屠杀镇压潜在抵抗者的计划,并将其命名为“四月半清剿计划”。 这个计划自然也是绝密中的绝密,但在张镝这里,元军上层的计划却似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因为如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等高层官员已被中兴社派出的内线人员掌握着。通过海州施居文等人的关系甚至还和右丞张惠等朝中大员搭上了线,在内线的积极运作下,元廷上下的重大决策极少能捂住了不外『露』。 另外,中兴社的飞鸽传信系统经过一年多的布置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在泉州、流求、昌国、海州乃至吕宋都建立了专门的鸽舍和养鸽人联络点。所以元廷中透『露』出的秘密用不了两天就能及时的传到中兴社,甚至很多情况还在筹划中就早早的飞到了张镝的案头。 这次的“四月半清剿计划”当然也不例外,范文虎在临安大营的高层将领议事中一得到消息就很主动的向负责监控他的姚七一五一十的透『露』出来,姚七意识到此情重大,立即派人以飞鸽向流求传达。 与此同时,元军的清剿行动已经迅速展开,杀戮从北向南,先在原先抵抗就比较激烈的镇江、平江、安吉州等地开始。所在州县士民,凡是有一丝丝的不顺从迹象,驻守的元军及其仆从军便可即行抓捕,无需审问就诛杀,而且是整村整寨的杀、不论首从的杀,甚至某些地方,只要四尺以上的男丁都可直接捕杀勿论。 杀到后来,已经脱离了所谓的清剿『乱』民的意思,演变成了纯粹的屠戮。杀人者撕下了最后的面具,甚至无需再掩藏假公济私、趁火打劫的本相。可以为了占人妻女,也可以为了夺人钱财,随随便的安『插』一个暗通叛贼或者心怀不满支持宋军的罪名,尽可以抓起来杀掉。 一时间人头滚滚,率先遭到清剿的地方无一处不腥风血雨,无一家不人心惶惶。这些城中恭顺的百姓们当初元军进城的时候没有抵抗,现在想抵抗都来不及了。 “四月半清剿计划”于两天后就传到了张镝手上,但仅仅两天时间,临安以北的好几个州县已经惨遭镇压,每个城中因之而死的少则数千,多则几万,若遇零散的抵抗,则残杀更甚,如抵抗最激烈安吉州几乎全城都被屠灭。 按照顺序,接下来的清剿就要蔓延到临安以南的各个州县,伯颜势必是想要在大军北撤前以最为血腥的手段彻底镇住这些新征服的地方。 张镝甚感危急,只要相隔一天,就是成千上万的人被杀死。但中兴社远水解不了近渴,自身的力量也不足以立刻组织起来与元军主力决战。 那么就只能设法让民众自救了。张镝紧急与胡隶、袁镛及中兴社上层商议对策,最终讨论出来一个“连环信”的办法。就是把元军的“四月半清剿计划”抄录几百份,并将其后继乏力欲以杀人立威的目的一一点出,派遣几十批通信船前往东南沿海各地传播,并说明收信者需原样传抄十份以拯救十人功德无量云云。 一两天以后,伯颜的大军还没开始对两浙南部州县开刀,忽然就觉得气氛有了变化。各处州县纷纷同仇敌忾,一盘散沙的百姓们一夜之间凝聚起来群起反抗,至少也是逃入深山躲避杀戮,很多县城都空了。 两浙及周边新占地方人口近千万,有州府十四,县城数十个,乡村坞堡寨磊更是不计其数,想要杀干净是不大可能的。这样有计划的杀人行动事出突然还可奏效,一旦被公之于众,百姓就会四散出逃或结寨自保,再想逐个杀过去就太费力气了,何况这个计划初衷本来就不仅仅是杀人而已,而是要震慑住汉人,使之一时间不敢再有反抗之心。 但现在,元军的杀戮计划已经毫无秘密可言,在有心人的宣扬之下,震慑的作用已经失去,反而起到了反作用,激起了民众更强烈的反抗之心。更何况,元军主力即将北上的消息也已经被传的沸沸扬扬,这场“最后的疯狂”也就失去了继续执行的意义。 另外,各处新投“圣朝”的头面人物也都不约而同的发声,向行营联名上书请求停止“四月半清剿计划”,且摆出皇帝曾下过宽仁爱民,要对江南慎杀少杀的旨意,言下之意就是要联名向大都告状。 伯颜顿觉棘手,有些骑虎难下,眼看这“四月半清剿计划”是失去效果,而且一时间也难以执行彻底,不仅没法将抵抗者杀光,反而制造了更多抵抗者。更重要的是,大都的皇帝陛下又来圣旨催促,实在耽搁不起了,只能将这杀人行动停下,集合主力大军,准备立即北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势力盘点 星星之火可燎原 “四月半清剿计划”是一场有预谋的大规模屠杀,被中兴社以“连环信”破局。伯颜在各方的阻力和大都的紧急催促之下,不得不将此次屠杀行动搁浅。 半途而废的杀戮不仅没能吓住潜在的的抵抗者,反而让更多的民众走向了对立面。深受压迫的江南半壁已经积蓄了足够的怒气值,就如一堆堆干透了的木柴,只要沾上一点火星子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元军这边,在主力北上后,受命全权坐镇临安的董文炳自守犹显不足,更没有余力进取。 形势对于宋人是极为有利的,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将分散在州县乡野之间诸多各自为战的复宋志士和反元豪杰们统合起来,势必能形成一股惊人的力量,足够将南国的局面逆转过来。 这个时候有资格、有威望整合各方抵抗力量的当然只能是在福建新成立的大宋小朝廷了,占据正统名分、拥有天然的号召力,显然是任何其他势力无法比拟的。 于是张镝以自己在温州接受的最新官职饶州刺史、建昌军副都总管的名义,通过泉州的渠道向小朝廷上书,强烈请求趁敌空虚收复失地,并『毛』遂自荐愿意亲自领兵为前驱。 福安府(福州)刚刚在五月初一日拥戴新皇登基,正迫切需要一场像样的胜利来振奋一下人心士气。所以即便没有张镝的上书,出征也应当是势在必行的,但是先锋的人选当然不会是张镝这样的外围人员。 长期以来,张镝从没有依附过任何一个权贵,现今福安府权势最大的陈宜中、张世杰等人都不待见他,自然不可能委以重任。 小朝廷中真正看重张镝的人物只有一个半,一个是指陆秀夫,半个则是指文天祥,而最近才到福安府的文天祥其实自身都难保。从温州被“鉴别”一个多月回来后,虽然小朝廷还算厚道把右丞相的位置还给了他,还加了兼知枢密院事的职衔,但实际的权力一点也不让他抓住。文天祥是希望做实事的人,忍受不了这样的闲置,加上一贯来的耿直本『性』,有什么就说什么。先是当面责备陈宜中不该独自南逃,抛下两宫在临安被元军折辱,让这位当朝执政很是难堪。接着又议论张世杰拥兵自重,唯务远遁,让这位军中大佬极为不满。 就这么把当朝两位实权人物都得罪狠了,哪里还能有他好过。所以在福安府,文天祥名义上是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似乎文事武事都能『插』上一脚。但实际上却处处碰壁,几乎任何一件小事都难以达成。他提出的一个个反攻策略无一被采纳,先是建议谴舟师北上淮东呼应扬州的李庭芝、真州的苗再成、通州的杨师亮,一举光复两淮,进而图取两浙,但此议被陈宜中当做了耳旁风,根本不听他的。接着他又提出由自己北上建牙温州(已改称瑞安府),统筹反攻大局,更无人应许。陈宜中和张世杰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位置让给他?想想都不可能。 左也不是,又也不是,文天祥几乎就是自说自话,完全被孤立,搁置在一旁。军政大权都被陈、张二人牢牢的握在手里,又有什么办法。最后只能选择不干了,向朝廷提出辞呈,辞去右丞相之职。没想到这辞职申请却极为利索的批准下来了,连一点表面的挽留都没有,真是极大的讽刺。 五月中旬,小朝廷最终的决策公布了,谴将四出分兵反攻各地。以赵溍为江西制置使,反攻邵武;以傅卓为江东招谕使,反攻江东;以吴浚为江西招谕使,反攻江西;以李钰为浙东制置使,反攻浙东。上面用的都是陈、张二人的嫡系,压根没有出现张镝的名字,而文天祥则被打发去南剑州自募兵勇,美其名曰外建督镇。 张镝得知朝廷的最终策略后,暗自痛惜了一番,陈宜中器小,张世杰无谋,只有一文天祥而不能用,真是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他已经基本肯定,这一次反攻计划是注定要失败的。 眼下情势,上策就应该如文天祥所言,联结淮东图谋两浙,集中优势兵力攻下临安乃至健康,则江南人心振奋,就如一百多年前高宗皇帝时那样逆势而起,将北虏赶过江去,其余各地州县基本就能传檄而定。 中策则将主力前移浙南,步步蚕食,想办法引元军前来决战,以众击寡,着重解决敌人的有生力量。 下策才是分兵四出占领州县,表面上能很快光复大片土地,实际上却每一处都防守空虚,坐等敌人集中而来各个击破而已。过去东南完璧之时都不能抵挡元军的攻势,而今用十几万新募之兵匆匆打下诸多城池,又如何守得住呢? 元军留守力量固然不足,但若集中起来,对比宋人新建的小朝廷而言并不处于下风。小朝廷有上策不用而取下策,就是自己分散力量,等元军收拢兵力反应过来之时也就是全面溃败的时候。 张镝当然不希望这种最坏的结果发生,但自己的建议不可能被朝中当权派听取。自己的力量又尚未强大到能够轻易扭转宋元双方的胜败。更何况,中兴社的实力也还不能过早的暴『露』出去。 当前三十万新移民尚未消化完成,从中理论上可以新编十万材勇,但此时还只是一个数字。未经过多少正规训练的农民,上战场只有送命和逃命两种选择。真正能打仗的正兵和经过训练材勇拢共不过一万多人,不仅要守卫偌大的两块基业,还要用来作为练兵种子,不能轻易拿出去损耗。 话又说回来,既然小朝廷并不搭理自己,张镝也没打算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他是看清了大宋这帮文官武将的死德行,外战外行、内斗内行,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旦稳定下来,就开始自己找不痛快。当初拼着『性』命护送两个小王到温州,事情完了却被一脚踢到一边,那就是个最鲜明的教训。这一回,就坐看他们自己玩去,再吃个教训,到头来免不了大败亏输的下场。 总的来说,时间还是太紧了,现在张镝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将中兴社整合完成,先牢牢的稳固地盘,再练出十万精兵,届时就不用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纵横天下,想怎样都是自己说了算。 现在,趁着宋元双方热热闹闹打起来,无暇顾及自己的空档。张镝正好安心于建设后方。他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即是召开一次中兴社主管以上的大会,将各条线、各处力量梳理梳理,捋捋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势力盘点 星星之火可燎原 主管大会的事,张镝回到流求之初就有打算,但是一直忙于安置移民,现在才终于稍稍有点空闲,便重新提上了日程。开这样一个大会,主要目的并不仅仅着眼于流求本岛,而是站在中兴社全局的角度考量。这两年来中兴社的扩张过于生猛,摊子已经铺开的很大了,难免对于各条线、各块地盘掌控的不够。现在中兴社的力量除了流求、吕宋、澎湖,还有北上山东的陈闵一部,盐户弟兄们组成的连岛独立营、小刀会弟兄们组成的海州独立营,加上叶继和黎升分别领导的南北两线武装商船以及广州、泉州的港口货栈码头,昌国的贸易中转站。 此外于庆元留下了戴曾伯等一批伤病员,隐蔽在四明书院和黄林镇周边,仍以书院授徒讲学的名义,一边休养,一边蛰伏等待时机,暗中进行着反元事业。甚至元廷内部也有施居文、钟艺、范文虎等“自己人”。 可以说当前的中兴社有钱、有人、有地盘、有杰出的领导者,还有完善严密的组织制度和相当强的凝聚力,俨然就是一个独立的诸侯王国。 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地盘太过分散,联络和掌控起来颇多不便。所以,有必要定期把四面八方的力量拢回来聚聚。既是交流感情,避免离心,也是探讨大事,共谋发展。 自从澎湖建制,成立中兴社,张镝付出了无数心血,经历了诸多风雨考验,一直矢志不渝。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如今自己的实力已跨上了一个台阶,不知不觉间就在当今天下『乱』局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现在是时候进行一次盘点,为下一步更长远的目标奠定一个基础了。 参会者定为总社部长以上的主官和岛外各条线上的负责人。北至山东,南至吕宋,东至流求,西至海州,跨越几千里路程。好在张镝一直重视推进的飞鸽传信联络系统已经初步构建,流求的信息只要一两天就能传到各个分散在外的联络点,进而到达各条线上的主管者手上。 这两日总理署已经将召集会议的通知发送出去,由于中兴社的地盘基本都紧靠海边,有舟船之便,往来相对省力快捷。近的澎湖、泉州三五天时间就能抵达,远的吕宋、山东最快也只需十天半个月。 大会时间倒定的并不太急,在六月十五日,这是为了让各地参会的人员有充足的时间交接安排各项事务,也给路上可能的行程耽搁留下了余裕。 张镝对这一次的主管大会特别重视,时常与胡隶、袁镛、刘石坚等人商议筹备,讨论中兴社的顶层设计。胡隶是个粗人,给不出太多的政策建议。袁镛则因勤王失败,挚友背叛,两个得意门生一死一重伤,很有些心灰意冷,无意介入中兴社的政务。刘石坚一直以来在流求独当一面,倒是颇有见地。 另有自命为张镝门下第一谋主的陈复出谋划策甚为积极,很多事情的安排多赖其力。 陈复有治政之能,又有官府做事的经验,在中兴社中也很少有这样的人才。虽说缺点也不少,比如歪脑筋太多,还特别擅长看眼『色』、拍马屁,张镝用人不拘小节,还是对他委以重任。如今他在中兴总社行走,暂时给了个“书佐”的名号。于总理署书房外辟了个小间日常办公,地位显然在同署各事务官之上。所以张镝幕下的人往往不称呼他的职务,而敬称他为“师爷”。他对张镝一口一个的“主公”,当然也就很快令众人仿效,以陈复代表,如今的中兴社涌动起一股别样的思『潮』,就是想奉张镝为主,他们心中有且只有一个核心,可以说只知有张镝,而不知有朝廷。 张镝准备召开主管大会的事也误被陈复理解为是要称王建制的信号,更卖力的前后奔忙,想挣一个开国功臣当当。 这本就是陈复这帮人的一厢情愿,其实张镝并没有想那么多,大丈夫志存高远,不会为眼前的一点成绩而沾沾自喜,更不会事业刚刚有点起『色』就想着称孤道寡,充斥太多不切实际的私念。 …… 四月底的这天难得有了空闲,张镝与陈复带着几个护兵爬上鸡笼港后的鸡笼山,既是视察港口建设情况,也是趁着这四五月间和暖的天气出门透透气。 张镝与陈复一路谈着中兴社的各项政事,沿着苦力营新修好的山路漫步到了山顶。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张镝登高远眺,视野开阔,心胸为之一展,不觉低声『吟』起魏武帝曹『操』的诗。 “海天之『色』,果然壮美啊!” “主公胸怀坦『荡』,眼里观的是景『色』,心里装的是天下!”陈复到哪都不忘拍两句马屁,张镝对此已经习惯了,但见他言犹未尽,似乎有隐秘话讲。张镝便令护卫们先退远些,听他继续讲来。 “主公,而今北虏猖狂,肆虐中原,而宋室衰微,皇纲不振。此正真人出世救济苍生之时,望主公早登大位,早定名分!提十万雄师,北定中原,吊民伐罪!” “休要胡言,口出这大逆不道之语!”陈复那点心思早已经表『露』无遗,但还是第一次在张镝跟前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只是没想到张镝如此干脆的回绝了,语气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因为张镝是有自知之明的,手中区区两个海岛,治下只有几十万人口,就做那痴心妄想是绝对不现实的。更重要的是,当今蒙元势大,宋室危亡在即,华夏正统有倾覆的危机,必须将所有抗元的力量统合起来才有胜利的可能,而不是互相拆台,互相损耗,将最后的希望都磨灭掉。自己虽然有了一定实力,但不应该用在这样的歪路上,否则只会被福安府的新朝庭当成『乱』臣贼子,在自相残杀中被蒙元渔翁得利。 第一百七十五章 势力盘点 星星之火可燎原 “主公,赵宋本就得国不正,从孤儿寡母中夺得江山,而今仍旧从孤儿寡母中失去。这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于此之时,正当英雄用事的机会,主公万望不要错过!”陈复见张镝反对自然不甘心,继续怂恿。 “此事就此作罢,休再提起!”张镝挥挥手,制止陈复往下说。 但这一次,陈复却颇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请主公思之!” “非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吗!?”张镝的语气中已经带上愠怒,怒的并非为陈复执意劝进,若是做属下的一心想要拥戴自己,那样的愚忠虽然不可取,倒也不需要生气。但这样的拥戴基本上怀着别样的目的,明面上是为“主公”,实际上却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想当年孙权劝曹『操』称帝,曹『操』就说:“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陈复劝张镝岂不也是一样,为了自己的投机冒险,试图将张镝放在火上烤。 另外,在这件事上陈复的态度委实有些奇怪,似乎那么急切的想要让张镝与赵宋决裂,还以如此直白的方式表达,这与他一贯油滑的风格不太相符。 这不得不令张镝起疑,联系到此前的一些怪异表现,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 “你究竟是何人?”张镝沉默一阵,忽然发问。 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却让陈复有些措手不及,眼神中的慌『乱』一闪而过,假装镇定答道:“卑职浦阳陈复,主公难道忘了?”还在明知故问。 “呵呵!”张镝冷笑。“你号称本籍浦阳,却为何是建德府口音?我虽居婺州,也略晓两地风物言语,你如何瞒得过我!这倒罢了,又浦邑陈氏本为大族,其中子弟在州学中甚多,却为何从未听闻你这陈复之名?一路欺瞒与我,我并不追究,但而今又口出妖言,陷我于不忠不义,意欲何为!?” 张镝眼神如刀,某些人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东西其实早已被洞悉,陈复知道强辩无益,不如痛痛快快的坦陈一切:“主公可曾听说过方改陈的传说?” “方改陈?” “没错,我本姓方不姓陈,祖籍乃睦州清溪县。” “莫非是当年的……”张镝略略吃惊,心里已经有了某种猜测。他少时随父游历,了解过邻近州县的变迁,知道现今并没有所谓的睦州清溪县,因为睦州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改为严州,十多年前又升为建德府,而清溪县也早就变成了淳安县。陈复的建德府口音似乎是能解释的通了,但他为何用一个一百年前的地名古称,且强调自己本姓方,那么也许只有一个可能…… “主公想必猜到了,我即是圣公之七世之孙!” “圣公”乃是当年一个鼎鼎大名人物称号,即睦州清溪县人方腊。曾于徽宗时为反抗花石纲而举兵起事,以摩尼教组织百姓,最盛时聚众百万,攻占了六州五十二县,自称“圣公”,年号“永乐”,设置官吏将帅,建立政权。但后来被朝廷派西北精兵剿灭,方腊以下五十二名头领及十余万军民尽皆被杀。 方腊身死,且被诛灭九族,不过却终归有一些漏网之鱼,甚至有一名裔孙也侥幸脱身,被往日部下保护成长,改名换姓以避免朝廷追查,但却始终未曾忘了颠覆宋朝、达成祖宗之志。暗中一代代承袭“圣公”名号,从事着反宋之业,只不过一连几代资质平庸,并无所成。又传数代,有七世孙取名为复,自幼聪颖,又胸怀大志,颇有乃祖之风。 当时为免方腊之事牵累,睦州远近方氏之人皆改姓避祸,其中就有很多改姓为陈的,也就是所谓的“方改陈”,这陈复即是其一,本该叫方复。 这就明白了,原来从祖上就是大宋的『乱』臣贼子,难怪急吼吼的怂恿自己造反自立。 “我不杀你,今日有船出流求,你走吧,好自为之!”已然真相大白,但念在当初几次救过自己,张镝不打算杀陈复(方复),令他自行离去罢了。 “方某过去说的是假话,但如今对主公之心决然是真!今日起,再没有方复,没有什么圣公,只有一个陈复,主公帐下的犬马、浦阳陈复!” 陈复,或者叫方复,坦然承认了过去的欺瞒,却不愿就此离去,反而跪了下来,决心要抹掉过去的身份,宁可从此真正成为张镝的一条狗。 其实他的内心是复杂的,当初在婺州探听到赵宋两王途径婺州,不是没有趁机断绝了宋朝的想法,但自己苦苦追求覆灭赵宋,又不愿意让赵宋丧在蒙古人之手,自己是要与赵家人为敌,夺他们的江山,但若到头来赵家灭了,这江山却被别家占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矛盾之下,竟又做出助张镝护送二王东下的决定。后来一路到庆元,到流求,见识了张镝的能力和实力,一开始确实想从中搞事,把张镝推出来当枪使,把中原的局势搅得越『乱』越好,自己才能浑水『摸』鱼。但现在他的心思一下就被张镝叫破,原先的谋划自然无法达成。而数月相处,他的心态也已有了变化,深感张镝是个值得追随的明主,索『性』就坡下驴,推心置腹,抛下自己的小九九,真心投靠吧。 张镝一言不发,脸上波澜不惊,平静的看着远处的海景。陈复的才能是很让他认可的,所以一直容忍其各种小『毛』病,但此人世代造反,居心叵测,妥妥的危险分子,原则上是留之不得的。爱其才又恨其诡诈,真是令人犹豫。 正当张镝思虑之时,陈复忽然掏出一柄匕首,一刀便削去了左手一截小指:“若有负主公,便如此指!” “复公!你这是,这是何必!”张镝皱了眉头,一言不合就斩手指,不安常规出牌呀!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赶过来:“这厮作甚么!?主公,你没事吧!”远远跟随的周黑炭等几名护卫,一见陈复拔刀,瞬间就冲过来将其按在地上,又赶紧关切询问张镝有没有事。 “无事,退下吧!” “主公……” “退下!” 周黑炭等人实是不解,这姓陈的大谋士,往日人魔狗样的,今儿是魔怔了还是怎的?莫名其妙竟自己拔刀断自己的手指。 虽然奇怪,不过张镝令他们退下,也不好再二话,只得退下,不过把陈复手上的匕首没收了。仍旧远远盯着,免得那奇怪的家伙再做什么过激行为。 十指连心,陈复已是痛的龇牙咧嘴,张镝脸『色』也是缓和下来,还有些不忍。撕下一片衣襟,就亲自为陈复包扎止血。 “回去把主管大会的议事稿核对一遍,明日便取来我看,你这小伤总不能怠工吧!呵呵!” “嘿嘿嘿,绝无差池!”陈复转忧为喜,仿佛手上的痛感都消失了,欢喜的答应。因为张镝的话已经清楚不过,表示不再追究他之前的行为,当不知道原来世上有一个名叫方复的反贼之后,仍旧让他留下做他的陈复。 陈复『露』出他招牌式的贱笑,恢复了原貌,但再也不提让张镝拥兵自立的话了。以他的智商也该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何在。自古以来不乏聚众千百人就敢称王称帝的人物,但这类人可曾有谁举事成功的? 张镝的实力远未到能与蒙元相抗的程度,威望也远未能与赵宋正统相提并论。这两年来之所以能迅速崛起,靠的不就是“闷声发大财”这五个字吗!现在要放弃这固有的低调原则,不仅会招致宋室的声讨,更会引起蒙元的注意,无论如何都是得不偿失的,所以眼下的绝不能改变“扶宋抗元”的基本策略。 陈复既丢弃私念,便真正全心全意辅佐张镝,许多政务上的事也就顺利的多。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安排好主管大会的事,也基本安排妥帖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势力盘点 星星之火可燎原 陈复本方腊之后,学他祖上,代代以“圣公”为名,还有一个名为“圣公弥勒会”的组织,借佛道的名义秘密鼓动穷苦民众对抗官府。 虽则百年来再没能如第一代“圣公”那样席卷江南,造成那么大的影响。但在民间,“圣公弥勒会”却很有市场,传布范围广泛,所谓人间将逢末世,有弥勒真人降临拯救苍生,“圣公”即是弥勒的化身。不过人们都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形,见到的只有“圣公”的使者,常来会众之中散发预言谶书,其所言之事多有灵验。而且民众中有人生病,喝了使者的符水往往就好了。村夫愚『妇』最相信这样的怪力『乱』神,所以沉寂了多年以后,“圣公”的信仰忽然又广为流行起来。 这位“圣公”的真身即是陈复,其组织运作的能力实不亚于乃祖方腊,但他一直都躲在幕后,暗中『操』纵着这个神秘的地下团体。除了少数几位死忠的核心,几乎从未有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甚至他还在几年前洗白了身份,成了婺州官府中的一名幕僚师爷,黑白两道通吃,这也可见他的高明之处。 这些年来,陈复以地处两浙中部的婺州作为主要据点,数年经营,使得“圣公弥勒会”深入八婺城乡,甚至于达到了“村村设香堂,家家有信众”的程度,一跃而成为婺州邻近最大的会道门组织。陈复本人凭着对这一庞大组织的掌控,加上婺州官府中人的一层身份掩护,将触角延伸到了婺州本地三教九流的各个层面。 所以当初才能那么“巧合”的听到了益、广二王驻陛城中的消息,并在知州刘怡叛变后的第一时间前去报信。之后又在弘济桥头千钧一发的时候轻易说服提镇将军黄之观,让开道路放行。还能在荒山野岭找到赤牛山上的赤牛观,让那假道士兼真土贼牟大牛服服帖帖的引路出山。这一切都是基于陈复见不得光的这个身份,以及在婺州处心积虑的多年运作。 一开始张镝就觉得陈复这人确乎神通广大,却没有想到他背后有这么深的水,也根本想不到就在自己的家乡婺州,竟然有这么一股躲在暗处的力量。听陈复和盘托出身世渊源,才终于恍然大悟。 作为“圣公”,即便上了流求,陈复也都不是一个人,身边其实一直都有个神秘的团体。除了那赤牛观上招致的牟大牛,陈复在温州和庆元又收了几个贴身小厮,身边一直不乏随从的人,现在看来这些人应该都不是花钱招来的,而原本就是他组织中的人。 陈复以下的各级头目有类似于文武两班的结构,如牟大牛其实是“圣公弥勒会”的“红巾力士”,是用来打打杀杀的角『色』,属于武班的中上层,其上还有所谓的“执法罗汉”,其下又有“白巾力士”和“黑巾力士”。 另外几名随从则属于文班头目,都是“圣公护法”一类的角『色』,是陈复的重要辅助人员。其下才是面向会众传道的各级“使者”。 总得来说,武班是从会众中挑选身强力壮者成为“黑衣力士”,再从“黑巾力士”中选拔比较能打的成为“白巾力士”,“白巾力士”中最勇猛彪悍的可记为“红巾力士”,再往上的“执法罗汉”则不仅仅要求武力,更主要的是忠诚。陈复手下本也不多,也就东南西北四个罗汉,都是世代追随圣公的死忠之士,完完全全将圣公作为唯一的信仰,至死都不可能背叛的。 相对的,文班的头目秩序则是从普通会众往上,分别为大小使者,护法,再到圣公。使者又分最低级的布道使者,中级的分堂使者,和更高一级的总坛使者。 普通会众一般只能见到最末一级的布道使者,至多偶有分坛使者『露』面,基本无缘见总坛使者和护法一级的大首领,更不论圣公本人了。 陈复的随从中,像牟大牛这一级别是没资格认识“圣公”真身的,陈复是拿着他上级“执法罗汉”的信物在发号施令。另外的几名“圣公护法”才是知道内情的核心头目,直接听命于陈复。 现在既然决定死心塌地投效张镝,那么也就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了,陈复除了坦陈自己的身世,也把自己掌控的这个邪教团伙各种情况毫无保留的呈报给了张镝。这就代表着“圣公弥勒会”以后就听中兴社、听张镝的号令了。 北有小刀会,南有圣公弥勒会,倒都是值得利用的民间力量。 在张镝首肯之下,陈复可以将圣公弥勒会的势力向中兴社归拢,本次主管大会也可以召几个主要头目参加。 陈复的“圣公弥勒会”主要头目有东南西北四个罗汉和前后左右四个护法。四个罗汉以下又有八个红巾力士,四个护法以下则是八个总坛使者。所以是一个罗汉加一个护法管一个方向,婺州所领八县又差不多一个红巾力士加一个总坛使者主管一个州县。 这一次陈复沿路招徕追随身边的是武班一个红巾力士牟大牛,文班两名护法,分别是前护法林上转,左护法汪初晧,另外还有三五个低层小喽啰。加起来总共七八个人,从温州、庆元起就紧随着陈复,直到上了流求岛。 自从鸡笼山上断指效忠,张镝已默许了陈复继续留下,仍旧使用原来的秘密身份,心照不宣,甚至授权他使用中兴社的飞鸽通信,使他得以继续遥遥控制在婺州的地下势力。 像“圣公弥勒会”这样的邪教组织,蛊『惑』力很强,势力可以急速膨胀,能够在短期内聚起大批乌合之众。但神神道道的东西欺瞒无知百姓则可,毕竟虚妄,最终是难有前途的。张镝既然要将“圣公弥勒会”纳入自己旗下,势必需要对其进行一番改造。于是趁着主管大会将要召开的机会,授意陈复召集“罗汉”和“护法”们一同前来列席。陈复听命便写下几道“法旨”,就让红巾力士牟大牛和左护法汪初晧往陆上走一遭,向婺州各有关头领传布旨意。 第一百七十七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一) 时值六月,主管大会的日期越来越近,岛外各地的参会者陆续依令而来。他们都是中兴社的栋梁骨干,张镝极为看重,都要一一接见谈话。尤其山东的陈闵和吕宋的张鲁振距离最远,千里迢迢而来,张镝亲自带人到码头相迎。还有海州小刀会的姚大,东海盐户领袖瞿根,从澎湖屯田长升为台员总管的李大安,庆元的戴曾伯伤势未愈,由协助他工作的李申南代来参会,在临安监控范文虎等人的的内线姚七也派了一名副手回来报到,乃至陈复名下“圣公弥勒会”的四大罗汉和四大护法也都在中兴社联络人员的接应下全数抵达。 中兴社的头头脑脑们头一次聚的那么齐,这是历史『性』的。按照张镝的计划,将来每年都要这样聚义一次,目的是做总结,定计划,整合各方力量以便于更进一步发展。这将是整个中兴社层级最高、最为重大的集体决策行动。参与者除了总社八部部长一级,还有岛外各个基地总管一级的领导者,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是一把手本人与会,像地下工作一时无法脱身也可授权代表参加。 所谓主管大会指的是它的层级,只是一个临时的称谓。这回有人建议不如就叫做中兴大会好了,因为大伙儿这个组织就叫中兴社,中兴这个词的意义也很不错。张镝也觉得很好,那就定名为中兴大会,今年便是第一届中兴大会。 张镝接见完以后,马上就会有总理署的事务官接着与各参会者接洽,征询意见,并安排大会议程,发言的要求,提醒他们做好相关准备。 六月十五日,第一届中兴大会如期举行。 总社大堂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会场,上首是坐北朝南三个主位,正中的是张镝,左为胡隶,右为袁镛。 胡、袁二人的地位其实是有些尴尬的,过去他们一直是张镝的前辈师长,地位上最起码是平等,甚至是高于张镝的。初领兵时,胡隶为主将,张镝是军师;勤王时,胡隶、袁镛各领一军,张镝则只作为前军胡隶的副手而已。另外,当初胡隶所提供的船只和士卒正是中兴社得以成立的起家之本,所以那时遥遵胡隶为社长,张镝自任总理。 但如今,所谓“社长”越来越成为一个抽象的符号,胡隶本人也素来不曾介入过中兴社的经营管理,总理张镝才是实际的领导者。 因此在上岛以后,张镝曾提出过把权力移交给胡隶,由师父来掌控中兴社。当然,胡隶不可能接手,首先,在内心里他必须承认在执政能力上自己是压根没法与这位徒儿相比的。其次,张镝才是中兴社实际的缔造者,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他的心血在内,做师父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争。最后,偌大的中兴社诸事繁杂,要让自己来管是肯定运转不灵的。 而且,胡隶也清楚,这只是作为徒弟的尊重之意,自己不能不知高低,白白的来这儿吃现成的。 至于袁镛,就更加不可能对张镝的实际领导有什么异议,他的实力本就不如袁镛,在勤王之后更加受损严重。对中兴社一向来都不曾有什么瓜葛,没出过什么力,也就没有什么发言权,他知道自己只是作为客人,张镝尊重他是给他几分薄面,岂能不识好歹? 为此,胡、袁两人都很主动配合张镝的各项安排,乃至于毫无保留的将各自手上的军权都交了出来,便于张镝的统一指挥。 张镝也投桃报李,给了两位长辈足够尊隆的地位,将胡隶尊为中兴社武部元首,也即是名义上的三军最高领袖。又将袁镛尊为中兴社文部元首,也即是名义上的最高政务官。虽说这两个至高无上的名号未必能真正掌握多少实际权力。但无论如何,张镝的姿态已经做足了,这让中兴社的上层能够和和气气、思想统一,不会出现权力上的掣肘和内耗。 正对上首的三个主位,底下则分为东西两班。 东面是总社八部门的正副长官,岛外各地盘的主管者。还包括总理署的陈复及若干重要事务官,陈复召来的“罗汉”和“护法”们也都列席其中。西面是正军当中营将以上的武官,何绍基、褚世尧等一班早期追随的领兵者自然在列,周黑炭、蒋武、祝英枝等新进将领也都到会。 与会者上百人,差不多文武各半,济济一堂,会场厅堂广阔,倒也毫不拥挤。堂中众人或者久别重逢,或者初见如故,都是兴奋莫名,热热闹闹谈论喧哗如集市,直到事务官过来管理秩序,引导参会者各自坐定了位置,会场才恢复了整齐。 张镝、胡隶、袁镛三人最后进入会场,走到主位跟前,全场立时安静下来,众人都站起立正行礼。 张镝微笑着环视一圈,先抬手请胡、袁二人坐定,再面向众人点点头,轻咳一声,开口道: “二位元首,诸位同仁,弟兄们:今天,是第一届中兴大会召开的日子,这是让人高兴的日子,是意义重大的日子,我相信将来的历史会记住这一天。 有人或许不信,或许觉得这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没什么特别,只是一帮老兄弟聚在一起随便聊聊。或许又有人要问,咱们为什么要开这个会?很多人这么千里迢迢的赶过来,很多人手上都有重要的事情做,为什么要花时间聚在这里?是不是有人这么疑问?”说着,张镝停顿一下,看了看台下众人,接着道: “肯定有人是这么疑问的,但是我现在先不做解释,等到本次大会结束,我在问大家一遍,相信那时诸位会有新的看法。本次会议的预定时间是三天,但实际上或许还不够,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有太重要的议题要商讨。好了,闲话也不必多说,先开始第一个议程,请各部门向大会做个总结。” “户部先来吧!”张镝看向副总理兼户部部长刘石坚。 第一百七十八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二) 户部算得上是整个中兴社的大管家,人、财、粮三大重要业务都在其管辖范围之内。所以户部部长乃是副总理刘石坚兼任,也可见其至关重要的核心地位。 按照总理署事先的安排的议程,刘石坚早就准备好了总结发言材料。先向上首三人及堂下同僚们行礼致意,走出座位,便在发言席上站定。 中兴大会有点像朝廷的朝会,分成左右文武两班,不同之处在于每个人都有座位。但又不像山寨里强人好汉们那样,一人一把交椅的座次安排。更像是商帮行会们聚首议事,左右都排成几列,靠的很近,各自面向上首的主坐。 发言席则在主坐的右前方,也是直面众人。 刘石坚摊开发言稿,清清嗓子,开口道: “二位元首,总理,诸位同仁: 现在,我代表户部向大会做总结报告。 我中兴社成立以来,人口不断增长,开拓和屯田不断稳固深入,钱粮不断充裕。下面,我就主要从人口、财计、粮食三个大的方面向大会做个报告。 第一部分是人口方面的汇总:自从咸淳十年首批开拓者二十七人上岛,不到两年间,我中兴社已在流求、澎湖、吕宋及附属诸岛拥有常住民共计四十一万八千六百三十六口,其中汉民三十五万七千四百六十五口,各岛归化番民六万一千一百七十一口。全部人口中,包括成丁二十一万五千五百四十九,『妇』女一十七万三千二百二十一,儿童……” 听着刘石坚的汇报,与会者暗暗惊叹,从二十七人到四十多万,仅仅用了不到两年时间,真是不可思议。这还只统计了本部诸岛,并不算其余各地控制区的情况。中兴社的人口有过三次剧烈膨胀,第一次是在海州,从元军屠刀下救下二三万人,迁至流求、吕宋,使得中兴社的人口实现了从几千到几万的飞跃。第二次是发兵平定黄破嘴、黄猴子的割据叛『乱』,收服吕宋番民四五万人,使得当时的治下人口首次突破了十万之数。第三次就是两个月前,从庆元府迁民近三十万人出海,是为中兴社最大规模的一次人口增长。 中兴社的人口还都是实实在在的,以牌甲制严密的组织起来,能够精确到人,有效的利用起每一份力量。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政权普遍都是粗放低效的,早期的蒙古人之所以能以区区几十万人口而打败十倍百倍于己的夏、金、宋及西域诸国,一个重要的优势就是采取领户分封的办法,采取一些列制度统合了草原诸部,大大加强了对部民的控制,在对外时就能够形成巨大的合力。 中兴社的制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更加先进和精确,能够迅速将治下人口化为综合实力。可以说,中兴社的四十多万人完全能比某些一盘散沙式的四百万人更有力量,至少已经可以和偏居福安府的那个小朝廷相匹敌了。 详细分析了人口的方面的情况,刘石坚继续报告: “第二部分是财务收支方面的统计:自咸淳十年以来,中兴社基本实现了收支平衡,且略有盈余。 首先是总收入情况,近两年来,各项收入折合成制钱,共计进帐八百七十八万八千余贯。包括南北两线的船队收入,各固定贸易点的营业额,商业区的进出口分成,军队的缴获,矿物、开拓屯田收获等。其中又以南北两线船队的海贸为大头,南洋航线已基本成熟,月均获益超过二十万贯,总收入达三百七十余万贯。北洋航线新开辟高丽、倭国等贸易地区,贸易额稳步增长,半年来已获收益一百一十余万贯……” 与会者们再次张大了嘴,没想到中兴社竟然这么富有。 大宋商贸发达,南渡以后更是前所未有的重视海上贸易,高峰时大宋『政府』单单在市舶方面的收入就达到每年两千余万贯,占国家总税入的两成以上。民间海贸更是兴盛,在广州、泉州等重要港口,身家十万、百万贯的大海商也绝不少见。 中兴社这样逆天的团体显然又比普通的海商要强大太多,一年海贸营收抵得上官府市舶收入的两三成了,用富可敌国来形容真不夸张。 赚得多花的也多,整个中兴社的支出当然也庞大无比。主要都用在了势力扩张方面,包括供养军队、购买打造船只、兵甲、器械,大规模安置移民、建设居民点,以及不间断的大量收购囤积粮食等。但就养兵一项就是个无底洞,如大宋禁军一人一年钱粮不少于五十贯。对比之下,中兴社的正兵待遇只高不低,加上新添置兵器甲胄的费用一年百贯不能再少了。如今整编进胡隶、袁镛的兵力,加上从材勇中新选拔部分,正兵已发展到三十个整营,一万五千多人。即便之前没那么多。就以一万人计算,所需军费也至少要一百万贯以上了。正兵之外还有材勇,按照三丁抽一几近十万人,虽说是寓兵于民不需要发饷,但兵器添置、训练经费、伙食补助总归是要的,算的省一点也至少需要五六十万贯。除了练兵,还有打仗,北上勤王、南征吕宋,几场大仗也是花钱如流水,大量的钱粮投进去看不见几朵浪花。 军事方面的花费,还有一块是不能忽略的,就是火器的打造费用,如今中兴社的火器以铜制为主,铜就等于是钱,在岛内矿藏未有产出前甚至直接就用铜钱熔铸铳炮。在康棣主管工部以来,火器的研发和打造进一步加大了力度,至今已铸造各型铳炮一千六百余具,其中不乏五百斤的小炮和两千斤乃至三千斤的大炮。这些铳炮简直就是黄澄澄的铜钱堆积起来的,前后投入的资金已然超过一百万贯,几乎与养一万名正兵的钱相仿佛。 军事一项的支出就接近三百万贯,差不多占到总收入的四成。 第二块主要支出是新移民的安置费用,三十万新移民至少半年内没法实现粮食自给,需要中兴社养着,各居民点的建设都采用的是以工代赈的方式,基本也就用粮食代替工钱。好在前期未雨绸缪,两年里已经花了不下百万贯用于买粮,这次正好可以将库存旧粮消耗掉大半。 还有修筑自新城、台员城、太平城、鸡笼港等大工程,所需人力物力也不在少数。 综合起来,收支相抵,全年结余也就一百四五十万贯而已。 刘石坚的报告中第三大块就是关于粮食的,包括了各地屯垦进展,水利建设情况,作物收成情况及前期粮食收购储备情况。这一块在财务收支部分已经体现出来,现在看来,粮食的供给还比较充分,半年内应该不至于短缺,而半年后新开拓的地区也将有农业产出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三) 刘石坚的报告很好的总结了中兴社地盘有多大、人口有多众、钱粮有多广的问题,让人可以清楚的认识到这个组织的强大力量。 第二个做总结的部门是吏部,吏部掌管事务官的选拔任用考核,职责十分紧要。 自古以来治民先治吏,事务官是政务的直接实施者,是中兴社与老百姓之间的桥梁纽带,将事务官用好了、管好了,各项事业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吏部部长叶承虽然年轻,但多经历练早已证明了他的能力,主掌吏部以来雷厉风行,将中兴社上下官吏都管理的既有序又清明,基本做到了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奖罚分明。 张镝的风格一向来最注重务实,要求下属们报告工作都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只挑干货。所以叶承的报告也直接以数据以事实说话: “经两次招考及持续开展荐举选任,我中兴社现有各级事务官一千二百零六人,其中总社八部门直属事务官三百七十一人,台员城、太平城等地分属部门事务官三百五十九人,保长、营正等基层事务官四百六十六人……” 一千多名事务官看着数字不少,但与四十多万人口比起来就算不上什么了。因为中兴社是官吏一体的制度,上至总理、下至基层小办事员全都列入同一个规范化管理体系当中。 如营正、保长这一级别,在中原社会都是由乡绅自治,所谓皇权不下县。一个州县也就个位数的几名官老爷,底下辅佐的书吏、衙役则在数十人左右。但这些都是官府入册的经制吏,是正式吃皇粮的。此外还有为数众多的额外吏,其人数往往是经制吏的很多倍。直白点说,将经制吏比作正式工,额外吏则是临时工,那么一个正式工至少能带十几名乃至几十名临时工。 所以表面上中原传统官府似乎官吏的人数很有限,但若将所有额外吏加上去数目就很大了。大约一个县城多者上千人,次者六七百人,至少也不下四五百人。 正式官员有俸禄,经制吏也有工食银,但大量的额外吏明面上是没有固定薪水的,所以就不得不贪,自己解决生计问题,费尽心机的去做舞文弄法、贪污受贿、敲诈勒索之事。加上额外吏根本没有政治前途,做好做坏都基本没有再进一步的机会,既然入了这一行在政治上不能得到合理合法的地位,便转而获取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就只剩下营私舞弊借机敛财一个目标了。 而朝廷命官和经制吏人数太少,必须借助众多的额外吏管理地方,不能不让给他们一部分利益,对于额外吏的不法行径经常是默许的态度,使得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贪渎枉法。 在这种制度下,最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在皇粮国税之外还要遭受胥吏们的横征暴敛,去衙门办任何事情也都要被百般索贿,有冤无处伸。 同样,胥吏的积弊陋习也对官场习气造成了很大的不良影响,加重了官僚队伍的贪污腐化。 中兴社的事务官却一改传统中原『政府』的官吏制度。将官与吏结合起来,纳入统一的管理,每人都给予保障生活的基本待遇,与此之外则严格杜绝一切陈规陋习和非法收入。事务官们有了正经收入,没理由再巧立名目钻营敛财。同时对于事务官中的表现突出者,敞开了升迁渠道,如今中兴社用人之际,只要有能力就必定能有用武之地,职务的升迁也伴随着待遇的提高,使得事务官们能有更高的追求,不仅仅再局限于蝇营狗苟获取点小利。除此之外中兴社有专门的监察官,以严格的制度规范,坚决处罚那些害群之马,矫正不良风气。 在张镝的要求下,吏部部长叶承已经制定好一整套的事务官管理程序。从选拔、任用、考核、监督、升迁、黜落、处罚等各方面都做了规定,事务官的各个方面都日渐正规化。综合而言,对比普通的中原王朝『政府』,中兴社看似正规官吏数目的比例较高,所需的薪奉也就高了,但减去那些不合规的损耗,实际远远比那些低效又贪腐的衙门要节省的多,百姓的负担自然也小得多。 按计划,今后除了在流求、吕宋等本部诸岛实行当前的事务官制度,岛外各根据地也都要进行正规化管理。根据实情,或者就地选拔、或者由总社派出人选担任各级职务,原则上各地主官还需要进行轮换,即便无**换的,也需定期到总社培训述职。这是为了杜绝地方军阀化,保证中兴社整个组织接受中枢的绝对领导。 对于中央对地方的领导和监督,叶承在报告中也有专门表述:“按总理训示,吏部不日将简派监察官,轮回巡视各地施政情形,既有明查,也有暗访。若发现有擅权独断、不听指挥、暗通北虏及欺压平民、败坏中兴社名声等不法之事,必然按律严惩。今后山东、海州及一切新占据地方,治下都需实行牌甲制度,基层保长一级须分批轮训,保证德能勤绩廉堪当其任,且无条件忠于中兴社……” 听到这里,某些人有点不自在了。监察官不就是钦差吗,还是明察暗访相结合。而且连治下人口都要牌甲组织,看来以后什么事也难瞒得住中央了,过去占山为王的那一套是行不通了。 吏部还有一项职能就是建立飞鸽传信系统,叶承的报告中也提到了一点。从泉州的第一个鸽舍,数十只信鸽。至今已培养信鸽三百多羽,在北至山东,南至吕宋的漫长通信线路上都建立了快速联络。这就进一步加强了中兴社对于各地的掌握了解和控制。 吏部的报告着重于对中兴社管理者们的总结梳理和规范,让与会的各位头头脑脑们心里有个定位,明白自己是谁,是什么身份,以及今后该怎么做的问题。 张镝明白,当前的中兴社虽然一切都走向正轨,但各种制度草创,还有很多不规范的地方,尤其本部诸岛以外,都是各自为政,非常有必要让中兴社的权力深入进去,而权力深入的第一步自然就是对人的掌握,具体来说就是对事务官的掌握,只要中枢掌握了事务官的任用权,对地方的控制也就水到渠成了。对此,吏部任重而道远。 第一百八十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四) 中兴大会的第一天,主要由刘石坚、叶承等总社八个部门的负责人作总结报告,从卯正到申末,期间除了午间短暂的用餐休息,一直都未停下。会议内容涵盖了中兴社的方方面面,户部的人、钱、粮,吏部的事务官,礼部的办学教育,兵部的三级兵制,刑部的律令之制,工部的营建与火器制造,医『药』部的全民医疗与防疫,贸易部的南扩北进…… 每个部门都尽量只挑干货来讲,但第一天的议程还是满满当当,直到傍晚才结束。 务实、专业、精密,这三个特点是中兴社与同时代的各个政权相比最突出的地方。会场中一百多人秩序井然,听取报告时鸦雀无声,识得字的还取纸笔来认真的记录。与会的都是中兴社的高层,这么八场报告不仅仅是听个总结,了解点情况,更有教育培训的意思在内。尤其对于在各根据地独当一面的主政官员而言,务必也要引用总社的这一套行之有效的统治方法。 …… 议事大堂外,一位老者来回徘徊,不住的搓着手,不知是因为六月的天气炎热,还是因为心里急的,他那身上穿着的葛衫后背早就汗湿了一大片,额头上也都是油汗。 这老汉赫然就是总理家的老仆张叔,他已经来了几个时辰,一直朝着议事堂打望,守门的卫士客气而又坚决的阻止他进去,因为总理有令,中兴大会期间,除非军国重事,否则一律不得打搅,违者重惩。按理说总理的家仆怎么都能通融通融,但在总社官署办事的人都晓得这里的规矩,总理张镝是从来都不会因私废公的。 张叔的事情于家里来讲是大事,但也是私事,总理家的私事。 总理夫人、中兴社的主母许小娥要生了。 今晨张镝匆匆出门时还曾关心过妻子,许小娥还挺个大肚子送丈夫到院子里告别,那时她起『色』很好,也没有临产的迹象。早间用过清粥小菜,还在花园里由张婶搀着走了几圈散散心。谁知就在总社大钟敲响,中兴大会开幕之时,许小娥忽然觉得下身热乎乎的,毫无预兆的破水了。 张婶是个有经验的,晓得是要生了,即刻喊了起来。总理家宅中一应的丫鬟仆『妇』急忙赶来,七手八脚将自家主母又搀又抬的到了房中。张老太太得讯,也急忙亲自前来照料儿媳,一面分派众人伺候的伺候、烧水的烧水,一面准备好婴儿的小衣服,又让人熬起参汤给媳『妇』备着,张婶则被派出去请几个有经验的稳婆。 由于事先早有准备,张家上下是一直等着这一天,在张老太太的指挥下,一家人忙而不『乱』,都围着家中主母的生产大事转着。 张老先生是急切想抱孙子的人,但不方便去忙『乱』的产房,干着急着一点也帮不上忙。 好巧不巧,儿子又去办重要公事了,据称是个什么大会。再重要的大会,总也没有媳『妇』生孩子重要吧,张老先生虽然严于律己,寻常从不干涉儿子的公事,但这回不同,总觉得要儿子回来才踏实,哪怕回来了同样是啥也帮不上忙,那也是要回来的。于是当即就叫了张叔去总社官署找人。 总理宅院距离官署本就很近,也就一条街的距离,张叔寻常也来给张镝送件衣服或者送点点心,走的熟了,官署的卫士也大都认得他,一般是不会拦着的。但这回没那么顺利,总理在议事大堂开会,严格命令没有军国大事一概不得入内。 张叔很焦急,总理夫人要生了,这事还不大吗? 是挺大的,但再大的私事也只是私事,卫士们左右为难,最终还是不敢破例。 值房的事务官过来,想请张叔去门厅坐着等候,但张叔哪里坐的住,急得团团转,却又不好硬闯,就在议事堂外巴巴的等着。 议事堂的大门一直紧闭,直等到中午,才趁着送点心的机会,让人悄悄向张镝报告了消息。 张镝匆匆的出来与张叔见面,得知情况,难掩即将为人父的激动与紧张。以总理之尊,完全可以下令临时休会,先回去等自家孩子出生了再继续正事。 但中兴大会议程既定,所有规矩都是自己定的,若是自己先破例,这么任意的因私废公,必然就会上行下效,那么中兴社的规矩也就无从谈起了。 所以张镝只是稍稍迟疑了一瞬间,咬咬牙,就对张叔道: “此事先莫要宣扬,待休会后我便赶回来,今日先拜托各位长辈了!”张镝说着给张叔深鞠一躬,也是让他代为转达自己对家人的歉意。 下午的议程继续,张镝不动声『色』,虽然心里暗自为妻子的生产而忧心,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波澜。 八个部门报告完毕,张镝又做了总结讲话,将中兴社近两年来的成就定了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功的经验有必要继续传承并发扬出去。因为中兴社能闯出如此的规模,打下这样稳固的基业,靠的绝不仅仅是多么大的地盘,多么多的人口,多么丰富的钱粮或者多么强的军队、多么无敌的坚船利炮。靠的不是那些表面显示出来的力量,靠的恰恰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制度、思想也是理念和经验。张镝做这样的总结,其意义绝不亚于多训练千百名士兵、多打造百十艘炮舰。士兵可能被打败,炮舰可能被击沉,但制度、思想、理念、经验却是敌人无法轻易夺走的,有了这些,随时可以再取得更多的钱粮,再组织起更多的人民,再武装起更多的军队…… 第一天的会议直到申时末才结束,足足开了六个时辰,与会者脑子里一下装进了太多东西,很需要好好消化消化,这些东西很鼓舞人、很启发人,哪怕粗质少文的武夫们也听进去很多,不能也不敢生出枯燥不耐烦的情绪。 在议事堂的散场钟声里,张镝被众人簇拥下出了议事堂,告声失陪,就急匆匆往外赶。 与此同时,一条街外的总理家宅,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五) “恭喜老太爷,恭喜老太君,夫人生了个公子,母子平安!” 张镝急急忙忙跨入院门的那一刻,稳婆正好从产房里出来向张父张母报喜。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张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心里默默把各路神仙都感谢了一遍,张父也擦擦额头上的汗,掩饰不住满脸的欣喜之意。 张镝停在门槛前,百感交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却又激动的想哭。自己这一个下午都强装镇定,愣是完成了整个漫长的会议议程,只有自己知道,这几个时辰有多么难熬。 当然,更难熬的是许小娥。 从早晨破水,不久开始腹痛,午后宫口差不多全开了,痛的撕心裂肺,两三个经验丰富的稳婆用了各种办法接生,但肚子里的小家伙就是倔强的不肯出来。 从卯时到申时,就恰恰从中兴大会开始至结束,足足六个时辰,不仅是生产的许小娥已经累的快要虚脱,几个稳婆也是费尽心力,饶是经验丰富,也要无计可施了。一个个都急得满头大汗,这可是总理家的骨血,如果有任何一点闪失哪里担待得起呀! 天近傍晚,孩子仍旧没有出来,满院的人都急得如油煎一般。 在这焦急之中,总算有天佑,孩子的头千难万险还是出来了。 许小娥奋尽最后一分余力,也忍受着最强烈的剧痛,斯喊出声。 “好,夫人好样的,头出来了!出来了!” 这一刻,请听! 近的是婴儿呱呱坠地清亮的哭声,远的是中兴总社散会的钟声。 “总理回来了!” “总理回来了!” “镝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张镝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踏进家门。产房终于撤去重重帷幕,张镝迫不及待的进屋去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许小娥疲累极了,已经沉沉的睡去,旁边襁褓里是才出生的小人儿。母子俩都静静的睡着,能听见他们均匀的呼吸。 张镝的眼前仿佛划开了一道光,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笼罩了全身。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多么美妙,多么美妙的一刻。 小家伙足有八斤重,胖乎乎的头角方圆,难怪生的那么辛苦。 稳婆刚给他擦洗过,湿漉漉的胎发,圆嘟嘟的脸,粉红『色』的皮肤仿佛吹弹可破,张镝真想亲上一口,但又怕胡子扎到了他。 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多么神奇啊!如果可以,真想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看多久都不会厌。 这一刻,所有的军国要务,所有的千钧重担,所有的天下大事都抛向了脑后,张镝只想安安心心的享受这最幸福的时刻。卫士和家人们都很识趣的退了出去,留给张镝与妻儿难得的独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女轻手轻脚的进来上了灯。 许小娥悠悠转醒:“夫君……” “娘子,你醒了!”许小娥恬静的笑了,在张镝看来是前所未有的美丽。他小心翼翼的将儿子抱起,凑近妻子跟前,让她也好好看看这可爱的小生命。 “像夫君。” “也像娘子。” “都像。” “可是,现在看着丑丑的……” “婴儿总是丑丑的,皱皱的,但会越来越可爱的,咱家的孩子才不会丑呢!哈哈哈……”张母也进了房来,与儿子儿媳打趣,新添孙儿,最开心的恐怕还要数二老了吧。 这时听得院内很是热闹,原来是一堆贺喜的人来了,张父招架不住,让儿子自己去照应。 这些人,消息倒是灵通,张镝无奈,依依不舍的看看妻儿,出门应酬去了。 来的人都是中兴社的头头脑脑,总理署的事务官,部下的将校们,甚至也有来流求做生意的大海商们。 看到这些人,张镝终归得回过神来,把原有的负担重新背到身上去。 在家里,他是儿子、是丈夫、现在又成了父亲。但在外面,他还是这中兴社的总理,是这数十万百姓的领导者。他不得不暂时放弃自己的安乐,去置换更多人更大的安乐。 陈复也在闻讯赶来的人群之中,作为总理署的“大密”,本来就最是擅长迎来送往的事儿,这倒帮了张镝的大忙,临时抓他做了个司礼傧相。凡是来客都到陈复这里通名登记,礼物一概不收,心意都领了,寒暄几句就客客气气送出门去,只待孩子满月周岁了一并请来答谢便是。 热闹了半宿人群才散去,张镝连晚饭都忘了吃,又与陈复商讨第二天的会议。陈复此来,也是想请示张镝,中兴大会是否要暂停几日,先忙完了总理的家事。张镝当然不同意,会议议程照旧。 …… 第二日,卯时准时敲钟,张镝还是如期到了会场,全场又是一片声的“恭喜总理喜得麟儿”。张镝微笑着接受众人的恭贺,但并不多扯闲话,很快引入正题。 这一天的议程是岛外各根据地的总结报告,介绍工作得失。 首先是山东据点的陈闵,这粗汉识字不多,稿子读不利索,干脆大大咧咧脱稿发言,绘声绘『色』讲起了自己领一支奇兵北上山东开辟据点的传奇故事。 当初忠胜军两破海州,为保存实力而撤出城池、三分四军,一路潜伏本地,一路移民南下,一路回师复命,一路北上山东。 陈闵所部就是北上山东的这一路。初时兵力只有一千多人,大部分是整编前的昌国第三营的兵,也即是陈闵旧部的龙王岛海贼们。这些人虽说曾经为盗,但过去就比较规矩,又经张镝、胡隶的筛选和整编改造,风貌上又有了很大的进步,军纪严整很多,战斗力也提升很多。 “话说,咱一支兵一千多人,乘着八十只小帆船,孤军深入五百里,到了胶东地界。正是前无援,后无依,上了陆地还不知何处安身。千余弟兄谨守军纪,不抢不掠,就在一处名为黄家埠的大庄子歇宿,向那黄姓主人借了米面来吃。看那主人愁眉苦脸,我便说‘又不是不与你钱,借些吃食又有何妨,何必这么这么不情不愿!’ 那主人却说:‘不是心疼这点米面,实是心里苦闷,生不如死啊!’ 我便道:‘咦!你这员外,守着偌大一个庄子,又不似寻常贫户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何苦烦闷来着?’ 那黄庄主忽然跪了下来,磕头道:‘看众位好汉兵强马壮,小老儿实有一个不情之请,若能得好汉们相助达成,情愿将这庄子相送,自己全家做牛做马以为报答!’ 我听了赶紧将那黄庄主拉起,询问有何难处,尽可说来,弟兄们受了他庄上一饭一宿之谊,正要报偿的。 黄庄主回想起伤心事,抹起老泪,且恨且悲,将那满腹冤屈娓娓道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六) 听着陈闵绘声绘『色』的讲述,张镝哑然失笑。多半年不见,这“龙王”倒学会说书了。 陈闵起了话头,也不按报告的程序走,继续讲他的故事: “这黄庄主身上还真是背着大大的冤情。他本有个儿子,知书达理、诚朴敦厚。长到十八岁娶了媳『妇』,是东乡故交家中的女儿,也是贤良淑德、孝顺公婆,甚得两老欢心。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真羡煞旁人,却不意天降奇祸,眼见得数月间家破人亡,乐极生悲。 事情发生在去年正月里,还要说到这黄家埠的一个无赖混混,名叫黄赖子的。此人不学无术,最好钻营,在那即墨城里自己贴上去做个白役,假借着衙门里的名头,整日价狗仗人势,在庄子里横行。某日这黄赖子嫖赌耍光了钱财,手头拮据,便来向黄庄主打个秋风。黄庄主作为族长,按辈分还是这黄赖子的本家叔叔,素来就看不惯这无赖的行径。不仅不借与他钱,还狠狠训斥了他一顿。 话说得罪谁也不好得罪小人,这黄赖子受了一顿数落,怀恨在心,就一心想着要来报复。不多久,真让他找到了机会。 原来是即墨城里新来了个蒙古老爷担任达鲁花赤,叫做巫鲁思,。这蒙古人是个『色』中恶鬼,每夜都少不了女人,并且还就喜欢玩弄良家有夫之『妇』,以满足他变态的恶趣味。为此专门找了些鹰犬走狗为他物『色』女子,这些走狗们还被人取了个诨号叫做“探花队”。 黄赖子上蹿下跳,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是积极的,也被赏脸加入了“探花队”里,领受了为蒙古老爷找女人的好差事。 而后,那黄赖子竟由此想出一条毒计,既要报复了黄庄主对他的言语折辱,还能让自己在蒙古老爷跟前立下一个大大的功劳。 正月初三,按习俗,黄庄主的儿子黄小员外陪着媳『妇』回东乡岳家,走在半道上竟被黄赖子带来的七八个“探花队”光天化日的劫了,黄小员外被一棒子打翻在路边沟里,小媳『妇』则被蒙了嘴丢进马车运到城里,一条棉被裹了就送进了达鲁花赤巫鲁思的狼窝。后来那小媳『妇』不肯受辱,一头撞柱子死了,黄小员外被打坏了头壳,又遭了冻,好不容易救活了,至今也还是眼歪口邪,嘴角流涎,胡言『乱』语,成了个废人了。 好端端一个家,死了一个,废了一个,三代单传的独苗苗眼见得是要断了根。黄庄主那是个凄苦,且又没法向官府去诉,见了谁当然是愁眉苦脸。 我初时还以为是他不乐意让我们借宿借粮,所以发问。他说不是舍不得粮食,是心里烦闷想死,又看看我带了千把弟兄,便小心的说出那不情之请,有意托我兄弟们替他报仇呢。大约也是晓得这不是啥容易事,不惜把自家那么大个庄子都许诺了出来。 看到他被打坏了脑壳的傻儿子,又听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出这么庄飞来横祸,可怜的!我最受不得这些,弟兄们也个个气的『毛』发都直了……” “故事是好听,但也要长话短说,你这大半年在山东,总要挑重点的讲讲,旁的话在会后说也来的及!” 陈闵正说的兴起,堂中人也听得入神,张镝却不得不出言打断了他的精彩情节。中兴大会正开着呢,议程中还有很多正事,哪允许他这么说书一般讲。 “好,听总理的。那么,我说快点。”陈闵不好意思的笑笑,接着就言简意赅多了。 “后来咱老子带上兄弟们,出其不意就夺了即墨县城,把那达鲁花赤巫鲁思抽筋扒皮千刀万剐,又抓住那黄赖子也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替黄庄主报了仇,他执意要把庄园家产送与咱,咱没要。那县城占下了也不好守,就学总理在海州那样,鞑子大兵来之前就撤出了。而今咱弟兄们占了胶西的一片海路,就在那向过往大商船卖认旗,三百两一面,价格不变,这多半年也卖了一万银子有的。” 陈闵有些得意,既替天行道,又“做生意”赚钱,想必总理定会满意的吧。 但张镝的脸『色』却似乎很不好看:“这就说完了?” “说完了。” 莫不是前头说了那么长一个故事,后边寥寥两三句话结束,这虎头蛇尾的。更关键的是,陈闵在山东完全没有当初张镝所寄望的那样打出一番大局面来,竟仍旧做回了拦路强卖认旗的海盗路数,这当然让张镝很不高兴。 “呵呵,好嘛!”张镝没再多说什么,面上仍旧笑着,笑容里却总觉很有深意,让陈闵很是犯嘀咕。 陈闵退下,议程仍继续,接下来依次是海州姚大、东海瞿根,两人至少比陈闵报告的好些,说的还算有条理。 海州独立营保持了小刀会的组织结构,新发展了不少会众,也在海州民间多宣扬了鞑子的暴虐和忠胜军的仁德。连岛独立营则在盐户当中影响日益深广,鹰集山上的秘密据点更打造的固若金汤。两个独立营还加强了对海州一地官府的监控,施居文、钟艺等人可以保证被牢牢的控制为己所用。 接着轮到台员的李大安、吕宋的张鲁振,二人的业绩算是中规中矩,报告都是仿效总社的模子。台员城和太平城两地就像是小型化的自新城,其下属机构类似,连事务官也大部分是从总社抽调而去。重点工作也差不多就是安置移民、抓紧屯垦、编定牌甲、训练材勇之类的。流求、吕宋及附属诸岛作为中兴社的基本盘,受中枢的辐『射』影响比较大,各项政令容易通达,周边除了土着以外又没有其他强大的势力,很少受外部的影响,所以能按照相似轨迹平稳的发展。 最后汇报的是陈复,他不是以总理署“大密”的身份,而是以中兴社在婺州的分支领导人的身份作报告。当然他不会透『露』自己是个祖辈世代造反的邪教头子,而是把“圣公弥勒会”改头换面成了一个正义的秘密反元组织,自己则成了与大家一样纯粹坚定的抗元同仁。 与会之人除了张镝都不晓内情,当然没有怀疑,只是惊讶婺州怎么忽然冒出怎么大一股己方的力量,不过想想也正常,那毕竟是总理的老家嘛。 只有列席的四大罗汉、四大护法听得有点懵『逼』,本来参加这个什么大会就有点不知所以,现在听“圣公”说的,更加糊涂了。咱分明是造反造了一百年的邪教组织,如何变成救宋抗元、忠肝义胆的正义力量了。不过“圣公”的话必然有深意,谁敢指出什么不是来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七) 中兴大会开到第二天,总社八部门及岛外各根据地都做了报告,这些报告可不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总结,它完整的反映了中兴社的总貌,既体现了成就,也暴『露』了问题。其最大的作用就是让中兴社的这些上层主导者们能够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将眼光透过自己所属的一亩三分地,看见整个的中兴社,乃至于整个的中原。 中兴社的部长们、总管们、正军将领们,如今也算有头有脸。但原本或者只是落拓的小商人,或者是穷困的书生,或者是卑微的小吏,或者是粗蛮的军头,甚至是邪教、海盗或者囚徒。张镝以极大的魄力将他们统合在一起,人尽其才,而他们也发挥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 如今,中兴社的事业蓬勃发展,就如大鹏振翅将飞,再假以时日,更绝非现在的规模。这有主要有赖于中兴社先进的组织和完备的制度,也少不了自张镝而下一大批的人才。将来如果要继续壮大,人才的重要『性』只会越来越突出,而且应当是具有全局视野长远思想的治政人才。 不谋全局者不能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这就是张镝的全局观。虽然身处几个小小的岛屿,但绝不被小岛所限制,要跳出框框而去看天下。 张镝在大会的最后做了发言,其中也体现了这样的全局思想,发言主题是《敌我之辨——中原各阶层之分析》: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中兴社面临的首要问题。而今中原鞑虏肆虐,虽则有识之士奋起斗争但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今我中兴社同仁欲图驱逐鞑虏,恢复中原,就不可不分辨真正的敌友,不可不将中原各阶层的地位及其对于我中兴社事业可能的态度,作一个大概的分析。 中原各阶层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第一个阶层,就是攻入中原的蒙古人,也即是我们口中的鞑子、北虏,他们是侵略者、是破坏者、是屠杀者,与我中兴社就如水火绝难相容,也是我们当前最大的敌人。 第二个阶层是『色』目人,也可包括史、张、李等最早投顺蒙古的北地汉人大世族,他们是蒙古人的仆从,思想上被蒙古人同化,立场上也坚决的站在蒙古人一边,在破坏『性』与侵略『性』也仅次于他们的主子。于我中兴社而言,只能将之作为彻底的敌人而不可能化为朋友。 第三个阶层是各地的豪强大族,以及一步步投顺蒙古人的汉人官僚地主,这个阶层的人有可能摇摆不定,往往只是为了个人的身家『性』命而选择投靠的对象。它有正反两面,反面时作为蒙古人的走狗和帮凶,正面时也能转化为我所用。反面的例子如海州的“义民万户”严习,正面的如临安的范文虎,海州的施居文等人。 第四个阶层是广布城乡的中间派,一般都小有资产,日子比一般贫民要好过,他们对于当今的局面具有矛盾的态度。当局势稍稍平稳,容许他们暂且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哪怕生活有所下降,也慑于北虏势大,屈服于强权,这时候号召起来抗击蒙古人是肯定得不到他们的响应的,哪怕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也未必能坚定一心。但当他们感受到鞑虏凶暴、遭受压迫的痛苦时,就可能主动的需要斗争,很容易可以被动员而支持我中兴社驱逐鞑虏恢复中原的正义事业,比如陈闵在胶东遇见的黄家埠的黄庄主。 第五个阶层乃是最广大的老百姓,他们历来过着受压迫、受奴役的艰苦日子,不唯是鞑子来了以后不好过活,就算鞑子没来,也是举步维艰。故而容易受到鼓动,可能反抗一切当政的压迫者。其中的一些生活不安定者,在各地都有秘密的组织,如海州的“小刀会”,婺州的“圣公弥勒会”,都是他们互助与斗争的团体。这一批人很能勇敢奋斗,但有破坏『性』,如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重要的力量。但引导和运用这一批人,也是个困难和关键的问题……” 说到这,张镝往下看了一眼,堂下的陈复缩了缩脖子,面上有些囧。 “另外还有未被归入的一个阶层,同时又是不可忽略的,那便是大宋在福建新建立的朝廷及忠于它的百万士民。大宋三百年遗泽深厚,尤其读书之人依旧心向往之。其中不乏忠臣义士,是为抗击北虏的中坚之一,我中兴社也归于其下。然而如今大宋的新朝庭还是旧弊难改,内则权臣用事,结党营私;外则攻战无能,措置失当。凡此种种,迫得我们不得不脱离出来探索新路。所以,对于这股力量,我们一方面还要依靠它的号召力和大义名分,另一方面也要小心被它拖入泥潭而陷入两难,有时这样的所谓朋友反而比敌人更难对付。 综上所述,可知所有的蒙古鞑子、『色』目人和附属于他们一部分汉人官僚豪强,作为凶暴的侵略者及其帮凶走狗,是我们的敌人。 一切受鞑子压迫残害的老百姓,大宋新朝庭的忠臣义士们,都可作为我们最接近的朋友。 那动摇不定的中间阶层,慑于威势顺服了蒙古人的汉人官僚们,利用得不好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利用得好可能转化为我们的朋友——但我们要时常提防他们,不要让他们扰『乱』了我们的阵线……” 张镝所作的《中原各阶层之分析》算得上是中兴大会的压轴之戏,让与会之人实有醍醐灌顶之感。很多事大家道理都懂,但很少有人说的那么透彻。而今的一切问题都可归为敌我问题,中兴社的事业可不仅仅是打打杀杀,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乃至于把敌人化为朋友,让自己越来越强大,这才是真正的制胜之道。 在这个报告中,有心人还品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那就是张镝对于大宋的评价。全文直到最后才提到大宋朝廷,前面的都是各阶层与中兴社的关系,单独将大宋新朝庭摘出来列为一个阶层,讨论与其的关系,实质上就表明了中兴社超然独立的地位。 这其实体现了张镝对大宋朝廷态度的转变。最开始时,张镝是坚定的保国之人,心中长存士大夫们报君王、存社稷的理想,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张镝的心态也渐次变化,慢慢的有了探索一条救国新路的思想。或许又受了陈复等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如今已基本将中兴社与大宋朝廷划清了界限。在表面继续尊奉的同时,实际只将小朝廷当做了一个盟友的角『色』,而且这个盟友还是辩证看待,其中的忠臣义士是需要团结的朋友,某些“猪队友”则要敬而远之,是需要提防的对象。 第一百八十四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八) 张镝所作的《中原各阶层之分析》清楚的点明了中兴社当前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即敌我关系的问题。而今蒙古人势大,大宋朝廷破灭,中原的抗元斗争遇到了巨大的挫折。在此情形下,要取得斗争的胜利,就务必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 讲话中同时也强调了中兴社所能依赖的根本力量乃是受鞑子压迫的最广大的老百姓。 今后中兴社上下将以张镝的这次讲话为宗旨,这是思想『性』的问题,更是方向『性』的问题。总理署将讲话稿做了整理,下发到全体与会人员手上,而且要传达到各基层营、保,全面掀起学习“第一届中兴大会精神”和总理在大会上的重要指示。当然,总理对于敌我关系精辟论断的这篇《中原各阶层之分析》传到基层的版本是做了一定删改的。比如其中批评大宋朝廷的内容都被去掉了,改为扶宋灭元、光复华夏的号召之语,又用了更多的笔墨去论述中原老百姓的这个阶层,旗帜鲜明的提出依靠最广大老百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第一届中兴大会的召开及会上的总理讲话,标志着张镝在中兴社的领导地位完全确立,也标志着总理署的影响力能够辐『射』到中兴社的每一个角落。 按照预定的议程,本届中兴大会的会期是三天。前两天的都是侧重于工作的总结和思想理论的探讨,不过按照张镝的风格,当然不会只局限于务虚,更需要务实,所以第三天的议程就是组织全体与会者的实地调研活动。 调研地点位于自新城西南四十里的一处新建居民区,此地原为赛夏族人的传统领地,故称之为赛夏区。现住有十余个保的移民,共计一万两三千人,该区的第一保多为泉州等地迁来,是早先的招才科招募劳力的成果。这些劳力本来签的是固定期限合约,但来了之后基本都不不打算走了,还把家小全都迁来,入了固定户籍,因为中兴社有政策,固定户籍有田地分,就连无劳力的老人小孩都有基本的粮食保障。 塞夏区第一保的居民有五百多户,一千四百多人,大多就是从泉州来的劳力及其家属组成,甚至还有部分从昌国来的老移民。他们不仅仅在塞夏区排在头号,就整个流求范围来看也是资历最老的那一批。上岛最早,管理和组织自然也是最好的,又被称为模范第一保。参加中兴大会的众多大大小小的领导者调研参观的第一站就是这个模范第一保。 这是个典型的移民聚居点的样子,一个保也就是一个堡垒,保外建有保墙,朝西和朝北各有一个保门。保内房屋是工部统一设计并监督建造的,一个个小院子大小相同、排列整齐,房屋边有街巷、排水沟。全保的正中央有一个最大的四合院,叫做大公房,既是保长办公的所在,也是民众议事和材勇集合的场所。 “堡寨建筑设计看着很合理嘛,子华当记一功!” 还隔着一段路,张镝远远的看见这模范第一保,便觉果然名不虚传,至少整体建筑上就很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先表扬了工部部长康棣。 “康部长大才!”众人也都应和赞许,康棣则拱拱手表示谦让。 走近保门,却见整保上千人在保长的带领下齐刷刷的跪在道路两旁。张镝忙下了马,上前请民众们起身。 “朱部长,这事要记一下。咱中兴社不搞这一套繁文缛节,动不动下跪算怎么回事?”张镝回头又对礼部部长朱存铨强调了一下,要尽量减少这样的虚礼。中兴社有别于当今的任何一个政治团体或组织,那就是它全心全意为老百姓的宗旨。必须要融入老百姓当中,不能做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朱存铨掏出笔来,在舌头上『舔』『舔』,郑重的在纸上记下张镝的话:“总理训示——全心全意为老百姓不搞繁文缛节”。朱部长计划将总理的重要指示集结成册,编成语录,作为礼部办学教育的重要教材,不出意外的话,刚才这句话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总理,这是模范第一保的保长郑加官。”吏部部长叶承叫过来一个人,向张镝介绍,又悄声加了一句,“小名叫郑狗。” “哦,郑……郑加官,好名字。我记得你,是昌国人吧,当年自新城还是个小寨子你是第一任寨主嘛!如今是保长了,挺好的,继续努力!” 张镝拍拍郑狗(加官)的肩膀,鼓励道。郑狗则点头哈腰,有点受宠若惊:“总理还记得小人,真让小人心里感动,一定努力搞好生产建设,不辜负总理的栽培!” “很好,将来有计划在保以上设区一级,第一批区长就要从你们这些保长中选,好好干,争取加官!” “一定,一定,感谢总理信任!”郑狗心花怒放,能得到总理的钦点,看来升官在即啊。忙殷勤的在前引路,带着张镝一行人进保内继续参观。 “郑保长,保内材勇训练的如何?”张镝比较关心军事建设,先问材勇的情况。 郑狗对此心中有数,对答如流:“现有材勇三百四十八名,三日一『操』,训练不辍,且全都参加过南征吕宋和北上庆元两次行动。兵种上有刀牌八十名,枪矛八十名,弓弩一百二十名,火器……” 张镝频频点头,看来军事训练没有懈怠。 “不如召集起来练一阵看看?”兵部部长徐奎在一旁建议道。 “也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张镝笑着赞同。 正好走到大公房门口,郑狗听了两位领导建议不敢怠慢,急忙跑进院内,让值守的一名材勇马上敲钟,自己则点起一支信香『插』在案上。 随着一阵急促的钟声响,分散在保内各处的青壮材勇快速往大公房聚集。各自换好衣甲,拿好兵器,列队点数,三百四十八人一个不少,再看那信香,才燃了三分之一。 “报告总理,赛夏第一保应到材勇三百四十八人,实到三百四十八人,请指示!” 第一百八十五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九) “不到半柱香时间,三百多材勇就点集完毕,表现完全合格!”张镝不吝表扬,让众材勇都觉得脸上有光。 材勇能有这样的表现也是难得,对比正兵营也应该毫不逊『色』,不愧于模范第一保的称号。 当然了,这次集中能做到如此迅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迎接参观团的到来,赛夏第一保全体人员都没有出外劳动,很多材勇还都聚集在参观团的后面看热闹,听到敲钟自然能立刻到位。 当着一众参观首脑们的面,三百多材勇雄赳赳开到小校场,进行了真刀真枪的各兵种协作合练。演练的效果甚好,阵型齐整,攻守中规中矩,可见是训练勤谨,不曾懈怠。阵列中除了长兵短刃、强弓硬弩,还兼习火器,这是有别于本时代其他任何一支部队的,虽然用的都是正兵中淘汰下来的盏口铳乃至火竹筒,为节约火『药』也没有多用,不过施放时的阵阵巨响还是颇有声势。 “老姚、老瞿,你们觉得如何?”见姚大、瞿根两人还呆呆望着校场出神,张镝出言发问。 “果然精锐!” “对,真是强兵气象!”姚、瞿二人都是连声称赞。 “那么待回程时,让兵部派几个人同去,在东海的盐工弟兄和海州的小刀会弟兄中都可试用这一套三级兵制。”借此机会,张镝顺水推舟就把三级兵制安排到了东海和海州的根据地。姚大和瞿根当然没理由拒绝,“总理深谋远虑,卑职等谨遵钧命!” 看过校场会『操』已到了午时,总理署事先有过要求,今后各级事务官下访民情都不准铺张浪费,餐标要与当地民众饮食保持一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镝知道,好的作风必须从头抓起,若一开始放松了要求,以后再要扭转就困难了。吃饭问题看着事小,却很能反映实质的问题,既然要一切为了老百姓,就不能追求比普通老百姓吃的更好。 本次参观团的午餐也不搞特殊化,以粗粮为主,配以两菜一汤。不过郑狗有心,还是在工作餐中加了点料,从番部买来一些鹿脯,切片蒸熟了,每人一小碟,喷喷香、很下饭。流求鹿多,鹿脯是番人的重要货品之一,加入午餐倒也不算超标。 “郑保长,如今保内户口多少?垦田几何?都能吃饱吗?”张镝为切实了解民情,用饭时让郑狗同坐一桌。 郑狗有些拘谨,坐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小心的扒拉着饭菜,吃到一半果然被总理问到了,好在早有准备,立刻放下筷子回答道: “禀总理,我赛夏第一保见有居民五百零三户,共一千四百二十四口,已垦良田一万八千余亩。我保算是上岛最早的,粮食不仅自足,还能给贸易部回购一部分。保民家中都有余粮,人人能吃到今天这样的饭菜。又有总社的好政策,让鳏寡孤独无劳力者都有救济粮吃,所以现今人人温饱,并无饥馁,大伙儿都念叨着总理您的恩德嘞……” 郑狗的回答固然有歌功颂德的成分,不过大部分都是实情,张镝听了连连点头,接着问道:“与邻近番民关系如何,可有纠纷?” “额……这个,按照总理您的指示,要番汉一体,互助互爱,本保严格遵守与土着和平共处的规定,并无擅自开衅,也绝无侵夺番民财务,故而总体……总体是和睦的。” “哦,务要团结、和平,莫仗势欺人,莫倚强凌弱,谨记!”张镝看郑狗眼神飘忽,说话吞吞吐吐,晓得在开拓的过程中必然少不了争斗。赛夏人好勇斗狠,郑狗当年就是吃过他们苦头的。但现在时移世易,强弱倒转,赛夏部落没可能再欺负到强大的汉人群体头上来,反而要担心汉人会不会反过来欺负他们。 不过眼下中兴社极速扩张,正是控制流求全岛的关键时期,在此过程中接触到原住民的传统领地是在所难免的,势必就会形成碰撞。张镝希望这样的碰撞不要太过激烈,不要造成太多的流血。如果能用和平的方式实现番汉融合是最好的。流求很大,只要适当的改善水利条件和农业技术,完全容得下更多的人口。问题就是能否减少番人的敌意,使开发的过程能少一些阻力,最终实现融合。这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或者温和,或者激烈,甚至也免不了流血牺牲,这又是张镝需要长远考虑的了。 午后,调研继续,张镝提议到居民家中看看,了解一下老百姓们真实的生活情况。郑狗很主动的打算在前引路,但张镝却拒绝了他的“好意”,随机选了个位置,径直走进了一户普通民居。 这户主人姓林,名叫林生水,原来也是泉州招来的劳工,不久前刚把老婆孩子从泉州一并接来岛上。因今日有“大人物”来保内检查,为做好迎接,保长要求所有人都留在保内。早上林生水与婆娘也去保门外等候了,看了一场热闹就回来做饭吃。 六月天热,下午林生水正光着膀子在院里敲敲打打,他有一点简单的木工手艺,准备给家里做点家具。他婆娘牛氏则在屋檐下乘凉,给她八九岁的女娃捉虱子。 “大哥做木匠呢?” “唉,对。哎哟……总……总理!”听到有人招呼,林生水随口应答,但一抬头却发现一大群人正走进自家院子里来,不就是早上那帮“大人物”吗,领头的他看的真切,正是天一样大的总理他老人家! 林生水腿一软,下意识的就跪了下来,屋檐下的牛氏也马上反应过来,拉着女儿也就地跪了下来。 “不用跪拜,不用跪拜!在我中兴社,跪天跪地跪祖宗,多大的官都不用跪!”张镝又强调了一边,伸手就将林生水一把扶起。 林生水战战兢兢、惶恐万分,小民怕官,更何况是像总理这样大的官,在他看来就和流求的皇帝一样的,现在竟然亲自搀他起来,真是想都不敢想。 在老百姓面前,张镝一点架子也没有,为了消除林生水的紧张感,他和和气气的说道:“打搅了,我们就是随便看看,了解一下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第一百八十六章 指点江山第一届中兴大会(十) 林生水家与这保内大部分民居一样,都是按工部统一设计的规格建造,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一个小院,一家几口住着绰绰有余。 门首钉着一块木牌,上写赛夏第一保某甲某牌第几户,这是实行牌甲制的根据。 “各保民户的身份牌都做了吧?”张镝顺口就向户部部长刘石坚问了一句。 “牌甲制已全面实施完成,每人都做了身份牌。”刘石坚答道。 郑狗很识趣的把林生水夫『妇』的身份牌递了上来 张镝拿起一块,上刻着姓名、年貌、所在牌甲,还有担保人牌长、甲长的名字,林生水这一块在兵役状况上刻了一个“十”字,看来还是个材勇。 进了院内,张镝关切的问林生水一家衣食住行,林生水一一回答,连说日子好过,虽不富裕,至少也还安定,温饱无虞,要感谢中兴社、感谢总理。张镝听了欣慰,看来这保长郑狗治理的还不错。 林生水的婆娘见总理如此和蔼,也就放下了紧张的心情,邀请张镝进屋坐坐。 张镝平易近人,依言进内看看,方才坐下,忽觉得手腕上一阵刺痒,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只跳蚤,手一动又蹦走了。 一蹦蹦到了保长郑狗的袖子上,郑狗伸手没抓着。再一跳又跳到了医『药』部部长兰生的衣服上。中兴社的一众高官,因这么一只小小的跳蚤而引起了一点『骚』动。 林生水的婆娘刘氏倒是手快,拇指飞快的往兰生身上一按,又一捏,那顽皮的小虫子就被抓住了。并邀功似的对张镝道: “虼蚤嘛,褥子上多的是,俺这『摸』得熟了,一抓一个准。”说完将手指往嘴里一送,嘎嘣,就把那跳蚤咬爆了。 饶是兰生宠辱不惊的『性』子,这会子面上也有点挂不住。虽说在这年代,跳蚤、虱子之类的寄生虫几乎是没办法根除的,老百姓家里蹦哒个十只八只实属正常,但他是医『药』部部长,卫生这一块就归他管,当着这么多人面看总理被跳蚤咬了,等于是说他失职。 张镝看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头,轻咳一声对兰生道: “兰先生,我还记得你曾说过,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医『药』之道,在于防病,对吗?” 看出兰生的尴尬,顺便就引到正事上去,提起的正是兰生初上流求时提出的防病论。 “总理好记『性』,医者之道,确是此理。”兰生恭敬答道。 “虱、蚤虽小,也是病原,医『药』部是专门为此做过防疫的吧!” “是的,如今每保都有公共澡堂,要民众多洗浴保洁,还有防虫『药』剂也是免费分发的。” 医『药』部的防疫力度本来是不小的,只因新移民太多,大约一时也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 张镝了解这些情况,自然也不会吹『毛』求疵,转头见郑狗在侧,便道: “防疫和防病需要常抓不懈,郑保长你以为呢?” 郑狗刚刚见林家婆娘当众活吃跳蚤的表演,脸都绿了,心里郁闷,怕不是一个小跳蚤要让他当区长的前途都泡汤了吗。被总理点名,赶紧出来道:“是是……小人今日就组织全保检查,灭虫防病。额……这老林家的是从泉州刚来,那啥不懂……” 张镝轻轻摆手,止住郑狗的解释:“老百姓的健康无小事,注意清洁卫生,做好防疫是第一步。” 礼部部长朱存铨在旁边听到,立刻就拿小本本又记下一条总理语录:“总理训示曰,百姓健康无小事,卫生防疫是关键”。 在中兴社,张镝的话就像是圣旨,一只小小的跳蚤经此一遭就被提到了政治『性』的高度上。 参观团刚转身离开院子,郑狗马上就召来此处甲长、牌长,让二人赶紧按总理的指示去做好防虫防病的事,就从林生水这一家开始。 林生水正与婆娘吵着架。 “蠢婆娘,又懒又蠢,让你给娃把头发剪了,你也不剪,满头虱子!” “一个女娃娃,剪寸头你倒觉着好看?” “好看个屁,长满虱子就好看,让你去公共澡堂也不去,除虫『药』也不领。” “去公共澡堂光着屁股给人看。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一帮子老婆娘,丢人个甚!总理在咱家被跳蚤咬了就不丢人?还好总理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 “一口一个总理,总理再大,还管这些家务事呢……” “老林家的,这就是你说的不对了!”两夫妻正吵着,牌长林金贵、甲长周福禄进了门来。这林金贵还是林生水的本家叔公,说话是有分量的,林家夫妻俩听到声音立刻就住了嘴。 “我说老林家的,你就是体恤不到总理他老人家的苦心。你看,家里有跳蚤,咬的总还是你自家人多吧!被虫咬生了病,病的还是你自家人吧!不会病在总理身上,也不会痛在他身上,但总理为啥这么关心你家的虫子,还不是希望老百姓个个都健健康康不要生病吗?”甲长周福禄也也教育起两人来,说了一大串。 林金贵接口道:“对呀,总理日理万机,还要关心每个老百姓吃不吃的好、穿不穿的暖、会不会生病,咱可不能不识好歹啊!” 林生水的婆娘感动的抹眼泪,“总理可真是菩萨心呐,我们一定听他的话,先把家里收拾干净,做好清洁卫生!” “对嘛,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林金贵表扬道。作为牌长,他要从林生水家开始,再动员另外的几户,把全民卫生的事率先轰轰烈烈干起来。 …… 跳蚤的事只是个小『插』曲,参观团接下来又调研了几个点,了解更多的情况,比如基层的法律实施情况,刑部部长潘能法已从他的《劝善集录》中整理出了第一部判例法典《中兴律例》,并下发到了每个保内,在赛夏第一保,专指定了识字的人,每天傍晚收了工,就在大公堂读一篇《中兴律令》中的判例,当成故事讲。既宣传法律,也教化人心,还把礼部的教育职能结合了进去,值得推广。 另外,郑狗还带参观团去了一处工厂,这是保内向番人学到织造“达戈纹”的技术后,组织了几十名『妇』女集中纺布的一处工坊。织出的达戈纹质量毫不逊『色』番民之物,并通过贸易部向岛外销售,成了保内民众的一个重要出产。张镝看后啧啧赞赏,这个办法也很好,指示其余各保也可集思广益,多想想这样勤劳致富的法子。 从赛夏第一保出来,人人都有收获,像朱存铨的小本本已经记了几十条总理语录。其余各参观团成员也都深受启发,每个人考虑的或许有不同的侧重,但这赛夏第一保不愧是模范第一保,各条线各个面都能找到可圈可点之处,就算存在的问题也往往是典型『性』的,值得各地借鉴。 第一百八十七章 风云又起 福安府四面反攻(上) 第一届中兴大会顺利落下帷幕。这是整个中兴社在军政两条线上的一次全面梳理,『摸』清了底数,也明确了今后的方向。还提供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模板,把总社的三级兵制、牌甲制等根本制度推行到所有控制区内。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次大会让张镝在中兴社当中的领导地位更加稳固了,对于各地的掌控更加有力。 大会后,张镝即宣布了几项新的人事任命,一是从贸易部武装船队和总社正军中分出一部分,组建中兴水师,毕竟中兴社人少力弱,必须发挥水上优势,以海制陆才有抗衡元廷的可能。陈闵就不用回去了,就地留总社任水师主将,他是个粗人,适合为将,却不适合主政,让他在山东主掌大局还是勉强了一点,不如扬长避短,让他回来带水师,山东的一把手就让陆十千升任。另外又任命几位特派员,赴岛外各根据地协助军政,代表总社对各地进行正规化组织。 以周黑炭任山东特派员,向齐鲁要地扎下一颗钉子。临行前,张镝送周黑炭八个字,“扎根胶东、陆耕水战”。也即是在陆上动员老百姓、发展力量,又在水上进行武装斗争、与敌周旋。 海州、东海两地特派员分别以邢四、吴光二人担任,此二人在当年黄破嘴兄弟割据吕宋谋反之时冒死驾船逃出,将紧急军情送至流求,其坚韧不拔的意志和矢志不渝的忠诚给张镝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就是委以重任的时候了。 婺州是“圣公弥勒会”的地盘,如今陈复虽已向张镝输诚,但其手下组织庞杂,必须有人总领大局才是。陈复为了表示无二心,不会轻易离岛,只将四大罗汉、四大护法谴归,总社也派出一人,由刘十九任婺州特派员,前去统合这一股力量。陈复也已对“罗汉”、“护法”交代清楚,对总社特派员如奉“圣公”,不得有违。刘十九本来不过一个贫病船员,先任招才科科长,后升吏部副部长,也算风云际会。他『性』命是张镝所救,最大的优点是对张镝的忠诚,才华上却是稍有不足的。此次委任他为婺州特派员,未尝不是让他多经历练,增长能力以便再当重任的意思。 四位特派员名义上的职能是协助各地主官,实际上却有便宜行事之权,既像是钦差,又像是监军,至于职权的大小和做事的效果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六月下旬,各地参会者及四名特派员从鸡笼港启程,分别随船往各自地区而行。另外又有一船往福建福安府去,带着饶州刺史、建昌军副都总管张镝的贺表和奏疏,报告新朝自己正在招募义兵,决心保卫大宋的意思。 从某种程度上,本次大会其实标志着中兴社已经基本放弃了对大宋朝廷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军事上实质脱离了宋廷的节制,走出了独立自主抵抗暴元的第一步。过去的勤王之役早已让张镝吃了教训,听朝廷的指挥不会有好下场。护送两王下温州之后的经历也让他寒了心,让他明白朝中那帮只知争权夺利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如另起炉灶,探索一条新路。如今张镝以及胡隶、袁镛等人之所以还留着大宋授予的官称,奉大宋的名号,完全是为统一战线的考量,不想让抗元的力量再起分裂。 故而这一封奏疏仅仅是个口号,所谓保卫大宋其实是听宣不听调,张镝还给文天祥、陆秀夫私下去信,请他们在朝中进言,将赵孟传叛逃后已失去名分的忠胜军重建起来,至于重建后的忠胜军主将,毫无疑问就该归张镝了。 如今朝中陈宜中、张世杰用事,文、陆等人有职无权,不过至少还能说得上话。二人皆看中张镝之才,收信后当然极力举荐。 陈宜中不知张镝的真实实力,以为他只是招了千百个义兵,无足轻重,便懒得去深究,就算看不惯文天祥,也要给陆秀夫卖个顺水人情,就一口准了文、陆所请。重建忠胜军,任命张镝为都统制,统帅全军。 张镝要的当然不是区区官位,而是一个名正言顺进取中原的身份。有此身份,今后不论在哪里发展势力,都可以用大宋忠胜军的名号,以此名义护身,可以事半功倍又不引人注目。这是张镝一向来的韬晦风格,绝不过早暴『露』自己,闷身发大财总不会有错的。 …… 信使于半月后回程,顺利讨来了番号和官职,同时还传回来一个朝廷的命令,要张镝所部的忠胜军义兵配合收复两浙。 在婺州的特派员刘十九也发来情报,称大宋军队正分兵四出,攻打元军占据的州县,各路豪强也趁着元军主力北上后方空虚的机会纷纷并起接应宋军。如今福安府西、北两面,从江西至两浙的局势都有很大变化。 西面,有江西制置使赵溍收复邵武,江西招讨使吴浚进到广昌,设立司治,随即收复南丰、宜黄、宁都三县。 北面,有宋将翟国秀收复铅山,江东安抚使陈夲进到信州,江东招谕使傅卓进到衢州一带,各地民众群起响应,衢州、徽州、处州及台州等地都先后反正。 在婺州,则有永康人章堉、章曁两兄弟招募数千义兵,攻杀了留任本职的知州刘怡,收复州城。宋廷很快就任命章堉为婺州知州,章曁为衢州通判,以稳定浙中。 表面上看来,似乎形势大好,宋军进展顺利,光复两浙可期。但实际上却一如张镝当初预料的那样,分兵四出、后继乏力,等到元军积蓄完力量,从临安出兵,各个击破,那时大概就是宋人再一次溃不成军的时候了。 眼下张镝得信,有大宋朝廷要他协助收复两浙的命令,本来他大可以置之不理,但又有些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宋军惨败而自己却毫无作为,哪怕是必败之局,也要做点什么,至少这对自己也是一个机会。 第一百八十八章 风云又起 福安府四面反攻(下) 自五月初一日益王在福安府登基,已过去一月有余。期间,吴浚北取南丰、宜黄,南取宁都,翟国秀取秀山,傅卓进军信州,徽州、衢州、处州、台州等地就如当初望风归附元军那样,重又望风反正,婺州则被义民章堉、章曁率众光复。一时间宋军连连得手,并取得了民众的支持,小朝廷的前景似乎一片光明。 张镝的基本方略是助宋抗元,虽已脱离了朝廷的节制,却没打算作壁上观。这日福安府的诏令和刘十九的密信几乎同时到达,都在提醒张镝,或许应该做点什么。 张镝在地图前踌躇良久,很难决断。因为中兴社吸收三十万移民才过两月,诸事待举,实不宜大举兴兵。 “复公,朝廷来文,令我配合大军进取两浙,当如何处之?”张镝唤来陈复,想听听这个第一谋士的意见。 陈复狡黠一笑,知道朝廷所谓的朝廷来文其实只是个托词,张镝真正的问题是对宋军的反攻行动信心不足,对是否出兵心有疑虑。 “鞑子主力不在,兵马未集,宋军步步进兵,正是建功的时机,主公何妨一试!”陈复素来是个冒险主义者,哪怕知道成功率不大,也会压上一注,否则就不会长年执着于造反了。 “只是,虏酋伯颜虽已北上,留守的董文炳也非善类,临安尚有数万兵力,两淮、江东、江西也可随时入援,恐怕眼前的局面难以维持。”张镝考虑的还是宋军分兵四出力量分散的问题,收复了那么多州县,只恐守不了多久,这时掺和进去或许也改变不了大局。 “主公所虑甚是,但这次若不动,恐将来更没有机会了。” “目前夏粮未收,存粮仅够新移民安置之用。若要出兵,粮秣物资难以筹措,兵甲器械更不充足,正军又多被派往各保训练材勇,不便抽调。”张镝很清楚自己的状况,中兴社眼下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这次如要派兵,人少则无济于事,人多又派不出,这一仗似乎真不是时候。 “主公也无需派遣太多人马,只需水师数千,直攻定海、庆元,威胁钱塘,牵制元军一部。再令刘十九运动婺州人马北趋绍兴府,压迫临安。临安乃敌之必救,定然以主力保守,则我军可以牵制其大部兵马,为江西、两浙所光复地区争得时间。此所谓围魏救赵之策。” 中兴社在两浙的势力有些单薄,仅有昌国一处贸易中转站和潜伏于庆元四明书院的戴曾伯等人,另外就是婺州的“圣公弥勒会”组织。庆元的戴曾伯手上只有留在本地休养的百十名伤病员,并不能发挥太大的作用,反倒是婺州更有机会。 婺州素为浙中重镇,西臂新安、南肘括仓,控临安之腰脊,扼两浙之要冲。是浙江与闽、赣、皖各地之间的重要通道,实为兵家所必争。但问题是婺州并不沿海,对于依赖海上力量的中兴社而言比较不利。不过听陈复的口气似乎对其手下“圣公弥勒会”的邪教力量比较自信,乃至于能北进绍兴府压迫临安了。 目前张镝无力派太多兵马进入内陆参与宋军的反攻行动,那么陈复的这个计划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就让新成立的中兴水师走海路,“圣公弥勒会”走陆路,互相配合北上行动。只不过攻击绍兴府的意义似乎不大,还不如沿富春江直下钱塘更为合理。 张镝先腾挪调配了三百余条船,五千名士兵给水师主将陈闵,令其即日准备出击定海。又飞鸽传信令婺州特派员刘十九动员“圣公弥勒会”会众,组成义兵,进据兰江、富春江沿线。 …… 张镝也有失策的时候,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行动。 首先是低估了元军的留守实力。伯颜率数十万主力北上后,临安的董文炳还剩下五万兵力。两淮的阿术已然收降夏贵,击败李庭芝、姜才,腾出手来,收到临安告急,便派出两三万兵马南下。江西的元军主将蒙古元帅都带也以所部数万人东进支援。旬月间调动起十万兵马,与宋军相比,数量上已然相当,战力上更强出一筹。等元军的重拳蓄势完成,宋军的节节胜利很快就要到头了。 当陈闵的水师突至定海之时,一开始战斗顺利,元军的船队无法匹敌,败退回去,损失人船若干,中兴水师初战告捷,小有斩获。但元军吃了一点亏就学乖了,谨守港口不再出战,准备以逸待劳,待敌上岸。这支元军即董文炳手下,本是庆元水战中被击毙的哈喇斛所部,早就吃过水战的亏,自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陈闵精于水战,尤其熟悉庆元周边的水文,若元军敢出海肯定是不惧的,可元军偏偏不遂他的愿,留在陆上不下来了。 中兴水师只有五千人,一旦上了岸就会失去优势,奈何不了在定海据城坚守的元军,更没有机会拿下庆元威胁临安,只能退回昌国驻留。本想牵制元军主力的中兴水师实际上反而被敌人牵制了,董文炳只以数量相当的几千人防守浙东沿海,却将临安守军加两淮元军共七万主力一起往南压了上去。 陈闵也或者是张镝,又同时高估了婺州“圣公弥勒会”的势力。 特派员刘十九是总社下派的人,在本地无根无基,时日尚短也还来不及培植可靠的力量,随同的只有几十名总社调配给他的属兵。而实际主事的四大罗汉和四大护法虽得了圣公陈复的法旨,却未必切切实实的理解,往往对特派员是阳奉阴违的态度。 刘十九是个很认真的人,遵照张镝的飞鸽传书指示,在八婺之地奔走数日,虽然效果未必有预想的那么好,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圣公的令牌和信物在基层会众当中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几日间已经联结香堂十余处,鼓动会众上千人,以响应宋军收复失地为名,群起而动。本要按张镝的谋划顺着兰江、富春江直下钱塘,但在建德府就遇到了阻碍,被元军管军总管高兴击败,只能退回,占领了守兵薄弱的兰溪县。 第一百八十九章 建德之败 兰邑小城不堪守 所谓的乌合之众,就是乌泱泱一大帮蝼蚁一般的人,聚的快,散的更快。婺州特派员刘十九的手下,现在就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刘十九的身份,不仅仅是中兴社的特派员,同时还是圣公弥勒会的持节使者,带着陈复授予他的圣剑和令牌。在婺州,特派员的名头并不好用,圣使的名号却颇有号召力,数日间就鼓动起会众一两千人,按照张镝长驱直入、北向临安的指示,沿着婺江、兰江、富春江顺流而下。路上打的是大宋忠胜军的旗号,沿途又收拢大批散兵游勇、流民乞丐及闻讯而来的圣公弥勒会会众,最多时达到了五六千人。趁着各地豪杰配合宋军四处攻城略地的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先攻下了婺州西北的兰溪县,在那整顿兵马,两日后,婺州的使者就带来一份大宋朝廷颁发的空名诏书,将刘十九任命为兰溪知县。 当时的刘十九意气风发,继续携众鼓行向北,要去打下游的建德府。建德府据临安上游,衢、徽之要冲,当初方腊即是于该地起兵,迅速席卷江南。而今董文炳坐镇临安,也深知建德若不守,则临安必危,先添兵三千,让管军总管高兴加强防守,又紧急调派人马,令招讨使唆都率领南下。 刘十九的五六千乌合之众在坚城之下遇见了严阵以待的三千元兵,立时就碰了壁,还被高兴的兵马出城逆战,反杀了一阵,溃败三十里,人马逃散了大半,灰溜溜的撤回兰溪。 从规模上看,刘十九攻打建德只算得上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战斗,双方只用了数千人,都不是主力部队。但这场败仗却成为了此次宋军大举反攻战役的一个转折点,是一系列更大败仗的开始。就在刘十九逃回不久,在临安汇合了两淮援军的数万兵马就在唆都的带领下开进了建德府。从这一刻开始,攻守易势,元军即将溯江而上,对一月来轻敌冒进的宋军展开碾压式的惩罚。 唆都的策略是先拿下地理上居中的婺州城,那么挡在路上的兰溪就成了第一个要破除的对象。 兰溪只是个小城,城周不过两里,高仅一丈,且屡屡因水患毁坏,年久失修,仿佛轻轻一敲打就要塌了一样。 刘十九站在城头,忧心忡忡。这个不起眼的小城在短短几个月间已然变更了好几次的旗帜,从宋变元,又从元变宋。而今不到十天,莫不是又要变回去么? 日前有哨探来报,北面似有大股兵马出动的迹象,刘十九猜测定是建德府的元军要来反攻了。 看城内,一片萧索,本就不多的人口,听闻大战来临的消息,更是逃散一空,老弱全加起来也不过两三千人的样子。而手下原有的五六千松散军队,如果勉强算得上军队的话,经建德一败,剩不到两千,虽又经收拢补充,也就区区三千之数。且又人心不齐,兵甲不整。乘胜进取时还能统归到一面旗帜下,一旦遭了挫折,这样临时拼凑的队伍立刻就显示出它的劣根『性』来,无时无刻都有人逃离队伍,根本约束不住,原先来投的各香堂、各帮会也都各立山头,不听指挥,刘十九凭着打下兰溪县而树立起来的那么一点威望重又归于无影。至于军纪,那就更不用提了,圣公弥勒会的会众或许还有一点信仰的成分在内,其他地方来投的散兵游勇、小混混们则完全是投机的心态。打赢了最好,吃香的喝辣的,打不赢也不影响发财,手上有刀就有法子,就有话语权,过把瘾就死也无所谓,不如就豁出去赚个够。于是,敌人还没来,兰溪已然『乱』成一锅粥,兵痞们当街杀人,入室抢劫,无恶不作。 刘十九也不是没想过整顿军纪,可他一方面没有足够的威望,另一方面也缺少魄力,更没有一支可靠的力量供自己使用。手下仅有二三十名流求带来的属兵是真正与自己一条心的,其余人等都归属于各自护法、使者及罗汉、力士的手上。 “特派员,去婺州的信使回来了!”一名亲兵的报告将刘十九的思绪拉回现实。 “怎么样,章太守答应派援军吗?”刘十九唤来信使急切的询问,这信使正是派往婺州求援的。 “章太守请明府就地坚守,他已呈请朝廷谴大军前来!”婺州知州章堉本就是杀官起事夺的城,被小朝廷临时任命为一州之主,手头上也就几千义兵,还分了一部给他弟弟章曁去镇守衢州。实力上或许比刘十九强一些,对手下的掌握也更牢一些,但说到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哪里有多余的兵马去支援兰溪。 所谓的就地坚守等候朝廷援兵根本就是一句空话,就如今这个小朝廷的行事,想等它调配兵马来救自己,还不如寄希望于上千里外的流求来的靠谱。那么,只能靠自己了。守,还是走? “兰溪城池卑小,外无援兵,士无斗志,实难抵御强敌来袭啊!”虽说婺州的回复其实在预料之中,刘十九还是不免有些沮丧,守城的希望更加渺茫了,他已经没有再战一场的勇气。 客观的讲,刘十九的各方面能力都不过中人之资,过去也从未有过在如此险峻的形势下独当一面的经历。一向来习惯了听从命令、按部就班,却不善于独立进取。算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而非一个合格的开拓者。如今张镝远在流求,没法随时的耳提面命,指挥他做事,一遇难关,刘十九便觉得无所适从了。 北面的军情愈发紧急,远不是建德府的几千兵力,据报称竟有数万之众,刘十九也就彻底放弃了希望。 兰溪是肯定守不住了,是带兵去婺州投靠章堉,还是解散兵马潜伏下来再等待时机? 刘十九左思右想,感觉还是去婺州与章堉合兵比较妥当,便下令集合人马,当即准备出城向东行军。 第一百九十章 整兵不利 刘十九命陨石滩(上) 在兰溪耽搁的两日里,刘十九试图将手下兵马点集起来,趁着敌人未至,可以整建制的退出。这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由于起兵太过匆忙,刘十九还没来得及将队伍进行整编,基本上以“圣公弥勒会”的各自香堂为单位,由大小力士、使者及四大护法、四大罗汉为首领,拼凑而成一个松散的联盟。这个联盟缺少一个强有力的核心,刘十九只是名义上的首领,实则并不能掌握军权。三千人分为了好几十股力量,多的几百人,少的十几人,好不容易才凑在一起,谁也不服谁。如趁着战胜之威,或许还有进一步统合的可能,一旦失败就立刻有分崩离析的危险。尤其某些大香堂的使者、力士,仗着手上有人,已是没规没矩,往往连威望素着的几大护法、罗汉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将这初来乍到的圣公特使当回事。 “传我令去,各部严肃军纪,有横行不法者,一律严惩!”点集兵马之时,刘十九派人往各部严词申明纪律,勒令全军必须在限期内前来集合,有违背的必将当众惩治。自大败归来,部下军纪是越来越差了,撤兵前夕,务必要整肃一番,否则开出城去就说不定作鸟兽散了。 军情紧急,前方又来急报,建德府的元军已分兵攻下兰溪县西北五十里的寿昌县,前锋迫近县北,距离县城已不到半日路程。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军令已经下达,集合了兵马就可往东门开出,去往婺州与知州章堉的部队汇合。 三通鼓毕,前来汇聚的兵马还是稀稀拉拉,几乎还有半数未到,刘十九的脸『色』很不好,这些兵痞就是在当众打他的脸,不过法不责众,强龙难压地头蛇,一肚子气也只能先忍着。又加了三通鼓,原定辰时集合,足足晚了半个时辰,日上三竿才勉勉强强到的差不多了。各部点数慢慢吞吞,老虎都已经到脚后跟了还在浪费时间。 正要下令开拔,城内某个坊巷里又跑出两个兵痞,就从刘十九所站的将台前抄近路往队列里跑去,简直目中无人,当自己是来赶集的了。 “站住!什么人?”刘十九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 “禀将军,俺们要归队,嘿嘿!”这两人嬉皮笑脸,混不当一回事,站在那里也没站样,衣冠不整,还带着酒气。 “军容不整,约期不至,明犯军法,按军律,罪当如何!?”刘十九的手狠狠向下一挥,几名亲兵就将那两个兵痞押了上来。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拖下去砍了!” 听到真的要杀,两个兵痞顿时慌了,连声求救,一个喊得是“姐夫救命”,另一个喊得是“表哥救我”。 果然,队伍中有两人急匆匆的循声出列,对刘十九拱手齐声道:“圣使息怒,这二人是我赤松堂部下,因愚蠢无知犯了军法,我等必严加管束,还望圣使饶恕这一次!”开口的是圣公弥勒会在婺州的一个大香堂赤松堂的两名首领,一名是分堂使者程小眼,另一名则是黑巾力士蛤蟆张。那犯事的两人,一个是程小眼的小舅子,一个是蛤蟆张的表弟,看来是有所倚仗,才敢如此目无法纪。 “本将早有言在先,军法无情,休要多说!”刘十九黑下脸,这次是非要杀人明纪不可。 “且满且慢!有话好商量,我等率赤松堂三百义士追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圣使三思……”赤松堂人多势众,这话里名是求饶,其实是讨价还价。 刘十九怒不可遏,喝道:“将这两个阻挠军法之人一并拿下!” “圣使息怒,程使者和张力士都是军中干将,还望圣使准予他们将功折罪……”见刘十九要将两位首领一并惩罚,几个罗汉、护法都出来求情。 “特派员,程、张二人若杀,恐赤松堂几百人都要『乱』了,不如暂且记下。”刘十九身边亲兵也来陈说利害。 “明犯军纪者,立斩不赦!程小眼、蛤蟆张管教无方,一样有罪,重打二十军棍!”刘十九语气不容置疑,处置也还适当,没人有理由再为那几个倒霉鬼开脱。 杀二人,打二人,军中为之一肃,这些吊儿郎当的邪教分子和地痞流氓至少还是怕死的。兵痞们缩了脖子,冒着烈日也不敢再出多少怨言,开出东门的时候还算有一点队列的样子。 不过刘十九没注意到的是,正当他指挥队伍撤出兰溪县城时,刚挨了打的那两个头目却无比怨愤的在背地里诅咒他。 程小眼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的目光,怨毒的盯着刘十九的方向扫了一眼。蛤蟆张的麻子脸更显扭曲丑陋了,每一颗麻子都散发着恨意。赤松堂的会众们也有些蠢蠢欲动,他们多是亲戚邻里组成,差不多就是程、张两名首领的私属,这个时候抱团起来,暗地里就是不稳定因素。可见刘十九还是心慈手软了一点,难得用一次霹雳手段还没有做干净,留下了隐患。或者说,是他『性』格上的弱点,让他缺少了一点驭下的手段。 刘十九并不清楚手下人的算计,也没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还正庆幸自己终于赶在元军大部队攻打兰溪之前将三千兵马成功的撤出来了。 出城走了十几里,到了江岸边一处名为石滩的地方,探得元军并没有追来的迹象,略可放心。时间已到了正午,看士兵们歪七扭八,越走越懒散,一个个嚷着肚里无食,没力气走了。刘十九便令就地整队,埋锅造饭,吃过后再上路。 石滩一侧的婺江上,舳舻相接,有上千艘的民船停泊,基本是从兰溪城中出来避难的百姓,兰溪水路通达,百姓们遇到危险都自觉的乘船往水路躲避。 各民船一开始见到这里过兵,都紧张的纷纷解缆逃往江心逃跑,后来看这些士兵似乎没什么威胁,便又重新归拢过来停船。胆子大点的甚至小心翼翼的上岸来与士兵们做起了生意,经过稍稍的整肃,军纪好了一点,至少在此地还没有发生明抢百姓财物的事情。 刘十九趁着士兵们休整用饭的间隙往各部巡视,基本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还算满意。走到赤松堂的歇脚处,却见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中间有人在那鼓噪什么。 有人已经发现了刘十九往这边走,人群却没有散开的意思,中间的人似乎还胡言『乱』语的做起了法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整兵不利 刘十九命陨石滩(下) “呜哇呀呀摩尼摩尼轰……九天金丹入我手,弥勒真佛来显灵,新天新地新乾坤,真人乃是禾口王……呜哇呀呀摩尼摩尼轰”。 人群之中,正是程小眼、蛤蟆张之流在那装神弄鬼,程小眼念了一阵狗屁不通的口诀,竟两眼一翻,直挺挺翻倒了过去,口中却还在念念有词。 “哎呀,圣公显灵了,圣公显灵了!”一旁的蛤蟆张大声嚷嚷着配合表演。 刘十九见此荒唐一幕,上前喝道:“什么人,在此私自聚集,妖言『惑』众!” “呔,吾乃弥勒真身,圣公转世,众圣兵圣徒,快随我杀此阎罗妖也!”那躺在地上假装圣公附体的程小眼忽然一跃起身,指着刘十九吆喝。 “随圣公,杀妖孽了!”那黑巾力士蛤蟆张率先暴起,挺着一柄长剑就直刺过来。 刘十九身边只有几个随从,未能预料到这番突发变故,一时来不及反应。才抽出兵器,就已被赤松堂的大批会众团团围攻。 刘十九的技艺寻常,抵挡不住一身蛮力的蛤蟆张,加上对方人多,退无可退。 “快来人,来人,赤松堂谋反!”在一片混『乱』之中,刘十九的呼叫很快就被狂热的会众淹没,身边的护卫招架不住,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之中。 “特派员快走,快走!”最后一名护卫拼死挡住一群叛众,将刘十九奋力往外推。刘十九才一转身,忽然觉得后腰一阵剧痛,那蛤蟆张已经杀近,长剑从他右侧狠狠刺入,又从腹下透出,直接扎穿了身体…… “反贼敢尔!”刘十九口吐血沫,双眼圆瞪。 周围『乱』刀齐下,都向他砍来,身上渐渐失去知觉,也感不到痛,只是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死去,出师未捷身先死,心实不甘! 程小眼和蛤蟆张因为在点兵时被当众惩治,对刘十九恨入骨髓,经过密谋,伪称圣公显灵,借着赤松堂几百名亲信会众猝然发『乱』。刘十九不明真相,前去喝止,却正好着了程、张两人的道,自凑向刀口送人头去了。 刘十九被叛众残忍的『乱』刃分尸,接着蛤蟆张便一刀砍下其头颅,挂上长杆威示众人。 反了天了。 这次起兵的人马是以圣公弥勒会的会众为主,靠的就是圣公的号召力。而程小眼和蛤蟆张的行为等于将一切推到重来,连圣公都可以换,那么所谓的圣公特使又算的了什么?反过来就能打为邪魔外道,一下就从根子上抹杀了刘十九的权威。 赤松堂有徒众三四百人,在整支队伍中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香堂,圣公弥勒会中少有人能够制约。加之程小眼和蛤蟆张早有预谋,目的十分明确,先杀了刘十九,而后一鼓作气冲入大帐,擒拿各罗汉、护法。 叛『乱』进展十分顺利,几位会中元老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硬的骨头,在刀枪勒『逼』之下都服了软,率先拥戴程小眼为新圣公。 只有左护法汪初晧站出来厉声斥责程小眼等人的悖逆妄为,结果惨遭叛众砍杀,其手下也无一幸存。 程小眼阴险,蛤蟆张狠辣,两人结合,迅速的控制了上层的一众元老,又趁着各部群龙无首之际,对全军展开了残酷的清洗,原先与刘十九、汪初晧等人稍稍走的近一点的人马都被诬为妖孽,攻而杀之。 不同于刘十九有名无实的领导地位,程小眼和蛤蟆张既有听命于己的嫡系人马,又有诛杀异己的狠厉手段,一时间杀得人头滚滚,义军之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程、张二人则借着杀人立威,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程小眼还胡诌一个“真人禾口王”的谶言,禾口王加起来就是一个程字,与当年陈胜吴广起事时问卜念鬼、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等办法如出一辙,就是为了制造舆论,鼓动人心,树立威信,让会众相信他程小眼才是弥勒真人,是圣公转世,确立其领导的权威『性』、合理『性』。这一步他们也做到了,低层会众没有谁见过所谓的圣公真身,很容易就信了他们的鬼话,或者不信也没办法,只能被被裹挟进去。 “圣公,前护法林上转和红巾力士牟大牛跑了!”一名亲信急急忙忙跑来禀告,给志得意满的程小眼等人泼了一盆冷水。 林上转和牟大牛是追随陈复上流求的人,是其心腹与死忠,和刘十九等人的关系也还不坏,这次血腥镇压过程中虽侥幸未曾波及,但继续待下去肯定有『性』命之忧,即便不敢像汪初晧那样站出来斥责叛逆,但至少还可以选择逃命,此时有机会再不逃,说不准啥时候刀架在脖子上了。 “这两个妖人,速速捉拿,如有阻挡,格杀勿论!”程小眼听闻林、牟两人逃跑,登时大怒,下令逮拿。牟大牛只是个红巾力士,逃了也就罢了,但林上转乃是前护法,在圣公弥勒会中地位仅次于陈复,号召力很强,必须抓回来才行,否则程小眼这个假圣公的位置就坐不稳。 “圣公有令,捉拿妖人林上转、牟大牛,就地斩杀!窝藏、包庇者与之同罪!” 这一支由邪教会众组成的队伍本就军纪败坏,没了刘十九的约束后更加肆意妄为,“捕杀妖人”这一句话成为了他们滥杀无辜的借口和护身符。他们不光截杀溜号的会众,也滥杀沿路的商民。 『乱』兵们还编了歌:“追随圣公杀妖孽,及时行乐得快活。” 发展到后来,抓不抓妖人已经没那么重要,纯粹变成了杀人取乐、劫掠民财的一个借口。屠刀之下,老弱『妇』女无一免得,既杀其人,又纵火焚其屋,婺江、兰江之间千百民家几成灰烬。漂尸如木秭被江而下,飘红惨碧,两岸十余里,焚毁迨尽,靡有孑遗。『乱』兵拦江杀戮,在江中避难的千余艘民船尽皆罹难。 这场惨剧中,程小眼纵容『乱』兵滥杀沿岸民众,烧杀抢掠停泊在婺江上的千艘商船,刀伤水溺,商民死难者足有数千人,罪恶累累,罄竹难书。自古以来,婺州之地兵与民讐,未有如此之甚者。 后人有文专记此难而哀悼曰: “溪中船筏拥拥而来, 岸上人民纷纷而窜, 喊声大举,如同地裂山崩, 号令喧腾,直是魂飞魄散。 婺江口一路继火, 石头滩两岸杀人, 箱内金珠顷刻都归敌手, 船中老幼一时并落江心, 申雪无门,呼天谁诉, 未死于虏,先死于兵……” 大肆杀戮平民过后,程小眼、蛤蟆张之流不敢再回婺州,却也不愿转投元军,两千余人窜入婺州北部的金华山占山为王去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急转直下 董文炳六路南伐 如今在残宋的手里,实际可掌握的土地也就一个福建路加浙东路的一部分,都属于东南丘陵地带,这一片区域的西边有武夷山脉,是福建和江西河流的总分水岭。浙东路的西南部和福建西北部,则有仙霞岭,向北蔓延成会稽山和四明山。从福建的建宁府向北越过仙霞岭至浙东,有仙霞关的险隘,向西越过武夷山至江西,又有杉关的险隘。有人说:仙霞关的途径迂回而险峻,比较难以攻占,杉关的道路则正道而显『露』,攻占更易。福建有仙霞关、杉关,正如关中有潼关、蒲津,四川有剑阁、瞿塘一样,一旦失守,福建便保不住了。 福建位于偏僻海边的一个角落,地形狭窄,用它去争夺天下,军队和粮食都不足以供应。要固守这个角落,则它的山脉和河川的险阻也不足以凭藉。它距离中国历代以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人口稠密的心脏部份太过遥远,而且又有武夷山、仙霞岭等的阻隔,交通非常不便。所以它在中国的政治动『荡』中从未曾发生过决定『性』的作用。它既非理想的退守地带,也不是长期可以割据的区域,它唯一能利用的奇道便是大海,但是在历史上还没有人成功的运用过。 为打破这样的地理局限,福安府的小朝廷于景炎元年的六七月之间,发起了第一次虚张声势的反攻行动,短期内似乎收复了大片的失土,但基本没有对元军的有生力量造成多少实质『性』的损失,而宋军却已经后继乏力。于是,攻守之势很快就倒转了过来。 元军反攻初始便势如破竹。在兰溪,由于义兵自『乱』,主将刘十九授首,从建德府出来的元军偏师不费一兵一卒便轻而易举的拿下了兰溪县。而后唆都与高兴分兵,一个南取衢州,一个东击婺州,各地驻守的宋军毫无招架之力。从建德府开始,两浙的北部、西部、中部徽、衢、婺等州依次沦陷。 与此同时,元廷从各地调集的兵马基本就位。在充分认清宋军脆弱本质的情况下,坐镇临安的董文炳大胆采取了分进合击之策,发起六路大军,从浙北、江西、湖广、及东部沿海几个方向张开大网,决定一鼓作气将福安府的残宋势力彻底绞杀。 与福安府不自量力的四面出击不同,元廷的六路大军皆是实力强劲。 哪六路大军? 第一路,由临安行省左丞董文炳(伯颜北上后,于是年六月九日设立临安行省,由原参政董文炳任行省左丞,总领其事),亲自统帅从陆上攻击浙东、福建各沿海州县。 第二路,由临安行省参政阿剌罕率领沿海招讨使王世强、蒙古汉军万户恩里哥所部舟师,从海上攻击浙东、福建沿海州县。 第三路,由招讨使唆都,率领所部军队,从婺州乘胜向处州进攻。 第四路,由四万户总管奥鲁赤和招讨使也的『迷』失率领所属军队,从江西向福建进攻,计划与浙东路南下的元军在福安府会师。 第五路,由江西都元帅兼参政塔出,右副都元帅兼参政吕师夔和左副都元帅张荣宝统领所部军队,从江西向广东进攻。 第六路,由驻潭州的湖广行省参政阿里海牙,统率所部军队,从湖南向广西方向进攻。 当元军六路大军以雷霆之势向福安府大举压来之时,残宋小朝廷又在干什么呢?还能如何,一如既往的争权夺利而已。 先是文天祥被陈宜中、张世杰排挤,辞任右丞相和同知枢密的官职,只保留一个同都督的虚名,被打发到南剑州建节,自己招兵、自己筹粮,一力抗元。 接着是国舅杨亮节,凭着护送两宫和扶立新君的功劳而居中用事,只因几句中肯的劝谏之语,就将将宗室股肱,忠孝两全的秀王赵与檡排挤出京,贬往瑞安府镇守。赵与檡乃是赵家人当中能力较为突出之人,又是当朝近枝,早在江心屿建立天下兵马都元帅府时就带兵来从,威望甚高,却也免不了被人挤出中枢。至此,小朝廷的权力更加被陈、张、杨三人牢牢的把持。 此三人结党营私,全凭个人好恶,以私念废公,往往幸近者得美官,忠直而有才能者都不得进用。 面对元军六路大军,陈宜中、张世杰等人当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惟有打算再次南窜而已。期间,张世杰也曾做过一点努力,谴水师从海路北上,两次试图攻打定海,但底气不足,为保存实力也未真的压上太多兵马。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两次都无功而返,迅速就被元军沿海招讨使王世强击败。 当时,原被张镝派出攻打浙东的中兴水师还停留昌国,陈闵没错过朝廷水师北进的好机会。以大宋忠胜军的名义,全师出动去配合进攻定海,不料热脸贴了冷屁股,当陈闵率部卖力的助攻之时,朝廷的水师却毫无战心,足足有上千艘战船的大军,在进攻定海港口时才损失三四条船就匆匆鸣金收兵了,因为张世杰给他的部下将领有令,以保全实力为先,不准硬拼。 而且张部水师见陈闵的炮船犀利,竟起了吞并之心,以枢密副使、大都督张世杰的官位相压,欲威『逼』利诱陈闵南下福安府受其节制。东海龙王陈闵当然不可能被这样轻易胁迫,凭中兴水师的实力也不用怕张世杰的舰队,不过张镝对陈闵事先有过交代,要配合大宋朝廷反攻两浙,轻易不能撕破脸。 陈闵不想与宋军纠缠,又眼见得进取无望,在昌国待的无趣,便率水师回了鸡笼港,如实向张镝禀报。 张镝这一次会同宋军收复两浙的计划已经宣告失败,这次行动的时机上或许没有太大问题,借着元军主力北上的机会确实可以从中取事,但采取的行动方式其实是行不通的,主要是对宋军的反攻寄以了太大的希望。一方面为配合宋军而过早的暴『露』了婺州的地下力量,另一方面又乐观的估计了张世杰的决心和实力。 陈闵回来后,张镝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他尚未收到婺州方面的消息。还给刘十九去信,改令其设法转入地下,保存有生力量,蛰伏等待时机,但他的信再也得不到回复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逃出生天 林牟避祸赤牛山 婺州原本可以算是中兴社的一个天然基地,不仅因为那是张镝的故乡,更因为那里有陈复耕耘多年的圣公弥勒会组织,有深厚的民众基础,周边水陆通达、山脉绵延,也有利于游击活动。当初张镝委任刘十九为特派员,原本设想不费一兵一卒而掌握这一两浙枢纽之地,深耕厚植、培育力量,就如一枚楔子,巧妙而又坚定的钉入元廷控制区之间,只待时机合适就能一举翻动两浙局势。 只可惜,蚁『穴』溃堤,作为中兴社特派员兼圣公特使,刘十九的死引起连锁反应,他所率领的数千义军看似强大,却被程小眼、蛤蟆张等一群中低级头目毫不费力的抢班夺权。这固然是圣公弥勒会这样的邪教群体先天的劣根『性』决定的,当然也有刘十九自身实力不足、组织失当的原因。而张镝对婺州局势则过于乐观的做了错误估计,低估了元廷的强烈反扑,又高估了圣公弥勒会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一步踏错、满盘皆输,转眼之间婺州的力量冰消瓦解,音讯全无,远在流求的张镝连只言片字的情报也无从获知。 程小眼、蛤蟆张的叛『乱』事起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二人又以圣公附体的名义妖言『惑』众,那些义军中的底层士卒多是圣公弥勒会的教众,很容易就受其蛊『惑』,或许有些人看出猫腻,也往往慑于赤松堂的势力而保持缄默、随波逐流而已。即便是护法、罗汉之类的高级首领,也被程、张二人的狠辣杀伐威吓而俯首帖耳、敢怒不敢言。 敢于站出来直言斥责叛贼的只有左护法汪初皓一人,人少力薄,当然无济于事,只是无谓的牺牲,徒死而已。相对来说,前护法林上转、红巾力士牟大牛等人更理智一些,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但躲得起,离开是非之地再做计较。 程小眼、蛤蟆张一伙不会放任这么几个高级头目的逃离,尤其是在圣公弥勒会中地位崇高的林上转,若是逃出去串联会众,对于打着圣公名号的程、张等人是个极大的威胁。 所以程小眼急下“法旨”,必欲诛杀林、牟,以绝后患。但在此『乱』局之中,人心不齐,大部分被裹挟的喽啰们没有太大的兴趣追击逃人,三五成群的只顾着沿路抢劫过往商民的财物。赤松堂的数百叛『乱』死党或许会更加听命,但伪圣公程小眼还要依赖他们巩固自己刚刚确立起来的权威,不可能把这些死忠全都散出去。 另一方面,林上转、牟大牛毕竟是会中高层,手上功夫不容小觑,尤其是牟大牛这种靠着一身勇力闯江湖的角『色』,寻常三五人近不了身。 逃的人是拼尽全力,因为被抓到就是死。追的人却是敷衍,谁都不会那么傻,卖命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跑了一阵,离石滩远了,追兵渐息,总算有惊无险。不过此时除了林、牟两人,一路上追随掩护他们的亲信随从却大多没有跟上,或死伤或逃散了,只剩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跟班一路相随。三人到了某处停下休息,逃跑时原本未注意方位,此时仔细分辨才发现是一直往南逃的。这倒歪打正着,眼看距离牟大牛的老巢赤牛山不过五十里路。四下观察,再无半个追兵,确定安全了,真是绝处逢生之喜,于是抖擞精神,便继续往南,向赤牛山去。 三人都身强体健,摆脱了追兵后,轻巧前行。那小跟班才十五六岁,不知道哪里人,无父无母,流寓婺州,受了圣公弥勒会的鼓动参加队伍,一直追随林上转一系,过去名不经传,贵为前护法的林上转当然不怎么认识他,甚至红巾力士牟大牛这个级别的头目平常里也高高在上,不会拿正眼瞧他。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总有一腔热血,更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可以是最廉价最好用的炮灰,但若引导的好,也能成长为最忠诚优秀的战士。 不可否认,过去无论是林上转还是牟大牛,都只会把这样半大不小的跟班们当做一枚枚炮灰棋子,当做一个个无足轻重的数字。直到现在一起逃出生天,一同进退,他们才终于把这么个年轻的不成样子的小家伙当成了战士,当成了自己同一战线的兄弟。 “你是叫四十……四十九?”林上转发现自己竟然记得这个小家伙的名字,其实是绰号,但这已是很难得。过去自己身边有几百个这样的小跟班,想要记住其中某一个确实不太容易。他有点微微庆幸,一个无意间记住的名字,哪怕只是个绰号,却让他避免了某种尴尬,是那种作为高不可攀的长者和领袖,想要对后进小辈表示亲近而无从说起的那种尴尬。 从小跟班脸上受宠若惊的表情可以看出,林上转引出的这个话头效果不错,确实拉进了彼此的距离。 名为“四十九”的这位小跟班激动又欣喜的点头答应:“小人朱四九拜见前护法!” 这小跟班本来的名姓叫做朱四九,大概是四月初九生的,又或者是排行四九,大概这几个意思,乡里人名贱,生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大,随便安个数字敷衍过去,勉强不饿死已是万幸,谁还有兴致去想个好听又有意思的名字,那是吃饱了没事干的老爷们干的。这些年,由于连续水旱灾害,朱四九家中破产失地,父母也都在贫病中死了。“四十九”是个绰号,因为他名字唤作四九,更因为某一次在行伍中与人争夺口粮,狠狠打了一架,让他出了名。当时朱四九的小队里有个叫曹八的老会众,担任了他们的小队长,此人甚是强横,小队里十几个人都怕他,敬他一声“八哥”。队伍里有时军粮紧张,吃饭都要抢的,那曹八也经常不够吃,不过他只要往队中看一眼,看到了谁,那人就得恭敬叫一声“八哥”,乖乖的把口粮交出来,否则就是一顿好打,有得你受了。朱四九入队迟,不懂规矩,或者是因为一股楞劲,当曹八按惯例要拿他的口粮时,竟被这小子拦着不给,还反问一句“凭啥给你!?” 旁边有好心的替他解围:“这是咱们队正,八爷,一顿就要吃八人份,这是规矩!” 朱四九随口一答:“那俺叫四九,难不成要吃四十九人份吗!?” “嘿,口气太大,这小崽子还真不怕死。”周围人哭笑不得,都觉得这小家伙要遭殃,避到一边准备看他挨打。 那曹八横行惯了,岂能被一个半大小子触了威风,二话不说拳头就招呼上了。只要挨上一拳,朱四九这小身板估计就够呛。不过这小子看着单薄,却灵活异常,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一下就窜出去百十步,等曹八追到,他早已经猫在拐角处等着了。 曹八一身怒气,只想着抓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狠狠捶一顿出气,气冲冲的追了一段,刚到拐角,忽然右腿膝窝下一阵剧痛,被一条大棒子狠狠扫了一下,膝盖一弯,人就狠狠摔了出去。 朱四九见一击得手,乘机再来几下,正好砸在了曹八的胫骨上,这地方最吃痛,砸了两下就跟断了似的使不上力。好不容易起来,却成了一只独角鸡,空有一身蛮力也用不上手,最后被朱四九折腾的精疲力尽,很是挨了几棍子。 军中斗殴是不允许的,朱四九和曹八都因此事被罚,好在是乌合之众,军纪并不严明,略施薄惩而已。曹八是个『色』厉胆薄的,一条腿瘸了好一阵子,不敢再惹事,至此威风扫地。而朱四九人小口气大,号称要吃四十九人份的口粮,还爆锤了自己的小队长,小小的出了一回名。 林上转管理营务时处置过这件斗殴小事,也是因为此事,对这么个小喽啰留下了印象,记『性』不错,临时竟还能叫出朱四九的名字。 这朱四九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看起来并不显得多么健壮,但跑起路来才发现这小家伙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五十里山路如履平地,甚至比惯在此地做没本钱营生的牟大牛还要矫健一些。确实敏捷,所以才能在石滩的变『乱』中紧随至此…… 之后的几个时辰再无追兵,累了半日,总算上了赤牛山。那牟大牛的老父老母没料到大儿子忽然回来,实是意外惊喜。 当时牟大牛与张镝、陈闵保护两王逃命,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安顿家里。出门两月,家中已快断炊,牟老汉靠瓮中存的两升陈米,每日只煮一点稀粥,三个人勉强过活。两个老的倒能还熬着。那牟二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实在耐不得饿,到处掏鸟窝、逮地鼠,乃至于抓蚂蚱烤了吃,总归是没法囫囵填饱了那可怜的肚子。 这下好,兄长终于回来,可算不用饿肚子了,牟二牛是由衷高兴,为那咕咕『乱』叫的肠胃感到高兴。 牟老汉也安心了,大儿子回来就有了主心骨,终于不用扣扣搜搜的了。去把那半瓮陈米都取了出来,烧水煮饭,让众人先吃了。 牟大牛一家团聚,天伦之乐,至为难得。林上转与朱四九刚从那凶险境地中逃出,这下也才真的放松了心情,所以早早歇息,恢复精神,待明日再定行止。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溅观门 乱世岂有安乐窝 赤牛山,赤牛观。 夜『色』笼罩荒山,众人都睡了。 牟老汉年纪大了,睡的不安生,总有起夜的习惯。 看头顶,月上中天,已是子夜时分,四下最安静的时候。牟老汉在茅厕里站了半晌,才淅淅沥沥『尿』出来一小泡。那老物件像一条疲软的破布条,『尿』『液』也失去了力道,淋淋漓漓都浇在了脚上。 “老了,不中用了!”牟老汉叹口气,慢慢往回走。 忽然,从身侧窜过来一个影子,牟老汉用他昏花的老眼勉强判断出是一个人,但来不及看清,只觉刀光一闪,脖颈子一凉,喊也喊不出,便一头仆倒在地。 “老头子,老头子,脚下当心点儿……”屋内的婆娘听到动静,还以为牟老汉在门口滑倒了,喊了两声却没人应。她不放心,窸窸窣窣披上衣服,『摸』到了床头的油灯。 猛然间,她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紧接着一柄尖锐的短刀扎进了胸口。这可怜的老『妇』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恐与剧痛让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无力挣扎,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手边的灯台倒了下来…… “哐当!!!” 这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刺耳。 牟大牛腾的惊坐起来,他久在江湖,练就了一双好耳朵,本来早就该听到院内的动静,只是白天逃亡疲惫,到家中又放松了戒备,以至于睡得太沉了,直到油灯落地的脆响才将他从梦中猝然惊醒。 侧耳细听,院中脚步丛杂,至少有七八个人。 牟大牛悄悄起身,顺手『操』起床边的哨棒。这哨棒是他吃饭的活计,坐卧不离身的。棒两头包铁,沉重异常,棒身也不知是什么木材,十分坚固,敲击起来有金属之声。因常年握持,整条哨棒已被使用的乌黑油亮,甚是趁手。 从门缝往外看,月『色』下影影绰绰,一群人蹑手蹑脚的四处搜索。 这院落本就是一个道观,中间是个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牟老汉夫妻两口住东边第一间,牟大牛和牟二牛兄弟俩住东边第二间,林上转与朱四九则一起住西边第一间厢房。 院中这群人是从东侧围墙翻进来的,正好撞见起夜的牟老汉,杀完人后正往第二间厢房『摸』。 当先一人提着刀,已经『摸』到了门边,刚好被门内的牟大牛瞧个真切。他爆喝一声,飞起一脚,将门扇踢个粉碎。 门外那刀手显然是吓了一跳,忙『乱』中向后倒退两步,躲避飞出的门板。 牟大牛早已哨棒在手,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一棒子砸下去,正正敲中对方脑门,顿时头骨碎裂,便如开了瓤的西瓜,红白之物流了一地。 其余刀手听到声音,也都聚了过来,很快将牟大牛围在当中。 环视一圈,敌人共有七个,加上刚打死的一个,便是八人。 牟大牛往墙角稍退几步,护住后路,一人独面七个刀手却丝毫不怵,一条哨棒虎虎生威,不『露』半点破绽。 正打的热闹时,西厢房咯吱一声打开,蹭蹭跃出两人,正是林上转与朱四九,一起发一声喊冲过来支援。 七名刀手步伐一『乱』,随即分出三人去对战林、朱二人。牟大牛瞅个空挡,一棒横扫过去,右侧一名刀手应声而倒,腰椎咔嚓断裂,不死也瘫了。 七人围攻一人,本来是略占上风,只要车轮战下去,等牟大牛体力不支便有机可乘。但瞬间一敌七变成了一敌三,战力立刻反转。一方是越战越勇,一方是心胆俱丧,胜负已经分明。剩下的刀手们招架越来越吃力,为首一人呼哨了一声,众刀手转身就逃。 “休走!” 林上转与朱四九赶上前,将跑在最后的一人挥刀拦下,一左一右几刀下去,将其砍翻在地,其余刀手四散奔逃,却追不上了。 顷刻间,八名刀手折损三人,落荒而逃,林、牟等人毫发无伤。 没来得及庆幸,却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是牟大牛的弟弟牟二牛在哭,这孩子被打斗声吵醒,出门先发现了父亲牟老汉的尸体。 众人刚刚只顾厮杀,竟没发现牟老汉倒在房前已经断气多时了。 牟大牛悲从中来,一句“爹啊”才喊出口,另一边的牟二牛又循着血迹找到了母亲的尸体。一个哭爹,一个喊娘,好不凄惨。 朱四九见此情景,想起了自己早死的父母,同病相怜,也抹起眼泪,林上转则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检查三个刀手,其中一人断了腰,还有气,众人七手八脚架起来一番『逼』问,只问出“赤松堂”三个字。 其实不问也知,除了赤松堂的那帮叛贼,谁会在这个时候急着来要他们的『性』命? 牟大牛悲怒交加,紧握哨棒的手上青筋暴突,如一头嘶吼的野兽,当即就要杀回婺州去找程小眼和蛤蟆张报这血仇。林上转和朱四九死命将他拉住了,一边劝他不要去送死,牟二牛则在一旁只是哭。 渐渐怒气泄了,牟大牛看看弟弟,又觉得可怜,自己就算与仇家同归于尽,留下幼弟无人照料,他又如何在这险恶世道里生存呢。嚎了几嗓子,最后也就想通了,暂忍一时,待将来找到机会,再将仇人碎尸万段。 林上转想的远一些,劝慰两兄弟止住悲伤,现在行迹已『露』,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找个地方安身。 四人一起将两老的尸首收敛了,用两张竹席裹了,到观外找了一处地方草草掩埋。牟大牛在父母的新坟前重重磕了几个头,立下誓言,将来必要取仇人心肝来祭奠。 林上转等人也取来香烛祭奠一番,祭奠完,并不停留,一行四人便往山下去了。附近二十里就是畲人的大寨,牟大牛过去在畲寨中人缘甚好,决定去暂避一时。过些时日,等联络上中兴社,早晚可发大兵来剿灭了程、张这帮叛逆。 话说那天程小眼和蛤蟆张杀死刘十九发动叛『乱』,林上转等人本已经成功逃离,如何又会被半夜突袭呢? 原来刘十九手上除了有陈复给他的圣剑和令牌,还有一份重要材料,乃是所谓的《圣教登闻录》,上头有圣公弥勒会分坛使者和黑巾力士以上的所有头目名籍与联络点,过去陈复就是靠它指挥各处香堂会众。刘十九之所以能够短时间拉起几千人,也很大程度上借助于这本名录。 当程小眼叛『乱』起事,这本名录与圣剑、令牌一起,自然也就落到了他的手里。成为他伪冒圣公之名,诛锄异己的有力工具。 红巾力士牟大牛活动地点也被记在《圣教登闻录》上,程小眼不笨,结合林、牟逃脱的方向,按图索骥就锁定了赤牛山上的赤牛观,并派出八个自认为精强的手下前去追杀。只不过程小眼这伪圣公毕竟是刚搭的草台班子,还欠火候。派出的八个刀手武艺稀松,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老『妇』倒还可,遇见牟大牛、林上转这样的老江湖马上就吃瘪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固本培元 治民强军修内政(一) 牟大牛在畲寨可以说如鱼得水,一则赤牛山离此不远,常来寨中走动,至少能混个脸熟。二则他这道士虽然是假的,但假戏真做,驱鬼攘灾之类的活计也做得。寨民素信鬼神,对于佛道巫傩没有不尊重的,人人见了他都敬称一句“牟道长”。而且牟大牛还与这畲寨寨主有着不浅的交情,所以投奔过去后,四人都被妥妥的安置住进了寨主的庄子里。 落脚处是稳妥了,但现在摆在林上转、牟大牛等人面前的是另一个难题,他们已经与中兴社失去了联系,这个问题似乎更加棘手。 原本刘十九与流求是一直保持飞鸽联系的,或许还有其他的备用联络方式,比如沿海大港口都有通信船往来,在各地有秘密接头人负责传递。但现在,飞鸽恐怕已被那帮叛贼煮掉吃了吧,通信船也不知哪里接头。既无通讯,也无可靠船只,如果仅凭自己的力量想跨海回流求那就是个笑话。 何去何从?四人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去哪里。 流求这边,张镝也有些焦急。婺州的情报迟迟不来,特派员刘十九以及他带去的百十个人便如泥牛入海,再无半点消息。按理说,即便战事不利,也该有败讯传回。除非是全军覆没无人生还,但陈复在婺州经营多年,圣公弥勒会足有上万信众,总不至于被一网打尽了吧。 张镝与陈复诸人都不会想到有程小眼、蛤蟆张这么一伙喽啰犯上作『乱』,不仅杀了特派员刘十九,还假冒圣公之名,控制了局面。侥幸生还的牟大牛等人则遁入深山、投靠畲人,也不知如何能联络上中兴社,这么一来,两地之间的情报便彻底断了。 除了下落不明的婺州这路人马,其他的方向形势也不算好。一方面是陈闵的水师在浙东沿海没占到什么便宜,只是转了几圈,无功而返,好在也没有太大损失。 另一方面是在董文炳的六路南伐压迫下,宋军败讯连连。 朝廷里那帮人,嘴巴上说着北伐、北伐,身体却无比诚实的只顾南窜,拉上小皇帝,放弃了才成立不久的温州行在,一路向福建逃去了。 张镝的案头每日都有各地传来的消息,但终归是坏消息多,而好消息少。他的眉头皱了又皱,已经好久没有舒展了。 想了多日,张镝也算明白了一点,近来遭遇的这些挫折,说明自己的实力还远远未到能与蒙元正面抗衡的程度,实力未济,还是慎重用兵,专心内政,壮大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就如文景之时的纳币和亲,才有后来汉武帝横扫北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终才能一雪前耻。如今中兴社也正需要龙潜虎伏,作韬晦之计,悄悄壮大自身之后才可行大事。 想通了这点,张镝豁然开朗,愁眉也舒展了不少。连日里,带上刘石坚、陈闵等几个助手,还有各部的一帮事务官,东西南北奔走了一番。视察了数十个基层营、保,以及各矿山、港口、农场、商社、工坊……作了很深入的调查研究,绝不是蜻蜓点水的走过一遍,甚至在货郎和医官的引路下,只带若干精锐护卫前往深山中的土着部落一探究竟。 脚踏实地的调研是做出正确决策的基础,张镝根据岛内情况,接连做了几个重大决策: 第一个大决策是全民识字。 历朝历代,官府奉行的都是愚民之策,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的读书人是极少数,大约一个村庄百十户人家才会有一两个,普通人的话只要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十分难得了。 如今,经过几次事务官招考,中兴社治下的读书人基本都被搜罗到事务官行列之中。因为读书人少,有些技术『性』岗位招的人只是粗通一点文墨,先用着再说,边学边做。比如工部的事务官,招录时更注重技艺,但只有技艺也是不够的。尤其是铳炮火器的制作,中兴社的规矩是必须用统一和精确的度量衡,生产出来的铳炮有标准大小和重量,误差很小。必须保证相同规格的火『药』和弹丸能在同一款铳炮上无差别的使用。假若工部的人都不识字,不能看懂图纸,也不能记录数字,那标准化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再如贸易部,除了经营海贸,还有管理市场和各港口征收商税的功能,识字并且懂算数都是必须的。 至于户部、吏部、礼部、刑部那就更不用说,事务繁杂,不可能让不识字的人来干。 哪怕事务官招考时门庭冷落的医『药』部,要想成为合格的医官,能看懂医书,开的出『药』方,也算是基本要求。 当然,张镝要推行全民识字绝不仅仅针对总社下的八个部门,绝不仅仅为了充实事务官的队伍,他的目标显然更加宏大一些。 所谓全民识字,重在全民,也即不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要学习认字。 目的何在呢?有些人可能无法理解。张镝却坚信这一计划的重大意义,若成功实施,其作用当不亚于十万雄兵。 全民识字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有利于政令的传达和军民的管理,以往需要敲锣打鼓召集民众宣布政令,等识字的人多了,几张布告就解决了,还避免了口口相传以讹传讹。 其次识字率的提升可极大的促进中兴社各项事业的发展,很多时候,技艺传承、经验总结、创造进步都要以文字为前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识字的精神价值。全民识字的过程也即是全民教育的过程,就是要教导百姓认识到中兴社的伟大事业,教导百姓忠孝礼义廉耻之理,教导百姓驱逐鞑虏、恢复中原的意义。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没有精神追求的一群人就仿佛一群没有灵魂的茫然的绵阳。但同样一群人,灌输了精神内核,有了灵魂,转身就能变成一群猛虎。所以全民识字不仅仅是认字而已,更是一场思想的全民进化,在全民识字、全民受教育的基础上,才能随时拉出一支有思想、有灵魂、有战斗力的强大军队,这才是张镝的终极目的。 有计划就立刻行动,张镝一声令下,全民识字运动便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 此事以礼部为主导,其余各部门全力配合。礼部管辖的蒙学、通学、大学三级学校自然是重要阵地,此前十岁以上的适龄儿童已基本动员入学。 学童们大部分都在蒙学,少数入读通学的是原先未移民上岛时就上过私塾,已有一点基础,这部分人很少,十几人而已。大学则还只是一个空架子,需要第一批通学学生毕业才有生源,目前还没有正式学员入读,只是办了几期针对事务官和军官的短期集训。 单凭礼部的力量,能办起蒙学、通学、大学已是难得,“三学”尚且一切草创,人手紧张,要开展全民识字的大运动,就不得不调用其他各部的力量。有张镝的全力支持,这也不成问题。其余七部都轮流派出半数以上的事务官供礼部调配,还有正兵之中原被称为“秀才军”的袁镛所部,数百名军官本都是庆元士子出身,现在也都被抽调出来,临时担任教书先生。 中兴社的效率在这个时候凸显出来,短短三两日,便将现有大部分识字人口集中起来,初步做了筛选,选出口齿清楚、文理稍通者数百人,主要是各部事务官和“秀才军”中的军官。这些人将作为全民识字的“种子”,分配到各营、各堡及矿场、港口担任识字先生。 考虑到人手和施行难度,全民识字运动先在自新城及周边地区率先开展。识字先生们被派到上百个营、保之中开设课堂,为了不影响工农生产,主要利用夜晚和农闲时间教民众识字。 教材除了常见的《千字文》、《百家姓》等启蒙书籍,还有礼部部长朱存铨精心编辑的《总理语录》,收集了张镝的文章论述几十篇,还有讲话语录数百条,比如第一次中兴大会上张镝所作《中原各阶层之分析》就收录在内,此书是教材中内容最多最厚的一本。书的封面上方有“总理语录”四个大字,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张镝的一句指示:“读书识字与吃饭睡觉一样要紧”!封面的下半部分印了了一个人站在高处指点江山的样子,不用说就是指代总理张镝的形象。 几类教材都是礼部加急雕版印出来的,“三、百、千”之类的书就是寻常版本,中原市面上就很多的。单说这本《总理语录》,是最费时间精力的,也是识字先生们讲授的重点。同时,相对于枯燥的《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纯粹的识字书,《总理语录》的内容更加充实,老百姓也更愿意听。很多识字先生会在课堂上会穿『插』讲授总理张镝的光辉事迹,讲他忠肝义胆、不畏强权,讲他替天行道、抗击鞑虏,讲他礼贤下士爱民如子。总理的事迹就是最好的教材,这些事迹原本在百姓中口口相传,通过识字先生们的讲授后就更加深入人心了,所谓“总理的恩情比天高,总理的思想比海深”。人们对总理的敬仰远远超过了天上的神仙菩萨,因为神仙菩萨顶多给予一点虚无的内心安宁,但总理张镝却实实在在的为了老百姓做事,真真切切让他们过上了更好的日子。 如雨后春笋,中兴社各地大办起各类农民夜校,田间识字班。虽说条件简陋,但效果很好,甚至大大超过了张镝的预期。老百姓对于读书识字涌现出了极高的热情,每到傍晚,劳动回来的人们就三三两两的聚集到堡寨中央的大公房,早早的占好位置。识字先生一般都申末敲钟开课,戌时敲钟散学,一天一两个时辰。有些人下工晚了,就算不吃晚饭饿着肚子也要来听课的,可见全民识字深得人心。 课上,前半截学习的基本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或者“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之类的,先生读一句下面跟一句,逐个逐句的认字,这时候先生们往往是严肃的,不许你三心两意交头接耳。但到了后半截,天也差不多全黑了,要点着灯,先生们就开始讲《总理语录》,却往往不完全按照本子上念,穿『插』着讲历史、讲英雄,讲国家和民族,也讲当下鞑虏的肆虐和人民的血泪。这便是张镝要求的对民众思想教育的内容。 好的先生大多也是好的说书人,一会儿说的人热血沸腾,一会儿又说的人心酸泪流。当然讲的最多的还是中兴社,还是总理张镝。尤其是四明秀才军中出来的识字先生们,全都亲身经历过那些刀山血海,说的更是身临其境。百姓们或从海州、或从庆元、或从沿海泉州等的迁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曲折经历,先生们的讲解常常能引起他们的强烈共鸣。 识字运动开展一段时间后,百姓们的识字水平或许参差不齐,但有一点却是效果鲜明的,那就是凝聚力的极大提升,对中兴社的认同感大大加强了,对总理的拥护更是无以复加,甚至可以用狂热来形容,人们前所未有的紧密团结到了以张镝为核心的中兴社的周围。 当然,全民识字运动还是要看人们最终学会了多少字。这方面就有好有坏了,毕竟人有贤愚之别,年纪也有老少不同,学习自然就分出了高下。 按照规划,识字班三月一测,成绩分甲乙丙丁四等,甲等是最优秀的,经过一轮学习,认识八百字以上,甚至可以写小文章了;乙等识字五百以上,可以作简单的文字交流;丙等识字二三百不等,丁等则是识字二百以下最末等的。 为奖励先进,鞭策后进,甲、乙两等都颁发识字等次证书,作为事务官招录和军官提拔的重要依据,如果被评为丙、丁两等就是一个劣势,基本就没有成为正兵或者考选事务官资格,甚至选举牌甲长或者参加材勇都受到影响。 不过识字等次低的也不是说没有机会了,继续学习,完全可以在下一轮的测试中提升等次。本次全民识字运动在每个地方连续办两期,也就是六个月。两期过后,识字先生们就要撤走,回原岗位或者去下一批识字班。各营、保则各自组成一个个“识字互助组”,低等次的可以向高等次的学习,高等次的则继续提高,形成一个学习识字的良『性』循环。一般两轮识字班以后每个营保都会涌现几个“识字标兵”,比普通人进度快很多,往往能流畅默写《千字文》,甚至把《总理语录》都倒背如流的。他们的文字水平完全可以担任新的识字先生的角『色』。 第一轮识字运动成功开展以后,张镝准备将这场运动推广到整个中兴社,要让台员、澎湖、吕宋的治下百姓都能识字,乃至于最终要让各岛接触到的番人们都加入其中。今后凡新迁入移民,也必须参加一轮识字班,既是扫除文盲,也是加强思想教育,要将识字运动作为一个制度延续下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固本培元 治民强军修内政(二) 一个人的强大,要么是大脑的强大,要么是四肢的强大,最好是两者兼具。如果只能选其一的话,或许做一个大脑发达而四肢简单的瘸子,还要好过做一个大脑简单而四肢发达的白痴。残疾的瘸子至少明白自己要干什么,而健壮的白痴只知吃饭拉屎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对于中兴社而言,全民识字要解决的是思想上、精神上的问题,要让中兴社的内在变得强大,就譬如是健全了大脑,这是张镝当前实施的第一项大决策。 而第二项大决策是兴修水利,发展农业。 民以食为天,而农业是粮食的保障,水利则又是农业的根本。水利发达则农业兴盛,农业兴才能粮食丰收,粮食丰富民众才能吃饱肚子,民众吃饱肚子则又是一切事业发展的前提。所以水利算得上是基础的基础,这就如人要有血肉,要从体格上壮大自身,这是要让四肢发达的步骤了。 对中兴社而言,流求有很好的农业条件,东部是大片的平原,大约占全岛的三分之一,气候条件也很好,水稻可以一年两收。但缺点也是明显的,雨热同期,而且降水过于集中,每年绝大部分的雨水都在夏季两三个月的时间里。这便造成周期『性』的泛滥和干旱,雨季和旱季分明。 流求本地土着也有农业,但十分粗放,在一处烧荒种上一季,土地肥力下降后就移往其他地方重新烧荒耕作,这是原始的刀耕火种,被称为游耕。与汉人精耕细作的生产模式不同,番人不需要在同一块土地上长期耕作,也无需追求太高的产量,也就更不需要建造水利灌溉设施了。 番人们之所以如此“任『性』”,在农业上这么随心所欲,一方面是耕作技术的落后,更重要的一方面则因为过去的流求地多人少,土地资源丰富,没有太大的人地矛盾。在过去,偌大一个流求岛只有十几万土着,这块地不行就换一块,很容易就能找到另一块更好的土地耕作。 但中兴社却不能这么『操』作,因为人是越来越多的,按照张镝的计划,流求一岛将来就要承载两三百万的人口规模,只有大量的人口才能打造出一个坚实的后方。 前两年,最初上岛的移民还能自由选择最优渥的土地,在淡水河两岸就能开垦出几十万亩良田。但随着移民不断的增加,尤其庆元一役后,移民人口爆炸式的增长。中兴社不得不安排新来的移民往四周屯垦,就如摊大饼一样,以自新城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摊过去。 自新城所在的淡水河流域是精华之地,开发的也最早,很快就成为一片片的良田,向着周边延伸,北边很快就延伸到头了,再过去就是大海,总不能去大海里种地吧。那么这片大饼就不得不向南、向东摊去,离中心越远,环境就越复杂,水土条件也往往没那么好了。 所谓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影响中兴社农业生产最大的问题就是水旱难调。流求这个地方雨热太过集中,而且大部分河流都是短小急促,夏季连续几场暴雨过后,经常山洪暴发,到处漫水,一片泽国。等到大水退去,低洼处就成了一个个大小水坑,平坦处则泥泞不堪,对于耕作是极为不利的。 等到了干季,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低洼处水浅了变成一个个烂泥塘,引水的难度很大,大部分并不适合提供灌溉之用。平坦的地方却又要承受干旱之苦,远水难解近渴。 所以,在流求地区水利建设的重点是两个方面,一个是雨季的防洪,另一个是旱季的灌溉。 总体思路是在流求全岛几百条径流的基础上,在河流上游修建堰坝水库防洪分流,同时在河流下游平原地带建造四通八达的引水渠灌溉农田,取出的土则用以填平低洼泥塘。 对此,工部在张镝的指示下已经做了实地踏勘、调查研究,加紧进行水利工程设计。 最先开工的是自新城东南四十余里的模范堰工程,这里是赛夏第一保所在的地区。设区以后,这里又成了赛夏区,原来的赛夏第一保保长郑狗如愿以偿当上了首任区长,手下管的也从一个保千把号人变成了附近的十几个堡寨上万百姓,权力和责任都越发的大了。 郑狗的能力且先不论,至少做事还是十分积极的,眼下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更加干劲十足。工部的人下来踏勘,本来有几处工程地点可选,郑狗却主动把第一个工程揽到了自己头上。 张镝曾到赛夏第一保视察,并称赞其为“模范第一保”,这对郑狗是极大的鼓舞,现在争取到建设第一项水利工程的机会并定名为“模范堰”,体现了郑狗想要永保先进的决心。 模范堰的选址在流经赛夏区的一条河流上游,此河源自中部高山区,长度不过百里,但在雨季水量极为丰沛,上下游梯度大,流速急,呈倾泻而下之势,奔腾如雷,人们称其为雷公溪。 按照计划,模范堰是一个综合『性』的工程,首先需要在雷公溪上的各险要河段建造梯度式的拦水坝,可以一段段逐次减缓溪水的冲击力,减少洪水来时的危害。干旱时各级拦水坝又可发挥蓄水作用,通过一条条分水渠引向沿岸的大片田地。同时,在田野之间要修筑纵横交错的灌溉支渠,沟通水系,充分发挥水旱调节的功能。 以这个时代的施工能力,模范堰的工程量实在可算是浩大了,尤其要在雷公溪上至少建造五道拦水坝,每道长二三十丈,宽八九丈,都要巨石筑底,上以竹笼盛满卵石堆砌,最后用夯土层层压实,要保证水坝不被大水冲垮。 面对这艰巨的工程,郑狗壮志满怀,绝不被困难吓到。很快召集了手下各保甲长,分配任务,按照分工,分头动员起全区百姓出工出力。 过去,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要征发百姓建设一些浩大的工程,或者给皇帝造宫殿、修陵墓,或者是造长城、修运河。往往是劳民伤财,给人民造成深重的灾难,人民当然不满,要抵抗,甚至多少王朝都因此衰败而灭亡。 但老百姓们也都是知道好歹的,比如修宫殿、造陵寝、运花石纲都是为了满足统治者穷奢极欲的个人享受,当然要反抗。但修水利、造农田是为了自身,为了发展生产,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好事,无论如何都是应该支持的。 所以不需要强制征发,各保甲一动员,人们便主动的加入到水利建设中来了。而且几乎是老少齐上阵,男女共参与,上万人有一份力就出一份力。模范堰的工地上日夜都是一片火热的施工场面。 张镝对农田水利的事情很重视,赛夏区的模范堰作为开建的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当然要重点关注。开工不久后,他就抽空带着总理署的人再次来到赛夏视察,这一次张镝轻车简从,并未事先通知郑狗,而是径直来到工地,看到了众志成城的建设场景,感慨万分,挽起袖子就下去挑石担土,与众百姓一同劳动了起来。赛夏第一保的百姓大多见过张镝,很快就将他认了出来,于是“总理”、“总理”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郑狗闻讯,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匆忙抢过张镝的担子,有些始料不及、惊慌失措。张镝却大大的表扬了郑狗,称赞他“脚踏实地、敢为人先”。 郑狗得了总理的表扬,心中一热,当场拍胸脯保证,一定在下一年雨季之前建成模范堰,并喊出了“埋头大干一整年,要让荒滩变良田”的响亮口号。 张镝听了非常高兴,就在工地上即兴做了讲话,其中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流求的穷山恶水斗其乐无穷”之语,讲话的最后,张镝表示要让整个中兴社都向赛夏区学习,学习他们改天换地、勇于斗争、大干快上建设模范堰的精神,发出了“水利学赛夏”的重要号召。 张镝的这次讲话,尤其是“水利学赛夏”的号召即时被随从人员记了下来,几天之后就被礼部整理成了文章,编印出来几百份,发往各区各保组织学习。 如今,礼部经过全民识字运动后,越发注重宣传教育工作,专门组织了人手负责刻板编印各种宣传文件材料,并且已经加紧烧制活字字模,不久后便能实现活字印刷。 为此,礼部还模仿朝廷坻报,创办了一份《中兴公报》。每当中兴社有重要的事件、重要决策,或者总理有什么重要讲话,礼部就第一时间编印出来,刊载在《中兴公报》上,发给营正、保长以上事务官人手一份,同时作为各处识字班的最新教材。 这一期的《中兴公报》在醒目位置刊发了总理署的头条文章《水利学赛夏,荒滩变良田——又好又快开展农田水利建设》,文章中有总理张镝发起的大兴水利的重要号召,在全社上下引起很大反响。吏部、户部、工部等各部门以及地方各区、各保不约而同的发起了“赛夏水利精神”的大学习、大讨论活动。接着,礼部又适时跟进,刊发了赛夏区区长郑加官的署名文章《人定胜天——赛夏区模范堰建设的经验体会》。文章先分析了建设水利工程的重大意义,也指出了工程面临的巨大挑战。然后表达了赛夏区人民在总理署的英明领导下,面对挑战时发挥出来的巨大热情与勇气。最后郑重表态,赛夏区人民坚决拥护总理的指示,要以战天斗地的精神,又好又快建设模范堰。 郑加官是郑狗给自己取的官名。实际上,郑狗的识字水平勉强够的上乙级,当然写不出这样的长篇大论,这篇署名文章自然是礼部的笔杆子们捉刀代笔的,只是需要赛夏区长郑加官的名义,作为一个典型。 张镝在这篇文章下做了亲笔批示,号召各区长、各保长都要去赛夏区实地看一看,同吃住同劳动,体会一下那种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 于是,前往赛夏区学习劳动的队伍络绎不绝,各地按照总理的号召,自带干粮被褥,纷纷加入模范堰建设的人群中。 郑狗已经被晒得黝黑,人也瘦了几斤,却更显得精神。现在他每天都要接待好几批学习的队伍。这些人都是响应号召前来学习实践的,同时也是来支援工程建设的,他们将在工地上与赛夏区的人们一同吃住、一同劳动,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 为了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郑狗创造『性』的采取了“流动红旗”的分组竞争形式。将外地前来学习实践的人员和赛夏本地的青壮们组成不同的施工队伍,齐头并进,互相比拼速度和工程质量,红旗『插』到哪里工程就前进到哪里,哪一支队伍进度最快,红旗就在哪一支队伍前面。 从外地赶来学习实践的队伍中,多是区长、保长,至少是牌甲长,属于有能力有威望的一群人,自然也不肯轻易服输,几天的工地实践总要抢到一次红旗才甘心。而赛夏区的青壮们则从来都是总理钦点的模范和先进,又怎么肯将荣誉拱手让人。于是,两帮人你争我抢,日夜比拼,鼓足了干劲争红旗,工程进度也在这样的拼争抢创中迅速推进。 比照施工图,工程竟然已经过半,模范堰的负责人、区长郑狗高兴的宣布,按照目前进度,模范堰工程不仅可以保质保量的完成,而且可以至少提前三个月竣工!届时,赛夏区将增加数万亩良田!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消息!想到未来粮食丰收、家家满仓的情景就让人万分激动。古往今来,有几个朝代能让老百姓不饿肚子的?更别说能够大米饭管饱了,这怎能不让人向往呢!于是人们的干劲更足了。 各地响应号召前来“水利学赛夏”劳动锻炼的区长、保长们回去以后,不仅仅将赛夏建造模范堰工程的经验带回去了,更是将赛夏区人自力更生、战天斗地改造环境的精神和力争上游、拼搏竞争、绝不服输的干劲带了回去。 以赛夏区模范堰为起点,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兴水利运动在中兴社上下迅速的拉开了大幕…… 第一百九十七章 固本培元 治民强军修内政(三) 如果说钱粮百姓是血肉,那么军队武装就是骨骼,血肉足才有生命力,但筋骨强健才有搏击战斗的能力。如若只有血肉而无骨骼,则必然不堪一击,很容易被敌人的尖牙利嘴撕得粉碎,徒然喂饱了凶恶贪婪的豺狼。 就如当年的大宋朝廷,人口不可谓不多,钱粮不可谓不广,资源不可谓不丰饶,但偏偏军队羸弱。好比一个虚胖的软骨病患者,终于被蛮族打断了脊梁,再也站不起来。它的血肉已被来自北方草原的野兽啃食大半,它那丰腴的脂膏在野兽面前毫无作用,不过使这野兽变得更加强壮而已。 只有筋骨足够强大,才能在搏杀中胜出,免于被豺狼吞噬的命运;中兴社必须要足够强大,才能避免重蹈宋廷的覆辙,而且这种强大必须是军事的强大。张镝已经花费了很多精力勤修内政,推行全民识字统一思想,大兴农田水利让仓廪充实,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有一支强大军队为后盾,否则一切的繁荣都只是空中楼阁。 正因为认识到这样生死攸关的重要『性』,张镝不会轻易将军队假手于人,哪怕再繁忙,也从不敢在军事上稍微松一下那根弦。对于强军的目标,张镝抓得很紧,很多时候都是亲力亲为,其中又特别以火器的发展最为侧重。 张镝应该是这个时代最重视火器的领兵者了,素来给工部的康棣以最大的支持,几乎将整个中兴社两三成以上的资源都用在了铳炮的发展研究制造上了。尤其是贸易所得的大量铜钱、铜器不惜工本的投入进去铸造铳炮,还在流求等地开采了几处铜山,也通过海贸向倭国买铜,如此才能满足铳炮工场流水般的消耗。 张镝认为这些投入都是值得的,他从不怀疑火器的重要意义,他相信火器必然会成为将来战场的主宰。巨大的投入终归会有产出,铳炮工场的进展可以用日新月异突飞猛进来形容。最初,铳炮场只有戴小猫一家两三个铜铁师傅加上几个学徒,只能制造少量盏口铳、碗口铳之类的简单火器。经过这两年不断的招募、选拔,补充了不少优秀的工匠,铳炮工场的规模迅速扩展。如今所有匠师加学徒、帮工已达到七八百人至多,增长百倍不止。而且各工种分工细致,各司其职,充分扬长避短,加之以规范的管理制度,奖罚分明,最大化提高工匠们的积极『性』。标准化的生产流程和精细严密的产品控制也保证了生产出的铳炮规格统一、质量可靠。 早先,铳炮场只会用失蜡法铸造铜炮,经过不断『摸』索,先后有人试着用泥范法、铁范法铸造铁炮,若干次失败后终于取得了成功。也就是说如今已经基本掌握了铸造铁炮的技术。铁炮的最大优势是成本低,因为铜贵铁贱,在这个时代,铜可以等同为钱,自然就贵。而铁器相对便宜,开采冶炼也更容易。如若能将铜炮改换为铁炮,可以大大的节省资金,也不必再担心铸炮原材料的来源。 但是铁炮相对于铜炮,缺点也是明显的,一则铁炮更易生锈;二则现在的铸铁质量不佳,铁炮的炮膛没有铜炮来的光滑;三则铸铁延展『性』差,比较脆,炸膛的风险更高,这是最关键的一点,由于铁炮容易炸膛,那就不得不将炮壁造的更厚一些,炮壁一厚,重量就上去了。原本铁的密度要比铜低,但因为这个原因,铁炮往往要比铜炮重的多,现今为止造的最重的一门铁炮竟已到了四千余斤,因为太过沉重,只能作为要塞炮或者装到三五千料的大旗舰上去。 综合而言,铜炮和铁炮都有各自的优势。城防炮和舰炮可以采用铁炮,铸的更大、更厚、更沉一些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不需要频繁移动,只要威力大、不炸膛,重量不成问题。而考虑到机动『性』,小型炮需要更轻便一些,采用延展『性』好的铜料铸造,不容易炸膛,炮壁也可以造的更薄,整体质量可以降低不少,成本自然也可控制在更易接受的范围内。 一开始,张镝只把火炮装在战船上作为水战利器。一年前的吕宋平叛之战是张镝首次将火炮用于陆战攻城,用的主要还是相对轻便简易的碗口铳,却取得了极好的战果。至此,张镝便确定了要将火炮作为陆军的一个重要作战元素。 随着铳炮技术的飞跃,火力变得更强、『射』程更远,火炮规格种类也不断丰富。尤其当工部的木作司成功改进了炮车的样式,大大方便了火炮搬运、移动的难度,不需要像过去那样将火炮装在辎重车上,战斗时还得卸下来重新安装炮架,临时搭建炮台。改进后的炮车更为轻便,五百斤的中型炮只需两匹马拉着走,随时可以停下,将炮车稍一固定便能开炮,极大提升了作战效率。 火炮的机动『性』是其最重要的制约因素,虽然改良炮车解决了一部分问题,但目前用于陆战的火炮仍旧不能太重,所以现阶段的主要火炮以五百斤以下的中小型炮为主,千斤以上的大炮很少。 其中最普遍装备的是一类名为“蟾式炮”的小炮,此炮身管长三尺,口径一寸三分,装『药』五两八钱,可发『射』五两重的实心弹丸。蟾式炮『射』程不算远,用实心弹可达三四百丈上下。不过由于身短口大,还可以发『射』散弹,能装一百多颗小石子或小铅丸,『射』击时在百步之内形成铺天盖地的弹雨覆盖,杀伤面巨大。蟾式炮可以看做是优化改进后的碗口铳,最重要的是重量轻,易携带。炮身全重仅五十斤,一个壮汉就可扛着走。用骡马则可以背负两三门,行军时装在辎重车上也可方便拉走。作战时将炮取下简单布置就可开炮,每门蟾式炮配一个铁制两脚支架,上部分是一个铁箍,用于箍住炮身,下半部是叉开的两条支腿,与炮尾形成稳定的三个支点,架设好后看起来像一只蹲坐的蟾蜍,所以得名蟾式炮。支架上的铁箍还可上下移动,用以调整仰角,一般两名士兵就足以『操』作,使用起来极为便捷。 除了蟾式炮,还有重五百斤的振威炮和重一千斤的虎威炮。 五百斤的振威炮长五尺五寸,口径一寸八分,装『药』一斤二两,可发『射』一斤多重的实心弹丸,『射』程最远可达二里以上。 一千斤的虎威炮长八尺二寸,口径二寸五分,装『药』三斤二两,可发『射』三斤重的大铁丸。『射』程不少于三四里。 相对于蟾式炮身短口阔的特点,振威炮与虎威炮在设计上有很大的不同。主要是炮管更长,炮身更厚,总体外形上更加修长,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低的原理。装『药』量也比蟾式炮大大增加,威力『射』程也增加数倍,但在保证炮身强度和『射』程威力的同时,重量也随之增加了十倍不止。相对而言,轻便实用的蟾式炮更适合野战,而更笨重更大威力的振威炮、虎威炮更适合攻城拔寨。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固本培元 治民强军修内政(四) 中兴社有两大利器,一是铳炮,二是船舰,正符合“御敌以水、克敌以火”的意思。铳炮自不必论,是中兴社维持军力领先的一大法宝。而船舰则堪称中兴社赖以生存的基础,因为流求、吕宋两大基地都孤悬海外,通过船只才能充分发挥大海的优势。 张镝起家于海上,向来倚重水师之力,但在过去,船队有些参差不齐,如果只从账面上看的话,足有船只几千艘,却多而不精。船只的来源很杂,多数是从庆元港口搜罗的民用小船,再就是中小型的商贸船,像样点的也就是少数几艘三千料以上的福船、广船,后来还算运气好,赶在大宋朝廷倒台前趁着二次勤王的机会弄到了几十艘战船,没全都便宜了鞑子。接着海州、庆元两次大战又缴获元军战船若干,这些战船也多是宋船形制,估计先是被元军缴获,接着又落到了中兴社手上。 张镝回流求不久,就对水师船队做了整编,经统计,现有五千料以上巨舰十余艘,三千料及以上大船四五十艘,一两千料的中等船只二百余艘,千料以下民船、商船上千,其余舢板、渔船及各种杂类小船不计其数。 整编之后,以最好的船只军用,次一级的船只商用,最后一级民用。军用船只以五千料以上大船为旗舰,二三千料的大中型船为主力,千料及以下船只为附翼。 旗舰共五艘,每艘装载舰炮四十八门,且都是二千斤以上大炮,甚至还有工部新造的四千斤重的铸铁重炮。 二三千料主力船型也各配备千斤以上舰炮三四十门。千料以下战船也大多配齐各型火炮,以虎威、振威、蟾式炮为主。 除了水师,贸易部也是船只需求的大头。实际上,水师用船还不算多,因为要保证军队精强,中兴水师不能扩编太多,还是五千人左右的规模。反倒是贸易部的海贸船队扩张极为迅速,军用以外的千料以上海船几乎都被贸易部搜罗一空。现今南至爪哇,北至高丽、倭国,西至天竺、蒲甘,无不留下中兴社商队往来贸易的船只身影。 随着商路越来越长,开拓区域越来越广,贸易船队可能面临的形势也越发复杂。故而商队的防御力也逐次增强,张镝对此大力支持,不惜将珍贵的火器大量的给商队装备,因为海贸商队就是他的钱袋子,舍小钱为大钱,哪能不大方点呢。 一般最大型的五千料大商船至少装备千斤以上大炮十几门,中小型商船也装备不少虎威、振威、蟾式炮及军队换代下来的碗口铳、盏口铳等杂类铳炮,还有各种刀剑弓弩等冷兵器补充。 海上凶险,搏击风浪不容易,自然利润也极为丰厚。这个时代最不缺乏的就是重利轻死之徒,只要有船,就有的是冒险者。在庆元、在泉州、在广州,乃至安南、真腊、三佛齐,只要商队一靠岸,找个地头蛇传个消息,或者在当地低档的饭馆酒肆里稍作宣传,立时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廉价水手前来应募。每次中兴社的条件都开的很丰厚,除了按时月结的薪水,走完一趟货,船员们还有一定比例的利润提成,每个船员还都可以携带一定重量的私货,靠港后自行售卖,收获归自己。这对于那些衣食无着的人们是多么大的吸引力,所以尽管中兴社的贸易船队不断扩张,却总能迅速的补充船员,早期跟随中兴社的老船员们很多都已经做了管理者,负责管船管人管货就行了。 每有商队出洋,往往是三五成群,以大海船先导,中小型船跟随,有一支小型军队的规模,火力上更是一般的小海盗想都不敢想的。商路周边的海盗水匪基本上都被打怕了,看到中兴社的旗号就远远的避开。基本上,只要不是碰上了大规模的元军水师,中兴社的商队几乎可以纵横海洋。 对张镝而言,如果仅仅为了自保,占岛称王,凭现有的水师战力就已是足够,但为了将来进取,则又必须同样重视陆军的建设。 陆军方面,其实也毫不逊『色』。 有赖于三级兵制的实施,中兴社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全民皆兵,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不论男女,只要还拿得动刀枪就算作民勇的一员,四五十万百姓中,除去剩下的老弱病残,可以编练民勇三十万。民勇不需要太多训练,只需要参加农闲时的集训和每年两次的会『操』。不到最后关头,民勇是不需要上战场的。之所以要坚持定期训练,是居安思危,让他们永远保持军事优先的备战氛围,万一到了紧急时刻,中兴社也可快速的武装起大量的后备兵力。 从三十万民勇之中,择其精壮,编为材勇,材勇之数也将近十万,每一堡寨一两千百姓就有数百材勇。材勇可以算常备军,类似于隋唐时的府兵,寓兵于民,平时生产,三日一『操』练,编制与兵器都比照正军,战时正兵不足时可直接召集上阵。 正军是真正的脱产军队,也是中兴社武装力量的主力。在张镝精兵策略之下,至今也没有扩编太多,总数保持在三万余人,不过优胜劣汰,士卒更加精强。 在流求经过整编,中兴社的军队结构更加完善。编制上,以十名士兵组成一什,由什长带领。五什为一都,设正副都将。三都为一队,由正副队将带领。普通的一个战斗队一般是一百五十人上下,刀盾、枪矛、弓弩手各自约占三分之一。队以上是营,由正副营将统领。一个营就可以看做一个比较基本的战斗单位了,能够独立开展一些中小规模的战斗。每个营除了包括三个战斗队,还配有两个火器队,火器队的人数稍少,大约每队包含两个都,在百人上下。所以一个营的兵力组成基本上是三个战斗队每队一百五十余人,共四百五十余人,加两个火器队,每队百人共二百余人,合计一营在六百余人,满编营如果加上指挥、后勤、文职人员,总人数不下七百。 营的编制还有几种特殊形式,一种是分散在中原各地的独立营,因为离中兴社后方太远,不便直接指挥,一般就地开展敌后斗争,与本部军队有一定差别。另一种是材勇营,一个保几百户人家视青壮人数不同,选拔材勇三四百到五六百之间,一般同一保的材勇编为一营,由保长兼任材勇营营正。材勇营与正军营类似,根据人数编列两三个战斗队,不过火器队略少,往往一队都不到,装备也相对落后些,火铳很少,还在用正兵早就淘汰的火竹筒,火炮就更加罕见了。还有台员、澎湖、望乡石、太平城等地本来有少量驻军是算在正军里面的,现在也都就近编入当地材勇营中。另外,在各地矿山、港口、建设工地还有一些由过去的战俘组成的劳工营和苦力营,一般不算做军事力量。 营以上基本用三三制,也即三个营为一旅,但一旅之下除三个基本营,还增加了一个炮营。炮营的人数稍少,三四百人左右。一般一个三四百人规模的炮营会装备五十门左右的蟾式炮,十门左右的振威炮,三五门虎威炮。 合计一旅之众包括三个基本营、一个炮营,共两千五六百人,各式兵甲器械齐全,并有大小炮数十门,战力已经比较可观了。 旅之上为师,一个师有三个旅,外加少量骑兵,总人数八千左右。常规师骑兵很少,一两百骑而已,显得特别精贵,主要是用来侦查、联络、护卫主将,轻易不安排上场厮杀。 中兴社目前总共就三个常规师,分别由褚世尧、何绍基、李奇三员大将任一、二、三师师长。此外还有一个中兴水师,以陈闵任师长。一个骑兵师,由武部元首胡隶亲自兼任师长。 骑兵师有些名不其实,因为中兴社总共只有不到两千匹马,还要分出数百匹给三个常规师,实际可用的只有一千余战马。这些马大部分都是之前的战斗俘获,最多时曾有三千余,但因作战伤亡及浮海运输、生病损失等,如今减少了三成以上,而又难以补充。因为流求等地本不产马,只能冒着很大风险,花大价钱向北方的敌人控制区买马,可行『性』不高。所以堂堂一个骑兵师,号称有五千人马,但实际却是五千个人一千匹马,平均一个骑兵五天才能轮到一次骑马的机会,每次还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免得金贵的马屁累瘦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固本培元 治民强军修内政(五) 由于严重缺马,骑兵师不得不采用一些因陋就简的土办法。比如用木头和草绳根据真马的大小和形状制作成木马,足足几千个。为更有真实感,这些木马不仅马具齐备,还是悬在空中的,十几匹木马为一组,吊在一个巨大的圆盘下,这圆盘又围绕一个中心的轴,在外力拉动下这中心轴就会带动整个圆盘转动,转盘上的木马就像是跟着跑动了起来一样,官兵们形象的称之为“旋转木马”。 新兵们进了骑兵师,大量的时间都在旋转木马上,一开始只要你抓住缰绳坐稳了就可,接着慢慢空出一只手,再到两只手都解放开来,只用双腿的力量夹住“马腹”。总要经过十天半个月,待到人在木马上能十分自如的做各种动作,就要训练在马上使用的各样兵器了。一般以骑弓为主,也有臂张弩,几尺长的马刀也常见,还有少数的长枪和马槊。现阶段中兴社的骑兵主要还是骑『射』为主的轻骑兵,弓弩是最基本的。 骑马容易,但在马上骑『射』就难了,要想把骑『射』练的精熟则是难上加难,哪怕在木马上也一样。 旋转木马需要有人用杠杆推着转动,所以骑兵师最常规的训练形式就是一拨人骑在旋转木马上弯弓搭箭,对着圈外的若干箭靶瞄准『射』击,另一群人则卖力的推着他们转圈,半来个时辰互换一次。 看着还挺有趣,这样的训练就跟玩似的,但其中的痛苦只有亲身感受的人才懂。一个人每天五六个时辰都在“玩”旋转木马,恐怕谁都要玩吐了,这不是玩木马,简直是被木马玩啊。 用不了多久,很多人的大腿内侧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等到这个时候火候就差不多了,有机会上真的战马,不过也需要几天轮到一次,每次只能跑几圈,主要是适应一下真实的骑『射』感觉,毕竟木马和真马还是有区别的。 这个时代的骑兵,尤其是南方军队的骑兵,都算是主将的宝贝疙瘩。这么金贵的兵种当然不可能玩玩木马就可以的。事实上,骑兵师的士卒都必须熟练的掌握『射』御、骑驰、战阵的技巧,而骑真马的机会又那么少,不得不在木马上更加卖力的训练,才能达到预期的标准。另外,合格的骑兵还必须具备敏锐的侦查能力,远远的看见几里路外过兵就得准确的报出经过的军队人数、兵种、旗帜番号,乃至队伍状态、士气情况。如果敌军驻扎,通过数灶或者数帐篷估算人数则是最起码的基本功。所以其他兵种野营拉练时,往往会发现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在某个地方探头探脑,去查看时则一溜烟跑了,谁也逮不着。其实这些鬼鬼祟祟的人可不是敌人,而是骑兵在做侦查训练,他们可不敢被逮着,一旦被抓,这次侦查就算失败了。 到后来,步军们都见惯不惊了,也懒得再去追,只要发现有人窥视,肯定就是那些“臭拉磨的”。因为骑兵们的训练总是在旋转木马上转啊转,就像是拉磨盘的驴子,步兵们就给他们起了个很贴切的绰号“拉磨的”或者加个字“臭拉磨的”。 步兵确实有鄙视骑兵的理由,因为他们的训练强度着实比大腿磨出老茧的骑兵们还要大的多。中兴社的军队从根本上讲就是为了对付元军,自然的就要有以步克骑的本事,步兵的训练完全就是对标蒙古骑兵的,再看自家的骑兵兄弟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为了克制蒙古骑兵,中兴社的步卒首先要有突破极限的机动能力,得用一铁双脚板跑赢四条腿的蒙古马。真让人与马赛跑当然不现实,这里主要是指士兵可堪长途跋涉的忍耐力,这也是中兴社选拔正兵的重要标准。常规师的长途拉练经常是两三百里起步,每个月来几次大迂回大包抄的演习,而且还总是选那些高山深谷难走的路,还不能把火炮、辎重丢下了,就是以此来训练部队适应恶劣的地形,将来中兴社反攻大陆,势必要在东南沿海的连绵丘陵与敌斗争,不可不练钻山沟的能力。 长途拉练也就罢了,日常的还有高强度的对抗练习,这种对抗不仅仅是个人对个人,还是营对营、旅对旅、乃至师对师的大规模实战演习。每一场演习从行军、扎营、哨探、进攻、防守都与实战无异,除了不用死人,而且演习采用积分制,营、队、都、什各层次都有排名,末位淘汰。几次长期在演习中排名垫底,则军官撤职,所在编制打『乱』重组,表现最差的士兵要被遣散。也就是说,表现不好有赶回家种田的风险。中兴社以军人优先,当上正兵是件很荣耀的事,娶媳『妇』都更容易,谁也不想因为训练不合格被赶回家了,哪敢不用心。 练的最苦的还不是常规师的步兵,更非骑兵师,乃是四个营的玄甲亲卫,这区区两千人都是全军之中精中选精,训练也最严酷,风雨无阻、寒暑不避。每天穿着几十斤的重甲跑十里地还只是开胃菜,上山下河、泥里火里翻滚都是小意思,还要有激烈的对战练习,若与其余兵种合练,则必须以少胜多,五十人如果干不过常规师二百人,那就不配称作玄甲兵。 人生就重在折腾,张镝与兵部的参谋们,每天都忙着研究战术,本着要么不折腾要么往死里折腾的原则,憋着劲要折腾自己的官兵们,势必要挖掘他们最大的潜能。 在常规演练中时刻会设置一些突发情况,比如两方正打的热闹,忽然宣布一方主将阵亡,考验部队在指挥中断时的应变能力,如果没有新的指挥者迅速顶上,军阵发生混『乱』,那么这一方立刻就被宣布失败。 还有击溃战模式,以其中一方为溃退方,另一方为追击方。溃退者以逃出包围圈回到指定位置为胜,追击者以抓到尽量多的“俘虏”为胜。你来我往,常常在深山中猫捉老鼠式的拉锯三五天。战斗总有胜败,这一类演练是针对正反两方面的,正面就是要让部队能够战而能胜,胜则歼敌彻底;反面则是哪怕败了也能败而不溃、溃而不散、散了也不会全军覆没。 总的来说,张镝的练兵特点,对士兵是高强度的折腾,对军官则是最大程度的主观能动『性』。这种能动『性』体现在严整高效的指挥序列,师长挂了旅长上,旅长挂了营将上,营将挂了队将上,总之谁死了都不能影响战阵。 这个年代的其他军队战斗力的核心都是主将的私兵,基层军官和普通的士卒不过是上层的工具和棋子,若不是将领的威压和重赏的刺激或者劫掠的欲望,根本无人是为了一个正确的理想而主动去实行战斗目标,所以往往是主将一死就众军皆溃。而未免主将阵亡又必须以重兵护卫,并定下严刑酷法,若护卫不利则全体都死。 张镝的军队无需如此,主将固然重要,却不是唯一不变的核心。就如一个总经理,只需制定重大的战略,下面的分公司实施各自的生产目标,销售经理与销售员则完成各自的销售目标,如此井然有序,每个层次的人都各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从主将、军官、士兵为了胜利而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如此才能迸发出最大的威力。比如第一师与第三师的对抗,第三师师长李奇人如其名,善用奇策,某次找准了第一师师部所在地,派兵奇袭端了褚世尧的指挥大帐。不过褚世尧的第一师却没有崩溃,手下几个旅稳扎稳打,凭着扎实过硬的战力,愣是反推第三师,扳回一局。 现如今三个常规师各有特『色』,褚世尧的第一师善攻,何绍基的第二师善守,而李奇的第三师则善用奇谋。演习中三个师互有胜负,旗鼓相当,都是越战越强,就如初成规模的三股洪流,将要强烈的碾碎一切当面之敌…… 第二百章 琼州小马 新得小马二百余 “哥哥,俺们回来了!” 张镝正在总理署的值房里埋头批阅公文,忽然听得一人未经禀报就闯进来了。 “哟!这不是咱们的小黎爷吗!” 张镝抬头望去,这胆大妄为之人却是那黎家的小太爷黎宝,于是也不怪罪,笑着招呼了一声。 黎宝本来是个纨绔小儿,把他老爹走海一辈子赚来的养老钱全败了个精光。后来他爹黎升没办法,狠心将他绑上了船,带着出海。那时候张镝的力量尚小,中兴社还在萌芽中,像黎升这样有经验又有能力的老海客实在不可多得,为张镝的势力壮大出力甚多。 张镝素来是重情义的,黎宝就因为有他老父亲的这层关系,能得到更多一些照顾,哪怕总惹出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也更容易被宽恕。比如当年在广州与蒲家人的纠葛,最初就是黎宝误入赌局惹出来的。后来又牵出了黄破嘴、黄猴子这两个跳梁小丑的一档子事,导致黎升的贸易船队被蒲家人扣押,差点『性』命不保。黎宝却侥幸独自逃出,沦为乞丐,很是吃了一些苦头。不过最后也多亏他的指路,叶承等人才能用驱虎吞狼的计策最终将船队成功救出。 自那一遭以后,黎宝这浪『荡』子弟总算是洗心革面浪子回头了,愿意随他父亲到船队中做事,最近甚至开始独自带船走海贸了。 如今贸易部名下足有上千条船,数万船工,叶继、黎升作为正副部长具很极大的权威,走海的总要敬称黎升一句“黎爷”,连同黎宝也有了“小黎爷”的名头。 张镝视黎升为叔伯长辈,把黎宝当做平辈小兄弟,黎宝更不会见外,一口一个“哥哥”叫的甚是亲切。 黎宝自小混迹于市井,不免沾染了一些坏的习『性』,但却有一点好处,就是特别通晓人情,甚至比他六十多岁的老爹还懂得人情世故,或者说就是特别能来事儿。比如每次出海回来,总会带点什么新奇事物来“孝敬”张镝。 门路走的勤了,连侍卫都不拦他,到了总理署就大大咧咧往里头闯。 “你父亲前日来书,说是带了船队往三佛齐去了,要与大食人做买卖,此番回来前相见了吗?”张镝放下文书,以家常口吻随口问起黎升的近况。 “两月前我随爹爹走了一趟吕宋,到广州才分的手,爹爹往南洋去了,确实说去那甚么三佛齐,而我分了几船货,往泉州转卖,顺道回来拜见哥哥!” “宝哥儿也晓得为你父亲分忧了,这样甚好。你父亲年纪大了,我常劝他该早些回来,到总理署做个清闲些的差事,便替我管管港口货贸也是好的。”黎升毕竟六十多了,张镝也常关心他的身体,在黎宝跟前当然也要提几句知心话。 对此,黎宝显得颇为感动,答道:“哥哥说的甚是,俺爹身体确实不如前了,只是如今熟悉南洋海路的人太少,总要自己亲自带船才更放心!” “那么宝哥儿更要用心向你父亲学些本事,也好让他早日安心退养。今后切不要再去赌钱,不要再与浮浪之徒往来了……” “嘿嘿,哥哥教训的是……”黎宝一听张镝开始教育他了,打着哈哈陪笑两句,然后马上岔开话题,说道:“哥哥可知道俺这次带了什么来?” “这我可猜不到,每次都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又没甚用!”张镝看黎升得意的样子,却不忘调侃一下。 “这次可是有用的好东西,保证哥哥喜欢!” “可别卖关子了,我还一堆事儿呢,你看这工部的图纸还等着我审呢!” 黎升偷偷往张镝的公案上一瞄,果然铺着一张大图纸,上头写着“流求纵贯道路详图”。 “这是要修路呐?”黎升嘀咕一声,接着说道:“不会耽误正事,这次是真的带了些好货,哥哥随我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张镝伏案久了,觉得起来活动几步也好,于是便依言随黎升出了值房。 穿过几道门廊,走到总理署前的广场,竟看到一片人喊马嘶的热闹情形。好家伙,这黎宝该不是运了一船的马匹回来吧! 黎宝那么信誓旦旦,说张镝一定会喜欢他带回的东西,还真没错,现在张镝最缺的就是马匹。 只不过,细看之下,这些马儿都太小了些,肩高只有三尺余,多不过四尺。用作战马显然是太勉强了,只适合做驼马或驿马。 为此,张镝刚看到马匹时的喜悦之情不免打了一点折扣。不过小马也好,中兴社正计划修筑一条纵贯流求南北的直道,等这道路修成,最需要用到驿马,也可算解了燃眉之急。 黎宝运来的其实都是琼州小马,足有二百余匹,据他说这些马总共才花了五千贯不到,可算是极为值当了。而如果去北边买马,一匹价格至少上百贯,还有价无市,那是敌占区,买马的难度可想而知的。 琼州地处天涯海角,山高皇帝远的,只要有钱,买马的阻力倒还小一些。不过基本只能买到这样的小马,如果多花点周折也能买到大理国产的滇马,再舍得出大价钱的话更能弄到极远过来的吐蕃马。这些都是黎宝找到的那几位马贩子亲口对他说的。 张镝很高兴,夸赞黎宝着实是有长进了。在中兴社严重缺马的形势下,从琼州和两广辗转买马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过就当前能弄到的几种马而言,琼州马和川滇马都实在太小了,唯有吐蕃马还适合作为战马,而吐蕃马又不容易得,总的来说还是买琼州小马最为值当,虽然矮小了些,但耐力是极好的,做驼畜完全合适。最关键是琼州与流求气候更加相近,琼州马买回来不会水土不服,更容易适应环境。 再者,小马虽不适于做战马,但给骑兵训练是极好的,总比“旋转木马”要好很多。骑兵师现在所装备的都是作战获得的蒙古马,蒙古马的优势是耐力和适应『性』都很不错,但在体型上,蒙古马与其他良种战马相比也算小的了,肩高一般不过四尺半,平均起来比琼州马高个五六寸就不错了。 “宝哥儿这回做的很好,当记一功,今后找到那些马贩子,还要多多的买些马来!” 第二百零二章 纵贯流求 修驰道直通南北(二) 泉州东门外,本有一座关帝庙,占地十几亩,房屋几十间,曾是个香火兴旺的所在。 但这些年世道一『乱』,庙宇也无人经管。这关帝庙逐渐被一群城狐社鼠占据,成为了这些人蝇营狗苟坐地分赃的巢『穴』。此地正属于州城与港口之间,泉州城内归州衙管,港口归市舶司管,而两者之间的乡间却几乎成了三不管地带,由流氓混混和帮派分子在此称王称霸,惯做的是欺压良善、敲诈勒索、坑蒙拐骗的勾当。 中兴社在泉州设立据点以后,相中了港口附近的这块宝地,但这些强横的地头蛇又怎会轻易让出口中的肉?只是中兴社可不是一般的“强龙”,区区几条地头蛇还不是随意压在地上摩擦。于是由泉州港口的码头帮出面,派出上百个精干人手,先礼后兵,识相的就好酒好茶礼送出门,不识相的咱中兴社也不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狠辣手段。没几天,这地方的乌烟瘴气为之一清,那些欺软怕硬的渣滓们都被驱逐一空了。 得了这关帝庙,中兴社在泉州便多了一个极好的落脚点。后来又成了养济院赈济贫民的所在,庙宇房屋都被辟为流民们歇宿的义舍,庙前一大片空地则盖起一长排的草棚,里头十几口大锅腾腾冒着热气,每日卯时、午时施粥两次。 四周流民听闻纷纷聚集过来,一眼望去乌泱泱的都是人,总数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的样子,不仅关帝庙内爆满,周围也是『乱』七八糟搭起遍地的窝棚,只有粥棚前面还留了大片空地,要留着给人排队领粥。 到了时辰,就从那十几口大锅中将热腾腾的粥倒进几十只木桶,将木桶抬出,接着敲响一阵梆子,饥饿的人们便迅速蜂拥着过来,每一只大木桶跟前都至少排上一两百人。排队是必须的,否则争抢起来非把粥棚掀翻了不可。但粥棚的管理并没有太多人手,管理这万千饥民可不简单。中兴社对此却很有一套办法,那便是从饥民中挑选出一些体格相对健壮而又看着诚朴老实的年轻汉子,先保证给他们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把粥留足了,以此绑定他们的利益,再给这些人每人一条长木棒作为标记,负责维持施粥现场的秩序,一旦有不老实的推搡拥挤或者抢夺老弱,就马上将其拎出来赶走,再也不许其进来领粥。这一套以饥民管饥民的法子最是管用,尽管来的人越发多了,却一直秩序井然。 林生财一家赶到东门外的关帝庙时已经是辰时末,第一顿粥早就施过,庙里庙外都是东一群西一堆的人,或坐或卧。这些人尽量让自己不走动,以免那半饥半饱的一顿粥过早的消化了。中兴社虽然强大,但施粥是无偿的,加之现在本就缺粮,不可能让每个饥民都管饱,每次薄薄的一小碗只是让人最低限度的维持生命而已。 杨毅费了老大劲终于在距离粥棚略远些的地方找到一个略为干爽的落脚处,与姑父林生财一起稍稍拾掇,铺开自带的破草席,便算暂时安顿下来了,想办法弄些竹木材料,也搭个窝棚便更好了。午时四个人都喝了粥,虽不顶饿,但热腾腾的一碗下去甚是舒服。午后又去惠民『药』局讨了一副『药』,给姑母林杨氏喝下,发了汗,身子爽利了不少,很快就能自己起来了。 第二日,粥棚里人手不够,看到高大魁梧的杨毅,就让他帮忙管理秩序,许他可以多分一勺粥,这是好事,杨毅一口就应下了。 午时过后,粥棚里还有几桶预留下来的米粥,里头的分量似乎更足些,静置得有点凉了,却更有种有稠又滑的口感,似乎更能疗饥。杨毅拿着碗,正默默发呆,想着是不是省半碗粥下来给病后虚弱的姑母带回去吃。 这时候,一个敦敦实实的四方脸汉子挪到他旁边,有些神秘的问道:“小兄弟,可听说过中兴社?” “中兴社?倒是听说施粥的大善人办的是一个中兴商社,不知是否同一回事?” “也差不多,这中兴商社就归中兴社管,还有这养济院、惠民『药』局都是中兴社的产业哩!” “乖乖,这中兴社可真是不一般呐!”杨毅虽然已经听说过中兴社的一些情况,此时还是表现出了一点正常的惊讶。 “可不是嘛,你可知道这中兴社的大东家是谁嘛,那可是如雷贯耳的一个人物,他姓张,大名叫做张总理,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天上的星宿下凡哩……”这四方脸汉子是河海帮的普通成员,虽则把张镝的名字都搞错了,误以为总理就是张镝的大名,但一番添油加醋的夸张描述,足够把杨毅这样的年轻人唬住了。 于是趁热打铁继续道:“这张总理张大官人不仅是英雄豪杰,还专为咱贫苦百姓着想,你看每日里如山如海的钱粮『药』材都白白送给没饭吃的老百姓了,这样的大功德,世间可还有吗!?” 这话倒是真的,对杨毅而言,中兴社不仅给了自己一口吃的,还救了生病的姑母一命,更免了表妹小翠被那丑恶的王婆卖给道貌岸然的卢员外,所以听了这些话心中真是感慨,点头称是,眼睛里甚至泛起了几分不轻弹的男儿泪。 见杨毅不住点头,又感激又敬仰的样子,那四方脸汉子话头一转,接着道:“你知道张大官人虽然富甲天下,但金山银海也有化尽的时候,粮食也要人去种了才有,如今咱张大官人就在广招人手帮他屯垦田地,去的人管吃管住只管安心种地,多好的事啊……” “若真有这样好的事,小弟我也想去的,只是听闻那中兴社在海外大岛,如何去得呢?” “这倒无忧,不瞒你说,我正晓得一条门路,你若真有意,今夜子时到河沿小码头来,自有人带你!” 杨毅听了动心,满口应承,回到窝棚,与姑父林生财一家说了此事,家人都觉得可行,与其在这里徒捱时日,还不如冒个险出海寻个奔头。于是一家人又从刚刚落脚的小窝棚起身,连夜去了那四方脸所说的沿河小码头。 一家人又等了许久,子时前后,不知从哪个港汊划出一只小船,那船上除了白天见到的四方脸,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虬髯汉子。 四方脸举起灯笼作为信号,与杨毅接上了头,不过当他看到杨毅身后的林生财一家,脸上显出一些犹豫神『色』,对杨毅道:“白日里忘了细问,还以为小兄弟是独自一人,这拖家带口的,出海恐怕有所不便……” 杨毅急了,眼看因为家小累赘要被拒绝,忙道:“求大哥通融,世道艰难,小弟若要出海实在不能把家人丢下!” 林生财也忙跟着恳求:“老哥行行好,让我一家同去,我也还种得地,小女与贱内也都能做活,哪怕为仆为佣一定不拖累了……” 被这么一番恳求,那四方脸也做不得主,有些为难的看向那虬髯汉子,征询道:“吴把头,按上面的意思,现在只要青壮,但这一家老小的……” 被称作吴把头的虬髯汉子责怪道:“谁让你也不问清楚,现在人都来了,中兴社又怎好拒之门外!现在上头正要招些年轻力壮的去新成立的筑路营,又多加了几百个名额,你问那小兄弟,若肯去修路的话便去!” 杨毅见对方松口,忙不迭的答应了,管他修路还是种田,去了再说,只要全家人有条活路就行。 感谢热心的姜文老弟为本书建了书友群,欢迎志同道合的书友们加入,群聊号码: 第二百零三章 纵贯流求 修驰道直通南北(三) 夜里,风平浪静。一条小船顺流而下,摇摇晃晃撑出海口。 那吴把头似乎对这一方水路十分熟悉,撑着船沿海岸走了二三十里,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私港。吴把头停了船,取出一只海螺吹了几声,不远处很快就有火把的亮光闪了几闪作为回应。 吴把头招呼杨毅等人下船登岸,岸上早已有人接应,将他们径直带到了一艘大船上去。黑夜里分辨的不大真切,但就轮廓上看,这船也该有几十丈长,十几丈宽,小翠没见过这么大的船,嘴巴张的老大,“这比咱镇上大财主家的大宅子还大吧?”一连几个“大”字把众人都逗笑了。 上了船,发现里头还真是阔,上下三层,上两层都用来住人,有十几个大船舱,每个舱里都是左右两排大通铺,看着少说能住三五百人的样子。 船上本来就有船员和管事几十人,每个人都穿着一『色』干净利落的短装,其中竟还有十来个女管事,这倒真是稀奇。 杨毅一家上船时已经比较迟了,各舱里都差不多住满了,看着大多是青壮,还真少有像他们这样老的老、弱的弱拖家带口的。刚上船就有船上的女管事要把林杨氏和小翠带走,杨毅与林生财不明情况,一开始是不肯的,但被一句“男女分舱,你真要让女眷跟大老爷们挤一起就随你便”给顶了回来。确实,船上都是大通铺,男的女的总不好住一块去。这船除了底层装货,空间最大的中舱住的都是男客,最上一层则是船上管事和女客住的,夜里众人歇下后舱门就被锁住,禁止上下走动,所以杨毅和林生财两人也只能忐忑不安的与两个女眷分隔开了。 后半夜『迷』『迷』糊糊的还能听到有几波人进出的动静,估『摸』着与他们一样是夜里才被领上船的。 天才蒙蒙亮,就听得一阵嘈杂,似乎有不少人在甲板上忙碌起来了。 “人凑齐了,船要开了!”杨毅旁边一个光脑门的黑大个突然嚷了一句。这么一句嚷,把大伙儿『迷』『迷』糊糊的睡意全都喊没了,杨毅也起来,盘腿坐在铺子上。 没多久,一阵锁链响,各个隔舱门全开了,而且一阵猛烈的食物香味传来,让人直咽口水。 船上管事搬来好几个大桶,还有一堆的碗筷。桶里的主食是杂粮大馒头,按照人头每人只许拿三个,配的有咸菜,甚至还有穷人一年都难得一见的荤腥,咸鱼和熏肉,一人分到小小的两片。 上船后吃的第一顿饭让林生财想哭,因为太好吃了,这种好吃倒未必是味蕾上的,而是太久没有这样饱腹的满足了。 天亮后,上下隔舱也都打开,林生财和杨毅赶紧上楼去找林杨氏和小翠,二人也早就醒了,收拾干净,正与舱内其他女客有说有笑,这头层舱房里人也不少,估『摸』着也有百来个青年女子,她们对于病后体弱的林杨氏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翠都很照顾,见两个女眷安好,林生财和杨毅顿时放心。 “毅哥哥,咱们早上还有肉呢,你看,这是我多的,给你吃!”小翠竟把那一片熏肉好好的用手帕包了,要留给杨毅吃。 “傻妹妹,哥哥吃的可饱了,也有肉,下回可别再留了!”杨毅一边嗔怪着,一边也领受了小表妹的好意,将那手帕接过。 林生财看着女儿和侄子亲昵的样子,心里如吃了蜜一般甜,真是苦尽甘来啊,就在两天前,一家人还是那样绝望无助,甚至要亲手卖了女儿给婆娘治病,现在却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了,就如同在梦中一样。他打定主意,过两年,等小翠长大些就让两个孩子成婚,亲上加亲,自己这大侄子踏实又肯干,日子肯定会好过的。他看了看林杨氏,老两口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眼中满是温情。 经验丰富的船员们忙忙碌碌,扯满了风帆,带动整艘大船一刻不停的向东驶去。 泉州附近的海域并不太安全,倒不是担心拦路的小贼,而是市舶司的缉私船。如今泉州名义上虽说还是大宋的地方,但那知市舶务蒲寿庚显然就是个重利忘义的小人,中兴社此前也多少与他打过交道,发现此人几乎是钻进了钱眼里,绝不允许有人威胁到他在本地的海贸垄断地位。 蒲寿庚手上掌握着几千条海船,还用海贸的巨大利润豢养了近万人的私兵,几乎就是这一片地区的土皇帝。他才是泉州城真正意义上的地头蛇,相比起来关帝庙的那些无名小混混真只是小虾米而已。 正因如此,强大如中兴社也没法在短时间里将这地头蛇按死了,甚至也不得不收敛了自己的锋芒,以“中兴商社”、养济院、惠民『药』局、码头帮、河海帮等各种不同分身的名义在泉州行事,尽量避免与市舶司的正面冲突。更主要的是如今蒲寿庚与张镝一样都是名义上的宋臣,张镝还在刻意克制,以免背负一个大敌当前却萧蔷内斗的坏名声。但毫无疑问,照此下去中兴社与蒲寿庚必有一战,这一天或许并不会太远。 就现阶段而言,中兴社的运输船还是有必要小心行事,如果被市舶司撞上了,借机被敲诈一大笔钱财倒还是小事,避免移民大计被破坏才是大事,泉州是中兴社最重要的移民转送地,倘若被蒲寿庚捏住了就是个软肋。 所以移民基本都是夜间行事,停泊的也都是比较隐秘的私港。 这一次依旧还算顺利,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将一船人送到了淡水河港。 船长早已备好名册,与港口接收的移民局事务官做了交接。 按照名册一一报到,大部分人都将被分到自新城外的准备营适应一段时间。在那里,他们将进行健康防疫,参加短期识字班,编定身份牌,并接受思想教育。大约一两个月以后,再根据户部的统一安排,将他们分往各地屯垦。 但杨毅与同船的一些青壮却比较特殊,不需要去准备营,而直接被就地编组进筑路营,往南开行修路去了。 感谢热心的姜文老弟为本书建了书友群,欢迎志同道合的书友们加入,群聊号码: 第二百零四章 纵贯流求 修驰道直通南北(四) 自新城是流求绝对的中心,因为最早开拓的先发优势,淡水河港和鸡笼港海陆运输的便利『性』,加之盆地良好的农业条件,综合因素助推其快速发展。如今城内已有数万百姓,城外则是连绵数十里的广袤良田。 从自新城向南七百里,就到了台员,这是新崛起的大城,此地地势平坦,农业逐渐成熟。且与澎湖毗邻,距离泉州最近,很方便与中原等地的贸易,更兼具几百里海岸线上最佳的港口位置之一,综合条件绝佳,差不多已发展成为南部流求的中心。 自新城与台员城作为南北两个中心,联络却不太便捷,中间被连绵的蛮荒之地和大量的番人部落所阻隔。还只能靠船只互通有无,船只毕竟受天气影响太大,有个缓急之事还容易耽误了。如若不能在陆路上联结在一起,那么流求各地的各个据点就还是互相孤立的,显然就不可能说是真正掌握了这个岛屿。必须有一条主干道路连接南北两个中心大城,将点连成线,线扩为面,最终才能真正牢固的控制整个流求。 修筑南北大通道的计划早就在工部的议事日程中,为此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勘察设计,已经可以着手施工了。只是此前中兴社的重心放在了农田水利的建设上,为避免耽误了农时,并不适合大规模的征召劳役。为此就在移民计划中新加了指标,招募筑路营五个,共五千之数,杨毅就是其中之一。 自新城外,杨毅与姑父一家挥手告别,恋恋不舍,尤其是小表妹眼泪汪汪的将他送出了好远,千叮咛万嘱咐要保重身体。 “不就是修路嘛,不会比种田更累的,宽心吧!”杨毅挤出点笑容,安慰过表妹,假作豁达的跟上队伍大踏步走了。 “呶,小兄弟,你爹娘啊,还有你妹?” “不是,姑父和姑母,小翠妹妹。”杨毅在船上时的临铺,那个黑大个,原来也进了筑路营,似乎有些羡慕的看杨毅与家人道别。 “可真好!”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好,这黑大个『露』出点无他外形不太相称的惆怅之『色』。 杨毅也是惆怅的吧,毕竟这是陌生的地方,还有陌生的前方,不过他相信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修完路不就和家人团聚了嘛。 “我叫车力山,你可以叫我力哥。” “好的,力哥!” 素昧平生就这么直接的自称为哥。杨毅觉得这黑大个车力山还是挺有趣的,外形粗鲁、『性』格直率,却并不讨人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路过了好几个堡寨,眼见人烟渐渐的稀少了。 队伍在工部的几位管事带领下一直往前走,晓行夜宿,沿途都有勘探测量留下的标记,一根根带数字的木桩。 杨毅所在的这一批属于最早招募的筑路人员,总数二百来人,承担的是最繁重的基础『性』劳动,需要在勘探好的线路上劈山伐木,为后面的工程先开辟出一条基本的通道,所以被称作开路队。 此项工作十分的繁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所以全都要选壮劳力参加。流求东部地形倒不复杂,总体是平的,不过越往南就越荒芜,杂草灌木几乎盖过了头顶,真不知道勘探的人是怎么克服的。还有不时遇见的泥潭沼泽,不留神就要陷下去,更讨厌的是每隔几里路总会遇见一条湍急的溪流,需要砍伐树木搭建简易的木桥,以方便后面的队伍通过。 另外,开路队还要每隔十几二十里建一个中继站,后方的粮食补给和工具辎重将源源不断的送到各个中继站,作为工程持续进展的保障。开路队每前进一程,后续的施工队伍马上就跟上,以中继站为界,分段施工。 一路上,开路队也经常遇见番人的部落,不过一般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有些番人还会试图前来做点小生意,看看能否交换点什么。杨毅听队长说,这些都是生活在平原上的平埔番,不凶的,而且与咱汉人交流的多,是为熟番,一般不会出问题,但再远些碰到不讲道理的生番就要小心了。 疲惫的劳动间隙,开路队的人们会开点玩笑,以消解身体的疲乏。队长就“警告”大伙儿,不要一个人去『尿』『尿』,省的被生番瞧见了抓去做女婿。假如没被抓去呢,就说明那玩意儿太小。 两百多个糙汉子们聚在一块当然不可能有更加文雅的话题,比如那黑大个就特别关心生番中的女人穿不穿衣服的问题。只有杨毅这样心中有牵挂的,会更多的想起后方的家人,尤其是表妹小翠,想起她,感觉就有使不完的劲。 头半个月还是顺利的,约『摸』前进了两百里,这一段与番人的往来多一些,总有货郎贸易的小路或者猎人的猎道,比较好走些。 接下来,就到了真正的生番地界了。 最近的是为大甲族,这个番人族群很大,差不多有几千人,分作十几个寨子。番人很少有土地所有权的概念,但却对本族的领地范围往往有比较明确的认识,过了大甲溪就是大甲人的传统领地,他们对进入领地的生人有着天然的戒备,而且开路队足有两百多人,不能不引起他们的警惕。很快邻近的番寨中就不停的有人前来窥视。 开路队带的通译是北边的几个赛夏人,其实对大甲人的语言也是一知半解。他向见到的大甲族人大声的解释了中兴社想要借路的请求,但不知是转述的不到位还是语言上有分歧,那些大甲人似乎是带着怒意走的。 “他们是中土来的汉人,有很多,据说是赛夏人的朋友。”一名年轻的大甲族人向他的头人汇报了窥视的结果。 “赛夏人的朋友,不是我大甲人的朋友,警告他们快点离开,不管是赛夏人还是中土人都不能越过大甲溪!”头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开路队仍旧按部就班的做自己的工作,正准备在大甲溪南岸建造一座新的中继站。这时候那几名窥视的大甲人去而复返,他们是受了头人的指示前来下逐客令的。 “大甲人要我们走,不然就准备好见识他们的武勇!” 这话甚至不需要赛夏通译的转述,从大甲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就看得出。 “大甲人总是虚张声势!”这名参加过识字班的赛夏通译甚至用了一个成语。 本来,开路队中的赛夏通译应该起到沟通协调的功能,但或许因为赛夏与大甲两族长久以来的恩怨,这些通译反而是添油加醋的鼓动起对立情绪。队长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正军出身的人总有一种傲气在里面,自认为中兴社是不可能吃亏的,两百多个青壮根本不用怕谁,何况一路上经过不少番人村寨,也有不友好的,不都这么过来了吗? 在这样的麻痹思想引领下,整个开路队都有些疏忽大意。 然后,当晚就出事了。死了人。 夜里有队员出门小解,很长时间没回来,却并不是被番人抓去做女婿,凌晨同伴发现他的时候这人的脑袋已经丢了,一个无头尸身倒在中继站的附近…… 感谢热心的姜文老弟为本书建了书友群,欢迎志同道合的书友们加入,群聊号码: 第二百零五章 猎头战争 大甲人并不好惹(一) 这天,十六岁的大甲族人阿山成为了真正的勇士,他第一次出草就带回来一个异族人的首级。 头人曼敦将那人头上尚未凝结的鲜血抹在阿山的额头,传说这样就可以与死者的魂灵合为一体,避免亡灵的报复,还能让大甲勇士更有力量…… 流求番部素有猎人头的习俗,他们相信用敌人的首级献祭田地就可以保佑谷物丰收,敌人的鲜血则可以让部落昌盛,少年要想成长为受人尊重的勇士,总要猎取一个外族的人头来证明自己,猎头的过程被称为出草。而且猎取的头颅越多,被猎者的力量越强大,则其给部族带来的福佑也越大。 出草的原因,或者为了献祭神灵,或者是祈求丰收。而对于少年阿山而言,驱动他出草猎头的最大因素就是成为一名受全族人尊敬的大甲族勇士。头人曼敦说过,阿山的爷爷是个勇士,阿山的爸爸也是勇士,阿山也会成为勇士。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他想去北边的赛夏人那里验证自己的武勇,那也是一种复仇,当年自己的父亲就是去赛夏人的土地上出草时再没有回来。可是头人曼敦总是制止他,每次都说时机未到。 这一次,北边的赛夏人带着很多中土人过了大甲溪,阿山立刻报告了头人,并再次提出出草的请求。头人曼敦思索了很久,久到阿山都决定再次放弃的时候,却看到头人猛烈的搅动了火塘,跳起阵阵火星,然后起身对阿山说:“赛夏人的朋友,不是大甲人的朋友,他们必须退回大甲溪!” 阿山和伙伴们去警告了赛夏人和他们的朋友中土人,可是那些赛夏人用无礼和狂妄做了回应,这更激发了阿山的怒火。头人曼敦没再制止这样的怒火,只是向族中的图腾默默祷祝,并且说:“阿山将成为我大甲族真正的勇士!” 阿山知道自己的请求被准予了。 但出草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严肃的事情,甚至是神圣的事情。 头人曼敦像对待一名真正的男人那样,与阿山谈了很久,主要是交代出草的繁琐规矩,以及需要严守的各种禁忌。甚至向阿山详细的询问了前一晚做的什么梦,分析是吉梦还是凶梦,决定今天是不是要出草。 阿山说前晚梦见了知目鸟在家门口飞啼。 头人点点头,表示这是个吉利的梦,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叫阿山在祖灵前诚心的默祷,行前一定要告知祖灵猎头的理由,期望祖灵保佑。 头人曼敦还找了好几个德高望重的成年男子,大多是曾经出草成功过的勇士,作为阿山的同伴。因为猎人头不是战斗,猎到头之后就要逃走,所以必须事先决定进攻路线与逃脱路线,还要有接应的人手。 一切准备好以后,头人曼敦把他们送出了门。 这个夜晚,星月被浓云遮蔽,黑的化不开,年轻的阿山将要成为这个黑夜的主角…… 远远的,听见了大甲溪的溪流击岸,澎然有声。溪水一侧就是那些中土人和赛夏人的宿营地。 这是阿山第一次出草,却说不上紧张,更没有害怕,是冰冷的平静。 他或许是个天生的优秀猎人,行走无声,悄然『摸』到了中土人的营地外静静地等着。白天已经看到了中土人有很多,所以不能贸然的闯进去。 不知等了多久,阿山等到了机会,就像等到了一只落单的猎物。 那是一个毫无防备的中土人,背对着他,甚至吹起了口哨,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险。阿山想起十四岁的时候自己捕杀的第一头野猪,也是这样『露』出后背,悠然自得的样子。 但是中土人比野猪好杀的多,阿山的短斧准确而猛烈的砸中他的脖颈,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不像野猪,哪怕受了重伤精疲力竭也还要不住地哼哼。 阿山把这个中土人拖入草丛,用竹刀利落的割下了头颅,就着断头的脖颈,吮吸了一大口热乎乎的血『液』。头人说过,热的血是死去的人还没散尽的力气,要把它增添到自己的身上。作为强者就应该去猎取别族人的头颅,别族的更强者也可以猎取自己的,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和祖父,取回了很多赛夏人的头颅,最终也失去了自己的。 同伴们都来庆贺新的勇士的产生,唱着凯歌回到寨子。 这是莫大的荣耀。 在阿山看来,用敌人的头献祭神灵,神灵就会高兴,谷物就会丰收,猎头的勇士将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就算是失去头颅的死者,当它的血肉被吃下后就与自己融为一体,魂灵也不会再报复。在阿山的逻辑中,这一切都是天然的,正当的,没有任何的问题,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 但这次不同,因为死的是汉人,而且是中兴社的汉人。 清早发现的尸体让整个开路队炸了锅,队员们拿着斧头和柴刀,已经在营地里鼓噪起来,队长如果要阻止肯定是阻止不住的,何况他压根就没想阻止。 正军出身的队长从来不是个甘心吃亏的人,猎头事件发生后,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平息事态,反而是趁着群情汹汹而马上报复。 …… 那颗头颅正挂在高高的竹竿上,竹竿下方的地面上撒了厚厚的一层草木灰,头颅上的血『液』一滴一滴的落到灰上。 天亮以后,头人会把带血的草木灰分给寨中的每一户人家,以期让各家的庄稼能有更好的收成。 阿山和头人曼敦都认为赛夏人和他们的朋友中土人应该退出大甲人的土地,这一次的猎头就是第一个警告。 但他们没想到报复会来的那么急。 寨子里的人们正聚在头人家门口,等着分发那带着神圣味道的草木灰,每个人都为那新的勇士而感到高兴。 这个时候突然闯进一大群不速之客,举着锋利而又沉重的刀斧,用听不懂的语言吼叫着,横冲直撞的逢人便砍。女人和小孩们惊恐的哭叫逃跑,男人们则赶紧取出他们狩猎的工具。 这个寨子还是太小了,男女老幼只有一两百人,拿起武器的男人只有七八十个。 头人曼敦感到恼恨和惊讶,这里是大甲人的土地,他们有十几个寨子,好几千族人,不管是北边的赛夏人,南边的拍瀑拉人,东边的泰雅人,都不可能这样公然的闯入攻击他们的寨子。但今天这些中土人却这样做了,他们没有被猎头吓退,反而如此粗暴的闯了进来,他们将是比赛夏人更可恶的敌人。 …… 车力山是开路队中最魁梧的一个,手上拿的是最重的一柄开山斧,跑的也最前面。他是一个很容易被鼓动起来的人,当队长鼓动大家要为队中兄弟报仇血债血偿的时候,他的一股怒气蹭的一下就涌上了脑门,仿佛死的真是自己的亲兄弟,头一个就冲了出去。 大甲人用他们的短矛石斧试图抵抗,但当先就被车力山砍死了好几个,剩下就都绕着他走了。后面的开路队勇气更胜,涌上来将大甲人打的节节后退。 勇士阿山将手中的短矛狠狠的掷出去,扎中了不远处一个敌人的肚子,那人痛苦的躬了下来,阿山很想把他的头颅割下来,但没有机会,中土人太多了。头人曼敦推了阿山一把,要他快退,并且命令所有的男人都赶紧跑,跑去邻近的寨子报信。 开路队杀红了眼,大甲男人们的败退没有让他们收手,他们不是军队,队长的军令也不太管用。狂热的队员们横冲直撞,破坏了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并且一把火把大甲人的茅屋全都点着了,几乎要将整个寨子都夷为平地。 跑不快的老弱『妇』孺当然也没有什么好下场,除了死亡,也有强暴与凌辱,失去纪律约束的人们,也便几乎无从去谈人『性』,哪怕中兴社是个正义的组织,但这些中兴社派出的人却确确实实做了邪恶的事。 这两百多人当中,还算冷静些的或许就只有队长和杨毅两人,队长是因为在正军中受过严格的思想教育,杨毅则纯粹是善良的本心。 “力哥,力哥,收刀了,收刀了!”看到还在满地找对手的车力山,杨毅赶紧拉住了他。 车力山这人特容易被一腔血勇所支配,若不是杨毅的这几声呼唤,估计还没从狂暴模式中解锁出来。 “真痛快,报仇了啊!”车力山抹抹满脸的血,他的狂热如洪水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 感谢热心的姜文老弟为本书建了书友群,欢迎志同道合的书友们加入,群聊号码: 第二百零六章 猎头战争 大甲人并不好惹(二) “曼敦被外族的人攻击,失去了他的寨子,女人,和孩子,这里还算是大甲人的土地吗?” 族长乌泰感到痛心而又愤怒,因为他的侄子,也是他手下寨子的头人曼敦,带着本寨几十个男人跑到他的面前来哭诉。一夜之间,他们的整个寨子都被没了,女人和孩子一个也没有逃出来。 是中土人,还有替中土人带路的赛夏人。 “要把他们全部杀死,用他们的头颅祭祀祖灵!”族长乌泰做了决定。 “嗷呜!嗷……”曼敦和他的勇士们用大声的呼喊来回应族长的决定。 “乌泰,我的族长!你是大甲族的主人,我本不该质疑你的决定,但看在祖灵的份上,请容许我这个老头子说两句话!”说话的是族中的德高望重的祭司阿大,曾经的大甲族第一勇士,受人尊敬的老英雄。 “说吧,尊敬的阿大,请给我祖灵的指示!”族长乌泰做出恭敬的姿态。 “我听说,中土人的船只像山一样高大,中土人像天上的繁星那么多,将他们作为敌人不会是大甲族的福分!” 祭司阿大是族中最见多识广的人,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事情,他听说过在遥远的海的那边生活着无数的中土人,甚至亲眼见识过中土人山一样高大的船只。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与中土人为敌或许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老阿大,你是老了,胆子是越来越小了,十六岁的阿山都可以杀死一个中土人,你却怕他们!” 曼敦的寨子和女人孩子都没了,他太气愤,以至于对祭司阿大出言不逊。 “曼敦,不要这样对阿大说话!”族长乌泰立刻就指出了曼敦的无礼,但是鉴于曼敦的不幸遭遇,并没有对他过多的指责,而是转头对祭司阿大说道:“尊敬的阿大,你或许说的是对的,中土人或许是个强大的部落,但是这里是大甲人的土地。从大甲溪到浊水溪,谁也不能在这块土地上冒犯我们大甲人!不管是北边的赛夏人、南边的拍瀑拉人,或者远来的中土人,都不能!”族长乌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坚持了他的决定。 流求的番人部落有大有小,大的部落往往有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寨子,寨子的中央一般都有一个族人聚集活动的场所,可以称之为“寨厅”,而整个部落中总有一个最大的最主要的寨厅,可以称作“社厅”。 大甲族的社厅自然在族长乌泰所在的寨子。 社厅占地很广,可以容纳千百个族人聚集,四周有十几间竹楼,居中的竹楼上有一具硕大的中空木鼓。这木鼓有一丈多长,是用一整段硬木凿空而成,两侧包有牛皮,敲击起来隆隆之声响彻入云。大甲人认为木鼓是通神之物,地位十分神圣,仅次于祖灵与供奉中央的部落图腾。 族长乌泰亲手敲响了木鼓,隆隆之声响彻十余里,各寨的大甲族人听闻鼓声便奔走相告,即刻往社厅方向赶。 木鼓一般情况下很少被使用,除了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就是发出警报,要紧急召集族人。现在还没到祭祀祖灵的时候,所以肯定就是族长在紧急召集,各寨在头人的带领下急匆匆的汇聚起来,男人们全都带上了自己的武器。 上千名勇士齐聚于社厅,让族长乌泰信心大增,是时候让那些中土人承受他们应有的惩罚了。 …… 因为一名工友被杀,开路队以复仇的名义杀进大甲人的寨子,那原本是一个正义的理由。但是以暴制暴超过了一定的限度,使得他们自己成为了更大的施暴者。 这个寨子的男人们都被赶走了,无辜的老弱『妇』孺却承受了报复者最猛烈的怒火。这种怒火已经脱离了报复的本意,已然扭曲成了一种残忍的快意。有些人未必天生邪恶,可是一旦将他们心中的野兽释放出来,就可能做出令自己都吃惊的恶行来。 寨子里,女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夹杂着男人的哄笑,这些开路队里精力过旺的青壮男子,将原本说笑当中的邪念付诸了行动,甚至更加过分。他们的刀斧上沾满了弱者的鲜血,几岁的幼儿与斑白的老人也没法让他们手下留情。几十间茅屋都被点着,哔哔剥剥的声音伴随着冲天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最后的疯狂。 当大甲人的木鼓敲响的时候,这样的疯狂还只是到了半程,抢掠来的畜禽宰杀干净刚刚下锅,搜刮到的米酒也刚启封,抓住的番女也还在撕扯反抗。 当大甲人的社厅聚满汹涌的人群时,这里的疯狂也到了高『潮』,鸡鸭已被煮熟,米酒散发出醇香,被欲望支配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在番女的肚皮上策马奔腾。 当大甲人拿着刀枪、张开大网,这里的疯狂也终于到了冷却的时候,鱼肉下肚,醇酒过喉,那燥热的邪火也在番女之中被瞬间的释放。 天快黑了,该回去了。 天快黑了,该动手了。 “番人的小米酒可真醇香!” “番人的鱼肉可真肥美!” “番人的女子才叫带劲!” “哈哈哈哈……” 一群醉鬼,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三五成群、晃晃悠悠,嬉笑着…… “咻……” 一柄沉重而又尖锐的长柄石矛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人群的嬉闹。 大甲人动手了。 如果说开路队的人是因为不了解大甲族的情形而如此放肆,那几个赛夏人却是很清楚大甲人实力的。当开路队的人都还在蒙圈,他们已经率先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抛下众人撒腿就跑,嘴里胡『乱』喊着听不懂的赛夏土语。 三个赛夏人没跑出多远,就被暗处突然出现的大甲人迅速打翻在地。 “哇呜……嗷呜……##xx**”如野兽的狂嚎。 大甲人不知何时已经团团围住了这个寨子,然后就像是组团捕杀鹿群那样,在一边不断的鼓噪威吓,另一边则布下重重陷阱,失惊的鹿群在夺路奔逃的时候往往就落入了猎人的陷阱,跑的最快的那三个赛夏人就是如此。 开路队这两百多人比鹿群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加糟糕,酒足饭饱没有一点戒备,在惊扰之下只知满地『乱』跑。 队长已经喝的半醉,但好歹还有基本的军人素养,听到异样就一跃而起,试图将散『乱』的人群组织起来。 “集合集合,快快快!快组队、结阵!”情急之中他忘记了开路队只是一群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这种时候哪里会管什么军令。 “不要『乱』跑,不想死的都跟我来!”队长大吼着,这句话好歹起到了一点作用,不少人开始闹哄哄的往回跑。还有一些则被队长一脚一脚踹进了队列。 “力哥,快走!”杨毅拉了一把身旁的车力山,也赶紧跟上队长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寨子中央原本的寨厅位置,这个地方余火未熄,四面的竹楼已经摇摇欲坠,但好歹有了一圈基本的防线,将追击的大甲人挡在了外面。 大甲人采取的是他们惯用的狩猎技巧,隔着老远的距离驱赶猎物,令其惊扰疲困,瞅到空子就用短矛、标枪一击致命,很少会与猎物贴身肉搏。这回也是一样,开路队往前逃命的时候,他们堵住了出寨的各条道路,然后不远不近的追在后头,不时的咬上一口。 当开路队蜂拥着逃进寨厅,清点人数时已经少了一半。队长用嘶哑的喉咙大声的指挥众人堵住寨厅的入口,分派人手防卫四个方向。 “那个高个,别愣着,快带几个人去那边!”队长指着杨毅,临时指定他负责守住西北角。 防线终于被短暂的守住了,南边的寨厅入口已经用石头竹木和各种杂物堵塞,各个方向也已分布人手防御。 外面的大甲人似乎并不着急,没有要强攻的样子,只是围着寨厅四周,喊叫威吓,不时的扔进来一些短矛、标枪或者石块。队长虽然带人回击,但是外面的大甲人四面分散很难被击中,寨厅里面的人则聚在一起,躲都不好躲,这显然是一件吃亏的事。 感谢热心的姜文老弟为本书建了书友群,欢迎志同道合的书友们加入,群聊号码: 第二百零七章 猎头战争 大甲人并不好惹(三) 小小的寨厅几乎是个绝地,内无粮水、外无援兵。 开路队的士气降到了低点,这些从流民中间临时招募的农夫,何曾想象过今日这样的阵仗。躲进寨厅的一百多人大半都来不及带上武器,突围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围攻了许久,大甲人终于消停了一点,寨厅外的喧闹渐渐轻了,投进来的标枪也稀疏了不少,开路队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沉默着坐地休息。 队长背靠着寨厅的柱子,冷静的用手上的柴刀削着一条木棍。他削的很慢,就像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仿佛外头那上千个等着割他脑袋的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直到把这木棍削的又尖锐又匀称,他才适当的表示了自己的满意,而后随手将这尖木棍丢给了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还不忘骂上一句:“哭丧个脸作甚,能把外头的番鬼哭回去!?” 在这群绝望的人当中,队长几乎成了所有人的精神支柱,他的淡定从容给人一种还能活下去的微茫希望。 队长。 大家只知道他是队长,也知道他曾是中兴社的正军,但从没有人听队长提起过他的过往,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 队长姓『毛』,『毛』守敬。 可是他与守敬二字实在靠不上边,不守规矩,也无敬畏,确切说,是个桀骜不训之人。 他是昌国海贼出身,但被张镝剿灭,送去了吕宋岛上的望乡石劳动改造,却并未改过自新,掺和进了祝英枝与吕三彪的争斗。等到中兴社南征吕宋,他又被编进决死营之中,参与了攻打太平城的战斗。在后来的整军中,决死营撤编,『毛』守敬又成了第一师褚世尧的部下。几场战斗下来,积功升为营将,像他这样的人,打起仗来不怕死,不打仗了反而容易出事。几个月无战事,他又匪气复萌,连犯八条军规,本来早该砍头好几遍了,却因师长褚世尧护犊子,硬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是从营将一撸到底,做了个什将。后来又不知怎么,一番周折后,竟派他做了筑路营的开路队队长,或许是上峰期望他修一阵子路,累积点平稳的功劳,将来又可以重新用他。 起初,他还比较收敛,按部就班的带人修路,经过平埔诸番都未出事,直到部下被大甲人猎头,他终于没能克制,大举报复,杀人放火的事一做,那股子狠厉之气便又死灰复燃,不仅纵容部下行凶,甚至亲自参与作恶,最终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个寨子都给平了。 事情已经闹大了,折损了那么多人。现在更是困守死地,进退无门,『毛』守敬很清楚,这次绝不是触犯一点军规那么简单了。即便能够回去,军法也绝对饶不了他,再有十个师长也再保不住他了。 想清楚后,他反而异常冷静,这辈子也活够了,恣意过、快活过,也亲手杀过那么多人,死,又有什么可怕!只是要愧对褚师长了! “直娘贼,都怕个甚!人死屌朝天,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都给咱抬起头,别狗日的怂了!” 『毛』守敬虽然明知自己横竖是个死,但也不想死的这么轻易,至少要让番人们付出足够的代价,假使手底下这帮人还能跑出去几个,那也得让他们赞一句,这队长是条汉子。所以,他要鼓起这帮泥腿子们的勇气,要带他们轰轰烈烈的干上一场。 寨厅中的几个竹楼差不多被烧塌了,即便没塌的,也被一并拆了,省的影响视线,只留下四面围墙,这围墙是用粗大的木桩与双层的竹排固定而成,倒还算坚固。『毛』守敬将现有上百号人分成几十组,每组三四个人,分段监视围墙上的动静,将竹楼上拆下的竹竿削尖,人手一根,不至于徒手对付外头的番人。 “番鬼胆敢翻墙就戳死他狗日的!” 手上有了武器,开路队稍稍恢复了一点士气。而外头的番人也好久没有进攻,事实上除了一开始的追击杀戮,在他们逃进寨厅后番人就只是围而不攻,仿佛在等着什么。 大甲人在等更好的机会。 当天『色』全黑,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番鬼上来了,杀呀!” 『毛』守敬经历多了生死之战,洞察敏锐,寨墙上刚『露』出几个难以觉察的黑影,就被他率先发现,一声大吼,手上的柴刀猛的挥了上去,『露』头的一名大甲人痛哼一声摔了下去,也不知是死是伤。 其他人却没那么快的反应,也没那么丰富的战斗经验,持竹枪的手甚至还在发抖。大甲猎人从四面八方爬了上来,有不少已经跳进了寨厅,逢人便砍。 “戳他狗日的,杀!” 好在有事先的分组,每段都有人,三四人当中总不会都怂了的,一条条尖锐的长竹竿捅过去,饶是经验丰富的大甲猎手也不太好招架。 大甲人将开路队当成了猎物,既然是狩猎,当然要尽量不让猎物伤了自己,一试探发觉这陷阱里猎物仍有余力,足以致命的时候,自然就不再硬上,继续困着再说。 “中土人不好对付,我们又失去了几个勇士!”曼敦有些焦躁的向族长汇报。 “不要让勇士们白白流血,再等等吧,中土人跑不了!”族长乌泰对曼敦说道。 过去番人们在捕猎野猪或者棕熊这样的猛兽时,往往从侦查追踪、设置陷阱、驱赶围困直至猎杀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三五天甚至十几天都有可能。 击杀猎物只是最后一步,最要紧的是前面充足的准备。这次围困住的中土人肯定比野猪更难缠,哪能一下子就搞定呢。所以族长乌泰的耐心要比曼敦好的多,他更关心的是不要伤了更多的大甲族人。 『毛』守敬也能感觉到这只是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手下死了四五个人,被戳死的番人也基本相当。他预料到番人应该不会再翻墙偷袭,因为他们有绝对的胜算将自己这帮人困死,没必要以命换命,但他还是让人多准备火把,严密监视,轮番休息。 试探不成,番人又采用了原来的办法,时不时的将标枪之类投『射』进来。 『毛』守敬令人扎了若干竹排,人就躲在竹排下,任由外边投『射』,不准回击。 大甲人隔着围墙的攻击已经没法造成更多的伤亡,更大的敌人是饥饿。 寨厅中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一百多号人除了逃命前的那一顿饱餐,就再没一粒粮食的补充。饿了两天后,有人想把之前埋了的死人挖出来,被队长断然的拒绝了。『毛』守敬虽然自认为不是个好人,但吃同伴的肉这样的恶心事坚决不会做,也严禁手下的人做。 饥饿之外,还有干渴,还没到雨季,寨厅里除了早晨的『露』水,也很难找到够一百人喝的水源,这寨厅的位置太好,最是干爽,不可能找到泉眼,掘地三尺也是徒劳。 陷阱中的困兽已经饿的差不多了,大甲人又有了新的招数,在围墙下堆起一圈干柴,丢进去几十个火把,点起熊熊大火,整个寨厅都被烟火笼罩。 『毛』守敬在呛鼻的浓烟中嘶哑的吼叫,想要将人要重新组织起来,但这只是徒劳的挣扎。大火不可能被扑灭,饥渴无力的人们也再无一战之力。 终于,西南角的围墙被烧塌了。 『毛』守敬冲了上去,后面也有几个人摇摇晃晃的跟着,试图去补那不可能再补上的漏洞。 杨毅看到队长『毛』守敬冲到西南角的缺口前面,接着身形忽然一滞,用手痛苦的卡住自己的喉咙,慢慢的倒了下来。他中了番人的吹箭,箭上有毒,毒『液』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痛苦的窒息窘迫而死。 “队长死了……队长死了!” 寨厅中的人几乎失去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剩下的只有逃生的本能。 围墙一处处接连被烧毁,大甲人开始从容的攻击,这批困兽再也无力对他们造成伤害。 寨厅内的人们踉踉跄跄从围墙的缺口鱼贯钻出,想要奋尽最后几分余力求得生的希望,他们不想死。 但是,围墙外的标枪、石矛、吹箭,是那样的凌厉而致命,人们一个又一个的冲出又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力哥,逃吧!”杨毅轻轻说了一句,艰难的站起来,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车力山块头很大,饿的尤其难受,但好歹有那身体底子在,双手抬起一块大竹排就冲了出去,普通人到了这个地步能空手跑起来就不错了,也就他还能拿得动这一人高的竹排。 这些竹排本就是为防备番人的标枪,杨毅本来也想拿一块作遮挡,但这竹排太过厚实沉重,饿的脱力的他哪里拿得动。但却在脚边发现了一块椭圆形的木板,上头还画着一头奇怪的猛兽,手一提倒是轻便的多。 杨毅手持木板,尽力赶上前与车力山并排,又有好些人跟在他俩身后以求获得一点遮挡。 车力山的大竹排上不时传来嘭嘭嘭被标枪击中的声音,也有挡路的番人被竹排重重撞开的声音,但而杨毅的木板却几乎没有被击中一次,不少番人甚至见到他就往两侧走避。但身后跟随的人却越来越少,番人们绕到后方,不断袭击逃跑者的后背。杨毅干脆将木板背在身后,遮住大半个背部,紧紧跟上车力山的脚步。 跑了不知多久,脑袋一阵阵眩晕,嗓子也几乎要冒烟,终于听不到身后追击者丛杂的脚步了。杨毅应该庆幸,大甲人忙着去割取那一百多个头颅,注意力没再集中于他们这两条漏网之鱼。 更重要的是,他无意间带上的那块奇怪的木板给了他无形中的护佑,那上面画的奇怪猛兽是大甲人的图腾,大甲人不会攻击自己的图腾,也顺便对他网开一面了…… 感谢热心的姜文老弟为本书建了书友群,欢迎志同道合的书友们加入,群聊号码: 第二百零八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一) 张镝难得从繁忙的军政事务中抽出闲暇,可以在家陪伴妻儿。儿子已经两个多月大,刚学会吃自己的小手,咿咿呀呀甚是可爱。但因为自己太忙,都没有好好抱过几次,一抱起来就爱不释手。 儿子取名重光,张重光,取日月重光之意,张镝在满月宴上已将这名字公开宣布,有心人很容易能从这名字中体味出总理的政治报复,那就是重光我华夏河山。 此刻的张镝并没有去想那些远大抱负,只是单纯的享受这至为珍贵的天伦之乐,但幸福与闲暇太过短暂,毕竟,他不仅是普通家庭中的丈夫和儿子,他还是这几十万人的总理。 这不,一大早又有人匆匆赶来找他了。 “主公呢?”陈复面带急『色』,小跑着进门,向撞到的一名婢女询问道。 “总理在后院,正抱着小爷散步呢!” 陈复作为总理署的大总管,对总理家的宅院也是轻车熟路,无需通报就径直跑到后院,果然见张镝正抱着儿子悠闲漫步,夫人许小娥陪在一边。 “主公!”陈复的到来让张镝微微皱眉,给自己放的这个小假又要泡汤了。 “有急务吗?”张镝头也不抬,继续逗着儿子。其实问都不用问,没有急务的话陈复是不会紧赶着上门的。 陈复凑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张镝的脸『色』稍稍一变。 许小娥很识趣的从张镝手上接过儿子,略带嗔怪道:“放心去吧,我的大忙人!就说了,你要能安心在家待一个时辰,太阳就准是从西边出来了!” 张镝面带歉意的对妻子笑了笑,陈复也尴尬的打个哈哈,二人一同赶回总理署去。 陈复一边走一边向张镝汇报,等走到值房外,情况也大致说清楚了。 事情很严重,但说起来并不复杂,筑路营一支先遣开路的队伍被番人屠了,两百多人只逃回来两个。 “死了两百十七人?” “是的,汉民两百一十四,赛夏通译三名。” “队长是谁?” “叫『毛』守敬,原先是正军第一师的人。” “『毛』守敬?”张镝仔细的搜索记忆,“是那个犯了八条军规的营将?” “正是此人!” “兵部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人不早开革,还留着过年吗?还有吏部,选调人员为什么不审核?工部更是荒唐,还拿这样的人去带队!?” 张镝确实是发怒了,一连点了三个部门的名。中兴社打一场大仗也死不了多少人,但这回一整个开路队两百多号人竟都被番人一窝端的屠杀了,哪有不怒的道理。 “『毛』守敬人呢?” “死了!” “他到好,一了百了!把烂摊子交给别人来收拾。去把兵部、吏部、工部的人叫过来,让他们好好检讨一下,怎么做的事!” 陈复应诺一声,赶紧叫人传令,又听张镝接着补了一句:“把三个师长也叫来,尤其是褚世尧那老小子!” 总理署,议事厅。 今日的气氛有点压抑。 总理张镝沉着脸,是少有的严厉之『色』,各部长与师长们都不敢大声说话。 陈复先简要说明了开路队遇袭的事件,会上诸人都是大惊,也明白了总理脸『色』不好的原因。 褚世尧听罢,立时跳了起来,刚想骂一句直娘贼,但一个直字才出口,就被张镝一瞪,马上软了下去,低声嘟囔道:“这些番鬼!” 陈复连连给他使眼『色』,让他别往总理的枪口上撞,可是已经迟了,只见张镝冷笑一声,对褚世尧道:“好个褚师长,你带的好兵啊!你保住一个『毛』守敬,害死我两百多人,你还有脸……” 张镝骂人的时候很少,骂起来却着实不好受,褚世尧一个堂堂师长,也算中兴社里横着走的人物,却被骂的毫无脾气,低着头一句不敢回嘴。心中暗忖,这回倒霉大了,总不会革职拿问吧。但总理骂的虽凶,却没有处置他的意思,看这板子高高抬起,似乎也没有狠狠打下的意思。 骂了一阵,总理的气似乎消了,最后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褚世尧不太明白“自己看着办”是个什么意思,求助似的看向陈复。 陈复轻轻一咳,说道:“流求生番素来凶蛮,出草猎头积习难改,如今更是屠戮我中兴社民众,若非派兵威服……” 褚世尧一听,陈复的暗示再明白不过,这是要打仗啊,不就是将功折罪吗,此时不积极请战更待何时!?赶紧抢道:“末将愿为先锋!” “你且面壁思过去吧,该我第二师去!”何绍基反应也不慢,马上将褚世尧顶了过去。 “论野战奔袭,谁也别跟第三师抢,两位哥哥都歇着吧!”李奇也毫不让步。 褚世尧急了:“咱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是『毛』守敬惹下的祸,我老褚自己了结!” 张镝就喜欢自己军队争先恐后的这点氛围,脸『色』也好了很多,出言制止了三位师长的争执,定论道:“就让第一师擦屁股去吧!” 决议已定,除了各部检讨反思,更重要的是决定善后办法。连夜又召开扩大会议,令各部做好粮草辎重、兵甲器械及舆论宣传各项准备。 第一师出一个旅再加骑兵师一个营,另外传檄邻近的凯达格兰、赛夏、葛玛兰等熟番部落,令每部出兵三五百人,三日后到自新城外取齐,随军出征。 褚世尧一开始十分不解,觉得派自己一个旅就绰绰有余,何必加那么多番部呢?但他不敢直接去问张镝,就又找到了陈复。 “陈总管,总理莫不是信不过我第一师?” “何以见得!” “我一个旅两三千人,难道还平不了一个劳什子大甲族,何必多此一举让那些番人随军呢?” “呵呵,原来是问这个。那我先问褚师长,可知道这流求岛上有番部多少,番民几何?” “总不下二三十万,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个部族吧!” “没错,流求番部众多,不仅在南部,中部山区生番也极多,眼下还只是个大甲族,那剩下的几十个部落如何处置,每次都派一个旅去征讨吗?” “征讨就征讨,打仗有啥好怕!”褚世尧还没绕过弯来。 陈复笑了,对这光知道打仗的粗汉也只能点的更透一点:“褚师长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打仗打的可都是钱粮,总理积下这些钱粮可不容易;咱中兴社欲图中原,哪能在岛内耗损太多呢;再说番汉一体,也不能总是以征伐解决吧。” “话是有理,但这和派番兵随征有啥关系?” 陈复叹口气:“这么跟你说吧,让诸部番人见识一下中兴社的军威,他们自然就会畏服,又何须跋山涉水处处征讨呢?” “明白了,总理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啊!”褚世尧终于恍然大悟。 “褚师长好好准备,用你这牛刀,把那鸡杀得利索些,一定要让猴子们看了怕才行!” “哈哈哈,明白!” 第二百零九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二) 景炎元年九月初八日,自新城外大军云集。 为征讨一个小小的大甲族生番,中兴社发动了正军一个旅,加骑兵师一个营,不下三千人马。又联兵八部熟番三千余人,总计番汉六七千人,浩浩『荡』『荡』往南开拔。 八部熟番都是自新城周边部落,与中兴社打交道的时间久了,部落所需的盐铁丝茶、工具器皿及各种生活百货全都经由中兴社交易获得,已然对“宋货”形成了很大的依赖。中兴社传入的农业技术及医『药』服务也让他们获益匪浅。各类利益上的纽带让他们与中兴社紧密联结,自新城附近就有不少番人与汉人混居,还有很多番人在汉人的店铺、作坊之中做事,参与全民识字班学习汉话汉字也不在少数。 当然,各熟番部落与中兴社也不是没有矛盾,大多是土地归属或贸易价格上的争议。不过只要各部落遵守中兴社的规矩就基本上不会吃亏,但若是哪个部落不长眼敢冒犯中兴社,那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对他们而言,中兴社除了众多的人口、发达的农工商业,还有强大的武装后盾。 所以在不断的合作与斗争磨合之后,各部熟番都学乖了,基本上惟中兴社命令是从。 这回中兴社要联兵征讨大甲族,八部熟番无一缺席,且都由族长亲自带队。 这一次的联军,让各部番人看到了中兴社成建制的正军部队,虽然这还只是中兴社实力的冰山一角,却足以对他们造成很大的震撼。 大校场上几千人整齐划一,透出阵阵肃杀之气。那黑洞洞的各式铳炮,虽未见识过其威力,但早已听说是一种可怕的武器。还有那数百名精干骑兵,马蹄隆隆,给人以巨大的威压。 想必,经过此次联兵,定然会增加各番部的顺服之心。 这次出兵的主力是第一师第一旅,师长褚世尧,旅帅祝英枝。骑兵师出一营,营将姚八。因为是张镝亲征,所以还有数百玄甲亲军,领兵的是亲卫长蒋武。 自新城到大甲溪两百多里,开路队已经砍伐过一遍,腾出一条六尺宽的小道,但当七千人的大军开过,这六尺小道一下就变成了几丈宽的大路,沿途各处中继站,索『性』也将物资运送到位,倒给后续的筑路营省了不少麻烦。 …… 大甲人在狂欢,为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为了部落的强盛,为了大甲勇士的荣光。 高举敌人的首级,唱起豪迈的的凯哥,痛饮香甜的粟酒。 熊熊篝火燃起,最美丽的姑娘用动人的舞蹈欢迎她们的勇士。 这是一场盛大的、足足两百多个头颅的猎首祭。 人们尽情的欢歌,感恩祖灵的护佑,预祝来年的丰收。 狂欢进行了三天,原本无家可归的头人曼敦和他的勇士们都被当成了英雄。年轻的勇士阿山猎取了五个敌人的头颅,成为了大甲族的荣耀,是一颗闪耀的新星。族长乌泰亲自为他纹上了代表勇士身份的刺身,每个姑娘都愿意给他送上亲手织的达戈纹。 曼敦和阿山虽然失去了他们的寨子,但收获了荣耀,族长乌泰请他们住在自己的大寨里,并承诺帮他们重建家园。 整个部落,或许只有祭司阿大没有参与这一场狂欢,反而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深深忧愁,人们都觉得这位老英雄是在悼念过往的岁月,是在哀愁年华的老去,却不知他其实是看到了这场辉煌胜利背后的隐忧,看到那两百多个中土人的头颅暗藏着的莫大危险。 阿大的担忧是对的,就像他的占卜总是那么灵验。整个部落刚刚从狂欢中恢复平静,但这种平静很快被大甲溪另一边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北边来了不计其数的人,像一条望不到边的长蛇,延伸到很远,这条长蛇已经路过了赛夏人的土地,到了大甲溪前。他们看着不像是赛夏人,因为整个赛夏族也没那么多人口。 一上午,族长乌泰就收到了好几波人相同的报告,这让他有些担忧。 北边来的人不大可能是朋友,很大可能是敌人,大概就是前来报复的中土人。或许祭司阿大说的没错,中土人应该是一个很强大的部落,或许是死去的那些中土人要给部落带来灾难了。 “请祖灵保佑,让大甲族渡过这场灾祸吧!”族长乌泰确实是恐惧了,恐惧即将来临的报复,恐惧他的头颅会不会也被砍下,高高挂起,用以祭祀中土人的祖灵,如果他们也有祖灵的话。 “我的族长,你可以召集两千名杰出的勇士,为什么要害怕远道而来的中土人!”头人曼敦用诚恳而又坚定的口吻向乌泰提议道。 “对,我有两千名优秀的勇士!”曼敦的话提醒了他,让乌泰重新鼓起一点勇气。 隆隆的木鼓又被擂响,大甲的男人们再一次拿上武器,向社厅聚集。 族长乌泰用沉重的语气面向他的子民作了宣告:“我的勇士们,我不得不告诉你们,大甲的敌人,可恶的中土人,再次越过了大甲溪,我们的部落面临着灭顶的灾殃!战斗,是唯一的希望,大甲的勇士们,勇敢战斗吧!为了家园,为了部落,战斗吧!” “嗷呜!嗷呜……”曼敦和阿山率先欢呼起来,大甲族的男人们热血沸腾了,他们想起前一次辉煌的胜利,也都用欢呼回应族长的动员。 …… 红旗漫卷西风烈,联军已过大甲溪。 大甲溪南,是开路队留下的最后一个中继站,可以看出距离此行的目标已然很近。 哨骑前出十余里,回报有一个废弃的番人寨子,根据此前两名幸存者的描述,应当就是开路队覆灭的所在地了。 张镝令下,就到前方废寨停下休整。 几里路很快就到,张镝从颠簸的马车下来,走进这番人的小寨,只见处处狼藉,满目都是残垣断壁,斑斑血迹尚未消散,已凝结成黑褐『色』的点点污渍,附近吹来的风都带着腥臭的味道。越往寨子中央,血迹与腥臭就越浓重,在一处损毁严重的围墙之中,竟发现层层叠叠堆放着数以百计的无头尸骸,显然就是是那些被屠杀的开路队员。番人斫去了他们的头颅,却将他们的尸身随意的丢弃于此。 每个人的身份已然难辨,但毕竟是中兴社的人,张镝挥挥手,让人就地开挖出一个大坑,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感谢热心的姜文老弟为本书建了书友群,欢迎志同道合的书友们加入,群聊号码: 第二百一十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三) 开路队的两百多具尸身已被整齐收敛,埋进一个合葬大冢,张镝取笔在一块硕大的木牌上亲手写下十个遒劲的大字——“开路队死难者合葬之墓”。 浊酒三杯,祭奠这些无头的亡灵,愿逝者安息。 举目眺望,四野苍茫,望着这片尚未开化的土地,张镝陷入沉不禁陷入思索,思索这横死的两百多条生命。 他们的死或许是值得的吧,至少给了中兴社彻底征服各部生番的一个良好契机…… “主公,大甲番已进至十里外!”亲卫蒋武走近汇报,打断了张镝的思索。 “让各番部友军先攻一阵,传令正军后方备战!” 张镝并不认为靠那八部熟番就能剿灭大甲族,但既然来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上场的机会,热身热身也不错。 就在废寨前的广阔平野之上,布满了三千余番兵,如果他们可以称的上是兵的话。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不像是战场,倒像是菜场,番兵们大声喧哗着、吵嚷着,毫无斗志的等待着他们的敌人。各部酋长也想喊几句口号鼓舞一下士气,不过声音都是稀稀拉拉喊不整齐,既漫不经心,又萎靡不振。 如果仅仅从表面上看,八部熟番倒也颇具声势,松散的队形拉出了一个很大的正面,仿佛比人数相当的中兴社正军多出了好几倍。但要细看的话,他们的战斗状态就让人不敢恭维了,几千人『乱』七八糟的没有秩序,怎么站位全凭心情,连一个正常的队列也没有。手上的兵器是杂七杂八,有铁器有石器,甚至也不乏拿条木棍充数的,实在是敷衍,估『摸』着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来跑龙套的,无需多做准备,但就算是配角,也不好就这样糊弄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八个部落各有首领,互不统属,番兵们明显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八块,想必绝不可能有互相配合的意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不是自己部落的战斗,也不是显示个人武勇的出猎,没有好处,谁也不想付出太多的精力。 …… 大甲族出动了两千多人,几乎是上一回围猎开路队时的两倍之多,所有能够出猎的男人们都来了。他们的队伍同样是松散的,番人不会有军阵的概念,因为打猎不需要军阵,偷袭猎首也不需要结阵。不过他们与那八部熟番还是有鲜明的差别,那就是昂扬的斗志,那强烈的求胜之心。他们是为部落、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园而战,而且有上一回的胜利,他们更有信心。但看到敌人的数目如此之多,他们的信心也不免打了折扣,好在有最优秀的勇士们为他们做了表率,比如曼敦和阿山,他们以坚定的话语相号召,以必胜的决心做鼓励。 双方已近到两百步,曼敦、阿山以及众多的勇士们发起了冲击,大甲族人们紧跟着他们的勇士杀向对面的敌人。 阿山手上是一柄锋利的铁斧,这还是上一场胜利的战利品。阿山觉得中土人的战士不行,但他愿意承认中土人的武器还是锋利的。 阿山的背上还背着三支标枪,跑进五十步的时候他投出了第一支,对面马上有人以一声惨叫回应他。跑到三十步、二十步的时候他又分别投出一支,被他认准的敌人毫无意外的被刺穿了身体。当然,敌人也向他们投『射』了武器,但与大甲勇士的犀利攻击相比,敌人的反击显得那么疲弱无力,他们的投『射』总能被轻而易举的躲避。 …… 八部熟番谁也没见识过这样的大阵仗,对面那些彪悍的大甲人一个个都是满脸的鬼画符,嗷嗷鬼叫着猛冲过来,就如一群发狂的野兽,令人不由得心生恐惧。一紧张手一抖,隔着百余步就将石矛、标枪投出去了,却毫无力道也无准头,而大甲人的标枪却又准又狠,立即形成了一面倒的不对称杀伤。 八部熟番的战线最中央是噶玛兰人和凯达格兰人,他们受到的攻击是最为集中也最为强烈的。承受了最开始的一波伤亡后,噶玛兰人终于支撑不住了,首先出现了松动退却,这一退不得了,马上形成了连锁反应,接着是凯达格兰人、赛夏人、巴赛人、弥麟人…… 八个部落的战线几乎瞬间崩解,用“一触即溃”来形容他们是不确切的,因为还没“触”呢他们就溃了。 大甲人果然是强番,二千人打三千人几乎毫不费力。当然,最主要是八部熟番没有战心,本来就没打算上战场,跟着打打酱油而已,如果把命搭上就太不值当了。 “主公,八部友番都败了!” “哦……传令布阵吧!” 听到八部番军的溃败的消息,张镝的内心毫无波澜,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事。如果靠着这群酱油番兵就能获胜,那还要正军干什么?就是要有正军的力挽狂澜才能形成对比,有对比才有威慑,如果猴子都能自己杀鸡,那就没有了杀鸡儆猴的意义了。 旅帅祝英枝从亲卫长蒋武手上接过令旗,一双长腿矫健的爬上望车,高声发布命令。 “全军布阵!” 短短四个字分外的铿锵有力。 中军令旗立刻动了起来,战鼓也同时隆隆擂响。 “虎!虎!虎!”一通鼓毕,两千余步卒连呼三声,震天动地。 第一声虎,士卒各归行伍;第二声虎,全军整肃;第三声虎,刀枪齐出。三呼之后,严整肃杀的军阵便已列毕,前排数百大盾齐齐立起,刀盾手伏于盾后、紧握钢刀,身后长枪兵将数丈长的枪矛斜架在大盾之上,枪尖前刺,枪杆顿地,如林的枪阵闪耀出慑人的寒芒。 崩溃的八部番兵正向后仓皇逃命,有不长眼的不管不顾就一头撞了上来,但正军的长枪不认人,不论是谁,只要敢冲击大阵就别怪枪兵把人都串成糖葫芦。看着前面被扎穿了几个,剩下的自然知道怕了,只要不傻都知道要绕开大阵往两边跑。 严整的大阵就如一个坚固的堤坝,洪水般的溃兵在此被牢牢的挡住,不得不向两侧分流开去。 第二百十一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四) 敌人的溃逃让大甲的勇士们振奋无比,祖灵的保佑让大甲人再一次获得了辉煌的胜利。看那些卑微懦弱的中土人,虽然人数是那样多,却如此的不堪一击。 鲜血,让勇士们更加狂热,追上前去,杀死那些怯弱的逃跑者,让他们的头颅增添勇士的荣光。 不知为何,前方溃逃的人群突然向两侧分开,正中间赫然出现了一堵黑压压的墙,一堵人墙。 这又绝不是一堵简简单单的人墙,这是中兴社步军的盾阵,盾阵中间伸出密密麻麻的长枪,锐利的枪尖闪烁着致命的金属寒光。 大甲人仿佛撞上了一头长着硬壳和尖刺的怪兽,那硬壳让大甲勇士们的标枪和刀斧都失去了作用,但那尖刺却能狠狠的刺穿他们的胸膛。 大甲人错了,错把那崩溃的人群当成了中土人真实的力量,实际上那里面却没有哪怕半个所谓的中土人。他们误以为敌人的胆怯是理所应当,误以为自己还能无往而不胜。 然而,他们的『迷』之自信在现实面前遭到了无情的打击。盾阵前不断的传来一阵阵惨叫,这惨叫却不是来自怯弱的溃逃者,而是来自勇敢的大甲族人。 曼敦和阿山发现了问题似乎不太对劲,这大盾与长枪组成的人墙让他们无计可施,不断的有族人被角度刁钻的长枪刺中。 一声响亮的口哨,曼敦与阿山各自带人往人墙的两边游走,他们准备绕到侧面,乃至后方,相信总能找到可以突破的薄弱之处。 他们要失望了,这盾墙是一个整体,就如一个完整的大龟壳。而且它是会动的,随着敌人的攻势而调整防御,可收缩也可展开,绝不会在某一处留下个漏洞给敌人钻,大甲人的战术是徒劳的。 阿山的标枪已经用完,他的铁斧太短,够不着盾阵后的敌人,但敌人的长枪却够得着他。他敏捷的跳跃着,一次次成功的躲避长枪的袭击,但始终找不到突破的机会。 族人们折损的太多了,这让他们原本高昂的士气迅速的下降,这不是办法,族长乌泰感到心痛。 “不能再做这样徒劳的攻击了,让勇士们退回来吧!”祭司阿大也出言劝告了。 后方退兵的木鼓声终于响起,大甲勇士们如『潮』水般退却,只留下上百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阿山心中十分不甘,但也不得不撤退,按照过去猎首的规矩,不论成败,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离开,否则会给所有参与猎首者带来灾祸。 …… “报总理,大甲番退了!”前方小校回报战况。 “骑兵营拉出去溜溜,告诉姚八,手下留情,不要赶尽杀绝!” “得令!” 征剿番部,是为威慑,杀人并不是目的,所以这一战都未使用强弓硬弩,更没有用火器,最后派出骑兵追击还要叮嘱一句不要赶尽杀绝。 五百骑兵已在战场后方的废寨里蛰伏了很久,只等军令一下便如利箭一般窜了出去。 五百战马,两千只马蹄奔腾,将大地震的隆隆作响。 这骇人的声势让大甲人忍不住回望,然后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可怕景象。冲天而起的烟尘下,一群像小山一样的人狂奔着威压过来,确切的说是半人半兽,上半部分是人,下半部分是兽,那兽比鹿大的多,也强壮的多。他们从没见过类似于骑兵这样的奇怪物种,正常的人类没有这样大的体型,也没这样大的冲击力。 大甲人恐惧了,哪怕最英勇的大甲勇士也被这狂奔过来的几百头奇怪巨兽所震撼,他们的标枪已经用完,手上的武器无法对那些巨兽造成威胁,所以撤退很快演化成了溃逃,没错,轮到大甲人溃逃了。 因为张镝有令,不要赶尽杀绝,所以姚八手下留情了一点,骑兵们『射』的全都是轻箭,轻箭的杀伤『性』小一些,基本不能破甲,但对于缺少防护甚至赤身『裸』体的大甲人而言,轻箭的抛『射』就足以刺穿他们的皮肉,造成流血和伤害,哪怕入肉不深,被『射』中屁股也是很疼的。 五百骑兵围成了十几个大圆圈,绕着圆圈一边跑一边向百步外的大甲人抛『射』箭雨。这被称作环形骑『射』阵,对于“旋转木马”上练出来的中兴骑兵,环形骑『射』堪称拿手好戏。一个个骑『射』阵或前或后、或左或右,远远的吊着大甲人逃跑的人群,却不给他们任何接近反击的机会,事实上这些大甲人已经不再有任何反击的勇气和能力了。 番人捕猎鹿群,有时会设下一个包围圈,猎人们从包围圈的四面八方轮番的惊吓追赶,让鹿群不停歇的逃跑,一直跑到力竭为止。 大甲人觉得自己就成了被捕猎的鹿群,在敌人的威吓追击下只能不停歇的奔跑,有些人受了箭伤,无法止血,跑着跑着就倒下了,更多幸运的人终于跑进了大寨。但谁又说的清,跑回大寨到底是幸运,还是新的不幸? 因为,他们发现大寨已经被包围了,就像当初他们包围了那群走投无路的中土人一样。 出击的两千多名大甲男子,回来了三分之二,死在外头的大约有一两百个,因为受伤无法跟上的更有好几百人,追击他们的那些奔跑着的巨兽太过可怕,逃回来的人当中也有很多已经被『射』伤了。 族长乌泰几乎感到了绝望,大甲族真的要面临灭顶之灾了吗,今日的情形多么的似曾相识。一如那天在那废弃的寨子里,大甲人尽情的追击、围困最后屠杀了那两百多名中土人。现在中土人的报复来了,来的那么迅疾,那么猛烈,大甲人终究要被困死在自己大寨里了吗? 中土人并没有马上发动攻击,但这就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那么让人忐忑不安。 “大甲人,请你们听好!如果不想让更大的灾祸降临,就放下武器走出大寨,仁慈的中土人不会夺去你们的生命!” 大甲族的大寨外,一群人整齐而又响亮的向里面喊话,喊话的人除了一些懂得大甲人语言的赛夏人,甚至还有很多受伤被俘虏的大甲人,看这些伤员们都得到了救治,似乎并没有受太多苦。 这让乌泰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愿意相信中土人的话,愿意相信他们真的是仁慈的,因为除了相信他们的话,他并没有别的办法。 族人们的意见却分成了两派,像祭司阿大以及绝大多数普通的大甲人都愿意跟随族长臣服于外面的中土人,只要能保住『性』命。 但还有曼敦和阿山为首的数百名勇士却坚持要战斗到底,他们绝不愿意在异族的面前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而且,谁又能保证那些可恶的中土人不是为了把他们骗出大寨一网打尽呢? 第二百十二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五) “仁慈的中土人不想夺取你们的生命,但如果你们不愿意放下武器,他们将发动攻击!” 寨外的喊话改变了内容,这算是最后通牒了。 乌泰艰难的做了决定,决定向外面的中土人投降,他让族人们放下武器,打开寨门,按顺序走出寨外。 但是曼敦和阿山坚决的不肯加入投降的队伍,决定从后门突围,有两百多名勇士愿意跟随他们。 乌泰默认了勇士们的突围行动,他带着族人们投降是为了免遭屠戮,为了部落的延续,而勇士们的突围抗争又何尝不是为了寻找一条新的生路?只要部落能够存续,投降并不可耻,突围也不是背叛。 就在寨门缓缓打开,大甲族人陆陆续续往外走的时候,后寨几乎同时发动了突围攻击。 包围大寨的是八部番兵,番兵们打仗指望不上,站个岗、围个寨子总应该是可以的。但事实证明,这也是高估了他们,这些打酱油的番兵们确实连包围这件小事也做不好。 后寨是凯达格兰人在看守,人数有四百多人,正面战场上他们一触即溃,也就只能跟在中兴社正军后面打打顺风仗。眼下大甲人已成瓮中之鳖,让他们都以胜利者自居,前方招降的消息更让他们以为大功告成,丧失了仅有的那一点警惕。谁曾想后寨忽然跃出一大群人,二话不说对着他们就是一顿爆锤,捶的他们几乎再一次崩溃。好在这些大甲人的目的并不在于杀人,打开一条通路后就迅速的往南边窜去了。凯达格兰人就眼睁睁的目送他们远去,根本不可能有勇气追击。 …… 大甲族的族长乌泰被带进了张镝的大帐,投降者的身份让乌泰时刻保持谨小慎微的姿态。他微微弯着腰,小心的抬头看大帐内的人物,帐中共有七八个人,大多是中土人的装扮,只有最下方站着的两人有些不一样,从衣服和纹面上看像是赛夏人。 除了正中间的位置,大帐中的其他人都是站着的。正中间坐着的男子看着很年轻,但却英武不凡,不怒自威,有一种特别的气势,想必是中土人的头领。 正当乌泰悄悄打量着帐中人物的时候,上首的那年轻首领说话了,他赶紧集中注意去听,但一句也听不懂。 这时站在下方的一名赛夏人打扮的男子开口说道:“乌泰族长,我现在向你转达我们伟大的中土人首领的话。首领说,你是个明智的人,做了正确的选择。” 这人的话终于是能听懂了,乌泰连忙把腰又弯了几分,谦恭的答道:“伟大的中土人的首领,您将是这片土地新的主人,我与我的族人都将是您卑微的臣仆!” 经过赛夏通译一番七弯八绕的解释,张镝总算听懂了乌泰要表达的意思,这恭顺的态度还是令人满意的,他点点头,对通译道:“你告诉他,大甲人并不会失去他们的土地,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成为邻居和朋友!” 乌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土人已经打败了大甲人,但竟然不夺取他们的土地,也不需要他们做奴仆,甚至要和他们做邻居和朋友,这在弱肉强食的流求部落之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在乌泰的心中,作为胜利者,要么就无情的割取失败者的头颅,要么就将失败者作为奴隶,不会有第三个选择。过去大甲人就经常猎取北边的赛夏人的头颅,而南边强大的拍瀑拉人也经常捕获大甲人作为奴隶。 中土人确实是仁慈的啊! “但是大甲人为什么要首鼠两端,一边同意投降,另一边又要突围逃走?”乌泰还没高兴太久,对面忽然抛出一个严重的问题,让他猝不及防,他慌忙匍匐在地,战战兢兢道:“伟大仁慈的首领,您忠实的奴仆乌泰恳请您的饶恕,那些逃跑的人背叛了部落,从此以后已经不是大甲族人,他们不会影响大甲人对您的忠诚……” “那么,这些背叛者去了何处?” “东边的泰雅人,或者南边的拍瀑拉人,更有可能是拍瀑拉人那里。” “我将征讨这些背叛者,你和你的族人愿意跟从吗?” “一切听从您的吩咐,我伟大而仁慈的首领!” 乌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头的汗,但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一大半,至少基本可以确定中土人是信守承诺的不会屠戮他的族人了,但是最后中土人也有一个要求,大甲人必须加入中土人的队伍去追击那些突围逃走的大甲勇士。这个要求是不得不答应的,因为拒绝就代表着大甲人的投降是虚伪的,那可能招致中土人愤怒的惩罚。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大多数的族人,他不得不顺从于中土人的命令。 …… 曼敦、阿山和两百多名大甲勇士决定投奔南边的拍瀑拉人,因为拍瀑拉人是他们所知的最强大的部落。 拍瀑拉有一万多人口,几千名勇士,甚至还有成百上千的奴仆。他们的武器也更为先进,除了刀斧和标枪、石矛、吹箭,还有周边部落未能掌握的弓箭。虽然只是原始的竹木弓箭,却已经可以称霸周边部落。 拍瀑拉的首领被称作“大肚王”,他的权力比普通部落的族长大的多,可以称作真正意义上的的国王了,他不仅有几千名效忠的勇士,还有众多的奴仆和妻妾,已然初步具备一个奴隶制王国的形态。如果没有外来的人影响,再过很多年,想必拍瀑拉人是最有可能统治流求全岛的部落。 往常大甲人是不敢轻易越过浊水溪的,但这次却有两百多名大甲人进入了拍瀑拉人的领地。 面对拍瀑拉人剑拔弩张的攻击架势,大甲勇士们主动放下了武器,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求见“大肚王”。 “北边的大甲人,你们莽撞的闯入了我的领地,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拍瀑拉的秋祭正需要你们的头颅做贡品!” 大肚王果然威严,一见面就给大甲人一个下马威。 “无意冒犯,尊敬的大肚王,我们来到你的领地,是想请求你一起对抗我们共同的敌人!”阿山昂然的走向前说道。 “看得出,你很年轻,但已经是一名勇士,很好,拍瀑拉也尊敬勇士!” 大肚王稍稍收起他的傲慢,接着说道:“但是你的话很可笑,拍瀑拉并没有值得对抗的敌人!” 大肚王身边的一群人也都哄笑起来:“共同的敌人?哈哈哈,是说你们北方的赛夏人?还是泰雅人?” 他们觉得可笑,因为强大的拍瀑拉人不存在什么需要共同对抗的敌人,要不是河流山川的阻隔,他们早就可以让远近的部落都臣服了。 阿山摇摇头,不理会这样的嘲笑,大声说道:“是极远的西边,跨过大海来的中土人,他们有数不清的人口和十分可怕的武器!” “拍瀑拉的人口不多么?拍瀑拉的武器还不强吗?”大肚王觉得,这似乎又是一个笑话。 “我没有欺骗您,尊敬的大肚王,中土人已经夺走了大甲人的家园,我相信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拍瀑拉!” 大肚王这才感到有些惊讶,因为大甲族并不是一个小部落,就算强大的拍瀑拉也不能轻易的将它消灭,那么这些中土人还真的不简单。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肯定不能打败拍瀑拉人,大肚王如是想着。 第二百十三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六) 大肚王最终将两百多名大甲人留下了,他姑且相信那年轻的勇士阿山的话,相信有一个强大的中土人的部落打败了大甲人,但他对自己的部落有着充分的自信,打败大甲人不代表就能打败拍瀑拉。 只不过大肚王的这种自信没能维持太久,也就小半天的功夫。 手下的勇士刚刚前来汇报说,浊水溪那边闯过了很多很多人,在那附近携带弓箭的拍瀑拉猎人都已经被他们打败,逃回了大寨。 拍瀑拉的勇士竟然被打败了!?这震撼着实不小。 大肚王不得不认真对待阿山所说的话,他放下傲慢,再次召见了那些大甲勇士。 “中土人这么快就过了浊水溪?”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消息还是让众人微微的吃惊。 “没错,我的勇士们,从现在起,中土人确实成为了我们共同的敌人!” “尊敬的大肚王,我们相信您有无穷的智慧与勇气,请带领我们一起战斗吧!”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双方终于建立了基本的信任,两个部落的勇士可以并肩作战了。大甲人如实的向大肚王描述了他们所见到过的中土人的情形,尤其是那不断向外『射』击的狂奔的巨兽令人心有余悸,他们建议大肚王凭借大寨坚守,不应该在野地里与中土人作战。 但大肚王觉得大甲人的说法有些夸大其词,失败者为了掩饰他们的失败总是会故意把敌人说的分外强大。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必须亲自会一会这些中土人。 在大肚王的明令下,几千名拍瀑拉勇士带上了他们的弓箭和长矛,这是大肚王最大的底气所在,拍瀑拉人就是靠着这些称霸了周围几百里的土地。听说中土人也有弓箭,但大肚王觉得他们的弓箭不大可能比拍瀑拉人更多、更精锐。 “情报显示拍瀑拉人会使用弓箭,而且很可能使用毒箭,未避免伤亡过大,就不要让番部打头阵了。出几个队的神臂弓,先把他们赶远一些!” 相对于大肚王的无知自大,张镝的判断要科学准确的多,早已把敌人的优势预算在内,既然拍瀑拉人有弓箭,那就用神臂弓克制。 中兴社的正军都要求一专多能,除了练好本身兵种器械还要辅助练习其余各种兵器,以便根据战况随时调整和轮替各兵种数量,比如长枪兵和刀盾兵除了七八分时间练习刀枪,也要有两三分时间练习弓弩和火器,反之也是如此。所以随便一个基本营都可以抽出几百名长枪兵,也可以重组成几百名刀盾兵,同样能拉出几百名弓弩手。 踏过浊水溪后,抽调出来的五六百名神臂弓手迅速在前方就位,第一轮『射』击就将赶来阻挡的拍瀑拉猎人队打了个落花流水。接着又往前开路走了七八里,远远看到几里外密匝匝的人群正往北边开来,毫无疑问就是赶过来想找回场子的拍瀑拉人了。 中军令下,就地整队。数百神臂弓手组成三叠阵,拉开长长的一线正面,弩箭上弦,静静的等待敌人的接近。 两里,一里,半里 大约接近到三百步,队列中响起第一声哨音,第一列正中的队将立即起立,面向敌阵果断的扣发弩机,第一枚弩箭通体涂成红『色』,略为粗长,极易辨认,是为判断距离校准『射』击的作用,随着一条红『色』的弧线稳稳落地,对面立刻响起了一声惨叫。 “入阵!” 这名队将高声的宣布较『射』结果,其实那一声惨叫已经说明了问题,第二声哨音响起,前排弩手随即扣动弩机,同时发『射』。 神臂弓是一类单兵强弩,又称神臂弩,是北宋以来的神兵利器,『射』程远达三百多步。中兴社虽然最重火器,但同样不曾丢了这一利器,每部军中都有两三成的士兵专习神臂弓。 相较于拍瀑拉人的原始竹木弓箭,神臂弓的『射』程简直恐怖。 当第一个倒霉的家伙惨叫着翻滚倒地,拍瀑拉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紧接着前排几十上百人都中箭伤亡,他们终于觉得不对劲,怀疑对面的中土人是不是施了什么妖法。当第三波、第四波的箭矢又铺天盖地攒『射』过来,几百人瞬间倒地的时候,恐慌开始在整个人群当中不可遏制的蔓延开来。 神臂弓的三叠阵按一列发『射』、一列待发、一列装填的顺序,第一排『射』击结束后立刻转到最后排,第二排紧接着上前发『射』,发『射』完后第三排又立即跟上。当第三排『射』击结束后,第一排已经装填完毕,开始第二轮循环。箭矢充足的情况下,这样的循环几乎可以让弓弩『射』击一直持续不断,强劲而不间歇的箭雨任谁也承受不住,更何况是落后的番部武装了。 大肚王被四个人抬的竹轿抬着在后方压阵,忽然发觉人群开始『骚』动,他对这样的『骚』动有些不满,敌人还离得那么远,为什么沉不住气呢,大概是拍瀑拉的勇士们太急于战斗了吧。 直到一名抬轿人被抛『射』的箭矢击中,连大肚王自己也险些受伤,这才明白过来是敌人的远程攻击。 妈呀,这也太可怕了,箭矢像下雨一样落到拍瀑拉人的头上,他们却毫无招架之力。 这些中土人怎么能如此不按套路出牌,根本不等人家做好准备就使出大招来了。 在拍瀑拉人的心目中,弓箭就应该在几十步外使用,哪有隔着几百步抛『射』的道理,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中土人的巨兽!快走,是中土人的巨兽!”拍瀑拉人还来不及从『骚』动中缓和过来,张镝又恰到时机的派出了骑兵,这勾起了那些大甲人的恐怖回忆,他们对这些“巨兽”有着抹不掉的心理阴影,首先就惊呼了起来,腿脚快的已经开始逃跑。 又到了环形骑『射』阵表现的时候了,四条腿总是比两条腿跑的快一些,骑弓与轻箭借助马速的加持也总比拍瀑拉人的弓箭『射』程更远,这一场遭遇战又变成了一边倒的驱杀 7 第二百十四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七) “尊敬的大肚王,我们诚恳的建议您,请不要让勇士们出去与中土人硬拼了!您的寨子又大又坚固,应该让勇士们坚守大寨,中土人攻打不进来就会退去的。” 败退回来以后,曼敦向大肚王提出了建议。基于敌我双方完全不对称的战力对比,出了寨子就会被碾压,所以大肚王也不得不承认曼敦提出的是个合理的建议。 拍瀑拉的大寨,或者说大肚王的王城确实已经有了一定规模,周长大约有两三里,一丈多高,用土石混筑,比起中原的城墙是要差一些,但比普通番人部落的竹木寨墙是要坚固的多。 围墙上,拍瀑拉的族人和勇士们小心翼翼的探头探脑,他们对于墙外的中土人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战败回来后,关于中土人的各种可怕传说已经蔓延了整个大寨,尤其那从天而降的箭雨和恐怖的杀人巨兽几乎成了每个人的噩梦,强大而又骄傲的拍瀑拉人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忐忑不安,眼前的这堵寨墙成为了他们仅有的安全屏障。 大约两里地以外,大军驻地,张镝爬上一处小高坡,远远的观察敌情,身后的一干大小将领紧紧地跟随着。 “主公,番人这城墙又低矮又简陋,不如让俺带弟兄们冲一阵,肯定一冲就下来了!”褚世尧早就已经手痒了,他觉得最近这几场仗都太没意思,还没热身呢就打赢了,一点不带劲,真想亲自带人冲上一冲,真刀真枪的干他一仗! “连个护城河也没有,这哪能叫城墙,一个小土围子罢了!给我一个营,半个也行,一炷香时间保证替总理拿下它!”祝英枝更不甘落后,这个豪放的女人倒比男人更热衷于打仗。 张镝摇摇头哂笑,并不搭腔。他虽然鼓励军人的血勇,但他更珍惜士卒的生命。所以哪怕这次已经占尽优势也不打算贸然的派兵强攻,当然更不可能派师长、旅帅这样的大将亲冒矢石去拼命。打仗最好的策略当然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必须要战,也应该以震慑为主,杀人为辅。 张镝之所以迟迟不下令攻击,是因为他还在等,等后面的炮兵营跟上来。 这次出征一共携带了五门虎威炮,十门振威炮,五十门蟾式炮。由于道路不好走,带着这些火炮十分费力,尤其是一千多斤的虎威炮,平地上就要七八个人牵拉,遇到上坡就需要十几个人才抬得动。好在有几千番人仆从军,番兵打仗不行,作为劳动力却是适合的。 这次行军速度比较快,正军主力与大部分番兵都已经到达拍瀑拉大寨下,炮兵营与拉炮的番兵们却还在艰难的过浊水溪。 一直等到夜『色』降临,炮兵营终于哼哧哼哧赶到了大军驻地。 进攻的时机成熟了。 张镝一边令人架设炮兵阵地,另一边召集各番部,挑出所有能讲拍瀑拉语言的番人,其中最多的还是与拍瀑拉言语相通的大甲族人。让这些番人准备着,只等攻破寨门,就让他们一起高喊,招降寨子里的拍瀑拉人。 …… 入夜,大肚王已经就寝,他尽量不去想寨外的中土人,但兵败的耻辱和死亡的威胁折磨得他辗转难眠。 忽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将他惊吓的跳了起来,接下来是第二声、第三声巨响,又将他吓的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一共是五声,那是炮兵营的五门虎威炮在大显神威。其中一炮正中寨门,打出一个巨大的破洞,直接洞穿过去。有两炮飞入寨中,摧毁了好几间竹楼和茅屋,炽热的炮弹还引燃了茅屋上的茅草。还有两发击中了寨墙,碎石和土屑崩飞出几十丈远,将炮弹的威力又放大了几倍。 番人们从未见识过如此骇人的东西,那巨响就仿佛是雷神给大地的惩罚,比一百个响雷还要响。已投降的大甲人是庆幸的,庆幸他们及早的臣服于中土人,否则真不知道他们还能使出多少可怕的手段。 大寨中的拍瀑拉人则是另外一番景象,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他们以为一定是天神在发怒,是无可抗拒的死亡力量,他们惊惶不安的躲藏起来,瑟瑟发抖着。 “放下武器的不杀!” “放下武器的不杀!” “放下武器……” 这是寨外招降的声音,在拍瀑拉人听来这仿佛就是天籁之音,将他们从死亡的恐惧中解救了出来。其实大部分人哪里还顾得上武器,早就已经匍匐在地上祈求饶命了。 中土人已经攻破了寨子,但大肚王不甘心他的失败,更害怕会被中土人惩治,所以他必须逃出大寨。平日的那几名抬轿人已经逃走了,他不得不颠着自己肥壮的身躯往外奔逃。好在拍瀑拉并不缺乏忠诚的勇士,很快就有几百名勇士汇聚过来保护着他一同出走。 大甲的勇士们住在不远的竹楼,一开始也被那五声巨响吓坏了,但他们有两名优秀的领导者,曼敦和阿山平复了众人的情绪,重新让大家鼓起勇气,并很快跟上了大肚王出逃的队伍。 大肚王与两个部落的勇士们一起逃向了东边的山里。 拍瀑拉的领地比较大,除了西面和南北两面的平原,东面还有大量的台地和山丘,绵延上百里,这些山丘也是拍瀑拉人与东边的泰雅人的交界之处。 传说中拍瀑拉人的祖先就是从西面的山上走下来的,山中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溶洞,至今还住着一些拍瀑拉的族人。 大肚王决定上山找一处洞『穴』藏身,山上易守难攻,而且溶洞里有水,还有居住的族人提供食物,可以坚持很长时间,先躲过中土人的攻势再做打算。 …… 上万名拍瀑拉族人基本投降了,几乎没有抵抗,伤亡也并不多。但翻找俘虏,却偏偏少了大肚王和那两百多名大甲勇士。有人招供说他们都往东边的山区方向逃走了,很有可能躲进了山中的洞『穴』。 就跟耗子一样,就怕他找个洞躲起来,这下可要费点功夫了。 第二百十五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八) 大肚王的追随者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三四百名拍瀑拉勇士,两百多名大甲勇士,还有居住在山间各洞『穴』之中的百余家拍瀑拉族人。 度过了最初两天朝不保夕的惊慌,日子似乎又平稳了下来,大肚王挑选了山间诸洞最美丽的姑娘作为自己新的妻子,甚至令人做了一乘新的竹轿,安排了四名新的抬轿人,以恢复自己威风的出行。 事情还不算太糟糕,虽然失去了大寨,失去了众多的女人和仆从,大肚王依然是大肚王,他依然能行使自己的权力…… 但张镝不会放任这样一条漏网之鱼逍遥自在,等腾出手来就该对付他了。 新近征服的大甲族和拍瀑拉族都不是小部落,尤其拍瀑拉族有上万人口,首领还跑掉了。接收安排俘虏需要一点时间,还得留下部分兵力管理统治。不过中兴社的效率一向很高,几日后,后方安置完毕,大军便在拍瀑拉向导的带领下往东部山区进发。 行军几十里,植被越来越茂密,地形越来越崎岖,道路越来越难走,正军们都经历过各种地形的严格训练,对此并没有怨言,但行军速度显然慢了下来,要论钻山沟的本事毕竟还是丛林猎人们更加擅长些。 大肚王已经提前得到消息躲藏起来,山间洞『穴』众多,路又难走,搜捕不易。险峻之处甚至还有大肚王的人时不时的进行偷袭,由于地利上的劣势,大军陷入了被动,这让张镝也一时间犯了难。 手下人各种意见都有,有说放火烧山的,有说逐山逐洞搜剿的,也有说封锁围困的,但到底能否起到作用还都是未知数。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只能各种法子轮流试用一遍。 在这样的山上,连张镝最倚重的犀利火炮也没太大的作用,不过新降附的大甲人与拍瀑拉人比较卖力,已经将几十门大小火炮拉上了山。那么开几炮也可以,虽然打不着人,至少可以震慑一下那些执『迷』不悟的番人。在番人们看来,这些黑洞洞的怪物可以释放上天的怒火,是无比恐怖的存在。 架炮的时候,番人们都远远的躲避开去,生怕那恐怖的怒火会波及到自己。这时却有一名年长的大甲人赶来求见张镝。 “伟大的中土人首领,我是您卑微的臣仆阿大,看在万千生灵的份上,我想请求您收起这毁灭一切的神通,我愿意去说服大肚王向您投降!” 前来求见的是大甲人的祭司阿大,他曾是一名最优秀的勇士和猎人,但如今却是整个部落最慈悲的人。他听说中土人要用他们无所不能的神通夷平这一片群山,让山中躲藏的拍瀑拉人和大甲人灰飞烟灭,他不忍心再看见太多死亡,故而前来请求中土人先收起他们的神通。 火炮的威力没有番人传言的那么巨大,不过张镝并不去拆穿,难得有人愿意去招降敌人替他分忧,他又怎么能不领情。 祭司阿大也并不知道大肚王躲藏在哪里,不过他愿意一点点去找,每到一处山湾,一个洞『穴』,他就向四周呼喊,“大甲人的祭司请求见大肚王!” 为表诚意,阿大没有带任何同伴,也没有武器,他相信大肚王的人一定会在某些角落监视着外面,发现自己以后就会带他去见大肚王。 果然,不知道是在第几个洞『穴』,忽然出现的两个人蒙住了阿大的双眼,将他带走了。阿大一点都没有反抗,沉默的配合这两个人的行为,七曲八弯走了很远以后,他被解开蒙眼,看到了大肚王和众多的勇士都在场。 “是祭司阿大!”大甲人当中有人惊呼,这些勇士们离开自己的部落后奔波流离了很久,也难免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看到自己的族人到来,还是尊敬的祭司阿大,一个个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你就是大甲人的祭司阿大,那个老英雄?” “没错,尊敬的大肚王!” “你为什么要上山找我,是中土人让你来的?” “我想请您和您的勇士们下山!” “下山做中土人的奴仆吗!像你这样的老奴仆?” “不,大肚王,中土人愿意和您做朋友,山下的大甲人和拍瀑拉人都没有受到伤害,只要您放下武器,他们将归还您的一切,请让勇士们都与家人团聚吧!” “可恶的中土人杀死了我众多的勇士,他们是不可饶恕的敌人!”大肚王似乎发怒了,敌人的仁慈就像施舍,恰恰击中了他脆弱的自尊,他要用愤怒表达他的威严。 “可是如果继续抵抗,将会有更多的勇士死去!”祭司阿大继续诚恳的劝说道。 “你敢质疑我,质疑拍瀑拉的王!?” “不,大肚王,我只是不想看到您和勇士们继续走向灭亡,中土人是不可战胜的!” “住口,老东西,你这可耻叛徒,中土人的走狗,我将送你去见你们的祖灵!” 大肚王的傲慢让他无法接受失败者的身份,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揭开这个疮疤,所以祭司阿大的劝告被他当成了刻意的羞辱。没来由的恼怒让他失去理智,他竟拿起一条短矛狠狠的刺入了阿大的胸口。 “下山吧,勇士们……”祭司阿大痛苦的倒下,但还是用尽最后的几分力气向他的勇士们呼唤。 “阿大……” 大甲的勇士们惊呼出声,但已经来不及阻止。大肚王竟然杀死了最受人尊敬的祭司阿大,这让在场的大甲勇士们震惊无比。 曼敦、阿山为首的大甲勇士们与大肚王为首的拍瀑拉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尽管最终并没有失控到使用武力。但双方已经无法继续并肩作战了。两个部落的流亡者们所组成的这个脆弱联盟第一次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当夜就有二三十名大甲人下山投奔了大军的营地,阿山呼唤他们回到自己的部落,他们要回去与家人团聚。随后曼敦和阿山带着剩下的大甲人也下山了,他们仍旧不愿放弃对中土人的仇恨,但也不愿意再依靠拍瀑拉人,他们准备依靠自己去战斗。 投诚的大甲人提供了很重要的信息,由此可以基本锁定大肚王的几个藏身地。 张镝愁眉顿展,部署士卒们在这些投诚的大甲人带领下直奔目标,撒开了一张大网,将大肚王的活动范围牢牢的限制住了。第一旅的三个基本营,现以一个营深入搜查,两个营层层封堵,重兵围困之下,大肚王『插』翅难逃,用不了多久必然成擒,这场战役总算进入了尾声。 第二百十六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九) “小武,你觉得我们做的对吗?” “主公指的是?” “征服生番,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当然是好事,生番不服王化,世代争斗,年年猎头杀人,我们中兴社” “我们当然这样想,但这些生番是怎么想的?他们会真心愿意接受我们的王化吗?” 在胜利即将来临的时候,张镝却没有显示出应有的如释重负的高兴神『色』,他向身边的亲卫蒋武问出了这个矛盾的问题,这场看着如此正义的战役真的正义吗,蒋武当然回答不了这样深刻的问题,因为这更像是张镝在拷问他自己。 还记得自己曾与四明书院的学子们宏论家国,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张镝依然记得当时的自己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情景。他说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说了人的职责是保存文明、守卫正道。那时的张镝,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为大宋,为汉家河山,为天下苍生而抗争! 那是张镝的初心。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这些年来,很多事情都变了,甚至整个天下都变了,但张镝的初心未变,他依旧时常拷问内心,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什么? 为了华夏文明,为了天下苍生,张镝希望自己一直是这个答案。 随着地盘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张镝几乎已经成了这千里之地的王,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甚至一句话可以决定千万人的生死。 张镝必须要用自己的初心,去抵御那不断膨胀的权力所带来的诱『惑』,去抵御那潜藏于人『性』深处的。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做好开头并不难,难得是坚持。古往今来,从不缺乏伟大光荣正确的初心,但能坚持自己初心的又有几个?勇士永远无法消灭恶龙,因为每当勇士打败恶龙,勇士本身就会因而蜕变成新的恶龙。 张镝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恶龙,变成一个暴君,变成现在的自己举着正义的大旗想要讨伐的人的样子。 所以,当胜利即将来临,张镝却反而开始拷问内心,他想知道讨伐生番是否依然是件正义的事情,是否依旧是自己的初心。 战争的意义,永远让人无法说清。 生番年年杀人猎头,愚昧而且落后,让他们归化王道,接受先进的文明似乎是无可厚非的。但这个过程何尝不是对他们本来生活的破坏,何尝不是带着碰撞和流血牺牲? 但这种流血牺牲应该是值得的,封闭原始的部落终将被先进的文明替代,与其等到后来者用暴力打破,还不如让中兴社相对文明的力量来唤醒。流求很大,容得下番人,也容得下汉人,互相之间的不适应只是一时,融合才是趋势。 张镝为了苍生,那些生番也是天下苍生的一部分,他相信自己归根结底会给包括各部生番在内的天下苍生带去福祉。他更相信自己的本心,那本心就是仁义。 惟仁可以制暴,暴元不施仁义,张镝必能以仁义克之,仁义是大道,大道之行,人心所向,势不可挡! “我们做的是对的!”张镝长舒一口气,忽然开口对蒋武说道,又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对,主公说的永远都对!”蒋武唯唯称是,虽然他不知道对的是哪里。 总理一定是累了吧,为了军政大事每天那么『操』劳,所以才会那么神神叨叨,打完仗一定要劝他好好休息。 蒋武心中默默的想着。 今日正军主力全都上山搜剿大肚王,番军也多数前去协助,大营里留下的只有张镝的玄甲亲卫和一些杂役、辅助人员。 出门散步,张镝只带了蒋武和几十名玄甲亲卫。 两人边走边谈,不觉间已经走出老远,距离大帐已经一里多路,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上百双仇恨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走过一段坡地,正打算折返回营,东侧高坡上的灌木从中忽然大喊着杀出上百人,居高临下的标枪『射』中了好几个亲卫,虽有甲胄的防护,但伤亡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 蒋武的反应极快,立刻组织十几人组成人肉盾护送着张镝往西侧方向的大营撤退,自己则带领剩下的人结阵阻击敌人,同时吹哨向大营告警。 玄甲亲卫是整个正军中的尖子,挑的都是最精强的兵,平日的训练极为严酷,坐卧都不轻易卸甲。 虽说事发仓促,但这些身披重甲的士卒却行动迅速,十几人遮护着张镝一路往西奔跑。 跑出数百步,另一侧的坡上竟又杀出几十名番人,看装束与东面的一样,都像是大甲人。 番人还真是学精了,也知道声东击西。这一次张镝的身边只剩下十几人,为了对付数倍于己的敌人,防护已经明显出现了漏洞。 张镝抽出了佩剑,几年来运筹帷幄,无需亲临敌阵,这百炼明光宝剑已经多久不曾饮血?今日就痛痛快快的大战一场吧! 东边的蒋武已被敌人缠住,分身乏术,西边的大营也不知是否收到警报,尚无援兵。玄甲亲卫虽然精锐,奈何敌人众多,又悍不畏死,难免渐落下风,接连出现伤亡。每倒下一个,张镝面前的防卫漏洞就增大一分。 这一批番人的首领极为年轻,却勇锐难当,手中的铁斧已砍翻了一名玄甲亲卫,而后便直奔张镝而来。 这大概算得上张镝遭遇过的最凶险的情形,之一。 那铁斧形制像是中兴社所产,应是开路队曾用过的,斧柄长、斧身厚重、斧刃锋利,伐木很趁手,现在用来砍人当然也不错。 张镝的剑是百炼精钢所制,固然锋利,张镝的剑术也堪称高明,但剑与斧比毕竟太轻,只可刺击、不宜格挡。而那年轻番人虽然没有什么正规招数,但身手敏捷,手上的铁斧又快又狠,而且带着点不要命的冲劲,让张镝也一时不能摆脱。亲卫们继续产生伤亡,若再这么纠缠下去,让更多的番人围上来的话,张镝恐怕就有危险了。 “呔!哪来的番贼!” 正杀得难解难分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岔路上有两人挑着柴火往大营方向去,外貌上看着像伙夫队的杂役。这两个杂役见了这边的战斗非但不逃,反而大喊一声冲了过来。 其中一名又黑又壮的大块头杂役颇为威猛,看他那肩上扛的并不是寻常的一担木柴,而是一大摞三四丈长、大腿粗细的木头,数数有四五根,起码两三百斤重,若是劈成柴火,准保够全营好几天用的。 这黑大汉一边猛冲过来,一边竟顺手抄起肩头这一大捆木头,几百斤重的的木头一把抡过来,仿佛不费力似的。番兵们防备不及,立刻被抡倒了一片。 这么巨大而沉重的“武器”太不常规了,攻击范围是一个几丈半径的大圆弧,碰到了就被拍出去老远,立刻伤筋动骨,番人们只得纷纷走避。 另一名“杂役”虽然没这黑大汉这么猛,但也不怂,抽出扁担,也一同冲了上来,他主要护住那黑大汉的后路,防止番人们绕过来偷袭,一前一后、一长一短配合的十分默契,众多番人不得不转头对付这两名不速之客,张镝与亲卫们的正面压力顿时一轻。 那年轻的番人头目本来眼见得可以得手,却被半路杀出的这两人搅了局,又愤怒又不甘。他仗着身手敏捷,转头一跃而起,跳的老高,想要越过这一捆长木先杀死那黑大个,但他显然低估了那黑大个的灵活度,抡着那么重的木捆还能迅速一提,直接在半空中将他拍飞了出去,飞出十来丈远,拍的这番人头目几乎吐血。 由于两名“杂役”的加入,张镝面临的情形终于没那么凶险,尤其头目的受伤令番人们士气大沮,剩余的亲卫们很快重新组成了防卫圈,与番人们形成了僵持。 西面道路上传来整齐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几百人同时快步跑来,汇聚成轰、轰、轰的震撼巨响,大营的玄甲亲卫们终于前来支援了 阿山为这一次机会准备了很久。 自从那天与大肚王决裂,阿山和曼敦就带领所有的大甲勇士们下山了,就此与拍瀑拉人分道扬镳。但他们并不想与中土人妥协,勇士的荣誉和对中土人的仇恨让他们选择了继续抗争。期间也有几十名软弱者悄悄离开队伍去投奔了中土人,但那毕竟是少数,最后仍有超过一百八十名勇士始终坚定的团结在阿山和曼敦的身后。 他们决定干一票大的! 正面与中土人硬碰硬是不切实际的,所以阿山与曼敦的计划是组织一次偷袭,就像过去偷偷潜入异族部落猎取人头那样,向中土人发动一次偷袭。 偷袭的目标,当然是越重要越好,经过几天的观察,他们发现中土人营地中有一座最大的帐篷,其中有一个年轻的中土男子看起来地位很高,应该是中土人的“族长”之类的,曼敦和阿山一致决定就拿这个人开刀。只不过这中土人的“族长”护卫十分严密,营地里随时都有至少几百人保护在他四周。一连几天,阿山等人都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但只要耐心,机会总是会来的,而且是绝佳的机会! 这天午后,负责暗中监视的大甲勇士发现那中土人的“族长”一路走出了营地,而且带的护卫并不多。他随即发出暗号,模仿鸟兽的鸣叫向同伴们报讯。大甲勇士们分成了两部分,曼敦和阿山各带一半人手,埋伏于茂密的草丛灌木之间,就和过去狩猎设置包围圈一样。 中土人的营地设置于一处山坳之内,出了营门就是一条沿着山势蜿蜒的行军道路,道路两旁地势险峻、草木茂盛、鸟兽难行,但习惯在山岭间狩猎的大甲勇士们却能行走自如。 他们的动作轻捷而又迅速,曼敦已经带人在前方一处坡道后埋伏,阿山则带着勇士们隐蔽于中土人回营的必经之路上。 中土人的“族长”与他的随从们经过了阿山的狙击点,完全没有发觉山上有什么异常,闲庭散步似的一路向着曼敦所在的包围圈慢慢走过去。 近了,越来越近! 没过多久,阵阵喊杀声传来,意味着曼敦已经动手了。 阿山却并不急于进攻,他有着普通年轻人少有的耐心,这是一名出『色』的猎人才具备的素质。他在等,等那中土人的“族长”往回跑,就如等一只惊慌失措的猎物。 他很快就等到了,中土人的“族长”虽然没有预想的那么慌张,但他的护卫已经只剩下十几个,大部分都被曼敦牵制住了。 是时候了! 阿山一跃而出,当先冲了出来,勇士们都士气高涨,高呼着冲向目标。中土人“族长”的护卫们战斗力很强,比阿山设想的强很多,而且每一个都穿着坚固的铠甲。不过大甲族的勇士们人数比他们多好几倍,而且有备而来,战斗一开始就优势明显。 阿山用铁斧砍倒了死死挡在前面的一名中土人护卫,然后直指那中土人“族长”。这名“族长”抽出了一件雪亮锋利的兵器,凌厉的向阿山刺去,阿山身手敏捷,没那么容易被刺中,沉着有力的挥动着铁斧让对方不易招架。 阿山越战越勇,似乎是胜券在握了。但后方却在此时忽然『乱』了起来,阿山不禁有些急躁,用力挥了两斧,却都被那“族长”躲过,而且因幅度大了一点,险些被对方刺中。阿山后退几步,与对手拉开距离,懊恼的回头看去,发现后方有两个穿着不太一样的中土人掺和进来,其中一名又黑又壮的中土人抡着一大捆木材横扫,让勇士们都难以招架,阿山奋力一跳,预备先踩中那木材边缘,跃进几步再近身攻击那黑大个,却没料到这黑大个力气如此之大,半空中又用力往上一提,超过了阿山跳起的高度,接着横向一抡,直接将阿山摔出去老远,这一摔让阿山一口气憋住了喘不出来,腰背部阵阵剧痛,仿佛断了骨头似的,想站起身,却半天起不来。 阿山的倒下让勇士们士气顿时一泄,原先的战斗优势逐渐被逆转,双方陷入了僵持。大甲人唯一的胜算就是一开始的那奋力一击,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后手,越僵持形势就越不利。没多久,从西面传来密集整齐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中土人的援兵到了,大甲勇士们的行动失败了,而且连退路也已经被彻底切断 7 第二百十七章 联兵征讨 杀鸡就用宰牛刀(十) “主公,属下防卫不周,罪该万死!”蒋武卸了甲胄,一脸汗涔涔的跪地请罪,张镝的军中不兴下跪,不过这次他自己觉得过错太大,不跪都不行。主危臣死,还好这次总理没出什么事,否则自己这亲卫长真的百死莫赎。 “起来吧,事发突然,怨不得你。”张镝并不喜欢苛责于人,何况蒋武的忠心与能力都没问题,当然不会怪罪与他。 “弟兄们的伤亡如何?” “十一人阵亡,二十八人挂彩,这些番贼着实可恶!” “阵亡的弟兄们要好好登记入册,回去后厚加抚恤他们的家人,记得提醒我,有时间就去探望。受伤的弟兄要论功行赏,请军中医官全力救治,好生将养!”张镝爱兵如子,更何况是自己身边的玄甲亲兵,细细叮嘱,有如父兄关怀,蒋武深受感动,一一应诺。 “那些番人呢?” “偷袭的番贼共有一百八十二人,全都死战不退,多数被当场格杀,伤俘十余人。” “可问出点什么来?” “一概死硬不说,但可知就是上回脱逃的大甲人余孽。” “在我们看来他们都是执『迷』不悟,在他们自己看来又何尝不是矢志不渝呢!换个角度想,这些番人或许也称得上忠勇豪杰吧!”张镝并没有觉得愤恨,反而觉得对这些袭击自己的番人并不能简单的评判好坏善恶,他甚至有些同情甚至敬佩他们的执着与勇气。 营门外传来一阵阵的吵闹声,是那些受伤俘虏的大甲人被押了进来,张镝看到那年轻的头目也在其中,似乎伤的不轻,已然无法站立行走。一招手,卫士们就将此人拖了过来,见到张镝,这番人骂不绝口,虽然听不懂言语,但显然不会有好话。 张镝有些遗憾,有些不忍。他如此年轻,或许还不到二十岁吧,那勇敢与坚毅,真像极了二十岁时的自己,如果可以,真想与他坐下来聊聊。 “给他留个全尸吧!”张镝轻轻的挥挥手,让卫士们将这年轻的番人带了下去。 “嗬!差点忘了,今日因祸得福,还得到两员猛士!”张镝转变情绪,长吁出一口气道。 半路助战的那两名杂役被张镝召到身边,因为只顾着与蒋武说话,又碰到了那俘虏的番人,这两名杂役已经被他晾在一边好一会儿了。 “两位好汉都叫什么名字,在我军中担任何职?” “草民杨毅,本来是筑路营的,现在伙夫队中帮役!” “俺叫车力山,你可以叫我力哥!” 车力山的回答让杨毅哭笑不得,他这“力哥”莫不是对谁都这样自我介绍吧!他连忙拉了车力山一把,悄声道:“这可是总理!” 蒋武用看待白痴的眼神怜悯的看着车力山,欲言又止。张镝则忍俊不禁,笑道:“好啊力哥,今日真要感谢你仗义相助!” “嘿嘿,不谢,你是总理哦!” “你二人既是筑路营中人,莫非就是在大甲……” “回禀总理,正是我二人,侥幸得生!” “怪不得,怪不得,果然勇力非常!”张镝听闻车、杨二人就是那次开路队事件的幸存者,不禁感慨不已,由于自己事务繁忙,一直不曾召见他们,险些错过了如此勇猛的人才,于是诚恳地对车力山道:“力哥一身力气,愿意来我亲卫队吗?” “还不快谢总理抬举!”见车力山还在发愣,杨毅又悄声提醒他一句。 “俺愿意!”车力山楞楞的答道。 “还有你呢,杨毅兄弟,愿意一起吗?” “草民愿意,誓不辱命!”杨毅惊喜不已,连忙应答,总理的亲卫,那可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啊。 杨毅和车力山是开路队遇袭事件的亲历者,随时要被召去询问情况,大军开拔后也便随军南下,因没有新的差事安排,他们就在炊事队中做帮役。两人都是年轻力壮,上山砍柴的事就都被他们包揽了,正好在砍柴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番人袭击张镝的一幕,二话不说就上前相助,也算阴差阳错。 料理完这一场突发事件,前方的捷报也已传来,围剿大肚王的正军主力大获全胜,自大肚王以下的数百名拍瀑拉人或死或降无一漏网,大肚王本人则在杀死了自己新取的妻子以后上吊自尽了。 拍瀑拉与大甲族都可算是流求南部最强大的部落之一,征服这两个部落对于周边的大小番部很有震慑,让进一步的征伐事半功倍。 出征已经一月,大功告成。张镝下令凯旋北返,但却留下第一旅的主力主力部队,令其挟战胜之威继续南伐,一路上势如破竹,兵锋从北至南直『插』到底,已与台员相贯通。 趁热打铁,张镝又令第一师的二、三两旅出兵征伐流求中部、东部诸番。派遣李奇的第三师南渡吕宋,征伐吕宋各番,同时令吕宋的张鲁振抽调番汉材勇配合征伐。 征伐番部的策略是剿抚结合,凡愿意主动顺服的番部可以保留其部落形态,族长、头人都不做变化,只需服从中兴社派出的事务官监管,战时则要派兵随征。主要以羁縻为主,不费兵戈,缓慢通过商业贸易、语言文字、医『药』等手段进行同化整合。 但对于那些顽抗的部落就没那么客气,往往是枭其首领,打散部落,将人口分散到各地,谴汉人屯垦其旧地,番汉混编牌甲,实行与中兴社本部人口一样的严格管理模式。 像大甲族因为族长主动投诚,所以并未解散部落,只在其领地范围内设立了一个“番部协理所”,派几名事务官“协助”族长乌泰管理部落,同时加快新移民的迁入,计划建设几个汉人堡寨平衡当地人口。 对于拍瀑拉这样顽抗到底的部落,所有部民都得重新整编发配往北部的汉人堡寨进行同化改造。但安置人口需要投入的资源和精力都很大,现阶段对各番部还是要以安抚和联合为主,循序渐进。 褚世尧的第一师善打硬仗,拔下几颗硬钉子作为榜样,后续的战事可以迎刃而解。李奇善用谋略,可以独当一面,派他去地域广阔而又陌生的吕宋应当也能很好的应对。 …… 礼部主办的《中兴公报》开设了一个名为《南征纪实》的专栏,每日刊发大军南征的动向新闻,既是对前方战况的记载,更是对中兴社全体军民的鼓舞。 这一天的《南征纪实》标题为《伟大领袖张总理即日胜利凯旋》,文中写到:“因南部生番暴虐屠杀我人民,张总理亲率大军征讨,九月渡浊,深入不『毛』,赖总理英武,将士一心,天威所至,无敌不摧,旬月之间,南部生番悉数平定……” 几日后,张镝带着玄甲亲兵及各降附的番部首领回到自新城,受到了全城军民无比热烈的夹道欢迎。人们高呼着口号,拥戴着他们最敬仰的领袖。 “中兴大军万岁!” “总理万岁!” 大甲族族长乌泰和其他新附部落首领都跟在八部熟番酋长之后一起进城,他们将前往总理署朝见,宣誓效忠,接受总理的正式训勉。 在这一片火热的欢庆的人群中,乌泰仿佛有些明白了“中土人”为什么能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第二百十八章 泉州事变 蒲寿庚狼子野心(一) 在流求与吕宋两岛同时发动的这一场征讨生番的战役进展得十分顺利,原始的番人部落与中兴社的正军部队存在着巨大的代差,基本不可能有抗拒之力,强势威压之下无不望风归附,即便有少数部落妄图螳臂当车也都是一战而定。 军事的优势逐渐强化了统治的基础,武力征服也离不开文明的同化,用不了多久,两岛几十万番人都将不同程度的成为归化之民,成为中兴社进一步强大的内生力量。 与此同时,后方的发展也如火如荼,贸易、建设、识字教育、移民等各项事业都在平稳而迅速的进行着。 粮食充足、民生安定、政治清明,这是世外桃源,是王道乐土,让这里的人们几乎忘记了西边大陆上的水深火热。 但张镝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 南征才回来不久,泉州就来了一条消息,不太好的消息。 “蒲寿庚通敌”。 短短五个字,搅动了张镝的思虑。 泉州,对于张镝而言太重要了,是流求去往大陆的最重要也最接近的门户,偏偏占据泉州的蒲寿庚与中兴社水火不容。话说回来,中兴社其实与沿海各处蒲家人都不太对付。归根结底,这种矛盾主要还是出于海上贸易的竞争关系。蒲家垄断了闽广一带与海外的香料贸易长达数十年,根深叶茂,一直无人能撼动其海贸地位。但中兴社横空出世,一举成为东南沿海首屈一指的势力,把蒲家人嘴里的肉抢走了。 一山不容二虎,这一片海路也容不下两个霸主,蒲寿庚自然不会允许有人染指他固有的利益。在南洋、在庆元甚至在广州,蒲家的生意都已经被中兴社蚕食殆尽。但在泉州,这是蒲寿庚的基本盘,中兴社也无法轻易撼动其地位,甚至在蒲家的打压之下无法直接打出中兴社的旗号,只能通过商行、『药』店、帮派等分身的形式开展活动,这对中兴社的发展是一个很大制约。 眼下福建尚未沦陷,蒲寿庚名义上还是宋臣,张镝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与蒲家开战,更主要是后方的各项建设与平『乱』征伐耗费了不少精力,没能腾出手来对付外敌。 现在后方安定,兵精粮足,士气高涨,就差一个开战的理由。 蒲寿庚把这个理由送上了门——通敌。 时间已经到了十一月的初冬,元军的南伐攻势节节进『逼』,原先光复的州县又接连失陷,陆路元军已经由浙入闽,继续向福安府进发。海路元军也向南包抄,眼看要来断宋人的退路。宋人虽然号称尚有正规军十七万,民兵二十余万,但陈宜中毫无战心,张世杰惟务远遁,当朝两位执掌军政大权的大佬都只惦记着跑路,根本不考虑抵抗的事。 那么,也就只能继续跑路了。 宋室小朝廷不得不离开安稳了不到半年的福安府(福州),浮海南下先抵达了泉州。 泉州是蒲寿庚的地盘,这个名义上的宋臣,实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生意人嘛,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收益。大宋朝廷这家三百年老店眼看就要关门歇业,蒲寿庚当然不希望因此丢了饭碗,更不希望丢了脑袋给老东家陪葬。早在临安城破,他就已经与蒙古人眉来眼去,暗中联络,做好了跳槽的打算。 但福安府行朝的建立暂时放缓了蒲寿庚的跳槽进度,总要把旧东家的最后一丝利益攫取干净才有更大的资本去入股大元朝廷的新公司。 如今宋廷如此迅速的败退,让蒲寿庚进一步加快了投敌的步骤。 最近小朝廷已经抵达泉州海外,并据说要“做都泉州”,城内的宋廷旧臣及赵氏宗亲们欢欣鼓舞,聚集了上万人要出城迎接圣驾。泉州设有南外宗正司,宗亲们的势力本来就很大,过去也经常与蒲家势力发生冲突,如果让他们与小朝廷连成一气,那以后就没蒲寿庚什么事了。 赵家人的胳膊肘总不可能往外拐,对蒲寿庚而言,就算现在积极迎接行朝入城也不可能得到对等的回报,他自己这庞大的产业反而很有可能被朝廷充公,那这生意就亏大了。 蒲寿庚有些慌,放人进城肯定是不行的,但阻挡圣驾罪名也不小,小朝廷毕竟还有几十万人,不可小觑,而元军还远在几百里外,无法指望他们的助力。最终蒲寿庚采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方面紧闭城门,禁止宗亲们出迎;另一方面又派人去迎接圣驾与两宫入城,但只准小皇帝与两宫进城,理由是怕大军惊扰了城中百姓。 陈宜中与张世杰虽然无能,却也不是傻子,真要把皇帝送进城去,军队却不准入内,那姓蒲的老回回保准是转手就把小皇帝送给蒙古人了。虽然表面上没有明说背叛,但谁都看得出蒲寿庚这老贼已有异心。 泉州锁城三日,行朝也就在海上漂了三日,张世杰终于没忍住,纵容手下士卒将泉州港口停泊的大船抢掠一空。 这么一来就算撕破脸了。蒲寿庚也就不用再藏着掖着,屠刀终于举起,杀向了那些赵氏宗亲,杀向了城中驻军,杀向了宋朝遗臣…… 泉州的情形,被遍布于城内外的中兴社势力收集后汇总于东门外的关帝庙,通过便捷的飞鸽传信,短短几个时辰后就能跨过几百里海峡,到达总理署张镝的案头。 情报人员对蒲寿庚的通敌迹象早已有所觉察,只是未掌握实据,但当行朝逃至泉州外海,蒲寿庚却下令锁闭城门的时候,其通敌行径已经昭然若揭。事情越发紧急,情报几乎是一日数变,接连的往流求飞去。 张镝南征回来不到半月,忙于处理大量新附番部的事务,泉州来的急报又让他必须重视起大陆上的变局。现今第一师还在征伐岛内剩余的生番部落,第三师则派往吕宋,三个主力师当中就只有何绍基的第二师可用,另外还有陈闵的水师和胡隶亲领的骑兵师。 最终张镝决定率第二师八千人加上水师五千人,共一万三千余兵力,渡海向西,发兵泉州! 第二百十九章 泉州事变 蒲寿庚狼子野心(二) 张镝已下令对第二常规师与水师部队进行紧急动员,雄赳赳的一万三千余大军便在鸡笼港集结待命。水师出征的好处是大量的粮草辎重直接往船上一装,不需要用车拉肩扛以至于拖慢了行军进度。 从令下到出兵也就短短几天功夫,足见中兴社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效率之高。 但就在这短短几天之内,泉州的局面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锁城三日后,张世杰抢掠了泉州港口,恼羞成怒的蒲寿庚『露』出了他的獠牙。蒲家的私兵在全城大索,前一日还在聚集串联要出城去迎接圣驾的赵氏宗亲们正好被一锅端了,城中各处深宅大院被粗鲁的撞开大门,往日高高在上的龙子龙孙、天潢贵胄如同犬羊一般被屠戮干净,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肆意凌虐。 这是赵家人的又一次深重灾难,拜这个狼子野心的大食商人蒲寿庚所赐。 除了南外宗正数千名赵氏宗亲,还有留驻城内的一千余南迁淮兵,以及上千仍忠于宋廷的官宦之家。总计遭屠戮者不下万人,顺带被劫掠的豪门大户和殷实百姓人家不计其数,在港口被张世杰抢劫导致的损失必须要让城中宗室与百姓加倍偿还,因为蒲寿庚是生意人,不做赔本的买卖。 张世杰也知道蒲寿庚是个商人,他或许觉得商人是可以欺负的,所以才敢大肆劫掠泉州港的船舶。他忘了蒲寿庚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还是一个军阀,一个纵横海路的武装团体头目。想当年,蒲家两兄弟就是因为肃清海盗的功劳才当上了大宋的官,如果没有两把刷子,哪能灭得了海盗,又哪能坐稳泉州市舶司这么肥美要紧的位置? 老虎没『露』出尖牙利爪,被人当成了病猫,蒲寿庚没使出狠辣手段之前也被当做了任人『揉』捏的寻常商贾,直到泉州城发生了这一场屠杀。 这场屠杀让小朝廷震惊,又不由得对蒲寿庚的实力产生了恐惧。虽说行朝的几十万人马并不是没有攻下泉州的可能,但张世杰没敢攻城,一方面是因为带着整个小朝廷的大量家当投鼠忌器,另一方面是担心元军追上来前后夹击。于是灰溜溜的连夜向『潮』州方向逃遁。 蒲寿庚暗自庆幸,他在泉州的事做的太绝,还真有些担心宋军的报复,还好宋人怯弱南逃,而北边的元军很快就能抵达,至少眼下的利益是可以保住了。 他没料到还有中兴社这个意外的存在。 宋人前脚刚走,蒲寿庚后脚就开始张罗投降,拿出早已拟写好的降表,与知州田子真联合署名,急急忙忙的派人送往元营去卖个殷勤。 过了四五天,下人来报,说是港口出现了数百艘大船。 “圣朝的兵这么快就到了?果然迅捷!快快设下香案,令厨下预备好酒宴,本官要亲去迎接,把田知州请来,同去同去!”听闻圣朝兵至,蒲寿庚不敢怠慢,急忙一阵安排,就要亲自往港口去迎接。 泉州港口,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以市舶司蒲寿庚和知州田子真为首的大小士绅和商民百姓齐聚码头,显眼处搭起了接官彩棚,正前方摆了香案,几十名泉州官吏与重要士绅站在香案之后,其余军民百姓则列队两旁,正是隆重的欢迎架势。 “这码头上是何情形,看着奇怪,恁多人,却又不像迎战阵势!”张镝对港口上的怪现象有点不解。 “不像迎战,倒像是迎接呢?”陈复在一旁搭腔道。船队已距离泉州港不到两里,码头上的热闹场面一目了然,锣鼓之声也清晰可辨,这显然不是准备打仗的态势。 前几日的加急情报里明确说蒲寿庚已经叛宋投敌,还在城中大肆屠杀赵氏宗亲、大臣。只要他不是脑子坏掉了,就不可能刚杀完赵家的人转脸又回心转意来欢迎自己。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蒲寿庚误把自己的船队当成了元军水师。 “不如趁其不备一举夺城!”陈复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建议将计就计,假作元军,一鼓作气的冲进泉州城。这个建议可以说相当合理,张镝也打算好利用这难得的机会。 “先派一个营的刀牌手突击上岸,动作要快!” 登陆战的关键在于抢占有利位置,先站稳脚跟。第三师第一旅旅帅刀敌蒙受命先登,率领五六百名精干刀牌手分乘数十只小舢板齐头并进,不到一刻钟即到码头登岸。 刀敌蒙原是大理国的番人,国灭以后被元军驱使攻打安南,在白藤江战败被俘,发配在安南国云屯港做苦力,后来遇见了张镝的船队,被张镝以奴隶的价格从安南人手上买下。从此一路跟随,成了中兴社的一员骁将,现任第三师第一旅旅帅。其人短小精悍,肤『色』黝黑,脸上一大块刺字,是在安南做俘虏留下的,前胸后背还有大片的猛兽纹身,整个人看着有些凶相。 …… “来了来了!”码头上一阵喧哗。 来的应该是圣朝大军的前驱,蒙古老爷们估计还在后面的大船上,现在就这么闹哄哄的成何体统,哪能让老爷们看到泉州的官吏这么没有礼仪。 “肃静肃静!” 想到这里,蒲寿庚赶紧整整衣冠,站的更加恭敬,压低声音喝令众官僚们安静等候。而后又朝着那鼓乐队做了一个抬手的姿势,欢迎的锣鼓更加热烈的响了起来。 “圣朝的兵可真是精锐气象啊!”知州田子真指着登岸士兵啧啧称赞。 五百余士兵持刀拥盾,上岸后快速列成阵势,一步一步向前压。 蒲寿庚在官场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是个精明不过的人,直觉上感到了一点不对劲,上岸的这支兵马并未展开旗帜,也未让人先来打个招呼,只是这么沉默的前进。说不上来的某种不安,或许就是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气息。 那是一种杀气! 蒲寿庚招手唤来自己的一名家将,耳语了一阵,那人随即点头下去安排。 这家将名叫黄强,是蒲家私兵的头目,也是蒲寿庚的重要亲信。受主子差遣带人抬了几十担牛羊酒食前去犒劳“圣朝”天兵,这也是箪食壶浆、喜迎王师的应有之义。但其实名为犒劳,实则更是探问虚实,要确认一下来的这支的队伍到底是敌是友。 “请大元天兵稍息,且用些酒饭!”黄强远远向对面的“元军”招呼,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情况似乎不妙,主人的担心是对的,这些人还真未必是友军,黄强一下子警惕了起来。 “杀!” 刀敌蒙见对方已有察觉,没必要装下去,一声令下发起了冲锋。 “有诈,快退!”黄强急忙令人丢下那几十担牛羊酒食,掉头跑回去护住他家主子往城里撤退。 第二百二十章 泉州事变 蒲寿庚狼子野心(三) 除了前几日被屠杀的赵宋宗室大臣,泉州城里的头面人物都已经聚集在这一片港口空场。听说大元圣朝的兵马快要到了,谁都想抢先在新主子跟前『露』个脸,表现的好了不仅能保住现有的富贵,或许还能在大元的圣德之下更进一步哩! 一个个做着这样的美梦,又哪里能注意到杀机的『逼』近,最先觉察到危险的蒲家家将黄强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但他的呼叫又正好被喧天的锣鼓声覆盖。很多人都不明白前方发生了什么,正伸着头观望,混『乱』却突如其来。 “宋兵杀回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犹如一盆冷水浇顶,将众人从『迷』梦中唤醒。 “让开让开!挡路的找死!” 黄强带着一大帮蒲家私兵护送蒲寿庚与田子真两位主官往泉州城跑,却被『乱』糟糟的人群挡住去路,人群中全都是来码头迎候的官僚士绅,这些一向来养尊处优的蛀虫们很少遭遇过这样危急的事,大『乱』之下分寸皆失,也失去了方向感,东南西北往都不知道该哪里跑,甚至还有不管不顾的一头就往反方向撞了上来。 蒲家私兵们一开始还只是用刀柄驱赶挡路的人群,后来见追兵越来越近,干脆拔出刀来一阵『乱』砍,暴力开道。死亡的威胁终于帮大多数人找到了方向,『乱』哄哄的人群总算都较为一致的往城门方向拱。 看起来刀敌蒙的突袭似乎不太顺利,计划提前被敌人察觉了,但他并未打算放弃自己的目标,鹰一般的双眼还死死的盯着前面那个肥硕的『色』目人。擒贼先擒王,那是总理点名要抓的人,名字很怪,叫做“徒手根”还是“葡萄根”,管他是什么根,总之必须要抓到。那厮现被一群手下簇拥着,正在仓皇逃跑,需要越过满地『乱』窜的人群才能赶上他。 刀敌蒙下令各队散开,以散兵线推进,加快速度,务必要一鼓作气抓住敌人的头目。 那肥硕的家伙跑的倒不慢,他手下的随从拔刀驱赶着人群,紧紧的将其护在中间。 “嚎!再逃!”刀敌蒙大喊一声,已冲杀到人群身后,数十名刀牌手也跟着杀到,全营虽已散了队列,却仍保持着密切配合。 “主人快走,我去挡住宋军!” 黄强见追兵已至,是时候向主子表现忠心了,将心一横,带着十几名蒲家私兵转身便反扑过来。 一把厚背大环刀虎虎生风,彭彭两声都斩在刀敌蒙的盾牌上。 “这贼厮力气倒不小!”刀敌蒙心中暗想。他也不轻敌,左手将盾牌用力向前一送,隔开对方的环刀。接着一个侧身,持牌狠狠的拍了过去,趁着敌人躲避之时,右手的钢刀已经紧跟着上去。几个动作又快又急,攻防兼备,『逼』得对方步步后退。这贼厮并不是刀敌蒙的对手,但一时又杀不死他,颇为缠人,被这么一挡,眼看那『色』目人又跑远了,真是急人。 …… “主人,快上马!” 跑出一里多路,已是气喘如牛,蒲寿庚又不敢停下来休息,还好有忠心的黄强挡住了敌兵,又有家丁找来了马匹。 跑了不久,又有数千蒲家私兵得到港口消息,匆忙出城来救援主子,正好在半路遇见,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快快点集人马,前去挡住宋兵!”蒲寿庚骑在马上,已不那么狼狈,马鞭一挥,指着前来救援的家将下达命令。 “主人放心,誓不辱命!”紧急集合起来的两三千私兵气势汹汹的向港口杀奔过去。 …… “刀敌蒙提前动手了,后续部队快些跟上!” 张镝在旗舰上远远观察者港口方向的动静,看得出岸上已经『乱』了,战机转瞬即逝,后续兵力必须赶快接上。但水师的主力船舰较大,靠岸需要点时间,舢板的运力有限,又无法成规模的运兵上岸。这么一来,岸上就只有刀敌蒙带领的几百名刀牌手,而泉州方向却有源源不断的兵马开出来了。 “结阵!”眼看追击不成,敌人却越来越多,不得不转换队形,变攻击为防御,刀敌蒙的旅帅旗被展开,向周围挥舞,各队将、都将立即呼应,召集士兵向帅旗汇合,散兵线很快合成三列横阵。随着敌人的增多,阵列向内收缩,越发紧凑,最终组成了一个大圆阵,被数千名蒲家私兵团团包围起来。 虽然四面八方受敌,却并未落下风,刀牌手的好处便是防御优势,龟缩阵型,刀枪弓弩都可免疫,任你多少敌人都没法轻易穿破。而且士卒们都知道船上的大军主力很快就会上岸支援,只要守住阵脚必能破敌,所以士气高涨。几百前锋龟缩在盾阵之内让蒲家私兵们无可奈何,同时盾阵内的刀牌手也同样无法突破包围造成敌人的大量伤亡。 冷兵器的互砍,杀人效率本就不高,看着热热闹闹打了大半天,但只要不是一方大溃败,所形成的伤亡其实有限,好比街头斗殴,看着几百人的规模,最后倒下的也没几个。 援兵终于上岸了。 前阵子张世杰把泉州港内所有的大船都掠走了,这让水战见长的蒲寿庚成了一只掉『毛』的公鸡,扑腾不开,战斗力大减,使得中兴水师进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从某种程度上张镝或许还得谢谢张世杰的强盗行为呢。 第三师的八千士卒从颠簸的大船上下来,没时间做短暂的适应便紧急列队前去支援前锋的友军,陈闵的水师也大部分上岸助攻,上万大军刀枪如林,旌旗蔽野,声势浩大、威武严整,随着鼓点踏步前进,几乎令天地共振。 见到对方威武雄壮的大股援军,那两三千蒲家私兵情知不敌,未及接阵,便在几名家将指挥下向后退却。看得出这些蒲家私兵也并非乌合之众,撤退还比较有序,刀敌蒙率领刀牌手们追了一阵,并没占到太大便宜,追到护城河边,还被城头居高临下的弓弩手密集攒『射』了一轮,只能收住阵脚,眼看敌人逃进城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泉州事变 蒲寿庚狼子野心(四) 兵临城下,泉州城被一万余大军团团围困。 围三缺一,在东、西、北三面都驻扎了围城人马,挖掘壁垒壕沟,阻绝内外通行,尤其以西、北两面的围困最为严密,却独留下南面无人包围。 南面凭临,中兴水师的炮船已经沿着溯流而上,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城南。流经泉州时正好在此绕了一个弯,东南两面都可看到江面,这样的地形自然让水师的炮船有了更宽的『射』界,除了南门,东门的大部也都在火炮『射』程之内。 所以东南两面看着空虚,实则最为致命,张镝倒巴不得守军敢从这两面突围。 “复公,你且猜猜蒲寿庚会先攻哪面?” “南面是河,东面出海,北面多山,唯有西面是官道通途。我若是蒲寿庚,就先从西面破围,一旦西城围解,则既可以据城坚守,也可沿官道西撤闽中,可攻可守、可去可留,进退裕如!”陈复一一点评,头头是道,已然将泉州四面情形观察透彻。 “哈哈,复公深合我意!”陈复不愧是总理署第一谋士,所料与张镝无异。 陈复略微自得,继续分析道:“若西攻受阻,我料他必从南门杀出,来劫夺我舟船,蒲寿庚以海上起家,奈何舟船尽失,若夺我船,则必如虎添翼,更能以此断我归路。即便战事不利,他也能顺流出海逃往它处。” “只恐怕他要低估了我水师炮船的厉害!”张镝笑道。 …… “诸位,今日宋军又回师攻打我泉州,如何处置?”蒲寿庚大剌剌的坐在泉州州衙大堂主位之上,向堂下各官僚、家将们抛出这个问题。这天在码头上的一场小败损失不算大,主要是丢了面子,好端端出迎圣朝兵马变成了仓皇逃窜,让蒲寿庚狼狈不堪,心中极为窝火,必须要尽快找回场子,才能消解这一口恶气。 “区区万人就敢来围我泉州,好大胆子!请提举拨我三千兵马,末将这就去破了宋军营垒!”说话的是蒲寿庚帐下家将施荣,现任蒲家私兵教头。 “施教头,不可轻敌,我看此番来的宋军非同寻常,或比两淮禁军还要强一些呢!”黄强听了施荣的大言,实觉得狂妄,忍不住要提醒两句。 “嗬!原来是黄管军,听说今日被五百宋兵像鸭子一样赶回来了,莫不是吓破胆了!”黄强作为蒲家家将首领,上万私兵的管军总管,地位在施荣之上,早被人嫉妒,此时更出言挖苦几句。 “姓施的,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敢……” “咳咳……”蒲寿庚不满的咳嗽两声,争执的两名家将立刻安静了下来。 蒲寿庚对今日黄强在码头上的表现还是满意的,能够挺身而出为他殿后足以证明其忠诚。而施荣说他被宋军像赶鸭子一样赶,这话确实过分了,当时自己也在跑路,岂不是也成了其中的一只鸭子? 不过这施荣的妹妹正是自己最娇宠的爱妾,想起那娇滴滴的小美人,他这一把老骨头都酥了。为了床笫和谐,总要多抬举抬举这位大舅子。所以蒲寿庚并不责怪施荣的无礼,反而准备给他个立功的机会,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说道:“宋兵确实强悍,三千人只恐不够,我便与你五千人马,出城搦战,务要立个头功!” 施荣得意洋洋,领命而去,有这么个老妹夫可真是好,有啥好事都落不下自己。 首战的攻击方向正如张镝所料,泉州西门大开,五六千守军鱼贯出城而来。 张镝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一面高达五丈的大纛旗立于营垒之中,上书十一个大字,“大宋忠胜军兵马统制张”。这还是宋廷赐予的名号,张镝拿着大宋的官爵名号来讨伐大宋的反叛之臣,这可真是再正当不过了,咱要的不就是一个名正言顺嘛。 张镝亲临西城,不过西面营垒的兵力并不算多,大约四千余,比出城蒲家兵还要少些。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围城之战总要兵力占了相当优势才可实施。但泉州城中蒲寿庚的私兵足有万余,加上州衙的标营和吏役杂兵,人数上要比张镝的兵力还要多出不少,以少围多还真是不合常规兵法。 “宋贼真敢托大,这点人马也敢来围城!让这无名宋将尝尝我泉州兵的厉害!”施荣背倚坚城,这是主场作战,人数还比对方多,想不胜都难,老妹夫确实是送了自己一个不费力的功劳。 施荣的信心来源于手下这五千兵马,虽则说是私兵,实际上却比朝廷的禁兵还要精强的多。这些私兵的来源多是蒲家商船上的船员水手,其中不乏亡命之徒。因为海上货贸本就半商半盗,遇见强的就做生意,遇见弱的就抢劫吞并,所以他们不怕打仗,不怕杀人,自带一种蛮狠勇力。 另外这蒲寿庚对手下私兵还真是肯下本钱,钢刀长戟、牛皮大盾、强弓重弩样样俱全,甚至也不乏火蒺藜、火龙、猛火油之类的繁多的火器,可以陆攻也能水战,比起朝廷府库中那些糟烂朽坏的兵器好用太多了。而且大部分士兵披甲,这就更为难得了,甲胄是士兵的第二条命,有甲与无甲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味,人们也经常以甲胄数量来评判一支军队。有些次一点的军队只有将校具甲,就连最重军械的中兴社部队中也只有三成左右的步卒有甲,因为甲胄打造十分不易,甚至比火器更加费工费力,像玄甲亲卫队中装备的那种厚重的步人甲需要耗费几个月的时间,投入几十斤精铁料,价值少说也要八十到一百贯。平民之家根本承担不起,更何况私藏甲胄是重罪,五副十副就能安上造反的罪名,给个满门抄斩也不冤。像蒲寿庚的这些私兵们近半披甲,而且铁甲居多,粗粗一算就有几千副,可见几十年来蒲寿庚居心叵测早非一日,抓起来砍头可以砍几百遍了。 有了这样鲜明的优势,蒲家的私兵确实不把寻常的宋朝军队看在眼里。 就说南外宗正那些赵氏宗亲们的家丁家将也够强了吧,前不久就被蒲家私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就连原本驻扎在泉州城中的上千淮兵,一向来称作精兵的,不也被他们像宰杀猪狗一样屠戮干净了吗。 今日来的这无名宋将,区区万余宋兵,确实不够看的,施荣骑着马在阵前自以为潇洒的来回奔驰,举着一面猩红的将旗挥舞着,挑衅似的呜喂呜喂大叫。 蒲寿庚与一干泉州官僚都在西城门楼上看着,老妹夫对大舅哥的勇敢表现还是满意的,神态放松的关注着城下即将到来的战斗。 走着瞧吧! 远隔了一里半路,张镝都能感觉到对面那骑着马的蒲家家将有多么趾高气扬。 “主公,让炮兵营上,轰死他丫的!”何绍基也看到了对方大阵前风『骚』来回的敌将,建议让炮兵开开荤,吓唬吓唬。 “不必,炮兵另有大用,让他蹦跶着吧,待会有他哭的时候!”张镝挥挥手,否决了何绍基的提议。按照虎威炮和振威炮的『射』程,一里多路是能轻松达到的,还能保证一定的准度,对面那密密麻麻的阵型,一炮下去至少能透过十几个。不过张镝并不打算一来就上火炮,要以堂堂之阵击败这股敌军,打碎其傲气,杀手锏要在关键时候再用,一用出来就要能彻底吓破敌人的狗胆。远程炮击固然能打死一些人,壮自己军势,但给人的杀伤和震撼都要打个折扣。 好菜要一道一道上,先来开个胃。 第二百二十二章 泉州事变 蒲寿庚狼子野心(五) 先上开胃小菜——神臂弓! 照例在两三百步外开始几轮齐『射』。这是大宋军队常规的战法,中兴军的精锐也无非是弓弩更强,齐『射』更稳、准。但蒲家私兵配有牛皮厚盾,弓弩虽强也无法透『射』。只听到笃笃笃笃~接连不断的箭矢中盾的声音,偶尔也有一两声痛呼夹杂其中,那是防护不到位被『射』中的,但数量并不多。 随后,蒲家私兵也开始以强弓劲弩对『射』,因中兴军都隐蔽于围城壁垒之后,收效甚微。你来我往『射』来『射』去好半天,却基本上没有造成大的实质『性』损害。 这只能算前戏,正锣还没开。 施荣看着嚣张,其实最惜命,弓弩对『射』一开始就躲到后方压阵去了,催着队伍一步步往前推进。 逐渐近到一百五十步,双方军官的呼喝,乃至士兵们骂娘声都已经清晰可闻。 硬菜可以上了。 随着哗啦一声齐刷刷的响动,蒲家私兵们便看到了前方的宋军营垒之上忽然伸出几百根铁管子,黑洞洞的口对外,传达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意味。来不及迟疑,他们便被后方的督战队催促着加快前进,宋军营垒近在眼前,需要鼓起勇气冲进去,破垒杀人! 士兵们的心跳都加速了,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兵器,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子夹杂着汗臭的热气,那是雄『性』动物准备决斗时产生的暴力气息。 宋军营垒很安静,出奇的安静,就如等待着狙击猎物的豹子,一动不动的蛰伏着。 一百步了。 蒲家兵马做好了冲锋的准备,五千人的冲锋阵列,将是一股可怕的洪流,足以冲毁坚固的堤坝,又遑论那脆弱的壁垒…… “瞿瞿~”一阵尖锐的哨响,打破了宋军壁垒短暂的平静。 几百杆黑洞洞的铁管子忽然冒出了火花,伴随着激烈的爆响,炽热的弹丸喷『射』而出。 蒲家兵马的冲锋队形瞬间一滞,蒙着厚厚牛皮的木盾如同被巨锤击中,强大的冲击力将持盾者重重的反推了一把。 一声声豁响,是盾牌破裂的声音,强力的弹丸击破盾牌,击中盾牌后的人,深入肌体,剧烈的翻滚在体内形成一个硕大的创口,血肉飞溅。这比箭矢形成的贯穿伤要严重的多,击中胸腹就形成一个流血不止的大空腔,击中四肢则筋肉撕裂外翻,手脚往往就废了。 这就是中兴社火铳的神威。 张镝数年来致力于火器的发展,终有所成,单兵火器已经从火竹筒、盏口铳进化到了『射』程更远、精度更高、威力更大的制式火铳。 为保证『射』程与准确度,现在的单兵火铳身管更长,足有四尺余,口径缩小为半寸,定装三钱的火『药』和二钱八分的铅丸。远程精度尚不及弓弩,但近程威力极大,百步内可以破甲,七十步可以破盾,人中一弹便是一个巨大空腔伤,痛苦不堪,以这时候的医疗救护水平基本只有等死,侥幸不死的也差不多废了。 第一轮排铳过后,蒲家军阵前列的盾牌碎了一大片,嘶喊着倒毙而死的不下二三百人。 中兴社正军中每营有两队火器兵,一个旅六百,一个师就是一千八百。张镝为了重点防备西门,将第三师一千八百名铳兵全都集中了起来。铳兵也采用三叠阵,一千八百人分成三轮,每轮则是六百人。六百杆铳齐『射』一轮,哪怕被盾牌挡住了部分火力,造成的杀伤也实为恐怖。 敌人的『毛』还没『摸』到,却已经死伤几百人,这对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伴随着又一声尖锐的哨响,第二轮排铳紧跟而来。 由于前排的盾牌少了一大片,飞『射』的铳弹更失去了阻碍,每一颗铅丸都带着死亡的炽热飞向人群,这一次被击毙、被重伤的蒲家士兵更多了,好比狂风刮过的稻田,倒伏了一地。 两轮排铳过后,蒲家兵的士气彻底崩了,要不是情形发生的太快,恐慌都还来不及传导,其实早就该崩了。 …… “瞄那骑马的贼将!”张镝稍一打望,拍拍一位铳兵,指着前方那蒲家家将示意道。 “没问题,看我打爆他的头!”这铳兵还不知道身后乃是总理本人,轻轻巧巧夸下个海口。但是牛皮吹得太大了,收不回来。滑膛铳炮毕竟精度有限,点火,一铳过去,却连敌将的毫『毛』都没伤到,只擦中了其坐下马匹的耳朵,那马本就焦躁不安,被这铳弹一划,登时发狂颠扑,将那贼将一把颠了下来。 施荣完全没有了初时的嚣张,脸上更多的是惊惶,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瞄中了,正忙于招架自己的坐骑,这畜生显然是被刚才狂风骤雨般的两阵子火器攻击惊吓到了,四只蹄子打鼓一般的转着圈,怎么扯缰绳都没法让他安稳下来。施荣已经不求能打赢这场仗,只求能全身而退就是了。照前面这样的猛烈火器,纵是铁打的军队也得崩掉。实在太可怕了,前所未有的可怕,好在自己有马,早点逃回去,免得到前面被『射』穿成了血葫芦。 正当施荣慌里慌张的扯着马缰绳想要掉头,那致命的第三声哨子响了起来。 “妈呀,又来了!” 又是狂风骤雨般的铅弹,只不过这一次弹雨覆盖的不是正面的敌军,基本打中了逃亡者的后背和屁股。 蒲家兵终于溃逃了。 “咻~” 不知哪来的一粒铅丸,以刁钻的角度掠过施荣的身侧,偏偏擦中了身下坐骑的耳朵,那可怜的马儿被炽热、疼痛以及放大了好几倍的风声吓的越发癫狂,稀溜溜的叫着,撂起了蹶子,奋力的一颠就把背上的那个累赘一把掀到了地上。 施荣的惊慌失措并没有比他的马好到哪里去,这一摔,更被摔的七荤八素、不辨东西。 “啊哟……”西城门楼上也有一人惊呼着跌坐在地,不是那蒲寿庚又是谁! 蒲寿庚在城头观战,第一轮排铳就打的他脑袋嗡的一下,懵在了当地。 第二轮排铳仿佛捶在他的心头,猛的揪了一下,又惊又痛。 第三轮排铳好比兜头一闷棍,将他打的缩肩塌颈,好似断了骨头。 每一次尖锐的哨子响就像一张催命符,将蒲寿庚的七魂六魄都逐次抽了去。 直到亲眼见自家“大舅哥”施荣坠下马来,蒲寿庚才如梦初醒般的“啊哟”一声跌坐在地,这一跌倒让他找回了神智,可算反应了过来。 “鸣金,鸣金!快谴骑兵出城接应施教头啊!” 鸣金其实用不着了,败兵们已经抱头鼠窜往回跑了。但援救自己的大舅哥还是颇有必要的,若是大舅哥死在阵前,就不仅是损兵折将,自己后院也要闹翻了天。 城中仅有的几百骑兵一股脑儿冲出去,手忙脚『乱』,总算把呆若木鸡的大舅哥救了回来。 …… 痛打落水狗是张镝部下的优良传统,敌人逃了,那就必须追上去再狠狠的踹上一脚。 车力山扛着中军大纛一番挥舞,随即就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冲锋号角。 数千大军挟胜之威,如下山猛虎追了上去,喊杀之声好比山呼海啸,令溃败之敌心胆俱裂。 就连一千八百名火铳兵也都跃出壁垒冲向敌军,他们手持的乃是一『色』的双尖两刃大铁叉,这叉子有近一人高,本用作火铳的支架,但在近战格斗时又可成为十分顺手的冷兵器,叉尖锋利,长短合适,可叉、可刺、可格挡,最是得力。 “杀呀!” 这就是猛虎驱羊群。 追逐溃逃的敌人是多么痛快啊! 第二百二十三章 泉州事变 蒲寿庚狼子野心(六) 军队崩溃的时候,蒲寿庚只来得及派出骑兵救回主将施荣,等不到败兵尽数入城就急急忙忙的关上了城门,未及入城的七八百步卒都变作了宋军的俘虏。宋军冲的太猛了,再慢一步说不定西城就丢了。 检点伤亡,在三轮火器攻击中至少折损了一千多人,挡在城外被俘的也有七八百,从头到尾不到半个时辰的攻战竟然让五千人马损失了近四成,真是速战速决啊。不过被“决”掉的都是他蒲寿庚的人,反观对面的宋军几乎毫发无伤,也太欺负人了。 泉州州衙。 蒲寿庚再次召集帐下文官武将议论战事,但这次的气氛沉闷了许多,一个个都如打蔫的菜央子,无精打采,抬不起头。 “城外是哪一支宋军,可探查清楚了?”蒲寿庚一开始没将这围城的万余人马当成太大的威胁,毕竟手底下有那么多效忠于自己的凶悍私兵。但今日这场大败是真的把他吓住了,从未见过如此凌厉、如此残酷的杀戮,短短几十息时间就杀死了他上千名私属,这绝不是寻常的宋军干得出来的。所以他对城外的这支兵马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伴随着恐惧的好奇心。 “启禀提举,末将谴人多方探查,已查明该部兵马乃是宋军!” 帐下一名将校挺身来报,似乎积极的想在主人面前『露』个脸,但他说的却是句废话,谁都晓得城外是宋军部队,要不然还能是元军不成!? “可知是何人领兵?”蒲寿庚继续追问,想问出点干货。 “已探得那宋将姓张,官位是个甚么忠胜军的统制。” “姓张?总不是张世杰?”蒲寿庚心里犯了嘀咕,但他马上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张世杰现在乃是宋人当中的军事实权人物,官封检校少保、保康军节度使、签书枢密院事……那一大串的职衔当中,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比那不算太正规的“统制”要好听的多,响亮的多。而且“忠胜军”又是什么鬼?从来没听说过。 按照常识,张世杰肯定不可能自降身价随便给自己任命一个“忠胜军统制”,而且小朝廷那几十万人马的大船队早已离境南走,那仓皇的样子不像是能杀个回马枪的架势,那么城外这姓张的宋将肯定另有其人,这一支兵马又是从何而来呢? 继续追问之下,那小将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再没能提供其他有用情报,其实张镝的大纛那么鲜明的矗立于军中,只要不瞎,大老远就能看到他的旗号了,那小将所谓的“多方探查”其实也就是看到了旗号上明白写着的东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蒲寿庚问了半天,回答都是翻来覆去那几句话,只得郁闷的挥手令其退下。他万万没想到,城外的忠胜军其实就是他海贸生意上的老对手中兴社,要是知道的话更要气死了。 一堆人讨论了半天军务,却始终没能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又回到了那个棘手的问题。下一步要怎么对付城外这支强悍的敌军? 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知州田子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串念珠,如老僧入定一般“心无旁骛”的捻着珠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管军黄强沉默不语,目不转睛的低头盯着脚下的水磨方砖,仿佛那砖缝里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教头施荣早没了战前的嚣张跋扈劲,已然被打的缩起了卵蛋,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敢出来吱一声。 “明公,我观东、西、北三面皆有宋军围困,只留南面空虚,南面是,有宋军大船数十艘驻泊于此,却无多少兵马守卫。卑职以为,不若趁夜从南门出兵,攻击码头,抢夺宋军船只,我军水战见长,若有了船只,又何惧宋兵!”说话的是蒲寿庚的门客邵靳,一番分析避免了堂中冷场太久的尴尬。 “邵先生的计策甚合我意,扬长避短方能克敌,可惜我军被张世杰夺了船只,失了长处!”蒲寿庚对邵靳的计策十分赞许,向田子真征询道:“田府君以为如何?” “这……这我……本官不……不晓兵事啊!”田子真仿佛从梦中惊醒,口不择言,生生把自己紧张成了一个结巴。 又不是让你打仗,问个意见而已,蒲寿庚对这搭档实为失望,这姓田的不过挂个名而已。于是面向众将,接着问道:“帐下可有谁人愿意前去夺取宋军船只?” 又是一阵尴尬的冷场,无人应答。 蒲寿庚有些不悦,首先先看向了黄强,黄强作为家将首领,总该挺身而出才是吧。但黄强却不来回应主家的目光,将脸别了过去,朝向了施荣。也难怪,有功劳的时候抢着给自家亲戚上,卖命的活都推给别人,他黄强也不是冤大头,不想来背这个锅。 想想也对,关键时候还是得上自家人啊,蒲寿庚望向施荣,希望他再次踊跃请战,但这次大舅哥也瘪了,躲闪着不敢抬头。那就只好点名了:“施教头,我再与你五千兵马,可愿前去劫夺宋船?” “禀提举,非是小的不敢,实因小的在战场落马摔伤了骨头,恐误了提举的大事!”施荣连忙申辩,借受伤为名推脱,还装出一副腿脚不便的样子,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就变成了三等残废,其实他倒不是摔伤了骨头,是被宋军吓破胆子了,也实是一坨扶不起的烂泥。 虽然明摆着是装的,蒲寿庚也不好去点破,毕竟是一家人,若是强令他出阵,非但会误了事,可能还要受一阵枕头气,划不来。 剩下最有资格带兵出战的就只有黄强了,能者多劳嘛。 “黄管军,还是有劳你带兵出战,要论智勇双全,我军中无人出你之上!” 一顶高帽子戴来,黄强也无话可说,人家是主,自己是仆,给你脸没资格说不要,有些不情愿的向上拱拱手,算是接下命令。 “好好做,本官必不吝赏赐!”蒲寿庚说话还是算话的,这老回回别的没有,就是钱多,激励士气的最好方式就是发钱了。 一箱箱金银摆满了校场,只要肯出战,立刻发银十两;斩下敌人头颅,至少五十两;夺得敌人舰船一艘,三千两,所有跳帮作战者平分;此战获胜以后全军另有赏赐,甚至全城青楼『妓』馆免费任玩一日。 蒲寿庚财力雄厚,家资何止千万,若用今日的赏赐标准,足够把城外宋军脑袋全都买下来几十遍。他会赚钱,更会花钱,就是用钱笼络住了这上万私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私兵中最不缺亡命徒,五千人不难凑齐。 出城走一趟,只要不死,回来就能让你快活死,就问你干不干? 傻子才不干! 第二百二十四章 泉州事变 蒲寿庚狼子野心(七) “这两日务必当心警戒,须防止敌兵打南面的主意!” 按照围困的态势,南面最为空虚,正常思维下都会试图从这一面突破,况且南面有港口码头和船只,这对蒲家人的意义不言自明,张镝故意留下这个漏洞就是想让蒲寿庚来钻的,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钻而已。 南门外,表面上一切如常,但实际已做好了各种准备,船只上的了望哨加了双倍,城门至港口之间各段都偷偷安置了暗哨,码头和船只上的人手也不知不觉的增添了不少,其中弓弩火器力量倍增,船上火炮则随时做好了开炮的准备。 南门距离不过一里,这一里路却不是无遮无挡的空旷平野,而是错杂着简陋的民居、茶棚饭铺,乃至码头附近的贫民苦力自己搭建的各类小窝棚。这一类屡禁不绝的“违章建筑”是很令地方官头疼的所在,因为数目太多,如果一拆了之的话定会引起激烈反弹,也有伤官员的“仁德”,所以和平时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到了战时,就得强制驱逐烧毁,或者迁移入城,免得被攻城的敌人利用。 泉州除了多年前的几次海盗入寇,已经好久没有遭遇外敌入侵,最近的就是张世杰劫掠港口船只的那次了,但那一次对于南门外的这些“违章建筑”没造成什么影响。此次被围城,蒲寿庚也还没有顾得上拆除城外的建筑,这就给了暗哨们很好的隐蔽之所。 万事俱备,只欠挨打的人来。 蒲寿庚不会让人失望的。 夜半,万籁俱寂,月明星稀,适合偷袭。 泉州南门,一阵子轻微的、刻意被压制的咯咯吱吱开门声过后,数千人鱼贯出了城,每人都是轻装草鞋,口中衔枚,悄默声的疾走。手上兵器多为短刀轻弩,飞钩绳索,适合暗战,不求强攻。 上千人的规模集结而出,哪怕多么隐秘无声,却不可能瞒得过躲在各个角落里暗哨。 “汪汪汪汪……” 丛杂的脚步虽然轻微,还是惊醒了城外某处杂『乱』民居中的看门狗,这一串狗叫马上引起了连锁反应,几里范围内都是远远近近的密集连绵的犬吠。 “别管狗叫,跟紧了,快上!”黄强压低声音,指挥手下加快脚步往江边赶,一阵子寻常的狗叫应当不至于引起宋军太强烈的警觉,不能为此耽搁了正事。 通往江岸码头的官道边,有一处不起眼的茶棚,茶棚的角落堆了半人多高的柴捆,谁也没注意到这柴捆底下还躲了个人。几千蒲家兵的脚步刚过,这人便悄悄爬了出来,取出早已备好的火折子,往那柴捆上一丢。这柴火干燥透了,还夹杂着浸过油脂的引火物,一点就着,茶棚上方一下就哔哔啵啵的燃起冲天大火。 与此同时,南门外差不多有四五处火起,意味着至少四五个暗哨发出了警报。 黄强暗道不妙,这几处大火显示出的危险意味比起那几声狗吠要强烈太多。被狗发现了也就叫几声,被人发现了麻烦就大了,何况是被致命的敌人发现了。 黄强的心里快速盘算着,该继续前进还是果断撤退,看后方那几处火起的位置似乎并没有大量兵马出动的迹象,大概只是几个细作向船只发出的告警信息,并无埋伏,那么至少退路是没问题的。至于前方的宋军船队,很可能已经收到了警报,做好了准备。 基本上这次偷袭是暴『露』了,那么何妨把偷袭变成强攻呢,手下这五千人个个都是好水手,甚至不乏水上水下技术精熟的水鬼,哪怕宋军船只离港躲避,也有可能夺下几艘。一旦有船,那不仅意味着重重赏赐,更意味着重新取得水上优势,蒲家人在水上还没怕过谁呢! 想到这里,黄强也就不打算再隐藏队伍的攻击意图,索『性』喊出来增加气势,一鼓作气冲击过去。 “冲啊冲!升官发财啦,冲啊冲!” “升官发财啊,冲上去啊!”蒲家军队从瞬间的迟疑中恢复行动,轰然往江边冲击,看那宋军船只遥遥在望,在蒲家兵们看来那可都是钱啊,割一个头五十两,占一艘船三千两,似乎整个码头都闪着动人的金光。豁出去了,强攻就强攻吧,为了升官发财,生死有命啦! 重赏之下的勇气让五千蒲家兵都如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距离宋军的船只有几百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了! “轰!轰!轰……”滚烫的炮弹呼啸而来,却将那五千颗同样滚烫的发财之心浇的冰凉。 “完了完了!” 黄强忽然觉得腿一软,炮火一起,他马上明白自己是低估了宋军的船只,船上也有火器,而且是比西城外见识到的更加犀利震撼的火器,光从声势上已是如此骇人,打中了还不成为碎肉吗!几乎可以确定,此战已无任何胜算了。 那些见识过敌军火器厉害的蒲家兵立刻反应过来那船上的火光和巨响意味着什么,死亡,最惨烈的死亡。 除了逃跑还能干什么! 胆裂的人群掉头就跑,互相推挤踩踏造成了比炮击更大的伤亡。 “砰!砰!砰!砰……” 要命的是,东西两侧忽然涌现出无数的宋兵,闪动的火把连成长长的火龙,对这一支蒲家兵做出包抄之势。 东西两面的宋军用的是火铳和陆战炮,『射』程和威力没有舰炮那么骇人,但胜在移动灵活,对准人群『射』击更为准确。 三面的火器夹攻让这些可怜的蒲家兵如同困在风箱中的老鼠,无时无刻不承受着死亡的炙烤与求生不得的恐慌。 恐慌比炮火的威力还要巨大。 满地被击倒的同伴,飞舞的残肢断臂,浓重的硝烟与血腥味,尤其是伤者们杀猪一般的惨嚎,让这恐慌的气氛增加了好几倍,而黑夜又让这恐慌更甚。 求生的欲望让黄强拼了命往南城门奔逃,功劳与赏赐在死亡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要活,他想活! 五十两、五百两,乃至五千两,再多的钱没命花又有什么用? 被金钱赏赐激发的勇气是那么脆弱,瞬间崩解。 几千人的规模不算小,一旦失去了组织更加像满地『乱』爬的蚂蚁,南城门下挤了成片的逃亡的人群,他们叫骂着,哭喊着,恨这城门洞为什么不开的再大一些…… 死亡的炮火紧跟着到了南门,几斤重的大铁弹可以穿过几十人的躯体,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路,击碎四肢与头颅,筋骨断裂、血肉飞溅,发出渗人的肌体破碎的闷响。 城门已被鲜血染的赤红,城墙也被波及的炮弹打的坑坑洼洼。 第二百二十五章 泉州事变 蒲寿庚狼子野心(八) “啊……” 蒲寿庚涕泪交流,瘫软在地,不知是恐惧还是心疼,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他本要到城头观战,亲眼看他的士兵们夺取敌船,但看到的反而是无情的炮火屠戮他的士兵。 他败了,败得彻底,他不可能打赢这样的宋军。 不知道蒲寿庚是否后悔屠杀了那么多赵宋宗室,与宋廷决裂,以至于今日之事无可挽回。 坐困愁城,心如死灰。 城外的炮打了一夜,蒲寿庚便在后衙的荷花池边枯坐了一夜,目光呆滞。泉州很快就要守不住了,但他没法投降,他很明白,宋军绝不会轻饶了自己,一旦城破必然就是死,差别只在于怎么死而已。 他已经努力过了,抗争过了,但没有用,真的打不过。 与其徒劳的让士气低『迷』的部下们继续出城送死,还不如给自己找一个舒服一点的死法。 是用剑,用三尺白绫,用一杯鸩酒,还是跳进这荷花池?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啊! “明公!『露』水伤人,你怎么坐在这里啊,让小人一番好找!” 蒲寿庚淡漠的看了看急匆匆跑过来找他的门客邵靳,一言不发。 “明公,快想办法向大元朝廷求救吧,城防支撑不了几天了!” “大元朝廷,求救?噢……求救!”蒲寿庚如梦初醒,仿佛又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泉州还不是绝路啊,只要有大元的天兵救援,又何愁城外的宋军不破呢!? “对,快让人出城送信,只要将求援信送出,赏银五百两!不,一千两!” …… “传令!各处火炮停止轰击,都向东南集中,各军休息,午后齐攻东南角!” 天刚蒙蒙亮,张镝下达了停止炮击的命令,因为舰炮的盲『射』准确度不高,打不死几个敌人,火『药』的储存量也不允许这样持续的消耗,所以打算集中火炮轰击一角,预计一天之内就可以打开缺口,天黑前要打进泉州。 “主公,西城外守军来报,今日已捉住敌人细作数名,搜出给元军的求援信三封!”陈复来到张镝跟前,递上了几张皱巴巴的信纸。 张镝将纸摊开,粗粗一看,这信上哀哀相告、言辞卑微恳切,都是哀求元军救援的话。 放下信纸,张镝的嘴边『露』出难以觉察的笑容,对陈复道:“传令下去,不必急于破城了!还有,让西面守军松一点,漏几个人出去……” “呵呵呵……”陈复似乎也明白了张镝的意图。 援兵?元兵?来了更好! 别忘了,张某人最擅长的就是围点打援! …… 城外的宋军忽然消停了不少,炮弹变得稀疏,差不多半个时辰才打上几发,颇为准时。那架势,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既不攻城,也不撤围。难不成是想慢慢的把围困把人困死吗,可是泉州那么大,要围困到猴年马月啊! 宋军不急,可是蒲寿庚急啊,他已经搓着手在衙中来回走了不下几十趟,越走越烦躁。今日已经派出了七八批求援的人,也不知是否成功将信送出了,援兵再不来的话泉州可真要支撑不住了。 “蒲兄,不好了!不好了……”田子真一路跌进了市舶衙门,连呼不好。 “怎么,城破了吗?”蒲寿庚大惊失『色』,不由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以为是城防出了问题,可又没听到敌人攻城,总不会莫名其妙就破城了吧。 “宋军,宋军增兵了!”田子真喘过一口气,总算把事儿说清了。 “哎,吓死我也!我的田府君,能否不要这么一惊一乍,老哥哥我经不得吓啊!”蒲寿庚一屁股坐到交椅上,擦擦额头的汗,还好还好,宋军只是增兵,还没有破城。 话说张镝此次动用的只有水陆两个师,短时间里似乎没什么兵可增了,增兵之说又从何来? 田子真的说法倒也没错,城外确实多了无数人马,却不是什么正规军队,顶多算是民夫。 这两年中兴社在泉州虽然处处被蒲寿庚压制,但明里暗里的力量已经不可小觑,单就城东的关帝庙一处,每日等待施粥的流民不下一两万人,从中号召几千名青壮并不难,只需要一句吃饱饭的承诺就够了。另外还有遍布泉州城乡码头的河海帮、码头帮,帮众繁多,一声号令也都来聚集。所以光从数量上看,城外的围城人马确实多了一倍,不下两三万之众,旗号、饭灶也已倍增,城内守兵看到了当然更加恐慌。 新到的流民与帮众主要用于挖掘壕沟、加固壁垒,摇旗呐喊、增加声势。正规军则可以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 …… 几个月前,元军六路大军南伐,攻打赵宋行朝。 其中临安行省左丞董文炳亲率一路从陆上攻击浙东、福建各沿海州县。临安行省参政阿剌罕率领沿海招讨使王世强、蒙古汉军万户恩里哥所部舟师为第二路,从海上攻击浙东、福建沿海州县。招讨使唆都,率领所部军队为第三路,从婺州向处州方向进攻。四万户总管奥鲁赤和招讨使也的『迷』失率领所属军队为第四路,从江西向福建进攻。第五路,由江西都元帅兼参政塔出,右副都元帅兼参政吕师夔和左副都元帅张荣宝统领所部军队,从江西向广东进攻。第六路,由驻潭州的湖广行省参政阿里海牙,统率所部军队,从湖南向广西方向进攻。 眼下,除了参政塔出所领的第五路和阿里海牙所率第六路方向不同外,其余四路都已南下至福安府取齐,这四路兵马每一路都有一万余人,总数七八万,加上各地新附的仆从军,合成十余万众。本欲会师于福安府城下,合兵绞杀赵宋行朝,但行朝已经闻风南逃,让他们扑了一个空。 十万大军一面整兵准备继续追击,一面传檄各地,想要兵不血刃全取福建。各州县都很配合,多数已经主动呈上山川图籍、人口田册,表示顺服。重要的如泉州、漳州等地也已谴人归降。福建的局势对于元军而言还是颇为乐观的。 但从泉州来的一封求援信出乎意料的打『乱』了节奏。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兴化之战 疾风劲草陈文龙(一) “泉州被宋军围困?”“什么?忠胜军!” 泉州来的这一封求援信让现今元廷在江南的实际代理人、临安行省左丞董文炳心惊不已。第一点吃惊的在于赵宋行朝南逃之时还能有余力反戈一击、围困泉州。第二点令人吃惊的就是“忠胜军”这个名号又一次出现了,这是最令董文炳不安的一点。 由于陈宜中、张世杰等当权派打压异己,忠胜军并不被行朝重视,张镝等人也一向来在海外闷头发展,又有中兴社这个外壳掩护,所以长期以来名声不显,很多地方官员都不曾听说过“忠胜军”或者张镝的名号。 但对于董文炳这样的实权人物,却不可能不知道“忠胜军”,从海州、常州、庆元等地历次大战,屡挫元军,这一支宋军早已引起元廷的重视。但这支军队似乎总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多方探查也没法搞清楚其兵力、编制等基本信息,甚至也不清楚该部领兵之人是谁,一度认为某个名叫“赵孟传”的宋朝宗室大臣是该部宋军的领导者。但后来证实该军首领另有其人,只是可能姓胡或者姓张、又可能姓袁,莫衷一是。 大半年前该军在庆元击败了由唆都和哈喇斛率领的水陆两路大军,并击毙了水师大将哈喇斛。从那以后这支军队却销声匿迹,未再出现,有传言是裹挟了几十万庆元百姓去了某个海外荒岛。 这回,根据泉州的求援信和送信人的描述表明,这支神出鬼没、阴魂不散的“忠胜军”又出现了,而且他们犀利的火器似乎又有了新的进展,这不得不引起充分的重视。 董文炳的直觉告诉他,“忠胜军”以及此次这名姓张的宋将很可能成为大元朝廷的心腹之患,其威胁甚至比那流亡的赵宋行朝还要大一些,务必要克期剿灭了才是。 不过,远水难解近渴,福州与泉州之间还隔着四百多里路。 更何况,救援泉州之前还有一个拦路虎尚未解决,那便是横在福安府和泉州之间的兴化军,眼下坚守兴化军的是宋朝参知政事、知兴化军陈文龙。这是一块硬骨头,在行朝南逃、闽北与闽中各地纷纷投降之际,兴化军却岿然不动,董文炳已经派出四五拨人马前往招降,却都被陈文龙斩首焚书。兴化军的城头立着几面大旗,其中一面上书“理宗学生、度宗状元、德佑枢密、景炎宰相”,另一面上书“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守志誓难移,丹衷天地知”,显示誓死抵抗之心。 对付这样的气节之人,元军想来软的肯定是行不通的,必须来硬的。但兴化军城中尚有淮军三千,水手及义勇七千余,上万人在陈文龙的感召之下如铁板一块。元军在福安府哪怕有十几万人,十倍的兵力优势,但要硬攻的话还是很需要费些力气的。本来董文炳还可以多耗一些时间,慢慢对付,但泉州的事却让他下了决断,必须要趁早解决掉这个拦路虎,于是派遣阿剌罕所部两万余人先行南下主攻兴化。但阿剌罕部前军刚进入兴化军境内就被陈文龙侦知,在一处名为囊山的险要地段设下伏兵,将阿部前军打的大败,斩杀元兵数百。 阿剌罕大为震怒,请董文炳合兵四五万人,水陆大军联合出击,将兴化军团团围困起来。 这就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闽东沿海的福安府至泉州一线数百里范围内,宋元两军呈现出犬牙交错之势,南边是张镝的忠胜军围困了蒲寿庚的泉州,北边则是董文炳、阿剌罕所部元军围困了陈文龙驻守的兴化军。看起来倒像是均势平衡,你吃我的马,我打你的炮,有得必有失。 但双方其实有实质上的差别,张镝打泉州是旦夕可破却故意不破,是要以泉州为饵,吸引更多的元军前来,围点打援,以小博大,干一票更大的买卖。而董文炳、阿拉罕等辈围攻兴化却是数万人软硬兼施都打不下来,只能干着急。 由于这个时代的通讯条件所限,张镝围困泉州之初并不知道咫尺之遥的兴化军仍旧在宋廷之手,还以为随着行朝的逃跑,北边已尽为敌土了呢。 数日之后,为了针对随时可能南下夹击的元军,张镝派出了几十波斥候前出两百里方圆内探查敌情,偶然的得知兴化军城内竟然还有上万名友军,这真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那么,泉州城还是继续围着,但策略却要稍微的变一变。这出戏又要唱的更大一些,已不是简单的围点打援了。 …… “相公,水门有人持书来投!” “书信烧掉,投书人斩首!” 坚守孤城让陈文龙这个翩翩文士、昔日的状元也变得不修边幅,甚至要混同于丘八们的粗鲁和杀伐决断。元军派来的招降信使已经不知道几批了,每一批都是一样的处置,杀人烧信。陈文龙不想让招降书污了自己的双眼,也不想听信使的聒噪,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鬼话。他陈文龙堂堂大宋状元,晓得什么是礼义廉耻,想让他投降北虏那就是痴人说梦。 这鞑子的花招倒不少,还从水门送信进来,但管他哪个门来的,一样斩了就是。 “禀相公,那信使自称从泉州来,是我大宋的人!” “哦,且将来书呈上来!” 陈文龙将信将疑,不太确定是不是元军搞得什么新花招,先取书信一看,上头第一行遒劲有力的文字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大宋乙亥恩科进士,饶州刺史,忠胜军统制张镝再拜”。 大宋的官已经不值钱了,而且张镝的这些职务和称谓文武相杂,就像是撑场面的,陈文龙不会重视,最令他在意的还是张镝的进士身份。物以类聚,同类之间才有更大的信任感,再漂亮的话也不如一个进士,一个读书士子的身份更能获得陈文龙的好感。他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似乎还真对这位名叫张镝的后辈有点印象。 再看书信内容,先是一惊,后是一怒,又一喜。惊讶于蒲寿庚胆敢抗拒圣驾,愤怒他屠戮泉州宗室,喜的是泉州又被张镝所部包围并大胜了几场。 这下陈文龙疑虑顿消,本来还质疑泉州怎么会来人送信,看蒲寿庚那『奸』商就不像是安了什么好心的,原来是这样一番周折。 “快请信使进来!”陈文龙这才想起那差点被误杀的信使还被自己晾着呢,忙喊属下请进来,要问个备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兴化之战 疾风劲草陈文龙(二) “学生陈复,拜见相公!” 张镝派出了自己的大谋士陈复,足见重视。陈复不仅脸皮厚而且宠辱不惊,为人镇定,身边僚佐之中也唯有他能自如应对复杂的情况,进而才能撬动兴化军城内外的敌我军队,实现己方的战略计划。 陈文龙见到了面前的送信之人,看他有一点翩翩儒士风度,自称学生,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与那些粗鄙野蛮的蒙古鞑子或者卑躬屈膝的汉『奸』走狗很不一样,不由的令人增添了几分好感。 此人不卑不亢,前一刻还差点被拉出去砍头,这一刻还能没事人一样彬彬有礼,且不说他是如何穿过元军重重包围圈进城送信的,光是这份沉着气度就可见这忠胜军底下有人才啊,陈文龙心里又多了几分信任。 “上茶,赐座!” 言简意赅,但以礼相待,说明陈文龙已经初步将这位泉州来的信使当成了自己人。 “学生奉我家将军之命,特来联合陈相公共抗北虏!”陈复开门见山。 “抗虏是自然,但不知尊客带了多少兵来?”既然要联兵抗虏总不能光靠一张嘴,要有兵马才行,所以陈文龙关心的是陈复带了多少援兵。 陈复却以手指自己脑门,轻描淡写道:“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唔!?尊客意欲以三寸之舌破敌耶?”陈文龙略带愠『色』,不无讥诮道。 “非也,我家将军早有成策,借在下之口,特来送与陈相公!” “噢?是何计策?”陈文龙略收起不悦之『色』,洗耳恭听。 “弃城南走!”陈复轻描淡写说出石破天惊之语。 “弃城南走?”陈文龙腾的站起,刚刚压制下去的怒气更加强烈,他早已立誓与城共存亡,但这所谓的友军信使一来就让他弃城而走,要不是荒谬无知就是别有所图。陈文龙对眼前这个人刚刚建立起的信任瞬间一扫而空,他甚至怀疑此人是不是元军冒名,换一种方式来诈他出城。 “哼,无稽之谈!所谓破敌之策便是逃跑?陈某不敢奉陪,尊客请回吧!”陈文龙毕竟还有点涵养,没直接喊人把陈复拉出去砍了,已是留了点情面。 “呵呵!理宗学生、度宗状元、德佑枢密、景炎宰相,原来堂堂宰相竟是如此气度!”陈复似乎早已料到对方的反应,也不管主人家已经气得要赶他,坐着不动,反而言语相激。 被这一激,陈文龙反而不急着赶人,气哼哼道:“且看你有何话讲,若说的无理,休怪我翻脸无情!” “不知相公可曾听过,盈亏有数、有舍有得!”陈复波澜不惊,摆出讲道理的架势,但陈文龙并不理他,也不答话。 陈复便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家将军说,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相公若困守兴化军,虽看似保存疆土,然而被虏兵死死拖住,早晚城破,人地皆失……” 陈文龙皱眉,似乎在思索陈复所说的话,“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之语确实让他觉得有理,但他仍未改变据城死守的观念,反驳道:“生为宋臣,死为宋鬼,殉城而死,臣子本分!” “相公误矣!古人云,死易而生难,一死了之自然容易,还能赢得忠臣殉国之美名,难的是在强敌之前活下来,而且要击败强敌。陈相公只想简单的殉城而死,却不愿尝试更困难的奋力抗敌,窃以为这并非忠臣的表现!” “弃城南走,落荒而逃,就能算忠臣的表现?”陈文龙已经听进去了一点,但还有一点不服。 陈复微微一笑,知道对方的心理防线已经打开,可以把包袱抖出来了。 “相公稍安勿躁,且听我叙来,我家将军命陈某奉上“寸断”之策,必破敌军,若相公觉得有理便可依计施行,若觉得无理再处置在下不迟,到时既便将在下斩首,或者丢出城外送与敌军,悉听尊便。” 陈文龙微微颔首,脸『色』已然缓和,示意陈复继续说下去。 “相公可知,我家将军已提虎贲三万、水师二万,共五万强兵,随时可北上解兴化军之围,所以不来者,何也?” 张镝的万余正规兵力,在陈复口中轻轻巧巧变成了五万大军,吹牛还真是不用打草稿,不过这么一吹倒真把陈文龙唬住了。其实这话也还有几分可信,因为常规情况下要围困偌大的泉州,没有几万兵还真是做不到。 陈复这句话不仅说明了“忠胜军”兵力强盛,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还引出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何不破了敌人的城围,而要请兴化军守军弃城南走。陈文龙果然上钩,正襟危坐,认真听陈复往下讲。 “所以不救兴化军而令相公弃城南走者,为在歼灭敌众,非为解围而已。我家将军设“寸断”之法,可断敌三番,首先需相公带兵出城,转战至南面六十里天门山,我家将军亲率精兵倍道兼行伏于山间,待敌入围则俯冲而下,前后夹攻,痛击敌人,此为第一断; 一断之后,敌人必全师来攻,你我两军可从容整备,以逸待劳,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破敌必然,此为第二断; 相公放弃兴化军城,任敌自取,福安、兴化均需兵马驻守,则敌兵散而我兵聚,以聚攻散,如水冲沙。而我舟师两万,攻兴化则断敌腰腹,入福安则击其首脑,敌必疲于奔命,而我无往不利,此为第三断。 三断之后,定让北虏丧胆,全闽可复!” 一口气说完“三断”之策,陈复都要佩服自己的口才,满嘴大话,信手拈来,若论忽悠不带脸红的本事,张镝部下还真没有第二个能超过陈复的。 陈文龙听罢也不由的内心激『荡』,若此人所言都能实现,那么福建一地还真有光复的可能,冒个险,放手一搏,或许确实好过死守兴化军一城之地,但行动前还有几个问题需要问明,于是开口道:“弃城可以,但如何破敌人重围?” “贼虏从福安府来,众兵未集,且分属各酋,短时间内城围不密,所以在下都可以只身入城,相公若汇合城内兵马集中攻击一处,必能破围而出!” “即便破了城围,也恐难以走远,敌人骑兵多,我军马少,或许未到天门山就被虏骑追歼了!” “这倒无忧,不瞒相公,在下此来倒并非真的空手一人,还有千余密林勇士就隐藏于城外山中,愿为相公殿后。” 要保证陈文龙的军队能够顺利撤出兴化军,吸引元军来追,这是张镝“三断”计策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关乎成败,所以也令他最为重视,派出了千余精兵随同陈复一同到了兴化军地界,预备着接应城内兵马。张镝的正军部队里有不少番汉混杂的营头,此次北上接应的千人中就有大半是挑选出来的精悍番兵,他们多是丛林猎人出身,在山中往来如飞,又接受了正军部队的严格训练和武器装备,战斗力暴增,想必能很好的阻滞元军的追兵。 “若是“一断”之后敌人缩头不追,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会,北虏自恃兵力强盛,必然不肯吃这个闷亏,况且敌人现已知道泉州未失,怎会放弃内外夹击的大好机会?我料他必然全师而来,要在泉州城下与我军决战!” “泉州既然仍在敌手,确须提防他内外夹击呀!” “相公多虑了,我军将泉州团团围困,连日来三战皆捷,城池旦夕可破,之所以不破城,就为拿泉州做饵,引虏兵倾巢而来,好就地灭之!况蒲寿庚早已成惊弓之鸟,绝不敢『露』头,若敢『露』头,随时可灭!” “好!好……那便依先生所言!” 陈文龙疑虑冰释,心『潮』起伏。用力以拳击掌,做出了决定,话语中对陈复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变成了“先生”,可见已经完全认可了他的计划。 放手一搏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兴化之战 疾风劲草陈文龙(三) 兴化军的城头上“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的大旗还挂在那里,显示城内守军誓死抵抗之心,所以阿拉罕是绝对想不到陈文龙会忽然决定弃城而走。 三更半夜的时候,宋军集中兵力猛攻南门外的围城营垒,让元军有些措手不及。这时候的城围确实还不是很严密,因为阿拉罕的本部和福安府派来的后续兵马还在磨合之中,指挥尚不畅通。黑夜里经过一阵混『乱』,上万名兴化军守军攻破了城围,顺利撤出,他们每个人都以白布绑在手臂上作为标志,急匆匆的向南边行军。 当阿拉罕得知情报,匆忙调集数千骑兵追击,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撤退者已经走出十几里地。 不过骑兵追起步兵来,十几里的距离真不算距离,倏忽之间也就能追上了。 但是追击却没有想象中的顺利,闽地多山,从兴化军出来往南,官道两侧就都是山林密布,山林中时不时的『射』出几支毒箭、毒弩,道上一不留神又踩到了遍布的铁蒺藜或者竹签做的陷阱。频频出现的状况,让元军骑兵苦不堪言,追击的进度自然慢了下来,只能等天亮后步兵跟上来排除障碍再走。 天亮后,阿拉罕率领围攻兴化的主力大军跟了上来,本部大军有两万余人,步骑参半,集结后迅速向南追击。 沿途又频繁的遭遇偷袭,想必是宋军留下的殿后部队,这些人实为可恶,在路上设置了花样繁多的陷阱,令人防不胜防,而且三五成群,神出鬼没,占据有利地势,用淬毒的箭弩狙杀元军。但元军停下想追击时却又追不上,一个个窜得比兔子还快。主要是山谷之间元军的骑兵无法展开,发挥不了优势,因而处处被动。 阿拉罕亲率大军赶到后,命令廉价的步兵在前趟路,不管少量敌人的袭扰,全军急行,以追歼宋军主力为要。 追了整整一日,阿拉罕的大军经过了一处名为天门山的峡谷,这个地方十分险要,山口处有两块巨石分列左右,就如把守大门的天神,天门山之名或许就来源于此。 作为带兵将领,对地形总要有天然的敏感,如此险峻之地不能不让人怀疑是否有埋伏。 阿拉罕心生警惕,勒马停驻。不过很快前锋斥候来报,说已发现宋军的主力就在十余里外,人数估计在七八千到一万人上下。 这就对了,兴化逃出的宋军满打满算也就万把人,可见他们急于逃跑,并未能利用地势设下埋伏。 阿拉罕没了顾虑,便派出轻骑传令,全军集结整队,稍息之后加速追击,务要在天黑之前赶上宋军。两万大军在山谷间绵延十余里,在各级将官指挥之下整理队伍,原地休息,马上就要接战了,兵卒们各自取出干粮来先垫个肚子。 上万名骑兵腾起一阵阵尘土,越过步军行列,奔跑着往前头集结,将道路两旁吃干粮的步兵们甩了一脸的土。 “日娘贼!有马了不起,前头送死克!”一个愣头愣脑的年轻步兵低声骂了一句。 “你不要命了!”那愣子说话虽轻,还是被旁边的伍长听到了,上来就是一个爆栗子。 要知道骑兵可都是部队里的大爷,即便不是真蒙古老爷,那也多是北方来的老汉军,像自家这样投诚不久的新附军竟敢骂骑兵,要被听到了,轻则一顿马鞭,重则一刀砍了,所以伍长大哥赶紧过来让那愣子闭了嘴。 “看来宋军不远了,大将军要让骑兵先去冲一冲。” 伍长是有点经验的,追击宋军的情况很常见,基本上骑兵一冲就溃,剩下就让步兵漫山遍野的抓人。要是冲不溃的话那也要步兵上去拿命去填,反正轻巧的活都是骑马的上,累死人的、送命的活才要步军上,谁让步军便宜呢! 骑兵老爷们过去不久,军令又下来了,从前到后此起彼伏的一阵哨响,军官们喝令众人赶紧起身,加快速度往前聚集。 情况有变化。 阿拉罕本来想让骑兵先冲上去咬一口,但哨骑来报,说宋军已在前方山谷列下大阵,竟然不跑了。 稀溜溜~一串串的战马嘶鸣。 元军骑兵推进到了宋军阵前数百步,被对方神臂弓的弩箭『射』下阵脚,纷纷勒住战马,远远的停了下来。 远远看去,这些宋军竟不知何时已经修筑了长长的两道土围,横截在前方山谷之间,兵马全都躲在土围之后。 阿拉罕轻蔑的一笑,看来宋军自知难逃一死,想要负隅顽抗了,但几丈高的城墙都挡不住他的大军,就这么窄窄的两道土围能顶个卵用?在骑兵和步兵的轮番攻击下,土围后这一堆宋军的下场几乎是注定的。 不过金贵的骑兵倒不适合去啃这样的土围子,让后面的步兵快点跟上来。堆上去,先把这两道破土围子堆平了,给骑兵堆出道路来! …… “总理,鞑子的最后一组步卒也都进了天门山!” 元军十余里长的整支队伍都进入了伏击圈,连最后一丝尾巴都已完全没入那形似天门的巨石之间,了望哨立刻向张镝做了报告。 “发令,收网!” 一支号箭带着尖利的啸鸣飞上空中,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十里多长的山谷都被这啸鸣之声响彻。 这是行动的信号! 谷口的大石首先就轰隆一声倒塌了下来,封住了元军的后路。 紧接着不计其数的巨石从百丈多高的悬崖上往谷内翻滚而下,将挨着山壁的元军兵马一个个砸的筋断骨折、血肉模糊。 “众军不许慌,休管敌人『骚』扰!步兵防御,前进攻击!” 刚听到号箭的声响时,阿拉罕还以为又是宋军的少许部队偷袭『骚』扰,一路上这样的『骚』扰层出不穷,虽然讨厌,却也造不成太大的损失,对于两万大军来说无关痛痒。 但是当后方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山谷,头顶不计其数的巨石滚落,伤亡一瞬间激增的时候,阿拉罕终于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不可能,宋军哪来的那么多人!?”从兴化军城中撤出的宋军总共才万人上下,看得出几乎全在前方结阵,但山谷上方忽然冒出来这成千上万的兵马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那陈文龙会撒豆成兵的法术? 很明显,无论如何解释,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自家这两万步骑已经中了敌人的圈套了,就不要说追歼敌人,能够撤出去才是第一要紧的。 “后队变前队,有序撤退,有自『乱』阵脚者,斩!斩!斩!” 在自认为不可能有危险的情况下猝然遭遇伏击,队伍不可能不『乱』,中军的命令已然失去了效力,所谓的有序撤退只是一厢情愿。 后方的新附步军首先『乱』了,这些人只适合打顺风仗,局势不对首先想到的是保命,一时间逃窜的人狂呼『乱』叫着充塞了山谷,甚至堵住了自己人的道路。 这山谷宽数百步,谷边的山丘高百丈,两侧宋军的弓弩手居高临下,『射』程完全可以覆盖整个山谷,而谷中的元军只能仰『射』,根本没法危及百丈高目标。 这是一边倒的围剿、屠杀。 这种情况过去总是发生在元军对宋军的作战行动中,但这一次,主动权却掌握到了宋军手中。 局势越发严峻,除了令人无从招架的飞蝗一般密集的箭雨,宋军竟又使用了火器,在那么高的悬崖顶上使用的火器! 张镝的炮兵营开始发挥威力,虽然为了急行军并未带上虎威炮、振威炮这样的中型陆战炮,只带了数十门轻便的蟾式炮。事实上,这些小炮就已经足够了。 蟾式炮口大身短,『射』程有限,但在这样的地势下,『射』程是次要的,杀伤面才是主要的。 五六十门蟾式炮全都装填散弹,对准人群密集处一炮下去,就仿佛满山满谷下起了弹雨。巨大的杀伤面让倒霉的元军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禾苗,成片成片的倒伏、哀嚎、惨叫、狂奔…… 骑兵的目标很大,更容易被上方的箭雨、弹雨击中,那些受伤发狂的战马尤其引起了巨大的混『乱』。 阿拉罕已经放弃了全军撤退的打算,只求保住『性』命逃出这地狱就可以了。 但既然落入地狱,又怎能让你轻易脱出? 阿拉罕的身边聚集了数百名护卫精骑,快速掉头往谷口方向撤退,但被那些狼奔豕突的廉价步卒遮蔽了道路。 “可恶!” 只能用手上的刀枪和战马的铁蹄开路了。 重骑兵疯狂的喝骂着、冲击着,挥舞着兵刃斩杀那些怯弱愚钝的步卒,披甲的雄壮战马无情的撞飞挡路之人。 危险来临,阿拉罕不再将这些卑贱的新附步卒当成自己人,甚至不再将他们当成人,像宰杀牲畜一样果断的收割他们的生命。 像虎狼冲过羊群,数百铁骑穿谷而过,也不知杀死了几百几千人。而铁骑本身也折损严重,或者被山谷上方的弹雨打落,或者被发狂的战马掀翻,甚至被那些可怜的步卒反戈一击打落马下。 谷口遥遥在望,阿拉罕的身后只剩下数十骑,好在出口越来越近了。这时候却见前方一大群步卒蜂拥着逃窜,正好挡住了大路。 阿拉罕一马当先,一刀砍死了其中一名挡路者,当他惯『性』的举刀砍向另一名倒霉鬼时,这人却凶相毕『露』,抄起手上的长枪一把捅了过来。阿拉罕真没料到还有人敢在战场上袭击自家主将的,冷不防被这愣子一枪捅了个对穿。 真是个愣子啊,力气还不小,捅穿了两层重甲…… 这愣子还愤怒的骂了一句。 “有马了不起啊!” 非常感谢书友“黄灿灿的金子、cx微风”投的月票,再次感谢书友们的推荐票。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兴化之战 疾风劲草陈文龙(四) 天门山谷内的屠杀进行了一整夜。 狂风骤雨般的攻势过后,被动挨打的元军轰然大溃,主将阿拉罕为求自保,令数百亲卫精骑疯狂砍杀自己部下士卒以求开路。两万人彻底失去了指挥,骑杀步、步杀骑,自相践踏,只为活命,被己方杀死的元兵几乎与宋军的杀伤相当。 入夜后,一轮血月映照死寂的山谷。 铳炮停止轰鸣,弓弩『射』尽了箭矢,杀声渐歇。 在两头堵截之下,还活着的元兵也自知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乖乖的认命,举起了降旗。 陈文龙和张镝各率本部,分别占据山谷两头,严阵以待,步步进『逼』,逐次向谷内搜杀进去。 南口以陈文龙部最精锐的三千淮兵为主力,结阵向北绞杀。北口以张镝的一千玄甲兵为首,向南压迫进剿。 强烈的逃生欲望让众多元兵满山满谷的奔窜、躲藏,成百上千的人试图攀爬两侧陡峭的山崖逃出生天,但少有几个人成功的,大多数都不幸的掉下摔死。 更多的人认识到逃跑是徒劳的,不再白费那几分力气,卸下甲胄、丢下武器,听天由命的等着做宋军的俘虏。 此一战,阿拉罕所部两万步骑几乎被全歼,阵亡者一万三,生俘六七千人,侥幸逃出山谷的寥寥可数。缴获的兵甲器械堆积如山,还有基本完好的战马四千余匹,伤马、死马七千余。阿拉罕部下本来有骑兵近一万,除了一人一骑,部分精锐都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故而马多。 张镝的兵精悍,抢东西也不落下风,首先抢的就是战马,以至于那四千多匹好马大部分都落入张镝之手。 把这么多马匹送去流求,想必师傅胡隶要高兴死,骑兵师也终于能像个骑兵师,不用天天围着那旋转木马转圈圈了。 陈文龙未曾打过这样大的胜仗,甚至这几年整个大宋朝的其他部队剿灭的鞑子也不见得有这么多。这位堂堂状元,当朝参政,从来都不曾想过能有这样的大胜。 重要的是胜利,如此完美的胜利,至于缴获,那都是锦上添花。 那么俘虏要怎么解决呢? 陈文龙的办法简单而又直接,直接的残酷,杀,坑杀! 陈相公认为,君子不宜『妇』人之仁,就像当初在兴化军,他能毫不眨眼的将元军的招降使节一个接一个的杀人焚书,这一次他还是毫不眨眼的决定将数千名俘虏坑杀了,南面谷口修筑土围时正好挖了两个大坑,倒省了重新挖坑的力气。 陈文龙的杀伐令张镝都暗自惊心,这一刻的陈相公不像文质彬彬的文状元,反而像铁面无情的武杀神。 杀俘不祥,但俘虏确实太多了,这些反复之人留下来终究是一个隐患,张镝虽然有心饶他们狗命,但也没有时间将他们从容安置。也罢,就一概交给陈相公处置吧。 “将军饶命,爷爷饶命……”一串串的俘虏从谷内押出,呆若木鸡,直到看见那两个准备埋他们的大坑,才痛哭流涕,祈求免死。 “我们杀死了虏酋阿剌罕,请将军饶命啊!” 一名元军小伍长的讨饶却引起了张镝的注意,“你杀了阿剌罕?” “不,是他……但我们一起的,我们杀了阿剌罕,请将军饶命。” 张镝正四处搜寻虏酋阿剌罕的踪迹,排查了大量的尸首还没找到,俘虏之中也未见着,听此一言,倒是个重大发现。 当即命令留下那几个俘虏前头引路,果然在靠近北部谷口的地方发现了几十个重骑兵的死尸,其中一人身着双层精甲,手上还紧握着上好铁料打制的厚重弯刀,腰上悬的刀鞘镶金带玉。这人被一柄普通的步兵长枪从前胸扎入后背穿出,死的透透的了。经过核验,此人确实是阿剌罕无疑,因位置偏僻,天光又未大亮,一时竟无人注意到。 “这是我的枪,我扎的,就这样……”其中一名带路的俘虏看着楞兮兮的,一边比划着一边描述他杀死自家主将的经过。 “哈哈哈,那你便将功抵过,你可以活命,你们都可以活命了!”张镝大笑,大手一挥,令人解了这些俘虏的束缚。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不杀之恩……”没想到那愣子的自卫一击还真让他们保住了『性』命,一群人跪倒在地,感激涕零。 “回去告诉董文炳,我张镝,杀他两万人如屠猪狗!他若有胆,就让他带着剩余的犬羊之军尽来送死罢!哈哈哈……” 俘虏们不敢答话,跌跌撞撞、手脚并用的向北逃窜而去。 …… 留守福安府的董文炳直到两天后才得知天门山的战事,他几乎觉得手下的报告是个荒谬的笑话,但他又知道没人敢对他讲这样的笑话。 “吓……阿拉罕部被宋军全歼了!”董文炳倒吸一口凉气,从头冰到脚。这十二月闽北的暖冬,几乎让他打起了寒战。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两万主力步骑被全歼,“全歼”两个字,用在无往不胜的大元兵马头上,显得多么的陌生,多么的突兀。 宋军怎么一夜间从病猫变成了老虎?兴化军区区万人,又如何吃的下他两万强兵?这里面有太多的匪夷所思之处。 逃回来的人寥寥无几,七拼八凑终于理出了问题的脉络。是泉州的那支兵马,忠胜军。这支部队的首领名叫张镝,是个年轻的却又可怕的对手。 董文炳大致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应该是对手的一盘大棋,先让兴化军中死硬据守的陈文龙忽然弃城撤退,吸引阿拉罕的本部主力前去追击。而泉州的忠胜军却早就埋伏在半路,与陈文龙部前后夹击,将轻敌冒进的阿拉罕当场全歼。 泉州距离兴化军两百多里,这是怎样可怕的敌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深入两百多里并设下这么大的圈套,能够这样一步步前后勾连将“猎物”引入圈套,还能以铁血的手段将两万多人杀得干干净净。 应该亲自去会一会这样的对手…… 再次感谢“黄灿灿的金子、cx微风”等书友的投票支持! 第二百三十章 会猎泉州 一战成名天下知(一) 福安府的元军最多达到了十多万人,除了董文炳的本部兵马三万余人,最强盛的要数阿拉罕的马步兵两万。另有水师两万,由沿海招讨使王世强、蒙古万户恩里哥统领。再就是招讨使唆都、招讨使也的『迷』失各领兵一万。以上计有兵马九万余,加上新近投降的浙闽两地各州县杂兵二三万人,总共能拉出兵马近十二万。 阿拉罕所领的马步军两万算是这些兵马中较为精锐的,作为攻击的尖子,但已在天门山遇伏全灭,这支尖子就算断了。 剩下的十万人中,堪战的尚有六万多人,其中骑兵一万八,包括最强的蒙古真鞑七八千。北方汉人步卒两万余,水师两万。其余三四万新附军、州县杂兵不过是凑个数而已,留下守守城池还算过得去,拉出去打仗还恐误事。 彻夜不眠的思索后,董文炳已有了决定。尽起大兵,攻打泉州。 这也是不得不为的事情,对董文炳而言,他这个左丞做的并不轻松。宋朝刚投降,伯颜丞相就带走了几十万精兵去征剿北方的叛『乱』诸王,只留下不到十万人马收拾这偌大一个摊子。这点兵力其实是捉襟见肘的,只够保守现有占据的地区,很难取得更快的进展。以至于赵宋的余孽死灰复燃,至今还不能剿灭,甚至在半年前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攻,令局势颇为被动。后来自家发兵六路,好不容易将这股逆『潮』压了下去。 本来董文炳还可缓缓图之,只要江南的摊子能稳定撑住一年半载,等北征的主力回师就可轻而易举的消灭这些宋人余孽。按道理这个目标并不难达成,因为那帮宋人当中掌权的多是些胆怯愚蠢自私甚至可笑的家伙,可以把一把好牌打的稀烂的那种,或许不需要大元朝廷动手,他们就能自相消耗走向灭亡了。 但近来,宋人的这把稀烂的牌竟又打出花来了,江西的文天祥不断搞事,广州也降而复叛,局面远远称不上乐观。兴化的陈文龙又与泉州的张镝勾连到一起,竟全歼大元兵马两万余,堂堂行省参政阿拉罕都折了进去。 这到底是赵宋余孽的回光返照还是物极而反的触底反弹和逆势勃发?仿佛一夜间冒出的这些麻烦让董文炳有些把握不准了。 不过这些麻烦当中最为棘手的肯定是泉州的张、陈两支宋军。尤其是所谓的“忠胜军”,许久未闻消息更成了气候。若是不及时剿灭必然如星火燎原,从泉州开始,用不了多久就可能蔓延全闽,甚至烧向整个东南半壁。与上一回宋廷发起的虚张声势的反攻不同,这样的蔓延或许就是一种彻底的颠覆。 董文炳不曾见过那个名为张镝的宋军统帅,但从一次次的战场回馈,只言片语的传说和雪泥鸿爪般的形容中,他已能初步勾勒出这个人形象: 一个年轻人,大概也就二十几岁。 一个读书人,曾经中过进士,据说文武双全。 一个战略家,总是恰如其分的攻击对手,发展壮大自己。 一个杰出的统帅,那漂亮的伏击战让对手也不得不承认其厉害。 一个精明的治政人才,在暗中发展竟能养出这么大规模的兵马。 所有的特点整合在一起,展现在董文炳面前的就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对手。 年轻,则具备充沛的战斗力和持续的精力; 读书人,文武双全,将带给其巨大的声望; 战略家,他注定不是棋子,将要走上棋局,甚至掀翻这棋盘。 杰出的统帅,而且是掌握了一支精兵的杰出统帅,今后大元的兵马需要小心应对了。 精明的治政人才,表明此人的强大不仅局限于军事,可怕的还隐藏于表面的军事力量之后。 必须要将此人绞杀于壮大之初,将隐患消除于萌芽,将星火扑灭于未燃! 擂鼓聚将。兵发泉州! 十万元军齐动。 董文炳亲率步骑四万、舟师两万,共六万人,号称十万,水陆并进,齐发泉州。 剩下的人以四万户总管奥鲁赤守福州(福安府),留兵三万人。以招讨使也的『迷』失守兴化,留兵一万人。 元军兵马刚动,立刻就通过无处不在的斥候传到了泉州的忠胜军大营。 张镝虽然号称虎贲五万,但实际兵力只有第二师主力步兵八千,水师五千,计正兵不过一万三千人。另有前来投奔的泉州地下帮会成员和流民一万余,加上陈文龙的一万兵马也不超过三万五千人。数量上只有元军一半,居于劣势,唯有出奇制胜,还有就是靠着天门山大胜之后的士气优势。 先来个下马威吧! 泉州,可以破了,本来它就只是吸引敌军注意力的一个饵,既然元军已经倾巢而来,留着它已经没啥价值,反而可能成为隐患。更重要的是,顿兵日久,城下人马越来越多,粮草吃紧,该打算破城吃粮了。 这么多日来围而不攻,泉州城内的守军都有些麻痹了,每日就看城外的宋军挖沟筑垒、修造攻城器械,偶尔看他们高兴了,打两发炮弹上来,其余的时间那么平静,简直让人忘了这是在打仗。 蒲寿庚也只是惶惶不安了最初的几日,看宋军没有抓紧攻城的意思,心里稍稍安定,也不想寻死觅活了。求援信已经送出,只巴望着大元的天兵早日前来,或者宋军自行撤退就更好了。 美梦总有破的时候,他的报应终归要来的。 宋军又增兵了,城外增添了“大宋参知政事、知兴化军陈”的旗帜,兴化军的陈文龙竟然也来泉州了。非但如此,城外沸沸扬扬,宣称斩杀了元军大将阿拉罕,并举着上千颗龇牙咧嘴的头颅,绕城游行,叫嚣着宋军大捷杀敌五万的消息。 蒲寿庚的脑袋嗡的一下,仿佛千万只苍蝇一齐飞舞,或许这就叫心『乱』如麻。 不可能的,大元的天兵怎么可能被打败? 援兵一定会来的,对,一定会来的! 援兵确实会来的,而且已经在路上了,但蒲寿庚却未必等得到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会猎泉州 一战成名天下知(二) 围城旬月,除了最初的三场大战打的守军丧胆,宋军没再发起更大规模的攻势,就连炮击也稀疏了不少。 但不攻城并不表示没有动作,最大的动作当然是一举歼灭了阿拉罕部两万元军,期间张镝几乎抽走了全部精锐,只留下几千水师和万余民夫。但城内的蒲寿庚始终被蒙在鼓里,不想更不敢突围。 城围外的义勇、民夫也一点都没有闲着,绕城修了好几圈的壕沟、壁垒,打造了数以百计的攻城器械,高耸的鹅车,坚固的撞车、洞子,甚至还有几架硕大的投石车,也就是过去战斗中拜元军所赐的回回炮,用于弥补炮火的不足。 从流求来的后方补给也到了两次,运来大量的火『药』、炮石及定装的铅子、铁弹。近些年大量进口硝石,加上用土法制硝,库存了几万斤,岛内硫磺矿也已稳定出产,可以保障火『药』的原料供应。但打仗的火『药』消耗很大,而且是中兴社独有、最佳配比的精筛细碳火『药』,别处难以补充,必须得本岛供应。 另外就是粮食,这次出征前秋粮已经收获,但由于年内新增的人口太多,粮食储备并不充足,正军三个主力师却又全都征伐在外,需大量的粮草物资,户部的压力实在不小。张镝随船只携带了供一万三千人食用一月之粮,增添了万余民夫和兴化军的一万兵马后,军粮更显紧张,很快就要告罄了。 为了应急,养济院已经把城外各处粥棚用于赈济流民的储备粮都运来了,还有天门山战后的几千匹伤马、死马也被带回充作军粮,东挪西凑,好歹能支撑三四万围城人马再吃个十天半个月的,甚至还能匀出少部分继续赈济流民。养济院干脆就在营垒外围设立施粥场所,以工代赈,让流民们参与修造工事、摇旗呐喊,这么一来就显得围城声势更加浩大了。 …… 宋军不断增兵,将泉州城围得铁桶一般。虽然已经好多天无战事,但战争的阴云是越来越浓重了。 十二月初的这天早晨,消停了许久的宋军火炮忽然又开始密集的轰鸣,很多炮弹越过城头,飞入城内的官署、民居,引起了城内军民们极大的恐慌。 蒲寿庚再次使出用钱续命的法子,这老东西确实钱多。成箱的金银不停歇的往城头堆,连日里除了备战就是发钱,或者就是单纯以发钱来加强备战的效果。短期的效果确实十分显着,数千名屡战屡败而畏惧怯弱的私兵们重新变得激昂无比。而且不仅仅是这几千名私兵,还有数以万计的半强迫的平民也被征发来守城,这当然带着强征的味道,但所谓的半强迫又有一点自愿的意思,因为守城的平民并非无偿,竟也能获得少许的金钱激励,如果敢于杀敌,那么赏赐更是丰厚的。可见蒲寿庚完全是大水漫灌式的撒钱,除了证明他有钱以外,更说明他已经孤注一掷了。 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对付孤注一掷的敌人总是小心为上,哪怕已具备完全的优势。 张镝与陈文龙在东西两城分头发起千人规模的试探『性』攻击,却遭到了十分激烈的抵抗,若要强行攻上城头恐怕需要付出不少的伤亡。 孙子云: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打仗的终极目标当然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如果张镝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泉州,那么可能用不了一天,他的士卒们就能拼死打进城去。但用千百条宝贵的『性』命换来一个城池,而且很可能是被敌人折腾得残破的城池,到底值不值得?『性』价比似乎不太高。 泉州城将来要做自己反攻大陆的前沿据点,城内还有几十万百姓,几百年港口的繁华,如果被打烂了就真的太可惜了。 为了尽可能完好无损的拿下泉州,张镝试图联络城内中兴社的秘密力量,以求里应外合。中兴社分支的『药』铺、商社、养济院、帮会有数百人尚在城中,若能集中起来冲击某一个城门,必然可以给攻城部队很大的助力。但此事却有很大的实施难度,一方面城中力量过于分散,也缺乏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进行整合,毕竟他们过去大都是替中兴社做生意的人,而不是专门的武装力量。另一方面,蒲寿庚现在草木皆兵,也在严防『奸』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一场新的屠杀,即便有少数人混入了“半强迫”征发的守城青壮中也是无济于事的。 根据情报,元军主力已经从福州、兴化集结南下,估计用不了几天就会兵临城下,张镝预计的破城期限很快就要到了。这事情还真是让人犯了踟蹰,似乎除了强攻确实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令火炮加紧轰击南城、东城,打出缺口。明晨大飨士卒,一日之内务必破城!” 将令一下,三军齐动。 炮火愈加猛烈的向泉州城防倾泻而下,集中攻击较为薄弱的东南一角,城上守军纷纷趴伏在地,躲在城墙之后不敢抬头。 各种攻城器械都从城围外现出身影,辘辘往前移动。 愁云惨淡,一场大厮杀即将来临。 张镝顶盔掼甲,全副披挂,坐镇中军。此战至关重要,若前方不利,他便率玄甲精锐,亲冒矢石,为全军张胆。 “报……报主公!攻城部队拾得城头『射』下书信一封!” “快呈上来!”凭张镝的直觉,这封信将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展信来看,不禁喜上眉梢,果然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信是泉州知州田子真的部下『射』出。 田子真在信中极尽谦卑,表示自己不胜犬马怖惧之情,不敢螳臂挡车,此前一切对抗行为全是受了蒲寿庚那老贼的胁迫,痛斥老贼如何大逆不道,自己是如何身不由己,忍辱负重。现在朝廷天兵来光复泉州,自己愿意率部里应外合…… 说了一堆,前半部都是无稽之谈,所谓身不由己纯是屁话,若早先元军先到,他保准比谁都『舔』得带劲。后半部分却说到了实处,有人主动投诚,攻城自然可以少死很多人,张镝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管他是不是首鼠两端,拿下泉州才是真的。 感谢“嵘骏”等书友投票支持! 第二百三十二章 会猎泉州 一战成名天下知(三) “一、二、三,确实确实是三股烟柱,鸣锣,鸣锣” 田子真在信中约定了“合作”暗号,当宋军在东城外燃起三股烟柱,城内的州衙标兵就同时发『乱』,打开东门放宋军进去。 看到城外三股白烟高高腾起,田子真再三确认,狠狠心决定行动,这事生死攸关,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强自镇定的令手下人去敲锣发号,但止不住手脚发颤,脸上也不由得冒出了涔涔虚汗。 这是次冒险,是双重的担忧恐惧,既要担忧万一事情不成会遭到蒲寿庚的疯狂反扑,他知道那老贼的作风,心狠手辣,连宗室都敢杀,杀他岂不是像杀一条狗! 还有一层担忧则是接应宋军入城以后他们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举起刀来清算自己,毕竟自己做的龌龊事自己知道,哪怕把全部脏水都往蒲寿庚一人身上泼,也只恐没法洗清这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罪。 但这两重忧惧与宋军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相比又不算什么了,成天的炮火『乱』飞,打的墙倒屋坏,几乎没有一处是安全的。他亲眼见过被炮弹打死的人,那肢体残缺、血肉模糊的惨像令人噩梦连连。 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于可能的风险,田子真更害怕城下宋军的雷霆攻势,据说连大元的兵马都被杀了好几万,泉州已经没有援兵了。这样下去城破只是迟早之事,到那时自己又往哪里逃呢,不如早自为计。必然的死与可能的死相比,田子真当然选择一线生机。 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响,东城大『乱』,州衙的三五百标营与上千杂役按照密令一同发难,突然间向身边的“战友”们举起武器,城门楼也适时的燃起大火,片刻之后吊桥被放下,两层厚重的大门也被咯吱咯吱打开。 “想活命的趴下,挡路者死!” 城门一开,外头的攻击部队立刻强势涌入,当先是数百火器兵,连喊三声,命令守军趴下投降,喊完还有站着的,休管敌我,就是一阵排铳轰过去。 数百铳兵十几人一排,分成几十批次,往复施放、连绵不绝,在狭窄街巷和城头几乎无人能挡。又有几十门蟾式炮,装满散弹,往地上一立,对着敌军密集之处一炮下去,数十步内尽皆糜烂,堪称扫街利器。 张镝原先还担心田子真的投诚是否有诈,但一路顺利推进,直『插』城中,并无陷阱,破城已成定局。 泉州城破! “施教头,请你将兵护送夫人出城,如或难出,便找个地方躲藏,万一万一被宋贼寻获,不可受辱,你亲自” 蒲寿庚确实是情真意切,火烧眉『毛』了还没忘交代爱妾的去处,施荣是爱妾的亲兄,想必可以护送周全。 “黄管军,老夫平日待你如何?” “主人待我恩重如山,黄强愿以死相报!” “黄管军的本事老夫晓得的,平素我最信重于你。今事已急,就将我阖家子孙托付与你,万望你记得往日情分,好生送他们出城。老夫若能脱祸,自会与你们会合,如若不幸,你便护送他们往梅州去,投奔吾兄”蒲寿庚的第二项安排是关于几个儿孙,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决定让最忠勇的黄强带兵护送,自己则带领剩下的亲兵拼死突围。爱妾、子嗣和自己分成三路,不会引人注目,更是鸡蛋不放到同一个篮子里的保险做法,作为商人毕竟有分散投资的意识,想必总有一两路能趁『乱』突出重围吧。 “下官知泉州事田子真,诚惶诚恐,再拜张大将军!” 东城肃清,张镝领玄甲兵入城,田子真已经服服帖帖的跪在门洞口等候,明知对方官职并不比自己高,却缩着脖子一口一个下官,简直恭顺无比。 “田知州是识时务的,还请带路捉拿蒲氏余孽,张某愿向朝廷上书,宽贷前罪,继续为大宋效力!” “谢大将军,下官定效犬马,将功折罪!” 田子真得了张镝宽宥之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恢复了神采,甚为积极的要领着州衙标营带头前去捉拿老贼蒲寿庚。 这时街巷之间的清剿还在继续,火器用于巷战真的是所向无敌,全军一千八百余铳兵,上百蟾式炮分成若干“扫街”的队伍,逐一搜剿各个坊巷。但凡有持械『乱』跑的一律击毙,老实放下武器跪在街边可以免死,“扫街队”后面的步兵们都带着绳索,就负责将俘虏们拴成长长的一串串往外头拉。 上万蒲家私兵们大部分已经放下武器投降,那些被征用守城的平民们更不用说,早就已经逃回家中关起门来。 剩下还在逃的,除了蒲寿庚,就只有蒲家的少数死忠了。 蒲寿庚带着仅存的百余骑兵从西门逃到北门,一路都找不到出城的机会。剩下的东门是最先破的,宋军已经源源不断进来,已然没法走,南门倒是空虚些,但那边的火炮太过可怕,而且距离也太远了,恐怕无法穿过宋军的封锁。或许只有弃了马匹,先在城中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 “看呐!前边就是蒲寿庚,快抓!” 正当蒲寿庚犹豫不决,忽然听得一阵呼喊,一大群人急哄哄的追杀来了,却是曾经的老搭档,如今的老冤家田子真带着标营人马带路找了过来。 原本知州是没有统兵的权力的,因为大宋朝廷快完蛋了,不得不放权给下面的地方官自招兵勇补充国家军力,田子真便依靠泉州充裕的财赋养了三五百个士兵组成个标营。州衙的标营都是从厢兵拣拔而来,算不上太精锐,过去一直要在强大的蒲家私兵面前仰人鼻息、夹着尾巴过日子。 现在,蒲家已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标营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把了。但高兴的不要太早,蒲家兵的威名并不是吹出来的,蒲寿庚身边的亲兵更是精锐,何况人家还骑着马。 “踏过去!”蒲寿庚怒不可遏,驱使亲骑冲击对面的标营步卒。一片鬼哭狼嚎,标营兵马被远少于自己的百余骑兵冲出一条血路,眼看就要落荒而逃。 “想活命的趴下,挡路者死!” 随着威严的“扫街”喝令之声,约『摸』两三百铳兵出现在眼前,身后还紧跟着数百名步卒。 “砰砰砰砰”大肆杀出血路的蒲家亲骑如秋风后的落叶,纷纷落地。 『射』人先『射』马,蒲寿庚乘坐的一匹高大的北地马被一铳『射』中颈部,鲜血如注,飙了满身。蒲寿庚本身也被马颈中翻滚出来的铳丸擦伤,又被死马压住动弹不得,随即就被拖出绑缚。 “军爷,这厮就是蒲寿庚,就是老贼蒲寿庚!”田子真兴奋莫名的向带队的军士指认,仿佛自己立了大功似的。?: 或搜索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二百三十三章 会猎泉州 一战成名天下知(四) 蒲寿庚受了伤,已不能行走,兵士们脱下他的衣服绑在长枪上做成一个简易的担架,让俘虏们抬着。躺在担架上的蒲寿庚微闭双眼,面『色』苍白,不仅仅是受伤失血的苍白,更是心如死灰的苍白。 “父亲!父亲啊!”一阵痛哭呼唤的声音将蒲寿庚拉回现实,睁开眼,赫然是自己的三个儿子。 “师文,师斯,均文……” 这么怎么回事?不是分路逃跑了吗,他们为何在此?难道都被宋军抓获了? 蒲寿庚愤怒而又疑『惑』。黄强呢,为何没有保护好他们? 五雷轰顶啊,天要灭蒲家吗? 其实不怪别人,蒲寿庚的三个儿子是自己跑出来的。逃跑时,他们迎面遇到了大队宋兵,本来已经躲进一处偏僻的街角,掩面而走,宋兵也并没特别注意,就算被发现了也可以跪到路边假装恭顺良民,说不定能躲过一劫。 但这队宋兵中间抬着的一个人,细看之下竟然是自家父亲。难得蒲寿庚这么个『奸』商、军阀,养的三个儿子却都是读书人,而且都是纯孝甚至迂腐的读书人。 “父死而子不顾,与禽兽何异!” 不顾黄强的阻拦,蒲寿庚的三个宝贝儿子蒲师文、蒲师斯、蒲均文便都奔出来自投罗网了。 蒲寿庚一把浊泪,别过头去不管几个儿子的呼喊,想要装作不认识,但这已经引起了宋军的注意,一队步卒取出绳索便去逮人。 “这这还有这,都是那老贼的崽子,抓起来,快抓起来!” 田子真大叫着抓人,就是个跳梁小丑,想要用欢腾的跳跃来赢得上位者的信任,像极了摇尾乞怜的狗。 “卑鄙小人!” 黄强大骂一句,三五步跃上前去,一把将田子真掀翻在地,用尽全力,不断地按住其脑袋往地上撞,一下、两下…… “拦住他,快拦住他!” 士兵们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阻止,用刀背、枪杆击打黄强背部仍不能使之放手,田子真被撞的面目全非,又被死死掐住脖子。众兵七手八脚拆开二人,但发现田子真已经软塌塌的像一条破布口袋,头部受了重创,已然活不了了。好个黄强,也算忠仆,替主家报仇了。 从蒲寿庚开始,一下捞出一大串,除了三个儿子,还有五六个孙子和十几名亲信都躲藏于一处,被一网打尽。 张镝也懒得审,验明正身就挨个斩了,脑袋齐刷刷的排成一长溜挂在城门上,用以告诫城内的不法分子。 接下来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排查,规定每五户互相担保,允许居民首告,有藏匿蒲家罪人的与之同坐。 不一日,就有人扭送了蒲寿庚的大舅哥施荣来投,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据称是蒲寿庚的爱妾。 施荣满口冤枉,请求申辩免死,迫不及待与蒲家扯开关系,为此不惜破口大骂昔日的主人兼妹夫。作为蒲寿庚身边的哼哈二将,这施荣的做派为何与黄强那么不同呢? 张镝早就了解清楚了此人的行径,本来没必要废话,砍了就是了,但看他聒噪,却又打算让他死个明白,于是遥遥一指城头上那一串脑袋,问道:“左手第一个,是何人?” “是,是蒲寿庚那老贼!”施荣装的咬牙切齿,仿佛真有深仇大恨似的。 “不!那可是你的亲妹夫啊!”张镝摇摇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教育道。 “大将军,我是被迫的,不,我妹是被迫的啊……” “被迫你妹,看你倒愿意的很!一家团聚去吧!”张镝挥挥手,马上就有士兵将这趋炎附势之徒拖下去了。 “大将军别杀我,我情愿将舍妹施美人献给大将军为妾……” 这厮真是人尽可(妹)夫啊,只可惜父母没给他多生几个妹妹。 过了不久,士兵又押上来一人,据查是蒲寿庚的主要门客邵靳。 可笑这人被抓了还百般抵赖,假装自己是个“无辜”的算命瞎子。 “你是邵靳?” “回大将军,小人是本地神算知古今,不认识甚么多斤少斤!” “荒唐!你都瞎了,还晓得我是将军?” “大将军身上有龙虎之气,小人……小人感觉的出来。” “呵呵,你能算命,可会测字?” “也会一点,不知将军要测甚么字?” 装的还挺像,张镝被这家伙逗乐了,睥睨一笑,便在这“瞎子”手上写了一个“死”字。 “左边一个歹,右边一个匕。匕代表刀兵,歹预示不吉,这是警醒大将军,不能再动刀兵,否则会有不吉之事发生呢!” 真能胡扯,张镝写个“死”字,本来是想让他去死,不料却让他一把太极推回来,说什么不能再动刀兵,岂不是说不能杀他了。这人还真有几分急智,也还有点陈复一样的无赖风格,张镝忽然改主意,不准备杀他了。 “果真是瞎子?” “果真是瞎子。” “那好,来人,用烟熏他,不瞎也要熏瞎喽!” “不不不,大将军,留下小人这双眸子吧,还要用它看大将军打下万里江山呢!” 这邵靳颇有眼『色』,很懂得见风使舵,虽然诡谲,但张镝晓得这种人就是看菜下碟的货,靠着一颗脑袋一张嘴混饭吃,只要有饭吃就会老老实实为你办事,却也没有背叛饭碗的胆子。看他最终也没有背叛蒲家旧主,只是躲起来而已,比起田子真或施荣那样的真小人是好多了。而且张镝也自信可以镇得住他,只要自己在,谅他也不敢心生二意。 赦免这邵靳倒真没错,此人手头上竟还掌握了不少干货,为报不杀之恩,一股脑儿向张镝抖了出来。在他带领之下,竟发掘出了蒲家的好几个暗窖,甚至比起明面上的货仓、钱库还要丰富的多,搜出各种金银珠宝珍玩宝货堆成小山似的,折成制钱不下两千万贯,比起中兴社这两三年的总收入还要多。 邵靳作为蒲寿庚的主要门客,像个大管家,知道的秘密果不少,原来他还打算把这些秘密作为保命的筹码,万一宋军执意要杀他,再透『露』一点出来。现在获得张镝饶恕,就投桃报李,也是先立个功,给自己增加一点分量。 第二百三十四章 会猎泉州 一战成名天下知(五) 蒲寿庚的三十年积累一朝尽为张镝所有,泉州百物丰饶,又加上原先屠戮并抄没赵宋宗室、巨家所获得的海量财富,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见者有份,发财的时候也别忘了,城内还有一个大领导陈文龙呢。 虽然各处仓储都做了紧急处置,派重兵看守,还有不少窖藏被隐匿下来,但如此巨量的财富不可能完全瞒得过这些友军。 陈文龙认为不管是战场缴获的、抄家抄来的、地下挖出的都应该收回国有,要上缴朝廷。 这是个屁话,难道都打包送给那不中用的行朝,等将来元军回收吗?这是断然不可能的。当然,事情还是有折中的办法,张镝表示城内搜出的财富有五百多万,两军先各自分一百万用来犒赏,剩下三百万暂时库存,上缴朝廷也好,招兵买马也好,总之打完仗再处置。嘴巴一张,两千万就变成了五百万,张镝这只出不进的本事也越学越精了。 陈文龙不了解其中的玄机,觉得这个建议尚可接受,只是对缴获的财富数目有点疑问,直觉应该更多一些,不过据称蒲寿庚的大量财产已经在守城时赏赐出去了。那便罢了,毕竟“分赃”算不上太大的原则『性』问题,强敌在侧,须得齐心合力才行,搁置争议,共同发财嘛! 其实陈文龙与张镝还是有颇多的共同点的。当年同样因弹劾贾似道获罪,又同样与陈宜中之流混不到一处而被排挤出朝。或者说这已经是一种普遍现象,宵小在朝,正义者都要做冷板凳。不论是在江西孤军奋战的文天祥,还是在闽北险些困死于兴化军的陈文龙,或者远出化外自力更生的张镝。现在的朝廷局势下都是被『逼』无奈,被自己人『逼』的。 清点仓储,还有几万石粮食,这是最要紧的,此前已经军粮不足,只能以斩获的死马补充,这些天将士们吃马肉都要吃吐了,终于能正儿八经的吃上米面。 吃饱喝足,该给敌人再来一个下马威了。 南下的元军水陆并进,陆路以招讨使唆都为先锋,董文炳自将中军押后。水路由沿海招讨使王世强、蒙古万户恩里哥率领沿着海岸进发。 陆路先锋唆都是忠胜军的“老朋友”了,交战多次,每次都吃尽苦头,这次也就学乖了,变得万分小心。从兴化军启程到泉州,两百多里足足走了五六天还没到。唆都真想诅咒这福建的地形,七曲八绕几无三尺平地,一路上宋人的密林勇士们故技重施,制造了重重障碍,时不时出来偷袭咬上一口,让元军风声鹤唳,苦不堪言。 元军水师却要快的多,扬帆直下,尚未遇到什么阻碍。泉州城破后不到两日,便已离港不足五十里,顺风一『潮』可至。 前出探查的哨船不间歇的回报,元军水师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 沿海招讨使王世强手下的主要力量是过去招安而来的海盗朱清、张瑄等人的喽啰,有海船数百艘,水手几千人。至于蒙古万户恩里哥所部的万余兵马,虽然也在水师当中,其实是凑数的,只能算是乘船的步兵而已,是为了避免水师中汉人一家独大而采取的拙劣的牵制措施。 水师一向来是元军的短板,哪怕在攻破临安前后,都还只是一支初级的内河水师。连张世杰这样的丧家之犬都奈何不了,本来拿下庆元后可以大大增强海上实力,但庆元港却被张镝先取,将海船搜掠一空。再就是堪称天下第一大港的泉州,蒲寿庚若降,肯定能对元军水师大有助益,可是不巧,泉州先被张世杰抢掠,后又被张镝捷足先登。以至于元军水师仍旧原地踏步,只能依靠朱清、张瑄这些海盗们,才有海上一战之力。 …… “龙王,好久不见你大显身手,敢不敢先胜一场,为我三军提气!?” “有何不敢,我中兴水师纵横东海,何曾有惧者?鞑虏敢从海上来,正好给东海鱼虾们加点菜!” 陈闵原本也是海盗出身,或许和元军水师中的朱清、张瑄之流算得上同辈,但转行到了张镝手下后他几乎成了专职打海盗的。如今手下这五千精熟的水兵,还有上百艘大炮船,早已不是当年的“东海龙王”可比,又或许现在的陈闵才真的配得上“东海龙王”的称号呢。 张镝对于水师的投入是不遗余力的,虽然因火炮数量的限制,目前水师只有百余炮船、五千余人,似乎规模还比不上三个主力师中的任何一个。但水师炮船之利、训练之精,都可以说是本时代世上仅有的,这也是陈闵战之必胜的自信心来源。 按照哨船情报,中兴水师从泉州出港,朝东北兜了一个大圈,突然出现在了元军的背后。也不知是元军的了望哨打了瞌睡,还是他们全都天然迟钝,双方接近到十余里才终于见元军水师有了反应。 正值冬季,东南沿海盛行的是偏西北风,中兴水师迂回一圈,牢牢的占据了上风口。海上遭遇战,占据有利风向就等于胜利了一半。在上风口,胜则易追,败则可逃,进退自如。下风口相反,形势不利时还来不及掉头就被追上了,形势有利时又要逆风追击,很难赶上。陈闵一上来就抢占风口,正是海战经验老道的表现。 元军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他们似乎只注意到对方的船队规模远小于己,或许以为能够像陆地上一样,靠着人多势众取胜。在发现中兴水师的身影后,慢腾腾的转身迎战,列成密集队形。他们的战法还是拦路阻截、近身冲撞、跳帮厮杀的老路数,完全无法利用海面上的空间优势和船只的机动优势,等于是把船只当成一块块分割的小陆地,用的还是陆战那一套。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不是谁都可以拥有中兴水师这样远程杀伤的犀利炮船的。元军水师的装备除了跳帮近战的冷兵器,就只有少量笨拙的船载床弩能在几百步的范围内具有威胁。他们也有一些火器,如果那也能称作火器的话,也就是火蒺藜、火球、火箭之类的东西,需要借助弓弩或小型投石机抛『射』,甚至要用手投,『射』程小的可怜,至于准确度就更不用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再就是水战必用的火船,曾经的丁家洲之战、焦山之战中元军屡试不爽,烧的宋军抱头鼠窜。但火船的战术也就狭窄的河面上用用,还得遇见喜欢用铁索连舟的白痴对手。但在宽广的海面上,火船的办法还是歇了吧,何况元军在下风口,放火只会烧到自己。 概括起来,元军船队除了人多船多,就再也找不出第三点优势来,这仗几乎不用打,中兴水师已经稳赢了。 只不过恩里哥、王世强或者朱清、张瑄这些人未必这么想,真想送他们“不自量力”四个大字! 第二百三十五章 会猎泉州 一战成名天下知(六) 开战了! 泉州东北二十余里的海面上,宋元水师的这场规模悬殊的大海战终于开打,这是一场意义深远的海战,若干年后的人们都还会继续追寻它深刻的历史意义。 相距里许,中兴水师那门四千多斤重的旗舰炮率先开火了。 本来这样的重炮完全能在开阔的海面上打出去五六里远,但为了保证精度,陈闵要求推进到一里之内才开炮,尤其是这第一炮,事关军威,必须命中。 旗舰炮配备了最优秀的炮手,这门巨大的铁炮只需三四个人『操』作,一人负责瞄准,一人『操』作炮口角度,一人点火,一人负责装填及炮膛清理。甚至点火与装填、清理可以由同一人兼顾。 “距离一千六百尺,高度二十,仰角八度,装『药』五斤七两,铁丸!” 瞄手兼炮长吴更聚精会神的盯着观测口,报出一连串的数字。目标的距离和高度决定了『射』击的仰角,同时还要结合火『药』装填量和弹丸种类,既有实心的铁丸、石丸,也有散弹的铅子、碎石,弹丸种类不同也决定了抛『射』和散『射』的角度。 『操』作手娴熟的转动炮身下方的摇杆,这是个力气活,需要通过杠杆的力量将炮口抬高。据说这装置还是工部的某个木匠出身的事务官发明的,设计十分科学,虽然沉重,但对于提高火炮准确度很有帮助。咯吱咯吱转动了几圈,刻度到了“八”的位置,『操』作手用一根铁栓“咔”的一声固定到位。 “点火!”炮长吴更随即发出指令。 点火手马上提起一个“l”型的铁钩,铁钩的前端已经在炭盆中烧的火红,“嗤”的一声『插』入火炮的引『药』孔。火『药』迅速的燃烧、膨胀,终于迸发而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数斤重的大铁丸呼啸着飞向敌船…… 元军水师副万户朱清指挥手下士兵『操』纵着大帆船,要协调组织这几百艘大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两万人,四五百艘船只摊开了十几里方圆的范围,互相打旗号也未必能看到。许多年前他做海盗时,手下也有几千号人马,但每次至多也就三五十艘船一起行动,不存在这样的沟通协调问题。 另一名水师副万户张瑄也是这支庞大船队的实际指挥者之一。他正命令座舰掉头,并通过旗语引导从属的船只排成一线。 “怎么回事?”旗舰上的万户恩里哥发现了异常,爬上甲板,正看到招讨使王世强也在,便出言相问。恩里哥在海上是个外行,他已经厌恶透了这乘船颠簸的日子,巴不得早点到达泉州,好上岸解脱。但看船上的架势是要掉头转舵,令他深为不满。 王世强不大待见这个名义上的搭档和实际上的监控者,甚至连海面上的敌情都懒得通报他,这次临战指挥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恩里哥。 半个时辰前在西北海面发现了一支身份不明的船队,数量在一百艘以上,并且顺着风势迅速的靠近。看他们的规模还不到己方的三分之一,难不成是要来攻击吗?也太不自量力了! 看巨大的舰船样式,目测这支船队不可能是周围的海盗,最有可能是泉州的宋军,但泉州的宋军为何会出现在西北方向?只能解释为他们是兜了一个大圈,故意的绕到身后来围追堵截,但这么点人如何能围追堵截自己两万水师,笑话吧,谁给宋军这样的自信? 王世强几乎想笑,轻松而又不无揶揄的用手一指,对恩里哥道:“敌袭啦!宋军水师来了!” “啊!敌袭?在哪里?”恩里哥不免有些紧张,在陆地上作战他不用害怕那些怯弱的宋人,但在海上他还真的没底。 顺着王世强的手指,恩里哥确实看到了一片帆影,距离越来越近,近到一里多路,几乎能看到对方船上的旗号了。 “咦!那船上的白烟怎么回事?” 恩里哥看到对面居中的大船忽然冒出一阵白烟,甚是奇怪。 他的疑问刚出口,就被一阵巨响盖过,确切的说是两阵巨响,只是这两阵巨响相隔太近重叠在一起,听起来仿佛是一个声音。 第一部分巨响来自那冒白烟的宋船,是火炮发『射』的暴响;第二部分巨响却来自己方船队,恩里哥的坐船猛烈的一震,船头挡板忽然碎成数片向四周飞舞,一颗大铁球撞碎船头后又穿透甲板,将船舱内搅成一团。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王世强和恩里哥等人都吓了一跳,本能的四散躲避。 “啊……” 随着一声惨嚎,众人的目光都向一侧看去,却是一名小校倒地翻滚,痛苦的捂着一只眼睛,那眼睛上不偏不倚被一条崩飞的木茬子『插』了个正中。 几乎同时,船舱中也传来了惨叫,显然也有伤亡,只是不知伤亡如何。 恩里哥下意识的将这莫名其妙的飞来横祸与宋船上那一阵白烟联系起来。到底是什么鬼?是什么武器,又或者是什么妖法?竟能在一里多路以外隔空攻击,产生这么大的破坏?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不过,对面的敌人很快给了他回答。 远远的,只见宋军的船只都侧了过来,第一阵白烟过后,那一艘宋船的侧弦又一阵接着一阵的冒出白烟,而后则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巨响,元军水师密集的船队接二连三的中招,厚重的木板像纸片一样碎裂四散,破出一个个的大洞。 炮船出击!这一刻,请感受真正的风帆战舰威力吧! 传统的水战还是以接弦为主,弓弩为辅助,这样的远距离炮击已经超出了元军的普遍认知。 第一轮炮击,近百艘炮船至少向元军船队倾泻了一两千颗炮弹,尽管准确度有限,但至少让三四十艘元军战船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这看不见『摸』不着却忽然要人命的炮火对元军士气的打击显然太大了。尤其是蒙古万户恩里哥的人马,个个旱鸭子,本就不适应海上的环境,最担心船沉了会把自己淹死。 王世强还打算奋力反击,想要组织船队靠近了迎战,在他看来宋军就像是拿着长兵器欺负短兵器的人,只要『逼』近了就能破解其优势,但是逆风反攻哪有那么容易,等慌张的水手们手忙脚『乱』的调整好风帆,宋军的第二轮火炮又来了。两轮炮击的目标明确,都是对准了元军船队居中的旗舰和护卫旗舰的周围船只。 所以恩里哥与王世强所在的旗舰在所难免,不幸的又一次被命中,并且受创漏水,虽然还不至于沉没,但为了安全起见,两位指挥官不能再身处危地,颇为狼狈的撤到了后方的小船上。 对此,恩里哥坚决的要求船队撤退,就近靠岸防守。王世强却认为要扛过眼前的炮火,继续靠近敌军船只寻求接战的机会,若是不战而逃就前功尽弃了。 两名主将意见不统一,就在宋军的隆隆炮火声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指挥的旗号一会儿要求全军后撤,一会儿又要求两翼集中包抄,莫衷一是。 朱清与张瑄两名副万户正处于旗舰的左右两翼,他们显然也发现宋军已经开始攻击,而且用于攻击的是他们前所未见的远距离威力火器。虽然看着可怕,但或许靠着己方的数量优势包抄过去还有获胜的可能,只是中军的命令太『乱』了,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进一会儿退,简直像是不懂事的顽童在戏耍三军。 面对元军的迟疑不前,宋军水师可不会干看着。在两轮排炮后的间隙放出了数十艘满载硝磺、油脂和柴草的火船,趁着风大之时引燃,顺风向元军船队飘去。元船纷纷向两侧躲避,却难免有几艘被火船撞上。居中的旗舰太大,调转不易,而且已经处于无指挥状态,被两三只火船相继撞到,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旗舰的起火对远近的元军水师打击很大,士气跌落。 宋军船队却战意高涨,鸣锣冲击,直『插』中心,将元军船队切割成了两半。 『插』入元军之中的数十艘炮船侧弦对外,正好发挥火炮的连续攻击,一下子将两翼元军打崩了。 这还没完,宋军船队中又驶出几十艘快船,这些船像是哨船的样式,装单面帆,还有五六组横桨,不论有风无风都能快速行驶,来回迅捷。 这些快船冲入逃窜的元军船队之间来回穿梭,倒不是去比速度的,船小鬼大,也是致命的。快船比较小,装不了大型火炮,但每船都携带了数门碗口铳。 碗口铳作为初代火器,威力还不如陆军中最小的蟾式炮,对于以大舰巨炮为发展主流的水师而言,这样的落后火器属于受淘汰的对象。目前水师中总共也就留下这么两三百门,碗口铳与后来的蟾式炮一样,好在轻便,还能发『射』散弹。 现在这些快船上的碗口铳就装满了散弹,钻入船队之间,对准船帆『射』击,一炮下去,帆面就成了筛子。海船一旦失去船帆就成了一个个固定靶子,坐等挨打。让后续炮船的『射』击难度更低了,从移动靶换成了固定靶。还好元军船多,四散之下还能逃出相当一部分船只,但已经各自为战,彻底失去了组织。 敌人已『乱』,一场以少欺多的追逐大戏就此展开。 几个时辰后,水面消停了,共击沉元军船只四十余,俘虏大船七十八艘,毙伤俘元军水手六千余人。 战后,副万户朱清、张瑄各带余部,分头往南北两面逃窜。又相继被分兵后的中兴水师追上,在泉州以南海域再败朱清,在兴化军附近海域再败张瑄,杀伤缴获颇丰。 至此,东南海域元军水师主力遭到重创,再未能对中兴水师造成威胁。 第二百三十六章 会猎泉州 一战成名天下知(七) 元军水师原有四五百艘船,大战过后十不存一,或沉没、或被俘、或逃往大海深处不知所踪。四员将领逃的倒快,侥幸偷生,恩里哥与王世强还剩下十几艘船、千余人马,找了一处私港匆忙弃船登岸,预备翻山越岭去寻找陆军主力会合。 副万户朱清也只剩数百人的船队,狼狈南窜,往广东沿海方向去了,这个方向想必讨不得好,中兴社的商船队都能收拾了他们,何况还有张世杰的庞大船队充塞海路,大宋行朝虽不堪战,剿灭这样的小股海盗总还是有余力的。 相对情况比较好的是往北边逃的副万户张瑄,但也只是相对较好,实际是一样的狼狈。再战再败后头也不回的逃进了兴化军,还剩船只三十余,兵两千多人。 …… 相比于水师的速战速败,元军陆路部队看起来要稳妥的多。先锋唆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没有让沿途的袭扰者占了太大便宜,但行军速度却免不了慢了下来,乌龟一样爬了四五天,总共两百多里路还剩下三分之一。哨探却来报告泉州已经被宋军拿下了,夹击的机会已经丧失,而且即将面临一座坚城以及大胜之后士气高涨的宋军,这难免给元军上下造成了更大的压力。 距离泉州只剩最后几十里,宋军哨骑开始三五成群的出现在视野,并且耀武扬威。 世道真的变了,过去何曾有宋军骑兵敢在元军面前显摆的!? 元军骑兵固然更加强大,但唆都的人马远来疲敝,不像宋军哨骑是吃饱喝足特地来找事的,谴了轻骑去追时还往往被带进沟里。 这闽地的地形实在是……不多说了,都是泪! 迁延两日,憋了一肚子气,元军前锋终于看到了泉州的城头,半天后中军主力也跟了上来,四万大军兵临城下。 元军步骑从官道而来,先到泉州西门,这是当时张镝围城最紧的地方,挖掘的重重壁垒壕沟本来是为困住泉州城内的蒲寿庚,现在则反过来成为了围城元军前进的障碍。 元军以骑兵见长,在被挖的如此千疮百孔的地面上却完全无法施展,反而成为累赘。 在元军步骑主力到达前,中兴水师已经凯旋归来,去时一百多船,回来时竟有三百多船,增加了一倍不止,还带来上万名俘虏,这买卖干的,真赚! 围城的元军中开始有传言说水师大败的消息,被董文炳得知后大为恼怒,下令抓了几十人斩首示众,以塞众口,再有传播谣言者严惩不贷!他当然认为这是宋军蛊『惑』军心的谣言,他宁愿相信这是谣言,但他又担心这万一不是谣言,只能杀人立威了,遏制住这种不利消息的传播。 元军刚到,按道理应该趁着他们立足未稳发动攻势,但泉州城内的宋军似乎没啥动静,除了来回窥视的轻骑哨探,并无兵马调动的迹象。 第一日并无大战,就只有双方的少量轻骑追逐缠斗。 董文炳决定将中军大营立在西城外两里的空地上,此处离也不远,取水方便。上万人伐木垒土,终于将营寨建好,又分兵往城池四面修造工事,将泉州城围困起来。 对于元军的大兴土木,宋军是“乐见其成”的,大寨刚成,张镝就派了火炮前来恭贺“乔迁之喜”。 二三十艘炮船沿着溯流而上,对着元军新建的营寨就是一通狂轰。 这样的盲『射』造成的死伤并不太多,大约只有百十个人时运不济被火炮打死,还有若干人被倒塌的建筑压伤或者被惊散的马匹冲撞踩踏。但炮击造成的惊吓比实际的伤亡要大了百倍,董文炳的中军主帐都险些被炮弹波及,整个营寨几乎没有任何一处是真正安全的。 趁你病,要你命。 炮火刚息,宋军的步卒就开始冲锋了。城下沟壑纵横,对元军是困扰,对宋军反而是助力,自己挖的沟自己最清楚,正好借助四通八达的壕沟神不知鬼不觉的运送兵力。 元军营寨正因炮击喧然大哗,再被宋军步卒猛烈一冲更加大『乱』,整个中军几乎崩解。 “督战队听令!巡查全营,有自相扰『乱』者杀无赦!将士不在本位者杀无赦!临敌退缩者杀无赦……” 董文炳倒还有几分将帅风度,坐镇军门岿然不动,帅旗高高立起,中军大鼓隆隆捶响,督战队则全营弹压,整肃纪律。一番措制之后,全营溃『乱』的局势竟慢慢扭转回来。很快,驻扎于中军大帐四周的兵马也逐渐靠拢过来支援。 宋军的偷袭兵力并不太多,为避免被包围,也就见好就收,从容退却。 这场袭击让元军死伤过千,更严重的是全军的胆气都被打没了。 刚刚建好的营寨当然不能再留了,不想挨炮子就趁早挪窝吧!董文炳无奈下令全军后撤二十里,距离更是越远越好。 才围了一天的城,第二天就狼狈撤围,如此窝囊的围城战可曾有过?求董文炳的心理阴影面积。 元军的后撤只是一系列霉运的开端,张镝可不会善罢甘休,紧随着敌人的脚步连连发动袭击。 这一类袭击的规模都不算大,轻兵急袭,一战而走。都是一轮炮后开始冲锋,舰炮虽然打不到了,但宋军还有陆战炮,虽说威力小些、『射』程近点,但那也是炮,远远的给人造成威慑。 炮兵轰,步兵冲,炮兵轰完步兵冲。如此往复,不厌其烦,而且白天来、晚上来,轮番的折腾,几乎让几万元军都得了神经衰弱。 一旦元军派骑兵追击,这些袭扰者却跑的比兔子还快,沿途还各种陷阱,让骑兵也不敢穷追。 这真是无赖至极的打法,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董文炳已然骑虎难下,按如今情形想要攻破泉州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若就此退兵又实在说不过去,几万大军劳师糜饷却一无所得,还被宋军骑脸暴打,大元朝何曾受过这样的耻辱?就这么回去,自己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又有什么资格继续替圣朝主政江南?又如何对得起皇帝陛下和伯颜丞相的信任? 不能退,但又打不下。只能稳妥为主,稳扎稳打,暂不与宋军纠缠,稳中求胜。一面令全军继续后退,在山间依托地势设寨,深沟高垒防备宋军,一面监视城池动向寻找突破,并派人联络海上,以期与水师合围,他仍旧不相信两万水师被宋军击溃的消息,指望着还有水陆夹击的机会。 这场攻城战越来越滑稽了,攻击方远远龟缩在离城数十里的营垒中,时刻提防着敌人可能的袭击;防守方却出入自由,还蠢蠢欲动,时不时偷袭一下,到底是谁打谁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会猎泉州 一战成名天下知(八) “每日开城三个时辰!?” 监视泉州城的探子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泉州四门大开,允许商民出入。 董文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城里的宋军要么是蠢,要么是狂妄的过头了,大敌当前竟然敢打开四门,不怕自己率大军一鼓破城吗? 怕?不存在的,实力弱的人才会怕,现在这里谁更像弱者? 董文炳丞相,你要有种就来打嘛,咱就大开中门,只怕你不来哦! 张砺锋,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了,也不好这么欺负“老实人”的吧! 倒真的不是托大,也不单是为了羞辱对手,而是因为泉州围城日久,城内生活用品缺乏,几十万人的果蔬肉菜、油盐酱醋乃至柴火都不够用,再这么下去可要拆门板烧火了,围城一松就需放人外出樵采。 对董文炳而言,这确实是个机会。当天就派出数百名精干士兵,伪装作贩夫走卒,混入城中,只待找准机会就在城中作『乱』,呼应攻城部队。只要此计成功,定能攻破泉州城,将此前从宋军那里受来的怨气原原本本还给对方! 当晚,大将唆都带了数千人潜至泉州城外,准备接应城内的细作,但等了半夜都未见动静,反而被宋军发现,遭受了一阵精准炮击,灰溜溜逃回营寨。 “恐是宋军宵禁太严,没找到机会。不如就在白天行动,先抢下一个城门!”唆都推测细作们应该都躲在城里,没找到动手的机会而已。董文炳紧锁眉头、心里不安,但也只能姑且如此猜想。 第二日巳时许,城门又开了,守城小校宣告今日未时闭城,出城樵采须得三个时辰内回来,否则就得在外头过夜了。 西城外,三五个人鬼鬼祟祟的,远远的朝着城内方向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 “撮!几百个人难不成都死了,一个也没出来接头的!” “呸呸!休要『乱』说,小心相爷扒你的皮!” “嘿!看那是啥!?” 几个人等了半晌,没等到要等的人,却看到城内驶出两辆大马车,车上挂着很大的横幅,上书“敬送董文炳相公”。这车子怎么看怎么怪,尤其是那横幅上的字,令人费解,宋人哪有那么好心,还送东西? “喂!那老汉,我问你,车上载的啥?” “小老儿不知,咱只是个赶车的,城内的军爷给我两吊钱,要我把车赶到西城外三十里一位姓董的相公那儿!” “快打开看看!” “可不敢,那军爷说,车内是送给董相爷的宝贝,碰坏了赔不起,惹得董相爷生气了还能杀人嘞!” “嗬!这葫芦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药』,咱也跟上去!”被那赶车老汉一拦,这几个人也怕被上头怪罪,不敢强行打开,决定随着这两架车一同回营去。 不用说,城外这些人都是前去接头的元军细作,但接头不成,接回了两大车礼物。 “礼物?”董文炳也被搞糊涂了,宋人到底想干什么? “相爷!宋人诡诈,只恐这马车上有机关,还请相爷远避些,让属下来开!”其中一名跟车回来的兵士自告奋勇,邀功似的要为董文炳打开这两份“礼物”。 这马车的结构很是结实,后头还上了锁,这兵取来一柄斧子,哐当、哐当几下将锁砸开,用力一拉,把那马车的后厢拉开。 这车厢里满满当当堆着不知多少黑乎乎圆滚滚的玩意儿,随着打开的厢门轱辘轱辘往下滚。 “哎哟妈呀!” 看清滚下来的东西,这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吓的魂飞魄散,那满车厢堆的都是一个个的脑袋,龇牙咧嘴、死不瞑目的脑袋! 第二个车厢里也是同样的东西,数一数足有四五百个,毫无疑问,就是前一天混入城中的细作。 董文炳一阵阵干呕,他自认为宠辱不惊的宰相风度在这几百个血葫芦似的脑袋跟前也失去了效力,心下一阵阵的恶寒,几乎让他『毛』骨悚然。 好狠的心,好毒辣的手段! 张镝又不是小孩子,趁着开城的机会混入细作有点脑子的人都想得到。他既然敢开城,就必然有应对细作的手段。首先城内出去樵采的人都有定数,五户一保,互相担保连坐,各人都有编号,进出城需要报出编号核对。至于城外新进来的人,总有一个去处,要么投亲、要么靠友、要么做生意,打着仗的时候进城投亲靠友的必然是少数,做小买卖的人也很好辨认,生意人总有那么些特质,装是装不大出来的。 开城门后涌进来那么多人,显然是有问题的,但城门口却不作盘查,到了翁城才进行严格的核对、搜查,这些元军细作既对不上编号,也说不出要投靠的亲友所在里坊,更说不清去哪个坊市、做什么生意,左支右绌一下子就『露』出马脚。 那就不客气了,拉出翁城的小门,通通一刀就斩了,干脆利落,杀了头第二天就装车,送回给他们的董相爷作“礼物”。 受张镝的恶趣味所刺激,董文炳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几乎要惊怒成疾。晚上点了灯烛枯坐帐中,直到半夜也不去睡但全营上下也没人敢劝,只恐被怒火波及。 但偏偏就有人来触这个霉头,大半夜的,王世强和恩里哥带着残兵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中军大营。 “两万人!两万人全被你们败没了!?”白天刚受过打击的董文炳还没缓过来,又这么大一个噩耗当头砸下,这是在考验他的心脏承受能力吗! “来人……给我将罪将王世强、恩里哥绑了,拖出营门,斩首!” 倒霉撞到枪口上,这就叫找死来了。 “请相公刀下留情,准他二人将功折罪!”招讨使唆都早就闻讯而来,见此情形率先跪下替二人求情。 “相公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帐中诸将也都一同跪下求情,这种时候正是结善缘的好时候,不管亲疏,该有的姿态总要有的,否则下次自己犯了事就没人求情了。 被这一片声的求情,董文炳也稍稍冷静,两人都是军中大将,似乎一刀杀了确有不妥,尤其那恩里哥是个真蒙古,曾做过御帐的薛怯军,前途无量,是下放来积累功勋的。 “今日姑且贷死,重打三十军棍,关入囚室,等禀明圣上再杀不迟!”董文炳恨恨的下令,实是余怒未消。 然而今夜真当多事,竟还要火上添油。 一名背『插』红旗的传令兵直闯中军,急急的通报:“宋军水师攻击兴化军,兴化告急!”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宋军竟还有余力北上攻击兴化,这简直比眼下的败仗还要严重,兴化军只有一万新附杂兵驻守,脆弱不堪,但其地位紧要,若真的被宋人攻破那就等于切断了这数万大军的退路,不得不防。 “传令,因军粮将尽,全军班师!” 为免打脸打的太过难看,董文炳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军粮将尽”的借口,但谁都心知肚明,其实就是败了呗! 退兵,也不是想退就退,宋军不知哪来的消息,一大早就来“饯行”,撤军路上还点了一把大火,把元军烧的灰头土脸逃窜。 来时的水陆六万多大军,作势要生吞了泉州,最终非但没吞成,还磕碎了满嘴的牙。水师几乎全灭,陆军胆气全无,全军只剩下一半人马,垂头丧气逃回福州。 惨败!羞耻惨败! 第二百三十八章 枯木逢春 谁使落日再中兴 水陆两军连番大败,元军兵力更加短拙,原先占领的很多州县都无力驻兵,只能弃而不守。 以泉州为起点,张镝与陈文龙两军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了大半个福建,只剩东北部的福州、兴化两座大城仍在敌手。但在宋军强势威胁之下,两城中的元军已无进取之心,尤其中兴水师横行无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喜欢开到城下打它两炮,反正对方又没法还手。 董文炳深感兵败的责任重大,做了几件事试图挽回。第一件就是往大都进表请罪,守土不力、损兵折将,自请解职戴罪;第二件附在请罪折后,是向朝廷进言,请求大规模打造火器,略言宋军铳炮之强,只恐颠覆江南半壁,若坐视宋军火器独大后果不堪设想云云;第三件是继续收缩兵力,令两浙、江西、闽广的部队谨守要地,不得分兵浪战。 此前,大宋枢密使、同都督文天祥开府于南剑州,募兵抗元,进取江西。但因南剑州于十一月降元,陈宜中、张世杰等奉赵昰逃往海上,元军得以长驱直入,文天祥被迫退往汀州,进攻江西之军也相继退出。 随着张镝在泉州、兴化几次全胜,元军主力又被赶回闽北、浙南一带,文天祥便趁势率军再次进攻江西。十二月,与回撤中的元军交战,敌人稍一接触就退了,杀俘若干,乃称雩都大捷,随后开府于兴国再招旧部。 文天祥的初胜,令江西各地抗元势力大为振奋。江西安抚副使邹凤至兴国相会;隐居抚州的故宋官员何时也聚兵入崇仁响应;文天祥的两个妹夫孙桌、彭震龙也以龙泉、永新募集的民兵至兴国会文天祥;分宁、武宁、建昌三县豪杰皆表示听从节制。 文天祥因势利导,分兵三路进攻:以督谋张汴、监军赵时赏率兵数万攻赣州;安抚副使邹凤率赣州诸县兵攻永丰、吉水;招抚副使黎贵达率吉州诸县兵攻太和。 一月间,文天祥所部复赣州九县,吉州八县复其半,军势大振。宝庆的张虎、衡山赵瑶、司空山的张德兴、傅高等,皆举兵起义遥遥呼应。 元廷的江西都元帅兼参政塔出接连北撤,退守江州、抚州等主要城池,赣南、闽西一带遂皆为文天祥部所有,形势一片大好。 至于漂泊海上的行朝,一开始在『潮』州落脚,又到惠州,后来则辗转到一处名为“官富场”的旧盐场,建立行宫,暂时安稳下来,并且顺带收复了沿海几个无人驻守的州县。 还有南方最大的城市广州,也传来好消息。 起初,广东经略使徐直谅因为宋室破灭,听说临安城里太后皇帝都降了,就派人往元营纳降。但后来福安府行朝建立,诏书传来,徐直谅又决定改变主意拒绝投降,并派兵与前来接收的元军交战于广州城外的石门,结果宋军大败,徐直谅弃广州城逃跑,元军进占广州。 不久后,行朝南下『潮』州、惠州,以江西制置使赵晋、副使方兴谋夺广州,正逢东莞县民熊飞起兵抗元,新会县令曾逢龙也拉起一支乡兵,便与行朝军队合攻广州城,重新控制了广州。 …… 兴化大捷! 泉州大捷! 雩都大捷! 广州光复! 捷报频传,大宋朝已经多久没交这样的好运了? 这是天不灭宋,中兴可期啊! 行朝君臣弹冠相庆,在长时间的漂泊之后难得过了一个祥和的年。 转眼到了景炎二年的元月,小朝廷传旨慰劳仍旧忠于大宋、坚持抗元的各地臣民,当然也少不了对有功之臣的封官加爵。 说起来近期的几次大捷多半都是张镝的功劳,又有陈文龙这样的当朝参政为之背书,谁也没法否认的。况且行朝也太需要树立一个正面的典型来鼓舞人心士气,于是张镝被连升几级,就地任命为泉州知州、沿海制置使,几乎与当年的赵孟传官位相当了。陈文龙则被加封同都督、同签枢密院事、资政殿学士,地位超然。两军主要将领也各封赏又加,当然都是空头支票,口惠而实不至的,行朝如今仍是困难时期,精神鼓励就够了,物质的赏赐就欠着吧。 张镝倒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士卒,从泉州巨量的缴获中拿出很小一部分就足以让全军官兵发一点小财了,他还很守信用的解了百万军资送给陈文龙部,当初告诉他缴获的全部资财只有五百万,给这么多也不算少了,至于剩下的三百万当然是继续妥善保存在泉州府库中咯。张镝与陈文龙虽然志同道合,但有这么一尊大神同驻城中终归不太自在,那悄悄没下的上千万缴获也都得藏着掖着,有钱却不能拿出来是很难受的。 元月中,留守兴化的元军终于受不了中兴水师的『骚』扰,退回福州去了。陈文龙的军队得以在水师的协助下轻而易举的收复了兴化军,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自清静,张镝也终于能光明正大的把泉州的大量浮财一船一船的往流求运,这么多的钱财积蓄,按目前的规模,够自己几年的军需了。 现在,泉州完完全全归张镝所有了,不仅仅有这上万强兵镇着,小朝廷还把泉州知州和沿海制置使的官位都送了上来,实至名归。 张镝要的不仅仅是名正言顺的占领这个城池,他还要将其变成自己的堡垒,变成无人能够抢走的坚实基地。他需要的不仅是土地,还要这片土地上的百万人口都成为他忠实的拥护者,成为他再创伟业的推动力。 对此,张镝早有成策,中兴社的那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引用过来,让泉州和流求、和吕宋一样,成为复兴之路上的另一块重要基石。 这是新的起点,新的开始,以海洋为依托,又从海洋走回陆地。就从泉州起步,向闽粤、湘赣,向两浙、江淮,向全天下进发。就如一颗火种,点燃熊熊大火,烧向我华夏故土、九州大地! 第二百三十九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一) 张镝始终相信,历史是人创造的。王侯将相是人,瓮牖绳枢氓吏之徒也是人。而恰恰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普通的乃至卑贱的让人忽视的老百姓乃是这世间一切的创造者、推动者以及毁灭者。载舟覆舟,兴亡之理,无不在于民生之苦乐。 大宋三百年,积贫积弱、冗官冗兵冗费,士大夫养尊处优,空谈义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坐享良田美宅贫民百姓苦于稼穑、曝于寒暑,却终年难得一饱,还要受重傜苦役的摧残。战争来临,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们或者跪下、或者逃走,或者驱使这些一无所有的贫苦百姓扛起刀枪去战斗。 人是天生有高低贵贱吗,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血,去保卫那些不把自己当人看的肉食者,去保卫那不属于自己的江山、不属于自己的财富!? 人要为自己活,那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是说给士大夫们听的,老百姓只想过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者良田阡陌,穷无立锥之地。朝廷横征暴敛,民间土地兼并。每到这个时候,被『逼』到绝处的老百姓就只能站起来反抗,反抗的结果,或者被镇压失败,或者建立新的朝代。 历朝历代,开局者往往是好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但过不了多少年,国家的寄生虫们就会滚雪球似的增长,千千万万的龙子凤孙,躺在功劳簿上的勋贵世家,以及新晋的统治阶层们总会把可怜的老百姓一点一点的压垮,直到压榨尽他们最后一分血肉。这几乎是一个难解的死循环。 大宋败于北虏,又岂是单纯的军事失败,更是人心的丧失。老百姓已经太苦了,就算没有鞑子入侵,也要到了起来反抗的时候,全国各地造反起事的烽烟几乎年年燃起。外敌的入侵只是把那一触即发的内部矛盾暂时『性』的转移出去,但如不解决这样的深层矛盾,单纯的追求武装斗争就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 很少有统治者能真正深入的思考百姓与社稷的关系,真正将目光聚焦于那些卑微的黔首。 张镝是其中一个。他始终相信老百姓的衷心拥护才是他一切的事业的基础,比犀利的铳炮、强大的舰队或者如山堆积的钱粮都更重要。他在用最大的努力让治下的子民过更好的日子,并且用强大的军队保护他们的好日子。百姓们能对他无尚的敬仰,将他尊为神一样的存在,就是因为他们明白,他张镝是这一切的缔造者和保卫者,他们愿意用生命去拥护他,其实也是拥护自己的好日子。 吃饱穿暖,自由平等的活着,这就是好日子! 泉州人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一船船的缴获运往流求,又从流求运回一船船的补给和人员,主要是有经验的事务官、识字标兵、技术人才、基层官兵,将要全力支援泉州的安定和稳固。这些人就是火种,到一个地方就要烧起一片热土。 按照既有成例,有几件事肯定是要做的,牌甲制、三级兵制、全民识字。 但就在第一件事上就遇到了麻烦,牌甲也不不是那么好编的。 泉州不比流求或者吕宋,那样的海外荒岛虽然开拓困难,但一切都是初创,自可放手施为。 泉州不同,这里千百年来就是中原王朝管辖下的州县,存在其固有的文化、传统与秩序,社会的惯『性』是很大的。各种地方势力、宗族势力都不容小觑,处理起来甚至比起明刀明枪的元军还要难办,稍有不慎就会四面树敌。治下的子民毕竟不是真的敌人,需要取得他们的支持,并不能单靠武力。 想要实施牌甲制,首先就需要普遍存在的独立小家庭户,以户为单位联牌联甲。三级兵制更需要大量自食其力的自耕农,闲时训练,忙时耕作。 但这两个条件,在泉州都不具备。 首先,不像流求的新移民都被打『乱』了宗族秩序,以单门独户的小家庭为主。泉州有很多的大家族,组成一个个与外界隔绝的小社会,尤其在乡间,几乎都是乡绅耆老把持着权力,朝廷的政令只到县一级,乡间的治安、税收都要靠这帮乡绅阶层代理,甚至生死予夺的大事上,往往都以地方大家族的家法代替了朝廷的国法。 其次,泉州的自耕农很少,主要是田地兼并太重,往往不到一成人口的富户地主占有九成以上的田地,九成以上人口的贫户却只有不到一成的田地。大部分无田户只能作为富室大家的佃农,或者更无保障的雇农、长短工,乃至于完全沦为奴仆。 佃户可不仅仅是租种土地那么简单,还要对主户承担各种额外的不公正的义务。四时八节要上门送礼,婚丧嫁娶要做免费仆佣,一旦主户来家,那更要当成爷爷供着,免得他一不高兴随时可以夺佃,或者任意加你两斗租子让你有苦说不出。 近些年又是打仗又是灾荒的,大户们趁着年景不好贫民们吃不上饭的时候,用很低的价格抄底买入良田,大量的失地农民生活无依,只能依附于大户作为佃农、雇工、仆佣,忍受大户们的盘剥。随着土地的兼并愈演愈烈,这种人生依附和剥削也就越严重,张镝如果想施行自己的政策,直接面向那广大的贫户是行不通的,或者至少是大打折扣的,首先必须要过地主大户的这一关。 大宋三百年,都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也就是与他们这些“绅士”、大户共治天下。到了蒙元朝廷,统治更加粗放,只要求搜括到足够的民脂民膏供蒙古老爷们穷奢极欲,根本不会管汉人百姓的死活,连税赋也都交给大户们承揽,至于官府对乡间的治理就更无从谈起。这使得大户们的权力更加膨胀,他们往往拥有大量的田产、独立的庄园、坚固的坞堡、数以百计甚至千计的佃户、仆拥以及部曲、家丁、护院。在宋元争战期间,他们可以成为影响局部胜败的关键因素,往往坐山观虎斗,适时地选择强大的一方投靠,将自身的实力进行合法的转化。 如今元军攻宋的主力,正是原先投靠的那些北方汉人豪族,早期的如河北的史禀直、张柔、董俊,山东的严实、张荣、李全,四川的汪世显等家族最为强大,几十年来世代效忠蒙元,享有很大的特权,被称为“世侯”。如今已是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的“世侯”们崭『露』头角的时候,比如董文炳、张弘范、史枢之流。 元军对于南方的攻略也同样少不了南方大族的支持,泉州还没有可比肩那些北方“世侯”的豪族,但其实力仍不可小觑。 泉州的田地不多,下属几个县份都是山地为主,只有县有大量平原,几乎占整个泉州平地的大半。但又是典型的海滨地带,受海风、季风、飓风的侵袭,土地的蒸发量很大,土壤易于红壤化,肥力不足,粮食产量很有限。但由于依靠大港,贸易发达,地主富户们除了占田收租,还有从事各种商业经营活动,将无田的贫户吸收为自家的雇工、店员、伙计。另外,富户们还往往是宗族的首领,很多读过书,掌握着家规家法和家族的话语权,以及族田、祭田的分配权力。闽地多信鬼神,又有形形『色』『色』的『迷』信会社,地主富户往往把持会社、『操』纵会田,除了从中谋取私利,还控制着贫民的思想。 所以地方豪族拥有的绝不仅仅是钱财土地,更是从土地、宗族、宗教等各方面全方位的控制了基层民众。 近期推行牌甲制、三级兵制和全民识字运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增强对基层的控制,相当于是对那些富家大户、乡绅们固有权力的挑战,当然要遭到他们的强烈反制。从这些政策推行的效果来看,阻力是很大的,泉州的地方豪族是绝不会甘心手上的特权被外人分走的,势必要有一场斗争,或者是流血的,或者是不流血的,但不流血的斗争却未必就比流血的斗争更容易。 第二百四十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二) “东翁,泉州各县历年的土地、人口、赋税清册都在这儿了!”邵靳从架阁库中搬出来一大堆的文书档案,向张镝请示道。 张镝想要了解泉州的情况,这邵靳确是最好的人选,他在泉州数十年,跟随蒲寿庚做幕僚,对于泉州城的方方面面都很熟悉。 泉州下辖、南安、同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七县,从淳佑年间(1241-1252年)最近一次户口统计来看,共有二十五万五千七百五十八户,一百三十二万九千九百四十口,是为一等一的望州。近些年各地战『乱』频仍,对泉州的波及却不大,还有不少从北到南避『乱』迁入的人口,应当早就不止一百三十万人口了。 “泉州方圆数百里,而我所占者不过一城一地;丁口百万,却难为我所用;皇权不下县,诚如是者!?” 张镝从成堆的卷宗中抬起头,像是与邵靳说,又像自言自语,这些天他正为政令难以通行而烦恼,此时对着眼前的户口田册有感而发。泉州说大不大,也有地方数百里,人口说多不多,也有百万之众,若能将这百里之地、百万之众整合凝聚在一起,必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让自己的实力再翻一倍不止,要知道现在中兴社治下流求与吕宋的番汉人口加起来都还没有一百万,可知得到泉州的意义多么重大。 只是泉州虽然拿下了,却消化不掉,那也是白搭,从流求调来的最优秀的千百名事务官和各类人才到泉州乡间都施展不开,几乎都碰了几个软钉子回来。你要推行牌甲制他们也不拒绝,但牌长甲长全是下面大宗族的人来当,上头来一个空降的保长当然就是被架空的结果,还有牌甲是以户为单位,有些村庄几百口人都只报一户,这牌甲还怎么编,官府又不好命令他们分家。至于三级兵制也是空中楼阁,乡间豪强多建坞堡,往往有私兵部曲,却推出些老弱病残来参加材勇,敷衍塞责了事,张镝的人不了解实情,也没法遍地抓壮丁。只有全民识字倒吸引了一些好奇的乡民,但也是差强人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闲汉们瞧个热闹,效果可想而知了。 “自古打天下易,守天下难,东翁忧心的想必是泉州的治政?”邵靳察言观『色』,小心的提问道。 “先生可有良策,恳请教我!” 邵靳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作为谋士他还没有为新东家献过一言一策,一直都期望着能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智谋,为这一问他已经准备了好久,为此不惜磨破了鞋底到下面奔走了几日。凭着几十年来对泉州的熟悉,他认为是找到了到了问题的本质,也很清楚这位新东家派下去那么多官吏却一无所成的原因。他清清嗓子,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合盘托出: “东翁可知道,泉州七县,有五大家吗?” “是林、郑、周、吴、张吧?”从下面人的报告中,张镝也听说了治下有这么权势极大的五大家族,都说泉州城里以蒲、赵为大,七县之中则以五大家为长,而今城内赵家的宗亲们早就被蒲寿庚连根拔了,蒲寿庚也已经满门死绝,但泉州以外七县城乡的林郑周吴张这五大家却毫发无损甚至在蒲赵两家竞争者败落后发展的势头还更猛了些。 “没错,在泉州,七个县的县令都是摆设,知州也只管城内的一亩三分地。出了城,这五家的家主才是爷!新来的父母官若不主动上门去五族族长家中“吃茶”,恐怕连税收都收不上来。” “竟跋扈至此!他们哪来的权力?”张镝听闻官府都要向这五姓低头,甚是不悦。 “东翁有所不知,这五大家产业众多,田庄遍布,建的坞堡比县城还要坚固,家家都隐匿丁口为私属,多的上万,少的数千。最大的林家控制了德化县的赤水铁场和倚洋铁场,手底下少说也有两三万矿丁;郑家则与林家世代姻亲,占有青阳铁场;同安的周家控制着沿海的安仁盐场,吴家也有乌屿盐场,各自都有上万的盐丁;哪怕最小的张家,靠着安溪的茶叶、的田产,加上海外贸易,也积起万贯家财,随时拉出几千人马也不是难事。” “盐铁乃是国家根本,素为朝廷掌管,严禁私人攫取,这林郑周吴好大的胆子啊!”张镝知道泉州有盐铁之利,但没想到都被私人掌握,公然的以此蠹国自肥,真是可气可叹。 “东翁说的那都是咸淳以前的旧事了,这些年朝廷衰微,哪里还能抓得牢盐铁之事。泉州几个铁厂每年几十万斤的产出,哪有分毫税利上缴朝廷;几个盐场年产千石,但民间吃的可有半两官盐?盐铁皆是暴利,被这几个大族把持,自然势力膨胀。非但如此,泉州七县良田近半为这五族所有,除了过去的蒲家,他们还是最大的海上贸易商,泉州城内外也多有产业。而且这五大族相互之间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东翁若想用强,难免会与整个泉州为敌呢!” “咝……”张镝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这五个家族如此强横,原以为自己上万强兵为后盾,主理泉州可以势如破竹,看来还是低估了其中的阻力。这毕竟不是明刀明枪的堂堂之战,而是争夺泉州民心的斗争,对手具备众多的优势,稍有不慎这种斗争就会变成内部损耗,甚至把自己的百姓推到对立面去,不免让人投鼠忌器。 “卑职以为,东翁与五大族就是一场民心之争。但五族有三个优势,我方有三个劣势,相对之下实为不易!” “哦!?”张镝拉长声音,抬头扫了邵靳一眼,不怒自威,前面讲了一堆,不是让你打退堂鼓的,若没点干货,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邵靳被扫过这一眼不免紧张,说话都结巴了一下,赶忙补充道:“不过……不过卑职也已想好三个对策,定能助东翁掌控泉州!” 第二百四十一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三) 邵靳分析的在理,他所说五大家族有三个优势,或者说是掌握了三个权力。 一个是地权,整个泉州百万亩土地,平均一人不到一亩,人地矛盾极为突出,而好的耕地几乎被五大家占了一半,借由土地而束缚了大量的农民。 其二是族权,乡民们都是同族同姓聚居一处,往往一村一寨、一乡一里集中着几个姓氏,甚至一县之中都有几个大姓占据人口多数,闽地素来有“陈林半天下,黄郑排满街”的说法,泉州的林、郑、周、吴、张五大家族之所以如此强势,也正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为后盾,五家家主都是宗族的大房嫡脉,权力几乎是天然世袭的。 第三是神权,这又与主持宗族祠堂、祖宗祭祀相结合,常有富家大户鼓动民众捐资建庙,组织宗教会社,借此控制贫民的思想,当然还控制了会社的会田、社田,从精神物质两方面让无知的愚民们紧紧依附于组织者身边。 三种权力相互交织,形成一个个牢不可破的共同体,使得大家族的实力甚至超过了官府。 张镝是外来者,与五大家族的三个优势相比,就有三个劣势。 第一个就是威信未立,以五大家为代表的本地豪族多已在泉州扎根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积威深厚,而张镝虽然已是名正言顺的泉州之主,但老百姓只认现管不认县官,家族里的老爷是实实在在看到的、畏惧的,官府里的老爷却是几辈子都未必会打交道的,你说他会怕谁呢?就算张镝手握强兵,打了几场大胜仗,老百姓也不过听个传说而已,觉得这位知州老爷文武双全,除此之外对他们的生活没什么额外的影响。 第二个劣势是人地生疏,派了那么多官吏、人才下去,却几乎没翻出几朵水花来,这是因为下去的不论是事务官、识字标兵还是正军军官,基本不是泉州本乡本土的人,即使业务精湛,无法融入群众开展活动也是白搭。 第三是小惠未遍,张镝入主泉州后即利用中兴社打下的基础,通过惠民『药』局、养济院等机构赈济贫民,开仓放粮,加大施粥、施『药』的力度,但真正因此得到好处而衷心拥护的毕竟是少数,对于城内外几万、十几万的流民、灾民而言固然是得到了恩惠,但对百万泉州百姓而言,影响就微不足道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如果没有一点好处,凭什么让老百姓拥护你、跟你混?而宗族大家的家主却可以利用手上的资源和权力,轻而易举的笼络人心,带头分点祭礼、修个桥铺个路、或者青黄不接时缓两天租,只需将嘴里吃进去的东西让出来一点点,就足以让乡民们感恩戴德。 这三优三劣都是邵靳在泉州的多年经验和深入调查得出的结论,基本上与此前张镝从手下获得的反馈相一致,这也正是张镝所忧虑的根源。想要打破五大家族的藩篱,实现对泉州的完全控制绝非易事,这远不是派出军队征服可以解决问题的,纯用武力只会引起遍地烽火,将泉州这块基业打的千疮百孔。必须恩威并施,文的武的手段都要用,两手都要硬,让这百万之众彻底的融入自己的事业之中。 “先生有何良策,还望不吝赐教!”张镝态度诚恳,知道邵靳是有备而来,向领导汇报总不可能只讲困难不讲办法吧。 “卑职有三个对策,第一,则以泉人治泉,泉州人杰地灵,历代不缺忠臣义士,若以国家大义相感召,群贤毕至,治理泉州又有何难事!” 这一点张镝也已经想到了,打算多派些中兴社治下的泉州籍人回来,让他们到本乡本土做事,想必能事半功倍。至于广招贤才,也是应有之义,不如就按邵靳所说的去做,于是微微颔首道:“招贤之事,就有劳邵先生了!” 邵靳赶忙避席再拜,誓不辱命,招贤乃是人事任命的大权,派他一个归降不久的人去做,不仅是莫大的权力,也是莫大的信任。感激的行礼后,继续献言道:“第二策,释放公田,以优厚政策广招贫民屯种,卑职已做过计算,泉州原有公田不过几千亩,但现已剧增至三十余万亩,东翁请看泉州田册便可知道。这么多田地足够屯民数万家,可集中原有佃户授以田契,再招无田贫户补充,减其租赋,岂不是活民十万的大功德,还怕他们不忠于东翁吗?” 这段时间以来,泉州变故频仍,先是蒲家屠了几千赵氏宗亲,后是张镝抄了蒲家。赵家人不用说,到哪都是占田大户,蒲家虽以贸易为主,田产也有不少,两者相加足有数十万亩,完全可与五大家族匹敌。这些土地都可以收归国有,重新制作田契,发放给无地农民,有此大恩,张镝定会被人当做青天大老爷供起来。这是绝佳的施恩于百姓的机会,并且还能顺带着解决泉州驻军的粮饷,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邵靳不愧是积年老吏,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 “第三个对策,立威,卑职请将王师斩获的鞑虏首级建成京观!” “建京观?”所谓京观就是将敌人尸首堆在一起,覆土筑成高丘。前面几场大战,张镝的军队杀敌近两万,不过其中大部分是汉军和新附军,就地掩埋了,只将千余蒙古真鞑和三千多探马赤军斩掉首级,带回来显耀武功。时值冬季,用石灰防腐后的首级虽未腐坏太严重,但这些首级又不能拿来报功,本想埋掉了事,却被邵靳想出来一个筑京观的法子。 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 张镝不是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人,打仗也是被迫起来抵抗暴元,本来不愿夸耀杀戮,但是现在想来,对敌人的残酷不能算残酷,鞑子屠杀了几千万汉人,汉人又凭什么不能炫耀鞑子的头颅?立威最好的办法是杀人,建京观却可以不杀人而立威,或者说不用杀活人,只用杀过的死人头来增加威望值。 泉人治泉、分田推恩、京观立威。看得出邵靳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三条策略都有针对『性』,有可行『性』,照此施行想必可以使当前的困局大有改观。 张镝对邵靳尽心尽力献计献策表示肯定,决定即日着手实施,却听门房来报说下属各县知县联袂来访。 知县赵瑶。 惠安知县赵仲臣。 南安知县康渊。 同安知县郑德春。 德化知县吴一鸣。 安溪知县赵必练。 永春知县陈时可。 七县亲民官同时拜见。 第二百四十二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四) 七个知县倒有三个姓赵,赵宋王朝真不愧是个家族企业。 知县们都是被张镝下文“请”来的,因为最近自己要实施的各项政令都不太顺畅,事务官们拿着州衙的公文到了县里也得不到重视,主要是在五大家族的梗阻下,知县们没动力也没能力来支持上级的政令,而且大宋朝地方实权都归中央,上级官府也没资格对下级官府的具体施政指手画脚。张镝这次就要让各位知县们明白,在泉州,要学会听领导的话,听话是不会吃亏的。 看过七份拜帖,张镝便令门房先请各位知县进来,二堂会客。邵靳则行礼退下,按照指示自去安排各项事宜。 “下官拜见张府君!”张镝一到二堂,七个人便齐刷刷的起身施礼,如有排练过一般。 “诸位远来辛苦,请坐,看茶!”张镝落落大方,有礼有节,天然上位者的气质,几位知县没想到这位传言中的上司竟然如此年轻,都暗暗吃惊。 收到知州衙门来的公文已经好多天,各知县才相约同来拜见上官,因为最近局势变化太快,让他们也没法明确自己的立场。短短几个月,宋元两军在浙闽之间拉锯不停,泉州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刚听说行朝要驻跸泉州,转眼泉州又背叛了朝廷,正考虑着是战是守还是降,结果泉州又被光复了。城头旗号变来变去,让下面的人也很难为,站队不好站啊! 多方探听,确定泉州已被大宋的军队拿稳了,七位知县才忐忑的前来拜会。他们此来,一是为了探探风向,估测着泉州城还会不会换旗号二是想向上司打个秋风,这年头兵荒马『乱』,各县日子都不好过,听说泉州开了富窑,扳倒了蒲寿庚,把新来的知州吃的盆满钵满,心想能落下点汤汤水水也够他们喝个饱的了。 “北虏猖獗,肆虐天下,我八闽福地也遭其荼毒,诸位贤令尹能谨守本境,坚持『操』守,忠诚可嘉!”张镝落座,先抛出一堆高帽子,给各位知县一起戴上。 所谓坚持『操』守、忠诚可嘉,真是说的某些人惭愧,人家不投降可不是骨头硬,只是时局变得太快,没来得及表现而已。 知县赵瑶心里忐忑,说到坚持『操』守,他还真没坚持住,因为是泉州首县,附郭于州城。他这个知县的权力很受制约,只能跟着知州亦步亦趋,全无自主『性』。当初田子真与蒲寿庚沆瀣一气的时候,赵瑶为保小命,不敢用胳膊去拧大腿。后来田子真又投向张镝,他也就一道改弦更张,兜转回了大宋的旗下。这是一段黑历史,最好没人提起,就当没发生过,赵瑶也是尽量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当这城里没他这么一个官儿。现在这位年轻的上司非但没指出他曾经投降的过错,反而一并表扬了他“坚持『操』守”,真是不好意思呢。 惠安知县赵仲臣也把头低了下来,一张老脸也不知道红没红,他的辖区靠近兴化,当初听闻元军大举南下,他可是提前写好了降表的,只不过元军败的太快,还没机会送出。被张镝一夸,哪怕脸皮厚也不免觉得有点尴尬,为缓解尴尬,他便接上话头,抛回一顶高帽道:“府君英明神武,连克丑胡,实乃大宋之幸,泉州万民之福啊” “实乃泉州万民之福!”其余几个知县各怀心思,也连声附和,拍马屁嘛,要拍一起拍咯! 张镝是务实的人,真不大适应这样吹吹拍拍的氛围,笑着摆手道:“诸位过誉了,尽忠王事,乃臣子本分!而今北虏盘踞闽北,旦夕可至,我泉州上下需同心合力,抚民生、修守战。本州正欲求问诸位贤令尹,或有治民强军的建言,还请不吝赐教,若有需要本州的地方,也请说来。” 张镝要拿稳泉州,取得这些亲民官的支持也是必要的,为此让出点好处也无不可。无利不起早,谁会白白听你的话呢,他也知道各县的形势困难,如果提出了要求,不说有求必应,也会尽量满足,先给点甜头,再让你做事,那么万一做不好了也有理由追究责任。 “禀府君,日前北虏过境,四下打草谷,下官县内破家三千余户,上万百姓流离失所,但常平仓已空,无力赈济”既然说到了正题,那就赶紧提要求吧,南安知县康渊抢先开始诉苦。 “我县为防北虏,募乡丁义勇五百人,至今无钱发饷,士卒离心,眼看就要散去”这是德化知县吴一鸣也来哭穷。 “近来盗匪四出,县民多被残害,乡兵弓手无力进剿,恳请府君带兵”这是安溪知县赵必练来求兵马的。 “府君,我县亟需”“我县祈盼” 口子一开,七个县争先恐后,或要钱、或要粮、或要物、或要兵,或者什么都要。 看来,都没把自己当外人,有好处就使劲的要。摊上这样的下属可真是无奈,但谁让张镝财大气粗呢! 自从宋室倾危,朝廷自顾不暇,地方上多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上头没人管,下面百姓也变得不听话,连税都未必收的上来。日子一难过,有的挂印逃跑,有的骨头软就投降了,剩下的也是苦苦支撑,像泉州这样七个县的主官都还全乎的情况已属难得了。 对张镝而言,这七个知县属于鸡肋,没法要求他们像中兴社那么忠于自己,却也没理由直接撤了换成自己人。说他们没用吧,倒也有点用,虽说都被五大家族压的喘不过气来,但在县境内到底还有点威权,若能取得他们的支持,政令推行起来也会便利很多。 基于收买人心和统一战线的考虑,张镝颇为大方的给七个县每县拨款二十万贯,用于近年积欠的各项开支。再给每县调拨正军士兵三百名,协助城防,做好乡兵、弓手的训练。至于粮草,其实泉州城里也不充裕,只能先让各县自行筹措。 每县二十万有点平均主义,但至少不用嫌多嫌少。这钱也不是随便花的,拿钱就得办事。交代给各县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清查全县户口、田地,现有的清册最近的还是淳佑年间编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人都换过一茬了,还用老册子去编牌甲、行三级兵制,肯定是要抓瞎的。 至于每县三百个兵,那是友情赞助,不管需不需要都得收下。三百人虽然不多,算起来也就不到半个营,但作为张镝部下的精锐正兵,普通的乡丁民团就算来三千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在七个县里都安『插』上自己的兵马,就可以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相当于各县兵权全都被一起收了上来。知县们只需要老老实实管好民政,招兵训练和打仗的事情就都交给上头统一指挥吧。 大宋鉴于五代藩镇之弊,奉行强干弱枝的策略,尽夺藩镇之权。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州郡日益困弱。虏骑所过,莫不溃散。 就因为朝廷对地方防范太严,像防贼一样防着下面的官员,使劲削弱地方官员的权力,地方官员都需要由中央派遣代理,就连“县令”也都改成了“知县”,表面上一字之差,内在却又本质区别,“县令”是地方全权首脑,而“知县”却是朝廷委派到地方的官员,往深了说,这是中央集权程度上的变化。 原本泉州七个知县就是一盘散沙,没权、没钱、没兵,互不统属,上级也没法指挥下级,怎么抵御北虏?张镝入主泉州,首先就将钱粮兵马一把抓了,控制了他们的饭碗,明确了上下统属关系,整合所有力量,让各属县服服帖帖,这才算真正的一州之主。 同样的,对于七个知县而言,张镝的到来也是件好事,终于有了主心骨,不必像过去那样担心独木难支,惶惶不可终日。上头给钱给兵,把责任都担下了,当然把权力和风险也分走了,安安稳稳做自己太平官多好。 朝廷的泉州,终究是要变作张镝的泉州的。 7 第二百四十三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五) 作为泉州的附郭县,知县赵瑶就在新任知州张镝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原先他是抱着得过且过,做隐身人的态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尽量夹着尾巴,不显示存在感。毕竟与顶头上司在同一个城内,动辄得咎,只要新知州不追究他当初附逆蒲寿庚的罪过就谢天谢地了。更何况县里又没钱,想做事也做不了啊。 但这次,新来的知州既给钱又给兵,如此大方的上司是他当官这些年都不曾有过的,那么作为下属,也总应该知道投桃报李,做出点姿态来。因为他看得出这位知州不仅大方,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手底下还有那么多精锐的兵,若是自己还和过去一样虚与委蛇、敷衍了事,恐怕是过不了关的。 在什么样的人手下做什么样的事,赵瑶也不是个无能的昏官,虽则到了四十来岁还只是个知县,简直对不起自己姓氏里这个赵字,但这几年当官是真不容易,朝廷威望扫地,地下刁民天天闹事,外头鞑子虎视眈眈,一不留神可能就丢了乌纱帽,还可能丢了脑袋。从贾似道、留梦炎到陈宜中,相爷们一轮一轮的换,国事却一天比一天坏,下面封的转运使、安抚使、制置使都已经一大堆,大宋的官儿全不值钱了,他这样的知县磨勘早就满了,却五年十年都得不到升迁。当官的风险越来越大,收益却越来越『性』价比越来越低了,只是还没到最后一步,赵瑶也不甘心把这十年辛苦得来的官儿丢弃了。但慢慢学会了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抱定啥事也不干,谁也不得罪的态度。 直到见着这位年轻干练而且大方的新知州,寻常的一次会见,寻常的一席话,却重新给了他依托,让他有了主心骨,有了信心。是为对得起那二十万贯钱也好,还是因为那三百个兵给他撑了腰,赵瑶决定了要做出点什么。首县还是要有点首县的样子,他的效率还是挺高的,中午会见完知州,下午就回县衙召集了属吏和差役们,把一条条政令发下去。六房属吏和三班衙役本来也是放羊的状态,因为知县都不干事,他们也上行下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甚至例行的点卯轮值也都懈怠了,主要是衙门里的工食银已经六个月没发了。原本当差的也不指着这点工食银吃饭,但自从行朝败了以后,下头的乡野更不好管了,五大家成了铁板一块,甚至今年的秋粮都没上来,城里那三瓜俩枣早就榨不出什么油水,差爷们几乎失去了外快的源头,日子难过的紧。 这日知县赵瑶召集僚属,第一个重要的通知就是要把衙门里积欠的薪俸结清了。听此消息,阖县的文武差吏,不管是告病的、休假的、在外怠工的,全都赶回衙门里来,估计县衙的人手这两年都没这么齐过,这就是发钱的魅力吧。 赵瑶说话算话,不仅给僚属们发了六个月的欠薪,还多发了一个月的奖励,几百个大小吏役,一下子上万的银子就去了。属吏们拿了钱,个个欢喜,干活也就带劲了,连夜赶做清查田亩、编牌甲、练材勇的章程,一一分派,还要与州衙派的人互相对接合作。知县可是说了,他们今日发的钱,全是新任张知州所赐,要晓得感恩,同时还有那三百个大兵,提着刀、扛着枪,也是州衙下来的,大兵们跟着差役们奔走,或者又像押着他们,这不仅是护卫,还像是监督呢,谁还敢三心两意。 县城内管理三隅,城外共有五个乡,二十三里,各隅长、乡老、里正也都被县衙召齐,要求他们做好配合。乡老、里正们不是朝廷命官,名义上是百姓当中选出的德高望重之人协助县里管理地方,实际上未必有什么权力,其影响力完全要看与五大家族的关系如何,但至少具有一个传声筒的功能,可以把官方政令挨家挨户的传达。 “二爷,今日县衙贴了布告,要在全县编定牌甲,训练材勇,还要搞什么全民识字”县东郊的安仁乡乡老名叫曹祖荣,本身又是五大家族当中张家的一名庄头,平日帮助主家管理佃户和收租放贷的生意,能坐上这个乡老位置也是主家的抬举,当然得跟主家一个鼻孔出气,所以前脚被县衙召集议事,后脚就颠颠的跑到张家在的别院,向张家二爷张崇义一五一十的汇报了县衙议事的内容。 “这恐怕又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知州老爷想出的主意,州里不是前阵子就派人下来了吗?结果如何?我看这事他搞不成!”张崇义悠闲的呷着茶水,觉得曹祖荣汇报的不算什么重大新闻,不久前早就听说新知州派了不少人下乡组织牌甲、团防,但没得到他们这些大家的支持显然是不可能办成的。 “二爷,这次或许没那么简单。衙门里的意思,还要清查田亩、统计丁口,而且加了牌甲的民户就可免今年的田赋呢!”曹祖荣知道,如果还是原来的那一套就不用担心了,无非是把州衙派来的生手换成县衙里的老吏,事情还不是一样吗。但要加上清查田亩人口、免田赋的做法可就不一样了,这是切实触动到了大户们的根本利益。 五大家中以张家对土地的依赖最大,主要是经营茶叶和田产,一大半的良田都在张家名下。除了收租放债,每年的朝廷租赋也都被他们经手,称作包税户。他们与官府里的差人勾结,上下其手,不仅自家的赋税被摊到了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农头上,从中还能再刮一道地皮,如果田亩人丁重新统计,他们的把戏就会被戳穿。而且历年从百姓头上收来的田赋都被他们拖欠、截留,今年干脆就没上解,若是官府免了今年租赋,岂不是要让他们把吃进去的钱粮吐出来? 果然,张二爷一听脸『色』就变了,不耐烦的挥手撤下了花厅里的丝竹女乐,摆正了脸问曹祖荣道“你听得没错?真要清查田亩,还免赋一年?” “还不止呢,据说被选进了那什么材勇,全家还能分田地呢。这是赵县尊的亲口原话!” “赵瑶他哪来的那么多田可分?县里、州里也就那么点公田,难不成要抢了咱们辛苦挣来的产业分给那些穷鬼!?” “明抢倒应该不会的,小的使了一点钱给户曹的王老爹,套了点口风,据他说,州里抄没的宗亲和蒲家的田产足有几十万,正在重新做田契呢!” “嗬”张崇义撮着上唇的一把八字须,思索这当中的意味,这位知州老爷不简单啊,几十万亩良田,多么大的肥肉,就准备这么白白分给那些泥腿子,真是大手笔! “小的听说,泥腿子们心思可都活络起来了。若再不管一管,恐怕他们都要忘了,是谁给他们饭吃,谁是这儿的爷了!”曹祖荣继续煽风点火道。 “这几日,你多派些人下去走走,让穷鬼们拎得清一点,别受了点官府的蛊『惑』就不知道谁是谁了!尤其是我张家的佃户,有胆敢跟着起哄的,休怪我翻脸无情!”张崇义冷着脸对曹祖荣指使道。 “是是是!全听二爷吩咐,俺这就去做!” 第二百四十四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六) 县安仁乡总共有几千亩良田,大多是泉州大户张家的产业,平日是让乡老曹祖荣管理着,这曹祖荣不仅是乡老,本身与张家也多有亲戚瓜葛,平日又孝敬的勤快,所以颇得主家的器重。这日得到张家二爷张崇义的指令,派了十几个人去下面巡视,目前的形势,既要防止官府的手伸进来,也要防止下面的庄户心思浮动。 巡查庄户是个美差,曹祖荣的本家侄子曹吾德就有幸被派下去其中的两个庄子走动。 安仁乡下边有聚仁里、永丰里、弦歌里等五个里,其中永丰里的水土最佳,有田两千多亩,分为东头、西头两个庄子,有庄户三四百家。曹吾德这回便被派到了永丰里,负责查看这两个庄子。 …… “五亩五分田,一年到头收了十八担谷,交租交了十四担,就剩下四担了,一家人吃穿用度就指着这四担谷,怎么撑得过去啊!”一处破败的农舍里,传出一阵唉声叹气。 “想办法再借点吧,实在不行就等开春了把青苗抵出去,现在大弟回来了,二弟也能帮上手,一家人多使点力,多种点粮,农闲我再去做工挣点,日子总会过去的……” “还怎么借啊,前年向曹大爹借的九贯钱,去年秋收来催,已经变成十四贯,挨到今年可要还二十一贯了!种地做工哪有这欠的债滚的快啊!” “唉……” 这是县安仁乡永丰里西头庄的一户普通穷苦人家,主人姓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因为常年劳苦,倒有六十岁可以看。穷人的日子艰辛,类似今日的苦闷叹气几乎每天都有。 姑且就叫他孙老汉吧,虽然年纪上也并不老,他与婆娘陈氏生养了三个儿子,就叫大弟、二弟、三弟,孙大弟二十一岁,二弟十五,三弟十三岁。一家五口人就靠租种张大户家的五亩水田过活,有时也去打点小工贴补家用。长子孙大弟跟很多穷人家的年轻人一样,早早就去码头上做工,一年好歹有几贯钱收入,就这么一家人互相扶持,紧巴紧巴也还能过下去。 但在前年,孙大弟在码头上与人斗殴,将人打伤,怕担官司就逃到海上去了,只听说是去了四百多里外的流求岛,至于做了什么营生、甚至在外是死是活都一概不知道。 孙大弟出走后,家里少了一个主劳力,伤者家人闹上门来,要抓孙大弟去衙门,道歉不过,又赔了几贯钱出去。钱是从放债的富户曹大爹那里借的,约定年利“加五”(百分之五十),但全家一年到头的种田收入吃饭都不够,别说本金,连利息也还不上,九贯钱利滚利到了二十一贯。二弟、三弟两个孩子还帮不上忙,却正能吃,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很快就青黄不接,眼看又得借债度日,但旧寨未还,新债都不知哪里借起,两口子愁闷,故而叹息。但这愁闷又不想让儿子们看到,大弟今日刚刚回来,他们这个大儿子脾气倔强,争强好胜,怕他听了暴躁、又去惹事,前年斗殴的官司都还在官府里挂着,最怕被冤家、债主揪住了,保不准要抓去坐牢。 “爹娘何必苦恼,儿子今日回来了,谁也欺负不了咱,日子一定会好过的!” 两口子悄悄的谈话还是被大儿子听见了,孙大弟过来安慰爹妈二人,还把这两年的积蓄取出来交到母亲手上,陈氏打开那个小口袋,里头除了百十个制钱,竟还有几个小银馃子,掂一掂分量怕不有二三十两重,足可以折成平钱三四十贯,还掉曹大爹的债务还绰绰有余的。 “这……这是……”陈氏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这么多钱,怕儿子是不是正道上赚来的。 “娘,你就放心吧,这都是儿子走海路跑船挣来的,一年的工钱本来还多呢,因为儿子独身一人,没想到省俭,多的钱都被俺花掉了,就剩下这点。” “那是帮哪家大财东跑船,薪水这样丰厚,船上日子想必苦的吧?”孙老汉也关切的问了一句。 “哪有给狗大户当佃户苦!儿子在流求的张总理手下做事,那张总理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英雄,也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好人,流求岛上几十万人都仰赖他的恩德,儿子在那里有吃有穿、有正经事干、穷苦人可以平等分田地,靠勤劳的双手过上好日子,更没有狗大户来仗势欺人!” “去年我去城里给人砌墙,打听你的消息,也听说了有这么个不寻常的流求岛,都说那张总理是天上的星宿转世的,要来救我们这些穷人出苦海。”孙老汉根据七拼八凑的道听途说,对儿子应合道。 “张总理那么好,咱就该知恩图报,大弟你为何又回来了呢?”陈氏听着丈夫和儿子的谈话,就仿佛听故事一般,他们口中的张总理真比会社中传说的菩萨还要善心呢。大弟又怎么离开这么好的人回来了,她忍不住『插』嘴说了一句。 “娘亲有所不知,咱们这张总理可不是一般的好人,一般的好人也就帮帮邻里乡亲的做点小小的善事,张总理却是要帮全天下的人都过好日子,前不久他招来十万兵马,赶跑了吃人的鞑子,占下整个泉州,已经被大宋朝廷封为泉州知州了,咱们安仁里也归他管。张总理说了,要让泉州人和流求的百姓一样,有饭吃、有衣穿,安居乐业,儿子这才回来,全家人一起都有奔头了!” “阿弥陀佛,泉州来青天了!”陈氏感动的噙着泪,连声念佛。 …… “孙老蔫!孙老蔫!大白天的钻哪去了?”一声喊叫把孙老汉一家三口从美好生活的向往中拉回现实,不管那张总理、张知州是多么好的好人,多么清的青天,至少一时半会儿还没能给孙老汉和他的家人实质上的帮助,对孙老汉而言,首先就得应付了眼前这个人再说。 “大弟,快,快躲起来!”听到门外的呼喊,孙老汉赶紧把大儿子往里屋拉。 “爹,这是咱自己家,凭什么要躲?” “是曹家的太岁来了,看到你,还不要生出事来!快躲,别给爹惹祸了行吗!”孙老汉板起脸来,才把儿子拉进里屋躲好。 上门的就是那张大户家的二爷的亲信曹祖荣的本家侄子曹吾德。 “孙老蔫,大白天的躲在屋里鼓捣啥呢,老两口子还这么亲热啊!”曹吾德上来就从下三路发问,让老实巴交的孙老汉接不上话头,讪讪的笑了一下。 “曹小爷来了,快请坐,请坐!”陈氏搬出凳子给曹吾德和他的两个跟班坐了,又赶紧拿碗倒了水出来,这曹吾德是远近闻名的无赖,普通人可惹不起,何况他叔叔曹祖荣还是安仁乡这一片的大庄头,每年收租子都由他们过手,各家交的谷子是足是欠、是干是湿,也全由他们说了算,如果不小心得罪了麻烦是很大的,不得不像祖宗一样供着。 “孙老蔫,你欠我叔那二十三贯钱啥时候还呢?都两年了!” “马上……很快还,不是二十一贯吗?”孙老汉本来想说马上就还,正好儿子带了钱回来,但转念一想,如果说漏了嘴,这钱保不准会落到哪儿去,所以小心翼翼的改了口。 “啥,我听错了,是二十五贯?”曹吾德故作惊讶道。 “这……这……” “好了,小爷我没工夫消遣你,咱先问你,这两天庄子里有啥动静没有?” “没啥,没啥,这不刚过了年,田里也没什么事忙的。”孙老汉被这一问还紧张了一下,只怕是大儿子回来被人听到了消息,想来找事情的。 “谁问你这个,咱是来告诉你,最近要有衙门的人来编什么牌甲、练什么材勇,都不准去!大老爷说了,张家的佃户谁敢不晓事,就打断谁的腿!” “是,全听小爷的!”孙老汉连声附和着。 时间已快晌午了,曹吾德狐假虎威一阵子,就在孙老汉家吹牛打屁也不走。孙老汉给婆娘打个眼『色』,陈氏只得下厨去做饭,这么几个瘟神来家里,不破费是不可能的,咬咬牙就把仅有的一只老母鸡给杀了炖汤。 “孙老蔫,听说你砌墙的手艺不错,回头去我家,把我院里那狗窝补补。”曹吾德酒足饭饱,翘着二郎腿,剔着牙,颐指气使的对孙老汉道。 躲在里屋的孙大弟已经不耐烦,好死不死的曹太岁还一直赖着不肯走,他们的奚落声早就让孙大弟怒从心起,掀开门帘一角去瞧,正看到曹吾德夹了一块鸡屁股丢在桌上,对眼巴巴看着的孙三弟“呼尔、呼尔”唤了两声,就如同招呼小猫小狗似的,孙三弟也觉得屈辱,犟着头并没有理睬,反而逗得三个无赖哈哈大笑。这可怜的孩子长到十三岁,一年到头别说荤腥,连一顿饱饭都难得吃到的,看自家老母鸡被人白白吃了却只能咽口水,还被人像阿猫阿狗一样招呼。 孙大弟不看还好,一看这情形哪里了得,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将遮在里屋门上的破布帘子猛的一甩,人已经跳到了堂屋,抬脚就对那曹吾德当胸踹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七) “哎哟!”一声吃了痛的惊呼。 曹吾德正啃着鸡腿耍着威风,哪想到从天而降的一只大脚将他狠狠的踹翻倒地。一跤跌的七荤八素,抬眼去看,认出来是孙家的大儿子孙大弟。 “好你个孙大弟,杀千刀的强贼,回去让张老爷递个条子,看不把你……”曹吾德还想抬出张家的虎皮当大旗,吓唬吓唬这些穷鬼,但话还没说完又被连踹了第二脚、第三脚…… 曹吾德在拳脚面前,狐假虎威的大话也说不出来的,一边喊痛、一边告饶。那两个跟班本来是来蹭吃蹭喝的狐朋狗友,一开始还想来帮个手,挥了几下王八拳,但被孙大弟抡起一条四尺板凳“啪、啪”几下就拍地上去了,抱着头直喊疼。 “哎呀大弟!你怎么……”孙老汉又急又慌,儿子竟然把曹家的太岁给打了,这下麻烦可就大了。 “大弟,快想办法出去躲躲吧,这钱拿回去路上做盘缠!”陈氏也一时着慌,首先想到的是让儿子出门避避风头,为此把孙大弟带回来的钱又塞还给儿子,毕竟这回祸事太大,也不知几年几月才能回得来,为此不由得抹了眼泪。 “爹娘休慌,儿子这是在为民除害,我就是要让邻里乡亲们都看看,给大户们当狗是什么下场,今后咱们要堂堂正正的做人,不要被这些狗欺负了!” 曹吾德的头巾被打落在地,孙大弟顺手扯住他那一头油乎乎的『乱』发往外拖,这往日威风八面的曹家小太岁只有杀猪似的哭嚎求饶的份。 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乡邻,见此情景心里都暗呼痛快,但也不免为孙大弟感到担心,谁也不敢贸然的来帮手或者叫好,毕竟张大户家的积威在那,万一打蛇不死反而要被蛇咬,大伙儿都拖家带口的也没处跑啊。 “乡亲们!咱们翻身的日子来了!狗大户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多久了?还有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作威作福多久了?我们忍够了!是时候起来打倒他们了!” 孙大弟说的慷慨激昂,响应他的人却很少,因为狗大户虽然可恨,但老百姓干不过啊,世世代代都是这么忍受过来的,地主就是地主,佃户就是佃户,难不成要揭竿而起造反吗? 孙大弟知道人们在担心什么,更知道现在这个难得的机会必须把人们的勇气带动起来,于是继续鼓劲道:“乡亲们,都别怕!新任的张知州是个青天大老爷,会给每个老百姓做主的。咱今天把这几条狗绑了,大伙儿有被他们欺负过的,都告诉我,我来写成状子呈上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谁知道这张知州是不是和张大户是一家?” “张家大爷也是中过进士的,递个片子就把人送牢里去了,哪会听咱老百姓的?”……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拿不定主意,基本上的意见都是明哲保身,不敢来掺和。 “对啊,众乡亲可别受了这厮蛊『惑』,我家老爷给衙门递个片子,准保他吃不了兜着走……”那曹吾德拖出门来半晌又缓过气来了,趁着众人议论,又冒了出来。孙大弟再起一脚,往他腰窝子上一踹,马上又老实了。 “大弟兄弟说的没错,咱们张知州要给泉州改天换地了,地主恶霸的日子长不了了!”人群外挤进来一个人,众人看去,是东头庄的一个后生,名叫何勇,也出门闯『荡』过两年,跟孙大弟同一天回来的。 只见何勇挤到人圈子中间,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张布告,向众人宣读起来。 “乡亲们,州衙已经下了告示,要咱编牌甲、练材勇,自己保护自己。还要给咱穷老百姓分田地,让咱堂堂正正的过好日子,别再受狗大户们的鸟气!” 老百姓们普遍不认识字,但那知州衙门的红『色』四方大印是错不了的,这给他们大大增添了底气。 “打倒狗大户!” “打倒狗大户的走狗!” 孙大弟和何勇带着几个年轻人率先喊了起来。 “打!打死这些腌臜货!” 拳脚交下,打的曹吾德与他两个跟班嗷嗷惨叫,这时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庄户们都涌上来,挥舞拳头,发泄平日里被这些走狗欺辱所受的恶气。 “哎,饶命!俺与那姓曹的不是一路的啊!”曹吾德的两个跟班只是来蹭点吃喝沾点好处,没想到遭到这样的祸事,赶紧划清界限,跪地讨饶。 “此时才来辩白,迟了!曹吾德是张家的狗,你们连狗都不是,只是两条狗腿子!狗腿子也该打,更该打,打!” 众庄户已经被鼓动起来,又是一顿拳脚下去,眼看三个人要奄奄一息,孙大弟和何勇拦下众人,尽管几个狗贼死有余辜,但按规矩也不能这么直接打死了,要让官府公布他们的罪状,让他们死个明白。 “好了,好了!且不要一气打死了,便宜这几个狗贼,绑起来送官究治,明正典刑!” 孙大弟和何勇等人都是张镝部下中挑选出来的泉州籍人,既有立场坚定的普通青年,也有基层军官、识字标兵,这次都是以个人的身份被派到本乡本土动员百姓,与七个县的官府和州衙的事务官配合行动,要在七县百姓中自下而上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针对五大家族的反抗运动,并与知州衙门自上而下推行的牌甲制和三级兵制相辅相成。 乡民们被五大家族压迫的太久,像一堆干柴,等着人来点火。 这回州衙的政令里做了明确,编牌甲可以免一年赋税,进材勇可以分田,还规定佃户的地租不超过两成半,借贷利息不超过一年三成。至于官府免掉的钱粮中已经被大户们收走的部分农民有权去拿回来。 听说衙门都免粮了,自家的粮食却还被大户们收走自肥,根本没交给官府。这事一戳破,让庄户们都炸了窝,五大户素来包揽赋税,以皇粮国税的名义向庄户加收高额的地租,现在这背后的龌龊勾当都被掀开,这些道貌岸然的大户竟如此吃人不吐骨头。 各县各乡各里的庄户们普遍受到了鼓动,气势汹汹,五大户的坞堡很坚固,老百姓是闯不进去的,但那些大户的走狗们就没这么好的防御。从流求回来的本籍青壮们就带着乡邻们冲进那些狗仗人势的庄头、二地主家里,『逼』迫他们交出多收的粮谷。不肯交的话,贫户们就坐地不走,自己杀猪出谷,吃饭吃肉。过去佃户们地位低,不能上桌,但现在二地主们只能老老实实的蹲着,看往日卑贱的穷人们大大方方的占他们的屋,吃他们的粮。 一辈子受欺压做奴隶,一朝翻身做主人,多么痛快呀! 第二百四十六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八) “大哥,大事不好啊!”张家二爷张崇义着急忙慌的跑到自家大宅院里,找了半天终于在后宅暖阁里找到了大哥张崇仁。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冷意,但暖阁里自然是暖和的,取暖的方式却不是寻常人家那样烧炭,因为张家大爷闻不惯烟火气,让人在这三丈方圆的阁子底下凿了四下贯通的水道,安上铸铁做的铁管子,管子里一头进、一头出,周而复始的注入烧开的热水,每日里都要有七八个仆人为他烧水、灌水。夏天里则从地窖中取来冰水灌入,同样周而复始,让这暖阁四季如春,没有寒暑差别。 张家大爷时常待在这里“修身养『性』”,仿佛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家族的大权其实是他牢牢的抓着。他是个读书人,堂堂进士,外头那些打打杀杀、欺压百姓的龌龊事就由他那二弟张崇义去做,自己出面的都是些捐资助学、修桥补路、赈济灾民之类的善事。两兄弟一黑一白,一明一暗,用看似相反的两种手段牢牢的控制着家族名下成千上万的佃户、茶农。 “历练了这么些年,一点都没长进,什么事这么慌?”张崇仁头也不抬,语带责备,拿笔在桌案上继续画他未完成的梅花。 张崇义一头的汗,似乎是这暖阁太暖了,他没管兄长的责备,只是急着道:“大哥,各处田庄的泥腿子们都闹将起来了,底下快要罩不住了!您快别画了,想想办法吧!” 张崇仁拿起桌上的戒尺,把他那沉不住气的二弟打了一尺子。 “平日让你读书、养气,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小事就鸡飞狗跳的,像个什么话!”张崇仁板起面孔,教训起来。在他看来,不过几个泥腿子闹事,年年都有的,抓起来打一顿,关两天就老实了,实在不行减两成租子,送几斗米粮,足够让他们感恩戴德。整治这些愚民就是恩威并施四个字,平日里要压着让他们老实干活,要是压的紧了,要闹,那就稍微缓一缓、给点恩惠,只要不是狗急跳墙就是了。 “大哥,您是真不知道,这回泥腿子们可有新来的知州撑腰,衙门已经在清查田亩、编定户口,听说还要给穷鬼们分田呐!泥腿子们都兴奋的跟疯狗似的,已经把咱家好几个庄头都抄了家了!” 拿『毛』笔的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从笔尖落下,在纸张上溅开,好好一幅梅花图多出来一滩黑。 张崇仁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对二弟张崇义道:“拿我的帖子,你亲自上门去请林郑周吴四位老爷来家里吃茶,就算跪着也务必请来,我自有计较!” “是,弟弟这就去请!” 过去五大家族之间利益互相纠葛,既有合作也有竞争,但到底还是同一条船上的,而且各家世代通婚不绝,仔细排起来都算是亲戚。 五大户中,张家的势力相对薄弱,但张家老大是进士出身,哪怕在文风鼎盛的一带,那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其余四家家主也不能不给三分薄面。况且这一次的庄户闹事当中,林郑周吴四家虽不像以田产为主业的张家损失那么大,但各家名下的田庄也全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种时候确实应该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张家的花厅里,锦缎铺地,摆了一主四宾五个席位,每个席位后都有几张交椅,那是让随从的后辈和管家、亲随们坐的。 打扮的精致俊俏的丫鬟婢女们小心翼翼的鱼贯进来添茶、上点心。在这春寒料峭时节,老百姓们都食不果腹、忍饥受冻,但在这花厅里,每个小案上都摆满了美酒鲜果佳肴,不过在座的这些人似乎引心思都没在饮食上。 花厅里左右四个席位先坐满了,剩下上首的主宾位置却还空着,众人等了半晌,看到张家二爷张崇义匆匆跑来喊道:“大哥,来了,来了!” 不用说,是林家的林老太爷到了,张崇仁整整衣冠,迎了出去,其余郑、周、吴三家的老爷们也都跟着出去迎接。 “林老太爷,快请、快请!您老能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林家家主林培德年届七十,在五家当中位最高、年最长,加上林家的势力也最强大,故而是各家自然而然的领袖。众星捧月般将他簇拥到厅堂上首。 一番行礼客套后,众人落座,张崇仁先端了杯子开口:“今日有幸,请到林老太爷和诸位乡贤同仁,张某不胜感激,粗茶淡酒,不成敬意,请,请!” 觥筹交错,暖个场子,顺带着就要把正事牵出来。张崇仁先起身给林老太爷的杯子添了添,敬道:“最近我家庄园里的事有些麻烦,晚辈冒昧,还请老太爷金口示下!” 泥腿子闹事的问题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这次五大家族聚起来要说的主题,张崇仁让弟弟传话的时候也都向各家转述过,所以一说出来众人便都了然,一起放下杯箸来听。 林培德轻轻呷了一口茶,算是回应张崇仁的敬酒,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泥腿子成不了事,关键是后边站着的这位新知州!此人不简单呐!” 张崇仁点点头,深以为是,座中众人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像这位知州。老朽在泉州几十年,前所未见。”林培德老太爷靠在椅背上慢腾腾的分析。 “初时,老朽还以为他是个会打仗的莽夫,后来又觉着他像正途出来的士林中人,有时还看他像个生意人,但他都不是。老朽识人几十年,对此人却是怎么看怎么错……” 言下之意,不管是莽夫、读书人还是生意人都不难对付,但三者都是、又都不是,那就有点难对付了。 如今在台面上掌权的无非是这么三种人,一种是捏着刀把子的,像蒙古人,够莽了吧,但并不难拉拢收买,当初董文炳南下,五大家族提供了几千担粮草,双方相安无事,若泉州真能攻下,想必他们还能继续深入“合作”。第二种是拿着印把子的,像那些读书仕进正途上来的官,除了一个印把子啥也没有,像泉州各县的知县,或者过去的几任知州都是如此,这种人最好解决,凡事都得依靠着他们这些“乡贤”,甚至上任初就得到各大家族中拜拜码头,如若不然,“乡贤”们有的是整治他的法子。第三种是拎着钱串子的,像蒲寿庚之流,还有五大家本身,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嘛,有利益就可以交换,多少年来都是合作共赢的。 但从各种渠道的消息看,这位新知州三样都靠边,但又三种人都不是,难搞了。 “林伯父,小侄有些不明白,您说这知州刚来就跟咱作对,对他有啥好处?”郑家家主郑孔豹很是不解,按说想在泉州站稳脚跟最合理的方式就是跟他们这些地主豪强合作,联合泥腿子与他们作对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眼下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道理,但泥腿子们觉得有道理,他这是在邀买民心呐!”林培德拍拍椅背对郑孔豹说道,林郑两家通婚不绝,这郑孔豹还是林培德的侄女婿,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指导。 “编牌甲、练材勇,还要分田地,这是要断咱的根呐,今后还有谁肯听咱们的话!”周家家主周才充也起身出言。 “咱们五家家丁、私属加起来好歹也有一两万人,还有矿工、盐夫五六万,在泉州地面上,咱们用得着怕他!?”吴家家主吴庆升对周才充的担忧有点不以为然。 “吴仁兄说的没错,我看泉州官兵拢共不过万把人,他若不识抬举,咱们五家合兵攻下城池,献给北元,新朝廷少不了给咱封官加爵!”说话的是林培德的幼子林世杰,林老太爷四个儿子,世文、世武、世雄、世杰,其中就以这老四最爱舞刀弄枪。 “荒唐!你以为打打杀杀是那么容易的!咱们五家繁盛至今日,是靠明哲保身,不是靠打打杀杀!”林培德当着各家的面斥责了自己的小儿子,这也不是没道理,这么多年来,包括林郑周吴张在内的地方豪强在『乱』世中求存的原则就是拥兵自保,在各种势力之间游刃有余,不轻易站队,直到局势明朗了才可能选择强的那一方依附,他们的兵马不是为了哪一个阵营去拼杀,而是为了给自家争取更大的资本。 “要我说,就悔不该坐视那厮得了泉州,当初若帮了北朝就没这些事了……”林世杰被老父亲斥责并不心服,仍旧轻声嘀咕,被身旁的三哥林世雄拿手肘捅了一下才闭嘴。 “这位知州的水太深,老朽也『摸』不到他的底,我看他要么是想做王审知、留从效一类的人,据地称王;要么是想做大宋的忠臣,死钉在北朝跟前。无论怎样,都是长驻泉州的意思,所以他要民心,要牢固的抓住这些泥腿子。” “那该如何应对?” “老朽有几个意思,诸位如果觉得有理,姑且听之吧!”林培德从椅子上略欠起身,再呷一口茶水,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面相众人。 所谓姑且听之当然是说的客气了,实际上林老太爷的话就等于是命令,正常情况下是不容置疑的。 “第一点,要留退路,还请张贤侄修书一封,告诉知州老爷,咱们五家愿意减租减息,支持那什么牌甲、材勇,可以许他八千担粮草,供给军食。” “第二点,泥腿子们就由他们闹,该吐出点好处也要吐,不要好人都让州县衙门做了,我们都做恶人。缓一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忍一忍就过去了。” “第三点,咱们五家的坞堡还得严守着,泉州只有一万兵,他到现在也并不动武,想必也晓得进退,把各家的兵甲都取出来,练的勤些,不用怕他,也不惹他。泉州的局势这两年必分胜负,咱们还是得坐山观虎斗。” “第四点,咱们各家合计合计,派些人去福州、去临安、去大都,或者也去海上的行朝走动走动,提早做点谋划,省的事到临头又像今日这般被动。” “第五点,严密探听北朝兵马的动向,北朝丢了泉州,必然还要再来,可以先传话过去,什么时候大军要再下泉州,就说咱们愿意起兵响应!” 林老太爷年界古稀,脑子却还灵清的很,一条条一款款滴水不漏,跟做生意一样,买卖亏了就及时止损,回笼资金做好准备再赚一笔。眼下林老太爷的意见主要还是要取收势,不轻易冒险争斗,毕竟十万元军都已经退走,动兵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了,至少要等到北朝的下一轮攻势,才好见机行事。 第二百四十七章 载舟覆舟 民为水我为舟(九) “主公,有个县的乡居进士想要见您,还说是您的本家。”这些时日,张镝在泉州广招贤才,每天都有人求见,不过今日陈复送来的是一份奇怪的帖子,没见面就先攀亲戚。 “我的本家?”张镝从陈复手中接过名刺,看落款,原来是五大家族中张家的大爷张崇仁,张镝正打算拿他们开刀,此时见了算什么意思? “你就回他,说我今日不在衙中。” 陈复下去不久,又回来禀报,“主公,人已经打发走了,不过临走还留下来一封信。” “呵呵,你看,还真是大方,五大家要送咱八千担军粮,还同意减租减息,要捐资支持我们开展全民识字,还要协助州县编牌甲、练材勇……”张镝拆信来看,边看边跟陈复念。 “怪事!这些豪强一夜之间都转『性』了?” “我们发动农民让他们不安了,这是要跟咱们妥协呢!” “那他们可就打错了算盘!” 对很多人来讲,只要价码合适,总是可以妥协的,张镝的《中原各阶层之分析》也曾写到,各地的豪强地主是一个重要的摇摆力量,必要的时候是可以争取的,是可以慢慢团结改造的。但这次,张镝不希望妥协,因为这里是他想要深耕厚植的泉州,这里不适用任何权宜之计。 对于五大家族这样根深蒂固的地方豪强,似乎一时的妥协合作可以有看得见的直接的好处,不管是行朝还是北元,不都是在积极的争取他们的支持吗? 但这种直接的好处是建立在更多平民百姓的痛苦头上的,豪强们世世代代统治着底层千千万万蝼蚁一般的人民,大宋还在时他们喊着吾皇万岁,鞑子来了他们改口圣朝仁德,换另外的统治者他们也能迅速的说出好听的奉承话,就算张镝到了他们也可以言不由衷的喊一句知州老爷英明。谁上位他们吹捧谁,谁强大他们依附谁,首鼠两端只为保留自身的特权。 他们都是坐地鼎,可以通过投机获得稳固的人上人的位置,然而下面的老百姓的日子却丝毫未能改观,甚至更加苦难深重,压迫与剥削一代比一代严酷。 妥协,可以得到八千担军粮甚至更多,可以得到五大家族的让步,这似乎是一条更为便捷的道路。 但张镝不想妥协,不想为眼前的便利而养痈遗患。他要选择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团结百姓,消灭五大家族的强权! …… “东翁,卑职已经把七个县都走过一遍,农民们热情很高,全都站在我们这边!” “矿场和盐场的情况怎么样?” “也有我们的人进去,矿工、盐夫们被压迫的最苦,更是一呼百应的!” 邵靳到泉州各处奔走了一遍,回来向张镝禀报,形势是喜人的。 “复公那边呢?各地的控状收了多少?” “自主公下令为民申冤除恶,各县的控状就和雪片一般,单单举报五大家族各种恶行的就有四五百份!” 吊民伐罪,师出有名。五大家族做的恶行罄竹难书,那一张张控诉状就是明证,张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些土豪劣绅,做惯了欺男霸女、残害百姓的恶事,更兼首鼠两端叛国投敌,在元兵南下时送粮输款,要是还放过了他们,简直天理难容! …… “火候差不多了!” “东翁真要对五大家族动手吗?” “当然,这是一颗毒瘤,此时不果断割掉,将来后患无穷!” “只是……五家兵强马壮,家丁、私属上万,势力不可小觑啊!” “我又何尝不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 张镝不得不这么做,要么勾连五大家族失去民心,要么联合百姓铲除五大家族,他只能选一个。显然的,百姓才是他的基础,强敌在侧,若不能打牢基础,等着再被赶回海上吗? 只有挖掉五大家族的根,才能把自己的根扎进泉州! 就在五大家族聚议,千方百计想要对付新知州的时候,张镝也在紧锣密鼓的布置安排。 除了贫苦农民被鼓动起来反抗五大家族,矿场、盐场里也都进了自己的人。泉州几处铁矿、盐场本来都是官办,近两年才被豪族们霸占,其中的矿丁、盐丁多是过去的底层厢军、流放犯人之类充当,干的活是最苦最累的,自从林郑周吴几家豪族占据以后,矿丁、盐丁们的劳役更加繁重,而且彻底失去了自由。每天都有人生病、受伤、累死,也有侥幸逃出的。所以各家都在以各种不同的名目招募人手,招募的时候往往谎称是招去做短工、做学徒,实际上都被送去了矿场、盐场,永无出头之日。张镝派出的百十个兵士乔装去应募,都十分顺利的被招了进去,或者说是十分必然的落进了那几个预料之中的魔窟。矿丁和盐丁比起普通农民更加易于组织,只是缺乏带领的人而已,现在带领者来了! 各地的反抗之火越烧越烈,已然将泉州七县烧遍,贫苦百姓们被压迫了太久,他们受到的苦难有多重,他们爆发出的力量就有多强烈,强烈的让人害怕。身边也曾有人问过张镝,这样的怒火,这样的力量,是否合理,会不会过分,会不会成为另一种危险? 对此,张镝的态度是很明确的,对于底层百姓的这一股汹涌怒『潮』,需要看站在谁的立场上,如果是站在那些“乡贤”、士绅们的角度,那么难免会觉得『乱』了规矩,觉得底层百姓们的举动打破了既有的秩序,穷佃户竟然爬到了主家的头上去,举起他们粗黑的劳动的手,加到了有形象有地位的绅士头上去,让他们颜面扫地。还有那只配吃粗粮糠麸的穷汉,竟然在地主家里杀猪出谷,端起了米饭,吃起了肉!那是从未有过的事,那必是『乱』了套,糟糕透了! 但如果站在百姓的角度呢,会看到成千上万成群的奴隶,在那里打翻他们的吃人的仇敌。将往日作威作福,压迫剥削他们,让他们无法仰视的大老爷、小老爷们全都撕开伪装,『露』出他们衣冠禽兽的本相。将这些作恶多端的土豪劣绅打翻在地,并且踏上一百只脚,那必定让人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痛快,必定觉得他们的举动,完全是对的,他们的举动好得很! 张镝,中兴社,忠胜军,以及现在的泉州,应该站在谁的立场上呢?这是不言而喻的。张镝相信,只要自己不站到百姓们的对立面上去,坚持带给他们以自由和福祉,那么这种汹涌的怒『潮』就不会是一种危险,反而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是水,我为舟! 第二百四十八章 帝国的凝视(一) “八百里加急!” 通往大都的官道扬起一阵尘土,风尘仆仆的信使路过一个个驿站,换马不换人,一路向着大都城,向着这个庞大帝国的中枢奔驰而去…… 来自江南的急报穿越千里山川,透过重重宫墙,将要飞到当今天下的主宰、蒙古人的大汗、大元朝的皇帝忽必烈的手上。 这位以英明神武着称的皇帝陛下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但依然体格健硕、精力旺盛,仍不乏征服天下的壮志和野心。如今,他已经在至高无上的汗位上坐了十七年,入主中原建立大元朝也已经是第七个年头。长鞭所指,几万里山河都臣服于他的脚下,他就是这天底下的至尊。 忽必烈与前几任大汗一样建立了赫赫武功,而且相比于父祖与几位兄长,他这位大汗兼皇帝还更娴于政事,有『色』目人为他敛财,汉儒为他治民,蒙古族人只负责管军,让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越发强大和稳固。 只是有一点,他并不是忽里台大会选出的大汗,出于某种心理,他在夺得汗位以后就再也没有召开过忽里台大会。他要用自己的文治武功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而不是那么一个选举的形式。但那些桀骜不驯的北方诸王们却总是抓住他自立为汗这一点紧咬住不放,并以他背叛草原、过分的偏向中原为理由,接二连三的发动叛『乱』。 阿里不哥、海都、昔里吉、禾忽、脱脱木儿…… 大草原上连绵的争斗几乎不曾有一日停歇。忽必烈只能将征服中原后的汉人兵马源源不断开往漠北,去征服和围剿那些叛『乱』的蒙古族人和成吉思汗的子孙。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就在征服中原的同时,草原上自己的族人却在日益走向分裂,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几年前,帝国的都城已从开平迁往更南边的大都,他的大元朝越来越像一个正统的中原王朝。 用他那些汉人臣僚们的话讲,这就是天命。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样,是天理循环的天命。 他的国号“大元”和年号“至元”就出自中原的经典,以强调这样的天命。 忽必烈愿意相信这样的天命,但不可避免的是,总还有那么一些冥顽不灵的人试图用人力来抗拒天命。 北方的诸王不承认它,那个流亡于海上的宋人行朝也不愿意顺从它。还有他即将看到的,那个新近冒出来试图螳臂当车的地方——泉州。 …… 皇帝陛下的心情原本是不错的,这一天,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进宫汇报了在江南推行大元宝钞的情况,表示帝国的财务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 皇帝很满意,他毫不掩饰对这位『色』目人宰相的欣赏之情,让内厨进上美酒和羊肉,请这位精明能干的臣子共饮共食。 阿合马对皇帝的恩宠感激不尽,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捧着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为皇帝上寿,祝他千秋万岁富有四海。 哪怕已经听了几万遍,但这样的奉承话还是让人听着舒坦。 皇帝陛下仍保留着草原上的粗犷和直率,用手撕开一大块肥嫩的羊肉送进嘴里,再灌下一口香醇的葡萄酒。他那圆盘大脸泛上一点『潮』红,热腾腾的感觉很快扩散至全身,让『毛』孔舒张,周身通泰。 人的欲望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作为至尊的皇帝,看起来已经拥有人世间可以拥有的一切,但归根结底也只有美人、美酒与美食所带来的欢愉才是最真实的满足。忽必烈与历任大汗一样,根本无法拒绝美酒带来的享受。 阿合马为人机灵,善于应对,在皇帝跟前表现出恰如其分恭维,而又不显得突兀,能让人觉得很是舒服,皇帝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举杯痛饮。 这一副君臣相得的场面却让中宫内侍洪春福心里暗暗叫苦,他手上拿着一份从宫门传来的紧急军报,犹豫着是否应该打断皇帝陛下难得的雅兴。 天威难测,或许这一刻龙颜大悦,下一刻就是雷霆震怒,洪春福不清楚这一份奏报呈上去会是什么结果。在忐忑不安中,手心被捏出了汗,被殿外的寒风一吹,却又冷的直打哆嗦。 终于他还是下了决心,决定立刻把这份加急文书送进去,两相权衡,毕竟耽搁军情的罪似乎更重一些。皇帝曾有明旨,只要是漠北或者江南来的军情,无论何时都要即刻报送。 “陛下,有福州来的紧急奏报!”洪春福压抑住紧张不安的情绪,躬着身小步跑进殿中,小心翼翼的呈上奏表。 殿中的君臣谈笑戛然而止。 奏报用的是八百里加急,显然是有重大的变故,忽必烈取过奏报,撕开蜡封,映入眼帘的头几行字就让他忍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只不过皇帝陛下那庞大的身躯实在不适合做这么大幅度的动作,肥硕的腹部顶住了桌案,反作用力使得他控制不住往后倾倒,右手于情急中扶住了椅背,却支撑不住两百多斤的重量,拿奏折的左手又碰翻了桌案上的酒杯。 两名机灵的翁古特族陪侍少女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皇帝的两只手臂,洪春福则连滚带爬的托住了皇帝的后背。这位沉重的皇帝陛下总算没有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去。 这一阵突发的混『乱』和尴尬让皇帝陛下恼怒无比,抓起桌上那个不合时宜翻倒的杯子往地上砸去,却没有预想中的清脆碎裂,琉璃杯在又厚又软的羊『毛』地毯上嘟噜噜转了几圈停了下来,似乎也敢于嘲笑这位伟大的皇帝在此刻的无能为力。 无从宣泄的怒火烧的更旺,御案上的酒肴杯碟通通被丢到地上,还有那始作俑的奏报也一样被扔了出来。 整个殿内的侍女、官宦们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屏息凝神听候发落。 擅长察言观『色』的阿合马匍匐在地,偷偷看了一眼那份奏报,只见文头上写着: “臣临安行省左丞董文炳奏宋军舟师寇略泉州以致兵败失地自请戴罪解职折……” 事情令人吃惊,但也很清楚,应该就是南方打了败仗吧! “陛下请息怒,如有军政之事,臣请宣召中书省各位大臣觐见!” 皇帝陛下已经将面前的所有东西甩了一空,要不是御案太沉重,恐怕也都要被他推倒了,正气喘吁吁的坐在龙椅上,似乎余怒未消。 阿合马向内侍们眼神示意,一大群太监和侍女七手八脚的上前收拾酒水横流的御案和狼藉的地面。内侍首领洪春福则轻手轻脚的走出殿外,急急忙忙的向中书省跑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帝国的凝视(二) 大都城刚刚下了一场小雪,还没来得及清扫的砖石路面有些湿滑,内侍总管洪春福在前引导着,后面一大群小官宦打着灯笼、搀扶着居中的几位大臣急匆匆的往皇宫深处的玉德殿赶去。 冬季里天黑的早,洪春福来回奔走,将几位大臣找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作为内侍总管,洪春福为人干练,知道随机应变,今日玉德殿发生的事,他很快就理清了来龙去脉。当时阿合马在殿上提请中书省大臣入内奏事,皇帝虽无回应但也没有反对,根据他的经验看得出皇帝实际上认可了这个意见。 从中书省和大臣们的府邸分头请到的有中书左丞相忽都察尔,中书平章政事耶律铸,同议中书省事姚枢,中书左丞郝祯,中书右丞张惠,参知政事贾居贞,还有翰林学士承旨留梦炎,加上留在玉德殿听旨的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总共是八个人。 除了陪同帝师八思巴前往乌斯藏的皇太子真金和远征漠北的中书右丞相伯颜,以上八人中的七人都可以算是皇帝以下在朝官员中最位高权重的了。 例外的那第八个人则是一年前投降的故宋丞相留梦炎,进了新朝以后,他被封为翰林学士承旨、礼部尚书,看似仍旧高官厚禄,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将他作为一面招徕故宋官员的旗帜而已,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这次洪春福算“顺带”请上他,其实也有深意,因为他是宋亡之前的当朝宰相,熟悉江南的情况,而这一次惹得龙颜大怒的那份情报正是来自江南。 大殿和御案都已经清理干净,皇帝的气大概已经消了,沉着脸靠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散发着一种久居人上、掌握天下生死的威严。 “臣忽都察尔、臣耶律铸、臣姚枢……拜见吾皇陛下!” 听到殿外的通名,忽必烈面无表情的一抬手,内侍们马上把七位大臣引进来跪候,殿外的风雪带进一阵寒气。 忽必烈并不经常召集朝会,必要的时候会把臣僚们宣到自己的便殿议事。但大臣们觉得今日与平时不同,气氛不是很对,皇帝固然威严,但对他们这些老臣一向来是尊重礼遇的,这一次非但没有请他们平身,更没有传坐,连他平日最亲幸的阿合马也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 众人跪好以后,内侍太监将那份奏表递给大臣们一一传阅。 奏表上还留着一些殷红的酒渍,其中的内容有几处还被朱笔圈了出来,比如“泉州”、“张镝”、“火器”等等,显然皇帝在等待他们觐见的同时又将奏章审阅过一遍了。 中书省的大佬们全都是人精,一路上他们已经从洪春福那里把能打听到的东西都打听到了,心里已经考虑好了如何应对。奏表的内容只是与自己的预想相互应证,一目十行的浏览过去,重点倒不是董文炳如何兵败、如何请罪,而是那几个朱笔的红圈和附折上那几条计策。董文炳自请戴罪解职的同时,还上奏请造舟船、练水师,尤其是要重视火器的打造。 “嗝……” 皇帝陛下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从他巨大的肚腹之间吐出一长串浑浊的酒气。 八位大臣都把身体伏得更低了一些,心里快速的盘算,皇帝陛下这一个不同寻常的酒嗝是否包含着什么特殊的涵义。 “臣请召回董文炳,查问其兵败之罪!”跪在前排的阿合马率先打破了殿上的沉默。 对阿合马而言,董文炳的请罪折是一个机会,一个突破口。他是『色』目人,一向来都和汉人集团存在很大的分歧,如果能借此机会扳倒其中的重要一份子,中原世侯的代表-河北董家,那么势必可以让汉人们在朝中的势力大大的削弱。 “不可!彦明在江南威望素着,伯颜丞相北返以来,以数万兵力独撑危局,有大功于社稷,未可因此一失而尽废前功!”阿合马话音刚落,老臣姚枢就立刻出言反驳。 “臣亦恳请陛下勿轻易换帅,以免残宋乘隙而入,江南恐有翻覆之危!”参知政事贾居贞也为董文炳仗义执言。 姚、贾二人都是忽必烈在金莲川幕府时的旧人,与董文炳同出一系,这时候当然要站出来声援。 “董文炳兵败失地,若不加以处置,难以服众!” “应当如其所请,解职戴罪!” 右丞张惠与左丞郝祯虽然都是汉人,却趋炎附势,和阿合马一个鼻孔出气,都建议把董文炳问罪。 剩下没有发言的三个人,忽都察尔、耶律铸和留梦炎,耶律铸是前朝名臣耶律楚材之子,契丹人,与汉人交好,素来看不惯阿合马的作为,肯定会站在姚枢这一边。左丞相忽都察尔是蒙古人,大概率会保持中立。至于留梦炎,不过是充数而已,他的意见无足轻重。 大臣们很快分成两派,阿合马这边是一个平章政事加中书左丞、右丞两人,姚枢这边是一个平章政事加一个同议中书省事和一个参知政事。三比三的格局,貌似官职上还是姚枢这一边略胜一筹,但阿合马正在皇帝跟前走红,可以加分,所以双方其实分量相当。 此事的处置意见还是要看皇帝的态度,这毕竟不是选举投票,实际上朝中大佬们不论意见统一还是分歧,最终的决定权都在至高无上的皇帝手中。 “董大的忠心和才能,朕很清楚,现在江南还少不了他!” 这件事情上,不可忽略的是董文炳的履历,他是前朝功臣董俊长子,从二十五岁起就追随忽必烈,是当今皇帝最重要的潜邸旧臣之一。二十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而且能力出众,好比是自己亲手养大的一条猎狗,忠诚的为自己出猎四方,这种用时间磨砺出的感情是普通的臣子所没有的。甚至在称呼上,忽必烈都只称董文炳为“董大”而不直呼其名。董文炳的三弟文用、八弟文忠都在地方担任军政要职,足见忽必烈对他的信重。 由于这样的背景渊源,哪怕这次董文炳打了这么大的一场败仗,忽必烈也没有舍得轻易地给他重惩,阿合马的算盘是打空了。 第二百五十章 帝国的凝视(三) 皇帝的话给事情定了调,明确的让某些人不能再揪着这场败仗搞什么权力争斗。 忽必烈固然生气,固然为几万兵马的折损而心痛,尤其其中还有参政阿拉罕以下的好几千蒙古族勇士,蒙古人族人太少了,死一个就少一个。如果是别的将领领兵,别的汉人,哪怕是蒙古人打了这样大的败仗,恐怕都要受到严厉的惩处。 刚收到情报的时候,忽必烈也很愤怒,恨不得斩了董文炳以谢其罪。但他最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主要是出于对董文炳能力和忠心的肯定。冷静下来后重新审阅了那份奏表,董大对战事描述的很详细,并没有一点为自己开罪的意思,但分析战事的经过,忽必烈很快的抓住了此战的关键。失败的原因主要是阿拉罕的轻兵冒进和王世强、恩里哥的指挥失当,董文炳本身对战局的安排并没有太多错漏,最终能够保存实力、适时撤退,坚守住重要的城池,也算得上是老成持重的做法。 因为漠北的叛『乱』,江南的确是兵力短拙,要不是伯颜和董文炳等人的坚持,忽必烈甚至有暂时放弃闽粤等地的念头。南方地形复杂、人心不附,董文炳能够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已经不容易了,这么一想,皇帝的气马上消了一半。 再看,请罪表的后面,董文炳还在附折上忠恳的提出了一些建议,包括建造海船、仿制火器,尤其要注意那一支号为“忠胜军”的部队和一名叫做“张镝”的宋将。 在自请解职的同时,还能以大局为念,提出合理意见,以帮助继任者战胜敌人,可见其一心忠于大元,并无私念。忽必烈见此,更打消了将他革职问罪的念头。何况,现时的江南,一时之间确实还难以找出能够代替董文炳统领南方全局的人物。 “董大于奏文中进言,请造舟船、火器,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我大元以骑『射』为本,臣以为无需学宋人的奇技『淫』巧!” 忽必烈猜想会有人反对,但没想到首先出来反对的是自己同族,左丞相忽都察尔,反对的理由似乎还很正当,大元要坚持以骑『射』为根本。 “臣以为中原久困,应当与民休息,舟船火器所费甚多,不应『操』之过急!”第二个反对的是同议中书省事姚枢,这倒在意料之中,这位老臣总是强调与民休息、仁义为本,平日里无比痛恨阿合马这样的敛财之臣对民间敲骨吸髓似的搜刮。只不过皇帝已经越来越听不进他那一套儒家的治国理论,越来越偏向于阿合马这样的聚敛之臣了。 阿合马揣测过忽必烈的心思,他的这位皇帝显然是个好大喜功之人,不论臣下如何褒扬他的宽厚仁慈,都无法掩饰其无尽的贪婪和赤『裸』『裸』的征服欲望。关于船舰和火器的问题,并不是征询,实质上是告知臣下们,皇帝陛下需要有这两样东西,立刻、马上! 所以阿合马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向皇帝进言道:“臣在江南试行钞法,已见成效,足可供造船、造火器之用,况残宋军中都能装备的东西,我大元定能造的更好。大元虽以骑『射』为本,但前有西域人献回回炮助我军攻下众多城池,若再有火器与舟船,一定能如虎添翼!” “只是造船并非我军所长,前年征日本时……”姚枢还想徒劳的反对一下,提到了三年前东征日本却被暴风摧毁了整个舰队的事,这是皇帝深以为耻的事情,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朕意已决,就令阿合马主管火器和船舰建造事宜,半年之内要有足够的炮船,请中书省先出一个计划!” 阿合马略显得意的接下了命令,这项差事可以增加他的权力,在这个贪婪无度的『色』目人看来,任何使用权力的地方都可以成为他的财源,他仿佛看到了一堆金光闪闪的财宝在向他招手。 因为皇帝的态度,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其他大臣没再提出异议,皇帝接着又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宋将张镝是何样人物?” 忽必烈在董文炳的折子里几次看到这个名字,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那名子上用朱笔重点的圈了出来。 但他这个问题,却很难有人回答的出。七个中书大臣都不熟悉宋国的事,大约只有跪在角落里的留梦炎才可能有个只鳞半爪的了解,皇帝的这个问题也确实是对着他问的。 留梦炎作为一个主动『舔』着脸投降的可耻汉『奸』贰臣,要论骨气或者节『操』是完全谈不上的。但毕竟是中过状元、当过宰相的人,纵没有骨头却有脑子,当那份奏表最后传阅到他手上时,他很快就抓住了重点,一看到那个红圈里名字,他就赶紧搜肠刮肚的回忆这位名叫“张镝”的人的一切信息,并组织好语言,准备着皇帝可能的问话。 “留卿,可有话说吗?” 留梦炎不久前才顶着风雪走了一大段路,又被这玉德殿里暖融融的白炭炉子一烘,后背几乎要冒出汗来。被皇帝这么一问,身体猛的一哆嗦,黏糊糊的热汗就真的冒了出来。 “老臣……臣听说过此人,此人曾于咸淳十年纠集临安太学学生联名弹劾贾似道,贾氏失势后,宋廷赏他免解入仕,赐进士出身。第二年,圣朝兵进临安,此人追随时任庆元知府赵孟传起兵勤王,屡屡抗拒天兵。宋亡之后,此人又辗转于东南沿海,数年间竟成尾大不掉之势……” 留梦炎字斟句酌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和盘托出,生怕有哪一个字惹得皇帝不悦。 “此人既是进士,又能领兵,想必为残宋重臣,为何直至今日才有所闻?” “陛下明鉴,此人确有文武之才,但听说至今不过担任一个小小的都统之职。宋人虽有才智之人而不能用,此天所以赐我大元呐!” “是忠臣么!”忽必烈略显突兀的冒出一句。 留梦炎说完一大段话,却听得皇帝给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评语,这让他都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如果这个张镝算是忠臣,那他留梦炎这样的人又算什么呢? “纵然有文武之才,却不知天命、不顺大势,愚忠于残宋,臣以为……” “此人既有忠勇之心,留卿可否将其招降,我大元可以高其赏爵,不令在残宋之下!” 第二百五十一章 帝国的凝视(四) 好慌啊! 皇帝的心思总是那么奇怪、那么突然,竟毫无预兆的对那宋将张镝起了招揽之心,这真是出乎留梦炎的意料之外。 “这……臣,臣恐怕不能……” “还望留卿无负朕躬!”皇帝的圆盘大脸显得那么和颜悦『色』,仿佛是商量来着,但留梦炎知道这没得商量,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拒绝这个“建议”。 只是招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那些顽抗者都喜欢把前去招降的使节咔嚓一刀斩了,头颅挂到城门上,以显示自己的顽强不屈。文明人还要讲究个“不斩来使”,但残宋的这些书呆子们做事太不讲究,杀起使节来一个比一个狠。文天祥这么做过,陈文龙也这么做,就连陈宜中也曾杀过劝降者,在温州把几个以谢太后的名义前去劝降的官宦沉到了瓯江里。 现在皇帝竟然想派他去做这么件风险巨大的事情,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吗?似乎新朝总喜欢派一些像他这样的故宋降臣去招纳抗拒的州县,成功了最好,不费一兵一卒。失败了也不过送一颗没用的人头而已,还省的养着他们白白浪费俸禄。 “不……不要啊!”留梦炎的心里在嘶吼,他可没有阵前招降敌将的胆子,否则也不会放着堂堂正正的宰相不做,跑来卑躬屈膝的跪在这里了。 心里电光火石一般的一阵思索,竟灵光一闪,被他想起来一个人,或许可以将他从这致命的窘境中解脱出来。 “臣,愿向陛下举荐一人,乃是招降这张镝的最佳人选!” “何人?” “浙江叶李,叶舜玉!” 留梦炎确实好记『性』,几年前的那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么几个当时还无足轻重的人都被他清楚的记在心里。 叶李,字舜玉,正是张镝在太学时的至交好友,当年一起上书弹劾权臣贾似道,又一起受赐恩科。只不过后来张镝离开临安,与康棣立志勤王救国,叶李选择留下来等候选官,三人就此分道。宋亡之后,张、康在东南沿海做出一番大事,叶李却黯然回到富阳老家耕读为生。 叶李才华横溢,但在宋不过是个国子监生,既使后来与张镝、康棣同试恩科,赐同进士出身,释葛之后也只是个从九品的迪功郎。 留梦炎是衢州人,叶李是富阳人,如果扯得远一点,还可以算得上是老乡呢。留梦炎出山降元的时候,曾经顺着衢江乘船路过富春江,屡次听接待的地方官颂扬叶李的大才,当时州县衙门和侍御史都在访求遗贤,争相荐举他出来做官,只不过都被叶李拒绝了。 在留梦炎看来,这叶李简直是天上掉下来送给他的挡箭牌,实在没有比这人更合适的了。请皇帝下旨给叶李封官,再去招降那姓张的,假如叶李拒绝那就是欺君,是他不识抬举,罪不在自己。如果招降成功了,那么自己就相当于给新朝贡献了两位人才,大大的功劳。想到这里,真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呢! 忽必烈听留梦炎将张镝与叶李的渊源讲了一遍,果然同意所请,当即下令招叶李入朝,留梦炎自去拟旨不提。 …… 临安。 董文炳上了请罪表章以后,就安排好各项防务,让福建路总管王积翁镇守福州,自己回到临安等候朝廷的处分。 这一等足足等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大都与临安之间三千多里路,毕竟太远了,八百里加急要走五天,朝廷的决议再用圣旨传回就更需要时间。 董文炳虽然照常处理着各种军政事务,但总是难以集中心力,就好比是等着那一只迟迟不肯落下的靴子。 当传旨的官宦踏入临安行省衙门的时候,董文炳的内心忽然变得很平静,一下子觉得放松了许多。该来的总会来的,不论来的是什么,他都已准备好毫无怨言的接受,皇帝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他却辜负了皇帝的信任,打了这么大的败仗。他心甘情愿接受任何严厉的处罚,唯一所担心的是现在江南的局势,皇帝应该派谁做他的继任者,而他的继任者又该如何破解眼前的局面呢? 但这份圣旨并不是董文炳想象的那样,皇帝没有革他职、问他的罪,甚至都没有提一句那场败仗,语气温和的对他做了勉励: “文炳吾旧臣,忠勤朕所素知。平宋以来,怀徕安集之功,以卿为多。今残宋未宁,竖子盗兵,卒有不虞,便宜处置以闻。江南之事,尽以托卿。诏仍拜资德大夫、中书左丞……” “吾皇圣明!” 董文炳几乎要感动落泪,这天高地厚的浩『荡』皇恩呐!为臣的定要以死相报! 与圣旨一同来的还有御赐的金虎符,赐给董文炳,也给了他全权负责江南军政、便宜行事的权力。圣旨中要求董文炳整训兵马,监视敌人的动向,随时可以向大都报送。并告诉他北方已经根据他的建议加紧打造船舰和火器,器械完成后便派兵南下,与他一同进剿残宋势力。 本已心灰意冷,复又变得踌躇满志。董文炳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当今皇帝还在潜邸,亲切的称呼他为“董大”,每日与他们这些幕府近臣讨论天下大事,他们互认为良臣与明主。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把命交给这位明主。 还记得当初自己带领部下四十六人从征大理,备尝艰辛后战胜敌人,最终还能骑马跟随的只剩下两个人,当时还是皇子的今上像对待兄弟一样紧紧抱住自己,那是多么值得回忆的峥嵘岁月! 还记得当初与宋军在阳逻堡大战,自己带着弟弟文用、文忠和三百名敢死之士强渡长江,打的数千宋军溃不成军,那是多么酣畅淋漓的大战啊! 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董文炳暗暗立誓,一定不负皇帝陛下的重托,为完成陛下的宏图伟业至死方休。 整训兵马,谨守城池,收拢新附军,招揽豪强大户,肃清地方匪患,追剿宋廷余孽。一定要把这飘摇不定的江南形势稳定下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土豪们的末日(一) 战火之后的泉州很快恢复了繁华,消灭了最大的竞争者蒲寿庚以后,中兴社的武装商船可以光明正大的悬挂旗帜往来于自家的地盘。 还有成千上万的南北商贾、各国蕃客齐聚港口,珍奇货物堆积如山,一派热闹兴旺的景象,真不愧天下第一港的美誉。 但在这表面的平静和繁华底下,已然是暗『潮』汹涌,张镝主导下的州县官府与五大家族的矛盾已经难以调和,并由暗转明,日趋白热化,几乎像一个火『药』桶,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经过一个多月的发展和酝酿,从乡野田庄到盐场、矿山,五大家族的根基都在动摇着,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坞堡,地方豪强们已经在百姓的反抗下失去了所有的阵地,哪怕及时的响应减租减息优待佃户,那也被当成了是对官府正确政策的屈服,在那些从流求返乡的本籍青年们宣传下,地主豪强们的任何正面和反面的做法都被当成他们过往罪恶的旁证。贫苦百姓们愤怒了,觉醒了,反抗了…… 七个县的农户在返乡青壮的带领下,已经初步的组织了牌甲,并将其中最积极、最勇于斗争的人编为材勇,当然与流求等地的本岛材勇没法比,他们都被称为“志愿材勇”,由每个县的三百名正兵对他们进行简单的『操』练,由于百姓们的踊跃参与,首批志愿材勇就达到了五万多人。张镝根据情况适时的给各县增添了兵力,共派出五千多正兵参与志愿材勇的训练,并临时担任材勇当中的基层军官。 德化、安溪的铁场和、南安、惠安等地的盐场是被五大家族控制得最为严密的地方,虽然也已经被张镝的人成功渗透,但以暗中的组织和鼓动为主,还没办法将斗争明朗化,不过数以万计的矿丁、盐夫已经从一盘散沙的状态逐渐产生一个个核心和骨干,他们积蓄的怒火将会找到一个正确的突破口爆发出来。 作为指挥中心的泉州州衙一天比一天繁忙起来,针对五大家族的斗争一步步推进。从目前的情况看,火候恰到好处,各条线都在掌握之中。 暴风雨将要来临了。 张镝签署命令,让正兵和志愿材勇随时做好集结准备,七个县的衙役、厢兵、弓手、民团也要加紧城防,各矿场、盐场的骨干也收到密令约期起事。 动手的时间定为景炎二年元月十九日的凌晨五更时分。届时由七个县的正兵带领志愿材勇先占据各处道路、关隘要地和港口码头。州衙则移文给五大家族,根据收到的几百份控状,传唤五家家主到官府接受审判。顺势派兵前去强制接收各大家族霸占的矿山、盐场,各矿场、盐场的内线则同步组织暴动,里应外合冲击五大家族的武装家丁。 这一系列举措有理有力有节,完全正当,完全合乎道义,甚至给了五大家族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只要他们能够认罪伏法,把抢夺自老百姓和朝廷的东西交还出来,官府可以只诛首恶,不赶尽杀绝。但显然,他们绝不可能束手就缚,所以张镝还准备了强大的武装作为后盾。 …… 德化县东北四十里,有一处依地势而建的庞大寨子,这是本地豪霸林家的坞堡。林家的四少主林世杰带着十几名骑手从堡内驰骤而过,除了他,无人敢在在这个坞堡中如此高调。 “四弟,下马!父亲说了要小心行事,怎么又如此张扬……”语带责备的是林家长子,林世杰的长兄林世文。 “小心行事,小心行事!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要小心到何时!?父亲呢,我要见父亲!” “怎么?” “官府就要拿咱们开刀了!” “啊!”林世文年纪最长,也最听父亲的话,远不如这位四弟那么桀骜不驯,或者说是老实,听到林世杰的话第一反应是惊怕,马上领着四弟去见老父亲。 林培德已经七十多了,还牢牢掌握着这个庞大的家族,这个独立王国。但他毕竟老了,生意上的事,管理上的事,总要分给几个儿子去做。相比于大郎和二郎,三郎、四郎两个小儿子还更干练些,尤其是四郎世杰,很像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股子冲劲,当然现在还缺一点沉稳,需要再磨练磨练。 “父亲,下面的情况不太好,儿子有几个消息要说!”林世杰一进门就斥退了一众丫鬟仆『妇』,严肃的对林老太爷说道。 林老太爷正半躺在裘皮铺就的躺椅上,舒适的晒着窗外照进来的太阳。见两个儿子进来,不紧不慢的将头偏过来,林世杰上前一阵耳语,老爷子听后嗖的一下坐了起来,严肃的说道:“快去办,这事就交给你!” 看父亲与四弟在那里嘀嘀咕咕,林世文半点都『插』不上话,两人讨论完,林世杰又急急忙忙的出门,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往堡外去了。 “老大,去把家丁们都召起来,上墙把守。杀五十头猪羊,这两天让堡内的人吃好些……我林家要过难关了!” “好……好的!全听父亲吩咐!” 林世文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听话的遵从父亲的指令。 …… 赤水铁场是一个有着八千多矿丁的大铁矿,大大小小的矿洞遍布于这连绵几十里的荒山。矿丁们的生活极为痛苦,每天要在狭窄『逼』仄的坑洞里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却只有猪食一般的粗劣食物。除了劳作,他们剩下的时间都被关在牢房一样的营区里,休息的环境很差,几十个人一间大通铺,又脏又『乱』又挤。 营区都建了高墙和遍布的哨楼,林家的武装家丁驻守在高墙和哨楼上,严密的监视着营区的动静。还有手持皮鞭和木棒的营头时刻在营区内巡逻,矿丁中如果有一点异动,轻则一顿鞭打,重则被哨楼上的弓弩『射』穿了身体。要是有逃跑的,会遭到最为严酷的惩罚,抓回来就会被吊在营区中央示众,直到被活活冻死、饿死或者晒死为止。 所以尽管矿丁们苦不堪言,却少有反抗的,哪怕反抗也很少有成功的。 当然,那是以前。 第二百五十三章 土豪们的末日(二) 赤水铁场地如其名,这里的水是赤红赤红的,红的像血。 那是铁元素氧化后的颜『色』,但这里的矿工宁愿相信是太多的死人把这里染成了这个颜『色』。 山道上,成百上千的矿工们来来回回,把矿洞中采出的矿石一筐一筐的运往山下的冶炼厂,矿石将要在那里进行破碎、筛选、锻炼成铁块。 在赤水铁场,矿工们与马牛无异,甚至还不如马牛,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停止劳作。 “慢点,要过桥了。” 矿山与炼铁厂之间那条赤红『色』水沟上,架着用木头做的“桥”。这一段不太好走,容易从晃动的原木上掉下去。 两名矿工正抬着一筐沉重的矿石从桥上经过,走在后方的一名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提醒前面的同伴看着路,他的同伴有些瘦弱,走路趔趄,看似难以承受这沉重的分量,跨过木桥的时候脚下不稳,终于还是摔倒在地上。 浓眉汉子赶紧放下竹筐,搀扶住同伴的身体。 “哎呀,你流血了,额头怎么这么烫!”坐在地上的同伴脸『色』苍白,额头滚烫,看他腿上,有一处溃烂的旧伤破裂了,脓水和血水一起流了出来。大约是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让人虚弱无力。浓眉汉子将同伴扶到路旁,请他先休息着,自己去搬动那一筐沉重的矿石。 “啪,啪……” “打死你!敢偷懒!” 一阵鞭子抽中皮肉的脆响,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入耳中,浓眉汉子吃惊回头看去,发现自己那位受伤的同伴正被监工狠狠的鞭打。 “住手!他已经病了,需要休息,他的活我干了!”浓眉汉子抢上前想要阻止监工的暴行。 “不想活了!”作威作福惯了的监工没料到还有人敢来阻止他,抡起鞭子就劈头盖脸的朝那浓眉汉子打去。 鞭梢抽在脸上就是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浓眉汉子怒目圆睁,捏紧拳头。 “大爷手下留情,这位兄弟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咱们这就干活!”一位五短身材的中年矿工路过,连连向监工求情,替浓眉汉子解了围。 监工狠狠的往地上唾了一口,收起鞭子,叫了两个人把地上那位可怜的伤病员拖了下去。 ”浓眉汉子被那好心的解围者拉住,两人一起把剩下的矿石抬上,一边走一边说起话来。 “兄弟是新来的吧! “来了有半个月了。” “哎,刚才这种情况,你救不了他!” “病成那样了还……” “兄弟可能还不知道,咱们进到这个矿场,就等于半只脚进了鬼门关了,想活着出去可就难了!” “那刚才那位兄弟……”浓眉汉子对刚刚发生的事还难以释怀。 那中年人却似乎见惯不惊了,叹气道:“打死了就往死人沟里一丢,晚上自然会有野狗出来啃食干净了!” “这些畜生!咱们难道就这么忍下去吗?” “还能怎么样,跑么?前几天逃跑的人你也看到了,现在还吊在那呢!” “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希望吧,但我已经进来两年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很快就会看到的,相信我!” “相信你,小伙子!我叫刘三木,县弦歌里刘家村的。” “我叫赵奋,德化县城的。” 两个人搭伴着干活,说了很多话,苦难之中相同的处境总能找到很多话题。 中年汉子刘三木对今天遇见的这位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赵奋很有好感,这小伙子身上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他在这令人绝望的地方找到一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赵奋是中兴社第二主力师旗下的一名哨骑队都头,十分的勇敢和机警,擅长做敌后哨探侦查潜伏的事情。 为了顺利的突破五大家族严密控制的铁场、盐场,张镝派出了不少精干士卒主动的被“抓”进去做苦工。赤水铁场也有几十名内线成功混入,赵奋就是其中的首领。他是佯装住进了一处荒僻的车马店,结果被『迷』晕了,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丢到了赤水铁场。其实他早已探明,那处车马店就是本地土豪林家开在外面做幌子的,背地里就是为了“猎取”矿场的免费苦力。 赵奋进入赤水铁场已经半个多月了,在这个地狱一般痛苦的地方,他始终保持着昂扬的斗志,并与潜入的其他内线悄悄的取得了联系。在每天繁重的劳役之余,努力的组织矿工兄弟,让他们坚持斗争,也让他们相信,官府很快就回来拯救他们。 一开始他的鼓动总被当成某种失心疯的笑话,官府素来与土豪恶霸们同穿一条裤子,专门联合起来欺压他们这些穷苦人的,怎么可能指望官府的援手呢。 不知道多少次秘密的在营房里对工友们饱含热情的演说,摆事实讲道理,描述着矿场外面底层人民轰轰烈烈的反抗斗争。赵奋向工友们宣扬,如今的泉州再也不是从前的泉州,泉州的官府也再也不是从前的官府,它多了一个东西,希望。 慢慢的,终于有一些人相信,泉州来了一位救世主,就是他们的新知州,名叫张镝。他有着洞明清浊的智慧和破除黑暗的勇气,与以往的任何官僚都不一样,是一心向着老百姓的一位好官。并且他已经访查收集了五大家族的罪证,很快就要彻底的清算五大家族的累累血债了。 “弟兄们,现在就是天亮之前最黑暗的时候,但请大家相信,张青天一定会给我们自由和光明,他会带着虎贲之师,像扫除污秽一样扫除恶霸们的势力,我们也要站起来,勇敢一点,砸碎自己的枷锁,砸碎那些豺狼恶狗们的脑袋!弟兄们,敢吗!?” “敢!有什么不敢!” “干他娘的!赵奋兄弟就带我们干吧!” “我得到消息,知州张青天会在本月十九日,也就是后天,派大军来查收矿场,林家的恶霸肯定会放他们的家丁走狗们顽抗,那时候咱们就一起行动,响应官军……” 第二百五十四章 土豪们的末日(三) 嘚嘚……嘚嘚……嘚嘚。连续的马蹄声敲击在赤水铁场外的道路上。 十几个耀武扬威的骑手簇拥着一个年轻人冲入高墙围着的营地。 “四少主有令,让所有矿工都到营区集中,赶紧的!” 在矿工面前作威作福的监工们见到主子来了,都跟夹着尾巴的哈巴狗一样听话,老老实实的前来听命。 一名骑手看其中一名监工走的慢了,立刻就是一马鞭,打的他连滚带爬的往前跑去。 远处干活矿工们都觉得解气,心里暗暗的想,这些该死的王八犊子,打的再狠一点! “都停工,都停工!少主人有令,所有矿工都回各自营房集中!”监工和家丁们一个个分头往各个矿坑去传令,把矿工们都拢起来往回赶。 “狗子们又想干什么了?” “怕不是又有谁逃跑被抓了吧!” 收到临时集中的命令,矿工们都一头雾水,互相讨论着、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肯定基本上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这回也不知道是谁要遭殃了吧。 铁场的矿工们被分成了十几个相互独立的营区,各自被凶神恶煞的林家家丁和监工们押送到营区中间的空地上。 赵奋感到有点不对劲,只是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他所在的营区比较大,有八九百人,先后进来的内线也有十来个。同营区的内线兄弟们互相对上眼神,不动声『色』的聚集到了一起。现在还不知道林家人想搞什么鬼,需要见机行事。 只见矿工们聚集完以后,四周就被手持兵器的林家家丁围住了,哨楼上的弓弩手也都上了弦,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一名骑马的家丁对这里的管事耳语了一阵子,那名管事点头哈腰翻出来一本册子。转身就换了一张臭脸,对着矿工们喊道:“家主开新矿,我们这里要分营,我叫到名字的就站出来,准备去新营!” 骗鬼呢,这个谎言编的也太不像样了,如果要分营,哪次不是随便揪一些人出去就可以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聚起来点名吗?而且林家家主何时关心过矿山里分营的的这点小事了。在这里时间久一点的老矿工马上意识到管事说的话是一派胡言,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王三!” “陈老幺!” “何来福!” …… 管事叫着一个个名字,叫到的人则被要求站到人群外边来,如果一时没回应,相应的营头就会钻到人群里,一阵拳打脚踢的把人揪出来,为免受皮肉之苦,还是老老实实站出来吧。 赵奋越来越感到不对劲,被叫到的都是来铁场时间不久的,其中就有好几位线人兄弟接连的被叫了出来。 “赵奋!” “赵奋……” 猛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赵奋忽的一下涌上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到林家人或许已经发现了什么,恐怕自己这些人已经暴『露』了。 当机立断,他大喊一声:“弟兄们,是时候了,起来,起来!打倒林家恶霸!” 在场的线人弟兄们早已准备好,马上站出来响应,平日里受到鼓动的工友们也动了起来。 “杀光!” 那骑马的家丁首领嘴里冷酷的蹦出两个字,根据少主的命令,宁可错杀! 拿着刀枪的家丁们毫不留情的对赤手空拳的矿工们大砍大杀,四周哨楼上的弓弩手也对着人群中央嗖嗖的倾泻箭矢。 矿工们惨叫着倒地,有的奋勇抵抗,更多的是奔走逃命,但四处都被把守着,林家人早就做好了杀戮的准备,逃无可逃。 手无寸铁的人们只靠一点勇气与凶恶的敌人战斗,这不像是是战斗,更像是一场屠杀。 赵奋的身边聚集了很多人,包括十几名线人和更多信赖他的工友们。毕竟有这么多经验丰富的老兵为核心,他们这一小群人比起其他毫无还手之力的矿工们要好很多。他们用石块,用木棍,用敌人手中抢夺来的兵器斗争。不断的有人被锋利的刀剑砍倒,不断的有人被哨楼上的弓弩『射』杀,但人群始终没有溃散,在赵奋和他的同袍们指挥下向着营门方向移动。 “关闭营门,放箭,放箭!”家丁首领指挥着手下打算关门打狗。 赵奋的人还有二三十个,有兵器有武艺的老兵们在外围,把赵奋和其余工友们护在中间,自发的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军阵,前排有人中箭倒下,后排马上捡起武器替补,人越来越少,但一直不曾退缩。 眼看离营门只有几十步,敌人想要关门把他们困在里面,再将他们一个个的『射』死、砍死。 这时队伍里突然冲出一个人,五短的身材却十分敏捷,抢在林家家丁之前跑到了营门口,但他没有继续往外跑,而是跟准备关门的家丁们扭打在一起。 是刘三木。 鲜血染红了前胸后背,几乎看不清有几处伤口,刘三木仍旧奋尽全力挡住营门。死死抓着木门的手已经被刀剑斫去了好几根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就在最终倒下的同时,身体还坚持堵在门边。 “杀死林家狗贼!冲出去!” 来不及擦去涌上来的热泪,赵奋与剩下的同袍们只有一个目标,冲出去,把这里的情报传回去! 整个营区八九百人,最终冲出营门的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其余矿工们都被困在营内,再无生路。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搜杀,几百人都被残酷的杀死,整个营区几乎无处不在流淌着鲜血,这片红『色』的土地被染的更为鲜红…… 能从那么凶险的境地中逃出的,基本就是赵奋这样充当内线的百战老兵了。但出了营门并不意味着就安全了,赤水铁场去往外界只有一条路可走,敌人有骑兵,很快就会追上来,而他们这七八个人连兵器都配不齐,眼下要面临的的凶险几乎一点也不比营地内小。 “都头,你先走,我们来拖住骑兵!”几名同袍毅然的向赵奋申请必死的殿后任务。 赵奋没有同意,因为已经来不及准备了。 “来不及了,拼了吧!” 往后看,烟尘腾起,远远的马蹄声传来,敌人的骑兵很快就要到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土豪们的末日(四) 八个人,只有两把带缺的手刀,还有一条断成两截的长矛,带矛尖的部分只剩下四尺多长,剩下一丈多长的杆子在另一人的手上被当成棍棒使。这是敌人持矛刺过来的时候被生生掰断了的结果。 勉强可以算一半人有兵器,另外四人呢,又该如何对敌?用石头,还是拳头? 但敌人至少有十几个骑兵。 这真是一场憋屈无比的战斗。 同袍们站成一排,用他们残破的武器和誓死的决心等待着他们的敌人。 “老子要是有一匹马,哪轮得着这些狗贼出来现眼!”赵奋恨恨的骂了一句。身旁拿着半截长矛的同袍往地上啐了一口,算是对他的回应,这位同袍名叫余诚,曾是一名优秀的刀牌手。 马蹄声骤,敌人已近在眼前,最前面的一骑到了百步之外却还没有减速的意思,仗着弓马的优势根本没把前面零零落落的这么七八个连兵器都不齐的敌人放在眼里。 到了七八十步,这骑兵就开始张弓,想要借着马速『射』杀其中一名拿着“短矛”的敌人。 “嗖!” 箭矢擦身而过,堪堪躲避,这名骑兵『射』术还不赖,只是力道还欠了点,七八十步的距离,箭矢有点飘了。 “嗬啊!” 就在那骑兵又奔近几步,准备补『射』一箭,持断矛的余诚气沉丹田,大喊了一声。助跑几步,猛的把手中的断矛投了出去。 “啊!” 那骑兵原本仗着对方没有远程武器,想着用弓箭立个头功,谁曾想对手会把手上唯一的兵器投掷出来,被势大力沉的断矛贯胸而过,当场倒毙落马。 余诚毕竟是刀牌队里出来的,掷标枪的技艺可是刀牌兵们的看家本事,这四尺长的断矛恰如一支趁手的梨头标,一发必中。 那先头骑兵被击毙后,坐下的马匹仍在惯『性』的往前奔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若能抢夺到马匹,脱身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余诚投的这一矛也正是这个目的。但敌人的后续骑兵近在咫尺,夺马可没那么容易。 “杀呀!” 关键的时候到了,赵奋与同袍们迎着敌骑的方向发动了冲锋。 敌人应该也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举起弓箭试图将对面这七八个人都『射』杀了。 跑在前面的余诚和两名同袍都中了箭,但仍坚持往前冲锋,直到接二连三的利箭继续『射』穿他们毫无防护的躯体,他们才终于不屈的倒下,但他们的死为后面的同袍争取到了时间。 “都头快上马!” 就在人马交错的瞬间,剩余的四名同袍一起掩护赵奋上马,并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了敌骑之前。 赵奋强忍悲痛,利用这同袍们的生命换来的一点时间,娴熟的跳上马匹,加了一鞭往前疾驰…… …… 州衙。 陈复面『色』凝重,匆匆走进签押房内。 “主公,情况有变,德化林家狗急跳墙了!” 很多时候,坏就坏在“事机不密”。五大家族在州、县衙门都有众多的走狗,德化县调集人马、增强城防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林家四少林世杰的耳中。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个精细狡诈之徒,马上被他联想到了官府下一步可能的行动。林家的田庄在这段时间的农民暴动中都被掀翻了,但那并不伤筋动骨,因为矿山才是他们的根基。 出于对知州衙门的戒备,林世杰怀疑自家的几个铁场也很有可能已经被官府的人渗透了。要是他们还像煽动外面那些泥腿子一样,煽动矿工们闹事,那么自家可能就要腹背受敌。 派人一调查,事情还真是如此,抓来几个矿工,经受不住威『逼』利诱一五一十的招供了,说是最近有人在矿场、营区内鼓动他们抗争,还说什么“光明很快就来了”,甚至有人把动手的时间都招了出来,元月十九日,也就是两天之后,官府的兵马要和矿工暴动里应外合! 还真是了不得,林世杰当即下令排查『奸』细,只要是最近一个月之内进来的新人,一律抓起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 他又亲自带着人去了最大的赤水铁场,查杀『奸』细。 这将是个连锁反应,一旦林家发现问题,想必郑家的矿场也很快会有动作,还有周家、吴家的盐场也必然要动手杀人。多耽搁一刻钟就会让自己的部下、兄弟承担多一分的风险。 计划要提前了。 张镝解下虎符,下令调兵。 第一,马上动员德化、永春两县的驻守正兵共一千人,再补充铳兵六百,轻骑二百,率领一万志愿材勇包围林家坞堡。动员安溪县的驻守正兵及志愿材勇五千人,包围郑家坞堡。动员南安、惠安、等县正兵及志愿材勇,包围周家、吴家、张家坞堡及主要道路、隘口。同时发出州县官府拘捕令,拘传林培德、郑孔豹、吴庆升、周才充、张崇仁等要犯到官受审。他们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若有抗拒,可以格杀勿论。 第二,令陈闵的五千水师巡防海岸,控制各个重要港口码头。令七个县各守本境,召集厢军、团练和巡检兵丁把住重要道路、关隘,水陆两方面一起,防备五大家族互相串联,阻止人员外逃。 第三,从州城留守正兵中出两千人,带领剩下两万多志愿材勇分头往赤水、倚洋、青阳等处铁场,及安仁、乌屿盐场。强制接收各处铁场、盐场,剿灭看守武装,释放所有被压迫的苦工,重新登记招收。 张镝亲自率领剩下的一千正兵和一千玄甲作为预备队,对反抗激烈的地方可以增兵发动强攻。 坐地泉州的林郑周吴张五大家族作威作福、残酷压榨老百姓的日子快要到头了。 恶势力不会自己主动走向灭亡,在此之前,需要斗争。 但斗争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这是暴动,是正义推翻邪恶的暴烈的行动,是残酷的,是需要流血的! 颤抖吧,不可一世的地主恶霸们! 颤抖吧,恶贯满盈的土豪劣绅们! 他们终将灭亡,他们终将接受历史和人民的审判! 第二百五十六章 声言其罪 鸣鼓伐之(一) “查德化县民林培德,现年七十岁,尝为州县属吏,历任乡、里耆老,非但不思报效,不为表率。反而蠹国害民、暗里藏『奸』、为恶有年。于国家多事之秋,暗通北虏,窃据地方,强占盐铁,私聚甲兵,酷虐人民,审得…… 『迷』津无涯,回头是岸,奉劝该犯及胁从人等,即日到案听勘,认罪伏法,以免…… 大宋知泉州事张,景炎二年元月十七日。” 德化县东北,环如小城一般的林家坞堡下,一名大嗓门的差役身着州衙的公服,字正腔圆的大声宣读着州衙签发的拘捕令,以传唤林家家主林培德到案受审。这虽然不可能有什么效果,但体现了一种程序正义,表明官府明正典刑的态度。 林家坞堡内有丁壮五六千人,都是由宗族本家和亲信私属组成,这是林家得以横行泉州的根本。上万“官军”开到堡外早就引起了坞堡内的人充分的警惕,呼啦啦的几千人全都上了墙头。 “查德化县民林培德……” 堡下那铿锵有力的大嗓门又开始声言明罪。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林家大少林世文收到消息赶到墙头,正听见下面的官差在历数他父亲的罪过,这“忠厚”人也骂不出什么狠话来,急得直跺脚,真想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愣着干什么?快放箭,放箭!” 三少林世雄也赶了过来,还没上墙就对着家丁们吼着,命令弓箭手放箭。 但“官军”们在几百步之外,就卡着这么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听得见却打不着,憋着。 “奉劝该犯及胁从人等,即日到案听勘……” 箭矢『射』到半程就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对那大嗓门毫无影响,还在继续不屈不挠的重播着,甚至连停顿都没停顿一下。 看堡外的兵马,其实并不怎么齐整,除了千把个统一装束的军官貌似精悍非常,其余的上万兵丁看着就稀松平常,服式各异,也配不齐制式的兵器。而林家家丁们至少都能装备自家铁料打制的钢刀,其中的数百名亲信还都是身披铁甲。 所以表面上官军的人数是堡内的两倍以上,实际上只有不到两千老兵,其余都是受训不久的志愿材勇,说难听点就是一帮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甚至很多人的锄头还没放下,因为来不及打造兵器,只能扛着锄头来打仗了。 其余的人大部分装配的是“梭镖”,这是一种枪矛类的武器,但是比长枪或者长矛都要短一些,长枪最长可达四丈以上,长矛也往往有一丈七八,但梭镖一般只有六七尺长,镖头是三尖两刃,打制十分简单,一个熟练的铁匠一天可以打造上百枚梭镖镖头,安上竹木的杆就能使用。又因为其轻便,使用简易,农民很快就能学会,长度上正好与常人的身高相当,既能穿刺、又能投掷,实为价廉物美的绝佳武器,出兵之前五六万志愿材勇有八九成都装备了梭镖,围攻林家坞堡的人马当然也不例外。 林家坞堡是五家之首,最硬的一颗钉子,也是这次攻击的重点目标,张镝派了第二主力师的勇将刀敌蒙出战,兵力上除了一千正军步卒,还有六百名铳兵,差不多是第二师铳兵总数的三分之一,还从不到五百人的骑兵营抽调了二百轻骑过来。相对于派往其他地点的人马,这里的兵力已经算最雄厚的了,主要是这次的攻击点太多,网撒的太大了,第二师八千多正军不太够用。不过张镝随时可以把预备队派上来支援,包括他的玄甲兵,必要的时候水师也可以上岸协攻。经过战前精确的计算,眼下的布置足可以将五大家族一网打尽,尽量不留一个漏网之鱼。 …… “牵马来!”林世雄怒气冲冲的对家丁命令道,堡外的官军太过嚣张,真欺负他林家无人吗? “三弟,小心啊!”林世文看着弟弟披甲上马,不无担心的喊道。 “哥哥休管,看我杀将过去,生执敌酋!”林世雄像一头骄傲的狮子,带领一百余披甲骑兵,后面跟着上千步兵气势汹汹的开门杀出。 林家四兄弟中,除了老四林世杰,就数林世雄最为勇武了。胯下高大威猛的北地骏马,如风驰电掣,倏忽之间一骑当先冲至官军大阵百步之外,林世雄手持强弓,连珠般的『射』出七八支利箭,对面立时就有七八个官军应弦而倒。 “好!” 堡上堡下的林家人士气大涨,齐声喝出一个好字。 志愿材勇防护单薄,队伍又排的密,被那一百余骑掠阵而过,死伤惨重。 林世雄得意非凡,狂呼『乱』叫,身后的步兵趁机涌上来打算撕开缺口。 志愿材勇们入编以来才训练了小半个月,只会一点基本的队列和简单的梭标技艺,是凭着一腔血勇和对土豪恶霸的愤恨来战斗的,何曾遇见过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势。流血与伤亡让这些新丁很快慌『乱』起来,在林家步卒的攻击下,整个阵列都凹进去一大块。 充任基层军官的老兵们声嘶力竭的整肃队伍,却很难遏制住趋于混『乱』的队列。 “日娘贼!骑兵!” 刀敌蒙恨得牙痒,他的身边只留了不到三百名正军老卒,其余老兵都下队伍带材勇去了,这样固然能让部队更快的整编起来,但也让精锐力量过于分散了,没法发挥刀尖的作用,在敌人的凶猛攻势下就容易吃亏。 “父亲,太好了,三弟旗开得胜!”堡下打的热闹,林家老二林世武正好与林培德一起上了门楼。这门楼六七丈高,比县城的城门还高一些,视野极好,林老爷子正好把三儿子的英姿尽收眼底。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他心花怒放的想。 “老二,带上堡内丁壮,一齐压上去,破了官兵的围!” “得令!”林世武响亮的接下父亲的军令,中门大开,带着两三千家丁一窝蜂的往外涌去,准备好乘胜破敌。 林培德老当益壮,亲擂战鼓,要看着他那两个英勇的儿子大破官兵,整个坞堡都受鼓舞,欢呼沸腾起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声言其罪 鸣鼓伐之(二) 上万人的大阵很厚实,林世雄带领的千把号人冲的虽猛,却也一时没法溃围而过。 带领志愿材勇的老兵们成为了中坚力量,一个个拼死顶在队伍最前面,材勇们受到激发,也跟着手持梭标向前拱,愣是把趋于混『乱』的大阵稳了下来。 刀敌蒙的中军旗号挥舞,指挥全军收缩,自己率领三百老卒迅速往敌军方向推进,逐渐对凹进阵中的林家家丁们形成包围之势。林家家丁们的那一股子气势也渐渐落了下来,官军毕竟人多,阵列僵持着往回反推,林世雄一时没法得手,也担心继续深入会陷入重围,便反攻为守,动作缓了下来。他已经看到坞堡内源源不断涌出来的人马,预备与援兵汇合之后再重新发动攻势。 战局变化的同时,在官军大阵的两翼,二百骑兵收到了中军传出的旗号,快速包抄过来。 骑兵都将赵奋眼中冒火,恨透了林家的恶霸,战场上他不由得想起刘三木、余诚等一大批为了掩护他而牺牲的好兄弟,还有赤水铁场无辜枉死的成百上千的工友们,这血海深仇他不能不报。所以哪怕回城报信一路疲惫,他还是毫不犹豫的主动请缨要来参与攻打这一切罪恶的策源地,林家坞堡。 “呔!就你会连珠箭!”赵奋正看到林世雄连发几箭,『射』中了几名材勇,甚是嚣张跋扈。 怒发冲冠,大骂一声,赵奋一夹马腹就往前窜了出去,迎面兜上掠阵而过的林家骑手,嘣嘣嘣~弓弦连响,闪电般的三箭,立时就有三员敌骑应声落马,林家骑手们纷纷大骇,眼睁睁看他『逼』近数十步后从容不迫的控马折返,十几人弯弓回『射』都被他轻易避过。 相比起来,林世雄『射』的是原地站立的步卒,纵然连发连中也不足为奇,可以算得上骑『射』优良而已。赵奋却是在奔驰的马背上连毙敌骑,『射』的是活动目标,还能在上百敌骑前全身而退,武艺胆略可见一斑。 骑手们是林家的宝贝疙瘩,毕竟南方的马匹无比金贵,他们不可一世惯了,一向来只有他们欺负人,没有被欺负过,这下子深受打击。林世雄岂肯服输,将弓拉的全满,狠狠一箭『射』出。但被赵奋辨出风声,一个镫里藏身灵活的避过,瞬间也搭箭在手,回头只是打眼一瞄,挽弓背『射』,利箭离弦疾出,正中林世雄的胸口。 “呃啊!”林世雄不由惊叫出口,还好身上铁甲是自家所产的精铁打造,防护严密,箭头打中护心镜,稍微一偏,牢牢的嵌进甲叶之间。林世雄胸口隐隐作痛,虽只擦破点皮肉,却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坞堡上的林家人都大惊失『色』,官军们则振奋不已,此消彼长,士气倒转了过来。 林世雄应变的不慢,指挥骑兵徐徐回撤,步兵们也『潮』水一般往后退却。坞堡下,林世武已经带着两三千人集结完毕,抓紧过来支援,两相会合,再重振旗鼓。 赵奋领着二百轻骑衔尾追『射』了一阵,林家家丁留下一地尾巴,百十个人倒在地上呻『吟』哀嚎。 对阵第一局,双方似乎不分胜负,志愿材勇们死伤的要多一点,但成功扛住了敌人步骑最凶猛的首轮攻击,士气得以稳定下来。并且在己方骑兵的及时配合下逆转了局面,迫使林家家丁不得不退却。 “嘟嘟……”大阵中号声响起,令旗翻飞,抓紧时间调整队伍,赵奋的人马也适可而止,轻骑兵适合威慑、追击,却不适合攻坚,仍旧往两翼集齐。 “咚咚……咚咚……咚咚”,随着均匀有节奏的鼓声,大阵中心散开一条通道,一队铳兵肩扛着黑黝黝的制式火铳整齐的小跑出阵,就在大阵最前方排成三排横列。 终于轮到火器出场了。 说起来刚刚这一场接触战指挥的不算太漂亮,毕竟刀敌蒙也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多人马,尤其还都是以新兵为主的志愿材勇,难免不太顺畅。实事求是的说,身为旅帅的刀敌蒙目前可以算一员勇将,敢打敢冲,却与合格的统帅尚有距离,还需要历练。比如刚才的布阵,就不应该将最犀利的铳兵放在后面,他大约习惯了指挥刀盾兵,总是把步卒放在第一线,组成坚实的肉墙。但志愿材勇不比精锐的正军刀牌手,防线十分脆弱,险些在林家兵丁们猛烈的攻击下被冲破。 尽管在骑兵的优异表现和志愿材勇的奋力坚持下化险为夷,但刀敌蒙的部下还是吃了不小的亏,尤其是志愿材勇们在那短暂的混『乱』中死伤惨重,担架队趁着作战间隙匆匆抬下去上百号伤亡的战士。 刀敌蒙暗自心痛,也及时意识到问题所在,将阵型做了调整,首先就是把铳兵调到了最前沿。 这一次,林世雄与林世武合兵一处,统领坞堡中的主力兵马共四千多人,整顿之后再次发动攻击。 吸取了头一阵的教训,林氏两兄弟决定稳中求胜,他们自认为『摸』清了官军的特点,步兵孱弱,但骑兵灵活善『射』,所以打算采取中间突破两侧压制的办法。 首先,集中所有重甲,让一百四十多骑兵全副披挂,分成左右两路,都装备弯刀和骑枪,用来对付官军的轻骑,主要就是用重装冲锋将轻骑赶散了,随后可以顺势包抄官军的两翼,官军缺少厚盾长枪,肯定挡不住重骑兵的冲撞。 其次,将剩下的几百副甲胄全都装备给最精悍的步卒,给他们许以厚利重赏,列于最前沿作为冲阵的尖刀,猛『插』过去,一贯到底。 “擂鼓!” 林培德嘶哑着嗓音,命令城头擂鼓助战。一名壮硕的家丁脱了衣服,赤膊上前,『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在这寒冷的初春冒出腾腾的热气,隆隆隆擂响了牛皮大鼓。 对于林培德而言,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关乎他自己以及整个家族的存亡,若能够打破今日的重围,他决定趁势打出去,联络各大豪族,把官军各个击破,彻底将泉州掀个底朝天。 昨日老四来报告说,矿丁们准备勾结官军作『乱』,他已经预感到暴风雨要来了。已经派人去联系各家,并向北朝求救。只是是官军来的太快,或许是得到消息提前发动了,使得各大家无法串联,全被困在坞堡之中。 这新知州好大手笔啊,真要把他们这些本地土豪连根拔起吗?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狼子野心,所图不小啊! 林培德心里剧烈的活动着,他已经七十岁了,身着几十斤重的铁甲,端坐门楼之上,即便不能跨马横刀亲自上阵,但出息的儿子们可以替他打出林家的声威。 张镝,这位新知州的名字,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孺子,让老夫来教教你如何做人! 林培德恨恨的,又不无得意的想着,七十岁了,老当益壮,大有可为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声言其罪 鸣鼓伐之(三) 一步一步,全副武装的林家家丁们在林世武的指挥下向前推进,黑压压的军阵像乌云一样覆盖过来,难免形成一种威压,不愧为五大家族之首,气势很不一般。 披挂完全的一百四十余重骑兵则在林世雄的指挥下分成左右两翼,哒嘚、哒嘚的马蹄,从容不迫的小跑起来。 林培德坐镇门楼,浑像个石人,一动不动。右手一柄长剑拄在地上,紧紧握住剑柄,目光平视,面无表情。 “父亲,二弟和三弟他们都上去了!”林世文张嘴微微发颤,轻声说道。 两军大阵离得越来越近,每一步都扣人心弦。 “咚!咚咚!”三声鼓点为信号,官军大阵中随即一声尖利的哨响。 “唬!喝!”全军闻令,齐声应喝,都将兵器往地上一顿,轰然有声,为自己增强气势,同时前后左右对齐,整理队伍,做好了迎敌准备。 志愿材勇们已经见过一次血,沉着很多,按照平日『操』练的步骤迎战,不像第一次遭受敌人的步骑突袭时那么惊慌失措。这一次敌人大概打算稳扎稳打,那么自可以按部就班以待之。 大多数材勇们都不知道自己军前那些扛着奇怪的长铁筒的老兵们在鼓捣什么,他们没见识过铳兵作战的情形,还不知道火器才是他们这支军队的王牌。 敌人当然更不知道,或许有些人听说过他们的军威,但毕竟只是传说而已,谁也没有意识到官军阵前那区区几百名武器奇特的老卒能发挥多大的作用。预想中,四千多悍勇的家丁足以将对面那群泥腿子们组成的万把号新兵冲的七零八落,就像第一场对阵,仅用一千人就差点破了他们的围。 六百铳兵几乎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他们将作为支架的大铁叉在身前列成整齐的一线,有条不紊的检查弹『药』、火绳。当第一声哨子响起,前排的铳兵就做好了开火的准备。 铳兵们将铳管的前端架在铁叉上,肩膀抵住铳尾,左手紧握铳身,右手拿着一支点燃的线香。火铳虽好,奈何发『射』的程序比较复杂。 “瞿~~” 尖锐而悠长的哨声再次响起,如同索命的信号。 “嗤……” 线香引燃火『药』,前排两百支火铳爆豆一般的连续巨响,浓重的硝烟遮蔽视野,如同置身于云雾之间。 僵坐不动的林培德被这连绵的爆响震得猛然一哆嗦,只见官军阵前都被烟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了。 几乎同时,林家阵中最前方的百十名披甲家丁忽然身形一顿,铁甲如纸片般碎裂,血柱如涌泉一般飙出,他们只觉得一阵闷捶一般的推力,随后才感到身躯撕裂一样的剧痛,八钱重的铅丸『射』穿甲胄后,在人体中翻滚、变形、撕扯,将肌肉内脏打出一个巨大的血洞,是为空腔伤害,只要打中躯体,基本上人就废了,以这时的医疗技术根本止不住血。 似乎是没法从突如其来的震惊与剧痛中反应过来,爆响之后过了数息时间,林家阵列中才响起一片不成人声的惨叫。 “啊……妖法啊!”林世文尖叫失态。 林培德的脸『色』变得灰败,拄着剑的右手不停颤抖,出卖了他强装出来的镇定。 “快点,敢退的死!”暴怒的林世武驱赶着『骚』『乱』的部下继续往前,举刀朝着一名试图逃跑的家丁狠狠砍去,手起刀落,脑袋飞了出去,溅起一身的血。 浓重的硝烟渐渐散去,十几息的时间很快也很慢,林世武连劈带打也没法整顿好队伍,第二阵可怕的排铳又来了,更多的披甲或未披甲的家丁嘶喊着倒毙。 这下真的没法子了,溃『乱』的趋势再也没法遏止。毕竟最凶悍的蒲家私兵也扛不住这样的三段『射』,连蒙古人碰到这种情况也得『尿』,像林家家丁这样的武装只能算二流,到第二轮才溃败已经是不错了。 林世武还想徒劳的纠合队伍,但四千家丁犹如跑散的鸭子,哪里还能有秩序。他们毕竟只能算业余的士兵,所谓家丁,也就是主人的鹰犬打手,欺负欺负泥腿子固然可以的。强大的主家给了他们不亚于正规士兵的待遇和装备,在常规的战斗中或许也不失勇武和锐气,但在威力巨大的火器面前也只有瑟瑟发抖的份。谁也没法在这样恐怖的血与火面前,在死亡面前还能保持镇定。 骑着高头大马的林世武逆着溃兵的方向,奋力的冲杀着,杀的都是他自己的部下,他试图用杀戮威胁这些懦夫转头再战,但对面的火器显然比他的弯刀更有威慑,逃窜的人反而奔逃的更快了。 接着,第二轮的硝烟还没散尽,又是第三轮『射』击…… 步兵之中唯有林世武一人骑马,目标巨大,而且逆着溃兵的方向,如果不被打中就简直没天理了,除非他真有神佛护佑。显然,林世武不是那么幸运的人,一颗铳丸急速的撞进他的胸口,击碎了他的一侧肺叶,整个人连哼都哼不出来就摔了出去。主将一死,本就溃不成军的家丁们更加玩命的逃跑。 林世雄正率重骑兵与官军的轻骑纠缠不休,一时之间却没法将他们赶散,以实施他左右包抄的计策。而步兵的方向却忽然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在听到第二轮铳响以后他就意识到不对劲,急忙调转马头指挥骑兵撤退。 然后,他亲眼看到了二哥林世武被击毙倒下。林世雄不顾危险,策马抢上前,依靠几个忠实亲信的协助,七手八脚的终于将二哥的尸身搬上马匹,往坞堡撤去,确切的说是逃去。 让新兵成长的最好的方式或许就是打一场胜仗。这一万多志愿材勇也需要感受一下胜利的味道。 三轮铳响才止,刀敌蒙与老兵们就身先士卒,冲破了硝烟。 顺风追击的志愿材勇们将手中的梭标奋力投出,那些跑在最后的林家家丁们几乎被扎成了刺猬。 冲锋号吹响了,黑压压的上万人马铺满大地,几乎无边无涯,就像吞噬一切的汹涌洪水,将要涤『荡』所有阻碍…… 第二百五十九章 声言其罪 鸣鼓伐之(四) 铛铛铛铛…… 坞堡上传来急促的鸣金之声,但并不能让溃逃者们逃的更快一些,几千人的败逃像一场雪崩,兵败如山倒,腿快的家丁已经从坞堡的大门逃进来,但更多的还被官军们撵着屁股追。 志愿材勇们平日受了太多的压迫,积蓄已久的怒火随着手中的梭标喷薄而出,即便已经跪地讨饶的林家家丁也免不了被一梭标扎穿了身体。 林培德拄着剑无力的站在女墙后,苍白的脸上泛起反常的红晕,一阵咳嗽,忽然间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左手手上和衣袖都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父亲,父亲你怎样?快下楼吧,此地不宜久留啊!” “休管我……防御!防御啊!”林培德拔剑在手,拿着长剑的剑鞘,踉踉跄跄的把试图拉他下去的大儿子世文往一边驱逐,一边奋力的大呼布防,但坞堡内也『乱』了,人人都想着各自保命,很少有谁来听他的话。 似乎只剩他自己,这么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在那声嘶力竭的奔走,咆哮。头巾掉了,『露』出满头的白发,披头散发、状若颠狂。 吊桥前,成群的慌『乱』人马丢盔弃甲,闹闹哄哄的挤成一团,追兵很快就要到了,却堵在门前无法进去。嗖嗖嗖,几百支梭标远远的投『射』过来,将他们扎成一个个人肉糖葫芦。 林培德还没有命令收起吊桥,他还在等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二儿子世武、三儿子世雄,他看到世武已经死了,眼角的那一滴来不及拭去泪,大约就是为这横死的二儿子而流的吧。 林世雄跨马奔来,身侧的空马上放着二哥的尸体,后面跟着稀稀拉拉的数十名亲信。出来时的一百四十余骑,此时就剩下一个零头,连四十骑都不到了,除了被官军杀死,更多的骑手仗着有马,早就跑散一空。人都要趋利避害,大难临头,还指望他们来为他林家殉死吗? 远远的,见到三子的身影出现,林培德黯然无光的眼里又焕发出一丝神采。 “快接应你三弟进来!”身旁这懦弱的大儿子真让他恨铁不成钢,要是他跟几个弟弟一样出『色』,说不定二郎也不用死了,二郎啊! “接应……”林世文苦着脸,怎么接应啊,坞堡门前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而且也找不到接应的人了。 林世雄几次试图冲过吊桥,要么被混『乱』逃命的家丁们阻塞,要么被不要命冲过来的“官军”挡住,这些泥腿子,前几天还是一群绵羊,此时却比饿狼还狠。 时间不等人,官军轻骑也兜回来了,那领头的骑将仿佛与他林家有多大仇恨似的,挟着长枪就那么不管不顾的冲刺过来。 当然有仇恨,深仇大恨,赵奋恨不能把眼前的林家骑手一枪扎穿了,就算不能确定当时在赤水铁场碰见的骑手里有没有他,但林家那么多恶事又岂会冤枉了这一个? 门楼上,林培德眼中闪过的那一丝焕然的神采又重新黯然下去,外边的两个儿子,不管是活的那个,还是死的那个,都进不来了…… “世雄,走!快走!走啊……” 林培德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也散尽了他所有的希望,伴着嘶哑的吼叫,胸中又涌出的大口的鲜血。 快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要为林家留点种子啊! “父亲……” 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林世雄抹一把泪,趁着几个溃兵遮挡,打马掉头,绕开堡墙而走。 那驮着林世武尸体的马匹一时无人看管,立刻就被溃兵们抢了,抢到马的幸运儿将死尸往地上一推,趴上马儿就跑,林世武的尸身很快就淹没在纷『乱』的人群中,人踩马踏,面目全非。 堡上只剩下最后几个忠实的家丁,吃力的摇动辘轳,试图将吊桥收起。这使得下面逃窜的人越发慌张,密密匝匝的堆挤在吊桥上,辘轳根本摇不动。 赵奋看出坞堡内的意图,丢了枪,换上弓箭,疾如流星的几箭,准确命中辘轳边的三五个家丁,其余人见状,再也不敢做收起吊桥的尝试。 人往往无法改变盲从的特『性』,兵败后林家家丁们几乎思维惯『性』的往坞堡内一蜂窝似逃跑,但这恰恰是自己往死路里钻。 坞堡只有一个出入口,由于吊桥和大门都被人群推挤着无法关闭,官军们尾随其后强推入堡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当后续的大队步兵,尤其是装填完毕的铳兵们赶上来,坞堡的陷落就再也无法避免了。 “大郎,你也走吧……”林培德虚弱无力的靠在墙角,对着大儿子林世文嘱咐道。 “不……我不走……唔啊……” 林培德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眼前这个胆小懦弱的大儿子,一向来被自己忽视,甚至被弟弟们看不起,但到头来却只有他陪自己走到最后,是悲哀还是安慰呢? 五十多岁的人了,尽知道哭! 林培德微微的笑了,显『露』出他难得的温情,抬起手,是要抚『摸』儿子的脸,还是要替他擦去那不争气的泪呢? 但是手抬到一半就无力的垂了下去,做了数十年的豪强,到死了其实是一样的凄凉。 在林家坞堡破灭的同时,其余四家土豪也都先后被攻破。其中以安溪县境内的张家坞堡最为轻易,以土地茶叶为主的张家在一开始的农民暴动中就元气大伤,坞堡内的人丁都跑的差不多了,被官兵一围就毫无招架,张崇仁作为进士,是有身份有体面的,无法忍受作为阶下囚的耻辱,在那精致的暖阁里吞金『自杀』了; 郑家坞堡仅次于林家,从泉州费力的调了十几门炮,把大门轰碎了才进去的; 周家的家主周才充意图逃跑,被各处道路关口上把守的兵丁拦的死死的,无头苍蝇一般撞了一通,束手就擒; 吴家的吴庆升则是被自家的盐丁揪出来的,此前德化林家已经发觉了矿丁们暗『潮』涌动,却还没来得及通知到吴家人,官府就发兵了,所以乌屿盐场的盐丁们成功的发起暴动,与州县派出的官兵一起将吴家坞堡砸了个稀巴烂。 至此,多年来骑在百姓们头上拉屎撒『尿』的五大家族,都被掀翻在地,并踏上一百只脚。 这是伟大的胜利,这也是一百多万泉州老百姓的胜利! 第二百六十章 声言其罪 鸣鼓伐之(五) 林世雄泪别老父,仓皇北走。 官军们忙着攻打坞堡似乎并没顾得上出来追击。走了没多远,就听见自家坞堡的方向传来了声彻天地的欢呼。 官军得手了!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冷厉的神情。淡漠的脱下沉重的甲胄,轻装上马,沿着官道疾驰而去,身后还剩下三十二骑跟随,也同样卸甲奔行。 几千名家丁私属,溃散之后只余下这三十二骑不离不弃,能够骑马的家丁本来就已经是亲信,经过这场败仗的清洗和筛选,剩下的就更是死忠无疑。 这一支小小的马队沉默的行军,林世雄的目标明确,要去和四弟世杰会合。昨日四弟带着十几个骑手出门很急,据说是去铁场料理事情去了,要么是在赤水铁场,要么是倚洋铁场,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北。 但现在两条路都走不了。 探路的来报告,左右要道全都被官军把住了,排查很紧,这么多骑兵肯定混不过去的。 兜兜转转几个方向全是一样,每一处道路、关口、要隘都被看死了,把守的人占据险要,而且人数少则一两百,多则三五百,都远远多于他们这三十三骑。哪怕有本事闯过一处,想必后面还有更多的关口等着,想要脱身难如登天。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官军这是撒下大网等着自己钻呐!林世雄恼恨无计,难不成真要靠这点人马去拼个鱼死网破么? 撞了半日,天『色』渐渐晚了,正当人困马乏,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发现北边山路上火把攒动,像一条游动着的火龙,少说也是三五百人往这边来了。 林世雄与部下骑手们都警惕起来,毕竟已成惊弓之鸟。 慌『乱』的在路边躲起来,等那火龙路过,却发现是老四世杰带的队伍,绝处逢生,真是欣喜不已。 “四弟!” “三哥?” 林世杰诡诈多谋,前一日已经清洗了赤水铁场,所有近一个月内招入的矿丁都被怀疑为官军的暗探,一律不加甄别的杀害。其中有反抗激烈的一个营区被杀了个精光,一天之内屠杀了上千人,其中多数是无辜的死难者。 清洗完赤水铁场,林世杰沾着斑斑血迹又到倚洋铁场,故技重施,将可能的危险分子全都屠戮一空。杀完人还没来得及下山,官军就将倚洋铁场围了。铁场在荒山野岭之间,孤立无援,林世杰并不打算就地顽抗,当机立断,把所有护矿家丁聚集起来,打开营门将五六千矿工全都驱赶下山。矿工中的领头者们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无法与官军取得联系,里应外合,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出了营门重见天日,就只顾着挤成一团往山下逃。 由于各个地点同时分兵,用于攻打倚洋铁场的官军人数并不多,原计划与矿上的工友里应外合,只需对付几百个看守家丁,完成任务是轻而易举的。 没想到情况变了,到了山下以后,不仅没法得到山上的呼应,首先遭遇的难题就是漫山遍野跑下来的几千矿工,为收拢、甄别这些矿工耗费了攻山部队大部分的精力,给了林世杰一个逃窜出山的好机会。这厮熟悉当地地形,先让家丁们砍伐树木临时开路,直到山后一条小溪,时值枯水,小溪里只有巴掌宽的几条细流,林世杰牵马下去,马蹄都不湿。 四百多家丁和十几个骑手踩着鹅卵石,就从干涸的小溪里绕出十几里,虽不大好走,却成功避过官军重兵看守的地带,神鬼不知的上了官道。往南走打算回自家坞堡,经过两处重要路口都被官军看守,林世杰诡计百出,让家丁装作山上逃下来的矿工,趁其不备亮出兵器,十几个骑兵忽然冲出,轻轻巧巧就把路口冲破。 由于官军主力都被派出去重点攻打各家坞堡、矿场,看守道路的兵马并不充分,境内几十条道路,上百个路口,基本由志愿材勇负责,还有各县的乡兵团练和巡检兵丁配合。这样的兵力用来阻止少数『乱』兵溃卒的流窜出逃是没问题的,但碰到诡诈多端的林世杰,还带着好几百兵马,这样的守卫就显得脆弱了一些。 林世杰并不知道自家坞堡已经被官军攻陷,带着这些人连破两个道口,匆匆往回赶。不料在半途中遇见了三哥世雄,才听说了这一番大变故。林世杰为人冷酷,身体晃了晃,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咬牙切齿,拔出刀来猛的将路旁一株矮树劈成两截。 回是回不去了,要重新想条出路。 林世杰想了片刻,决意北上,去南剑、邵武,或者福州,投奔北朝! 北朝强大,正在攻伐残宋,早晚会再来泉州,如果前去投了军,有机会回来报仇,还可以努力混个前程,公私两便。 往北有两个道口已经被冲破,当时他们是从北往南闯,官军如果得到消息,肯定会加强南面的防御,北边未必有备,不妨杀他个回马枪,撕烂这些藩篱,只要到了北朝地界,就是猛虎归山,州府休想再抓到自己。 连夜出发,路上的情形与预料的一样。往北途径的两个道口在此前的冲击中已然七零八落,虽然已经向德化县城报信,但援兵没那么快来,部署也尚未恢复,好不容易重新归拢起来的材勇和兵丁也有些松懈,想着敌人应该不会第二次从这里过。结果被林家兄弟杀出一波回马枪,毫无招架之力。 林世雄逃出时还有三十二人跟随,加上自己就是三十三骑,林世杰有十五个骑手和四百来号家丁,两相会合,胆气复壮。 冲出两道封锁,往北又走了二十多里,再向前有一处重要关口,名为狮虎山要隘,左右两边有狮头山、虎头山,两山夹峙,是为控扼东西的要道,去往闽中的必经之路。林世杰料想官军必然在此有所防备,但手下家丁奔走一夜,都已人困马乏,就算不敢口出怨言,战斗力想必也大打折扣了,不可能再有能力强度隘口,必须要找个地方休整补充才能出去。 略一思索,林世杰马鞭一指,对众人道:“加快步伐,到前方岭下庄休整!” 第二百六十一章 狗急跳墙(一) 岭下庄处于狮头岭下一处低山山坳之中,是个小小的盆地结构,水土适宜,本来也是林家名下的一个小田庄,但泥腿子们被官府煽动,这田庄也已经翻了天,林家的庄头早被佃户们打倒,他们又重新编了牌甲,自发选出了牌长、甲长。 本来在此处替林家管佃户、收租子的庄头名叫夏新正,过去也是个狗仗人势的家伙,庄户们都受过他的欺负,被打倒以后,农民们分了他家里的浮财,还将他抓起来游街示众,恨他的庄民们趁机把他狠打了几顿,要不是因为官府只抓首恶,禁止庄户们闹出人命,说不定他连小命都没了。这夏新正吃了教训以后,近段时间十分的老实本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夹着尾巴做人。 这天夜里,夏新正家里的院门忽然被人踹开了,把他吓的一激灵,唯恐是泥腿子们又要找他事了。一骨碌爬起来,却发现林家的三郎、四郎两位少东家站在面前。 “东家,你们可来了啊……”夏新正半真半假的一口大哭了出来,细述庄户们如何悖逆,如何不把林家人放在眼里。 林世杰对这些造他了家反的庄户们恨之入骨,本来就有报复的想法。在夏新正的带领下,先把庄户们选出的甲长夏新安抓起来绑在了庄子中央的大樟树下。 这庄子里百余户人家,大部分姓夏,排起来都算得上本家,但除了夏新正依靠给林家当狗过的威风,其余上百户都是贫苦佃户。夏新安与夏新正也是五服以内的房门兄弟,但各为其主,立场已经完全相反,而且水火不容了。 主子回来以后,夏新正又重新抖了起来,对绑在树上的夏新安上去先就打了几个巴掌,以解这一月来受的恶气。 “呸,你这条狗!” “哟嗬嗬!三爷、四爷面前,你还敢嘴硬!” “哼!姓林的,我看你们已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这话说到了在场林家人的痛处,林世雄恼羞成怒,拔出短刀,一刀扎进夏新安的胳膊。 “那我就先弄死你!” 夏新安痛叫几声,骂不绝口,林世雄越发着恼,将短刀捅进他嘴里一阵『乱』搅,可怜这老汉夏新安,被割的血流如注,兀自愤愤有声,不肯屈服,全身受创十余处,才睁着眼睛死去。 整个庄子几百口人都在睡梦中被惊醒,如狼似虎的林家家丁将他们一个个都驱赶到庄子中的打谷场上。 看到大樟树下惨死的甲长夏新安,很多人失声哭了出来。仿佛过去噩梦一下子又都回来了。 没错,他林老三、林老四都回来了。 闹哄哄的人群里,一个家丁跑出来向两位主子悄悄报告了什么。 “拉上来!”林世杰恨恨的命令道。 几个被打的鲜血淋漓的庄民被拖了上来。 事情的缘由是这几个庄民拿着梭标袭击了两名破门而入的林家家丁,所以被当成杀鸡儆猴的典型抓起来了。 庄子里有很多年轻人参加了志愿材勇,跟着官军攻打土豪们的坞堡去了,剩下的青壮们也有一些在家里自备了梭标,现在这种情况也正是奋起反抗的时候。 “土匪!强盗……”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庄民忍不住怒骂林家人的暴行。 林世杰睨着眼,冷哼一声。 “这!是林家的产业!今天,我就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他指着站立的地面,一字一顿的,咬牙切齿的说道。 “畜生!” “恶贼!” …… “等张青天派兵来,该把你千刀万剐!” 大樟树下夏新安和地上那些被折磨致死的男人们都是在场庄民们的父亲、儿子、丈夫、兄弟…… 女人们痛哭着,男人们怒骂着,与阻拦的林家家丁们扭打在一起。 林世杰杀心顿起,来这个庄子,必须要见见血,不杀几个泥腿子心里不可能痛快。如果他们屈服求饶了倒好,还敢反抗,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杀光,都杀光!不是都长本事了吗?看你们还能再翻天! 林世杰用力一挥手,家丁们刀枪弓弩齐下,向手无寸铁的庄户们冷酷的砍去,男人们无一例外的被斩杀在地。女人们都被驱赶到一个空置的大谷仓,几百个家丁轮番着发泄了兽欲,然后一把火将谷仓烧成了灰烬…… …… 距离岭下庄不到二十里的狮虎山隘口是出境的必经之路,官兵就在当道建了哨卡,盘查过路人员。 于此处把守的是德化县尉李着,率领民团弓手一百五十多名,还有八十多名志愿材勇和十来个正军老兵,老兵的头领是个临时提拔的都将,叫做陈佐。 天『色』近午时,从东南方向的官道上跑来两个庄户打扮的人,没到哨卡前就大声的呼喊着:“官爷救命!救命啊!” 李着疑『惑』的放两人近前来问,其中一人自称是岭下庄的甲长夏新安,另一人叫做夏新正,是同一庄子里的堂兄弟。赶到狮虎山隘口来举报说德化林家的两个坏崽子林世雄和林世杰,两人正带了一帮恶家丁窜到岭下庄为非作歹呢。两人逃出来报信,想请隘口上的官军去围剿这帮恶贼。 “果是林家的老三、老四?”李着确认道。 “没错,老汉我见过那两个恶少,不会瞧错!据说是林家坞堡被官军打破了,他们一路流窜作案来着!”那自称夏新安的“甲长”回答道。 “这伙人有多少?” “三四十个吧,带头的十来个人骑马,凶的很,一来就让我们供吃供喝,稍有不从就打就杀,还望官爷救救我们……” “三四十个……”李着『摸』着小胡子想了想,自己这隘口上有两百多人,带一部出去,先剿了这伙流窜犯,应当也不会误事。区区几十个丧家之犬,派手下这一百多团练弓手就绰绰有余了。而且林家的两个儿子可都是大鱼,要是能被自己逮住了,那可不就是大功一件吗?前头的主攻轮不上,后面能捡一点功劳也是极好的。 想到这些,李着暗暗窃喜,当即找到陈佐,将隘口的防御全交代给他,带领本部团练弓手就动身去剿灭这“一小股”散兵游勇。 第二百六十二章 狗急跳墙(二) 这两日,张镝坐镇州衙运筹帷幄,就近统一指挥南路的、南安、同安、惠安等地的坞堡、盐场、据点。第二主力师师长何绍基则在永春县县衙设立前敌指挥部,重点指挥对北路和中路林、郑、张三家坞堡的攻击部队,并将情报汇总后统一送往泉州。 眼下的战况都还顺利,各个坞堡逐一告破,就连抵抗最激烈的林家坞堡,也是一鼓即下。 但在一系列漂亮的胜利之外,也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德化林家跑了几条漏网之鱼。 五大家族的各个要犯,除了林培德急火攻心死在了自家坞堡的门楼上,张崇仁在暖阁里吞金『自杀』。其余家主及相应胁从人员都已经被看押在州衙大牢,就剩林世雄与林世杰两个余孽仍旧在逃。 元月十七日夜,何绍基收到德化两处道口的守兵来报,说有一支数百人的武装从北往南闯过,很可能是倚洋铁场的守矿家丁试图退往林家坞堡。 何绍基马上传令给第一旅旅帅刀敌蒙,命令他即刻增兵给各关卡、道口,对这些散兵游勇进行围追堵截。 当时刀敌蒙拿下林家坞堡还不到半天,忙着打扫战场,料理善后事宜。接令后就在林家坞堡周边几十里加强了防御,并将志愿材勇一队队的派出去漫山遍野捉拿四散逃命的林家家丁。 忙活一夜,倒是抓到了不少小鱼小虾,但审问之后发现,少了两个重要人物,林家的老三林世雄和老四林世杰。几十里方圆都没音讯,没有发现成建制的武装,更没有传说中往南撤来的那支兵马。 到了第二天清晨,终于得到可靠消息,那支流窜的队伍又连破两个道口往北边去了,而且仍旧是从之前被冲破的那两个道口经过。 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这支『乱』兵竟让上万人的追捕都扑了个空,他们很可能是得到林家坞堡破灭的消息,又改变方向撤回去了,其意图八成是想逃往北边元兵控制的区域。 情报来回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到何绍基调集各处取胜后的精锐力量追击,时间已经到了元月十八日的午后。一路追踪,到了一处名为岭下庄的小村庄,发现该庄五百多口全都横七竖八的死在打谷场上,附近的空谷仓里则找到了上百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女尸。 这令人发指的残忍罪孽,让追击的官兵都不忍直视,这些无耻的狗贼,竟凶恶到了这样的程度。 继续追踪,在二十里外的狮虎山隘口,竟又发现了更惨无人道的场景。只见周边的几十株大树上,全都挂满了尸体,此处隘口把守官兵们的尸体,整整两百多具,而且都被剖腹挖心,几尺长的肚肠一直从树上垂挂落地,阵阵刺鼻的腥臭味令人作呕,同袍们的惨像又不由得让人怒发冲冠。 这一桩桩血债,誓要用血来偿! 林世雄与林世杰在出逃之前有意犯下这样的罪行,尤其在最后一道关口,将所有把守官兵全部剖腹挖心,毫无人『性』,这是故意在向泉州,向张镝示威呢! 追击部队在狮虎山隘口止步,因为再往前就到南剑州地界,已是北元的控制区。 德化知县吴一鸣哭丧着脸赶到州衙,其他六个县都在欢庆胜利,就他的德化县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连自己的县尉李着也折了进去。李着是由于自己的轻敌和粗心送了命,当然也可以说是死于林世杰的诡计。当时那无耻的小人夏新正自称岭下庄的普通庄户,还让另一名家丁假称是已经被他们害死的夏新安,连名字都懒得换,就上前蒙骗守关的李着去“解救”他们。结果是一时心善或者是一时贪功,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李着的一百多人在半道上被林家兄弟的人马伏击,一个都没有走脱。得手以后,林世雄、林世杰又带着家丁突袭狮虎山隘口,隘口上只剩下七八十个志愿材勇和十来个老兵,将士们尽管进行了坚决而惨烈的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尽数殉职。因为他们的抵抗,让林家的手下也损失不小,林世杰一怒之下,竟令人将殉职的官兵们全都剖腹挖心、挂在树上示威! 对德化知县吴一鸣而言,这些事毕竟都发生在自己的辖区,手下损兵折将不说,还把林家的两个崽子走漏了,走之前更在边界犯下累累罪行,狠狠的打了知州的脸,这实在让他惶恐而又羞惭。 张镝震怒了!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诸侯之怒,百里焦土。 倒不是因为知县吴一鸣的无能,而是林家余孽的嚣张。 张镝的怒气也不会针对无辜的众生,但一定会让作恶多端者颤抖! 先不忙着庆功,恶贼不死,食不甘味! 泉州的庶务和各项善后事宜就交代给陈复主理,张镝亲自部署追捕这群恶贼的事宜。 首先令亲卫队长蒋武率第二师所有骑兵,共五百余人,迅速追击,张镝也带玄甲兵亲自到了德化。再集中所有正兵和志愿材勇,全部开往北部边境,监控南剑、福州,若元兵敢有异动,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如今泉州有主力正军近万,精锐水师五千,还有五万多刚经历过实战锻炼的志愿材勇,实力比起刚下泉州时又增长了不少,而且随着材勇的训练成熟,这样的实力增长还在不断飞跃。数万大军往北压去,足以让福州的王积翁和南剑州的印德传夜不能寐了。 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谁能想到只是为了追捕几百个流贼呢? 张镝这么做看起来有些兴师动众,却并非完全是被情绪左右,冲动而为,其实这是一种姿态,表明自己绝不会放过残害百姓的元凶。 蒋武率领的骑兵队动作很快,从集结出发到越过虎头山关隘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 第二主力师的骑兵全都是轻骑,平日里主要是哨探、传令、追击的作用,这次追捕流贼自然也是最适合的。五百人只带三日粮秣,配骑弓与弯刀,轻装急进,只要尽快追上那些流窜的贼子。 第二百六十三章 狗急跳墙(三) 林家两兄弟有骑手四十八人,也全都抛了甲胄,保持轻装,但由于后面跟着的几百个家丁都是两条腿走路,骑手们的进度也不可能很快。 过了狮虎山,名义上就已是北朝控制的州县,林世杰派人先去最近的尤溪县县衙拜见,尤溪知县听闻有人带兵来投,十分高兴,签了公函、盖上大印送回来,准许林家人在沿途村镇、驿站吃住休整。 数月前,元军南下,福建路提刑兼招捕使,知南剑州王积翁降元,转头就做了元朝的福建路总管兼提刑按察使,尤溪知县周怀忠也随之投降,留任原职。 由于不久前元军大败,尚未恢复元气,刚占领的州县又相继失去,如今福州、建宁、南剑、邵武等闽中、闽北的州县仍旧算是在元军手上,但自兴化以南,泉州、汀州、漳州都被宋军收复,双方犬牙交错。 董文炳收兵回到临安以后,把福州府扔给福建路总管王积翁,原福建同提刑印德传现任南剑州知州,各州县几乎没有一个蒙古人,没有达鲁花赤,官员还与几个月前一样,全都是故宋的降官。只不过把名义上的“宋”字改成了“元”,驻军也多为原来的本地宋军,现在都成了北元的新附军。福建一路,所有元兵加起来大约还有四五万人,绝大多数都是新附军,其中福州就聚集了三万多人,南剑、邵武等地也各有几千人,其余小州小县顶多有几个杂兵,往往都是光杆司令。 因为兵力上的短拙,北元正在千方百计的招降纳叛,以积蓄力量,重新扭转江南的局势。无论临安的董文炳还是福州的王积翁,现阶段都把招兵买马摆在了首位。 尤溪知县周怀忠也正苦于手下无兵,这年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手上的刀把子是实实在在的。在宋元南北拉锯的时候,他们这些小州县官是最没有安全感的。 元兵来的时候,如果抵抗一下,城一破、小命就没了。如果不抵抗投降了呢,那么说不定宋军一回来第一个就拿自己开刀。这主要是手上没有像样一点的兵马,谁来了都能像割韭菜一样轻而易举割自己一茬,要是手上有兵,那就完全不一样了,看那些军头、那些地方豪强,宋元两边不都抢着拉拢么。 这回从德化来了几百个兵,其中甚至还有骑马的,报信的说这些人都是被泉州宋军赶出来的,现在无处可去。周怀忠一听马上就起了招纳之心,若能将这么多兵马收为己有,自己的安全就大大的有了保障。 像林世杰这样野心勃勃的人,不大可能屈居于一个小小知县的手下,但现在人在矮檐,不能不低头,想要平安过境、吃喝休整,总得装出点诚心投靠的样子。等到渡过眼前的困境,再想要去哪里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么? 因为周怀忠有心招揽,沿途大开方便之门,只要林家这支人马肯去县城听他差遣,要什么就给什么。林家人自然巴不得,正好将鸡『毛』当令箭,向所过村镇大搞摊派,惹得民怨沸腾。 离开泉州境界已经一天半,离尤溪县城还有五十里,林氏两兄弟自认为不会再有追兵,干脆慢腾腾的走。午后,这帮瘟神找了个镇子歇脚,勒令百姓送来酒肉,美其名曰犒军。正大吃大嚼,吆五喝六,忽然有家丁冲进来报告。 泉州兵追来了! 仔细听去,官道南边隆隆作响,仿佛地面都在震颤。 那是五百余骑兵,两千多只马蹄踏出来的巨响。 林世杰筷子一扔就窜了出去,骑上马朝北狂奔,而林世雄的马匹刚被家丁牵去刷过,连鞍具都没来的及上,爬上光背马就急急忙忙逃命去了。 一地的酒食,杯盘狼藉。 逃了两三天,家丁们都心思懈怠,哪想得到宋兵真的会越境攻击,无不惊惶,还没开打已经弱了七分。 有马的毕竟逃的快,但剩下三百多徒步的家丁可没那么幸运,很多连兵器都不知丢到哪了,毫无招架之力就被『射』穿了喉咙。跑是没用的,在四条腿的骑兵前面跑路,无论如何都是活靶子。不少人往地上一跪,祈求活命,但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官兵们的满腔怒火,岂是服个软告个饶就能消解的? 俘虏们得到了与他们所做恶行相匹配的惩罚,如待宰的鸡鸭一般被绑住双手,拖于马后,拖行两三里后,往往都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了,再将脑袋砍下,挂于鞍前,方解心头之恨。 “四弟,要不要去尤溪县城躲一躲?”林世雄在光背马上颠了半天,两颗卵蛋都快颠散了,好不容易赶上了四弟世杰,很有躲进县城避避的想法。 “不成,尤溪县城卑小,不易防守,我看宋兵来的很多,骑兵都不下五六百,说不定后头还有步兵,一旦围城,咱们都要死在里头!” 说到死字,真让人懊丧,林世杰看看身后,只剩下不到三十骑,步兵全都丢了,他几乎已经输掉了所有的本钱。 “去剑浦!”林世杰一抽马鞭,头也不回,就像一个红着眼睛想要翻盘的赌徒。 林世雄抢过一个家丁的鞍具,匆匆上马跟了上去。 尤溪县城『乱』了套,听闻大军前来,城里的差役、弓手都跑光了,连个看城门的都没有。那些有家有口有产业的都想办法往乡下去避难。地痞流氓们则肆无忌惮的趁机闹事,公然抢劫放火。 还有些热血的则蠢蠢欲动,已经开始串联举事,打算呼应宋兵,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些冒险者,他们或许是走投无路,或许是另有野心,就想在这『乱』世里挣一条命。有时候他们无所谓正义,不管是宋军还是元军来了,都会有人聚众响应,以此为进身之阶而已。 尤溪县城的屠夫郑六就打算先弄死知县,说的是知县昏官害人,实际上他连知县姓甚名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是要做个功劳送给大军而已,想着将来尤溪光复,自己说不定也能混个官儿当当。他把今日剖的两片大猪肉都分给了四邻,揣上杀猪刀,就与几个徒弟去闯县衙,后面跟了一大帮乡民,声势倒也壮的很。 县衙里空空如也,知县早就跑了,杀是杀不成了,那就干脆占了县衙,总不能白来嘛! 知县周怀忠心里苦的很,本来还打着算盘,心想这回能招揽几百个士兵,以后胆气就壮了。 没想到才过去一天功夫,情势陡转,他准备招揽的那几百个兵竟被尾追而来的泉州兵杀了个落花流水。宋军不知来了多少兵马,据说光骑兵就有五六百,但他尤溪县城里别说五六百人,就连五六个能拉弓的也未必找的出,在城里就是死,宋军杀降官可是很厉害的,想起来脖子就觉得凉,周怀忠没想这么快死,丢下官服印信就跑了,当官虽好,命更重要。 蒋武、赵奋和几百个骑兵路过尤溪县停都没停,也不关心这其实已经是座空城,因为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将林家余孽捉拿归案。 又跑了一天,总共休息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差不多走了有两百里路。林世杰与林世雄两兄弟累的够呛,但丝毫不敢停,这些官军追的太狠了,难道不用歇的么?这一路可都是北朝的地盘,为什么北朝王师不来救救自己,为什么? 好不容易到了剑浦,是南剑州城所在,城高池深,兵马想必也不少,林氏兄弟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想要进城躲躲。没想到知州印德传早已探知了他们后面的宋军骑兵,竟然紧闭了城门。 这下哭都没地方哭了,林家的家丁们可没有严格训练的官军骑兵那么好的毅力,到此已经掉队了一半,林氏兄弟本身也几乎撑不下去了,再跑马都要跑死了。 大约天公闭了眼,还不准备收了这样的恶人,因为过了剑浦,官军骑兵就要回返了。 张镝只让骑兵带三日粮秣,并交代蒋武,到剑浦即返。毕竟现在还不是大举出兵的最佳时机,总不可能让五百骑兵孤军深入几百里。过了剑浦,元军的兵力就要多起来了。 对于林家的两个余孽,能抓到最好,抓不到也没办法。对老百姓当然要说除恶务尽,但做起来还必须考虑是否符合实际,如果为此让自己的士兵遭受更大的损失就不值当了。 毕竟,张镝本就是个务实的人,这一次看似冲动的追击,其实更多是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让他们看到,官府对待残害百姓的人一定会穷追到底。追到剑浦,这样的姿态也已经足够了。 心虽不甘,但蒋武也只得下令折返,耀武扬威从南剑州城绕过,城内几千新附军竟然无人敢出战,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闽地元军连番大败,看到泉州旗号已经丧胆了,何况来的还都是骑兵。 大摇大摆往南回返,这次出兵也并非没有收获,马鞍下那几百个头颅已经是最好的交代。至于侥幸逃得一死的林家余孽,相信总有机会彻底清算。 第二百六十四章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 泉州兵大举北进,虽只是屯兵于边界,但已足够让周边的北元势力心惊肉跳。 五百轻骑深入南剑州,知州印德传闭门不出,并急忙向福州求援,福州总管王积翁慌慌张张的调兵遣将,连远在后方的建宁、邵武都起了连锁反应。 附近的宋军误以为泉州要发起大规模的反攻,有意前来合兵作战,各地义勇也自发起来杀官反正。这么一来,为追捕两个贼子,竟让大半个福建都为之一震。 在此期间,泉州的动作也一点都没有停下,州衙根据成百上千的控状,毫无疑问的将五大族的几十个要犯问成死罪。 中兴公报据此刊发了正版头条文章《邪不可压正,恶贯满盈,天必诛之!》,文中历数土豪劣绅们这些年来犯下的累累罪行,与蒲寿庚之流相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文章还写到了不甘于灭亡的恶霸余孽们如何疯狂的反扑,如何残忍的屠戮了岭下庄五百余庄民,如何卑鄙的偷袭了守关的乡兵,并向北流毒。而英勇的官兵又是如何长驱三百里深入敌境,去歼灭这股流窜的恶贼。 文章写的很好,不仅仅是简单的叙述案情、列出罪名,还入情入理的作了严正的控诉,对恶人的仇恨、对百姓们遭遇的同情和正义最终战胜邪恶的激动人心全都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 近来邵靳受张镝委托在泉州访求遗贤,前来投奔的才智之士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能为中兴公报写文章的笔杆子。文章很快在各县兴办的几百个识字班中传播,深入影响到泉州的角角落落。 在泉州西郊的旷野上,辟出了一片数十步方圆的空地,空地上挖开了数尺深的坑,事先撒了厚厚的一层生石灰。 几辆大车运来数百个木箱,箱子里倒出的东西泛着恶臭、令人『毛』骨悚然,都是一个个龇牙咧嘴的头颅。那是战场上斩下的一千多蒙古鞑子、三千多探马赤军的首级。 超过五千颗头颅把这空场上的大坑填的满满的,并且高出一层。进出西门的百姓们既好奇又恐惧的看着这忙忙碌碌的场景。不久后,一座用敌人头颅所筑、数丈高的京观便告落成,士兵们将其覆土夯平、四周都用条石封固。封土的顶部是一个大平台,上阔二十步,还有台阶以供上下。京观正前方立了一块大石碑,请笔杆子写了洋洋洒洒的千字铭文,详细记述了王师大胜北虏、光复泉州、平定本地豪强解民倒悬的经过。 几日后,张镝在西门外召开了对五大家族的公审公判大会,勒令数十名首恶跪于京观的高台之上,还有数百名胁从犯则押解在京观下方跪定,听候审判。 闻讯而来的百姓不下十万,人山人海,挤满了数百亩大的空场。 对五家恶霸的审判用了大半天时间,光宣读他们的几百条罪行就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审判引用的法律并非《大宋律》或者《刑统》,而是中兴社刑部编定的《中兴律令》。 现场的百姓中有很多是曾经受各家恶霸欺凌过的苦主,特意赶来见证这些恶人的下场,他们有的被敲骨吸髓似的地租盘剥『逼』的家破人亡,有的被永无止境的高昂债务害得妻离子散。高台上历数着一条条、一款款的罪名,陈述着某年某月某犯做了某件恶事,害了某个人,每一条罪都有实据,都可联系到至少一个受害者。 看似冷冰冰的判词却引发苦主们不堪回首的回忆,引发他们强烈的共鸣,更引发他们对恶霸们的无比憎恨。在场的十万百姓,谁不曾受过恶霸们的气,不曾受过欺辱? 他们愤怒起来了,『骚』动起来了。 尽管四周派了几千名士兵维护秩序,还是差点没能挡住汹涌愤怒的人群。 高台上的主犯们早已面如死灰,虽然情知必死,但眼下看来一刀斩首已经算不错的结局,要是落到愤怒的人群手中,保不准会被活撕了。至于台下陪绑的从犯们,更是筛糠似的瑟瑟发抖,他们本来罪不至死,按照官府的定罪,大约就是流放外岛做几年苦役,但若被气势汹汹的百姓们抓住,他们可未必管你是主犯还是从犯,手下哪会留情呢? 好在州衙对此有所预计,加派了一万名志愿材勇,总算把现场秩序稳定下来。差役们鸣锣宣告,也费了老大劲,劝令百姓们肃静下来听判。 公审大会上当场宣判,判处五大家族主要成员及其手下作恶最多的鹰犬走狗们共四十七人死刑,斩立决。 各家下属的其余庄头、管事、头目等,依据罪行不同,分别判处一至十年不等的苦役。 判决书由张镝与属下七个知县联署,并将以布告的形式张贴于各地,公之于众。 四十七颗作恶多年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在场十万百姓,人心大快,山呼万岁! 张镝走上台前,微笑着招手示意,这让台下的百姓越发狂热的欢呼起来。 四个知县看着这明显僭越的举动,全都目瞪口呆,按照宋廷一向来防地方官比防贼还厉害的“优良传统”,光邀买人心这一条就足够给张镝定个死罪了。但如今,张镝光明正大的接受百姓们的狂热拥护,有谁敢放一个屁吗? 一个人的行为需要与自身的才德能力相当,否则就叫做“德不配位”,以张镝的才德和实力,早就已经甩出那流亡海上的行朝八百条街了,之所以还供着赵家这么一滩扶不起的烂泥,还不是看着他这块三百年的老招牌吗? 公审大会以后,五大豪族的势力被一网打尽,其余乡间的中小地主们坐卧不宁,生怕下一步就轮到收拾自己了。脑子灵清些的都主动向官府申报,几乎是求着官府要把自己的田产分给那些泥腿子。 知县们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发现自己这个官儿这么好做,这么有权威。乡间的牌甲制和三级兵制再没遇到一点阻碍,全民识字也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 通过没收查抄各大家族的产业加上原先收回的蒲家和赵家宗亲们的田地,张镝手上已经掌握了泉州大部分的田产,各中小地主又主动投献。如此一来,整个泉州的土地都可以重新分配,总共一百多万亩好田,按照编定牌甲时每家实有人口,平分给二十多万户百姓,一般每家三四亩到七八亩不等。官府发布公告,所有田地都是永业田,不准买卖,死后交公重新分配。虽然泉州一直人多地少,这些土地平摊到每个人头上一人一亩还不到,但精耕细作,每户几亩田也基本可以温饱。 更重要的是,官府还下令免除了百姓田赋,还有身丁钱、免役钱及一切苛捐杂税。 这倒不是张镝心血来『潮』一时假大方,而是征收那些苛捐杂税效率实在太差,给百姓的痛苦又太大。如果交上来一万钱,大概有八千都被那些包税大户和无良差役吞没,官府只能得二千,白白便宜了那些不法之徒,而官府却承担了所有骂名,这样的亏本生意张镝是绝不会做的。实际上光从各大家族手上抄没的财富就足够向小民们收租多少年了。 坐拥泉州这样的天下第一大港,中兴社在商业上的获利就已经极为丰厚,还可以向中外客商征收市舶税。查抄各大家盐铁之后又是一笔持久的大财源。坐拥金山,又何必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刮地皮的事情呢? 官府还规定粮食必须由官府统购统销,不得囤积居奇,就算百姓有余粮,也要通过官营粮店平价买卖,免得『奸』商高买低卖从中渔利,让百姓吃亏。丰年谷贱伤农,荒年大搞兼并的龌龊事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均田免役,这可是恒古未有,老百姓连做梦都不敢做的事,竟然一朝实现了。此一举活民无数,泉州万家生佛,家家户户都为张镝立了长生牌位。 “可要保佑张青天长命百岁!”家住县东郊安仁乡弦歌里东头庄的庄户孙陈氏正虔诚的膜拜,口中念念叨叨的。 “百岁怎么够,千岁万岁还差不多呢!”孙陈氏的儿子孙大弟听见母亲的念叨,补充了一句。 如今张镝已在泉州确立了绝对的权威,连那些民间传播甚广的『迷』信会道门也都被轻而易举的取缔完了。泉州百姓不信鬼神,只信一个青天了! 这世上不要什么神仙上帝,只要一片朗朗乾坤!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风一日卷 地起 泉州的情形很好,不是小好,是大好。数月之间,这七县之地,百万之众便无比紧密的团结在以张镝为核心的组织当中。 首先是钱粮的大大充裕,通过打击土豪劣绅抄没了巨量的财富,这让张镝都不免觉得抢劫真是个极有前途的职业。好比北边的鞑子就是一个大型的抢劫集团,靠着从北抢到南,抢遍天下,满足了他们穷奢极欲的享受。张镝的这种“抢劫”要文明的多,是多数人痛快而少数人痛苦,是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成果。其中还有劫富济贫的意味,将富户们为富不仁多少年搜刮而来的粮食布帛分给衣食无着的穷人,绝对是正义的举动。如果说抄掠富户是一次『性』的收益,那么市舶的垄断、盐铁粮食的专卖则是细水长流式的永久财源。有此财源,自然都可以不把那点田赋收入放在眼里了。 其次是军力的壮大和兵员的大大扩充。根据运行成熟的三级兵制,张镝在泉州照样推行了义务兵役。泉州强敌环伺,北元虽然退却,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不像流求、吕宋等本岛地区,有一个较为稳定的后方,可以安心生产,有规律的训练。而且本岛百姓按营、保为编制,全都生活在固定的堡垒营寨范围内,可以更为有效的组织起来。泉州的百姓却分布于大大小小的传统村庄、聚落,即便编了牌甲,规模上也有极大的随机『性』。人口密集的地方有可能几个保上千户都住在一处,人口稀少的地方也有可能一个甲几十户还分为好几个地方。所以泉州的三级兵制略有不同,不容易像本岛那样全民皆兵,在寓兵于农的同时,更注重志愿和常备的『性』质。 第一级是在各村庄、各基层保甲都设立梭标队,所有青壮都必须参加,农闲进行基本训练,使之具备基本的自保能力。梭标队的规模根据各地实际人口而定,大的村庄可以编一个甚至多个营,小的村庄如果只有几个人,可以与邻近村庄合组一个小队。梭标队主要还是民兵的『性』质,由基层军官负责管理和征召,定期进行集训,保证上下通达。他们最大的功能是维护基层的稳定,并为更高一级的兵种提供兵源。依托泉州上百万的人口基数,梭标队的总数可以达到二三十万之巨。 第二级是在每个县设立若干个材勇营,他们是地方基干武装,官府每年给予一定的钱粮补助,冬春发一套统一的服装,基本的武器装备参照正兵,由官府配发,其军官也基本由正兵担任。材勇的选拔训练要比梭标队严格的多,不少于三日一『操』,而且平日要轮流负责巡逻、守备、治安、捕盗等任务,但平时并不完全脱离生产,未轮到训练和守备任务时允许回家务农,农忙时节若无战事则全员放假回乡,属于半全职『性』质的预备士兵,其人数控制在四五万人上下。 第三级则是常备正军,是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化脱产军人,从材勇中选拔最勇锐之人充当,目前还只有一个雏形,选拔和训练还在进行中,预计泉州这样的大州常备的精炼正兵在八千至一万人上下。目前张镝手下正兵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三万出头,所以这上万人也不算少。正兵待遇优厚,而且张镝从来不会重文轻武,一向来给勇敢的士兵们很高的荣誉,成为正兵是很多年轻人的向往。他们是精锐,作战也必须冲锋在前,并且随时要根据大局的变化出征到任何一个地方。 有钱粮、有兵马,源源补充、不断的壮大,泉州这块基业便牢牢的稳固在手上了。 形势大好,自然让很多人盲目的乐观,军中的不少将校蠢蠢欲动,都想劝张镝尽快下令出征四方,拿下江南、拿下天下,至少也要拿下这八闽之地吧。 张镝却清楚的知道,北元的势力依然很强大,之所以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堪一击,那是因为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漠北诸王的叛『乱』上,江南的元兵差不多只是二线部队,而且分的很散。但就是这样分散的二级军队也还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剿灭的,就如之前在天门山全歼阿拉罕所部两万人,其中八成都是新附军和汉军,较有战力的探马赤军只有三千多,真正精悍的蒙古骑兵不过一千余而已。 现阶段鞑子精锐尽数北调,董文炳的整个临安行省估计也不过万把人的蒙古真鞑。两淮、两江、京湖、两广、闽浙乃至整个长江以南也未必能有五万真鞑,探马赤军人数亦不多,反之则是数以十万计的汉军、新附军。但在北方,元军的腹心之地,至少还有二三十万真蒙古,探马赤军和精锐的北方汉军则为数更多,不下五六十万之巨。 对比之下,中兴社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在敌强我弱的大背景下,张镝认为不应过早的吸引元军主力展开大规模对决,也不应将摊子铺的太大太快,一口不能吃成胖子,反而可能被撑死。扩张当然是要扩张的,但需要波浪式的循序渐进的扩张。盲目乐观,盲目冒进都不可取。 但相比于正面战场的审慎,或许敌后战场才更需要成效。这几年在南北多个地方都留了人马,比如广州、庆元、昌国、海州、山东。但若着眼于整个中原,这样的布局、这样的力度都是不够的。急需向四面八方,向北元的每个行省甚至每个州县都安『插』自己的人马,目光不能再局限于东南沿海这一隅之地了。 泉州只是第一步,是张镝争霸天下的起点,张镝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庞大的计划,他要在整个中原的角角落落,在鞑子的眼皮底下、腹心之地发展出一块块的根据地,建立一个个坚固的堡垒,最终在大军北伐之时,将这些根据地、这些堡垒全都连成一片,成为一张天网,将蒙元牢牢的网住,并且一步步的绞杀…… 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支持正版的朋友欢迎加群讨论。 第二百六十六章 招降使者 时值三月,天『色』渐暖,天亮的也早了些。 州衙幕僚邵靳从城外公干回来,一大早就到了西城外,城门也才刚刚打开。 邵靳是泉州本地人,熟悉民情,从前替蒲寿庚做事,现在则诚心归附了张镝。作为幕僚师爷,不过是混口饭吃,谈不上多么忠诚,换个东家也是一样尽自己本分而已。但自从跟了张镝,眼看他短短几月就掌控了泉州,不仅仅是以雷霆之势攻下城池,更是以非常手段让百万军民真心顺服。如今整个泉州对他的个人崇拜已经到了极处,已经把这位一州之主当成了天一般的存在。 邵靳对自己这位新东家的权谋智计也不得不表示佩服,而且其容人气度也不一般,对自己这样的降人也能一视同仁,更能从谏如流,把自己推荐的很多人才都委以重任。 或许是出于感恩,投桃报李;或许是觉得遇见了明主,值得追随。邵靳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不再是一开始那样单纯的主宾关系,拿一份薪酬就办一份差事。而是有了一点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思,全心全意投入了,当然这其中也有一点另外的心思,他知道在这个『乱』世里总会有一些天纵之才脱颖而出,成就一番大业,甚至最终贵不可言。在大业成就之前如果能投靠这样的命世之主,那简直就是押宝押中了大富贵,可以从龙升天了。 邵靳自认为有识人之能,直觉告诉他,这位东家就是那个值得他押宝的人,他要抓住这样的机会。 为此,他对张镝的称呼也变了,不再叫略显生分的“东翁”,而是学着陈复那帮人一样,叫“主公”了。 对于陈复,邵靳还是心有不服的,他觉得自己的才能丝毫不逊于陈复,要不是此人早跟了主公几年,这个内书房首领的位置就该自己来坐。出于一种竞争的心态,他最近办事尤为卖力,成天都在下头跑,用心的为主公解决各种各样的繁杂事务。 这几天刚跑完邻近的三个县,调查了几个盐铁场矿的生产经营状况,对每年的产出收益做了计算。一路上都在思考着如何重新安置矿工,如何安排管理,以及回去如何向主公报告。 由于晚上熬夜赶报告材料,早上又起的早,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已经很有些困倦,坐在马车里几乎睡去,却忽然被几声喧哗惊醒过来。 从那车上探出头去,发现几个值守的志愿材勇正抓住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往城内押,那被抓的人满口冤枉,还大声喊着:“我要见你们张知州,张砺锋,我是他的故交!” 邵靳知道张镝的表字是砺锋,但却是第一次听人叫出来,因为张镝位尊,人们或者根据官职称他张知州,或者以中兴社的叫法称他张总理,亲近的部下叫他主公,老百姓也许就称呼他张青天,但直呼“张砺锋”的却绝无仅有,那么此人或许真是张镝的同学旧友呢。 “诶!几位兄弟且慢,把他带过来,我先问问!” “尊驾是?” 邵靳将自己的身份牌和州衙文凭交给其中一个领头的材勇,表明身份道:“我是张知州帐下行走邵靳,却不知这人犯了什么事?” “原来是邵先生!”那领头的材勇递回文凭,拱手为礼,解释道:“此人自称从北方来,但既无身份牌,也无任意保甲开具的通行文书,身上却搜出了盖有北虏印鉴的信筒。他还百般抵赖,自称是我们张总理故交,要给总理送信。咱觉得可疑,说不准是个北虏的细作,所以要带回去查问明白!” 这材勇一口一个总理,这个称呼原本是流求来的中兴社旧人专用的,泉州人一开始都称呼张镝的官讳,中兴社的老部下们有一种自豪的心理,觉得自己追随的久,与总理更为亲近。慢慢的,泉州本地人也有样学样,全都叫起总理来了。 “我看他像是个斯文人,不必押着,就上我的马车,我先带回去问个明白。”邵靳的第一印象就觉得被抓的这个人不像细作的样子,却很可能真是主公的故交,那自己也算送个顺水人情,便向押解的材勇们提出用自己的马车把这人带回去。 “这个……”看几个材勇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大放心把这个细作嫌疑犯交给别人。 “不必担心,要不然几位兄弟便一同往州衙走一趟,把事情辨明就好了。” “如此甚好!”那材勇头目表示认可,便决定跟着马车一同回州衙去。 邵靳在马车里与那“嫌疑犯”交谈了一阵,差不多认定了此人确实是张镝的故交无疑,只是问这人此行的目的却支支吾吾不肯说,邵靳也不强求。 “主公,看我把谁带来了!” 张镝听到声音,抬头看签押房门口,又惊又喜。 “啊哈,舜玉,真是你!?” 来的人是张镝曾经的太学同窗,至交好友叶李叶舜玉。 “砺锋啊砺锋,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叶李假意责怪。 “北虏虎视眈眈,不得不如此尔!” “士别两年,砺锋兄已是封疆大吏了!” “国事如此,我辈怎能不发愤图强呢?” “以砺锋之大才,封侯拜相,理所应当,岂会久为池中之物!”叶李语中不无恭维。 但张镝听着叶李的恭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感觉两人之间过去那种纯粹的友谊不见了,似乎中间掺杂了点什么。 当年他与康棣毅然南下,叶李却留在临安选官,那时候他们之间就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看不到的裂痕。只不过人各有志,张镝并不介意这样的分歧,在他心里,叶李仍旧是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今日再见,他隐隐觉得叶李的眼神里藏着点什么,藏着点让他担心的东西,他担心这段友谊或许要到此为止了。 “封侯非我意,但愿宇内清!北虏伐我国家,杀我人民,而今我辈之职责,自然要驱除胡虏,恢复朗朗乾坤!”张镝说的话乃是出于本心,他见叶李此番来一点也不像老朋友相会,倒像是带着某种目的,就先把基本立场摆了出来。 “孟子有言: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宋室失德,先受制于辽,后受制于金,复又受制于元,苟延残喘三百余年,气数已尽!” 叶李引用了孟子的话,所谓国必自伐与宋室失德、气数已尽之语,是赤『裸』『裸』的把外族侵略偷换概念成了正常的王朝更替。 张镝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下一步叶李会讲什么,无非是为北虏开罪,说明赵宋灭亡乃是天意之类的。看来自己的这位至交好友是真的投靠了北元。 这让张镝痛心而又恼怒,语气也不免变了,正『色』说道:“宋室失德,但百姓何辜?贼虏南侵,杀人何止千万,其暴戾残忍无异于嗜血豺狼,我三千年华夏,岂容此禽兽辈占据,满地腥膻!?” 张镝固然对宋室已不抱希望,但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禽兽一般的鞑虏肆意毁灭数千年的华夏文明。 对于蒙元的杀戮与破坏,叶李也知道这个地没法洗,也洗不干净,吞吞吐吐着说道:“鼎革之际,生民受秧,在……在所难免,但当今皇帝仁德,禁暴止杀……” “当今皇帝?”张镝的眼神凌厉,真没想到,两年不见,昔日那嫉恶如仇的有志青年,今日竟能如此心安理得的把令人痛恶的异族虏酋称作“当今皇帝”! 叶李被这眼神『逼』视,有些不敢抬头,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砺锋可还记得咱们当年弹劾权臣贾似道,如今贾氏已成枯骨,但国事越发糜烂。且看当今行朝,『奸』臣当道,犹过于贾氏之时,听说连陆秀夫那样的忠正之人也要被陈相公贬出行朝了!” 最近小朝廷一路南逃,陈宜中却一路都没忘了争权夺利,因陆秀夫在朝直言冒犯,陈宜中竟指使言官弹劾,把陆秀夫贬居『潮』州居住。小朝廷只知内斗,不思进取,这是张镝最为深恶痛绝的,叶李想以此相激,劝张镝“弃暗投明”,但张镝又岂是这么容易随风而倒的人呢。 双方陷入了一阵沉默。 张镝的沉默是言尽于此,没什么话好说了。 叶李的沉默则是趁热打铁,不管成与不成,都摆明了吧。 “宋室已成一叶破船,砺锋文武之才,何必与之俱沉呢?如今大元皇帝下诏,封你为昭勇大将军、闽广都督兵马招讨使、兼提举福建广东市舶,比起宋廷庸君『奸』臣,大元皇帝雄才伟略,知人善任,砺锋若能转投明主,必能一展报复,总好过于屈居『奸』臣小人之下……”叶李不再卖关子,一股脑儿将劝降的意图说的明确,还从行李中取出一封信筒,双手呈给张镝,不用说,里头肯定就是元廷册封他的圣旨、文书。 张镝无动于衷,并不伸手去接,也不生气反驳,只是淡然而决绝的说,“叶先生请回吧,张某还有公务,恕不远送了!” “叶先生”,这么礼貌而又生分的称呼让叶李一愣,这表示,虽然张镝念着昔日的旧情,没有给他难堪,但也不可能接受他的劝告,而他们的旧情也到此为止,今后就形同陌路了。 叶李无奈,欲言又止,但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陪同在座的邵靳知趣的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就带叶李出门。 走到半路,又有一名州衙文吏打扮的年轻人赶上来,对叶李道:“我家知州还有东西送给叶先生!” 叶李接过一看,是半截衣服的下摆。 割袍断义,意思很明确了。 叶李苦笑着,回望一眼州衙的方向,这注定没结果的招降之行,他也可以回去复命了……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羣,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羣@正版 第二百六十七章 北元密探(一) “才德兼优者,上也;其次,则以德为贵,而不论其才焉。当宋之亡也,有才如吕文焕、留梦炎、叶李辈,皆背国以降元。”这是后人对叶李的评价。 对叶李而言,元廷待他不可谓不厚了。 隐居老家富阳期间,临安行省及宣抚司、行御史台争相召聘,几次三番的请他出山,给足了面子,这是在宋廷从来没有的事。后来大元皇帝亲自下旨召他,他不知道是昔日的那位至交好友惊动了天听,还以为是自己的才学声明在外,传到了大都。诏书里一来就任命他奉训大夫、浙西道儒学提举,五品的官,这更是在宋廷里不可想象的。 老皇帝还安车蒲轮召他进京,当面垂询治国安邦的方法,这让叶李深感新朝的知遇之恩,心里的那点华夷之防也就崩塌了。 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在大都的新朝和流亡的行朝之间,现在的叶李更愿意把大元作为正统。只要能一统华夏,天下太平,何必一味的在意皇帝是蒙古人还是汉人?这是叶李在心理斗争时不断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他也试图用同样的理由去说服昔日的好友张镝,只不过预料之中的无功而返。 在此之前,张镝没有意料到叶李会出仕北元,但细想之下,这又在情理之中,叶李是有才能的,谁也不想自己的才能被埋没。当年在大宋,他一直怀才不遇,屈居下僚。既然元廷识货,愿意用他,出山来做官也是理所应当。毕竟人家宰相都出来投降了,又何必苛求叶李这样的普通人呢? 何况叶李至少是有才能、有基本的道德节『操』的,让他出来做官,总比那些又贪又蠢又无底线的人上位要好的多。如果抛开国家和民族的因素,张镝完全相信,即便在北元朝廷,叶李也能成为一名勤政爱民的好官。但有些事无法忽略,张镝有自己的立场判断,哪怕元廷装的多么礼贤下士,也无法掩盖其根子里的野蛮和罪恶,叶李可以降,他张镝却绝不能降! 叶李刚被“送”走,陈复就送来了北方的情报。山东陆十千、连岛瞿七等部都传来消息,说北元正在大造舟船,铸造火炮,准备南伐。 一边派人招降,一边磨刀嚯嚯,这是软的硬的都来啊。 “看来鞑子还真是盯上咱了嘛!”张镝放下情报,对陈复说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镝最近的几场仗打的漂亮,肯定要引起敌人的特别关注,这是张镝在上岸攻取泉州前就已经有所预期的事。 泉州州衙的内书房,现在已然成了整个东南沿海的中枢,因为张镝到了哪里,哪里就自然而然的成为核心。 在内书房里行走的,最主要的是陈复与邵靳二人,另外也还有若干作为辅助的幕僚和事务官。现在中兴社的八个部门都有专人在泉州,负责对接内书房的工作。陈、邵好比是内阁宰相,而各个业务部门则类似于三省六部。 碰到重要的问题,张镝经常会召集内书房和对应部门的人议事。 比如最近的这些情报,张镝就找了陈复、邵靳和吏部招才科的人一同分析。招才科是成立很早的一个部门,第一任主官是刘十九。现在的负责人是刘十九的妻弟王希文,也算是泉州办招才科时就进来的元老了。 招才科里还有一人名叫周渔,海州人,原本只是个卖点心的小生意人,据说是妻子惨死于鞑子之手愤而投军的,在救援常州的五牧之战中立了功劳,崭『露』头角。为报仇,又自告奋勇做过行刑官,现在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甚至因此被同袍们排斥,陈复却看中他这点阴狠之气,调他到招才科里做事,专管情报、密探、调查那些见不得光的隐秘事。 再一个名叫吴常,长着一大把虬髯,人称吴大胡子的。本来是泉州码头帮的头领,这两年一直在关帝庙一带,负责管理泉州三教九流的地下势力。 除了这几个,在泉州负责情报工作的还有七八人,流求本岛与外线的各个重要基地也都有专人负责情报往来,各地的飞鸽传信系统也逐渐成熟了。 情报是统帅者的眼睛,张镝不能不重视,不定期的会召集这帮人进行情报检讨。 这一次的情报检讨内容比较多,除了北方各地大造舟船、火炮的消息。还有两条不起眼的内容引起张镝的注意: 一条是流求本岛发生了一起铸炮匠人出逃的事件,那逃跑者躲进了一艘北上的商船,在搜查中被抓回去了,但不久后便莫名其妙死了,而那商船主人坚称毫不知情,现已被拘押了。 还有一条,是驻扎在泉州附近的第二主力师某营火器队的五名铳手,在派往县乡训练材勇的路上遭遇了不明身份的一伙人袭击,五名铳手全部丧命,而且身上的火铳都不见了。 这两条消息与前面北元正在铸造铳炮的情报结合起来,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很可能在泉州,甚至流求本岛已经潜入了北元的探子,正千方百计窃取中兴社火器方面的技术,而且很可能已经得手了,至少是得手了一部分。 火器技术的流出倒不是张镝最担心的,因为流出的只鳞片爪不过是皮『毛』,北元不可能短时间复制中兴社整个的火器研发制造体系,哪怕得到了火铳的实物,也只能仿造一个样子。形状可以相似,却不大可能造出同样标准尺寸、连零件和弹『药』都能共通的制式火铳。还有颗粒火『药』的配方,定装弹『药』的配重,也绝不是北元能够迅速攻克的。只要中兴社继续保持技术上的代差,就不用担心敌人的模仿,这样的模仿甚至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反而会让敌人吃点苦头。 但从中反映出来的另一个问题却是张镝所担心的,那就是北元的细作已经渗透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哪怕在牌甲制这样严密的基层控制制度下,敌人还能行使这样的间谍活动,可见其隐藏的够深,想必时间也够久了,这才是心腹之患呢!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羣,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羣@正版 第二百六十八章 北元密探(二) 辘辘辘…… 一驾马车绕过州城,驶入泉州南门码头。 赶车人用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面貌。 马车的车辙印很深,车上似乎装了沉重的货物,两匹羁糜马拖着车厢跑的有些吃力。 到了一处沿河私港,从马车上跳下一群人,足有七八个,小小马车竟挤了这么多人,难怪沉重。 其中两人从车上抬下一件长条形的东西,用棉被严严实实的包着,也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 有一人看着像领头的,吹了一声口哨,立马就有一只小船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 几个人抬起那包东西,往下一丢,准确的落在小船船板上,棉被虽然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那一声闷响里隐约能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小船上的人抽掉隔板,迅速的把棉被塞入小隔仓中,又把隔板重新盖回,看不出任何痕迹,竹篙一撑,小船立刻就窜的老远,很快就看不见了。 在泉州,码头附近总是最热闹的所在,甚至比城内更有人气。这里有钱人多,各国、各地来的稀奇商货宝贝也多。 高鼻深目的蕃客回回,皮肤黝黑的南洋客商,踩着木屐的倭人,宽袍大袖的高丽人…… 还有拿着算盘账簿的牙行中人,一身短打讨生活的苦力工人,上岸寻乐子的水手船员,涂脂抹粉招引汉子的明娼暗『妓』,打着小铜锣招揽看客的江湖艺人,吆喝买卖的小生意人…… 至于那些街面上的混混、讨饭的乞丐,三教九流、城狐社鼠,自然最喜欢来这些人多的地方做些浑水『摸』鱼的勾当。 占据泉州后,张镝强力推行牌甲。不论城乡都进行了严格的人口管理。这让泉州的社会秩序焕然一新,就连那些地痞流氓、乞丐闲汉也都置于管理之下,使得很多暗地里的事情就没那么容易做了。 但码头附近一直是一个例外,这里的人员流动太快,还有很多的非常住人口,张镝为了不影响商贸的繁荣,还没有下狠手进行整顿,使得这里成了鸡鸣狗盗之辈地下活动的乐园,藏污纳垢的场所。 …… 南门码头,一个小茶馆里,靠角落的桌子上对坐了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年纪轻的才二十几岁,另一个年长的约『摸』有五十许。 “曹五爷,您是州衙的老人,还请指教,这案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查?”那年轻人神情谦恭,向对面的年长者请教。 “请教哪里担得起,徐队长您才是头儿,要咱做啥,您一声令下就是了!”不知是摆架子,还是真谦虚,那年长者倒似乎并没有指教的意思。 这两人都是州衙执法队的人,年长的名为曹云,做过几十年的衙门捕快,人称曹五爷。年纪轻的名叫徐青玉,庆元人,是流求本岛培养出来的事务官。 因为泉州百废待举,很多事都还在草创阶段,比如城内外的民事管理都还是军政一体的形式。原本衙门里的捕快、吏役因为陋习太多,被裁汰了一大半,只留下一些口碑稍好、踏实肯干的。又从流求本岛的事务官和培训班学员中选拔了一些优秀人才,与留用的旧公人们组成了执法队,就用执法队代替过去的三班衙役。 州城的执法队正式编额只有五十人,各县则不过三十人。与过去衙门里的在籍吏员人数相当。但这么一点人要负责侦办各类民事、刑事案件,维持社会治安,人手显然是不足的。过去官府一般是采取签发劳役,让老百姓免费来做“临时工”的方式,还有许多白役、帮役是自己主动替官府跑腿的。所以表面上一州一县只有几十个正式差役,但那些“免费”的临时工却往往有数百乃至上千人至多。不论是劳役、白役、帮役都是没有薪水的,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总能想出各种明目捞钱,只要手上有一点权力,就想方设法弄些好处。他们既无待遇,也就没有约束,狐假虎威,压榨起百姓来比谁都狠。 张镝在流求时就已经革除了这类弊政,用事务官制度,代替了旧式的差役。泉州的执法队也是如此,从流求调来的人都是登记造册,具有正式事务官身份的。衙门里的留用公人则需要经过半年的考核,确实符合要求的才能继续任职,取得身份。 徐青玉虽然年轻,已经是正式在编的事务官,而曹云一把年纪了却还在半年的考核期内,故而有了上述对话。 正式的执法队员都有一本盖有官府大印的执照,凭着执照可以拘拿嫌犯、传唤地方牌甲长协助工作,还能调用一定数量的材勇执行具体任务。 像徐青玉这样的执法员可以调动十人以内的材勇,比他更高一级的称为初级执法官,可以调用五十人以内的材勇,再升一级为中级执法官则可以征调二百名材勇,高级执法官则能根据情形,就近征调整建制的材勇营。 州县一级都设置执法长,领导本辖区内所有执法官和执法员,紧急情况下可以调动全城材勇实行戒严、搜捕。现在七个县的执法长都由驻屯的正军部队军官担任,泉州本级的执法长则由总理内书房下面具体负责刑狱事务的周渔担任。 目前周渔手头最重大、最棘手的就是一天前五名铳兵被杀害,火铳被抢走的案子。这件案子一发生,就在情报检讨会上被总理点了出来,正军士兵遇袭身死,事情已经不小,而且此事很可能涉及到北元密探窃取火器技术的阴谋,那就更加不能不引起重视了。 为了这件案子,州执法队几乎全员动了起来,还抽调了几百名材勇协助行动。下面七个县也都发了协查令,让县执法队迅速开始排查。 清晨,州执法长周渔亲自勘察了现场,并安排了十几个小组分头调查。 丢失的那五只火铳统一规格,都有五尺六寸长,与一个成人身高差不多,附带还有铁叉式的铳架和各种弹『药』、配件,搬运起来没那么方便,一两个人肯定弄不走。周渔请示了总理,已派出骑兵搜查追击,如果贼人抢了火铳沿官道走,那么很快就会被追到。其他方面也做了准备,水陆码头、城乡各地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派人去调查,并动员了邻近的各牌甲协助查访。 徐青玉和曹云是十几个调查组中的一个,他们的任务是调查过往案发现场的马车。因为火铳又长又重,贼人们极有可能会用马车作为运载工具。 他二人经过一番踏勘,初步理出了一点线索,把调查的方向重点放在了南门码头一带。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羣,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羣@正版 第二百六十九章 北元密探(三) 在曹云看来,徐青玉就是一个雏儿,二十出头年纪,连媳『妇』都还没娶,晓得个啥呢? 但偏偏这么一个雏儿被上头派来做他的上司,或者说是搭档。上头确实没有定过谁是他们这个二人小组的头儿,但那是明白着的事,这小年轻已经是登记入册的执法员,怀里揣着白纸黑字盖过朱红大印的执照。而他哪怕是三十年的老公门,却还是一个试用期内的助理执法员,没有独自行动的权力,这当然要让人心里不平衡。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是曹云经常腹诽的一句话。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后娘养的呢,他们这些旧差役与流求来的什么事务官就是天上地下。但“州县旧官吏需要试用半年才能正式任用”,这可是总理他老人家亲口定的规矩。曹云就算不服,那也不敢质疑总理的决定。 说起来,过去的衙门中人,确实是过分了一些,不管什么阿猫阿狗,只要穿上一身公服,戴上一顶吏巾,立马就变成了老虎豺狼,一心想着吃人血,刮百姓的脂膏。他曹云自认为是行端坐正、办事公允的,哪怕收点钱,那也是办的成事才收,昧良心的钱肯定不收的。也正是这样的行事原则,过去州衙里谁不说他一声好? 而且,他曹五爷的名声也不仅仅是收钱办事就能挣来的,还是三十年来破获那么多的大案要案显出来的本事。正是如此,他才成为州衙裁汰旧吏时第一个被留下来的人。 曹云和徐青玉的搭配显然是有以老带新又以新带老的意味,名义上徐青玉是正式在编的执法员,曹云作为助手。但在实际的工作上,徐青玉这样的年轻人是一张白纸,要全靠曹云这样的老衙门提点。乍一看这样的安排确实是有点不公平,能力和地位似乎不匹配。但深层来讲,张镝定这个规矩也不无道理,选人要重才德,才能与德行需要兼具,如若不能,那宁愿重德而不唯才,尤其是衙门里干事的人,如果道德不过关,脑子越活反而危害越大。从流求调来新任的这些执法员,虽然业务上不那么精通,但至少思想上、政治立场上是百里挑一的,可以保证忠诚。业务不熟还可以练,但思想歪了那就很难纠正了。至于那些旧衙门的留用人员,或许能力上确实强一点,但恰恰思想上还需要考验,让这些年轻人做他们的搭档和上司,并不是羞辱,而是监督和警醒,只要思想德行过关了,将来才能说唯才是举。 曹云是聪明人,不是聪明人走不到这一步,他当然明白总理这么做的意图,但心里终归有一点过不去。好在他的这个搭档还算是谦逊有礼的,并不因为地位上的差别而自以为是,凡事都要请教他这个“助理”兼老师,不像某些本岛来的年轻人,总觉得高高在上的样子,不把他们这些老师傅看在眼里。 搭档以来不到一个月的接触,曹云对徐青玉的成见小了很多,但心里的那点芥蒂还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消失的。 此刻他俩正坐在南门码头附近的一个小茶馆,徐青玉不出意外的向曹云请教案情。 徐青玉在老家庆元没读过书,没想到却颇有天赋,全民识字运动中成了甲等识字标兵。经推荐,跳过蒙学直接上了通学,没等毕业,又参加了刑部举办的刑狱事务短训班,训练完没多久,正逢泉州急缺人才,他又被征召上陆,做了州城的执法员。他的经历好比是点了快进键,一路都无比顺利,是随着中兴社的发展而保持同步突飞猛进的一批年轻人。 一开始,徐青玉踌躇满志,有心要在伟大的张总理领导下干一番大事业。但在做了执法员以后,才发现人生履历太顺利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太缺乏历练了。 在侦查破案方面,徐青玉没有任何实际经验,那两个月的刑狱短训班在现实面前成了纸上谈兵的东西,并不能对眼下的工作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他只能多多请教自己的搭档曹云,这位衙门里的老刑狱有着三十年的丰富经验,有时候画龙点睛的一句话就能让自己茅塞顿开。 他们两人从州城西边的案发现场出发,一路踏勘。曹云通过车辙印的深浅特点就认定了其中的一辆马车极有可能是贼人们用来转移的工具。循着踪迹到了城南码头以后,发现这辆马车似乎沿着走了一阵子。但到了后面踪迹就越来越不明显,与各种印迹混杂在一起难以辨明了。城南码头极为繁华,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想要找到一架普普通通的马车谈何容易。 线索就此断了,徐青玉有些焦急,千头万绪也不知道该抓住哪一点。 曹云颇为悠闲的呷着茶水,似乎对他这位上司、搭档兼徒弟的烦恼无动于衷。 过了半晌,似乎觉得卖关子也卖够了,才慢条斯理的开口解答徐青玉的疑问。 “东西肯定已经下水了,边的不知哪个私港,必然有贼人的接应。” “啊!当真吗?” “当然。那几杆火铳又大又沉,携带着太过招摇,哪怕藏的再小心也难保不被人看到。一旦走漏了消息,躲无可躲。但你看这泉州各个港口码头,停泊的船只何止千百,想要在哪只小船的隔仓里藏点东西,纵使神仙也难寻,一有风吹草动,还可以迅速转移。我看只要这些贼不都是蠢猪,绝不会放着绝好的水路不走而去走官道的。” “五爷果然厉害,小侄佩服。那咱快去州衙报告吧。请求水路布防,休要走漏了这些贼人!” 听曹云的分析很有根据,这正是多少年经验的体现,徐青玉由衷敬佩,既然被盗的火铳很可能走水路,那自然要请示上级下水布防嘛。 曹云却摆摆手,“不忙。东西真下了水,又何必急着去抓,抓也未必抓的住!” “那咱们……?” “咱们仍在这南门码头,东西虽然下了水,但总还有人在岸上,就像放飞的风筝,你没法蹦到天上去抓它,但你可以抓住放风筝的人,抓住那根线……”曹云笃定,杀人抢火铳的如果真是北元的『奸』细,那他们绝不会干一票就走,必然要长期潜伏,完全可以放长线慢慢的调查。 “那么,放风筝的人还在这南门码头!” “当然,跑不了!” “哦,也对……执法长当时说的也是让咱查出鞑子的『奸』细,并不是说一定要追回火铳呢!” “嗯,你小子还算开窍了。这个案子,抓到人才是关键,咱们要沿着那风筝线,抓住人!”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章 北元密探(四) 风筝线在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似乎又不难。对徐青玉而言有些抓瞎,对曹云而言却几乎是毫不费力明摆着的。 现有的线索就只有那一架不知所踪的马车,那就仍旧从马车查起。 曹云略一思索,便对目前唯一能看到的“风筝线”一条条分析起来。 南方马贵,哪怕是拉车的驽马,也价值二三十贯,马车当然也不便宜。 首先根据蹄印来看,曹、徐两人追踪的那辆马车是还是双马,那就更加难得,小民之家是置办不起的。但置办得起双挂马车的富家一般又不会常住在混『乱』嘈杂的码头。其次,马车的目标很大,很容易留下追踪的线索,这帮贼人能做出这么大的案子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他们不可能为了作案而买一架大马车,凭空给官府留下追踪的目标,那么这架马车肯定是租借而来。 情况分析到这里,那么下一步的方向也就明确了。 调查那些提供马车租借的车马店。 整个泉州有几十家车马店,但无需一一去找,只消调查清楚这南门码头一带的几家车马店,肯定就能有收获。 二人出了小茶馆,先找本地几位牌甲长问明码头一带的车马店数量、方位。其中一名甲长十分热情,主动带路上门去找。 先到了一家,门前挂着店招“『毛』氏脚店”。 曹云对泉州熟悉的很,几乎不用带领就径直找到了此地。一进店,就拉开一条长凳,大马金刀的往那一坐,店里的伙计、小厮们看到几个穿公服的进来,全都噤若寒蝉。 “谁是这里管事的?”曹云拿起腰刀,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甚是威严,让他仿佛找到了在旧衙门里做捕头时感觉。 一个穿绸戴帽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 “官爷有何吩咐?” “这是我们徐捕头……徐执法!”曹云想起徐青玉才是有执法权的,拍拍屁股准备让座,却被徐青玉客客气气推辞了,他先向那掌柜介绍了一下身份。不过他觉得“执法”这名字真是拗口,没有过去的“捕头”叫的有力度。 那掌柜心里奇怪,难道这年轻人才是头儿?但那老的显然更有派头,也不容多想,就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银馃子,掂一掂该有二两重,觉得心疼,又悄悄换了一块小一点的,就往徐青玉手里塞,嘴上说:“请徐捕头多多关照!” 徐青玉忙不迭的拒绝了,执法员的第一条禁令就是不准受贿索贿,这是入职前就几次三番强调的,作为新人,他可不敢触犯了规矩。 “嗨!你这店家,公然行贿,想要咱把你锁回去关两天不成?” 店掌柜顿时慌了,耷拉起脸,几乎想跪下了。在他的习惯『性』思维里,官差上门没有不花钱的,花钱消灾嘛!倘若连钱都花不出去,那么麻烦就更大了。心里急速的思索,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了,但最近本分经营,实在没得罪过谁呀。 “慌什么?咱就过来问你几句话!”曹云知道如今州衙里新气象,执法官办事不仅不准拿下面小民的钱,还不能耍官府的威风,查案拘人都得出示执照。便也不再吓唬那可怜的店家。手一伸,从徐青玉那儿取过执照,拍在桌上,开口查问: “你这店里有几架马车,车夫几个,最近租车给谁,去了哪里,都与我详细说来,不得隐瞒!” 原来只是正常的查案问询,那店家顿时放了一大半的心,从柜台里取出账簿,如实告诉。 “小店有马车十二架,车夫十六人,租车与去向都在这本子上了。”说着就把手上的簿册递了上来。 “双挂马车有几架?三天内的用车记录,都在这簿册上指出来!”曹云目标明确,接着指示道。 “双挂的总共就两架,这,这,还有这……三天里就出车四五次。用双挂车的本也不多,若是运点货,用无盖的单辕马车就可以,还省钱。如果载一两个人,带蓬的单辕车也够了,用双挂车的,除非是有钱人追求舒适,或者载的人多一些。” 徐青玉听着店家的解释,取过簿册,翻阅了最近两天的记录,指着其中一条问到: “三月初七,也就是昨天,寅时,梅员外家租车到西城外接人?” 曹云听到“西城外”三个字,也是一动,询问道:“这是哪个车夫赶的车?” 掌柜立刻答复道:“是咱店里的老车夫刘大。” “将这刘大唤来问话。” 刘大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样子,见了官差有点怕,一五一十的汇报起来。 “昨日,梅员外的管家到店里叫车,说是接他们家的梅大小姐到南门码头,要搭自家船往『潮』州去投亲的……” “到西郊松树岭是几时了?”曹云并不想听梅家大小姐的详情,打断了刘大的陈述,拣了重点来问,西郊松树岭是此案的案发现场,只需核对一下刘大路过的时间是否吻合就能判断了。 “从店里出发,约『摸』走了一个一个时辰,到松树岭应该是卯时前后,那里地方偏僻,人很少过的,以前听说有拦路的劫匪出没,所以我就催马很快过了,到梅员外的梅家坞正是……” “卯时?”曹云没再听刘大后面的叙述,只注意到一个时间,嘴里重复了一遍。 根据现场勘验,五名铳兵遇害的时间在午时前后,卯时显然太早了。 “回来的时候快晌午了,在马车上,梅家的老阿妈还送给我两块点心,让我垫垫肚子,路上还碰到几个官军也在那休息吃东西……” “什么时候,地点哪里,那几个官军长什么样,确切数目是几个?” 曹云听到“官军”两个字,嗖一下站起,连珠般的问出一串问题,徐青玉也眼睛一亮,路过那里的官军极有可能就是遇害的那几个铳兵。 车夫刘大没想到这官差忽然反应这么大,有些紧张,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五六个……应该是五个官军,都背着水火棍,午时前后,就在……就在松树岭!” 几乎确凿无疑,刘大看到的官军就是那五个铳兵,他没见过火铳,误以为是官差们常用的水火棍,也属正常。 “你还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一丝情形都不要漏了,都说来!”曹云知道,刘大看到的就是他们要找的“风筝线”了,必须从这里打开突破口。 “一路上,梅家大小姐和两个丫鬟都在车里打盹,就梅家阿妈问过我一句快到了没……” “谁问你这个,我问你路上看到什么!” “出了松树岭,行人就多了,但是……没碰到认识的人。” “还有别的吗?” “别的……没了。哦!对了,在松树岭外碰到一架车,那儿路窄,四匹马挤了点,还让了一下才过的……” “四匹马!对方也是双辕马车!?”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一章 北元密探(五) 根据刘大的叙述,就连懵懂的徐青玉也能抓住其中的关键线索。松树岭下碰到的另外一架双挂马车几乎就是他们要找的真相。 “那马车什么形制,赶车人长什么样?一切细节都快说来!” “我看像是薛家的车子,但那赶车的我不认识,又不下雨却戴着大笠帽,那两匹马都是羁糜马,好像是一灰一黄,并不太好,没我家店里的好……” “薛家的车子?” “像薛家的,他们家的马车窗格子上有木雕的花样,不过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别家车马店的。” 刘大说的薛家就是南门码头附近的另一家车马店“薛家正店”,两家离得近,生意上有竞争,车夫之间也往往认识的。 “去薛家!”曹云当机立断,徐青玉收起执照,也马上跟了出去。 这『毛』家脚店的掌柜长吁一口气,总算把这些大爷送走了,他对自家车夫刘大的表现十分满意,尤其他说自家的马比薛家好,还把官差的注意力成功的转移到了对手薛家正店去。 其实刘大说的都是事情,可没他家掌柜想的那么多。 …… 南门码头附近,有横竖四条街,周边还有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矮房子,以街道为中心一直铺展开几里方圆的范围。这些房子又小又破,排列无序,到处污水屎『尿』横流、垃圾遍地,永远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臭气。 这里的房子都是码头周边求活的底层民众『乱』搭『乱』建起来的。有钱的、做生意的都住在几条大街上,贫苦人只能住在这些地方,与虫鼠为伴。这一片的人口足有两三万人,过去一直是法外之地,官府一年到头也不会涉足一次。那些黑恶势力、地下的帮会组织就在此称王称霸,蝇营狗苟之辈也总在这样的阴暗地带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如今,随着泉州官府强势的打击,很多地下势力在别的地方待不下去,也都躲进了这个地方,就跟此地猖獗的虫鼠一般,顽强的生存下来。 张镝入据泉州几个月,州衙要处置的事情太多,暂时还没有时间和精力整顿这个死角。这里的环境盘根错节,十分复杂,如果采取断然的举动容易造成大量的无辜百姓受殃,安置这些百姓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由于这里大部分人为码头做事,处置不当还可能造成码头一带贸易方面的损失,因此难免投鼠忌器。 在这一片『乱』糟糟的贫民窟当中,靠近主街的位置有几个稍微像样的四合院。 在其中的一处四合院外,有人拍响了门上那几个锈迹斑斑的铜环。 “哐哐哐……” “什么人?”里面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 “开门!”门外的人说话很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但听起来却是个女人的声音。 此人用宽大的斗篷遮住了整个身体,在夜『色』的笼罩下,看不清面貌。 吱呀一声,糟朽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里头伸出一个胡子拉渣的脑袋,朝后方探头探脑一阵子,是要确定来人的身后有没有尾巴。 那黑斗篷身子一闪已经进了院子,院内又有两名壮硕的大汉将她引进正房。 正房是内外两室,外室正聚了五六个人在那吆五喝六的赌钱,碎银、铜钱在那叮叮咣咣的响。看到外人进来,一室的人都拿眼来瞧,个个都如恶狠狠的狼犬,充满戾气。 内室里,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坐在当中,显然是这院子里的主人。旁边一个炉子,碳火烧的很旺,两名手下正在炉子上烤肉,不知是羊腿还是狗腿的一只腿肉被烤的泛起油光,滋滋的冒着热气。 油腻的烤肉香味混杂着劣质黄酒的酸味,让来人不由得皱了皱眉。虽然用黑斗篷遮得严实,只『露』出半张脸,但看那半『露』出的杏眼柳眉就知道绝非凡品,这样的人显然不属于这个污浊阴暗的地方。 “主人说了,货已经收到,这次干的利落,尾款拿去!” 黑斗篷说完,取出一只小口袋丢了过去,横肉汉子一接,哗啦一声脆响。袋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亮晃晃的金光闪了他的眼,竟是一整袋的金珠子,至少有八九十两。 一百两黄金,是这庄“生意”的尾款,黑斗篷没有一句废话,丢下钱就走。 “唉!别急着走哇,坐下喝两杯!”那横肉汉子『舔』着脸,就拿他粗黑的爪子去拉那只凝脂般的手。 啪…… 黑斗篷下的女子反应极快,根本不给那油腻丑陋的家伙任何触碰的机会,一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的抽在那一脸横肉上。 “放开你的狗爪!” “嗬!好你个小娘皮……” 横肉汉子恼羞成怒,『摸』了一把火辣辣的油脸,气的就要动粗,炉子边的两个人见状,也放下烤肉站起身。 三个彪形大汉围了过来,但那斗篷下的女子却没有丝毫惊慌的样子,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半尺长的小匕首,倏忽之间如灵蛇吐信,顶在了那横肉男的喉头。 “小娘皮好泼的『性』子!” 横肉男嘴上并不服软,但身子却不敢擅动,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子可以绝不留情的给他一刀,那锋利的刀刃上闪着幽冷的光,只消往边上偏那么一寸,轻轻一用力,他脖颈上的血就能飙出三尺高。 “大哥!大哥……”外室那五六个赌局上的汉子听见不对,也都掀帘进来,正看到自家老大被人用匕首顶着的情形。 “去去去!滚回去!”横肉男身体僵着不敢动,嘴上却没好气的对手下人喊着。 原不过想『摸』一把,竟被人拿刀威胁,真是晦气。但他还没那么蠢,只一会儿就冷静下来了,手下们如果『乱』动,估计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为这么点小事丧命就太不值得了,刚到手的一百两金子可不能便宜了别人。有了钱,什么女人玩不到啊! “误会误会!小娘子息怒,方才酒气上涌……” “收钱办事,别不识好歹!” 匕首被快如闪电的收回,那女子一甩斗篷,头也不回的出门,只留下一阵香风。这次无人再敢拦阻,很快就消失在寂静的黑夜之中…… 非常感谢当世自逍遥、九天炎羽兄弟的月票支持,感谢涤生同志、死猪不怕开水烫姐、fireking的打赏。今日月初,开个好头,保底两更,预计三更。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二章 北元密探(六) 泉州之战后,江南元军沉寂了两三个月之久,使得赵宋行朝大大葧起了一回,只用少许兵力就拿下了『潮』州、惠州、漳州、汀州,还有南国地理形胜最佳的广州,当然泉州也是,名义上的话。另一边,进入江西的文天祥连连得手,远在湖南的义军也遥遥呼应,甚至连广西的新附军都人心思动了。 只是好景不长,与前几次一样,行朝的葧起总是不持久。 在起初的几场胜利之后,行朝军队就已是强弩之末,后继乏力。 表面的大好形势下隐藏着几个巨大的隐患。一方面是正式部队分头出击导致的力量分散,另一方面是临时征召收编而来的民兵、杂兵们战斗力极差而军纪又极坏,第三方面是行朝对各地遥遥呼应的民间义勇根本缺乏实质的控制力。 力量分散战斗力又差,那么显然就等着敌人来各个击破,而民间义勇则多少带着投机和盲从的『性』质。一旦形势有利就一蜂窝的出来,万一形势不利马上就会树倒猢狲散。 三个隐患中,又以军纪败坏最为堪忧。 就连素以严谨着称的文天祥,部下中也充斥了大量山贼流寇、强盗土匪,受了招安也不过是披了一身官皮,但在作为上毫无改善,不思忠义而唯以劫掠为务,对于整支义军的名声都造成了很大的破坏。文天祥不得不将两名最为跋扈的都统钱汉英和王福斩首示众,使得乌合之众们稍稍畏惧,但却无法从根本上扭转这些临时拼凑的军队继续败坏和离心。因为没有稳定的后方和可持续的粮饷来源,军纪的败坏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哪怕占据了众多州县、啸聚了几十万人马也只能是昙花一现。表面上,文部已席卷了大半个江西,实际上却也走到了崩坏的临界点上。 反观元军,则在不断的积蓄力量,四处调兵遣将,捏起拳头准备好了下一步的攻击。 中书左丞董文炳坐镇临安,仍旧总领江南军政,筹备反攻事宜。反攻的重点则着眼于浙闽与江西。 两浙财赋重地,也是董文炳必守的中枢之地,元廷首先调整了此地的军事部署:以万户张弘范任江东宣慰使;万户怀都任浙东宣慰使;万户孟义调任处州路达鲁花赤;万户帖木儿不花任台州路总管府达鲁花赤;万户张禧任江阳路达鲁花赤;总管高兴因功升万户,任衢、婺招讨使。通过人员、军力的调整,进一步稳定临安行省在后方的统治,并积极筹划再次进取福建,意图南下围剿兴化军陈文龙和泉州张镝的势力。先期派出了招讨使唆都率领整编过的蒙古、汉军万余人南下福建,与福州路总管兼宣慰使王积翁,新附军统领李雄会合,一起整顿福建军事。 江西方面,元廷在隆兴设立江西行中书省,任命江西宣慰使塔出为行省右丞,同江西宣慰使麦术丁为左丞。调淮东宣慰使彻里帖木儿、原江东宣慰使张荣宝、万户李恒、万户昔里门、荆湖路宣抚使程鹏飞五人同为行省参知政事,一同执行行省军政,积极筹备对江西文天祥部的反攻。 广东方面,主要是两名宋人降将,元廷命令行省参政吕师夔和招讨使梁雄飞扩充军队、重整旗鼓,随时准备夺回广州。 广西方面,宣慰使史格乃是已故的元廷左丞相史天泽之子,此人极有勇气与谋略,同时又极为残酷和凶狠,南下以来攻略了广西十八州府、广东三州,包括广南西路首府静江府(今桂林)。静江城破时,史格残酷屠城,并将坚守静江四十余天的宋朝广西经略使马曁车裂处死。现在面对宋人行朝的这一轮声势浩大的反攻,史格镇定自若,据守静江,坚决遏制了属下州县将领弃城退守北方的意图,并派兵平定了多地叛『乱』,使得广西全境军心得以稳定。 两浙、福建、江西、广东、广西,就像一只巨大的魔爪,伸出五指,准备再一次箍住反抗者们的咽喉,把刚刚喘过一口气的宋人行朝彻底的掐死,也包括所有打着赵宋旗号的反抗者们。 在明面上调兵遣将的同时,暗地里的动作也一点没停。 北虏极善用间,重大军事行动前,总会派出为数众多的间谍密探,打探军情、暗中破坏。 比如张镝碰到的工匠出逃和铳兵遇害之类的事件,肯定也都是这些密探的杰作。他们或许是临时收买,也可能是布子多时、早已潜入在内。 敌暗我明,抓捕细作的活儿可不太好干,但又非抓不可。否则谁也不知道这些臭虫一样的东西会在什么地方叮你一口。 眼下几件疑似北元密探的案子是总理张镝亲自督办的,尤其是五名铳兵被害的那一件,指明了必须要破,这也是当前泉州执法长周渔最大的心结。 州城的一大半执法官、执法员和“助理执法员”们都在为这件案子奔忙,十几个调查小组下去查访,但却还没有半点音讯反馈。 其实,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某些方面已经有了进展。曹云和徐青玉的搭档以贼人作案的马车为突破口,似乎『摸』到了那么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 “吸溜,吸溜……” “真香啊!”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泉州老刑狱、现在的“助理执法员”曹云表示了适当的满意。 “嗯,香,比我在庆元老家吃的筋道!”徐青玉打个饱嗝,也满足的称赞了一句。 “两位差爷夸赞的是,咱家的汤饼可是南门一绝,吃过的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店掌柜见两名穿公服的进来,亲自过来招待,陪个笑脸。 这日,曹云和徐青玉两人从『毛』氏脚店出来,就直奔薛家正店。 这正店里头不仅能租用车马,也能歇息住店,还提供酒饭茶点。 看看时辰不早,曹云并不急于查案,而是一屁股坐下,先要了两碗汤饼,吃饱了再干活。 薛家正店的汤饼用料挺足,以新鲜的羊骨炖过,味道浓香,而汤『色』清亮、不显油腻,加了佐料、配以小菜,不由得让人食指大动。 “掌柜的,会帐!” 吃饱喝足,徐青玉从腰间解下钱袋就要算账。 “唉!差爷赏光是小店的福气,请还请不来的,哪能收钱来着!” 店主薛福旺急忙推辞,做生意的都晓得规矩,官差上门一向来都是白吃白喝,不倒贴一份礼钱就算好的,哪敢还收他们的钱。 “不收钱可不行,咱衙门里可有规矩,你看这点银钱够吧!”徐青玉是新人,没有旧式官差的恶习,吃霸王餐的事可不会做,从钱袋里掏出一块散碎银子放在桌上。 这可真是变了天了,这些衙门里做公的人何时变得这么客气,还给钱?薛福旺小心的掂起那颗银子,分量足有二钱许。 “这太太多了!两碗汤饼三十文钱,哪用得着这些,我去给您找去!” “快点快点!咱还有公事!”曹云看店家与徐青玉推来辞去,还要兑钱找钱,早不耐烦,他过去都是吃了就走,哪里用得着这么客套。 好不容易客套完了,找过钱,就该干正事了。 曹云又把掌柜叫到跟前,将腰刀往桌上一拍。 “啪!” “啊呀差爷,俺知道错了!”看这架势,薛福旺吓的腿一软,心想自己真是脑子不灵清,官差的钱哪能随便收嘛! “慌个啥!咱们是正经办案,问你几个事情,老实交代就是,又不会把你怎么了!”曹云知道对方误会了他的意思,是自己的威风又吓到人家了,几句话像是宽慰对方但更像呵斥。 “店家休慌,我俩是为查办一桩案子,到你店里了解点情况。”徐青玉和颜悦『色』,严格按照办案流程,取出执照给薛福旺看过,然后开始问话。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三章 北元密探(七) “你家店中有双辕车几架?昨日出车几次?何人驾车?” 根据在『毛』氏脚店得来的信息,曹云的目标十分明确,开门见山。 “双挂的车,小店只有两架,其中一架还坏了好几天,正请了木匠来修,所以可用的双挂车只有一架,昨日出车也就一次,驾车的是我店里的车夫何茂。” “唤这何茂过来!” “差爷容禀,这何茂……他今日告了假,说是母亲病了,要去城里惠民『药』局抓『药』去。” “什么!?” 事反常则为妖,偏偏今日上门他母亲就病了? 根据曹云的直觉,这个何茂肯定有问题。 不过他没忙着出门,先往这正店后院看了一遭,又让薛福旺领着,去翻查了那车夫何茂的行李物品。 “走!”看完一遭,曹云一挥手。 “说说看,刚刚发现了什么?”走到门外,曹云忽然问了一句,这很像是老师对学生的提问。 “这个,这个何茂……” 徐青玉跟在后面,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对这问话有点不知如何回答。 “马厩里,那双辕车的两匹羁糜马,一灰一黄!” “哦!跟『毛』氏脚店的刘大说的一样!” “那么说明什么?” “说明刘大没说谎,昨日这架车确实进了松树岭!” 曹云回头看一眼,略略点头,有一种总算把一颗榆木脑袋说通了的感觉。这学生还算勤恳上进,他似乎越来越不讨厌了。 “这何茂有很大嫌疑,咱们这就去最近的驻训所,拿你的执照,调十名材勇过来,先把这嫌犯逮了再说!” “不向州衙报告吗?”按照程序,重要案情需随时向州衙执法队的班房报告,徐青玉很老实,故有此问。 曹云用看待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感觉这好不容易开窍的榆木脑袋又闭上了。根据他的经验,像何茂这样的角『色』,绝不可能是关键人物,顶多是个外围小跟班,自己正打算从这小人物身上找到缺口。 但案情刚有眉目,如果现在禀报上级,那么上面的执法官、执法长之类的头头们绝对会接手案情,哪还有自己这个小组的事儿。到头来肯定白忙活一场,破了案也捞不着一点功劳。 相反,要是抓住何茂,问出了更深的情形,或者掌握了关键人物再一纸报告上去,效果就不一样了。 前者是提供线索,后者是提供结果,差别大的很。 …… “何茂在吗?” 南门码头靠近“贫民窟”的边缘,一处破旧低矮的小瓦房前面,有个老『妇』人正在吱呀吱呀的纺着线。曹云安排十个材勇分头把住了前后要道,先让徐青玉不『露』声『色』的前去问话。 “客人找阿茂呀,他一早就到店里上工去了。” 老『妇』人抬起头,看到一个挺拔的年轻人和颜悦『色』的站在面前。 “您是何茂的阿妈?” “是呢,阿茂是我儿子,不知客人有何事寻他?先进屋喝口水吧!” “大妈不用忙,我是来找何茂驾车的,他既不在,那我就走了。” 徐青玉心里已有了计较,这何茂的老娘好好在家纺线,哪来忽然生病的说法,显然是有问题的。他趁着老『妇』人倒水的功夫,拿眼四处的查看了一遭。这屋子里家徒四壁,没几件像样的家什,当然也藏不下一个大活人。 “没人!”徐青玉出门向曹云摇摇头。“姓何的满嘴瞎话,跟家里人说去店里上工,跟店里说告假说进城给老母抓『药』,两头都不搭。” 曹云拧眉思索了片刻,按道理,像何茂这样的角『色』不可能这么机警,能提前侦知官府在调查于他,而且看起来他也没有畏罪潜逃的迹象,那么他两头撒谎躲起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没想到这么个小喽啰都这么难抓,曹云和徐青玉收队回来有些沉闷,带着十名材勇往街上一路查问过去。 “啊哟,这不是曹五爷吗?”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站在街边,尖着嗓子向曹云打了声招呼,这半老的女人脸上涂了厚厚的粉,透出一股肥腻庸俗的气息。 “是王妈啊,这大白天的,做生意啊!” “瞧您说的,生意当然是白天做的啰,难道晚上做啊!”被称作王妈的这个『妇』人与曹云笑骂一句,说着还向徐青玉抛个媚眼,这恶俗的味道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哪怕是徐青玉这样的雏儿,也能从言语姿态和装束上得出这王妈是做哪种生意的。 据说此人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三分姿『色』,在此处隔壁的莲花街上卖笑兼卖肉十几年。现在年岁上来,自己揽不到生意了,就替人做个中间人,俗称拉皮条的,也算坚持着老本行。平日就给有“需要”的人们介绍那些暗门子私倡,有机会也撺掇撺掇那些正经或不正经的男女私下里苟且。当然,如果需要亲自“上马”提供点服务,她也不会拒绝,只要对方不拒绝就是了。 由于行业特『性』,王妈这样的人是少不了与公门里的人打交道,认识曹五爷曹云也是很自然的事。 “官府查案,找个人!”曹云拿过徐青玉的执照在王妈面前一晃,被影响的久了,现在他也习惯按程序办事。 没想到这王妈还真知道点情况。 “你说何茂啊?嘿嘿,这小子火气旺,十天半月的总忍不住去莲花街一趟。要不然呐,估计攒的钱都够正经娶个媳『妇』了!” 莲花街是四条主街和“贫民窟”之间自发形成的小街道,只有几百步长,也不知是谁去了这么个雅致的街名,但人们往往省了一个“莲”字,就称“花街”。 因为在这条街上,可以看到满街都是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兜揽生意,由于靠近繁华的南门码头,水手们最喜欢上这里来,把跑船几个月甚至半年一年的工钱都拿来这里,毫不心疼的消磨在女人的肚皮上。他们旺盛的精力无从宣泄,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总要找一个地方排解寂寞。不仅仅是泉州,在任何一个大的港口都有类似的去处。因为有这样的现实需求,泉州官府也不能一刀切的将这个“产业”取缔了。 根据王妈的描述,这何茂也是莲花街的常客,几乎把这些年驾车的收入全都花在了那无底洞里。 问清楚去向,一群人气势汹汹的直奔莲花街。街边的某个暗门子砰的一声被踹开,里头很快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 何茂果然在那卖力的干活,赶早“上工”就过来,消磨了大半天,现在也不知是第几春了。 被十来个人突然袭击,正常人都要吓一大跳,何况他还正在兴头上。听到猛烈的破门声,何茂那昂然的物件都瞬间被吓蔫了。 曹云为抓这人奔走了一天,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扯就把那厮从床上拖了下来,径往他小腹上就是用力一脚。 “绑起来!”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四章 北元密探(八) 大都,宫城。 吹来的风暖了些,树木正准备吐出一点点新绿。 春天,总归是一个好的季节。 即便天下兵戈四起、战火纷飞,四季仍旧按照自己的节律轮回往复着。 初春的阳光那么和煦,几名健硕的宦官用步撵抬着皇帝陛下在宫苑里慢慢的走,陪在步撵旁的是老臣姚枢。 姚枢请求告老还乡,这一次也算是辞行吧。 皇帝在慰留之后准予了这位老臣的告老请求,并最后一次召见他入宫,应该是最后一次吧。 君臣在宫苑里略为闲适的边走边谈,就像若干年前姚枢最受信重的时候那样。 皇帝今日没有饮酒,言辞温和,没有近些年来时常表『露』出的那种凛然威严。这让姚枢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伴随这位英明的雄主在金莲川幕府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这些儒臣多么受信重。当时还是藩王的今上接受了他“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入中国则以中国式”的建议,广招贤才。在北方几十年的战火中处境恶劣的儒士们如久旱逢甘雨一样奔走相告,今上的爱民之誉,好贤之名迅速传遍天下,人们争先恐后地推荐自己了解的人才,一批有识之士迅速云集到幕府中来,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情景。 但那已经是过去式,有些事回不去了,他也老了。 皇帝,也老了。 姚枢能明显的感觉到皇帝对儒臣们的日渐疏远。皇帝陛下毕竟是那么雄才大略的人,或许没法奢求他只信重一家之言吧。这几年,像阿合马这样的西域回回,这样酷烈的聚敛之臣在朝用事,可见皇帝现在更追求眼前可见的快速直接的收益,不愿意实行儒家那套见效甚慢的仁义治国了,这不免让姚枢有些沮丧。 皇帝又无比的尊崇佛教,将藏僧八思巴封为国师,还让太子真金亲自护送他回藏。姚枢并不讨厌佛教,只不过最近听说的某些事让姚枢觉得这些藏僧做的太过了。 比如那“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迦,听说他最近带兵盗掘了江南绍兴的宋六陵。除了挖坟盗墓,还将宋人皇帝和妃子的尸骸全部掘出,弃尸荒野。尤其是宋理宗的尸体,被倒悬曝晒了三天,还将其颅骨切开,镶银涂漆,做成酒杯,用来在各大宴会上饮酒取乐。 对于宋人皇帝陵寝的遭遇,姚枢说不上同情,因为他忠于的是大元,感念的也是大元皇帝的知遇之恩。只不过此事与他的儒家理念不符,因为杨琏真迦的举动丧心病狂,只会加剧江南人民对圣朝的抵抗,尤其将前朝皇帝的头骨做成酒器,实是让人难以理喻的事情。而这些事却得到了皇帝的默许,是否更可以从侧面说明,自己所追求的仁义治国的理念已经破产了呢。 姚枢已是个七十七岁的老人,即便看到这个帝国正往他所不希望方向偏行,但很多事他已力不从心了。 今日离开,应当不再回,姚枢有些落寞,不仅是年华老去的落寞。 皇帝最终还是给他留了尊荣,准许他辞去中书省的职务后,仍旧给他留了翰林学士承旨的名分,随时愿意听取他的奏言。 临行前的最后时刻,皇帝又问了姚枢一个问题。 “四方未定,江南人心思动,该如何治理?” “唯以仁德置之!” 这个问题似乎在很多年前皇帝就曾问过,姚枢的答复也是一样的。 皇帝没有再说话,不知是认可还是反对。 忽必烈,这位皇帝总被称赞为宽厚仁慈,确实是念旧情的。 姚枢走了,这个追随几十年的潜邸旧臣走了。哪怕是跟了多年的老狗,总也会有点感情。 当然,汉人总是很多的,走了一个姚枢,又会有千千万万的汉臣来。 比如留梦炎,比如叶李。 留梦炎虽然恭顺但并不怎么讨喜,叶李年轻而有才华,是值得用的。或许两个人加起来就能顶的上一个姚枢吧。 前两天叶李回来复命,泉州的那个人并不接受他的好意。 汉人臣子们总是劝他宽仁少杀,但也总有那么些汉人冥顽不灵,宽仁解决不了问题。像文天祥、张世杰、陈文龙,还有那个张镝,如果他们都愿意归降于大元,皇帝当然愿意宽仁,也愿意给他们充分的待遇,但既然他们选择顽抗,那就只能用更严酷更有效的办法。 “宣阿合马来!” 与那些听话的儒臣比起来,要论做事的成效,皇帝现在更愿意这位回回人阿合马。 阿合马知道皇帝召见他的目的,自从招降泉州的叶李无功而返,皇帝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战争的准备上。 原定的半年时间已过了一半,但预备南征的舟船与火器还远远不够,如果进度再不上来,恐怕免不了要受皇帝的问责。 “陛下,沿海搜集的船只已有六百余艘,眼下水面都已开冻,剩下的舟船也能很快建成启用了。”阿合马知道皇帝的脾气,必须要提供一点看得到的进度,所以一进宫就跪奏船只征调的情况。 “那么火器呢?铳炮造的怎样了?” “火器正在加紧打造,九拔都那里已经传来消息,从泉州得到了五支长铳,到时即可依样仿制,至于火炮,遇到了一点阻碍,不过眼下也有了眉目……” 九拔都即是忽必烈信重的蒙古汉军万户、现任江东宣慰使张弘范。此人是北方最大的世侯之一,也是蒙元三大汉人武装之一的易州张氏张柔的第九子。张弘范身长七尺、仪表出众,既工于诗文,又娴于武略,与董文炳一样,是元廷中第二代汉人世侯的杰出代表。忽必烈对其极为亲信重用,有直接向皇帝专报奏事的权力。 从阿合马的汇报中可知,九拔都张弘范已经在泉州得到了五支火铳,并在获取火炮方面也有了进展。 忽必烈手下并没有成立一个专门的情报特务机构,不过他有自己行之有效的途径与方法,那就是薛怯。 薛怯名义上是皇帝的禁卫军,一般都是蒙古人充当,不过也有少量的『色』目人与汉人。比如张弘范与其八兄张宏略就是薛怯当中的一员。他们地位尊隆、前程远大,一个普通的薛怯成员就抵得上一个千户官。作为皇帝近卫,他们不仅仅宿卫宫禁,经常也会派往地方任职,除了锻炼亲信人才,更有监控地方,随时通问情报消息的功能。毕竟这个帝国太大了,皇帝必须用大量自己亲信的人来协助他加强统治。 “九拔都做的事,朕可以放心,今后火器方面的消息全转与你处理。” “臣领命!”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五章 北元密探(九)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钱素娘斜靠在窗前,懒于梳妆。梳妆了,又给谁看? 有时候觉得自己心如止水,但为何,还总是想起远方的那个人。 那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恩情。 二十一年前,宪宗皇帝六年。 那年钱素娘四岁,她的父亲是顺天路总管府的一名书吏。有一天,忽然横遭不幸,因为一点言语摩擦,父亲被一名蒙古兵当街殴打惨死。事涉“国人”与汉人的摩擦,本以为只能含冤抱屈到底。但当时,一位十八岁的翩翩少年正代理顺天路总管,他顶住压力、秉公执法,把那滥杀的蒙古兵明正典刑。 那时候还太小,时间过去太久,记忆早就模糊了,这些事都是母舅韩成后来告诉她的。 遭难以后,韩素娘无所依凭,只能去山东投靠舅家,舅舅韩成是济南府的一名小军令官。 过了几年稍微安稳的日子,到了中统三年,却碰到李璮之『乱』。舅舅首当其冲,一家又遭大难。 十一岁的钱素娘与五岁的表妹韩萍儿被难民裹挟着流离失所,一些『乱』兵肆行抢掠。一位英俊的将军出现,震慑住了所有『乱』兵。钱素娘福至心灵,跪在将军的马前,自述为忠臣之女。将军救了她们,谴人把钱素娘和表妹二人送入了城外的尼庵,并留下钱物,让庵里的老师太好生照顾。 这其实是钱素娘第二次被恩人所救,六年前代理顺天路总管的翩翩少年,正是那高头大马上英俊的将军,这是后来打听才得知的。 张弘范这个名字,从此就烙在了钱素娘的心里,四岁时的记忆或许模糊,但十一岁时亲眼所见的大英雄让她再也不能忘怀。 后来的这些年,钱素娘与表妹相依为命,也跟着庵里的师长师姐们四处修行,走遍了千山万水,就像两片浮萍,飘『荡』于这个『乱』世里。 老师太一直以为钱素娘和韩萍儿是将军的什么亲人,但将军并未再出现过。 直到三年前,北朝大军南征,钱素娘正跟着老师太在金陵游方挂单。那个似乎已经淡忘了的遥远无比的名字又那么轻而易举的撞开了她的心门。 或许是出于某种希冀,从那时起,她又开始蓄发。 三年了,长发及肩,钱素娘辞别老师太,去求见她的恩人。 恩人四十岁,仍旧那么风度翩翩,但他根本记不起自己曾经替顺天路的某个小吏伸过冤,也记不得济南府城下拦马求救的那个小姑娘。 那时候,他很年轻,胸怀坦白,没有沾染蒙古人的恶习,如果不预设立场,不考虑他后来对自己民族的人们所犯下的杀孽,那么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正派的人,或许还是个善良的人。类似于这样的举手之劳,他或许也做过很多次。 那么,对钱素娘而言刻骨铭心的事,对于她的恩人而言,却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吧。 当然以钱素娘的姿容,她相信可以让恩人留下自己。但她千辛万苦,满怀希冀,真的就是为了给恩人做一个花瓶吗? 何况容颜易老,她毕竟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就算能凭着美貌打动恩人的心,又能维持多久? 某些事,某些人,就是如此,当你耗费了所有的热情,做到了,见到了,却反而空落落的。现实总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还不如回过头去,仍旧念念不忘,仍旧朝思暮想。 算了吧!算了吗? 不,她总要做点什么。 为了报答,为了证明,或许也为了自己这些年来的那点执念…… 当时正值泉州大败,皇帝向派出地方的薛怯们垂问军情。 张弘范希望为皇帝陛下分忧,而钱素娘要为恩人分忧。 钱素娘只恨错投了女儿身,不能为恩公赴汤蹈火。但越王勾践有西施,司徒王允有貂蝉。在合适的时候,女子未必不如男,甚至比男儿更有优势。 看着这位千里来投的女子,目光坚定而决绝,张弘范有些惋惜,最终如她所请,派了几十名精干的好手,护送钱素娘姐妹到了泉州。 他本来就有密探泉州的计划,这也是顺水推舟。 泉州宋军排查的极为严密,很多探子都折在里面,但钱素娘姐妹却能安然潜伏下来,并在秘密线上取得不小的成果。或许就是借助于不引人注目的女子身份,对张弘范而言,又算是无心『插』柳,做对了。 …… “官爷饶命,我招,我都招!” 何茂衣冠不整,裤子都没提上,就被十几个不速之客揪住一顿好打。此时正瘫在地上瑟瑟发抖,可见打的不轻,更主要是心里害怕。 悔不该一时贪心,匿了那些钱,这下报复来了,不过他有些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的那些人不来,反而是官府找上门来了呢? “老实说,昨天你驾车去哪儿了?” “昨天……昨天我哪儿也没去啊!” “还不老实,再打!”曹云再起一脚,踢得他连连讨饶。 “哎呀我说,我说……昨天就驾车到了南门吴家小码头,他们让我不必再走,在那候着,车子他们拿走,天黑前就会还车……” “他们?他们是谁?” “是租车的人,并不认识,拿笠帽遮着脸,他在店里交了定金,我便驾车到了吴家小码头,在那又上来七八个人,然后把我赶下来,跟我说不用跟了,那个带笠帽的自己驾车就去。我当然不肯,因为他就只交了定金,没交押金,我这车子不能离手……” 何茂竹筒倒豆子,把昨日的经过都招供了。原来去松树岭并不是他驾的车,而是半途被那伙贼人接手了。本来租车连带车夫的话只要租金和车夫的佣金,但若只要车不用店里的车夫,那就得按车值再押一些钱作为押金,还车后押金退还。 那些贼人看何茂争执着要押金,可能也担心这么取了车会被报官而误了事,就从车上丢下一包银钱,差不多有三十多两。这钱当押金勉强也够了,但还没有这架马车值钱。何茂也怕回去被薛掌柜说,就在吴家码头附近焦急等待,等到下午申时前后,这车子还真的回来了。而且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那些人丢下车子就走,竟不来讨回押金。 何茂回去并不说起这事,巴不得那些人再也不来,乐的贪了这钱,三十两可是巨款,够他嫖几十次了。挨到第二天便心痒难耐,跟店里告了假,又跟家里说去上工,两头骗过,实际上却径自到莲花街来快活。 当曹云和徐青玉一伙人闯进来的时候,何茂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昨日忘了要押金的那伙人来找自己麻烦了,谁想却是官府。这下麻烦不见得小,或许还大一些呢!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六章 北元密探(十) 曹云略有点失望,虽然预期中这个何茂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至少有可能是贼人们的外围,还想着从中能挖出点有用的线索。结果审问了半天一问三不知,撬不出什么直接有用的信息。 当然线索还是有一点点,据何茂招供,当时到店里租车的人说的是泉州口音,而且似乎对南门一带十分熟悉。这最多只能说明这些贼人是泉州本地人。 另外还有点调查价值的,就是当时车上抛给何茂的一包银子。这银子也没什么奇怪,主要是六两一枚的银馃子,还有一些碎银也是那样的银馃子剪成的小块。 聊胜于无,其实按照这两条简单的线索也是可以查出不少东西来的。 首先,泉州本地没编过牌甲的并不多,如果锁定在南门一带,就应该是四条主街周边这些『乱』糟糟的地方,可能还藏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地下帮会。 其次,这些五六两一块的银馃子形制、成『色』统一,可见是正规的金银铺子里兑出来的,仔细翻看还能发现上面的戳记。谁家银铺、何人烧验、成『色』几分都能看出来。 以上两点,单独看都看不出什么特别来,但结合在一起就能大大的缩小调查范围。基本可以确定这案子是泉州本地的黑恶势力所为,应该就是藏身于南门码头一带的地下帮会。而他们出手如此阔绰,连几十两银子的巨款都可以遗忘或者弃置不顾,那么是否可以猜测他们在这庄“生意”中得到了极为丰厚的报酬,至少作案前的定金就肯定大大的超过了那三十两。普通的小民之家很少会用大额的银两,做工一天也未必能有一钱银子,身上带个几钱碎银、百十个铜钱已是不少的数目了。像这样成『色』上好的六两、十两银馃子,普通小康之家要积攒个一年半载才抵得上一枚的价值。除非是做生意款项往来、盐茶钞引汇兑之类的业务,普通人很少会持有大额的银两。 那么下一步的调查方向自然是本地的那些帮会势力和相关的金银交引铺子。 案子查到这里,曹云就算想贪功不报也做不到了,凭他和徐青玉两个人,就算再加几个材勇也不可能搞定根深蒂固而且穷凶极恶的本地不法帮会。势必要请求上级的支持,加派一些人手。 说起来曹云和徐青玉的进度已经是十几个调查组当中最快的了。执法长周渔正为此事烦闷,这两天不论是沿着官道派出的骑兵,还是水面上巡逻的船只,全都一无所获,各县执法队也尚无进展。只有曹、徐两人的查访算得上重大突破,还抓回来一个涉案人员。当然,这个何茂的价值十分有限,抓回来再次审问以后也没能提供更有用的信息。 周渔请示过内书房,连夜部署人员。准备两件事,一是调查涉案的金银铺,二是访拿可疑的帮会分子。 金银铺方面比较单纯,南门一带总共就三四家,根据那一包银两的戳记,可以锁定南门码头的陈家金银交引铺。派几个人去查访清楚,顺带着其余铺子里也走一走,看看近期有无可疑之人前去兑钱。 地下帮派的调查就没那么容易,一则帮派众多,目标难以明确找不找得到人是一回事;二则这些人都比较难缠,很有可能武力抗拒,就算找到了,也要费点力气抓捕。这方面,州衙有自己的办法,主要得靠另一个人,吴大胡子-吴常。 吴常与周渔一样,也是张镝的内书房下面分管情报方面的人。 不过周渔负责官面上的,以执法队的形式,执掌刑狱、管理州城治安,现今的形势下也包括严查『奸』细这一块。 吴常则是沿海一带码头帮、河海帮的首领,很多时候是在暗线上做事,吴常现在还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就是中兴社特别军事情报部的骨干成员。 这是张镝为了应对日益严峻的北元间谍问题,结合过去的特派员、鸽舍、通信快船等联络渠道,由陈复牵头组建了一个全新的部门,全名为中兴社特别军事情报部,可以简称为中情部、军情部或者特情部。该部门不对外公开,上层人员都有兼职掩护,下层人员正进行广泛的选拔、培训、派遣。张镝的计划是成立一个直接听命于自己的独立秘密情报组织。面向的范围绝非以往的浅尝辄止,而是要深入中原的所有主要区域,每一个州府乃至于县镇,都要有自己的人存在。 他们的任务就是渗透、渗透、渗透! 对张镝而言,目前北虏的密探就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已经给自己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这方面他们几乎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很多时候,情报战线的劣势,很可能就会导致整体的劣势,这是危险的,也是不可容忍的。 此前的情报工作范围太小了一些,基本只着眼于本岛和东南沿海中兴社的主要活动地域,以及山东、海州等地的外部据点。但这一次却是针对整个中原的全面布子。 新成立的这个部门直接向张镝报告工作,不列入八个部门之中,不论是人员还是工作内容都完全保密。组织机构上,主官以陈复兼领,下设十个分司,以甲乙丙丁等十个天干划分中原的十个主要区域,比如甲字号分司指代两个本岛和核心的浙闽一带,乙字号分司代表江南东路与两淮地区,诸如此类。吴大胡子吴常就暂被秘密任命为甲字号分司司正。中情部的上传下达基本以单线联系为主,每个人都用代号,不用实名,比如吴常就是甲字第一号。 现在中情部还是草创,底下人员还严重不足,连十个分司司正都还没配齐。张镝的要求是让陈复一年之内至少能培训、派遣五百人,以后则每年向中原各地补充渗透三百人以上,直至中原各州县都不再有情报上的盲区。以成千上万的特情们潜伏于地方,可成为将来光复中原的眼睛和耳朵,并暗中发展外围,开展斗争,为正规武装提供巨大的助力。 吴常被任为中情部甲字号分司司正有其独特的优势,因为当地两个大帮派河海帮和码头帮统合之后都归他分管。这些帮众来源复杂,组织松散,不像志愿材勇这么管理有序,更不可能像正军那么如臂使指,但对于探听消息、混迹市井,充当官府的眼线却是得天独厚的。 他们之中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才”,最适合作为官府的“白手套”,去执行官府不适合出面或者没办法出面的任务。比如说这次铳兵遇害的案子,需要调查泉州本地的地头蛇们,吴常手下的帮会力量就能派上用场了。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天安会的覆灭 人的第一需求是活。 活,然后还想要快活。 为了快活,可以目无法纪,可以铤而走险,可以让人抛弃理智。 快活,对某些人而言无非是吃喝嫖赌四个字。 吃是实功,嫖是落空,赌是对冲。 味觉的享受,身体的欢愉,大把大把的输赢带来的热血上涌…… 这些,都让太多的人欲罢不能。 假如说,某人拼了老命搞到一大笔钱,是否应该去快活快活? 是否要叫几个姑娘,三个,不算多吧!一个给你暖床,一个给你敲背,一个给你捏腿。然后,一起陪你睡? 是否要叫两桌平日吃不起的美味珍馐,好几两银子一坛的美酒也可劲的上,再找几个酒友,猜拳行令,喝他个大醉酩酊? 是否要压两局胜负,五两十两小意思,一百两也不嫌多,看看今日鸿运,要把过去输得都赢回来? 人有高低贵贱,但欲望总是相似,作为市井凡人,更跳不出那几个框框。 州衙执法队派人去了南门陈家金银交引铺,从交易登记簿中确实找到了某个可疑之人兑换了大量银钱,第一笔是十来天前,有人拿二百余两金子来换纹银。而最近的一笔竟然就是一天前,应该是同一个人,又拿了一百金子来兑银。两次兑换用的是相同的金珠子,成『色』很好,不过簿子上的落款都不一样,第一次是牛二,第二次是马三,显然都是假名字。 靠近码头,商旅繁盛,陈家金银铺的生意很不错,这样的大笔汇兑也不少见,但铺子里一般是老客居多,一个陌生人拿着大量金子来兑钱,给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不过金银铺子里的人没法说出那可疑者的详情,他们只管赚钱,没有义务去打探客人的身份。这两次兑换有三四千银子的流水,至少让铺子里赚到四五百两,这才是重要的。 南门码头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有一伙人搞到了至少三四千两银子的巨款,无论如何也是要『露』出点迹象来的。尤其像那些地下帮派,里头最多是亡命之徒,都是只要眼前快活,不管明日生死的货『色』。 快活嘛,也差不多等于快死。 河海帮和码头帮的“白手套”们混迹于青楼『妓』馆、赌场酒肆,并不费力就盯住了几个异常的出手阔绰的家伙。 种种线索指向了某个曾经在泉州赫赫有名的不法帮会--天安会。 为什么说曾经呢,因为现今强势的官府已经压的他们无法翻身,除了能积极配合官府有幸洗白的帮会以外,其他的都不得不躲进角落里蛰伏起来。 “天安会”曾经有上百号人,帮会成员个个身强力壮,身上描龙画虎,让人看了生畏,他们霸占了城东的关帝庙,占庙为王。不仅私设赌局、控制『妓』院,而且四邻八乡的小商小贩小老百姓都要向他们交保护费,一时之间十分嚣张。 可惜好景不长,前两年本地的河海帮忽然壮大,仗着人多势众,将天安会撵出了关帝庙,把那里变成了一个甚么养济院的粥场。 天安会无法在东门存身,只能转战南门,南门鱼龙混杂,一向是别人家的地盘,“生意”很难做。而且还有一个穷苦力们组成的“码头帮”,尽和他们这些“正常经营”的帮会作对,不断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等到泉州打了仗,变了天,这些河海帮、码头帮之类的似乎得到了官府的支持,变本加厉,让天安会之类的传统帮会更难生存,或者销声匿迹,或者只能躲到“贫民窟”里当缩头乌龟。 由于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天安会的成员也只剩下十几个骨干,往日里吃香喝辣,现在只能吃糠咽菜,谁能忍受得了呢?要是有发财的机会,他们准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干。 心诚则灵,天天求着发财,大生意也就找上门来了,有个神秘人让他们搞几支官军的火铳,价钱任开。天安会老大耿冲有些犹豫的伸出三根手指,心里觉得三百两不能少了,毕竟手下十几张嘴要吃饭的,当然,实在不行二百两也行。 结果对方二话不说抛过来一只异常沉重的袋子,冷冷的表示那是定金。 耿冲打开一看,差点被里头的金光闪瞎。 天爷!竟然是一整袋金子! 本来三百两银子都怕开高了,对方竟直接给了二百多金子,还只是定金! 耿冲真后悔自己少伸了两根手指,但就这个价格已经足够他梦里笑醒。 收了钱,神秘人就让他们等消息。 又过了两天,有人过来传信,让耿冲带人去“取货”,时间地点说的很明白。 事情办的很顺利,五个官兵打算去给乡下的泥腿子们演示火器,半路被赶上就劫了下来,杀人夺铳,一气呵成,做的相当干净利落,天安会虽然不如从前,但老虎余威可还在呢。 交完货当天,尾款就到了,交款的那小娘皮虽然泼辣,『摸』都『摸』不得,但金子是实打实的。前后三百两黄金一点都不食言,这样爽快的生意真是多久不曾有过了。 总数兑了三四千银子,大大超出了耿冲的心理预期,憋屈了太久的弟兄们总算可以快活快活。 但是快活没多久,这两天,南门码头四周的官差明显多了起来,官府很可能已经盯上了这一带。 巨大的收益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毕竟弄死了五个官兵,这事小不了。耿冲还是有点警惕心的,要求弟兄们不能耍的太过,先回窝避避风头,不要出去抛头『露』面的。快活起来后,谁还管他的劝告,好几个人整天都没回来。目前十二个手下只拢到九个,还有三个不知去向。 或许要做好准备,那三个人滞留在外,万一,万一要是被官府…… 耿冲领教过现在官府的手段,一切小心为上,打算着是否要挪个窝,但警醒已经来不及了。 “大哥,坏事了,来了很多官兵!” “什么?” 耿冲又惊又怒,一脸横肉都抖了起来,就怕这些猪一样的手下,也不知是谁把尾巴带回来了。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彻夜不归的三个人,早就已经在州衙执法队手上了。 容不得多想,丛杂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耿冲不敢从前门走,从破败的院子后墙翻了过去,谁想后院早就布了口袋,一落地就被好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按在地上,黑布一蒙,绑了。 院子里八九个手下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不剩全给端了。 官府准备充分,派两百多精锐正兵,来逮捕他十多个徒众,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岂会留一点侥幸!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八章 山雨欲来(一) 山东。 今年一开春,青州的船厂就变得繁忙无比。 当朝宰相阿合马对船厂的进度催的很急,他不能不急,毕竟皇帝陛下的命令是在半年里督造一千艘大海船,用于南征。 三年前征讨日本的时候几千艘船都被“神风”吹没了,后来攻灭南宋获得的战船则在历次作战中折损甚多。尤其泉州,几乎就是元军水师的坟墓。所以这几年偌大的大元朝总是面临海船急缺的窘境。 现在皇帝要求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多半,但可用的大海船不过六百多,还基本是从民间搜刮而来,民间又哪来那么多可用于打仗的大海船。 剩下的船只必须在三个月内督造出来。为此,阿合马在青州、海州、庆元等地都大办船厂,甚至高丽也摊派了造船任务。 皇帝只顾着给大臣施压,阿合马则向下面的人施压,光各船厂的大小监工就换了好几茬,也让好一些办事不力的官吏们掉了脑袋。 最终这样的压力必然要传导到最底层的建造者身上,他们的死活更不会有人在乎。 表面上看,这个时代的造船技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两三百年前就有了干船坞的雏形。但很多时候,造船的工匠们还是不得不没入齐腰深的水里干活。哪怕春江水暖,常人也没办法长久的待在水里,只消半个时辰,准要冻得嘴唇青紫、手脚麻木,再接下去身体就会冻得没知觉,支撑不住就一头栽下去了。船厂开工以来,每天都有几十人冻死、病死。这蝼蚁一般的生命,在鞑子们的眼里简直不值一文。 除了海船,还有火器。这是更让阿合马心焦的事。 元廷上下都没有火器方面的人才,一切都是根据战场上反馈的间接信息,造出的火器总是威力不足,炸膛的风险却不小。 要知道中兴社的火器可是经过了几年持续不断的研究改进,从最初的火竹筒到碗口铳、盏口铳,再到现在装备的制式铳炮,已经推进了两三代。按照这个进度,更新一代的铳炮也可以在预期之中。但元军几乎是从零开始,却想要一步到位,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操』之过急而造成的麻烦当然不足为奇。 按照元军已知的情况,铳炮都是铜制,铜就等于钱,这代表着流水一般的巨额资金投入。前几个月的试铸已经花销了几十万贯,但盲目的投入却没有得到几件像样的成品。按照皇帝的要求,必须铸造五千门以上的火炮和更大数量的火铳,以现有的成品率,估计三五百万贯都罩不住。 大量的损耗是火器发展前期必经的过程,张镝最早是在昌国铸造铳炮,当时的成品率也很低,只有两三成,那一年的海贸收益几乎有一半都投了进去,才获得了几百门初代铳炮。 相比于中兴社的小体量,元廷富有四海,一开始就是几十几百万的投入,那么损耗自然更是惊人的。元廷看着财大气粗,实际上却也未必经得起这样金山银海的耗费,虽然他们通过血腥的军事掠夺和残酷的压榨老百姓集中了大量的金银财富。但从皇帝以下,成千上万王公贵族都过着骄奢『淫』逸、挥金如土的生活,他们贪财好『色』,挥霍无度。蒙古人的王妃、公主、王公、后妃,皆享有国家的“岁赐”。而且随着成员的繁衍生息不断增多,国家在这方面的投入越来越大。其他贵族也享有特权,蒙古人有72种特权,『色』目人有30种,单是这些支出,就足够把元王朝的家底掏空。同时帝国的衙门也是“官冗于上,吏肆于下”,行政效率及其底下,个个只想着如何捞钱,见面要“拜见钱”,过生日要“生日钱”,逢年过节要“追节钱”,连没事白要也有“撒花钱”等等。 为了应对日益浩大的财政开支,元廷采取了一种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来增加收入——宝钞。 纸币从北宋就已产生,蒙古人已经使用了几十年,到了当今的皇帝忽必烈,更是从即位之初就在全国强制『性』的发行纸币。 阿合马这样的敛财之臣,更是对推行宝钞不遗余力,这两年在江南施行钞法,得钱不下千万,也因此得到了忽必烈的信重。 但尽管有纸币这么一个劫掠民财的利器,元廷的财政收支还是日趋恶化,比如去年国库收入统钞三百万锭,支出却达到了三百六十万锭,赤字达六十万锭。为了弥补亏空,元廷又不断地增加宝钞的发行量,贪得无厌又无耻荒『淫』的鞑子们几乎把纸币当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这对民生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名义上一锭宝钞折银五十两,但人们几乎不可能将手上的宝钞换成真金白银,随着钞法越来越滥,民间物价腾飞,通货膨胀无比惊人,几乎隔年增长数倍,元廷就是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一轮一轮的搜刮民脂民膏。 这回打造铳炮所需的资金,毫无疑问又会让元廷多发几十万锭的宝钞,同时也会给百姓造成新一轮的痛苦。 中兴社体量虽小,却不像元廷那样有如此庞大而荒『淫』的食利阶层,有如此低效而腐败的官僚机构。哪怕疆域、人口只有元廷的几十分之一,岁入不到元廷的十分之一,却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与这个庞然大物的敌人相抗衡。 …… 时间到了三四月之交,北方的昔里吉叛『乱』形势越发恶劣,叛军竟然俘虏了镇守漠北的四皇子那木罕和受命辅佐四皇子的丞相安童,皇帝不免要担忧自己儿子的安危,同时也要维护自己的脸面,毕竟皇子被俘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漠北的诸王叛『乱』声势浩大,那是蒙古人的根本,皇帝必须考虑要尽早结束眼下这两线作战的局面,甚至有想过放弃江南,全力对付北方。 不过江南的将领们极力劝谏,如董文炳、史格、张弘范等人都坚持要剿灭宋人的余孽,因为一旦收兵,宋人就会死灰复燃,前功尽弃。而且根据他们的报告,江南的局势已经重新稳定,准备好再次发起对宋人行朝的绞杀行动了。为此,皇帝自然而然就想起铳炮和战船方面的准备,他希望阿合马能在预定的时间之前提供足够的炮船,以配合这一轮新的攻势。 阿合马勉为其难,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在皇帝的催促下拿出了几支仿制成功的火铳。皇帝陛下表示,他将要亲自检验仿制的效果,并与那五支从泉州得来的“样品”进行对比。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七十九章 山雨欲来(二) 阿合马设立的铳炮铸造场在距离大都不远的直沽寨一带,此地交通便捷,离海也近,将来铳炮可以在此快速装备上船。 蒙古人一向来极为重视工匠,每破一城工匠们都会被集中一处,往往可以免死,但同时也彻底失去自由,沦为免费劳力和鞑子的附庸。 中原不乏能工巧匠,有了样品就不难造出相似的成品,这次九拔都张弘范在泉州的内线送回来的五支火铳“样品”,有全套的配件和火『药』、铳丸。工匠们据此仿造了几百杆火铳,外观上八九不离十,尺寸口径也相差不大。 阿合马精心挑选五支仿造品和那五支“样品”一起送回大都,准备皇帝的勘验。 宫城,方圆五六百步的内『操』场上立了十个稻草扎的人形靶,靶子上都披了铁甲。 皇帝在阿合马和一众臣工的陪同下,取了那五支样品和五支仿品一一查看。表面上,仿品的做工很不错,甚至比样品打磨的还要光滑一些,这毕竟是精挑细选而来,不比那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制式产品。 当然试验火器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他的实战威力,阿合马唤来十名兵士,都是用心训练过多时的。 十个人列成一行,动作整齐的取出仿制的定装『药』包,倒入火『药』,装入铅丸,再用通条压实。十个人跟前都竖着相同形制的大铁叉,准备工作完成后,就将长铳在铁叉上架起,预备点火,一系列动作倒也有条不紊,阿合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训练出来,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皇帝在官宦们的搀扶下登上了百步外的观阅台,在台子中央的龙椅上坐下。 阿合马跪请之后,举起一枚小旗子挥了一挥。 台下一名军校马上吹哨发令,这发令方式也是根据战场反馈完全模仿泉州那支宋军的。蒙古军能够滚雪球似的迅速壮大,跟他不断的吸收先进的军事技术是分不开的。 随着一声尖利的哨音。 内『操』场上爆起一片连绵的炸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皇帝还是略微一惊。 这声势,果然不一般,十门小小的火铳就有这样的效果,也难怪泉州的那支兵马能够打胜仗了。 这一轮简单的演示,皇帝大体还是满意的,但当靶场上的铁甲被取回来以后,却发现了问题。 十杆火铳的『射』击距离都是五十步。五杆样品『射』出的铳丸全都破甲,透过草人从甲胄后方飞出去了,但五杆仿品却只有一杆勉强穿透甲叶,铅子留在了甲胄的内衬里面。 为什么看起来毫无二致的火铳威力上差这么多? 这也是阿合马一直焦虑的事情,目前猜测的原因可能是火『药』的成分和铅丸的大小重量配比的问题。宋军的火铳不知为何大小形制如此精准,很可能是出自同一个模型。但元军不可能拿到宋人的原模,就算最熟练的工匠用最精确的失蜡法也没法做出完全一致的仿制品。 实际口径或多或少有些差别,与宋军用的是相同的铳丸和火『药』,威力则差了更多。阿合马可能不知道气密『性』这个词,但也多少意识到铳丸和火铳必须完全匹配的问题,下一步可能就想到陶范法,要使用相同的模型了。 而且宋人火『药』配比似乎也有不同,尽管元军的工坊也依样模仿宋人的『药』包,重量全都一致,而且也压实做成颗粒样,但试验后发现火『药』的爆燃『性』始终比不上宋军的样品。 阿合马很清楚,他的这位皇帝洞察一切,铳炮场和火『药』工坊都必然随时受到监控,他不可能隐瞒火铳威力不足的问题,不如坦白承认不足,还能有改进的机会。 皇帝当然有些不高兴,不过现在至少实现了火铳的从无到有,也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只要大元同样拥有这样的利器,宋军就没法完全依仗了。就像大元的水师一向来比较不足,但还不是把宋军打的落花流水吗?铳炮这样的神兵利器既然已非宋军独有,那么大元显然就能轻而易举的打败他们。 蒙古人有一个重要的优点,就是一边征服,一边向他们的征服者学习,这才能不断的保持强大。 铳炮二字,有铳还要有炮,由于没法得到泉州宋军的火炮实物,也没能成功招引或抓获宋军的铸炮工匠,火炮的铸造只能依靠『摸』索。 最初的火炮总是炸膛,『射』程也不佳。阿合马听取了总制院的高僧建议,每一次起炉造炮都要杀一个工匠祭炉,把人血撒进炉膛里。直沽寨的铳炮场有工匠几千人,反正每天杀人祭炉也杀不完。 不知是这个法子奏效,还是工匠们的技术进步,后面铸的炮成品率提高了不少,威力似乎也有所进步。 几天后,皇帝又亲自检验了火炮的成效,这次声势更加震撼,而且在没有宋军火炮对照的情况下就更显得威力无比了。 模仿总是比首创容易的多,像元廷这样庞大的暴力机构,一旦开动起来全力模仿它的对手,光规模上就让人望尘莫及,进展自然是迅猛的。照此下去中兴社在火器方面的巨大优势将有动摇的风险…… 张镝对这样的风险不可能没有警惕,这几个月来不断的收到北方的据点和有关商旅带回的秘密情报。结合敌人的密探们几次三番针对中兴社火器的间谍行动,张镝深刻意识到了此事的严峻『性』。 中兴社必须在保持现有优势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全面破坏敌人的战船和火炮。 如今中情部刚刚架构完毕,尚未组建起足够的地下特情人员派往各地,张镝只能利用现有的力量,和北方的几个据点,开展对元军船坞和火器铸造工场的破坏行动。 …… “不惜一切代价!?” “对,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毁灭鞑子的船坞和铳炮场!”山东特派员周黑炭神情严肃的向陆十千宣布了总理的命令。 与此同时,连岛独立营的特派员邢四和海州独立营的特派员吴光也都收到了命令,并向两个独立营的军事首领,即连岛盐场的瞿根和海州小刀会的姚大分别转达了这项命令。 探查清楚鞑子的船坞和铳炮场,并将其毁灭,不惜一切代价!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章 山雨欲来(三) 陆十千在山东已经扎根了一年多,一开始受陈闵的指挥,但陈闵是个大老粗,几乎要把这支队伍重新变成拦截水道收保护费的海贼。 有鉴于此,张镝在第一届中兴大会后就把陈闵收回本部做了中兴水师的主将,山东暂交由陆十千代理。后来周黑炭被委任为山东特派员,把中兴社的一整套行动模式带了过去,大力整训队伍,巩固根据地。 该部活动的范围主要在胶东一带的登州、莱州、宁海州三州之地。该地依山凭海,遍布着条块分割的山地丘陵,海岸蜿蜒曲折,港湾岬角交错,岛屿罗列,沿海也有不少的优良港口。非常适合发挥水上的优势,周黑炭到后,严格尊照总理“扎根胶东、陆耕水战”的指示,很快打开了新的局面。重点是打牢队伍的群众基础,原先在陈闵手上已经攻破一次县城,杀死了作恶多端的达鲁花赤,惩治了为虎作伥的“探花队”,使得四邻八乡的受害民众都暗自叫好。 周黑炭与陆十千又从上岸的第一个落脚点黄家埠开始,“动员”地主富人们减租减息,将会社、庙宇、祠堂的公田祭田分给无地农民耕种,筹集粮食给困难百姓度荒。前文有叙,黄家埠的黄庄主因为大仇得报,本来就有将庄子献出来的打算,当然全力支持减租减息的运动,甚至将大部分田产都捐出来给队伍上无偿分配。其余的中小地主们胳膊拧不过大腿,要么逃去登、莱州城躲避,要么乖乖的配合。邻近几十个村庄的贫民因之受惠,民心大悦。 接着,队伍趁热打铁,带领沿海百姓们抗拒元廷的苛捐杂税,赶走了鞑子官府的征粮官差,并打败前来征剿的地方军队。百姓们最后的顾虑也被打消了,开始诚心支持、维护这支正义的队伍,青壮们纷纷踊跃参军,兵力迅速扩增为原来的两倍,达到了两千多人,不过编制上仍旧是一个独立营。称为胶东独立营,或者放大了称山东独立营。 周黑炭毕竟是从总理身边下来的人,觉悟很高,扩军之后大抓队伍的思想建设,仿造本部制定了严格的军规,新兵入伍首先必须背熟十条军规,第一条就是不准扰民,军民鱼水情乃是独立营生存下去的根本。当然,物质基础是严格军纪的前提,山东的独立营有本部的资源补给,又有百姓的支持,无需劫掠、无需『骚』扰地方,他们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进一步赢得了百姓的支持,百姓称之为胶东义士,而鞑子官府则愤恨的称他们胶东贼。 这一年多以来,独立营利用地理优势,成功控制了胶东沿海三五十个村庄,上万人口,还吸纳上千名本地青壮入伍。鞑子官府无法收税、无法征丁,成为法外之地。这一地带本就属于边缘地区,鞑子鞭长莫及。 尽管县里、州里,乃至行省都屡次派兵来剿,但独立营总在沿海几十个岛屿之间往来运动,让敌人无法准确的『摸』清状况,如果前来围剿的人少,那反而是给独立营送菜,反过来就把鞑子官兵给剿了。如果围剿的人多,兵马强盛,那么独立营就在海上流动,不给敌人优势兵力集中会剿的机会。这也完全符合张镝曾经提出过的游击作战十六字方针。 目前,胶东、连岛、海州三地是中兴社扎入鞑子统治区域内最坚硬的三颗钉子,在三地主官和总部特派员的正确指挥下,在军民的努力下,成功建立了几个根据地。 处于鞑子的残暴统治下,能在敌境之中建立根据地殊为不易。至少需要三个条件,一个是当地百姓的支持,这一点海州的小刀会和连岛的盐工们作为土生土长的力量有先天优势,胶东的独立营也已成功获取了百姓的支持。 第二个条件是需要有一定的军事实力足以自保,这一点上三个根据地都已经发展了两三千的兵力,虽然无法对标本部正兵,但至少可以抵抗相当数量的鞑子地方军队,海州和连岛还有施居文、钟艺等地方官员的暗中庇护,发展更有优势。 第三个条件是有强大的后盾和正确的指挥,三个根据地都有中兴社本部托底,不论是人员训练、情报的传递、还是武器物资的供应,都能通过南北往来的中兴商队及时交流。 这三个根据地是张镝在北方预留的三颗棋子,一直以来的策略都是以扎牢根基为主。但这次鞑子大规模打造战船火器,给中兴社造成了严重的威胁,不得不动用这三颗暗子,养兵千日,现在就到了用的时候。 按照总理的命令,此次行动分为几个批次,有主有次。总部也会派出兵马支援,目的是多点开花,让鞑子疲于应付,『摸』不清主攻方向,进而彻底毁灭他们的舟船和火器,尤其是火器工场,至少要使之半年内无法恢复。 第一步,集中海州、连岛的所有兵力,迅速向南运动,所过州县能破则破,不能则走。于两淮之间转战,寻机渡过淮河,威胁江、浙,放出攻打金陵、光复江南的口号。元军在南渡灭宋以后,两淮的兵力并不充沛,主帅阿术也已调往漠北平叛,只留下少量蒙古兵和跟随夏贵投降的淮西兵。淮兵虽然有精兵之称,是宋廷覆灭前的支柱,但降将夏贵已是八十岁的老人,锐气已失。一旦变起,大概率会自保为主。 第二步,让胶东独立营挥师西进,号称要攻打济南,割据山东,切断漕运。山东是大都的咽喉,鞑子不可能不救,在两淮被牵制后,就只能从北边调兵。鞑子在大都周边重兵云集,只要调出一部分,留出空隙,就可给下一步行动提供机会。 第三步就是趁着鞑子兵马南北牵制的时候,从海路派本部精锐大军直奔目标,一举捣毁直沽寨的鞑子铳炮工场! 这个计划范围很广,战线很长,而且势必会将三个根据地暴『露』出来,置于敌人的注意之下。鞑子骑兵众多,往来迅速,我方以步兵为主的军队一旦离开根据地,到平原之上,必然会处于不利境地,能否实现目标,能否保存实力,都还是未知数,这就像是一场风险极大的对赌。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一章 山雨欲来(四) 海州知州施居文的书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对州衙熟悉的像自家一样,对门房递了个信物,无需带领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施居文散衙回来,收到通报就急忙往书房赶。 根据信物,他已经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一边走,一边埋怨的想着,“这些人,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他们不要脑袋我还要的呢!”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当施居文推开书房门,还是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姚……姚大!你你你怎么如此大胆啊!城门口还挂着你的海捕文书,要是被脱温老爷发现了,你我都得完!” 怪不得施居文如此惶恐,因为这次来的乃是海州一带通缉已久的要犯姚大,他不在城外好好躲着,竟然还公然跑到州衙里来,那不是『乱』套了嘛! 施居文是个聪明人,要是不聪明,不可能在宋元之间的夹缝里生存那么久,不仅保住了命,还保住了官,不仅保住官,官儿做的还更大了些。一年前东海军撤治,并入海州,施居文因过去“英勇不屈”抵抗宋军的功劳升任海州知州(总管)。 海州这个地方曾被张镝的部队两度攻破,还迁走了大量人口,留下的两个独立营早就把海州上下渗透成了筛子,连施居文本人的家眷们也被秘密的“保护”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从那以后,聪明人施居文就只能两头通吃,一头做着大元的官儿,攀上了中书右丞张惠这条线,使劲的巴结供奉。另一头对宋军,或者说中兴社的势力俯首帖耳,乖乖的配合开了无数的方便之门。 海州一带活动的主要是姚氏兄弟领导的小刀会,他们与施居文的联络有特别的信物,施居文特别嘱咐过亲信的门房,见了信物就不得拦阻。 不过以往都是几个特定的联络人员前来,这次却是小刀会的大头领姚大自己闯了进来,恐怕事情不小,这让施居文很有些忐忑,说话都没那么顺溜。 “知州大老爷,慌什么嘛,咱不会给你难堪!”姚大从桌案后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满不在乎的对施居文说道。 施居文心里大骂,“摊上这些贼党,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不过面上却不敢违逆,“下官听候吩咐便是!” “这事儿,确实不小。咱们要_造_反,现在特来知会你一声,做好准备!”姚大压低声音,一字一顿说出。 这话听在施居文耳中,每个字都跟炸雷一般,几乎把他吓的跳起来。 “造反?什么!你们……?”他赶紧检查门窗,看有无人偷听,胸口像打鼓一样砰砰砰的敲起来。 这姚大,真是要人命啊! 两年前宋人的勤王军北伐,施居文丢了城池、丢了妻儿老小,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脑袋,凭着与朝中大佬的关系和宋军的配合演戏,又保住了官位。但从那以后就成了宋人的傀儡,真的是“身在鞑营心在汉”。 处处小心,两头讨好,勉强过了两年稍微平稳点的日子,结果现在这些人又要来搞大事情。 造反的人跑到官府里堂而皇之的告诉你他要造反,请问天底下可有这样的事? “准备?怎么准备!” 说实话,这州城里可不止施居文一个人说了算的,上头还有蒙古人的达鲁花赤,脱温老爷才是管事的。可不能向上次那样,破了城,把蒙古老爷杀了,拍拍屁股就走。那一次施居文在东海,牵扯不到,但这一次他已是海州的州主,万一城池再出事,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后台再大也罩不住的。 姚大似乎明白施居文的顾虑,满不在乎道:“说了不会给你难堪,咱还要再送你一个功劳。回头咱们起事,你守哪边的城墙,咱就从哪边过,围而不攻。届时你可出城邀击,必然会胜,再追击个数十里,之后你就回报蒙古人一场大捷,而咱们就顺水推舟往别处州县去,井水不犯河水!” 姚大的话说的玄乎,施居文听的越来越糊涂,这些人起兵造反,还要攻打州城,但不仅不给自己难堪,还要送个功劳,有这么便宜的事?总不能还送自己几颗脑袋吧! 姚大没有太多废话,没给他解释,只告诉他攻城之时会有人教他见机行事,留下发呆的施居文就径自走了。 …… 按照张镝的计划,海州、连岛两个独立营要掀起第一波的攻势,尽可能的把两淮一带元军兵力牵制住。邢四、吴光两位特派员请小刀会的姚氏兄弟和连岛的盐丁领袖瞿根等人到鹰集山上商议了半天,仔细议定了这回举事的各项安排。 四月初二日是预定的起兵时间,三千多小刀会会众和两千多盐场盐丁齐聚鹰集山下,誓师出战。这是两个独立营的主要兵力,他们亦兵亦民,一直在隐秘的接受军事训练,各级军官、将校也早就齐备,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上场厮杀。 近六千士兵个个头裹红巾作为标志,使得鹰集山下顿时成为一片红『色』的人海。 按照此前总理发来的任命,两个独立营合兵之后,新组一军,由姚大担任统帅,瞿根、邢四、吴光等人副之,以便军令统一,上下齐心。 在姚大的指挥下,六千义军挥师西进,却并不先攻州城,而是直扑海州城外的严家寨。 这严家寨的寨主严习乃是鞑子官府表彰的“义民万户”。 狗屁的义民,也就是当初元兵南下时主动做了带路党,还替元廷招降了海州、东海两个城池,鞑子当然喜欢这样听话的狗。 因为这些功劳,元兵拿下海州后,严习就捞着了包税的美差,邻近三四个州县的皇粮国税都由他代理征收,替元廷压榨百姓,并借以自肥,当年姚氏兄弟就是因为打劫严家的税粮,反被他设下陷阱,送入死牢。 可见姚大与这严习本就是陈年的冤家,不过这次姚大挥兵去攻打严家寨却也不完全因为私仇。因为严家寨中囤积了大量的粮草钱财,攻破了它,瓜分钱粮给百姓,可以收买人心、招引亡命,迅速的扩大义军的声势,既报了仇,又壮大了军队,那岂不是公私两便的事吗?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二章 裹红巾的反贼(一) 当官么。未必要有政绩,但却不能没有演技。 要论演技,在这海州州衙里,施居文如果取第二,那么就没人可以称第一。 施居文早就知道小刀会的那些人要搞事,因为姚大在几天前就来衙门友情提示过。 但当守城的士兵报告说有一群头裹红巾的『乱』贼前来攻城的时候,施居文表现出来的震惊和愤慨,简直比真的还要真。他赶紧向达鲁花赤脱温老爷汇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脱温其实已经同时收到了情报,这个蒙古人不失应有的机警,已然在指挥兵丁上城守备。 施居文见状,主动请缨,也申请防守一面城头,脱温对这个唯唯诺诺的同僚今日的表现还算满意,就准许他带一支兵去守备较为空虚的南门。 从城头望去,城外人头攒动,个个都裹着红巾,一片红火。 海州城内只有千把号兵丁,大多数还都是汉军,脱温手下的蒙古兵不到一百,毕竟现在大元的兵马要么北征、要么南伐,守备的力量捉襟见肘。不过脱温也不是特别担心,因为城外的反贼看着人多,其实都是些『乱』民,不是什么正规部队,只要谨守城池他们就攻不进来。 城外的姚大又不傻,他起兵本来就不是为了攻城略地,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走,打海州只是做做样子,壮壮声威,顺便给施居文送个顺水人情,毕竟施居文这颗子一向来用的很好,必要的时候也得推上一推。 “贼人退了!贼人退了!” 城头上一片欢呼,脱温也松了一口气,这些叛贼还算识相,也知道海州这样的坚城不好破,并没有发动强攻,围了一天就自动退了。 脱温遗憾的是兵力不足,没法追击。主要是骑兵不够,要不然只要有五百骑,尾追突击,准能让这些乌合之众溃不成军。 这时却忽然听兵士来报,说知州施居文带兵追出去了。 竟然追出去了? 脱温还真没料到这个姓施的马屁精还有这么勇敢的时候,不过未经同意就贸然出击让他这位主将有些不高兴,要是胜了还好,要是败了那可要重重惩处。 排好的剧本又怎么会败。 不到一个时辰,施居文便凯旋归来,出门一两百号人几乎没什么损失,却割回来几十颗首级,尤其是一名叫做钟艺的小校,据说一个人就斩获了五六颗头颅。 脱温这下确定那些红巾贼人还真是不堪一击,自己早就该出战了,即刻下令集结全城兵马,出城追击。施居文却苦苦相劝,表示贼人势大,自己的胜利只是趁敌不备,侥幸获胜,杀死了若干外围『乱』民而已。 不劝还好,一劝更激起了脱温的蛮劲,他怎么能让汉人抢了风头?命令施居文领步军跟上,自己带着一百来骑当先追了上去。 大家都看到了,施某可是劝过的,脱温老爷自己不听,到时吃了苦头怨不得我!施居文一脸无辜,心里则幸灾乐祸,等着脱温去碰的头破血流。 贼人们跑的不慢,已经南撤二十多里,对骑兵而言,这点距离在平原上不算什么,转瞬便追上了。 远远的望见大片的红头巾,跑的毫无章法,难怪施居文那样的货也能打胜仗。 脱温加上一鞭,驱马就追了上去。 前方的『乱』贼一片鬼哭狼嚎,还有很多沿途跪了下来,竟然还口呼冤枉。 冤枉?从贼的时候怎么不冤枉呢! 脱温毫不留情的将他们『射』杀。 一百余骑疾驰而过,留下一路的尸体。 透过『乱』糟糟的人群,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压压的大阵。不计其数的箭矢如飞蝗一般激『射』而来。如此多的箭矢,至少出自一千张弓弩。 天爷!『乱』贼们哪来这么多弓弩! 没时间反应,近百骑蒙古勇士就倒下了一片。 贼人势大!那姓施的说的还真没错啊。 这些贼子手真狠,竟连后方那些混杂在一起『乱』跑的从贼们也一并『射』杀了,脱温大概没注意到,那些从贼手上全都没有兵器。 脱温慌忙掉头,但马匹却中了箭,摔落下马伤了大腿。从骑们拼死抢救,将他扶上备用马,这才逃出。 往后奔出几里,遇见了施居文带领的步兵,还算有惊无险接应回城。 施居文也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担心小刀会的那些家伙没轻没重,万一真把脱温老爷也弄死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眼下还好,一切按照剧本,脱温老爷虽然败了,但是没死,那么自己就只有功没有过,那些人没有食言,确实送了自己一个顺水人情。 脱温是个直肠子,对施居文虽然说不上喜欢,但也不那么讨厌,至少大部分时候都是顺意的。尤其从这一仗来看,这姓施的倒是有勇有谋,忠诚可靠。回城养伤,立刻让姓施的拟了文字,向中书省和江淮行省急报。 姚大本来可以席卷回去,拿下海州不难,不过他的主要目的是要往南,取了海州分兵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而且施居文在海州将来还可以用,没必要把这颗子弃了。 但是海州是方圆几百里范围内最大的州城,刚好处于义军的后方,放任不管是不行的,至少也要打落脱温的胆气,让他不敢在后方搞事。 战斗中被施居文和脱温杀死的那些红巾,其实都是前一日攻破严家寨以后的俘虏,严家家丁有好几百人,都被解除武器裹挟着同行,看元军追来就放他们『乱』跑,被杀了也不可惜。 义军打破严家寨,分粮分钱,招徕亡命,一路过来队伍迅速扩大,已经达到上万人,裹挟和追随的人数几乎与原来的兵马相当。 像滚雪球一样,最初的两个独立营五六千人马是这个雪球的核心,姚大始终不会让这个核心分散一点,只要核心力量不受损失,外围的胁从即便败了、散了也能快速的补充扩大。 义军出了海州就更无拘束,一路向南,向西都是广大平原,沿途小县城的兵力比起海州更加单薄。两天后,义军攻下沭阳县城,开仓放粮、赈济孤贫,队伍急速扩大到一万五千多人。再过两天,攻破涟水县,队伍继续扩增,达到两万余人。虽然胁从者都是些普通贫民,并无多少战斗力,胜了就啸聚,败了就星散,但至少声势越来越大,已足以震动地方。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三章 裹红巾的反贼(二) 张镝的理念是厚积薄发,不打无准备之仗,所以才不辞辛苦到海外荒岛上种田两年,为的就是打牢根基。就好比烧一把火,需要积累大量的柴薪才能烧的又旺又持久。 否则,像流亡海上的赵宋行朝,一次次发起声势浩大的反击,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主要就是根基已失。 海州一带的两个独立营成立两年来,一直低调的不显山不『露』水,加上施居文这样的地方官庇护,只顾埋头发展,已经扎下了一定的根基。当然,如果不是这回的突发情况,现在也还没到暴『露』的时机。但既然已经动起来,就干脆把动作扯的更大一些。 张镝远在泉州,不可能实时控制海州的军队,只能给一个大致的方向『性』指导。这支部队的主要目标就是把事情搞大,搞得越大越好,最好把两淮一带元军都调动起来,使他们无暇它顾,如果能让北边的元军也一起动起来那就更妙了。 从四月初二日起兵,到四月十日,短短八天功夫,义军连破沭阳、涟水,接着继续往南,又拿下淮阴,但都不派兵留守,破城杀官,开仓放粮,旋即离去,典型的流寇风格。 一路裹挟,军队的人数不断的翻滚着增加,不到十天就『逼』近三万之数。 随着军队的扩增,就涉及到一个管理的问题,虽然大部分胁从百姓只是壮壮声势,但有组织和没组织肯定是不同的。在中兴社本部,军队是有一套固有的递进制度的,也就是三级兵制,但运动作战中不可能做的这么细,只能粗粗的分个等级。淮阴城下,姚大等人对这三万多众稍做整编,分为三军,称作中军、壮军、辅军。 中军毫无疑问是核心,由原来的两个独立营人马组成,这些人多少受过半正规的军事训练,两年来都有总部的教导队、特派员进行指导,组织上、纪律上都比较可靠,是全军的压舱石。只要中军还在,队伍就不会垮。 壮军是从胁从百姓中挑出的青壮,体格上基本没什么问题,但完全不曾受过训练,组织与纪律更是无从谈起。当然,这里不是本部,姚大等人也没办法对军纪要求太细,定出几条简单军规:作战不得后退,行军不得逃散,驻营不得喧哗扰『乱』,不得『奸』『淫』、不得滥杀。违犯其中任意一条,一律斩首示众。 辅军就是除去正军和壮军以外所有杂七杂八的胁从人员,义军过处,愿意跟随就来了,并不曾细加甄选。穷苦民众只求跟着队伍有口饭吃就行,很多人扶老携幼,全家甚至全村都跟来了。 整编之后,中军的人数没什么变化,仍旧在六千上下。壮军人数也差不多有五六千,不过随着队伍扩大还在增加。辅军人数就更多了,刚加入的人全都算入辅军,队伍扩大主要就是辅军的增加。 三部分人的编制和装备都完全不同。中军有明确的上下指挥,有各级将校军官,他们的武器装备比照中兴社的本部正兵,刀枪弓弩都不缺,甚至还有少量火器。 壮军的军官是临时选拔的相对勇敢强壮或者较有威信之人,短时间内也没法验证他们是否合格。他们的武器也很杂,像样点的是从攻破的大户家中或县城府库中得来,简陋些的就是农具或者木棒。 至于辅军,只是百十个人一群,若干人一伙,粗粗的划分了一下,基本谈不上什么管理。也没有像样的武器,有条棍子就不错了,甚至裹头的红巾也未必有。 姚大在江淮一带闯『荡』了几十年,大宋朝廷还在的时候就带着弟兄们与官府周旋了,斗争经验相当的丰富。他很明白,江淮一带的元军虽然兵力并不充沛,但偌大一个行省至少还有几万兵马,骑兵也不难凑起三五千骑。义军之所以能够节节胜利,连续的攻城拔寨,主要是打了一个时间差,元军的情报传递、兵马调集都需要时间,而且义军目前所过的都还是小县城,尚未碰到真正的硬点子。他一路南下,所过州县破而不守就是因为有自知之明,眼下堪战之兵也就中军这几千人,一旦分兵驻守,等敌人反应过来,必然就是各个击破的结果,所以只能打运动战,直白点就是流寇主义。 但在这一览无余的大片平原地带,要打运动战,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机动『性』。而机动『性』偏偏是姚大手下这支义军最缺乏的东西。不要说那些扶老携幼的胁从辅军,三万人能拉成几十里的行军队形,机动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就是个笑话。以青壮为主的壮军也是松松散散,只要十分之一数量的骑兵就能把他们轻易的撕裂、追逐、绞杀。哪怕受过训练的六千中军,也没法扭转两条腿走路的劣势,面对少量敌骑还能结阵击退,要是敌人有几百骑、甚至几千骑,那就必然要吃亏。 元军一向来以骑兵见长,往来如风,步兵就算取胜也没法在平原上全歼骑兵,反过来要是被骑兵击败,那必然就是灭顶之灾,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势均力敌的时候,骑兵则可以慢慢纠缠,拖也把你拖死。 为此,义军转战过程中极端重视骡马的收集,所过之地,所破之城,不管是马匹、骡子,还是『毛』驴,不管是拉车推磨的,还是驮东西的,一律征用。按照义军的规矩,攻城略地所得的财物都要交公统一分配,金银之物还有人贪墨,但骡马是绝不可能私用的。 如今义军总数有三万多人,差不多也获得了一千多驴骡马匹,挑选了其中健壮些的五六百骡马,用于中军的官兵骑乘,劣一些的用于拉车驮物,运输粮草辎重。 蒙元不允许民间私养战马,所以即便是挑出来骑乘的那些马匹也不是什么良马,大多数都是干活用的畜力。不过姚大本来就没打算要把自己变成骑兵,只是为有了骡马可以加快脚程,节约士兵的体力而已,上马行军,下马作战,总比光靠一双脚板有利的多。万一失败,也能让有生力量逃出去一部分。 四月中旬,这支三万多人的红巾义军打下淮阴县后稍作休整,就开始浩浩『荡』『荡』的准备渡过淮河……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四章 裹红巾的反贼(三) 或许是出于对江淮乃至江南总体战局的考虑,蒙元朝廷将设立不久的临安行省撤销,并入了江淮行省,两浙与两淮广大的地区同归一省,治所扬州,又称扬州行省或淮东行省。但目前行省的中心实际上在杭州,由中书左丞董文炳兼领行省事。 自从泉州战败,董文炳忍辱负重,全部心思都放在报仇雪耻,筹备新一轮的攻势上。经过皇帝陛下的亲自过问,粮草器械和兵马炮船都在加紧调集,江淮行省、江西行省、湖广行省经过了几个月的整备,很快可以对残宋的行朝再次发起致命的攻势。但最近淮北传来了红巾反贼叛『乱』的消息,不免打『乱』了他此前的部署。这些反贼,偏偏于此时捣『乱』,实在可恨、该死。 这两年的叛『乱』着实不少,尤其伯颜丞相率主力大军北上后,各地的冒险分子蠢蠢欲动,打着赵宋名号的反叛此起彼伏,不过大多数都是小打小闹,旋起旋灭。但这次的红巾贼比起那些寻常的反叛似乎难搞一些,据说这些贼子并不占据州县,叛『乱』以来,就如蝗虫过境,把钱粮人口席卷而走,十来天功夫已然流窜祸『乱』三四个县,并渡过淮河向南流毒,甚至喊出口号要夺占建康城,坐断东南。虽然这样的口号十分可笑,反贼们大多数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但红巾贼在江淮一带的声势确实给江淮行省,甚至给整个江南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这种压力自上而下传导到了行江淮都元帅府事忙兀台的身上,为剿灭这支红巾反贼,几天时间里,忙兀台从扬州、镇江、平江等地紧急调集了马步军五千北上支援。同时传令淮西,也出兵数千往淮东聚集。 目前战事中压力最大也最直接的显然要数淮东总管府达鲁花赤,羯只里。 因为红巾南下,出了海州境界后,淮东就首当其冲。淮东总管府辖泗州、临淮、淮阴、新城、山阳、盐城等十几个州县,驻地山阳。其中淮阴县已经在两天前被攻破,红巾贼随即渡淮,进一步威胁其余各州县。 …… “分兵?断然不可!” “怎么不可,总理要我们迅速扩大声势,岂能留滞于一处!” 山阳城外数里,义军大帐之中正爆发了一场不小的争执,原因是山阳城一时难以攻下。两位特派员邢四、吴光联合起来向统帅姚大施加压力,要求分兵,让各副将各带一支兵马攻打别处州县,以求迅速的扩大实力,但姚大认为这根本不可行。 一路势如破竹的义军碰到了第一颗硬钉子——山阳城,本来义军的策略是不攻坚城、不打硬寨,能破则破、不能则走。但山阳是渡淮以后的第一城,关乎义军的进退,也关乎义军的声威,毕竟多少个小县城也比不上一个淮东总管府有分量。更关键的是,作为总管府驻地的山阳,有两千多兵马,其中还包括五六百骑兵。这些兵马看着不多,却着实可以让人吃点苦头,要是能一鼓作气打下了还好,要是打不下,那么后路就堪忧了。尤其是那几百骑兵,衔尾追击,不断『骚』扰,足可以让几万辅军、壮军们崩溃。 山阳城如果拿下,这几百匹战马到手,那么形势就完全不同了,义军马上就能掌握更大的主动『性』。 姚大对战马当然是非常眼馋,所以哪怕冒着风险也要攻下山阳。但围攻了两日,并没什么进展,队伍中已经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按照邢四、吴光等人的意见,要么撤围出走,要么分兵他处。否则,这几万人顿兵城下粮草补给怎么解决?每天几百人死伤逃散,兵源如何补充?总理要求的战略目标又如何实现? 当然,邢四和吴光也并非完全为明面上的理由,他们还有自己的考虑。作为总理亲自授权,从本部来的特派员,即便不能凌驾于诸将之上,至少与姚大、瞿根都是平级。但他们当初北上时只带了几个亲随,几乎是空手而来,到了紧要的时候那个特派员的名号就不管用了。像这次起事,姚大被总理任命为统帅,邢四、吴光和瞿根一起被任为副将。瞿根有两三千训练有素的盐丁为依仗,是实打实的副将,甚至能与姚大分庭抗礼。邢、吴二人却只是背一个空名,整个中军里头没有一个人听命于他们,被姚大打发着管理壮军和辅军去了。 姚大这个人江湖出身,做事喜欢直来直去,平日里倒还好,对特派员还有基本的尊重,容许他们随时传达本部的命令。到了战时,一切权力集中于一人,免不了有些武断,自认为从“上面”来的邢四、吴光也要接受他的发号施令。 失去权力的痛苦只有掌握过权力的人才懂,哪怕过去的权力一直是种错觉。邢四和吴光当然不甘心事事听命于姚大,他们要求分兵,因为分兵同时就意味着分权。他们必须掌握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兵马,才能恢复一点与他们的地位相匹配的权力。 “山阳未下,断不可分兵!别拿总理来压我,就算总理在这,也没有分兵的道理!” 姚大多少知道一点邢、吴两人的心思,但他不可能松口,否则他这个主将的威严何在? “好哇,姚大!你竟连总理都不放在眼里了,将来……”听到自己的建议被断然拒绝,邢四不禁恼怒,但他毕竟气势上弱了一截,只能再次抬出总理的名义要找回一点场子。 “将来!将来如何?”姚大是念着当初张镝和胡隶把他从死牢里救出来恩情,才带着七个弟弟提着脑袋为中兴社做事。就算总理本人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就眼前这两人,算什么东西,也要来指挥他?姚大手按佩剑,盛气凌人盯着邢四的眼睛来看,如果邢、吴两人再不听命令,他还真敢拔出剑来斩了他们。 “哎!这是做什么,山阳还没攻下,自己人倒闹起来了!我看分兵是暂不要分,多派些人出去打粮,想办法尽快攻下山阳、夺了马匹才是正事!”瞿根见双方要闹得大了,急忙出来打圆场。这摊子才摆开来,摆摊的人倒自己摔起罐子,那像什么话嘛! “邢、吴两位副将军,请你二人即刻领壮兵三千出营打粮,天黑之前,若筹不齐全军五日粮草,提头来见!” 姚大把“副将军”三个字咬的很重,让邢四、吴光出营打粮,完全是命令的口气,没得任何的商量。 “咱们走!” 邢四冷哼一声,转头就走,吴光跟在后面,也重重一甩手,愤然出营。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7 第二百八十五章 裹红巾的反贼(四) 邢四和吴光都死了。 死的很突然,但似乎又是一种必然。 两人与姚大争执过后从大帐出来,愤愤不平,趁着领兵外出打粮的机会,索『性』一去不返,自立山头,往他处攻略去了。姚大并不派兵去追,某种程度上,邢、吴两人出走正是受他的排挤。反正他二人带领的不过是三千壮军,所谓分兵是分中军,只要中军不动,就没什么损失,他还巴不得少了这两个人的掣肘。 邢、吴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当初吕宋的黄破嘴造反,他二人驾着简陋的小帆船北上千里抵达望乡石,及时把军情送出,为此受到张镝的接见嘉奖,后来也因为这样的毅力和冒险精神而平步青云,担当了特派员之任。这一次,两人又孤注一掷,以区区三千壮兵,或者说只是三千不经训练的农民,就敢出去单干。 一开始进展顺利,一天时间就拿下了距离山阳数十里的新城县,趁势扩展实力,裹挟了上万贫民。两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竟试图驱使上万民军去攻略高邮。高邮在宋时为高邮军,入元改为高邮路,地处水陆要冲,战略价值十分紧要,绝不是那些几乎无防备的小县城可以相比的。 就如赌博无法保证常赢不输,冒险也不可能总是成功。邢四和吴光的这次冒险就彻底失败了,高邮城外,元军高邮路总管范成中仅以八百人列阵,就在城外将一万义军打的抱头鼠窜。邢、吴二人吃了亏,收拾残兵往南游走,被范成中一路尾追不休,半路又碰到了带兵北上支援的元军江淮都元帅忙兀台,两面夹击之下,数千名义军残兵瞬间崩溃,邢四、吴光也死于阵中,被元军割下头颅,四处宣扬。 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姚大所部围攻了数日的山阳城终于被挖通地道攻入城内,蒙元的淮东总管府达鲁花赤羯只里战死,义军成功夺得战马六百余。紧接着,趁高邮路总管范成中出城追击邢、吴残兵的机会,姚大的红巾主力几乎兵不血刃拿下高邮。至此双方一胜一负,一边死了一个淮东总管府达鲁花赤,另一边死了两个特派员,几乎打成平手。 因为邢、吴败死,让元军对红巾军产生了轻敌情绪。几日后,两军在运河边相遇,忙兀台击溃了义军外围的辅军,又进一步攻破了壮军防线,得意忘形之下轻兵冒进,结果被红巾核心的中军大阵撞得头破血流,慌不择路撤退时,外围被打散的红巾辅军、壮军们又拢了回来。红巾外围十分混『乱』,战斗力底下,但罩不住他们人多,把元军也冲的『乱』七八糟。以『乱』对『乱』,人多的占了优势,而后面整建制的红巾中军又跟上来收割人头,元军支撑不住,顿时大溃。 让忙兀台和范成中都意想不到的是,红巾军中竟有一千五六百骑兵,比元军的骑兵还要多一些。此次北上的元军兵马都是临时抽调,基本都是步兵为主的汉军、新附军,骑兵还不到一千。且不论红巾骑兵的战力如何,至少在规模上气势上已经压了元军一头。忙兀台损兵折将,慌不择路,五千兵出来,只带回去几百,范成中更惨,手下几乎全灭,仅以身免,跟着忙兀台往南逃窜。 姚大因祸得福,用两名不听使唤的副将之死,换来一场大捷。成功击退第一批前来围剿的援兵之后,趁热打铁,顺利攻取了淮东十几个州县和高邮一府三县之地,兵锋直指江淮行省的核心,沿江重地扬州。 随着义军声势的不断扩大,四面八方举兵来投者络绎不绝,还有不少州县杀官反正,遥遥呼应,红巾义军很快爆发到了十万之众。 忙兀台不敢再轻敌,从两淮急调大军二万,并请行省再抽两浙精兵万余人北上支援。董文炳只能将原定的攻势暂缓,决定先全力对付两淮红巾。 时间到了四月下旬,根据张镝的计划,先在两淮地区烧一把大火,牵制元军兵力,迟滞江南的攻势。第二把火则要在山东烧起,牵动蒙元中书省的大军,使其核心地带『露』出缝隙。第三把火就直接烧向蒙元的核心,一则彻底毁灭敌人的火器,二则给他们一个强烈的震慑。 眼下第一把火应该达到了预期的目标,第二把火也要从胶东熊熊烧起了。 四月二十八日,周黑炭与陆十千率义军三千,从海路出兵,突袭了即墨城,继而再破胶州、胶西,抄掠人口牲畜不计其数。破城之后便转战他处,与两淮一带的那伙反贼如出一辙,他们或从海路,或从陆路,一路往西,让人防不胜防。而且,这伙胶东贼也同样裹着红巾,按照这个趋势,两伙红巾贼甚至有合流的趋势,真是要命。 山东属于中书省所辖,几乎是大都的咽喉,而且地形比起两淮更为复杂,山东群盗从来都让各朝统治者头疼不已。 大都的咽喉上火,大都的皇帝当然也要头疼。腹里地区不比可有可无的边地,是不容有失的。 皇帝一边责令山东东西道宣慰使阿巴赤调遣山东屯田万户军限期剿灭。另一边派阿速军万户玉圭失统领阿速军八千,八都鲁军三千,顺天等地万户军二万,共计三万多人南下助剿。 中书省的广大地域上,约有正规驻屯军十五六万,这一下子抽出三分之一开往山东,而且其中不少都是大都附近的驻军,足见皇帝对山东的重视。 张镝希望他越重视越好,这才能让自己有机可乘。 五月初,就在两淮熊熊燃烧,胶东火苗燃起的同时,张镝也正在流求调兵遣将。 目前何绍基的第二师驻屯泉州,因泉州新定,还不适合抽调。李奇的第三师远赴吕宋征讨番部未归。只有褚世尧的第一师,平定了本岛生番后,主力已回到自新城休整了一个多月。此外还有胡隶亲领的骑兵师,又经过小半年的训练,加上泉州缴获来的战马补充,五千骑兵已经初见成果。 可用之兵就是第一师的八千虎贲和精心锤炼的五千骑兵,另外当然也少不了陈闵的五千水师。 就用这近两万精兵,去蒙元的腹心,烧起第三把大火。而且这第三把大火,张镝要亲自去烧。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六章 暗流涌动(一) 泉州固有的繁华,让这里很快成为了中兴社的政治经济副中心。流求本岛的人们认为这里就是花花世界,如果某个事务官能够被委派到泉州公干,那在他的同僚们看来几乎是令人羡慕的。 不过新提拔的泉州城初级执法官徐青玉不这么认为,泉州的情况很复杂,工作也十分的繁重,可不是来享受的,也没有享受的机会啊! 不久前火铳兵的那个案子,因为徐青玉和曹云提供的重要线索,破获了天安会的犯罪团伙。徐青玉因功升级,成为了初级执法官,曹云也提前结束试用期,现在两人平级,仍旧搭档做事。 根据小道消息,听说总理已经离开泉州。这种消息是不会传达到徐青玉这个级别的,也不能『乱』问『乱』说。不过最近执法队的任务重了很多,每天都在连轴转的巡逻、排查。种种迹象显示,打掉一个小小的天安会是远远不够的,其背后的蒙元密探组织才是重要的威胁。 但天安会只是个工具,龙头耿冲对那神秘的组织也了解不多,用了十八般酷刑也只能招出语焉不详的一点点线索。 据耿冲所知,背后这伙人出手阔绰,能量很大,接应的、传信的、“验货”的各有分工,至少有十几个人,但那些人都没打过照面。只有两次大额资金结算,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来的,后面还有三五个好手暗中保护。这女人半蒙着脸,披着黑斗篷,看不清面目,耿冲只记得她身上很香。 几次讯问,也就翻来覆去这些话,耿冲甚至把自己想用咸猪手『摸』那女的反被打了一巴掌的事都招了。 女人。很香。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 天底下有一半的女人,这又从何查起! 香不香的问题,也很难说的,女人嘛,谁不喜欢往自己身上扑点香粉。不信就去城南花街上闻一闻,保证从头香到尾。总不能把所有女人招来,让那耿冲挨个闻过去吧。 过了两个多月,天安会口中再没挖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那蒙元的密探组织也没再发起什么大的行动,这个案子差不多悬了下来。 期间,州衙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的清理行动,把城南码头一带的大小帮会,“苍蝇老鼠”都扫了个干净,一时间州衙大狱都人满为患。 顺势又给这些治安死角都强编牌甲,纳入正规管理,每天以数百名轮值材勇列队巡逻,肃清风气。但那神秘组织,以及那“很香”的女人仍旧没有浮出水面。 为了严控地方上的不稳定因素,这些天,曹云和徐青玉这些州衙执法队的人都拿着册子在沿街监督牌甲,简单的说就是查户口。 一路查过来,正好看到那鸨母王妈在街角东张西望也不知打什么歪主意。 “王妈,站那看啥呢?” “啊哟,是曹五爷来了,我说怎么门口喜鹊都叫了呢!” “听说你这老婆子选上牌长了?” “嗨,可不是嘛!邻里抬爱,看我这人热心。总理他老人家不还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嘛,老婆子我也要出点力呀!” 花街这一代,『妇』女还真能顶上大半边天,做“『妇』女工作”的龟公、老鸨也就很自然被选上了牌长、甲长之类的基层管理人员。根据规定,泉州地域一律实施牌甲,包括原来最混『乱』的南门码头也不例外,牌甲制确实是基层治理的一大利器。 王妈刚才伸着脖子看的是街对面的生意竞争对手石老三。 叮叮叮…… 莲花街西侧,灯红柳绿丛中,新选出的甲长石老三正给一处门面钉上一块木牌,那牌上写着“莲花街壹号,户主石三,常住三十一口”。这是官府新规定的统一制式门牌,南门整顿过后就在这一片先推行起来。 这石老三就是莲花街西侧最大的『妓』馆花满楼的大茶壶,这次也被选上了甲长,比王妈官大一级。花街上做生意的人都十分『奸』滑,也特别会来事,牌长、甲长没有薪俸、没有等级,别处良民倒未必很积极,但花街上这些掮婆闲汉却几乎要为几个牌甲长的人选抢破了头。归根结底因为他们这门“生意”比较复杂,既怕官府,又依赖官府,现在地方上的帮会都被打掉了,他们失去了黑势力的庇护,不免有些朝不保夕的恐慌,千方百计都要来抱一抱官府的大腿,像曹云、徐青玉这样的执法官,是他们最想巴结的对象。 这不,两位执法官刚一『露』面,王妈和石老三就主动的跑前跑后抢着来奉承。 “就从你家的花满楼开始吧!”曹云手一挥,懒得客套。 姓名、年龄、『性』别、职业,曹云和徐青玉的任务是按照牌甲册子上的户口人数一一核对,审阅年貌并登记。 花满楼二十八女三男,除了大茶壶石老三,还养了两个打手。另外就是二十多个姑娘,五六个鸨母。都是常住一年以上的,排查过后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按着顺序从街头排查到街尾,整条花街几十家青楼『妓』馆都走了遍,徐青玉年纪轻,从没进过这样的场合,一开始还颇为不自在,碰到那些想拉他进去免费“坐坐”的老鸨甚至会脸红,但走到后面就只剩下乏味的例行公事。执法队纪律严明,就算曹云这样的老油子也不敢轻举妄动,真的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花街上也不全是做“那种”生意的人,在街面东头离码头和平民窟都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些像样些的院落,都是正经有钱人家住的。 走到一家小院跟前,石老三砰砰砰上去拍门。 “官府貌阅牌甲,快开门来!” 吱呀一声,开门出来一个气质文雅的白发老者。 “客人有何贵干?” “我等是泉州衙门执法队的,前来清查牌甲,貌阅核验。”徐青玉礼貌的取出证明文凭,说明来意。 老者将四人让进院内,这院子虽小,但花草摆设颇为雅致,一名老『妇』人出来倒茶设座。 “老人家姓王?是三个月前来的泉州?”徐青玉翻开册子询问道。 因为各街坊居民需有牌甲长具结作保,把户口信息登记入册,三个月前迁入的这户王姓人家也已经编入册内。 “是的,小老儿王发奎,年后来的泉州。” “家中四口人,除了你夫『妇』二人,还有两个呢?” “这个……两个女儿待字闺中,不便见外客。” “这什么话,人家差爷是来公干的,排查有没有歹人藏匿,看一下又何妨,咱们家那么多姑娘,不都貌阅过了吗?”甲长石老三『插』了一句嘴。 “差爷见谅,王某家中就只两个小女,并无歹人!” “你说没有就没有,快叫出来看看!”王妈和石老三在一旁虚张声势。 “爹爹,有客人来了?” 屋内走出来两名年轻女子,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喧哗。 徐青玉呆了一下,一整天在花街上,看了几百个庸脂俗粉,看到这样姿容清丽的两名少女,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连曹云这样的老衙门和石老三、王妈这样的俗人也不免心里赞叹。 “小梅、小兰,你们怎么出来了!”王发奎语气中有些责备之意,大概觉得未出阁的姑娘初见生客于礼不合。 两位女子听父亲的责备,行了个礼,顺从的回屋去了。 疑问既然解开,徐青玉在册子上画了两个圈,按部就班的询问王发奎各种在册信息。 根据排查,这王发奎是个读书人家,为避战『乱』到的泉州,现在无业,靠带来的家产积蓄过日子。两个女儿大的二十五岁,小的十九岁,都还没有出嫁。 …… “主人,宋贼排查的越来越紧,是不是要换个地方?” 官差刚走,“王发奎”就走进内室,极为恭顺的向刚刚还称作他女儿的“小梅”请示道。 “不可,若是突然搬家,反而引人注目,况且泉州各地都有牌甲,一样不好隐藏。” “可是,那两个差人见了你的面貌……” “我们若不出来貌阅,这几个人必然起疑,这样生硬的遮挡没用的,这几日多加注意,看看宋贼官府动静再说。” “是,我看他们今日并未发现什么,不过很可能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无妨!他们一时半会查不到这里。不过上次九拔都催办的事要抓紧了,你尽快找人去做。我有可靠消息,张贼已经离开泉州,这是个好机会,不可错过了!”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七章 暗流涌动(二) 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 这是张镝行前给留守泉州的第二主力师师长何绍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与咋咋呼呼的第一师师长褚世尧不同,何绍基的『性』子相对沉稳一些,所以张镝才能放心的把泉州留给他全权代理。另外还有熟悉政务的泉州本地人邵靳也留在州衙辅佐。何绍基主要管军务,负责稳定地方,镇压反叛。邵靳分管政事,负责屯田安民,管理牌甲。两人各司其职,合理分工。 近期泉州城内外的“严打”、“严查”等行动都是何绍基遵从总理指示为了地方稳定而发起的。包括在城南码头打击黑恶帮会,强编牌甲,都是其中的重要环节。这些行动的成效也是显着的,州衙大狱里的犯人已经快关不下了,代理政务的邵靳都来不及审。先挑罪大的杀一批,罪轻的放一批,剩下的都可以流放外岛去做苦力。 大规模的治安整肃行动中,最忙的要数州衙执法队的人,原来的编额根本不够用,何绍基加派了两百多名正兵,专门协助执法。通过日常巡查和牌甲貌阅,抓了一大批隐匿的小鱼小虾。不过泉州执法长周渔显然有更大的目标,他要的是揪出蒙元伸入泉州的那只手,破获那个若隐若现的北元密探组织。这是总理离开泉州前尚未完成的事,周渔必须在总理回来前完成,否则岂不是尸位素餐? …… 上,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上,两个人在舱内对坐。船舱两头各有三五个黑衣人静悄悄的守着,宽大的袍子下面似乎藏着兵器。船头撑着竹篙的是个老者,漫不经心的朝周围打望。 “你能做的了主吗?” 船舱内其中一人用生硬的汉话向对面的人发问。 “当然可以!只要此事成功,朝廷就任命你为闽广大都督、总领泉州市舶,准予你全权代理沿海贸易。”答话的是个女声,语气十分果断。 “这事风险很大,我必须与长老们商量才能决定。” “还请速做决断,机不可失!”舱内的女子强调了自己的意思,然后向外一拍手,立刻进来另一名披着黑斗篷的女子,提着一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对面的那个人。 坐在对面的男子高鼻深目,应该是个蕃客回回,在泉州港,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蕃客。 黑衣女子递过来的袋子很明显是金银,但那蕃客并不去接,说道:“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的条件。” 这艘不起眼的小船上,坐着的是两波原本毫无瓜葛的人。一方是蕃客赛甫丁,另一方是潜伏在泉州几个月的钱素娘。 不久前九拔都来信,关心泉州的情形,那差不多是一种催促。而泉州宋军严密的排查已经越来越不利于钱素娘的行动,所以她心中有些急切了,急切的想要做些什么。 此次她不惜冒着风险,亲自到上与那蕃客回回赛甫丁谈判,是想借助泉州蕃商的力量。 泉州的蕃客众多,但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在蒲寿庚之前,来自波斯的什叶派占据优势;蒲寿庚掌握大权后,主要来自大食的逊尼派控制了泉州。这两派人教义相左,互相认为对方是异端,内部争斗不亚于仇敌。 蒲寿庚覆灭以后,不少波斯的什叶派蕃客及时向张镝投诚而免受殃及。波斯蕃客又重新占据优势,其中名为赛甫丁的这位大海商是这些蕃客中的重要头目。 在中原与西洋的海贸活动中,这些蕃客回回占据着重要的一环,中兴社的船只下南洋也往往只到三佛齐就回返,要通过大食或者波斯的蕃客中转一道。 所以中兴社与这些西域蕃客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可以互利互惠,但张镝巩固泉州统治的行动最终触犯到了蕃客们的利益。一方面,牌甲制和三级兵制显然不符合回回社群中的固有秩序。另一方面,泉州光复后中兴社的商业越发强势,动摇了蕃商们垄断地位。 最近,泉州官府深入回回人的居所进行牌甲貌阅,甚至要求那些披黑纱、裹头巾的女眷们也被要求『露』出面孔接受检查登记。这又极大的冒犯了蕃客们的传统,一下闹得群情汹涌起来。可以说他们的教义已经与泉州官府的世俗化统治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随着泉州基层治理的不断加强,这种矛盾只会越来越严重。 钱素娘一直在寻找一个更强大的盟友,对于蕃客与泉州官府的矛盾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她不惜私下里封官许愿,并以大量的金银收买蕃客首领赛甫丁。 赛甫丁固然是个唯利是图之人,但他对那点金银的兴趣有限,他更在意的是垄断泉州市舶的地位,如果加上闽广大都督的官职,他几乎就可以像当年的蒲寿庚一样占据一个独立王国。 不过赛甫丁对泉州宋军的战力心有余悸,他自认为没有蒲寿庚那样的实力,几乎是不可能拿得下泉州的。但他从那个女人那里了解到,泉州的主导者张镝已经秘密的离开了本地,而且带走了最厉害的水师部队,原本在泉州附近停泊的大量炮舰现在似乎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艘。 所以对赛甫丁而言,现在确实是一个夺取泉州的好机会,而且差不多是最后的和唯一的机会。如果再不动手,泉州官府就要继续挤压回回社区的空间,跟汉人一样完全编成牌甲,甚至打『乱』他们的社区,实行彻底的控制。到那时,回回人就失去根基,淹没到汉人的大海里去了,赛甫丁很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真主和先知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泉州城内的回坊有西域蕃客一万多人,他们人数众多而且极为抱团,有围墙围起的独立社区,有独立的礼拜寺,有自己的商店饭馆。 城外的码头也有众多的蕃客船队,加上为蕃客做事的汉人水手船工,总数也不下万人。 按照那个女人的指示,赛甫丁需要派人煽动城内回坊的数千蕃客起事,城外的船队则同时攻击码头。里应外合,攻破泉州,只要守住几天,大元的兵马会源源不断前来支援。 背后的大元朝廷给了赛甫丁很大的信心,泉州的南边、西边、北边都有大元的军队,他愿意相信大元的威名。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八章 暗流涌动(三) 泉州的兵力,本来有第二主力师八千余人,水师五千,稍经训练的材勇六万多人。但张镝离泉以后,带走了五千水师,泉州正兵只剩下八千,而且七个县每县都至少分了五百正兵去训练材勇,还有部分要协助执法队公干,实际能用于州城守备的最多只有三四千人。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材勇,按照实际情况,每隔十天到一个月为一班,实行三班轮值。基本能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材勇确保在岗,那就至少是两万人,州城差不多就有一万。 轮值材勇是一半训练,一半巡逻驻守,州城里正常情况下有五六千材勇在城里各个驻屯所待命。不过四五月份时值春播,正是农忙的时候,志愿材勇大部分都放假务农,参加轮值的不到平时的一半。 以上可知,目前州城可用的兵力至多有三四千正兵和差不多数量的材勇,相加不过六七千人。 这样的兵力已经比较可观,没有特殊情况是足够用了。但万一发生特殊情况呢? 比如,城内的回坊忽然炸窝了。 泉州的回坊大部分位于城西,大约是为了寓意自己的故乡在西边,连他们的墓地也多在西面,头朝西下葬。 在过去,回回们似乎一直享有某种特殊的优越『性』,他们很会经商,普遍比汉民富裕。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相同的信仰和严格的宗教组织,这让他们从心理上自觉的跟汉人区分开来。回坊里的建筑也比汉人的房屋更高大坚固,他们用坊墙与外界隔绝,很少允许汉人出入。不过现在的泉州官府已经强制要求他们打开坊门,执法队和驻军必须进行日常的巡逻。而且回坊也要与外面的汉人一样编制牌甲,虽然遇到了一些阻力,但一直在推进。 四月月底的一个午后,泉州执法队的两名普通执法员在城西一带貌阅牌甲,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两名协助执法的材勇。 这一天太过寻常,这四个人也太过普通,普通到人们都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那天的事情就像一个漩涡,卷进去很多人,谁也记不清最初卷进去的那四个人是谁,姑且叫他们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差不多吧。 张三李四是正规的执法员,月末发了薪饷,比较高兴,忙完一早上就带了王五赵六去某家正店吃了点酒。王五赵六都是无偿的材勇,只发春秋两套衣帽,每月一点粮补,不轮值的时候还要回去种田,日子当然没有张三李四这样吃公粮的过的惬意。 四人吃酒吃的微醺,大约还上了两斤猪头肉,酒足饭饱,继续下午的巡逻。事情就因为这顿酒肉而起,这大概也是后来中兴社严禁在公干时间饮酒的缘由。 一路排查,四个人不觉到了城西回坊地界。这一片他们巡逻的多了,并没有太多的警惕。在坊门口,蕃客中选出的一位名叫三旦八的甲长还很客气的出来迎接,以往蕃客们一直对州衙的政令阳奉阴违,倒是很难得见着这样主动配合的。三旦八是附近社群的阿訇,在蕃客回回中的地位比较高,他主动带着四个人去回坊里头貌阅牌甲,让这项工作好做很多。但当他们走到回坊中规模最大的一处礼拜寺,三旦八忽然就翻了脸,用波斯语大声的嚷嚷起来,这礼拜寺里不下上千名蕃客,听了三旦八的话,也不知怎的,都发狂一般冲动起来,走在前头的张三一下子就被群情汹涌的回回们打倒在地。 李四反应的快,连忙掏出哨子吹了起来,这种竹哨是个很好的东西,哨声能传出半里远,回坊外如果有巡逻人员听到了就会过来支援。不过当时的环境太过嘈杂,也不知是否有人听见了报警的哨声。这已经不要紧了,因为即便听见了,也没办法救得下他们。礼拜寺里的情况已经控制不住了。 冲突的源头是阿訇三旦八在他的教众面前宣言怂恿,说这四个异教徒狂妄的来玷污他们圣洁的礼拜寺。因为张三李四等人都饮了酒,那酒气还没完全散尽,回回们的教义里是忌酒的。同时三旦八更指出了这四个异教徒刚吃过那不可描述之肉,这是回回们更忌讳的不洁之物,言语间都尽量避免提起,更别说吃。 酒和不可描述之肉对于信仰虔诚的回回们而言都是严重的冒犯,两样都沾了,而且有意玷污他们圣洁的地方,那就是双重的冒犯。更何况还有阿訇三旦八的怂恿和鼓劲,阿訇的话就是真主和先知的代言,极大的激发了信徒们的宗教狂热。 其实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只是做了可怜的牺牲品而已,即便他们没喝酒,也没有吃那两斤猪头肉,三旦八和他早有预谋的同伙们也会找出别的理由,欲加之罪嘛! 回回们『乱』拳打死了四名执法人员,冲动更加难以遏制,阿訇们分发了早就准备好的兵器,鼓动起上万人反出回坊,冲到泉州城里见人就杀,不管他是不是饮过酒,是不是吃过不可描述之肉,是不是冒犯了他们圣洁的宗教…… 总之,就是这么奇怪,杀一个人是杀,杀十个人是杀,杀一百个人也是杀。当一个人盲从起来的时候,尤其当他心里装满了那狂热的信仰,就会撕掉一切人『性』的伪装。 泉州城里的哨声此起彼伏,一队队正兵和材勇源源不断的往城西赶。 何绍基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一边派出十几批传令兵快马往各县告警,一边从全城四面调兵,从城墙上快速向西门聚集。 狂热的回回们已经攻破了好几个材勇驻屯所,轮值的志愿材勇死伤了好几百人。由于事发太过突然,城中没有防备,兵马都分的太散了,几十上百个一队的精锐正兵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暴民。 城中火光四起,远隔十里外都看得到滚滚浓烟。与此同时,南门码头也突然大『乱』,上一刻还和颜悦『色』谈生意的蕃商们,下一刻就掏出兵器杀了上来,数以百计的蕃客商船中涌出黑压压的人群,蕃商首领赛甫丁带着众多的蕃客回回和数千名听命于蕃商的汉人水手,疯狂的攻击停泊在码头的三四艘炮船和中兴社的商船。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八十九章 暗流涌动(四) 太疯狂了。 烈火与鲜血再次笼罩了泉州。 只过了几个月的平静生活,这里的人们又要遭受深重的灾难。 像赛甫丁和三旦八这样的蕃客回回,眼中永远只有利益,而没有道义。他们远在数千里外的国家早就已经沦陷,他们的家乡在几十年前就遭到了蒙古人的血洗,他们的父母和亲人或许就死于蒙古人的铁蹄之下。但现在,商人的精明算计战胜了道德和正义,这些流落异国他乡的蕃客回回们选择了与灭亡他们国家,屠杀他们族人的蒙古人媾和,联起手来对付汉人。 这是他们固有的德『性』,作为『色』目人,属于蒙古人以下的二等走狗,他们或许还以此沾沾自喜吧,像阿速军、探马赤军当中那么多的西域『色』目人,心甘情愿的助纣为虐。反正他们也不讲究仁义道德。 他们的真主和先知难道就没有告诉他们恩怨分明的道理吗? 赛甫丁发动的时机把握的很准,趁中兴社的五艘炮舰都停泊在港口,因为一旦炮舰离了港就没那么容易对付了,哪怕只有一艘就足够让人吃苦头。 按照中兴社最新的炮舰分级,排水量五千料以上为甲级,三千料为乙级,二千料以上为丙级…… 留守的五艘炮舰中,最大的是一艘乙级舰,其余都是丙级以下的小炮船,还有未计入内的若干巡逻、通信小船,带领这支小型舰队的是水师副将周深。 这一天风平浪静,海面上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威胁,周深当然没想到港口上一向来和气生财的回回们会忽然发疯。 只听得周围一片声的响锣,周深本能的警觉,三两步奔上了甲板查看。 “好几千人,都冲我们的船来了!”了望哨的报告证实了周深的担忧,无数手持兵器的人杀气腾腾的冲来,已经近在咫尺了。 “就位!防御!”周深大声嘶喊着下令布防,一刀将把攀上船头的一名『乱』贼砍落,接着连续几刀,将缆绳全都砍断。 船上跑动声响成一片,官兵们迅速的就位防御。停泊着的炮舰就好比被缚住了手脚的人,无法发挥应有的战力。脱离险境的最好选择是驶出港口,龙游入海。但大船的弱点在这时候显『露』出来,解揽、起锚、升帆,在这紧急的关头显然是来不及『操』作的。同时数不清的大小敌船围拢过来,已经将炮舰围的水泄不通。抛钩和云梯接连不断的接上船身,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攀附上来,与船上官兵肉搏厮杀,鲜血很快涂满了甲板。 不远处的四艘小型炮船也没能幸免于难,而且比起主舰更加不容乐观,作为乙级舰的主舰上有两三百名官兵,但丙级以下的小炮船上都只有几十个人,很快就淹没在成千上万的叛『乱』者之中。 “胡金德!胡金德!” 激烈的喊杀声几乎盖过了周深的呼叫,他只能穿过混『乱』的战斗现场,去寻找他手下的炮长胡金德。在近身肉搏的混战中,火炮发挥不了作用,胡金德也拿了刀在奋力的阻挡源源不断蜂拥上来的人群。 周深抓住胡金德的后领子,一把扯过来,命令道:“立刻带你的人去炮舱,快!” “炮兵进舱!” 胡金德接令,马上去归拢自己的部下,在这艘炮舰上,正常情况需要将近一半的人『操』作那几十门火炮,但现场太过混『乱』,最终跟着炮长进舱的只有四五十个。 甲板上的防守力量更加薄弱了,叛『乱』者从缺口处接二连三的突破防线。 “陈峰!刘洪!” 周深嘶吼着喊了好几遍,两名血葫芦似的小将听到命令挤到了跟前。 “带你们的人守住舱口,不得放一个贼人进去!” “得令!” 陈峰、刘洪是周深手下两名水兵队长,虽不知主将的命令是什么目的,也明知这守门的活儿必死无疑,但两人没有任何异议,坚决的接下了命令。 官兵们的防线已经被撕裂了好几处,不断的向内收缩。在陈峰、刘洪等人的带领下,几十名勇士撤退到了几处舱门,牢牢的把住上下通道,进行最后的抵抗。 “侧弦开炮!” 在二层炮舱,周深握紧拳头,下达了命令。 炮长胡金德猜得到这个命令的含义,主舰的两侧是两艘小炮船,属于友舰,不过此时已完全落入了敌人手中,船上的友军已基本没有生还的希望。侧弦开炮就是要击毁这两艘友舰,把上面的敌人与船只一起葬送。 胡金德略一迟疑,毅然走向身前的炮位。 轰隆的炮声忽然响起,把船上厮杀的人群都震了一下。回回们当中起了一丝慌『乱』,但很快,他们发现这炮声并不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侥幸过后越发狂『乱』的砍杀起来。 主舰的炮舱里还有四五十名炮手,不到正常应到人数的一半,这说明打完一轮炮以后需要更长时间的装填。不过周深本就没打算让士兵们再次装填,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倾泻完一轮炮火,炮手们便重新提起兵器杀了上去。 这一轮炮已经达到了目的,旁边的两艘小炮船近在咫尺,一打一个准,上面血肉横飞、木屑四溅,船身上已经破了若干个硕大的洞,海水打着旋涡往船舱里灌,就算不散架也免不了沉没的命运了。 回回们本来要庆祝夺船的胜利,此时却只有祈求真主能保佑他逃得生天,纷纷惊慌失措的跳入水中。 四周的喊杀声渐渐停止,四艘小炮船或者被自己的炮火击毁,或者已经彻底落入敌人手中,面目狰狞的回回们不断的往主舰方向集中。 周深抱着决死的心,但还没有放弃希望,城内如果听到炮声,应该会派兵支援。但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援军的到来。 守舱门的士兵们倒下了,溅了后面的同袍一身的血,后面的同袍立刻顶了上去,又被敌人的长枪刺中,身体从舱门的楼梯口滚落下去。守卫楼梯的同袍从通道中往上冲,握住了敌人的枪头,但很快又被更多的刀枪刺中…… 陈峰、刘洪、胡金德…… 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周深也受创多处,糊了一脸的鲜血,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砍死一名敌人后,更多的敌人从舱门口涌入,周深的脚踩中了楼梯上黏滑的血『液』,一头栽了下去,天旋地转翻滚到了二层炮舱。仰头才猛然发现,几百个弟兄,已经没有几个站立的了。通道上还有最后两三个同袍正在做最后的抗争,他们的血也要流尽了。 周深冷酷的一笑,中兴水师的官兵心中固有的骄傲,这种骄傲,又岂能在卑贱的回回面前失去。 他踉踉跄跄走进了后舱,费力的打开半人高的一桶火『药』。从腰间取出火石,咔吧、咔吧……冷静的在火镰上划着。 火石和火镰都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周深很有耐心,一下又一下,沾血的火镰划出了火星…… 火『药』桶被引燃了,瞬间爆炸,舱室里堆积着成百上千斤的火『药』随即发生了更为剧烈的殉爆。这个时代的人们想必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样壮观的场景,百丈高的黑烟腾空而起,爆燃起冲天的大火,还有足以把人耳膜震裂的巨响,整艘炮舰被炸成两截,船上几乎无人能够生还,从周深以下,将近三百名官兵全部殉职,还有上千名叛『乱』的回回给他们陪葬……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章 暗流涌动(五) 西城差点就丢了。 差点。 泉州官府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回『乱』没有准备,回坊中涌出的上万『乱』民把大半个泉州搅成一团。他们疯狂的杀人,疯狂的破坏一切。一开始似乎只是为了泄愤,但很快在三旦八和其他阿訇们的指挥下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他们冲向最近的西城门,想要占领这一面城防。 何绍基花了一点时间才判断出叛『乱』的回回们是什么意图,紧急的调兵遣将加强西城的防守。 在此之前,『乱』回们的企图差点得逞,因为城楼上的守军兵力严重不足,只有两队正兵不到三百人,就算加上附近驻屯所陆陆续续逃过来的材勇,守兵总数也不到五百人。 但叛『乱』的回回将近一万人,狂暴的第一轮攻击就让西城的防守摇摇欲坠,只需要再加一点点外力或许就撑不住了,好在『乱』回的后方不断有官兵赶到发动攻击,让叛『乱』者无法集中力量。而且原计划里应外合的赛甫丁在港口方向遇到了麻烦,五艘炮船的顽强阻击拖住了赛甫丁手下大量兵力,加上从东南方的港口到西城有比较长的距离,城外『乱』回无法迅速的投入攻城。 于是,在一开始的狂暴攻势后,上万名『乱』回与守军在西城门楼下陷入了胶着。 这给了何绍基从容部署的时间,从全城聚集起来的兵马通过城墙运兵,迅速的压向城西。城内则层层设置街垒,一步步压缩叛『乱』者的空间。不久后,铳兵队陆续就位,炮兵营也往西调集。 火器才是这只军队真正的杀手锏。 假如『乱』回们曾经在蒲寿庚的手下做事,那么应该能够明白那黑洞洞的铳炮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也没关系,很快就会知道了。 冲锋,在街垒前的炮火中戛然而止。『乱』回们终于品尝到了铁与血剧烈交融的滋味,炮弹与铳丸的炽热,终归要浇灭他们对宗教的狂热。 死亡,唯有死亡能让他们清醒。 激烈的铳炮声中,『乱』回们恢复了原形,求生的欲望战胜了虚无的信仰。他们溃逃、痛哭、求饶…… 还剩下为数不多的死硬中坚,不自量力的想要顽抗到底。 “为安拉而战!” “安拉!” 三旦八和其余的阿訇们鼓动了最后一批狂热的信徒发起『自杀』式的冲锋,但距离街垒还有几十步,就被密集的炮火打成一团团的碎肉,发『射』散弹的蟾式炮喷『射』出铺天盖地的弹雨,将前方百步以内的范围清扫一空。随着肉体的支离破碎,不知道他们的灵魂是否还完整,还能否升上天堂找到他们的真主? 从午后到傍晚,这一场叛『乱』和平叛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半天时间,战局逐渐明朗,至少州城是保住了。 “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何绍基又想起总理临行前的这个嘱咐,但总理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生了规模空前的回『乱』,简直让人急火攻心,怎么对得起总理的信任啊! 何绍基断然下令,清剿余贼,除了困死在西门的『乱』回,未参与叛『乱』蕃客回回也无法幸免于难。一队队士兵冲入回坊,见西域人就格杀勿论,不少高鼻深目者被误杀。战争面前,人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廉价。 『乱』事刚起的时候,狂暴的『乱』回们一路屠杀了好几万无辜的汉民,残忍杀害了上千名驻守的正兵和材勇。 现在,该轮到他们接受相同的命运了,『乱』回们再也翻不出花样,既冲不出官兵严防死守的城门,也突不破重重叠叠的街垒,只能像猪狗一样接受屠戮的命运…… 这一次不能再心慈手软,斩草就要除根! 在东南方向的港口,曾响起一阵阵的炮声,那只能发自留守的中兴炮船。 何绍基预料港口也遭到了『乱』回的攻击,刚开始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去救。等到城内局势稍微好转,他便腾出手来派遣了整个骑兵营前去支援。 骑兵营刚从南门出城,忽然就望见港口方向高高腾起一团黑烟,并伴随着震天动地巨响,那显然比单纯的炮火要酷烈很多倍。 走到半程,又遭遇了『乱』哄哄的好几千『乱』回,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汉人的亡命水手。 已升任骑兵营营将的赵奋一马当先,流星般窜了出去。连珠三箭,立刻毙敌三人,跑在前头的『乱』回们纷纷骇然。五百骑兵踏出巨大的声势,令十几倍人数的贼人们心胆俱寒。 赛甫丁知道自己的这场豪赌已经输了,宋军既然有余力派出骑兵,那么回坊里的同胞显而易见是败亡了。失去了内应,再想攻下泉州就是痴心妄想,等到四周县城的援兵到来,自己这点人马就真的必死无疑了。 此地距离港口还不算太远,索『性』就逃回港口,出海亡命去吧! 赛甫丁带着亲信们夺路而走,后面的『乱』回还在闹哄哄的的往前闯,五百骑兵一波箭雨兜头浇下,呼啸着往前冲锋,瞬间把群龙无首的『乱』回们打崩了。 港口已处于无防御状态,中兴社的五艘炮船毁了三艘,赛甫丁下海逃命,没忘记把两艘还算完好的小炮船带走。 赵奋的骑兵人数太少,在城内步兵赶上来支援前没法继续扩大战果,『乱』回们就近逃到了船上,趁着天尚未全黑下来,急急忙忙升帆出海。 赛甫丁当先跑路,习惯『性』的朝着南下的海路去了,后方的『乱』回们认准他的旗号,也都接二连三的往南奔窜。最终这一支逃亡的队伍规模不小,几乎还有大小船只二三百,人数不下七八千。这一场叛『乱』波及面很广,除了赛甫丁纠集起来的蕃客回回,也有不少趁火打劫的亡命之徒,大海上九死一生,很多人亦商亦盗,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不会讲任何原则。 曾经繁华的天下第一港变得萧条冷落,一直停满了船只的码头空了一半,中兴社的损失不小,除了五艘正规炮舰,还有不少武装商船在叛『乱』中或被毁或被抢。 平叛以后,四处人马来援,何绍基的手上兵力充足,但可用的战船缺乏,幸免于难的少量武装商船虽然也装了火炮,但想要追剿『乱』回们庞大的船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小直沽巡检司 泉州爆发大规模回『乱』的时候,张镝率领的船队已经抵达三千里外的山东成山角﹐从这里折转西北往直沽航行。 直沽距离大都只有三百里,并且压在了大都的命脉上。 大都的命脉就是漕运。 自从把大都作为京城,蒙元这个大帝国就有些头重脚轻。它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之间距离太远了,难免有一种供血不足的困扰。 大都城里有数不尽的王公贵族和上百万的军民,吃喝用度需要消耗无尽的资源,针对北方的征伐所需的粮草军资同样是个填不平的无底洞。然而中原地区被蒙古人残暴杀戮,人口锐减、田地荒芜、城乡破败,至今未能恢复经济。 南宋投降后,帝国的财赋重心不断南移,从江南搜刮到的海量物资必须依赖长达几千里的漕运送到大都,随着蒙古上层贵族的奢靡腐化和战争的扩大,对漕运的依赖也越来越重。 最初的漕运大致循唐宋大运河旧道入大都,但因旧运河失修,很多地方淤塞难行。为此元廷只能采取多种办法,一方面征集大量的民夫开挖疏通运河,首先挖通济州河,引汶、泗水经济州西北至须城安山,南来运舟由徐州经济州河入大清河,至利津入海,海运至直沽,再水陆联运至大都。同时征用更多的民夫开凿会通河与通惠河,计划在几年内将大运河全线贯通。 总体的漕运路线是,江南——江南河——邗沟——黄河——东平——临清——直沽——大都。 为弥补运河漕运的不足,又不得不采用海运或者海河联运的方式。其中一条河海联运路线是从淮东顺淮河故道东下出海口,沿海岸北上入胶莱河,再经海道至直沽。海运主要是傍海岸航行﹐遇沙搁浅﹐艰难曲折﹐航期长达两月余。 主要的海运路线是,江南海港——东海——黄海——渤海——直沽——大都。 看得出,不论是海运还是漕运,抵达大都之前都有一个必经之地——直沽。 直沽位于卫河、白河、丁字沽合流之处。黄河以北之水,多从直沽入海,即古者九河入海之处。 元廷在此设海津镇,以镇兵三千驻守,护卫漕运。又有若干巡检司分布于周边百里范围,负责捕盗缉私。今年以来,元军的铳炮场和火『药』场都建在直沽一带,皇帝和宰相阿合马都十分重视,于此地增加了大量驻军。 入海口在直沽寨东南四十里,此处设有小直沽巡检司,巡检名叫马三。 这是个肥差,因为开了海运以后,往来的不仅仅是漕粮,还有大量的商船紧跟着漕运,商人的嗅觉是极为灵敏的,隔着几千里路他们也能闻到大都城里散发出来的金银铜臭味。人傻钱多,速来。 要去大都,必须经过直沽。要到直沽,又肯定要经过海口,进入小直沽巡检司的防区。这给小小的巡检马三创造了大大的捞钱机会,过往商船雁过拔『毛』,每船收取一点点好处,就足够他和手下百十个兵丁吃香喝辣了。 五月中旬,春夏之交,这暖暖的天气让人犯困。这一天“生意”不好,半天通过的尽是些小船,蝇头小利都不够塞牙缝的。 “来了来了!来了好多船!” 这时候巡逻哨船上的一名巡检兵丁兴奋的嚷起来,有船来了可不就是钱来了吗。 假寐中的马三立刻睁开眼,往东面海上一看,果然是一片船影,真有不少船来。 不对,这也太多了! 随着海面上的的船影越来越近,马三发现来的船既然有几百艘之多。就算是漕运最繁忙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船呀,这到底是? 会不会是敌人? 不会的,怎么可能! 马三打死也不敢相信,这里会遭到大规模的敌人舟师进犯。他在巡检司很多年了,除了十几年前李璮叛『乱』差点波及这里,之后就再也没碰到过什么威胁。因为南边的残宋早就奄奄一息,自顾不暇,不可能有余力派船开到这几千里外的北方来。除此之外,又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敢来这里搞事? 直沽靠近京畿,乃是大元的腹里,是天底下防御最森严的地方,方圆几十里就有上万的兵马屯驻,谁会没事撞到刀口上来送死呢? 但来的舟船规模实在庞大,马三在小直沽巡检司也从未见识过这么大的船队。 或许就是军船,没错,是大皇帝为南征而打造的海船。 早就听说在四十里外的直沽寨建了军器监,要打造什么厉害的火器。南方北方的港口又在打造大海船,火器就要在海船上用的。 那就对了,一定是别处造好的海船要到直沽装备火器去了。 既然是军船,那就收不了过路费,白高兴一场了。 “军爷,不知军爷是哪部分的?” “大宋忠胜军!” “大……大宋!” …… 旗舰上,胡隶和张镝师徒俩倚栏远眺,看着岸边忙忙碌碌的场景。 滩头已经拿下,就把这里的小直沽巡检司作为前敌指挥部,派三千人留守,骑兵师上岸挺进,其余船只继续溯流向上,目标直沽寨。 “前头就是小直沽海口,先遣队已经上岸,抓到了此处一个巡检。” “巡检?哈哈!三年前,你师父我也是巡检呐!” “但现在,您是全军的统帅了!” “得了吧,镝哥儿可别抬举我了,为师就给你做个骑兵师师长足够了!统领三军的活儿还是你自个儿劳驾吧!” 胡隶是中兴社的武部元首兼骑兵师师长,元首是很大的尊荣,在名义上几乎比总理还要高一些。但他不管那劳什子元首,只认自己是个骑兵师长。他是个直肠子,徒弟给自己面子,但他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冲锋陷阵还可以,但要统领全局,一百个胡隶绑一起也比不过一个张镝。能者多劳,胡隶虽然是长辈,但对自己的徒弟心服口服。这些年军政大权都是徒儿在抓,压力也全都徒儿在背,打下偌大的基业太不容易了。 听说先遣队抓到了一个巡检,倒是让胡隶有些感慨,若不是徒儿张镝,自己恐怕还在昌国小岛上做同样的小官儿呢。哪能像现在这样,提三千虎卒,踏入鞑子的老窝?从襄阳老家逃出来这么多年,一直颠沛流离,现在就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这一战,必须扬名天下!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二章 各个击破(一) 这天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巡检马三所能理解的范围。好好的晒着太阳、收着过路费,忽然下来一群兵,没两句话就把他抓了起来。那带头的军官倒是和颜悦『色』,以前都没见过大元的官兵有态度这么好的。接着那军官继续和颜悦『色』的把他绑了,像狗一样把他栓在路边的歪脖子树上。 别以为人家态度好就好商量。 态度好那是人家有素质,绑了他那是人家有原则,因为人家是宋兵,敌国的兵,碰到他一个蒙元的官儿,不绑他绑谁? 马三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或者说是典型的墙头草顺风倒,毕竟跪的久了,随便碰到哪个比他强的都要跪,跪宋人是跪,跪蒙古人也是跪,或许前者还更心安理得一些呢。 所以他颇为顺从的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招供了出来。 张镝在事先已经收集过情报,与马三的招供相结合,可以更好的印证情报的准确『性』。 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元军的铳炮场就建在上游四十里外的直沽寨,守卫铳炮场的大约有三四千人,骑兵为主,或许是大都的卫戍部队。直沽寨北边五十里,还有一个海津镇,约有镇兵三千,步骑参半,主要是监督和护卫漕粮。 海津镇与直沽寨之间有一个杨村驿,顾名思义,是个驿站,同时又是直沽附近最大的一个转运中心,漕运粮食与物资要在这一片海陆转运去往大都,于此建了规模很大的仓库。有杨村驿都巡检司和管河通判,驻兵千人上下。 此外,从杨村驿往东二十里为桃花口,再二十里是丁字沽,西北四十里为黄家务,再三十里为河西务,这几个地方从东南到西北分布,以杨村驿为中心,串在百余里的漕运道路上。杨村驿都巡检司以下有大大小小的若干个分巡司,兵力几十人到一两百人不等。运道沿线几乎一路都是兵,可见元廷对这条漕运命脉的重视。 张镝摊开简陋的地图,将心里预演过很多遍的作战计划在图上再次一一对应。如果以直沽为圆心划一个圈,攘括进敌人的所有兵力,则方圆百里之内至少有八千到一万名元军。 其中重头的是两处,一是直沽寨的三四千守军。二是海津镇的三千镇兵。其次是杨村驿都巡检司和管河通判的近千巡兵。另外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兵力就没设什么好担心的了。 作战计划需要根据敌人的兵力部署,首要目标当然从最硬的骨头啃起——直沽寨。 驻守直沽寨的是万户库禄满属下的一部分黑军,该军往来如风,行动迅捷,作战勇猛,士兵都是敢死之士。因旗号、服『色』尚黑,被称为黑军。 蒙元的军队成分比较杂,根据与皇帝的亲疏远近来分,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梯队。 第一梯队是拱卫大都与皇帝的禁卫部队,有薛怯军、质子军、侍卫亲军、武卫军等等明目,人数大约在五到十万之间,是皇帝身边最可靠也最精锐的部队。 第二梯队是由“国人”组成的蒙古军,是广义上的蒙古人,包括了塔塔尔、弘吉剌、克烈、乃蛮、蔑儿乞等原本不属于蒙古族的草原部落,在漠北诸王分裂之前控弦之士当不下三四十万,但现在随着北方『乱』局的扩大和周边汗国实质上的独立,忽必烈能用的真蒙古军估计只有二十万上下。 第三梯队是『色』目军与汉军,『色』目军包括西域诸国的『色』目人,比如畏兀尔人、阿速人、波斯人,其中以探马赤军为代表,探马赤军本来是外围的五个蒙古草原部落组成,作战中承担打先锋的任务,原本是蒙古军的一部分,但后来随着军事扩张,加入了不少汉人与『色』目人的成分,而『色』目人的比重越来越大,甚至单独成军。 而汉军则主要是早期投顺蒙古人的北方汉人,比如史家、张家、董家这样的北方世侯,同时也包括了契丹人、女真人、西夏人、高丽人等等中原北方与周边被征服的民族。原本『色』目人与汉人地位相当,但由于李璮等北方世侯屡次造反,皇帝对汉人失去信任。又随着阿合马之类擅长敛财的『色』目人逐渐掌权,『色』目人的地位明显超过了汉人。但汉军仍然是蒙元朝廷控制下最大的武装力量。如果把『色』目军与汉军相加,第三梯队的兵力至少在四五十万人。 第四梯队就是地方治安部队和南方的新附军,治安部队类似于宋军中的弓手、土军,属于民兵和劳役『性』质,不算正规军,比如各地的巡检司,除了军官以外,士兵都是地方上强制差派,形同杂役。南方的新附军都是宋人投降过来的部队,名义上是正规军,但作为四等南人受到歧视,待遇很差,训练废弛、军纪败坏。这一梯队的军队人数不少,也不下几十万人,但战斗力极为低下。 还有一些在这四个梯队以外的军队,比如八都鲁军,都是由死囚组成,必须以军功赎罪。此次元廷派往山东征剿红巾的部队中就有三千名八都鲁军。 库禄满的黑军则大致介于第二梯队与第三梯队之间,最初成军是在库禄满的祖父石抹也先手上,只有一千名蒙古军,征服辽东以后,石抹也先从当时的金国辽东乹军中挑选了一万二千名敢死士兵重组成一个万户的黑军。石抹也先死后,其子查利继任万户,而后查利又传给了儿子库禄满。这支军队几十年来权力世袭,对主将十分忠诚,作战也十分勇猛,所以才被皇帝派来承担这护卫军国利器的重任。 …… 直沽寨建于运河河畔,这是为了铜、碳等原材料的运输方便,也便于铳炮铸成后及时安装上船。此处铳炮场占地很广,其中有营房、工场房数百间,双重的围墙环列如一个小城。 宰相阿合马隔三差五要来此督促,甚至皇帝也亲临视察过一次,所以铳炮场的防护一点也不能稍忽,防御的目的主要是对内而非对外,因为预期之中敌人是不可能跑到直沽来的,重兵看守就是为防止工匠们逃跑,工匠们一方面要忍受繁重严苛的劳作,另一方面还要担心会不会被杀头祭炉。因为阿合马听从高僧的意见,为了保证铳炮的质量,每次开炉都要用人血祭祀,祭品往往是那些不听话的工匠。 不是没有人逃跑,但逃跑谈何容易,三千黑军看守着六七千工匠,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工匠们一旦进入铳炮场基本上就没有出来的可能了。 …… “什么人?” 直沽寨,几名巡逻的守兵忽然发现围墙外不远处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有几点若隐若现的火光。 “快追上去!”带头的什长以为又有工匠逃跑,因为附近民居都被清除过,大晚上的这里平常不会有人。 逃跑还点了灯火,真是笨的要命。 寨楼上敲锣报警,大群的黑军涌出寨门前去围捕那几点火光。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三章 各个击破(二) 嘚嘚……马蹄声声。 三十余骑黑军从直沽寨风驰电掣般冲出,冲向黑夜里的几点火光。 前面那几点火光,在三十骑快马的追击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而且数目越来越多。 一点,两点,三点…… 几百几千点火光绵延开好几里路范围,仿佛是突然间从天上降下的一片火海。 前方并没有逃跑的工匠,却出现了千军万马! 不过追击的黑军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沽寨作为水陆要冲,兵马过境是很正常的事。但这支军队事先没有传出任何讯息,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境内,而且是夜里,这并不是很寻常。 “哪部分的,番号!” 一名黑军牌子官(什长)打马往前,向对面喊话。 对面一片静默,无人答话。 随即一阵连续的弓弦响,嗖嗖几十支利箭破空而来,这是最好的答复。 “不好……” 那名小军官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就同时被五六支箭矢贯穿,闷哼一声落下马来。 三十名黑军在这一轮箭矢袭击中几乎报销了一半,剩下的人立刻明白了,呼啸着紧急撤退。就算再不可思议,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们遭到了敌袭。 “敌袭!敌袭……” 退却的黑军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大声呼喊着。 身后那一片火海轰然动了起来,有如山崩之势。 黑军们个个骑术精湛,拼死奔逃中拉出长长的一条线,但身后的追击者数量实在太多,不计其数的箭矢激『射』而来,终于将继续逃跑的十几名黑军一个接一个掀落马下。 哐哐…… 寨楼上又鸣锣报警,短短的一会儿已经第二次报警。 哨兵们应该是听到了刚刚的呼救声,若非夜幕的遮蔽,完全可以看到那三十名黑军被『射』杀的场景。当然更明显的是那成片的火把,还有成千上万只马蹄踏在地面上的轰响。 黑军们最初发现的那几点火光实则是宋军探路的斥候,主力尚在好几里外整顿队伍。 是胡隶的骑兵师。 这天下午,张镝的大军在海口下岸以后先留下部分兵力占领了小直沽巡检司,作为滩头指挥部和物资补给点。胡隶亲自率领的骑兵师则作为刀尖,马不停蹄扑向四十里外的直沽寨。由于进展太快,元军来不及得到任何消息,五千轻骑已兵临寨下。 很快,直沽寨的营区里头人喊马嘶、喧腾一片,三千多黑军都被紧急调动起来,连铳炮场的监守都少了一大半。 铳炮场的炉火彻夜不息,工匠们一天要有八个时辰赶工铸炮,七八千工匠正在忙忙碌碌,忽然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响和号响,工匠们当中不免产生了一点『骚』动。 按理这一天没听说有什么事故,也没听说有谁跑路,却不知大晚上的这些鞑子们又想搞什么花样。 因为看守忽然松了,工匠们得以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北边的大兵打过来了,有个姓西的蒙古王要来争皇位,皇上都跑到南边去了!”一个做火铳模子的工匠神秘兮兮的对众人说道。 “得了吧,我看你一整天都在这做模,到哪去听说呢?”另一名工匠明显不信。 “还有,蒙古人哪有姓西的。” “别不信,漠北坐反的那个蒙古王是叫西里吉呢!” “还真的姓西啊?” “没错!” “哟,大兵都到直沽了!难道姓西的大王把大都打下来了?” “管他呢,反正还是蒙古人坐天下,我们不还是一样做到死!” “老刘尽知道瞎说,大都是那么容易破的,十万大军守着,北边的什么西大王怎么可能打的下来?你听听,锣鼓是从东门先响的,很可能是东南面有事,我看这次是宋国人北伐了还差不多!” 一名带点书生气的制模工匠『插』了句话,反驳了那位被叫做老刘的工匠关于北方蒙古王南下的说法。 “哈哈哈!我说赵秀才,你还是太年轻,什么东面、南面真把自己当孔明呢,宋国早就亡了,还北伐,你该不是说笑话!”老刘听到自己的说法被这个年轻人质疑,当然要把面子捞回来,言语中就取笑了那姓赵的年轻工匠。 其余工匠也都笑了,他们大都相信老刘的说法,因为宋军北伐实在有点无稽,虽然他们自己也是汉人,但心里总也觉得汉人的宋国就是弱鸡,没可能北伐到大元朝的腹里地区。当然这些都是猜测,谁也没法确定的说孰是孰非。 “都少说两句,背后嚼舌头,小心监工的回来拿你们祭炉!”听见几个人的争议,一名年老些的匠人出言警告,这位老匠人是制模坊的大师傅,这一道工序的匠头,众人对其都比较敬畏,听了他的警告都住了嘴,各自回自己的工位做事。 赵秀才姓赵,与南边的宋国皇家同一个姓,不过血缘上大概是八竿子也未必打的着。但毕竟有这一层关系在,他对宋国似乎有种不一样的好感,或者是幻想。他倒真希望是宋国北伐来了,但这真的有可能吗? 隐隐约约有不间断的厮杀声传来,铁马金戈,似乎杀得很猛烈。 工匠们心思各异,手上做着活,耳朵却都支棱着听外面的动静,脑补着厮杀战斗的场景。 黑军的士兵成分介于第二梯队与第三梯队之间,但战斗力基本可以排在第二梯队往上。该军的蒙古兵占比不到两成,大部分都是辽东兵,全员骑马。其中蒙古兵都是具装重骑兵,辽东兵基本是轻骑。 黑军总额有一万二千人,由万户库禄满带领,奉命驻守直沽寨的只是其中三成左右兵力,约有重骑兵五百余,轻骑兵三千。 忽闻敌袭,库禄满召集了所有士兵上寨守卫,派了手下千户里忽阑吉领轻骑出寨,双方混战了一场,互相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库禄满收兵回寨,宋兵也在两里外设下营垒,双方都在等天亮。 如果不是做了充分准备,夜间并不是适合作战的时机。这一次胡隶也并不打算搞什么夜袭,毕竟元军有城寨可以倚恃,靠轻骑兵攻打硬寨颇有难度,而且直沽寨的元军警惕『性』很高,眼下自己的动向已经暴『露』,就更没有偷袭的可能了。他的主要目的是作为大军的前驱,提前遮蔽战场,掩护后续步兵为主的大部队抵达后再发动攻城。在此期间要及时掌握直沽寨周边的所有出入口,控制各条要道,并监视、袭扰百里范围内可能出现的任何敌人援军。 从海口至直沽的四十里水路水面宽广、水势平稳、大型漕船可以通行无碍,中兴社的炮舰也能驶入,不过炮舰吃水较深,海船的风帆也更复杂一些,夜间容易搁浅。要等天亮才能继续溯流而上,大约要比骑兵晚大半天才能抵达直沽。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各个击破(三) 一晚上剑拔弩张,但没再发生什么大的战斗。来来往往的主要是双方的游骑哨探在战场边缘活跃,有时候敌我哨骑相遇,就免不了一场缠斗,互相争夺情报通道和局部控制权。 从直沽寨到海津镇的五十里官道上,五名士兵前后各自相隔几十步,牵着马缓缓行进,看服『色』是中兴骑兵师的人马。 按照脚程,他们已经要接近海津镇的地界,此地有元军的三千镇兵驻守,务必要引起充分的警惕。离敌人越近一分就要多一分的戒备。这个时候必须节省马力,以备猝然间遇敌的情况。 带领这支小分队的是骑兵队将郭旭。 郭旭是中兴社最早培养出来的骑兵,参与过从婺州到温州护卫两名赵宋小王南逃的那次行动,参与过弘济桥头的那场死战。那是伤亡极大的一次行动,去时二百多骑最终只活下来六十余骑,阵亡率达到了惊人的七成。尸山血海虽然惨烈,却也最能锻炼人,经历过那一战的士兵基本成了骑兵师当中的精锐种子,郭旭也很快升为队将。 不过郭旭带领的四名队员还都是生手,虽然经过了骑兵师严苛的选拔和训练,但毕竟未曾有过实战的考验。 五个人排成一线,散开半里多远,保持着互相之间能够看到的距离。 郭旭忽然觉察到什么,停下脚步,把左手举了起来,他在队列的最前方,却最先感觉到身后的某种异常动静。 四名队员很快赶上来聚在一起,郭旭做一个静默的手势,侧耳倾听,可以分辨出后方隐隐传来的马蹄声。蹄声很急,但不是特别密,或许是三五个骑兵正往这个方向快速赶来。 “上马,『操』家伙了!” 五个人以郭旭为首,从鞍袋上取出弓矢,调转马头,沿着官道慢跑动起来。 到了一处开阔地带,扯住缰绳停下,五匹战马打着响鼻,似乎感受到了战斗的临近,士兵们握紧了手上的弓。 三个黑『色』的影子从官道上快速的接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这些黑乌鸦,动作不慢!” 是直沽寨的黑军。 郭旭往地上啐了一口,夹紧马腹,往前奔出,他是个左撇子,右手持弓,左手掏出一支羽箭。身后四名同袍也都取了弓箭在手,五名骑兵在奔跑中自觉形成了一个弧形,逐次向百步外『射』出一箭。 远距离的骑『射』只有试探和威慑的功能,谁也没法命中对方。 随着距离拉近,郭旭将弓箭换手,右手控弦,以便与四名同袍保持一致。这左右开弓的本事并不是谁都能学会的,左撇子或许还占点优势。 三名黑军似乎经验丰富,骑术十分娴熟,一上来就试图沿着反方向兜转过来,将对手置于自身的左前方。因为常人都是右手开弓,不容易『射』击右侧的目标,左前方是最佳的『射』角。 郭旭马上就看出了敌人的意图,带领同袍们与三只“黑乌鸦”兜起圈子,寻找有利的角度。中兴骑兵师的旋转木马训练都是按逆时针方向转圈,也是因为『射』角的原因。 五比三,敌我八名骑兵转着圈对『射』,这圆圈的直径忽大忽小,双方都尽力让自己的位置保持在敌人侧后。黑军的技艺显然更高明一些,配合也更为默契,绕过半圈『射』上一箭就突然加速,跑到郭旭等人的右后侧。郭旭在队伍最后方,屡屡以左手开弓『逼』退敌人,化险为夷。 兜了几圈,双方都没什么进展,郭旭的同袍们似乎都找到了训练场上苦练环形骑『射』时的感觉。 “走外圈,走外圈!”郭旭大声提醒同袍们拉开距离,因为黑军们又故技重施钻到了己方的侧后位置。 由于骑术上的差距,宋兵们比较被动,总是被敌人『逼』到不利的位置,若非郭旭的尽力遮挡,早就有人要被『射』中了。 其中的一名同袍侧过身子试图回『射』后方的黑军,但并未能『射』中敌人,反而使自己差点掉队,背部暴『露』在迅速『逼』近的敌人跟前。 “转回去,不要回头!”郭旭大声疾呼,却还是迟了一步。敌人没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支利箭毫不留情的从那名同袍左肩『射』入,箭头透过上臂穿出半截。 “狗日的姜驴儿,快去外圈!听不懂人话?” 郭旭有些恼,忍不住骂了句,手下最怕遇见这样耐不住『性』子的兵。 那被称作姜驴儿的同袍左手已经废了,拉不动弓,鲜血透过红『色』的戎服,湿了一大片。但他哼也没哼,一咬牙抽出马刀,逆着方向冲了上去。 “这头犟驴!”郭旭又骂了一句,几分责备,几分痛惜。 不要命的家伙,直直的闯入了圆心,这是绝佳的目标,三名黑军一齐拉弓,三四十步的距离,三箭都没有落空。 姜驴儿一趔趄,从马上倒头摔下,马匹却带着惯『性』继续往前冲。 四比三。 三名黑军虽然得手,但也不免被这冒死的冲锋打『乱』了节奏。 郭旭气血上涌,大喝一声。 “杀!” 剩下的四人一齐打马冲锋。 趁着对方略略的迟疑,郭旭将弓拉成满月,长箭带着尖啸,准确的命中一名黑军的脖颈。 四比二。 圆形的骑『射』追逐阵线已经被打『乱』,现在就是面对面、弓箭与弓箭的直接对『射』。 黑军的箭矢又快又准,角度刁钻,宋军的第二支箭才刚搭上弓弦,他们的第三支箭已经离弦。不到百步距离,又有两名同袍落马。 二比二! “着!” 掠阵而过的瞬间,郭旭从一名黑军的右侧再发一矢,目标应弦落马。 二比一! 这仿佛成了点名报数,你来我往,红『色』的戎服和黑『色』的乌鸦,一个又一个倒毙落马。 对面的黑军只剩下一人,策马狂奔过来,弓弦一响,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带着尖啸,擦过头皮飞过,郭旭急忙矮身躲避。 郭旭的最后一名同袍一箭回『射』过去,却也被那黑军敏捷的躲过。 双方再次『逼』近,可以清楚的看到敌人脸上狰狞的表情。只见那名黑军忽然间手一甩,把骑弓丢了出来,郭旭身边的同袍下意识的拿手去挡。那名黑军却极为迅速的抽出弯刀,从他咽喉划过。 四个同袍都倒下了,只剩下郭旭一人,来不及悲伤。 一比一! 现在是复仇的良机,因为对手已经没箭了,但郭旭一『摸』箭囊,也已经空了。 短兵相接。 郭旭拔出马刀,瞪着通红的眼睛。 “驾!” 战马疾驰。 空旷的野地上,两名孤单的勇士进行最后的决斗。 耳边呼呼的风声,马蹄如骤雨般敲打地面。 两人高举着刀,决死的冲锋。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近在咫尺,即将交错的瞬间,郭旭猛的把缰绳一扯,从敌人的右侧转向左侧,右手的马刀飞到空中,被左手稳稳的接住。 敌人的刀劈了空,但郭旭的刀划过了敌人的脖颈。 左手劈刀。 这是郭旭的绝技,训练中还不曾败过。 他是个左撇子。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五章 各个击破(四) 郭旭默默的清理现场,将八匹马收拢在一起,缰绳串成一串,再将四名阵亡的同袍扶上马匹。 他赶着这支小小的马队,八匹马的队伍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 喉咙发酸,发涩。 鲜血混杂着尘土,有些呛人,呛得他想流眼泪。 嘚嘚…… 远处又有马蹄声响。 地平线上又出现了几个隐约的黑影。 黑『色』的,又是三只“黑乌鸦”。 “直娘贼!” …… 这三名黑军是直沽寨派往海津镇联络的另一波游骑。他们半道遇见了一件奇怪的事,远处的官道上缓缓的过来七八匹马,却没见有人驾驭,其中的几匹马上驮着一动不动的什么东西。 接近看时,发现总共八匹马,都用缰绳连在一起,马匹上的“东西”实则是身穿红『色』戎服的几具尸体。检查过后,确实是死尸无疑。 一、二、三…… 总共五具尸体。 检查到第五具的时候,那“尸体”忽然活了,检查的黑军猝不及防,被一刀砍伤了胳膊。 郭旭割断串联的马缰绳,刀背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拍,战马唏律律的鸣叫着狂奔出去。 三名黑军毫无防备,其中一人还受了伤,追击时又被那一长串的马匹挡了一下,等取出弓箭『射』击,人已经跑远了。 …… 郭旭的反馈提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海津镇的三千镇兵很快就会下来支援,如果直沽一时不能打下,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 直沽寨还在僵持之中。 黑军的战斗力强悍,中兴社的普通正兵在野战中杀死一个黑军几乎要付出二比一的交换比,胡隶的五千轻骑当然不足以打下寨子。但库禄满想要击败围追堵截的宋兵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外面的宋兵人数远多于他,而且他还有一个铳炮场在后面拖着,不可能全军出动。 库禄满几乎一夜未睡,直到清晨,才总算弄明白了寨子外的人马大概是什么身份,竟然是宋军。 这支宋军的实力不弱,光那么多的骑兵就不是轻易凑得起的。库禄满有些担忧,担忧起铳炮场的安危。更担忧的是,这支骑兵的身后紧随而来的更大力量。 目前宋军骑兵并未采取攻势,似乎在等待什么,他们所等待的显而易见是更为庞大的后继部队。那么直沽寨的铳炮场势必要面临更大的危险。他已经连续派出几批人马前去联络五十里外的的海津镇。 一旦海津镇的镇兵前来,直沽的情况就能大为改观。 时间是关键,库禄满还没等到海津镇来的援兵,宋军的后继部队先到了。 数百艘巨大的船只,从海口溯流而上,抵达直沽寨外围。 直沽寨处于潞水河、卢沟河、巨马河、易水河等多条合流的交汇之处,也是运河南北走向的接口,水面十分宽阔。但现在,宽阔的水面几乎被众多的大船铺满了。 “宋国不是亡了吗,哪来的这些大船?” 庞大的船队规模给人一种很大的心理压力。 更大的压力还在后头。 当舰炮怒吼,当十几斤重的大铁丸呼啸着砸中寨围,砸中营房,把铳炮场里的炼炉砸成粉碎…… 也砸碎了库禄满的信心。 库禄满每天都监督着工匠们铸炮,却从来也没见识过打炮,当然更没有挨过炮子。现在他有幸见识到了,这就是火器的威力,这就是皇帝也如此重视火器的理由。 真让人绝望啊! 连续不断的几轮炮击,将直沽寨双重的寨围撕得支离破碎。黑军们炸了窝,三五成群的往外冲。库禄满也只有一个念头,先逃出这个是非之地,离那些可怕的炮船越远越好。 但他们很快又遇见了更为可怕的对手,火铳队。 技术的进步终归要代替蛮力,火器是草原野蛮人的终结者。 如果说火炮的炮弹只是在天上飞,还未必会打到谁的头上,威慑力量或许还大于实际的伤害。但火铳的铳丸是实实在在的,那炽热的铅子比弓箭要快好几倍,力量也强好几倍,随着一声巨响,猛烈的钻进人的躯体,掏出硕大的一个血洞,人就在难以描述的痛苦中死去。 这太可怕了。 彪悍的黑军在铳炮的双重打击下终于毫无疑问的溃败了。 骑兵师早已做好部署,虽然野战往往不是黑军的对手,但追击溃敌可不一样了。 郭旭带着新的同袍们,在混『乱』的黑军当中肆意的杀戮,左右开弓『射』空了两壶羽箭。又抽出马刀,不用计较是左手劈还是右手挥。敌人的鲜血将红『色』的戎服染的更红,红成了紫,紫成了褐『色』,数不清多少黑乌鸦死在了他的刀下。 直沽寨破了。元军最大的火器基地,也是第一个铳炮工场就此易手。 攻陷直沽寨,最大的收获除了八百多门火炮,还有六千多名工匠。 鞑子果然财大气粗,一下子圈了那么多的匠人铸炮,要知道张镝的铳炮场发展了两三年也还不到这里两成的规模。 不过八百门炮真不算多,距离皇帝的要求似乎还远得很,毕竟还在『摸』索之中。因为最初的试验是个事倍功半的过程,需要大量的精力却不见得有太大的收获。直沽一破,这个艰难的过程又要重新开始,要是大都城里的皇帝知道了,表情一定会很好看。要是阿合马知道了,那更要气晕过去吧! 炮击的时候,整个铳炮场几乎都在震动,房梁上的灰尘土块扑簌簌的往下落,工匠们都慌张的躲到桌案底下。 听说这就是打炮啊! 不久后,直沽寨内一片欢腾,都在说大宋王师打回来了。 这真的太意外了,赵秀才打心眼里高兴,显而易见,他的猜测是对的,宋国北伐了!这证明了老刘所说的北方那什么大王打进京城完全是无稽之谈。当然,他高兴的不是因为赢得了这么个无聊的争论,而是因为他被解救了。 宋国人十分和气,不打也不骂,不像那些黑乌鸦那么可恶。寨子破了以后,他们就被集中起来,乘船到了小直沽海口,在那里,他们将被送往南方。据说仍旧可以去铳炮场里做事,但是那里有工钱拿,可以成家立业,也有做人的尊严,更不用担心哪一天被抓去祭炉了。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六章 各个击破(五) 直沽附近还有两个火『药』场,应该算是铳炮的配套资源,也是黑军驻守,不过人数不多,一场突袭,顺手就一起拿下了。数万斤火『药』完好无损,还获得了大量的硝石、硫磺、精碳等原材料。 鞑子的火『药』不如中兴社的强劲,不过效果也尚可。因为有间谍从泉州获得的样品作为参照,鞑子的火『药』也做了精筛和颗粒化的改进,只是配比上稍微差了一点,可见其学习能力是很强的。如果不加阻止,假以时日,他们的火器肯定要赶上中兴社的水平。 皇帝当初给阿合马的旨意是半年内至少装备五千门火炮和五千杆以上的火铳,但目前只完成了两千杆铳和八百门炮。现在铳炮场逐渐步入正轨,或许再过两个月,就能有成规模的产量了。这些铳炮除了少量被送去大都训练演示,大部分都还没来得及运走。 只差一点时间,张镝却不给他们这个时间。 阿合马好比是辛辛苦苦种了一颗果树,刚结下第一批果子,自己都还没舍得吃,张镝一上手就把它摘了,更过分的是,还把树也给砍了。吃完饭抹抹嘴,翻脸就摔了碗,是有点不厚道啊。不过这也是向鞑子们学的,野蛮的蒙古人不也是这样大肆的抢掠中原的财富,疯狂的破坏华夏的文明吗。从现在起,就要一点一点的报偿了。 消灭敌人并壮大自己,这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不二法门。 从直沽缴获的铳炮一转手就变成了张镝用来回敬敌人的利器。这些火器被装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逆流而上,前往下一个目标——杨村驿。 杨村驿位于直沽寨与海津镇的中间,是漕船的转运中心。 张镝的攻势很急,刚拿下直沽一点都不休整就急急忙忙的带兵往杨村驿去。 为啥这么急,因为这里有粮啊,几十万石漕粮。关系到手下这两万士卒的吃饭问题。 吃饭,当然要积极一点。万一鞑子把漕粮转移了或者干脆烧了那就不好了,毕竟浪费是粮食可耻的。 杨村驿的都巡检司和管河通判联署办公,总共就不到一千名杂兵,还没来得及用上火器,只被中兴骑兵师一冲就四散奔逃,留下偌大的一片货栈粮仓和如山堆积的粮草物资。 大元皇帝很周到,吃的用的都为“客人”准备好了,那当然要多留几天了。却之不恭嘛! 拿下杨村驿,张镝就停下了脚步。派兵截下运河上的几千民夫,并驱赶直沽等地的上千俘虏,就在杨村驿周边开挖土石、建造工事,一副大兴土木的架势,这是要安家落户的意思啊! 张镝带来的人马有水师五千、骑兵师五千、第一主力师八千、玄甲一千,加上其余参谋和后勤辅助人员,总数将近两万人马。小直沽海口留下三千水师,杨村驿相邻的河面也留下二千水师,两地之间的舟船往来巡逻,源源不断的运输人员和物资。剩下一个骑兵师、一个主力师,加上辅助人员,杨村驿内部的驻兵达到了一万五千人。 环绕杨村驿的外围,二三里长的一圈防御工事正在快速的掘进,从直沽缴获的铳炮都被运至此地,八百门火炮环绕着工事,几乎几步架一炮,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考虑到五六月份雨水渐渐增多,容易影响火器的使用,各炮位的上方正计划增设一圈雨棚。在工事的内圈,杨村驿的主体是成片的粮仓,粮仓的外壁也都被凿开一个个圆洞、架设铳炮,组成第二道防线。 依托原有的建筑,只用了短短一天时间,两层防御工事已初成规模。 但预期中的敌人并没有那么快来。 直沽战后,黑军万户库禄满狼狈不堪,马不停蹄的一路狂奔,仓皇逃到了通州。原计划出兵救援的海津镇主将李兴想不到直沽寨这么快就陷落,强大的黑军竟然如此惨败,马上缩回脑袋坚守不出。 海津镇只有三千镇兵,马步相杂,战斗力无法与黑军相比。李兴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能不能击退敌人的问题,而是他的海津镇还能不能保住的问题。 …… 午夜,沉睡中的大都宫城被三百里外发生的突发消息惊醒。 龙颜大怒! 直沽的突然陷落就像一个炸雷,瞬间引发了皇帝的怒火。 忽必烈算得上是个勤政的君主,如有军机要事不准耽搁,必须及时报给他亲自决断。当宫禁外的急报传入大内,太监总管洪春福不敢怠慢,硬着头皮去寝宫唤醒了皇帝。 两名翁古特少女轻手轻脚的为皇帝更衣,另一名少女捧来温水,用柔软的棉布为皇帝净面。在草原上,翁古特的少女以面貌秀丽、温柔娴静而着称,皇帝的四位皇后和众多的妃子基本是从这个部族中选拔而来。这些陪侍少女每五个人为一班,轮流在寝宫服侍,照顾皇帝的饮食起居,服从皇帝的任何要求。他们每一个都经过精挑细选,安静谨慎,轻声细语,避免在皇帝面前出现任何差池。 皇帝用温水净了面,恢复了清醒的状态,晚餐他喝了不少的葡萄酒,这或许有助于睡眠,但同时让脑袋有些沉重。夜里被打搅的情况不多,但也不算太突兀,毕竟这是皇帝自己定的规矩,他不太会为此而恼火。 太监洪春福汗涔涔的拿着一份急报,跪送到皇帝的手上。 这份急报很短,两三行字。但似乎每一个字都拍在了皇帝的脸上,皇帝的红润脸庞突然间因愤怒而变得紫胀,他狠狠的将那份急报『揉』成一团,用力的丢了出去。身旁的翁古特少女吓了一跳,手上的银盆哐当一声摔到了地上。 皇帝猛一抬脚把这火上浇油的侍女踢出去几步远,那可怜的女孩子被踢得五脏翻腾,却只能强忍着一声不吭。寝宫里的其他侍女也全都惶恐的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承受着这份雷霆天威。 “去!把阿合马那没用的奴才找来!” “是……遵旨!” 洪春福逃也似的出了寝宫,庆幸自己得以离开那风暴的中心。 让宰相阿合马去应付吧!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七章 各个击破(六) 近十年来,阿合马都是皇帝最为亲信的人,很多时候几乎可以独断专行,多少人联起手来想扳倒他都没有成功。这都是因为他能干,他深知皇帝的心思,把很多别人干不了的事干好了。 督造火器这件事,本来也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功劳,但现在一切都完蛋了。作为直沽火器工场的直接负责人,他甚至比皇帝更早一点收到了噩耗。 他宁愿相信天崩了、地裂了,相信任何不可思议的灾难,他也不愿相信在帝国腹里、固若金汤的直沽寨会被攻破,而且是那么迅速的陷落,不给人一点反应的时间,不给一点抢救的机会。 天旋地转,急火攻心! 一夜之间,他那深褐『色』的头发几乎灰白了一半,愤恨、懊恼和恐惧,真比死还难受。但他没有死的权利,皇帝的问责已经来了。 既然做了佞臣,选择把身家『性』命赌在皇帝的一己好恶上,一朝荣宠,就也得准备好一朝失宠。 但凡大『奸』大恶,往往也有才能,阿合马擅权十年,怎么说也是有些本事的。但现在,或许一切都要付之东流了。 皇帝口谕: “去!把那没用的奴才阿合马找来!” “没用的奴才”! 阿合马还是第一次被皇帝称为“没用的奴才”。 好受伤,好挫败! 凌晨四更,幽深的大殿,阿合马趴伏在冰凉的地上,等候皇帝的发落。 皇帝幽深的眼睛盯着阿合马看了很久,那冷冰冰的眼神,让阿合马从头凉到脚,让他牙齿不由得打颤,四肢不由得发抖。 “臣惶恐,臣有罪,臣……该死!” “直沽怎么丢了?” 皇帝的话和他的表情一样,没有温度。 “直沽遭到了宋军的攻击,黑军溃败,铳炮场……失守了!” 实际上进宫以前阿合马也才得到这个意外的消息,知道的并不多,唯一比较明确的是,这些突然出现在直沽的敌人打着宋军的旗号,火器极为犀利。 现如今,宋军这个词是太宽泛的一个概念,流亡海上的那个小朝廷是宋军,文天祥、陈文龙等地方抗元力量是宋军,还有各地的义勇,甚至处处火起的红巾贼都可以自称宋军。 但是,从这支部队强大战斗力,尤其是又多又精良的火器,可以确定一个唯一的选项,就是泉州的那支兵马。 英明的皇帝又怎能不知,这支行为刁钻的宋军是那么似曾相识。 泉州、中兴社、忠胜军,这些名号再次跳入他的脑中。并且最终都联系到了那个人…… 张镝,这个宋国人的名字再次让天下至尊的大元皇帝寝食难安。这个人从未谋面,他的大名却一次次的传入皇帝的耳中,一次次的给帝国造成巨大的麻烦。 这个桀骜不驯的反抗者,这个少年成名的竖子! 哦!听说他才二十五岁,让人嫉妒的年轻! 皇帝已经老了,哪怕看起来依然壮健,但他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前。时间是那么的公平,哪怕富有四海的皇帝也买不来多一天的光阴。这是一个年轻人对至尊的挑战,这是一种新人换旧人的无奈。这让皇帝无比的愤懑,无比的不甘心,却又掺杂着某种力不从心。 不,必须要打败他,杀死他! 皇帝冷厉的眼神再次扫『射』大殿。 此时殿下跪着的,除了阿合马,还有后面匆匆赶来的中书省和枢密院的一干大臣。 “库禄满死了吗?”皇帝想起了这个带来耻辱的源头,此时他若是死了或许还更好些,至少证明他尽了本分。 但他偏偏没死。 “库禄满撤……逃到了通州,正赶回大都请罪!”阿合马赶忙接话,把自己知道的向皇帝禀报。 “这个草包,还有脸回来!即刻着人去通州斩头来见!” 皇帝将御案上的朱笔重重的丢出来,显示他的愤怒,或许不是针对谁,但却正好砸在了平章耶律铸的脑门上。一抹朱红斜斜的画到了当朝宰相的脸上,有些滑稽。 这一点都不好笑,尤其对于耶律铸而言。他把皇帝的举动当成是对自己的点名,立即出班劝谏道: “陛下息怒,臣请令库禄满戴罪立功!” 耶律铸与库禄满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不过同为契丹人,出一言援手是惠而不费的事。 阿合马也出班求情:“库禄满世代忠勇,有功于朝,臣请陛下恕其死罪,留于军前效命!” 对于阿合马而言,库禄满是自己身前顶包的人,留下库禄满的命,可以把大部分罪责都兜去,但这个人如果死了,皇帝下一步就会想到来问他的罪,毕竟他才是铳炮场的直接负责人。 皇帝也是为自己找个台阶,库禄满从他的祖父石抹也先起就为蒙古人效力,一家三代都立过大功,忽必烈倒也没有非杀他不可的意思。何况大都城里还留有八九千黑军,由库禄满家族世代统领,换了别的将领难免离心。 “枢密院即刻拣拔军将夺回直沽,库禄满随军,如果知耻,就死在阵前罢了!” 库禄满暂时算保住了脑袋,不过他与他的黑军都被贬为八都鲁军,必须以军功赎罪,否则回来也是一死。 先死之,后活之,这就是皇帝的天恩。 …… 五月的大都,天气适宜。万里长空,吹来干爽的风。 这样的好天气,不打仗多么可惜! 通州郊外,旌旗猎猎,被新任命为讨贼统军使的大将抄思意气风发。远远望去,麾下上万兵马气势雄壮,让人不由的升起一番豪情。 抄思本是大都路的一名行军万户,而且还是个小型万户,部下实编不过四千人,在强军云集的京城这点人马实在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次枢密院点将,据说要南下直沽讨贼,抄思贿赂了几位上官,才谋得了这个建功立业的好差使。 作为讨贼统军使,麾下除了自己的本部万户,另有一个黑军万户,还能统帅运河沿线所有驻屯兵马,这是过去籍籍无名的抄思从来不敢想象的事。 同是万户,地位天差万别,黑军万户是实打实的精锐,抄思的万户只是背个蒙古军的名头,实力不入流。但现在不管什么精锐不精锐都做了自己的手下,况且库禄满与他的黑军都是被贬为八都鲁军的罪人,自己可以往死了用他们,想想真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人在被功利蒙蔽的时候就是这么不自量力,抄思就是如此。要是他能预知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恐怕哭着回绝这份“美差”都来不及吧。 杨村驿,张镝已布下砧板,等待着大元皇帝送给他的第一碟小菜!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八章 杨村驿绞肉机(一) 春夏之交的运河两岸,正是绿意葱茏的时候。但在勃勃生机中却少了一点人气,因为宋军闯入直沽,阻断了漕运,使得往北去的水路不可避免的沉寂了下来,连沿线的小商小贩生意都大受影响。 不过运河上的纤夫、力夫却并没有失业,都被宋军征去修建工事了,工钱折作粮食,每日一结。对宋军而言,杨村驿的粮仓里几十万石存粮,几年都吃不完,雇工消耗一些粮食正好不用浪费,还能迅速的把防御工事建起来。 只要按期完成每日预定的工程量,每个雇工一天可得五十斤白米,这比在别处做工收入多了几倍,超额完成还有另外奖励,这让一万多名雇工干劲十足。一条两丈宽、三四里长的深壕已经挖成,围绕杨村驿形成一个半圆,半圆的后面是一道道四通八达的浅壕。再往里则是一圈高一丈左右的土墙,围成一座小城的样子,围墙外一处处凸起的马面上修筑了几百个炮台,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一望无垠的原野。围墙内最核心的区域是一大片仓库,这些仓库也都做了改造,遍布外墙挖出了成千上万个『射』击孔。合格的粮库需要防火防盗防『潮』防虫鼠,比起一般的建筑有更高的要求,几乎每个粮库都是一个独立的碉堡,这也是备选的最后防线。 …… 通州郊外,黑压压的上万大军向东南开拔,透过滚滚的烟尘,是一望无际的人马,几万只马蹄踏在地面上隆隆作响。这雄壮的军容,让讨贼统军使抄思豪情满怀,产生出一种战无不胜的错觉。 抄思本属于乃蛮部落,乃蛮人曾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后来被成吉思汗所灭,现在跟大部分草原部落一样,都被统称为蒙古人。但他们无法成为真正的蒙古嫡系,只不过是早一些投降的仆从军而已,在没有军功的情况下日子并不好过。所以抄思做梦都想建功立业,恢复祖先的荣光。 现在他统率着本部一个万户四千余人,黑军一个万户九千多人,加上沿线的驻屯军,总数至少有一万五六千人马。这是个不小的数字,正常情况下,这样规模的元军完全可以击败几倍于此的宋军。或许皇帝也觉得这样的兵力已经足以应付那支讨人厌的宋军了。 在皇帝的催促下,抄思的统军司两日后就从通州集结出发。蒙古人的军事行动一向来比较迅捷,因为他们通常不需要复杂的后勤供给,骑上马、拿上兵器就可以了。强盗的惯有逻辑都是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又何必带着大包小包的辎重上路呢。 从通州至海津镇一百七十里,至杨村驿二百二十里,都是快马半天就可抵达的路程。在大都到直沽的这一整片平原旷野之上,藏不了太大的秘密。宋军数以百计的斥候早在几天前就尾随着溃逃的黑军遍布了这百里方圆的地界。元军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那千百双窥视的眼睛,通州的军队集结、开拔的各种动向几个时辰后就会出现在张镝的案头,成为杨村驿的宋军指挥部作战参考的内容。 期间,双方的哨骑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激烈的交锋。元军的骑兵骑术精湛、经验丰富,而宋军的哨骑意志坚定、悍不畏死,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元军从通州出发,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抵达了一百二十里外的武清县,但却并未进城,而是马不停蹄的继续往东南方向行军,又过一天抵达海津镇,会合三千镇兵后直扑杨村驿。 对于抄思的冒进,库禄满屡次提出劝诫,尤其希望他注意宋军的强大火器,并对那恐怖的威力进行了如实的描述。 但在抄思看来,库禄满的话不过是一个败军之将故意夸大敌人的力量,以挽回一点可怜的面子而已。 抄思过去也参与过伐宋的战争,对宋军的怯弱无能印象深刻,库禄满竟然会败于宋军之手,其能力实在是不敢恭维。那么大名鼎鼎的黑军,大概除了一身拉风的黑衣服,也就一无是处了。 库禄满现在是罪将身份,没有发言权,只能服从这狂妄自大的乃蛮匹夫,哪怕明明是错误的,明明是送死的行动,他也没有反对的权利。 …… “元将抄思,大都路蒙古军行军万户,参与过山东、淮北等地的征伐,但此前并未打过什么出『色』的大战。该将本部四千人,皆为乃蛮部蒙古军,另外前番败阵的黑军,留守大都的部分有八九千人完好无损,现也归抄思统领,加上海津镇镇兵数千,预计鞑子此番来攻的至少有一万五六千人。该军行军迅速,两天急进两百余里,目前已过海津镇,半日内必到杨村驿……” 在杨村驿最中央的宋军指挥部,年轻的参谋官李世遥站在一张大地图前侃侃而谈。随着军事规模的不断扩大,张镝不可能每战亲临,也不可能只靠几个猛将冲阵厮杀,他现在越来越重视培养智勇双全的统帅型、策略型、参谋型的人才。着重在基层军官中选拔可塑之才,进行几个月的军官短训班。这个李世遥就是在中兴社的军官短训班上脱颖而出的人才。 军议上的分析都是根据前方的情报得出,敌方的番号、人数、将领身份、行军路线都一清二楚。这都是斥候们的冒死探查换来的宝贵军情。 货仓改造的指挥部内,诸位将领和参谋官们窃窃私语,都在消化李世遥梳理出来的这些情报。 “李参议请继续说!”张镝抬手示意,李世遥现在的职务是营将级别的行军参议官,但显然比一个普通的营将分量重的多。 “此战,我军利在速战速胜,迅速的打出声威,才能给鞑子以最大的震慑。从情报来看,鞑子此番来攻的兵力并不雄厚,且多为不利于攻坚的骑兵,一旦在我工事下受挫就会迅速逃往别处,我军虽可获胜却无法扩大战果。所以我军不必坐守工事,可列堂堂之阵野战破敌,马步军配合尽可能的消灭这部分敌军。此战打出声威后,鞑子朝廷才会派更多的主力大军前来,南边围剿红巾的鞑军也很可能北上,那么山东、江淮的压力可以大大减轻。我军的目标就是吸引尽可能多的鞑子来此,让杨村驿成为鞑子们闻之『色』变的人肉磨坊!” “有理,人肉磨坊这个词用的好!我军在杨村驿摆那么大场面,只来一个抄思确实还不够格,咱们就列开堂堂大阵,速战速决,击破这当面之敌!” 李世遥的建议比较符合张镝的想法,当初让海州的姚大、胶东的陆十千在江淮、山东举事,吸引了大量的元军兵力,大都附近的阿速军、顺天路驻屯军和部分八都鲁军都被调往南边剿红巾,这大大方便了张镝在直沽的行动。但红巾毕竟是民间义军,面对元军的全力围剿未必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势头。如今张镝在直沽站稳了脚跟,是时候把更多的敌人火力吸引回来了,这对整个中原的全盘形势会大有助益。 实现军事策略的前提是军事实力,张镝既有信心也有实力,先把这不自量力的抄思一口吃了。勇敢的将士们,准备迎战吧。 ……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朋友!欢迎你们来送死!热情好客的大宋军队在此恭候多时了!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九十九章 杨村驿绞肉机(二) 宋军的行动让元将抄思心花怒放,大元的兵马压境,他们竟没有躲进防御工事里做缩头乌龟,还敢出来列阵迎击。那简直是上天送给他的功劳,不要都不行。 之前听说宋军像一群辛勤的地老鼠,几乎把杨村驿里里外外都挖空了。抄思本来还担心宋军躲在工事里不肯出来,那会影响自己攻击的进度。而现在宋军胆敢出来迎战,岂不是正好给了他一举破敌的机会吗。 杨村驿西北,数里外的郊野。千军万马铺天盖地,像一大片黑云,沉沉的遮蔽过来。又如黑『色』的滚滚洪流,带着骇人的声势冲刷而来。 相隔二里外,宋军的大阵岿然不动,一万五千多名士兵身着统一的红『色』戎服,就如一道火红的大坝,拦截在黑『色』的洪流之前。只有后阵的玄甲,给这片红『色』镶上了一道整齐的黑边。 宋军的大阵是一个简单的雁行阵,近万步兵居中紧密排列,五六千骑兵分布于两翼。步兵又分成头中尾三部分,头部是三千六百名铳兵,与两翼的骑兵在同一线上。中部是四千多名枪兵,处于铳兵之后,排列更为紧密。尾部是一千名玄甲,由张镝亲自坐镇。这是个攻击『性』的阵型,把主要火力放在前方,甚至撤换了大部分防御『性』的刀牌手。 其中三千六百名铳兵是最主要的火力输出。第一主力师本来有铳兵一千八百名,又从直沽寨缴获了两千余杆元军仿造式火铳。仿造的虽然不如原产,但也勉强堪用。张镝就把铳兵的比例提高了一倍,中兴社的士兵大部分都兼习火器,只不过没有专业的火铳兵那么熟练。所以三叠阵被改为六叠阵,所有铳兵分为六排,每排六百人,按照三叠阵的战法,从前至后逐次循环施放。六叠阵比三叠阵的密度增加了一倍,完全可以弥补新增铳兵熟练度的不足和仿造火铳『射』程威力上的不足。 看到宋军的阵型,抄思更增添了几分自信。宋军把脆弱的轻步兵放在在阵列最前方,却把长兵器缩在后方。以抄思有限的排兵布阵经验来看,这肯定是个极为拙劣粗糙的阵型。唯一值得顾虑的是两翼的那些骑兵,但宋军的骑兵不多,几千骑的样子,还不到自己的一半,而且抄思也坚信,宋军的骑兵不可能像大元骑兵这么精锐。 加快前进,灭此朝食! 不过,抄思的副手库禄满诚恳的向他提出建议,认为应当稳扎稳打,至少也要准备充分的防具,应付宋军的火器。但抄思不理会库禄满的劝告,一心求胜的人怎么可能听的进这样的忠言逆耳。 黑压压的元军在两里外短暂的休整后又动了起来。 库禄满骑着马缓慢的加速,身后跟着三千余黑军,他们现在都是有罪之身,不得不听从主将抄思的命令。抄思认为他们都是软蛋,所以派他们去突破宋军大阵中心那脆弱不堪的轻步兵,其余黑军和抄思的乃蛮蒙古兵则兜出去包抄宋军的两翼骑兵。 宋军中央真的是所谓脆弱不堪的轻步兵吗? 库禄满越跑越绝望,因为他渐渐看清了前方密密麻麻的宋兵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那黑洞洞的长杆武器触发了他可怕的回忆,那些东西他太过熟悉,就是直沽寨里他曾严密保护过的东西,就是害得他丢官去职贬为罪军的东西,就是宋军最厉害的火器…… 天呐!无知的抄思却把他们当成了脆弱不堪的轻步兵! 身后的三千黑军基本上是原来留在大都城的部分,不曾经历过直沽的战斗,这是他们的幸运,或许也是他们的不幸。此时他们正惯『性』的往前冲锋,根本没有意识到即将要面临什么。 但库禄满知道,原先跟随他逃出直沽的少数部下也知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了。如果临阵退缩不敢冲锋,那愚蠢狂妄的抄思战后就会第一个拿自己开刀,而且会把一切不利后果都推到自己头上。但如果继续冲锋,直面宋军的火器,一样是九死一生,冲是死,不冲也是死,只能选择冒死一搏了。 库禄满只有最后一点侥幸,希望尽快冲过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几百步距离,若能顶住第一轮攻击,冲散宋军的火铳编列,就有生还的机会,甚至真的有击败宋军的机会,哪怕他直觉中这样的机会如此渺茫。 越来越近了,库禄满不自觉的把身体伏低,整个躲到战马的左侧,紧紧的贴住马身,尽可能的缩小身体暴『露』的面积。 两百步,一百步…… 很快进入骑弓的『射』程,元军骑兵纷纷取出弓箭,拉满弦,做好了远程抛『射』的准备。 宋军似乎对不断『逼』近的敌骑无动于衷,静悄悄的,静的反常,静的可怕…… 七十步了,稀稀拉拉的箭矢开始落入宋军的阵列之中,时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痛呼。 猛然间,似乎毫无预兆的一声尖利的哨响。 宋军大阵的前列一下子闪现了成片的几百个亮点。 砰砰砰…… 等待已久的六百杆火铳齐齐的怒吼,爆发出猛烈的轰响。 库禄满只觉得耳边嗖嗖的呼啸声连连,真是幸运,第一波的弹雨并未降临到他,人马无恙。但是前方却明显稀疏了很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躲过一死的好运气。前列的骑兵一片人仰马翻,死伤的人与马挡住了去路,但后面的骑兵还在往前冲,一时间引起了局部的混『乱』。此时元军阵线中的大部分人都还没有认识到刚刚这一阵连续的爆响和火光硝烟代表着什么,仍旧在成群的往前涌。 第二波铳响紧随而来,库禄满觉得身前空了更多,附近的人马仿佛被狂风骤雨击打过一样成片的落下,人马的混『乱』更扩大了一些,但库禄满还是幸运的躲过一劫。 紧接着,第三波、第四波…… 六叠阵的发『射』间隙比起三叠阵短了很多,几乎不给敌人喘息的时间和退却的时间。刚反应过来的元军骑兵还没来得及溃逃就被下一波火力击中了。 一次、二次、三次…… 宋军的火力为什么没完没了!? 库禄满大约是幸运之神附体,连续的几波火铳都未能擦破他一点皮肉,但身边的人马以目力可见的速度不断的减少、稀疏,他快绝望了。 马上就能冲到敌人的阵前了,但库禄满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大概也用光了毕生的运气。 人不能总是依靠运气。 几十步外的火光一闪,映『射』到库禄满的瞳仁中,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章 杨村驿绞肉机(三) 六叠阵的六轮火铳密集而又连贯。正面的元军骑兵就像在冲锋的过程中被筛子筛了六次,每一次都筛掉几百个倒霉鬼,原本黑压压的人马变得稀稀拉拉的,几乎一眼可以看到底。 元军的中路已经完了,三千余骑兵在瞬息间被击毙了一大半,人与马的尸体铺了一地,甚至前后相叠堆起老高。受惊的战马嘶鸣着疯狂『乱』跑,幸存的骑兵们已经失去冲势,也终于在六叠阵后的短暂停顿中反应过来要逃跑。 黑军首领库禄满在某一轮铳击中中弹身死,使得中路的败兵更变成了无头苍蝇。 见正面敌骑溃败,铳兵指挥官刘云复当机立断,吹响了螺号,三千六百名铳兵越过身前低矮的胸墙,手持支撑火铳用的大铁叉高呼着发动了冲锋。 按照既定预案,如果在六轮火铳叠『射』后元军仍不溃退,则中段的枪兵迅速向前顶上。如果元骑被火铳击溃,则铳兵不必二次装填,乘胜追击,枪兵则可以抽身支援两翼。 前列的铳兵最开始时被元军误认为是些不堪一击的轻步兵,此时他们的确变成了轻步兵,但元军早没有了作战的勇气,被这些轻步兵撵着跑不敢回头。 骑兵动作快,必须趁着他们惊慌失措混『乱』的时候冲上去,稍迟就追不上了。 三千六百名铳兵高呼着冲锋,与六轮火器攻击下幸存的几百骑黑军撞在一起。大片红『色』人『潮』压倒了黑『色』的元军骑兵阵线,丧胆的元骑在宋军大阵前七零八落,早就失去了速度优势,只要稍一迟疑,来不及掉头逃命,就会被一铁叉戳下马来。面对铳兵的铁叉攻势,只有零零星星的箭矢疲软无力的回击,基本无法再形成威胁,元军的正面已经可以宣告破灭。 正面压力一轻,第二阵的枪兵马上就腾出手来,快速向两翼运动。 两翼的骑兵是整个大阵相对薄弱的部位,但元军主将抄思却显然把这几千宋骑当成了攻击重点。所以让库禄满冲击宋军正面“脆弱的轻步兵”,自领主力分成左右两路,猛冲宋阵两翼。 抄思的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目标也很明确,正准备迂回到宋军的后路,这是蒙古军惯用的伎俩,从表面上看,他的迂回包抄几乎是成功的。因为宋军骑兵隔着大老远就节节后退,这样的表现倒是很符合抄思对宋军一向来的观感,怯弱无能。 一路追击三四里,正追的兴起,却听到后方传来阵阵轰响,大约就是所谓的宋军火器,听着声响倒大。不过抄思不以为意,认为这种虚张声势的东西吓不到真正的蒙古勇士。但没多久,后方的游骑赶上来禀报,说库禄满的中路溃败了! 库禄满这个草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给他的是最脆弱的宋军中路“轻步兵”,竟然还打不过,要他何用! 好在他面前宋军的骑兵不堪一击,连连退却了好几里,大阵失去了两翼的保护,把整个后背都暴『露』了出来。可以说,尽管无能的库禄满的丢了中路,但大元的骑兵仍旧可以在他的指挥下获得胜利,抄思很有这个自信。 宋军的后阵,一杆大纛旗高高飘扬,中心位置被一些黑『色』甲兵严密保卫着,那肯定是宋军主将所在之处。 机不可失,抄思果断决定包抄宋军的后路,攻击宋军主将,打蛇打七寸,这是奠定胜局的关键。 呜噜噜…… 抄思一马当先,身边亲卫高举着他的将旗,紧紧簇拥。身后,数千名乃蛮部落骑兵和数千黑军混合在一起,怪叫着往宋军后阵冲杀过去。 宋军后阵看起来只有单薄的两三层甲兵,大约就千人上下,怎么可能顶得住几倍数量的骑兵冲撞? 抄思觉得自己已经赢定了。 宋军的枪兵阵列动了,看方向应该是要来救援后阵的主将,但等到他们赶到,估计后阵早就被自己冲溃了。 哈哈,斩将夺旗就在眼前,这将是他抄思扬名的一战吧! 几十步外,元军就开始抛『射』箭矢。 近在咫尺了,按照惯例,普通的宋军在这个时候就该『骚』动、退却、然后溃散。 但这支宋军后阵的黑『色』甲兵倒是有点定力,并未见松动的迹象。 嗬!他们不仅不退,竟然还迎了上来! 轻骑兵并不适合硬碰硬,但对方只是步兵,人数远少于自己的步兵,怕他怎的! 喔!怎么回事?人仰马翻,掠阵的骑兵竟然倒了一片! 啊?宋军骑兵又杀回来了?宋军枪兵也已『逼』近,但部下数千骑兵竟没能突破这薄薄的几层人墙!? …… 张镝的玄甲几年都没有扩编,一直保持千人上下,但人员已经换了好几茬,老兵大量的下放去担任军官,新兵一轮一轮的竞争选拔上来,士兵越来越强,装备也越来越精。现在的玄甲兵每个都要披挂几十斤重的步人甲,手持七尺长的斩马刀,并且还得行动自如。这对体格的要求很高,所以玄甲兵几乎都是八尺以上的壮汉,全副披挂后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冲击力极强。 历次演练,反复模拟,得出一个结果,基本上两排以上的玄甲就能挡住差不多数量的重骑兵冲锋,至于轻骑兵,那简直可以反杀。 张镝被一个百人左右的玄甲小方阵严严实实的保卫着。其余玄甲排成三列,每列三百余人,紧密的挨在一起。 面对掠阵而过的元军骑兵,很多人甲叶上『插』了不止一支箭矢,但骑弓基本无法『射』穿厚重的双层铁甲。 “唬!唬!” 上千名玄甲一齐呼和,前进几步。 元军骑兵发现弓箭的效果不佳,终于取出刀枪发起了冲锋。 玄甲们举起了手上了斩马刀…… 斩马刀全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重十五斤,在力大的玄甲兵手上,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轻骑遇上了无敌重步,抄思真没想到骑兵还能这么被步兵反虐,第一波冲阵,非但没能冲碎宋军的阵列,前列的数百骑却斩马刀剁碎了。某些甲兵甚至敢直闯进骑兵阵中大砍大杀。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不能不忍啊!宋军的枪兵已经急吼吼的冲上来了,原本跑远了的宋军骑兵也赶了回来。 抄思攻击的是宋军右路,好死不死,正好接近运河。 三路宋兵几乎想三面合围,把他赶到河里去。当然,围困是不大可能,玄甲人少,这一面留下了很大的空隙,足够让元军撤出了。 先撤吧,再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抄思固然狂妄,但终于不敢再托大,这股宋兵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或许一开始真该听一听那草包库禄满的建议。 “休走了鞑子抄思!” 意图包抄宋军的抄思现在被反包抄了,宋军的冲锋号滴滴哒哒的响起,三面合围、大呼小叫着要来取他的人头……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一章 杨村驿绞肉机(四) 抄思带领的是元军主力,本部的乃蛮骑兵四千余,黑军四千余,攻击宋军右路。库禄满领三千黑军攻击宋军中路,另有一名副万户率领剩下的不到五千人攻击宋军左路。 右路的兵力充足,但乃蛮骑兵并没有抄思想象中那么英勇,情势不利反而是最先逃命的,倒是被他轻视的这些黑军八都鲁兵抵抗的更久一些。 这一路的宋军并不是很多,南面的骑兵不超过三千,北面的枪阵也不超过三千,西面的玄甲甚至只有一千,东面则是运河,总兵力要少于元军,至多也是势均力敌。 但抄思是被玄甲的凶悍战斗力吓到了,又发觉自己有被三面合围的危险,马上想到了撤退,哪怕这样的合围缺口很大,以这点兵力根本围不住他。 撤退等于示弱,对军心士气影响很大,宋军凶猛的玄甲兵则越战越勇,几乎已经不需要队列,提着斩马刀就敢闯进成群的元军骑兵之中大砍大杀。元军骑兵被三面压缩,挤得有些紧密,失去了速度和冲击力的优势,箭矢又奈何不了这些包的严严实实的大块头,剩下的选择只有远远的走避。南侧的宋军骑兵吆喝着越来越近,北侧的枪林也步步紧『逼』,抄思只能选择从西面突围,掠过玄甲的阵列,从两边的缺口绕出去。宋军的甲兵不依不饶,背着厚重铁甲竟然还在后面追砍了半里多远,简直是野兽! 宋军骑兵也趁机追上来捡便宜,跟在屁股后面追『射』,一路上落下满地的元军尸体。 抄思还没有放弃希望,试图与副万户忒木台合兵,先破宋军左路,但忒木台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其实还要糟糕的多。一开始,左路的宋军骑兵也是连连后退,忒木台穷追不舍,他倒是没有碰到宋军玄甲,却碰到了比玄甲还硬的点子,火炮。 忒木台远远看见宋军骑兵绕过了一道深壕,便继续挥兵赶上去,谁知兵马刚过一半,深壕后的工事里忽然一阵阵轰鸣,几斤重的炮弹雨点一样落了下来,靠近壕沟处还有铺天盖地的散弹袭来,那是宋军步炮营的蟾式炮大显神威。由于距离很近,几乎是贴着宋军工事擦身而过,宋军的炮火无需调整角度,平『射』轰击,将密集的元军成片的轰倒,五千骑兵几乎被拦腰切成两段,人马『乱』成一堆。后面的不敢再往前,惊恐万分的掉头逃窜,前面的不敢回头,只想早点逃离这死亡之地,也顾不上再追击前方的宋军骑兵,但宋骑却回过头来对付他们了。副万户忒木台领的这一路元军本就弱一些,但此路宋军却是骑兵主将胡隶率领,战斗风格当然勇悍非常。先示弱、后示强,反差巨大,让元军更为震恐。同时宋军中路的枪兵也分出一部分,快速移动过来围剿惊魂未定的忒木台所部。 至此宋军在左中右三路全都取得了优势,中路元军已彻底覆灭,左路忒木台的士兵都跑散了一大半,惶惶如丧家之犬。右路的抄思情况算是最好的,但败局已成,也很难翻盘。 在宋军穷追猛打之下,抄思和忒木台左右两路残兵好不容易合在一处。但反败为胜的念头还是算了,跑出去再做计较吧。 之前元军骑兵两天急行军两百里,还没很好的休整就被抄思急切的投入战斗,难免人马困顿,加上战败的打击,更加无精打采。但为保命,不得不强打精神逃跑。后面的宋军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脱,好在宋军骑兵少步兵多,而元军基本人人有马,甚至一人多马。 一路跑了几十里,终于到达海津镇,可以暂时进镇城自保。 海津镇的镇城有高一丈,周一里半的一圈低矮城墙。城外很快就被宋军前后堵截围困起来。 元军的残兵还有一大半,近万人马,但胆气全失,没有出战的勇气。宋军的先头追击部队也只有几千骑兵,无法攻城,一时间相安无事。 但只过了小半天,宋军的后继部队就到了。 抄思如果觉得进了镇城就安全了,那就大错特错。因为海津镇与直沽寨一样,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濒临运河。 与后继宋军差不多同时,运河上出现了十几艘大船,都是宋军炮舰。每艘炮舰上至少装备了三五十门火炮,远远的对着海津镇城内一轮又一轮的轰击。镇城内就如炸了窝的蚁群,人喊马嘶,往来奔逃,但似乎没有哪个角落是安全的。运河上飞来的炮弹没有特定的落点,可能打在城墙上,可能掠过城头飞远了,也有可能正好落到某个倒霉鬼的头上,不确定『性』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接着,宋军的步炮也开始发威,镇城只有南北两门,南门首先洞开,那不算厚重的木门像一片枯叶被一炮击飞,元军的心理防线也随之崩塌了。 抄思顾不上收拢部队,实际上也很难再收拢起来,打开北门落荒而逃,竭力突破了宋军的围追堵截,身后跟随着的只剩下三五百骑。 他败了,败得太惨。抄思曾觉得库禄满是个草包,但事实证明他比库禄满还要草包的多,毕竟库禄满只有三千骑,他有一万五千骑,结果却是一样的一败涂地,甚至败得还更难看。 四五千宋军骑兵一路追到通州,焚烧了皇帝在城外的猎场和行宫,耀武扬威一圈后大摇大摆撤走了,驻屯元军根本还来不及整兵追击。 抄思跑的比较彻底,直接逃到大都城下,说宋军有数万人追击,搞得京城人心惶惶,紧急戒严。 这让皇帝丢尽了面子,大元建国以来,可曾因外敌威胁而导致大都戒严的吗!? 皇帝震怒的结果,当然要有一大批人头落地。统军使抄思是第一个,被城门令当场拿下,直接就在城门口斩首示众了,逃回的几百名败兵与之同罪,也没逃过一死。早知如此,还不如半路就散了呢,投降宋军也说不定能活啊!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二章 杨村驿绞肉机(五) 硝烟散尽。 这场战斗与行军参议官李世遥在军前会议上提交的方案基本一致,元军的战斗力却比预案中还要弱的多,而元军主将抄思比预想中更为胆怯。 原计划后阵的玄甲会遭遇敌人的迂回攻击,可能要进行一番苦战,必须坚持到枪兵和骑兵的回援,万一铳兵无法打破正面,枪兵力量分散,那么玄甲的压力会很大,那就需要动用运河上的炮舰进行掩护轰击,先扰『乱』元军骑兵的后路。不过后面的战局发展比预计的顺利的多,正面元军被铳兵六叠阵打的溃不成军,枪兵可以全力回扑,骑兵也按计划回援。而右路的元军主力却被一千玄甲反推,完全无需动用水面炮舰的力量就萌生退意,稍微做出点三面合围的意思就落荒而逃了。左路的元军也基本按照剧本来,被杨村驿工事中的火炮集中轰击一阵毫无意外的溃『乱』了。 虽然胜利在预料之中,但也有一点幸运的成分,敌军主将屡出昏招,使得胜利来的更加轻易了一些。 抄思的最大失算是收兵逃回海津镇,杨村驿战败后他还有近万人马,宋军却只有五六千骑兵,追击中是没办法对他斩尽杀绝的。 或许是心存侥幸,认为宋军没那么快打破镇城,或许是寻求心理安慰,觉得有一道墙更加安全,一头钻进了海津镇。但这却把他剩余的八九千残兵带进了死路。在舰炮和步炮水陆两面狂轰之下,镇城那点可怜的城防根本无济于事,反而是给宋军圈定了一个轰击的范围。 此战过后,元军一万五千人马几乎覆灭。杨村驿野战歼灭元军五千余人,海津镇围攻收获更大,毙伤俘元军八千余人,逃散的大约不过一两千而已。 元军的辎重不多,战利品以兵器甲杖为主,最重要还是战马,战后收拢、缴获完好无损的战马六千余匹,加上原先在直沽的缴获,全军战马达到了一万二千多匹,数目惊人。 马匹的食量很大,一匹马至少要吃掉四五个人的口粮,不过杨村驿有存粮数十万石,倒不担心没东西吃。 张镝预计元廷不可能善罢甘休,必然还会派遣更多的兵力围剿,杨村驿的庞大工事就是针对元军更大规模的进攻。不过下一步应当是以阵地战为主,暂时还没有太大的机动『性』要求,或许可以调剂一些战马到更需要的地方去,比如——山东。 山东这个地方,不如雍、梁的险阻,也比不过川蜀、江南的形胜,西面虽有泰山的险阻,却缺乏丛峦叠嶂的纵深,东面濒海,也没有雄城广邑足为凭藉。所以想要在此割据自守并不容易,历代以来都罕有成功的。但此地物产丰饶、民风彪悍,齐鲁的英雄豪杰世代层出,若有明主从中取事,南抵江淮、北至幽燕,迅速可以崛起。比如三国的曹『操』起于兖州、唐代的王仙芝、黄巢起于濮州、冤句,都是从山东向外进取的事例。但若反过来弃攻为守,结果就完全不同,山东一隅之地往往难挡四面之师,比如东汉刘岱、隋末徐元朗,欲守山东都是旋踵而灭,最近的例子是十几年前试图割据山东的李璮,声势虽大,但仅仅几个月也免不了困死于济南。 有人总结,山东之地,宜攻而不宜守。以自守则易弱以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从山东往外攻伐往往势如破竹,但割据自守却往往坐以待毙。比如齐国,齐桓公时南征北伐,用霸诸侯。齐孝公以后,齐仅为自守之国,几乎受制于鲁、卫这样的小国。 所以张镝对山东的周黑炭、陆十千提出的要求是攻略山东而不拘泥于山东,主要的目的是壮大自身而非占据土地。自胶东起事以来,时隔一月,周黑炭、陆十千率领的山东红巾进展迅速,连破十几个州县却都破而不入,掠尽人口、骡马、府库资财便流动他处,一月间滚雪球似的膨胀到数万之众,从东往西,已对济南形成了重大威胁。山东两道屯田万户军不超过两万,处处围堵、捉襟见肘。山东宣慰使阿巴赤急的团团转,祈求大都速派援兵。 山东对于元廷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五千里运河最主要的八百里取道山东,江淮每年数百万漕粮都必须经过于此。若驭之得其道,山东即为大都吾唇齿之助。一旦生『乱』,山东就成肘腋之患。如今能为大都所患者,必于山东!所以皇帝对此十分重视,派出阿速军万户玉圭失为首的三万正规军驰援山东。 三万元军的抵达使得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山东红巾毕竟只是义勇『性』质,哪怕有十万之众也绝难撼动三万正规军,周黑炭和陆十千本来准备穿过鲁西山川,跳到平原上一路南下与江淮红巾合流,但元将玉圭失的兵锋不断深入,『逼』迫他们不得不往东回撤,裹挟的义军也星散了大半,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赶回胶东、赶下大海去了。 山东与直沽不算远,张镝牢牢的掌握着这一片海域的制海权,所以海路的情报渠道是畅通的。他及时收到了周、陆等人送出的报告,了解到山东面临的困境,其中一条正是战马的缺乏,严重影响军队的机动,使得红巾义军面临元军的追剿时总是处于不利局面。 与江淮红巾一样,山东红巾也很重视骡马的收集,一个月来,席卷之处征用的牛马驴骡也达到了两千多匹(头),但即便全部都用来骑乘那也只能乘坐两千人,何况其中大部分还得用来驮物。当以骑兵为主的元军追来,大部分人就只能四散逃命去了。 最近的几场战斗下来,张镝手头正好多了不少战马,可解山东红巾义军的燃眉之急。趁着战后元军还来不及再次发动攻势,张镝从杨村驿分出三千匹战马,通过水运送往山东。 中兴社重视水运,有专门设计的马船,内设马厩,每船可装马二百余匹而不显得拥挤,马夫有相邻的隔舱,方便同船照料马匹。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三章 杨村驿绞肉机(六) 前不久,元将玉圭失领兵三万在密州城外追上了山东红巾主力,大战过后,号称拥众十万的红巾们溃不成军,五万余人被俘,不论男女老少全被玉圭失下令斩首,流血数十里。山东红巾元气大伤,接着又在胶州、即墨等地连战连败,残部往东奔窜,一部分散入胶东的丘陵群山之中,大约只能落草为寇,另一部分乘船下海往外岛逃遁,或许就得做海盗去了。 济南城内,山东道宣慰使阿巴赤和阿速军万户、统军使玉圭失等人弹冠相庆。不到一个月,尽破山东红巾主力,这功劳稳拿了。不过胶东的沿海和山区仍有余贼未靖,尤其是红巾贼首周黑炭、陆十千之流尚未逮住,仍旧是个不小的隐患。 玉圭失对此想出个禁海围山的法子来。 一面在潍、密、登、莱、胶、宁海州沿边稽查,派海舟巡逻追捕。海边居民则一律内迁,防止『奸』滑之民与海上红巾贼相勾结,海上红巾失去根基,要么流窜它处,要么束手就擒。 另一面在胶东各州县部署重兵,设卡封锁山区出入要道,令各山分散的红巾无法勾结,并且丧失补给,用不了多久就会不战自败。再以精兵入山清剿,逐个击破,山中红巾也不足为患了。 这个计划需要大量的兵力,除了玉圭失自己麾下三万人马,阿巴赤手下的山东道屯田万户军两万多人也要往东调集。总共五万大军,可以布下天罗地网,不管山上的还是水下的红巾贼,都要让他们无路可逃。 玉圭失和阿巴赤联名向皇帝上奏,表示山东红巾已经平定,只剩若干余孽远窜山海,不日即可克捷! 胜利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提前给皇帝报个捷、表个态,这是应有之意,为圣上解忧嘛! 但几天后,大都来的圣旨却给济南的大小将官们泼来一大盆冷水。 “即刻班师,北上直沽!” 玉圭失正在胶东前线部署“围山禁海”的战略,收到济南催过来的消息,一下子懵了。 给皇帝的奏疏明明白白写了红巾余贼尚未全灭,还在清剿之中,甚至简要提出了自己战略部署,满以为会得到皇帝的赞许,谁知道皇帝二话没说直接就让自己班师,这不合理呀! 玉圭失心急火燎的赶回济南,打算与阿巴赤商量一下,是否再次上书向皇帝申辩一下。山东的大火虽然灭了,但是余烬犹在,此时退兵必然余火复燃,岂不是前功尽弃吗? 阿巴赤面『色』凝重,无奈的说出了他的见解。作为山东东西两道宣慰使,不止管军事,更兼管政事,阿巴赤对北边的事态自然了解的多一些。 前段时间运河的漕运就断了,听说漕舟一到直沽,人船就都被扣留,阿巴赤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异常,但他正忙于围剿境内的红巾,并未对北边运河上的异样引起重视。有人传回消息说宋军大举入寇,已经把直沽一带占据了,这更被阿巴赤当做无稽之谈,或许几个『毛』贼打着宋军的旗号闹事是有的,但说宋军大举入寇,那就是大大的笑话了。 没想到,这个无稽的传言越来越像是真的,皇帝下旨,对他们剿灭山东红巾的事并没什么抚慰嘉奖的话,却直接的让阿巴赤移师直沽,这说明直沽确实出了事。接着对信使们的反复盘问也基本确认了一个事实,宋军确实阻断了运河,占据了直沽,确切的说是占据了直沽西北的杨村驿,还在那里把朝廷的大军打了个大败! 也就是说,玉圭失别无选择,只能北上驰援了。 山东就要前功尽弃了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皇帝也很为难啊! 漠北打仗牵制了几十万人,江南打仗也牵制了几十万人,江淮和山东的红巾贼再来烧一把火,大元虽然强盛,三线作战也免不了气喘吁吁。直沽的事一出,更变成了四线作战,但各地的兵马要么路途遥远,等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要么距离不远却自顾不暇,像江淮、山东,能挡住红巾『乱』贼的蔓延就不错了。 那么眼下只能动用中书省的兵马了,中书省偌大的地方,其实只有不到二十万卫戍部队,大部分也都调往漠北前线。而且这些兵马也不可能尽数调遣,重要的州县关口总要有人驻守。算起来目前皇帝所能动用的也就十来万人马,还包括抄思和库禄满败坏掉的近两万人,如果除去玉圭失的三万人,那就只能用皇帝的御林军了。现在山东大体已经平定了,不用玉圭失的人马又能用谁? 毕竟胸口痛和胳膊痛比起来,总是要先顾着胸口,直沽——杨村驿的宋军就像一枚硬刺,扎在皇帝的胸口上,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必欲除之而后快,在此面前,呈燎原之势的红巾贼都几乎成了纤芥之疾。 杨村驿的败讯传回,皇帝首先斩了作战不利的抄思等一干军将,枢密院那些贪渎擅权的家伙也拿下了一大批。 整顿完内务,皇帝马上下旨,让枢密副使孛罗担任主帅,司徒和礼霍孙、参政阿里,同签枢密院事忽辛随军领兵。平章阿合马被责令转运军需粮草。 元军的辎重粮草没那么复杂,不需要这么大的官来管,之所以给阿合马套一个军需转运的位置,其实是告诉他,如果这次战败了,他一定跑不了,这其实是英明睿智的皇帝在侧面敲打他呀! 阿合马算是直沽战事的源头,那里的火器工场本就是他督造的。这次表面上看并没有他担心的那样被皇帝问罪,因为后面的败仗确实与他没多大关系,毕竟独得恩宠十几年,也不是说倒台就倒台。但现在,阿合马的跟前没人替他挡着,必须轮到他自己出马了。 皇帝已经意识到杨村驿的这伙宋军不简单,已不是一两个小万户能够解决的了,这次差不多把枢密院的大佬都遣出去了,外加一个中书平章。 宰相为转运,枢密做先锋。 来头不小啊! 兵力上,是武卫军两万,从大都出师,从北向南。阿速军、顺天路屯田军、八都鲁军等共三万,由玉圭失带领,从济南出兵,由南向北。 南北并进,合围杨村驿……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四章 杨村驿绞肉机(七) 皇帝的『性』子比较急,责令南北两路五万大军必须在二十日内开到杨村驿的宋军阵前。 这对玉圭失来说着实是个不小的难题,他的人马都在胶东搜山检海的清剿红巾余党,哪有这么容易一下子收的回来,仗打到一半忽然要歇,那很可能导致失败,拉屎也不能拉到一半憋回去吧。而且从胶东收兵,到直沽还有上千里路,行军都要花去大半的时间,这实在太急了一点。 君命难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玉圭失只能放弃山东的大好局势,甩下个烂摊子,急匆匆的往回赶。 …… 这大半个月里,宋军继续加固防线,杨村驿外围的深壕又增加了两道,内圈的围墙则增高了四尺,中间四通八达的浅壕也做了完善。几百座炮台上的火炮都进行了实弹测试,调整了位置角度,使得攻击面更为完整,炮台上方的挡棚也基本完成,既能挡雨也能挡箭。 水师也没闲着,把南面来的漕船、商船全都“合理征用”,还顺手把元军几个船厂一把火烧了。至此,周边这几百里海路的制海权完完全全掌握到了中兴水师之手。 从五月到六月,杨村驿易手已经一个多月了,大都的漕运也断绝足足一个多月了。 这真是要命,每月几十万石的漕粮不至,大都的百万军民就有饿肚子的风险,城内粮价飞涨,带动其余各种物资都在涨价,莫说小民之家,就连蒙古的达官贵人们也已经叫苦连天了。 蒙元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好比一个巨人,大都显然就是这个巨人的头脑,漕运则是贯通头脑与躯体的大动脉,动脉梗阻,难免就让这个巨人头疼脑热,而这个梗阻的位置就在杨村驿。 为了破除这个梗阻,皇帝不惜下一剂猛『药』。 五万大军,南北两路。 北路先锋是武卫军左卫都指挥使肖乃斛,领蒙古军三千,女真军四千,阿海军一千,先到杨村驿北面二十里下寨。随后是武卫军中卫都指挥使阔阔不花,率蒙古军五千护卫中军。最后是武卫军右卫都指挥使安扎尔,率蒙古军三千,高丽军三千,益都路汉军一千。 武卫军是皇帝侍卫亲军一部,总数二万,蒙古军占半数左右,其余各兵种占半数,主要是高丽军与女真军、汉军。 或许是吃了前番战败的教训,这次的武卫军谨慎了很多,并不贸然进攻,先扎下营寨观望,在杨村驿北面连营数里,可称为驿北大营。五日后,玉圭失率兵三万,也匆匆赶到,在杨村驿南连营数里,称为驿南大营。 南北两个大营遥遥呼应,将杨村驿的宋军夹在中间,意图围困。但问题是杨村驿就在运河边,元军管得了地面,却控制不了水面,中兴水师从直沽到海津镇,以至于到通州都畅行无阻。杨村驿随时可以得到外界的军需补充,官兵们甚至随时能吃到运河中的新鲜鱼虾。 对此,元军也做过堵塞运河或者在上游筑坝拦截水流的努力,但宋军的水上监视十分严密,放出来数十上百只四轴车船,巡逻水兵们把车船踩的飞起,往来如风。这百里运河上发生的任何变化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一有异常,炮舰就跟着来了,几轮排炮打掉了元军的脾气,也打掉了他们背后搞小动作的信心。 于是,主要的攻守焦点仍旧回到地面上来。元军北路前锋肖乃斛先派兵进攻,以周边抓来的百姓在前,兵马在后,一边填壕一边前进,但宋军的工事极为繁复,不仅有三道二丈宽的深壕,里面还有一里多路的纵深,遍布着『迷』宫一样的浅壕。宋军在浅壕之间来去自如,元军却挤在几条填平的狭窄通道上进展困难。宋军很耐心的把元军放到了足够近的距离,然后一丈六尺高的数百座炮台居高临下一起发威,炮弹基本落在押阵的元军头上,却很少伤及前面被元军驱赶的百姓。 偷鸡不成蚀把米,肖乃斛狼狈不堪撤出战斗,刚被填平的几处壕沟转眼又被宋军挖开,而且挖的更深了一些。 这是一场很不愉快的试探『性』进攻,肖乃斛与其他元军们有幸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宋军火炮的厉害,至此只敢在外围袭扰,不敢再明火执仗的正面进攻了。 连续几日都是小打小闹,没有发生太大的战事。宋军的工事固若金汤,强攻的话,不死几万人不可能进的去。而元军的营寨也扎得有些讲究,既远离运河,也远离宋军的火炮『射』程,四周布置合理,密不透风,而且他们的骑兵众多,宋军想攻打也讨不得好。双方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状态。 这样的僵持正是是张镝所希望的,能把元军拖入泥潭越多越好,越久越好,才能更多的消耗敌人的元气。元军主帅枢密副使孛罗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僵持的状态对他是极为不利的,首先是后勤供给的压力,这五万大军顿兵一日就需要一日的粮草,现在漕运不通,粮草本就紧张,虽然可以靠劫掠百姓来补给,但现在打草谷也越来越困难,因为周边的乡野都被这几场战事折腾惨了,榨不出多少油来了。最主要是皇帝那里从三日一催,变成一日三催,不断催问战事进度,孛罗不好意思更不敢迁延不进,之所以停滞数日,其实是在等待一样重要的东西。 回回炮。 在没有火炮之前,回回炮就是本时代攻坚的王者。着名的襄阳之战就是因它改变结局,从那以后元军的无敌骑兵配上回回炮几乎攻无不克,迅速把纠缠了五十年的南宋给打趴下了。 正因为回回炮的优良表现,以至于元军将帅都自然而然的形成了回回炮依赖症,一旦碰到难啃的骨头就想到用回回炮轰。 回回炮传自西域,玉圭失的阿速军正是以西域人为主,其中就有一个回回炮手千户,内有工匠数百名。根据工匠们的指导,四五天时间,南北大营各自砍伐树木,建造了数十架巨大的回回炮。 与火炮相比,回回炮的『射』程略显不足,一般不超过半里,用轻一些的投石勉强可以达到一里。而中兴社一千斤级的虎威炮就能达到四五里的『射』程了。至于准确度,不管哪种炮都不算理想,远距离都得靠运气,不过回回炮的抛物线比较明显,或许更能调整距离和角度。 …… 清晨,元军出动了。 得到报告,张镝爬上六丈高的了望台,远远的看到人山人海的敌军。南北两个大营都出动了,无边无际的人『潮』缓缓的向杨村驿移动,人『潮』中间有几十座高塔一样的东西,被大量的人马费力的挪动着……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五章 杨村驿绞肉机(八) 这一战,有进无退。枢密孛罗很清楚,自己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要么不动,要么就全力进攻。 五万大军,马二步三。蒙古军一人多马,高丽军、汉军、女真军则以步卒为主。步在前,马在后。 最前方几十架巨大的回回炮每一架都需要一两百人推着滚轮缓缓前进,回回炮之后是乌泱泱的步兵,列着一个个四方军阵。数以万计的轻骑兵游走在方阵的间隙和两翼,时不时掠过阵前,掩护着前进中的步阵和回回炮队。 后阵轻骑则排成行列督战,骑弓对准的是前方部队的后背,士兵如有喧哗退却,马上就是一箭『射』穿后心。 最后压阵的是三千重骑兵,孛罗和枢密院的一众大佬也都披挂上马,居中指挥。 南北两侧的地平线上,仿佛突然升起两道乌云。元军大阵中数万人马随着地势涌动起伏,就像细小而密集的蚁群,从十几里外慢慢的接近、放大,带来一种沉重的威压。 六月里,天气多变,万里的晴空忽然彤云密布,与地面上乌云般的人『潮』互相映衬,幕天席地,妄图用黑暗吞噬光明。 天空中响过两个闷雷,顷刻间下起一阵暴雨。 杨村驿的炮台上,士兵们忙着检视挡棚,护住火炮,防止风雨打湿火『药』。浅壕里,赤着脚的士兵们往来奔忙,踏在寸许深的积水中溅起阵阵水花。 外围的铳兵匆匆撤往围墙里的库房,从革囊中取出油纸包裹着的定装火『药』,确保干燥。在军官们的督促下,迅速占据仓房外侧的上千个『射』击孔。 浅壕上的胸墙后,弓弩手快速前出,补上了铳兵退出后的防御位。 元军大阵在暴雨中继续静默的前进,阵前的步卒们苦不堪言,在泥泞的道路上牵拉着笨重的回回炮艰难的挪动。 雨幕遮蔽了视野,更考验斥候们哨探的本事,湿滑的弓弦更影响骑『射』的效果。双方哨骑相值,往往舍弃了骑弓对敌,而是真刀真枪的血肉相搏。 暴雨泼的人睁不开眼,战马交错,来不及判断,全靠严酷的战争中锻炼出来的经验和杀人手艺,一不留心就中了刀,丧了命。 哨骑队队将郭旭用左手劈刀的绝活,又干死了几个阵前窥视的元骑,但手下的同袍也同样折损了三五人。 耳边听得到滚轮的辘辘之声,听得到步卒吃力的吆喝声,听得到元军军官各种口音的喝骂声…… 哨骑的表演可以谢幕,鞑子的大阵就要抵达了。 朦朦胧胧的雨幕中,南北两个大阵逐渐合为一体,背靠西北,面临东南,在宋军半环形的工事外驻定,透过这瓢泼的大雨,可以隐约看到杨村驿成群的仓房『露』出的白墙黑瓦,那里已经成为宋军铜墙铁壁般庞大工事的一部分。 “好雨,好雨!”孛罗抚掌称快,心知下雨天必然会让宋军的火器无法使用,大大便于大军的攻击,这可真是上天赐予的意外帮助。 “传令,让玉圭失派人先趟趟路!” 战机稍纵即逝,今天的大雨是最好的掩护,孛罗是个有经验的老将,岂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 一骑快马甩出点点泥水,冲破了雨幕。 是中军的传令兵,手举着红旗,急急的奔到玉圭失军中,传达了进攻命令。 玉圭失不敢怠慢,立刻传令管军总管石高顺率本部兵五千人突袭宋军营垒。 杨村驿东南角的哨兵首先发现了敌人的动作,立刻敲锣报警。 敌人已经『摸』到了最外围的一道深壕,架起木板长梯便鱼贯而入。东南朝向的数十座炮台闻讯开火,但外围壕沟距离炮台还有一里多路,雨中视野又极差,跟闭着眼睛没什么两样。基本上没法对突袭的元兵造成太大的伤害,五六十发炮弹大约只有一两发击中了敌人密集之处,杀伤几十个敌兵。由于大雨泡软了土层,炮弹一落地就砸出一个数尺深的坑,陷入不动,如非直接命中,无法造成更多的连续伤害。雷声和大雨也使得火炮的声响大打折扣,而躺在地上的受伤者发出的惨叫也因为嘈杂的雨声显得没那么瘆人。 这一轮炮火没能阻滞元军的脚步,宋军哨楼上和胸墙后的弓弩手紧接着发起了阻击,但由于视听受阻,场面混『乱』,军官们很难组织起成规模的齐『射』,士兵们都是各自为战。 元军弓弩手也很快发起了反击,虽然没遮没挡,地利上没有优势,但他们数量众多而且『射』术不俗,对宋军形成了不小的压制。数百名持刀盾的元军步卒抓住机会,很快就越过了宋军阵地前的三道深壕,当然深壕中也落下了差不多数量的尸体。 由于没有铳兵的当头重击,这次元军突袭所受到的阻力比想象中小了很多。冲破三道深壕后就直接面临了宋军的第二层防御,那『迷』宫一般弯弯曲曲的浅壕。 石高顺令人吹响螺号,向元军大阵传递信息,表明宋军的第一道防线已经攻破。 这一道防线本来以火器为主,但因大雨的影响,火器基本没有发挥作用,所以顺利被五千元军步卒突破。 玉圭失大喜过望,急命剩下的一万五千顺天路万户军和三千名八都鲁军全员压了上去。 北面的孛罗得到消息,也立刻行动,让武卫军左卫都指挥使肖乃斛率高丽军、女真军、汉军等近一万人,从杨村驿西北展开突击。 一下子出动三万多人,从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威胁宋军营垒,北边的三道深壕同样是轻易突破,接下来就是横七竖八的几百条浅壕挡在了攻击者的面前。 东南方向的前沿指挥官是营将李八哥,他的手下只有七百多人,其中还有三成的铳兵被师部抽调上去统一使用,所以手头实际兵力不到五百,面临十倍的敌人攻击自然是顶不住的。 见敌人已蜂拥着过了三道深壕,士兵们自觉将弓弩往边上一丢,顺手就『操』起一旁的刀枪。 李八哥的顶头上司,旅帅祝英枝上来就一巴掌往人脸上扇,斥责李营将这么快就丢了第一道防线,李八哥对这个泼辣的女人深为畏惧,心里是有苦难言,这样的局面任谁也挡不住啊。 不过祝英枝也不只是带了一双打人的巴掌,还把后方的另两个营也都派上来支援这最薄弱的侧面,并且她身先士卒,挥舞柳叶双刀,先跃出胸墙杀了上去。 由于浅壕和胸墙把杨村驿正面的这一大片平地分割成了细小的条状,几乎没有兵力展开的空间,每个壕沟的转角、每处胸墙的间隙都是一夫当关,元军虽然人数众多也只能一个挨着一个,逐壕逐沟的争夺,一尺一寸的推进,宋军凭着对地形的熟悉,还能在局部对敌人形成优势。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六章 杨村驿绞肉机(九) 六月初,这场罕见的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 宋元两方冒着大雨在杨村驿的密集工事中激烈厮杀。 五万元军投入了三万余,一万五宋军则投入了六千。 本来总兵力对比是三比一,而第二道防线厮杀的兵力则到了五比一。但张镝却没有投入预备队,反而还在把兵力一点一点往回缩。 从一丈六尺的城墙上居高临下望去,这一里多纵深的浅壕坑道中填满了流水般的涌动人『潮』,内侧是鲜明红『色』的宋军,正在一点一点往里退却,外侧是黑『色』、灰『色』甚至也有红『色』的多种颜『色』混杂的元军,正一步步向内进『逼』,拥挤在深壕外围数以万计的元军后继部队还在不断的加入这一条条延伸的长龙。 壕沟限制了兵力展开,头尾相接的坑道中至多够四五个人并排厮杀,这让元军也很难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整个一里多长半径的扇形防线中,像『迷』宫一样的壕沟坑道看起来没什么规律,但其实是有序可循的,壕沟的起点是杨村驿的围墙中延伸出来的南北中三个翁城城门,一条主道联通着若干条辅道,每条辅道又连着几条支道,就好比三株大树,以主道为干,辅道为枝,支道为分叉的小枝。所有的支道、辅道、主道加起来,整个壕沟系统的长度可达数十里。一开始,六千宋军在几百条支道中铺排开来,试图固守所有的枝枝叉叉,但那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在几倍数量的元军压迫下不断的往内压缩,逐渐的从支道挤入更宽一些的辅道。 位于东南方向,祝英枝的第一旅虽然勇锐,也同样被大量的敌人往内挤压。像祝英枝这样艺高人胆大,嫌坑道杀人不过瘾的家伙有时会跃出浅壕,在站都站不稳的狭窄胸墙上强行冲杀。那些不要命的元军八都鲁也可能越壕而过,直接跳进密集的宋军人群中。但在成千成万的大军作战中,个人的武勇基本只能作为点缀,很难改变大局的走向。 从支道退入辅道后的宋军兵力逐渐集中,慢慢稳住了阵线,但毕竟人数相差太大,这样的苦战势难久持。张镝拼不起消耗,也不能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宁可放弃外围两道防线,也要尽可能保住这数千精兵。 数十名传令兵冲入雨幕,匆匆找到各个营头的旗号。 “总理有令,不得『乱』了队伍序列,不得跃出壕沟,保存有生力量,有序退入翁城!” “什么?” “总理有令,有序后退……” 传令兵费了老大劲才挤到了东南角的阵地前沿,又费了更大的劲才把杀得兴起的第一旅旅帅祝英枝拉回壕沟,并传达了有序退却的命令。之所以没有直接鸣金收兵,是因为敌我兵力堆在一起,纠缠的太近,暴雨中贸然退兵容易在混『乱』中自相踩踏,引发崩盘的后果。 命令要求前线将领必须立即组织人员殿后,主力则退回翁城。 “又没败,为什么要退!” “这是总理的命令,必须执行!” “李八哥,带人下去!老娘顶着!” “旅帅,还是我来殿后吧!” “废什么话,执行命令!”祝英枝在李八哥的铁盔上重重一拍,将他推往后方,提起刀就往前横冲直撞过去。 三个翁城门户大开,数千宋兵后队变前队,在军官们的约束下逐一撤入城防,留下的不到一千名殿后部队则奋起余勇,发起一阵冲锋。 刀对刀,枪对枪,以命相搏,血水和雨水混杂着流淌在这一条条壕沟之中。 这场大雨下的太久了,打『乱』了张镝的部署,而敌人的突袭也比预期中来的更快更猛烈了一些。 胜利的天平似乎是向元军的方向倾斜了一些,至少在目前看来,三万名元军节节进『逼』,几乎已经完全占据了外围几百条支道和几十条辅道。 元将石高顺兴奋的大呼,率兵连破宋军两道防线,已经接近杨村驿的夯土围墙。不过对面的宋将强横,硬是死战不退,双刀飞舞,竟让大元的勇士接连倒下。石高顺提起沉重的镔铁长枪,亲自迎了上去,手下士兵纷纷闪避,让出了道路。 一交手,竟发觉对方是个巾帼女将。 嗬,宋军真的没人了,让一个女客来干这杀人的行当。 “放下兵器,饶你不死,回头爷们我好好疼你!”石高顺耍了一个花枪,枪缨上水花四『射』,嘴巴上没忘了调戏一番那对面的女将。 “狗贼讨死!” 祝英枝怒骂一声,一手格开对方的枪尖,一手挥刀向前。红『色』战袍翻飞,身形矫捷。 “小娘子够泼,老子喜欢!” 石高顺被『逼』的连退两步,却还歪着嘴『淫』邪的坏笑。 祝英枝的身后只有两百多名同袍,被成千上万的敌人一步步紧『逼』,退无可退。这一番殿后,几乎是死殿! 危急关头,身后的土墙上弓弦连响,密集的箭矢兜头浇下,比起这场暴雨还要猛烈地向那成堆的元军激『射』而去。 最后的几百名宋军都已退入翁城前的主壕,紧随而至的元军也进入了百步内的最佳『射』程。积满了怒气的宋军发起了最强烈的第一轮齐『射』,几乎将战线后方的元军『射』得塌下去一段,宋军的正面压力顿时一轻。 墙头上的鸣金声适时的响了起来,敌人在这波箭矢后短暂的迟滞时间是外边这点殿后部队仅剩的生机。 “撤!” 残存的殿后宋军从三个翁城门洞中鱼贯而入,元军自然不能甘心,也不会放过这个突破最后防线的大好机会。 南面的元将石高顺和北面的肖乃斛都盯住了这个漏洞,急切驱使着麾下士卒往翁城追杀。 当最后一批殿后宋军入内,紧追不舍的元军忽然发现翁城中出现了一堵黑沉沉的墙。 轰轰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个全副披挂、小山似的玄甲重步兵杀气森然,七尺长、十五斤重的斩马刀砍人如砍瓜切菜。 闯入翁城的元军好似踢中了铁板,被人数远远少于自己的玄甲一路赶了出来,三个门洞前都倒下一地的死尸,城墙上的弓弩则开始自由『射』击……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七章 杨村驿绞肉机(十) 雨停了,终于停了! 三万余元军发起的这场浩大攻势止步于杨村驿的高墙之外。 高墙内一万余宋军尽数上城守御,将手上的弓矢、标枪、滚木礌石通通往城下密密匝匝的元军头上砸去。 由于地形所限,元军的冲车、鹅车等攻城器都没法在密布的壕沟之间行动,一架架云梯恰让众多攀爬的士卒成了活靶子,城头守军排的太厚,这样无防御的强攻登城无异于送死。 宋军的三千余铳兵在仓房里干等了两个时辰,也终于等到了出战的机会,黑洞洞的铳管伸出墙头,瞄向城下浅壕中扎堆的元军。 一万五千名士兵站上三里长的墙头,几乎要人挨着人。 在军官们的指挥下,部分无远程兵器的士兵转而成为铳兵的临时助手,一人装填、瞄准,另一人点火『射』击,使得火铳的精度和发『射』效率都提高了不少。 元将石高顺是个悍勇的武夫,总是冲锋在前,因为像他这样的汉人,必须表现得比蒙古人勇敢百倍,才有一点出头的机会。他为蒙古人拼命厮杀二十年,每战先登,快四十岁才当上这个行军总管。手下虽有几千汉军,但地位上甚至不如一个蒙古军千户甚至总把。粗蛮的蒙古人,狡诈的『色』目人,总是可以骑在汉人的头上发号施令,就像后方骑在马上的那些家伙,只等着白占他的功劳,真让人心中愤懑。但没办法,石高顺知道,自己必须不断的往上爬,爬的足够高,才会少几个人骑在头上,才能反过来让自己骑在更多人的头上! 壕沟前的抢攻很不顺利,宋军撤入城防后,元军就只能蚁附攀登,啃硬骨头。看攻击的士兵接二连三的从云梯上翻落下来,石高顺内心焦躁,丢下铁枪,取过一副手刀和藤牌,一跃几步上了云梯。云梯前端的倒钩牢牢的勾住了墙体,使得墙头的宋军无法轻易将云梯掀翻。但连续的箭矢扑扑的击中藤牌,一阵阵的冲击力传导到石高顺持牌的左手,他捏紧手刀,一步步的接近墙头。 上方的士兵刚刚接敌,就被墙头的长枪连续刺中,惨叫一声翻了下来,石高顺敏捷的侧身紧紧贴牢云梯,避免被带落下去。 石高顺弓腰曲腿,蓄势待发,无数次攻城先登,让他有着丰富的战阵经验。快到了。墙头那两三支长枪的枪头几乎已经可以抵到他的藤牌。 身后的亲兵适时的投掷了一支标枪,墙头一声闷哼,其中一杆长枪软软的垂了下来。 石高顺瞅准机会,藤牌一顶,手刀趁势砍断了另一杆长枪的枪头。解决了上面的长兵器,正欲再进一步,持刀的右手忽然一震,砰的一声,仿佛被大锤子锤了一下,看刀身上凹下去一个圆圆的深坑。 斜上方的墙头,一支火铳还冒着袅袅余烟。 好强的力道!这就是宋军火器的威力。 一愣神的功夫,墙头又放出一个一丈多宽的狼牙拍,重重的滚落下来。虽然有藤牌遮挡,但躲无可躲,石高顺被这沉重的冲击力一下甩飞了出去。士兵们在下面拼命救护,替他做了肉垫,总算没摔到要害。 墙头噼噼啪啪的铳响此起彼伏,四下里惨叫连连。石高顺惊魂未定,这样的强攻真跟送死没两样,宋军防的太严密了,尤其是那犀利的火铳,实在骇人。士兵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攻势上却毫无进展。 再这么下去,非得把三万大军都一点点消磨光了不可,后方的那些老爷难道都瞎了吗,还不下令退兵? 呜呜的号声终于吹响了,这是迟来的退兵信号,元军攻势已疲,士兵们早就心生退意,一得到撤退信号,顿时争先恐后的逃命。撤退演变成了溃退。 三万大军抛下几千具死尸,落荒而走,就好比海『潮』退后留下了一堆搁浅的死鱼烂虾。 『潮』水般退却的密集人群拥挤着从枝枝叉叉的一条条浅壕中爬出,又踏上木板和云梯临时搭建的上百座简易便桥,通过连续的三道深壕。 突袭时没觉得这段路多么难走,这时候却发现险象环生,不断有人从便桥上挤落下深壕,被尖锐的竹签扎穿身体;还有些便桥承受不住太多人的重量,从中间断裂,将上面的人全都带了下去。 雨过天晴,视野上佳。 宋军八百门火炮终于可以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为了聚集最大的火力优势,大部分火炮的『射』击角度都在事先做了统一调节,炮弹基本可以集中在一里左右半径的扇形边缘,正是在三道深壕之间。 “开炮!” “开炮!” “开炮!” 数里长的防线上同时发出了开火的指令,数百门火炮发出了连贯的轰鸣。 这是最合适的炮击距离,时机更把握的恰到好处。 一枚炽热的铁丸带着呼啸之声,从后方击中了某个不幸的元军小兵,一阵筋骨断裂,躯体碎成了几块,红红绿绿的肚肠混杂着心肝脾肺,带着淋漓的鲜血甩出去老远。弹丸击碎人体,惯『性』不减,继续飞向前方壕桥上密匝匝的人群…… 突然发威的炮火让元军的溃逃之势更难遏制,三道深壕前形成了严重的拥堵,在自相推挤、践踏过程中,尸体不断堆积,甚至将几段深壕填平,后续者可以踏着前人的死尸通过。 宋军的三个翁城大开中门,上百门蟾式炮被健壮的炮兵扛抬着推出,往坑道上一架,对着来不及逃出的元军一通散弹,一整条壕沟顿时清净了,扫坑利器的威名从此奠定。 鼓声隆隆,炮击过后的宋军又发起了冲锋。 阻滞在三道深壕前的元军尚有数千之众,负隅顽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三四千火铳重新装填了弹『药』,占据有利位置,黑洞洞的铳口朝外,至于点不点火,就看这些坐以待毙的困兽们如何选择。 要么投降,要么灭亡! 这一波进攻的步卒基本是汉军、高丽军、女真军,不过是蒙古人的二等走狗,普遍还没有以死报效主子的觉悟。只有少数脑子坏掉的家伙还试图负隅顽抗,正好被一铳打爆脑袋,彻底不需要脑子了。剩下的元兵们都在半尺深的积水中齐齐的跪了下来……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八章 杨村驿绞肉机(十一) 战局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宋军又重新占据了杨村驿外围的两道防线,并做了更周密的部署。 元军的突袭则无功而返,主帅孛罗派出大量轻骑,用马鞭和弓箭驱赶着收拢了大部分溃卒。 经过严厉的整顿,元军在距离杨村驿四五里外重新恢复了最初的阵列,数十架沉重的投石车又辘辘的推动起来,在泥泞的地面上艰难的行进。 还是得明刀明枪的打堂堂之战呐!暴雨固然是个很好的机会,但大军推进的太急、太险,孛罗对之前的决定赶到有些懊恼。这一场突袭损失太大了,短短两个时辰,进军的步卒竟损失了三成,如此可怕的伤亡率。 杨村驿前面的那一堆复杂工事就是一个陷阱、一个泥潭。孛罗基本放弃了兵行险着或者速战速胜的想法,就看回回炮的效果了。 孛罗曾观摩过大都校场的火炮试『射』,更见识了这一次的炮击实战,大约也认识到火炮的『射』程比回回炮远的多,威力也要大的多。 但来都来了,难道空着手回去?这大老远把沉重的回回炮拖来,至少也要发两炮才甘心吧! 张镝很理解孛罗的心情,刻意把火炮的轰击范围压缩在一里以内,这让孛罗产生了一点侥幸,或许觉得一里以外就基本安全了。 …… “报告总理,鞑子又上来了!” “距离多少?” “大约在三里上下,是不是让炮兵开火?” “别急,节省弹『药』,再放近一些。” 理论上,杨村驿的火炮『射』程可以达到三四里以上,但超出视距的情况下,炮击的效果是要打个问号的,虽然火炮有数百门之多,但铺展到数里长的防线上,火力并不算太密集。必须让敌人离得足够近,足够密集,才能发挥足够的威慑,造成足够的杀伤。 一群群步卒喊着号子,吃力的推拉着笨重的回回炮向杨村驿的宋军工事一点点靠近。上万名蒙古人的轻重骑兵则隔着老远躲在后方督战。 “主公,鞑子的步兵已近到一里半!” “知道了。” “是否让炮兵……” “再等等!” 部下将官一轮一轮的过来请示,但张镝一直没有下达炮击的命令。 “主公,鞑子的投石车架起来了!” “好的。” “那么……” “鞑子骑兵现在何处?” “还在二里外游走。” “由他去!” 元军终于又挺进到杨村驿的壕沟边,回回炮已经架设完毕。 四五十斤重的巨石伴着呼呼风声飞向宋军阵地,但在数千名宋军铳兵的威胁下,数十门回回炮不得不在一里多远的距离投『射』,这着实有些勉为其难了。 回回炮与寻常的投石机相比是先进了很多,增加了配重,不仅更省力、更有效率,而且发『射』的炮石更大、更远,但实际『射』程还是很难超过一里。 元军回回炮手都手持一柄木锤,等炮石就绪后就往机扩上准确的一敲,长长的抛杆急速升起,带着咯咯吱吱的机械摩擦声和巨大的破空声。 几十枚硕大的炮石划出高高的抛物线,但基本在三五百步内就落到地面,很难对躲在工事中的宋军造成太大的威胁。东一炮,西一炮,只有一两枚超出常规轨迹的炮石有幸击中了杨村驿的夯土围墙。半个月里紧急垒筑的墙体并不结实,更被大雨泡的有些松软,被巨大的炮石击中后土石四溅,大片大片的崩塌下来。 “主公,鞑子发炮了,刚刚死伤十几个弟兄,西北翁城也塌了一块……” 蒋武匆匆赶来,再次向张镝汇报战况,这小半个时辰他已经来回奔走好几次了,军中的将官们早已按捺不住想要出战,至少先让炮兵轰一阵吧。敌人步步进『逼』,为什么不开火呢?现在又没有暴雨,明明是打的到的。 张镝在望楼上极目远眺,一里外的战况尽收眼底。 “鞑子的骑兵还真是谨慎,一直磨磨唧唧的不肯上来!” 张镝一直在等,等元军骑兵靠的更近一些,因为那才是敌人的根本,有这两万元骑在后,宋军就无法获得战场的主动『性』,只能一直躲在工事中采取守势。在守城战中即便击溃了敌人的步兵也无法追击,无法扩大战果。 孛罗大概是对宋军的火器还心有余悸,只让一群仆从军的炮灰在前面忙活,骑兵主力一直不肯往前挪一挪。他也看到宋军的炮火基本没有超越一里范围,但他却坚持离宋军二里以上,留下足够的心理安全距离。 面对回回炮的攻击,宋军一直没有开火回击,这让孛罗更觉得像是一个圈套,他不会上当的,不会让金贵的蒙古军去冒险。 至于前头那些炮灰,死几个并没什么关系,只要回回炮能够杀伤宋军,破坏他们的工事,拿炮灰的命去填也是值得的。 但在宋军复杂的工事前,回回炮的攻击就像是挠痒痒,想要杀伤掩藏在工事中的宋军谈何容易,想用炮弹趟平前进的道路更不可能。 …… “鞑子恐怕要退!” 张镝在望楼上观察了许久,狡猾的元军并没有深入进兵的迹象,而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敌人的进攻毫无进展,肯定是要撤的。 士气可鼓不可泄,将士们可不能白挨了那几下回回炮,怎么都要有一点表示。 等不了了,打吧! “传令,各炮台注意,听候中军信号。让运河上的炮船抵近,同时做好准备。瞄准二里外鞑子重骑部队,等中军号炮起,一齐开火!” 鞑子狡猾,逡巡在二里以外,一直不靠近,但他们或许忽略了一个事实,其实火炮的『射』程远超过二里。只不过距离一远,精度就无法保证,张镝必须让所有火力尽可能集中轰击元军的要害,才能弥补准确度的不足,获得最好的效果。 八百门炮不嫌多,运河上还有二十来艘炮舰,都配备了相当的火力,开到杨村驿的扇形工事两侧,从河面上也够得着两里多远的元军骑兵。 毕其功于一役,全部火力校准完毕。 打蛇打七寸,要打就打元军后阵的重骑,那里很可能藏着鞑子的大鱼,如果能打死一两条,这场仗就胜利了一半!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九章 杨村驿绞肉机(十二) 元军后阵,一架大罗伞盖下,主将孛罗四平八稳的坐在胡床上,司徒和礼霍孙、参政阿里、同签枢密院事忽辛等人也都坐着观战。 “坚城难下,还请孛罗大人传令收兵吧!” 前方胶着,寸步难进,过去威力无穷的回回炮这次却毫无用处,司徒和礼霍孙首先出言建议孛罗退兵。 和礼霍孙虽然是蒙古人,却不是什么武夫,没打过什么仗。他是合格的文人、画家、政客,却未必是合格的将领,皇帝派他随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让一个可靠的人作为耳目监视诸将的意思。 这一天下了半天的暴雨,后半天日头一出来又热的燥人。像和礼霍孙和参政阿里这样的文官在朝中时间久了,本就穿不惯甲胄,被雨一泡全身湿透,甲胄更变得死沉死沉。铁甲导热快,火辣辣的太阳照『射』过后,甲叶烫人,里面湿、外面热,简直像蒸笼要把人蒸熟了。 中军的一干大佬嘴上虽不说,心里早就埋怨,他们与孛罗是平级甚至是上级,军规纪律反正管不了他们,基本上都卸了甲胄松快了,只有主将孛罗坚持正襟危坐。孛罗原想灭此朝食,又碰上大雨,害得将士们午饭都没吃,连续作战。 军势已疲,今日想攻下宋军营垒是不可能的,不赶快退兵,还要瞎折腾什么劲呢?和礼霍孙等人心里已是满腹怨言,这刚愎自用的孛罗,不听人言、贪功冒进,战事非要被他败坏了不可! 前方的回回炮还在徒劳无功的向宋军阵地投『射』,士兵们都饿着肚子,连投石车都显得有气无力,懒散的应付差事而已。 不管有多么不甘心,孛罗都得承认一个事实,今日的攻势已告失败了。收兵吧。 但是别急,宋军还要送你一程呢! 轰隆! 杨村驿方向忽然传来两声炮响。 孛罗从胡床上站起,看向杨村驿的宋军阵地,和礼霍孙等人也都支棱起耳朵听动静。 宋军终于动手了,孛罗几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此前宋军都在掩藏实力,让人捉『摸』不透,心里一直是悬着的,这一次干脆把大招都放出来吧,看看到底是几斤几两。 接招了,只怕力道太大,接不住咯! 开始的两声只是号炮,只是听个声响而已,接着来的才是重头。 轰轰轰轰…… 炮声连的太近,仿佛一阵长长的滚雷。 肉眼可见的成片的黑点忽然从空中落下,将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 后阵一匹不幸的战马猝然间被炮弹击中,整个后『臀』都被削飞了出去,凄惨的嘶鸣着试图起身,但后半截身体已经没了,留下个血糊糊的空腔,挣扎不已。 参政阿里不留心被甩了一脸的血,吓了个够呛,一屁股坐在地上,腿软的起不来,手脚并用的往后爬。司徒和礼霍孙在慌里慌张之中被另一匹失去控制的马匹踹了一脚,捂着痛处惨叫。 中军的遮阳伞盖也被某一发炮弹掠过,撕成了一堆碎布。 副枢密孛罗和同签枢密院事忽辛是武将出身,毕竟还有点胆气,但也被突如其来的炮击吓的有些懵。 中军的卫士们反应倒不慢,急忙围拢过来,护着几位主将上马逃命。 万万没想到,远隔两里多路,宋军的火炮还能打到,小心再小心还是低估了呀。 杨村驿八百门火炮加四五百门舰炮,一千多发炮弹全都瞄准了元军后阵的核心位置,这是本时代前所未有的密集火力。 张镝的风格,要么不打,要么往死里打。不过由于距离远了些,大部分炮弹都未能击中预定区域,元军的几个主将运气也着实不错,除了和礼霍孙被马踢了一脚,险些踢坏命根子,其余将官们都有惊无险。 突如其来的炮击让后阵的骑兵彻底『乱』了,中军重骑呼啦啦甩开大阵,保护着几位主将就先跑了,剩下的轻骑兵也赶忙跟着跑。 杨村驿方向还有零零星星的火炮,不知为何没有参与刚才的集中轰击,东一下西一下的追着元军的屁股打。虽然基本没造成什么死伤,却把一万余元军骑兵吓的不敢回头,一路狂奔了四五里。 骑兵可以一走了之,惨的又是步兵。没有了后方的蒙古人压阵,步兵们立刻泄了气,第一轮火炮倒是没直接集中在步兵头上,但没用多久,第二轮火炮也都装填完毕。此时元军步卒像一群无序的鸭子,正溃逃到二里外原先骑兵游走的区域,宋军火炮无需调整角度,可以闭着眼睛直接开火。 这是宋军步卒第二次溃逃,包括数千名阿速军炮手,全都成了惊弓之鸟。 杨村驿的宋军阵地上吹响了冲锋号,蓄势已久的刀牌手、枪矛兵、铳兵从堑壕中一跃而出,喊杀震天。工事两侧还有预设的骑兵通道,可以三马并行,数百名最精锐的宋军骑兵通过几道壕桥冲出防线,撵着溃兵杀出去三四里,直到远远的看见元军的主力旗号才不慌不忙的折了回来。 鏖战了一整天,一半雨一半晴,不觉日头已偏西。 孛罗丢尽了颜面,五万大军,足足五万大军,被不到两万宋军连败两场,溃不成军。 耻辱,耻辱啊! 这一战,骑兵损失四百余,包括最精锐的八十多名重骑兵,基本是在那一阵子集中的炮击中死伤的。 步卒损失则达到一万五千之多,暴雨中的那一场突袭一开始折损了一千多人,当时双方打成平手,元军凭着人多甚至还更占优势,那是此战中元军仅有的一点亮『色』。随后宋军撤入城防,元军转为被动,攻城中又死伤了两三千人。等到雨止转晴,宋军的火器发威,元军的颓势再难阻挡,被铳炮赶出工事,死了一路的人,还投降了两千多,死伤加投降至少是五六千人。最后是宋军火炮击溃了元军后阵的主力骑兵后,步兵跟着逃命,被宋军尾随追杀,毙伤俘加上逃散,至少也有五六千人。于是,元军三万步卒直接抹掉了一半,骑兵虽然主力尚存,但也风声鹤唳,闻敌『色』变。 宋军伤亡主要是在第一阶段的壕沟争夺战,由于暴雨中没法发挥优势的铳炮火力,只能白刃肉搏,被人数远多于己的元军压制着,死伤一千余人,战损比几乎达到一比一。直到撤入城防才扭转局面,杨村驿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城池,但一应防御准备充足,而元军却被地形所限,无法使用有效的攻城器械,宋军得以稳稳的占据优势,战损比渐渐提高到一比三、一比五。雨停以后,火器发挥作用,元军更无还手之力,战斗几乎成了单方面的表演,战损比再次提升到一比六、一比七。 最终,宋军方面的伤亡数字是,战殁一千三百有余,重伤近四百,轻伤六七百人。若只计阵亡与重伤员,双方战损比接近一比九。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零十章 杨村驿绞肉机(十三) 张镝最重视的是士兵的生命,很多战斗都是力求最小伤亡,甚至是零伤亡,因为谁都是爹生娘养,都是有血有肉,没有人天生应该用来做炮灰。 此战虽然打出了一比九的交换比,堪称辉煌大胜,但中兴军的士兵也阵亡了一千余人,让张镝深为痛惜。伤亡主要是不利的暴雨天气造成的,却也有未及时调整防守计划的因素,这是值得引以为戒的。 元军退走后,打扫完战场,重心放在了全力救治伤员上。伤兵们打过仗、挂过彩,等伤愈之后就全都是精兵的种子。 相比之下,如果在别的军队,伤员基本是自生自灭,根本谈不上救护,受伤了甚至抓一把土止血,等着感染而死。而张镝的部队中已经形成相对完善的军医官制度,中兴『药』局中培养出来的大量医护人才随军救治伤病员。加上张镝与医『药』主官兰生都极其重视环境清洁卫生,初步认识到空气、水、土壤中存在大量不可见的“秽物”,军中医『药』饮食都注重以沸水“去毒”,这让伤病员因感染而导致的死亡率大大下降了,那数百名重伤员中也有相当部分可以存活下来。 …… 元军丢下一万多死伤,还有四五千名俘虏,损兵折将,一路撤到西北三十里外的新庄立下营寨。 这一败,让元军消停了好长时间。孛罗自顾不暇,没时间部署战事,因为司徒和礼霍孙、参政阿里等人联名参了他一本,告他统兵无能、进退失据、大败亏输。 于是,杨村驿这颗刺又深深刺痛了大元皇帝的心,短短几天,又败掉一万多人马,真当这些人马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孛罗这个蠢材,原先是太抬举他了! 几日后,圣旨下来,责令孛罗回京领罪,新命副枢密察罕为统帅、同枢密忽辛为副。至此,从库禄满、抄思、孛罗到察罕,元军已经连易四将。只不过,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换个帅难道就能奈何得了杨村驿的这群宋军“钉子户”? 这时候,元军的总兵力仍旧有三万多人,还是宋军的两倍。但说来惭愧,连着十来天,元军发动了各种各样的攻势无一例外的失败了,察罕确实很头痛,临危受命,这个活儿不太好接啊! 说起来,察罕面临的局面甚至还不如孛罗的时候,也尝试了趁暴雨来临时发动突袭,但宋军早就吸收了上一回的教训,补上了所有破绽。再换深夜发动夜袭,结果更不可取,仆从军们畏敌如虎,还没开战就跑了一半,大半夜的指挥极为困难,在这个时代,贸然的发动夜袭绝对是个糟糕的决策。 折腾了几次,发现小规模的攻势都是给宋军送菜,而大规模的攻势又担心会不会像孛罗一样遭遇更大的失败。 察罕骑虎难下,和礼霍孙等人几双眼睛盯着自己,随时给皇帝打小报告,动辄得咎,一不小心就引来皇帝的训诫。 压力很大啊! …… 连着几次不痛不痒的攻击无功而返,元军被迫停止了这种添油式的送人头行为,停了好几天,似乎憋着什么更大的坏招。 派出斥候『摸』了『摸』,发觉元军正在方圆几十里范围内大规模的抓捕百姓。 “鞑子想干什么?” 一个十分严峻的可能『性』逐渐浮现在张镝的眼前,蒙古人极有可能要驱使众多的百姓来填壕! 用炮灰开路是蒙古人的优良传统,比如如今臭名远扬的探马赤军本来就是炮灰的代名词。此番五万元军中也有两三万仆从军炮灰,常规战斗是足够的,但面对杨村驿的铜墙铁壁,众多的汉军、高丽军、契丹军丢进去连个水花都看不到。炮灰明显是不够用了,总不可能让金贵的蒙古人去拼命吧。那么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抓一些更廉价的炮灰来,数量众多而又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 “快点走,晌午前到不了新庄,你们都得死!”一名汉军小军官带领手下十几个士兵,驱赶着五六十个百姓往新庄的元军大营方向徒步走去,有个头发斑白的老者体力不足,只是走的慢了一些,就被那小军官一刀砍翻在地,并且威胁众人,若午前不能按时到达全部处死。 众百姓男女老幼相杂,留下一路哭声,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道旁的青纱帐里升起滚滚浓烟,那是另一伙元军在搜捕躲在其中的百姓。 随着踏杂的马蹄声,不远处出现了五六名元军轻骑兵,他们手中都举着好几支火把,四处点火。六月份天气炎热,但水分也相对充足,作物正处于蓬勃生长状态,一处处火堆一时半会儿没法烧的太旺,但烟气浓重,熏的人睁不开眼。 看到路上这一小队步卒押着百姓过来,几名元军轻骑用难听的蛮语吆喝了几声,那汉军小军官像条狗一样听话的赶了过去。 原来是要他们帮忙搜捕青纱帐,这一片几百亩的高粱地里躲藏着不少百姓,被往来的元军骑兵发现了,不过骑兵人少,无法形成包围,用火烧也没能烧进这么大的区域。现在这群步卒赶着百姓过来,正好派的上用场。 十几名元兵用长刀在这数百亩青纱帐中砍出一圈通道,然后把六七十个百姓用长绳拴成一串,驱赶他们手脚并用的往前清理这成片的高粱地,一圈又一圈,慢慢的缩小半径,用不了半天,里面的人就无处可藏了。那六七名轻骑则环绕着这个包围圈,怪叫着奔跑不休,监督百姓们的行动。 刚被清理出来的一个角落,忽然窸窸窣窣的一阵响,高粱叶子哗啦哗啦晃动起来,高粱秆翻折倒伏,隐约看得到十几步之前有人在慌不择路的往里跑,这人藏的太边缘,快要被清出来了,所以忍不住往深处逃去。 邻近兜圈子的骑兵发现了动静,立刻转了过来,一连七八支箭矢『射』去,终于听见“哇呀”一声惨叫。 两名汉军随即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就拖出一个因惊吓和创伤而奄奄一息的中年农夫,后背中了一箭,大约是活不了了,拖到空处便顺手补了一刀。 “识相的都自己走出来,否则抓到了一个不留!”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一章 杨村驿绞肉机(十四) “吁……” 随着一阵拖长的吆喝声,马蹄踏杂,骑将郭旭抬起手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五名骑士随即勒住缰绳驻足下来。 这是一支标准的宋军哨骑小分队,五人五马,带队的正是杰出的哨骑队将郭旭。 此地位于新庄西北二十里,深入元军驻地的后方。 这一路过来尽是残垣断壁、人烟萧条,一个个村庄,一处处民居,全都空无一人,形同鬼域。 鞑子做的绝户事儿,把周边百姓都抓空了,没被抓的也都躲到荒郊野外不敢回家。 有情况。 只见前方出现了一片滚滚的浓烟,远隔十里都清晰可辨。 必然是鞑子又在做什么孽了。 “陈达、佘旺,你二人去道左埋伏!董治、方功兴,你二人去道右埋伏!待我前去探查,如有追兵,按惯例处理,人少则出击,人多则躲避勿动。随时听我信号!” 郭旭迅速做好部署,部下四人都很有默契的各去准备。 作为老资格的哨骑队将,郭旭的哨探经验丰富,技艺出众。自直沽登岸以来,几乎没有一天是安生在营寨中度过的,不是带队哨探,就是在出哨的路上。手下的同袍死伤了一批又一批,他却一直毫发无损。最惨的那次连续遭遇两批次的黑军精锐,部下四人全数阵亡,只有他一人九死一生带回了重要军情。现在的陈达、佘旺、董治、方功兴四人已算是他手下配合行动时间算久的了,也都从生手逐渐历练成了熟手。不过现在每当遇见危险的情况,郭旭总要冲在最前头,这似乎成了他的小队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军官带头,士兵随后。 这一次,郭旭与同袍们身上都是元军服『色』,因为此地正在元军后方,极易碰到数量占优势的敌人,乔装改扮可以便利很多。 …… 这是一成片的青纱帐,成千上万亩的高粱一眼望不到头。高粱的产量很低,一亩地一年收不到五斗,远不及稻麦的收成。但高粱的适应『性』和抗逆能力极强,无论平原肥地,还是干旱丘陵、瘠薄山区,均可种植,无需像其他作物那样精耕细作。这几十年来,北方地区久经战『乱』,人少地多,正适合这样粗放型的作物,直沽周边就有不少这样的地方,每年大片大片的种植高粱,以补粮缺,兼做马料。 六月正是高粱秆生长最茂盛的时候,一人多高的秸秆组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帷幕,为元军抓捕中走投无路的人们提供一个藏身之所。 远远传来一阵阵狂呼『乱』叫的喧哗,七名元军骑兵一边喊叫,一边纵马奔驰,驱使着十几名步卒和六七十名百姓一圈一圈的往里清除。 包围圈越来越小了,不断有人像死狗一样被拖出青纱帐,哭喊声此起彼伏。几名元军还不时向可疑位置抛『射』几支箭矢,往往带来一两声痛苦的惨叫。 郭旭蹑手蹑脚的潜行观察了一阵,回身上马,换回宋军服『色』。给座下马加上一鞭,就窜上了官道。 “什么人?” “是宋贼的斥候!” 郭旭身上火红的宋军戎服十分显眼,马上就被骑在马上的元军骑兵认出。 “追!” 七名元骑立刻分出三人追上了官道。 尘土飞扬中,一骑在前,三骑在后,隔着三五百步,飞快的奔跑追逐。 奔出二三里,那火红的宋骑过后,道路正中忽然出现了两条绊马索,三名元骑在疾驰中无法收势,立时人仰马翻。紧接着,道路两旁跳出四个人,举弓就『射』,十几步距离当场『射』死两人,另一名落马的元骑反应十分敏捷,连翻带滚,愣是避过了四张弓的追『射』,迫使那四人都抛了弓箭拔刀来战。这元骑大约也是个蒙古军官,十分凶悍,一个敌四个都不惊慌,也拔出刀,狞笑着来迎战。 嘚嘚嘚…… 马蹄声由远及近,这蒙古军官只顾着对付眼前的四人,却不防刚刚跑远的宋骑又从身后冲了过来。前后受敌,让他终于有点慌『乱』,转过身,举刀先向冲过来的宋军骑兵。 这宋骑将马刀远远的伸出,只差一步之遥时,忽然一扯马缰,马刀变戏法似的换了一只手,似乎只是轻轻的划了一下,这元军的脑袋就高高的飞了起来。 …… “十九个鞑子,七个轻骑兵,十二个步兵。刚才骑兵已经死了三个,还有四名骑兵,十二个步兵,步兵中两人带弓,三人持盾。” 那一小会儿功夫,郭旭已将前方情形探查清楚,敌人数目还不少。 “打不打?”方功兴开口问道。 “不太好打啊!” 按照正常情况,斥候如果发现了优势数量的敌人,要么潜行通过,要么另外换一条路走,但这次郭旭却打算碰一碰。 “好不好打都得试试,因为这里头至少有一两百个百姓,总理有令,尽己所能,救护百姓!” “那就干!请头儿下令吧!”陈达等人一齐表态。 现在剩下的十六个元兵,首先需要对付的是四个骑兵,其次是那两个弓箭手、三个刀牌手,其他的刀兵、枪兵就很好对付了。 “伪装成鞑子,突击杀过去,先干他的骑兵。能干死几个是几个,速度要快,一击若不成,就赶紧撤,鞑子骑兵要是追来,就跑远些跟他干,不要让他的弓手和步兵赶上来!” 不断的实战洗礼,让郭旭的哨探队战术越来越灵活,很少再采用早先那样硬碰硬的方式了。 …… 大路上,好几匹快马奔来,吸引了搜捕青纱帐的这些元军的注意,不过他们很快就放下心来,因为来的人马都是蒙古军骑兵的装束,想必是刚刚追出去的三名轻骑已经搞定那名宋军斥候。 “动作不慢嘛,那宋贼死了没有?” 元军们都比较放松,以为是自己人。 但距离慢慢拉近,有人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去的明明是三个人,来的怎么是五个?这五人虽然都低着头,但明显是陌生面孔,不是追出去的三个人。问话也不接话,而且距离这么近了还不减速,这到底是要搞什么? “喂,你们……” 一名警惕的元骑质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刚打算取出武器,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名“友军”一箭穿胸。 这个时候,包围圈已经已经彻底压缩到底,躲在青纱帐中足足两三百名百姓哭爹喊娘被凶神恶煞的元兵们赶到一处,十几名汉军大部分都忙着绑缚这些可怜的俘虏,没防备忽然来索命的敌人。 一开头『射』死的那名元骑大约轮到值守,所以发现的快,除此之外没再遭到有力的抵抗。 真是难得的好机会! 五名不速之客直奔目标,杀向剩余的三名元骑,当先一人被郭旭的看家本领一刀毙命,另两人震惊中甚至没想到反击,调转马头就逃,被追『射』了数百步后也逐一中箭落马。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此时的元军已不是曾经的元军,在杨村驿吃过苦头后已经没有了骄傲,只有对这支宋军的惧怕。 接二连三有人丢下了兵器,有人跪了下来……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二章 杨村驿绞肉机(十五) 五名哨骑突袭十六名元军,击杀四名骑兵,俘虏十二名步兵。 漂亮。 这几乎超出了郭旭等人自己的想象。 近三百名百姓都被松了绑,元军步兵用来捆绑百姓的绳索正好用来绑他们自己。 “起来吧,快起来!” 郭旭见众百姓还一直跪着,和颜悦『色』的请他们起身,但战战兢兢的百姓们没有人带头起身。他们被暴戾的蒙古人吓坏了,眼前这伙身份不明的人突然出现救了他们,却并没能消除他们的恐惧。 “咱们不是鞑子,咱是大宋的王师!” “大宋”!? 这个词是多么的遥远,多么的陌生。 百姓们脸上都是『迷』茫、困『惑』,以及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 幽燕之地的百姓已经受外族统治足足三百年了,从契丹人、女真人,再到蒙古人,足足三百多年脱离华夏,早已对自己的民族失去了认同感,大宋这个汉人的国家几乎只是传说中听过,而且这个传说也从来都不怎么好,他们软弱、无能,总是被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蛮族们压在头上,像一个长寿的老乌龟,谁都可以敲一下它的龟壳,虽然活了三百多年,但却不曾昂然过一次。作为北方的汉人,他们甚至是自豪的,他们不是大宋的子民,在蒙元四等人中都能比南方的宋人高一等。 听到这南方口音的汉话,数百名百姓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也无动于衷,他们就那么继续跪着、颤抖着、沉默着、顺从着…… 跟过去的三百年一样,他们都是这么沉默着、顺从着…… 大辽、大金、大元…… 如果再往前推,还有更多的腥膻胡人统治过这片土地。百姓们一直被奴役、被宰割、被任意的驱使,换一个朝代也只是换一批人骑在头上而已。就算换一个汉人的政权,比如,换成大宋,那又能改变什么? 百姓们的表情是麻木的。 麻木,对呀!这是最简单、最习以为常,最不需任何改变的表情。 但那些百姓们麻木不仁的眼神却深深刺痛了这些热血男儿的心。 哨探回来的路上,五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比较压抑。 杀了敌人,打了胜仗,救了几百个父老乡亲,但郭旭和他的同袍们却没有太多高兴的感觉,胜利没有带给他们轻松,反而有些沉重。 这是为什么? “十来个鞑子可以驱赶两三百个百姓,他们为什么这么懦弱,他们为什么不反抗?”郭旭的其中一位同袍兄弟佘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胆小呗,怕死呗!”方功兴没好气的说。 “要不是总理,你、你、你,还有我,都可能这些胆小怕死的顺民中的一个,任由鞑子们『揉』捏!”陈达嘴巴不饶人,补了一刀。 “老子不想做宋军!”一句略显突兀的负气话语突然从董治嘴里冒了出来。“就做张家军,或者中兴军都好,为什么要做宋军?” 一路上表情都十分淡定的郭旭瞪了这倔强的小兄弟一眼,他当然知道,董治所说的“不想做宋军”是什么意思。那并不是说他想当逃兵,并不是对自己的队伍缺乏归属感,而恰恰是他对自己的集体有着太过强烈的归属感,他不想做宋军,就是只想做中兴社的兵,做总理的兵。 他们吃的是总理的粮,受的是总理的饷,总理给他们活路,给他们希望,给他们尊严,所以他们愿意为总理效死。 但大宋是个什么东西? 当他们的亲人被屠戮,当他们的家园被毁灭,当他们的所有希望破灭的时候,可曾听说有什么大宋来救他们,可曾听说有什么大宋来关心他们的死活,可曾听说有什么大宋为无辜的死难者报仇雪耻。 大宋,狗屁! 除了软弱和退缩,除了虚伪和苟且,除了耻辱,除了污浊,它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要给自己加上大宋军队的名号?董治不想要!在场的四个小伙伴都不会想要。 谁想呢? 郭旭跟他的同袍们一样,也只认可总理张镝,总理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的命。 但郭旭毕竟是成熟的军官,毕竟是第一次勤王就追随总理的人,比董治、佘旺等同袍们更了解总理。 从庆元起兵勤王,南北征伐,以至于从婺州一路保护赵家的两个小王跑到温州江心屿,郭旭一直都追随着总理的步伐,他或许更能理解总理的做法。 这些年的遭遇,总理也一样对大宋失望透顶,相信总理不是个愚忠的人,以他的智慧,不可能为这没落的王朝陪葬。总理一直不放弃大宋的旗号肯定有他的深意。 主要的原因是,天下真的太大了。中兴社所拥有的一直只是全天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甚至还不到中原故土的百分之一、几十分之一。大宋毕竟三百年的遗泽,号召力不是才出现几年的中兴社可比的,贸然的自立旗号不利于在强敌面前统一战线,更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中兴社已不是弱小时候的中兴社,不是在夹缝中被迫选择韬晦策略的中兴社了。 郭旭相信英明神武的总理自有远见,自会改变策略。 比如,这一次北上直沽打出了巨大的声威,打的鞑子朝廷震动,其实就是从韬晦潜伏和保存实力的策略向锋芒毕『露』和展示实力的策略转变。 有了实力,有了声威,自然而然就要追求名分。 名不顺则言不顺,就连手下的士卒们也会觉得憋屈。 张镝现在有很多名号,是中兴社的总理,大宋的泉州知州、沿海制置使,还是忠胜军的主帅。但其中分量最重,也最有实际意义的还是中兴社总理的名号,别的都是附加于其上的虚名。正因为掌握了中兴社这样一个军政一体的独立王国,大宋朝廷才不断的给自己加官进爵。连元廷也曾试图封他昭勇大将军、闽广都督、兵马招讨使、兼提举福建广东市舶的一长串官号,那诏书还丢在泉州官署的某个角落里呢。 显而易见的是,这一战过后,张镝的名号定然还要更上一层楼,哪怕自己不要,也会有人送上门来的。 实际上,元廷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三章 实至名归 桂花香了。 从五月端阳到八月中秋,直沽这场战役已经打了三个多月。 面对人数众多的敌人,中兴军的战士们伤亡不小,但杨村驿仍旧岿然不动,牢牢的掌握在手上。按这个趋势,元军就算再打三年也未必打的下来。 只要张镝愿意,可以把杨村驿变成下一个襄阳,但张镝不是吕文焕,杨村驿也不是襄阳。张镝来这里不是被动的来守,而是主动的来显示存在,他随时可以选择走,也可以选择留。他的目标基本上已经实现了,元廷上下都已被调动起来,整个帝国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这数里方圆的小小区域。 杨村驿的墙头高高的挂起了一杆大旗,旗帜上书“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大字。门楼上的旗号改成了“中兴社”,军旗上则打出了“中兴军”,都去掉了“大宋二字”。 这似乎预示着张镝和他的中兴社已经发生了阶段『性』的转变。不再打着大宋的旗号,不再是宋军的一部分,也不再依附于任何势力。实至名归,走出了独立于宋元之间,独自抗击暴元、光复九州中原的第一步。 这是很重要的一步,张镝酝酿了这么多年,终于有底气,有能力这么做了。杨村驿的持续胜利是一个重要的开始,张镝传檄四方,各地军队都去除“大宋”二字,只称中兴军第几师第几旅几营,材勇则称中兴材勇预备军第几师几旅几营,番号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包括所有独立师、独立营,也都只有“中兴”,而无“大宋”。 因为张镝要中兴的绝不是一个腐朽没落的赵宋王朝,他要中兴的是整个华夏文明! 相比于中兴社的强势正名,元军的日子很不好过,而且是越来越不好过。元军主将察罕已经是陷在这场战役中的第四任统帅了,前三任的结局都很不好,短短个把月里倒了三个,二死一囚,其中库禄满和抄思都死于战阵,孛罗还软禁在居所戴罪。第四任的察罕已经是坚持最久的,不过眼下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因为作战以来损兵折将,战事却一直没有进展,皇帝正对他日渐不满。而他急于证明自己采用的一些激进做法又引起了更大反弹,民间怨声载道,朝中交章弹劾。 察罕不知听了谁的歪主意,下令从周边区域强征百姓数万人参与战事。杨村驿的守军一开始投鼠忌器,仁义之师总还不忍心杀死无辜的百姓,但百姓们其实就是给元军填壕,甚至连炮灰都算不上,众多的百姓被强迫着担土前驱,后方的元军一阵『乱』箭将他们『射』落沟中,往往是连人带土被填进去。 一堆堆的尸体硬是把杨村驿外围三道壕沟差不多填满了,逐渐向内侧的浅壕覆盖,但杨村驿的壕沟系统复杂而庞大,元军就算用百姓做肉盾,用尸体垫脚也始终没法攻破最后的城墙。事实上城墙后还有一个个独立的仓房防御工事,相邻运河上还有中兴水师的水路支援,只要愿意,中兴军随时可以撤离。可以说,察罕和他的几万大军费了老大的劲其实都在做无用功。 更悲催的是,做完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他还要被问责。首先是朝中一些汉臣弹劾他滥杀无辜,搞得京畿附近百里无人烟。如今的大元皇帝可是号称仁德圣明之君,虽然实质上也难掩暴戾的本质,但就在大都几百里外的直沽一带大开杀戒,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不过真正让察罕落马的还是另外的一个原因——粮草。 夏秋之际,军队本来还不至于缺粮,察罕命人将直沽附近的所有庄稼都刈取一空,周边百姓即便没有被抓去填壕,也要挨饿死了,不过没关系,反正百姓的命不值钱。好歹,他弄到了十几万石粮食,几乎够手下三四万人马吃上小半年了。 这些粮食全都屯于新庄后方的西河务,结果,中兴军的斥候不知何时侦知到了元军的屯粮之所,随即发起了一次针对『性』的主动进攻。一面派出数千骑兵佯攻新庄,另一面却派出水师数千从后方上岸,直奔西河务,将元军的十几万石存粮烧了个净光。 突然间,元军就要没东西吃了,吃饭可是大问题。然而邻近百里的乡野都已被他们祸害光了,无粮可抢,再远些就到大都了,难道去大都打劫粮草? 打劫是不可能打劫的,但转运调拨还是可以的。 差点忘了,当朝宰相阿合马可就是察罕这支大军的粮草转运官呢,这还是皇帝亲自任命的事。 枢密做先锋,宰相为转运。本来这只是说说而已,阿合马没想到自己还真的得费力费神去为这支无能的军队搞粮草。 粮草不好搞啊,因为大都也正缺粮。漕运已经断了三个月,大都只能舍近求远,设法从全国各地陆运粮草进京,因为京城上百万张嘴都等着呢。但陆路运粮效率很低,如果从几百上千里路外运粮进京,一半的粮食都要被运输的民夫吃掉,更远一些的甚至运的还不够路上吃。这么一来,大都的粮食积储顿时出现了问题,目前存粮已不够一月之用,这是很危险的。 阿合马不可能从大都城里仅有的这点存粮中再拨出哪怕一粒米,因为城里那么多的达官显贵,不可能让他们饿肚子的。但军需转运的事又不能不做,这本就是皇帝对他的敲打。所以,察罕等于是给阿合马出了一个难题,很大的难题。 敢给宰相大人出难题,那么宰相大人首先也要你难做,自己完蛋前先拉几个人下马,大家都不用玩了。 阿合马虽然有些失势,至少余威还在,朝中那些弹劾察罕的奏章全都出自他的授意。先把这个讨粮草的家伙拉下马,至于该不该供需粮草,那还得再论呢。 察罕的倒台几乎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了,所谓滥杀无辜、折损兵马的那些罪证都是表面的事,内在里其实是皇帝对察罕本就已经心生不满。阿合马清楚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的心思,这场仗快要打不下去了,皇帝也正需要找一个人背黑锅,找一个台阶下呢。 只是,这场仗,到底该如何收场?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四章 南北之议 八月中,元廷召集了一次大的朝议。 一般来说,这样的朝议并不多,因为皇帝平常更喜欢在自己的寝宫便殿接见那些亲近的臣子。 朝议,说明有大的事情要决定。 这次要议的主要就是一件事,杨村驿的战事。 这一战似乎又要输了,如果仅用察罕和他的几万兵马的话。 所以现在有个两难的选择,要么从北征的大军中抽调十万人南下,要么从江南抽调十万人北上。 十万人,不能再少了,杨村驿的这些地老鼠,真的很难对付啊! 朝议中的争论很严重,皇帝没有制止这种争议,他的心里也很矛盾。但吵来吵去最终也没有吵出一个真正能让所有人认可的结果。 因为征伐漠北的大军和平定江南的兵马都在紧要关头,轻易是动不得的。 首先是北方草原的『乱』事,几乎所有入主中原的王朝都要面临北方蛮族的威胁,大元帝国也是如此,当蒙古人离开草原占据了中原大地,它就渐渐的变成一个中原王朝的样子,反过来又要受到北方的同族侵扰。何况草原一直是蒙古人的根本,对此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蒙古贵族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可以没有中原,但不能没有草原。甚至有人想过要杀光所有汉人,把全天下的土地都变成牧场,只不过无法实现而已。 这两年,北方的『乱』事就像烧不尽的野草,漠北、西北、东北都无法省心。 漠北方面,蒙哥汗之子昔里吉正在肆虐,劫持了忽必烈第四子北平王那木罕和丞相安童,并大掠乞儿吉思五部,杀谦州屯守万户怕八儿,东犯和林,掠走了先朝成吉思汗大帐。 西北方面,海都仍占领蒙古草原西部及乞儿吉思的大部,遮断了忽必烈与西方诸汗国的交通,构成西北方面的强大威胁。忽必烈不得不在和林、哈刺火州一线,派出大量军兵驻守。 东北方面,又有强大的蒙古宗王乃颜拥兵自重。乃颜是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后裔、有名的塔察儿国王之孙。在成吉思汗分封的东部诸王中,斡赤斤继承了母亲诃额伦的财产。在左手诸王中,土地、人民,以二十分计之,乃颜独得其九,其余忙兀、兀鲁、札刺儿、弘吉刺、亦乞烈思五投下共得十一。就在帝国以以重兵防御西、北方向的海都和昔里吉的时候,乃颜见有机可乘,自恃军队众多,封土广大,谋起兵响应海都,对忽必烈进行东西夹击。不久前,辽东道宣慰使向朝廷呈送了密报,称乃颜“有异志,必反”,这一面的局势也已箭在弦上了。 帝国的北征大军虽有三四十万之多,但要分布在广袤的草原上,面临几个方向的叛军,人数并不充裕。但如果没有直沽的意外,北方草原还是可以慢慢平定的。经过几年的远征,漠北、漠南的战事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伯颜、土土哈部在鄂尔浑河上大破昔里吉军,收复了和林。汉军都元帅阔阔带、李庭北逐撒里蛮,大将阿尤、重臣相威西戍别失八里。三面叛军眼见就可以打破一面,正需再加一把劲的时候。如若再要防备将反未反的乃颜,兵力就更不敷使用,或许还得增兵,想要抽出十万人来,谈何容易呢? 那么再把眼光放到南方,南方伐宋的军队也不过三四十万,其中还有一大半的新附军。当年丞相伯颜北征,抽走了大部分精锐,使得早就要亡国的残宋撑了几年竟还吊着一口气,甚至能时不时发起几次反攻,造成不小的麻烦。如今东南沿海的反抗军此起彼伏,打着宋军旗号的民间义勇死灰复燃,还有江淮、山东的红巾遮断道路,南征军早就捉襟见肘,若再抽十万人出来,各种反抗力量必然趁虚而入、势力大张,那简直就等于是放弃了江南! 就皇帝与大部分蒙古贵族们本意而言,北方的草原地位更重。但江南是整个帝国的财赋重心,江南一失,中原就要动摇,甚至整个大元帝国都有崩盘的风险。 动漠北还是动江南? 就好比问一个疯狂的赌徒,下一局押左手还是押右手? 不管右手还是左手,都是十指连心,都是肉呀! 南北都不可舍,但大都更应该救,那是帝国的心脏与中枢。杨村驿正是『插』在帝国胸口的一枚钉子,为了拔掉这颗钉子,皇帝或许还真不得不冒着折损一条手足的风险。 …… 大都城东北的坊巷之间,有成片的深宅大院,许多达官贵人都居住于此。 其中的一处朱门大宅,门楣上挂着“张府”,这是大元朝中书右丞张惠的府第。 “老爷,散朝回来了!” “嗯!” 一乘八人抬的大轿从外头进门,这一家的主人张惠刚从宫中朝议回来,下轿踏入中庭。 一名身材瘦长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嘘寒问暖,此人是张惠的管家兼师爷朱珍时,最受张惠的亲信,一路跟着他走进内院而不需避嫌。 “老爷可还是忧心直沽的战事?” 这些天张惠一直愁眉不展,主要为杨村驿的这个大麻烦。实际上满朝大小官员都在为这事而奔忙,左丞相阿合马正焦头烂额,张惠作为阿合马的左膀右臂,也同样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今日朝议,要决定从漠北或江南抽调大军十万进剿直沽,此事难定呐!” “南北都事关国本,就不能从别处调兵了吗?” “不是不想,是不能啊!几场大战,中书省的卫戍军已经损失了五六万,武卫军都快打光了,再下去就要打到陛下的质子军甚至薛怯军了,那是断不可行的!” “那从中书省或者辽东新签一些兵马可行么?比如再调些高丽军、女真军?” “不可,国人尚且不行,下军更不济事,仆从军战力低下,只恐又劳师糜饷、徒劳无功呐!” 如果征调大军,想必阿合马还是要做督运粮草的活儿,大都可是耗不起第二次了。 “卑职以为,不如试着招降杨村驿。” “招降?” “对,或者说和谈!” “唔……” 这个建议乍一听很有些荒谬,但看朱珍时却是认真的,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议和……议和…… 张惠沉『吟』着,思索起来。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五章 招安还是求和 朱珍时是海州总管施居文向右丞张惠举荐的门客,或者说不上举荐,一开始他只是被派到大都为施居文跑跑腿,相当于海州的“驻京办主任”,主要任务就是到右丞张惠的府上走走门路、拍拍马屁。施居文之所以能在复杂的海州官场混到现在,正是抱紧了当朝副相张惠的大腿。 由于朱珍时心思玲珑、脑子活络,总能投其所好,而且其见识也不一般,议论朝事往往一语中的。一来一往,就逐渐获得了张惠的信任,最终把他招入府中做事。 杨村驿之事,张惠已经烦恼了很久,按惯例也向朱珍时征求意见。朱珍时提出的建议有些石破天惊——和议。说的难听点,就是求和了。 因为直沽事起以来,这伙敌人就一直咄咄『逼』人,总是占了上风。大元处处被动,这时候提出议和不就是求和吗? 当然,话可以说的好听一点,叫做招降,或者也可以说招安,反正是一样的意思。谈一谈,能不能不打了。 很多合理的建议刚听起来时可能会觉得很不合理。 三个多月里,这场战役迁延日久,但朝堂上下却无一人提出议和,因为这确实有点像天方夜谭。偌大的帝国怎么可能向撮尔一点的杨村驿议和呢,假若再遇到个自命清高的家伙,把使者羞辱一番一刀斩了,那么帝国的脸面又往哪儿放? 张惠对朱珍时言听计从,仔细捋了捋这个建议,越想越觉得议和还真是一个值得尝试的选择。 和议会有两种结果,成,或者不成。 即便假设坏的结果,和议不成,其实对于自己乃至于帝国也都没有什么损失,顶多是让几个没用的汉臣做使者去送死而已。 但若和议成功呢,那么对自己,对阿合马丞相,乃至于对大元帝国都解决了一个莫大的麻烦。 综合而言,这绝对是利大于弊的事。 “备轿,去阿合马丞相府上!” …… 不仅是元军急于结束这场战役,其实张镝也做好了撤军的准备。从战略上,中兴军入直沽有两个目标,一个是彻底毁灭元军的火器制造基地,使其相当一段时间内无法恢复,第二个是在暴元的头上拔一根虎须,打出中兴军的旗号和威名,走出独立自主的第一步。这两个目标显然已经超预期的实现了,期间大大的灭了蒙古人的威风,伸张了我大汉儿郎的志气。但中兴军上下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人员需要及时进行休整,军火器械也需要得到补充。 元廷举行朝议要调南北精锐进讨杨村驿的消息转眼就被张镝得知,他可没打算让自己的二郎直面蒙元的举国之力,所以也是时候暂避锋芒了。 但也不能这么轻轻地来又轻轻的走,走之前,张镝还打算赢取更大的收益。生意做的多了就有了商人的惯『性』思维,凡事都要榨干对手最后一点价值。他知道元廷比自己急切的多,急于结束战事,利用他们的迫切心理讨要一点好处总不为过吧? “主公,丙字第四号特情从大都传来情报,与您预测的一样,鞑子已经派人来了!”陈复一脸喜悦的踏进张镝的大帐,禀报元廷遣使而来的情况。 “好,见!” 张镝的老朋友,叶李,叶舜玉,再次被委以重任,他带着皇帝的圣谕和丞相阿合马的手书,要来“招安”杨村驿的中兴军。 第二次了,叶李再次尴尬的求见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 本已割袍断义,没有情面好讲的了,叶李对此行没抱太大的希望。他不知道张惠、阿合马的盘算,也不知道张镝的目的。他浑然不知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工具。 自从被简拔于草庐之中入京面圣过后,叶李深受皇帝的恩遇,不仅加官进爵,还被准予每五日进宫侍讲一次。这是天子的隆恩,臣子的无尚尊荣。过去这么多年在大宋朝廷中屈居下僚,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尊荣却在大元朝全部得到了,叶李当然铭感五内。所以他把过去对大宋的一腔热忱全都转移到了大元,他也要把所有的忠臣职责都报效给当今的大元皇帝。 所以他来了,毅然决然的来了。甚至带着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这位已经与自己决裂的昔日好友,会不会一怒之下斩了自己? 多虑了,叶舜玉先生,我们的张总理从来不是那么绝情的人。 凡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舜玉,还真是你,别来无恙啊!” 老朋友的态度出乎叶李的预料,原来想象的剑拔弩张的情形没有出现,反而是异乎寻常的热情。 “砺锋……你我相知多年,无需赘言。为兄此来,是要劝你接受朝廷的招安!”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绕什么弯子,叶李是做好最坏的打算来的,开门见山最好,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省的软磨硬泡,要杀要剐随便了。 “酒席已经准备好了,请主公和叶先生入席叙话吧!” 张镝没有答话,陈复先来禀报,邀请入席。 “哈哈哈,舜玉,上次欠你一顿饭,这次不用急着走了,请,请吧!” 还备了酒席,看来确实早有准备,但却把叶李搞得无所适从了。 如果与大都的奢靡享受比起来,这顿酒席算不上太丰盛,但也还算精致,有运河上的时鱼和河虾,也有熏制的火腿和腊肉,另外还有据称是杨村驿里头自种的新鲜蔬菜。 看来这里头的日子过得真不错,哪像是在围城当中,简直是闲适田园呐。要知道大都城因为缺粮三个月,斗米要千钱,老百姓已经饿的要人吃人,在这里却还能过得如此舒坦,这也太那啥了,叶李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宴席间,叶李不断的被一群军将劝酒,推杯换盏,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而张镝也只字不提“招安”的事。 饭毕,众人又簇拥着叶李参观了杨村驿的防御工事,举行了火器和阵型的『操』演。叶李一路都被牵着鼻子走,看的目瞪口呆,果然精兵加利器,难怪这张砺锋能有这样的底气。 折腾到最后,张镝才略为隐晦的对叶李提出,休战不是不可以,但要元廷开出足够的价码,几万人大老远来到直沽,总要给点辛苦费的。 叶李再次被惊讶到了,能把敲诈勒索说的如此清新脱俗,简直前所未有,这位老友真是一遍遍刷新了自己的认识。 谈价格的事不是叶李能够决定的,他必须回去请示皇帝,至少也要征得丞相阿合马的同意才行。 走好,不送,欢迎下次再来!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六章 杨村驿 打钱 客观来讲,忽必烈的确称得上雄才大略之主,如果没有意外,他本该是这个时代的主宰。历史评价给他的很多溢美之词或许不能尽信,但他至少具备一个皇帝应有的基本素质。心机深沉、目光长远、知人善任,如果比起过去几任大汗的残暴杀虐,他也算得上宽厚仁慈。 对于最近几年忽然崛起的张镝,忽必烈的心态是十分复杂的,既恨其敌对,又爱其才。就好比是草原人遇见了一头桀骜不驯的苍鹰,既恨它啄死了自己了犬羊,又无比奢望着能将它抓住、驯服。 从这个层面讲,忽必烈招安张镝或许不仅仅是杨村驿屡战屡败后的无奈之举,实是久已有之的一种执念。张镝的昔日好友叶李一入元廷便被卓拔高位,除了本身的才华,更多是因张镝的存在,这又何尝不是某种爱屋及乌的心态使然呢。 最近,叶李又被超迁为御史中丞、参议中书省事。皇帝专门召见,垂询竟日,又与平章阿合马、右丞张惠、左丞郝祯等人一同商议招安之计。最终定下的招安使者规格提高了一截,以中书右丞张惠为正使,叶李为副使,同往杨村驿营中宣召。 张镝的内书房总管陈复先出来接待,同时探听元廷的开价。 这次张惠带来的诏书中,册封张镝为镇国上将军、江淮行省平章,御赐金虎符,准予继续统领本部人马,并赏金五百两、银一万两、绢三万匹。 除了金银绢之赐,其余都是虚的,元廷到了此时还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大概觉得赏赐个虚名就算屈尊纡贵、皇恩浩『荡』了吧。 打的好一手如意算盘! 张镝从来都务实,不好虚名,何况是他最不屑的蒙元的虚名。想这么糊弄过去怎么可能? 陈复一听就这么点价码,一张脸立马拉了下来,这就是贵方的诚意? 也不备饭,敷衍两句就告声失陪忙别的去了,留下个行军参议官李世遥冷淡的应付场面,张镝则派人传话称军务繁忙,要加强城防,顾不上接见使节,请两位客人自便。 上回来时叶李还能吃上一顿好好的宴席,这次却连一杯清茶都欠奉。前恭后踞,让堂堂的元廷中书右丞张惠和御史中丞叶李倍觉尴尬。 原因何在,自然是开价太低了嘛! 受命送客的李世遥最后向两位元使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万,不能再少了! 记住,是白银,不是废纸一样的宝钞,什么时候交钱,就什么时候退兵,说定了啊! 五百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 皇帝听了沉默,阿合马听了叹息,大元帝国怎么就沦落到了被人这么敲诈勒索的地步! 真想横了一条心再发兵去打,但要打又谈何容易,连续换了四个主将都是输,察罕又下台了,新上去的同佥枢密事忽辛更不济事。照此下去,要没有十万精兵,休想打破杨村驿的金汤之固。 要么出钱,要么出兵。 理智最终战胜意气,皇帝终归以大局为重,花钱消灾吧。 但是五百万,钱从何来? 哪怕有阿合马这样擅长理财的搜刮之臣,一时半会想要拿出五百万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理论上帝国每年的岁入折和宝钞三百万锭以上,按照账面价值至少达到一万万两白银,挤去水分,实际收入也就八九千万。看着似乎也不少了,但考虑到四处打仗海量的军费,皇家每年无节制的赏赐和奢侈消费,大元朝廷其实早就入不敷出了。 由于直沽的战事梗阻,三个月漕运不通,江南的税赋也没办法上解,现在大都百物腾贵,经济雪上加霜,日子不好过,搞钱更难搞了。 皇帝只管收钱,至于钱从何来是不会管的,这些事正应该阿合马来发愁的。 其实办法不是没有,只要皇帝首肯。 如果要问卖什么来钱最快,阿合马会告诉你,当然是卖官咯! 要问大都城里什么人最多,阿合马也会告诉你,当然是当官的咯! 圣朝“仁德怀远”,征服了天底下那么多国家,尤其南宋那么多软骨头,一个个都伸着脑袋想要做新朝的官。 阿合马奏明皇帝,以筹措军资的名义,就地开衙卖官。文官四十二阶、武官三十四阶,全都明码标价。像文职中最低级的将仕佐郎、登仕佐郎只要五百两,武职中的进义副尉、保义副尉也是同价,每升一级外加三百两。升到武节将军或奉议大夫不超过五千两,镇国上将军或光禄大夫也不到八千两。 看来元廷封给张镝的那些官全都加起来也就一两万两可以搞定了,打个包说不定还能优惠呢。 五百两就能当官,五千两可以当大官,一万两就差不多位极人臣,这么价廉物美的东西谁不心动。 当然这都是虚职,没有俸禄也没有实权,就算封你个开府仪同三司、龙虎卫上将军也只是嘴巴上叫着好听而已。 不过那些人傻又钱多的南人偏偏就吃这一套,一个个千方百计的跑官要官,正是最佳的潜在客户。“圣朝”官职本来就多,丞相之类的就能一下封十几个,再多也不嫌多了。 五百万,不到半月集齐,阿合马甚至还能从中赚一道。 生意兴隆呀! 卖官得钱何所营? 赶紧送去杨村驿! 出使宋营的仍旧是右丞张惠,他还带上了皇帝册封张镝为顺义伯的敕书。 顺义伯,莫非爵位也不值钱了? 谁会关心什么诏书?谁会关心什么爵位?大家只关心那五百万。 收钱,撤兵,张镝还是很守信用的。 来时两万兵,去时少了五六千,三百多大船却一艘未少,满载了十几万石粮,五百万两银,还有数以万计的俘虏。 两三万元军在同枢密忽辛的率领下小心翼翼的在杨村驿外围探视,远远的看着运河上忙忙碌碌的场景,连屁也没敢放一个。 隔了好久,中兴军撤光了,元军得以踏进杨村驿的城围。三个月了,太不容易,终于进来了,只不过是拿钱买进来的,真不知元军该作何感想。 很快到了九月初,海风快要转向了。中兴军千帆竞发,数日后便绕过山东成山角继续南行。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七章 鞑子都是纸老虎 杨村驿的大军撤回后不久,中兴公报发表了题名为《伟大总理大胜班师》的专题文章。 “五月端阳,伟大总理亲率二万虎贲,北击鞑虏。以杨村驿锁锁斗大之城,当蒙鞑汹汹十万之锋。浴血三月,十战十捷,迭破丑胡之衅,连克豺狼之军。库禄满、抄思授首,孛罗、察罕丧胆,虏贼阿合马闻之而战战,鞑酋忽必烈思之而惶惶……” 同版又以白话的形式刊发了名为《论蒙古鞑子都是纸老虎》的评论员分析文章,这是要提供给各地识字班学习的材料,越通俗越好。 文中略言: “中兴社的同袍们、兄弟姐妹们、全天下受暴元压迫的人们,我们敬爱的总理告诉大家: 行动起来,团结起来,与鞑子做斗争。 现在鞑子看起来很强,不是真的强。它本质上很弱,因为它暴虐无度,杀戮和压迫全天下的人们,暴虐是不可能长久的。别看它外表很强,实际上不可怕,它就是纸老虎。外表是个老虎,但是,是纸的,经不起风吹雨打。我看鞑子就是个纸老虎。 只有蒙元鞑子被消灭了,才会有太平。总有一天,纸老虎会被消灭的。但是它不会自己消灭掉,需要风吹雨打。 具体从战略上说,要完全轻视它。从战术上说,重视它。跟它作斗争,一仗一仗的,一件一件的,要重视。现在鞑子强大,但从广大范围、从全体、从长远考虑,它不得人心,它压迫剥削人民。由于这一点,老虎一定要死。因此不可怕,可以轻视它。但是,鞑子现在还有力量,还有上百万人马,到处攻略杀人。因此还要跟它作斗争,要用力斗,一个阵地一个阵地地争夺。这就需要时间。 这个过程或许是辛苦的,需要残酷的斗争,或许会让一些不坚定的人退缩,就像一个纸老虎也会吓到一些人。 所以在过去,总有些胆怯的人,软骨头的人,存在屈膝投降的心思,在那腐朽的赵宋朝廷里,这样的人就很多。他们认为蒙古人力量强,而我汉人抗争的力量弱。以卵击石是注定要失败的,甚至还有鞑子不可战胜的歪理。他们就用这样的歪理,说服自己、又说服别人,不要抗争了,跪下吧,从狗洞里爬出去就可以活! 但现在,我们伟大的总理用一场又一场胜利,告诉这些软骨头,收起你们的歪理吧。我中兴军,我华夏的儿郎,我大汉的威武之师,才是真正不可战胜的,我们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鞑子,原来就是这样的一只纸老虎。 我们说鞑子是纸老虎,是从战略上来说的。从整体上来说,要轻视它。从每一局部来说,要重视它。它有爪有牙。要解决它,就要一个一个地来。比如它有十个牙齿,第一次敲掉一个,它还有九个,再敲掉一个,它还有八个。牙齿敲完了,它还有爪子。一步一步地认真做,最后总能成功。 我们英勇的中兴军在直沽打了打胜仗,歼灭了鞑子精兵几万人,这就是戳破了纸老虎的几颗爪牙。 杨村驿,一个很小的方寸之城。我中兴大军那里坚守三个月,歼灭了鞑子当中大名鼎鼎的黑军、八都鲁军、武卫军。打的鞑子皇帝慌张了,害怕了,给我中兴社赔款五百万白银,还要给我们的总理封什么顺义伯。 笑话!谁要他的狗屁顺义伯! 笑话!我们伟大的总理怎会被金银和名爵所『惑』! 告诉你们,『色』厉胆薄的鞑子皇帝,外强中干的鞑子军队,不堪一击的纸老虎。这只是一个开始,你们终将要失败,而我们终将要胜利!害怕吧,颤抖吧,这是无法改变的大势,因为我们代表正义,我们代表人民……” 文章一发,中兴社上下军民顿时大受鼓舞,各个识字班、各个牌甲、各个材勇营的军民们纷纷抢着传阅中兴公报,分享这一振奋与喜悦的消息。 北来的蒙元细作和南去的残宋探子当然也收集到了相关讯息,将中兴公报全文抄录回去。 此文一到,大都顿时炸了锅。 主要的爆点是原来卖官卖出的五百万白银不是为了筹措军资,竟然是为了给中兴军赔款! 岂有此理啊! “阿合马罪不可赦,张惠、叶李丧权辱国!” 朝中的那一堆贪渎无耻之辈这时却简直成了正义的化身,全都出来声讨阿合马等人的“卖国”之罪。以留梦炎为首的一群宋人降官在宫门前痛哭流涕,口口声声国家尊严、圣朝荣辱,仿佛他们都是坚贞不二的大忠臣,容不得大元受一点玷污似的。 昔日的那些阿合马的政敌们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也都联手发力。硬是把这一场“有辱国格”的案子坐实了。 虽然这事是经由皇帝首肯之后才做的,但皇帝永远英明、永远正确,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阿合马必须背这个锅。为平息众怒,皇帝只能革去阿合马平章之职,勒令其归家闲住、闭门思过。 去官没多久,意外发生了,有一个“伸张正义”的小武官王着联合一名僧人高和尚,闯入阿合马家中将他刺杀了! 这显然又是政敌暗中唆使,但王着和高和尚被抓以后毫不松口,坚称自己是为国除害。 皇帝能怎么办,皇帝也很无奈啊!把王高二人斩首抵命了事,阿合马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其实就是中兴公报上的文章害死了他,没想到这中兴社收了钱还摆这么一道,阿合马恐怕要死不瞑目呢。 再说到残宋行朝,他们也收到中兴公报的文章内容,张镝的所有行动早就撇开了行朝。若在过去,行朝里恐怕又要有闲言碎语,陈宜中之流甚至要问责他与蒙元私自媾和的罪。但这一次,张镝被蒙元封了官,行朝非但没有『露』出半句不满的话,反而第一时间派人前来犒军。 犒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传旨来给张镝加官进爵,加封他为同都督、长山侯。 北元封伯,残宋立刻就封侯,这是否有恶『性』竞争之嫌呐! 说来奇怪,张镝过去那么卖命为宋廷效力也没人重视他,这回自己管自己干却反而被残宋如此优礼。 原因何在,是因为人总是犯贱,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吗? 还是怕张镝投元? 恐怕最主要的原因是张镝这一战打出了威名,正式奠定了他在天下竞逐中的地位,不管是对手还是朋友都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八章 漳州城与兴化军 张镝北上的几个月里,天下局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第一件事,就是泉州的回『乱』。 回『乱』虽然很快就被平定,但其影响却十分深远。蕃客回回首领赛甫丁在叛『乱』失败后沿海流窜,闯入了漳州地界。当时漳州还在残宋行朝手上,守臣何深几乎躺着中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城内几千孱弱民兵哪里挡得住赛甫丁的近万穷寇,最终何深投降,漳州陷落。赛甫丁随即向元军输诚,元军的福建宣慰使、行都元帅府事唆都迅速派出数千援兵,绕过泉州进入漳州城中协助戍守。事后何绍基曾遣一个旅试图前去收复漳州,但因海舟都被蕃客掠走,缺乏海上支援,作战不利,只能退回泉州,训练材勇专心守备。 回『乱』后的另一个恶果就是蕃船不敢来泉,中兴社的海贸大受影响。一直以来,中兴社的海贸都是以转卖交易为主,把中原的货物卖到南洋、西洋,又把外洋的货物卖到中原,从中赚取差价。众多的蕃客居中牵线搭桥,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尤其对于远洋贸易而言,中兴商船基本上到三佛齐就回返,再远就是相对陌生的海域了。这三佛齐也是南洋大国,霸占着马剌岬的海峡,只以关系密切的西洋蕃客回回作为代理,垄断商路,近几年崛起的中兴社很难『插』足进去,即便可以涉足,代价也要比蕃客们大的多。于是在张镝离泉、泉州回『乱』后的三个多月里,中兴社的海上贸易直线下降,贸易部的入账数字越来越难看。海贸是中兴社的起家之本,无法轻易动摇的,搞成这个样子如何向总理交代的过去?泉州留守何绍基深为懊恼,代理州事邵靳一筹莫展,贸易部长叶继头疼不已,副总理刘石坚也坐不住了。几个头头脑脑齐聚到泉州开了一个会,专门研究贸易的出路。汇集了众人的智慧,最终讨论出来一个最可行的贸易转型方案,首先要变转卖贸易为生产型贸易,单纯与外洋转卖贸易实际是不可持续的,进口以香料与奢侈品为大宗,出口以丝绸瓷器为大宗,这些商品很容易达到饱和,随着中兴社规模的扩大,这类贸易的利润是不断被摊薄的,到了某一个限度大概就无法再增长了。必须考虑转型,转型的方向的便是将被动转卖变为主动生产。在此前张镝其实已经有此意识,比如对泉州等地盐场、铁场、茶场的经营就已经成为一大财源。会议讨论后又在盐铁茶的基础上加入了糖、酒二项。 糖是指甘蔗榨取的糖霜,大约从魏晋以来,甘蔗终于不仅仅作为一种珍稀的水果,榨糖的技术已有长足进步,西域的糖霜洁白如雪,西川遂宁等地的冰糖晶莹如玉,价格都极为昂贵。此时的甘蔗基本在五岭以南才有,流求的气候与之相似,正可引进种植,顺利的话,预计到今冬明春,首批甘蔗就可试制蔗糖了。 至于酒,过去都是官方垄断,民间不得私酿。原先中兴社粮食不足,也基本禁止酿酒,但流求、吕宋、泉州等地本年的夏粮都获丰收,粮食统购统销后尚能有大量积储,可以合理安排一部分酿酒。酒类与粮食关系密切,长期以来都要经过官方榷买,显然是一项有利可图的生意。 请示过总理后,泉州的这次会议便有了结论,贸易部将把重心放到盐铁糖酒茶这类与小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商品生产经营上来,这是更为广阔的市场,以此来弥补海上转卖贸易的损失。确切的说,此次贸易上出现的问题倒也不完全是坏事,尽早的转型实则有利于中兴社商业的长远发展。与此同时,更多的武装商船往来于三佛齐一带,除了贸易,还有踩点哨探的意思,因为往西去的海路也是迟早要打通的。 第二件事,其震动也不亚于泉州回『乱』,就是兴化的陷落。 兴化是陈文龙的地盘。闽江以南,打着宋军旗号的武装中,除了张镝以外,最强大的就要数陈文龙的兵马。陈部占据兴化,直接统领的有淮军三千,民兵七八千。陈文龙之女陈淑桢也是个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本来嫁与泉州豪杰许汉青为妻,所以人称许夫人。蒲寿庚叛『乱』中,许汉青为保宋室,英勇作战,不幸被蒲家私兵杀死。许夫人忍悲含痛,率领剩余家丁辗转回到兴化投靠了父亲陈文龙。 另外在漳州、汀州一带还有一位好汉名叫陈大举,因长着一双大环眼,人都称他陈吊眼。大举之父陈文桂是陈文龙的堂兄弟,陈吊眼就是文龙族侄。此人自幼好武,依托家族在闽广之间经营多年,趁着『乱』世聚集甲兵,响应宋军。 从浙南到闽中、粤北,上千里的连绵群山中还生活着几十万的畲瑶峒蛮。许夫人过去常随夫家在各族之间贸易,与畲族关系友好,陈吊眼也同样与畲人关系匪浅。以两家的声望,足以号召九山十八洞的数万畲兵前来襄助,这也是不可忽略的一支力量。 如果光看人数,陈文龙父女加上族侄陈吊眼的人马几乎与张镝在泉州的势力相当。不过畲汉兵马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与泉州的正兵、志愿材勇相比孰高孰低,那又另当别论了。 陈文龙不可能做到像张镝那样的超然与独立,状元宰相的身份像一个紧箍咒,让他无法回避行朝以大义名分施加的影响。 眼见江西和广东、福建局势都有所好转,行朝急于扩大战果,张世杰从广东率舟师北上,原本试图进入泉州,但被死死守着老窝的何绍基断然拒绝,他只认张镝的命令,谁管你是张世杰还是王世杰,大宋的圣旨在这也不管用。张世杰的舟船密布,还想凭着人多势众硬上,把泉州这口现成饭吃下肚,可惜口气大胃口小,想吃吃不下,被泉州城头几门火炮吓得灰溜溜的逃回海上,转而北上至兴化。 陈文龙无法放弃忠臣的名分,也就无法拒绝张世杰的瞎指挥,两军合兵后竟不自量力要去攻打城高池深的福州,结果非但没打下,反而被蒙元新附军将领王世强一路偏师绕到兴化,先把兴化军城拿下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福州未得,反丢了兴化,张世杰拍拍屁股从海路逃了,可惜陈文龙失去根基,人心浮动,被元将唆都以骑兵追杀二百里,从陈文龙以下,将士近万人尽数殉国,文龙之女陈淑贞仅以身免,收拢残兵数百人,忍痛往山中投靠畲寨。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十九章 南北红巾的合流 陈相公死了? 这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张镝深为惋惜,毕竟陈文龙是他比较尊重的前辈。陈文龙几乎是被行朝的瞎指挥害死的,这样的事发生的着实不算少了。这也提醒张镝,残宋这艘破船已经无可救『药』了,绝不能傻傻的与之同沉,必须要走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张镝现在已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声望。中兴社治下百姓已达到二百多万,材勇二十多万,中兴军正兵也扩编为五万人,精兵强将,完全有资格在宋元之间占据一席之地了。 回到泉州后,张镝再次对中兴军正规部队进行整编。将水师增加到一万人,骑兵师增加为八千。常规陆战兵力中则大大增强了火器力量,每个师新设一个火铳旅,每旅四个营共两千余人,三个主战师兵力全都达到一万余人的规模。 泉州、流求、吕宋三个主要地区的材勇也已经训练了较长时间,流求与吕宋征讨番部时,大部分材勇还参加过实战。就算训练最短的泉州材勇也已经接近半年时间,也曾参加过镇压五大家族的战事。目前流求本部已有十二个材勇师,十余万人,吕宋六个师,五万余人,泉州八个师,六万余人。材勇虽不比正军,以屯垦生产为主,但至少能实现三日一『操』、十日一演,完全对标正兵,训练频繁、管理严格。 除此之外,山东和江淮的红巾义军虽然不公开打中兴军旗号,实则也是中兴军的额外力量。兵部给两地各自安排了两个独立师的编制,师长都是现成的。周黑炭、陆十千自然而然任山东独立一师、二师师长,姚大、瞿根分别任江淮独立一师、二师师长。 直沽、杨村驿的肉中刺拔出后,元廷的目光又聚焦到了中原的肘腋之患,红巾之『乱』已然呈燎原之势。 六七月间,山东红巾在元将玉圭失的打击下本已节节败退,陆十千退入海岛,周黑炭藏匿胶东群山。玉圭失以中书省三万援军为主,配合山东宣慰司的两万驻屯军搜山检海,几乎让周黑炭和陆十千走投无路。但因直沽这颗硬刺扎中了蒙元的心窝,元廷急调玉圭失的军马北上,结果在杨村驿报销了一大半。 玉圭失一走,搜山检海之策无从谈起,数千红巾骨干立刻戳破罗网,再次穿州过府、席卷而来,山东宣慰使阿巴赤只有不到两万驻屯军,且兵马都不算精强,面对红巾军大规模复起,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左支右绌。反观红巾军,却又得到了直沽来的三千匹战马支援,兵势大振。连克即墨、胶西等城,取得几场大捷,原先败散的人马又纷纷汇聚,啸聚四方的山东群盗乘势来投,迅速滚动成十万之众。看势头,比起玉圭失南下前更猛烈了三分。 阿巴赤自身难保,遁入济南城坚守不出,遑论剿贼,不被贼剿已是万分侥幸了。 就在杨村驿连番大战之时,周黑炭与陆十千纵横了大半个山东,合兵济南城下,将城池团团包围了四十余天。 待到杨村驿战事将息,张镝密令周黑炭提兵南下,避免元廷腾出手后再出精兵包抄。这个时候,山东全境也就只剩下一个济南孤城自守了,许多州县杀官反正,齐鲁大地几乎已经翻了个个儿,宣慰使阿巴赤朝不保夕,要不是红巾军突然撤兵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冲出山东,向南可接江淮,向西就到河南,千里平原,大有可为。张镝的目的是要让山东红巾与江淮红巾合流,共同对付元廷下一步的重兵征讨。 江淮红巾从海州南下以来势如破竹,只有在高邮打了一场败仗,邢四、吴光二人擅自分兵,孤军深入,被元廷江淮都元帅忙兀台和高邮路总管范成中两面夹击,邢、吴败死。但同时,姚大、瞿根率军攻下山阳城,杀元军淮东总管府达鲁花赤羯只里,旋即又破高邮城,大破忙兀台军,兵马急剧扩张至三十多万。有中军一万、壮军五万、辅军二十余万,包括骡马部队七八千人,最初起事时的五六千中坚个个骑上马骡,虽称不上正规骑兵,但上马行军,下马攻略,往来如风,颇为强盛。 当张镝在直沽鏖战之时,江淮红巾渡过淮河,一路往南,攻城略地无数,直打到扬州城下。扬州城厚,兵马集聚,忙兀台负隅顽抗,并不容易攻下。不久后,元廷的淮西宣慰使昂吉儿调集兵马两万,派招讨使忻都救援扬州,内外夹攻之下,红巾军大败。红巾虽众,奈何都是义勇,其实大部分就是普通老百姓拼凑而成,遭到十分之一的正规元军攻击就支撑不住了。二十多万辅军很快溃散,五万壮军也被斩俘过半,但一万中军主力未受损失,向北撤退,骡马兵跑路可是便捷。 此时杨村驿的战役也打的差不多了,张镝在给山东密令的同时,也给江淮的姚大、瞿根传信,令二人收拾兵马,向北运动。 于是,江淮红巾又沿着来路自南向北攻略,像筛子似的筛回去,很快又打到淮河边,盘踞山阳城内。山东红巾稍微费力一点,从济南撤围,往东南方向游走而下,鲁西南各州县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走。山东的阿巴赤龟缩不出,根本不敢追击。过了海州以后就越来越顺手,因为再往南都是江淮红巾友军趟过路的。 九月初,山东红巾进入破败的淮阴城,与江淮红巾隔河相望。两支义军都已扩大到了二三十万人,就在淮安会师,号称百万大军,向四面扩张,主力往西攻略,数日内先取宿迁,再破徐州。 中原处处告急! 江淮、河南甚至更远的荆湖、两浙都有豪杰群起响应,元廷治下艰难困苦的人们纷纷裹上了红巾! 其中荆湖一带的红巾声势也很大,黄州的张德兴、寿昌的刘源、司空山的傅高、祈阳的文才渝、长宁的罗飞、新化的张虎…… 几十支人马,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不约而同打出了红巾旗号,与两淮的百万红巾主力遥相呼应。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章 论持久战 “今天我们开这个大会,第二届的中兴大会,主题是要确定今后的方向,规划好如何继续的让我们的中兴社越来越强大,如何让我们的中兴军从胜利走向胜利。我先简单讲两句,抛砖引玉。 一个是当前的战争形势,这当然是中心议题,过去的一年多时间,我们的军队有了长足的发展,总体是好的,但也有不少的问题。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是认识的问题。 最近,中原红巾义军的大好形势让不少人心态有些膨胀,打了几场胜仗,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甚至觉得全面反攻的时机已经到了,觉得我们不需要再深耕厚植,不需要这么辛苦的做准备工作,就应该像红巾军的弟兄们那样,大大的爆发,席卷天下而去,一鼓作气的把鞑子朝廷拉下马,取而代之! 但我想敬告各位同仁、各位兄弟,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是冒险的,是不可持续的,甚至是一次『性』的。为什么说是一次『性』的,因为裹挟百姓的方式固然可以迅速的壮大队伍,顺利的时候几乎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但若不顺利的时候呢,也会以惊人的速度失败,迅速的回到原点,甚至迅速的灭亡。几个月前山东红巾的挫折,江淮特派员邢四、吴光的败死,还有最近扬州的失败,无不证明了这点。且看过去这两年,宋军不也是发起了多次反攻,在浙东、在江西、在两淮,但哪一次不是旋起旋灭,起的快,败的更快。 前车之鉴,我中兴社不可重蹈覆辙。稳扎稳打,波浪式前进的策略绝不能轻易改变。 红巾义军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为了配合主力军队的行动而发起的,这里面有一个主次的问题。我们仍旧要坚持正军为主,材勇为辅,坚持三级兵制毫不动摇。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否定红巾义军所取得的成绩,今后我们还要继续支持红巾义军的行动,并且支持的力度还要加大。不过红巾义军的斗争形式是时候有所改变了,斗争的形式固然还是要灵活,仍旧要持续的与鞑子打运动战。但一直做流寇也是不可行的,那是无根的浮萍,太脆弱了。请姚、瞿、周、陆等诸位兄弟,要重视打好基础。百姓就是我们的基础,做流寇是没有基础的。席卷地方,裹挟一空,表面上壮大自己的同时,实质上也挖空了自己的基础。要知道,我们的目标,将来是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要让所有的老百姓安居乐业,裹挟的方式对民生破坏很大,恰恰与我们的目标背道而驰。所以,要改变。改变的方向和路径就是要建立大片的、稳固的根据地,在山区、在海岛、在水网密布的有利地形,打牢基础,筑好防线,一寸寸的蚕食敌人于运动战中消耗敌人,又以坚实的防线抵御敌人的反扑。过去山东和海州的做法就很好,但是规模要扩大,数量还要多些。等到主力大军发动全面的北伐、全面的反攻,我们的一个个根据地转而就能成为一个个前沿大阵,为主力大军的胜利提供坚强的支撑。 过去,我们高估了敌人的实力,认为鞑子无法战胜,对战争的前景感到悲观。但现在,随着一场场胜利,很多人又低估了敌人的实力,认为鼓动起一些不经训练的义军就可以打败鞑子,对战争的前景过于乐观。 盲目乐观与盲目的悲观危害一样大,都会让人看不清形势,误导我们的行动。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的看待这场战争的前景。 首先一点,必须明确,要相信我们必然会赢得这场战争,而敌人必然会失败。因为蒙古人少而我汉人多,因为蒙古人残暴不仁而我们抗凶除暴,因为蒙古人代表野蛮与落后,而我们代表文明与先进。所以,我们必然会胜利,要坚信! 其次一点,要明白这场战争是一场持久战。胜利并不会凭空掉下来,这个过程将是充满痛苦的,需要巨大的牺牲。我们的战士们英勇无畏,可以藐视敌人,但也要正视一个事实,当前蒙元的势力大,而中兴社的势力小,蒙元的兵力多,而中兴军的兵力少。虽然我们在壮大,小的可以变大,弱的可以变强。而敌人在衰退,大的将要变小,强的也要变弱。但这需要一个过程,可能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漫长痛苦的过程,因为我们在走上坡路,必然是吃力的。 再有一点,下一步我们的作战方向问题……” 十月初,第二届中兴大会在泉州召开,根据时间,一年一次的大会本来早在几个月前就该召开了,由于战局的变化,尤其是直沽的战事影响,这个大会一直延后到十月。除了四个独立师师长要统领红巾作战脱不开身派了代表参会,其余各地主要行政官和军队师、旅以上将领基本到齐。 张镝在开幕会上“简单说两句”,说了一个多时辰,基本都是即兴发言,不需要稿子。思路清晰、逻辑严谨,将中兴社军政各方面做了条分缕析,定了几个基调。 军事上主要强调了两点,一是中原红巾义军的斗争策略问题,另一个是主力部队下一步的战略方向问题。 红巾军发展的很快,号称百万大军,但不重视构筑根基,流寇风气太重,存在较大的隐患,张镝点出了这个问题,明确要求四位主将应该调整策略。对此,张镝提出了“根据地”的概念,充分运用天时地利的优势,尤其是争取老百姓的支持,一步一个脚印,一尺一寸的耕耘发展。 至于主力部队的进取方向,初步制定了“割据八闽”,“打通浙闽赣”的战略。 福建这个地方,山地多、平原少,道路崎岖,外敌不容易进攻,同时也不利于向外进取,却适合割据,唐末以来,王审知、留从效、陈洪进之辈代有人出。 不过,割据福建的政权却从未能征伐中原,取得更大的成绩,盖因土地人民财富都不足以与中原抗衡,外加交通不便的限制。 不过中兴社有海洋的便利,有海外领土为根基,钱粮不受限制,交通更不成问题,割据福建,就不仅仅是割据了。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一章 鞑子的反扑(一) 大元朝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够大的胜利。 北边的海都、昔里吉,南边的残宋,泉州的张镝,中原的红巾。 四个方向,都让皇帝头疼不已,至少要打破这其中的一方才堪称足够大的胜利。 对此,皇帝与他的谋臣们对局势有着较为明确的判断。 如果从易到难,四个方向中实力最孱弱的应当是南方的残宋,而且越来越弱,但其流窜于闽粤沿海,一直败而不亡,主要是由于大元水师的不足,无法对其彻底的剿灭。 排在第二位的是中原的红巾,他们虽然声势浩大,但都是乌合之众,趁着地方守军空虚的机会啸聚起来,若能调集精兵强将,不难将其剿灭,像当初在山东,经围追堵截,五万官军短短一月就平定了十余万红巾的叛『乱』。但红巾的问题还在于胁从之贼易灭,核心的顽贼难除,随着『乱』事的延续,顽贼越来越多。尤其是南北红巾合流后,单单骑骡马的顽贼就达到了数万之众。这部分核心不除,剿灭再多的从贼也是无济于事,就如原上的野草,烧了还会再长。所以剿红巾之计,宜早不宜迟,宜速不宜缓,必须果断寻其主力决战,击其腹心。 第三是泉州的张镝,也即所谓的中兴社、中兴军,该部原本被当做残宋的从属,打的也是宋军旗号。但据可靠情报,可知其已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对宋廷听宣不听调。近些年该部势头极猛,直沽事变后就成了大元的心腹之患,若要剿灭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元廷仍未放弃招安这个选项,就如当年的刘整、吕文焕、夏贵,哪一个不是拥兵数万、屡立功勋,既然这张镝与宋廷已有离心之态,那就可以利用,有机会将其收为己用。 第四是北方的诸王叛『乱』,这是最难解的一团『乱』麻,困扰了大元帝国几十年,而且至今也看不出有什么解决的良方,当帝国的重心继续往南移,越来越趋向于成为一个传统的中原王朝,与北方的蒙古诸王矛盾就越来越深。历朝历代北方的草原势力武力强蛮,中原的农耕社会物质富裕,两者之间的落差几乎是永远无法调和的,要么是草原征服中原、野蛮取代文明,要么是中原克制草原、分化羁糜,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打打停停,看不到尽头,即便同样出自北方蛮族而入主中原的辽、金、元也都破解不了这个魔咒…… 基于对眼下四个主要方向的判断,元廷准备的策略是在北方草原和泉州一线保持稳定,着重对南方的残宋和中原的红巾军展开攻势。 对残宋行朝的追击以江西行省右丞塔出为主导,行省左丞麦术丁、参政李恒、昔里门等人配合,行省治所设在隆兴。 对中原红巾的围剿以江淮行省右丞董文炳为主导,江东宣慰使张弘范、浙东宣慰使怀都等人为大将,大本营设在杭州,张弘范的剿贼前锋指挥部设在扬州。 …… 江西兴国,同都督府,大宋状元宰相、同都督文天祥开府于此。 自本年春,文天祥从广东梅州入江西,半年以来,以锐不可当之势,一鼓作气地攻克了会昌、雩都、兴国三县,军威大振。接着,建牙于兴国,分兵三路攻打赣、吉诸县:督谋张汴监军,率赵时赏、赵孟溁等盛兵薄赣城;安抚副使邹凤,率赣州诸县兵捣永丰、吉水;招谕副使黎贵达,率吉州诸县兵攻太和。这三支军队,犹如三支利箭,从兴国『射』向了西南方、北方和西北方。赣州各县都收复了,只剩下赣州一座孤城;吉州八县复其半。抚、洪、袁、瑞各州豪杰踊跃响应,诣军门自请约束。抗元的风暴席卷着整个江西,而且把烽火燃烧到两湖。长江一带的军民收复了兴国军、寿昌军和黄州等地;湖南义士则收复了新化、安化、益阳、宁乡、衡山、湘潭、攸县等县。文天祥的号令几乎可直通江淮,复宋的希望『露』出了曙光。 十月的一阵秋雨击打着窗扉,夜幕已经降临,文天祥还在同都督府的书房中处理军务。 这几天收到了好几个消息,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好的多。 第一个消息是鞑子在隆兴成立了江西行中书省,以塔出为右丞,麦术丁为左丞,李恒、程鹏飞等人为参政,调兵遣将,目标显然是针对自己的同都督府和江西的诸路义军,听说鞑子以西夏奴李恒为先锋,已经向着赣州方向进发了。这应该是个坏消息,让文天祥不免有些担忧,手下的兵马虽然人数众多,气势很盛,但与鞑子的正规军对抗起来实则没有太大的取胜把握。赣州围攻了那么久,一直不能攻破,一旦李恒的大军抵达,里外夹攻,就有失败的危险了,应该让张拚、赵时赏他们小心应付,再看看还有哪里的部队可以调去支援,这真是值得踟蹰的一个问题。 第二个消息是从福建传来,其实分为两件事,一悲一喜。悲的是兴化陈文龙战死,大宋又失去了一名忠臣贤相,自己少了一名志同道合的挚友。喜的是泉州的张镝率舟师北扑鞑子腹心,大胜回来,还被朝廷封了长山侯,同都督,年纪轻轻名位就已经与自己相当,大宋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张砺锋这个年轻后辈让文天祥印象深刻,从庆元相别又一年不见,文天祥打算写一封信,勉励这个年轻人要效法“郭、李”,避免成为“『操』、莽”,一同为光复大宋的事业而努力。 第三个消息是南北两支红巾义军在淮安会师,称众百万,让蒙元治下的河南、山东、江淮都震动起来,这真是大大的喜讯,势必将有利于大宋的光复大业,文天祥打算派人去往淮安,联络那里的红巾义军领袖,让他们更紧密的团结到大宋的旗帜下来。 三个消息,三件事,都很重要。文天祥摊开信纸,思考着如何动笔。按照轻重缓急,首先要给围攻赣州的赵时赏等人去书,这事最急。其次应该给淮安的红巾义军写信,想想让哪个可靠的人送去。最后再考虑给泉州的张砺锋写封书信,述一述时局,道一道朋友情义。 “相公,天『色』晚了,早些歇息,明日再写吧!”妻子欧阳氏进来添了灯烛,轻轻的为文天祥披上一件外衣,劝他早些休息。 “夫人先带柳娘、环娘去睡吧,为夫写完这几封信就歇。” “孩子们有嬷嬷带着,奴就留下陪你吧。”欧阳氏为丈夫续上茶水,就在一旁坐下,替丈夫磨起了墨。 夜『色』静谧,只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忽然一阵匆忙的脚步打破了宁静。 仆人文忠急急忙忙的跑进书房,急切的禀报道: “相公,坏了,鞑子军队打到城外了!” ……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二章 鞑子的反扑(二) 蒙元江西行中书省设在隆兴(南昌),距离兴国县尚有五六百里路,元将李恒从广东入江西,兵马援赣州,预期中也没那么快到,文天祥很难想通今夜来袭的元军是从何而至。 事发突然,文天祥匆匆取下佩剑,招呼卫士,大步流星往外走,让老仆文忠留下保护妻女。 远远的听见南门有喊杀声,文天祥带着卫士南门赶,走到半路却遇见一群人慌里慌张的跑来,暗夜中文天祥认出带头的是自己两个妹夫孙卓、彭震龙。 “雷可,怎么回事?” 彭震龙听到有人呼他的名字,也认出了对向而来的文天祥,赶紧跑过来禀道:“大哥,南门丢了,鞑子已经进城了!” “什么!” “鞑骑突至,谎称是赣州来人,骗开了城门,城外骑兵趁夜掩袭,守兵支撑不住……” 兴国的同都督府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正是元军大将李恒的过人之处,他以主力向赣州进兵,倍道兼行,比宋军预计中早了好几天抵达赣州,却又分出轻骑急扑至兴国。宋军在兴国的大本营虽有上万守兵,却都是未经训练的民兵义勇,先是缺少警惕被骗开了城门,遭到元骑突袭后更自相扰『乱』,再也收拾不住,孙卓、彭震龙等人先带兵赶到,却被溃卒一裹,也『乱』了阵脚,稍一接敌就慌忙退却。 在城中相遇,众人护着文天祥往北退却,在北门附近又遇见了门客刘洙、肖敬夫,部将张坦、巩信等人,各带兵卒若干。 县城势难保存,文天祥决定往北撤去永丰,与那里的邹凤所部会合。刚出了城,顿时发现家眷妻小都还在城中,妹婿孙卓自告奋勇,又杀回城中,欲往同都督府去取家眷,但此去却再不见回返。 城中马蹄声已清晰可闻,元骑『逼』近,喊杀震天,惊惶失措的宋军义兵不断的往外逃。 “相公,快走,鞑子已经杀到北门了!” “走!” 文天祥揪心不已,带着残兵败将往永丰而去。 赶了几十里路,饥渴疲惫交加,元军骑兵又蹑踪而至,一阵冲杀。 “休走了文天祥!” 元将李恒袭破兴国以后,亲自带兵追击,决意要抓住文天祥,以成大功。 “相公先撤,末将殿后!” 部将张坦引卫士数十人,毅然站出来挡在文天祥的跟前。 卫士们都是曾经追随文天祥勤王的广军、赣军、淮军的将士,忠诚不二,勇敢顽强,是文天祥手下这几十万义军的骨干,只可惜这样的骨干太少了,死一个少一个,无从补充。 卫士们紧握着刀枪,列成阵势,以血肉之躯直面元军的铁蹄和利箭。卫士们一个又一个倒下了,阵型越来越松,但却无一人退却。 张坦的身旁已经没有几个还能站立的弟兄,他自己身上也中了箭,仅有的几块盾牌无法遮挡雨点一般的箭矢。 “杀鞑子啊!” 最后的卫士们发起了冲锋,必死无疑的冲锋! 刀光,血雾! 这一道薄薄的防线终于被元骑一冲而过。但数十名殿后卫士的牺牲也为文天祥的撤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永丰也同样是破败的小县城,邹凤所部尚有士兵数千人,但战斗力比起兴国的同都督府军还要更低落,当文天祥的败兵逃入永丰县城,城内顿时人心惶惶,而元军的斥候混杂在败兵之中,突然开始杀人,使得城门大『乱』,李恒的轻骑故技重施,迅疾掩至,文天祥只得再次弃城出逃,与邹凤所部一起沿吉水往南逃,于百里外的方石岭再次被大股元骑追及。 大浪淘沙,能一路追随逃至此处的,显然是信念坚定之人,比起那些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至少更有勇气。 现在护卫文天祥的是部将巩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数百名勇士占据方石岭岭口,高举“文”字大旗,再次用血肉构筑起防线。 忠臣义士的血啊,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流干的! 逃,逃,逃! 这无止尽的前路,这绝望的奔亡! 殿后的壮士们没再有一个人回来,溃逃的队伍则行至吉安州东南方的空坑,山路崎岖,追敌终于咬得没那么紧了。 附近的百姓们听说文丞相的队伍经过,纷纷取出家中仅有的粮食和酒浆,前来犒劳将士。 队伍在此得到了短暂的休整,收拢了更多的溃卒,但同时又收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围攻赣州的部队也全都溃败了!元军以铁骑冲击,将围城宋军杀的支离破碎,督军张汴、部将何钦等人战死,赵孟溁领残兵退保雩都,赵时赏则辗转逃出,退往吉安方向,听闻文天祥下落,便到空坑相会。于是宋军兵势稍振,又有了数千人马。 敌人很快就追了上来,元军轻骑二三千人先到,将往来道路全都遮蔽,宋军没有马匹,耳目尽失、坐困绝地。 数日后,元军的步兵也到了,还押来了从兴国俘获的宋军家属,山上山下哭喊声相闻,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父亲。将士们见者流泪,闻者伤心,妻儿老小都在敌手,正击中了他们最致命的软肋。元军就是打算用这些老弱『妇』孺来瓦解这些抵抗者的斗志。 “文天祥,投降吧,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妻子儿女着想吧!” 欧阳夫人被推了出来,面容憔悴,但目光坚毅。 “相公,不用管我,君当做忠臣,妾当做烈女!” 文天祥嘴唇颤抖,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爹爹!爹爹!” 元兵又将文天祥的两位女儿柳娘、环娘推了出来。 文天祥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柳娘,环娘,来生再投好人家!今日,爹爹管不得,爹爹管不得了……。” 泪下哽咽。奈何?奈何! “事已至此,于义当死,死又何惧者!”文天祥拔出佩剑,挥剑前指。 “杀鞑子啊!” 宋军发起了突围冲锋,一次又一次的。 元军的兵力并不比宋军多,但是胆气战力却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宋军的突围一次又一次的以失败而告终。 “取义成仁,就在今日了!”文天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阵前,眺望大好河山,朝南边一拱手,决心今日就战死与此了。 为国死节,此生无憾,无憾!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三章 鞑子的反扑(三) 天无绝人之路,说的大概就是此时。 就在文天祥做好了为国殉节的准备时,有附近的乡民为宋军指出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出山小道。 这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樵采小道,狭窄难行,却给这支陷入绝境的队伍带来了希望。但生路有时也会变成死路,如果元军知道了这条道,前后堵截,那就真的『插』翅难逃了。 不需要所有都逃出去,最重要的只要保住文丞相,大宋就还有希望。 晴朗的初冬,清冷的夜,一轮弯月静静地挂在当空。文天祥与邹凤、肖敬夫、刘洙等人在乡民的向导下沿着小道匆匆赶路。 彭震龙率领将士们发起了最后的冲锋,赵时赏则同时从另一面的大路上试图突围。 这样的冲锋同样是徒劳的,将士们一个又一个的倒下,元军的堵截太过严密,步骑配合、层层设卡,除非有钻天入地的本事,否则休想脱逃出去。 西北方向的大路上,宋军的反击最为激烈,似乎是拼尽全力想要钻出一个洞,这个情况没能瞒过元将李恒的监视,这个嗅觉灵敏的西夏奴派出大量轻骑,围追堵截,不许放过一个漏网之鱼。 清晨,围堵的元兵发现了一个乘坐肩舆的宋官,穿着绯红『色』官服,被大量的士兵保护着往外闯,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还被人抬着走,肯定是重要人物。 应该是条大鱼。 元军兴奋的呐喊起来,杀散宋兵,顺利的抓住那宋官,盘问半天,只吐出三个字。 “我姓文。” 这就够了。 “抓住文天祥了,活捉了文天祥!” 山谷中欢声雷动。 李恒并不认识文天祥,见此人相貌堂堂,器宇不凡,但被抓之后除了那三个字就再未吐一言,只是闭着眼任凭你威『逼』利诱亦不为所动。叫来被俘的宋兵指认,有说是,也有说不是,无法确定。等到空坑的宋军残兵都被肃清,未再发现有新的文天祥嫌疑人,所以李恒基本确信抓住的这名宋官就是文天祥,就以重兵押着他去往隆兴。 几日后,投降元军的宋人高官,原江西安抚副使黎贵达指认这位被抓住的“文天祥”其实是文部参议官、江西招讨副使赵时赏。 李恒恼羞成怒,将赵时赏腰斩以泄愤,同日被俘的彭震龙等人也都惨遭毒手。 另一面,真的文天祥则从小道间出,往东南方向逃亡,期间与邹凤等人各自改名换姓分头出走。 在仅有的几名随从护送下,文天祥于一个多月后跑到广东南岭,在那里收拾残部,随后邹凤、刘子俊等部将也都按事先约定带人来投,这一支残兵再次稍稍振作。 …… “乙字十六号特情传来情报,江西宋军事败,文天祥不知所踪。” 张镝手上捏着“中情部”潜伏在江南西路的特情传回的情报。 “中情部”现基本已经搭起了架子,第一批特情共五百多人也已经选拔训练过后潜入各地。这些人的掩护身份十分复杂,三教九流都有,基本以籍贯为归属,如果会几种方言就更好了。 “中情部”十个分司按照地域划分,甲字号分司在浙闽沿海及海外诸岛;乙字号分司在两淮、江东、江西;丙字号分司在蒙元中书省、河北等地;丁字号分司在山东、河南;戊字号分司在荆湖一带湖南湖北;己字号分司在四川;庚字号分司在陕西、山西;辛字号分司在甘、凉西夏故地;壬字号分司在云、贵大理故地;癸字号分司在广东、广西。 十个分司基本把传统中原九州范围攘括在内,并且有所延伸,不过“中情部”脉络初成,尚未能实现全覆盖,基本只有甲乙丙丁加癸字号五个分司配备了一定的人手,可以初步开展工作,戊己庚辛壬五个分司几乎还只是个空架子。 江西归属于乙字号分司,司正朱钧是个江西籍贯的老兵,代号即是乙字第一号。乙字分司属于中兴社重视的核心地区,包括的地域也很广,目前已经派出一百多名特情分散在各条线上秘密开展工作。刚传回情报的是乙字第十六号特情,其表面的身份是江西元军新附军的一名小签厅官,以中兴社的人力财力,混入一个自己人在敌人阵营,运作一段时间,坐上这样的一名文职小军官并不是难事。尤其新附军中,差不多有钱就好办事,就算弄一个实权的带兵总把或者千户也完全没问题。 特情们上下之间单线联系,有专门的情报传送渠道,但由于战事突起,元军封锁道路,这份情报迟了十几天才到张镝手上。 寥寥十几个字,却沉甸甸的,江西宋军竟然这么快就败亡了。文天祥部下号称数十万义军,难道就如此不堪一击? 其余各处特情的情报也陆陆续续传来,元廷在隆兴成立了江西行中书省,元将塔出、李恒等雷厉风行,直捣文天祥在兴国的同都督府,旬月之间就降俘宋军二十余万,再次占领了江西全境。唯一一点不能竟全功的是文天祥未能抓到,也不知是没于『乱』兵,还是逃出生天,对元廷而言,此人在一天就存在一天的隐患。 张镝也想知道文相公是死是活,会去哪里?除了私交,也是为了大局,文天祥若在,残宋就还有一根支柱,就现在而言,残宋当然还是不要这么快灭亡了好。因为张镝正在筹备攻取八闽、割据福建的战略,文天祥在江西正好替他挡住了后背,但文部一败,后背就暴『露』出来,给自己的战略增添了不确定因素。 目前扩编后的骑兵师、水师,主力第一师、第二师都聚集在泉州,第三师的李奇也已平定吕宋诸番,正在回来的路上,不久后中兴军五万正兵主力就能全数到齐,原计划用以拿下八闽是足够了的,但后背一空,就势必要调整兵力,或许各地驻屯的材勇也得抽调相当一部分参与战事。 “传令,中情部注意收集情报,密切关注鞑子军事动向,多派人手查找文相公下落。”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本部来的特派员 蒙元的这一次反扑,绝不仅是针对江西的文天祥,甚至不仅仅是针对残宋行朝,而是要彻底的扭转南方的局势。概括起来就是五个字,平宋、灭红巾。 长江以南,以塔出、李恒为主,集中力量平灭残宋,首当其冲的就是声势最大的文天祥江西义军。 长江以北,以董文炳、张弘范为主,配合淮东、淮西的军队,加上中书省玉圭失率领的援军,从四面八方拉开网罗围剿红巾。 自山东红巾与江淮红巾在淮安会师,义军的形势就如日中天,北至海州、徐州直达山东,南至高邮威胁扬州,冬至盐城濒临大海,西至泗州、亳州界于淮西、淮东。 千里之地,百万之众,弹指间已非元廷所有。州县官府望风逃窜,地方驻军无人敢缨其锋。 这已是红巾义军这场『乱』事的顶点。 辉煌的背后藏着隐忧,身在其中的人可能很难察觉,觉得还可以继续膨胀,但张镝早已有所预言,红巾的斗争策略势必要有所改变才行,否则爬的越高就有可能摔的越惨。 中兴大会后,从泉州出发的几艘大船在炮舰掩护下向北航行到了淮河口,沿着淮河逆流而上,来到淮安地界,停泊至山阳城外的码头。 山阳城是一片红『色』的海洋,城头上『插』满了红旗,城内的人们裹着红巾,这是红巾义军的大本营。 此地驻扎着姚大的江淮独立第一师和瞿根的江淮独立第二师的主力,有中军二万余人,壮军八万,辅军二十万,士兵如林,骡马成群、粮草如山。短短半年,从两个独立营六千骨干滚动壮大了几十倍,以淮安为中心,四面八方的人口、物资都被裹挟至此。 与山阳城隔河相望的是周黑炭的山东独立一师和陆十千的山东独立二师,两部相加也有近二十万人。 数十万红巾,往大了分为南北两军,往细了分成四支队伍,其中周黑炭和陆十千两部同出一源、不分彼此,关系十分密切。姚大和瞿根在南北分派中同属江淮系,但中军内部的海东盐工和小刀会会众之间实则泾渭分明,战时可以合兵,驻屯时都各自分营。 如果以四个师为单位,则姚大的江淮独立一师兵力最多,且姚氏八兄弟除了姚七、姚八两位小将被张镝带走听用。其余六人从姚大至姚六都在红巾军中,都是敢打敢杀的战将,手下小刀会骨干也多有勇猛善战之辈,可以说兵多将广,让姚大隐隐有凌驾于其余三部头上的意思。 当下姚大所部重点往西南攻略,以姚二掠泗州、姚三攻濠州、姚四屯高邮;瞿根所部目标则往东,以部将瞿十五抄掠盐城;周黑炭与陆十千主要向北进取,派部将谢幺向徐州进兵,陆十千自取邳州。 收到中兴社本部的消息后,四位主将都到山阳城汇聚,迎接泉州来的船只。几艘大船运来了红巾义军急需的粮草辎重、兵甲器械和『药』材,甚至还有少量新式火器。 另外,还有一些本部派出的人员。 首先是四位特派员,分别是任岂潜、林日起、朱牧、夏臻,兼任四个独立师的师部参议官,其中又以任岂潜为首,任命为红巾义军总参议官。 任岂潜是文部元首袁镛的弟子,也是参加过第一次勤王的庆元秀才兵的早期骨干。其余三人也都是军官特训班出身的佼佼者,从基层军官中成长起来,有实战经验,又有政治素养。 吸取了第一批特派员的教训,张镝对特派员的选派更为慎重,不仅仅要求忠诚无二,更需要德才兼备、文武双全。 因为邢四、吴光的败亡,江淮两个独立师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有特派员了,而山东的部队本来是周黑炭作为特派员,但既然分为两个师,周黑炭也独立领兵,自然需要有新的特派员兼师部参议官。 特派员的职责是主抓军队思想政治,因为外在军队远离本部,如果思想不能统一,必然会产生离心,甚至成为一盘散沙。 军事上,特派员兼任师部参议官,参与作战决策,虽然是作为师长的辅佐,但必要的时候也要抓军权,如果没有军权,特派员的话就不管用,中兴社的政令就无法推行,那就只是一个名义,与摆在台面上的一条咸鱼没有两样。所以这次与四名特派员同来的还有六百精兵,每名特派员领一百五十人,其中可以选五十人以内作为护卫,另一百名左右要作为教导队和执法队,主导独立师的军事训练和军法整肃。 总的来说,这次的四名特派员与第一次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象,他们的任务也很艰巨,需要把这支浩浩『荡』『荡』的红巾义军引导到正确的轨道上来,锻造一支听总理指挥,敢打硬仗,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强军,尤其要扭转当前红巾军中存在的流寇主义倾向,在发展策略上要做出彻底的调整。 关于本部派遣特派员的决定,在此前的信息中已经明确,四位师长都不感到意外,周黑炭与陆十千完全支持本部的决定,认为特派员的到来一定会给红巾军带来新的、更好的面貌。周黑炭是从总理身边下来的人,陆十千也是从昌国就归属的老部下,政治觉悟上当然是没问题的。 瞿根是朴实盐工出身,总理救过他的命,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中兴社所赐,对本部的决策至少也是支持的。 但姚大对于特派员却没有太大的好感,邢四、吴光前车之鉴,让他心里还有疙瘩,不过他仍旧觉得特派员只是摆摆样子,只要军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所谓特派员还不就是个摆设?他不动声『色』,心里留着一点戒备,脸上却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参加到欢迎特派员的行列之中。 山阳城里大摆宴席,要为四位特派员及带来的六百名直属部队的弟兄们接风洗尘,这是姚大指示手下第一时间准备好的。 但特派员之首、任岂潜总参议官却回绝了姚师长的好意,他要先巡城、观军容!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五章 军议风波 任岂潜当众驳了姚大的面子,让他心里不悦,巡什么城?观什么军容?想做给谁看?姚大在红巾军中唯我独尊惯了,很少有人敢这么不给面子,脸上顿时表现出三分不满。 “任特派员作风务实,真不愧是总理钦定之人!” 陆十千见气氛有些僵,出来打个圆场,毕竟特派员是上头来的人,代表总理,不能一来就闹不愉快。 “没错,末将时常学习总理的指示,他老人家也屡次提出,军队要务实,不能务虚,须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事业是实干出来的!” 见老大脸『色』不好,姚三出言搭了句话,将姚大差点燃起的火气掩盖了下去,这位老三比起他的兄长心思玲珑的多,他看得出来这位新来的任总参议官是个强硬派,不是邢四吴光那样可掌握可『揉』捏的,人家毕竟是拿着总理的尚方宝剑来的,总不好当面起冲突。 巡城就巡城吧。 山阳城被分作东西两片,西片都是姚大的人马,东片驻扎瞿根的人马。城中民居全都被士兵占据,坊墙则拆了个一空,四处都扎满了帐篷。按照等级,中军住民居,壮军住帐篷,大量的辅军只能在城外随便搭伙,因为城中住不了那么多人。 营垒布置的很『乱』,很难分出其中的行伍队列,若是遭遇敌人偷袭岂不是都要『乱』了套?习惯了中兴军整齐军容的任岂潜等人对此很不敢恭维。 城头上,裹红巾的守卒们三五成群,或者懒散的席地而坐,或者戏耍打闹,甚至聚在一起喝酒赌钱,全然没有军队的样子。看到一大群军官到来,这些士兵们才赶紧站到哨位上,站的也是歪歪扭扭,好奇的东张西望。 “都是些壮军,不太懂规矩。”瞿根在一旁对任岂潜等人说道,算是解释的意思。 走到一半,正好是吃饭的时辰。城内民居中驻扎的中军全都有人把热腾腾的饭菜送进去,某些像样点的房舍应当是大小军官所住,美酒佳肴鱼贯着进进出出,甚至还听得到有女人的嬉笑声,可知红巾将领日子过得奢靡。 各处的营帐之间,伙夫们抬着饭桶、汤桶在壮军之中分发,食物粗糙,但应当能吃饱。再看城外的辅军当中,则都是些稀汤寡水,成群的人争抢着,锅碗碰撞叮叮当当…… 这是鲜明的等级分别,军官吃小灶,中军有酒肉,壮军管饱,辅军喝汤。这与中兴军官兵平等的理念又大大的冲突了,不过义军人数太多,吃大锅饭也未必合适,作战部队总要吃的好一点,但上层的奢靡之风是必须要刹一刹的。 “军中粮草还能支持多久?” 一直面无表情的任岂潜见这情形,开口询问。 众人都看向了姚三,他是大本营的粮草总管。 “城中尚有军粮二十多万担,可维持本部大军一月有余,外出攻略部队则就食于当地,无需本部供应。”姚三将手指着城中心的一片建筑,向众人表明粮仓所在,近些日子军粮应当是可以保证的。 “淮阴亦有粮仓,供应淮北义军一月也当有余,此番从泉州运来十万石,又可给全军多支撑一段时日。”周黑炭也补充了自己所部的军粮状况,义军粮草都来自于抄掠地方,中兴社的粮草支援也是重要组成部分。 由于红巾大起,地方农业生产大受影响,农民的口粮都被搜刮一空,生活无着,很多地方饥荒,甚至发生人吃人的惨剧。更多的人则铤而走险参加了红巾,红巾人数越来越多,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更多的地方糜烂,再有更多的百姓参加红巾,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因为这场『乱』事,百姓们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不知凡几,被裹挟着蹈过鞑子的刀枪而死伤的也不知凡几。而所谓义军的领导者们却还过着奢靡无度的日子,这与那些残暴不仁的鞑子有什么区别? 这大概就是总理所说的“隐忧”,大概就是行前总理殷殷嘱托千万要遏制流寇主义的理由吧!任岂潜面『色』凝重,内心激『荡』,暗暗下了决定,一定要牢记总理的嘱托。 中兴社是要解民倒悬的,中兴军是要吊民伐罪的,此行,义无反顾! 巡城大概就是个过场,特派员们在此前的情报中也大致了解到了红巾军的现状。 接下来,擂鼓聚将,开会。 任岂潜主持会议,坐了主位,又让姚大很是不悦,冷着脸、叉着手,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首先,宣布一下总理署的几个人事任命!”任岂潜清清嗓子开念。 “总理署决定: 一、授予红巾义军江淮独立一师、二师,山东独立一师、二师番号。任命姚大为江淮独立一师师长,周无病为山东独立一师师长,瞿根为江淮独立二师师长,陆十千为山东独立二师师长。 二:由任岂潜、林日起、朱牧、夏臻担任中兴社总部特派员。任岂潜派驻江淮独立一师,林日起派驻山东独立一师,朱牧派驻江淮独立二师,夏臻派驻山东独立二师。各特派员兼任各师师部参议官。 三、成立红巾义军都督府,周无病为大都督……” 如平地炸雷,姚大和姚家派系的将领们顿时不淡定了。 这一串人事任命原本都是既定的,师长和特派员的人选早就明摆着的,但是大家都知道,义军肯定还要有一名主帅,姚大本以为这主帅的位置稳稳当当是自己做的,他实力最强,威望最高,年纪也最长,但没料到总理署竟然任命了周黑炭为都督,爬到他的头上去了。 周无病就是周黑炭的大名。 姚大一张老脸几乎比周黑炭还黑,重重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一开始驳他面子他忍了,现在简直是公然打他的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姚家的几个兄弟,还有姚家系的军官们也都跟着姚大不辞而别,大营中几乎少了一半人。 “姚大、瞿根、陆十千为副都督,任岂潜为都督府总参议官……” 任岂潜仿佛对会场的变化视而不见,继续把任命状读完。姚大的反应早就在预料之中,根据此前的情报,总理已经注意到姚家所部军纪败坏、骄兵难治的状况,这正是红巾起事的一个副作用。张镝有意让特派员强硬应对,并以最可靠的周黑炭压过姚大一头,正是对他的敲打。若是不能压服姚大,那么对红巾军的掌握和改造就是一句空谈。 不破不立,有问题趁早敞开了解决,若姚部相向而行,则可继续重用。若姚部选择背道而驰,那也趁早进行钳制,甚至不排除断然措施。根据判断,眼下姚大虽然有气,但还不至于闹到兵变的地步。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六章 改造义军 “欺人太甚!” “这姓任的算什么东西!?” “还有那周黑炭,『毛』也没长齐的龌龊奴才,坐到大哥上头,他也配!” 回到本部军营,姚家诸将七嘴八舌,争着为自家老大抱不平。 “甚么张总理,瞎了眼……”姚四『性』格暴躁,把张镝也顺带骂上了。 “老四,住嘴!”姚三起身向外望了望,赶紧止住姚四的抱怨之词,即便再气愤,骂别人可以,骂总理总归是犯忌讳的。 “行了行了!聒噪甚么?一个虚名而已,谁稀罕那什么破都督?” 姚大喝止了众人的争论,心烦意『乱』,做到这一步,谁也不是蠢人,肯定是自己军中的那些糟烂事透到总理署去了。 各部红巾军中,军纪最坏的就是姚大所部,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姚部红巾的核心是由海州小刀会的会众组成,毕竟是江湖帮会,天然的带着痞气,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旦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就更加肆意妄为。欺压百姓、强抢民女、滥杀无辜的事情层出不穷。当初张镝在中兴大会上提出义军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几乎就是针对姚部红巾,这信号不可谓不明显,参会的人早就回来转达过大会精神,只可惜姚大根本没引起重视,这让张镝不得不再次用实际行动敲打他。 派一个强势特派员只是第一步,拿走都督的位置则是第二步,再不醒悟想必就要夺他的兵权了。 当然,姚部兵多将广,兵权不是那么好夺的,但特派员任岂潜料定姚大不敢扑腾,一则四个独立师有三个都唯命是从,周黑炭和陆十千自不必说,瞿根虽然不算嫡系,态度也很明确。以一对三,哪怕姚部势大,也没有翻天的可能。再则,姚家两个最杰出的年轻才俊姚七、姚八都还在总理署的掌握中,这必然要让姚大做事有所顾虑。当初送两个弟弟南下还以为攀上高枝,现在看来,其实是做了总部的人质啊! 人最难的就是找准自己的定位,有些人总是会高估自己,姚大本来只是一个江湖小帮会的头目,要没有中兴社的倾力支持,哪能走到这一步,甚至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海州官府抓进了死牢,还是张镝和胡隶把他们兄弟一帮救了出来。 当初为配合直沽攻略,张镝号令两淮与山东逐次起事,遂成如此规模的百万红巾。众军追随,万人膜拜,这让姚大渐渐『迷』失,对中兴社的命令也没那么服从了,甚至两位总部来的特派员邢四、吴光也被他排挤出去而死于战阵。这不可能不引起张镝的警惕,军队再强大也必须无条件的服从指挥,如若不听令,力量越强危害反而越大。张镝宁愿戳破这个脓疮,也不愿纵容姚部的妄为。 姚大过去是有功劳的,八个兄弟都曾为中兴社的事业出生入死,但张镝必须对他们进行整顿。卸磨杀驴也好,过河拆桥也罢,作为合格领导者,要从大局出发,总免不了让少部分人不好过。 姚大必须明白,他只是一颗棋子,棋子不要妄图越过执棋人,否则是要吃苦头的。 任岂潜此来,带了张镝的亲笔信,专门给姚大,言辞恳切、以理服人,告诉他义军必须改编,以及改编的理由,但姚大或许是被自负与虚荣蒙蔽了双眼,并未真的听劝。他只是不明着与都督府和特派员作对,但对都督府整军的行动不给予任何支持,甚至干脆就在营中称病不出,概不见客。 只能来硬的了! 特派员任岂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厉风行,执行三项政策,一是精简队伍,二是严肃军纪,三是建立根据地。 精简队伍是要裁汰辅军和大部分壮军,一个师不需要留下太多人,一万人足够了,四个师加起来控制在四五万人左右,这样的规模由中兴社本部支援粮草就能维持。剩下的粮草和攻破州县的仓储都分发给遣散的百姓,助他们度过眼下的不利年景。义军都督府决定给大部分胁从百姓分发钱粮解散回乡,这些胁从的普通老百姓,唯一的功能大概就是给中军做炮灰,白白的死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严肃军纪就是要严格按照中兴军的规矩,等到裁汰完冗余,剩下的都是骨干,绝不能再按乌合之众的模式,重典治军,该杀则杀,该罚则罚。这是要将义军改造成为正规军,人可以减少战斗力不能减弱,甚至还要增强。 建立根据地则是总理屡次强调的,义军不能做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建议各师分头占据地利。一方面是胶东的群山、海州的岛屿,原有的这两个稳固后方仍要利用起来,可派两支队伍回去继续发展。另一方面,四方的群山大泽也都可以成为义军耕战之所,淮东多平原,不利于创建稳固的后方,大可以往西、往南、往北,开辟新的据点。比如在数百里外的司空山、野人原等地,就有张德兴、刘源、傅高等部义军遥遥响应红巾,何妨派一部分人马前去联络合兵。再还有邻近地区,也有洪泽湖、高邮湖、巢湖等大湖广布,小股人马躲在水泽之间开展斗争也不是不可以。 将来大军北伐时,各处根据地可以成为最坚强的后盾,原遣散的几十万百姓也可以成为支撑力量。 当都督府大刀阔斧的实施三项改造措施时,周、陆、瞿三个师都动起来了,唯有姚大的江淮独立第一师没有动静,姚大对此不支持、不参与,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任岂潜是姚部特派员兼参议官,当然不会听之任之,他来就是要啃硬骨头的。先是精简队伍,由于姚部不配合做不了,任岂潜便直接带人闯到壮军中挑拣堪用的青壮,选中三千人单独组建了一个教导旅,以带来的直属队为基干,按照中兴军的『操』典训练。意思就是另起炉灶以分其权,我自练精兵不做乌合之众,你不精简随你,爱咋咋地。 姚四等人气愤的要跳起来,姓任的挖墙脚都挖到家里了,就这么听之任之? 姚大却仍称病不出,不就三千壮兵吗?有什么了不得,手底下不还有几十万人么! 但接下来的事让姚大也耐不住了,任岂潜要严肃军法,从四个师抽调精干人马八百人组成军法队,在特派员直属队领导下大抓军纪。由于姚部拒不参与,军法队实则都是另外三个师的人马组成,三天里抓了犯禁者五六百人,八成都是姚部的人,基本还都是有点小权而胡作非为的小军官,差不多也就是小刀会的老弟兄们。 这就挑到姚部的敏感神经了,在一些军官鼓动下几千人发动哗变,但被早有准备的另外三个师强压了下去,姚大在最后关头还是保持了理智,未让事态扩大,哗变不到半天就止住了。 但姚大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最终还是未能向都督府靠拢,他心里的别扭没能扭转过来,总理在信中的嘱托也终归被他抛到脑后,擅自率部往高邮去了。 周黑炭、任岂潜以都督府的名义接连去信,让姚大『迷』途知返、回头是岸,让所部义军接受精简改编,但姚大置若罔闻,在高邮我行我素,又让姚二回泗州、姚三往亳州,意图甩开都督府自己打开局面。 “总理担心的没错,他还是不听劝呐!”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七章 自投罗网 姚部的离心大概是悲剧的开始。 因为留给义军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江西的塔出、李恒对文天祥的义军发动攻势之时,江淮间的红巾军其实也将面临相同的状况,甚至还要糟糕。 先是江东宣慰使张弘范率本部精兵八千,北上扬州,在扬州与江淮都元帅忙兀台合兵一处。加上招讨使忻都率领的两万淮西兵,扬州的元军兵马达到了四五万人。 再是荆湖行省平章阿里海牙遣参政贾居贞、万户贾文备等人率荆湖援军二万人东出,在庐州(合肥)与淮西宣慰使昂吉儿合兵,共计三万余人,扼住了西路。 还有阿速军万户玉圭失率中书省援兵二万余,从直沽掉头南下,取道山东,前锋已达丰、沛之间,距离红巾义军外围的徐州已是咫尺之遥。 三路元军,至少十万之众,一张围剿红巾的大网即将织成。 从建康北上的张弘范是这张大网最重要的主导者。 进入扬州以来,张弘范就立即部署剿贼事宜,积极与另外两路大军协调,目标直指红巾的大本营淮安。 但没想到,网罗都还没布完,第一条大鱼就迫不及待的自己撞了上来。 出走高邮的姚大,孤注一掷,再次领兵围攻扬州。 此前,姚、瞿二部合攻扬州,被忙兀台联合淮西元兵打的大败,事情过去还没多久,姚大竟又第二次来打扬州这个坚城。 或许,他真的很想证明自己,打下坚城,打开南下的通道,这才能证明他的实力,证明他姚大才是红巾义军当之无愧的龙头,证明姚部完全可以脱离那所谓的都督府自己闯出一条路。甚至,他还有更大的追求…… 这有点太想当然了,扬州,不是那么好打的。 …… 扬州。 这是一座重要的、古老的、坚固的大城。 从高宗南渡以来,扬州就一直是南北交锋的前线,宋军在此建了南北两城,又以中间一座夹城相连,称为扬州宋三城,其完备的防御体系可与襄阳相媲美。 咸淳九年(1273年)襄阳城破,元军顺流东下,元丞相伯颜遣阿术进攻扬州,遭到扬州守将李庭芝、姜才的顽强抵抗,有史家称,扬州的保卫战与钓鱼城保卫战可称为东西辉映,彪炳史册的两大战役。扬州保卫战持续十个月,阿术攻城不下,只好将扬州团团围住,断绝扬州粮道。入冬,城内粮尽,死者满道。 德佑二年,宋恭帝投降,扬州外援彻底断绝,但李廷芝、姜才仍坚持抗元,直至德佑二年七月,在福州成立的赵宋行朝,遣使以少保、左丞相的职位召李庭芝,以龙神四厢都指挥使、保康军承宣使召姜才入卫。李庭芝便留下朱焕守扬州,与姜才共率7000兵东至泰州,欲取道通州泛海南下。不料朱焕以扬州降元,阿术率军追至泰州将其包围,并派人招降。适姜才因病不能作战,裨将孙贵、胡惟孝等开城门投降。李庭芝、姜才被俘,押回扬州,不降被杀。 元军占领扬州后,通州、滁州、高邮军等州县相继投降,淮东尽为元军占领。 连绵的战火让扬州户口减半,百业萧条,但因其位于长江、运河交汇之处,扼守南北大通道的紧要位置,仍旧是当之无愧的淮东中枢之地。元军占据扬州后,只留下主城,将北面的旧城和夹城摧毁,以减弱其防御力,防止再有人占据抵抗。主城周长二千三百丈,城高池深,仍旧有很强的防御功能。 此时张弘范尚不知晓红巾义军内部的分化,只知近来红巾主力都汇聚于淮安一带。自红巾造反以来总是流窜作『乱』,飘忽不定,这是官兵屡屡围剿而不能将其剿灭的原因。现今其主力聚集,正是一举将其捣毁的好机会。但问题是,扬州与淮安之间相距数百里,还隔着高邮、宝应、天长、兴化等诸多州县,等到大军一路推过去,红巾贼早就作鸟兽散了,斩草始终不能除根。当然也可以遣精兵略过沿途各州县,长途奔袭,直取淮安,一击打掉这个红巾军的核心,但那样就显得冒险了一些。这正是张弘范踟蹰的原因,他没有万全之策,至少还要等另外两路援军再合拢一点,把包围圈再缩小一些。 实际上,他很快就不需要费这么多心思了,因为姚大把更好的机会送上门来了。 帐下来报,红巾主力大军数十万来攻扬州!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张弘范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大大的惊喜。红巾主力来攻,正好省了自己长途跋涉去寻他决战。 实际上,姚部只是四个独立师中的一个,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红巾主力,但其山阳城的人马就有二十多万,汇合高邮的一部分,接近三十万人。光看人数,几乎占到未精简前的红巾总数的一半。其他三个师正在正在裁汰胁从老弱,精简队伍,剩下的人更加只有姚部的零头了,所以也难怪元军会把他们当做是红巾的主力。 张弘范没有急着攻击,他还在耐心的等着,等着红巾军慢慢的将扬州城合围,数十万人浩浩『荡』『荡』,过兵就过了好几天,密密麻麻的人群将扬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谓的围城人马就如逃荒的难民,在扬州城外扎起东一堆西一堆的窝棚,吃喝拉撒、鸡飞狗跳,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这显然不是红巾贼的战兵,张弘范直接在眼前忽略了过去。 稍远一些,又有成片的帐篷,手持刀枪的贼兵来来往往,这才是作战部队了。但张弘范的目标也还不在此,继续往外围眺望,已是目力所及的极限。在正北方向,有几个黑压压的大营,内外人头攒动,还有骑兵巡营,腾起一阵阵烟尘,远处看去,人马都只有蚂蚁一般大小。 “这就是了!” 张弘范锁定了他的目标,姚部红巾的中军,但他依旧没有急于出击,而是让他的敌人,让他的猎物先动起来,等他们再『露』出更大的破绽。 “开始了,来吧!” 合围完成的红巾军先动手了。 先用外围的辅军,也就是那些最不值钱的胁从百姓。他们几乎赤手空拳,在手持刀枪的壮兵监督下像『潮』水一般向四面城墙涌去,他们唯一的功能就是消耗敌人的箭矢、趟开陷阱、填平壕沟,用尸体为后续部队铺路。 “每人担一筐土,倒入护城河,回来就有饭吃。拆下城砖一块,回头就升壮兵,顿顿管饱!” 后面的壮兵头目大声的鼓动着这些炮灰,而天天稀汤寡水饿急了的辅军们都红着眼睛往前冲。 “杀呀,先登者,个个升中军,顿顿吃肉啦!” “杀……”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八章 扬州的执念 人海战术。 这是红巾军屡试不爽的战术,或者也是乌合之众所能使用的最有效的战术。 辅军的老弱炮灰先去填坑,接着廉价的壮军蚁附登城,最后中军往前推一推,一般的小州县也就下了。很多时候单就这个规模就能把守军吓得弃城逃跑。但现在这一招不灵,因为,这里是扬州。 不久前姚大与瞿根两部红巾一起攻扬州都没攻下来,这次就姚大一部,又哪来的侥幸呢。而且上一回打败他们的还是忙兀台和忻都的淮西援兵,兵力不算多,将领也不算太杰出。但这次,扬州来了四方闻名的“九拔都”张弘范,还有他的八千本部精兵。 攻城者力量减弱,守城者却大大加强,此消彼长,结果可想而知。 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攻势一无所获,只不过在城围前多了成千上万的尸体而已。 扬州的元军守城经验丰富,事实上他们之中差不多有一半都是过去投降的宋军江淮兵,有很多曾在李廷芝、姜才部下参与过十个多月的扬州保卫战,现在改了阵营,但守的却是同一个扬州。当初能挡住阿术的十万元军十个月,现在要挡住三十万乌合之众自然更不在话下。 城头下,不过是一些炮灰。 炮灰真的是炮灰,每一步都伴随着死亡。远的有床弩、投石机,近一些用弓矢,再近有夜叉檑、奈何木、坠石、狼牙拍,到了墙根再兜头一阵铁水金汁。 差不多被尸体和泥土填平的护城河上,一名瘦削的辅军气喘吁吁跑过,穿越层层叠叠的拒马与陷坑,幸运的躲过了城头的炮石与箭雨,很快就要『摸』近城墙。 “取城砖一块,一律升中军,顿顿有肉吃!” 这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三十岁上下,可能因为面黄肌瘦,没能选上壮军,也就很难吃上一顿饱饭,能升上中军吃肉是最大的奢望了,甚至为此冒着死亡的危险。 “顿顿有肉吃,顿顿有肉吃!” 他手上拿着不知从哪来的一柄破镰刀,嘴里不断念叨着。 后面的壮兵拿着简易的木盾,拥着云梯,猫着腰跟上他们这些炮灰。 前面的炮灰兄弟已经『摸』上了墙根,吃力的用木棍去撬墙砖,但这显然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扬州城的城墙都用糯米混合泥浆浇筑,硬如铁石,里面是夯土,外面包了砖。 也不知是谁提出来撬墙砖就能升中军的,难道还指望着炮灰们把城墙拆了?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其实也就是骗骗炮灰们都冲到墙根去吸引火力,为后续的壮军和中军开路而已。 “哗啦!” 那瘦削的辅军听到一阵水花,朝城头一看,上面正浇下来一盆黄兮兮的『液』体。 兹喇…… 紧接着是渗人的皮开肉绽的声音,墙根那位卖力的做无用功的炮灰兄弟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翻到地上打滚。 金汁!!! 城头冒着腾腾热气烧的滚烫的正是一锅一锅的金汁,还散发着难以言说的猛烈臭气。 由于离得近,那瘦削的辅军手上也溅到了几点,立刻就冒起几个大燎泡。 金汁是烧滚后的屎『尿』混合物,不仅能烫人,还能恶心人,被这类秽物沾上比起开水烫伤要疼痛的多,而且伤口很难愈合,容易受感染。 前面那倒霉的家伙被金汁浇了一身,眼看是活不成了。这样的死法太惨了,如果可以选,想必他宁愿被箭矢『射』死,被滚木擂石砸死,也不要被恶臭的金汁烫死吧。 “我要活!我要活……” 那瘦削的辅军连滚带爬的往后逃,溅到的几点金汁浇灭了他的狂热,什么升中军,什么有肉吃,现在都比不上逃生的欲望。 但他并没跑出多远,紧跟着压阵的一名壮军毫不留情的一刀斩下,那瘦削的脑袋飞出去老远,无头的尸身则被那壮兵一脚踹到旁边的陷坑里,将那里又填平了一截。 扬州城西北的蜀冈是城外地势较高之处,姚大在诸将簇拥下登上蜀冈,眯着眼观望数里外的战况,城头矢石俱下,蜂拥的辅军成片的死伤,后续的壮军也折损甚多。部下来报,已经有大量辅军开始逃散,红巾起事以来很少见识过这样的恶战,那些胁从百姓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让新营的中军压上!” 姚大的中军扩大了好几倍,现有一万多人马,内部又细分为两个等级,新加入中军的被称为新营,原有的三千多小刀会骨干则称为老营。老营的地位当然是最高的,新营则其次,但比外围的壮军、辅军还是高了很多。 新营中有不少是官兵中投降而来,或许他们几年前都还是宋军,接着投降做了元军,如今又成了红巾反贼,换来换去似乎也没多大差别,甚至还过得更好些。 有经验的战兵如果投降了红巾至少是个壮兵头目,很多就能直接升了中军,吃香喝辣,比起当蒙元的二等走狗要好多了。做了中军就可以骑马,用最好的兵器,甚至还能披甲。这些人毕竟曾是正规军,虽然一直是墙头草,但不乏战斗经验,待遇跟上了,战斗力也就上去了,比起在宋军或元军中当官兵更加敢打敢冲。 过去打那些小州县,一般用到壮兵就够了,甚至只要辅军一裹挟就拿下了。这次却用上了中军,可见姚大已经快要用上底牌了,但扬州城却纹丝不动。 不甘心,难道还要无功而返,回去让那些人看轻? 不,绝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失败。 “新营压上去,半个时辰内必须拿下北门!”姚大简直要陷入疯狂,扬州已成了他的执念。 门楼上,一直静静等待的张弘范『露』出了笑容,机会来了。 红巾贼的核心大营终于动了! “全军出击!” 扬州城四面忽然中门大开,元军诸将忙兀台、忻都、范成中一齐带兵杀出,张弘范部将王惟中、韩铖也率本部兵五千从北门出击。 本就军心涣散的红巾们被数万名蓄势已久的元军一冲,顿时七零八落,向四周溃散,后面的壮军和中军再怎么打杀制止也收势不住。 没有任何意外,姚大这一次,比上回败的还要惨! “大哥快撤,败了败了!” 姚四喘着粗气跑上蜀冈,前来护送老大撤退,几千老营兵马都在,姚部红巾的底子还没丢。老营的士兵有最好的骡马,一般来说逃出去不难。但这次,张弘范盯紧的就是姚部的老营! 扬州北门,铁蹄踏踏,轰然作响。 张弘范亲率本部铁骑三千,向着他注目已久的猎物扑去……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二十九章 红巾化白头 炮灰易得,壮兵也好再招,但中军死一个就少一个,尤其是老营的骨干,死了心疼,最难补充。当初义军都督府抓军纪,杀他几个小军官,姚大就气的暴走,正因为老营金贵,对他而言就是命根子。一旦战事不利,老营自然也是最先跑的,新营见势不妙,也呼啦啦跟着跑,再轮到压阵的壮兵,最后的辅军就跟散开的鸭子一样,往哪里跑的都有,如果能够跟上主力,就有机会升壮军了。 一连跑了二十多里,后面的元军还不依不饶的追着,这真把姚大给追急了。中军虽有骡马,但大部分不堪马战,被骑兵咬上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看这样子,到不了高邮,自己手上这点本钱都得报销掉。 “鞑子来了多少人?” “大约三四千。” “三四千!?” 印像中,扬州城里大规模出击的元军至少有好几万人,但咬着尾巴追的才三四千人,这可把姚大的火气给勾起了,自己手下老营三千,新营七八千,好歹还有上万人,也都是骑马的。只用三四千人来追,未免托大了点吧! “迎战!迎战!迎战……” 姚大决定杀个回马枪。 城下的辅军和壮军虽已溃败,但胜在人数众多,数以万计的人马正一群群的往这边拢,到时可对这这数千孤军深入的元军两面夹击。 这不是不可能。 几个月前的高邮之战就是如此,姚大和瞿根的外围辅军被击溃,元将忙兀台和范成中挥师深入,却被内圈的中军挡住,本已溃散的壮军和辅军又收拢了回来将元军包围,反败为胜。姚大认为还可以重复一次这样的胜利。 经过一阵『乱』哄哄的人喊马嘶,姚大的命令总算传达到各支队伍,奔逃中的人马不易扼止,各级军官们连抽带打把所部兵马拢住,掉头做好了迎战准备。看得出中军作为姚部红巾的核心,至少在组织上比下面的胁从们要严密很多。 在此期间,元军也做了短暂的停顿,他们在换马。 张弘范本部铁骑都是一人双马,战马也都具甲,另一匹无甲的马匹作为备用,方才追击时骑的是备用马,预备作战时就骑上了主战马。 姚部红巾松松垮垮的队形使得兵马的规模似乎比实际多了几倍,而元军排列紧密,看着十分精干。 在追击中还能保持基本的队形,张弘范的本部确实精良,姚部红巾立足未稳,还在『乱』糟糟的整军,张弘范的骑兵就已经换好马,跟着主将的旗号发动了冲锋! 姚大或许有点后悔了,眼前的元军确实不多,只有三千骑,但他们与地方上普通的驻屯军、新附军都不一样,与忙兀台和范成中的淮东兵也不一样,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一种杀气! 在此情形下,姚大所能依靠的只剩下人数优势了,但战争不是打群架,不是人多势众就能胜的。 姚部的中军号称是百万红巾里精锐中的精锐,现在他们有机会见识真正的精锐了。在敌人强烈的威压中,他们也惊魂未定的催动了座下的马骡。 轰的一声,两军相遇,人马交错,杀到了一起。 马蹄过处,倒下一地的尸体,很明显,倒地死伤者大部分头上都裹着红巾,元军铁骑像一柄尖刀,猛烈的从红巾骑兵之间穿过,生生的杀出一条血路,最终从红巾军松散的队列中透阵而过。 “妈呀!败了败了!” 姚部红巾的中军大旗在急急的往后退,最终没能躲过元军的攻击,被斩落了下来。 中军大旗一倒,几乎就宣告了失败,在元军铁骑冲击下已然呈崩解之势的乌合之众顿时心胆俱丧。 透阵而过的元军铁骑回过头来再次发动了冲锋,红巾骑兵们却已经失去了所有勇气也失去了指挥,只顾四散奔逃。 擒贼先擒王,张弘范没有把攻击重点放到眼前那些狼奔豕突的喽啰头上,他很快找到了目标,姚家的一帮贼首。 姚家八兄弟有六人入了红巾,又有四人正在从扬州北逃的军中,除了姚二在泗州、姚三在濠州,姚大、姚四、姚五、姚六都在一处。 此时红巾的将旗已倒,但姚家兄弟四人却侥幸脱身,在剩下的数百名红巾骑卒簇拥下往北疾奔。 姚部红巾虽有马驴骡上万匹,但像样点的战马也就山阳城和高邮等地夺取的那数百匹而已。最好的战马装备最亲信的人,最后这数百骑卒已是姚大的底裤,当然是最最死忠。 但逃不了多远,姚家兄弟与死忠们又被张弘范追及,元军有双马,战马也都精良,自然不是穷途末路的红巾可比。 姚四和姚五分出一半人马硬着头皮殿后阻击,但这一去再没回来。 挂了。 挂在了元军的旗杆上。 姚大与姚六利用这一点时间一路逃至高邮城,此时城内尚有数千留守的红巾,但姚大清楚这点人绝对挡不住后面的元军精兵。于是将城内守兵全部赶出南门列阵迎敌,自己却带残余死忠们开了北门逃命,前头的炮灰稍稍挡得一时,让他们总算摆脱了追兵。 “大哥,去哪儿?” “泗州!” “不去山阳?” “山阳个屁!去泗州找老二!” 姚六似乎已经意识到这次脱离都督府出来单干是一件错事,但姚大却仍旧执拗到底,他拉不下自己这张老脸,为了证明自己,他倾巢出动去打扬州,却落得现在这么个惨状,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还死了两位亲兄弟。 痛啊! 姚大的声音嘶哑,双眼通红,他将心底里懊悔都化作了恼恨,他恨鞑子,也恨都督府,恨任岂潜、周黑炭那帮人,恨他们甚至比鞑子还要深。这是没来由的恨,都督府和任岂潜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姚大却要把所有的恨都加之于其上。 归根结底,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愿意承认此前的一切决定都是错误。所以他不可能回到山阳,回到都督府。他已经把自己带到了都督府的对立面,带到了难以挽救的歧途中去了。 三四百残兵栖栖遑遑跑到泗州,姚二闻讯大惊,出城来迎接,三个兄弟相拥大哭,连夜设下灵堂,摆设香烛纸钱,朝南遥祭姚四、姚五两位兄弟。此时两位兄弟的脑袋也不知挂在了哪座城门上。 元军已夺回高邮,下一步最可能的方向是山阳,泗州暂时是安全的,但姚部红巾元气大损,已无再战之力。姚大决定继续往西,与濠州的姚三会合,到时再决定是去淮西、荆湖,还是北走河南。 弃了泗州行军,半路上遇见了前来奔丧的姚三所部,四兄弟又大哭一场,合兵一处,再往西去。 姚部红巾事逢大丧,所有士兵都改包白头巾,红巾军变成了白头军。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三十章 有得必有失 扬州、高邮等地连续大败几场,三十万红巾灰飞烟灭,姚部红巾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最致命的是一万余主力损失殆尽,姚大的两位胞弟姚四、姚五殒命,失去亲人的同时也失去了两位能打的战将。 这一战,红巾被斩杀者不下十万,逃散与降服者更众,其中以张弘范的本部骑兵立功最多,三千铁骑一路追歼,连番全胜,给了姚部红巾致命的打击,甚至打出了“三千破十万”的威名。 姚大的残军纠合了泗州、濠州的姚二、姚三所部,兵势稍振,预备往西流窜,劫掠淮西。却在庐州、滁州之间被挡住去路,元军淮西宣慰使昂吉儿联合荆湖元兵共三万余人,于定远县西界摆开阵势,与姚部数万余众遭遇,姚部已成丧家之犬,自然不敌而退,转而向西北攻略安丰。 元军的安丰守将汪中红也不是善茬,早就坚壁清野,严阵以待。红巾抢掠不到什么东西,却在城外被元军夹击一场,溃不成军。残余数千人慌不择路,散入淮西各州,姚家四位兄弟只剩百十个手下,威名赫赫的姚部红巾也要变成小股的山贼流寇了。 淮安的形势也很严峻,张弘范击败姚部以后就直扑山阳,山阳的三个独立师已经将大部分胁从遣散,剩下的核心不过三五万人,还不如淮东的元军人数多,战力上就更加差异悬殊了。 姚部的败讯传到城中,张弘范的铁骑也已气势汹汹的杀到城下,还有扬州的大股元军步骑紧随其后。义军都督府判明形势,自知不敌,紧急部署舟船撤往淮北。 一条淮河挡不得多时,周黑炭、任岂潜等人一致决定继续北走,先避元军锋锐。 经此一役,淮南的红巾偃旗息鼓,留在盐城的瞿十五未能及时收到消息,成了一支孤军。元军江淮都元帅忙兀台以淮东兵一万人围攻三日不下,继而用红巾惯用人海战术,驱使大量百姓和红巾战俘蚁附攻城,盐城终于告破,瞿十五以下五千余江淮红巾都被残酷屠戮。 屋漏偏逢连夜雨,北面又闻败绩,阿速军万户玉圭失以回回炮轰开徐州城门,周黑炭的部将谢幺战败投降,为元军先驱,接连拿下淮北诸州。 元军以十万之众,又收服了大量的红巾败兵,这些炮灰们换种旗号,又继续做炮灰,淮东受红巾肆虐大半年之久,民生早已凋敝,粮草不足,元军乐的把他们往死里用,还能少耗点粮食。 被四面围攻之下,周、瞿、陆三个独立师屡屡受挫,元军则越打越顺手。尤其是张弘范的本部铁骑,如一把尖刀,渡过淮河后就从南到北一『插』到底,专撵着红巾主力穷追猛打,打的各路红巾闻张『色』变。 形势急转直下,轰轰烈烈的红巾之『乱』陷入了低谷,这与总理署的推演基本是一致的。还好此前四名特派员按照本部的命令及时转变了战略,精简人员、整训队伍,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为最大程度的保存实力,任岂潜要求义军都督府按照总理的既定方针,化整为零,分散潜入山泽海岛建立根据地,打游击战。 …… 泉州。 张镝正紧锣密鼓的筹划攻取全闽的战略。 几日前,李奇的第三师从吕宋凯旋,中兴军五万正兵终于集齐。 五万精兵攻下八闽尚有余力,但要守住这六州、二军、几十个县的地盘就略有不足了,正兵作为尖刀,应以攻为主,分散到各州县就无法发挥最大的作用,寻常的驻守巡逻用材勇即可。 按照惯例,如果是农忙时节,材勇不可轻动,至少要保证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参加劳动,以免影响农时。而冬季正值农闲,各地材勇民兵都进入集训阶段,张镝决定,这次就用实战来代替集训了。 总理署发出了紧急动员令,发动泉州材勇六万,梭标队十万,再从流求本岛调资深材勇二万人入泉。 万事俱备。 景炎二年十二月初六日,张镝在泉州西郊大阅兵马,计有三个主战师,一个骑兵师,一个水师,二十个材勇师,共二十二万余人,大举征伐福建。 征伐主要分三个方向,南部,中部,北部。 南部战线由第三主战师携三个材勇师南下漳、汀,占据漳州的回回客头目赛甫丁闻风逃窜,避入海岛。李奇占据漳州后立即派兵占据漳南诏安分水关,永定锦丰隘等各水陆关隘要冲,扼住闽粤通道。 汀州本来还在宋人手上,但李奇以“协防”为名,不容商量就派兵一万开入境内,汀州知州黄去疾兵微将寡,骨头也不够硬,哪敢拒绝中兴军的“好意”。李奇兵不血刃从宋军手中接收了汀州,随即又调兵遣将守住从汀州通往赣、粤诸关隘。 中部战线由第二主战师携五个材勇师西取南剑州,再趋邵武。锁住闽赣之间九山十三隘,以免江西元军从后背来袭。 北部战线是攻略重点,张镝亲率第一主战师、骑兵师和十几个材勇师共十五万人水陆并进,先取兴化,包围福州,再以偏师绕道,与中部战线配合夺取建宁,阻遏浙闽之间的通道。 古人云:入闽有‘三道’,建宁为险道,两浙之所窥也;邵武为隘道,江西之所趋也;广漳航海为间道,奇兵之所乘也。 汀漳既下,中兴水师遮蔽海路,闽粤之间交通遂绝;南剑、邵武一破,闽赣之间崇关险隘尽在掌握;夺取建宁,险道无路可通,浙闽之间可绝后患。南、北、西三面都已被阻塞,八闽之地只剩下福州一座孤城。 旬月间,在中兴军的浩『荡』攻势下,福建各州县望风披靡。邵武守将王延自知不敌,投降了中兴军,南剑州总管印德传弃城而逃,带部分兵马逃进福州。建宁拒守不过两日即被第一师炮兵攻破,其余小州县更未受到太大阻力,大半个福建几乎传檄而定。福州总管王积翁,招讨使唆都,新附军统领李雄,以及逃入福州的南剑州总管印德传惴惴不安,报团取暖。城内有兵马四万余,士气低落,但城外水陆大军十五万,汹汹而来,前途堪忧啊。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三十一章 福州轮战(一) 八闽之地,雄山高峙,水网交织,素有“闽道更比蜀道难”之称,张镝一出手就先锁住了闽粤、闽赣、闽浙之间的关隘道路,对福州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福州聚集了元军四万余,但兵无战心,将无敌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已成绝地。 张镝以第一主战师会合骑兵师、水师,兼以十二个材勇师,十五万之众。若要强攻,以炮兵营加水师炮舰轰开城门,至多三日就可下福州。但三天的仗,张镝却打算打三个月,要从年底一直打到来年春播,正好度过这一整段农闲季节的集训期。 费力气的战事主要是五万正兵来打,材勇师做好协同配合,驻守防御,即所谓实战式的集训。说是集训,但与实战的模式是一样的。二十多万人的大行动,都要按正规军的标准来。 几十万人曝兵三个月,这对后勤的压力极为庞大,对将领的协同能力要求也很高,同时对于张镝本人也是很大的考验。为了将来更大的战略目标,张镝和他的中兴社与中兴军都需要这样的考验。 在此之前,张镝与他的将领们都未曾指挥过五万人以上的大战,当然是指正规军的大战,不是红巾军那样的乌合之众,动辄几万人几十万人的规模。所以哪怕这一仗的胜利已经摆在台面上,福州已成案板上的肉,想切就切,想吃就吃。张镝却并不想这么快吃下,他追求的不仅仅是打赢这一仗,更要锻炼部队,尤其是增加大兵团协同的能力。 指挥部对此制定了一个计划,称为“实战轮训”,轮训的重点在于训练材勇。有正兵为支撑,材勇们就可以尽情演练,此战有材勇十八万,其中流求材勇二万,战力较强,泉州材勇六万,战力稍次,还有十万泉州梭标队,只是民兵『性』质,战力最弱。 实战是最好的练兵方式,张镝的目标是通过轮战练出二十万可战之兵。 轮战期间,第三师在南线维持不动,第二师稳固中线,第一师与骑兵师、水师拒守北线的同时对福州保持高压态势。其余二十来个材勇师以四到五个师为一轮,轮流在南、中、北三线轮战,并且保证每个材勇师都要到福州参加一次攻城。 演练第一项,军令与情报。由指挥部发出随机军令,要求传令部门通过飞鸽、快马、健足、通讯船迅速的传递给指定部队,传令方式不限,以指定部队最终收到清晰完整的军令作为评判标准,根据里程与送达时间计分。沿途还会有指挥部额外设置的障碍,主要因为元军溃散太快,敌人不够用,只能自行安排一些假想敌,传令者必须突破这些“散兵游勇”、“山贼流寇”、“敌军关卡”之类的障碍才能抵达目的地。 演练第二项,换防与戍守。福建一地,纵、横都有一千多里。指挥部会突然给某个材勇师下令,要求与某部防区互换,最远的说不定要从建宁到漳、汀,从邵武到兴化,近千里路,要测试军队多长时间抵达,掉队多少人,抵达换防地后还要立刻投入防御,“假想敌”会给这些立足未稳的材勇部队一点苦头吃吃,如果巡逻不到位,让“细作”潜入或被小股部队偷袭成功,那就狠狠的扣分。 演练第三项,战阵与协同。材勇的平日训练有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识别金鼓旗号、令行禁止上面,这也是练兵的难点和重点之一,要在战场上战场上指挥数以千计、万计的士兵们同进同退,或攻或守,当然不可能靠嘴巴吼,必须依赖战阵和金鼓旗号。士兵听令,队伍有序,战阵严谨,战斗就等于胜利了一半,这甚至比训练士兵厮杀的本领更难,也更重要。在此基础上,还要训练两支队伍协同进攻,以及骑兵、步兵、炮兵、水兵等不同军种的协同。 演练第四项,攻城。目标,福州。最后这一项才是重头,才是真正的实战,未必每一支部队都能轮得到这样的“好事”。必须是通过前三项训练达到要求的材勇部队才能与正军一起参与福州的攻城实战,张镝不可能拿训练不足的队伍去送死。 这样的大战,除了训练士卒,更能锻炼军官。正军中的军官可以在材勇中试着担任更高层级的将领,测试和培养带兵能力,旅帅、营将可以担任材勇师长一级,队将、都将也能营将、旅帅,什长、伍长也能担任都头、队将。材勇当中的军官本就是正军中提拔选任,也可以反过来到正军中担任同级别军官,通过交流发现问题,也发现人才,把合适的军官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小猫抓住了老鼠总要玩一阵子再咬死,这是为自己捕捉更大的老鼠积累经验。十八万材勇都是需要刷经验的小猫,而福州是多么完美的一只老鼠。但这只老鼠对于小猫而言还太大了一点,所以有请中兴军的正兵部队担任老猫的角『色』,在一边帮忙看着点,帮小猫刷经验的同时不能让这只走投无路的老鼠逃走了或反咬到小猫。 福州城的王积翁、唆都哪里知道自己竟被中兴军当成了试验用的小白鼠,若是知道了,是该悲哀自己的命运还是庆幸自己还能多活几天? 福州轮战,说着容易做着难,需要大量的前期工作,还要应对各种可能的意外情况,毕竟这是真的打仗,而不是演练。这样的大仗,必须是厚积薄发,人口、钱粮、兵械的积累绝非一日之功。从三年前刚坐稳流求,张镝就已有了初步的谋划。战前,从九月到十二月,总理署又周密部署了三个多月,这才有足够的物资和充足的底气发动轮战。 福州城被围困的头一个月里,遭到的攻击并不严重,这让城内守军有了突围出去或争取援军的侥幸。但一个月以后,一次次突围都被打了回来,预想中的援兵也并没有到来,来的是城外中兴军的轮番攻击。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三十二章 福州轮战(二) 轰轰轰~ “又来了,又来了!” 王积翁心里暗暗叫了一声苦,这已经不知是第几轮了,总是在毫无预兆的时候忽然会来那么一阵子火炮,没日没夜的打,每一次都让他的心肝也跟着颤上三颤。 “董相公,塔出丞相,为什么还不派援兵来!?” 福州被围的铁桶一般,与外界音讯不通,王积翁大概还不知道其它七个军州都已经落入中兴军手上了,遣了一批又一批的信使冒死出去求援,但一个月了,一无所获,信使也未有回来的,太让人绝望了。 招讨使唆都又带人发起突围了,这几乎已成了惯例动作,打完炮他就要冲一阵,但除了徒增伤亡不会有任何好处。一次次的徒劳无功,仅有的那点蒙古骑兵被城外敌军的一轮轮排铳报销掉一半,汉军、新附军也折损了七八千人,城内的军心其实早就散了。 …… “是蒙古骑兵!” “好机会!小崽子们,现在我们就演练用六叠阵排铳打骑兵。”轮到围攻福州北门的材勇第九师见习铳兵旅旅帅王开运在围城壁垒后大声的向士兵们发出指令。旅帅旗挥舞,各营将旗也挥动起来表示回应,命令很快传达到各队、各都、各小队。 “听好了,也看好了。咱这六叠阵分为两个三叠阵,前三叠是第一主战师火铳旅的弟兄们,先为你们示范一遍。后三叠就轮到你们,依样画葫芦,要牢记『射』击要诀,齐『射』、后退、装弹,一叠跟一叠!”各队的训练官重复了一遍火铳的『操』作流程,正规铳兵在前三列,见习铳兵在后三列,准备好实『操』“演练”。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唆都的骑兵冲锋毫无疑问的被躲在壁垒后一叠又一叠的循环排铳打的人仰马翻,他又失败了。 …… 南门,也有一支兵马从城内出来,但看他们并没有发动突围的意思,反倒丢了兵器衣甲,举着双手往宋军营垒跑去。 “火铳旅,排六叠阵!神臂弓上弦!刀牌手压阵!骑兵营准备两翼追击!”南门外,由第一主战师营将直升为第十二材勇师师长的李八哥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这都是常规战术。 “师长,看他们高举降旗,像是来投降的啊!” “投降!总理说过要收俘虏了吗?只要城内出来的,一律给我杀!” 多好的实战机会,李八哥怎么可能放过,听说北边的第九材勇师打的不错,一轮排铳击退了鞑子的上千骑兵突围。他在南门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当然不能比北门逊『色』。管他真降假降,就要狠狠的打一阵才过瘾,让底下这些生瓜蛋子们都见见血。 出降的是福州的新附军统制李雄,被围了一个多月,他终于坚持不住了,故技重施。一年前在温州他就是这么做的,那时他还是宋朝的一名小校,在秀王赵与檡的帐下。但在元军南下围攻温州时,他很快变节,开了城门投降,使得温州陷落,秀王败逃而死,但他自己却因献城之功而连升数级,调往福州成了新附军的头领。 时移事易,眼看困守福州早晚完蛋,李雄这厮风吹两面倒,又要见风使舵投降宋军。只可惜这次没那么顺利,对面的宋军似乎有点“误会”。 李雄带着千余亲信新附军跑出南门,离着宋军壁垒还有几百步,就接连被排铳、神臂弓打了个措手不及。 “末将愿降,愿降啊!” 误会误会! 对面的宋军明显能看到降旗,也应该能听得到自己的求告,却为何还不收手! 开玩笑,正要拿你练兵,你投降了还怎么玩? “骑兵营,冲!” 这支出降的新附军很快被击溃,李八哥果断指令配合作战的主战师骑兵营出战追击,这也是步骑兵种协同的一项训练内容。 “杀啊,先斩了那旗下的敌将!” …… 软骨头总是很多的,福州城里的貮臣还少吗?当初投降元军的那些家伙,现在显然又蠢蠢欲动要投降中兴军了。 下一个就是福州总管王积翁,他那一点微茫的希望一次次被城外的铳炮声浇灭,真的是后悔无及,后悔无及啊!王积翁这个人并无经世之才,亦无风骨,但深通权谋之术,熟谙”良禽择木“之学,当初元军从浙东下福建,就是这个王积翁主动纳款献全闽八郡图籍,使得福建之事迅速糜烂,再无法挽回。他原来自认为押准了筹码,顺应了时势的,绝不会想到福州总管的位置还没坐热,宋人的反攻就来了,否则想必他绝不会选择投降元军了。 但事后诸葛亮是没用的,现在又到了生死存亡的抉择时机,突围屡屡失败,援军迟迟不来,实为坐以待毙的局面,让王积翁忍不住又生出了投降的念头。 “总管!大事不好!新附军统制李雄开南门叛降宋军了!” “啊……” 坏了坏了!竟有人跑到了前头,王积翁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乎晕倒。他刚有了投降的念头,那贼厮李雄却捷足先登了,一旦被这厮得逞,哪还有自己的事儿?城一破,『乱』军之中,岂有自己的活路? 正当他心如死灰时,亲兵又来报告:“报总管,新附军统制李雄被杀了!” “李雄死了,好!好!可是唆都大人杀的?” “不是,是宋军杀的!” “宋军杀的?李雄不是降了宋军吗?” “这……末将实也不知为何。” 形势变得太快,让王积翁百思不得其解,原以为是唆都杀的李雄,但得知唆都突围不成,又已经灰头土脸的败退回来了。人竟是宋军杀的,叛将李雄既然已经投降,宋军却又为何杀他,难道他不是叛逃,而是突围? 现实总是无情的打人脸,抢先投降的李雄没讨到好,被宋军骑兵一刀斩了,这免不了让王积翁心里犯踟蹰,抵抗也是死,投降也是死吗?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是不是李雄的投降姿势不对,或者说方式不对啊,哪有不先通知一声就贸然开城投降去的嘛,当然要闹误会。必须先知会一声,对的,一定是这样。 王积翁不肯放弃投降的打算,为李雄的死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事先没串通。他不想重蹈覆辙,于是躲进书房闭门写了几十份投降书,偷偷的让最亲信的手下用箭『射』下城去。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三十三章 福州轮战(三) 福州被围的第二个月,城内的粮草柴薪和各种生活物资都日趋紧张,王积翁按捺不住投降的心思,向城下『射』出几十封求降信。 “下臣王积翁,诚惶诚恐,再拜大将军足下: 臣因德佑之祸,事急从权,不得已而屈身事贼。非敢苟念微贱之躯,实念八闽百万黎庶。身陷贼营以来,未敢助逆,日夕盼望王师之来……” 前线的哨骑很快捡到了几份绑在箭头上的降书。 “好一个事急从权,好一个屈身事贼,好一个未敢助逆!诸君,可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张镝略一眼看了王积翁的求降书,都要被他的无耻逗笑了。 “当年福建之事尚有可为,就是这个王积翁抢先往鞑营纳款,献出了南剑州,以致元兵长驱直入,局面再难收拾!” “等拿下福州,第一个该杀的就是这王积翁!” 指挥部里,众人都知晓王积翁的过去为人,传阅完求降信,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福州城里人心浮动,近日想投降的也不少,南门就有数千名新附军试图归附,但被材勇师的弟兄们打回去了!”巡阅前线回来的褚世尧也顺嘴说道。 “打回去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啊!他要降,就让他降好了,但不能这么轻易,至少要有个投名状吧!” 张镝听完诸将议论,认为不能绝了城内出降的路,免得他们狗急跳墙,同仇敌忾抵抗。毕竟材勇只是演练,城内反抗的急了伤亡就大,如果能让敌人自我损耗并非坏事。 “就这么便宜了王积翁那狗贼?”褚世尧有些疑虑。 “呵呵!我有说不杀他么?” 对于指挥部的将领和参议官们而言,似乎准予投降就等于饶恕了敌人的死罪,但对于王积翁这样的小人,张镝可没打算用君子的做法待他,投降可以,脑袋也要,就让他空欢喜一场吧。 王积翁的心情,不亚于春心萌动的姑娘在等待某一位少年郎的情书。 等了半夜,情书来了,或者说,情报终于来了! 宋军的回信,准予投降。 但是不要高兴的太早,还有后半截呢,投降的前提是给出一份有力的投名状。 “投名状!?” 这可怎么搞? 投降就投降,打开城门就能拿下福州,还搞什么投名状,多此一举嘛! 王积翁真搞不懂城外这支大军的意图,明明这么好的机会不用,甚至明明早就可以破城也未破。南北的城门早就已经被轰碎,用塞门刀车和砖石堵上又被轰塌,东南角的一处城墙也已被炮弹击毁,但城外兵马却不急不慢,每次攻击都浅尝辄止。哪怕有时完全可以攻上城头却又会突然撤兵,这真像猫儿逗老鼠,抓起来又放掉,抓起来又放掉,把城内的人折磨的够呛。而且前一日攻南门的还是“中兴军第九材勇师”的旗号,一早起来看时又变成了“第十五材勇师”,四门的军队都是这么变来变去,变了两三轮了,让人都估不准他们到底有多少军队。 打是真的打不过,必须要降,必须的,但李雄的前车之鉴不远,就算投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王积翁不敢违逆回信中的要求,但这个投名状又该如何准备呢? “报,印总管来访!” 正在犯难,却有手下亲信进来禀告称印德传来了。 “他来作甚?”王积翁赶紧将回信收起,妥妥的塞进衣袖中放好。 这印德传本是南剑州的总管,与王积翁差不多级别,当时就带了七八千兵马弃城而逃,躲进福州城来。这厮丢城失地,本来是个罪官,但福州自身难保,哪能问他的罪,反而因为他有兵马在手,也成了这福州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福州四万元兵正好可以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元将唆都的蒙古军汉军七八千人,近来大约已经损耗了一半。第二部分是王积翁福州总管府所辖的守兵,有一万余人。第三部分是从浙东调来李雄的新附军,名义上也归王积翁统领,实际各有派系,人数也有上万人。李雄投降不成被杀后,手下亲信也大多被正法,现在群龙无首,王积翁和唆都都有意将其收为己有。第四部分就是印德传的南剑州兵马,也有七八千人。 “王大人可是有心事么?”印德传在总管府花厅坐下,首先寒暄一句。 “外敌压境,怎能不愁?”王积翁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是担心如何投降的事。 “为军务忧劳啊!”印德传语气中似乎别有意味。 王积翁抬眼一看,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送上门的这颗大好头颅,可不就是一份投名状嘛! 正思量着是否动手,印德传却先开口了。 “恐怕王大人还在担忧投名状的事吧!” 仿佛是被看透了心思,那三个字从印德传嘴里出来,把王积翁吓的一激灵,赶紧一捏袖袋,那回信还在。 “什么投名状,老夫听不懂印总管在说什么!” 印德传呷了一口茶,随手丢过来一样东西,是一份信件,与王积翁袖袋里的一模一样。 看你怎么抵赖吧。 既然被说破,还有什么话讲! “来人!”王积翁横下心,不如趁现在就拿了这姓印的去做投名状。 只一个眼神,帐下亲兵立刻把印德传围了起来。 “且慢且慢!王大人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可要请唆都大人来评理吗?” 一句话把王积翁点醒了,这印德传敢一个人来总管府肯定是做好了周全准备,哪会白白上门送死呢。要知道此人手下还有八千兵马,唆都那里要知道了,几千蒙古兵也不好惹。 “这是做什么,还不快给印总管添茶!” “呵呵呵,误会误会,我这些手下人太不晓事!” 两个老『奸』巨猾之人相顾大笑,真是“误会”了呢! 印德传与王积翁都是可耻的降臣,在节『操』上并无二致,可以算一丘之貉。王积翁忙着求降的时候,印德传其实也有同样心思,只不过动作没那么快。 或许是有意为之,中兴军的回信『射』入城中时也被印德传的亲信捡到了,这下可好,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 事情一挑明,王印二人一拍即合。 “我辈含垢忍辱屈居北元『淫』威之下,就等今日的机会。现在王师就在城外,不若斩了鞑将唆都,光复福州!” 话还是要说的冠冕堂皇些,无节『操』的人总是装的自己很有节『操』的样子,仿佛他们都是大宋的忠臣义士,是不得已屈居元廷。 回信上要求的时间是三天,三天里就要搞定投名状的事,王、印二人沆瀣一气,已经达成了一致。投名状这个光荣的称号当仁不让就得落到招讨使唆都的头上去了。 嘀嘀咕咕商议了半天,二人计议已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明日便行动!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三十四章 福州轮战(四) 福州的危局已牵动了浙、赣两地的元军,江西的塔出平灭了文天祥余部后即派兵东出来救福建。杭州董文炳忙于收拾红巾军的烂摊子,但也派了处州路达鲁花赤、万户帖木儿不花领兵八千南下支援。 中兴军早已有所防备,在闽西、闽北投入了两个主战师和七八个材勇师,共八九万人马,守住了九关十三隘,堵截住闽浙、闽赣之间的所有要道。 浙江方向,帖木儿不花原计划过境衢州南下,但闽浙赣之间的主要通道仙霞关已经被中兴军抢先拿下,强攻几十日,损兵折将都无法攻上关头。中兴军兵力充沛,还能随时补充,再攻下去八千人都要报销在这仙霞岭上。 江西方向,塔出遣将东出,以三万余兵力硬啃杉关、铁牛关等重要关卡,但也同样吃了不小的苦头。于是李恒劝告塔出应以江西和广东为重,毕竟朝廷给他们的任务是解决江西的文部宋军,追剿海上的残宋行朝。现在江西大局平定,他们已经立下不小的功劳,下一步应该趁胜追击扩大战果。福建本非自己的任务,到那里碰的头破血流其实吃力不讨好,还是往广东去吧,听说在广东的南岭又出现了文天祥部队的踪迹,那才是重点! 闽之有仙霞、杉关,犹秦之有潼关、临晋,蜀之有剑阁、瞿塘也。一或失守,闽不可保矣。闽北的仙霞关和闽西的杉关历代以来都是入闽要途,兵家必争,张镝在围福州之前先下邵武、建宁,封住了两个锁钥,福建便成禁脔,随便他怎么折腾,十几万材勇也可以从容演练。 福州被围近两个月,“演练”时间已经过半,虽然原计划的三个月还没到,但看城内的情况似乎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哪怕中兴军一直控制着节奏,尽量不要太快攻入城中,却挡不住城中的王积翁、印德传之流强烈的投降热情。 那日密议过后,王、印二人就打定了主意要拿唆都来做投名状。 唆都是蒙古人,也是福州城里实质上的军事首领,想要搞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王积翁本来打算邀请唆都赴宴,在酒席上埋伏刀斧手,到时摔杯为号,一举拿下。但摆宴总要有个理由,是升官发财还是打了胜仗了?如今城里粮草不济,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摆什么宴席!而且就算唆都没听说过鸿门宴,他那一帮手下保不准会有所怀疑,反而打草惊蛇了。 用计不成,难道要强攻? 唆都手上还有好几千蒙古军骑兵,是福州最精锐的力量,而且他还有朝廷的银符,理论上全城兵马都应该听他调遣,王积翁和印德传都是文臣,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以强攻打败唆都。 中兴军给的期限只有三天,王、印两人急得团团转,没这投名状可是连投降都做不到,那就真的要在这等死了。 有心去等,机会还是有的,印德传听说唆都受了一点伤,马上到总管府来与王积翁商量如何抓住这个机会做文章。 王积翁正好认识一个人,是个郎中,医术不可考,但据说有祖传的毒『药』。毒『药』还可以祖传,倒是头一次听说,但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只有试上一试了。 唆都伤的不算重,白天冲阵的时候被神臂弓『射』穿裙甲,扎到了腿,拔了箭止住了血,恢复几天应该就可以了,只是最近都不太方便骑马了。 王积翁和印德传一起到唆都的大帐探问伤情,并抢着为他尝『药』,虽然奇怪,但让唆都几乎有点感动。探问过后,二人还留下一个郎中,据称对金创伤有独家秘方。此人先让唆都服下一颗丸『药』,和以黄酒,再为他清创敷『药』,做的很殷勤,唆都觉得伤口的疼痛都减缓了一些。 …… “会死吗?” “肯定会死,用两条黄狗做过试验,一个时辰即倒。” 唆都吃的『药』是没问题的,应当是麻『药』一类,吃了会昏沉沉睡去,并不致命,所以王积翁和印德传都抢着尝『药』,以解除唆都和亲卫们的怀疑。此『药』兑上黄酒起效很快,唆都觉得伤口没那么疼了就是神经麻痹的效果,接着他就会犯困。 问题是在外敷的金疮『药』上面,其中掺入了毒『药』,会随着创口进入血『液』,不出一个时辰,唆都将在睡梦中毒发身亡。 第一步进展比较顺利,这“祖传”的毒『药』应当还是靠谱的,等着唆都丧命就可以行事。第二步更要紧,需要把统兵的银符偷出来,只要银符在手,即便唆都不死也奈何不得,何况他已经昏睡不醒,更不可能上马作战了。 这一步遇到了麻烦,那郎中下毒做得,偷东西却是外行,本来计划趁着服侍唆都用完『药』昏睡的机会从其身上解下银符,不料因为紧张『露』出了马脚,偷到了银符却没办法带出来,被唆都的亲卫人赃并获。联系到王积翁和印德传两人无事献殷勤过来探问伤势,事情就很清楚了。这时唆都已经昏『迷』不醒,副招讨移答剌紧急主持军务,持银符调兵猝然攻击王积翁等部。王、印部下兵力虽多,但统帅太渣,被数千名蒙古汉军打的措手不及。 “请求王师救援!” 王积翁走投无路,急忙向城外的中兴军求救。 这就搞笑了,老鼠打架,猫儿有义务帮忙不?无缘无故,人家凭什么帮你!还有,说好的投名状呢? 城里厮杀了半天,张镝下令火炮轰击助兴,又轰塌了两处城墙。王积翁和印德传手下的新附军成群结队的从缺口处跑出来投降,都被中兴军解除武装抓了起来。 移答剌也知道福州难保,撵着新附军的尾巴趁势发起了突围。 想走,先趟过那一道道拒马、鹿角、陷坑和铁蒺藜再说吧! 这数千骑兵是城内最后的抵抗力量,这样徒劳无功的突围他们已经发起了很多次,但在中兴军的严防死守下连一只苍蝇都很难飞出去。 福州的元军终于被耗光了,这群可怜的小白鼠,被榨尽了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中兴军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的把他们作为演练对象。 第三百三十五章 甲字三十六号特情(一) 秋去冬来,又到了十一月底,年关将近。 小民之家要勾着手指算算,家里还有几担存谷?外头还有多少积欠?借新还旧,够不够过一个年?能不能撑到来年的青黄不接? 大都城里的皇帝陛下心里也要打打算盘,这一年他的帝国有哪些得失。他的家业比一般的小民要庞大的多,需要盘算的事情当然也多的多。这一年很不寻常,发生的事儿也太多了,眼巴前就有两件事,一件好的,一件坏的。 先听哪件? 好的先说吧,不然朕都没心情听坏的了。 肆虐两淮的红巾贼终于被官军剿灭了,堵了半年多的运河终于通了,大都城里的人们又有了漕运的补给,不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这怎么说都是个大大的好消息吧! 坏的呢? 泉州的张镝拿下了整个福建,闭关锁国,大元更加奈何不了他了。这个名字让皇帝忍不住颦眉,恼怒、愤恨而又无奈。张镝坐大,绝非帝国之福啊,在小小的直沽杨村驿,此人就能将大元的腹心搅的一团糟,如今得了八闽千里之地、数百万之众,岂不是要翻到天上去?这确实是个大大的坏消息。 就在张镝集中精力攻取福建的同时,中原红巾陷入低谷,张弘范一路从南贯通到北,把红巾的势力范围都打穿了。周黑炭、陆十千、瞿根无力正面争锋,各带本部分散到各地山泽之间打起了游击。 北至山东、河南、河北,南至江淮、荆湖、两浙都有红巾的残部在活动。 化整为零,除了是受元军兵锋的压迫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也是受中兴社的指令主动分散。所以与无组织的散兵游勇有点差别,各支小部队尽可能的以政治立场坚定、忠诚可靠的特派员直属队作为领导,保持中兴社本部的影响力。小股部队利用天时地利,耕战结合,以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为主,游击作战为辅,蛰伏等待本部大军的反攻。 流窜于山间的群盗是历朝历代都无法根除的顽症,元廷并没有将其当成太致命的问题。至少看起来大火燎原式的红巾叛『乱』算是被剿灭了,各地州县都恢复了统治,开始严格管制,加紧搜捕红巾的余孽。 连远在浙东的余姚县也有动作,这里应该说基本没有受到红巾的波及,但地方官却极为“勤谨”的要为国分忧,于县境中设了几十个卡口,以搜捕红巾贼人的名义大肆的盘查过往百姓。 官吏们如此积极,当然不可能出于强烈的责任心,还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利可图。 一旦盘查到某人行囊充裕,那就污蔑他是红巾贼党,不把身上的钱财搜刮罄尽是不会罢休的,接着一阵旁敲侧击,如果打听得该人还富有家资,那么一时就走不了了,难免要倾家『荡』产拿钱来赎人才可。 这天,城外设卡的差吏又抓回来一个倒霉的家伙,这人身材高大,但似乎挨的打不轻,走路一瘸一拐,被恶差役们用铁链锁住了手足,往县衙大狱里拖。这人身上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大冷的天,却被脱得赤条条的,『露』出一身遒劲的肌肉。 几个差役押着犯人在县大牢门口碰到一个人,这些恶差役们一见他就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点头哈腰的示好。此人乃是余姚县典史沈汝楷,正是差役们的顶头上司,此时才巡狱出来。 “又抓了红巾嫌犯?”沈汝楷对这种情况见惯不惊,随口一问。 “回四老爷,正是个贼胚子,还会拳脚,抓他可费了不少力气哩!” “喔?还是个顽贼!” 沈汝楷一边说一边朝那“顽贼”打眼望去,那人也不闪不避看了过来,四目相对。 抓着的这个人虽然身上带伤,面有病容,但目光炯炯有神,赤『裸』的上身看得出有一处处的疤痕,似乎都是陈年的刀剑旧伤,沈汝楷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赞好汉。 “既是个顽贼,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且先收押,不要拷打,给两件干爽衣服与他穿,不要冻死了,待本官回头自来审讯!” “是,全凭四老爷吩咐!”几名官差异口同声,不敢违逆典史老爷的命令。 入夜,牢头们停下一天的拷掠,县衙大牢终于安静下来。 昏暗的牢房里,油灯如豆,沈汝楷低调的来到某一处囚室之中。 “是北方来的?” “红巾余党?” “还是四明山贼人?” 一连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囚室里就是白天碰到的那个高大的汉子,牢头们按照吩咐不敢给这人难堪,已给他换了衣服,单独关押。 只见他侧过身子自顾自睡觉,仿佛压根没有听到问话。但沈汝楷知道他早就醒了,这是个机警的人,从他踏入囚室门的那一刻,此人就已经醒来,或者甚至压根就没睡过。 “不管是红巾贼还是四明山贼,都是死罪!” 似乎死罪也未能吓到这个人,还是那么一动不动的躺着,沈汝楷更加确定此人不一般,说不定真是哪个山头下来的好汉,流年不利被几个小差役给抓了。 见里头的人并不答话,沈汝楷咳嗽一声,便有两名穿牢子服式的差役进来把那汉子架起往外拖。 走过幽深的通道,行经牢门,沈汝楷取过牢头手上的册子,翻了翻,上头一条条写了某年月日某时某人因犯某事进来,又何时出去,这是县狱的登记簿。沈汝楷找到当日登记的某个名字,在后边加了一条,“瘐毙”。 大狱里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充满了各种上下其手的鬼把戏,就“瘐毙”两个字,既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害人嘛,就用各种方式把人弄死,报一个“瘐毙”,就说犯人在牢里急病死了,杀人无形,手脚做干净了根本无从查证。救人也不难,报一个“瘐毙”,实则把人弄出去了,隔天找个无名尸让仵作补个记录就了事了,改名换姓继续活的好好的。 这次沈汝楷费了周折,却是要千方百计救下这个素昧平生的汉子。出了牢门就将这人解了枷锁,再打发两个牢子回去。 “不知好汉是哪里人氏,尊姓大名,为何被差人抓来?”四下无人,沈汝楷和颜悦『色』,先开口询问。 “那你呢?为何要救我?”被解救的汉子并不回答他的话,又抓又放,不免让他有点戒备。 “因为不愿看大好儿郎徒死而已!现在你大可放心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要走要留全凭你自己!” 沈汝楷不仅仅是余姚县典史,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身份,救人是一种使命。但牢里那么多人,想必还有不少被冤枉的,不可能一个个甄别解救,他看这汉子相貌非常,救下他似乎是出于一种直觉。 “在下王安节,救命之恩,来日再报!”那人郑重的拱手称谢,就要离去。 “好汉若信得过沈某,可往庆元城东茶庄找一位姓李的掌柜,就说余姚的陈员外要买三斤六两龙凤团茶,他自会告诉你怎么做!” “大恩不言谢,王某记住了,告辞!” 沈汝楷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并不明确此人会不会按照自己说的去做,不管怎样,就算结一段善缘吧! 第三百三十六章 甲字三十六号特情(二) “李掌柜在吗?” “来了,客官要买茶?” “余姚陈员外要买三斤六两龙凤团茶!” “好嘞!称三斤六两龙凤茶!” “小店新到了一批上好的茶饼,客官要不要进内尝尝?”李掌柜高声让小二称茶,又满脸堆笑向客人推销起生意。 “也好,就尝尝吧!” 买茶的是个魁梧的汉子,跟着李掌柜进了内室,随他同来的还有两人,一左一右看似无意的站在门口闲聊。 “客人知道中兴社吧?”外堂已经对过暗号,就不必拐弯抹角。李掌柜面『色』略微严肃,开门见山的问道。 中兴社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庆元一带的人们不会没有听说过,自从宋室衰微,后发崛起的中兴社就扛起了抗元的大旗,东南沿海作为中兴社的基本盘,尤其昌国与庆元是它起家之处,自然影响很大。 “在下王安节,久闻中兴社的大名,得蒙引见,三生有幸!” 沈汝楷的眼力确实不错,这王安节的来历并不一般,实为一个落难的英雄。他本人或许并不那么有名,但提起他的父亲王坚,恐怕就无人不晓了。 其父王坚曾任宁远军节度使、前左领军卫上将军、御前诸军都统制兼知合州节制兵马。元军入川时坚守合州钓鱼城五年之久,并大挫元军,令蒙哥汗败死于城下,延续宋祚十余年,闻名天下,因功进封清水县开国伯。 虎父无犬子,王安节生于将门,少时即随父参加合州之战,击退元军,累有战功,咸淳末年东南战起,又调任两淮。 德佑元年,贾似道兵溃丁家洲,沿江诸州县相继失陷,王安节时任浙西添差兵马副都监。三月,常州、平江府降元,王安节收溃军入平江,并与都统制刘师勇、知州姚訔、通判陈炤等一起收复常州。当年秋,元丞相伯颜率大兵十余万至常州,亲自督战攻城。常州军民血战数月,坚持不降,终因敌人势大、力尽粮绝而失守,姚訔、陈炤等英勇战死,刘师勇与王安节分头突围出城。 突出重围后,刘师勇与部下十一骑南下追随益、广二王流落海上,终因局势日渐败坏而忧愤成疾,郁郁而卒。 王安节却因为身受重伤,无法远走,在乡民救护下隐蔽养伤几个月,伤愈后原计划带着几名亲卫南下归建,辗转跑到杭州,但宋廷早已举城投降。又听说残宋在福州成立了行朝,便想取道庆元出海,未至庆元就听闻残宋又丢了福州,逃往海上去了。大半年的时间里千辛万苦追寻宋廷,却赶不上残宋败退的速度,眼见得复宋无望,心灰意冷,几个人又无盘费,值钱的物什都已经典当一空。到了余姚便无法再走,只得卖一把力气,与人佣耕憔采过活,好似那无人识得的千里马,被用来拉车驮货而埋没了。 就如此安分守己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半载,期间江淮的红巾轰轰烈烈的闹将了一阵,中兴社的声名大振,以至于庆元港和钱塘江口都曾出现过中兴社炮船耀武扬威的巡游。邻近的四明山区也有人啸聚起来反抗官府,据说是黄林镇的一帮秀才兵,能文能武,本事了得,与那威名远播的中兴社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余姚的这段时间,王安节自然知道中兴社这个组织的存在,也听说过张镝的大名。也曾动心过去投靠这面抵抗暴元的旗帜,但一则自己志气消磨,二则也无人引荐,最终也未能成行。这回州县大肆搜捕红巾贼党,王安节意外受殃,倒是机缘巧合,被慧眼识才的余姚县典史沈汝楷所救。这沈汝楷实则是中兴社特别军事情报部甲字分司第三十六号特情,被安排潜伏在余姚县城,并运作了一个典史的官职。庆元城郊卖茶的李掌柜正是他的联络人,也是另一位特情。 特情们在地方上既搜集情报,也寻访各类有志之士、发展外围,壮大自身的力量,像王安节这样的英才正是中兴社大力寻访的。 …… 割据福建是张镝为进一步逐鹿中原而迈出的有力一步,但福建的地利形胜自守有余而进取不足,想要达成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目标仍旧是任重而道远。 为此,张镝加快向四方布子,中情部的运作是其中的重中之重。就近部署在浙闽沿海的甲字号分司、两江两淮的乙字号分司已经正常运作,就连远在西南、西北的己字号分司、庚字号分司也已经有特情到位,并及时开展各种行动。 三个月前,己字号分司的第一批特勤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五千里外的四川,这一路上几乎都已经是蒙元的天下,旁人几乎无法想象张镝竟能将触角延伸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是从泉州乘船先到广东,取道广西,再走大理,经由茶马道、五尺道,跟着商队的步伐一步步到了川西,用商人的身份实则是特情们最初散布最可行的办法。中兴社与这些遥远区域早先已有生意上的往来,蜀中的特产在广州也能找到踪迹,费点力气甚至还能搞到川、滇的小马,带几个人入川也不是不能达成的任务。 己字号分司刚一入蜀立刻就通过返程的商队传回了消息。 一个惊人的、振奋的消息。 四川仍旧挂着宋朝的旗帜在坚持抵抗。 张镝曾听闻巴蜀尚存一隅国土,原来还以为只是一个传说,不敢深信,但现在被情报证实,实是一个重大的喜讯。 四川确实还在宋人之手,确切的说是以重庆为中心的川东。因为蒙元屡次破蜀,成都平原几次遭兵堕,已然残破萧条,人民被屠戮者十之八九,四川的重心往东偏移。而川东固守,是因为有一个十分有利的“山城防御体系”。 四十年前,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采纳播州隐士冉琎、冉璞兄弟俩“蜀口形胜之地,莫若钓鱼山,请徒诸此。若任得其人,积粟以守之,胜于十万师远矣”的建议,采取“守点不守线,连点而成线”的战略方针,发动群众依山筑城。他在“重庆为保蜀之根本,嘉定为镇西之根本,夔门为避吴之根本”思想的指导下,从淳佑三年至十一年的九年时间里,有计划、有步骤地以重庆为中心,在长江、嘉陵江、沱江、涪江和渠江沿岸的山峰上,先后加固和新筑了乐山三龟九顶城,泸州神臂城等山城数十座。其中剑阁苦竹寨、苍溪大获城、通江得汉城、金堂云顶城、南充青居城、合川钓鱼城、万州天生城、奉节白帝城最为有名,称“川中八柱”。 当广大的中原故地都已经失陷,朝廷流亡,天下都已腥膻满地,川东依靠这“八柱”却力抗暴元四十年而不失,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第二百三十七章 甲字三十六号特勤(三) 从东南沿海到深处内陆的川蜀之地,两相隔绝数千里,早已失去了联系。 现在指挥四川抗战的是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张钰。从官职上就能看出,宋廷已经将整个西南的防守重任都托于他一身了。 张钰曾为王坚副将,二人一同守卫合州钓鱼城立有大功,王坚去职后,张钰继任合州守将,直到德佑元年初升任重庆府。当时宋廷已然岌岌可危,伯颜的大军顺江东下,临安即将不保,川东却在张钰的领导下卓然雄起,集中兵力夺回了涪州、忠州、石门、大宁、泸州等地。 德佑二年二月,谢太后与恭帝奉表投降,张钰却于当年六月收复了泸州,斩杀元朝守将熊耳,并俘获不少元军家眷。然后把泸州神臂城交给部将王世昌守卫,自己与部将赵安驻守重庆城,钓鱼城则交给了另一个倚重的部将王立,至此,合州、重庆、泸州的防御形成三足之势,抵抗元军。 元军拿着宋恭帝的诏书来招降重庆,却被张钰严词拒绝,“臣子只有奉诏守城的,没有奉诏弃城的道理”。数月后,辗转听说宋朝遗臣奉益、广二王出奔成立行朝的消息,川中军民大为振奋。张钰、王立等人派出好几批人马前去联络行朝,甚至想迎二王入川,但终因路途遥远,无法突破元军的阻隔而作罢。 如今四川与闽广两处抗元的力量孤悬于东西两头,互相之间或许遥闻一点微弱的声息,却很长时间没有实质上的联络了。 张镝刚收到中情部己字号分司从蜀中传来的消息,面对这么好的机会也苦于无法有效的利用。东川是一张好牌,而且是意料之外的一张好牌,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握住。 一直以来,南宋抗元主要依靠长江防线,这条几千里长的漫长防线又分为三个部分,川蜀、荆湖、两淮,其中上游的川蜀为龙头,荆湖为龙身,两淮为龙尾。如今的形势,这条巨龙奄奄待毙,只剩半边龙头,龙身和龙尾早已僵死。 两淮地处东南,离海较近,中兴军凭着舟船和火器的优势可以施加较大的影响,半年前的那场红巾之『乱』就足以证明这种影响力之大,当时南北震动,朝野不安,两淮这条本已僵死的龙尾又将蒙元帝国狠狠的甩了一道。如果张镝不顾及红巾军的流寇主义风险,也不忙着进取福建,往两淮再加一把火上去,那么荆湖也难免被延烧到,中间的龙身也要活动起来。四川的龙头却实在太远,地理上又相对封闭,很难受到波及,哪怕将来中兴军水陆并进全力进取,也不大可能穿越重重阻碍深入到巴山蜀水之中。 龙尾打龙头是很难的,龙头下龙尾却有利的多,蒙古人攻宋也是按着上游到下游的顺序。当年宋朝泸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抚副使刘整投降蒙元,元军得以在川中站稳脚跟,集聚船只和甲兵顺流而下襄阳,待襄阳守将吕文德投降以后,长江上游尽失,两淮也再难挽回颓势,阳逻堡、丁家洲、焦山,一败不可收拾。 对于炮舰见长的中兴军而言,从两淮进取荆湖、巴蜀一路都是逆水,形势必然被动,如若在川蜀龙头上出一支奇兵,控扼上流,可随时出元军后背,中兴军主力则从两淮出击,龙头龙尾一齐动了,荆湖的龙身首尾不可兼顾,兵力益分,整条长江防线就有可能重新建立起来,巨龙又可横亘在元军跟前。战局将回到元军攻陷襄阳以前,江南可能一举翻转。 …… 心想则事成,或许上天也要给张镝送这么个绝佳的契机--王安节。 王安节,被中情部甲字第三十六号特情沈汝楷所发掘的这颗蒙尘的明珠,被伯乐所遗忘的这匹千里马,正是张镝最需要的人选。 好男儿毕竟不愿意就这么徒死牗下,王安节从余姚县大牢死里逃生以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照沈汝楷的指引去了庆元东郊茶庄,在那里听了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中兴社,这个名字让心灰意冷了许久的他又恢复了几分热血。 从庆元港口出海,有秘密的通信船往返于泉州,这一段海路早就已经在中兴水师的控制之下,万无一失,王安节和一路追随他的两位亲兵顺风南行,三五日即到泉州。 “王兄弟,住处已经帮你们安排好了,就先在这城南招待所将就一下,吃的就用这饭票,凭票领取一日三餐。” 城南招待所是吏部招才司所属的官办驿站,从外岛来出差的官员,各地举荐的人才,乃至于宋元双方派来的使者往往都安置于此。王安节是总理署特别关照过的人物,所以也有幸住进了这个泉州最高级的驿站里。居所虽不奢侈,但整洁雅致,美观大方。食物不算精致,但也荤素搭配,美味可口。 “这还叫将就一下?”王安节的两位随从张大了嘴,啧啧称赞,从军多年难有安耽舒适的日子,败军以来流落于外更是过得艰苦,这驿站的饮食起居简直如天堂一般。 王安节三人在城南招待所住了好几天,每天都有那位事务官领他们四处参观,从寻常的市井、商社到官府、军营,都不回避。 对于王安节而言,泉州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那么蓬勃向上,那么让人心『潮』澎湃。 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军民如鱼水般融洽,官府清明秩序井然,港口上商旅辐辏,盐铁糖酒丝茶,千百种商品堆积如山。这与战火纷飞的两淮有着天壤之别,即便号称富庶的浙东也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这就是王道楽土吧,可能是全天下唯一的一块乐土了。 王安节有些恍惚,这太像一个梦。但接待陪同他的中兴社事务官告诉他,这不是梦,这是张总理带领百万军民奋斗出来的。没错,这里的人都有一种热烈感情,对于他们口中的张总理保持着无比的崇敬。 十几天后,那位自称招才司招待科长的事务官告诉王安节,张总理很快就要召见他了。 就是缔造了这一切奇迹的张总理!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二百三十八章 谋定川蜀 在城南招待所的这些天,张镝和王安节之间是在互相的检验和双向选择。 张镝希望将此人作为打开川东大门的钥匙,必须要更了解他的底细,更确信他是否可靠。 王安节来到泉州,也是抱着可从则从,不可从则走的想法,一开始是三个念头互相交织,一个是忠君为国,一个是建功立业,一个是知恩图报。 王家世代为将,深受国恩,精忠报国是王安节一直被灌输的理念,但这些年的一次次挫折渐渐在摧毁这个理念。而他一身的本事终究不愿意就此荒废,建功立业的信念一旦重燃,就越烧越旺了,尤其看到泉州的兴旺情景,更让他难以平静。最后,因为沈汝楷救他一命,中兴社实与他有救命之恩,换句话说就是他欠了张镝一命。知恩图报是王安节的存身之本,这是他愿意融入中兴社的最主要因素。 就要见到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位英明神武的统治者,王安节不免有些忐忑。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少时随父征战,长成执掌戎马,父亲王坚还是朝廷封的清水县开国伯,勉强也算是勋贵之中出身,但却在即将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张总理时有些紧张不安。 “末将王安节,拜见张总理!” 王安节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拜见礼。 张镝现在有很多个正规的官方名号,泉州知州、沿海制置使、同都督、长山伯,但王安节却偏偏选择了这么个非官方的“总理”,这其中真有几分深意。“总理”这个词体现了王安节对中兴社这个组织的认可,体现了一种态度,这是超脱于宋元之外的独立存在。说明他从此就认可自己是中兴社的人,而不再是宋廷的忠臣,更不可能是元廷的顺民了。 “王兄何必如此多礼,真折煞弟弟了!”张镝得报,倒屐相迎,双手一托,急忙将王安节扶起。 王安节抬头看去,这位主上言谈和蔼却自带威严,年纪轻轻却深沉睿智。话语间令人如沐春风,礼贤下士之举绝非作伪。 “当年王兄守常州,力抗北虏二十万,鞑酋伯颜称之为纸城铁人,至今想来还令人感慨万分!”张镝对王安节的情况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开口首先就提到了王安节参与的常州之战。 “唉!总理尚记得常州之战,还记得那十万军民的血……” 常州是王安节最惨痛的一战,也是最辉煌的一战,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有多少人还能记得他们这些失败者? 张镝记得,这便够了。 “国事日败,但英雄岂能被遗忘!” “英雄……” “是啊,王兄与令尊忠壮公这样的人物正是在下仰慕已久的英雄!” 张镝话锋一转,便提起了王安节的父亲王坚。 “家父亡殁十八年,当年的钓鱼城已然一场空!” “合州尚存,岂言一场空呢?” “合州尚存!?” “没错,川东都还在坚守,某早有遣将入川之念,只苦于无合适人选而已!”张镝也不绕弯,很快说到了四川的守战,并打眼去看王安节。 说到这里,木头也该知道张镝的意思,王安节立刻跪地请命:“总理但有驱驰,末将万死不辞!” “快快请起,有王兄此语,张镝又何忧焉!” 王安节虽是武将,但心思细密,这样的一步步引导之下,自然能明白其中的意味,川东、合州、钓鱼城,这是有意派他回四川,要给他一个机会去恢复当年父亲的荣光! 确实如此,其实在这之前,远赴川东的班底早已经选定待命,就只等王安节这里的进度了,实际上即便王安节不可用,张镝也不会放弃深入四川的计划。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检验,又经张镝的亲自接见后最终确定了王安节的可靠。总理署随即宣布成立四川都督府,作为中兴社遥遥控制巴蜀之地的临时军政领导机构。 都督府以何绍基为都督,王安节为副都督,李世遥为总参议官。 何绍基被任命为都督主要是基于两个因素,一方面因为泉州回『乱』的过错被问责,需要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虽然那不能算过错,换做别人情况只会更遭,但他作为当时留守泉州的一把手,必须要承担责任,现在他被解了师长之职,总理署已从兵部调了李申南担任第二主战师师长。 作为张镝帐下身经百战又忠勇无双的大将,何绍基做事一向来是让人放心的,张镝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一小过而让他坐冷板凳,反而要给他加更重的担子、更大的责任,四川之行,他当仁不让。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则是何绍基的本籍就在川北的利州,以川人入川显然比旁人更为恰当。当年蒙古人灭大理、破四川,何绍基和刀敌蒙、刘云复、李安归这些四川人、大理人都被迫成了蒙古军的仆从军,后败于安南做了战俘,又被张镝所救,直至今日。过去何绍基做梦都没想过还有打回四川老家的机会,虽然现在说光复家乡为时尚早,但他们至少将走出第一步。 除了几位主官的人选,总理署又从下辖各部的事务官、正军部队、军官特训班、识字班、贸易商队以及各牌甲社员中选拔了一批优秀的人才,各行各业都有,作为入川的基干力量。 多方选拔上来一两百人,组成了先期入川的预备机构,目前这个机构还只是一个骨架,实质上的内容还需要在四川站稳脚跟后想办法就地发展,慢慢填充。 入川的人员分成了很多个批次,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有的跟随商队、有的扮作行旅、也有的化身流民乞丐,甚至还有人伪造元廷的印鉴和文书,假冒元廷的官员大大方方的往西川去上任。 这个“人才”就是新设的四川都督府总参议官李世遥,他还带了十几个“师爷”、“幕僚”和“仆从”,号称是元廷派往川东行院接替病故的副都元帅张德辉。这几年在川东病亡和战损的军官和士兵很多,最近刚从荆湖行省调了一万人过去,将领也急需接替和补充,元廷枢密院确实经常从别处选调将帅过去。 这个消息是从元廷中的内线那里得来的,给李世遥的“赴任”增添了更大的可信度。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但福建与四川毕竟数千里路,远隔山川,此去必然九死一生,或许有很多人,甚至大部分人都无法最终抵达目的地。张镝也明白这一点,只希望何绍基、王安节、李世遥三位主官之中至少能有一人成功入川,那就有机会撑起大局。 第三百三十九章 请移圣驾入泉州 时间已到了景炎三年的正月,分成几十个批次去往四川的人马都已经走了一两个月,脚程快的说不定已经接近巴山蜀水的大门了。 距离中情部的第一批特情入川也已经过了三四个月,在此期间,川东的战事无一日停歇,宋元双方的军队围绕着一个个山城据点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由于几个月前泸州的光复,元军逐渐解了重庆之围,转而去围攻上游的泸州,张钰得以派兵拿下涪州,打通了与合州钓鱼城之间的联系通道,这是宋军在这一阶段战事中唯一的亮点。但元军很快又以更多人马夺回涪州,并在嘉陵江上架设浮桥阻断舟船,张钰和王立分别从重庆府和钓鱼城两头出兵,再次攻夺涪州,就这么船只兵马往来,拉锯不休。 元军毕竟势大,宋军只有几个孤城,这样的拉锯结果是注定的。宋军必然是败多胜少,原本坚守外围的万州、施州、思州、播州等地都一一失手。主要的据点只剩下重庆、泸州、合州三足鼎立、支撑着危局。 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何绍基与王安节、李世遥是分开走的,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三人之中,李世遥最先抵达,按照预先的秘密渠道,与先期赴川的中情部己字分司接上了头。 一切草创的四川都督府就在成都郊外的某处破败村庄初步建立起来,总参议官李世遥先主持工作, 当前都督府的力量薄弱,人员也未到齐,李世遥并不急于进取,先落脚等待何绍基、王安节两位正副都督和后续人员的到来。 …… “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儿贩货一路顺畅,今已抵蜀中,赁得瓦房两间可作店面,招徕佣工数人,亦颇勤谨。 大哥、二哥往别处会帐,尚未到店中,待二位兄长到时,即可开业。” 这是张镝收到的一封短短的“家书”,内中都是暗语。 “儿子”就是李世遥,“父母大人”是指中兴社,往蜀中贩货开店之语就是说成立四川都督府的事情,大哥、二哥收账未到,说明何绍基和王安节还没有抵达目的地与之会合。 李世遥既然已经抵川,张镝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目前看来一切顺利,至少开了一个好头。 放下“家书”,张镝又打开另一封书信,这倒是真实的书信,是从广东南岭出山的文天祥写来的信。 文天祥于江西兵败以后带领残部退入闽赣粤之间的崇山峻岭中艰难的维系队伍,蛰伏着休养生息,不久后,邹凤、刘子俊等部下相继来投,兵势稍振,便出山追寻行朝的所在,在『潮』汕之间辗转了数月之久,期间听说了张镝全取福建,忧喜交加。 喜的是闽地光复,抗元的力量壮大。忧的是他所看重的这位年轻英才张镝越来越位高权重,似乎也越来越呈现出离心之势。文天祥相信张镝不会降元,但不能确保他是否意图割据甚至自立。 为此,文天祥于军旅之中写了一封早就想写的书信,差人送到了泉州。 张镝览毕,微微摇头,起身对内书房的诸位幕僚说道: “文相公告诫我等,当效法郭、李,切莫做了曹、莽呐!” 张镝的语气中颇多感慨和无奈,他倒是想做中兴大唐的郭子仪、李光弼,当初建立中兴社,想的不正是要中兴大宋吗!但是现实太残酷,残宋这一滩扶不起的烂泥实令他不知道如何去中兴,他的目标也已变成了中兴华夏,而不是那个没希望的残宋。 文相公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未免有些理想主义了。张镝看罢,就将信给陈复、邵靳等人传阅。 邵靳眼珠子一转,马上起身向张镝进言道:“文相公说,做臣子的不能坐视主君流落在外而无动于衷,卑职认为有理。而今主公已得八闽,根基已固,何不上书令朝廷北来,做都于泉州?” 这就好比儿子建了新房,却让父母流落在外,确实说不过去哦! “做都泉州!妙啊!”陈复听出了其中隐含的意思,不禁抚掌称赞。 张镝不动声『色』的笑了一笑,随即严肃道: “有理,今全闽已复,岂能坐视朝廷流亡于海上?陛下年纪尚幼,又如何能长久颠沛流离!” 张镝重点突出了“陛下年幼”四个字。这话说的几乎痛心疾首,绝对是一个忠臣的态度,连张镝自己都差点信了。 确实,皇帝尚幼,那么个十来岁的『毛』孩子懂什么啊?这几年来,所谓皇帝的意思,所谓朝廷的意思,不都是行朝里掌权的陈宜中和张世杰的意思嘛! 因为他们掌握了皇帝,也就掌握了话语权,掌握了大宋这块金字招牌。陈宜中无能苟且,张世杰目光短浅,这块招牌在他们手里迟早要砸了,看样子甚至已经砸了。 还不如让张镝去把这招牌拿过来,老店新开,还有机会再发挥一点余热罢! “复公,即刻代笔,给文相公回信,请他合署上奏,就说我张镝日夜盼望迎圣驾入闽,请朝廷迁都泉州,抑或福州也可!” “遵命!”陈复立刻领命,如今内书房里文人众多,一堆的笔杆子,写这样的文书根本不需要陈复亲自动手,只消安排下去,半个时辰内就能誊写的妥妥的。 “尧臣,你且安排下去,选址督造行宫二百间,备好一切圣驾仪仗,今夏之前朝廷必须入闽!” “卑职遵命!”尧臣是邵靳的号,听得命令,也立刻接下去办。 “还有,让各位师长来公署,咱们要准备南下迎驾!” 迎驾入闽,张镝这是志在必得,至于能不能“迎”来,不用担心,请不来还抢不来吗! …… 广南东路新会县东南,官富场行宫。 左丞相陈宜中收到了泉州来的奏疏,一看文头的事由就瞪大了眼睛。 张镝请求行朝北上,作都泉州,迎接圣驾入闽。关键后面竟然还有文天祥等人的联署。 “张砺锋要迎圣驾入福建!?” 从军营中匆匆赶来的张世杰一碰面就急切的询问。 “你自己看吧!张枢密!” 陈宜中烦『乱』的将奏疏扔给张世杰看。 “他想做什么?还有这文履善也来瞎掺和!” “挟天子以令诸侯尔!” “岂有此理!他想做曹孟德不成?” “司马昭之心呐!” …… 第三百四十章 景炎皇帝驾崩了 要论“挟天子以令诸侯”,陈宜中与张世杰的所为不正如此吗?一边在朝中打压异己,一边又禁绝宫中与外臣的沟通。小皇帝几乎是他们的禁脔,任由他们摆弄于股掌之间。 只可惜局势日益败坏,陈宜中等人能力有限,委实难以制止。他们有曹孟德之心,也有曹孟德之行径,恨无曹孟德之才能而已。 是让两个无能的曹孟德牵着鼻子好一些,还是让一个有能力的曹孟德来掌控局势好一些呢? 我想是后者,虽然一样的做木偶,但至少小皇帝不用那么担惊受怕在海上漂泊吧。 不管承不承认,张镝应该属于后者,行朝的那帮不愿失去权力的无能之辈早就在心里骂了他八百遍,骂他是王莽、曹『操』、杨坚、朱温…… 但张镝更愿意承认自己是郭子仪、李光弼,或者往高了说,也可以做周公、伊尹、霍光…… 这么说吧,历史是胜利者才有权利书写的,兵强马壮才有资格做忠臣,那些失败的对手,就在史书上给他们留一个『乱』臣贼子的位置吧! 现在陈宜中、张世杰和张镝双方都自称保国的忠臣,但实际上呢? 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请把小皇帝送过来,否则…… 东海龙王陈闵的中兴水师已经在泉州港口整装待发了,还有三个主战师也随时可以动员。 先礼后兵,为了“迎接”圣驾,张镝是认真的! 但陈宜中和张世杰又岂能让圣驾被张镝“挟制”,或者说又岂能甘心大权旁落呢? 官富场如临大敌,不仅要防备元军,更要防备福建来的中兴军了。 结果,张镝似乎慢了一步,南面的元军先动了。 早在两个月前,平定江西后的塔出和李恒南下进入广东,进军至『潮』阳,先招降了大海盗陈懿,接着又会合了被中兴军打败后从漳州等地退回的蕃客回回赛甫丁的数千蕃汉水兵。 浙东的董文炳也派了沿海招讨副使百家奴率水师数千,绕过中兴水师的封锁,抵达『潮』州以东海面。这百家奴是福州城里被王积翁等人毒死的元军大将唆都之子,其战力不逊于乃父。 张世杰统兵不行,耳目倒还灵光,听闻元军来攻并无战意,首先就想到了撤退转移,这一两年里,行朝总是在海上漂浮,在岛屿之间流寓,很长时间都不曾踏上过真正的陆地了。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又要转移。 现成的船只,说走就走的旅行,继续流浪! 这是逃亡。 不两日,行朝的庞大船队退到了南面的秀山(又名虎头山,虎门),此地距离广州地域不远,而广州暂时还在宋军手里,但这并不能给行朝更多的安全感。陈宜中仍旧不敢奉帝上岸,因为广州虽是大城,一旦被围困却会成为绝地,还是漂在海上心里更有底。 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元军的江西行省右丞塔出、参政李恒,沿海副招讨百家奴等人率领的数万水陆大军已经在广州城下会师了。 宋军广州守将,广东置制使张镇孙紧急征集大小船只两千余艘,在城外海珠寺附近迎战元军,却被塔出部下的管军总管王守信以精锐战船打的大溃,张镇孙被俘,不降被杀。 陈宜中与张世杰得到消息,知道秀山也难保,又慌忙拥着帝舟过伶仃洋,撤至香山(今广东中山一带)。 塔出随即遣百家奴与水师元帅刘深、宣抚使梁雄飞、招讨使石天禄等人率军乘胜追击。 追至九洲洋(今澳门以东),两军相遇,张世杰并无战心,被刘深所部元军水师击败,国舅俞如圭被俘。加之飓风突至,竟连帝舟都倾覆了,皇帝赵昰落水,经将士们拼死抢救才抢上船来。 年幼的皇帝受了惊悸,又被冬日里的冰凉海水侵入寒气,至此就得了病。 再逃至井澳,元将刘深穷追不舍,张世杰走投无路,终于横下心来作战,奋勇之下竟然反败为胜。因为元军水师力量本就是短板,刘深又轻敌冒进,张世杰若不是“惟务远遁”,不敢作战,本来早该获胜了。 井澳获胜,行朝总算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但因为元军近在咫尺,张世杰并不自安,又带着行朝君臣逃到了碙洲(今广西吴川县海外),追兵远了些。 本来预备继续逃往琼州或者占城国,但在一路颠簸中,皇帝的病势越来越沉重了,不得不在碙洲停留休整。 碙洲也是一片小岛,临时搭建了几百间草棚作为行宫,残宋君臣于此凄凄凉凉的度过了年关。 行宫中稍微像样一些的龙床上,躺着十一岁皇帝赵昰,一张小脸消瘦而又苍白。 年轻的杨太后在“宫殿”外心酸的抹了眼泪,才进来红着眼睛守着自己可怜的儿子。 “母后,张太尉和长山侯,哪个才是忠臣?”小皇帝侧过身,虚弱的向自己的母亲提出了深藏心里的一个疑问。 皇帝虽小,但在这苦难的生活中懂事的颇早,他似乎也都明白有些话不能『乱』说,作为皇帝的自己其实处处都要看陈相公和张太尉的脸『色』。只有在真正关爱自己,最可信赖的母后跟前,他才能做回一个孩子。 简陋的宫室里并没有外人,但杨太后说话字斟句酌的小心:“当然是张太尉,长山侯……毕竟是外臣。” “但是,朕听说长山侯打下了福建,要接朝廷去泉州做都,张太尉为什么不同意呢?” “皇儿,切不可『乱』讲!这是听谁说的!”杨太后略微紧张的朝外看了看,出言提醒自己的儿子。 “曹伴伴说的,外面有很多人都这么说。还有文相公要入朝,听说也是陈相公和张太尉不同意。” “皇儿不要胡思『乱』想,陈相公和张太尉都是忠臣,他们做的都是有道理的。” 此前文天祥与张镝联名上表请求朝廷迁都泉州,又自请带兵入卫,但却被掌权的陈宜中和张世杰断然拒绝了。 这事杨太后也是知道的,但他一介女流,也实不能甚至不敢有什么看法。 “咳咳……母后,我会死吗?”皇帝太小,有些事对他而言还不能理解,朝廷为什么不迁都泉州,又为什么不准文丞相入朝,这都成了心里的疑问,他或许不可能得到答案。 他生病了,没有力气,这些问题也不该他想,所有的国事有陈相公和张太尉就够了。 然后,他又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自己会死吗? 死,对于这个孩子而言有些太沉重了。 “不会的,皇儿很快会好起来,等你长大了还要中兴大宋呢……” 说着这些自欺欺人的宽慰话语,杨太后的眼泪又忍不住往外涌,急忙朝一边避过,咬着嘴唇强忍住自己的啜泣声…… 不久后,行宫中传来一片哭声,随军的御医们终于还是无力回天。 景炎皇帝驾崩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陛下不要哭 大宋行朝右丞相、签枢密院事陆秀夫以沉重的心情向大家宣布一个不幸的消息。 大宋第十七位皇帝,南渡后第八位皇帝,景炎皇帝赵昰,因病医治无效,于景炎三年四月十五日巳时一刻,在碙洲行宫不幸崩逝,享年九岁(虚岁十一岁)。 整个行朝陷入了悲痛之中。 “景炎皇帝是个好皇帝,虽然年纪小,但是聪明懂事,恭谨仁孝,勤奋好学……”(难为了秘书监的同仁们,要为一个九岁的娃娃作人生总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这个娃娃做过皇帝,必须要有一个总结的。) 最终行朝给小皇帝的谥号是“孝恭仁裕慈圣睿文英武勤政皇帝”,庙号端宗。 对了,皇帝崩逝后,为什么是一直以来被陈宜中打压的右丞相陆秀夫出来主持,左丞相兼大都督陈宜中去哪儿了? 这个嘛!说起来比较复杂。如果简单点概括,那就是两个字,跑了!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像陈大相公这样明哲保身的智慧之人,又怎么会与覆舟同沉? 他是最善于审时度势的,早在德佑二年,他就能赶在谢太后和宋恭帝投降的前夜成功的跑出临安,又能在行朝成立之时重新复出为相,这分寸把握的,真让人望尘莫及。 这一次也是一样,眼看皇帝不治,行朝也没希望了,他又抓住机会赶在残宋覆灭之前置身事外,以出使占城国搬取救兵为借口,带着老婆孩子和全家老小,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当然,云彩带不走,金珠宝贝还是要多带一些的,出国旅行总要买买买嘛! 南洋列国旅游去也!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去请救兵,不知道有没有人信,反正张镝不会信。总之他最终也没带兵回来,自己也南游一去不复返了。 皇帝死了,丞相逃了。 现实是如此的残酷! 惨,真的惨! 张镝很快就获知了行朝的惨状,其实行朝早就被中情部的特情们渗透成了蜂窝,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景炎皇帝驾崩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唉,动手还是晚了,就不该跟他们打口水仗,直接派兵去抢过来就没这样的事了,说不定小皇帝还能被治好。那些随军御医,哪有中兴『药』局的医官们技艺精湛呢! 这下可好,争来争去,皇帝给争没了,现在咋整? 张镝只是稍一思索,立刻做出决定,迎驾还是要继续的。 他断言“景炎皇帝一死,行朝必然再立广王!” 事情确如所料,一开始,因为帝死相走,很多人都开始自疑前路,行朝几乎有散伙的趋势。不少文武大臣都已经在收拾包裹准备回家种田去了。 这时候右丞相陆秀夫站了出来。 “度宗皇帝还有一个子嗣在这儿,端宗皇帝没了,但他的弟弟,广王赵昺也是皇家的嫡脉啊!古人有以一城一旅而复国的,而今广王在此,大臣官吏俱在,军队还有数万,天不亡宋,我大宋还可以中兴!” 这个时候,实际掌握行朝军权的同都督、枢密副使张世杰也站了出来,仗剑支持陆秀夫。 于是,现存的文武们心思稍安,众人便又扶立广王赵昺,于四月十七日在碙洲行宫登基为皇帝。 五月一日,下诏改元为祥兴,升陆秀夫为左丞相,苏刘义为开府仪同三司、殿前都指挥使,张世杰为少傅。又将碙洲小岛升格为龙翔县。 而张镝和他的中兴水师正在赶来的路上…… “太尉,太尉!北边来了数百巨舟,直往碙洲前进!” “什么?鞑子水师这么快又追上了?” “不,不是鞑子,是泉州的中兴军,派人持书要求觐见。” “张镝!好个贼匹夫,真敢劫夺圣驾不成!”张世杰恨恨的骂了一句,手一挥,下令道: “传命下去,左军出海阻挡,剩余舟船起帆,准备移宫!” 中兴水师的鼎鼎大名张世杰好歹是知道的,硬拼不得。 他指使部下很快集结了不少船只,并闯入行宫,想要带上皇帝冒险突围。 守在宫中的左丞相陆秀夫看到了带兵闯入行宫的张世杰,喝问道: “太尉以兵甲入宫,意欲何为?” “张砺锋要来劫驾,臣请陛下移宫!” “劫驾?怎不见他的兵马来,只见太尉的刀兵入宫呢?” 陆秀夫是个纯粹的人,比起张世杰或者陈宜中更没有私心,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宋忠臣。他当然也看得出张世杰和张镝两人在争抢什么,相对而言,他更欣赏张镝的人品和作为,逐渐看不惯张世杰的跋扈,但这次他不想偏袒于任何一方,只要尽自己臣子的本分。 大宋的臣子本应该和衷共济,现在不是内斗争权的时候。如果张世杰还要强行让皇帝下海涉险那肯定是不行的,去福建让朝廷有个稳定的容身之所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若张镝对皇帝不逊,陆秀夫也会以死抗争。 “事情已急,顾不得太多,请陛下随臣出海吧!” 张世杰不顾劝阻,决定明抢,让几个士兵叉开陆秀夫,直入宫室将瑟瑟发抖的小皇帝抱了出来。 “张世杰,休得对陛下无礼!”陆秀夫厉声喝骂,但挡不住张世杰等人的抢夺,眼看着皇帝被他们带走了。 皇帝已经到手,准备突围。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发挥一下逃跑的长处,跑路总行了吧。 不行。 “太尉,中兴军快船已阻遏南去水路,恐怕……” 中兴军以水师见长,水陆同步。不像元军,水上短板那么明显,想必这次张世杰没那么多侥幸,众多的快船已然遮蔽了去路。 “传令众军,加紧护卫,挡住敌船!” 碙洲水寨外,中兴军炮舰集结。除了水师,众多的运兵船当中还载有第一、第二两个主战师和一个骑兵师。骑兵们乘坐的是专用的马船,十分稳当。 行朝的数万参差不齐的护卫军队在张世杰的严令之下把守水陆要道,阻止中兴军上岸。张镝指令炮舰前出,但并不立即进攻,毕竟是来迎驾的,不是来打架的。 摆好阵势后,数百艘巨舰上的中兴军虎贲将士齐声高呼: “长山侯恭迎圣驾!” “长山侯恭迎圣驾!” …… 声音震天,但却彬彬有礼,给足行朝面子了吧。 只可惜,张世杰还是执『迷』不悟啊! 中兴军喊了半天却一点表示也没有。 人家远道而来,连杯水也没有,也不请人进去,这样很不礼貌有没有!怎么说大伙儿也算是一个阵营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呀! 张镝在船上等了许久,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对随行的军将们说道: “看来张太尉不欢迎咱们,提醒一下吧!” 前出的炮舰立刻发出一阵阵怒火,震天的炮响将张世杰的守军吓得心胆俱丧,呼啸的炮弹打的碎木飞溅,阻挡的船只像纸糊的一样脆弱破裂。剩下的船只和人马纷纷惊散,中兴军开始大规模登陆,两万余强军迅速列阵,八千精骑威风凛凛从马船中上岸。 前方一空,几无阻挡。 张世杰刚走不久,船只一出港就被中兴水师截下,本欲拔剑自刎,却被手下拉住,在前后阻截之下束手就擒。 张镝亲自领兵上船,抢过皇帝便一把抱在怀里。 “陛下,为臣来的迟了,险些让你被『奸』臣劫持啊!”一旁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张世杰脸都绿了,犟着脖子闭口不言。 “陛下,长山侯来接您了,两年前他就救过您和端宗皇帝,忘了吗?” 皇帝身边的一名老宦官曾经亲眼见识张镝保着两王从婺州护驾到温州的过程,此时小心的向小皇帝介绍了一句。 七岁的小皇帝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两年多以前的事,但至少听老伴伴的意思这个人应该不是坏人了。被张世杰等人抢来抢去,小皇帝心里害怕,原本紧张得小脸苍白,此时一放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陛下莫哭,臣张镝护驾来了!” “陛下莫哭……” 第三百四十二章 皇帝说,打仗真好玩 翔龙县(碙洲),从福建来的三万大军齐聚于此,让小小的海岛几乎变成了红『色』的海洋。马、步、铳炮三军整齐排列,气势恢宏,港口外还有数百艘巍峨的巨舰,炮口朝外,静静地停泊着。 行朝的军民们本来因为这支强军的到来而惊恐不安,但当张镝牵着皇帝的手出现在众人跟前的时候,军民们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长山侯是忠臣,勤王救驾来了!” “对,长山侯来了,大宋有救了!” 行宫前的空场上,张镝指挥中兴军举行了盛大的阅兵,精兵气象,让行朝的那些七拼八凑的民兵义勇自惭形秽,同时又让他们内心涌起了一股热血,多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胜利的希望。他们羡慕那些穿着整齐戎服,手持着精良的兵器,步调一致,训练娴熟的精锐士兵们,或许也会有很多人渴望着成为其中的一员。 被解除一切权力软禁在某处船舱中的张世杰,透过窄小的窗户看着行宫前的阅兵,看着那不属于他的辉煌,心里五味杂陈。应该有嫉妒,有恼恨,或许也有钦佩吧。 “陛下,大军的演习好看吗?” “好看,好看,朕今天特别开心!” “陛下高兴就好!” 临时搭建的观阅台上,张镝微笑着抱起小皇帝,面向将士们。 “万岁!万岁!万岁!” 数万将士,包括追随行朝的十几万百姓一齐高呼万岁,所有人都被这热烈的情绪所感染,残宋行朝许久都没有这样的热烈过了! “唉……!” 观阅台下的陆秀夫不合时宜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些许忧愁,些许无奈。他是少数几个能在军民们的热烈欢庆中看出这背后意味的人。 在这盛大的演习和庆祝当中,有多少人是为了他们的皇帝而欢呼,又有多少人是为了皇帝身边的那个人? 甚至在三军高呼万岁的时候,台上的长山侯竟然就这么抱着皇帝接受了军民们的膜拜,是无心还是有意? 主弱臣强,大宋的皇纲捏在了谁的手里? 下来一个张世杰,上去一个更强的张镝,福焉?祸焉? “长山侯可以做伊尹、霍光,我辈可无虑了!”身旁的开府仪同三司、殿前都指挥使苏刘义淡淡的言道,但显然有些言不由衷。 希望吧,希望如此,陆秀夫苦笑。 大宋还剩下几个像陆秀夫这样的孤忠呢?恐怕不多了。 千百万大宋的子民或许可以在穷凶极恶的鞑子跟前不惜去死,但在长山侯和他的中兴社潜移默化之下却很容易转变了立场。 大宋的结局,或许不会亡于鞑子之手,但是…… 陆秀夫不敢去想那最坏的结果。 校阅后,人们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却有亲兵报上来一件突发的情报。 宋军刚刚丢了雷州。 这几个月一路南逃,行朝穿过雷州海峡从广东逃到了广西海域,驻陛于碙洲,原计划可以由此退守琼岛或者继续逃往占城国。琼岛与大陆之间隔海相望的雷州便成了关键之地。只有守住雷州,行朝才有可能依托琼岛上的海外四州(琼、崖、儋、万),暂且得到喘息之机,所以在退守碙洲的时候,宋军就派了广西宣谕使曾渊子守雷州,但不久前蒙元的广西宣慰使史格率兵来攻,宋军不敌,曾渊子丢了城池,跑回碙洲来了。到了行宫痛哭流涕,跪地请罪。 行朝的兵马孱弱,打不过元军本就是常态,张镝也懒得计较他丧城失地之罪,让他下去坐冷板凳就是了。 初掌朝权,还没有打过一仗,正好就以此立威吧!于是,张镝和蔼可亲的对小皇帝说道: “陛下想不想看打仗?” 那语气就像是问一个小孩子要不要去玩泥巴。 “哈哈,要看,要看!” “那就让为臣奉陛下御驾亲征!” “好诶!好诶!御驾亲征咯!” …… 现在镇守雷州的是万户刘仲海,因为雷州城里乏粮,元军主帅史格亲自出外监督粮草,为渡海攻击琼岛上的海外四州做好准备。 中兴大军的炮舰很快兵临城下,船队中除了张镝的三万精兵,后面还跟来了数万名行朝的兵马,但他们不是为了打仗,主要是来见证中兴军的军威的。 “陛下请看,前面就是雷州了,有很多鞑子藏在里面呢!” “伴伴说,鞑子很凶的。” “不怕,看为臣把他们都打下来!” 四面的旗号互相呼应,炮舰都做好了开火的准备,张镝为小皇帝捂住了耳朵。 “大炮的声音可响了,陛下不要吓一跳哦!” “才不会吓一跳,朕已经七岁了!” 轰轰轰…… 小皇帝明显吓得颤了几颤,却强装坚强的摆摆手,让人忍俊不禁。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啊,张镝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儿子重光,转眼也已经三虚岁了,但自己忙于国事都很少陪伴他…… “再来,再来,好玩!” 小皇帝欢呼雀跃,将这当成了一场勇敢者的游戏,怕兮兮的,真刺激呀。 几轮炮下来,不算高大厚实的雷州城墙顿时塌了一大片,元军守将刘仲海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击打的一阵懵『逼』,城内兵马四散奔逃。 登岸的中兴军三万步骑发起山呼海啸的冲锋,一举夺下雷州城,刘仲海被俘。 没过多久,斥候又探查到大股元军从东北面赶来。 是史格带着广西钦、廉、高、化等州的粮草和兵源前来支援雷州了。 大军乘胜出击,骑、步、炮结合,猛烈冲击,元军迅速溃退,史格抛下几万担粮草,带领残兵落荒而走。 “好啊,我们又赢了,赢了!” 跟着长山侯这位亲切的怪蜀黍真是太好玩,太刺激了,小皇帝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雷州城举办了一场简易的献俘仪式,成群结队的元军战俘被带到校场之中,面向皇帝和张镝下跪忏悔,表示顺服。 小皇帝又玩的很高兴,而跟随的行朝军民们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长山侯威武,跟着长山侯没错啊! 第三百四十三章 崖山之战(上) 在雷州打出声威后,张镝率大军回到龙翔县(碙洲),碙洲小岛不产粮食,本就不是什么有利于长期驻守的地方,残宋几十万军民都要仰赖崖州来的粮草支持,而且运粮水道滩多浪急,风险很大。张镝没打算留下这么个鸡肋,决定将几十万军民一起迁往福建。 船只是早就齐备的,因为行朝一直在逃,没有船不行。整理了数日,近三十万行朝军民在中兴水师军舰的护卫下往东北方向航行。 开了春,东南风渐渐起来,船行十分顺利,几日后就到了广州附近洋面。 “前方是什么地界了?” “很快就到广州府新会县的崖山。” “崖山!?” 这两个字让张镝猛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 “崖山,崖山……” 好像在很久以前的梦里听到过似的。 崖山位于新会县南面一百里,和北面的奇石山相对峙,形状就像两面门扇,往南的海上还有几座小岛,像门槛一样,所以崖山又叫崖门山。崖门形势宽广,中间又有一个港口,可以停泊船只,看起来是个很适合海战的地方。 “传令全军,在崖山驻泊!” 天『色』还并不晚,但张镝忽然起意要在此地停留一阵。 全军入港以后,舰队在崖山附近发现了少量的元军兵船,被中兴水师的快船追击,大部分被俘,少数几艘逃散。 根据抓获的俘虏交代,为追击残宋行朝,江西行省右丞塔出率领了征宋的主力大军七八万人驻扎于广州附近,正在沿海搜剿宋军的余孽。 “那么,正好收拾了广州再走!” 张镝思索过后,认为这倒是个作战的好时机。 与此同时,广州的元军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某种程度上,元军统帅塔出的想法跟张镝是一样的,他也在寻找这次战机。 塔出立即派了水师都元帅刘深、沿海招讨副使百家奴、管军总管王守信率领水师主力进讨崖山。 短短几天功夫,雷州的败讯或许还没有来得及传到广州,塔出不知道这次的宋军中有张镝的强军,估计着是残宋的几十万军民流窜回来了,如果只是张世杰的那一批久败之军,那就无需深虑。 过去,水师一直都是元军的一个短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漠北的草原上本来就没有海,也没有水师,要征讨海上就不得不依靠宋人的力量。但近些年随着大量宋军的降附,元军的水师力量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次来的刘深等部水军就装备了很多的大船,这些大船几乎都是历次作战中从宋军手中夺取,而且水兵们也几乎都是招降俘虏来的浙东、福建或广东籍的新附军。 三万余元军乘七百余战船从广州出港,先到崖门北面,此处水浅,大船不容易过,需待涨『潮』才有可能通行,刘深不敢冒搁浅的风险,便由北往东、往南率船队绕了一大圈,到了崖门西南方的海口。 这时候,张镝的中军参谋官们有人提议应该封锁海口,拒敌于外。 这显然是不难做到的事情,炮舰的远程打击就足以将元军战船击溃、驱散。 但张镝却要求炮舰撤回港口,并在岛上设寨立栅,做出防守的架势。 送上来的这块肉太小了,还不到吃的时候。 元军水师元帅刘深以为宋军胆怯,因为这确实是宋军常见的状态,便令大舰驶入崖门海口。 两军接触后,张镝令水师船队与元军小战即却,继续往北撤退,甚至将崖山的几个登陆点都暴『露』了出来。刘深信心大增,自以为掌握了制海权,便以数百大舟环列着阻塞水路,分出一部登岛攻击。 崖山岛上留在外围的都是行朝原来的兵马,一如既往的不堪一击,元军连战连胜,很快『逼』近了宋军营寨。崖门北侧的船只假意来救,又故意被元军击败。 这让刘深气势益骄,派了更多的人马上岸,他已探知岛上的营寨中驻有残宋的皇帝,这个大功劳摆在面前怎能不令人心动?于是令主力大部分上岸围攻宋军的营寨,只留少数人阻遏宋军水师的援救,绝不能让残宋的小皇帝跑了。 按照此前宋军水师的表现,留守的舰船就足以挡住他们了。但为了保险起见,刘深又派船向广州请求支援,让塔出再派更多人来,并要求增加大量轻便小船,设法堵住崖门北面的出口,那么宋军就将彻底成为瓮中之鳖了。 战到此时,张镝还一直都未下令开过一炮,所以表面上宋军水陆兵马处处受制,局促于崖门北侧两山之间的狭长水域。 由于北面的浅滩无法过大船,所以宋军屡次三番的试图向南突破,但看起来都无功而返,而岸上的营寨又被围困,内外无法联通,这简直像是必败之局了。 刘深踌躇满志的对部下说:“宋军汲采之道已断,不出两日必然自『乱』,我军可得全功!” 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只等广州来的援军抵达,他就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了。 确定残宋的皇帝在崖山,塔出大喜,急调广州各处兵马四万余人,又搜罗了附近沿海所有的大小船只,加上留守港口的一部分水师,凑起了上千艘船的庞大船队,直往崖山赶来。 这应该是自焦山之战后宋元双方最大规模的一场水战了。 宋军有军民三十余万,占据崖门北端和崖山岛营寨,根据元军所知的情报,这就是残宋行朝全部的力量了。 元军有兵马八万余,也差不多集齐了江西和广东的元军主力,塔出治下的江西行省实质上包括了江西、广东全境和广西的一部分,几乎占了东南半壁的三分之一,是为征剿残宋的主要力量。 八万元军之中,南面是刘深的三万余水师,北面是塔出亲自率领的四万多兵马。南北两路元军大部分已经登岸,少部分战舰封锁着两面水路。 宋军还一直在防守,似乎并无招架之力。 怯懦如此,不败如何! 一群待宰的羔羊。 但当数万元军不断的增兵上岸,团团围住宋军营寨,水面上的后路『露』出越来越大的破绽。 宋军中的这群羔羊忽然变成了群狼…… 第三百四十四章 崖山之战(下) 一声,两声,三声,连成一片。 炮声一起,塔出顿时如火燎了尾巴,一下跳了起来,他马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陷阱,巨大的陷阱! 难怪这看似不堪一击的宋军营寨打了两天都打不下来,原来那都是假象,里面早已有备。 难怪宋军的舟师一直浅尝辄止、畏缩不前,原来那不是怯弱,而是在蓄势。 涨『潮』了,一时间海面升高数尺,中兴水师的中小型炮船鱼贯着拥出崖门北侧入口。如虎入羊群,将上千艘大大小小的元军船只冲的七零八落。 数百大舰则向南挺进,侧弦火炮隆隆不休,向密集的元军船队倾泻弹雨。 由于前几日宋军水师节节败退的畏怯表现,元军的戒备越来越松懈,大部分兵力都参与到了围攻崖山岛营寨的战斗中,战船中只有少数人留守,甚至有些船无人留守。 面对龟缩了几日突然爆发的宋军水师,尤其是声势巨大的火炮轰击,西南侧的元军水师主力顿时难以招架,大部分船只已经没有机会离港,远远就被炮火击中。中兴水师的快帆船以小炮加散弹突袭,密集的弹雨将一片片帆面打成筛子,顺便将甲板上的守军也一扫而空。还有一种链弹,与散弹配合,将两三颗炮丸用铁链连在一起,一炮过去,链弹飞舞,击中桅杆或船帆都能让敌船的风帆系统毁坏,使之丧失机动『性』。 第一阶段,杀敌是其次,主要是迅速摧毁或者控制敌人的大船,让大部分敌军无法逃离崖山岛。 元军的七百余大舰临战之时能成功动起来的不到三成,这三成又被外面赶来的中兴水师当头一阵炮轰,逃出海口的寥寥可数。 “快上船,上船!” 见后路有被切断的危险,保不准要被困死在这小岛上,塔出和刘深等将领都『乱』了阵脚,唯有尽快上船脱离险境才是上策。围攻营寨的数万元军像是被捅了巢『穴』的群蚁,『乱』哄哄的往海滩上奔跑。 中兴水师炮口一转,对准了海滩,炮弹掠过,乌泱泱的人群中划出一道道血路,一团团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 向南前出的中兴水师已经基本控制了港口,技艺娴熟的水师官兵们跳帮作战,击败敌船上空虚的守卫,俘虏船上的水手,并斩断绳索,毁坏船帆,沉下铁锚,让元军的大舰停留在港口之间动弹不得,进一步封堵敌人逃离的出口。 亲兵们护卫着塔出和刘深等主要将领,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滩涂上跑了半天,终于抢下一只小船,手忙脚『乱』的往外划行。船小人多,风急浪高,险象环生。迎面一枚炮弹斜斜的穿入船只一侧,虽未直接击中船身,强大冲击力却把小船掀了个底朝天。 刘深有些水『性』,奋力踩着水游回岸边,塔出是个旱鸭子,身上的甲胄又沉,连呛了十几口海水,好不容易被部下们抢救上岸,好险没有淹死。 一片混『乱』之中,元军渐渐发现上船逃离几无可能,就算上了船也动不了,动了也会被打下来。 塔出也意识到下海基本上就是去喂鱼,与其盲目送死,不如背水一战,先把岛上宋军营寨打下来,固守岛屿等待外援。这崖山岛方圆十里,山林密布,想必也有淡水,坚守十几日应当不成问题。 在『潮』阳一带还有李恒的一万余精兵,降将陈懿的七千水师,这是塔出最后的希望。他心想只要打下宋军营寨,俘虏小皇帝为筹码,宋军胆气必衰,等援军一来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抱着这样不切实际自我安慰的想法,塔出竭力收拢兵马,转头回去包围岛上的宋军营寨。 但宋军营寨也变成了一只难以下口的刺猬,寨墙上伸出了一杆杆黑洞洞的火铳。 砰砰砰…… 连绵的火光闪动着,硝烟弥漫了营寨四周的峭石和山岗。成片的元军在营寨下鲜血飙飞,凄惨的哀嚎着倒地。 一直蛰伏在内的两个中兴军正兵旅终于得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数万名行朝义勇之中暗藏了这五千余人的两个旅,并不那么醒目,其中有一个火铳旅,两千余火铳兵,没到最危急的关头他们并不轻易动手。而行朝义勇们有了中兴军的撑腰胆气很足,将营寨守的坚如磐石。 士气是此消彼长,塔出的军队正因为断了后路而忧心不已,又在前方一脚踢到了铁板,士兵们中间充满了绝望的情绪。敌人很强,比想象中强了不止一点,而且不知道他们到底还有多少后招没有使出来。 从轻敌到畏敌,这是巨大的落差。 元军不得不从攻势转回了守势。 在此期间,中兴水师的主力一直在外围稳固优势,张镝派陈闵出南面海路,李申南绕行东面海滩,褚世尧守西面港口,自率中军守北面水道。 元军南北两面一千余船只,最终逃散的不到一成,除了少量小船无法尽数追剿,十有八九都困在了岛上。元军主将当中,塔出、刘深、百家奴等人都困守崖山走投无路,只有管军总管王守信侥幸乘小帆船逃回广州。 四面网罗已成,岛上的元军『插』翅难逃,总攻的机会到了。 行朝军民二十余万,虽然战力低落,但可用之兵也不下五六万人,约有一半守着营寨,另一半与两万余中兴军主力一同上岸,内外夹击,由北至南,浩浩『荡』『荡』压迫过去。 这下,不断龟缩败退的轮到元军了。 在炮火的威胁下,元军步步败退到了岛南面的『乱』石之间掘壕固守。 越往南,植被越荒芜,可防御的地利越差。由于缺乏柴薪,元兵们几乎只能生吃干粮,而且干粮也至多够吃两三日。更严峻的是,张镝派兵切断了南北之间的唯一的淡水水源,岛南面离海太近,地下水也都盐卤,士兵们渴急了忍不住舀海水来喝,喝完之后一个个都上吐下泻。 日头偏西,宋军的营垒中已经升起炊烟,香喷喷的米饭,还有肉汤和鱼鲜,隔了大老远都能闻到这故意散发出来的食物香味。 “对面的弟兄们,放下武器,过来吃饭了!” ……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四十五章 杀了塔出 丢了文相公 困了三四日,元军上下都是饥渴疲病交加,军官已经遏制不住士兵们的逃亡。他们本就是沿海一带的宋人,对宋军还抱有一定程度的向心力。 士兵先逃,基层军官跟着逃,甚至到最后是中下层军官带头,整建制的跑到北面的宋军阵营中。 黑夜是元军主帅塔出的噩梦,过一夜手下几乎就要少一半人,连坐法没有用,反而『逼』的士卒们必须得联合起来跑。军法队也没有用,根本遏制不住滚滚的『潮』流,甚至有不少执法者自己也跑了。 宋军从北到南,压迫越来越重,并且以食物相诱『惑』,跑过去的元军士兵吃了一顿饱饭,掉头就成了反攻元军的前锋。 不甘失败的塔出发起了一次次决死的反扑,就像溺水之人徒劳的挣扎,这样的挣扎越来越虚弱了。 张镝指挥众军步步为营,中兴军为骨干,行朝军为辅翼,一点点的压缩包围圈,还有吃饱喝足的投诚元军在前方趟着路先攻。 就像钓鱼,把大鱼溜的累了,没劲了,也就到了起杆的时候。 在炮火配合下,陈闵率领数千敢死士从南岸登陆,从元军背后发动了攻击。 滴滴哒哒的冲锋号响,中兴军的总攻开始了…… 元军阵地里大多数人已经虚弱的连刀都举不起来,目光呆滞的在地上或坐或卧,束手就擒。 塔出部下最核心的上万名蒙古兵也大部分被迫投降,这是第一次有如此多的蒙古真鞑被生俘,实为难得。 势穷之时,塔出不愿被俘受辱,拔剑自刎,但因缺水虚脱,连『自杀』都没有足够的力道,被发现时还没断气,瞪着眼睛好长时间才终于死透了。 刘深、百家奴等将尽数被俘。 “进剿”崖山的元军共有八万,战后伏尸二万余人,海滩为之变『色』,剩下近五万人被俘,夺船逃回不到一万人。 崖山之战堪称宋元战争的一个转折点,元廷部署在东南方向用于灭宋的军队主力丧失过半。 广东境内只剩下『潮』阳的李恒和广州的王守信、梁雄飞等部元军还略有一点战斗力。 其中广州的守军多是崖山战后败回的人马,都已成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更悲剧的是,由于广州屡次易手,元军上一次入城后干脆把城垣都拆了个干净。这么一来,偌大一个广州成了不设防之地。 张镝收拾完崖山的局面,趁势回军广州,广州元军兵无战心,外无城守,只一交战,王守信立刻败走,逃往韶关。梁雄飞自知不敌,俯首求降。 梁雄飞这人,本是广东经略使徐直谅的部将,当初临安失陷,宋廷投降,徐直谅便派梁雄飞往广西元营纳降。结果益、广二王逃出临安在福州成立了行朝,徐直谅一听又不肯降了,闭城拒守。但那时梁雄飞已经接受了元军的任命,带着元军来到广州城下。看到老东家忽然反悔了,他也很无奈,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先干上了。最终他在元军支持下赶跑了徐直谅,短暂的做了几天广州的主人。接着宋将张镇孙又带着宋军杀回广州,把梁雄飞赶了出来。再过了不久,梁雄飞跟着塔出的大军又从张镇孙手上夺下广州…… 广州的情势就是如此复杂,说起来就跟绕口令一样,宋元两军激烈的争夺不休,城头的旗帜走马灯一样的换来换去。 这次张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又拿下了广州,但因广州已无城可守,张镝并不打算在此铺排太多兵力,只留下小部分水师船队,并增加了中情部潜伏的特情人手,又以宋廷的名义正式任命了一批地方官吏,初步掌握了广州。 至此,张镝为南下迎接皇帝的行动已来回转战了两个多月。 祥兴元年六七月之交,风暴将起,张镝趁着气候尚好,扬帆北返福建。 途径『潮』阳,收到一份特情急报,一个糟糕的情报。 文天祥于海丰五破岭战败了。 江西元军南下时兵分两路,主帅塔出率主力进驻广州,副统帅李恒以一支奇兵东出进剿文天祥的残部。 文天祥从南岭出山以后就一直在追寻行朝的脚步,当初陈宜中和张世杰掌权时一直都不允许他带兵入卫。直到不久前得到消息,景炎皇帝驾崩,新帝继位,终于要召他入朝。但由于行朝远走碙洲,山海阻隔,文天祥只能在『潮』阳一带等待时机。 李恒探听到文天祥正在『潮』阳一带,急引兵马往『潮』阳赶去,一路突破了文部设下的几个外围营寨。 文天祥自知不能抵挡,急忙率兵南撤海丰。在海丰又汇合了外出招兵回来部将邹凤,原以为隔了一个『潮』阳港,李恒的部队应当不至于那么快追到,所以并没有太在意。又为了犒赏邹凤新募来的数千民兵,文天祥便下令休整一日,椎牛劳军。 岂料老对手李恒故技重施,又用了轻兵奇袭这一招,以精骑八百装载上船,在降将陈懿手下的海盗们协助下迅速渡过了『潮』阳港,突然之间出现在文天祥部的身后。 文天祥的部队正在用饭,不意敌骑突至,顿时扰『乱』,那新招的数千民兵首先崩溃,全军随即一败不可收拾。 残兵撤逃到五破岭(广东海丰县北二里),又被李恒的轻骑赶上,逃无可逃,部将邹凤拔剑『自杀』,亲随刘子俊不屈而死,文天祥本人也被元军十夫长塔剌海擒获,(事后塔剌海因此功而受赐银符,升为管军千户)。 当时文天祥得了眼疾,几乎无法视物,来不及辨明方位就被俘虏了,情急下吞服了衣襟中的毒『药』。不知是『药』『性』不纯还是服用不当,文天祥服毒以后只是上吐下泻,一阵子后非但未死,反而治好了眼疾。机缘难料,是福是祸,大概就是命不该绝罢! 文天祥被俘后,李恒本想将其押在军中,南下与塔出汇合进剿残宋行朝,但从崖山逃回的残兵败将赶到『潮』阳告急,报称塔出已被困死,紧接着又打听到王守信丢了广州。 李恒觉得异常棘手,只怕宋军势大,到手的大功都说不定拿不稳,便令人先押文天祥北撤,预备先送往杭州,再走大都。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定都中兴府 大军回到泉州,张镝立刻着手三件事。 第一,加紧向广东、广西新占领州县增派兵马,稳固局面。 第二,向中情部甲、乙、丙三个分司发出指令,密切关注文丞相的去向,制定营救计划。 第三,对行朝原有几十万军队官民一律按中兴社的既有形式进行整编,初期可以用皇帝和宋廷的名义,尽量不激化矛盾。 南下迎驾虽然耗时几个月之久,但不仅把小皇帝搞到手,还顺便拿下了大半个广东,这把买卖做的还真值。 朝廷以张镝累战之功,晋爵为长山郡开国公,加封太子少保,任职参知政事、同都督、兼知中兴府。在张镝的举荐下,中兴军的有功将士也都封了官,胡隶、陈闵、褚世尧、李奇、李申南等将以功劳大小封赏各有差,陈复、邵靳等幕僚也封了官职,连远在流求、吕宋的袁镛、刘石坚、叶承、徐奎、张鲁振等人也没有漏下。这应该不算滥发赏爵,张镝只是把过去他们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的功劳和名爵一起都给了他们而已。 名分虽然是个虚的东西,但也是个很有用的东西,张镝在小皇帝身上花了大量的时间,甚至比陪伴自己儿子还要多,这不过也是为了名正言顺四个字而已。跟随到泉州的行朝军民们全都忠于宋室,还有天下千百万心怀宋室的百姓,不摆出君臣亲亲的姿态怎么能让他们信服?毕竟在道义上,在舆论上,大宋这面旗帜仍旧是有相当大的号召力的,这也正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本意。 …… 祥兴元年七月初一日,行朝终于结束了三年的漂泊,在泉州有了一个稳定的落脚点。 百万军民举行了盛大的庆典,正式宣布朝廷移都泉州,改泉州为中兴府。 大宋这块摇摇欲坠的大招牌又被擦擦铮亮,重新高高的挂了起来,但这招牌下的百年老店似乎已经不知不觉的换了主人。 现在张镝说的话就等于是皇帝说的话,也就是朝廷的意思,有了这层包装,似乎很多事情都能事半功倍,这就是道义名分的作用。虚名本来没什么用,但这个时候的人,尤其是读书人,偏偏就信这一套。朝廷的旗帜一立,远远近近的名儒遗贤、孤臣义士、豪强英杰都相望于道,争相来投,包括躲在闽北山中的抗元义士谢枋得,陈文龙之女、许汉青之妻许夫人,汀漳之间的大盗首领陈吊眼…… 原本躲在山川之间,与中兴军若即若离、各自为战的抗元义军们全都聚集到了同一面旗帜下来。光从人数上看几乎有几十万之众,声势极大,但里头男女老幼混杂,所谓的义军们都是携家带口,更像是各地来逃荒的难民。 与福建相邻的江西、广东、浙南等地,宋元之间正好此消彼长,几十上百股势力都闻风而动,向泉州方向赶来。这让把守各地关隘的中兴军士兵们忙碌不堪,不得不加派人手进行甄别和引导安置。 行朝就是如此,总能迅速的吸引大量的民间义勇,但又总是那样鱼龙混杂、战斗力参差不齐,人虽多却是一盘散沙,声势虽大却是昙花一现,如果没有张镝的出现,恐怕他们也就如那瞬间绽放的烟火一样,拼尽全力也只能亮那么一下,很快就归于死寂,最终与残宋一起走向消亡…… 对张镝而言,投奔宋廷的大量人口涌入让泉州的形势变得更复杂了一些,但这也是整合各方势力的一个好机会。 过去这些势力半民半匪,虽说也反抗元军,但同时也滋扰百姓,破坏生产,张镝有心要清理掉他们,但念及统一战线又还有一些顾虑,而且这些散兵游勇四处分散占据险要,要完全剿灭也需花费不小的精力。 既然现在各支义勇都来汇聚,当然不能再放他们回去占山为王。张镝以朝廷的名义进行军队整编,软的硬的两手一起用。 软的则是安抚,下令从各义勇部队中简拔标兵,编为禁军,给予丰厚的待遇,稳住这些官兵的情绪。 硬的则是裁汰与惩治并重,筛选出那些作恶多端、浑水『摸』鱼、首鼠两端之辈,全部排除到军队之外,还要依律严惩。 剩下的够不上禁军标准又没有太大恶行的义军则遣散为民,分派至各州县治下,编入牌甲、实施三级兵制。 张镝在泉州足有五万余百战精锐的正兵和二十万经过实战的材勇,这二十万材勇也远比那些杂牌的义军要强悍的多。这正是张镝敢于大刀阔斧的对几十万义军进行整编的底气所在。 与此同时,张镝的正军和材勇也都借着整编的名义暗度陈仓,换了个马甲。五万正兵全都改制为侍卫亲军,名义上是皇帝的亲军,实际上完全是张镝自己的兵,计有马军一万,步军三万,水军一万,其中水军是中兴军的特『色』,而步军中则包含了火器部队。内设指挥使五员,其实就是原来中兴军的一个骑兵师、一个水师、三个主战师,五个师长,换了个名头,显得更名正言顺了。侍卫亲军实际上取代了殿前军,同时也把殿前都指挥使苏刘义给架空了。 中兴社原有的材勇部队则全部编入禁军,列为朝廷经制之军。现在泉州和福建各地有材勇二十余万,流求和吕宋等地还有近三十万。如果动员到极致,张镝已经可以拉出五十万大军。当然那是不计后果的穷兵黩武之举,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行的。 现在张镝的所有地盘里,不包括新占据的广东部分地区和广西海外四州,就福建和流求、吕宋等地稳定统治的人口已经达到了五六百万人。如果以常规二十到二十五个百姓养一个兵,张镝治下的人口已经可以承载二三十万脱产士兵。而实际上,张镝的部下真正脱产的还不到十万人,大部分材勇都是耕战结合,保证了让百姓们休养生息,得以积蓄更大的力量。 休养生息的机会来之不易,这是张镝千方百计利用天时地利,占据稳定的后方,发挥火器和舰船的优势才争取得来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文天祥骂死文炳 杭州的故宋宫城,现在是大元朝廷江淮行省衙门的所在地。 行省右丞董文炳已经二十多天不见外客,所有的军政要务都是通过几个亲近的僚属出面处置。 外界有各种各样的传言,有说他再次闭门戴罪的,有说他已病入膏肓,甚至也有说他早已不在城中,已经秘密赶往大都去了。 实际上,他病了,因为忧劳成疾。 南方宋地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不容易平灭了江淮的红巾,江西的文天祥又不消停,等江西稍定,广东的行朝还不老实,终于追上行朝搞掉了他们小皇帝,结果他们马上又重立了一个。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还不算,最大的麻烦还是福建的张镝,眼睁睁的看他势力不断坐大,封锁住水陆关隘,全取八闽,几乎成了个独立王国。而且依仗坚船利炮的优势,屡屡搞出大动静,竟已南下挟取了残宋的小皇帝。一旦宋室的百年声望与张镝的军政才华兼强大实力相结合,想要剿灭就更加困难了,甚至南国的局面都完全有再次反转的可能。 这沉重的压力都压在董文炳的身上,当崖山惨败的消息传回的时候,董文炳久久不能言语。或许可以说是兔死狐悲吧,他是江淮行省右丞,塔出是江西行省右丞,现在塔出死了,下一个是不是要轮到他? 董文炳向皇帝上书,请求速派北方大军平定江南,大元的三十万主力北上已经将近三年,帝国的砝码都押在了漠北草原,但江南才是根本,正因为江南的财富才能支撑大元连续的打内战,现在是时候把重心往南移动一下了。 皇帝是圣明的,听取了他的谏言,决定从辽阳行省抽调蒙古军、探马赤军和汉军共十万人,加上中书省和江淮行省刚刚平灭红巾的部队,荆湖行省再出一部分援军,差不多能够凑齐二十万兵马,可以再次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征讨。 董文炳不知道二十万人够不够,但显然自己的身体已经无力去指挥这样大规模的征伐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从一年前泉州战败就已经被耗损了一大半的心力,近来闽广的变局令他忧劳更甚,这一病就有不起的架势。 董文炳六十二岁了,比起他的皇帝陛下还小了两岁,但上天似乎并不打算让他们这一对“明君贤臣”走的更远。 七月初,董文炳抱病二十多天,距离崖山的败局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这两件事都是严格保密的,在朝廷的大军抵达之前,必须遏制所有不利的言论,但小道消息还是无法避免的传播开来了。 闭门许久的董文炳决定见一次客,目的是打消行省上下的顾虑。他要当众宣布朝廷的大军已经南下,也要向公众表明,自己安然无恙,这些天是忙于向朝廷请兵。 至于崖山的“谣言”,那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上一场微不足道的剿匪战斗,根本不存在什么江西行省全军覆没的事。 董文炳的相貌清矍了不少,但刻意修饰过的仪容让看不出太明显的病弱之态。 今天的“客人”很重要,他必须见一见,关乎江淮行省上下的民心士气,甚至关乎整个江南的局势走向。 他的“客人”就是宋廷的丞相文天祥。 自从海丰五破岭战败被俘,文天祥就被李恒部下的兵马押解着北上,取道江西,历经一月之久终于送到了杭州。途中屡次遭到不明身份的武装抢夺,费尽千辛万苦才到杭州。 …… 文天祥相貌也是清瘦,但却更显得挺拔,仍不失固有的气质和威严。 到了行省官衙,公堂上的三班衙役咋咋呼呼的勒令文天祥下跪。 董文炳高坐堂上,想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文天祥昂然挺立,不屑的斜了一眼。 “德佑二年,吾至皋亭山见伯颜,不过长揖为礼,尔等何人,乃令我跪者?” 意思是我文某人当年跟你国大佬伯颜分庭抗礼的时候,你们这些小辈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疙瘩呢。 那傲娇的神情根本不像一个阶下囚,反倒他才是这公堂上的主人似的。 几个狐假虎威的家伙还想用强,却被文天祥呵斥一声:“竖子安敢无理!” 那气场就将人镇住了。 罢了罢了。 董文炳摆摆手,不要折腾也罢。 当年在皋亭山大营,文天祥单人入营谈判,不卑不亢,连伯颜都未能奈何得了他。这样的人可以站着死,绝不能让他跪着生。想用『逼』人下跪这样的法子来树立心理优势并不太高明,还是算了吧。 “履善公,别来无恙!时隔三载,又为阶下囚,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暴元无道,其能久乎?” 董文炳想提醒文天祥阶下囚的身份,压一压他的气场。但文天祥却用楚虽三户的谚语反过来提醒董文炳,靠暴力取得东西肯定是短命的。 “宋祚已终,汝国主早已降顺,汝又何必愚忠一姓?” “我乃愚忠,尔等甘为北虏鹰犬者又当何论?” 我忠于大宋天子,你忠于鞑子,甚么愚忠不愚忠,怎么着也比你高明! “放肆!狂妄!”堂下一名佐官大概觉得鞑虏、鹰犬之类的话太刺耳,要跳出来为主子出头。 文天祥看都懒得看他,这样的小角『色』,不值一哂。 董文炳强忍怒火,叹一口气道:“履善公如何不识天命?大元灭宋,是乃大势所趋!” “笑话!天命?天命!胡狗亦妄言天命焉!前有契丹、女真逞凶,今有蒙元肆暴,而我大宋遗泽三百年,胡虏何能为也!?” “呵呵……残宋已无尺寸之土,亡可立待,劝君莫要执『迷』不悟了!” “哈哈哈!汝不闻崖山之战,我王师杀贼十万。今大宋移都于中兴府,复兴在望,不日必能北伐,驱除鞑虏,尔等可拭目以待!” “住口!住口!带下去……” 董文炳情绪激动,颤抖着手。他没料到文天祥竟早已得知崖山的事,这一叫破让人猝不及防。 实际上中情部的特情们无处不在,虽然还没能救下文天祥,但传递点消息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董文炳本想用俘虏文天祥的事来激励士气,挽回一点处处被动的局面,结果不仅言语上占不了任何便宜,反而坐实了崖山之败的消息,事情的结果适得其反了。他本就是久病体弱,强撑着与文天祥交锋,这一刺激下急火攻心,一阵眩晕,顿时就觉得身体不豫,病势又加重了三分。 文天祥这样的重要人物轻易还杀不得,骂又骂不过,董文炳这是自取其辱,除了憋一肚子气就没什么好处。 气怒交加,被人匆匆搀扶回内衙,董文炳饮食遂废,以至不起,不到三日竟郁郁而卒。 临死之前还一直重复着“天命,天命”! 不甘心,不甘心…… 天命难道真的还在残宋手上吗……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四十八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一) 塔出败死,文炳病亡。 帝国的东南倾折了两条重要的支柱,皇帝辍朝三日,以示哀荣。 大臣凋零、丧军失地,宋国之事,刻不容缓了。 天命!就像是文天祥口中天命。 如果真的有天命这件事,那么宋国或许还真有上天的眷顾吧。 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北方的蛮族压着它打了三百多年,但它却始终弱而不死,败而不亡,甚至在失去了所有陆地上的领土漂在海上的时候还能继续苟延残喘。 往前推,还可以看到,从有传说以来,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以至于宋,那么几千年的时光里,中原这块土地上王朝兴衰却似乎永远有一条线在暗中牵着,将它连接在一起。 这条线叫做文明,中原的文明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可以让这个民族如此的坚韧。 有时候,就连皇帝忽必烈也免不了自我怀疑,天命是不是真的在自己身上,为何残宋的小朝廷总是灭亡不了,哪怕夺取了他们的都城,降伏了他们的君臣。就好比当年的金国人,攻破了汴梁城,掳走了宋国两位皇帝,最终却还是不能灭掉这个国家。 大元是不是应该停止对南方的征伐,是不是应该学辽金一样划江而治? 最近接二连三的大败更让皇帝顾虑重重,宋室在碙洲起死回生,在崖山又歼灭了大元在东南的主力,难道这乾坤真的要再次逆转了吗? 皇帝几乎又有了撤回南国大军的意图,作为蒙古人,皇帝和“国人”们或许更钟情于草原,而不是南方的宋地。反倒是那些汉人的大臣,对于统一南方有着挥之不去的执念。 董文炳病殁之前就泣血上书,敬告皇帝,千万不要放弃南方,不要因为眼下的不利而中断了统一天下的进程。 朝中的大臣们也纷纷上书,尽言统一南方的必要『性』。 皇帝不得不考虑再一次发起南征,从略有好转的北方战场抽调力量南下。 但是西北的海都和漠北的昔里吉叛『乱』久久不能平定,虽然暂时取得了优势,但一时半会儿还没法腾出手来。只能从东北的辽阳行省入手,东北的乃颜早有叛意,但至少反状未明,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否再安分两年,不要在此时趁火打劫。 辽阳行省有大兵十万,因为乃颜是为大元左手诸王中势力最强的一个,不得不最大的限度的进行防范。为了预备南征,元廷冒险从这十多万人中抽出了大半,但是一来路途遥远,二来粮秣辎重需要准备,而且由于中兴军的破坏,这几年帝国的水师力量损失殆尽,想要发起新一轮水陆配合的大规模攻势绝不是容易的事,预计从调兵到出兵少说也要三五个月的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张镝做好充足的准备,中兴商社和中情部的特情们借助各种各样的身份已经从中书省渗透到辽阳乃至于到漠北、到高丽,说的夸张一点,他们几乎可以获得这个帝国的所有秘密。 有些事,朝会里刚刚议定,甚至元廷内部都还没公开,泉州的总理署就已经做完情报分析了。 像这一次,辽阳的部队刚刚有点动静,东北王乃颜还被蒙在鼓里,以飞鸽和快帆船双套传递的情报就已经在去往南边的路上了。 终于要来了。 张镝也在调兵遣将,他决定针锋相对。 趁着江南的元军群龙无首,趁着江西、广东和广西的敌人元气大伤,正可以发动一场暴风骤雨。 时间是一个关键问题,元军需要时间部署,需要尽快填上董文炳和塔出折损以后的空缺,需要整合各地的部队积累足够的力量。 张镝也需要时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就能吃下足够大的地盘,并且稳固住防线,根本无需畏惧元军的南征。 …… 泉州南门,莲花街的尽头,新开了一家精致的小茶楼。 茶楼的主人王发奎既做掌柜又做跑堂,婆娘王刘氏负责厨下,还有两个女儿小梅、小兰帮忙招呼客人,一家四口忙忙碌碌倒也经营的有声有『色』。 王家的两个闺女长得都极为秀气,但都未曾许人,长女小梅已经二十四五岁,次女小兰也有十七八岁了。据说是因为时局动『荡』不安,把两位女儿的终身大事都耽误了。 王发奎本来是个读书人,有空闲还能给店里的茶客说两段书,小茶楼开张两三个月就已经在南门一带有了小小的名气,码头附近做事的人们常来店里喝杯茶,吃一点茶果点心,听两个故事解解乏。当然还有很多人是慕名来看王家两个美貌的女儿的,这些时日里,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差点踏破门槛了,但王发奎却始终没有松口,总说还要再看看姻缘。媒婆们背地里都说这老书呆子眼光太高,总要把两个女儿都耽误完了才后悔。 “王伯,来一壶清茶!” 一名英武的军官踏进小店,向掌柜王发奎招呼了一声。 他要的是清茶,与大多数人的喜好不太一样,此时的人们往往喜欢把茶叶磨碎了,加上各种作料冲泡,喝清茶似乎是从总理署的事务官当中慢慢流行开来的。 这位军官叫做陈达,是第一师哨骑队的精英,曾经跟全军有名的骑将郭旭搭档出哨过,杨村驿一战立下了大功劳。现在郭旭已经升任骑兵师第四旅旅帅,陈达也连跳几级,从一个普通骑卒升为都将,现在是南门的第二都巡逻官,手下带五十多巡骑和二百多巡兵。自从这小茶楼开张以来,陈达几乎每天下值之后都会来光顾,这成了一种习惯,也成了一种希冀。 “陈长官,您的茶!” 伴着一阵柔声细语,王家的二女儿小兰娉娉袅袅的为客人上了茶。 “这个,不用叫陈长官,太……太客气了!” 陈达是厮杀场上的血勇汉子,但是在姑娘面前却颇有些腼腆,眼睛都不敢直视人家的脸。 “那叫您什么呀,叫陈哥哥?” 陈达的脸红了一下,这个问题把他难住了,他每天来这里,只是不想与这位让他心动的姑娘显得太生分,还真没想过应该叫什么。 小姑娘很活泼,咯咯咯笑了起来。 “哈哈,那我以后就叫你陈哥哥了!” 这清脆的笑声让陈达的心都柔软的要化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二) 南门外,小小的王氏茶楼打烊了,王发奎一家四人忙忙碌碌的收拾完杯碟,擦干净桌椅条凳,上好了门板,回到后院。 后院正房里,一盏油灯如豆,“父女”四人回归了正常的角『色』。 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小梅”对三人道:“朝廷已任命九拔都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主导伐宋之事,泉州的情报不可放松。” “是!近来宋军似有异动,下面的犬儿们已经闻出味来了,只是还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宋军正在整编,变动频繁,这是很好的机会,让犬儿们找机会混进去,多弄些情报出来。” “不太容易,他们那什么三级兵制,新人最多做材勇,往往是从梭标队和民用团练开始,进不了核心,很难得到有用的情报……” 这伪装的一家四口正是钱素娘为首的元军密探组织,他们以南迁的移民身份为掩护,成功的在泉州入籍,并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地毯式搜查,几个月前还开了一片小茶楼,搜集情报有了更加便利的渠道。 “萍儿,萍儿!” “嗯,姐姐……” 韩萍儿似乎有些走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被钱素娘唤了两声才略显惊愕的回应过来。 这是钱素娘召集几个主要成员每日例行的碰头会,四人当中,王发奎负责的是指挥手下的武装情报人员,也就是他口中的“犬儿”们,王刘氏则以中老年『妇』女的形象做掩护,定期去街市里走动,与那些固定的潜伏人员联系,称作“踩桩子”,韩萍儿则是钱素娘最为亲信的人,涉及到最核心的秘密,每次九拔都的特使有命令都是韩萍儿先接下。 最近钱素娘加紧了情报线上的工作,因为他的九拔都就要南下了。 自从塔出和董文炳相继殒命,帝国的东南失去了掌舵者。皇帝决定提拔一批更年轻有为的人才,第一个就是张弘范。 张弘范作为北方世侯子弟,天然受到皇帝更大的信任,在剿灭红巾『乱』贼的战事中,张弘范率军从南到北,将红巾的势力一举打穿,其本部三千铁骑抵得上其他各部的十万大军,功劳最着。这让皇帝印象深刻,于战后亲自召见,并设御宴把酒言欢,赐予金虎符作为勉励。 在皇帝对江南的事犹豫不决的时候,张弘范的意见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的态度与已故的忠臣董文炳是一致的,都是极力要求统一南方。 最终皇帝接受谏言,决定南征,并任命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主导伐宋之事。 皇帝已经命令从辽阳行省调兵十万,加上两淮兵五万,荆湖兵二万,江东、两浙兵三万,共二十万兵马南征,还有广东、广西、江西等地守兵,东南一带的兵马总数当在三十万以上,将由张弘范全权节制。 张弘范奏言统军大任不能专于他一个汉人,应该让“国人”为主,或者至少让国人作为监军。但皇帝却对他表示了充分的信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九拔都的忠心要比“国人”更甚,绝不能与那些叛服不定的汉人相提并论。 临行前,皇帝又赐予锦袍玉带,以示尊荣。但张弘范却婉言拒绝了,他认为做将领有骏马宝剑和盔甲就够了,锦袍玉带应该赐给文人。皇帝听罢更为高兴,让马监牵来御马,亲自挑了一匹西域得来的宝马赐予张弘范,又令人打开皇家府库,里面的宝剑和盔甲让张弘范任意挑选。 张弘范感激的跪谢天恩,接受了剑、甲之赐,皇帝在军前当众告诉他,南征的军队里只要有人不听命令,不论是国人还是汉人,都可以用御赐的宝剑将他正法,这大大的奠定了张弘范的统军威严。 远在江西隆兴(南昌)的大将李恒则被皇帝任命为蒙古汉军副都元帅,作为张弘范的助手。 李恒在征讨江西、广东的战事中功劳卓着,是塔出之后的将领中脱颖而出的人物,五破岭之战还率部突袭擒获了宋军的重要旗帜之一文天祥。以此军事才能,是足以担当重任的。 张弘范和李恒等于接替了董文炳和塔出的空缺,并且他们的权力更大,地位还更加突出了一些。 他们两人当中,张弘范是汉人,李恒是西夏人,都不是蒙元的“国人”,却忠诚的要替蒙古人担任伐宋的急先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 “陈哥哥,今天下值了!还是清茶?” “嗯,还是清茶吧!” 每次见到小兰亲切的喊“陈哥哥”,陈达的同袍们就要起哄,让他感觉怪不好意思,但小兰却叫的更欢了。但这天陈达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董治、佘旺等几个好朋友一起,似乎情绪也不是很高,看着在店里忙碌的小兰欲言又止。 一壶茶磨磨蹭蹭喝到了上灯,小茶楼都要打烊了。 小兰收拾完杯碟,坐到了陈达的对面,扑闪着眼睛问陈达道:“陈哥哥,还要添水吗?” “不,不用了,我……我很快就走了!” “没事没事,您可以再坐一会,不急的。” 越是说不急,其实越像是在赶人,陈达十分尴尬的要走又不想走。 王发奎和王刘氏等人都已经收拾停当,却似乎刻意的走到边上,不打扰这一对年轻人。陈达和小兰暗生情愫,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王发奎夫『妇』对这年轻英武的军官显然是满意的,对此像是乐见其成的意思。 很多人都在说,王发奎这老儿果然是眼光高,原来是攀上了侍卫亲军的乘龙快婿啊! 整编后的中兴军正兵全都改称侍卫亲军,是全军的标杆,侍卫亲军中的骑兵更是人中龙凤,属于有女儿的人家抢着要说媒的对象,难怪有些人要风言风语、羡慕嫉妒了。 “小兰,明天……明天我就不来了。” “为什么?陈哥哥为什么不来了?” “因为,明天起我就要集训,要一个月。” “那一个月后就回来了?” “不,一个月后大军开拔,我又要去打仗了!” “啊!又要打仗,去哪里?” “去……这个不能说,总之可能要很久才回来。” “噢……” 小姑娘脸上怅然若失,那情绪不像是假的。 “小兰妹妹,等打仗回来,我……我回来就,向你家提亲!” 陈达嗫嚅着,把“提亲”两个字说的比蚊子还轻。 “嗯?” “我先走了,这个送给你!” 也不管人家听没听清楚,陈达烫手似的匆匆留下一个精巧的玉镯子,骑上马,逃也似的跑了。 “这个笨蛋!” 小兰望着远去的身影,嗔怪的念叨了一句,把带着余温的镯子放到贴身的衣袋里…… 第三百五十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三) 要打大仗了,有经验的泉州人都能感受得出这种战前的氛围。全民皆兵的制度下,谁都不是旁观者,人人都是战争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钉,只不过有的人要在一线对敌,有的人是在二线服务。 各州县城乡都已抢收完夏粮,老百姓除了留下必要的口粮,剩余的部分都已统购通销入库保存。农忙后的梭标队和新整编的团练民勇则加紧了训练,并开始逐步与戍守的材勇换防。 按照整编后的三级兵制,原来的正兵已全部列为侍卫亲军,经考核合格的材勇则选为禁军,未被选中而退下的材勇和梭标队以及所有新加入的民间义勇统称为团练。 侍卫亲军现有六万余人,依然是最精华的力量,合格的禁军则有三十多万人,分屯于泉州与流求吕宋等地,剩下的预备兵力还有几十万,全部作为团练。 基于人口的大量增加,三级兵制也进行了适当的调整,进一步将老弱病残筛选淘汰出去,比如那几十万行朝军队和民间义勇只有不到十分之一够的上禁军标准,大部分连团练也算不上,基本已遣散为民。这次大规模的整编并没有改变中兴军的结构,主要的变化是从五十万材勇中选练三十万禁军,促进了军队的职业化。其中侍卫亲军是完全脱产的职业军队,禁军在战时出征,平时有一大半的时间驻守训练,实行军屯生产。团练则留在本乡本土,基本不脱离生产,只有在禁军出征时轮流承担戍守任务,类似于整编前的材勇。 整编后入围的禁军当中,中兴府(泉州)和福建的卫戍军占一半,约有十几万,流求吕宋等外岛也有十几万。外岛承平已久,番部都已顺服,民心也早就安定,海上来的敌人威胁也没那么大,可以将大部分外岛禁军抽调回来。 这段时间在中兴府的码头上,船来船往,一队队士兵源源不断的踏上大陆,海外运进的粮食也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还有一个个沉重的大木箱在严密的军事防护下搬上马车运去各个军营,据说里头装的都是各种军械和新式的火器。 战争,除了看得见的搏命厮杀,还有看不见的各种战前准备,这些准备往往决定成败,甚至比台面上的厮杀还要重要。 从张镝的大本营决定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开始,中兴府和整个福建就都进入了紧急状态,侍卫亲军和禁军们全部开始封闭集训,各地的团练轮流着接替了大部分的驻防任务。 中兴府几乎成为了一个兵城,四面的各个军营里几十万人正在紧急整编集训,中兴军刚改制完毕,各部之间、军官和士兵之间都需要磨合。 城西南有一处面积很大的校场,现在是侍卫亲军骑兵第四旅的营地,营内战马驰骤,刀兵铿锵,还有火器的一阵阵轰鸣,大概是在演习骑兵与火器的协同,这是中兴军重要的训练科目。 演练是封闭式的,有高墙隔绝着军营内外,外面的人们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大营的门口排列着拒马,有哨兵笔直的站岗放哨,闲人免入。 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挽着一个篮子想要走进营门,立刻被哨兵拦住了。 “这位小妹,请止步!军事重地,禁止入内!”哨兵指了指门口的禁令牌,八个大字明明白白的写在那。 “我要找我哥,他是这里的都头。” “不行,集训期间不能探亲!” 这大营里有两千多号人,都将以上的军官也该有几十上百个,如果谁都来攀个亲戚,找个哥哥弟弟,那不是要『乱』了套了。 “那我就在这等着,等不到我就不走!” “哎!你这姑娘,怎么不听劝呢,说了现在不能探亲,这是军规,快回去、回去吧!” “不走!” 这年轻姑娘似乎铁了心,就在门口犟上了,哨兵有军纪约束,面对老百姓不能用强,尤其对这样的小姑娘更是碰都不敢碰,否则事情可就说不清,不小心就要算政治错误的。 “那你就等着吧,但要走远点,可别挡了大门。” “等就等,我就不信等不到我哥!” 就这么僵持了两个时辰,哨兵都快要下值了,那姑娘还在那等着,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许被她的执着打动,哨兵招招手对那姑娘道:“这样吧,告诉我你哥叫啥名字,那个营头的,待会我下值了帮你问问。”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您是好人!”这姑娘倒不仅仅倔强,『性』子其实很活泼,『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雀跃的欢呼了起来。 “别谢我,我这是担着干系的,军中规矩,战前不准探亲,说两句话就走,可别让纠察队知道了,明白不!” “明白,明白,麻烦您了,我哥叫陈达,是这里的一个都头!” “是达哥啊,早说嘛,咱们郭旅帅的兄弟,谁不认识他,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 “小兰!大老远的你怎么来了?” 陈达又惊又喜,激动的难以言表。 “陈哥哥,你昨天也没说明白就走了,这次又要走很久,所以奴就想送送你呀!” “那个,是要出远门,紧急军情,所以……” “那你说的话算话吗?” “我……一定算!”陈达抓耳挠腮,他当然知道小兰口中的说话算话指的是哪一件事。 “那我等你……等你回来!”小兰勇敢的抬头看向陈达的眼睛。 亲爱的情妹妹啊,真想把你总在怀里,可是不行,哥哥要上战场,报效总理,报效民族与国家! “陈哥哥,这次要去的是哪里,会有危险吗?鞑子很凶呢!” “不会的,我们有千千万万的同袍,一定会赶走鞑子!等我回来……娶你!” 小兰还想再问点什么,但远远的传来尖锐的哨子声,纠风队大抓军纪来了。 陈达暗骂一声,但是没办法,中兴军的军纪严明,遵守纪律已经是一种下意识的思维。 “陈哥哥,我亲手做的荷花糕……”只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手上的东西,趁着纠风队还远,小兰赶紧将荷叶包着的糕点取出来,陈达深情的回望一眼,赶紧将荷叶包往胸口一塞就走。 …… 南门王氏小茶楼,后院正房门窗紧闭,钱素娘按惯例召集情报分析会。 “萍儿,你先说。”这次钱素娘直接问韩萍儿的进度。 韩萍儿摇摇头:“没打听到,宋军营地管的太严,根本没来得及问!” “有些人不能只顾着谈情说爱,忘了做正事!”王发奎话里有些阴阳怪气,他在外是个读书人的形象,在内却是张弘范直派来的亲信,虽然要听钱素娘的指挥,但很有一点自主『性』,所以说话并不那么客气,他似乎对韩萍儿的渗透结果很有些成见。 “老东西胡说什么呢,谁只顾谈情说爱了?” “还能有谁,好妹妹,情哥哥,一个送镯子,一个送点心!” “狗屁,我那是为了情报需要,再敢胡说!” “好了,吵什么!吵能解决问题?九拔都马上就到杭州了,现在连宋军有多少人,要打哪里都『摸』不清楚,留我们在这有什么用!” 张弘范要赶在北方大军南下之前赶到杭州稳定大局,泉州的情报是很紧要的决策依据,所以钱素娘免不了有些着急。对韩萍儿情有独钟的那个小骑将陈达是她有意无意想要利用起来的一颗子,这人虽然地位不高,但作为最精英的侍卫亲军骑兵都将,听说还与第四骑兵旅旅帅郭旭交情匪浅,想必是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的。 只可惜中兴军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只有少数高级将领知道下一步的作战计划,钱素娘根本无从下手。像陈达这样略为靠近核心的军官虽然也可能知道一些,但这人口风太紧,韩萍儿几次试探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现在中兴军已经全员封闭式集训,再想探出点什么就更难了,除了韩萍儿这里,别处的暗桩、犬儿也都一无所获,这让钱素娘不禁愁眉不展。 第三百五十一章 伐虏 伐虏 对于张镝而言,现在这个时候是非常难得的用兵机会。 一方面是内部已经统一,经过强力手段的一番运作,行朝的势力已基本上被整合进中兴军的体系当中,整编后的中兴军更加正规化、职业化,战力可见更上一层楼;而张镝本人有了赵宋天子的正统名义加持,威望也达到了新的顶点,不仅在中兴社的传统势力范围内拥有合理合法的权力,还可以代表朝廷名正言顺的征伐全天下,正好借此时机进一步扩充实力,远播威名。 另一方面是外部形势有利,雷州、崖山两次辉煌大胜,使得元军兵力大损,一时难以恢复元气,张镝的触角则成功的延伸到了广东沿海和广西的海外四州,此消彼长。更重要的是元军江西行省右丞塔出和江淮行省右丞董文炳相继身死,元军东南无主,不在此时趁虚而入更待何时! 八月初,经过一段时间的整训,张镝做好了起兵的准备。 泉州汇聚的正规兵力已经达到了二十五六万人,其中侍卫亲军有五个指挥使共计五万余人,计左中右三个步军指挥使,一个马军指挥使,一个水军指挥使,也就是原来的正军五个师。本土禁军有十六个指挥使,领兵十万余人。外岛调入的禁军有八个指挥共五万余人。 此次出兵,只留下侍卫亲军右军指挥使李奇和部下一万余名步军留守中兴府,其余二十余万大军兵分数路,倾巢出动。 第一路往北,主帅是胡隶,在张镝的授意下,胡隶被朝廷任命为右武卫大将军、浙东制置使、兼知庆元府,以步骑五万在舟师配合下沿海北进,进军温、台、庆元。 第二路往南,主帅是叶承,被任命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广东制置使、兼知广州府,领兵十万,水陆并进,先驱广州。叶承是最早追随张镝的人,军政能力也比较均衡,素有“小总理”之称,早先在张镝身边做侍卫长时打过不少仗,近两年来都在流求主管政务,又积累了不少主政的经验。叶承在几年前处理广州蒲本宜的事件时就曾崭『露』头角,现在南边很需要一个执掌大局的人去主政广东,张镝首先就想到了他。崖山一战后,江西和广东的元军主力元气大伤,想必难以组织起像样点的反攻,所以叶承的主要任务倒不是打仗,而是尽快的收服广东沿海诸州,稳定局势。根据流求殖民的既有经验,将中兴社的那一套军政制度推行下去,将岭南这一片广大的领域吃下去、消化掉,并且尽快的化为己方的实力。 第三路往西,由张镝亲自率领,起大兵十五万,由邵武出杉关,进取江西。 外人并不清楚张镝的三路大军主次之分,实际上兵力最少的北路造出的声势却是最大的,张镝以小皇帝的名义下诏北伐,五万人号称二十万,打出直取金陵、光复江南的旗号,搅得江东、两浙都『骚』动了起来。 南路虽然有十万人,但计划中没有太大的战事,元军兵力空虚,广州已是无防之城,沿海州县望风投降,广东境内最大的一股敌人是管军总管王守信手下的七八千残兵,现盘踞在韶关。另外就是广西宣慰使史格,还有两三万兵力,在雷州战败后已经退守静江,估计着只能自保,难以进攻了。因此,叶承的十万大军几乎只是去接收城池,管理地方,最大的任务其实是推行牌甲和三级兵制等各项制度,对新占领区施行有效的统治。 西路的张镝有十五万人,兵力最多,但却最为低调,兵者轨道,高明的统帅可以很好的隐藏自己的意图,在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之前都让敌人蒙在鼓里,无所适从。其实西面才是张镝的主攻方向,同时这也是困难最大的一个方向。因为中兴军一直都以舟师见长,以大海为奇道,作战总离不开海上优势。但江西不可能走海舟,失去了坚船利炮的凭峙,中兴军的威力就打了折扣,闽赣之间山脉横亘,重型的火炮也难携带,基本上只能带五百斤以下的振威炮和蟾式炮,这就又打了折扣。但在己方战力打了折扣的同时,西路的敌人却不可小觑。元廷任命的蒙古汉军副都元帅李恒镇守隆兴府,手头还有好几万人马。李恒现年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同时作战经验极为丰富,手段极为高明,是塔出之后江西的第一柱石。当初崖山之战,李恒正好在『潮』阳追歼文天祥没有参与,得以保存了本部精兵,听闻崖山败讯后,他果断放弃南下,撤回隆兴,并且把江西各处的兵力都收缩到一起,捏紧拳头做好防御姿势。 张镝兵力虽多,但没有重炮协助的情况下,面对隆兴府的坚城和名将李恒的几万守兵未必能占据太大的优势。而且从福建到江西的地形,使得进兵的战线不免会被拉长,十五万人的后勤补给都要通过崎岖的山路运到前线,其难度可想而知。就好比诸葛亮六出祁山进攻中原,失败的重要原因就是补给线太长,后勤的压力太大了。 另外,西路攻打江西,如果一时不能速胜,荆湖和两淮的元军就可以通过长江进入鄱阳湖,迅速的南下增援江西。那样的情况下,张镝想必也只能选择退兵,不然前有强敌、后援不继,很可能要面临失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战争总是冒险,从来没有万全之策,需要不虑胜先虑败。 如果胜了,那么两浙、福建、广东、广西将会连成一片,战争的前景将会十分光明。 如果败了,那么呕心沥血积攒起来的这点本钱可能会输光,北方的几十万鞑子主力会把他压回老家,甚至福建都未必保得住,运气不好就得跑回流求重新开始了,甚至敌人也不会给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不胜不败,在几个战线上形成僵持,这其实也是张镝并不希望看到的。 这次的征伐规模很大,张镝把所有的牌都用上了,几年经营在此一举了。 前路充满未知与危险,但为了中兴大业,奋起吧! 誓师出征! 伐虏,伐虏,伐虏!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祥兴北伐(一) 祥兴元年八月间的这一场反攻,史称祥兴北伐。 事实上南、北、西三路兵马当中,北路的人数是最少的,只有五万人,南路有十万人,西路有十五万。但似乎北路的影响力要比另外两路要大的多,对于偏居于东南一角的朝廷而言,“北伐”两个字是那么让人热血沸腾,北方的敌人听到“北伐”两个字也更容易神经过敏,以至于后来史家都往往只侧重于北伐,往往忽略了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西征和南征两支兵马。 那么我们也就从北伐说起。 如果按照远近顺序,北伐军应该先攻温、台,再上庆元,但胡隶决定略过温州、台州,一步到位去庆元。距离不是问题,战略位置才要紧,中兴军有炮舰的优势,就是可以这么任『性』。地利上温、台显然不及庆元,从庆元而下温、台容易,自温台而得庆元却很难。 两浙的要害全在浙北,宁绍平原和杭嘉湖平原,也就是南边环绕着钱塘江、北边靠着太湖的这一片。上千里的平野,兼之鱼盐之利,财赋堪比整个福建。此地又与两浙的中枢杭州城近在咫尺,杭州作为故宋的行在临安,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以庆元为起点,船只可以入钱塘口直驱杭州,自钱塘又可以逆富春江而上建德府,溯兰江、衢江而至婺州、衢州,这一条线路从东北至西南,几乎环绕了整个浙东路,把庆元、绍兴、杭州、建德、婺州、衢州都囊括在内,东南方的处州、温州、台州也顺势可取。 因此,夺下庆元、威胁杭州,便是北伐军初期的第一个方略。 庆元还有一个优势,这里是中兴军深耕过地方,在西面的四明山区一直都活跃着戴曾伯和徐应镳等人领导的“秀才军”余部,在中兴社源源不断的支持下,四明山的根据地已经十分牢固,以两年多以前庆元之战留下的几百名伤病员为骨干,半正规的义军已经发展到了几千人,庆元官府根本无力进剿。 …… 这一年农历的八月初,过了处暑节气,早晚的温度已经凉了一点,但大中午的还是热的炙人。 东南的海上起了一场强烈的台风,过境庆元时吹倒了几百间民房,还有连续两三天的暴雨冲毁了几千亩农田。夏末秋初,好歹是夏粮已经基本收获完毕,可以减少一点损失。 连日来,庆元总管朱益孙忙碌不堪,他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灾后处置上,这反常的大灾过后,有很多事情要做,整修道路、疏浚沟渠、重建房屋…… 作为一名传统的士大夫,朱益孙虽然为蒙元效力,但还保持着基本的『操』守,内心里大概是想做一名好官,为百姓做点实事的。不过现在毕竟是蒙古人的天下,单单他一个汉人总管说话是不管用的,上头还有蒙古老爷管着。浙东宣慰使兼庆元府达鲁花赤薛塔剌海才是真正说话管用的一把手。 薛塔剌海很少管民事,也不懂治政,只要抓着兵权就够了。他懒得去过问过境的台风,他更关心的是可能会进犯的宋军。尽管泉州到庆元有上千里路,但宋军这场声势浩大的北伐多少有些风声已经传入了薛塔剌海的耳朵里。现在东南无主,宋军又咄咄『逼』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到庆元城下,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防守准备,而不是搞那些修桥铺路安抚灾民的破事。所以薛塔剌海严词拒绝了朱益孙开仓放粮赈济受灾民众的请求,而且也不准官府参与救灾,大元的朝廷不是慈善机构,百姓的死活关他什么事? 总管朱益孙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用以工代赈的方式,招募没饭吃的灾民修筑城墙,台风和大暴雨损坏了多处城防设施,正好需要修缮。这样既解决了灾民的吃饭问题,又完成了工程,而且是达鲁花赤大人急切关注的城防工程,可以算一举数得,也是难为了朱益孙能想出这样的办法。 果然,薛塔剌海对于修城墙是不会反对的,这是为了防范宋军侵略的必要准备。 庆元的罗城周长四五里,这次不仅要修补破损,还准备加高三尺,这个工程量不小,庆元官府为此招募了上万民夫,紧锣密鼓的施工,希望在宋军抵达之前修缮完毕。 在大量的民夫群体之中,有一名身材壮硕、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外貌上似乎看不出什么特『色』,但隐隐约约间却有一点特殊的气质。他像是附近百十个青壮民夫的头儿,说的话比官差的命令更让人信服,安排指挥施工很有条理,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一片城墙的工头。 从他粗犷的外形来看,一般人绝对想不到,此人就是庆元名儒袁镛的高徒,也是“秀才军”的大将,四明山义军的主要领导者戴曾伯。 当年勤王失败,赵孟传忽然反水,“秀才军”的中上层军官在庆元府衙差点被杀光,戴曾伯在同袍们的拼死掩护下才独自逃出,但也身受重伤。庆元战后,戴曾伯与数百名伤病老兵留下来,隐蔽到乡下休养,后来就成了四明山义军的骨干。这两年来艰苦的磨砺让戴曾伯淡去了身上的书生气,并且刻意的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泥腿子庄稼汉的形象。 这次庆元总管朱益孙原本应该都是好意,既能为蒙古人把事情办了,又能赈济灾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好意可未必都能有好的结果,招募的灾民的里头可不能保证混入几个不法之徒。比如,这位通缉多时的四明山“盗匪”头目戴曾伯。 戴曾伯带了一部分弟兄下山到庆元城里修工事,不可能是他忽然回心转意了,当然是有特殊的目的。 总部北伐的计划早就已经通过情报系统传达到四明山,戴曾伯和徐应镳等人苦苦坚持两年多,终于等来了大军的北伐,这是让人无比激动的消息。按照本部的命令,他们的任务就是全力配合北伐大军,用一切手段协助夺取庆元。 第三百五十三章 祥兴北伐(二) 根据飞鸽传信的最新消息,北伐大军的船队因为台风影响驻留于福州海域,预计八月中旬兵临庆元。 庆元府的城门口贴着一长溜的画像,全都是蒙元朝廷通缉的要犯。这两年由于宋人的地下斗争活动猖獗,尤其是打着“中兴社”名目的“盗匪”们比比皆是,还有红巾的余孽也由明转暗,仍旧在煽动愚民们对抗官府。东南各地的治安压力一天比一天大,像这样的通缉令几乎每个州县的城门口都贴满了。 庆元城贴的第一号通缉令就是通缉捉拿四明山义军首领戴曾伯的。 “查四明山盗匪戴曾伯,鄞县西郊黄林镇人氏,年二十八岁,身长七尺二寸,面白,微须……” 戴曾伯『摸』『摸』自己满脸的胡渣子,对照那画像哑然失笑,画像上还是两年前的自己,可见画师还是费了点功夫去调查打听过的。但那面白无须还戴着端正方巾的年轻读书人与现在黝黑粗犷的农民形象已经差之千里,恐怕自己要去官府自首都没人相信他就是戴曾伯了吧。谁能想到官府通缉多时的要犯竟然就在城头修城墙,每天都在画着自己头像的海捕文书前来回走几遍呢,这可真是讽刺的很。 “大军尚未出福建,预计还需要十余日才能到得庆元。”~“哎,这饭里头石子太多,要把牙磕了!” “趁鞑子尚未戒严,要让弟兄们多做准备,全城四面都要混进去一些人。”~“糠多米少,这都不管够,吃都吃不饱怎么干活?” “东西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藏在稳妥的地方。” “这咸菜汤也太稀了,一点咸味都没有,不吃盐使不上劲呐!工头你说是不是!” “一定要稳妥,大军到来之前不能出差错!” 借着工地开饭的机会,戴曾伯与同袍们不动声『色』的聚拢起来,悄悄通报情况,安排下一步的行动。表面上像是民夫们在吐槽修城工地上的伙食,这样的抱怨天天都有,不足为奇,监工和差役们也都懒得来管。 时间一天天过去,庆元的城墙一寸寸往上涨,看起来,这场台风的影响已经渐渐远了。 庆元官府使用了上万民夫的劳力,将各种防御工事都基本修葺完善。薛塔剌海听说过中兴军的威名,知道火炮的厉害,也就想了很多办法预防炮击,在临江的东面城墙外侧加宽了一道土墙,与护城河并行又挖了好几条深沟,即便墙塌了宋军也轻易进不去。 此前,薛塔剌海早早就得到了宋军可能北伐的警报,这个警报已经被证实,因为胡隶的五万大军大张旗鼓根本不掩饰北伐的动机,但由于台风的阻滞,北伐的宋军延迟了十来天,薛塔剌海有更多的时间布置防守。只不过,薛塔剌海似乎将注意力过度的用在即将面临的外敌身上,或许忽略了堡垒的内部才是最容易攻破的地方。 有个词叫做灯下黑,有句话叫做“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 “借过借过,收肥咯~” 庆元城内的府前街,一名脏兮兮的粪夫推着粪车高声吆喝往街巷里走,所过之处成群的苍蝇嗡嗡的响,行人纷纷捏着鼻子闪避。 正值大热的天,这粪夫上身赤膊、下身穿一条破短裤,这也便于干活。 庆元这样的大城,人烟稠密,虽然两年前被张镝迁移了一大半百姓,但城内仍有好几万户口。正常情况下,这么多人每天都要产生大量的屎『尿』,屎『尿』的问题几乎与衣食住行同样重要,甭管是达官贵人还是穷苦人家,人活着除了要吃喝,总还要拉撒。 但城池坊巷是相对封闭的,城内的人不可能每次都跑到城外去拉屎屙『尿』,那么屎『尿』必然要在城里越积越多,粪夫这个职业也就应运而生。他们的业务主要是收集城内的粪便运到城外的粪场,作为城外农田的肥料来源,一举两得。这个时候农业所能使用的肥料基本上是粪肥,粪场的粪便可作价卖于农家,同时进城收粪为居民清理粪坑还可以得到一定数额的酬劳,某种程度上讲,粪便业着实是一个有利可图的行当。 台风过后,排水不畅的很多民居里茅坑都满了,就连府衙的公厕也是屎满为患,金汁黄水都流到府前街上了。 这种情况下,城里的人们都盼着粪夫们来解困。偏偏城外这些掏粪的家伙好几天都不来,真让人着急上火。 这一天,大街上终于响起了粪夫们熟悉的吆喝声,人们都腚下一松,舒了口气。一个个都喜笑颜开的抢着邀请这些臭烘烘的汉子们进家里清理后院去。很多人都没注意到,来的粪夫似乎换了一张新面孔。有仔细的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城外的几个粪头儿打架了,重新划分了粪道,难怪几天没进城,而且人手也都换了。 府衙后院,那赤膊短裤的粪夫正与一名管事模样的吏员讨价还价,粪夫表示这次的粪量多,应该给双倍的酬劳,但那管事只愿出与平时一样的三十文钱。 “这一大坑,莪要干半天,怎么都加点,不然莪不来干!” “就三十文,多的没有,快些掏完,否则让老爷打你板子!” “打板子也没用,一车粪六十文,这是莪们的规矩,这里一车都还不止呢!” “爱掏不掏,不信还找不到一个掏粪的!” “侬找别家也没用,这粪道是莪们的,别家不敢来抢!” 实际上,各地的粪夫都有各自的组织,势力还不小,甚至都不用畏惧官府,不然一起联合起来停止掏粪,用不了几天城里就会屎『尿』成堆难以忍受。 那衙门的后勤管事自然也知道这里头的厉害,磨了半天只能向那卑微的粪夫妥协,最终约定了五十文的价格。粪夫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挥舞粪勺下坑干活,那管事也忍够了臭气,远远的躲开去了。 那粪夫看看四下无人,悄悄绕到茅厕后墙靠近府衙签押房的位置,发现一处不起眼的特殊记号。而后从粪车上搬下两个大陶罐一样的东西,藏到那记号所在的角落,茅厕后墙堆了不少杂物,正好作为遮掩。 第三百五十四章 祥兴北伐(三) 天『色』暗了下来,庆元府衙户曹的值堂书吏陆臻白还在吏房里噼里啪啦的拨着算盘,这天他主动揽下了一桩比较难做的算计活儿,直到散值都还没做完。同僚们基本都走光了,只剩他一个人还在加班。 上灯的时候,终于算的差不多了,他伸个懒腰,走出吏房,不过没有直接出了衙门,而是先往后厢的茅房走去,看来是要先去放个水再回家。 倾泻完毕,一身轻松,陆臻白又踱步到了茅房北侧的墙跟下,在某个位置拿脚轻轻拨动了一下,堆满杂物的角落里『露』出两只黑乎乎、脏兮兮的瓦罐。他看似漫不经心的将那瓦罐重新遮好,恢复原状,然后快步向外走去。 “陆押司,这么晚了还没走呢?” 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把陆臻白吓了一跳。 一看,原来是老对头荣英其,此人也是户曹的文吏,一直在与陆臻白争夺户曹司吏的位置,处处都跟他不对付。 “哦嗬,原来是荣押司,您不也没走吗!” “鄙人蒙老爷信任,在内厅做些账目,身不由己呀!”荣英其假做无奈的摊摊手,实际上是在炫耀自己得到了薛塔剌海老爷的信任,可以替他做私账。薛塔剌海跟大部分蒙古官吏一样贪婪无度,借助手上的权力攫取了大量的财富,需要“可靠”的人为他做会计,看来这荣英其就是攀上了达鲁花赤的高枝。 “呵呵,荣押司可真是用心。”陆臻白对这样的溜须拍马甚为不屑。 “陆押司呢,为何也这么晚?” “受总管差遣,重核了城南三乡田赋,干活的命,不似荣押司受上峰倚重!” 陆臻白话里带刺,暗讽荣英其不干正事,只知钻营。 荣英其当然听得出意思,冷哼一声,甩手便走。 好险,没让这冤家起疑,陆臻白背后都是冷汗,匆匆回到居处,家里已经有客在等候。 “陆兄,‘咸菜’收到了吗?” “收到了,两大坛子!” “后天正午开坛,老咸菜味道绝好!” 这一天是祥兴元年的八月初九,后天也就是八月十一日。 庆元以东的海面上,帆影重重,上百艘巨舰和四五百兵船仿佛从天而降,五万余北伐宋军从定海(今镇海)入甬江,浩浩『荡』『荡』西行,很快便兵临城下。 薛塔剌海在宋军距离二十里时才得到消息,连忙下令全城戒严。望着城外遮天蔽日的帆影,不由升起一股绝望的感觉。 从辰至午,宋军一直在集结,城东方向,一队队的兵马从船上下来,旷野上有序的铺满了成片的红『色』。庆元城里只有七八千人马,还以新附军为主,薛塔剌海不敢贸然的出兵,匆匆派出人马向杭州告急。好在城防已经做了加固,略微能增加一点安全感,城东面新筑的土墙和几道壕沟总还能挡得住一时。 “庆元,咱老子又回来了!” 胡隶骑在一匹高大的北地马上,望向庆元城头,心中发出感慨。庆元是他仕途的起点,也是他一切荣光的起点,当年他在知府赵孟传手下从一个小小的快班衙役做起,做到昌国巡检,那时候大约觉得能升到县尉、升到三县都巡检、升到庆元府都监已经是最大的追求了,做梦都不敢想自己哪一天能够成为偌大一个庆元府的主人。 德佑二年的夏天,这个不敢想象的梦想实现过一次,他与徒弟张镝曾攻下庆元。但后来,敌强我弱,又不得不放弃城池迁民入海。 这次来,总不用再放弃了,要把庆元稳稳的拿在手上,而且胡隶的目标还远不止一个庆元府,绍兴、杭州以至于整个浙东才是他的野望。 “炮击攻城!” 中军旗号指挥下,江面上炮舰调整方位,数百门火炮依次向着庆元东城发出怒吼。 城头上砖石土块四处飞溅,守兵们伏低了身子不敢抬头,被炮弹集中轰击的东南一角很快就坍塌了大片墙体,不过薛塔剌海提前有备,墙内还有一堵墙。原本募集来的民夫们被驱赶着紧急抢修破损的城墙,身前有炮火威胁,身后有刀枪『逼』迫,没办法,只能瑟瑟缩缩硬着头皮去修筑。 “大哥,怎么办?”一名年轻的民夫有些焦急的向边上的“工头”询问。 “别急,按原计划!” 戴曾伯压一压头上的破草帽,指示身旁的弟兄们稍安勿躁。 计划中的时间是正午,到时府衙方向会有信号,城内外一起行动。 庆元府衙,也是一片人喊马嘶的忙碌景象。 薛塔剌海披挂上马,已经赶往直接遭到攻击的城东方向,总管朱益孙留守衙门。由于戒严,衙门中的所有文吏也都不准出门,焦躁不安的在吏房中等待消息。 快到晌午,户曹的陆臻白起身离开了桌子,往后院茅厕方向走,顺带瞧了一眼院中的日晷,指针的影子缩成短短一节,正对着午时。 从茅房里悄然闪到北墙跟下,陆臻白找到了那两个熟悉的大瓦罐,掀开其中一个盖子,熟练的拉出一条长长的引线,接着又吃力的把另一个大陶罐往几十步外挪了挪,靠近衙门围墙一侧上锁的小门。 “陆押司,做的好大事!”陆臻白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浑身一激灵,又是那阴魂不散的荣英其。 遮掩已经不可能了,荣英其抢步上来,正看到陆臻白身前带着引线的一个大瓦罐,里头黑乎乎密封着的一大罐子很可能是火『药』。 “好哇,姓陆的,早就看你鬼鬼祟祟,这下如何抵赖!你要勾连外寇,想造反!?”荣英其一把抓住陆臻白的领口,邀功似的嚷嚷起来。 “要命的休管闲事!”陆臻白用力一挣,『露』出了少有的狠厉眼神。 “来人,抓反贼啊!”荣英其看那眼神里充满杀气,心里一寒,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的呼喊起来。 陆臻白知道自己被这小人看破,没有回环的余地了,说时迟,那时快,顺手抄起一枚拳头大的卵石,用力的掷了出去。 哎呦一声,荣英其忽觉剧痛,跌了一跤。 “来人,抓反贼,抓……” 陆臻白以一个文人所不相符的矫健,迅猛的赶上前去,捡起那卵石就狠狠的砸了下去,嘭嘭几声沉闷响,荣英其喊到一半的话头戛然而止。 四周的脚步声丛杂着接近,时间快来不及了,陆臻白抹一把血,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火折子,甩了甩,一点火苗窜起,点燃了就近一个大瓦罐上的引线。 轰隆~ 伴随着巨响,府衙一侧的小门被强大的冲击力炸飞出去。 轰隆~ 第二声响,府衙签押房被炸出一个大洞,总管朱益孙灰头土脸的躲到桌下。 “行动!” “行动!” “行动!” …… 第三百五十五章 祥兴北伐(四) 随着府衙里的两声剧烈爆炸,城内外忽然动了起来。 庆元乃是中兴军群众基础最好的地方之一,城池坊巷中,各行各业的普通平民都有可能是四明山的义军内线,一听到信号,群起而攻。 躲在角角落落里的几百个粪夫变戏法似的从粪车上抽出了兵刃,向府衙喊杀着冲去。 还有人将粪车当道一拦,从脏污的粪桶下掏出隐藏着的火『药』罐,待追捕的元兵一靠近就点燃引线,然后撒腿就跑。火『药』罐一爆炸,周围几十步内都会下起一阵屎『尿』混合的大暴雨,是为大规模恶心人的生化武器。 各处城头被元军威『逼』着挑石担土修缮城防的民夫们也混杂了众多四明山义军,在戴曾伯等首领带头下纷纷倒戈,顺手抄起扁担或者掏出藏着的短刀匕首,将上城守御的元军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城外嘹亮的冲锋号一声紧似一声,成千上万的中兴军发起了总攻,英勇的士兵们冒着矢石,『潮』水般的涌向庆元城东被火炮打开的缺口。 城内的民夫作『乱』,城外的大军冲锋,两面夹击之下,东门的新附军士气立刻崩了,四顾彷徨,不知是逃跑好还是投降好,就是没有拿起兵器战斗的勇气。 薛塔剌海面『露』凶光,一抽马鞭跃上坍塌的城墙废墟,挥刀连杀五六个手持扁担木棍匕首等简陋兵器的民夫,身后几百名亲兵看主将身先士卒,也都争相奋勇,冲上去就对叛『乱』的民夫们大砍大杀,同时对退缩的新附军也毫不留情的举刀杀去。 有主将坐镇,强力镇压之下,城东的局面被勉力维持,最终死死的守住了缺口,甚至以塞门刀车和巨石滚木逐渐将破损的城墙重新弥补。 才刚刚舒了一口气,薛塔剌海又收到了西门告急的消息。 “大帅,府衙爆炸,被『乱』贼攻击!” “大帅,南门和北门修城民夫都『乱』了!” “大帅,巨寇徐应镳以贼兵三千突袭西门,西门快顶不住了!” “大帅……”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不断的报来,其中最坏的还是西门的情形,那是徐应镳攻击的方向。 四明山“大盗”徐应镳与戴曾伯二人配合,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当戴曾伯领着民夫倒戈的同时,徐应镳则带着数千义军猛攻西门,一同响应中兴军的正面部队。 “朱益孙呢,这个鳖孙干什么吃的?快让他调兵支援西门!” 拆东墙补西墙,兵力早就不敷使用,但薛塔剌海想起留守府衙的总管朱益孙手头还有两三千新附军和衙门差役,这么关键的时候也可应急。 传令的人刚下去不久,马上又有人来回报,“大帅,不好了,府衙被贼兵攻陷,朱益孙投降了!” 提到什么就坏什么! 实际上,当时城内外攻击行动的信号就是从庆元府衙发出的,两声剧烈的爆炸同时炸塌了府衙侧面的小门和签押房的后壁,城内潜伏的义军人马蓄谋已久,一鼓作气冲进了衙门,签押房里惊魂不定的朱益孙毫无抵抗就做了俘虏。 朱益孙不仅投降,而且还帮着义军招抚了西城的守兵,西门一鼓而下,徐应镳的数千义军会合投降的新附军源源不断的开进城里。 得此噩耗,薛塔剌海顿时面如死灰,前门补漏还来不及,后院又失火,大势已去,大势已去!这庆元是铁定守不住了。 “这个小人!我必杀之!”薛塔剌海又急又怒,率领亲兵往府衙方向杀了回去,他心里愤恨,即便败死,也要先杀了那叛徒朱益孙再死。 数百骑兵在府前街上踏出隆隆震响,于府衙前门正好碰到了从西门进来的四明山义军。 由于义军未列阵型,还夹杂着大群投降的新附军。混『乱』之中被垂死一搏的骑兵们集群冲锋,止不住大败溃散,但西门的防线已经建立,城门紧闭,拒马和鹿角重重叠叠的拦在要道上,防线后还有上千人的步阵做好了准备,严防死守。 薛塔剌海虽然胜了一场,却发现已经不可能突破重围逃出城外去了,于是只得收兵再次杀回府衙。 杀散了守衙的『乱』兵,薛塔剌海满衙搜寻朱益孙,但却遍寻不得,此人机灵,肯定已经不在衙中了。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府衙四面都有中兴军和义军接二连三攻入,与薛塔剌海的亲兵们在阶前白刃肉搏。 薛塔剌海自知已经无力回天,反而冷静下来,在公堂上正襟危坐,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放下兵器,投降不杀!” 门外的杀声渐息,大约最后几名亲兵也已折损殆尽了。成群身着红『色』戎服的中兴军将士冲进公堂,大声喝令敌人投降。 “放下刀,不许动!” “哈哈哈……” 薛塔剌海冷冷的笑了笑,拔出腰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作为庆元府的达鲁花赤、蒙古军万户,勇士的尊严让薛塔剌海不能卑躬屈膝的向宋军投降。 堂下的将士们还来不及制止,只见他手上一用力,锋利的刀刃划破后颈,鲜血猛的飚出数尺之高,薛塔剌海顺势往公案后的交椅上一靠,人死但身子不倒。 “是条汉子,找个地方埋了吧!” 胡隶从东门入城,收拾完各处零星的抵抗,闻讯来到府衙,正看到薛塔剌海的死状,这已经算得上是比较体面的死法,虽是鞑子,倒也值得敬重。 全城已定,投降的原总管朱益孙也跪在公堂前请罪。 “你无罪,且有功呢,若非你顺势而为,我军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本将回朝便保举你留任庆元,好做,好做!” 朱益孙这个人还是听话的,在本地的口碑也不坏,而且作为文官并不用担心他是否会掀出多大的风浪。所以胡隶决定大胆留用,这是为开个好头,千金买马骨,让其余州县的降官们都能放下思想包袱。 胡隶北伐,有便宜行事之权,城内平定后,就以大宋朝廷的名义委任朱益孙代理庆元知府,以陆臻白为庆元通判。 “陆押司,你?你是?” 朱益孙有些愕然,陆臻白在府衙里做了整整两年的户曹文吏,自己却从未发觉他有什么异常,却没料到原来也是宋军早就埋下的暗子。 “什么陆押司,这是咱们的陆旅帅,现在还是陆通判了!”有人提醒朱益孙要注意人家的身份变化。 “好,好,将来还要与陆通判和衷共济!”朱益孙的思想转变很快。 通判作为知府的副职,与知府共同处理政事,品级虽然不高,但州府中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知府都要与通判共同签署才有效。同时,通判还可以监督州府主官的各项施政,具有监察职责,实可以算位低而权重。 陆臻白其实是“秀才军”中的骨干,不公开的身份是四明山独立师第二旅旅帅,主管城中的义军暗线。其人在府衙潜伏已久,娴于政务,担任庆元府的副职可以起到很好的监督作用。 此次因朱益孙的配合,庆元城内的五六千新附军大部分投诚,胡隶也基本原位留用,再加上数千四明山义军作为主导就足以防守城池。五万北伐大军则可以腾出手来全力出击,攻打后面更重要的目标。 第三百五十六章 祥兴北伐(五) 元军主将、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到杭州了,比预计中早了很多。 这个时候,元军的南下部队尚在扬州以北,距离杭州至少还有五六百里路。二十万大军要渡过长江,远涉数百里,最快也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不过张弘范的风格一向来是以“快”闻名,自然不会跟着大部队慢吞吞的行军,早就带着本部数千铁骑直下杭州。 但刚一上任,他的对手们就给他送了一份大大的见面礼,八月十二日,庆元陷落,达鲁花赤薛塔剌海身死;八月十五日,绍兴城破,两千蒙古汉军一战而溃;此后余姚、慈溪、奉化、上虞……两府十几个州县不战而降,地方守臣争相效顺,比当年恭迎“圣朝”大军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弘范接手的局面很不乐观,很明显,中兴军的优势在于水师,所以他们一来就拿下了浙东沿海的重要据点庆元府,占据了庆元昌国之间的众多港口和海岛,中兴军可以从容西进,攻打钱塘江沿岸的各大州县,绍兴、杭州都在炮舰的优势火力覆盖之下,北面的嘉兴、湖州想必也难幸免,再远一些的松江、平江,乃至于长江下游各州府都将受到威胁。 浙东的纵深太浅,中兴军沿钱塘江而进,畅通无阻,几天之内就可兵临杭州。 杭州作为两浙中枢,有守兵二万余,加上张弘范从北方带来的上万精骑,总兵力达到三万之数。以这样的兵力,兼张弘范的用兵之才,正常情况下可抵敌十万宋军,但这次来的中兴军绝非寻常宋军,张弘范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 当浙东各地的败讯接二连三传来,张弘范并没有自『乱』阵脚,他把自己关在衙署,不准任何人打扰。一个人坐在软榻上闭目沉思,以手轻抚长须,静坐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他把来龙去脉、敌我优劣都在脑海里一一捋了一遍。 根据战前泉州卓有成效的间谍工作和前线的情报,张弘范基本理清了这支北伐宋军的底细: 该军主帅胡隶,曾与张镝齐名,作战凶猛,与大元的军队大小战事几十场,至今未闻一败;还有一位水师将领陈闵,几乎是大元水师的克星,此次统领炮舰百余,在水面上难以正面交锋。综合而言,宋军的北伐部队确实强势,如果是寻常将领,肯定要被唬住,未战就先弱了几分心气。但张弘范名将之才,临变之时比常人更多几分冷静,可以透过表面现象而窥见问题的本质。 从种种迹象判断,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支部队人数上肯定没有宣称的二十万之多,也就五六万人罢了,但却大张旗鼓的摆出要下杭州、破建康的架势,靠这么区区几万人,再精锐想必也不可能。何况大元的二十万南下主力已经到长江边,光骑兵就有十余万,宋军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可能拿五六万步兵为主的部队去浙北和江淮之间的平野之上与十万铁骑硬碰硬的交锋。 基于这样的判断,张弘范料定中兴军的北伐之举实际上是虚张声势而已。因为他们即便攻下庆元、杭州和钱塘江沿岸诸州,也不过是一堆孤立的据点,浙东的地势易攻难守,拿下这些州县据点不过是徒增累赘,想必中兴军和那个张镝还不至于如此无谋吧。 要稳固浙东和江东,不可能只凭一条钱塘江,至少要掌握长江下游防线,北伐宋军大造声势无非是想把大元的二十万主力都吸引到浙东沿海,用舟师炮船相纠缠。 而他们的真正目的,其实昭然若揭,就在江西。泉州的谍报也表明,宋军此次出兵可能分为三个方向,南、北、西,偃旗息鼓的西面最为可疑。 宋军如果得到江西,尤其是拿下隆兴(南昌)、江州(九江),就扼住了长江下游的有利位置,江东、浙东可以顺势而下。 …… 江西抚州,守臣伊『色』默一大清早就被城外出现的庞大军队吓了一大跳,收到下属的告急,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战战兢兢往城头一观,果然是漫山遍野的红,红旗、红缨、红『色』戎服,也不知是几千几万。 伊『色』默是回回人,只因擅长敛财做到现在的位置上,要他打仗还是饶了他吧。更何况抚州城里缺兵少将,现在只有两三千老弱残兵,大部分守御部队都已经被李恒调到隆兴去了。 一看情形不妙,伊『色』默腿都软了,但脑子灵清,还晓得跑,与几个亲随急忙趴上马匹,打开北门逃跑,逃出去不到三五里就被宋军堵住,绑成个粽子往城下一丢,抚州城不费一兵一卒就被拿下。 由于战前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张镝亲自率领的十五万大军由邵武过杉关,一战而下建昌,三五日后又兵不血刃拿下抚州,江西元军至此还都蒙在鼓里。 西征大军目标明确,连下几城,并不过多停留,直往隆兴方向打去。 由于信息的滞后,张弘范尚不知江西方向的情形,但战事确实如他所料,浙东宋军大造声势,实际主力却去了江西。 当然,浙东的胡隶也不全是佯攻,五万步骑舟师都是精锐,拿下庆元轻而易举,下一步攻破杭州也不是不可能,接着逆富春江攻打建德府,溯兰江、婺江、衢江而上攻打婺州、衢州、饶州。从杭州往南几百里,水路可直通两浙腹心。中兴军可以凭着炮舰优势迅速拿下钱塘江南岸大半个浙江,同时吸引南下元军的主力陷入争夺两浙的泥潭之中。 按照计划,顺利的话只需两三个月,西征军就能夺取隆兴、江州,坻定整个江西,与八闽、两广连成一片。江西局面定下后,西征大军可由饶州、衢州入浙西,与北伐部队合兵,顺流北出钱塘,与元军会战于浙东。 闭关沉思了两天的张弘范理清了脉络,也做出了决断: 命大军先锋官、副万户张宏正领兵五千,与建德达鲁花赤、招讨使高兴合兵一万,共同坚守建德府。 命官军总管董士进,前卫军指挥使董士选统兵二万,坚守杭州。 张弘范自领本部精骑五千,连夜赶往平江,会同过江的主力大军折往江东…… 第三百五十七章 隆兴大会战(一) 江西的地形,东、西、南三面环山,中部丘陵和河谷平原交错分布,北部则为鄱阳湖湖积、冲积平原,呈现为一个整体向鄱阳湖倾斜而往北开口的巨大盆地,这个盆地通过鄱阳湖与长江相连相通。江西与东西两边相接的地区皆为山地。东边是怀玉山和武夷山脉,将江西和浙江、福建分隔开来;南部有大庾岭、九连山脉逶迤于赣粤之间,形成天然分隔;西侧分为南北两段,南段是罗霄山脉北段则是幕阜山和九岭山,这些山脉将江西与湖南、湖北相隔。 如果用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江西好比是一座宅院,盆地开口处的江州就是前门,核心地带的隆兴乃是中庭,南面的赣、吉诸州是为后院,东西两面的群山就是围墙。 征伐江西,有两个要点,既须瞻前,也要顾后。首先门户须守,江州必须保全,否则北边的敌人可以源源不断的自长江而入江西。其次后院须防,否则南边的强邻可以顺着赣江而下势如破竹。相较而言,前门要比后院更重要些,一则北来的敌人往往更多更强,二则北边的门户开口也远比南边的大。位居中庭的隆兴或许可以挡住后院来的敌人,却难抵挡门户洞开后的颓势。当年文天祥于兴国起兵,活跃于吉州、赣州之间,实则一直都局限于后院,难以深入中庭,后来塔出自隆兴南下,李恒从广东北进,两相夹攻之下,文部义军立刻就一败涂地。 历来攻击江西不是走前门就是走后院,但这次张镝出兵,走的不是寻常路,或许可以算是翻墙而入。大军从杉关入赣,破了建昌、抚州两道围墙,直捣中庭。 这样的战法,讲究的就是一个速度,拿下中庭以后马上就得关闭前门、守住后院。就当前的战局而言,形势还是很有利的,叶承已进入广州奠定大局,随即北击韶关,广东境内最大的一股敌人就是韶关守将王守信所部的万余兵马。韶关一破,南征大军就可以进入赣州,顺江往北,与西征军会师。也就是说,东面的围墙已被翻越,后院也即将破门,唯一值得担忧的就是前门可能进来的敌人援兵。张镝费尽心思要把北面元军的主力吸引在浙东,就是为了避免翻墙的时候被一群人堵在院子里的尴尬。 但这种尴尬或许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张弘范也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很快就识破了张镝的缓兵之计,各处特情以飞鸽传书汇报元军的动向,近二十万元军一路南下,渡过长江到达常州、平江之后突然转向西行,有迹象表明元军主帅张弘范极有可能是先到杭州而后又折返回去了。 “大名鼎鼎的九拔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呀!”张镝颦眉对幕僚们言道。 “情报显示张弘范正沿江西进,参谋部认为他最大的可能是要西进江州。” “分析的有理,这个张弘范确实不好对付,隆兴还没攻下,北元大军再锁住江州,那么我军打开长江通道的战略目标就势必难以实现。” “还有一个问题,江西疲敝,而且民心未附,我军短期内无法实现就地补给,包括粮食和火『药』兵器辎重都要仰给于福建,闽赣两地之间数百里崎岖山路是个很大的障碍。”主管后勤供输的陈复如实的提出了他的担忧。 “这点在作战方案中已有论及,此战预期中必须控制在三个月内,再久的话民不堪负,必然会伤了元气。” 按照中兴军参谋部制定的方案,此次针对江西的征伐分为三个战略目标,从南到北同时从易到难依次是赣州、隆兴和江州。战略目标的实现也可能会有几种结果,最完美当然是三个目标一起实现,但不能排除有几种不完美的情况,一是攻取赣州和隆兴但无法攻取江州,二是攻取隆兴但无法攻取赣州和江州,三是攻取赣州但无法攻取隆兴和江州,四是三个主要目标都未能攻取。由于江州在隆兴之北,若隆兴未下,无法先取,所以攻取江州而不取隆兴和赣州的可能已被排除,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剩下四种合理的情况当中,可能『性』最大的是第三种和第一种,因为赣州守兵很少,即便南边的叶承一时未能突破韶关,张镝也完全可以分一支兵轻取赣州,正常情况下只需五千人就能破城。所以问题的关键不是赣州,而是隆兴府。若打不下隆兴,即便取得赣州也是白搭,甚至像当初的文天祥那样,拿下了南边大半个江西以后还得吐回去。有鉴于此,张镝当然要把最主要的精力放在隆兴,十五万大军之中,数万人分掠各州,十万多人合攻隆兴。 隆兴有守兵四万余人,新附军占半数以上,战斗力似乎并没有出奇之处,但坚守城中的李恒是与张弘范齐名的大将,有此人坐镇,不免给攻城增添了好几分难度。此外,北伐的胡隶并未能成功牵制住张弘范的主力,二十万北元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江州门户进入江西,给中兴军西征部队形成更大的压迫。 “张弘范还有多久会到江州?” “杭州的特情报称其八月十七日离开,平江特情于八月十九日窥得骑兵过境,又于三日后得到该部取道镇江的消息。按照这个脚程,预计十日可到,但距离最新的消息又过去了两天,所以打个折扣,估计最快八天,张弘范的前锋就会出现在江州。” “八天,实在是太短了。”张镝一边听参谋官的报告,一边在地图上溜了一遍。元军的南下部队来的比预计的早了不少,给此战的胜败增添了更大的变数。 “不过北虏二十万众,马步相间,八天里不可能同时抵达,其主力应当在前锋之后半个月内陆续集齐。”中军参谋官秦宝宫见张镝皱眉,又补充了一句。 “倘若半个月内不能拿下隆兴,我军就要直面二十多万元军的合力攻击!” “理论上是如此。” “而且,敌人背靠长江,有转输之利,我军顿兵在外,无法久持!” “时不我待!” “既知如此,还请诸君速速行动!” “十五天内,必拔隆兴!” …… 第三百五十八章 隆兴大会战(二) 隆兴府在抚州西北二百四十里,中间没什么大城要塞,沿汝水出城西,过了几道山峦就是一马平川。 第四骑兵旅旅帅郭旭率领三千骑兵为先锋,一日一夜行进二百里,突然就出现在隆兴城下,李恒早先已经有所防备,只是没料到宋军来的这么快。 没办法,不快不行,参谋部预定的时间只有八天,刨去行军扎营,留下攻城的时间不过三五天,这想想都不怎么可能。隆兴可不是什么小州小县,那是江西的首府,赣中第一城,又有名将李恒坚守,破之不易。 作为兵家必争之地,隆兴府城周长十余里,城墙高二丈九尺、厚二丈一尺,外侧以石垒砌,开十六座城门,较之于福州要宏大的多,甚至比南宋过去的都城杭州还要雄伟。城内元军有兵马四万余,其中骑兵近万,李恒遣将出城,在城南沙丘以五千精骑与中兴军三千先锋骑兵大战一场。 中兴军的骑兵已经今非昔比,一年前就能正面硬刚北元的中书省武卫军,对阵李恒的蒙古汉军自然也不在话下,转战十余里,五千对三千堪堪打个平手。过了半天,中兴军的主力部队也跟了上来,元军没占到什么便宜,收兵回城。 十几万大军连营数十里,将隆兴府四面都严严实实包围起来。但这个围城或许只能短暂的形成优势,因为元军的二十万主力已经在入援江西的路上,听说张弘范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芜湖,沿江疾进只需七百里就可至江州。张弘范这厮手笔真是大,判断也真是准,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江州。 中门大开的江州确实算得上张镝的软肋,甚至是死『穴』。此前参谋部曾经制定过一个十分大胆的计划,准备遣水师部队以一百艘大型炮船从松江海口进入长江,一路溯游而上突破江州,与陆路的西征大军配合进攻江西。但最终考虑到从长江入海口至江州足有二千多里水路,且全是逆行,周边几十个大小城池全都被元军占据,想要突破千里敌境的重重堵截抵达鄱阳湖口,难度实在非同一般。另外,中兴水师的炮舰以海船为主,进入内河难免遇到诸多的问题,一旦搁浅就容易成为靶子。基于对各种不可控因素的综合考虑,总理署最终否决了这个计划,代之以北伐军进取浙东牵制元军主力,侧面配合江西攻略。但由于张弘范智虑深沉,太早看破了张镝的意图,北伐军的侧面助攻也就无从谈起。现在浙东的元军龟缩不出,选择坚守城池,二十万主力全都扑往江州去了。 对张镝而言,八天之内如果能攻破隆兴,凭峙坚城,则南面大半个江西还可以吃到肚里。如若不然,江州的张弘范和隆兴的李恒合流,众寡形势倒转,胜败难料,甚至十五万西征大军都未必能回到福建。并且,剩下的时间已经没有八天了,大军从抚州至隆兴集结,又过去了两天多,实际可用的不过五天而已,就算考虑到张弘范的后续主力会延后一点,加上江州至隆兴的一段距离,最多也就十天功夫。 攻城从来都是下下之策,张镝不喜欢攻城,更何况是要在不到十天时间里攻克这样大的一座坚城。参谋部为此已经吵成了一锅粥,多数人的意见是让大军尽早撤回福建,不应该在不利的境地下打这么大的一场战役。中军参谋官秦宝宫等少数人则坚持认为应该让大军继续攻城,同时让南征军尽快突破韶关北上,让北伐军穿透衢婺诸州,从饶州入江西。准备好以三路大军在隆兴城下与元军展开一场大会战,一战而定东南局势! 少数并不愿服从多数,多数也难以压倒少数,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张镝手上。 一般而言,张镝的作战风格偏重于稳妥,但这次全取江西的机会太难得了,吃了一半的肉要吐出来任谁也不会甘心,哪怕只有一半的胜率,张镝也决定要搏一搏。 作战的策略基本采纳了参谋官秦宝宫等人的建议。 第一,命令南路的叶承突破韶关,沿赣水北进; 第二,联络北路的胡隶自钱塘南下婺州、衢州,从饶州南下,会攻隆兴。 第三,指示浙东的陈闵集结所有水师力量,沿海袭扰松江、平江、江阴乃至于镇江、建康等长江下游州府。必要的话可以打下几座重要城池,震慑江淮,让张弘范有所顾忌,不能全力进军江西。 与此同时,张镝派了禁军第十一都指挥使李八哥(原材勇十一师)领兵一万北进饶州,接应浙江方向胡隶的军队。又分派多路兵马各几千人,分头袭取建昌、余干、进贤等县,作为大军的外围附翼。 …… 第一天。 兵临隆兴第一天,中兴军大本营忙于调兵遣将,十几万大军安营扎寨,只有郭旭的第四骑兵旅『露』了一把脸。 隆兴城下,合围已经基本完成。 从中兴军营地里战战兢兢的走出一个身着北元官员服『色』的胖子,这胖子还长着一副西域人的面貌,油乎乎的肥脸上是涔涔的虚汗,高举着手惊恐不安的往城下走去。 “我乃抚州总管伊『色』默,敬告李将军,大宋兴仁义之师以伐……以伐暴元,请将军念及城内十万军民之『性』命,快快弃暗投明!” 两天前被俘的抚州总管伊『色』默是个骨头很软的家伙,毫无军政之才,但他有着『色』目人善于敛财的“优点”,不算大的抚州城里竟被他搜刮了价值八十多万贯的财物,还有十余万石粮草。这倒是无意间帮了张镝的大忙,因为从福建转输粮草十分不易,能够就粮于江西是最好的。大约因为伊『色』默被动供应军粮的“功劳”,俘虏后并没有被杀,也没有遭到虐待,反而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两天。 但张镝当然不会白养着他,大军攻城前倒是可以先让这家伙试着招降一番。 “伊『色』默,尔受圣朝天恩,不思尽忠报效,反为宋贼说客,廉耻何在!?” “李将军,你我皆为亡国之后,何来尽忠之说,不如归顺大宋,报家国之仇啊!” “放肆!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快与我放箭,放箭!”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五十九章 隆兴大会战(三) 话糙理不糙,像伊『色』默和李恒这样的人确实都是亡国之后。 当年铁木真灭西域四十国,大量的『色』目人被虏至中原,伊『色』默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善于“理财”,更善于讨蒙古人上司欢心,坐到了抚州总管的位置。 至于李恒,本来是西夏人,更是西夏宗室后裔,曾祖父乃是西夏神宗李遵顼,祖父是李遵顼的长子李德任,父李惟忠。当年铁木真攻略河西,西夏国灭,宗室满门尽死,李惟忠才七岁,因为年幼而幸免于难,被蒙古宗王合撒尔收养。很多蛮族都有杀死敌人而后收养敌人年幼子嗣的做法,这是在人口不足的情况下削弱对手壮大自身的良策。 从根子上讲,蒙古人与李恒本来有破家灭国的深仇大恨,但另一方面,蒙古人又是他的恩人和主人,因成长环境的影响,如今的李恒除了身上流的血,方方面面都已经跟蒙古人没有两样。他对那传说中的母国,对他遥远的祖上没有什么感念,他所忠于的是蒙古人国家,是大元朝的皇帝。 伊『色』默的那句“亡国之后”犯了李恒的禁忌,有的人当下混的很好,就最忌讳别人说他不堪的过往。李恒的祖上被蒙古人几乎灭门,但他不愿意承认,他在抗拒这个事实。 城头上密集的箭矢如骤雨一般飞来,伊『色』默险些被『射』成个刺猬,幸好有后面看押的护兵一把将他按在地上,四五张大盾交替掩护着退下。 伊『色』默是个没什么用的饭桶,这样的饭桶都留着不杀,足可以给后面的人立一个很好的榜样,让他们投诚的时候更没有顾虑。 但李恒显然不想学习这么好的榜样,有能力的人也总是比没用的饭桶们要多几分傲气,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招降的。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有硬上,进攻吧! …… 围城第二日。 中兴军充分发挥了最擅长的挖坑技能,连夜在隆兴城四周开挖了一圈工事,建好了围城阵地,顺带着还把护城河也填平了好几段。 由于道路不便,没法运送重炮,给攻城行动增添了不少难度。如果炮舰能到隆兴城下的话,聚集几百门两千斤以上的火炮连续轰击半天一天的,再厚的城墙也得塌。中兴军已经习惯了大炮轰、步兵冲,大炮破门、步兵补刀的一波流式攻城方式。但这次,火炮的支援非常有限,主力抵达隆兴一天后,几个炮兵营才哼哧哼哧费力的跟了上来,其中大部分还都是蟾式炮一类的轻型火炮,有少许振威炮,只有十几门一千斤重的虎威炮。 这样的火力打城墙是不大可能的,只能追求精度,打最脆弱的城门。 张镝命令经验最丰富的侍卫亲军左卫都指挥使司(原正军第一师)炮兵营营将周天吉亲自指挥炮击,周天吉在距离隆兴南门五百余步的地方,将十二门虎威炮聚集于一处。由于距离较远,第一轮试『射』基本走偏。经逐一瞄准、调校,第二轮炮有四发命中城门。 厚实的金钢木门被两三斤重的中型炮石击中,木屑翻飞,破而不倒,这第二轮炮火仍旧没能成功破门。 但后面还有第三轮、第四轮……一般情况下火炮在炮膛发红之前至少可以连续打五六轮,按这样的趋势,再牢固的城门也不可能扛的住。 “左卫第一营、炮兵营、铳兵营,各就各位!” 第三轮炮击开始之前,左卫第一旅旅帅祝英芝铿锵有力的号令声在阵地前沿响起。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隆兴城的南门终于被连续的炮弹轰塌,这等于是一个冲锋的信号。埋伏在最前沿的左卫三个营在第一旅旅帅祝英芝的率领下当先跃出壕沟,两千余名英勇的士兵冒着城头雨点一般的箭矢迅猛的冲向残破的城门。 “床弩发『射』!” “弓箭手,往下压,快压下去!” “上滚木!” “灰瓶往门洞砸!” …… 城头一片紧张的忙碌,元军军官们竭力的指挥着士兵阻击,李恒的本部比较精锐,训练有素,但基本是骑兵,不适于守城。城头的守兵还是以新附军为主,但在李恒的严厉整治下,这些新附军也比较有秩序。 受到居高临下的猛烈阻击,率先进攻的左卫第一旅承受了很大的伤亡,前列的刀盾队倒下了不少,失去掩护的枪兵也接连被『射』中。 “直娘贼,后列神臂弓掩护,第一营都随老娘来!” 祝英芝恼了,捡起一扇半人高的阵盾,覆在头上,一个猛子就当先往城门冲。 哐的一声,一枚灰瓶打在盾牌上,呼的一下散开大团的白灰,『迷』的后面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哪怕闭着眼睛也要往前闯,中兴军的风格就是一往无前,无令绝不后退。 在主将祝英芝的带头下,第一营的将士们付出重大伤亡后终于『逼』近城门。而第二方阵的火铳营也已冲到城下数十步内,在神臂弓的配合下,早已装填完毕的六百杆火铳陆陆续续发出爆豆般的轰响,城头守兵被打的不敢冒头,城上的攻击被压制了大半。 “随老娘杀进去!” 祝英芝在一群亲兵簇拥下,撞开残存的城门,一拥而入。 城门洞里的光线一下子变暗了很多,冲击的队列猛然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忽然间停滞了下来。 耳边传来噗噗的利器入肉的声音,还有士兵们痛苦的呼喊和叫骂。 祝英芝冲的太快,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的护心镜咚的一下被什么东西撞到。 等到视觉终于适应了门洞里的光线,士兵们终于发现原来面前是密密匝匝的几百杆长枪,枪头闪着寒光正对着自己。 城门被轰击后,李恒立即就有所防备,调集数百名枪兵排的密不透风,已经将城门洞塞的严严实实。 这些长枪的枪杆被有意的加长,几乎达到了五六丈,从门洞的这头可以直接扎到那头。 祝英芝有重甲和护心镜,避免了被长枪刺伤,但很多士兵没那么幸运,有些冲的太猛,收势不住,在惯『性』作用下被扎成了人肉葫芦。 “退!退!退!第一营两翼退下!” “炮兵营,蟾式炮快上!” 祝英芝铿锵的声音也不免有些嘶哑,士兵们很有默契,其实无需命令就已经在自觉的调整战术。最先冲入的第一营上百名步卒迅速向两侧收缩,最后面的炮营终于跟了上来。 作为坑道利器的散弹小炮,最适合在狭窄的区域对付密集的敌人。 轰轰轰~ 炮手们两两配合,一人架炮,一人点火,几十门蟾式炮接连发出怒吼…… 请支持的老铁们加我们的交流群,柒柒伍柒贰壹叁陆叁,,故宋帆影书友群@正版 第三百六十章 隆兴大会战(四) 数十门蟾式炮陆续发出怒吼,暴雨般的散弹激『射』而出,弹丸穿越密集的枪阵,擦过长枪的枪头枪身,几丈长的枪杆噼里啪啦的震颤、碰撞甚至断裂。城门洞后数百名持枪的元兵纷纷中弹,筛糠一样的抖动、惨叫、倒毙…… 前方一空,幽暗的城门洞都仿佛一下子透亮了很多。 机不可失,左卫第一营刀盾兵在前,枪矛兵在后,蜂拥入门。在城头猛烈的阻击下,前阵的步兵已经半数带伤,但是轻伤不下火线,伤兵们只要还能动就继续奋勇往前冲。 滴滴哒哒的冲锋号吹响,南面的侍卫亲军左卫和两个指挥的禁军共两万余人一同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冲锋,数百架云梯和鹅车、冲车、壕桥,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都往城下覆盖。 “炮兵,轰击左右城墙,注意侧面火力掩护!” 第一炮兵营营将周天吉指挥数十门振威炮、虎威炮集中轰击东西两面城墙,为冲锋部队预热战场,提供远程支援。 “向四城发号,合攻!” 四面十六座城门收到信号后也都依次发动攻势,不过主攻还是在南面的广恩门。 元将李恒当然知道防守的重点在哪里,广恩门的城门都已经被攻破,堵门的枪阵被火炮打的支离破碎,五六百名最凶悍的中兴军已经闯入瓮城,铳炮齐鸣攻击瓮城城门。 “后退一步者死!” “临敌刀枪不见红者死!” “士卒退一人,全伍同坐!” “退一伍,全队连坐!” 李恒所能倚仗的是手下上万名忠诚不二的本部精兵,以此组成了无处不在的督战队。元军督战队赶上南面城墙,高声宣布冷酷的军令,用无情的镇压和连坐的军法慑服士兵。 “孔遵!” “到!” “与我封住瓮城,再漏进一个宋兵,提头来见!” “末将接令!” 此时翁城里正打的十分激烈,敌我双方数千人白刃相间,难解难分。 冲入瓮城的中兴军已有二千余人,防御的元军与之相当,广恩门一破,堵门的长枪兵被铳炮打散,但后面还有更多的元兵涌了过来,四五千人在径阔百余丈的狭窄瓮城内杀成一团。 中兴军势头极猛,侍卫亲军左卫第一旅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女将祝英芝更是军中少有的强悍,瓮城内很快分出胜败的倾向,几乎要呈现出一边倒的架势。祝英芝率领亲兵杀出一条血路,冲破各种拦路的阻碍,直杀到最里头的瓮城城门,只要破了这道门,胜利就遥遥在望,他们就像锋利的刀尖刺破敌人的防线,后续的数万大军可以从他们撕开的这个口子上直冲到底一举破城。 瓮城城门比外面的金刚城门是要单薄的多,但也没那么好对付。李恒部下的元兵也显示出罕见的顽强,拼死挡在这最后一道防线后。 “后面的人,破门!揣火器的快上!半天不上来干什么吃的!?” 在祝英芝的骂骂咧咧中,后列的火器队里忽然上来一波人,奋力往前丢出十几个震天雷。 轰隆,轰隆…… 火器队的大力士们丢出冒着火星的震天雷,顺势往地上一趴,就听见接二连三的爆炸响起。 中兴军的冲锋号吹得更急了,第一旅的胜利前进鼓舞了后续的将士们,数以千计的士兵从广恩门冲了进来。 …… 危急关头,李恒令部下骁将孔遵前去封堵广恩门瓮城。 孔遵任军中镇抚官,为人最为狠毒,死在他手上的士兵甚至比死在敌人刀下的还要多。 “来人,上火油,快上!”孔遵一奔上广恩门门楼,就急令部下抬上几大锅火油。 城门上随时准备着硕大的铁锅,里头可能翻滚着“金汁”,有时可能是滚烫的开水,也有各式各样的油脂混在在一起的油锅,香油、灯油、菜油都可以,极端的时候甚至把人扔进去熬煮,是为人油。打仗的时候,这样的油锅往往统称为火油。这是很好的防御物,既可以烧滚了从城上浇下去烫伤敌人,也可以作为引火物,向敌人发『射』火弹、火箭。 孔遵又命令部下取来上百床棉被,在火油中浸湿,丢下瓮城,用火箭团团『射』击。瓮城四面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有不幸的身上沾了火油,连带着被烧成一个个火人,撕心裂肺的奔逃、翻滚起来。 这大面积的火攻让元军与中兴军都无差别的被烈火焚烧,浸油的棉被还在不断的往里扔,火势越来越大,浓烈的黑烟腾腾升起,几步外不辨东西,呛得人无法呼吸。 孔遵全然不顾瓮城内还有两三千己方的人马,他只要守住防线,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里面的人全部杀光,不分敌我。 瓮城上方的箭矢和滚木雷石也无差别的向内倾泻,随着各处援兵往南面聚集,瓮城内遭到的攻击越来越猛烈,中兴军涌入的广恩门城门口又是其中最猛烈之处。熊熊大火中,双方士卒的尸体和大量的滚木礌石堆成了小山,几乎把门洞封死。 孔遵不计后果不计代价的死守,把残破的广恩门又重新堵了起来,随着城内预备队的投入和督战队的血腥震慑,其余各处城门也都被稳住。 “狗贼!狗鞑子!” 张镝捏紧拳头,愤恨无比,前方的伤亡巨大,但眼看将要破城又被敌人堵了回来,心痛无比。 西征大军虽然有十五万,但包围隆兴的不超过十万,能直接投入攻城的又只有七八万人了,相对于城内的四万余守军,攻守只有不到两倍的人数差,除了主攻的几个点,很难在每一处包围圈上保持兵力优势。而敌人有坚固的城池为依靠,占尽地利,看来这样的强攻实在是无可奈何。 鸣金收兵,张镝的心在滴血! 广恩门一闭,后续部队被挡在城外,瓮城内祝英芝所部伤亡惨重的三个营就成了孤军,勇士们大约也感觉得到后路已绝,浓烟之中难辨敌我,只是喊杀声越来越稀落,跟上来的同袍们也越来越少了。 瓮城城门已经被震天雷炸出几个大洞,摇摇欲坠。 “跟老娘杀进去,杀!” 祝英芝高呼着,身先士卒,既然已无退路,那就继续向前。 有死无生,惟有向前死战! 中兴军没有孬种,哪怕只剩一个,也要闯进去,搅他个天翻地覆! 残存的同袍们奋起余勇,轰然应命,一往无前的突进了隆兴城中。 这支孤军的身后还有不少元兵也跟冲,但他们不是追击,而是要逃离这个绝望的死地。 刚刚还杀的难解难分的两部人马竟然混杂在一起往里跑,谁也没顾得上厮杀,凑成了几百人的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 第三百六十一章 隆兴大会战(五) 强攻广恩门的战斗让中兴军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左卫第一旅三个营,共两千多人,不到一个时辰就都壮烈在翁城中。 此时城外还不知道祝英芝已突破翁城闯入隆兴城中,按照常规设想,困入这样的死地基本是没有生还的可能的,为此张镝感叹和惋惜了很久。 祝英芝能够从绝境中闯入城中,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李恒派遣手下镇抚官孔遵去封锁瓮城的时候,给出的命令是不得放一个宋兵进城,所以孔遵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杀光、烧光。哪想到强悍的宋军竟然这么快就打通了瓮城城门,要不是前头的广恩门已经被堵住,后果不堪设想。 闯入的宋兵还不少,足有数百人。城外的攻势退『潮』后,刚刚稳住阵脚的孔遵还来不及收拾瓮城中的残局就急忙调兵下城对那些漏网之鱼围追堵截。 所谓穷寇莫追,这些闯入者又恰恰是中兴军当中都称得上强悍的左卫第一旅的精兵,抱着必死的决心,红着眼睛,人挡杀人。城中虽然有数万守兵,但连预备队也都上城头去了,仓促之间很难组织优势的兵力进行围剿,即便有动作快的挡在前头也堵不住这数百虎狼。就好似封闭的房间里突然闯进来一只发怒的猫,虽然块头小,但也长着尖牙利齿,想要抓住它还得思量着不要被挠伤了。 从广恩门的瓮城进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元军的城南营,当时驻守营中的兵力不足,大约只有两百来人,也没有大将镇守,他们只知城上打的热闹,一个个都庆幸没有被抽到防御前线,完全没料到会忽然遭遇攻击。估计是误以为城池已经被攻破,守兵们泄气不已,被祝英芝率兵一个冲锋,死的死逃的逃,顿时就落花流水。 尾随而来的孔遵大概也意识到这波宋军不太好惹,让大批的弓弩手一路追『射』,避免短兵相接。反正到了城中他们也出不去,就这么点人,耗也能耗死。 “请勿放箭,请勿放箭!我乃前营总把诸葛仕!” 混战中,有一群人大声的呼喊着请追兵缓住,他们都是从瓮城中跟着跑进来的元兵,正好夹在祝英芝和孔遵的兵马之间。 追兵们面面相觑,犹豫着是否该放下手中的弓箭,因为看前方这些人确实是友军的服『色』,看他们烟熏火燎的从翁城里幸存下来真是不易。 “宁可错杀,不留活口,放箭!” 孔遵不会像兔死狐悲的手下们那么心慈手软,他的原则就是应杀尽杀,不留任何隐患。 嗖嗖嗖,箭矢的破空声中,满怀希望要跑回去元兵们纷纷倒地,他们挺过了与中兴军的激烈厮杀,逃离了炼狱一般的瓮城大火,却最终没能躲过来自友军的无情利箭。 “都疯了吗,睁大眼睛瞧瞧,咱们是谁!”诸葛仕声嘶力竭的大喊,但回答他的仍旧是致命的箭矢,镇抚官孔遵是出了名的冷血,就是靠这样的手段来树立威严。 前面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友军”,后面是凶悍的宋军,但在眼前的死亡威胁面前,似乎还是往后走更安全一点。 “走!”诸葛仕咬牙转身而走。 “我等愿降!我等愿降!”这些可怜的“夹心层”走投无路,径直往宋兵占领的南营拔足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求降。 抢占了营地的祝英芝等人正好看到了这些倒霉鬼被自己人杀戮的惨状,一开始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但祝英芝竟然挥手命令开门放这些人进来。 “只恐有诈!”部下的将校提出疑虑。 “有什么诈,老娘怕呀!”这些人差点在翁城里被烧死,接着又遭到弓箭手的追『射』,几次三番险些死在自家人手上,如果这都能作假,那还有什么话说。何况现在她这几百号人都是困守一隅自身难保,敌人犯不着再来搞个诈降,可见这些元兵情急投降是真。话说回来,即便是假的,又怎样呢,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怕的,惟有多杀几个敌人的想法。 “罪将诸葛仕,愿效犬马之劳!” 被放入营中以后,诸葛仕往地上扑通一跪,表示效忠。 “别来这些虚的,给鞑子做狗的人,老娘看不起,但既然放你们进来,老娘就懒得杀你们,该干啥干啥!” 诸葛仕没想到这宋将竟然是个女的,惊诧了一下,不过看她言谈举止倒真一点都不像个女人,一顿训话凌厉异常。 “罪将遵命,定马首是瞻!” “老娘知道你们就是没路走了才反的水,但这没关系,反正里外都是死,就看你能不能像个爷们一样多杀几个鞑子!” “罪将也是汉人,谁愿意为鞑子做狗,当兵只是为了吃粮,为了活而已。但他们还不让咱活,咱只好拼了,到这个份上了,老子没什么好遮掩的!” “呵呵,是条汉子!” 祝英芝不喜欢弯弯绕,这次诸葛仕带来一百多号穷途末路的元兵,现在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用人不疑,一起干吧! 这南营只是个临时驻军的地方,除了一堵围墙和几间营房并没有什么坚固的工事。中兴军用所剩无几的远程兵器掩护那些投诚者入内,随即将大门紧闭,四面坚守。 孔尊追过来并不强攻,只以箭矢朝内抛『射』,坐等别处的兵马过来合围。 一旦被围困,这几百号人就只能坐以待毙了,祝英芝明白这一点,但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相对而言,诸葛仕却更熟悉城内的情形,电光火石间心有急智,诚恳向祝英芝建议道: “罪将有一言,将军若信得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便说来!” “往东突围,去东湖……” 东湖是隆兴城中范围最大的一片水域,足有数百亩之广,中间有木栈桥相连的三座湖心岛,称为百花洲。南宋高宗时,豫章节度使张澄在百花洲上建“讲武堂”,演习水军。若能占据百花洲,四面有水隔绝,必然要比困守在这南营中更有机会。 “老娘就信你一回,杀出去!” “杀出去!” 这个决定比较及时,东面元军还没来得及重重围困,数百名生死置之度外的强兵势如猛虎,突然间喊杀着冲出,包括百余名刚投诚的元兵也都被激发了满腔血勇。仓促间,围剿的元军被一冲而垮,东面的包围圈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勇敢的突围者一路猛推到了东湖一侧。果如诸葛仕所言,湖中三个相连的小岛面积共有三五亩,足够容纳这几百号人。 湖畔与百花洲之间有栈桥相连,祝英芝率兵通过后便连劈带砍毁掉栈桥,断绝水陆通道,这地方小是小了点,但绝对是难得的易守难攻。 第三百六十二章 隆兴大会战(六) 隆兴围城第三日。 李恒吸取了广恩门的教训,十几座城门都用石块封死,这一招比较狠,既堵住了城防的薄弱之处,同时也绝了城内士卒畏敌出逃的路。 张镝也因前一日的重大伤亡而不得不调整策略,像南门这样不计成本的强攻显然是不可取的。 凌晨,打了一天仗的隆兴城内外都渐渐静了下来,城头的守兵倚着墙,疲惫的席地坐卧,睡梦中都不忘捏紧了兵器。 围城的宋军营地里也静悄悄的,只有列队来回走动的巡逻兵发出几声指令。 砰砰砰…… 几声清脆的铳响,打破了这战场上难得的平静。 “铳响!” 张镝合衣而眠,睡得并不沉,听到声音嗖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招呼身边的亲卫。 很快,陈复和邵靳等人匆匆赶到张镝的寝帐,他们也被这几声突兀的铳响惊醒了。 火铳的声音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它发出的地方不是在城外,而是在城内。全军几个火铳旅都集中在中营,别的地方不可能还会有火铳的响声。 “莫非是左卫第一旅火器营遗落的火铳被虏兵拿去用了?”在大多数人的意识中,白天攻城没有回来的同袍们肯定是阵亡在瓮城中了,这几声铳响不可能是他们死去的魂灵发出,那就只能是敌人用了他们的火器。 “不可能,鞑子的火铳兵极为罕见,且都在中书省的卫戍军队中,西夏奴李恒一直在南方,从未听说训练过火器,让未经训练的士兵『操』作火铳还不如烧火棍好使。”那一次直沽突袭,元军的火器工场和铳炮积累全都毁于一旦,还被掳走了集全国之力搜罗来的七千名工匠。加上元廷中鼓吹火器的主要大臣阿合马也已经死了,元廷的火器进展遂一蹶不振,就连中书省的武卫军和以技术闻名的阿速军也没有几杆火铳,更别说远在江西的李恒了。所以张镝马上就否定了是元军在使用火铳的可能。 砰砰砰砰…… 像是在印证张镝的话,隆兴城东的方向又接连发出几声铳响,听着规模并不是很大,但却有齐『射』的感觉,若非训练有素的中兴军火器营,不可能还有什么人能打出这样的排铳。 “那定是左卫第一旅的弟兄们打进城里还在抵抗!”陈复兴奋的提出了自己的假设。 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假设。 下去检查完军情的蒋武等人回来报告,全军各个火器营都没有在此时用过铳炮,那么情况更了然,声音就是在城内。 至少可以证明城内还有中兴军的同袍们在战斗,其中还有一部分火铳兵。 …… 隆兴城,东湖,百花洲。 祝英芝从元军南营突围至此,拆除了连接陆地的栈桥,在三座小岛上坐地坚守。 “数数还有几个喘气儿的?” “一、二、三、四……” “启禀旅帅,侍卫亲军左卫第一旅第一营现有战兵八十二人!” “启禀旅帅,侍卫亲军左卫第一旅火器营现有战兵六十九人!” “禁军第八指挥第二营现有战兵二十一人!” “禁军十一指挥……” 实际上,百花洲上这些残存的兵马来自好几支部队,最主要的是侍卫亲军左卫第一旅的三个营,也就是祝英芝的本部。另外还有南面几个师(指挥)的后继人马,当时一部分冲的比较快的突入瓮城混战,随着左卫第一旅杀了进来。还有最特殊的一部分是临阵投诚的元军前营总把诸葛仕的人马,上岛的也有八九十人。 七七八八加起来,还能作战的士卒尚有三百二十余人,这里面祝英芝的军职最高,是不容置疑的领导,下面还有几个营将级别的军官,再就是诸葛仕这样的外军首领。祝英芝抓紧时间拢了拢,按照中兴军的既有定规分派队伍,迅速明确上下秩序,分头坚守三个小岛。 百花洲的三个小岛分布在湖面的南北中三个方位,互相以栈道相连,南北两岛距离岸边足有百余丈,可望不可即,中间的小岛则刚好靠近西侧的一处突出部,离岸只有四五十丈,所以也就成了元军进攻的重点。 元军至少发动了十几次进攻,但由于宽阔的湖面阻碍,一直徒劳无功。 元军镇抚孔遵被李恒严令,必须在一天之内打下东湖百花洲,消灭这股窜入城中的漏网之鱼。 “天亮前拿不下东湖提头来见!” 孔遵是李恒的心腹爱将,所谓提头来见当然是说说,要不然瓮城里漏进那么多人,就防守不力之罪,早就可以将他斩首了。 且不说上面的严令,孔遵作为副都元帅手下最得力的将领,竟连着几百号残兵都干不掉,岂不是奇耻大辱。 以不拿下东湖誓不罢休的架势,这小小的内湖周边已经团团围了四五千人。哪怕到了夜里,孔遵还在连轴转的准备进攻,扎好百余副木筏,于凌晨时分向百花洲再次发动了突袭。 祝英芝亲自镇守离岸最近最危险的中心主岛,元军的木筏主要也是往这个方向而来。 警惕的哨兵很快觉察到了水面上的异动,吹响了哨子。 元军的偷袭干脆变成了明攻,上百架木筏装载了千余士兵布满了三座小岛周围的湖面。 飞蝗一般的箭矢嗖嗖的往岛上激『射』,岛上的守兵却隐蔽不动,因为祝英芝手下远程兵器太少了,三百多人只有三四十张弓弩,箭矢也消耗的差不多了,没办法只能等着敌人上岛近身肉搏。 主岛西边,面向湖畔的方向是敌人最为密集之处,几十个筏子扎堆往岛屿划来,黑夜里都能看出筏子上隐隐绰绰的人头攒动。 “妈拉个巴子!干他娘的!”火器营营将苏振吉骂了一句,他手下还有几十个铳兵,但在紧张的突围过程中大部分人都丢了器械,或者少了火铳,或者少了铳架,或者少了弹『药』包,又或者少了通条、引线,归拢起来拼拼凑凑只有十五杆可用的火铳和一百多发定装火『药』,弹丸倒是还有很多,但火铳和火『药』严重不足。祝英芝将这仅有的一点火器当做杀手锏,不到紧要关头不用。 而现在这密密麻麻涌上来的敌人正是时候了,祝英芝用力吹了一声哨,五杆火铳立即点火发『射』,轰然巨响中,炽热的铅丸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往最密集的人群迸『射』而去。 敌人离的很近,只有十几尺,人头扎得又紧,铳弹翻滚着穿透血肉,甚至可以连续杀伤好几个人。 黑夜里一片惊慌的嘶喊,划着木筏的元兵『乱』了手脚,团团转着互相碰撞,扑通扑通不断有落水者。 『乱』糟糟的筏子刚一接岸,埋伏着的中兴军枪兵立刻用长枪一顿猛刺,又是鬼哭狼嚎的惨叫和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前面一团混『乱』的同时,后面的筏子在军官的严厉监督下继续往前。 而后岛上又响起砰砰砰的几声铳响,接着是同样的惨叫声和落水声…… 这几声关键时刻的火铳响大大振奋了士气,元军则瞬间胆落,哪怕有三倍的兵力优势还是被打的落花流水。 这几声铳响更重要意义还在于向城外的大军发送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有英勇的同袍已经深深的扎进敌人的心腹当中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隆兴大会战(七)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隆兴城里的李恒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 同样,张镝也发觉这座城池和城内的守军是少见的顽强。 东北方向,另一位元军名将张弘范已经到安庆,距离江州只有三百里,距离隆兴也不过五百里。在主帅张弘范所过之后,是北方来的十万铁骑,一路沿江西进、绵延出几十里长的人马队伍。长江上也是舟楫相连不绝,数万淮东兵从扬州启程,数万淮西兵从鄂州出发,千舳万舻浩浩『荡』『荡』的前往江州方向汇集。 一个李恒已经不好对付,再来一个张弘范,而且兵力远多于己方,有点棘手了。 地图上,从安庆至江州,是弯弯曲曲的水路,长江下游的水流并不湍急,江面又宽又平,几万舟师很快就能进入鄱阳湖。 中兴军虽然水战无敌,但那是在炮舰驰骋的海面上。张镝的西征军没有舟师,只在隆兴城东面的邬子口临时征调了几百艘渔船,并不济事。 “张弘范水陆并进,三日内必到江州!”中军参谋部汇集了各地情报,惯例进行军情分析。 看一下双方的兵力对比: 元军方面,分为两部分,一是隆兴城里的近四万兵马,骑兵近万,步卒三万,其中有两万余新附军。二是张弘范的援兵,约有北方骑兵十余万,淮东、淮西、江东等地会合的马步舟混合兵力七八万,舟船两千余。 中兴军方面,西征军兵力共十五万,其中骑兵不过两个旅五六千人,炮兵四个营有蟾式炮三百多门,振威炮五十余门,虎威炮十二门。火铳兵五个旅十五个营,一万余人。其余都是常规步兵,其中三万余人分头占据南北各州县、据点,实际参与隆兴攻城的有十万人上下。 等到几天后张弘范的援军抵达,两部元军总计将有二十多万人,对西征的中兴军形成二比一的优势,如果这么发展,局面肯定要变得十分被动。 听罢参谋官的分析,张镝沉默不语,此战就像一场赌博,敌人可打的牌似乎要比自己的多。 “韶关和建德的进展如何?”张镝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比划几下,用力的点到了粤北的韶关和浙东的建德两个位置。 “韶关告破,南征军主力五万人已经与赣州的接应部队联络上,不日可顺赣江北进。建德府鞑子顽强,未能攻破,胡元首分兵攻略兰溪、婺州,前锋往衢州、饶州,应当很快可以打通南下入赣通道。” 南征的叶承和北伐的胡隶两支兵马是张镝的后手,也是胜利的关键,他要不断的确认两部兵马的情况,现在就是在与张弘范赛跑,看谁先取得先手。 先看南部,叶承的南征部队有禁军十万,遣将四出,迅速接收了广东沿海的『潮』州、惠州、南恩、肇庆和广西沿海的钦、廉、高、化以及海外四州。两广元军兵力十分空虚,南征军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 分掠各州县后,随军的大量特情和本部事务官深入各地开展工作,治民为主,军事为辅,对所占区域开展中兴社特有的教化和鼓动。轻徭薄赋、团结百姓,打土豪分田地,中兴社对这一套程序已经做的很娴熟了。只要有足够的消化时间,占领区肯定会成为坚固的后方。 因为隆兴方面的军情紧急,叶承分出一半人马稳定两广,另外五万南征主力从广州出发,北进英德府、韶州。路上主要的阻碍是防守韶关的元军管军总管王守信,此人是崖山之战的败军之将,手下也只有不到一万兵马,叶承集结优势兵力围了两天,韶关守军内部自『乱』,小校常致胜率部哗变,杀死王守信向中兴军投降,叶承得以兵不血刃夺取韶关,向江西进兵。 相对而言,胡隶率领的北伐军就没那么顺利。杭州有两万余守兵,主将董士进、董士选都是已故东南柱石董文炳的儿子,本部数千死士,且不论战力如何,至少态度极为坚决,加之杭州城池坚固,短时间很难攻破。胡隶随即舍弃杭州,转而南下富春,攻打建德府,建德府是杭州南面通道上的一块硬骨头,当年特派员刘十九就是在建德吃了大苦头,被元军总管高兴以五千兵马打的大溃,只得逃回兰溪,紧接着死于婺州。 张弘范当然知道建德府是个要害地方,仅次于两浙的中枢杭州。现在建德府城内总兵力有一万多人,除了管军万户兼达鲁花赤高兴,还有张弘范的胞弟张弘正,这两人也都声名在外,不太好对付。 好在钱塘江宽阔,中兴水师的炮舰往来畅通,封锁江面,隔绝了元军的南北沟通,胡隶向南进兵并没有后顾之忧。但三四万人硬攻数日,建德府始终未能拿下,眼看江西的军情一日紧似一日,张弘范的大军用不了几天就要到隆兴,胡隶若不能及时南下入援,西征军势必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骑虎难下之际,从婺州方向来了几个人,给胡隶提供了一个解局的办法。 “拜见右武卫大将军!” 来人并不通名报姓,只是行了一个军礼,向胡隶的亲兵呈上一块铜牌。 取过来一看,铜牌上描龙画虎,像是什么特殊的标记,正面最显眼的是一串代号:甲字一百又三十一号。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铜牌可能不知所谓,但作为胡隶这样的高层,一眼就看出这是直属于张镝的中情部特情的认牌。 这些人行事秘密,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平日用的也都是化名,所以求见胡隶也并不通名报姓。 胡隶一见认牌,连忙屏退亲兵从人,向这位特情问计。 “中使可有教我?” “不敢言教,为总理,为中兴大业,誓死效忠!卑职潜入婺州已半年有余,此次受上峰命令,特来协助大军南下江西。” “江西军情紧急,但杭州、建德都未攻下,数万元军窥我后路,我军故此不能深入!”胡隶顿兵建德府,主要是顾虑到这几万元军挡在半路上,若是弃之不顾,难保敌人不会在大军走后尾随而来,万一前方又有坚城,可要遭受两面夹击的危险。 “大将军所虑不错,但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不知大将军是否听说过‘金婺州,铜衢州’之说?” “金婺州,铜衢州?” “没错,婺州在建德府上游两百里,控扼两浙之中,城池坚固,若以良将坚守,只需三五千人便可保无虞,再分遣一支兵马拒守兰溪,互为犄角,三江六岸都为我监控,敌人纵有几万人逆流而上也难通过。” “纵如中使所言,可利用婺州坚城,但如今婺州尚在敌手,岂不是与建德一样还要大费力气,而且此时若弃建德而趋婺州,难免两面受敌呢!” “大将军勿忧,卑职在婺州这半年可不是白做的,无需一兵一卒,这次就是要将婺州送与将军呢!” “果真如此?” “军国大事,绝无虚言!” “太好了!中使请受胡隶一拜!” 胡隶兴奋的两眼放光,若真能拿下婺州,阻断两浙元兵,那么数万北伐大军就可从容进入江西,入援江西的这步棋也就活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隆兴大会战(八) 说到婺州的局势转折,就必须提起一个人——婺州管军千户黄之观。 记『性』好的话,可能还记得,在三年前,这个黄之观就曾发挥过重要的作用。 德佑二年的春天,张镝护送益、广二王行经婺州,时任婺州知州刘怡忽然反水,图谋劫夺王驾。张镝护着两王拼死突出重围,到了婺州东南的弘济桥时已是走投无路。当时把守弘济桥的正是浙东安抚司辖下兵马提镇黄之观。若不是这个黄之观被陈复说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开去路,恐怕张镝一行就要交代在桥头,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故事了。 益王后来登基为景炎皇帝,广王则是当今的祥兴皇帝,张镝也成了举足轻重的柱国之臣。谁又能想到这一切曾经就命悬于婺州一个小小的千户官的一念之间呢!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历史的抉择又降临到了这个小人物的身上。 黄之观是个普通人,自然也就有普通人的无可奈何,他也贪生怕死,他也随波逐流。他不是英雄,没办法为了理想信念去死,为了身家『性』命,他终归没有任何抵抗就投降了元军。但比起某些恬不知耻、趋炎附势的家伙,他要有节『操』的多,至少内心里还是有一点良知存在的。 降元以后,黄之观被委任为婺州管军千户,实际上管的还是原来的提镇兵马,换了个名号而已。 婺州城里现有不到五千兵马,百十个蒙古兵管着好几千新附军,而新附军的最主要部分正是黄之观的人。 城内名义上比黄之观地位更高的有两个人,达鲁花赤木兀兔和总管马吉。 达鲁花赤木兀兔是个酒囊饭袋,不知跑了什么关系坐上这个位置,就是瞎胡搞不干事的货『色』。总管马吉则是个毫无节『操』跪『舔』蒙古人的孬种,只要蒙古老爷高兴,可以像巴儿狗一样摇尾乞怜的那种。 黄之观早就看不惯这两个祸害,但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明哲保身,每次看着他们胡作非为也只能忍忍过去。而总管马吉也很看不惯黄之观的自命清高,找到机会就在达鲁花赤面前说他的坏话,只不过黄之观手握兵权,又找不到太大的错处,马吉的阴谋诡计很难得逞。 半年多以前,“甲字一百三十一号”潜入婺州,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确认了黄之观是个值得策反的对象,便用各种方式接近渗透,终于完全取得了他的信任。 “甲字一百三十一号”一直都在黄之观幕府中深受信任,平常看起来似乎跟普通的门客没有两样。不同的是他似乎对南边的行朝了解甚多,总能提供一些最新的消息。 有时候两人心照不宣,黄之观猜得出“甲字一百三十一号”大概是什么身份,“甲字一百三十一号”也基本揣测的出黄之观的心思。 随着祥兴北伐的声势一日紧似一日,婺州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这层窗户纸终归还是要捅开的,是时候动用黄之观这步棋了。 当然,行事需要讲究策略,并不能那么直接的摊牌,还必须要推上一把。黄之观这个人的『性』格特点就是优柔寡断,虽然还心存忠义,却太顾惜羽『毛』。他做了几十年的宋军将领,吃了赵家几十年的饷,对大宋是有深刻的感情的,但这种感情还没法超越身家『性』命的分量。如果直接的鼓动他造反是不会有好的效果的,甚至会适得其反。一定要让他感觉到切实的危机临近,『逼』着他做出选择,这个选择当然是有一定方向『性』的。 于是几天来婺州城中忽然传出新附军要造反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甚至点名道姓的指出黄之观手下的几个得力将校是宋军潜伏的细作。 总管马吉为了讨好蒙古老爷,也为了排挤这个不上道的黄之观,添油加醋的将风言风语向达鲁花赤木兀兔做了汇报。 木兀兔听风就是雨,凭他的脑子不可能去分析来龙去脉,只知道强硬的勒令黄之观交出那几个宋军细作。 这是件没影的事,黄之观可以确信自己的几个手下亲将绝不是什么宋军细作,当然不可能把他们交出去含冤受屈,但是不交就是抗命,势必要引起木兀兔的严厉追究。 事情拖延了几天,黄之观别无他法,只能这样拖一天是一天,但木兀兔那里交代不下去了。婺州总管府的几个蒙古兵气势汹汹的来到管军千户所捉拿那几个涉嫌造反的嫌疑犯,并且要黄之观一并前去解释清楚包庇罪犯的情由。 黄之观不敢抗命,似乎只能选择接受这飞来横祸。 “将军去不得!”眼见黄之观要出门束手就擒,化名邓荣的“甲字一百三十一号”连忙出言阻止。 “不去如何,那岂不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黄之观虽然同情宋室,但从未想过要造反,只想安安生生的将就过日子,但现实总是不给人安生。他还幻想着去努力解释一下,把这谣言解释清楚。 “将军误矣,此乃欲加之罪,去了又哪里解释的通,反而自投罗网而已!岂不知总管马吉早有图谋,欲除将军而后快呢!” “这……如之奈何!” “依卑职之见,与其提心吊胆背负这莫须有之罪,还不如……不如就把事情做实了!” “邓荣”手掌比划着做出往下劈的手势,意思就是,人家既然冤枉你造反,那就造给他娘的看,省的在这坐以待毙。 “事关重大,岂能仓促行事?”黄之观仍旧有些犹豫,大概还是顾虑着全家人的身家『性』命。 “世上岂有万全之事?此时不动,就要做人家砧板上的肉了!” “邓荣”费劲口舌,黄之观却还是举棋不定,这时候蒙古兵已经硬闯进来拿人了。 最终还是门外的一场的变故替他做了决断。几个冲动的守卫直接将贸然闯进来抓人的蒙古兵都杀了! 乖乖! 这下好,不反也得反了,黄之观再明哲保身也已经不可能撇得清。 “将军勿忧,大宋北伐军就在建德,离此不过二百里,将军这是顺应形势,提早光复婺州!” 事已至此,本来就不得不为,建德府北伐军则又给黄之观吃了颗定心丸。 也罢,反他娘的! 由于黄之观为人宽厚、处事公允,深得下层官兵的拥护,管军千户所的反旗一举,数千新附军立刻云集来从。事情比想象中还顺利了很多,只用半个时辰,婺州总管府便告破,木兀兔和马吉的首级很快就被挂到了城门上。 这一切看似事发突然,但不可能是意外,从那空『穴』来风的谣言,到那冲动杀人的守卫,再到鼓动黄之观坐实反状,每一步其实都是“甲字一百三十一号”的预谋。 第三百六十五章 隆兴大会战(九) 张弘范到江州的时候,婺州已经稳固,胡隶以大将刘云复领兵五千人进入婺州,与率部反正的黄之观共同守城,再分兵兰溪扼守水路,防备北面的元军。三万余北伐军主力没有了后顾之忧,顺利拿下防守空虚的衢州。 于此同时,叶承率领的南征军在赣州大造舟伐,顺流而下,兵锋已经过了吉安州。 隆兴的围城还在继续,不过主攻方向已经从南城转向了东城,因为张镝已经基本确定,从广恩门突入的勇士们正在东城方向与敌斗争。 东湖百花洲上的祝英芝以区区二三百人牵制了敌人数千之众,元军镇抚孔尊都快疯了,以十几倍的兵力优势打几个方寸小岛竟然迟迟打不下来,对方甚至越打越强。因为『射』到岛上数以万计的箭矢都被他们回收利用,正好弥补了岛上远程攻击的不足。元军用于攻岛的木筏一次次被掀翻,那些筏子竖起来正好跟栅栏一样,最终也变成了岛上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祝英芝曾经在昌国做过十几年的海盗头子,在这百花洲上打的如鱼得水。三个小岛的防御越来越稳固,敌人的进攻越来越无效。一刻钟之前,孔尊的新一轮攻势刚刚退下,又被掀翻了十几张筏子,百十个元军成了落汤鸡,被戳死在水里,但岛上却只有几个人轻伤,还都是流矢造成的。 敌人退下后,又到了打捞战利品的时候,祝英芝身边的某个女兵一个猛子扎下水里,不一会儿就捞上来两柄手刀、一柄剑、四张弓,还有一个铁盔。 “嗬,鞑子真肯下本钱,这湖里好东西老多呢!” 岛上的这几百号人当中,水『性』最好的就数祝英芝身边的十几个女兵,这些人基本上是她当海盗时的旧部,曾经大名鼎鼎的昌国红衣女贼。 那女兵从水里上来,衣服湿漉漉的紧贴着,衬托出曼妙的身材,一众男兵不由得把眼神投『射』过来舍不得挪开。 “瞧什么瞧,眸子都要掉出来了!德『性』!” 那女兵笑骂了一句,将手上的战利品丢到地上,捡起其中一柄长剑远远的对盯着他看的诸葛仕丢过去。 “送你了,呆子!” “送我?” 诸葛仕受宠若惊的接住那剑,一看剑上的铭文,还是个千户官的佩剑。 “怎么,看上他了,还送东西?”祝英芝看这两人的眉来眼去,打趣着揶揄了一下。 “才怪,鞑子军官的破剑,没什么稀罕,随便打发的。就那这些臭男人,我才瞧不上呢!” “死妮子,老娘还不知道你,心思动了吧?话说回来,那诸葛仕还真是挺俊,身量眉宇还有点像总理呢!” “总理是大英雄,他,一个二鞑子?英芝姐姐是不是看到俊小伙子都想到总理……” “去你的,叫你『乱』说话,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祝英芝追打着,那一张惯常冷峻的脸上不由得红了一下,又想起当年在吕宋望乡石,她酒后闯入总理的寝帐“欲行不轨”,被总理赶了出来,这事至今都被胆大的姐妹们传为“美谈”。 在这激烈攻防的战场,杀伐果决的主帅祝英芝忽然跟自己亲随侍卫的小姐妹们打闹起来。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啊!岛上的弟兄们都纷纷起哄起来。 “去去去!瞎吆喝啥,抓紧时间干活!”祝英芝敛住表情,很快又恢复了固有的威严,继续指挥众人有条不紊的干活。敌人败退后留下了大量有用的东西,长枪短矛、刀剑弓矢一堆堆的打捞上岸,掀翻的木筏则竖在岛屿外围作为防具。在元兵死尸的身上还时常能搜索到一些宝贝,金银就算了,最有用的是随身携带的干粮,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油纸包的很好的盐巴,甚至还在鞑子军官的身上找到了几个酒壶。 孔尊浑然不知自己竟成了对方的运输队长,要不然非得气死不可。 打了三四天,守卫百花洲的三百二十多名勇士损失了近三成,还有二百四十多人,伤亡主要是在第一天立足未稳之时被孔尊不要命的连续猛攻造成的,后面的几天随着阵地越来越稳,伤亡率也不断下降。战士们虽然被重重围困,但状态都很不错,因为面临东湖至少不缺水,还能从水中得到食物补充,甚至有水『性』好的士兵从湖里抓到过十来斤的大鱼,加上孔尊这个“运输队长”时不时的派人送东西。岛上的物资虽说紧张,却能勉力支撑下去。尤其是兵甲器械,用都用不完,原本只有三四十张弓,远『射』武器不足,但现在已经增加到了二百多张弓,收集的箭矢更是达到了几万支。 照这么打下去,再打十天半个月都未必打的下,祝英芝甚至喊出了再守一年的口号。 东湖的湖面上铺满了死尸,每次进攻都要淹死很多不识水『性』的元兵,尸体太多是个麻烦,时间久了容易发臭,还会污染水源。祝英芝听从诸葛仕等人的建议,向对面喊话,让元军过来收尸。 “呔!对面的窝囊废们,奉劝你们不要再来送死了,就算要死,也按顺序来好嘛!” “我中兴军有仁爱之心,准予你们先把水上这些死货捞走,每次两张筏子,不超过十个人,不准带武器,举着白旗过来,我王师绝不攻击!” “如若不来收尸,别怪咱斩落他们首级,悬首示众,死后都不得全尸囖!” 孔尊被这么挑衅,怒火中烧,但宋军出于“人道主义”准予收尸却又确实很有必要。湖面上的尸体对元军的士气打击很大,而且尸体腐烂发臭对围攻东湖的部队有同样的危害,所以元军别无选择,只能在对方的监督下按照要求收尸。 与东湖一墙之隔的城外,张镝已经将主攻方向放到东面,与东湖的坚守形成呼应。只不过攻城依然没那么顺利,李恒严防死守,不论是炮轰、火攻还是突击、夜袭,都没能取得突破。但时间是越来越紧张了,张弘范的第一批援军已经从江州南下,西面走建昌,东面趋饶州,中间则以舟师数万从鄱阳湖向邬子口,三支箭头分路指向了隆兴城…… 第三百六十六章 隆兴大会战(十) 隆兴以北六十里的樵舍镇,是西征军的外围,禁军第六师都统李安归率部驻守于此,包括一千八百名铳兵在内,共有八千多人。 此地位于赣江北流鄱阳湖的流经之处,也位于从江州南下隆兴最便捷的通道上,所以也就最先与南下的敌人接触。 第一波敌人是张弘范的部将王惟中所率的骑兵二万,气势汹汹的取道樵舍镇。这个王惟中在一年前两淮剿红巾的时候,就曾追随张弘范以几千精骑撵着几十万红巾贼到处奔亡,那一战打出了九拔都张弘范的名气,也打出了这支部队的傲气,王惟中的眼睛高到了脑门上,对寻常的宋军颇有点不屑一顾。 早在两天前,前方的斥候已经探明此处宋军不超过一万人,而且基本都是步兵,所以王惟中更加放心,完全没有将其当成值得重视的对手。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王惟中从来都不曾与中兴军交过手,难免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一点。 两万元骑进『逼』樵舍镇之时,李安归已经等候多日了,八千人在当道筑垒,不偏不倚的挡住去路,骑兵虽威风但也不能飞过去。一千八百杆火铳在工事后面以三叠阵连环轰击,结结实实的给了王惟中一个响亮的耳光,告诉这些骄傲的骑兵,蒙古人骑『射』无敌的神话传说可以歇菜了,火器才是未来的王者。 王惟中挨了这么一蒙棍,实在面皮无光,又只能向后方求援,张弘范倒是对中兴军的力量有更清楚的认识,马上派了万户贾文备率领荆湖元军两万人乘船逆赣江而上,协助王惟中的正面攻击。 面对五倍于己的敌人,李安归也不免觉得压力山大,遣人向隆兴的围城大营告急。 …… 隆兴东北百余里的邬子口又是另一处兵家兵争之地,时人有诗描述其为“江『色』连吴楚,兵甲气还浮”。该地位于鄱阳湖尾,进贤县东北与余干县西北的结合部位,余干水的支流瑞洪水汇入担石湖,其入口处形成了天然的优良港口,因本地邬姓众多,所以称为邬子港。邬子港为水路交通要津,往来人员、船舶众多,商贾云集,陆续又设立了邬子驿、邬子巡司、邬子河泊所等各种军政管理机构。 张弘范若从江州水陆并进,其舟师必然要到邬子口靠岸,所以张镝围攻隆兴之初就派人抢占了邬子口的港口、巡司,征用民船三百余艘,临时组建了一支内湖水师部队。主将是侍卫亲军左卫第二旅旅帅吕三彪,此人正是祝英芝发配到吕宋时候的老冤家。他原本也是昌国水匪出身,水上的功夫十分了得,过去就可以纵横东海,现在自然也能驾驭得了这鄱阳湖的小小风浪。 在这一路,张弘范以淮东都元帅忙兀台和管军总管范成中率领水师五万,搭乘两千余艘船只往邬子口行进。相比之下,吕三彪的手上只有不到五千人,三百余民船,几乎是十倍的差距。 吕三彪知道中兴军的水师从未打过败仗,哪怕是他手底下临时组建的内湖水师也不能破例,但敌我力量着实有点悬殊,所以也只能向隆兴的围城本部求援了。 于是,在张镝的大本营,接连不断收到了来自樵舍镇、邬子口等地的好几处告急。 当此之时,叶承的五万南征军刚过吉安,距离隆兴尚有三四百里,胡隶的三万余北伐军还在五百里外的饶州。 张弘范似乎抢得了先机,『逼』迫张镝的围城部队不得不设法向外围运动。樵舍镇和邬子口都是关键之处,失了任何一个都会使得局面十分被动,会让张弘范的二十万大军无阻碍的前进至隆兴城下,形成夹攻之势。 为这两个必争之地,张镝做了紧急措置。一方面传令李安归要扎硬寨,打呆仗,在援兵未至之前不可擅自出击,必须坚守五天以上。另一方面命令吕三彪要灵活机动,发挥中兴军水战顽强的优良传统,不惧怕数倍于己的敌人,在几百里鄱阳湖之间节节阻击,坚决不能让敌人舟师过邬子口半步。 同时又令南征军倍道兼行沿赣水直趋樵舍镇,令北伐军从饶州征调船只尽速汇入鄱阳湖。 这一串的军事部署需要很强的执行力,目的在于保持隆兴攻城高压态势的同时,让南北两路援军分别扼住隆兴外围的两处主要枢纽,围点与打援同步进行。 隆兴城已经是张镝牢牢咬死的一块肉,绝不可能轻易的吐出来,为此不惜动用三路大军二十多万人。 但同时,隆兴城也是动摇元廷东南根基的一个支点,是九拔都张弘范和西夏奴李恒的命根子,城内守军和北边来的元军加起来也达到了二十多万人。 算上征调的民夫和各类军事辅助人员,宋元双方往隆兴城汇聚的人马足有五十多要人,称之为百万级别的大会战也不为过。 从襄阳、丁家洲、阳逻堡、焦山直至崖山,宋元之间的大会战也已经打了好几次,但还没有哪一次像这次在隆兴城下这么大的规模。其中最大的一次还是德佑元年贾似道在位时打的丁家洲之战,那一次宋军倾尽全国精锐,出动水陆大军十三万,元军则携襄阳、鄂州大胜之后的余威,出动大兵十万,战后宋军精华丧尽,贾似道也因此下台,元军则奠定了大局,战后不到一年就顺势夺取了临安。但影响如此深远的丁家洲之战,双方参战兵力还不到此次隆兴之战的一半,光从人数规模上也可以想见,此战的胜败将会给天下的大局造成怎样的巨变。 张弘范不能输,一旦此战输了,帝国的东南肯定就非大元所有,怎么对得起皇帝的倚重,朝廷的重托?恐怕九死也难赦一己之罪。 张镝更不能输,他输不起,以福建一路之力抗天下九州之兵,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输了就是万丈深渊。那样的深渊里,汉人的千年辉煌,华夏的文明火种,都将与之俱灭,几千万炎黄子孙彻底沦为鞑子的犬羊,九州大地陷入无尽的黑暗…… 第三百六十七章 隆兴大会战(十一) 假如没有火炮,回回炮真算得上攻城的利器,这种西域人改良的配重式投石车具有相当的威力。 如今中兴军对回回炮的掌握已经不亚于元军,这主要得益于大量的元军俘虏带来的技术。 直沽之战俘获了元军七千工匠,还有数千名阿速军。 阿速军就是以回回炮精良而闻名的西域兵种。 这些西域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蒙古人灭国,在暴力征服统治下温驯的像小绵羊。对他们而言,已经无所谓国家和民族的概念,不论是给蒙古人还是汉人干事,都是卖命而已,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 抱着这样心态的异族人绝不在少数,张镝的部下就有好几万的各『色』蕃人。比如有流求和吕宋的部落兵,有陈吊眼和许夫人为代表的出自于浙闽粤之间群山中的畲兵,有被俘后接受过归化(洗脑)教育的西域『色』目兵,甚至还有数以千计的蒙古骑兵。某些外藩蒙古兵徒有“国人”的名号,实质上并非核心部落的人,也就是高级一点的炮灰,一样免不了受到上层贵族们的压迫。接受了归化教育后,很多人心甘情愿加入中兴军,甚至很多部队都组建了以蒙古人为主的骑兵营、骑兵队,赏罚分明的情况下,其忠诚度并不亚于汉人的士兵,在中兴军特有的精神力量加持下,战斗力还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隆兴东门外的围城大营就是一个多种族、多兵种的大杂烩,既有蒙古族的骑兵,也有汉人的火器兵,还有西域人的回回炮手,其中又以炮为主。在几次强攻失利后,张镝转而着重进行远程打击,火炮与回回炮互相补充。由于西征军没什么重炮,回回炮的攻坚作用就被凸显出来。 城外的回回炮越架越多,五千多名炮手和工匠搭建了八百多架回回炮,轻重远近都有。其中大致可分为两个类型,一类是杠杆比较长但配重比较小,是远『射』型的小炮。一类是杠杆比较短但配重比较大,是近攻型的重炮。 远『射』小炮的杠杆长达几十尺,可以将炮石抛『射』出一里多远,但炮石重量只能在十斤上下,太重了木杆就无法承受。 近攻重炮可抛『射』重达一百五十斤的炮石,但『射』程比较寒碜,至多二百五十步,城头的强弓劲弩就可以威胁到炮手的安全。 与此同时,为了对城外的炮石进行反制,李恒在城内也组建了数百架回回炮,甚至在城头上也有数以百计的小型投石机居高临下的投『射』。 但中兴军很快又更新了战法,阿速人回回炮长阿老瓦丁是个有心人,在见识过火器部队震天雷的威力以后惊为神物,很快想出了一个用回回炮抛『射』震天雷的法子。 这个设想得到了参谋部的重视,张镝很快批复他“大胆创新去做”,并指示火器部队调用数千枚震天雷作为支持。 五百多架远『射』型的小炮正好适合投掷十来斤重的震天雷,阿老瓦丁很自豪的将它们称作“铁火回回炮”,是为一种技术的飞跃。 于是,一颗颗充实了三四斤火『药』的大铁球冒着火星飞上了城头。 震天雷爆炸的周围十几步内都有杀伤力,这比用单纯的炮石砸过去效果要好百倍。 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守城的元兵抱头鼠窜,城上城下各个角度都可能突然飞来一颗黑黝黝的大铁球,躲无可躲,不论是城墙根还是女墙后都不可能是确保安全的。元兵不像中兴军对火器那么熟悉,只知道奔跑,也不知道要趴下躲避爆炸。这也怪不了他们,毕竟这个时代的人何曾遭受过这样的覆盖式轰炸呢! 张镝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一轮震天雷的轰炸过后就立刻让步兵冲锋,时隔数日后再次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城。 隆兴城中的主帅李恒是个不知疲倦而又无所畏惧的悍将,总是出现在攻防最为激烈的地方,比如此时在震天雷猛烈轰炸下的东城城楼。 东城的门楼早已经在连续几天的回回炮攻击中被损毁的千疮百孔,这时候又遭到了“铁火回回炮”接二连三的集中轰击,门楼上的砖石瓦块被炸的四处崩飞,灰尘扑簌簌的往下落,弥漫的硝烟遮蔽了视野,一时间几乎几步之内都无法视物。 “备战!不许『乱』!” 李恒岿然不惧,在城头站的笔直,拔出佩剑,喝令部下稳住战线。 但新附军在突如其来的连续爆炸下已然呈现溃『乱』之势,甚至连督战队都压根稳不住了。 李恒沿着城垣往炮火最猛烈的地方快步走去,看到自相扰『乱』的溃卒便让亲兵立斩无赦。 抛『射』而来的最近一颗震天雷距离李恒不过五六步远,忽然爆炸,飞舞的弹片哐的一声击中了他的头盔,打的他眼冒金星,伴随着的巨大爆炸声又震的他脑袋嗡嗡的响。 “此地危险,将军快下城避一避!” 迎面奔过来一个小将,扶住李恒便要拉他下去躲避。 “擅离值守,未战先怯,动摇军心,该死!” 这个倒霉鬼本想在主将面前表现一把,没想到铁面无情的李恒直接就拿他开刀,一剑劈死,斩下脑袋,向众军喝道: “再有敢言退者,有如此头!” 说着便如丢出一只弃履,将那血淋淋的死不瞑目的脑袋丢给亲兵。 “挂起来,悬首示众!” 铁血震慑中,数以千计的督战队又动了起来,一旦有犯禁者便是一个死,对于溃『乱』逃跑者,同队同伍还要连坐,残破的城头随即挂出来成串的头颅。 李恒的凌冽手段再次遏制住了败局,被残酷镇压『逼』迫着的新附军们只能硬抗上去抵挡如山如『潮』的攻势,城上城下都杀红了眼,厮杀成一团。眼看第一轮最猛烈的铁火回回炮所带来的优势即将消散,战局又有陷入胶着的态势。张镝明白这次必须要一鼓作气,绝不能再像广恩门那样功亏一篑。如果这次不能破城,等到下次敌人适应了“铁火回回炮”的战法,想必就更难取胜了。 “让所有的预备队都压上去,必须一鼓破城!” “全部预备队?” “对,全部!玄甲亲军也上去!举大旗来,本公要亲自登城!” “主公不可!刀枪无眼,主公万金之躯,岂能冒险!?”参谋部的一众幕僚听说张镝要亲自出战,异口同声的出言阻止,但并不能让张镝改变决定。 隆兴城太重要了,为了大局,又何惜此身! “万胜!万胜!万胜!” 看到中军的大纛旗出现在东城前线,中兴军上下一片山呼海啸,冲锋号吹的更急了。 万众一心,向着目标前进,杀敌! 第三百六十八章 隆兴大会战(十二) “是总理发动总攻了!崽子们,干啊!” 东湖百花洲,钻进敌人肚子里翻跟头的祝英芝还在顽强抵抗,但她的人只剩下一半,一百五六十号,由于连续几天作战,又缺乏正常的食物补给,战士们的体力已然不支,伤病也在增加,但这伙人硬是凭着一股悍不畏死的精神头顶住了元军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负责围攻东湖的元军镇抚孔尊几近绝望,付出了十倍的损失依然没能拿下小小的湖心岛,数千兵马早就显示出疲态,畏惧之情在士兵们之间如瘟疫般传播,岛上的宋兵如此凶悍,简直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神怪。 此时由于正面吃紧,孔尊的人也大部分被抽调回去抵挡中兴军的总攻,对东湖的围困更加力不从心。 城外猛烈的炮击和急促的冲锋号也都清晰的传入了东湖中的几个小岛,祝英芝的这一股混编小部队并没有号手,各部军官便取出竹哨代替号子,一阵紧似一阵的哨响声中,一百余残兵跳上船只木筏,如离弦箭一般冲向岸边,十五杆火铳竟然还省下来一部分火『药』,发动了最后一次齐『射』。 岸边的元军仍旧还有数倍的人数优势,但在气势上弱了一大截,还要分心支援东城外的危急局面,不可避免的被祝英芝尖刀一般的锐利攻击一把打穿了,上百号视死如归的勇士顺势从城内反攻上了城头。 坑坑洼洼的城头上,一面元军的旗帜被砍翻,然后一面虽然残破却仍然鲜红的中兴军军旗『插』了上去,那是侍卫亲军左卫第一旅的军旗! “破城!!” 张镝长剑一指,万军奋勇,喊杀震天。 在左卫第一旅的鼓舞下,士兵们争先恐后,前赴后继,禁军上去了,侍卫亲军上去了,玄甲亲军上去了,连张镝自己也亲冒矢石,在冲锋的大军后压阵。 城根下,一名被硝烟熏得乌黑的火『药』兵快速的将一个火『药』包塞进墙下一个狗洞大小的坑内,点燃引线后顺势往几步外的一条浅内一滚。 轰~ 比震天雷还要响的多的一声爆炸后,墙根的那一处“狗洞”扩大了好几倍,城墙外层的包砖掀落了一整面,『露』出了里面的夯土。 “再来!” 那火『药』兵向着不远处壕沟中的同袍们呼喊了一句。 “让开让开,来了来了!” 又一个火『药』包被提了上来,附近掩护攻击的火铳手、弓弩手都自觉的往旁边远远的回避。 轰~ 又一声巨响,那个洞更大了,但对于两丈多宽的城墙而言,这个洞的深度还是太浅了一点。 “再来!” 那火『药』兵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 “不够,再来!两个,不,三个!” 或许是火『药』包的分量不足,炸坑的进度总是达不到预期,这一次支援的同袍给他扔过来三个火『药』包,他娴熟的将它们绑在一起。 轰~轰~轰~ 急促的连续炸了三响,这一次有更多的土石崩落,墙根的大洞几乎有一丈深浅。由于三个火『药』包无法完全固定进墙体,其中一个飞出了几步才爆炸,那火『药』兵被巨大的冲击力震的口吐鲜血。 “再来!四包!” 他的耳朵已经废了,竭力的大喊大叫着,自己却什么都听不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这英勇的火『药』兵内脏已经被震伤,鼻血止不住的往下流,但他仍旧一把抓住绑带,顽强的把四个火『药』包拖到既定位置。但由于城墙上炸出的缺口是个斜坡,没有可以平稳放置的地方,四个『药』包一放上去就倒下来,始终未能固定住。 这位火『药』兵举着火绳稍稍犹豫了一下,看看远处冲锋的同袍,看看城头上雨点般落下的箭矢和檑石,毅然的扑上去以身体为支柱顶在火『药』包上。 “为了总理,为了中兴……” 他喃喃的低声嘟哝了两句,点燃了引线…… 远处的同袍们听不清他的话语,但看得到他视死如归的行动,热泪充满了他们的眼眶,杀敌的怒火充盈了他们的胸膛。(这位英勇殉国的火『药』兵战后被定为一等中兴英烈,追授禁军都统之衔,妻子儿女都由朝廷荣养,此是后话不提。) 轰隆~ 这一次的爆炸比前面的任何一次都响,门楼边差不多有半截城墙都塌了下来,从硝烟后『露』出一个十余丈宽的缺口。 “冲啊!为了中兴事业,前进!” 中兴军冲锋的怒『潮』难以遏止的从缺口处涌入,情势危急之时,成千上万的元兵们在督战队压迫下红着眼睛杀上来堵漏。但防线已经处处失火,补了西墙却拆了东墙,大量元兵下城堵漏的同时,攻上墙头的祝英芝正面压力一松,齐声大喊一个杀,将紧紧压缩着的城头防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城下的同袍们立刻从云梯上、从鹅车上翻越上城,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鲜艳的红『色』终于占据了整段城墙!另一侧上千名铁塔一般高大的玄甲兵也涌入了缺口,像一个黑『色』的箭头,强力的向城内刺入。 隆兴的陷落终于无法再扭转。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李恒自知无力回天,但他还要顽固的战至最后一滴血,只不过因为城门失守,城内一片混『乱』,他的督战队也失去了效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为大元以死效忠的觉悟。李恒最后所能掌握的只剩下中军的千余亲信骑兵,四面驰突无果,龟缩退入隆兴元帅府。 远远近近的火炮、火铳、震天雷的爆炸逐渐响彻全城,元帅府外的顽固守军在犀利火器的密集轰击中也终于被粉碎。 李恒没有退路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他令亲兵于帅府节堂四周堆满柴薪,撒上油脂、硝硫和引火之物,帅府将破时,熊熊的大火首先在节堂上烧了起来。 “冲进鞑子窝,活捉西夏奴李恒,杀呀!” 后方赶来的玄甲兵受命赶来,将隆兴帅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成群的玄甲勇士势不可挡的冲入帅府,用木桶打了几十上百桶井水,终于止住了大火的延烧。 张镝的亲卫杨毅卸下沉重的铁甲,套上几层厚厚的棉服,用水浇湿后,一头扎进了节堂。试图自焚殉死的李恒已经被烟火熏得窒息,神智全无,但脉搏仍旧跳动,一大盆冰凉的井水浇下后复又转醒。 “吾乃大元蒙古汉军副都元帅,宋贼安敢无礼!” 『自杀』不成,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想再耍一耍官威,但这样的官威多么滑稽,就跟他浑身湿漉漉的狼狈状一样,只换来中兴军的勇士们一阵欢快的大笑而已。 隆兴光复!江西参政兼蒙古汉军副都元帅李恒被生俘,三万余元兵除战死外大部降附。 僵持了许久的江西局势至此扭转。 “万胜!万胜!万胜!” …… 第三百六十九章 隆兴大会战(十三) 江西地当吴、楚、闽、越之交,是为东南扼要之地,庐阜为之山,彭蠡为之泽,襟江带湖,控荆引越,据之可以视四方。 其要害在于水,一则长江、二则赣水、三则鄱阳湖。 其必得之城则有二,隆兴、江州。 隆兴控塞赣水,地接鄱阳,左右吴楚,为江西之都会。 江州北据长江,南据湖口,水陆形便,为江西之要津。 二城都做过江西地区的首府,但隆兴比起江州更加是当仁不让的中心。唐代王勃称之为“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相对于江州更有上流的优势。 以南攻北,必先于隆兴,以北攻南,则必起于江州。若能尽取隆兴、江州二城,即为万全之势。二者至少据其一,方可以争江西。 一开始元军副都元帅李恒据有隆兴,都元帅张弘范则急驱江州,两个关键处都在元军手上,占尽了便利,让张镝极为被动。但隆兴一破,局势立刻就一百八十度转变,中兴军由被动而变为主动。 “吾既得隆兴,破虏必矣!” 得到隆兴城,胜败就有八分数了,张镝马上开始筹划反攻。 首先是在樵舍镇方向,张弘范的部将王惟中以两万骑兵攻打中兴军第六师李安归的八千人,以多欺少却反而被打脸打的啪啪响,在中兴军壁垒下折损了三四千兵马都未能前进一步,只得传信向江州要求增兵。随后张弘范又让招讨使忻都添兵三万余人,通过船只运送上岸,增援王惟中。 此时的樵舍镇几乎就是当年杨村驿的翻版,镇内外已经被中兴军杰出的土木作业挖成了四通八达的蚂蚁窝,层层叠叠『迷』宫般的壕沟体系限制了元军骑兵的机动优势,但中兴军的火器却可以通过这些壕沟神鬼莫测的运动到战场的各个角落。李安归的短处是手上的火器太少了些,只有一千八百杆火铳,加上一个炮营的几十门蟾式炮和十几门振威炮,这还是张镝考虑到樵舍镇的防御重任而特地为之增强的。好在军中现在又新增了一种利器,一种类似于震天雷的爆炸式武器。其主体与震天雷一样也是一个装满火『药』的铸铁壳子。但其起爆方式比较先进,无需用明火点燃引信,而是以钢轮摩擦燧石发火的特制发机。当敌军人马踩踏发机,摩擦出的火星就可将埋设的引线点燃,迅速引发火『药』室爆炸。而且一个发机可以连接好几个炸炮的引线,引起连环的爆炸,威力十分可观。 该武器一般被称为踩炮,在敌人部队集中通过的时候效果最好,因为前面的人踩中发机,隔一点时间才能燃尽引线发生爆炸,伤及后方的人。如果是马蹄踏过,往往是前蹄踩火却炸到马腹或者马屁股,中兴军将士们因为这个特点不称它正式名城“踩炮”而喜欢形象的称之为“马后炮”。 “马后炮”是工部火器司一位名叫“赵秀才”的直沽获救工匠潜心钻研而成。在中兴社做工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有相对成熟的考评奖励机制。尤其在武器研发制造方面,是最能出成果的,像“踩炮”这样的新式武器,如果成功被军方采用可以得到丰厚的奖励,而且本身职业等级也将超迁提升,待遇自然可以水涨船高。所以工匠们的积极『性』很高,比如总理最重视的火器,近两年来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批,现又研制出了双眼铳、三眼铳、五雷铳、八雷铳等各种不同的形制,都已有少量投入军中使用,视效果决定是否增加装备。 像“马后炮”也是新式火器,被证明实战效果甚佳,工部火器司于战前加紧赶制,但数量也不算多,有三四千颗,其中相当一部分就分配到了防守任务比较重的樵舍镇。 当时张镝要求李安归“扎硬寨,打呆仗”,按部就班的根据既有经验来,所以李安归就套用了杨村驿的成功案例,挖掘了密密麻麻的工事,又在工事外围重要通道埋设了大量马后炮。 炮弹破片纷飞,炸的可不仅仅是“马后”,同样也掀翻马背上的人,从辽东抽调来的元军骑兵连火器都没怎么见过,被地底下莫名其妙的爆炸报销了若干人命,全都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甚至怀疑宋军中有妖人做法呢。 招讨使忻都的淮东兵与中兴军和红巾军接触的都多一些,或许对火器还更熟悉,但也被不知哪里会突然出现的“马后炮”吓得畏缩不前。 在张弘范的催促下,王惟中和忻都只能硬着头皮趟上去,但越到后面越麻烦,接近中兴军的营垒后,火铳三叠阵又开始发威了,在常规弓箭的『射』程外,杀伤力却比弓箭大的多,哪怕身穿重甲也难保不被打出一个血洞。 还有发『射』散弹的蟾式炮,守城之时使用最为得力,关键位置上一扫就是一片,打的元军胆气全无。 以上万条人命的代价,打了四五天,元军依旧未能突破樵舍镇的防线,隆兴城却被张镝拿下了,而且叶承率领的五万南征军主力顺着赣水而下,也终于在这前后抵达隆兴外围,隆兴的兵力大增。张镝即以叶承领兵加强樵舍镇防御,五万人一压上去,元军久败疲惫之师更难当面锋芒,不退也得退了。不过骑兵毕竟有速度优势,虽败而未易灭。 樵舍镇的失败,同时也就把隆兴失守的情况带了回去,张弘范顿足长叹: “隆兴固若金汤,宋贼破城何速也!” 以张弘范的远见,他很明白隆兴的得失意味着什么,这么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战事还是朝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倾斜了。 樵舍既然难过,那么剩下也只有走邬子口,元军从长江东西合流而来,有着两千多艘舰船的庞大舟师,这相比于从福建陆路出兵的张镝还是很有优势的,所以张弘范的下一步作战就是以舟师出兵攻打邬子口,控制鄱阳湖。 英雄所见略同,张镝的注意力也已经聚焦到了鄱阳湖上。 第三百七十章 隆兴大会战(十四) “我们英勇的军队应该利用好一切有利条件取得胜利,就算没有条件的时候也应该发现和创造条件,胜利总是靠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 ——总理语录第三辑,记于祥兴元年八月初二日,鄱阳湖。 宋元两军之间对鄱阳湖的控制权之战已是势在必行。 张镝是海上起家,靠水吃水,起兵以来,水战未曾一败。但那相当程度上是依靠着训练有素的中兴水师和坚船利炮的武器优势。然而现在陈闵的上万名中兴水师远在东海,正在攻略长江下游州县,袭扰元军后路,原有的娴熟水手和坚船利炮两样优势都不具备,当前似乎并没有打水战的条件。 相反,此时张弘范的水上力量却少见的比中兴军更为强大,除了辽东来的兵马以骑兵为主,其余从扬州来的淮东兵、从建康来的江东兵、从鄂州来的荆湖兵等各处兵马当中都包括了大量的水战部队。张弘范在江州把二十万大军分为水陆两军,约略各有十万之众。 陆军有两条途径,从西岸则直接打隆兴,从东岸则需要先经过饶州。由于鄱阳湖两岸港叉纵横、犬牙交错,骑兵很难通过,所以陆军也必须先将人马装载上船,用舟师运送至开阔区域。 西岸隆兴城北面六十多里的樵舍镇仍旧是绕不开的钉子,张弘范撤下劳师无功的王惟中和贾文备,换上了作战经验更丰富的淮西宣慰使昂吉儿,兵力持续增加到了六七万人。但樵舍镇也早就不是最初李安归的那点人马了,叶承的八个南征主力师共五万多人已经严阵以待,想要硬啃下来,恐怕那什么昂吉儿还没这么好的牙口。不过叶承和李安归的部队基本都是步兵,机动『性』欠缺,哪怕打胜了也没法歼灭敌人。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想必大概率还是僵持不下的结果。 张弘范又遣万户玉圭失率偏师三万余人攻击东岸的饶州,饶州距离鄱阳湖只有三四十里,胡隶的北伐军会合了禁军第十一师都统李八哥的部队驻守此地,共有近四万人马。而且胡隶兼任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手下有中兴军最强大的骑兵。中兴军整建制的骑兵主要就是四个旅共一万多人,有两个旅五六千人在张镝的西征军中,剩余两个旅五千多人为了在浙东大造声势都在胡隶的北伐军中。元军区区三万人想要打下元首胡隶亲自统领的四万多马步精兵无异于痴人说梦,玉圭失还是自求多福吧。 陆军的变数总体来说没那么大,主要的胜负关键还是要回到水师上来。 张弘范很明白掌控鄱阳湖的重要『性』,这是南取隆兴、进而收复江西的关键,所以他亲自统领十万舟师,命部将韩晟、淮东都元帅忙兀台、管军总管范成中分头指挥,自江州下湖口,两千多艘战船遮蔽湖面数十里,浩浩『荡』『荡』奔向中兴军驻扎的邬子口。 邬子口原本是吕三彪负责驻守,只有附近湖港征调的民船三百多艘,临时组建了数千人的鄱阳内湖水师。以几千人和三百小船对敌元军的十万舟师和两千战船,怎么看都没有太大的胜算。 元军几乎集中了长江中下游的所有水战力量,有数百艘巨型楼船,长可达十余丈,宽三四丈,最大者可容士兵千人。虽然与中兴水师五千料以上的主力炮舰没法比,但在内河内湖已经着实算得上罕有的庞然大物了。相比之下,张镝在鄱阳湖的战舰数量少,船只简陋,以小船为主,大部分是征用的渔船。 为了应对元军舟师随时可能的进攻,张镝尽力做了更周全的准备。首先抓紧对征调的渔船进行改造,加制防具,使之更符合作战需要,大部分渔船都被改造成了艨艟和走舸的式样。中型的艨艟上都设置了炮位,仅有的几十门虎威炮、振威炮以及数百门蟾式炮都需集中装备到最大的三五十艘战船上,作为临时组建的内湖水师部队中的核心,好钢用在刀刃上。其次继续沿湖搜集船只,并在邬子口和饶州、隆兴等地大造舟筏,几日内新增大小船只和木筏五百余艘(只),作为水战的补充力量,此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最后则由张镝亲自在邬子口坐镇并在全军之中抽调擅长水『性』的士兵,为邬子口充实兵力,这并不难做到,中兴军的士兵来源绝大部分都是在东南沿海,大多会水,还有大量船员水手和渔民从军,此次在江西虽然没有正规的中兴水师参与,但在二十万人中抽调三四万接受过水上训练有过水战经验的士兵并不太难。 一系列的准备需要一点时间,但张弘范自然不会给中兴军留下足够的时间,他来的很急,他必须要利用最后的这点水上优势孤注一掷才有可能扳回一局。 于是这一场众寡悬殊的鄱阳湖水战,在条件有限,张镝还来不及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打响了。 八月初六日,宋元两军的水师部队在康郎山湖面遭遇。 元军楼船巨大,居高临下『射』击小船上的中兴军水兵,还可在水战中横冲直撞,将中兴军的小舰撞毁击沉。 不过中兴军的小船也有优势,相对大船更为灵活。张镝针对敌军巨舰首尾连接,不利进退的劣势,将己方舰船分为十几队,每队都配备大小火炮、火铳、弓弩,下令各队接近敌舰时,先发火器,次用弓弩,靠近敌舰时再用短兵器进行格斗。 八月七日,双方展开恶战。张镝麾下褚世尧、祝英芝、吕三彪等部率先冲入元军船阵中。战场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密集的箭矢像暴雨般倾泻下来,各种火器雷鸣般轰响,飞腾的火焰照耀百里之内。 在第一天的战斗中,双方士卒焚溺死者有一二万之多,鄱阳湖水面被鲜血染红。祝英芝身先士卒闯入敌阵,所部杀敌一千余人人,并夺取了元军一艘楼船。另一炮兵将领周天吉乘风发『射』火炮,焚毁元军舰船二十余艘。但混战中先锋褚世尧的座舰被元军楼船集中投『射』火箭险些失火沉没,元军乘机反攻。幸亏张镝派军及时援救才将敌舰击退。 初战,双方各有胜负。 第三百七十一章 隆兴大会战(十五) 宋元两军水师于康郎山大战一场,元军船只高大、人数众多,中兴军士气高昂、技艺精湛。双方各有所长,难分胜负。 光从杀伤人数来看,中兴军士兵精勇,歼敌更多,但仍未能打破元军的绝对力量优势。元军凭着庞大的规模占据了康郎山,中兴军退回邬子口,双方隔着十几里水面遥遥相望。 张镝在港口聚集众将,进行战情检讨。这一战将士们打的很好,能够不畏强敌、奋不顾身,但船只的劣势是人力很难弥补的,敌人的高大楼船让将士们吃了很大的亏,承受了数千人的伤亡。虽然杀死的敌人更多,但同袍的浴血还是令人心痛不已。 前线将领们热烈请战,发誓要多杀敌人以泄心中恶气。参谋部却客观的指出敌我优劣,认为强冲硬打并不可取,应当在邬子口采取守势,以坚守港口消耗敌人为上。 张镝比较认可参谋部的意见,但将领们的坚持也不能不顾及,权衡之后还是决定照众将所请,整理队伍,出兵再战。 “有哨船来报,元军大船首尾相接,排列甚密,于康郎山以南罗列船阵。末将以为,如果一定要打,建议采用火攻。”中军参谋官秦宝宫根据情报向张镝提议。 “敌船高大,但行动迟缓,我船低小,却往来便捷,火攻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这年头三国的评话在市井中十分流行,贩夫走卒都知道火烧赤壁的故事,水战中以小敌大、以弱胜强,莫过于火攻。 “只不过火攻要仰赖天时,其实难料,并非稳妥之策。” 对火攻的办法也有人提出异议,很多事知易行难,火攻说说容易,但『操』作起来存在诸多的不确定『性』。只是眼下别无破敌良策,唯有以火攻试之。 张镝在邬子口做军情检讨的时候,康郎山的张弘范水寨也在部署作战策略。他所面临的这支中心军水师虽然规模小,战斗力却十分强悍,不得不引起充分的重视。 张弘范的幕僚军师们建议应该利用己方楼船高大的优势,结成船阵,居高临下以杀伤小船上的宋军。船阵以大型楼船围成一周,像一个水上的移动城池,低矮小船上的中兴军若要接弦就必须像攻城一样蚁附攀爬,难如登天,己方没有不胜之理。不过为了船阵的稳固,须以铁索相连。 铁索连舟听起来好像很熟悉,远的如三国曹阿瞒、西晋王濬,近的如焦山的张世杰。后人开了上帝视角,觉得这种办法蠢不可及,自我限制了机动『性』,但在那个船只动力全靠风帆和人力的年代,这在某种程度上已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大船在内河和内湖打水战机动『性』本就很有制约,而且冷兵器时代很多时候所谓的水战其实也就是换了一个战场,从陆上换到水上,仍旧是步兵打步兵那一套。大船连在一起增加平稳『性』,方便步兵在各船之间往来运动,防止单独的大船被小船围攻,可以有效的抵御敌人,这相当于把水战换成了攻城与守城之战,铁索连舟的防守方具有天然的优势。 当然,由于铁索连舟无法行动,确有遭到火攻而失败的前车之鉴。 但火攻不仅仅是个技术活,更是一个运气活,顺风顺水才能放火,但是风什么时候成,什么方向,这种天气预报的活可不是一般人能预料的。 史上因铁索连舟而失败的事例是有的,但也不乏成功的例子,比如西晋的王濬以此法而破灭了东吴。 唐人有诗云: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所以任何战术都要根据现实情况,没有一定坏的战术,也没有一定有效的战术,要看何人、何时使用。对张弘范而言,以楼船船阵铁索连环应该就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大胆假设一下,如果没有那一场东风,东吴是否还能破曹『操』? …… 两军相持数日,往来几十场小战,各自守着境界,并未能改变僵局。 五日后的八月十一日,中兴军从邬子港出兵,张弘范于康郎山南面罗列楼船,结成船阵迎战,数百艘楼船用铁索、木板相连,间杂以艨艟、走舸,远望如数里方圆的水城,气势恢宏。 中兴军的船队就小了很多,张镝将三四百艘由渔船和商船改造的中小型战船编为十一队,每队都有大将统领,配以火器、弓弩、长兵,中间一队三四十条船从表面上看不出差别,实则别有安排,船舱中载满柴薪、火『药』、火油,船上密密麻麻的“士兵”则都是稻草扎成,外披衣甲,实际只有几个驾船的水兵是真的。 十队战船轮番冲击元军的楼船,但船小不能仰攻,火炮虽能打破元军的楼船,但数量太少,而且楼船连接在一起,互相支持,即便中炮也不至于沉没。相反元军的弓弩从高大的楼船上俯『射』却给中兴军造成了不小的威胁,连续几队的攻击都败退下来了。 大伙儿心里都憋着一股恶气,中兴军是海上苍龙,何曾像这样被人压着打过! 八九月之间正是冬夏季风交替时节,张镝一直未等到稳定的东南风。 形势比较不利,相对于康郎山的第一场战事,列阵后的元军楼船显然更加难打。张弘范趁胜派出艨艟反攻中兴军的船队,不过在船只大小相当的情况下,正儿八经的水战是不可能打得过中兴军的。祝英芝和吕三彪两个海盗出身的大将竞相出战,歼灭元军艨艟数十条,让上千敌人喂了鄱阳湖的鱼。 打到后面,双方都认清了情势,中兴军没法攻上元军的船阵,元军也没法用正常的水战打败中兴军。 直到傍晚,情况终于有了变化,东南风起了。 “举旗,擂鼓!” 后方张镝的坐舰上举起了红旗,擂响了进攻的战鼓。 三百敢死士『操』纵数十条火船顺风顺水,迅疾的向敌人船阵冲去…… 第三百七十二章 隆兴大会战(十六) 随着一阵阵碰撞,中兴军火船前方带着倒钩的尖锐长钉牢牢的钉住了元军楼船的船身。 数十条火船逐一爆炸起火,烈火浇油,火油燃烧后用水都很难浇灭,很快就延烧至高大的楼船上。 元军楼船为了防火攻,事先也做了准备,外覆以牛皮、铁皮和湿泥,但防护不可能面面俱到,有十余艘大楼船还是不可避免的燃起了大火。 元军水师无法与中兴军相比,大部分水师士兵实际上不谙水『性』,不过是一些下水的步兵。一面起火引起了四面惊慌,兵卒们往来奔跑拼命救火,局面混『乱』。 混『乱』中,南面的元军船阵出现了缺口,张镝趁着大火和浓烟,指挥十队战船发起猛烈冲锋。 张镝的旗舰是缴获而来的一艘大楼船,在两翼十几艘中小战船护卫下冒烟突火,身先士卒的向北挺进。 一时间,湖面上喊声如雷,中兴军声威大振。褚世尧和祝英芝等猛将抓住时机奋勇攻上船阵,在连舟之间如履平地,直闯垓心。 “大帅,宋贼冲的太猛了,前军抵挡不住,是否先乘小筏暂避?” 前方危急,手下将校匆匆来报,甚至有下船躲避之议。 张弘范以剑顿地,厉声喝到: “我大军十万,楼船千百,岂能轻言退却!各船将卒,坚守本位,不得自相窜扰,遇火不得慌『乱』,不得越船救火,有违将令者,皆斩不赦!” 元军船阵绵延十里,即便被火船烧及也顶多毁坏一面,不可能影响全局。张弘范深知这个时候更应防范的不是敌人的火攻,而是部下将卒的自相惊扰。他宁愿损失十条八条的楼船也不允许士兵因为救火而『乱』了阵脚,宋军的趁火突袭更多的是一种虚张声势,己方军力远比宋军多,敌我态势仍旧未曾根本改变。 所以张弘范下令将校们各守本位,仍旧与宋军逐船争夺,偌大的水城,十万大军,只要自身秩序不『乱』,绝不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船阵的南面因大火混『乱』,遭到的攻击也最为猛烈,水门差点告破,张弘范果断指令兵马前出,数千预备队通过四通八达的板桥压向南面。楼船上的士兵们则在严令之下各自为战,虽然有二三十艘楼船依次被焚毁,但火势未能波及的船只还在坚守不动。张弘范的妥善处置成功遏制住了军队的混『乱』之态,除了南面大火未熄,其余各部各船都保持稳定,并开始向南支援。 中兴军毕竟船小人少,一旦元军从初期的混『乱』中恢复过来,战局就无法继续有大的进展了。 这个时候,张弘范却在激烈的喊杀声中敏锐的发现了转机。 这八月的节令,风向不定,忽然从偏南风变为了偏北风,意味着中兴军的火攻将失去大部分效果,元军反过来占据了有利的风口。 “天助我也!”张弘范大喜,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反攻的良机。 远远望去,对面众多的小船当中唯一的楼船十分显眼,那是宋军张镝的旗舰,此时也压到了战斗前沿。 “打开南面水门,出战!” 张弘范登舰升帆,顺风冲了出来。 主将的英勇表现让元军上下振奋,局势渐渐趋稳。双方船只大小悬殊,张镝这边只有俘获的一艘大楼船作为旗舰,元军这边却又有五六艘楼船跟在张弘范身后冲了出来。 作为大元皇帝钦点的九拔都,张弘范每战先登,不负“拔都”之名,拔都的意思在蒙古话中就是勇士。以他的作战风格,最擅长出奇兵突袭,这一次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宋军的旗舰! 此时的风向对元军十分有利,楼船劈波斩浪,速度加快,横冲直撞而来,中兴军的小型战船若躲避不及,难免就是人仰船翻。 “众将!与我杀过去,生执敌酋!” “诺!” “大帅,我等与此獠有杀父之仇,请大帅准予我兄弟手刃之!” 张弘范身侧有两人出班,往地上一跪,涕泪横流,欲阵前请缨。 此二人乃是两兄弟,姓林,一个叫林世雄,一个叫林世杰,是泉州豪霸林培德的第三和第四子。当年张镝剿灭泉州五大家族,林家也被抄家灭门,只有他二人逃出,说来他们确实与张镝有杀父杀兄的大仇呢!林家两兄弟从泉州狗急跳墙,仓皇北逃以后,辗转投了好几家势力,最初手下剩有二三十个家丁骑手,到了临安典卖产业,跑了一些门路,最终成了驻守江东的新附军旗下两员裨将。当时张弘范任江东宣慰使,看他二人技艺出众,简拔至身边效用,此次出征也追随而来,听闻交战的对方正是中兴军的张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遂再三主动请战。 “勇气可嘉,本帅便许你二人为阵前先锋!”张弘范对林氏兄弟与中兴军的恩怨也略有耳闻,二人既然有心,他便乐见其成。 “杀呀!誓杀宋贼张镝!” 林世杰与林世雄红着眼睛,与本部几十个士兵奋勇前出,这些人大部分是林家的家丁出身,对主人十分忠诚,甘为效死。 两军对冲,很快接近,张镝的战船逆风,形势不利,一时竟被四五艘楼船包夹在中央难以行动。 “这破船,太难『操』纵,快举旗,令众军来援!”张镝的侍卫长蒋武在舰艏焦急万分,这元军手上夺来的楼船着实难以『操』纵,远比不上中兴水师的风帆炮舰,逆风中调头困难,被敌人的大船包夹住,动弹不得。 两翼的战船太小,又无法迅速上来支援,主帅遭到了敌人优势兵力的围攻,情况顿时危急。 在张弘范的指挥下,元军从四面八方冲杀上来,与张镝的旗舰接弦。 林家两兄弟报仇心切,头上绑着白巾,一上来就摆出拼命的架势。中军玄甲纷纷上前环列护卫,与涌上来的敌人厮杀成一团。 元军上下受张弘范鼓动,也都知道宋军的主帅就在船上,天大的功劳摆在面前,个个悍不畏死,尽管玄甲们勇武非常,却难以堵住源源不断跳帮过来的元军。 第三百七十三章 隆兴大会战(十七) “主公快请换下冠服!” 紧急关头,几个贴身侍卫争相请求与张镝互换衣服。 亲卫当中,车力山九尺多长,两百多斤的分量显然不符合,相对而言杨毅的身材与张镝相仿。张镝便脱下冠冕与杨毅互换,由杨毅穿着帅服领着数十名玄甲兵从舰艏赶往舰尾,正碰上成群的元军攻上船来。主帅的将甲十分醒目,立刻吸引了元军的注意力,舰艏的张镝压力顿时一轻。 林世雄目光怨毒,紧盯着身穿将甲的杨毅,他并不认得张镝的真容,只认住了衣甲,大喝一声便提枪杀上去。这一击来势极猛,几乎抱定了同归于尽之心。 杨毅的身手不俗,堪堪避过这一枪,玄甲兵的名号不是盖的,在身旁两位同袍合力之下挥刀直刺林世雄胸腹。林世雄只顾冲杀,几乎不防备,正中一刀。但他死前犹自不甘,怒目圆睁,死死包住杨毅双腿,压着他不住的往船尾退。 “三哥!!!” 林世杰见状,痛呼失声,举弓一箭『射』去,正中杨毅右胸。 杨毅受痛,立足不稳,与箍死双腿的林世雄一同摔入水中。 “哈哈哈!啊哈哈哈!宋贼张镝死了,宋贼张镝死了!” 林世杰自以为『射』杀了张镝,大仇得报,放声大笑,状若癫狂。 “狂贼敢尔!” 舰艏的车力山眼见好兄弟杨毅落水,生死不明,顿时怒火腾起,举起斩马刀重重的撞了过去,小山一样的大块头加上几十斤的重甲,一个人抵两三个的分量还绰绰有余,所过处的元兵如纸人一般被远远撞飞。 林世杰犹在狂笑,就被突然杀出的车力山一刀下去,劈为两段。 …… 与旗舰的危急情势相对,在元军船阵方向的将士们连连获胜,但收到后方的告警,只得放弃有利局面。 “总理危急!” “快救主公!” 正深入元军水城冲杀的十队战船听到后方急切的号声,又远远看到告警的黄旗,急忙收兵回援,船小好调头,迅速赶到激烈交战的旗舰周围。 “宋贼张镝死了!宋贼张镝死了!还不快快投降!” 张弘范误以为张镝已被『射』中落水,心下狂喜,围攻之势稍懈,大楼船上的元军甚至开始欢呼庆祝。 “不可能,主公怎么可能阵亡!” 出乎元军意料的是,外围赶来的诸将非但没有因为主将的“失陷”而溃败,反而更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元军显然低估了中兴军的凝聚力,张镝在他们心里是天一般的存在,他们一方面不相信他会阵亡,另一方面,假如真的有了不测,他们更要与敌人厮杀到底,报仇雪恨。 祝英芝眼中带泪,不断的搜索水面,要是总理真的不测,她也不想活了,一定要找那鞑子头儿同归于尽。 她心里郁愤,那所谓的张弘范也姓张,怎么就那么恬不知耻给鞑子卖命呢? 正在焦躁,却见旗舰上红旗挥舞,舰艏那穿着普通玄甲衣装,却英姿勃发的男子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总理吗? 是总理的信号旗!那个身影他也不可能认错。 祝英芝大喜过望,指挥水手娴熟的穿『插』进巨大的楼船之间,急促的吹哨发号,举旗呼应。 张镝纵身一跃,稳稳的落在祝英芝的艨艟上,将士们暗自庆幸,划桨如飞,瞬间便冲出了激烈的战阵。 “总理,让奴想的好苦!” 一出险境,祝英芝扑进张镝怀里痛哭失声,平日里她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女强人形象,一口一个老娘,只有在总理面前她才会自称奴家,初闻总理身遭不测,她的心都要碎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大悲大喜,情绪难以自制,也就不再掩饰了。 张镝明白祝英芝的感情,不过他从来都克制着自己的私欲,为了这危如累卵的天下,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把儿女私情压抑在最低的限度。哪怕如今成了一方诸侯,万人之上,哪怕幕僚和将领们总是旁敲侧击的想让他充实内室,他却从未在女『色』和玩乐上花费多一点的心思,妻子许小娥贤良淑德,儿子重光乖巧懂事,余愿已足了。 战事要紧,张镝温言劝慰几句,祝英芝反正脸皮厚,火铳都打不穿,哭罢很快又恢复如常。 平安退至战线后方,张镝在艨艟上升起帅旗,击鼓进兵。 将士们得知主公安然无恙,欢声雷动,十队战船一齐涌至,对张弘范的数艘楼船呈反包围之势。 北面的元军船阵由于大部分舰船连在一起无法分出支援,张弘范顿时战线吃紧,幸好楼船巨大,在部下拼死救护下突围出去,回到水城。但部将韩晟与上千兵卒战殁,还损失了好几艘楼船。 中兴军趁胜再次掩杀一场,元军船阵更加残破,但由于风向仍旧不利,张弘范调兵及时,中兴军依然未能竟取全功。眼看天『色』将晚,张镝鸣金收兵,回到邬子口下寨,张弘范则抓紧时间整修船阵,部署攻防。 这一次中兴军杀敌甚众,固然可以说打了胜仗,但并未能实现战略目标,甚至连主帅张镝也陷入险境。火攻这个策略风险太大,不确定因素太多,而且可用一次不能再用第二次,张弘范肯定会有防备。 战局几乎又回到起点,两军在鄱阳湖上大小打了几十仗,胜负仍旧未能分明。 与此同时,东西两岸却有了新的进展,西岸的叶承动用铁火回回炮轰击元军骑兵群,打的元将昂吉儿抱头鼠窜,沿途埋设的“马后炮”又令其苦不堪言,数万人接连撤退至三十里外不敢向前。 东岸的胡隶则拉出三四万步骑在旷野上列阵,一个个空心的方阵主体是密密麻麻的几层枪兵,外围用一人高的阵盾掩护,中间有三叠阵的火器兵输出火力,最内有骑兵等待时机突袭。就如一个个移动的刺猬,这刺猬还能喷出火焰弹雨,可攻可守、可快可慢。元军万户玉圭失毫无招架之力,八千阿速军炮手还没架好回回炮就被俘虏,三万余辽东铁骑在这无敌的钢铁刺猬跟前碰的头破血流,被胡隶掩击几阵,终于溃散。 第三百七十四章 隆兴大会战(十八) 上一场大战过后,众多兵士伤亡落水,双方都打捞了大量俘虏,元军因为战败,怨气难平,往往虐杀俘虏泄愤。中兴军却对俘虏以宽仁相待,不仅给予『药』物救治伤病、悉心照料,还赠送衣食、遣送回乡。一个以仁、一个以暴,两相对比,高下立辩,人心士气的差异越发悬殊。 由于陆师大败,水师僵持不下,张弘范已经心生退意,试图撤回江州重整旗鼓。此时元军水师实力尚存,若能会合东西两面的陆师败兵成功撤回,兵马仍旧可观,即便无力进取隆兴,自保江州还是有余的。 倘若如此,这场战事难免迁延日久,江州会成为堵在江西大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中兴军就必须在隆兴一带和鄱阳湖南线长期部署重兵与之对峙。福建一地的人口财赋势必难以承受这样劳师糜饷的压力。 所以张镝绝不能放虎归山,必须设法在鄱阳湖解决张弘范的主力。只是这并不容易,中兴军尽管连胜几场,却还没能从根本上改变敌强我弱的态势,张镝需要一个契机来打破这个僵局。 这个契机不是别的,就是时间。 …… “好兄弟,你还活着,太好了!身上伤的怎么样?” 在同袍们的竭力抢救下,张镝的贴身侍卫杨毅被打捞上岸,当时他身穿张镝的衣甲,被元军误认作敌人主帅,急于复仇的林世雄箍住他的双腿,林世杰补上一箭将他『射』翻落水。 好在身上穿着总理赐予金丝软甲,那一箭入肉并不深,杨毅凭着精熟的水『性』泅到了岸边。 车力山发现好兄弟大难不死,乐不可支,一个熊抱,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兴奋的猛拍杨毅的背,拍的人龇牙咧嘴。毕竟人家胸口还有一寸多深的伤,可别拍裂了口子! 张镝闻讯也是大喜,亲自前来慰问,若非这个忠勇的部下易服替代,说不定伤的就是自己了。他亲自为杨毅敷『药』治伤,殷殷嘱托医官要好生照料。 杨毅感动的无以言表,八百里鄱阳湖水也难及总理的深恩呐! 除了杨毅,张镝又连夜走访慰问了众多的受伤兵卒和有功将士。 叙谈中,有士兵无意间说到湖水似乎浅了几分,原本停泊木筏的地方『露』出了淤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镝猛然间想到了破敌那个契机。 水浅了,没错。 今年入秋以来,赣北就不曾下过雨。 秋阳久晒,江水日竭,鄱阳湖面已经下降了不止一尺两尺。 既然小船小筏都因水浅而陷入泥中,那么元军的大楼船岂不是更加难以行动? 张镝让参谋部请来当地的老渔民、老船工询问水情,更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据当地人讲,历年秋冬以后,鄱阳湖水位便会骤减,枯水时湖区面积甚至不如丰水期的十分之二,原本浩渺的湖面会被滩涂和茅草占据。 今年的雨量似乎比往年还要少,时值仲秋,正是水位迅速下降的时候。 观一叶而知秋,张镝从常人并不关注的水位细微变化而联想到了破敌之策。 接下来的十几日,张镝令十队战船轮番上场,对元军船阵猛攻不止,务必使敌人无暇移营后撤。不久后,东面饶州的胡隶将玉圭失打的大败,也腾出手调集大量民船前来助战。此消彼长,元军虽然据有楼船巨舰,却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张弘范似乎也觉察到了情况不妙,从江州来的粮船已经搁浅了好几次,湖面日涸,水浅而舟大,行动越来越不便,楼船一旦解开船阵、驶出港口,就很难找到停泊之处,稍有不慎就会搁浅。 万一后路被切断,这些庞大而又笨拙的楼船百无一用,简直就是活靶子。 这个可怕的念头把张弘范吓出一身冷汗。 必须要后撤,这鄱阳湖不是久留之地,无论如何都得回到江州。 但是当张弘范想到这点的时候太晚了,张镝已经先走了一步。就在元军从康郎山紧急准备移营的前夜,中兴军实施了预先安排的策略,一边以一部人马猛烈攻击,牵制元军的移动,一边以主力迅速往北占据了都昌、左蠡、渚矶口等几个湖港。 鄱阳湖大致以都昌、松门附近为界限分为南北两湖,南部是主体,湖面宽阔,北部就是通往长江的一条水道,平均有七八里宽,最窄处不过四里,枯水期又浅又窄,大船难以通行。 张镝的小型战船行动迅速,等到元军的楼船解开铁索阵赶到松门时,水道东西两侧的左蠡和渚矶口早已经被中兴军抢占下来,上千元军战船无处停泊,堵在水道中绵延十余里。中兴军集中所有精锐铳炮打击元军的前列战船,数十艘楼船被炸沉,更是将水道堵的结结实实。 小船的灵活优势和楼船的笨拙劣势就此显『露』无疑。 此时放火,比任何时候都有效果,撤退中的元军船队秩序已经『乱』了,不像铁索连舟的船阵,士兵在上面可以相互支援,大而无当的楼船就仿佛大型的食草动物被狼群撕咬,只能接受被各个击破的命运。 退路已经被切断了,张弘范负隅顽抗,收拾残兵退据松门,此时他的手下尚有楼船数百,但由于没有合适的港湾,大船一靠岸就搁浅在滩涂上动弹不得,坐等中兴军前来歼灭。 苦战十几日,水位仍旧越来越低,冲破阻碍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从江州来的粮船无法进来支援,反而全都落入中兴军之手。 关门打狗之势已成,这狗已经疲累不堪,而且饿的越来越虚弱,加几棒子就能打死了。 绝境中的张弘范发起了最后的突围行动,毫无意外的再次失败了,剩下的楼船损失殆尽,张弘范与部下千余亲信搭乘仅有的若干小筏侥幸逃出,回到江州会合了樵舍镇和饶州两地陆师的残兵,总共只剩下不到五万人,初时二十多万大军,竟折损七八成之多。 张镝收拾完鄱阳湖的残局,趁热打铁,水陆并进攻打江州,张弘范自知区区五万人绝非对手,匆匆退往江北。 九月十九日,历时四十六天的隆兴大会战落下帷幕,中兴军大胜,江西全境光复! 第三百七十五章 权力的游戏 江西光复,中兴军对江东和两浙就成高屋建瓴之势。叶承以五万人驻守隆兴,兵出江州、组建长江水师,大造舟伐,兵指下游。胡隶领步骑三万,自饶州返回浙西,稳定衢、婺诸州。陈闵率领两万强大的中兴水师,由东海转进松江、平江,长江下游州县尽在炮舰威胁之下。此时东南一带的元军已经被张弘范抽调一空,只有最紧要的杭州、建德一线留兵两三万人,建康、集庆一线留兵一万余人。中兴军意图明确,叶承和陈闵东西合进,意在金陵,胡隶则北上钱塘,直取杭州。 在婺州,张弘范的胞弟张弘正为打通浙赣通道,以两万人顿兵城下猛攻不止,起义将领黄之观和中兴军大将刘云复坚守两月之久,终于等到了胡隶回兵,内外夹击,将师老兵疲的张弘正打的溃不成军,建德、杭州旋即告破,董文炳长子董士进阵亡,董事选与张弘正、高兴等人带着残兵仓皇北逃。 在安庆,江西行省左丞退守于此,收拾了江西来的败卒一万多人,原想借以增强城防,谁料败卒中混入了大量中兴军的斥候内线,里应外合之下,安庆一鼓而破,长江水师顺江东下,与北上的中兴水师会师于集庆,金陵城顺利收入囊中。至此,几个主要的障碍被一扫而空,三路兵马十万强军如入无人之境,江东和两浙二十多个州府一百余县望风归附。 张镝率领剩余十几万兵马押送着数万俘虏和海量的缴获物资凯旋回到中兴府,小皇帝与文武大臣出城三十里郊迎于道。 一见张镝的高头大马出现在前方,小皇帝就兴奋的奔跑起来,嘴里还喊着“相父!相父!” 也不知是谁教他喊的这个称呼,用于张镝身上倒也贴切。 “相父,朕也要骑马!”七岁的孩童哪里管什么君臣之礼,一心还想着玩,对他而言,那些古板的书呆子老臣实在乏味,不及眼前这和蔼可亲的“相父”于万一。 “请陛下上马,臣为陛下执鞭!” “不嘛,朕要与相父共乘!” “哈哈,那好,坐稳了!” 张镝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抱住小皇帝,战马嘚嘚的慢跑起来,在人群前兜了一个圈。 郊迎的文武和凯旋的大军一齐跪地行礼,山呼万岁。 张镝打眼望了望跪伏的人群,并没有看到陆秀夫和苏刘义等人。 “陆相公和苏太尉何在?” “禀长山公,陆相公和苏太尉身体抱恙,未能随驾!”回答的是皇帝的伴读宦官曹振德,人称曹伴伴,此时正气喘吁吁的小跑着跟在马后。 “哦,陆公和苏公是为国事『操』劳太多了!”张镝撇嘴笑了笑,这个曹振德还是很有眼『色』的,在景炎皇帝的时候就经常在皇帝太后的面前说张镝和中兴军的好话,“相父”之称想必也是他教导的,这样的人张镝当然是不会让他吃亏的。 “逆贼张镝!目无君长、扰『乱』纲常,视陛下为玩物,名为国相、实为国贼,吾恨不能食汝肉!” 君臣相得之际,忽然冒出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几个儒臣怒气冲冲的朝着张镝谩骂,带头的一个中年人乃是名士谢枋得谢叠山,现任礼部侍郎之职。 儒臣们看重三纲五常,谨守君君臣臣的上下尊卑,张镝的僭越之举显然是刺激到了他们。 如今的朝廷里基本上已是张镝的一言堂,张镝的话转头就可以变成圣旨,但仍有一股不算小的势力倔强的维护着赵宋的名分。这其中有像陆秀夫、苏刘义这样随着行朝颠沛多年的旧臣,他们不满张镝的大权独揽,但也认识到张镝对赵宋有再造之功,故而采用消极抗拒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谢叠山是在朝廷定都中兴府以后前来投奔的遗臣,认的是赵家皇帝而不是张镝的旗号,正是大宋最后的孤忠。 “狂犬安得吠日!与我拿下!” 负责“护送”郊迎文武的侍卫亲军右卫指挥使李奇对这几个砸场子的儒臣不客气了,登时就让人持械去抓。 “且慢,不许动刀兵,谢侍郎孤介忠臣,不可无礼!” 张镝知道谢枋得名气很大,杀之会令天下士子寒心,没有自信的人才会用杀人来立威,他根本不用这么做。 “他骂相父,不是好人!” 小皇帝气鼓鼓的指着直挺挺站在人群中的谢枋得说道。 “由他骂,咱们回城!” “好哦,骑马回城!” …… 中兴府行宫宫城,大朝议。 朝廷以张镝光复江西、广东之功,加封其为大司空、左丞相、天下兵马大都督,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以陆秀夫、苏刘义为国事『操』劳、鞠躬尽瘁,加封资政殿大学士与太子太保,各赐银绢玉帛慰劳。当然,陆秀夫的左丞相和苏刘义的殿前都指挥使之职就自动卸下了。既然身体抱恙,那就不用再『操』劳了,回去享受尊荣,好好养老,编编书、修修志,为文化教育事业做些贡献吧。 又以谢枋得忠直耿介,处事公正,迁为吕宋北路宣抚使,调任望州(望乡石)。在蛮荒的北吕宋教化万民、和合汉番的光荣使命就有劳谢先生了。 张镝在朝堂上客客气气,谈笑间宣布了一堆人事调遣和任命,这都是皇帝的诏书上白纸黑字写着,鲜红的大印盖过的,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但有心人可以看出,那些食古不化的赵宋孤忠遗老离权力中心是越来越远了。张镝不需要杀任何一个人,也不需要动用武力,甚至还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把政治上的反对者一一妥善处置了。 到了十月中旬,江东和两浙也被中兴军打下来了,杭州和金陵,两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旧都也光复了,整个中兴府,整个福建乃至整个江南都洋溢在喜庆之中。以此天大的功劳,群臣上表请加封张镝为王爵。 张镝谦虚的推辞这莫大的名位,但群臣不依,皇帝和两宫太后也不肯。 一而再,再而三,三请三辞,张镝才“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皇帝下诏,封张镝为吴王,加九锡、假节钺、都督中外军事。 第三百七十六章 祥兴和议(上) 从两江到两浙,从两广到福建,东南方的半壁江山连成了一片,张镝吃下了江南最富庶的数千里之地,握有了千万人口,并对其实施了前所未有的紧密统治。这个庞大而又精密的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足以让它看似强大的敌人们瑟瑟发抖。 大元朝的江淮行省被拦腰砍了一半,只剩长江以北的部分,改称为河南江北行省,驻地扬州。行省平章是原来的中书右丞张惠,此人在直沽大战时,曾与叶李一起作为正副使和杨村驿的宋军谈判,定下了赔款五百万的价码。后来赔款议和的事情暴『露』,被朝野交章弹劾,指为“丧权辱国”。迫于舆论压力,主导此事的阿合马、张惠和叶李等人都受到波及,不得不替皇帝背了黑锅。阿合马因之去职,随后被人刺杀于家中。张惠和叶李也遭贬官处置,直到隆兴大败,两人又突然被拔擢,张惠任河南江北行省平章,叶李官复御史中丞。这其中的缘由是很值得捉『摸』的,张惠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收钱办事,暗中不知收受了宋人多少好处,其主要门客朱珍时更是隐藏的特情,身边人也早被中兴社渗透的无处不在,有意无意的就成了元廷当中议和派的代表。至于叶李,与张镝的关系不是什么秘密,看来这层关系非但不是忌讳,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每当元廷被张镝打的很难看,就会想到让叶李去斡旋,他已成为交战双方沟通的桥梁。 这一回,大元朝在江西遭到了一记重拳,一时半会儿真的是缓不过来。放下帝国的骄傲,选择和谈是最明智的选择。蒙古人本就信奉弱肉强食的草原法则,只尊重强者,说的好听点是务实,说的难听点就是欺软怕硬。 眼下江西新败,二十多万大军打了水漂,帝国有名的大将张弘范被打的灰头土脸,另一名将李恒则做了俘虏。纵使大元朝血厚,也罩不住这样的损失,至少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再次发起这样大规模的征伐了。 和谈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 比较有代表『性』的“亲宋派”张惠和叶李忽然被加官进爵就是一个信号。大元皇帝召见二人进行了一日一夜的密谈,大约是敲定了与宋国合议的各条底线。 就在张镝与朝廷推来让去受封吴王名爵的时候,北方来的一批元廷使者低调的进入了中兴府境内。 张惠与叶李都深知,如今这南朝明面上还姓赵,实际上的主人早就是吴王张镝了,所以第二日就遣人递了国书到吴王府。 “大元中书右丞、河南江北行省平章张惠,御史中丞叶李,拜见吴王殿下。”张惠和叶李摆出不应有的谦卑,作为上国使臣,本不需要向宋国君臣行礼,但他们却谦恭的跪拜如仪,若是被大都那帮矫情的伪君子们知道了,定要谴责他们有辱国格。 “前番北朝无故南侵,迫我大宋君臣流寓海外,景炎皇帝因之而崩逝,孤愤起义兵,诛塔出于崖山。而后北朝犹自不知进退,又以兵犯江西,孤再出杉关,败张弘范于隆兴。连年以来,北朝屡屡起衅,欺我大宋无人焉!?孤不日将以虎贲五十万,敬邀尔主会猎于吴!” 张镝正襟危坐,面『露』愠『色』,也不让人起身赐坐,先就一番严词谴责,给一个下马威。 “吴王殿下息怒,两国交兵有年,恩怨由来久矣,吾皇圣明仁德,不欲生灵涂炭,愿效澶渊之盟、绍兴之议,特遣臣等致礼于贵邦,愿化干戈为玉帛!” “北朝贪得无厌,素无信义,孤岂能偏听尔等一面之词!” “禀吴王殿下,吾皇遣臣等此来,诚愿睦邻友好,已令江淮诸边息兵止戈,并奉国书为礼!”叶李快速的抬头看了一眼殿上居高临下的张镝,几乎有些颤抖的出言答话。这个曾经的同窗好友再也不是往昔的样子了,他已是尊贵的王。在那王座上面容冷峻、目光深沉,令人不敢仰视。 张镝面『色』稍霁,令人呈上国书来阅,元廷在国书中倒也做出了不小的让步,看得出是有一定的诚意。 第一条:定元宋为祖孙之邦,册封宋主赵昰为宋国皇帝。大元承认宋国的地位,如高丽故事。(这条是废话,祥兴皇帝是咱自己立的,哪用的着你来册封?再说“如高丽故事”,说起来就有气,高丽国的君臣是一帮无能软蛋,屡次被元兵打入国都,但每次都逃到江华岛,因元军水师太渣,无法上岛攻灭,加上高丽君臣奴颜婢膝的求饶,最终就让他苟延残喘至今,而且数代高丽国君都娶了元廷宗室之女,摇身一变成了北元的女婿,更加听话,不仅穷竭民力四时供奉,高丽军队还顺从的追随元军征伐南宋,以献出大部分主权的代价免去了亡国之忧。)感情元廷收了一个便宜女婿,还想再认一个干孙子呢!张镝对此断然否决,只允许平等交往,双方互称南朝、北朝。 第二条:大元承认宋国据有浙东、浙西、江东、江西、福建、广东诸路和广西部分沿海州君,两国划定疆界,不复交战。(这也不过是承认现状,并没有让出什么好处。)张镝要求以长江为界,元兵退出江南。张惠不敢答应,只同意让出广西全境,让静江府的史格退往潭州。疆界的问题争议较大,暂且搁置。 第三条:两国交换俘虏,元廷愿意送还宋恭帝和谢太后,要求宋军遣返崖山和隆兴各次战役的“国人”,还有李恒等被俘将领。(只要蒙古兵和大的将领,新附军就不要了。)这一条简直徒增尴尬,大宋早就有新的皇帝了,再把投降派谢太后和另一个儿皇帝还回来,到时如何处置?所以张镝并不回应送还帝后之议,但要求放回被俘的丞相文天祥。 第四条:沿江开办榷场,定期举办贸易,准予商旅往来。宋军不得阻断江淮漕运与海运,元廷则愿意提供适量的牛马交换宋国的物产和工业用品。(中兴商社生产贸易的糖酒盐铁丝茶香料和各类手工业用品早已成为北元官民不可或缺之物,元廷又最怕中兴军切断漕运使大都再次饿肚子,故有此条。)张镝原则上并不反对这一条,但还要补充一点,元廷必须赔款,给钱,给钱,这才是重点,当然可以说的好听点,叫做“岁赐”。每年分期付款,至少五十万两。这让张惠再次为难了点,给点钱是没问题的,这不算违背底线,但价格似乎高了一点,肯定还得再请示皇帝。 第五条…… 第三百七十七章 祥兴和议(下) 大国之间的战争一打就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这期间必然是打打停停,再强大的政权也不可能连续多年维持高强度的战事。 过去的三百多年间,大宋周边强敌环伺,应付了这边又败坏了那边,只能选择四处求和。澶渊之盟、庆历和议、绍兴和议、隆兴和议、嘉熙和议…… 与辽金夏等各个强邻的战争中,不管是胜是败,基本上都是以议和而告终,议和也就成了贯穿始终的基本国策。 宋朝与蒙古人也不是没有合作过,第一次是端平年间的“联蒙灭金”,后以端平入洛被蒙古人借机撕毁盟约而告终。第二次是嘉熙年间,蒙古派使者至宋,商议宋岁输银、绢各二十万之事。第三次是理宗开庆元年,贾似道向蒙古求和,请称臣、输岁币、割江为界,蒙元虽未正式应允,但因鄂州之战受挫,加上蒙古内部诸王争权匆匆北返。第四次是恭帝德佑元年,贾似道遣使向元军乞和,请输岁币、称臣,但那时元廷已有绝对优势,又因宋军边将杀死元军使节,和议未成,第二年临安的宋廷就投降了。 细数宋廷与外邦的外交历史,主战未必是好的,主和也未必见得就坏,坏就坏在该当战的时候不敢战,该当和的时候又头脑发昏不肯和。 在过去,宋廷的议和离不开赔款、割地的套路,有时还要称臣。签署的都是不平等条约,让人实在是憋屈透了。但现在张镝主导下朝廷可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甚至必须是要稳赚一笔的。 元廷的使团在中兴府停留了两月之久,去往大都汇报议和进展的快马相望于道,条约的内容一次又一次的推翻又重来,直到祥兴元年的年底,两国的要求终于取得了大体上的一致。 中兴公报对此次和议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相较于宋廷以往与他国的历次和议,这一次不用割地、不用赔款、不用称臣,简直是体面极了。甚至反过来,蒙元还要给南朝“岁赐”,元军还要撤出广西。 当然,为了顾及北元的脸面,在公开发布的合约上,各个条款都看起来比较的平等。譬如“岁赐”被包装过后更像是一种商业交易,南朝每年供输白糖五千斤、酒一万升、丝绸一万匹、茶一万斤,外加若干江南风物特产不等,作为“岁赐”的回报,当然这样的交易显然是南朝更占优势。 再如广西的撤兵,实则是元廷变相的被割地,但在合约上也尽量不使用刺激性的字眼,改以为划定疆界、各守本境之类偏中性的描述。 归纳起来,本次和议主要内容是止战、通商、换俘。 张镝需要这样的一次缓冲,元廷也需要这样的一个喘息机会,双方在某种默契中达成了和解。 就如两个势均力敌的斗士,谁也不能轻易打死谁,继续打下去会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如果有一方提议停一下再打,那么另一方很可能会答应,要打也要回头思量一下战术再打。但若一方取得了绝对的优势,只差一拳就能干死对方,弱势的一方再说停手就不可能有什么效果了。 眼下的态势,南朝虽小,骨头却硬,尤其是火器和舟师,在沿海一带能吊打北朝。蒙元想必有自知之明,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消灭南宋,北方的那一堆烂摊子也还牵制着手脚,只能选择暂时停手,等恢复了元气再找机会。南朝的张镝则刚刚吃下了那么大的地盘,正急需一个消化稳固的过程,步子还不能一下迈的太大,所以在不吃亏的情况下选择休兵是理智的选择。 但是国与国之间不可能存在真正的信义,所谓的和议不过是均势下的一种权宜之策。这是一种平衡,什么时候平衡打破了,什么时候战火就会重燃。如果这种平衡持续下去,说不定也会有长时间的和平,就如当年宋辽之间谁也灭不了谁,才有了百年和好的澶渊之盟。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问题的本质,和议的消息传出,很多人就下意识的跳起来反对。其中有中兴军那些战意高昂的武将们,也有元廷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还有一些沽名钓誉的腐儒。不过北元的皇帝忽必烈和南宋的实际掌权者张镝在国内都有足够的权威,和议的事最终也就定了下来。 祥兴二年年初,中兴府遣使至大都回礼,双方交换国书,互相送还俘虏。 …… 幽暗的牢房里,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文相公,您老有福,好回家了!” “回家?” 这一天终于来了,文天祥平静的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从容的起身往外走。中国的语言文字博大精深,回家这个词有时别有涵义,有福了这个词或许也是相反的意思。 文天祥显然是往坏的方向去想了,自从潮阳被俘,他被一路押送到了大都。一开始驿舍殷勤款待,北元的皇帝千方百计的想让他这个故宋宰相、南方士子的标杆投靠自己,但一次次的都被他拒绝了,他也尝试过绝食,一连八天不吃饭却没有死,只有作罢。他甚至故意触怒劝降的官员,想让元廷早些杀死自己,但这次蒙古人却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直没有杀他。只不过将他从驿舍从请出来,关入了大都城内的兵马司。 算起来文天祥在兵马司的大牢里已经关了八个多月了,在里面不见天日,刚出牢房,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狱卒打开了他的枷锁。 “也罢,反正又逃不到哪里去。” 狱卒又把他交给两名兵丁。 “这两位大概就是送我上路的吧!” 两名兵丁带他出了城。 “为何还要去城外行刑?” 城外停了一辆马车,车上是文天祥的妻子欧阳夫人和他的两个女儿柳娘、环娘。 “夫人!柳娘,环娘!这是?回家?” 这确定不是梦吗? 到了路上才得知,原来宋元两国已经达成和议,合约中的重要一条就是双方各自释放关押的战俘。小兵小卒无从统计,至少像文天祥和李恒这样的重要人物是必须算在内的。 大元皇帝本来还想召见文天祥的,但最终还是算了,就那么低调的放走吧。 两名兵丁是北元的官府特地派遣护送文天祥一家南下的,马车走了两个多月,到达扬州境界,再往南,过了江就是大宋的疆土了! 在扬州驿馆,文天祥一行竟还遇见了一个“老朋友”,那是隆兴战败被俘的李恒,同样的不屈,同样的求死不成,最终殊途同归,只不过他们走的是相反的路。 “文相公,能喝一杯吗?” “来!南方酒好,南人岂不能饮乎?” “喝!” …… 第三百七十八章 对马岛事件 扬州与镇江相对的长江沿线,已成了宋元两国之间的边界。 和议刚成,双方都保持了相当的克制,明面上的战斗已被制止,但底下调兵遣将的行动却似乎一日也不曾停过。 中兴公报还刊出了十万禁军卸甲归田的信息,似乎是为当下的和平表示诚意。但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当初征发的三十万禁军大部分本就是预备役性质的材勇,如今回归地方仍旧寓兵于农,为了支援地方建设。在完备的三级兵制体系下,一旦有战事,这些回乡军人随时又可以被武装起来。 表面看起来中兴军在前线部署的军队并不多,但那只是人数上,实则军队的组成已有了很大的变化。陆军有所精简,但其中的骑兵比例其实是提高的,而水师则得到了大大的扩充。 隆兴会战时才组建的长江水师增加到了两万人,在鄱阳湖一刻不停的整训,新造和改建了大量适合内水作战的中小战船,全部配备了火器。 东海的中兴水师则扩充到了三万人,强大的舰队在海面上几乎无敌于这个时代。 在南洋,从广州驶出的武装商船纵横于南海,铳炮犀利不亚于正规军。 在北洋,活跃于山东以北的武装商船往来于高丽、日本,以及辽东的蒙古人、女真人部落之间,售贩南宋的紧缺货物,交换北朝的物产,那些部落的头领和蒙古的王公们不会拒绝发财的机会,只要价格合适,牛羊皮货、鹿角山参,乃至于奴隶和战马都是可以交易的,山高皇帝远,谁会管是不是违禁物资? 北洋的武装商船队伍常常驻泊于高丽与日本之间的各个岛屿,地理位置居中的对马岛正是相当适合的中转站。 由于被大海环抱,对马一年差不多有十个月都被猛烈的海风吹袭,它的环境并不适合耕种,反而非常适合成为海盗的藏身之地。 从中原的唐代甚至更早的时候,对马人就开始了出海劫掠的历史,不仅劫掠对面的高丽、新罗,更多的是劫掠西面的九州本岛,在长期的肆虐之后,他们终于突破了日本官方的底线。忍无可忍的镰仓幕府从九州派出惟宗氏家族进抵对马,并消灭了半民半匪的当地豪族,成为了对马岛新的统治者,这是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现任的对马岛最高首领是惟宗氏家族的宗重尚,他的父亲名为宗助国。 五年前的文永十一年(元至元十一年,宋咸淳十年,1274),元廷出动九百艘战船、三万五千多名士兵东征日本,首当其冲的就是位于九州岛西面的跳板对马岛。在来势汹汹的蒙元大军面前,前任对马守护、宗重尚之父宗助国及惟宗氏家族大部分战死,岛上原有的数千民众也遭屠戮。如今对马守护宗重尚治下实际只有三百多名百姓,所谓一地守臣,大约也就一个村长的规格。 中兴商社的武装商船是三年多以前抵达对马,当时这个岛屿遭受蒙古人屠杀才过去不到两年,正是一片残破凄凉的惨象。商船的来航不是坏事,至少带来了不少生机。而且从南方宋国来的这些商船十分的大方,给了宗重尚莫大的好处,并在岛上建立了货物中转站,与之进行长期的合作。 这些宋国商人很有本事,不仅带着人一起发财,还从本土四岛招募到了众多的贫民和破落武士前来落户,现已有三百多家、一千多口,宗重尚似乎欣喜的看到了对马岛的繁荣和惟宗氏家族的复兴希望。 祥兴二年的春季,由于南北议和,商旅解禁,往来于日本的商船也增多了一些。 佐须浦海滩的小港口上停泊了数十艘具有宋国特色的商船,满载着糖、酒之类利润丰厚的商品,将从对马岛转往日本国内。 现在负责这一条航路的是主导北洋海贸的叶继手下一名重要助手,纵队长柳再恩。这是一个半官半商的身份,中兴商社每一艘千料级的武装商船都有一名船长,每三到五艘商船组队时会有一名特定的船队长,当几支船队整合在一起往返同一条固定航线,就要听命于一个纵队长。像广州、泉州、庆元和昌国、对马等据点都会有某一位负责人作为武装商船队伍的纵队长。 作为纵队长的柳再恩手下有千料船二十多艘,每艘船员一百人以上,不计算辅助小船的情况下就至少有两千多人听命与他,都是娴熟的水手而且配备了众多的火器,甚至不亚于正规的水师部队。 为了便于北洋海贸的开展,更是为了将来对日本、对高丽、对蒙元东北的攻略,这次柳再恩受本部的指令,计划要在对马筑城。 但这个计划一提出就遭到了比较强硬的反对,宗重尚虽然在贸易中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但似乎仅仅局限于借用港口给中兴商社的船队停泊,筑城总给人一种鸠占鹊巢的担忧。毕竟凭他现在的实力,如果这些强大的宋国商人在岛上据有了稳固的据点,那么对马岛恐怕就不属于他了。 柳再恩当然不会顾忌这么一个“村长”的反对声音,在对马筑城乃是本部的意思,是英明的总理、吴王殿下的指示,那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本来宗重尚最好的选择是继续与中兴商社合作,出人出力,获取商社的扶持,闷声发大财。但这个家伙有些一根筋,明明只有一个村长的力,却要操更大的心。反对筑城无效后,就把这事捅到了九州的太宰府。 事情一下就变得严重了起来,原先中兴商社只是做生意,而且商队中有相当数量的日本水手和船夫,生意做的十分顺利,两三年来都相安无事。 但这件事一被捅开,幕府上下几乎将其当成了一种侵略,毕竟对马这个地方是比较敏感的,几年前才经历过大陆方向的侵略和屠杀。 由此引发的后果是中兴商社的商船,甚至所有外国的商船都被幕府禁止靠岸。幕府执政北条时宗派他信任的武将少弐景资主持博多方面的大局,并积极筹划进兵对马,攻打“侵略者”。 第三百七十九章 倭岛攻略(一) 在大宋的行都中兴府,城北面是由原来的泉州州衙扩建而成的皇宫,紧邻着皇宫的是这个国家实际的统治中枢吴王府。 吴王府的机构基本是中兴社总理署的原班人马,这是对当前的时局认识的最清楚的一帮人。决定着影响天下大局走向的各种战略,与蒙元的议和自然也是以张镝为首的这个决策班子所达成的杰作。但他们却比谁都清楚,这种议和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多不过几年,少则数月,宋元之间的战争必然还会重新燃起。在此之前,必须为己方争取更大的优势,同时为敌人制造更大的麻烦。 在后方整军备武的同时,隐藏的很深的中情部特情和贸易部的商旅成为了这种暗线斗争的主要工具。 日本,实则也是迂回牵制蒙元的一个工具。 贸易部北洋航线对马岛纵队的的情报经由通信船和飞鸽的中转,迅速传递至张镝的吴王府,张镝立即召集军事参谋人员决定实施既有的日本攻略。 首先,王府总参谋官秦宝宫汇报了主要情况: “倭人倔强,贸易部的开拓引起了极大的反弹,对马纵队的筑城计划遭到了武力抗拒,柳再恩已根据既有预案,做好战事准备。” “给柳再恩回信,放手去做!对马岛先拿下来,按计划筑城,壹歧岛和博多湾也要尽快控制住。打是一定要打的,而且一定要赢,一定要快,要让倭人晓得畏惧。”张镝明确了日本攻略的必要性,这是早先就论证过的,所有不会有什么疑义。 “柳再恩已经汇集了一个纵队的武装商船,两千多兵力,并征发了数千倭人修筑对马城池,目前占领对马和博多湾是没问题的。但要完全实现战略目标,还需北洋航线的各个纵队相配合。另外,考虑到登陆作战的需要,是否要本部增援一到两个师的禁军,以及中兴水师是否参加前期的攻略?”在张镝明确了战略以后,负责北洋战略的参谋官苏芮根据柳再恩的请示又补充了几点。 张镝敲打着地图,对十几个参谋官强调道: “有一点,在制定日本攻略之前就已明确,必须要明白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如果不明白这一点,我们的战略就会走歪了。 日本攻略,不是为了杀多少人,夺取多少土地,孤知道在座的同僚里面有人曾做过什么三个月占领日本的计划,孤奉劝先收起这样的大计划去。 日本不是流求,不是吕宋,它地大,人多,有相当的军力,我军不应以全面战争为目标,而要用最小的代价实现最大的效果。” “诸将听令!”张镝表情严肃,发布命令。 十几个参谋官刷的一声立正听令。 “第一,令柳再恩加快进度,修筑对马城池,作为攻略日本和将来攻略高丽的基地。 第二,袭取壹歧岛、博多湾,进取九州本岛,站稳脚跟,不得贪功冒进,务必在炮舰射程之内。 第三,令叶继组织北洋航线各武装商船纵队,积极向对马提供支持,节节进取,步伐必须稳,后路不能断。 第四,令陈闵遣大型炮舰五艘,提供火力支持。 第五,令诸将务必谨记,切莫陷入拉锯缠斗。打开几个缺口,吸引倭军来会战,利用炮舰优势歼灭之,我们的目的是打疼了他,签订城下之盟。” 日本不是小国,如果要在全面战争中打败它,甚至占领它,势必需要派出几万乃至十几万大军,劳师动众。中兴军刚刚在江西打过一场几十万人规模的大会战,军队需要休整,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马上就开春了,绝不能误了农时,影响根本。趁着与蒙元议和的机会,张镝正好整训队伍、恤死扶伤、积蓄力量。所以对日本的战事必须控制在一定的规模之内,同时尽量避免太多的正规军参与。 根据预演,如果只是要打开日本国的门户,放一放血,让倭人屈服,那么北洋航线若干个纵队的武装商船就可以完成任务,几乎不需要正规兵力的参与。同时,不调动正规军也是考虑到尽量不刺激蒙古人的神经,不留下撕毁合约的口实,因为对日本的攻略,最终针对的目标还是蒙元。 …… 博多湾,中兴社贸易部辖下北洋航线对马纵队的二十五艘千料级海船和上百艘小型海船组成的舰队正在组织登陆。 他们号称来自一个名为“中兴商社”的商业团体,这委实有些匪夷所思,对前来博多湾抵御入侵的武士和家将们而言,谁也没法想象这样强大的一支舰队竟然是做买卖的一群商人。 在一座白布围成的帐幕中央,日方的最高指挥官少弐景资观察着这支舰队,他的周围插满了带菱形家纹的战旗,这种家纹被称为“寄挂目结”。表明他是显赫的、藤原氏家族的后代。 此时,他得到的消息是——入侵的这支军队,或者是商队(按他们自称的那样的话)在占领防守空虚的对马、壹岐两岛后,又入侵松浦半岛沿岸,并且将那里的数百名守军打的大败。作为九州的守臣,少弐景资比起他孤陋寡闻的部下们了解得更多,他当然听说过中兴商社的名号,甚至也收受过这些“商人”们很多的好处。 此前就有不少日本国的破落地主和武士加入了这个海上贸易组织,少弐景资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只是贸易的话。 这没有太大的坏处,反而有实质上的好处,每一次商船入境他都能收到大批的宋国好货贿赂。 但现在,这个“商团”竟试图占领日本的国土,建立永久的城池,这触及了幕府的底线,引起了上至将军、执政,下至对马岛的小小留守宗重尚的警惕。 此时,映入少弐景资眼帘的是,数以百计的战舰已经在博多湾下锚,船队东起箱崎,西至今津,齐头并进,如潮如涌。 第三百八十章 倭岛攻略(二) 入侵者的数量似乎并不算多,或许也就两三千人的样子,但对少贰景资和他的武士们产生了强大的心理威慑力。他们或许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场来自蒙古军的入侵,那是几百年来日本国本土遭受的唯一一次重大威胁,好在诸天神佛的护佑下,一场“神风”把元军庞大的舰队都摧毁了。 这次的入侵者比文永十一年的那次元军要少的多,但同时似乎又精锐的多。二三十艘巨大的舰船上下来成群的士兵,手持刀枪弓箭和从未见过的一些武器,以整齐的队形,出现在了日本武士们的面前。这些登陆者排列成三个大方阵,每个方阵都由盾牌保护,在鼓点的号令下行军或是待命。 少贰景资的手下有不到三千名武士和随从,更多的增援仍在赶来,他们或许就像是添油一般投入战场。 相较于入侵者的严整方阵,日本武士依旧停留在“一骑讨”形式的单打独斗阶段。在一场“日本式的战斗”中,武士的首要任务是寻找有价值的敌将,然后展开一对一的搏斗;但入侵者的战斗形式居然是排成方阵一拥而上,凭数量优势和武器配合将敌人歼灭。 这是战术上的差距,也是军事发展阶段的差距,同时又是武器装备上的差距,这种差距很快产生了立竿见影的影响。 在冲向严阵以待的商社军阵时,只有少数日本士兵拥有全副的铠甲,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一支经历过技术革命的军队,而这场革命,已经改变了战争的规则和形式,也将让他们的勇武不堪一击。 这场革命的主题是铁与火。武装商船的优势,恰在于其使用的各种火药,其千料大船上的火炮甚至不亚于中兴水师的正规炮舰,两千斤乃至三千斤重的火炮发射几斤、十几斤重的炮石,射程远达数里之外,就像铁犁一样犁过日本军队的密集的人群,造成成片的死伤。等靠近半里以内,就轮到海滩上架设的轻型“铁火回回炮”发挥威力,一个个装满火药的铸铁球——震天雷,抛射向天空,在人群中,甚至就在人群的头顶发生猛烈的爆炸,伤及方圆十几步以内日本士兵。 舰炮和铁火回回炮的轰击足以让大部分日本人溃退,只有最勇敢的武士才能更进一步,冲杀到两百步以内。但这个距离上他们就要面临轻型火炮的散弹更猛烈的射击,那些倒霉的中弹者几乎被近距离打成一团碎肉。 下一步,如果还有人能够冲杀到方阵的百步之内,那么就可以见识到排铳的威力,偏居岛国的日本人也终于“有幸”体验一把闻名天下的火铳三叠阵。 尽管日本武士们都表现的凶悍异常,但这些超出想象的武器很快击碎了他们的骄傲和勇武,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恐慌,这是从未有过的恐慌。 午前时分,两军的第一次交战令少弍景资备受打击,在人数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入侵的商社军队显而易见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三千名武士和随从军队发起的悍不畏死的冲锋未能靠近登陆者的方阵就倒毙了大半,对手根本没有给他们靠近肉搏的机会,而商社军队凭借着精良的火器,却几乎毫发无损。 经过短暂的战斗,商社军队在博多湾的海岸成功建立了滩头阵地,开始向既定目标推进。到当天傍晚,日本人已被迫向太宰府方向撤退了数里。作为最高指挥官,少弐景资冷静下来以后决定依靠水城抵挡敌军进攻。 水城并非城池,而是一道几百年前修建的工事,据说是为了防备当时的唐朝军队的入侵,其数丈高的城墙在丘陵间延伸,绵延达八十多里,就像中原的长城那样,成了阻止入侵者的最后屏障。在历史上,它曾不止一次给日本人以抵抗“唐朝入侵”(这些入侵只存在于日本人的想象中)的信心,但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到了祥兴二年(日本弘安二年),这道防线已经开始衰朽。 水汽的侵蚀、此起彼伏的地震令它不断地崩塌,而“水城”脚下上演的也完全是一副凄凉景象:武士的队列越来越稀疏,中兴商社的军队则排列成紧密有序的空心方阵,伴着呼喊声步步紧逼。 这个时候,商社军并没有强行突破防线,而是在方阵的掩护下,又耗费了一点时间于水城前架设了数以百计的轻型铁火回回炮和散弹炮。 少弍景资几乎感到了绝望,这条脆弱的防线终归没法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好在更多的援军终于在落日时分赶到了前线。 这些入援的武士们未参与此前的战斗,自然也就不了解火器的威力。他们自诩勇武,抱着效死的决心,似乎对任何力量都无所畏惧。 前方的炮火声震如霹雳,光闪似雷电,但对这些勇猛粗鄙的日本武士来说,这种武器只是让他们变得更加暴躁。 二十九岁的竹崎季长就是其中之一,在松树掩映的小路中,他骑在一匹灰黑色的矮种马上,身旁伴随着四名身着轻甲的“郎党”。在崎岖不平的林间小路上,不断有受伤的士兵从他们身旁经过。这种景象让竹崎的部下产生了好奇——他们都来自九州西部的肥后国,受贫穷和歧视的刺激,他们必须离开自己的家园,以寻找一个获得封赏的机会。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竹崎一行朝着交战最密集的鹿原地区奔去。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在杀声最高处看到了期盼的场景:在初春暗淡的阳光下,一个严整的敌军方阵正在进攻。经过短暂的犹豫,他们几乎是目中无人地冲向了入侵者的方阵,但令人惊讶的是,其遭遇的不是自报家门的敌方武将,而是密如飞蝗的炸弹和铳丸,这些武器立刻在进攻者当中制造了一场浩劫。 情况很快出乎了竹崎季长的预料:他的战马倒在了敌人的排铳之下,一颗装满火药的“震天雷”在他头顶爆炸,原来墨绿色的铠甲被鲜血染红——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的好友,另一名叫白石通泰的武将策马赶到,将竹崎季长拖出了交战区。 事实上,竹崎季长这样的伤者已经是幸运儿,在混战之后,多数胆敢冲阵的武士已被铳炮的弹雨射成了碎肉。在生死时分,竹崎季长观察了这些敌人,并看到对方穿着鲜艳的红色戎服,并没有披挂厚重的甲胄。大致四方形的方阵分为好几层,在坚如铁壳的刀盾手和密如刺猬的长枪兵后面,还排列着一些手持奇怪长杆的步兵,大量致命的伤害就出自这些闪着黝黑金属光泽的奇怪长杆。此时他的感觉,俨然就像是打量一群掌握了传说中的怪力乱神的施法者施展他们的法术。 第三百八十一章 倭岛攻略(三) 面对装备精良的敌人,像白石通泰这样略为理性的武士已经意识到简单粗暴的冲锋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而应当采取适当的策略。 对勇敢的武士而言,用投机取巧的方式取得胜利是可耻的,但面对强大的入侵者,国家危急的情况下,采取某些策略或许也不算投机取巧。 因此,在白石通泰等人的建议下,少弍景资决定发动夜袭。 这一夜的乌云很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给日本人的夜袭提供了相当程度的便利。 身着黑衣的夜袭者静悄悄的向着目标前进,地面上的枯枝落叶被踩出莎莎的轻响。 距离水城三四里外的平坦沙地上,带领着一支突袭小队的白石通泰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入侵者灯火通明的营垒,营垒是用简单的木栅栏围成,火把的亮光下,有一些士兵在列队巡逻。 黑夜里,想必敌人无法组织那种可怖的喷火方阵,勇敢的武士们就有了突破的机会。 还有一里路远,营寨里的敌人似乎对外头的情形一无所知。 “嗬啊!” 白石通泰低低的喝了一声,握紧了手中的武士刀,加快速度,身后跟着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咔嚓~ 就像踩中了一堆碎石,又像踩断了什么东西,白石通泰感觉脚下松动了一下。 这不奇怪,或许只是踩塌了某个田间的野鼠挖的洞。 但过了两三息以后,猛然一阵剧烈的爆炸把白石通泰掀翻到了地上。 轰~ 脑袋嗡嗡的响,眼前冒着金星,白石通泰第一感觉是被一个暴雷击中了,但这个暴雷并非来自漆黑的夜空,却反而像是来自身后几步外的底下。 “啊呀~嘶~” 身后的一名“郎党”吸着凉气,低声的忍痛呻吟着。 白石通泰摇了摇昏沉疼痛的脑袋,似乎意识到了这一声暴雷的来由。 地面上的一个三四尺见方的大洞还冒着袅袅的硝烟,而那个受伤的郎党右边的半条腿已经血肉模糊。 由于事先有命令,夜袭中不准发出声音,即便炸废了一条腿,那可怜的家伙还在傻乎乎的忍着痛压低自己的呻吟声。但这剧烈的爆炸早就已经暴露了他们这群夜袭者,压抑声音已经没有用了。 一里外的营寨里刷的一下亮起了千百支火把,喧嚣的人群影影绰绰的动了起来。 轰隆~ 远远的又有一声爆炸响,却是与白石通泰相隔开的另一个方向传来。 那是另一名武士大友赖泰率领的夜袭小队。 他们不约而同的踩中了商社军预先埋设在营寨外的“马后炮”。 这些“马后炮”以钢轮和火石发火,踩中后火星子点燃引线,引线燃尽需要两三息的时间才会将火药室引爆,所以前面的人踩中发机,遭殃的往往是后方的人。 爆炸声彻底暴露了日本人的偷袭意图,少弍景资随即派了上千人支援,发起强攻,但商社军的营寨早就做好了周全的准备,散弹炮和排铳让攻击者吃尽了苦头,却连营寨的边都摸不到。 整晚双方都在激烈战斗,少弍景资的部队加上各地入援的武士差不多有五千多人,黑夜里也不知死了多少。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商社军的营寨终究纹丝不动。 到第二天破晓时分,日军退出了战场,他们已无力阻止入侵者绕过水城的石墙登陆。 太宰府和九州危在旦夕,灾难就要降临了! 九州的太宰府将这个噩耗上报给了镰仓幕府和京都的朝廷,在遥远的京都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此时日本国的军国大权不在朝廷而在幕府,幕府的大权又不在将军而在执政的北条家族。 时任执政北条时宗不到三十岁,是个年轻气盛的掌权者,文永十一年击退蒙古大军的战争使他的的声望达到顶点,这一次面对的敌人规模比当年的“元寇”小得多,他坚信英勇的武士定然还能将他们消灭。 在幕府的征召下,日本全境动员,全国上下都在为强化军备不懈努力。九州组建了海岸卫戍军队,聚集了少贰经资、大友赖泰、菊池武房、岛津久经、竹崎季长等诸国兵马。外地的武士也被征调到九州,重臣北条宗赖被任命为本州最西端的长门国守护。同时要求六十五岁以下的成年男子甚至寺院的僧人都必须自备武器作为预备部队,整个东瀛列岛都陷入了一片忙乱之中。 按照幕府的粗略统计,预计至少有十万两千人正在陆续赶往博多前线。 商社军这边,博多的前沿据点进一步稳固下来,日本人败退后,他们并没有趁胜追击,只是前进了几里占据了日方的水城防线,并且休整城墙,反过来筑成了一道正面九州方向的防御工事。 统兵的柳再恩显然听说过五年前元军征伐日本的战事,那一场战争中,元军未能稳固滩头,夜晚退守船上时被一场暴风摧毁了大半船只,以致数万大军毁于一旦。 这是前车之鉴,在制定战略的军情会议上,参谋部屡次提到这个反面教材,提醒柳再恩等人,必须要占据稳固的据点。占领水城后,这个首要目标已经初步实现了。 非但如此,对马岛的筑城也在推进,人员物资源源不断的向那里集聚,意味着商社军的后路是安全的。 贸易部的总负责人叶继又调集了北洋航线的其余几个纵队,总计八十多艘千料级武装商船和五六千训练有素的准军事人员取道对马,正在向博多湾的据点汇合。同时,从昌国启程的一部中兴水师正规军也有五千人左右,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预期中,博多的商社军很快可以达到一万多人,虽然只有日方的十分之一,但拒守一处肯定是够用了。 南北各地海面上的武装商船本就是中兴军的二线部队,大部分水手都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甚至其中的大量水手都能与中兴水师的正规军互相调动,只不过商社的名号掩藏了它的真实实力而已。一旦启动起来,它完全就是一个强大的战争机器。 第三百八十二章 倭岛攻略(四) 中兴社的海上贸易业务是由贸易部主导,每个船队都有相关的事务官负责商业经营,同时又有水手队长、船长、船队长、纵队长等各级准军事组织,商业贸易与军事是并行的两条线,相辅相成。 对应起来,纵队长相当于正军中的旅帅,对马纵队的柳再恩原本就是中兴水师营将级别的炮舰长,也是军官短训班的佼佼者,如今领导着一个纵队的二三十条武装商船,近三千名准军事人员。 柳再恩受过系统的训练,对中兴军的那一套行之有效的作战方式了然于胸:以坚船利炮打开敌人的门户,以深沟高垒耗尽敌人的力量。好比是钻入敌人的肚子里放血吃肉,活活把人耗死。 当然,这一套战术有一定的前提,首先攻击的敌人离海不能太远,才能充分借助炮舰的威力;其次必须保持后勤通路,不能陷入死地,要随时具备撤离的条件;最后,最重要的当然是要有一群精强的士兵,足以抵御数倍之敌的轮番攻击。 商社军虽然是二线部队,但不乏坚船利炮和精强的士兵,博多湾濒临海洋,船队畅通无阻,具备后勤通路的条件。 沿路日本岛屿的抵抗已经被扫清,大船队抵达了博多湾。大船队上携带的粮食已经在对马和壹岐岛得到充分补充,后方的人马和物资源源不断的在沿途的岛屿据点集聚,而后通过战船运往博多湾的前线。 一支由五十多艘千料以上的大战船组成的舰队正在扬帆驶向博多的港湾,带队的是中兴水师第二师的都统曹秉光,正率领五千多名精锐水师前去支援博多水城的防御。 就在遥遥望见博多海湾的时候,部下来报前方出现了敌情。 “都统,西面有敌船来袭!” 曹秉光登上旗舰的望楼,碧蓝的海天之间,可以清晰的看见成群的倭船正在靠近。 “举旗,备战!” 旗舰的红旗举了起来,鼓号阵阵,四面的五十多艘战船都挥动旗帜呼应,在旗舰的带领下迅速的占据上风口。 数里外,是九州诸国的武士和期望建功改变身份的海盗们组成的一支混合船队。三百多艘参差不齐的日军战船从长滨出海,沿着海岸线往东出发,大约有两万多人。领头的是肥前沿海具有相当实力的海贼集团松浦党的首领佐志房、佐志直等人。他们原本的目的是攻击停泊在博多湾的几支武装商船纵队,并没有料到会遇见商社军的援军。但看起来问题并不大,他们的战船数量和士兵的数量都是对手的数倍。哪怕对手再加上那近百艘武装商船,他们还能有数量优势。 日方的水上作战方式丝毫没有比他们乏善可陈的陆战更有亮点,甚至更加僵化。三百多艘大小战船的主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接弦跳帮肉搏,甚至连中原常见的火船都没有准备。 但中兴水师可不会原地坐等他们前来交战,在曹秉光的授意下,炮舰刻意压低了射界,直等到日军船队逼近一里范围以内,数百门火炮忽然喷射怒火。 沉重的炮弹砸中单薄的船体瞬时通透一个大洞,哪怕大型的海盗船也撑不住三五颗炮弹的冲击,令人绝望的海水止不住的涌入船舱。在一阵阵惊慌的呼号中,炮弹砸出的高高水柱掀起几丈高的大浪,不断有不幸的人落入水中,或许又幸运的抓住了一块漂浮的破木板。 这是一边倒的碾压,乱哄哄的倭船压根没有接弦的机会就被击溃,诸国武士和海盗们脆弱的混合编队立即就丧失了指挥。 中兴水师开始反击,这是轻车熟路的水战模式,日军战船来不及掉头逃跑,占据上风位的水师舰队就已将它们截住,高大的炮舰外覆铁皮,横冲直撞的将剩余的倭船撞的人仰船翻,战事很快演变成了单纯的打捞战俘。 简简单单不到两个时辰,两万余日本混合水军灰飞烟灭,一百余船被毁,一百五十余船被俘,逃出去的船只不到十分之一。两万多人当中,被捞上来做了俘虏的也足有八千余人。日方的海盗首领佐志房被火炮打死,佐志直被俘后顽抗也被杀,众多冥顽不灵的死硬武士则被丢回了海里。 过了没多久,当博多湾的武装商船闻讯前来接应的时候,战场上已经没他们什么事了,中兴水师毕竟是专业的作战部队,干脆利落的把这支规模不小的敌军消灭干净了。 此时博多水城已有三支武装商船纵队共六七千人,加上新到的中兴水师曹秉光部一个师五千人,总兵力达到了一万一千余人,此外在对马、壹歧诸岛及博多湾沿岸还有一个纵队以上的武装商船往来巡弋。贸易部部长叶继调集了数千人,加上沿线征发的数千高丽和日本民夫,坐镇对马岛,负责后勤转运,并加紧筑城。 中兴水师俘获的八千多人除了少部分桀骜不驯的武士被斩首示众,大多数被解除武装后也都送往对马岛作为筑城苦力,还有部分老弱者干脆就释放回去。 博多湾的大败仗很快被这些获释的俘虏传了回去,并且相当程度的做了添油加醋的描述,或者说有些人无法理解打败他们的大船上那可怕的喷火的魔法,只能加入一些神乎其技的想象成分。 这让聚集博多的诸国兵马充满了恐惧。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稍有好转,九州附近各封国的部队很快云集到了博多和太宰府周围。九州地方豪强少贰家,大友家因为自身利益关系表现十分急切。少贰景资,少贰经资,大友頼泰,竹崎季长(受伤),白石通泰,菊池武房等将领都厉兵秣马,一些山贼盗匪和寺庙武装人员也加入进来。日军人数接近十万。 随着己方变得人多势众,日军士气开始回升,博多湾水战大败所造成的阴影也渐渐消弭。但慑于入侵者强大的难以理解更难以破解的炮舰威力,以少弍景资为首的日军部队基本放弃了从海上袭击敌人的念头。他们的目标回到了入侵者修筑在长长的水城防线下成片的据点。 战斗很快就要打响,日方的士兵们难免紧张,每当他们抬头看见被照亮的夜空,就难免心跳加速。那是入侵者连营的灯火,犹如巨大火盆映红了低垂的暗云…… 第三百八十三章 倭岛攻略(五) 十万日军从各封国赶来博多和太宰府汇聚的时候,是战前难得的宁静,博多湾海战之后,一连十几天都没有发生太大的战事。商社军抓紧时间整修工事,这正是师出本源,充分发挥中兴社旗下善于土木的优良传统。 修建于唐代的这条三丈多高、数十里长的“水城”正好为商社军的土建作业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六百多年前的白村江之战,大唐军队把数万日本水军打的落花流水,日本人患上了被害妄想症,总觉得唐军什么时候会派强大的水师入侵日本本土,博多湾的水城就是当年妄想症下的杰作。这条古老的长城质量也算良心,大部分还算完好,商社军也就很不客气的借为己用了。 松林掩映间,在这六百多年历史、绵延数十里的夯土城墙下,是一个立体的、坚固的、几乎无懈可击的防御体系,同时也是一组致命的杀人机器。 它已张开了大口,准备吞噬即将到来的挑战者。 借助地势和水城的旧城墙,曹秉光指挥士兵沿着那条几十里长的水城防线建立了一连串的防御体系,除了一个一里见方的主堡,四周还连绵着十二个副堡,各堡垒之间通过城墙和壕沟相连,一直连到博多的海湾。在犬牙交错的海湾之间,柳再恩指挥着数以百计的炮舰往来巡弋,陆上整个防御体系都被置于炮火的射程之内。曹秉光和柳再恩各司其职,水陆之间互相凭依支援,陆上的堡垒可以延伸到博多湾,海湾内的炮舰也可以掩护陆上的堡垒。 …… 初春的寒气未退,日军的大规模正式行动在一个雾气浓重的早晨开始。 在主要指挥官少贰景资和九州诸国武士的带领下,数万人声势浩大的向着入侵者的堡垒杀去。 按照惯例,首战杀敌的功劳是最大的,有不少武士跃跃欲试希望抢先立功。尽管听说过敌人的强悍战斗力和骇人的火器,但这些粗蛮而又倔强的家伙偏有一股不信邪的狠劲。 但从博多城到敌人堡垒的短短几十里路就让这些傲慢的低级武士吃尽了苦头。 他们的对手显然很会挑地方,主堡建立在蜿蜒的古城墙下一处山坳中,有溪流从一侧穿过,要从博多前往主堡只有崎岖狭窄的山路可通。山路上却不可能是干净的,不留神就有士兵踩中了预先埋下的踩炮,爆炸声和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一阵阵响彻山谷。 很快他们就碰到了入侵者的第一个副堡,这是由古老的城墙上一个墩台改造而成,里面至少驻扎了两三百人。这是十二个副堡中的一个,驻兵少则数十人,多则三五百人,因为有城墙和壕沟快速运兵,其防御性比单纯的一个小堡垒强了不少。 此时的浓雾尚未散去,但接二连三的踩炮爆炸早就已经暴露了日军的动向,副堡上的狼烟高高的升起,向后方告警。 日军从博多和太宰府分为数路,梯次进兵,这一路带队的是时任幕府镇西奉行、九州土豪少弍家族的少弍资能。走到现在,他的士兵们已经被沿途的陷阱和踩炮折腾的苦不堪言,眼看又要仰攻地势高处的敌人堡垒,很多人已经望而却步。 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立个榜样,少弍资能带着自己的郎党率先发动了冲锋。像他这样的高阶武士能够身先士卒确实比较难得,众军士气一振,跟着开始爬坡。 按照日军打法,交战前的“镝矢”必不可少,少弍资能捻弓搭箭,拉开一个满月,抬手就射。 “嗖!”的一声响,箭支飞向高处,“叮”的一下射中堡垒的外墙,在坚固的夯土中深入数寸。 “好!好箭!” 日军纷纷喝彩,虽然也看不出哪里好,大概就是为自己鼓劲,博个彩头而已。 当然,能在一百五六十步外仰射城墙而深入其中,其劲道确也不小,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 当少弍资能手下的武士和兵丁们准备再上前几步弓箭齐发的时候,商社军的三叠火铳已经先声夺人。 “砰砰!砰砰!” 防护简陋的日军一旦中弹就是一个血洞,死的极为痛苦。 堡垒上还有众多的神臂弓,在火铳射击的间隙补充射击,扎堆在一起的日军很快遭受了沉重的伤亡。 在日军队形最密的区域更是遭到了堡垒上轻型火炮的散弹轰击,每一声炮响就伴随着几百枚炽热的弹丸激射而出,一扫就是一大片。 接着博多湾的炮舰也加入了战斗,对这一面的副堡提供火力支援。中兴军不断改进的火炮技术和丰富的经验总结,可以让炮手在特定的弹药配比下,借助炮规的辅助,目测计算出射程,在本时代粗糙的火炮水平下已经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准确。不过三四里的距离已经没法用肉眼观测校准,炮舰只能根据副堡上的旗号进行盲射,无法追求实际的命中率。不过由于日军的人数众多,在狭窄的地形限制下铺排不开,前列到后列甚至相隔数里之远,一堆一堆的聚在一起,攻击面很大,难免有部分炮弹落入人群之中。十几斤重的弹丸呼啸着飞来,一砸下去就报销一串,筋骨碎裂,血肉模糊。 相对于日军的人数,炮弹的远程打击未必造成太大的损失,或许一百发炮弹也只有一两发偶然打中人群,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杀器造成的恐慌却着实不小。 实弹、散弹、铳弹、箭矢,不间歇的射进日军阵地,把简陋的日军攻击队列打得七零八落。历来轻视单兵盾牌的日军束手无策,难以格挡,只能往大型阵盾后面挤在一起躲藏,好不容易拖回来伤员,却发现被火器击中的创口太大根本无法救治,轻伤者也流血不止痛苦不堪,难以继续战斗。 如此打击之下,日军原本由人数优势所带来的自信荡然无存,雄壮的军势顿时乱作一团,满地的伤员们痛苦的呼叫着。不等他们喘息,堡垒上又滚下来数以百计的大黑球,一个个冒着火星。 “轰轰!轰轰!” 正是防守利器震天雷,所炸之处尽皆糜烂。 混乱中,仰攻的日军滚作一团,一眼望去,人群拥塞,哭喊震天。 第三百八十四章 倭岛攻略(六) “奉行大人!” “快!快救奉行大人!” 就在日军武士们大声叫喊,控制慌乱的部队的时候,一阵震天雷爆炸,让主将少弍资能的战马失惊,一把将人掀了下来。并且不知道是被弹片波及还是摔下时撞到了石块,只见少弍资能满脸是血,一时竟昏迷不醒。 与此同时,更多的日军战马被铳炮和震天雷震慑,受惊乱窜,把很多武士都摔下马来。原本混乱的布阵被搞得更加一团糟。 一个小小的副堡打了半天都打不下来,伤亡惨重。前锋大将少弍资能生死不明,让情况变得雪上加霜。 粗蛮的武士们恼怒不已,一个个咬牙切齿,吼叫着提刀舞矛冲向敌人堡垒。但毫无疑问又被堡垒上密集的火力打回来,他们深恨商社军不按套路出牌,为啥不派人来个痛快单挑? 单挑是不可能单挑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单挑的,就是要用犀利的火器和完备的阵型打的你满地找牙。 不服?不服再来! 日军的主要优势是人数众多,虽然伤亡惨重,但在庞大的数量对比下,伤亡率还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少弍资能落马后,由于死硬的日本武士们坚持不退,带着封国的士兵继续攻击,勉强维持了军势不至于崩溃,但要更进一步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正当日军骑虎难下之际,商社军的堡垒深处传来隆隆战鼓,声声锣铎,敞亮的声音响彻山谷,压过了日军的狂呼和惨叫。那是从主堡方向过来的援军,通过贯通的壕沟和城墙快速向副堡运动,援军的数量说多不多,大约三千多人。 由于堡垒下的坡地不利于排列大阵,他们依托地势,有序的集合成十人队,百人队的小规模阵列。列队完毕后,商社军并没有急于冲锋,他们听着战鼓的节奏,保持密集的队形。等到日军杂乱无章的冲近,再用盾牌格挡以后反击砍杀。随着前出的商社军在坡地上向前推进,铳炮的火力也向前延伸。 亲自带兵来援的商社军主将曹秉光信心十足,攀上副堡最高处,插上帅旗,让部下用旗语和战鼓不断指挥各队商社军协同作战。相比数量虽多但混乱不堪的日军,商社军一直保持了相对良好的阵型,他们不断挤压着日军防线。 近处的日军好不容易脱离了散弹和箭矢的覆盖,回过了神企图集体反冲锋。两军白刃战再度开始。鉴于日军平日的作战习惯,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着实不弱,不少武士都是多年苦练剑术出生。商社军尽管以铳炮火器为主,但他们也同样经过严格的陆战训练,步兵战术应用自如。在商社军结阵战术面前,日军缺乏配合,一波一波乱哄哄冲到面前,被商社军多人从各方夹攻,即刻杀死。 每当日军一波攻击被消灭过后,商社军远程火力立刻前出,一轮轮不断射击前方日军,配合轻型火炮和震天雷等各种火器给予其重大杀伤。日军又继续逞血气之勇,连续攻击。这些没有组织的反扑被遍地尸体证明了不过是飞蛾扑火,徒增伤亡。 绝望之中,少数勇猛的日本武士不甘心失败,他们视胜败如名誉,不肯后退,继续亡命反攻。他们手持锋利的武士刀,希望在商社军军阵里打开缺口。不少商社军士兵连人带武器被斩劈成两段。但乱军之中,个人勇武难以力挽狂澜。双拳难敌四手,可况刀枪如林,这些日本武士都很快死在乱刀乱枪之下。 三四千商社军结成若干个刺猬一般的小军阵,在优势火力的协同配合之下,抗住了十倍日军的轮番冲击。 激战中,日军最核心的武士折损甚多,他们为逞个人武勇,全都不肯落于人后,恰恰就是最先死的一批。 主将少弍资能落马后,武士们尚且还能组织攻势,但作为骨干的武士们大批死伤,即刻就使得军心不稳。随军的各国属兵和农夫们一旦失去领头者瞬时就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失败的局面再也难以挽回了。 就在同一天,由九州地方统帅少弍景资率领的另一路数万日本军也在商社军的水陆合击之下大败。 狼狈回到博多城,少弍资能伤重不治,当天就死了。少弍景资好歹没有像他的族亲一样战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原本誓要杀光入侵者的心气却不免消沉下去,此后的攻势也就变得越来越疲弱无力。 从初春至初夏,商社军频频获胜,但却并不遣军深入九州腹地,仍旧坚守博多一线的堡垒体系。日军战也不是、退也不是,要打嘛打不过,要退嘛更不能退,总不能留下这么一群致命的敌人在家门口虎视眈眈。 几个月来,随着博多不断失败,幕府不得不再次下达了紧急动员令,命令全国各地的御家人(幕府直属武士)都往九州抵御入侵(虽然入侵者实质上并没有再前进一步)。 但这一次的紧急动员令似乎很难再得到无条件无质疑的全面响应,原因很简单,没钱了! 几年前的弘安一役,尽管打败了强大的元军,但也同样使得幕府的金库空空如也,陷入了严重的财政危机。按照幕府的传统,御家人应当一心“奉公“,而幕府则要公平“恩赏“,何况这次是保卫整个日本,岂有不赏之理?恩赏的内容不外乎土地和庄园,再不济就是金银和财货,此前幕府对有功的御家人的封赏都是来自对战败一方财产的没收,但是这一次是本土防御作战,既没有开疆拓土,也没有来自本土的失败者,因此也就没有多余的财物赏赐给有功之人,这就引起了许多御家人的不满. 虽然幕府没有奖赏,但是御家人们大多还秉承着对幕府的忠心,一时不会就此跳起来造反,局面还能暂时控制得住。可惜御家人们不是仅靠自己的力量与敌作战,他们也是依靠手下武士、所在封地上的豪族,以及临时拉起来的农兵、民夫打仗的,这些人可不是几句口头的奖励,几张白纸黑字的“感状“,或是一番“忠君报国“的大道理就可以打发的,他们要的是真金白银,要的是土地和庄园。 十万大军,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所需的恩赏可是海量,如果再次全国动员,那所需的金银土地至少还要加倍,这简直是贫瘠的岛国不可承受之重。 没办法,真的搞不定,没钱就是没钱,除非把全国的农民都刮干净了,否则肯定是满足不了恩赏的需求的。 那么只能先让武士们先自负粮草军资,幕府只能先欠账或者说赖账了,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虽说这些悍不畏死的武士们往往是一根筋,但他们也不是傻子。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 第三百八十五章 倭岛攻略(七) 博多城里,被铁火回回炮炸伤的竹崎季长被满身的绷带绑成了蜘蛛人。皮糙肉厚加上生命力顽强,重伤之后恢复的很快,并不影响他继续留在前线。 来自京都的动员令被部下送到了竹崎季长的面前,动员令号召武士们要勇于“玉碎”,保卫国家,保卫天皇。但却丝毫未提恩赏,几乎通篇都在喊口号。 只会喊口号,只会谈理想的老板绝对不是好老板,竹崎季长算是充分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脱离了利益单纯的来讲忠诚是很可笑的,因为大部分武士们的参战动机其实很单纯也很实际,哪里是什么“忠皇忧国”,也不是为了扞卫日本大和的“神国尊严”,而分明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请问来自肥后国的贫穷武士竹崎季长勇猛战斗的目的是什么?哪怕身受重伤,他也坚持留在军中,还想再立功劳,这又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穷吗! 穷,可以将人的潜力激发到极致呀! 竹崎季长虽然有着贵族的身份,但其实是家族中的分支,一代代的析产,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每况愈下,此前在与同族的地产官司中吃了败仗,田产都被剥夺干净。这次好不容易等到开战的机会,出征的武器马匹都是向别家的地主和商人处告贷而来,跟随的郎党也只有三五人。满以为打完仗通过战功恩赏可以光耀门楣,恢复家族的荣光,但实际情况却是让自己原本窘迫的生活雪上加霜,这场仗没有打赢的希望,更没有得到恩赏的希望。 得了,回去当了马匹、当了武士刀,甚至当了裤子还债吧! 再接着打下去,竹崎季长就要破产了,或者说他现在已经面临着破产的境地。 破产的可绝不止竹崎季长一个人,作为御家人武士,一不善货殖,二不善稼穑,只能玩命般的打仗报效幕府,挖空心思立下功劳,满心巴望着幕府的“御恩”,获得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但这样的努力往往是打了水漂,幕府的恩赏越来越小气,甚至常常只是一个空口许诺。 对统治者而言,让军人破产是最危险的事情,但这些年这样的事一直在发生。 实际上,像竹崎季长这样的武士们的困局有来已久,表面上是幕府和朝廷的寡恩,但其实对武士们造成更大影响的还有来自岛外的商品经济的冲击。 自唐宋以来,日本诸岛渐渐向西方的中原大陆开放了市场,到了南宋,日宋贸易发达,大量的宋国商品和宋国货币充斥了日本各地,尤其到了近几年,中兴社的猛然崛起,使得海上贸易得到了爆炸式的发展。商业贸易的猛烈冲击下,武士们所依赖的以土地和粮食为本的小农经济面临瓦解,整个社会上至贵族公卿下至庶民百姓,都对新兴的货币经济产生了依赖和崇拜的心理。 换句话说,社会上有钱人越来越多,武士的地位反而越来越不值钱了。 由于御家人的财产来源基本上只有土地,但家族的封邑领地都是相对固定的,而家族仍在延续,子孙后代可能是越生越多,加上日本当时实行的是“分割相续”的遗产继承制,即是老子死后,诸多儿子,嫡系和庶出都有资格继承土地,这样的话原先的封地越分越细,越分越少,后代的御家人手中的土地收入也越来越少。 在这样的形式下,御家人的生活自然出现了困苦的局面,他们要负担马匹、盔甲和武器的花销,还要承担战争的义务和幕府沉重的番役,为了应付沉重的负担,很多时候只有去商人那儿去借贷,不行的话再借高利贷,利滚利驴打滚,许多中小武士便被这些东西压的透不过气来。到了无法偿还的时候,只有最后一招了,那就是将祖先代代相传的地产给卖掉,接着就是破产了。 这种情况下,不少武士或是破产,或是由于主家的财政困难而流落四方,而另一方面,一些原本不是世袭武士阶层的平民地主,也就是当时所谓的“百姓名主“,却逐渐壮大起来。 他们通过经营商业控制了经济命脉,进而获取了御家人的土地,这些买卖的土地不是直接受封于镰仓幕府,也不可能得到幕府的公开承认,更谈不上接受管理和上缴年贡了。于是,一大批独立于幕府经济体系以外的庄园土地就此出现,这一方面减少了镰仓幕府的收入,对其困难的财政雪上加霜,更主要的是使得镰仓幕府对土地的控制力度下降,整个经济体系开始出现动摇。 这些百姓名主名下的土地是通过自身逐渐积累起来的,并非受封于幕府,因此在抵御蒙古人和商社军入侵的战争中,他们不必像那些幕府的御家人一样根据名下土地的多少而出兵出粮。此外,他们依靠自身的经济实力,还可以在战争期间向御家人们出售武器、军粮等军需物资,大大地发了一笔战争财。很多百姓名主在在战争中获益,使得他们在实力上已经逐渐接近武士阶层,可以算是新兴的武士了。 这些新兴武士与传统意义上御家人武士不同,他们在经济上独立于幕府之外,在政治上也没有效忠于幕府的义务,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产品,经常与幕府的政令相对立。幕府称这些新兴武士集团为“恶党“,“恶党“的势力已经逐渐蔓延到日本全国,甚至很多不满幕府统治的御家人也逐渐与“恶党“们暗中勾结起来。传统武士的大量破产和“不从王化“的恶党抬头,使得更多的武士开始对镰仓幕府离心离德。 …… 怀着一腔热血来抵抗侵略者的竹崎季长最终决定离开这场让人绝望的战争,回到肥后国的家乡去。 假如卖掉家产还不清那沉重的债务,那就落发出家去吧。 博多前线,由千千万万个竹崎季长这样的低级武士所组成的数万日军越来越被失望的情绪笼罩,哪怕没有商社军的强力攻击,恐怕自己都要面临着瓦解的趋势。 至于朝廷全员“玉碎”的动员令,似乎更变成了一个笑话。 第三百八十六章 城下之盟 关键时候,商社军又给这场战事烧了一把火,趁着日军被牵制于博多的防线焦头烂额的机会,将曹秉光的几十艘水师主力炮舰和数以百计的武装商船分头派往日本各沿海地区,炮击城池。 大津、浦户、镰仓等重要海港城市无一不受威胁,这些地方以贸易起家的“恶党”往往与中兴商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其中煽风点火,甚至积极的为商社军做“带路党”,战争的恐慌很快从小小的博多湾蔓延到了日本全境。 全国恶党丛生,御家人又越来越不听话,局势真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候,皇宫和幕府都日夜不安,不到三十岁的镰仓幕府执政北条时宗愁的半边头发都白了。 别无他法之际,当政者只能求助于诸天神佛的超自然能力。 龟山上皇巡回各大寺庙神社,到处做“异国降伏”的祈祷,甚至连续七天七夜不停地在八幡宫不动明王像前默诵经文,而执权北条时宗竟然血书经卷以示诚心,其他僧俗官民也都虔诚的祈神佑国。 临时抱佛脚有用吗?还能再召来“神风”,把入侵者吹走? 所谓的“神风”只是日本朝野上下的一种不切实际的念想,当年的蒙古人是因为将领不习水战,新附军士气低落兵无战心,劳师远征本就埋下了失败的种子。最后加上临时征调的战船粗制滥造,终于在一场风暴下引起了全面崩溃,日本人却以为上天护佑“神国”,降下神风。 商社军准备充足,更是久习水战,士气高昂,坚船利炮无往不胜,就算真祈祷来几场“神风”,恐怕也难轻易吹灭了他们。 寄希望于神佛的力量,不过是绝望下的痴心妄想罢了。 京都就这样人心惶惶的渡过了寒意逼人的初春,到了樱花绽放的三四月间。 入侵者的警讯仍旧是一天紧似一天,但皇宫和幕府的祈祷并没能引来神风,也没能让敌人退却。关原地区反而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地震,这在地震频繁的日本诸岛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但联系到当下的危险局势,很多人将其当成了镰仓幕府根基松动的一个信号。朝野谣言四起,北条家的反对者都蠢蠢欲动起来。 这时候,有一名大宋来的高僧到了京都地方,向百姓宣扬佛法甚为精妙,甚至对日本的国运也多有高论。 这时候的日本全国笃信佛教,北条时宗很快听说此事,将中原来的高僧当成了救命稻草,极为虔诚的往高僧挂单的寺庙求取解噩脱困的良方。 高僧法名大休,俗家乃是大宋温州永嘉人氏,追随前辈大觉禅师的脚步,东渡日本弘扬佛学。 见北条时宗信仰虔诚,大休法师乃作法语曰: “太守血书诸经,保扶国土,佛力与天力共运,圣力与凡力齐新。我此日本国主帅平朝臣,深心学般若,为保亿兆民。精诚所感处,滴血化沧海。沧海渺无际,皆是佛功德……” 一番佛语玄玄乎乎,北条时宗听得比较晕,他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答,于是忍不住问道:“弟子愚钝,还请大师明示,博多外寇来袭,关原地动山崩,不知我大和国运当如何也?” 大休双眼微闭,一副高深莫测之状,淡然言道:“太守所虑多矣,日本国运无忧,只需放下刀兵,化干戈为玉帛,外寇自退,地震自宁……” “只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这……” “与人为善,善必自来。去做,去做……好做!” 北条时宗一头雾水,还想追问,但高僧仿佛已经入定,不再言语,只得带着满腹疑问回去。 刚出寺门,就见几名武士押解了两三个宋国服式的人过来。 “大人,抓到了几个宋国贼寇!” 由于博多被商社军入侵,同时又查明日本各地的恶党多与宋国来的海商有瓜葛,所以近期以来凡是在日本做生意的宋国商人全都受到了牵连,至少有上千人被捕入狱,像今日的情况并不罕见。 不过此次被抓的几个人气质颇为不同,而且像是故意自投罗网而来的,坚持要见日本执政。 看到北条时宗出来,起首一人用略带外域口音的日语高喊道: “奉劝北条执政莫要对我大宋无礼,否则后悔无及!” 这话有点突兀,北条时宗没有生气,立刻就联想到了大休法师方才的话。 化干戈为玉帛,难道就在这几个人身上吗? 想到这里,他连忙命人解开几个宋人的束缚,送往府中,以礼相待。 “鄙人傅祥,本是大宋庆元府人氏,我等在日本国经商数世,从未有不法之事,却不知为何要受缧绁之苦?”为首的中年商人自称傅祥,脸色甚是不悦,首先对日本官府抓捕宋人商贾的行为表示抗议。 “这其中有些误会,只因博多战事纷纷,多有奸诡之徒趁机作乱,不得不防!”北条时宗乃是极为精明之人,得了高僧大休的点拨,心里已有了结战事的想法。眼前这几个宋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出现,想必不是巧合,应该就是与大宋沟通的最适合的桥梁。 “误会?恐怕这误会麻烦就大了!鄙人在庆元听说,大宋朝廷已然得知日本国欺压宋商之事,不日将起天兵十万来伐,还请执政大人好自为之!” 傅祥的语气极为不恭,根本不像一个小小的商人对一国执政应有的态度。但北条时宗却不以为无礼,尤其听说宋国十万大军将至,更是惶恐无极,额角冒汗。同时他从话语中又更加确定这位宋商傅祥不是一般的商人,在宋国必然有很强的背景,于是更加谦恭的向傅祥道:“鄙国不敢欺压大宋友商,只要大宋退兵,鄙国一定善待友商!” “退兵?大宋何曾出兵?为何我等闻所未闻?” “尊客笑话了,对马与博多湾上万兵马占据,不是大宋军队又是何也?”此前北条时宗听说博多的那支军队打着什么中兴商社的旗号,但打死他也不敢相信如此强军只是一群商人,想来必然是大宋的军队无疑的。 “哈哈哈!执政大人错了,错了!在博多湾的都是中兴商社的良善商人,只因对马守护宗重尚无故攻击商队,中兴商社不得已反击而已。若真是大宋的天兵,九州和日本还能保到现在吗?” 好轻巧的话,上万人坚船利炮、明火执仗杀到博多湾,竟被说成是“良善商人”还“不得已反击”? 北条时宗简直要吐血。 打仗实在打不过,也只能忍气吞声,说什么都认了,只求能让商社军退兵就是了。大宋这两年峰回路转,从濒于灭亡到强势中兴,屡屡打败强大的蒙元,北条时宗是早有耳闻。如果大宋真的派十万大军来伐,重重危机中的日本肯定是挡不住的,唯有委曲求全而已。 好在这傅祥并没有让他失望,只听他话锋一转就说到了正题上: “听执政大人讲,既然都是误会,那便好说。在下愿为中人,与中兴商社讲和。执政大人也可修一份国书,送往大宋朝廷,讲明原委,事无不可!” “若能冰释前嫌,尊客就是我日本亿兆子民的大恩人,有劳了!”北条时宗郑重的鞠躬敬礼。 “好说,好说!”傅祥微微一拱手,与两位同伴大摇大摆走出了执政府邸。 高僧的话果然是灵验了,眼下看得到化干戈为玉帛的希望,但这难免有一点屈辱的味道。 “弱国无外交啊!”北条时宗目送三人出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八十七章 日本贡使 北条时宗想必能够猜到,那旅日宋商傅祥应该有宋国朝廷的背景,还有他甚至不敢揣测的是,其实那得道高僧大休又何尝不是与大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日本当前除了装孙子,确实没有更好的策略了。那宋商傅祥好歹是没有食言,此人走后不久,各地的港口果然不再遭到炮舰的轰击,博多的战事也终于平稳了很多,国内的危机至少得到了很大的缓和。 但这只是暂时的,北条时宗很很清楚,如果要真正解决与中兴商社的纠纷,就必须得到商社背后那个强大宋朝的首肯。所以,他根据傅祥的建议,很快就派出了隆重的使节前往大宋入贡,以便求得大宋朝廷对博多战事的调停。 日本的贡使以幕府重要将领,有力的御家人安达泰盛为首,按照约定取道对马,在宋商傅祥等人带领下,搭乘中兴商社的快船前往中兴府。 日宋商路在多年经营下已经比较成熟,颠簸旬月终于到了。 大宋礼仪之邦,自有鸿胪寺管理外藩事务,在傅祥的引见下,安达泰盛一行住进了中兴府以南的都亭南驿。现今的鸿胪寺本是中兴社礼部的一个分司,都亭南驿则是原来的城南招待所。自朝廷移都泉州后,一切机构都在逐步正规化。 安达泰盛身负使命,很急切想要入朝觐见,以解决棘手的博多战事。但接待的礼官总是推脱,要他耐心等待。 等了三五日,实在焦急,便又去傅祥的居处探听消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中兴府,也只有那宋商傅祥说得上话。 傅祥好人做到底,替他跑了门路,回头就说稳了,吴王殿下隔日可以接见日本国贡使,并且邀请他们参加晚宴。 “怎么,还是不能觐见皇帝陛下吗?”急性子的安达泰盛听说准备接见他们的是吴王殿下而不是大宋皇帝,还以为是宋国架子大,又要多费周折呢。 “贵使太不了解我大宋国情了,如今我国皇帝陛下年幼,一应国事都是吴王殿下处置的。譬如贵国历来也是关白主政,皇室主祀呢!”傅祥将吴王张镝和皇帝的关系解释为日本幕府和皇室的关系,对于日本人来说,这个解释倒也贴切。 “嗖嘎!原来如此啊!真是有劳傅桑了!” “不必客气,吴王殿下日理万机,明日亲自召见,足以显示对贵国的重视。” …… 张镝早就知道日本贡使已经抵达中兴府,但一方面确实公务繁忙,另一方面也是想晾一晾他们,并不急于接见。 这日是五月初一,正好从大都获释的前丞相文天祥南下返回朝廷,也已经抵达中兴府,一日前在张镝等人陪同下进宫拜见了皇帝与两宫太后。张镝准备第二天在吴王府设宴为文天祥接风洗尘,顺便也就让日本贡使陪宴是了。 文丞相还朝,是好事还是坏事? 要从宣传的口径来说,当然是好事,大大的好事。这是一场又一场胜利所换来的和谈,释放文相公也是和谈中最重要成果之一。 但要从政治的角度来说,文相公回来却未必完全就是有利的,以文天祥的资历和威信,回来以后定然要在宰执班子中占一个位置,那么又该如何安排? 此前张镝对陆秀夫和苏刘义的安置就费了好一点心思,还引起了谢枋得等人的反弹。文天祥比起陆秀夫更多了统帅之才,比起苏刘义又更多了治政之能,陆、苏两人加起来也远比不上文天祥。 张镝毕竟名义上还是宋臣,经过一番不见血的斗争,好不容易才使得朝廷中政令归于统一。但现在局面又免不了有了一点变化,文天祥四海人望,他一回来,朝中本已销声匿迹的“保皇派”似乎找到了主心骨,又有抬头的迹象。 眼下的朝廷,保持张镝的独裁的是最好的选择,不应该有额外的政治力量牵制他的权力。如果抛开对宋室的愚忠,文天祥肯定也能想通这一点,但他显然不可能放下根深蒂固的忠君爱国、忠臣不事二主的准则。哪怕张镝在位比那个小皇帝好一百倍、一千倍也不行,只因为他不姓赵,那就是不行。 张镝几乎掌握了这个国家所有的武力,本来不必顾忌任何反对的声音,但张镝知道,他们所反对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只是反对一切破坏君臣尊卑制度的人和事。某种程度上,那些固执的反对者恰恰是大宋的气节所在,或许张镝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所以他打心底里不想与他们对立,总是尽量用温和的方式进行化解。当然,未必所有人都能理解他这位“独裁者”的苦心。 是时候谈谈了。 这是专为文相公准备的接风宴,客人们都还没到,张镝先留文天祥在王府花厅叙茶。 两个人在客气中总有一种疏离,文天祥眼中的张镝已不是原来的张镝,而张镝眼中的文天祥却仍旧是原来的那一个,一点也没变。 这恰恰是问题所在。 张镝的本意是希望文天祥留在朝中辅佐自己,有这样一个天下仰望的人物支持,对大宋的统一战线有着莫大的好处,但那终归是不可能的。 文天祥还是不切实际的的希望张镝继续做大宋的忠臣,并且永远保扶赵家的江山。但那更不可能,即便张镝愿意,天下人愿意吗?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把话说的那么直接,心照不宣就是了。 文天祥婉拒了张镝举荐他再次担任右丞相的建议,自请建督府于广西,这与当年他以同都督的身份进入江西建牙几乎如出一辙。 眼下朝廷在福建、江西、两浙、广东的统治都已迅速深入。相对而言,广西的介入较迟,还有部分是议和后从蒙元手中“移交”过来的,尚未形成稳定的统治。文天祥的决定入广西,正是基于要脱开张镝的势力打开新局面的意思。 这或许对谁都好。 谈话间,陈复已经拟好了让文天祥遥领右丞相、同都督、广西安抚使、兼知静江府的文书,张镝略一过目后就送往宫城用印,第二天上朝这就将成为皇帝的圣旨和朝廷的决定。 “禀殿下、文相公,日本使节求见!” “外客都到了,该入席了!” “殿下先请!” “文相公先请,您是主宾!” …… “朝日之国贡使安达泰盛,万分荣幸得见吴王殿下!” 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大宋主宰吴王殿下,竟是如此的年轻英武、气质不凡! 第三百八十八章 弱国无外交(上) 安达泰盛作为幕府的有力御家人,原本存有一种傲气,以自己的贵族身份为荣,但到了大宋,这种傲气被无情的磨灭,甚至是被无视了,没人在乎他的贵族身份,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番邦来的土鳖,而且是最普通的土鳖。他所引以为豪的神佑之国、朝日之国日本,在这里也不过是人们口中的倭岛小国,这真是太让人挫败了。 没办法,中兴府如今万邦来朝,港口上常年都有数以百计的海外番舶,随时都能找出超过十个以上国家的不同面孔的番客,主要是南洋和西洋的外邦人为主。至于东洋的日本人,除了服式不同,相貌肤色都与大宋人无异,当然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 在都亭驿被无视也就罢了,毕竟安达泰盛也不是来秀存在感的,而是为了完成执政大人交代的博多休战的重任。但好不容易得到面见吴王的机会,吴王殿下却似乎根本不关心此事,除了第一眼见到时礼貌的说了一句“贵使远道而来,请随礼官入席”,之后便再没有搭腔的机会。吴王殿下听不懂日语,通译官转述了殿下的旨意之后便不再理会,随他们喊叫。接着三五个高大魁梧的玄甲武士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安达泰盛“请”到了末席就坐,顺带着收走了他与从人们的刀剑。 “哦哎!无礼的家伙,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尊贵的大日本武士!?快把刀还给我,我要跟你决斗!”安达泰盛怒气冲冲,大喊大叫的对着高他整整一头的一名玄甲武士挑衅。 那玄甲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不知道这东洋矬子在喊什么。 “这里是吴王府,请肃静,不然就把你们丢出去!”在众人的侧目下,礼官过来对这群聒噪的日本使节下达了通牒。旁边懒洋洋看热闹的通译一直不给他们转述,只有这一句警告倒是原原本本传达了一遍。 “泰盛大人,稍安勿躁,正事要紧呢!”副使骏和次郎稍微稳重些,知道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便轻声劝告安达泰盛忍耐。 忍耐,对!安达泰盛强压下怒火,在周围玄甲的注目礼中愤愤不平的坐了下来。 宴席很快就开始,从座次安排也能看出他们这一行日本使节的地位。这次的主宾是文天祥,前面的位置上还有大宋的文武百官,安达泰盛等人只能在末席几个不起眼的座位,旁边陪同的是几位禁军的中级参谋官,附近还有三五个身上气味浓郁的天竺或者大食国的商人。 吴王府的大殿宽广,上百名宾客依次排列两边,王府侍者们排成长长的队列,按顺序给宾客们添酒上菜。 末席的安达泰盛几次三番想要给吴王进言,但离得太远,压根没有机会,一起身就被礼官和玄甲拦了下来,不准越席行酒。 这不对啊!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难道就这么喝几杯酒回去? 不行!必须要将日本的要求向吴王面呈! 安达泰盛咕咚咕咚连喝了三杯酒,胆气陡壮,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扯起嗓子就向殿上大喊,“士可杀不可辱,请吴王殿下正视大日本的使者!” 一片祥和的饮宴中,忽然出现这么一阵不和谐的吵嚷,上百双眼睛都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很好啊,大日本的使者终于引起众人的注意,当然是对这番粗鲁言行惊愕和鄙夷的注意。但安达泰盛不以为意,人群的注目礼反而让他更加来劲,继续嚷嚷道:“请大宋退兵,不要再侵略日本了!” “休得喧哗!”身后的两名玄甲卫士齐步走出,又一把将这喧哗的家伙拎了起来。 “日本使者有何话说?” 张镝远远的看见末位的日本使节在那跳脚,心里早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便将手轻轻往下一压,示意玄甲松开,温和而又不减威严的询问了一句。 “吴王殿下容禀,小臣受我王嘱托,出使大宋,只因大宋兵马无故侵略我国,特来讨个公道。大宋上下却为何屡屡拦阻,就是要以大欺小吗?日本虽小,但百万军民情愿玉碎抵抗侵略……” 酒后壮胆,安达泰盛挣开两位玄甲,冲到殿中,不顾礼节,情绪激动的喊了一阵,通译官都来不及记下,简短的做了大致翻译: “启禀殿下,这位使者说的是大宋军队侵略日本,向殿下讨个公道。” “哦,侵略日本?有吗?” 张镝故作惊讶,探寻的向殿中文武望去。 王府掌书记官陈复心照不宣,随即从案后出班奏事: “殿下容禀,近三月以来,兵部并无兵马调动,禁军参谋部也无作战计划,不存在侵略他国之事!” “唔!我大宋与邻邦历来奉行睦邻友好、和平共处之原则,坚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无端侵略他国是不允许的,这其中想必是误会!”数月来,日本对马至九州博多的战事都是以商社的名义进行,张镝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就假装不知。 通译官对吴王殿下的话当然是认真翻译的:“殿下说,大宋是友好的国家,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不,宋军已经在我日本的土地上几个月了,杀死了几万人,这怎么可能是误会!还请吴王殿下严肃对待!”一听通译的话,安达泰盛气急的跳了起来,国家大事哪有这么敷衍人的? “殿下明鉴,卑职不久前倒确实听说了日本国与我大宋商人之间起了一点商民冲突,或许就是这位使者说的侵略事件吧。”陈复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安达泰盛,与张镝唱起双簧,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巧的提起一件“商民冲突”的事来。 “原来是商民冲突,大宋以商业富民,商人到了外邦就要遵守外邦的法度,各友邦也要平等友善对待大宋商人。还请礼部、贸易部和鸿胪寺做出调查,将是非曲直报来,也给日本来的贵使一个交代!”张镝趁着陈复的话头,就将此事定性为“商民冲突”,接下来就是各部门与日本使节讨价还价的事了。 “殿下说,要各部调查,定会给贵国一个交代!” 听完通译的转述,几位日本使者喜形于色。 “泰盛大人据理力争,终于让吴王殿下重视日本的事了,这是我们外交的胜利!”骏和次郎适时的恭维了一句,这让安达泰盛极为受用。 “一定要为大日本争取外交的胜利,一定要让宋军退兵,这是我们的使命!诸君,共勉!” 安达泰盛满面通红,是兴奋,是激动,还是大宋的酒后劲太足? 第三百八十九章 弱国无外交(中) “倭人倔强,必须要磨一磨他们的性子!”这是张镝对日本使团下的论断,在日宋的外交中,大宋凭借强大的国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日本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被动的地位。但大宋在获取实际利益的同时,还可以更文雅,吃相更好看些,比如说,用调查的方式,用谈判的方式,可以动口,就无需动手。 日本正使安达泰盛可算是个执着的人,为了实现目的可以不惜代价,当日在吴王府的大殿上发了一通酒疯,还被人像小鸡一样拎来拎去,丑态频出。但在他本人看来,或许觉得自己是实现了“舌战群儒”的壮举呢。这一番闹,好歹是引起了吴王和大宋方面对日本诉求的重视,事情就算是有眉目了。 回到驿馆以后,安达泰盛便派人紧盯事件的进展。 大宋官府的效率很高,只用了两三天,调查结果就出来了。 “岂有此理,这就是宋国对我大日本的交代!”副使骏和次郎拿着一纸文件,从驿馆外匆匆忙忙进来,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怎么?” “泰盛大人自己看吧!”安达泰盛暗觉不妙,一把抢过文书,对日本贵族而言,汉话虽然不大听得懂,但汉字可是通用的,一看文书中的内容,安达泰盛顿时瞪大了眼睛。 文中并没有预想中对博多这场侵略战争的交代,甚至一点解释也没有,光从标题上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贸易部转呈日宋商民纠纷之情由”。 “哦哎!商民纠纷,怎么,这还是商民纠纷?宋国还是不承认侵略吗!?” 其实那天通译官就没给他们转述清楚,所谓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就是关于“商民纠纷”的交代,谁说是侵略日本的交代了。 笑话,大宋仁义之邦,怎么可能用“侵略”这样的字眼? 再看内容,更是要把人气坏了,“调查报告”中主要陈述的是这么几点“事实”: “事情的缘起是大宋的一支商队在对马岛正常停泊时,被日本国对马守护宗重尚敲诈勒索,甚至破坏商队的船只,打伤商队的人员。 接着商队正当防卫,请来了附近航线的其他商船讨回公道,宗重尚“自知理亏”畏罪潜逃,商队赶到博多,准备向太宰府举报宗重尚的不法行为。 而后矛盾升级,主要是因为日本方面官官相护,严重偏袒不法分子宗重尚,竟指使武装人员丧心病狂的攻击人畜无害、童叟无欺、合法经营的大宋商队。 危急关头,大宋商队不得不奋起反抗,双方互有伤亡。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 “八嘎!这确定是认真的?确定大宋朝廷给的报告?” 这份报告几乎颠覆了安达泰盛的三观,大宋这个国家竟然是如此的流氓,官方的报告竟然是如此的颠倒黑白! 实在是太气人了! “还有呢,请看最后!”骏和次郎用手一指,提醒道。 只见最后写着:“请日本贡使收函后及时到鸿胪寺商议赔偿事宜。” “赔偿?这还差不多!”安达泰盛的怒气稍减,宋国虽然无理至极,但如果能对日本的损失有所赔偿倒也还说得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日本使团几十个人就闹哄哄的赶去鸿胪寺要赔偿去了。 接待的是鸿胪寺卿周珂志,见到日本使团,首先就拿出了厚厚的一叠纸张,一看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安达泰盛不解,不是讨论赔偿的事吗,给我看这么多名字作甚? “贵使不知道,这是我大宋商队在此次商民冲突中死伤的人员名单。”周珂志语气平淡的说道。 “死伤的名单?”安达泰盛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味道有点不对了。 “亡殁者八百二十人,轻重伤五百七十三人。亡者按每人抚恤金五百两,共计白银四十一万两;伤者以每人二百两,计十一万四千六百两;合计五十二万四千六百两,大宋仁德,减个零头,贵国只需支付五十万两便罢了。”伴随着噼噼啪啪的一阵算盘响,周珂志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 通译官则像传声筒一样,如实的复述一遍。 这些数字像一串炸弹,彻底把安达泰盛惹恼了,怒火攻心简直要杀人。可惜随身携带的武士刀又被衙门外的守卫收走了,手头没有趁手的兵器,便冲上前一把抓起那算盘砸了下去。 周珂志反应的快,算盘砸空,磕到桌子上,算盘珠子撒了一地。 鸿胪寺对此似乎早有准备,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卫士扑上来,将安达泰盛死死的压倒在地上吃灰。 周珂志抖抖袖子、正正衣冠,继续宣读道:“请贵使不要激动,于事无补。再补充一点,为了补偿大宋商人的损失,也为了显示日本国改正错误的诚意,大宋朝廷建议将对马岛至博多港设为自由通商区,由中兴商社代为管理。” “哦哎!无耻……”安达泰盛被人按住,脸朝地,含糊不清的叫骂。 “继续补充第二点,为避免再次发生前述商民纠纷,大宋朝廷建议在日本各重要港口设立宋馆,今后一切涉及大宋商民事务都由宋馆自行处置,不劳日本国官府插足。” “日宋友好,共建共荣,还请贵使转致大宋皇帝和吴王殿下的问候,谢谢!”周珂志最后做了总结。 所谓的商议赔偿事宜,安达泰盛等人一句话都没插上,都是鸿胪寺单方面的宣布结果。 太霸道了吧! “不,这是对我大日本的侮辱!” 对呀,侮辱! 真正的武士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接受侮辱。 安达泰盛决定用武士中开始流行起来的切腹的形式自尽,同时也是用自己独特方式向宋国示威。 切腹的地点就选在让他受了莫大侮辱的鸿胪寺衙门口,他在额际系上了写着“七生报国”字样的头巾,用白色的布将预备切腹的部位一圈圈紧紧地裹住,拿起短刀往自己的腹部刺下,先从左至右切了一刀,接着略为向上划开一刀,肚肠和脏器混合着鲜血流了一地。 副使骏和次郎作为介错人,在他承受着莫大痛苦的时候斩下了他的头颅…… 第三百九十章 弱国无外交(下) 谈判这一招如果用的好,胜过千军万马。对待强的敌人或者弱的敌人,都不妨先谈谈再打,或者边谈边打,或者打完后谈。 这方面的技巧,张镝领导下的大宋是有经验的。 按惯例,总是要在占据了一定优势,至少是局部优势,可以有相当的话语权的时候才可以谈。一开始往往开一个高价,让对手慢慢还,还到对手勉强可以接受,或者逼着他不得不接受为止。 只不过在一根筋的日本人这里,这一套谈判的法子不太好用。大宋这里才把价码报出来,那边一言不合就剖腹给你看。 当天清晨,在鸿胪寺的衙门口,日本使团的几十个人围成一圈,用武士刀挡着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人圈的正中是一条大篾席,安达泰盛跪坐在席子上,额头和腹部绑着白布,手上拿着雪亮的短刀正往肚皮上划拉,骏和次郎举着武士刀肃立一旁。 等到鸿胪寺的人注意到门外人群的惊呼和喧哗,赶出来查看的时候,一整套切腹的流程已经走完了。副使骏和次郎提着正使安达泰盛的脑袋,地上还躺着一具开膛破肚的无头尸体。 倭人倔强,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得知安达泰盛的“意外”身故,大宋方面顺坡下驴,很快就做出了一定的让步。日本方面,副使骏和次郎相对理性,更好交流,达成协议自然也要更顺利一些。 这一次谈判是王府掌书记陈复亲自来的,规格上就更正式些。 “大宋对贵国大使安达泰盛君的过世深表遗憾!”陈复首先表示了适当的慰问。 “泰盛大人是为了大日本荣誉而死,如果大宋继续用无礼的方式、提出那些无礼的要求,鄙国虽小,百万勇士不惜玉碎……”安达泰盛死后,骏和次郎不得不担起与宋国交涉的重任,在两国地位不对等的情况下,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骏和次郎还记得,当初日本使团出发之前,执政大人曾有过深切的嘱托。北条执政说,大宋是大国、强国,日本是小国、弱国。小固然不可以敌大,弱固然不可以胜强。日本可以谦卑的请求宋国退兵,但国家之荣誉、民族之尊严是绝不可以丧失的。 实力不济的情况下还妄谈荣誉和尊严,明显是强人所难。 安达泰盛不就是在这两难之中被逼到了绝境吗? 大宋的本意其实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比如中兴商社的目的无非是通商求财,从来就没想过要占领日本,统治这个国家。毕竟日本不是未开化的番邦,历史已经绵延了上千年,若要完全征服,需要付出巨大的统治成本,基本上得不偿失。能够将其压服,通过外交手段攫取利益是最好的策略。 所以这一回大宋方面适时改变了最初那种强硬的态度和苛刻的条件,至少在纸面上做出了相当程度的“让步”。 首先,五十万赔款免了,当然不是直接免除,而是算作对马岛和博多湾港口的“租借”费用而抵消了。 其次,对马和博多也不需要割让,而是“租借”,租期九十九年,首期租金就折合五十万两好了,租金也不是不给,而是用赔款抵消。 陈复早已从某种途径了解过日本幕府的底线,那便是:一不割地、二不赔款、三不和亲(有点自作多情了),那么用“租借”的名义总不算违背原则吧。 看起来,这比起大宋最开始要求的赔款五十万外加割让对马、博多为自由通商区的条件是要“宽容”太多了。 至少是没有踏过幕府划定的三条底线,日本国的尊严是可以保全的了。 一阵忽悠后,骏和次郎接受了这些看似公平合理的条件。前提是大宋必须从日本退兵,或者说在大宋的调停下,中兴商社的武装商船必须退兵,虽说是同一件事,但解释起来可有差别,关乎大宋的正义形象。 谈判有了结果,骏和次郎一刻也不想耽搁,急急忙忙的准备赶回日本。同行的还有大宋吴王殿下的特使秦宝宫和十五艘大型炮舰、三千多名精锐的水师官兵,这是为了去往日本九州调停“商民纠纷”的。当然,实际上是去逼迫幕府接受谈判条件的。 幕府执政北条时宗将代表日本朝廷与大宋签署正式的条约,签约地点定在镰仓,故称为《镰仓条约》。 条约规定: 一、日宋和平共处,友好通商,两国朝廷互不干涉商人之间的正常贸易。 二、日宋约定在双方境内设立常驻外事机构,大宋朝廷派员在日本京都和各大港口城市设立“宋馆”,负责在日宋人一切事务。(理论上日本也可以在大宋设立日馆,实际上嘛,呵呵。) 三、大宋向日本租借对马岛与博多港以便于开展海上贸易。(租期、租金以及支付方式都在条约附则中备注,即以赔款抵消。) 白纸黑字写下的条约很简单,包装起来完全就是无懈可击的平等条约。只有北条时宗等人知道,日本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失去了对马和博多,但这或许已经是日本方面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至少大宋(商团)退兵了,危机解除了,和平实现了。 这么说来,安达泰盛的死也是值得的吧。 鉴于国内的一大堆麻烦,北条时宗只求结束战争,或许比这更严苛的条件他也不得不接受。 最大的麻烦是财政是告竭和幕府威信的丧失,前者是因,后者是果。 大宋特使秦宝宫却在签约之际向北条时宗提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建议”: 打高丽。 简单来说,是由大宋出钱,日本出人,去海对面的高丽打秋风。 秦宝宫代表大宋朝廷和吴王殿下向幕府执政北条大人承诺,大宋愿意每年提供不少于一百万贯宋钱给日本。 请注意,是现金,直接给北条家的哦!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条件嘛很简单,只要日本国组织一千名以上的武士和一万名左右的随从兵力参加这场稳赚不赔的买卖。船只运输和后勤供给全都由中兴商社负责,并且武士们在高丽获取的钱财、女子、奴仆全都归个人所有,货物还可以就地卖给商社。 对北条时宗而言,这确实是无法拒绝的。 文永之役后,幕府就有征伐高丽的计划,苦于国库空虚而作罢。这次如果说是为了报复高丽当年与蒙元一起侵略日本的名义,必然会有大量的武士踊跃参加。而且,对外征伐是极其有利可图的,幕府正好以此来转移国内矛盾,放纵这些拿刀的家伙对外劫掠,来弥补朝廷对他们欠下的恩赏。 如果真的照此实行,那么困扰幕府财政问题和威信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有大利而无害,一石数鸟啊! …… 因为大宋与日本打仗,所以高丽就要遭殃了。 完美的逻辑! 第三百九十一章 倭寇的踪迹 如果回顾起来,五年前蒙古侵日的那场战争似乎没有胜利者。 蒙古人宣称在日本杀伤甚众,只是不小心被大风吹回了国。 日本人宣称八幡大神降下一场神风,把蒙元的舰队毁灭殆尽。 他们都号称自己是赢家。 那么谁是输家? 最大的输家其实是两国夹缝中的高丽,作为蒙古人的仆从,高丽为了宗主国穷兵黩武的那场征伐而穷尽了国力,但除了付出几万人的死伤没有得到任何的利益。 等到日本人要秋后算账展开报复的时候,高丽又成了首当其冲的欺负对象。 没办法,做小弟的就是这样,挨打在前,吃肉在后。不仅要为老大当打手,还要为老大挡枪背锅。 …… 高丽合浦。 数以千计的日本海盗仿佛是突然从海上冒出来似的,猝不及防的登岸攻击。 冲在最前的是一名精壮的日本武士,兴奋的哇哇叫着,他的名字叫做竹崎季长。 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战斗,穷到破产的没落武士竹崎季长可算是又一次找到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几个月前,对前途失望透顶的竹崎季长黯然离开队伍回到他肥后国的家乡,出征前仅有的一匹瘦马是他最贵重的财产,但却死在了松林间的那一场战斗,本人身上也落下了好几处伤。回乡以后,家徒四壁,还要面临债主的催债,竹崎季长不得已抵押了珍爱的盔甲和武器还难以偿还债务,日子几乎是难以为继了。 这世道是怎么了?尊贵的御家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或许是否极泰来,就在破落的武士们穷途末路,将要被逼的犯上作乱的时候,事情一夜之间出现了转机。博多的战事忽然就停了,日本与宋国实现了“平等”友好的和谈。 更重要的是,幕府随后就发出了新的召集令,让全体御家人停止与大宋友商的纠纷,转而全力去对付真正的仇敌——高丽和蒙古。 幕府这是要发动对外的征伐了! 每一个御家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绝不仅仅是军功与荣誉,而是实实在在发财的机会啊! 聚集于博多的众多武士和他们的郎党报名十分踊跃,不过幕府只允许不超过一万人参加,大部分人都失望的落选了,需要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竹崎季长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急走了三天的路赶到博多,但征高丽的人数早就已经满了。 而且已经破产的他这次是赤手空拳,没有郎党、没有盔甲、没有武器、更没有马匹,谁会要一个连武士刀都没有的武士? 还好,竹崎季长的好友,曾经在松林救过他一命的优秀武士白石通泰正巧又与他相遇。 “哦哎!这不是肥后国的竹崎君吗?”白石通泰惊讶的问道。 “原来是白石君,季长有礼了!”竹崎季长深鞠一躬,此前受人救命之恩还没有报答,心中是很有愧疚的。 “通泰还去贵处找过竹崎君呢,但听说竹崎君已经回乡了?” “是的,季长行囊耗尽,只得回去,惭愧的很呐!”竹崎季长为自己的一文不名简直抬不起头来。 “不必自惭,通泰明白竹崎君的难处。对了,这次竹崎君也是回来响应天皇陛下的号召征讨高丽的吗?” “是啊,季长特为报效天皇和国家而来,只是奉行大人说名额已经满了,只能等下次的机会了。”说到这里,竹崎季长略一躬身,苦闷的点了一下头。他一到博多就去求见了镇西奉行大友赖泰,但奉行大人很官方的回绝了他,很显然,出征的队伍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这倒是实情,出征高丽的船是宋国的中兴商社提供,听说名额的确是限定的呢。”白石通泰有点为好友感到遗憾,但转念一想,有了一个主意,便提议道: “通泰倒有个办法,只是不知季长君肯不肯屈尊?” “通泰君请说吧,只要为国效忠,没有什么屈尊的!” “我本来有两名郎党,或许可以让季长君替下其中的一人,只是有点委屈了季长君的身份。” “原来是这个啊,有何不可呢,能作白石君的伴当是季长的荣幸呢!”在这个时候,竹崎季长只求能上船出征,就算是让他做一个添茶倒水的小厮也无不可的,别说是给好友做个随从郎党了。白石通泰本来还担心会刺伤他的自尊心,其实完全是多虑了。 在好友的帮助下,竹崎季长顺利搭上了前往高丽的“商船”,白石通泰还将替换下来的那位郎党使用的薙刀也顺便送给了他,免得作战的时候连兵器也没有。 因为贫穷,急于改变现状的竹崎季长作战一如既往的勇猛,于是就有了前述发生在高丽合浦的那一幕。 事实证明,打仗的时候,口号喊的再响也不如实际的利益诱惑来的有效。短短几天,竹崎季长就抢到了价值不菲的金银财货,与同伴们一起抓来一长串的女人和奴隶,身后甚至跟上了几个主动前来效劳的高丽“贱民”。 高丽守军孱弱不堪,比起蒙元治下的宋人新附军还要垃圾很多,合浦一带是面向日本的前沿,本来也有数以千计的守军,但在差不多数量的日本武装突袭下,高丽守军竟然不敢发一箭就跑了,将城池拱手相让,日本武士们纵情抢掠,都狠狠的发了一笔财。 停泊在合浦港口的“商船”恰到好处的与满载而归的日本人做起了生意。不论是寻常的粮食布匹,还是贵重的奇珍宝货,又或者是虏获的女人、奴仆,通通可以就地卖给商社,当然价格上要折让一点,现价结算,换成金银或者宋钱都可以。 如果说有“货物”不想卖,而要运回日本,那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以货值的一半作为船资。 有人或许要不服了,当初商社不是说好无偿船运至高丽并且免费提供食宿吗? 请注意,免费仅限于个人,谁说运送一大堆的战利品也能免费了?这是一趟双程往返船票,不包括行李托运费哦! 不服不行,要论抢劫,还是中兴商社比较娴熟,而且吃相还好看呢! 合浦最先遇袭后,高丽沿海各道狼烟四起,尤其是全罗、平昌等地,甚至在首都开京附近也发现了劫掠者的踪迹。 “倭寇袭来!倭寇袭来!” 各地警报频传。 高丽国王王谌大为惊恐,因为此时的高丽臣服于蒙古,军事上是受阉割的,根本无力抵抗外敌侵略。 没办法,只能向蒙古爸爸求救了。 爸爸,有人打我! 第三百九十二章 祸水东引 倭寇,就是倭国来的贼寇。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几百年来,从东瀛诸岛出来的水匪海盗就常在高丽东部沿海滋扰,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但像今年这样如此密集如此强烈的寇略活动实是前所未有的。 倭寇所到之处,虽不甚杀伐,但牛马粮食财货及青壮人口都被掳掠一空,而且到处宣扬是为报复“文永之役”的仇怨。 自从高丽成为蒙古的藩属,蒙古人就在高丽的土地上横征暴敛,搞得民不聊生,尤其五年前征日本,作为战争前沿的高丽承受了极大的负担,高丽人民深受其苦,对于胡元帮凶的高丽王朝自然也越来越不满。当倭寇袭来之时,众多下层百姓和贱民之属宁愿从贼而不愿抵抗,最终甚至出现了几千倭寇裹挟数万高丽贫民的奇观。地方官员向朝廷汇报的奏折中提到,倭寇肆虐,常与本地不法之徒勾结,盖十个倭寇中或许只有二三个真倭,余者皆胁从之莠民。 按照高丽国这些年的德性,一打就怂,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叫爸爸。 入寇的不到一万名真倭,加上一些仆从的泥腿子就把数万高丽军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开京眼看也危险了,就算不危险也要早点跑路了。 但倭寇是从海上来,如果按惯例跑到江华岛是不保险的。 并且叫爸爸也不可行,已经有一个蒙古爸爸了,不能再要一个倭国爸爸,立场要坚定嘛! 那怎么办嘞?到处是倭寇,待在国内,安全很成问题了。 于是,高丽国王与他的蒙古王妃干脆就做了一个决定,要跑就跑远些,直接去大都得了。 五月中,高丽国王、大元驸马兼征东行省丞相王谌入大都觐见。 “区区倭寇,不就是纤芥之疾嘛!令征东行省速速剿灭了便罢!” 帝国的大皇帝忽必烈对于自己这位怯弱的女婿有些无语,守着偌大一个高丽,竟然被一群海盗给赶了出来。 “文永之役”已经过去五年了,日本人直到这个时候想起来报复,神经反射弧够长的。 不过,英明的皇帝陛下发现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很快他就收到消息,倭寇们除了抢掠高丽本土,竟然攻上了南面的耽罗(济州岛),全歼岛上守军一千七百多人,还把耽罗军民总管府达鲁花赤丢进海里淹死。更过分的是,耽罗岛上的牧马场三万匹军马也都被洗劫一空。 耽罗岛幅员四百余里,东部是大片适于放牧的草地,温暖湿润的气候,丰美的水草,使其成为最好的牧场。自古耽罗就是出产良马之地,所谓“处处骅骝“。蒙元压服高丽以后,将其作为藩属,就地设立征东行省,但实际上高丽国还有一定的独立地位。唯独耽罗岛是被完全统治的,主要就是看中了该岛良好的牧马条件,元廷于岛上设耽罗军民总管府,主管马政,从北方运来良马作种,经过长年的繁孽,岛上已有军马两三万匹,每年都要向朝廷进贡大量马匹。 进犯的倭寇竟然强大的这样的程度,杀死数千元军,洗劫耽罗马场。 这事就严重了! 皇帝很生气,如果是死三万个下等贫民是无关紧要的,但损失三万匹军马实是无法接受的事,倭国这个跳梁小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皇帝下旨: 令高丽国王王谌,领高丽兵万人,水军万户都元帅张禧拜征东行省平章政事,领水手万五千人,战船九百艘,粮十万石,出征日本,由右丞洪俊奇等备齐战具铠甲战袄。 同时以范文虎、实都为中书右丞,李庭、张巴图为参知政事,并行中书省事,领蒙古汉军三万人泛海东征。 消停了这么些时日,又要打仗了。 对于穷兵黩武的蒙元朝廷而言,打仗是常态,不打仗是例外。如果这次不是倭寇吸引了元廷的注意力,那么下一步开战的目标或许就是南边的宋朝了,之所以这么说还要从蒙元内部的局势变化来看。 自从宋元合议,大抵半年没有大的战事,这期间,元军在漠北的平叛已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数月前,蒙元丞相伯颜与大将别乞列迷失、汉将刘国杰等部合兵,径率蒙汉大军二十万直捣谦州,直至兀速地面,找到了叛乱的漠北诸王主力,叛军大败,大批人马溺死在谦河之中,元军俘获生口畜牧十万计,取得了平叛以来最大的胜利。 叛王昔里吉、脱脱木儿、撒里蛮等部渡河而逃,随后又接连被元军追击战败。元军的攻势最终导致叛军阵营内讧,昔里吉先与脱脱木儿一起攻杀撒里蛮,接着昔里吉与脱脱木儿内部又起纷争,看情势不妙,脱脱木儿干脆投降了元军,昔里吉孤掌难鸣,已是穷途末路。 照此发展,元军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解决漠北的战事,能够牵制元军的只剩下一个西北的海都,但海都在失去漠北的响应后也不免陷入低潮,只需十万人就能遏制其兵势。 北部稍定,元军至少能分出二十万大军,那么宋元和谈之后的均势很可能就此被打破。按照蒙古人贪得无厌、背信弃义的特性,战争也就无法避免了。 蒙元在漠北的大胜已经传入张镝的耳中,甚至一点也不比大都的皇帝得知的更迟。 张镝从来就不认为两国之间靠一纸合约就能实现长久的和平,战争的准备一刻也未曾放松过。不过在没有充分的准备之前,大宋不应该主动起衅,而应该“旁敲侧击”,利用一切办法把敌人的后院搞乱,把敌人的敌人搞的多多的,把自己的敌人搞的少少的,为将来的正面战争创造最有利的条件。 日本就是一个极好的工具,高丽则是十分适合的一个突破点。先打一场代理人的战争,就让新收的小弟来把你的小弟打一顿。 这个过程中,顺手就在耽罗岛戳了一下,这儿是蒙元的敏感点,岛上的几万匹战马是张镝早就想要的,借此机会不仅能搞到马,而且肯定能把蒙古人也拉下水。 不出所料,因倭寇肆虐,忽必烈果然决定再征日本。 但倭寇可绝不仅仅是倭寇,要知道,日本也是有爸爸的! 第三百九十三章 攻守之势 大宋祥兴三年,大元至元十六年。 五月仲夏。 蒙元筹备着对日本的征伐,而这次征伐带有标志性的意味。 意味着一个新阶段的开启,宋元战争即将进入全面的战略反攻。 从德佑元年到祥兴三年,这五年的时间里,宋廷从海上漂泊直至濒临灭亡,又被张镝力挽狂澜而实现了中兴,期间经历了几次转折。 第一次重要转折点是崖山之战,消灭了两广一带的元军主力,使得流亡的朝廷终于有了立足之地,迁都中兴府,同时也令张镝名正言顺的获取了朝廷的军政权力。 第二次重要转折点是隆兴之战,这一战,元廷从北方七拼八凑而来的二十万南征大军被彻底打垮。大宋收复了两江与两浙的财赋重心,迫使元廷不得不选择议和,形成南北划江而治的态势。自江州以下东南半壁江山连成一片,大宋有了一个几千里纵深的稳定后方,终于不必担心亡国之危。 按照预期,创造第三次转折点的时机已经到来了。 首先,宋元之间军事力量的对比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德佑二年,元军攻取临安后实力达到鼎盛,南征大军号称五十万,实际也不少于三十万,南方数十万新附军望风归降,加上北方的蒙古军和各族仆从兵马,元军总兵力可达百万。但因漠北叛乱,伯颜率领南征主力北返,江南元军兵力拮据,不得不用大量的新附军,但总数也不过十几二十万人,战斗力更是直线下降。与中兴军的历次大战折损甚众,泉州之战、福州之战、加上两淮红巾之乱,把南方元军打的元气大伤,尤其雷州、崖山之战后,江西和两广势如破竹,元廷以名将张弘范为帅,急调北方兵马二十万南下,结果又在隆兴被杀的丢盔弃甲。百万大军经屡次大败,堪战者已不过七八十万,哪怕用大量汉军、高丽军、契丹军、女真军充数,实力也达不到原来的七成,并且半数都被牵制在北方草原上无止尽的的平叛战争中。 反观宋军,经由中兴军正军改编的侍卫亲军扩至十万,各地材勇改编的禁军不下三十万,加上梭标队、地方义勇,以及敌军中俘虏、投诚、起义而来的团练兵马,堪战者足有五十万之数,与元军相比已在同一个量级上。战斗力更是今非昔比,尤其长江水师和中兴水师两部水师力量五万多人占有绝对优势,单列出来的火炮部队和火器部队也所向披靡。即便是过去最为弱势的骑兵部队也得到了长足发展,从五千到一万再到两万、三万,在实战中越打越精,越练越多。以武装商船开路,从北方走私战马的通道已然越开越大。只要有足够的马匹,吃苦耐劳的汉家儿郎也完全可以成为优秀的骑兵。 其次,在经济实力上,宋元双方也发生了翻转,张镝不断的努力将战线往外推,从内线作战转为外线作战,最大可能的将战争带来的损失降到最低。同时在国内轻徭薄赋、大兴水利,注重休养生息,两浙、两江素来都是鱼米之乡,闽粤亦有渔盐之利,又有中兴商社这样半官半民的强大经营组织,短短几年,南朝的经济不论粮食还是财赋都呈指数级增长。 反观北元,阿合马在时就以钞法洗劫民财,遍布全国的色目人敛财官员无节制的搜刮民脂民膏,巨量的财富不用来发展生产,全用于上层贵族穷奢极欲的挥霍中。加之穷兵黩武、无止尽的扩张,南北连年用兵,民不聊生,府库钱粮早就已经入不敷出,只得滥发无准备金的宝钞饮鸩止渴,民生日竭、财赋日颦,于是再发更多的宝钞补救,如此恶性循环。在重重压迫剥削下,每天都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或者逃往南方,两边此消彼长。 再次,对于宋元两国各自的国内统治力上,更是天差地别。张镝治下的宋国用的是中兴社行之有效的牌甲制和三级兵制等一系列严密的组织形式,加上识字班和中兴公报强大的意识形态宣传,最主要的是一个相对公平合理并且稳定的社会环境,让民众形成很强的凝聚力。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大宋,千万民众可以快速的转化为百万武装。 至于北元的统治力就不敢恭维了,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蒙古人占据了如此庞大的土地,但只能称得上征服,远远不能说是有效的统治。他们依靠征伐来威压四方,也用征伐来攫取财赋,更用征伐来维持一支强大的军队,以战养战。但这终归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只有掠食者而没有生产者必然是不可持续的,一旦这样的征伐停止或者受阻,其内部的诸多矛盾立刻就凸显了出来。按照惯例,北元各地的统治班子往往由一个野蛮粗鲁而又目不识丁的蒙古人达鲁花赤,一个腐朽无能而又软骨头的汉人总管,一个贪婪无度却敛财有方的色目人同知。其统治效力简直低到可笑,别说皇权不下县,甚至连皇粮国税都得外包给富商大户才收的上来。大户们借机敲骨吸髓式的横征暴敛,老百姓们对这样的朝廷和这样的官府不可能有任何的认同感,只等它倒了台还要上去踩一万只脚。 从某些角度来看,暴元与暴秦有很多相似之处。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用贾谊的话说,就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眼下,宋元两国攻守异势的情形已然显现,是时候让乾坤倒转,让东风压倒西风了! 在正面的对比之外,张镝还有几处可利用的有利因素,一是西北的海都,二是漠北的昔里吉残部,三是东北的乃颜,四是海上的倭寇。其中倭寇的力量全由中兴商社引导,是在掌握之中的;东北的乃颜将叛未叛,具有相当的不确定性;漠北的昔里吉穷途末路,利用价值所剩无几;西北的海都倒有一定实力,可惜路途遥远,无法联络。 那么当前的重点除了控制好倭寇这步棋,关键就在于争取摇摆之中的东北王乃颜。只要乃颜起兵反元,中书省受到威胁,从漠北抽出手来的二十万元军就很可能要调到辽东。并且,东北一乱,西北的海都很可能与之呼应,昔里吉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回血,北方将再次造就巨大的声势。元廷需要多线作战,加上数万人对日本的征伐,显然无法将注意力放回南边,张镝就可以争取更大的腾挪余地。 第三百九十四章 辽东客商马越 蒙元的大皇帝忽必烈治下这个庞大的帝国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实则更像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尤其当帝国的首都从和林迁到上都再到大都,一步步南迁之后,西面和北面的土地对于皇帝而言太遥远了,各据一方的宗王门们只保留着对中央表面上的服从。尤其到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黄金家族内部持续了长达四年的战争,内部矛盾变得白热化,导致宗王门连表面的顺从都不再维持,开始公然的反叛大汗。帝国边疆的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利汗国都已经实质上脱离了控制。察合台汗国的笃哇和窝阔台汗国的海都甚至联合起来攻打忽必烈的中央帝国,毫不掩饰他们欲取而代之的野心。 在帝国的东北方,同样有一位野心勃勃的蒙古宗王,那便是我们前文说到的东道诸王之首乃颜。 乃颜是成吉思汗最小的弟弟斡赤斤之后,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家中最小的儿子可以继承最多的财产。斡赤斤所获得的封地从东北呼伦贝尔往南到西拉木伦河,包括大兴安岭的广大地区,占到东道诸王所有封地的一半,到了乃颜的祖父塔察儿这一辈,因为拥立忽必烈,并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汗位之争中战功卓着,从而受到忽必烈的优待,忽必烈凡召宗王议事,必定有塔察儿的参与,塔察儿所属部众也在元朝军队中数量众多,深受忽必烈倚重。经过几代人数十年的经营,到了乃颜统治时期,实力更加膨胀,领地扩张到大兴安岭以东的嫩江之滨,绰尔河、洮儿河、辽河以东的广大地域。 既然忽必烈可以凭借兵强马壮,凭借着汉人的支持,可以不遵从蒙古人的习俗、也不经过忽里台大会就夺取汗位,那么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 海都为什么不可以,昔里吉为什么不可以,还有他乃颜又为什么不可以? 只要有足够的实力。 西北的海都已经叛乱了多年,并且一直派人与草原上的其余诸王暗中联络,前两年更与漠北的昔里吉掀起了莫大的声势,但东北的诸王一直未曾有所响应。这其中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是辽东的地方距离帝国的中枢太近了,二是在乃颜之前的几任斡赤斤兀鲁思大汗都太过谨慎了。乃颜的祖父塔察儿死后,将汗位传给其堂兄阿术鲁,阿术鲁是乃颜的伯爷爷,后来又将汗位传回给塔察儿的嫡孙、自己的侄孙乃颜。 比起前两任爷爷辈的大汗,二十五岁的乃颜很年轻,甚至是太年轻了。 年轻总是有好处的,年轻也容易去冒险。 距离辽东万里之遥的地方,另一位如此年轻而又掌握着大权的年轻人,大宋吴王张镝,正运筹帷幄,试图用所有可用的办法让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蒙古人配合自己发动一场大冒险行动。 …… 春夏之交,乃颜的大帐设于西辽河上游一处水草丰美之处。 这一天,大帐外来了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马越,我的朋友,这次肯定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吧!”听到手下人汇报,乃颜亲自骑马来到河口迎接客人。 “尊贵的辽东地方的王、斡赤斤兀鲁思的大汗,乃颜阁下,您卑微的朋友马越向您问安!” 来的人当中,领头的是一个汉人,名为马越,不过也是胡服装扮,随从人员有十几个,蒙古人、汉人都有。身后的十几辆大马车,车辙印很深,明显是装满了沉重的货物。 马越见到乃颜,恭恭敬敬的向这位极有权势的年轻宗王行礼。 “哈哈,马越,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们是朋友,无需这么多礼节,快请到本汗的帐中饮几杯马奶酒吧!” “多谢大汗美意,马越却之不恭啊!这次在下也正好带了一些劲道的宋酒,不妨与大汗痛饮几杯!” “好,好!快搬上来!” 看得出乃颜与这位汉人马越有着不错的交情,相处十分随性。尤其听说有宋国来的烈酒,眼睛里都放光,急忙令人取来。 大帐正中,火炉烧的通红,大块的羊肉咕咚咕咚的冒着热气。 一坛十斤装的宋酒被马越的从人搬进帐中,起开封泥,浓郁的酒香立刻就弥漫到了四周。 乃颜贪婪的深吸一口气,抱起坛子猛灌了一口,入口浓冽无比,从嘴唇到喉咙直至肚腹都是火辣辣刺激,周身很快就涌上一股热流,乃颜极为享受这样的感觉。 这就是宋酒的特色,浓烈、醇香。 马越是个商人,但又不是普通的商人,可以说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从大都到东京府(辽阳),沿途的官府和水陆道口都有他的关系,他甚至还随身带着一块大元皇帝御赐的东青牌,相当于特许通行证,用此令牌,天下的山河驿站几乎都能畅行无阻。 此人更神奇的地方在于他总能弄到大量草原上紧俏的宋货,比如乃颜第二嗜好的白糖和第一嗜好的宋酒。 听说像这样的宋酒在宋国算不上太流行,那里的人们更喜欢含蓄一些的黄酒。但草原上的人却恰恰最适应这种直接、浓厚、刺激的烈酒,尤其在北方冷酷的寒冬,简直是无酒不能活,一碗烈酒乃是不二的选择。 马越是从南方从海路北进,溯辽河到了东京府地方,又换成马车,水陆并用走了两三个月才到乃颜的驻地。正常情况下,都是用宋货交换蒙古人的牛羊和辽东地方的特产,当然也有被大元朝廷禁止外流的马匹,而且数量一直在增长,这在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不管宋元是否议和,像乃颜这样的地方宗王从来不会管自己与外人的交易是否会给大元帝国带来损害,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否得到好处,能否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这个在辽东混的如鱼得水的商人马越还有一个身份,中情部丙字号分司的二号特情。同一个分司中的特情编号越靠前则说明此人的地位越高,马越的编号是二号,足以看出他的重要性。 借由中情部在元廷内部的暗线关系,马越花了大价钱贿赂朝中的右丞张惠,获得了特许的东青牌,又不吝金银沿途打点,与各路牛鬼蛇神达成了“合作”,得以畅通无阻的深入辽东腹地做生意。 中兴商社生产的盐铁糖酒丝茶等商品都是北方的硬通之物,尤其以白糖、烧酒为大宗。 白糖为例,张镝治下的闽粤、流求、吕宋等地都适合种植甘蔗,在学习了西域回回商人的糖霜熬制办法后,商社的熬糖工人又不断摸索改进了黄泥水淋糖法,晶莹剔透的白糖、冰糖产量迅速增长,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原有的以蜂蜜为主的奢侈甜食。食糖生产销售都被中兴商社垄断,价格可不便宜,一担成本在八百文到两贯之间,售价却可达二十多贯,卖到北方还至少要翻翻,几乎一担糖可以换一匹马,堪称暴利。 至于烧酒,也是从回回客商那里学习改良了蒸馏法,原本只是惠民药局研究用来提纯酒精以资药用之物,没想到军中的蒙古士兵闻到了这特别的酒香就欲罢不能。近两年从俘虏中教化的蒙古兵已经不在少数,军医官备来治疗跌打损伤的酒壶常被他们偷去。商社由此启发,试着将烧酒运到北方,果然大卖,并因此而交好了众多的蒙古部落,很多事只要几坛子烧酒就能解决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乃颜之乱(一) 这一次,马越的十几大车货物中,有宋酒两千多斤,白糖八十多担,还有诸多宋国的实用百货,至少可以在草原上换取五六百头(匹)牛马。 宋货一直是供不应求,商队的到来总能受到热烈的欢迎。 “美酒要多多的,白糖也要多多的,各种都要多多的,草原很大,货物太少了!” 乃颜与马越在帐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畅快无比,主要的缺憾就是运进的货物还是太少了。乃颜有数十万部民,控弦之士将近十万。几个月里才收到这区区十几车的宋货,基本连日常的赏赐都不够用。 “王爷有所不知,在下从辽河开冻就沿河北来,本有五船货,但在咸平府上岸就被扣住了,八百坛酒、两百担糖都做了买路钱,要不是念着不能失信于王爷您,恐怕咱就直接回去不做这亏本的买卖了!” 说着乃颜的话头,马越愁眉苦脸,诉起沿途艰辛之苦。 “马越老哥不是有朝廷的令牌么,过去都是畅行无阻,何故这次又会横生出出这样的波折? 八千斤酒、两百担糖,这么大的损失真是让乃颜心疼不已,更让他所不解的是,马越这样背景深厚的人物怎会被区区的关卡驿站所阻挠呢? “我的王爷,您难道不知,这些日子朝廷兵马的行动吗?在下从咸平府下岸以来,所过关卡驿站道路都在严格盘查,每过一地都有重重阻挠,故此这么常走的路竟费了三个月之久。而且亏的这东青牌护身,否则恐怕不仅要丢了货物,连人都未必脱的了身呢!” “什么?朝廷兵马沿路盘查?这是怎么回事?” “王爷果真不知?” “确实不知!” “哎,在下听说……听说……”马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乃颜顿时急了:“听说什么?” “马某人微言轻,不敢妄议朝廷大事,若说的不对,万望王爷赎罪!” “马兄弟,你是本汗信任的人,不用担心说错话,不要吝啬你所知道的消息!”乃颜直觉里有些不对劲,猜测着朝廷该不是有什么不利于自己之处,或者说是不是自己某些见不得光的事被抖露出来了,忙令马越一一道来。 “是了,王爷,近闻朝廷将有大变,鄙人一点商货都被充了公,一路走来,人言纷纷。大约有几种说法,一种是说朝廷是为了东征日本而令辽东和高丽的商民贡献一切有用的物资;还有一种是说大元要终结与南朝的和议,需得征调不可计数的军用物资以备南征;第三种乃是说,朝廷担心辽东尾大不掉,建行中书省于东京府,有意效仿中原郡县治理辽东。为防诸王反对,沿途关卡封锁消息,并且大皇帝已令枢密院尽起兵马,要来收诸王之权呢!” 马越一五一十将道听途说之语和盘托出,其实这当中是一半真一半假,要说大元朝打日本是真的,但要终结和议与宋国开战却是没影子的事;在东京府(辽阳)设行中书省可算是既成事实,但说枢密院突然调兵来收诸王权力却是空穴来风。但这样半真半假的消息最能唬人,乃颜听罢不由大惊失色:“啊!大皇帝真要如此寡恩嘛!” “哎,马某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王爷对朝廷是一片赤心,但朝廷对王爷,那却是……或许因为我们至尊的大皇帝越来越像一位中原汉人的皇帝了!” 马越先恭维了乃颜一番,这位年轻的东北王具备的野心几乎是人尽皆知的,说他一片赤心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乃颜对此不置可否,他关心的是朝廷是否真的要拿他们这些掌握权力的同姓诸王开刀了。 “越来越像中原汉人的皇帝,这是什么意思,马老哥不也是汉人吗?” “不错,真因为马某是汉人,所以才更了解汉人皇帝的想法和行为。草原上的大汗是由忽里台大会从黄金家族的诸位王爷当中选举出来的,但汉人的皇帝是父死子继、一代代传给一脉。我们的大皇帝也是草原的薛禅汗,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大皇帝千秋万世以后不可能再召开忽里台大会选举新的大汗,而必然由真金皇太子继位(太子真金死于忽必烈之前,但史上这一年尚在世),这可不就是越来越像汉人的皇帝了吗?” “那又如何呢?即便薛禅汗成了汉人的大皇帝,与剥夺诸王权力有何关系呢?”乃颜疑惑的询问,他更关心自己的既有权力,对皇帝身份偏向仍不能很好的理解。 “大有关系!因为我们的大皇帝年岁已高,要为仁厚的太子稳固权力,当然就不得不削弱掌权的各位王爷的力量呐!” “有理啊!”乃颜信服的点点头,为了家天下,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那就必须削弱其余黄金家族诸王的力量,这可谓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西北的几位王爷可不就是因为反对此事而连年与朝廷不和吗?看看举旗自立的察合台汗国和窝阔台汗国就知道了。但辽东距离京城那么近,大皇帝即便可以容许西北诸王的事实独立,却不可能容许东北再出现一个强大的斡赤斤汗国了!” 马越对大元国内的情况如数家珍,摆事实讲道理,极尽煽动之能事,目的在于更大程度的增加乃颜对大元朝廷的戒备心理。 乃颜有野心,但却缺乏胆略,此前已错过了与海都、昔里吉一同起兵叛乱的最好机会,也错过了宋元战争期间辽东兵力最空虚的时机,只会偷偷摸摸的与西北、漠北诸王眉来眼去,也会暗地里与具有宋国背景的商人走私商品,却始终不敢正式起兵叛乱,可见此人光有贼心没有贼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会甘心手上的权力突然被夺走,这样的人是只有逼得狠了才会露出牙齿的。 由于辽东乃颜的势力不断增强,朝廷对他是越来越警惕的,双方的不信任感愈发明显。为求安全感,乃颜又继续加强对东北军事上的控制权,于是大元朝廷对他的警惕又更甚,如此层层加码,双方的互信几乎到了冰点。马越的任务就是让元廷与乃颜已到冰点关系彻底的出现裂痕。 第三百九十六章 乃颜之乱(二) 每年的夏季,皇帝总有几个月的时间在夏都避暑,于上都与大都之间往来巡幸的同时,皇帝分别强化着对草原和中原的强大控制。 五月壬寅,上都开平,帝国的大皇帝在夏都召开了御前会议。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大臣及部分亲近的薛怯军宿卫大臣参加。讨论的重要议题有两个: 第一个议题是关于丞相伯颜从漠北回师,三十万大军应当如何去向? 按照预定的设想,除了留下必要的人马追歼昔里吉的残部,大约十万人将由刘国杰等大将率领去往西线,就近参与对海都的战事。剩下二十万大军应由伯颜丞相率领压往南方,增强对宋军边界的战备。对此安排,其余人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但枢密副使孛罗出列跪奏,建议大军暂缓南行。 “启禀陛下,和林驻军刚刚截获了一份斡赤斤兀鲁思送往米里城的密信,恐怕辽东的情况有变化了!” 宦官洪春福躬身呈上密信,皇帝一看就变了脸色。 这是一封斡赤斤兀鲁思的宗王乃颜写给西北的叛王海都的复信,信中直呼海都为“尊贵的窝阔台大汗”,承认海都是一位强而有力的君主。并且表示,对于一起举事反对大可汗的建议,自己十二分的愿意,他将在合适的时候,在合适的地点,聚集大军呼应海都。信的末尾,乃颜还声称自己是遵从成吉思汗的遗训,“只要窝阔台有一个吃奶的后代,都比其他人优先继承大汗之位”。 按照这个遗训,作为窝阔台直系后人的海都应当是最有理由继承汗位的,但这句话并没有被落实,托雷之后的蒙哥、忽必烈一系一直霸占着汗位。所以海都十几年来一直锲而不舍的反抗中央,某种意义上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忽必烈勃然大怒,汗位继承的问题是他的软肋,手下是没有人胆敢这样揭他的短的。 “这个黄口小儿,好大的胆子!传旨去伯颜丞相军中,令大军行至和林驻扎,阻断这两个悖逆者的联通,要有异动,就地出兵进剿!” “臣领旨!”孛罗膝行接旨,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站班在另一侧的中书右丞张惠。 孛罗与张惠的交情主要是源自当年杨村驿一战,他们俩一个是作战不利,一个是议和卖国,曾为同一件事背过黑锅,也就有了同病相怜的交情。 花了一点时间讨论过辽东的问题,由枢密院安排北征大军驻屯和林监视辽东的事宜。 接下来是第二项议题: 东征日本的主将范文虎上书请求补充军队所需的粮食物资,并请速拨造船人手,增加东征的船只和役夫。 由于近年来对宋国不论是军事还是经济的战争都是败多胜少,大元朝的府库空虚的很。尤其是东征日本需要的大量船只无从获取,因为元军的水师部队几乎已经被中兴军全灭了。同时作为东征前站的高丽地方因为深受倭寇之苦,已经自顾不暇,即便穷竭民力也未必能筹措出足够的船只和物资。 这确实是个问题。 一众蒙汉文武臣僚面面相觑,似乎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 中书右丞张惠胸有成竹,出班禀奏道:“陛下,臣以为,不如就近征发辽东乃颜、胜纳合儿两投下左右民人及鹰房采金等户充当造船工役。辽东距离高丽甚近,而且……” 皇帝眼前一亮,张惠这个建议一举两得,首先是近便解决东征日本的后勤问题,其次还能以东征的理由强行征发东道诸王的部民,削弱这些潜在叛乱者的势力。 当然,这也是一种检验,检验一下乃颜和辽东的宗王们是否服从命令,要是他们抗拒征发,那就可以坐实了他们反意,要是他们服从征发,那么就必须将手下的兵马实力贡献出来。 “张卿有心了,此议甚好,朕便赐你银符,命你代巡辽东,就地征发粮草物资及工匠人手,即日起行去者。” 侍者将一枚一等银符用朱漆盘子盛放着送到张惠跟前。 张惠匍匐在地,用手接过银符,举在头顶,颤声高呼皇帝万岁隆恩,而后缓缓退下。 那银符上用笔画繁复的八思巴文刻着两行小字:“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如违,要罪过者”。 有了这块牌子就意味着具有了替天巡视的权力,所过之处,可以往客旅庄农百姓人等处夺要,拽车牵船,骑坐头匹,有权在所在之处就地征发所需的任何人工和物资,甚至也可以就地处置宗王以下的官民功过罪由。 御前会议两个重要的议题最终都指向了辽东,这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三个人,一个是孛罗,一个是范文虎,另一个是张惠。 其中张惠是另外二人的连接者。 张惠在与宋国的交往中明里暗里收了数不清的好处,利益的交织早已经甩都甩不脱,其最主要的门客都是中情部潜伏的特情。旁人并不知道他虽然还做着元廷的官,但屁股早就歪到老远的宋国去了。可以说,很多时候他已不知不觉成了张镝的传声筒,替张镝卖力的挖着元廷的墙角。 比如针对辽东乃颜的这件事,中兴商社设法让张惠相信,只要按照步骤说服元廷出兵与东北的乃颜打仗,对他绝对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 第一步,张惠利用自己与孛罗的私交,让孛罗在御前会议中将话风引向辽东,引起皇帝对辽东情形的充分重视,但兹事体大,皇帝未必立刻就决断向辽东用兵,大概率还是会让返程的漠北大军在和林进行监视。 第二步,借范文虎的名头向朝廷上书,要求筹措大量的军资,并请增加大量的人手。 范文虎是在五年前就被张镝捏住卵蛋的人,身边有姚七等人监视控制,早已是个傀儡,这些年可都听话的很。这厮官运不错,竟又被元廷委以征日本的重任,那么自然也就方便了张镝借由他的名义影响元廷的意志。他的上书与孛罗的面荐相辅相成,出发点不同,方向却是一致的。 第三步就是由张惠自己出马,向皇帝禀奏,请求征发辽东的人口物资以备东征。 这个步骤是关键,有了前两步的铺垫,皇帝肯定是会重视起辽东叛乱的可能性,并且肯定会派人往东京府主持此事。作为第一个提议的张惠是极有可能被委以此任的,当然,即便皇帝差了别的大臣,商社这边也不会少了他张惠的好处。 最终既然是张惠本人得了这美差,那么事情就更顺利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乃颜之乱(三) 作为一个潜在的叛乱者,乃颜做的有够失败的。 一方面他在领地上用并不高明的手段扩充兵马,另一方面又毫无顾忌的与叛王海都等人眉来眼去,大都的皇帝早已经注意到他,几乎全天下都认为他肯定要造反,只差在脑门上写“我要造反”四个大字了。 要说真想造反呢,那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果断点搞起来。如果不要造反,那就夹紧尾巴做人,不要太引起上头的注意。 但乃颜偏偏没这个觉悟,他有野心,很想搞事,同时又瞻前顾后,缺乏足够的胆略,也缺乏临机处置的智谋。 一个人的才能配不上自己的野心,那是相当尴尬的。事情就这么扭扭捏捏的不明不暗,总处于将反未反的阶段。 那么没办法,张镝只能推他一把,箭搭到弦上,让他不得不发。 首先是让马越这样的商人侧面做工作,让乃颜相信,朝廷有动他的意思。接着又在元廷内部使力,把辽东的事提上议程,让军事威胁成真。一旦乃颜在这样的威胁下自乱方寸,再往他耳边猛吹一阵风,横一下心肯定就把反旗举起来了。 客商马越在乃颜的地头上已经盘亘了一个多月,几次要返程都被乃颜挽留下来。他也不是真想走,这次出关的使命都还没完成呢,也就半推半就留下来,继续给乃颜吹风。 现在乃颜对马越几乎言听计从,因为马越预测的事情无一不中,马越建议的事也总是行之有效。 连日里,乃颜都与马越等人在帐中饮酒畅谈,作为世袭的年轻宗王,乃颜的地位虽高却没有太多的见识,他最喜欢听马越叙说关于南朝的见闻。除了那令人欲罢不能的宋酒、白糖和百种宋货,宋国的别样风土以及那传说中威力无穷的火器都引起了乃颜极大的兴趣。 马越向乃颜表示,他与南朝那位掌握大权的大宋吴王有着不坏的交情。并且说,那位吴王与尊贵的乃颜王爷是一样的年轻,并且英明神武。这样的恭维让乃颜颇为受用,他显然对于自己的能力没有正确认识,不知道自己距离“英明神武”四个字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听说宋国有一支纵横海上的强大军队,马越让乃颜相信,只要能够向东一路扩展到海边,与宋国的海上大军联合,并不难打败大元朝廷的军队,甚至完全可以入主大都取而代之呢!退而求其次,至少也能割据辽东,成为真正独立自主的辽东王。 “我的王爷,您要知道,大皇帝已经老了,在他去见上帝(乃颜是景教的信徒,信仰的确实是上帝)之前,势必要为自己的太子去除隐患,像王爷这样强大而且年轻有为的一方之主,肯定是大皇帝首先要削弱的对象。” 在每日的饮宴中,马越重复的向乃颜灌输朝廷必然要拿他开刀的意识。 仿佛是印证马越的话,一名精疲力竭的哨骑跌跌撞撞的闯进帐来。 “大汗,不好了,朝廷兵马进了和林,已经把我们西去的道路都封锁了!” “什么!和林!?” 乃颜听罢大惊,西面的先朝武帐和林是他与海都联络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居于草原之中,震慑东西两面的军事要地。朝廷用兵和林,那意图简直是不言自明的,就是来针对他这样的潜在叛乱者。 北征昔里吉的二十万大军现在都已经南返,势必带来强大的压力。 屋漏偏逢连夜雨,前面的哨骑尚未汇报完毕,下一个斥候又急急忙忙进来禀报:“大汗,朝廷钦差已到东京府,持银符征召辽东役人三万户赴高丽从征,并要克期取齐军粮十万石,草料二十万束!” 乃颜脸色大变,这不是跟马越之前说的一样吗!朝廷的正招来了,光明正大的来削弱辽东的势力了。 “马兄弟,被你说中了!这可如何是好?”乃颜下意识的望向马越。 “王爷,现在很清楚了,朝廷在西边屯驻大兵,又在东边让钦差来征发人役,这是要压着您,用软刀子割呢!要是王爷不反抗,那么就一刀一刀的往下割,要是王爷反抗了,那就用西边的二十万大军来对付您!” “薛禅汗就是这样对待成吉思汗的子孙吗!本汗岂能受如此不公平的欺压?”现实的紧迫性让乃颜无法继续犹疑,是时候做出那个早就想做出的决定了。 “王爷,辽东有控弦之士十万,何必受这样的窝囊气,就如马某所言,往东或者往南,攻略沈阳、辽阳、高丽,用马鞭向朝廷兵谏,用行动与大皇帝讲道理呀!”马越凭借乃颜的信任,关键时候继续煽风点火。 “好哇!本汗以斡赤斤兀鲁思的主人、塔察儿那颜之王的名义起誓,为了草原的荣誉,为了遵从成吉思汗曾经定下的遗训,本汗将起兵讨伐那位草原的叛逆者,那无理篡夺汗位的卑劣之人!” 乃颜仍旧不敢指名道姓的触及那位威严的大皇帝忽必烈,但终于下定了决心声明对朝廷的反叛。 从哈尔哈河畔的乃颜大帐驰出二十四路信使,奔向了辽东各方广大的领地,传布斡赤斤兀鲁思大汗乃颜的命令,要求各个地头的首领必须在十天内带领所有骑马持弓的成年部民赶到大帐所在的斡鲁朵之地。同时又有数路人马前往联络相邻的各大宗王,并试图穿越西面的封锁而联络到西北的叛王海都和笃哇。 帝国东道蠢蠢欲动的蒙古诸王在东道首领乃颜的鼓动下大部分都乐意参加叛乱。 六月,斡赤那颜之孙乃颜,移相哥后王阿合,哈撒儿后王势都儿,合赤温后王胜纳哈儿、哈丹等众共合兵十五万,会盟于斡鲁朵,公推乃颜为主,宣布共同反对大都的薛禅汗忽必烈! 远在辽阳的钦差张惠仿佛未卜先知,就在乃颜等东道宗王宣布反叛的当天逃往上都,派遣快马向皇帝汇报了这个重大的变故。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东方既白 元廷与辽东宗王们多年以来就严重的互不信任,就像两只愤怒的斗鸡,稍一撩拨就会扑打着翅膀猛斗起来。 张镝是这个撩拨者,大元朝内部的孛罗、张惠、范文虎,外部的马越都是这般撩拨的好工具。 好了,现在两只斗鸡终于开斗了! 流星马急,送来了辽东反叛的消息。 忽必烈一如既往的果决,御驾停留在上都,就地调遣人马。除了令哈拉和林的丞相伯颜率领二十万南返的大军主力往东讨伐叛逆,又命令周遭的忙兀、兀鲁兀、札剌儿、弘吉剌、亦乞列思五投下军团六万人到上都汇集,同时抽调中书省的蒙汉大军五万人出关,北上辽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元军三十余万,叛军十五万。 年近七十的北元皇帝忽必烈乘撵亲征。皇帝久居深宫,上一次亲征还是二十年前的事。 这足见辽东对于帝国的重要性,因为这片土地距离大都太近了,而且这些不听号令的东道宗王们又持有强大的武装。 乃颜的叛乱不算是什么意外,皇帝只是气恼他反叛的不是时候。原本他还不想对东北用兵,希望一如既往的以怀柔安抚之,以辽阳行省监视之。因为从漠北得胜归来的那二十万精兵,更合适的用途本该是南下部署到江淮前线,与宋国对峙。但辽东的反状既明,那就不得不先解决了这迫在眉睫的威胁,其次才能将注意力指向南边。 这正是张镝苦心安排所要达到的目的。 就在忽必烈决定发动大军亲征乃颜的同一天,一骑快马从上都南郊绝尘而去。 一千多里外的大都城。 某个不甚起眼的院落中,几羽信鸽扑棱棱的拍着翅膀飞向空中,逐渐远去,没入南面的天际。 三日后,大宋吴王府的鸽舍联络官在某一羽来自特定方向的信鸽脚下解开了一枚朱笔标红的信筒。他一刻也不敢迟疑,急急忙忙就送往了王府内书房,呈到了吴王殿下的手中。 张镝面色沉毅,但在接过那枚小小的信笺时略略迟疑了一瞬,显示他心中掠过的一丝波澜。 “东方既白!” 解开的纸团中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来人,召集内书房议事!” 王府掌书记陈复为首的文武臣工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齐聚府中,为了筹谋今日这件大事,他们一直绷紧了弦准备着。 从招引倭寇侵略高丽到挑动乃颜反叛元廷,吴王府费了极大的精力在看不到的敌后战线上。元廷与辽东的内战则是最终的信号。 蒙元皇帝忽必烈御驾亲征,调集中书省卫戍军五万人,五投下蒙古部落军六万人,北征主力大军二十万,共计三十余万大军倾国而出。南部江淮前线必然无法兼顾,这是张镝千方百计为自己创造的全面反攻的机会。 等了那么久,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内书房议事会上,吴王旗下的英才们齐聚一堂,他们有的身兼朝廷的官职,如胡隶、叶承都是名义上的大宋高级将帅。也有的只是王府的属臣,如陈复就只担任吴王府掌书记。朝廷官职的大小并不影响他们的真实地位,但如果只有朝廷的委命而不从属于吴王府,那么任何官职都是空的,因为当下的大宋,一切的权力的根源都在于这方寸间的吴王府内书房里。 会上,参谋部抛出了早已拟就的作战计划。张镝一一部署领兵将帅、进军路线、后勤供需一应事务。 王府里一整夜灯火通明,忙碌的人们来来往往,强大的战争机器全速开动了起来。 春种夏收,农忙已过,为国征战的好时机! 轻捷的快船,疾驰的奔马,大宋境内的各条官道上异常繁忙,短短几天,全面战争的动员令就下达到了各州各县各保各甲各牌…… 三十万陆师云集于中兴府,千艘炮舰、十万水师齐聚于各大港口,宋元和议期间卸甲归田的十万禁军又重新拿起了武器。 宝剑出鞘,却发现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发动这场战争的理由是什么? 这看起来不算什么问题,但有时候却终归也是问题。毕竟大宋仁义着于四海,怎么可能无端的挑起战火。必然是人家有过于先,大宋才会正义反击嘛! 制造战争借口,哦不,是发布正义的战争理由的重任落到了中兴公报编修官陈世崇的头上。 陈世崇已经当了几年的笔杆子,是朝野内外小有名气的“刀笔”文人,这里的刀笔却不是贬义,而是夸他文章锋利,像是一柄杀向敌人的刀。当年影响深远的《论蒙古鞑子都是纸老虎》等系列文章都出自他手。 但这一次,上头的临时指令似乎是难倒了他。按照吴王殿下的意思,中兴公报应当充分发挥舆论战线的重要作用,牢牢的占据道义上的制高点,让千百万军民人心凝聚,让四方忠义之人士气振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找一个战争理由是很容易的,但要想把撕毁合约、先发制人的开战行为说成振奋人心的正义之举着实有些为难。 收下这个令人为难的死命令后,陈世崇回到报馆绞尽脑汁,十易其稿,终于拟出了一篇比较“合理”的宣言文章《强烈谴责北元侵略我大宋友邦》,文中历数大宋与东瀛日本国友好邦交的悠久历史,并表示大宋已经与日本签订了攻守同盟条约,“对日本之侵略,就是对我大宋之侵略”,正义的大宋觉不允许某些国家以暴力强权肆意侵略无罪之国云云…… 看到这篇文章,想必日本龟山上皇和北条执政都要感动的痛哭流涕了吧,大宋竟然对日本如此的仁义,为了保护日本不惜与北元开战来着。 这文章有点意思,说起来确乎冠冕堂皇。 张镝看罢,大笔一挥,写下批语:“阅,速发!” 于是报馆连夜刻板印刷,第二日一早,这片正义的替“友邦”出头的文章就发往各地刊行。 这个时候,长江下游的扬州与镇江前线已经率先开打了,宋军强行渡江,根本不顾江北元军的警告与阻拦,对于中兴水师而言,元军的水师力量简直是孱弱的小鸡仔,打都不用打,撞过去就是了。 战斗中,谁也没注意是防守的元军先发了第一箭,还是渡江的宋军先打了第一铳。但在大宋的正义语境中,先动手的毫无疑问是“无礼的元军”。 于是,中兴公报紧接着再刊一文《无耻蒙元背信弃义悍然发动战争》,文章称中兴水师“正常巡逻”的船只在瓜州水域遭到了卑劣的元军水师无端的攻击,我水师官兵英勇反击,打退了袭击者,并将正义的兵锋推进到了扬州城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伟大的吴王殿下号召千百万大宋军民团结起来、行动起来!共同抗击悍然发动战争的暴元,打倒战争狂人忽必烈!” 第三百九十九章 战略大反攻(一) 祥兴三年,七月流火,已是夏去秋来的季节。 由于“无道暴元悍然发动了战争”,大宋不得已进行了自卫反击,并且顺便把反击扩大化,“被迫”发动了正当的全面北伐。 张镝借大宋皇帝的名义发布了北伐檄文,通过中兴公报、邮传驿递等各种形式向全天下号召,讨伐北元。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元以北夷入主中国,君臣无道,有司毒虐,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实乃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 朕以凉德,缵承大宝,于今三载。赖股肱辅佑,将士效命,大宋有中兴之运,中原有重伸之理。当此之时,南方已定,兵甲已足,乃命吴王镝为天下兵马都元帅,统兵三十万,誓师北伐。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按照既定的方略,本次北伐有几个目标。 第一步,席卷两淮,稳固根据;第二步,兵出荆湖,雄踞中流; 这两步实则同时进行,是为第一阶段的目标,夺下两淮则江淮防线一体,进退裕如,南朝才能真正扭转被动的守势。取得荆湖则据有长江中游的地利,防线进一步稳固。 张镝以胡隶为征虏大将军,建节于建康,调遣十万大军从镇江北渡长江,在两百门火炮的猛轰之下,江北第一城扬州半日即告破。随即分兵东取通州、泰州,北进高邮、淮安。蛰伏了整整两年待机而动的两淮红巾义军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河湖山野之间星罗棋布的小块根据地迅速的连成了一片。红巾军虽然分散于各地,但有大宋为后盾,有固定的钱粮来源,有严格的组织纪律,根据地的建设卓有成效。红巾活跃的区域群众基础很好,听说王师北伐,众多百姓扶老携幼、箪食壶浆前来支持。淮东数十个州县旬月间平定,比起当年的红巾起事还要迅猛的多,同时也稳固的多。 西面,又以叶承为胡隶之副,称征虏副将军,建节于隆兴,水陆大军十万,从江州出兵。吕三彪率长江水师沿江而上,直取上流重镇鄂州。叶承自领陆师攻略淮西,自蕲、黄、汝宁、安庆,逐次告破,兵围庐州,很快就能与胡隶的大军相接。 两淮作为南北对峙的前沿,属于元廷重视的区域,名义上有兵十余万,但由于元军兵力告竭,不得不大量以新附军充数。在宋军强大的舆论攻势和心理攻势下,新附军很少有坚持抵抗的想法,在东西两翼近二十万宋军的猛攻之下,迅速作鸟兽散,其中有数万新附军或者临阵倒戈,或者暗中投诚,转身成为了宋军的前驱。元廷治下的州县则十有八九传檄而定,稍有投降迟了的说不定就有红巾义军鼓动下的民众争先恐后来杀官反正。 张镝的政策是“举兵来投者授以军职,以城反正者委以民官”,也就是有多少人马就给你多大职位,有多大地盘就让你管多大地盘。现阶段以迅速达成战略目标为第一位,不搞清算,不杀旧官,只要愿意投靠,地方上的一切统治照旧。这是为了让大军的主力不必分兵把守,直扑重要目标,一插到底。先把地盘吃下来再说,后面再细嚼慢咽。 席卷江淮、兵出荆湖,这是张镝保底的小目标,没用多久,这个目标几乎就能稳稳的操控在股掌之间。 江淮在手,才有进取中原的基础。 接下来还有两个步骤。 第三步,夺取山东,突破大都的外围屏蔽; 第四步,旋师河南,吃下北元最重要的人口和钱粮来源,断其羽翼; 这两步将由张镝亲自来达成。 五万中兴水师,五万侍卫亲军,吴王张镝亲率最精锐的十万大军乘舟北上,登陆山东。 山东也是红巾活跃的地带,周黑炭、陆十千在此深耕数年,很得民心,老百姓纷纷用小推车推着粮食支援王师。 山东远离大宋本境,张镝带来的军队注重机动性,五万侍卫亲军之中马军占了三万,步军两万也配备了不少马匹,陈闵的千艘炮舰则在沿海逡巡随时支援陆师。 十万兵马自动往西,势如破竹,迅速占据运河要冲,切断漕运。 …… 哈喇河畔的一座小山包上,是大元皇帝忽必烈的御驾驻陛之地。 数里外的乃颜叛军营地遥遥在望。 皇帝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颠簸,故而乘坐在由四头大象背负着的巨大象撵之上。这四头大象由南方的臣属贡献而来,训练有素、行进十分平稳,象身上都有罩甲,背上覆以厚厚的熟牛皮,牛皮上面又盖着金丝毛毯。 皇帝高据象撵,站在小山之上,居高临下,给人以强烈的威压。 绣有日月图案的中军旌旗在高处飘扬,周边的众军都能看见。 皇帝的御撵和旌旗的四面围着最精锐的薛怯军。左右则排布着数万武卫军,各备强弓硬弩,编为几十个分队,两翼展开极长。 数里之外,乃颜的营帐人马喧腾。这是一支由多股蒙古宗王势力聚集在一起组成的军队,看起来极为散乱,人马众多,却似乎很难称得上有效的统御。 乃颜登上高处,远远的可以看到那巨大的御撵,朝廷讨伐大军的严整军容不免让他有些惶然。 “马兄,朝廷大兵来的太快了,数量也极多啊!” 客商马越逗留于军中,不知不觉就成为了乃颜的军师,大小行动都要咨询他的意见。 “大汗勿忧,朝廷远来,全在这首战,只要我军打赢第一场,后面就必然能稳下来!在下已将大汗的信送往南朝,只要一个月,大宋的水师就会从辽河北来夹击敌军!” 预期中大宋将来的支援给了乃颜很大的信心,他的现实目标只是割据辽东,不再受制于朝廷而已,并不需要消灭多少人马,只要让朝廷知难而退就行了,按照马越的建议,这个目标想必是不难实现的。 稍微意外的是朝廷大军来的略快了些。 大元朝廷的讨伐军行动极为迅速,严格的军令下,三十万人从三路进兵,只用了二十多天就进逼乃颜的领地。 皇帝十分急切,他必须尽快解决东北的战事,因为南方还有一个大大隐患随时会爆发。 在中军的号令下,锣鼓和喇叭高亢的响了起来,讨伐军率先发动了攻击。 第四百章 战略大反攻(二) 乃颜还是图样,才做了几年东北王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他只知道皇帝是个快七十岁的老人,但却忽略了这位老人曾经经历过多少的血雨腥风。他忘了当今这位大元皇帝是如何上位的,又是如何强行自立为草原的大可汗的。要论权术手段,要论阴谋诡计,十个乃颜也没法与忽必烈相比;要论运筹帷幄,要论统兵作战,乃颜在忽必烈面前更加连根毛都不能算。 至于军队的战力,同样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兵力上,忽必烈亲自统领的讨伐大军兵分三路,其中丞相伯颜所率的北路兵马二十万尚在途中,抵达前线的是自大都北上的薛怯、武卫蒙古汉军和上都出发的五投下部落骑兵,共计马步军十一万。 薛怯自不必论,是帝国最强大的重装骑兵;武卫军也是声名远播,其中马步各半,尤以汉将李庭统领的两万精锐步卒最值得称道,大约是同时代唯一可与南朝玄甲相媲美的步兵。五投下蒙古兵虽比不上前述两者,但也基本上是草原上优秀的轻骑兵。 相比之下,乃颜的东道诸王联军名义上有十五万人,就当前而言似乎在兵力上并不逊于元廷的讨伐军,但战斗力上就很难说了,同等条件下顶多与五投下部落蒙古军打个平手。 更关键的是乃颜部下人心不齐,各部联军只是个松散的联盟,利则和,不利则散。作为东道之长,乃颜直属兵马约有八九万,剩下近半人马各属于其他诸王。而这些东北的宗王们压根没想到皇帝会御驾亲征,还如此快速的调来这么强大的讨伐部队,这给了他们巨大的心理压力,还未接战,气势上就先弱了三分。 讨伐军的阵列中,锣鼓和号角从中军发出,逐次向两翼展开,嘹亮悠长的军号传至全军,数万大军呼声雷动,各队列的领头者唱起高亢的军歌。 击鼓、鸣号、高歌,是这支强大的军队在战前鼓舞士气和保持行动一致的方式之一。 一整片的人喊马嘶中,大阵缓缓的动了起来,并且逐渐加速前进。 忽必烈采纳了汉将李庭的建议,用的是步骑结合的战法。 “以步兵当先,精骑两翼之。” 这也是与过去的对手金国和宋国长期作战过程中所使用的颇为有效并且稳妥的战术。 两万身着重甲的精锐武卫军步兵散开队形,顺势跳上附近骑兵的备用马,或者就攀附在骑兵的马背后部,随着潮水般的阵列行进。着甲的情况下,武卫军的士兵身上至少有几十斤的防具,靠着双腿跑过去,恐怕还没到敌阵就要累虚脱了,所以在距离敌军数里之远预备冲锋的阶段,必须要借助马力。 离敌五百步时,步卒们跳下马来,有序的布成一个几列的一字阵,后方是皇帝的薛怯重骑兵压阵,两翼的五投下轻骑则迅速的向叛军左右包抄掠阵。 乃颜在大阵当中,立于一架白布蒙着的大伞盖下,五丈多高的旗杆上,打着一面巨大的十字军旗。 朝廷军队行动的同时,乃颜军也开始进兵,大将塔不带率领斡赤斤兀鲁思的嫡系骑兵大声呼喊着往前冲锋,原野上铺展开方圆十里的人与马的狂潮。 兵马交错,相隔数十上百步之间密集的箭矢如暴雨一般激射至双方阵列,数以千百的人马在惨叫中死伤落地,血液的腥臭弥漫了整个原野。 汉将李庭一声令下,鼓号再次鸣响,两万铁甲步卒抛下长弓,换上厚重的长刀,齐齐出阵横击。 犹如一张铁网突然兜了过来,叛军忙不迭引弓急射,但弓箭往往嵌入厚重的铁甲中无法深入,某些武卫重步兵身上甚至插了十几支羽箭却还在稳步前进,看得叛军不禁骇然。 两万铁甲哗啦冲至阵中,顿时砍的叛军人仰马翻,乃颜在后阵望见中军不利,忙传令联军部众向中间支援。但其余宗王各怀鬼胎,眼见朝廷讨伐军势大,已有退意,抱着作壁上观的心态,只看中军战况,如若不利就趁早溜走,甚至已经打算着阵前归降,及时反悔想必还不至于被大皇帝苛责太甚。 这样的情况下,奢求各部宗王同心合力是不可能的,中军的塔不带被武卫军横击受挫,迟迟得不到两翼支援,武卫军后方的上万薛怯重骑兵又轰然发起了冲锋。叛军前阵顿时就溃败了,两侧的诸部联军更加只顾自保,在五投下部落兵马的包抄下几乎没有像样的战斗就节节后退。 叛军败局已定,而且有被包围歼灭的危险。 “大汗,先退一步,到后方整顿兵马再战吧!”乃颜的部将黄海见事情急迫,匆匆带领本部骑兵前来护卫中军撤退,马越也出言相劝。 乃颜没想到自己踌躇满怀起兵反叛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如此大败,而且败的这样快,整个人都木楞楞的被部下们簇拥着往后退却。 中军刚退,潮水般的薛怯重骑就涌了过来,乃颜来不及收走的白缦大帐瞬间被淹没,那一面巨大的十字军旗也被砍了下来,朝廷的讨伐军爆发出阵阵欢呼。 十五万叛军作鸟兽散,乃颜的本部也损失了七八成,实际的伤亡并不算大,多数人是见势不妙逃回各自部落去了。这毕竟是蒙古人之间自己打自己的战争,手下还留着点轻重,杀人不是目的,主要为了震慑。 乃颜败逃以后,讨伐军就不紧不慢的追击,皇帝的象撵则一直处于醒目的位置,给全军以极大的鼓舞,同时也是给叛军以极大的压力。 乃颜跑了一日一夜,马匹的颠簸让他清醒了很多,他的手下残部还有不到万人,抵达了一处名为撒尔都鲁的山丘,疲惫的兵马在这山林间短暂休整。 在这里,惊魂未定的乃颜忽然又收到了斥候从前方传来的警报,由丞相伯颜率领的另一路朝廷大军已经逼近到两日路程之内,很快就要与后方的追兵联合绞杀而来! 第四百零一章 战略大反攻(三) “伯颜二十万大军在前,忽必烈十万追兵在后,照此下去就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一切听掌盘的安排,下一步怎么走?” “不好办,形势难以挽回,但我们的任务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稳住乃颜,不能让他投降元廷,也不能让他死了!” 马越与几位扮作随从的特情同仁们跟着乃颜的叛军一路败退,在落脚的松林间,终于找到机会抽出一点空隙聚在一处秘密商议。 这几年,马越等人千方百计取得乃颜的信任,并在关键时候令其举起了反旗,但才闹了不到一个月,元廷的大兵就迅速前来讨伐,情况急转直下,形势变得十分被动。 按照本部的设想,原来是希望让乃颜的叛军拖住元军主力,好为南方各线的大反攻争取更有利的形势。但实际上却高估了叛军的能力,十几万人一战而溃,这烂摊子委实不容易收拾。 “没料到这乳臭儿如此不中用,白费了咱们这一片苦心!”马越的副手,丙字十三号特情安可诚用力扯着手上的马鞭,颇为愤懑的骂了一句。 由于乃颜年纪很轻,一张婴儿肥的脸上常年是红彤彤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很多,被忽必烈公然骂作“乳臭儿”,安可诚等人私底下也便这么称呼,很有些不屑的意思。 “抱怨无用,还是想想如何解困吧!咱们就分成两个小组,我带一组,按照预案行事,老安带一组,协助乃颜往东面撤退!”马越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即便乃颜是个草包,他也必须死死保住这个草包,因为这个草包生而就有斡赤斤兀鲁思的血统,在东道诸王中具有天然的号召力,是总部需要的一个无可替代的重要筹码。 为了这个筹码,马越决定冒一次险,那也是事先就商议出来的一个预案。 “让我去执行预案,请掌盘子留在队中吧!”安可诚很清楚预案的危险性,所以提出要代替马越去执行预案,作为领头者的马越显然比其他同仁们更为重要。 “老安熟悉东道的地形,你还是替乃颜带路,不用与我来争!” “但是,那太危险了,掌盘你……” “这是命令,不得违逆!” “是,丙字十三号坚决执行命令!” 密议片刻,马越赶回乃颜休息的临时营帐。 年轻人没经历过多少波折,大败过后,乃颜半天缓不过来,满心纠结着是继续抵抗,还是自缚双手去向他那位叔父、至高无上的大可汗投降,祈求他的原谅? “马兄,你可来了!快为本汗拿个主意吧,南北都是朝廷的大军,本汗已经没办法了!”眼见马越进帐,乃颜将自己的焦虑一股脑儿抖落出来。 “大汗可是要向朝廷投降请罪吗?” 乃颜默不作声,可以算是承认了,此人外则跋扈,内则懦弱,早被马越看清。 “大汗,您要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决定走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皇帝处置叛乱的臣子可从来不会心慈手软的!” “本汗是他的侄子,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啊!皇帝愿意家族的鲜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既然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皇帝不会愿意亲眼见到您的鲜血,我听说在处刑的时候会用毡毯包裹,让奔驰的马匹拖行颠簸而死!” “啊……!” 乃颜是怕死的,他的一切优柔寡断都是因为怕死,当然那反而更容易将他送往死亡的境地。当马越毫不留情的将这种必然性在他面前说出口,强烈的恐惧立刻将他淹没了。 “大汗不要惊慌,投降肯定是死,不投降反而还有生路,何不振作起来呢!” “马兄快说,本汗无所不从!”乃颜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迫切的希望这位神通广大的汉人朋友帮他一把。 “请大汗跟着我的同伴安可诚往东出发,老安与东方山岭的生女直素有交情,定能获得他们的援手,大汗可去暂避一时,整顿好兵马,等待机会出山!” 安可诚是高丽人,同时也是多年前就投于中兴社旗下的同仁,中情部在北线布局过程中他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几年以商队为掩护,常在高丽、辽东等处往来行动,与各地各部落各种势力接触的很多,包括辽东山林中的生女直也有不坏的关系。 “那马兄你呢?”乃颜听闻可以绝处逢生,不禁转忧为喜,但又奇怪为何马越只安排了同伴带路,他自己难道不同行? “马某愿意夜袭朝廷大营,为大汗殿后!” “夜袭?马兄,这可行吗……” “请大汗拨我精骑三百,不管成与不成,马某便拼却一死,为大汗阻滞追兵吧!” “马兄……” 乃颜感动的差点流泪,众叛亲离之际,还是这个汉人朋友讲义气啊!只用三百骑夜袭敌营,想想也是必死无疑的事情吧。 “要不是为了本部的战略目标,谁为你这狗鞑子冒死呢!” 马越心里暗骂,但脸上却表现得情深义重,叮嘱乃颜稍作休整后便趁夜出发。 对于这场战事,马越等人都已做过预案,也准备好了夜袭所需的武器。在随军的马车里,有几十个小酒坛,里面装的其实并不是乃颜最爱的宋酒,而是满满的火药。 这些特制的“酒坛”外观普通,坛口已被封死,只留一个小孔,导出一条长长的引线,实则就是土制的震天雷。配上踩踏发火的钢轮发机,又可以改造成定点设置陷阱的马后炮。 夜里,安可诚带着乃颜的残兵往东出发,马越则带上“工具”,往元廷讨伐军的营地潜行。后面跟着乃颜拨给他的三百骑兵,领队的是乃颜手下忠诚的部将黄海。 马越与同伴们在必经之路上埋下了十几颗马后炮,装好发机,并设置标记,提醒黄海的骑兵们绕道通行。 距离元军的营寨很近了,连绵数里的营地里点点灯火清晰可见。 马越挑选了五十匹战马,马身上披了厚甲,战马的双眼则用黑布蒙住,每一匹马的马鞍下都挂着一个冒着火星的火药坛子。 “行动!” 马越用匕首往马臀上一刺,受了痛的战马立刻像箭一般窜了出去。 尽管马蹄下都绑了厚厚的布,但五十匹战马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在几百步外就被防卫森严的元军发现了。随着一阵阵喊叫和鸣锣警报,元军营寨中射出密集的箭矢,但一时并不能射死披着厚甲的战马,这些战马因为双眼被蒙住而焦躁不安,只知横冲直撞,有几匹偏离了方向,但大部分都朝着元军营寨撞去。 元军很快发现袭击者的规模不大,而且似乎只是一些无人乘坐的空马,甚至有手快的士兵已经将撞破栅栏的马匹抓住了。 莫不是虚惊一场? 还未等他们松一口气,那些撞过来的马匹忽然发生了接二连三的猛烈爆炸。 轰隆~ 轰轰轰~ 几十个爆炸点周边十几步内碎肉横飞,此起彼伏的响起一阵阵鬼哭狼嚎。 深更半夜的,元军忽然炸营了。 “杀~” 黄海低喝一声,一马当先,身后三百骑也加速猛冲出去。 三百骑冲击十万大军,仿佛水滴入海,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杀透十几里纵深的营寨,但黄海作为乃颜最忠勇的部下,为了主人抱着有去无回的决死之心,循着爆炸撕裂出的缺口迅猛的突入,头也不回的杀进了元军营寨的深处。 第四百零二章 战略大反攻(四) 这一个深夜,三百骑兵飞蛾扑火式的突袭行动在十万元军中搅起不小的混乱,黄海甚至突进了皇帝御帐的周围,惊动了驮载御撵的四头大象,把附近几个小帐篷踩了个稀烂,侍卫们保护皇帝匆匆走避。 不过袭击者毕竟太少了,乃颜已经把他仅有的几百死士派了出来,不可能再有后援,他们是一次性的送死行为,最终的战果也仅此而已,当元军大部队调动起来后,等待他们的唯有死亡,主将黄海身中数箭,战马倒仆后又步战杀敌数人,最终还是被武卫军围歼杀死,黄海以下三百人也无一生还。 皇帝惊怒不已,严厉处置了几个监守不利的将领。 消灭了那一波不畏死的突袭者以后,天色刚刚放亮,数千名精锐元军在严厉的命令下开始加速追击,但却在沿途每隔三五里就踩中一次马后炮,那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忽然间发生的爆炸严重的影响士气,追击的脚步不得不慢了下来。 不论是那场夜袭中一连串的爆炸,还是追击的部队所遭遇的踩炮,都不可能是乃颜这样的土包子自己能创造出来的,这一切不由的让人想起南方那一支拥有强大火器的军队。 莫不是宋国与乃颜勾结在一起了?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猜想。 但越可怕的猜想有时候恰恰就越接近事实,而且事实有时比想象还要更严峻的多。 实际上宋国的军队已经在南边发起了全线进攻,只不过由于太过遥远的路途,使得坏消息迟到了不少时日。 就在雷霆震怒的皇帝下达死命令追剿乃颜的同时,背上插着醒目红旗的哨马接二连三的疾驰进元军大营报信。 “报……淮东急报,扬州遭遇宋军重围,请求支援!” “报……荆湖急报,宋军水师炮击鄂州,鄂州告急!” “报……宋军侵入山东,登、莱、即墨失守!” “报……红巾贼占据清河,南北漕运断绝!” “报……倭寇陷直沽,劫掠通州,大都戒严!” …… 后方的情报如雪片一般飞到辽东前线的忽必烈手上,很遗憾的是,其中没有一条是好消息。 宋军沿江北进,两淮、荆湖一败涂地,山东州县也半数失陷,两淮宋军向北挺近,山东宋军向西攻略,看这架势,是要到河南会师的意思。于此同时,消停了两年的红巾贼又冒出来了,而且闹将起来已是轻车熟路,一上来就抓住元廷的死穴-漕运,淮安至清河之间数百里运河,被几万红巾贼一掐就断了。更过分的是那些蛮不讲理的倭寇,范文虎数万大军聚集高丽,准备东征日本,原本活动于高丽沿海的倭寇便避实击虚,干脆流窜到了北元的广大沿海区域,其中有一股两三百人的倭寇从直沽登岸,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杀到了与大都近在咫尺的通州府地区,大元的都城被这区区数百人威胁而紧急戒严,实在是颜面尽失。 宋军、红巾贼、倭寇,像是约定好的一样同时出来搞事情了。 皇帝陛下,悄悄告诉你,其实他们都是一伙的。 后方根基不稳,连老家都要被人抄了,忽必烈当然没有心思继续追击那不自量力的“乳臭儿”。 乃颜的几千残兵利用这难得的间隙撤往东部山林,并与山野间的生女直取得了联络。来自对马岛的数十艘武装商船雪中送炭运来了急缺的粮食辎重和大量的精良火器,通过图门江下游的水达达部落送到了乃颜的军中。 此地大约属于高丽双城总管府的边界地带,往西可以进入辽东腹地,往北则是女直、乞列迷、骨嵬、水达达等各土着部落的地盘,往南可以进入高丽,往东不远就是茫茫大海。这是马越等人精心谋划好的退路,万一形势不利就引导乃颜到此处落脚,一方面便于本部从海上送来支援和补给,另一方面可以联合各方力量,以图东山再起。 乃颜在安可诚的协助下,派兵突然闯入双城总管府,兵不血刃擒拿了总管赵晖、千户长卓青,取了虎符印信,顺势就收了城中三千多名汉兵,加上新招纳的周边各土着部落,乃颜手下又有了两三万人马,兵势复壮。眼看后面的元军追兵不再深入,从海路又来了源源不断的物质支持,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双城总管府又可以坐地称王,乃颜不免又有些志得意满了。协助他脱出元廷追剿来到此地的安可诚自然是第一功臣,成了乃颜的座上客。 自马越为了殿后而与他分开,安可诚便成为了乃颜新的最信任之人,凡事都要请他来商量。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商量的,眼下暂时安全,乃颜整日都沉迷于琳琅满目的宋货之中,每天不是喝酒吃肉就是玩弄本地特产的高丽美女,高丽女子柔媚,真令他爱不释手、乐不思归呢!他几乎不曾在意双城的兵权已经悄然转到了辅佐他的安可诚等人手上。城中的汉军、各部落的土着、甚至乃颜的本部都不断有所谓商社的精干人员安插进去,更何况乃颜的一切物资补给全都掌握在安可诚的手上。 “乳臭儿”乃颜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浑然不知自己只是人家精心安排的一枚棋子而已。 这天,乃颜得到一个意外的喜讯,他“可靠”的朋友马越,历经艰险后回来了。虽然自己最忠诚的部下黄海和三百死士都未能生还,但马越还在,那比什么都好。 “马兄,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大汗,马某幸不辱命,而且还要告诉大汗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还有比马兄平安归来更好的消息吗?” “当然,在下要报告的是,朝廷退兵了,我们胜利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 “我们胜利了!?”乃颜一时转不过弯来,在他的印象中,他就只打了哈喇河畔那一战,而且还被打的溃不成军,接下来就是逃逃逃,一直逃到双城总管府,然后现在忽然有人告诉他,逃着逃着他就赢了! 难道世上真有躺赢的好事? 马越告诉他,还真有。 “确切无误!听闻南朝起兵响应大汗了,朝廷已自顾不暇,三十万大军都已经撤往关内去了!” “真的!哈哈!太好了!哈哈!本汗赢了!” 第四百零三章 战略大反攻(五) 这几日,忽必烈每天收到的都是哪里遭到宋军攻击、哪里反叛、哪里城池失陷的消息。帝国的南面处处火起,战火甚至已经烧到了中枢之地。三十万讨伐军不得不选择撤往关内,去对付更危险更强大的宋军。 皇帝还四处发出诏令,要求各地的军队起兵勤王。 “勤王”这个词好熟悉又好陌生。 遥想几年之前,南宋行朝波迁之时,一次次被元军打的满地找牙,又一次次发出诏书,号召天下义兵勤王。但现在,挨打的终于成为它曾经的对手,那看似强大无比的蒙元。 高丽开京,负责东征日本的主将实都、范文虎等人自然也收到了撤军回国勤王的命令。 元廷要求东征军撤兵的诏旨通过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送到高丽王京,在各地整备兵马打造战船的将领们都被请回来拜受旨意。 从高丽国王的王宫出来,“贴身侍卫”姚七就殷勤的将他扶上马,就像寻常的亲兵马弁应该有的那样。但一回到营中,主从关系立刻倒转,范文虎按照惯例,在姚七等人的监督下,一五一十的将元廷诏令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这事并不出乎意外,大宋的北伐是在既定计划中的。姚七往来踱步,梳理了当下的情况,还有两点是需要确定的。他微微俯身,向端端正正坐在靠椅上接受质询的范文虎问道:“范将军,咱现在问你两件事,很重要,还望如实回答!” “当然,当然!这么多年了,七爷还不知道,范某一心向着大宋,可从不敢说半句谎话的!”范文虎唯唯诺诺,身家性命都在他人之手,不得不老实听话。 “好的,那咱问你第一个问题,高丽王王谌、实都、张禧和各主要统兵将官是否都到了开京?” 姚七对东征军的情况很熟悉,一一点到了几个名字,都是掌握兵权的人物。范文虎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不及细思,还是如实回答。 “回禀七爷,由于朝廷下旨回军勤王,所有将帅都已经到开京领命了。按照实都大帅,哦不,实都那鞑子的命令,要求各军五日内启程西撤了。” 姚七颔首,各将都到了便好,那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咱再问你第二个问题,大宋北伐大军确实到山东了吗?” “确实,山东大半已落入宋……大宋王师之手,鞑子皇帝的旨意,要征东军撤退后立即南下,水陆并进前往山东抵挡宋军。” 对范文虎而言,不用冒风波之险去征讨日本当然是大大的好事,但转头又得南下去山东与宋军对阵,那反而更糟糕,还不如东征日本呢! 姚七问罢两个问题,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范将军,很好,你就要迎来出头之日了!” 范文虎一夜未眠,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他辗转反侧想着姚七的那句话,“出头之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总不会是要……不,不应该,自己几年来都如此配合,宋人不至于杀他,而且真要动手杀他的话又岂会说出来,那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意思?罢了,由他去,不管什么,顺从就是了,保全性命是第一位。 自从五年前被宋军俘虏而又释放后,范文虎就沦为了张镝的傀儡,姚七等人成为他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卫”,身边的亲兵也逐渐都被换了一遍。他的一切活动都在严密的监控下进行,他的一切决定也都要经过“贴身侍卫”们的授意。 如若不听话,那就不仅仅是几年前的把柄都要被抖落出来,而且是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 “身在鞑营心在宋”,两面人可真是不好做啊,时时被人监控被逼着做两面人更痛苦。 姚七等人也一夜未睡,秘密商议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就把范文虎叫醒。 要实施一个大大的计划。 “范将军,你便如此如此……” 姚七靠近范文虎悄悄一阵耳语。 范文虎听得大惊失色,一下跳起来。 “这……这怎么可以,末将……” “范将军,咱好声好气是与你商量,但你得明白,这没得商量,你只有照做而已!”见范文虎支支吾吾的为难样子,姚七板起了面孔。 “这个……可是……” “不用可是了,范将军只需按咱的计划,修书一封,剩下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好,范某……从命就是!”范文虎额头上都是细汗,可见惊惧之情。 姚七的计划,简单来说就是要设一个鸿门宴,以范文虎的名义邀请东征军各主要将领来营中议事,然后,一网打尽! 在高丽的东征军共有五万多人,分成好几派,名义上是以高丽王王谌作为主帅,但高丽兵孱弱不堪,并没有太大的话语权。范文虎与实都并列为高丽行省右丞,实都作为蒙古人,地位当然更高,众将都要以他马首是瞻。不过范文虎掌握着三万汉兵,实力最强,也能与实都分庭抗礼。另外就是统领一万五千名水兵的张禧,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距离预定的五日启程之期还有三天半,范文虎让“亲兵”持自己信牌急切邀请实都、张禧、以及高丽王谌等人,只称朝廷新有密旨到来,须得众将当面领受。 高丽王地位虽尊,却听话的很,早早到了;张禧满腹疑虑,但听说是皇帝的密旨不好细问,也按时到会了。 几十个主要将官依次入营,姚七等人逐一关注过。 只有实都迟迟未到。 而他偏偏是主角,不来的话,好戏就没法开锣。 总不会是有所怀疑了吧。 范文虎和姚七等人都不免有些忐忑,不过打探的人回报说并没有异样。 已经第三波人去请了,还好,实都终于骑着马,带着几十个扈从大摇大摆的来到范文虎的大营,原来他只是架子大,认为皇帝的圣旨不下给他而专下给范文虎而心中恼火。 范文虎在营门摆了香案,像是要焚香请旨的意思,见实都到了,忙率众将他迎接入内。 第四百零四章 战略大反攻(六) 见众将入内,两名营门守卒将兵器一横,阻止将领们的卫兵进入。 “放肆,好大胆的汉人奴才,还不快让开道路!” 一名实都手下的卫兵头目取了马鞭在手,一鞭抽在其中一个营门守卒的脸上,作为蒙古兵,他根本不把几个汉人守卒看在眼里。 那守卒挨了一鞭,脸上立刻就是一道血淋淋的红印,但手上并不放松,仍旧站着不准人入内。 “怎么回事,谁在喧哗?”姚七听得动静,赶来查看,立刻就明白了是什么情况,便出言道:“大帅有令,今日诸将迎接朝廷密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大帐百步,违者皆斩!” “大帅!哪个大帅?”实都的那名卫兵头目还不服气,意思他只认一个大帅,别人的命令不服从。 “哪个大帅!?这里面不管哪个大帅都有权利砍一个营门喧哗的士兵脑袋!”姚七的气场明显压过那蒙古小军官一头,这家伙大约自己也意识到里头的人官儿都比他大的多,虽则不服却也不敢再回嘴。 “好了,诸位职责所在,可以理解,不如先到偏帐休息,待大帅们事情完了接上就是了。” “牛二,还不请各位弟兄过去,好酒好肉招待着!” 姚七使了一个眼色,那挨了一鞭的守卒会意,便请各将的亲兵都往远处的偏帐走。 实都的扈从们也有了面子,转怒为喜,百十号人鱼贯到了偏帐之内。 姚七赶回帅帐,范文虎刚带着众将焚香跪拜完毕。 “密旨呢?密旨在各处?” 实都性子急,催着范文虎拿出那所谓的密旨。 “就在帐内,就在帐内!”范文虎紧张的说话都不太利索,引着众人进帐。 但帅帐中只有几道密不透风的帷幕,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 “密旨在此!” 忽然一个声音从帐外传来,众人都吃惊得向后望去。 姚七举着一样绸布包裹着的东西,高声喊道。 “密旨不是在帐内吗,怎么又到了这人手上?”实都感觉自己被耍了,一眼瞪向范文虎。 没等他发怒,姚七手上的绸子一抖,露出里面的一柄长剑,长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了实都的胸口。 噗嗤一声,剑尖刺入,但没想到实都这厮衣服内还有细甲,长剑被甲叶一阻,无法深入。毕竟是沙场上常年打滚的人,实都反应也不慢,一手握住剑刃,另一手摸到腰上就拔下了随身的短刀。姚七岂能让他有反击的机会,用力将剑身一拧,往上一抽,实都的三个手指就飞到了天上,接着反手一挥,划过实都的右颈,热腾腾的血液立刻飙了出来。 情况变化的太快,帐中诸将还没来得及反应,主帅实都就突然死了。大约两三息以后,众人才大哗起来。 这时,帅帐中的重重帷幕后猛冲出几十个甲士,帐外则被弓弩手堵了个严严实实。 除了实都以外的几个蒙古将领是最先被攻击的目标,在拥挤的帐内,被一轮夹击迅速杀死。 除此之外,其余汉人和高丽人将领却并没有被赶尽杀绝,只要不顽抗就可。 “诸位听我一言!蒙鞑气数已尽,大宋王师已北伐中原光复天下!今日,范将军决定举兵反正,弃暗投明!不从者,有如此首!” 姚七一剑砍下实都首级,跳上香案,向众将宣告,众人仰视之有如天将下凡。 范文虎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在姚七的眼神示意下走到前面,鼓足勇气对众人道: “我大宋与高丽皆为文物之邦,受辱于蒙鞑胯下,今朝是为雪耻之时也!众将可愿与我同心合力?” 帐中有一大半是范文虎本部的汉军、新附军将领,闻言纷纷附和。至于高丽人,当然要看他们的国王王谌是什么态度。 噫!高丽王去哪了?不会是逃了吧! 范文虎看了一遭,竟不见王谌的身影,这下坏了! “啊呀,大王,您怎在此!” 直到范文虎的几位亲将伸手掀开香案上的布缦,众人才发现原来高丽王不知何时已经躲到桌下去了,高丽人果然有做缩头乌龟的优良潜质呢!在场的几位高丽将领都羞惭的别过头去。 “大王,您意下如何?” 姚七十分恭敬的“征求”他的意思。 “孤都听到了,一切……都如大将军所言!” 听到了,听到了就好,高丽人和汉人现在要一起反正了。 接下来还有一位征东行省平章,水军都督张禧的意见也很重要,毕竟他手下还有一万五千水兵,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张禧是优秀的水军将领,比起范文虎之流,他才是有真材实料的人物,此次征伐日本,甚至是主动请缨参加的。但要说他对元廷多么忠诚也不尽然,他是个职业将军,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眼下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他还没有为蒙元殉职的觉悟,给谁干不都是一样吗? 帅帐变乱发生的同时,实都等将的扈从们所在的侧帐忽然起火,当这些卫兵乱哄哄逃出来的时候,帐外早已包围了数重弓弩手,对着人群乱箭齐发,百十个嚣张跋扈的蒙古卫兵再也蹦哒不起来了。 征东行省总共只有千把号蒙古兵,其余都是汉人、高丽人以及女真、契丹等各族士兵,范文虎在中军宣布反正后,姚七率领精兵杀入蒙古军营,在其毫无防备治下一举全歼,开京的局势就全在掌握中了。 此次事变中,范文虎的本部三万汉兵早已被中兴社的人渗透的无孔不入,倒戈是顺理成章之事;张禧的一万五千水兵大部分是汉人和蒙古人治下的其他仆从兵马,受蒙古人苛虐已久,即便对宋军无感,至少不可能有心保卫蒙元;至于几万高丽兵和船夫、水手,控制了高丽王以后就基本可以听令,高丽兵虽然战斗力渣渣,但数量多又有主场优势,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不久后,七八千倭寇从高丽合浦等地的各大港口登陆,一路没有任何阻碍,长驱直入抵达开京。他们不是来劫掠的,而是高丽这支倒戈之军的一部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辽东紧急带兵入关的大元皇帝忽必烈又收到了一个令他夜不能寐的惊人消息。 征东行省反叛,高丽王谌与汉将范文虎传檄响应北伐宋军,率汉军、高丽军、倭军,举众近十万,逶迤西进…… 第四百零五章 战略大反攻(七) 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 蒙元大军南撤关中之时,漠北的昔里吉、辽东的乃颜都未能斩草除根,一得到机会就死灰复燃了。再加上藩属国高丽的征东军毫无预兆的叛乱,大皇帝忽必烈顿觉头痛不已。 还没跟南边的宋军主力接触,单就后院处处起火就足够让人焦头烂额。 辽东未靖,高丽又反,而且两处反叛还跟沿海猖獗的倭寇沆瀣一气了。 以忽必烈的智慧和经验,很容易联想到这背后的缘由,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这一切。 就像是与一位高明的棋手对弈,忽必烈发现自己每走一步,对手就已经计算好后面的两三步,四面围堵、节节进逼,这真是数十年未见的强大对手啊! 麻烦还远不止此,可以预计到西北的海都和笃哇是必然要趁火打劫的,而且在帝国的西南方也有了不稳定的迹象。 大元帝国太大了,南北皆有万里幅员,当它的领土达到巅峰,随之而来的就是不断的分裂。 西南,四川。 转眼间,四川都督府已经成立一年有余,几百名精干人马于景炎二年的冬天潜入巴蜀大地,在这一片孤悬于西垂的华夏旧地开展了艰苦工作。在这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有元军的川东、川西两个行枢密院,有合州、泸州、重庆等坚持抵抗的几座故宋孤城,有投机于宋元之间的本地豪强大族,还有遍地的流民和各据一方的山贼强盗。 都督府在四川并无根基,要在夹缝中求生存殊为不易。 为保安全,大部分人没有从北边走剑阁,也没有沿长江走瞿塘,而是绕了远路,从敌人较为松懈的云贵后方沿着茶马道入蜀。这条路虽然远,崎岖难走,一趟就得两三个月,但却是商社最早沟通川蜀的通道,已经走的比较顺畅。 队伍中原本就有不少商社的骨干,扮作川滇之间常见的茶马贸易商人,并不至于引起怀疑。张镝还特别注意选拔蜀人入蜀,比如何绍基就是川北利州人氏,王安节自幼随父亲在合州,也算半个川东人。 初入川时,近五百人马分成几十个小队,各显神通前往川蜀,因道途遥远,最终有近一半人未能抵达目的地。所幸都督何绍基、副都督王安节、参谋官李世遥三位主官历尽艰辛后都成功的汇聚于成都东郊。 清点人数,在预定的四个月内抵达的有三百零六人,其余一两百人或者是未能通过沿途广阔的蒙元控制区而折返,或者是遭遇盗匪、兵祸而损失了。 三百人虽少,却都是中兴军出来的精华,百里挑一的忠勇之士。张镝遣他们入川,就是要把三百人当三千人、三万人来用的。 经过计议,何绍基等人决定在成都东郊的集合地点留下十几个人作为接应,等待可能延迟抵达的后续人员。其余近三百人仍旧以大商队的形式,沿着岷江往东南面走。 一路经过眉山、乐山,在犍为与荣德县之间公井镇(今自贡一带)有中情部的一个秘密特情据点。 公井镇盛产井盐,有盐井数百口,盐民数万,把持盐利的富家大户几十家。 巨大的利益让各方势力都垂涎不已,元廷的税官,川军的密探,还有吴王张镝的特情们时刻在水面下进行着激烈的角逐。 本地土豪们虽则名义上听命于元廷的管制,实则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因为他们确实有这个实力,因为每家本地豪族有各自的盐丁武装,多则数千少则数百,正是宋元两方都尽力拉拢的对象。 公井镇东面有山名为栖凤山,山上有座朝天观,观里的主持是一年前云游到此的一位得道高人,据称是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头名弟子,得到过大元皇帝谕旨敕封的,道号叫做金玄。 当今皇帝信奉佛道等各种教门,这是天下人都尽知的事情,虽然在几年前的佛道辩论中,天师教的人败给了佛门中人,大元国师的位置给了乌斯藏的大喇嘛八思巴。但道教依然是受到信重的,所谓一官二吏三僧四道,道士都能排到第四位。 皇帝在前两年还加封了三清祖师,并宣召龙虎山的天师入宫讲道,足见荣宠。 这公井镇朝天观的金玄大法师仙风道骨、道义高妙,并且擅长炼制丹药,悬壶济世,故而深受远近商民的敬仰爱戴。人们不可能远隔千里去求证金玄法师是否真的是龙虎山的传人,当然,基本上更愿意相信他是真的。随着金玄法师的名号越来越大,小小的朝天观香火日盛,公井镇的盐工、井户们,不论贫富都信奉起天师,甚至川东行院的大官都闻讯而来求神问卦。 李世遥一身商人打扮,带着几个随从进了朝天观,往那功德箱里投了两锭宝钞,马上就有道童眉开眼笑的奉茶接待。 “小师傅,鄙人是大理来的客商,求见尊师金玄道长!”既已拿钱买路,李世遥便好开口说明来意。 “只恐要让施主失望了,家师清修,寻常不见外客的,连川东行院的枢密老爷来了也未必破例的呢!”那小道童彬彬有礼,却又有着拒人于外的疏离,显然是惯于做迎来送往之事的。 “那怎样才能见到道长呢?” “这个还得看缘分。” “缘分?” “客人可以写两句话在这纸笺之上,若是有缘,家师自会有请!” 李世遥看看这道观前殿人来人往,香客众多,有不少人都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投到一个大瓮之中。 也罢,那就按规矩来,李世遥拿起纸笔,抬手写到:“本钱才三百,负贩三千里,求三万之利。” 落款是大理商人李达。 这没头没尾的三句话像是一个商人要求财,但表述颇为奇怪。那道童看罢,并不投入大瓮中与寻常的纸条混在一起,而是直接送往内院去了。 想必自己是得益于那两锭宝钞,才有道童接待,得以优先求见吧。 “施主,家师有请!” 李世遥知道里面的人看了他写的话必然会接见,果然,道童去了不久便回来相邀。 曲径通幽,李世遥跟着道童走进后院的一处精舍,一位衣袂飘然的中年道士站在门前,想必就是金玄道长了。 将道童打发远了,精舍门一闭,确认远近无人,“金玄道长”一把握住李世遥的手。 “快坐,总算等到本部来的人了!” 第四百零六章 战略大反攻(八) “邹兄,你这宝地可真让人好找啊!” 李世遥大剌剌地坐下,端过茶杯就一口呷了个干净,毫不见外。 这“金玄道长”本来叫邹明,师出于医药部部长兰生,做过好几年军医官,还是李世遥在首期军官训练班时的同学。 “李兄取笑了,非如此不足以掩人耳目罢了!” 邹明是首批入蜀的特情,编号己字第八号,作为兰生的高徒,除了医药救护的本事,还传承了琼岛杜神仙的道家养生之术。扮作道士当然毫无破绽,以中情部的背景,搞到几张僧道度牒也是容易的事,所以先期到四川的十几个特情除了以商队做掩护,还有好几人用的是邹像明这样的出家人身份。 “本来想来找你打个秋风,没料到还先赔出去两锭宝钞,否则你那看人低的道童还不给引见。回头可得把钱还我,咱这回活动经费正紧张着呢!” 李世遥很是数落了一番这位老同学,责怪他架子太大,花钱才见得到。 邹明听得出老友话中的揶揄之意,忙笑着赔罪道:“一定还你,一定还你!” 这年头的出家人都没那么纯粹,普遍敛财成性,如果不贪钱反而不正常。 而且元廷对僧道极为优待,甚至可以自己铸钱,每个寺庙都有自己的铸钱炉,自铸的铜钱名为供养钱。和尚道士们殿前顶礼膜拜,殿后燃火铸钱,好不忙碌。 “金玄道长”所在的朝天观后殿还不止一个炉子,而是并排的两个。一个铸钱,还有一个炼丹,道家炼丹术嘛,这可是看家本事。邹明能将一个偏僻破败的小道观发扬光大到如今这样香火鼎盛,那炼丹的绝活也是不可或缺的。 公井镇以盐业而兴,富人土豪不少,有了钱财富贵就都想求个延年益寿。这张天师真传的“金玄道长”正好可以满足这个心理需求,像邹明这样深通医理的“道士”可不多,炼出的丹药不管有没有用,至少能吃,不会像某些土道士那样尽拿些有毒有害之物给人吃,别说延年益寿,不吃死算好的了。 “李兄,来一颗?” “什么玩意儿?” “贫道炼的丹药,一颗价值三十两,旁人求都求不来,给你三颗,抵了那两锭宝钞罢。” “得了吧,我可不敢吃你这不明不白的东西!” “什么不明不白,这可是好东西,枣泥兑核桃,加白糖少许,外裹豆皮聚成丸,精心炮制而成!” “嘿哟,你这奸诈的牛鼻子老道,就这么一粒点心你卖三十两?乌鸦都没你黑呀!” “嘘,我这乃是汲取天地精华的养生丹,可别把咱秘方透露出去!” 老友跟前,邹明不必伪装成神秘深沉的“金玄道长”,大可以轻松谈笑。 “对了,请李兄去看看贫道的炼丹炉!”邹明故作神秘道。 “别扯别的,咱可是有重任在身,不像你老邹躲在这道观里逍遥。”李世遥先行到公井镇,目的当然不是来叙旧闲聊,而是为后续行动打基础来的,简单来说,一是要钱,二是想办法弄点武器。 “放心,不会误你的事,看了就知道!”邹明乐呵呵的,胸有成竹的样子。 打开精舍的内侧门,里头别有洞天,竟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小院落,天井的正中间搭着一个炉灶。 “看,这便是贫道的炼丹炉!” 那炉子边有两个人正在忙碌,一个烧火,另一个拿木棍在大锅里搅拌。见到邹明和李世遥进来,两人都只是点头示意,继续忙碌。 李世遥疑惑的环视周围,见墙角有几个陶瓮,打开看去,里面是类似于盐花的白霜样的东西,用手沾了一点尝试,十分的咸苦。 “是苦硝!” 李世遥感到莫名的兴奋。 有硝石就意味着可以生产火药,苦苦困扰自己的武器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贫道所言不虚吧!”邹明略带得意的笑道。“为这物什,咱们三人可是煞费苦心呢!” “方才是误会了邹兄,有了此物,我四川军事必然如虎添翼了,邹兄当记一大功!” “只可惜不多,三个人一年多功夫才熬炼了八十斤硝,可制火药两百多斤。” 两百斤确实不多,但也可以顶得一时。 火药素来就是中兴军的法宝,但在远离本土无根无据的四川,要搞到火药难如登天。 而公井镇与附近的犍乐、荣德等地盐井林立,正好有一种独特的优势。比如公井镇的众多自流井中流出的盐水要经过熬煮成盐,其中会产生不少的副产物,其中就有少数的硝盐,部分盐井的盐水本就比寻常的要苦涩,所含的硝盐更多。 邹明就单单向盐井购买那些无人要的苦盐和煮盐后的盐卤,宣称是炼丹所需,这很正常,丹药那么神秘的东西,里面有什么都不为怪,盐井主人自然也十分乐意半卖半送这些本就废弃的副产物。 邹明当然很清楚火药的重要性,换句话说,也就是硝石的重要性,因为硫磺和木炭相比于硝石显然更为易得。 近一年多来,邹明以道观炼丹为掩护,在另两位特情同仁的配合下日夜不停的起炉熬炼。这是一件十分艰苦而见效甚慢的工作,好在如今当用之时终于有了一部分积储。 李世遥这趟没白来,在朝天观大有所获,与几名随从一起,趁着夜色运出了八十多斤硝石,还有大量的金银宝钞。有钱、有火药,事情才好办。 与后续人马汇合后,李世遥等人买舟东下,沿岷江过叙州后汇入长江,目标是数百里外尚未陷落的泸州。 …… 泸州地跨三江两河要冲,交通川滇黔三省之会,是为“川南第一州”。 正因为泸州的至关重要性,自德佑以来,宋元双方连年争夺,至今已三易其手了。 从景炎二年起,元军东、西两川行院合攻泸州,至此已经十几个月之久。 团团重围之中,城内粮食已尽,外援已绝,没人能预料还能坚守多久。 第四百零七章 战略大反攻(九) 三十多年前,名臣余玠治蜀,在四川境内沿着江河山势修建了八十三座山城,组建了一个庞大的山城防御体系,这个完备的防御体系效果是显着的,使蒙古骑兵不能自如的驰骋,甚至在最着名的钓鱼城下击毙了当时蒙古的皇帝蒙哥。 昔人已矣,由于奸臣陷害,当年的英雄余玠并未能得善终,但他留下的山城防御体系却持续发挥着作用,直到三十多年后神州陆沉,大宋江山丧失殆尽,君臣流落海外之时,四川一隅之地却还在坚持抵抗,这个山城体系无疑是支撑着四川抗战至为关键的一环。 但由于腐朽的宋廷使劲造作,自毁长城,原本完备而连续的防御体系已经支离破碎,八十三座山城所剩无几。 合州钓鱼城,重庆多功城、天生城,泸州神臂城、凌霄城,已是硕果仅存的几座大小山城。 其中北侧以号称“巴蜀要津”的钓鱼城作为防御要点,以控制渠江、嘉陵江、涪江,南面则有川南咽喉神臂城,扼守岷江、沱江与长江之会。两城分据南北,占据上游以屏障川东中心的重庆。 自从四川制置使张钰派人收复泸州,元军便逐渐解了重庆之围,转而全力围攻泸州。 战争期间,泸州的州治早已移入原州城以东数十里外的神臂城,这是一块三面临江的宝地,天然的利于防御。山城依据神璧山而建,长江从神臂山北面汹涌而下,流经西南,在山脚的神臂嘴绕了一个大弯,又翻滚着向东流去。神臂山如同一支手臂伸入江中,南、西、北三面为江水环绕,只有东面有山路通往泸州。临水的这三面,江岸陡峭,怪石突兀,高达数十丈,山下险滩众多,航行尚且不易,更别说攻城了。 隔着长江,远眺对面的神臂山,江面经久不散的雾气笼罩着这座山城。这段水道滩险、水急、浪大、暗流多,晒金滩、万人坟、大灌石、猪儿石、叉鱼子处处险恶,有的江面看起来风平浪静,水下却暗流奔涌。最初元军不识水情,尝试从水上三面围攻,但未及近岸就连续倾翻了七八座兵船,之后便不敢再直接从水路进攻,将攻击的主要方向放在了东面的城墙。 神臂城东面城墙宽不过三四百步,自然也是城内防御的重点,守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防御这短短的正面是绰绰有余的。并且因神臂山的走势是自西向东逐渐降低,东面城门外是一道长长的陡坡,只有小路通上,元兵必须在这条唯一的坡道上挤成一堆往上仰攻,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以至于两万元兵以近十倍优势攻打了十几个月都不能破城。 但照此下去,围城终归是有被破的一天的,神臂城已经坚持到了极点。 因为伤亡、因为饥饿,更因为在这漫长的生死搏杀中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神臂城原本额兵一千人,但元军到来后,附近的百姓为避暴元的兵锋,纷纷进城躲避,如今小小的山城中有兵民近万人,其中战兵逾两千。 人多力量大,短期内自然是有利于守城的,但时间一久,却给山城造成了沉重的后勤负担。 神臂山四面陡峭,山顶却十分平坦,是一个一里半方圆的大平坝,上面开垦出良田八百亩,周围林木茂盛,还有民居、池塘、水井。如果只是一千兵额在此耕战结合,春种夏收,几乎是可以自给自足的,即便两千战兵也能勉强支撑很长时间。但骤然增加的上万兵民是原额的近十倍,饥饿就必然成为山城存亡的一个关键问题。 主导泸州攻势的元军统帅、东西两川蒙古汉军万户拜延在山城久攻不克的情况下早已认识到意图用强攻杀伤守军并不是最佳选择,转而将战术由攻击改为围困封锁。 原本从上游的凌霄城和下游的重庆府还会有零星的支援,远近的义民和百姓也会偷偷的冒险从水路运送物资进来,但随着拜延逐渐加强了水面和沿岸的巡逻封锁,外部的补给和支援就彻底断了。 一月前,元军千户旦只尔奉拜延之命率领所属军队以优势兵力终于击败了宋军的水面部队,俘获战舰四艘,占据了神臂山西南的红米滩,建立了滩头阵地。拜延又亲自率军攻破神臂城外围的石盘寨、珍珠堡等外围据点,使得神臂城真正成了一座孤城。 …… 黄昏落日的余晖中,有一个落寞的身影登上了城中神臂山的最高处,抬望眼这四下里的萋萋荒草。晨风冷冽,吹动他三尺长须和单薄的长衫。 他就是神臂城内军民的最高统帅泸州安抚使王世昌。 爬上这几十丈高的山石让他有些心慌气短,这倒不是因为体弱乏力,而是单纯因为没有吃饱。 一整天,他只喝了一碗稀的不能再稀的米粥,里头的米不超过一百颗,这还是以战兵的标准提供的。如果是其余老弱,甚至连一粒粮都无法得到。 形势到了此时,一切都要以战争优先,王世昌不得不以严刑峻法禁止兵民私藏粮食,所有百姓的口粮都被收缴,统一分配。到了这个阶段,战兵们每日还有一碗稀的可怜的米粥,而非战斗人员早已停止分粮。 城中已经发生人相食的惨剧,战殁者刚刚被埋下的尸体还没来得及腐烂,就被人连夜挖出来分食。到后面,死人不够吃,甚至蔓延到吃活人,老弱者不敢轻易离群,否则就有莫名失踪的危险。更多人每日只能挖空心思找些树皮草根、虫蚁鼠雀或者泥鳅蟾蜍来吃,这些东西也是有限的,实在没得吃了,就只能躺着不动以节省体力。 这已是最绝望的时候了,用不了多久,拜延就无需攻城,只需坐待城内的人全部饿死。 王世昌不愿意坐以待毙,决定发起一次孤注一掷的反击。 在神臂山顶,能够远远的看到东南方的暗溪碧,那是元军重兵守卫的一处江湾,从重庆方向来的援兵和合江等地义民百姓的馈粮都要路过此地,那是神臂城生死存亡的生命线。 他决定选拔壮士,攻打暗溪碧! 第四百零八章 战略大反攻(十) 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从岷江的上游顺流而下,抵达泸州地界时就在渡口被兵丁拦截了,这支商队挂着好几家商号的认旗,像是由众多小商队合在一起行走,这在如今不太平的年头是常有的事,人多了底气壮,也不容易遭到多如牛毛的小股盗匪劫掠。 渡口盘查的兵丁很高兴有如此大规模的商队前来,这意味着能够发一笔小财。 尽管商队具有合法通行的官凭路引,但拦截的官兵绝不可能放过这样一个雁过拔毛的机会。一个小军官跳上船头,假模假样的看了一遭船舱里的货物,本来没什么好查的,但不查就等于白白放过了一块肥肉,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通通卸货,搬上岸检查!”那小军官把手一挥,做出公事公办的架势。 “啊呀军爷,无非是盐酒丝茶及诸样百货,何必劳烦了各位军爷!” 领队的商人很“懂事”,一边解释,一边塞上了厚厚的一叠宝钞。 那小军官动作娴熟的将宝钞往怀里一塞,敷衍道:“既然没什么违禁物,那好嘛,去找书吏签了路条放行吧!”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十几只商船鱼贯通过,经由水门去往泸州城,这个泸州城当然不是三十里外宋军控制下的泸州神臂城,而是元军治下的泸州旧城。 泸州的元军内紧外松,除了对神臂城的严密封锁,对于治下的其他地盘是十分松懈的,因为整个四川都已经掌握在手中,只有川东这几个孤城还在抗拒,元军上下都不会意料到还有别处来的敌人会从后方给自己造成威胁。 这支商队总数也不过两三百人,确实不像什么大的威胁。 …… 神臂城内,演兵场上。 王世昌从两千战兵中选拔了五百死士,事到如今,困守没有生路,不如放手一搏,死也英雄,总好过在这山城里奄奄待毙。 城中最后的一点粮食被尽数取出,煮了几大锅米饭,五百壮士饱餐一顿,磨砺刀枪,心怀着有去无回的壮烈。 数千百姓扶老携幼,勉力支撑着因饥饿而虚弱的身体前来送别。他们都是不愿意臣服于异族的孤臣孽子,哪怕到了这样绝望的时刻,他们想的还是拼死一搏,而不是投降苟活。耙耳朵的川人,在这样的时刻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韧劲。 清晨的江面,一如既往的雾气浓重。王世昌带着五百壮士缒城而出,从南面城墙角吊下几十张筏子,趁着晨雾划向对岸,目标是东南方数里外的暗溪碧。 晨雾固然是一层掩护,但并不彻底,毕竟不能像黑夜那样完全的遮蔽视野。只不过,王世昌没法选择夜袭,一则神臂山下的江面水情复杂,白天都很难保证不翻船,夜晚更难以行动;二则长时间饥饿的士兵们只吃了一顿饱饭,夜间行动的体力无法保证,更有很多人患上了夜盲症。 那么袭击的时间就必须放在白天,只能寄希望于雾气的掩护能让攻击行动更加顺利一些。 现实总不可能如想象般如意,越靠近江岸,雾气就越淡,接近到三四百步外,元军的了望哨就发现了江面上的异常。 一阵响锣警报,接着是纷纷乱乱的人喊马嘶,众多的元兵很快就聚集到了暗溪碧的江滩。密如飞蝗的箭矢向着江水中影影绰绰的木筏射去,而王世昌的手下在长期的守城战中早已经用光了羽箭,已然不可能对敌人的远程攻击进行任何有效的反制,只能压低了身子在简陋的木盾后躲避,但仍旧不断有同袍被射中落水。 壮士们加快了划桨的速度,几十只木筏迅捷的冲向岸边。 由于敌人发现的早,这场袭击已经没有突然性可言,元军已经在岸边做好了迎战准备,层层刀斧和长枪沿着那适宜登岸却并不宽阔的江滩密集的摆开,弓弩手则在阵地后列继续游走射击,见缝插针的给宋军以杀伤。 “杀他个龟儿子,死了算逑!” 壮士们嘶吼着跳下齐腰深的江水,提着刀趟向岸边。 元军以逸待劳,并且人数比进攻者多了数倍,驻守暗溪碧的足有两千多人,王世昌手下区区五百名饥疲之兵,只剩下一股向死的血勇,毫无疑问只是来送死而已。 这徒劳的一场努力,大约算是王世昌为了神臂城所做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吧。 同袍们一个又一个在离岸咫尺的地方被凶残的元兵杀死,但始终无法突破敌人的防线半步。 心如死灰的王世昌是被部下拖着回到木筏的,眼睁睁看着五百壮士在暗溪碧折损了三百多人,剩下的不到两百人挤到仅剩的十几只木筏上折返,在元军的追射下又损失了一半,忙乱之间又倾翻了好几个筏子,最终回到神臂山下的只有不到五十人。 九死而一生。 …… 暗溪碧的上游,隔着一里多宽的江面与神臂山遥遥相对的一处荒丘之上,有几个人躲在茂密的柴草灌木之中,密切的注视着周边的动静。 此地距离元军的几处封锁点比较近,鼓号之声相闻,还有巡逻的兵丁不时的经过,所以不得不万分小心。 好在元军只顾着对付正面的神臂城,丝毫没有对自己的后方有什么警惕。 这是由四川都督府总参谋官李世遥亲自带领的一支哨探小队,共五个人,相隔十几步分散在几个方向观察情况。 “快看,江面上有动静!” 目力极佳的哨探队长老吴压低声音招呼着,向东北方向轻轻一指,李世遥和同伴们的几双眼睛都同时盯到了江面上,果然看到隐隐约约的一些黑影。 从那个方向来,只可能是神臂城中的宋军,五个人心里默念,都期望着岸上的元军不要发现才好。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元军的了望哨猝不及防的吹响了警报。接着,他们就看到了令人气闷无比的情形,优势的元军毫不留情的杀死了数以百计试图冲向岸边的友军。 不论多么焦急,多么憋屈,他们都只能看着神臂城的友军们一个又一个的倒在远处的江滩上,英勇的突袭最终是徒劳无功,而他们五个人却丝毫使不上一点力。 第四百零九章 战略大反攻(十一) 宋人将泸州州治迁入神臂城以后,原来的泸州旧城很快被元军占据,为防汉人据城作乱(这样的事很常见),旧泸州的城墙都被夷为平地,元军则在城外驻扎。 此前蒙元对四川已经执行了三十多年的征伐,川西、川中早已残破,成都平原遭到几次屠戮,人口十不存一。相对而言,川东因为有山城防御体系的存在直到近几年才大部陷落,后期元军也改变了一味屠杀的策略,所以至今还能维系一定程度的生机。这几年大部分州县平定后,商旅也渐渐开始恢复。 泸州得益于三江两河交通要冲的有利位置,正是先期实现商业复苏的地区之一。最近城中几家车马店人头攒动,在这战火不熄、百业萧条的年头,难得的热闹起来。 这是一帮号称从大理等地远道而来的客商,包下了城中最大的三四家正店。 泸州已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迎来这样成规模的商旅了,以至于很快吸引了官府的注意,城中的蒙古人达鲁花赤、汉人总管、回回同知接连派了三波人来盘查,但并没有找到什么违禁的东西。当然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要查获什么,不过是各自都要捞一笔油水罢了,商队重复上缴了不菲的厘金,官府也就懒得再管。 商队在泸州盘亘期间,四处遣人收购本地土产,表面上收的都是井盐、茶叶、蜀锦、土布之类的常见之物,但那不过是掩护,暗中则高价收购硝、硫等敏感的物品。硝石最难搞,硫磺也不常见,但南方却几乎家家户户都备点雄黄,端午节还要喝雄黄酒。 在火药的成分中,雄黄可以替代硫磺,而且雄黄本身有毒,比起寻常火药更有杀伤性。 商队白天收购商货,将硝硫之类的火药原材料掩盖在其他物品之间带回驻处,夜里则关起门来配置火药。 李世遥从朝天观邹明那里获得了八十斤硝石,加上两三天收购获得硝、硫,混合木炭,配成了三百二十斤火药,混上碎石、铁钉,装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中做成了一百多个土制震天雷。又买来若干粗毛竹,裁成段,装上火药制成了一百杆原始火器-火竹筒。 每个“商队”成员的贴身行李中都有一个一尺多长的标枪头,装上七尺长的竹木杆,就变成了三百支梭标。 原本为了应对沿途元军的盘查,商队表现的人畜无害,三百多人几乎赤手空拳,连防身的短刀都没有几把。但现在队员们人手一支梭标,加上震天雷和火竹筒的辅助,转眼间就配齐了堪用的武器装备。 这几日队员们四处“买卖”兼哨探,基本摸清了泸州周边的地形与元军的兵力。 其中参谋官李世遥带领的小分队已到三十里外的神臂城附近做过探查,并亲眼看到了城内守军攻击江岸元军防线的惨败情形。 入川以来,处处小心,尚未一战,解除神臂城之围是摆在众人面前的第一个挑战,也是至为重要的一个挑战。 若不能解神臂城之围,则东下的长江水路便无法打通,宋军仅有的几个山城只能各自为战无法互相支援,最终必然是被各个击破的结局。 神臂城已经被围了十五个月,可以想象城中的军民是怎样的困难情形,尤其是这一天清晨李世遥等人亲眼所见数百名宋军决死的冲击江岸,那徒劳无功的冲击,隔着几百步远都能感受到那种绝望。 神臂城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泸州安抚使王世昌已是心如死灰,尽管失败早就在预想之中,清晨的那场突袭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寄希望于某种奇迹,奇迹当然没有发生。 或许奇迹只是会晚一点发生。 …… 泸州最大的一家车马店中,一间背街的僻静客房里,何绍基、王安节、李世遥等人聚在一起秘密商议。 客房里点了几盏大烛,照亮条桌上的地图,以及地图前几张严肃的面孔。 这个看似普通的客房门窗都用黑布遮住,在外边看不见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四周过道和楼梯都已被人悄悄把守,不会放任何可疑者接近。 几位指挥官需要讨论的第一要务是选择攻击点的问题。 可选择的有几个地方,分别是红米滩、暗溪碧和神臂城东门营地。 红米滩是神臂山最西侧三面环水的一处江滩,本是宋军停泊战船的地方,但不久前被蒙古千户旦只尔攻取,占领了滩头阵地,并且夺走了宋军仅有的几艘战船,使得神臂城通过水路向外的主要通道被切断了。宋军显然组织过几次反击,试图将红米滩夺回,但似乎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暗溪碧则是神臂山对岸的一个渡口,是通过滩险浪急的江面通往神臂山最为可行的通道。与红米滩相对应,一个是出口,一个是进口。但清晨的那场战事可以证明,这个进口已经被元军牢牢的掌握着了。 剩下神臂城的东门一直是宋元双方攻守的焦点,十几个月里,于此发生的战斗不下一百次。元军屡屡集结重兵仰攻都未能破城,而宋军则时不时从密道出城逆击,但也不可能打破元军的重围。 从兵力上看,红米滩的元军是最少的,由于江滩纵深有限,估计只有不到一千名士兵,而且相当一部分住在船上,另一部分在滩头驻垒。 暗溪碧的元军大约有两千多人,从之前观察到的战斗中可以看出其战力并不弱。 神臂城东门的元军则是最多的,据观察至少有四五千人。 从哪里打开突破口?这是个问题。 都督府的三位主官当中,何绍基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王安节九死一生、英勇无畏,都算得上难得的将才,但综合而言还是既有带兵经验,又是军官训练班优等生的李世遥更有谋略。 李世遥一一分析三个备选攻击点,看似红米滩的敌人最少,其次是暗溪碧,东门的敌人是最强大的。 但实际上己方却只有神臂城东门一个选择! 第四百十章 战略大反攻(十二) 元军在四川的总兵力差不多六七万人,分属川东、川西两个行枢密院,作为前线的川东行院是为主体,大约有四万人以上。其中近两万人分布在战线南部的泸州及相邻的沿江州县。 这两万人中,岷江上游的叙州、嘉州、犍为等地的治安兵力约占一半,针对叙永凌霄城的兵力有两三千人,针对泸州神臂城的兵力最多,在八九千人以上。其中泸州旧城内外和各个卡口的驻兵不下一千人,红米滩也有一个千户队八百到一千人,南岸的暗溪碧有两千人,剩下四五千人都在神臂城的东面与宋军陷入胶着。 红米滩、暗溪碧、神臂城东门,李世遥的选择是敌人最多的东门。建议提出后,何绍基和王安节都皱了眉头。 李世遥作为总参谋官,主要义务就是提出最好的战斗方案供决策,但这必须有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神臂城东门有四五千元军,就算再托大,也不敢保证说己方三百人就能够打败五千人。这不是简单的以一敌十可以换算的。 “两位都督,我方的劣势很明显,兵力太少,必须得以寡胜众,末将认为正面战斗没有赢的可能!” 李世遥把严峻形势摆在前面,何绍基的眉头皱的更重了,王安节欲言又止。话说既然人少,为何又要选择敌人最多的东门? 李世遥清楚两位主官的想法,不等他们提出疑义,先补充道:“必须依靠夜袭,以寡击众!” 王安节微微点头,夜袭确实是目前最可行选择,也是他们这支“商队”预演中经常设想的方式,但夜袭与选择东门作为攻击点似乎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如果投票选择,何绍基和王安节至少可以选择暗溪碧,那里虽然也有元军两千人,但比东门要少的多。 “红米滩和暗溪碧,最大的问题是有江水的阻挡,夜袭难以开展,几乎不可能成功。”李世遥解释道。 “船的话,在泸州想必还是可以想办法的。”王安节的意思是商队在泸州还有几只商船。 “元兵在下游多处设卡,我们没办法畅行无阻的走水路出去,甚至都出不了码头就会被发现,那样反而打草惊蛇。更关键的是,此处水情复杂,夜间行船无异于盲人骑瞎马,绝难抵达目标!”李世遥当然也想过船的问题,但临时租用的商船又不是水师的炮船,怎么可能轻易突破元军的封锁线,就算侥幸闯过了封锁,还要面对红米滩的元军战船。实际上,他们很可能到不了红米滩,就在半路翻在江中喂鱼了。 红米滩在神臂山最西侧的神臂嘴下,三面都是湍急的江水,就算是白天,熟悉水情的老船工在这里行船都是提心吊胆,别说夜晚要悄摸摸划过去。据说元军也曾一连翻过七八条大船,经过不知多少次尝试,不久前才攻上红米滩的。所以那里敌人虽少,却并不是可行的攻击地点。 至于暗溪碧,位于神臂山的对岸,驻兵不多,而且附近也没有太多的元军据点,如果仅仅要攻破这里的营垒,似乎是不难的,但关键仍旧在于如何渡江的问题,即便拿下了暗溪碧却不能抵达神臂城与友军会合,那也是白搭。李世遥亲眼见过城内守军攻打暗溪碧不成,撤退的途中人仰船翻的情景。如果打暗溪碧,己方这三百人大概率是两种结果,要么困在南岸被元军追剿,要么在前往北岸的过程中翻在江中。 综上,唯一可行的还是走神臂城东门。 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元军也不傻,耗了十几个月与宋军在东门纠缠,最主要的原因也无非是其余三面太过难行了。 何绍基也算是经验丰富的战将,但远没有专业的参谋官李世遥这样心思缜密,这一番分析有理有据,明显是最符合实际的。 李世遥已经说服了他的两位同僚,必须要打的话就只能从东门开打,这便成了他们这个三人领导班子的统一决策。 按照张镝和中兴军一向的风格,做事之前谁都可以提出疑义,但一旦形成了决议,那就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 今夜夜袭东门之敌。 敌众则分之,敌寡则攻之。 …… 夜色越来越深沉。 静悄悄的泸州州衙猛然传出一声尖叫。 “啊!老爷……快来人呐!”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州衙的护兵匆匆忙忙的从外院赶往达鲁花赤也罕弟斤的卧室。 护兵们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也罕弟斤新纳的小妾在床上瑟瑟发抖,暗红的血浸透了半张床,一具无头的尸身还在缓缓的往外渗血。 达鲁花赤老爷的脑袋竟不翼而飞了! “啊呀,有歹人刺杀了老爷!” 也罕弟斤的蒙古护兵、州衙的役吏都纷纷赶到了凶案现场,平日里外人禁入的后衙顿时热闹了起来。 总管张庭瑞也从睡梦中被人叫醒,赶来主持工作。 也罕弟斤的那位小妾首先被轮番审讯,但这个倒霉的女人已经被吓傻了,颠三倒四说不明白。只知道自己是陪着老爷睡觉,半夜起来,老爷的脑袋就没了。大约是晚上“干活”太卖力,她这一晚睡的很沉,比平时都要沉的多,半夜也不知是怎么醒的,那时候老爷就已经死了,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实在是一点都不知道。 张庭瑞判断是有歹人潜进来给达鲁花赤和他的小妾下了药,趁他们沉睡之机进来行凶。 但到底是怎样胆大包天的歹人,敢到衙门里来杀蒙古老爷! 张庭瑞感到极为恼火,今晚是没法睡觉了,这事必须彻查,而且必须杀一批人形成震慑。 命令还没来得及下,忽然有衙役匆忙来禀:“不好了老爷,府库起火了!” “什么!?” 张庭瑞眼睛一瞪,正想发怒,门外又有人来报:“老爷,不好,城隍庙走水了!” “啊!” 接二连三收到十几处火警,同时还有好几起城内守兵遇袭的事件,城内甚至远远听到有人在高呼着“驱除鞑虏,中兴大宋”的口号,情况没那么简单了。 张庭瑞的直觉是,泸州有人造反了! 夜里反叛的情况还不明了,但眼下城内外守兵不足一千,肯定是无法弹压的。 “快向拜延大人报信,请他遣大军回来平叛!”张庭瑞慌忙唤过一个护兵,让他带人快马向三十里外神臂山下的元军大营求援。 第四百十一章 战略大反攻(十三) 夜里二更时分,围困神臂城东门的蒙古汉军万户拜延忽然得到泸州方向来的快马求救。 达鲁花赤也罕弟斤死了,总管张庭瑞是个无胆的汉人,被乱事吓住了,把人马缩在州衙不敢出去,任由歹人在城中杀人放火。 拜延必须回去主持大局,否则泸州的乱事还不知道发展到什么程度。 元军动了。 在神臂城通往泸州的必经之道上有一座小山名为安梁山。 从山上俯瞰,正好能看见大路上经过的元军队伍。 “一、二、三……” 总共数出来两三千支火把,队伍排了二里多长,看来神臂城东面的元军主力都调动起来了。 何绍基在僻静处点了一支信香,这种粗长的信香正好可以燃一个时辰,差不多就是从神臂城以最快的速度夜间行军到达泸州的时间。 还要耐心等待。 何绍基、李世遥和两百六十多名精强的士兵埋伏于安梁山上,静静的观察着元军部队从山下远去。 信香慢慢的延烧,时间点滴的过去。 二百六十余名精兵手持梭标、火竹筒,携带着土制震天雷,蓄势待发。士兵们以五人一组、十人一队,分为二十多个小队,何绍基与李世遥分别带领十几个小队,各小队之间互相配合、同进同退,在黑夜里务必保持指挥畅通。 时间一到,何绍基将燃到尽头的信香一挥,在空中画了两个圆弧。 这就是行动命令,何绍基和李世遥率先起身,士兵们在各小队长的组织下悄无声息的跟在两位主将身后向着元军营地行进。 一个时辰前,拜延带走了三千主力,现在偌大的元军营地里只剩下一千余人。营门口,几个守卒呵欠连天,由于大军主力被调往泸州,原本需要换防的人手也被抽走,他们不得不增加两个时辰的值守,此时又正好是最为困倦的三更天。 其中一名守卒隐约发觉有什么异样,营门外的鹿角和拒马是被谁搬开了吗?一开始还以为是眼花,但细看似乎还有几个黑影动了一下。 “什么人!” 没有任何回答。 对方不想跟你说话,并且丢过来一堆……震天雷! 接连十几声剧烈的爆响彻底惊飞了守卒们的睡意,当然,也同时把他们炸飞到了天上。 营门顿时出现了几个巨大的缺口,攻击者未等硝烟散尽,立刻发起了冲锋。 “大宋王师克复泸州,杀啊!” 大部分元军睡得正沉,猝然被爆炸惊醒,茫茫然找不到北,手还没来得及摸到兵器,帐篷外就滚进来一个个冒着火星的玩意儿。 轰轰爆炸过后一片狼藉,土制震天雷的威力虽然比不上本部大军的制式武器,但由于每个帐篷空间有限,睡觉的元军士兵挨得都很近,往往一个爆炸就伤及一堆人。幸存的元兵鬼哭狼嚎的往外逃,马上又遭遇帐篷外守株待兔的袭击者,锐利的梭标狠狠的刺来,间杂着火竹筒砰砰砰的怒吼。 拜延调兵以后,营地中剩余的元军人数仍旧是夜袭者的三四倍。但在慌乱中失去组织的情况下,压根发挥不出人数的优势。 何绍基带十几个小队以火竹筒和土制震天雷突袭元军营帐,将上千元兵打的措手不及。 李世遥带其余精兵专门搜寻重点目标,迅速占领元军马厩、粮仓及将领营帐。 “大宋王师只诛首恶,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大半夜里情况不明,元军上下都分不清袭击者到底有多少,只感觉营地的四面全是喊杀声。 抵抗还是算了,这种情况下保住命才是第一位的。 数百元军乱哄哄的冲出营地,在千户虎都的弹压下,逐渐聚拢起来。 如若等他们缓过劲来,宋军不到三百精兵难免可能陷入被动。 这时,营门口又一阵猛烈爆炸,那是预设的最后几个震天雷。元军人群正是最密集的时候,一炸就是一群,千户虎都也被当场掀翻。元军顿时群龙无首,霎时间更加乱成一堆,死伤三成、投降三成、又逃了三成。 神臂城内,王世昌一天之内经历了从生到死又由死而生的强烈反差。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攻打暗溪碧不成,原以为只能回到山城坐以待毙。 神臂城已经彻底被绝望笼罩,人们被饿的连拿到自杀的劲儿都提不起来,用招降者的话说,他们的抵抗一点意义都没有。 王世昌也不想去思索那所谓的意义,或许他只是膝盖太硬,跪不下来罢了,哪怕跪下来就能活,甚至还能做官,还能做鞑子们的二狗子作威作福,就像很多人现在所做的那样。 但王世昌做不到,与其做鞑子的狗,毋宁去死! 这个深夜,东门方向的元军营地忽然传来激烈的喊杀与爆炸声。 已然心如死灰的王世昌猛然复苏,那清瘦的脸上原本暗淡下去的眼神一下子又变得炯炯。 他一跃下床,拔出预备着自杀的佩剑,振臂高呼: “随我来,杀鞑子啊!” 死寂的神臂城醒来了,所有还能动弹的汉子们再次聚到了主帅王世昌的旗号下来。 不管成败,是个男儿就再战一场! 只不过,当王世昌带人下城的时候,这场短促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中兴军的风格总是如此干脆利落,一击致命。 王世昌和他的同袍们本来还带着一点戒备,担心是不是敌人的什么阴谋,但当他们看到元军营地里遍地的死尸,成串的俘虏,疑虑很快被打消了。 “大宋西征军四川都督府何绍基,奉朝廷及吴王殿下之命,前来解泸州之围!” 听完对方主将的自报家门,王世昌有很多疑惑,他没听说过什么大宋西征军,也没听说过什么四川都督府,甚至也没听说过吴王的名号,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对方是自己人,这是无疑的了。 “泸州安抚使王世昌,泣涕喜迎王师!” “泸州有救了!神臂城有救了!” 这次突袭杀败了东门之敌,更缴获了战马五十余匹,粮草八百多担,看似不多,但对饥饿的神臂城而言就是雪中送炭。 饿极了的人们看到仓库里的米麦甚至马厩中的豆料都忙不迭的抢着往嘴里塞,一个个被噎的眼泪直流。 “加快打扫战场,速速回城!” 何绍基和李世遥在王世昌的配合下抓紧时间转运战利品,时间有限,拜延一旦得到消息定然会派兵反扑。 第四百十二章 战略大反攻(十四) 拜延回到泸州旧城,叛乱早已经消停了,除了达鲁花赤也罕弟斤被刺杀,还有十来个落单的巡丁被杀,州城府库和城隍庙等十几个地方被人纵火,但火势已被控制,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大的损失。 看得出城内作乱的歹人顶多也就几十人的规模,根本没有掀起太大的浪头。拜延把张庭瑞骂了个狗血淋头,同时也狠狠训斥了几个驻军将校,只知道在城内刮地皮,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区区几十个乱贼都搞不定,还要劳师动众请来大军支援,一帮废物。 “大帅!找到了!找到了!” 拜延破口大骂之时,一个亲兵兴冲冲跑来邀功,连喊着“找到了”。 “放肆狗才!找到什么了,没头没脑的!” “找……找到也罕老爷的脑袋了!” 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也罕弟斤的脑袋被人从州衙后面的阴沟里找到了。 “下去,好生拿去让人收敛了!” 拜延没好气的挥手让亲兵滚蛋,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堂堂泸州达鲁花赤被人割了脑袋扔在阴沟里,上千兵马被几十个歹人吓的不敢出门。 “传令下去,全城搜捕乱贼,有嫌疑者一律诛杀,周围十户之内不留活口!” 只怪元军自己,当初把泸州城墙全都拆了个干净,四面漏风的城内又如何抓人?行刺者又不是傻子,做完事早都不知跑到几十里路以外了吧! 拜延当然知道这点,正因如此他才要大开杀戒,既是为了报复不安分的宋人,更是一种血腥震慑。 三四千兵马人喊马嘶,正打算从州衙外派往全城开展报复性屠杀。 几骑快马急匆匆的赶来,打断了计划。 “报!大帅!神臂城营地被宋军偷袭!” 拜延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中了宋贼调虎离山之计了!” 尽管对于宋军是如何进入泸州城里搞破坏百思不得其解,但按照拜延的直觉,这两件事必然是有联系的。 “调集人马,快随我走神臂城!” 赶了几十里路,连屁股都没坐热,又得赶回去了,有够折腾的。 …… 神臂城内,用缴获的粮食煮了几十锅热粥,阖城军民吃了个饱胀。虽然局势依旧严峻,但援兵的到来让大伙儿都有了希望。 有时支撑着人活下去的,未必仅仅是实体的东西,还必须有内心里的希望。 “哈哈哈!照此下去,老夫还能再守十年!” 这是几个月来神臂城的主心骨王世昌第一次开怀,笑着笑着就哭了,放声痛哭。 想想那么多徒劳死去的同袍们,想想山城中人相食的惨剧,他怎能不悲炝,十几个月了,城中人口减少过半,但他的坚守,终于没有白费…… 如果援军早来一日,说不定那数百名勇士就不必死在暗溪碧。 如果援军迟来一日呢?他不敢去想! 欢庆以及悲悼。 这一夜神臂城无眠,不仅仅是因为肚子被稀饭胀的难受。 东门外忽然又发现亮起数十支火把,城头上恢复了部分气力的守兵们立即警惕了起来。 王世昌与何绍基、李世遥一起上城查看。 来的人不多,大约二三十个,不像是元军的反扑,按理说元军也没有那么快的动作。 “何都督!李参谋,是咱们回来了!” 来的是副都督王安节,按照分工,由何绍基、李世遥负责夜袭元军营地,王安节负责搞乱泸州让敌人分兵。 王安节只有不到三十人,但却超预期的实现了目标,尤其是刺杀泸州达鲁花赤也罕弟斤的行动堪称完美,使得泸州人心惶惶,紧急向拜延求救,调出了神臂城东门的元军主力,这才使得何绍基等人的突袭得以如此顺利的实施。 “太守勿慌,是自己人!” 李世遥听出城下呼叫声,向王世昌解释道。 众人心下大定,又有外援到来了。 王安节乃是已故合州名将王坚之子,川东诸将与老帅王坚有着很深的渊源。如今镇守重庆的川东宋军主帅张钰就曾是王坚的副将,并曾在王坚走后继任合州守将,王世昌本人也曾作为王坚的部下。 见到老上司的儿子,王世昌激动的无以言表。 王世昌和王安节当然相识,多少往事浮上心头。 二十年前,两人都是少年,曾经在钓鱼城并肩作战,飞石击毙鞑酋蒙哥,那样的大胜还恍如昨日呢! 现在坚守的钓鱼城的是老帅王坚的次子,王安节的二弟。 王安节、王世昌、王立,等到三个王凑到一块,四川的光复就可期了吧! …… 拜延还是迟到了一步,东门营地已经一片狼藉,宋军得手后刚刚撤走,并且掠走了营中马匹和粮草,想必又要缓过一口气来了。拜延却气的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数月辛苦白费,只能顿兵神臂城下继续望城兴叹了! 现在神臂城得到了数百生力军的支援,并且其中有名将,有参谋,有精兵,还有中兴军的优秀医官和工匠。入蜀的先遣队全是百里挑一,多功能的人物,他们的到来让这小小山城的战斗力迅速上了一个台阶。 从第二天起,缓过气来的宋军开始了报复性反弹,首当其冲的便是西面神臂嘴下的红米滩。 有这个滩头阵地的存在,让神臂城的守军如鲠在喉,关键是滩头被占、神臂城唯一的渡口失守,山城就失去了向外交通的水上通道。 这次的援军中有几十名具有工匠技能的士兵,指挥众军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搭建了几架做了配重改造的投石车,也就是回回炮。 红米滩面积有限,不到一千名元军一半驻守船上,一半在滩头上驻垒,距离城下最近处不到百步,但城头的滚木礌石轻易也砸不到他们,只能看着他们在眼皮底下活动。 有了回回炮形势就不一样了,炮石居高临下,一次比一次打的准,非但滩头的元兵,即便窝在神臂嘴外的元军战船也都在射程之内。 中兴军的工匠们又教导城内百姓在茅坑里取土熬硝,配成少许火药,做了几个土制震天雷,通过回回炮射往红米滩。 效果是显着的,元军千户旦只尔终于招架不住,带着人抱头鼠窜而去。 第四百十三章 战略大反攻(十五) 神臂城解除了束缚,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援兵的到来不仅仅是增加了力量,更加给这座绝望的山城带来了莫大的希望。都督府还带来了东南光复,大宋中兴的喜讯。数千军民大受鼓舞,坚定了走向胜利的信心。 夺回红米滩渡口后,王世昌很快派人走水路潜行上岸,先与上游二百里外的叙永凌霄城取得联络,凌霄城是个规模很小的山城,驻兵不到一千人,因为地势险要,也还一直坚守着未曾陷落。 两城守兵士气高涨,在交通断绝数月后再次联手,屡屡偷袭泸州城内的元军。 不久后,下游的重庆山城与嘉陵江上的涪州、合州也终于取得联络,沿江一带数州之地,再次由点连成线。 川东的抗战就如枯木逢春,又一次迎来了一线生机。 …… 从辽阳至大都,十余日的行程。 大皇帝舍弃了那四头大象组成的象撵,因为太高,总给人不太踏实的感觉。 现在他坐着的是六十四人抬的巨大御撵,似乎要平稳多了,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行军的速度。 在有规律的轻微颠簸晃动中,大皇帝几乎要睡去,这漫长的行程都是这样半梦半醒着过来的。 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大皇帝的雄心依旧,但不得不承认年龄带来的困扰。他再也不可能像数十年前那样策马奇袭几百里而不知疲倦,再也不可能亲自提刀挽弓冲锋陷阵了。 不仅是身份变了,更因为,他老了。 这个帝国,从成吉思汗统一大漠算起也才五六十年,但已经积弊丛生,似乎也随着皇帝的老迈而老迈,不可遏制的衰败了! 几年来的连败,帝国的东南方早已被宋人夺回,并且还在不断蚕食着周边的土地。 今年开春以后,高丽的倭寇侵袭是为一个开端,一个导火索,战火从东北一直烧到西南。 倭寇、乃颜、范文虎,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西南的川蜀之地又出了问题,原本已经被东西两川行院压下去的川东几座山城又起死回生了,并且几座孤城还连成了一线。 广西方面,在静江府建节的文天祥又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此人的号召力之强令人记忆犹新,当年在江西就曾掀起过莫大的声势。当然,仅仅一个文天祥是不足为虑的,但放在当前南朝全线反攻的大势之下,这些原本不足为虑的力量一一汇合起来就变成了心腹大患。 南方,宋军的长江水师炮击鄂州,四川的顽抗者东出夔门,广西的文部义军席卷湘桂。 至于西北的诸王,更加不可能有消停的时刻,无不虎视眈眈等着趁火打劫。 南边的年轻挑战者发起了一场全面的反攻。 北边一个精力衰退的老皇帝,他的帝国,四面楚歌…… 时值深秋,皇帝的御驾过了山海关,而宋军的兵锋也推进到了中书省的地界。 …… 四十多年前,南宋联蒙灭金,也曾短暂的北上中原,收复三京,史称“端平入洛”,但因后勤不善,粮草不济,机动性不足,那一次草率的北进毫无疑问的失败了,最终被蒙古人撕毁盟约,一顿暴打,打的找不到北。 张镝绝不会重蹈端平入洛的覆辙,也绝不会在后路上留下漏洞。 传统上,争夺天下往往是从关中出兵,自西向东席卷中原,但这次北伐的大军却将重心放在了东边的半壁天下。 根据中原的地形,以南伐北总是没那么容易,以东伐西更增添几分难度。 这是充分考虑到后勤转运的重要性,考虑到中兴军的水上优势,或者说是对水路的依赖。 除了少数的斥候和特情人员,大军的推进路线绝不偏离大海或者可通航的大江大河数百里范围之内。 短短三四个月,在忽必烈忙于解决东北的叛乱期间,两淮已经易手,山东也已被宋军光复。 征虏大将军胡隶从江淮往北,吴王张镝从山东往西,两路大军旋师于河南,即将攻上中原军队三百年未曾踏足的幽燕之地。 张镝遣偏将李奇以三万人扼守虎牢,防备西面元军可能的威胁。令周黑炭、陆十千、瞿根等将统御两淮、山东红巾及地方义军。 吴王车驾与征虏大将军的大纛合二为一,张镝亲自统领近二十万大军进抵白沟河南岸。 白沟河,乃是旧日南北分疆之地。 三百年了,大宋的历代志士无不心心念念着要北伐燕赵、收复幽云十六州,但从来不曾成功过。 这块土地,落于腥膻胡虏之手实在太久了。 现在,是时候报仇雪耻,是时候恢复我大汉民族的荣光了。 …… 由于北边的局势不稳,忽必烈并不能将全力投入到与宋军的角逐当中。三十多万主力不得不分出三成以上留守后路。丞相伯颜以十万人坐镇和林,监视北道诸王,但终归只能采取守势,而没有主动进攻的余力了。名将阿术则被留在辽阳,以汉军二万,并就地签发东道部落骑射手三万人,共五万混合兵马监督辽东与高丽。 尽管后方处处补漏,大皇帝手下的兵马仍旧可观,在入关汇合了中书省及大都周边的所有卫戍部队后,皇帝亲率的大军又达到了三十万之巨。 帝国的家底还是很厚的,当然这或许已经是最后的家底了。 第一场战斗发生在通州城外,作为先驱的汉将李庭率领八百骑兵,遭遇了三四百名倭寇组成的劫掠队伍。 这些倭寇总是如此的大胆和粗蛮,三五成群的逼近京畿劫掠都成了常态。而且原本穷的穿不上裤子的倭寇,现在是越抢越阔,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五花八门的铠甲,提着铮亮的武士刀,上马游走、下马砍人,流动作案。若是寻常的小股元军,这些倭寇根本不放在眼里,同等规模下他们完全敢于直愣愣的冲过来砍杀。 李庭毕竟是名将,手下武卫军骑兵战力不弱,骑射加冲刺迅速击败了这些倭国愣子,一直追杀到了直沽。 但直沽已是宋军水师的天下,八百骑兵不堪炮舰的轰击,落荒而逃。 前锋部队小规模的短促接战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从直沽往上游几百里外的白沟河,一场正戏即将开锣! 第四百十四章 白沟河 决战(一) 秋意已暮,新冬将至,北国降下了第一场白霜。 元军三十万,中兴军二十万,倾国之军会于白沟河。 中兴军的触角西至保定、东至直沽、北至霸州,外围兵力拉出了一个宽阔无比的正面。十余万主力大军则居中聚成了一个拳头,以张镝的帅帐为核心,将大营设在了白沟河南岸的柳林镇。 元军也已进至白沟河以北,两翼数万轻骑遮蔽,抓紧与中兴军争夺周边的地利,皇帝忽必烈的御帐则设在了白沟河北岸的魏庄,像是与南兵争锋相对。 本时代最强大的两支军队隔着一道浅浅的河流遥遥相望。 白沟河并不是什么大江大河,秋季水浅,那窄窄的一线水流并不能挡住人马横渡。元军南来,宋军北进,双方几十万人在数百里的战线上你来我往,这更多的是一种互相试探,战斗的烈度一般在千人以下。由于骑兵的优势,在西、北两个方向往往是元军略占上风;但在东、南两个方向则是宋军占优,直沽的中兴水师沿着拒马河、大清河上溯百余里,以舰炮牢牢控制两岸,甚至将小炮船开入白洋淀、通达白沟河,直到水浅无法泊舟为止。 就地区而言,这里绝对算是元军的主场,距离大都不过二百余里。 但反过来,只要有水路的地方就是中兴军的主场,中兴水师完全控制了直沽的港口和运河的漕运,粮船往来,补给线甚至比元军还要便捷的多。 一方背靠国都、根基稳固,一方后勤畅通、锐气正盛,各有强兵数十万,倒也是势均力敌。双方都没有急于决战,而是小心的观察着、试探着、掂量着,估计对手的实力。 夜晚,南北两岸数十里灯火相望,宋元两军都设的明营、扎的硬寨。两方主帅都让士卒们抓紧休息,准备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决战。 当然,表面平静的背后,各自的小动作一息都不会停下。 此时白沟河一里宽的河面多半干涸,变成了一道道细流,水浅处才没过马蹄,元军的轻骑偷渡,用不了半刻就能抵达南岸。每一批元骑大约是若干个百人队的规模,要想破中兴军的大营自然是绝无可能,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骚扰。这是战争中常用的法子,在夜里用少量轻兵袭扰,让敌人休息不好,降低士气。 出身于蒙古亦乞列思部落的勒克托黑是一名优秀的轻骑千户,他的手下有有一个不满编的千骑队,近两年的战争中,随着部落人口的不断折损,所谓万户、千户的兵力往往还不到实编的一半。勒克托黑有本部落兵和探马赤军五百多人,已经算不错了。 这个不满编的千骑队此次便负责了一路滋扰的任务。他们从魏庄西侧渡过了白沟河,隔着五六里路向宋军的大营前进。 最开始的几里很顺利,一个人影都没碰到。因为大兵入驻后,柳林镇四周已经空了,远近村寨的居民们都躲避战火远遁他处,即便不逃的也被中兴军迁往后方去了,所以这一路上确实是寂静无声。 勒克托黑和他的士兵们每人都带着两壶箭,包括十几支鸣镝和十几支浸泡过油脂的火箭。 等到靠近宋军营地,就点燃火箭射进去,焚烧其营帐,即便不成,用响亮的鸣镝吓唬吓唬也是好的,队伍中甚至有人带了锣铎,准备着在合适的时候发出些更大的噪音。 这样想着,似乎并不难完成任务,不过是骚扰而已,一触就走,还不至于有多大的损伤吧。 靠近宋军大营还有两三里,勒克托黑悄悄的指挥他的部下们排成了一个松散的扇形,这可以扩大攻击面,增强骚扰的效果。 到目前为止,或许运气不错,宋军的巡骑恰好没有经过此地。或者即便碰到了也不怕,宋军马少,步强骑弱,只要人数不要太多,勒克托黑还是有信心打败宋军巡骑的。 “准备好你们的弓箭,一起冲过去吧,射完箭就走!” 冲! 咔嚓~哐~轰~ 冲锋的队形刚刚摆好,或许才冲出去一百步甚至五十步,突如其来的爆炸就打断了勒克托黑的幻想。 爆炸还不止一两响,随着冲出去的骑兵往前深入,爆炸就更加密集,越来越多的人中招。 勒克托黑在某些参与过南征的士兵们口中听说过宋军有一种厉害的火器,能够感知到人马的靠近并且爆炸。过去他是压根不会相信这种奇谈怪论的,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巫术呢!但当这种巫术实实在在发生,并且几乎作用于他本身,勒克托黑免不了深深地恐惧起来。 原谅他的迷信和无知吧,他只是个漠北草原来的年轻蛮子。 勒克托黑手下的亦乞列思部民和探马赤军当然不可能比他们的千户还要勇敢,刚发起的冲锋戛然而止了。 难怪中兴军大营周边的巡哨似乎并不严密,原来四周布满了整整一圈的踩炮,这玩意反正生产简单,埋上几千几万枚也不心疼,最远在三四里外的道路上都布设了踩炮阵。 营门外中兴军自己通行的几条主要大道倒是干净的,但元军的袭扰者却恰恰不会走这些阳关大道,只会往那些看似安全的踩炮阵里钻。 像勒克托黑这样的轻骑队一晚上就有好几批,但几乎没有袭扰成功的,或多或少会踩到几颗“马后炮”,被杀伤震慑是其一,更是远远的就向中兴军报了信。 这些部落轻骑组织松散、战斗力有限,对忽必烈而言没那么重要,不过是些消耗品,但这些人的挫败却难免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令元军的士气低落下来。 …… 咻~咻~嘣~ 伴随着尖利的啸音,一道道火光飞入元军大营,有些落地爆炸,有些嗤嗤的冒着火星顺势点燃了营地中的柴草和帐篷。 这是中兴军的报复,或者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当然,张镝不会搞什么轻骑袭营之类没有技术含量的骚扰行为。 要技术,不要蛮干瞎干,尝尝最新火器的厉害吧! 第四百十五章 白沟河 决战(二) “飞火流星箭”,简称火箭,这是工部火器司最新的杰作。是过去的火药推进式火器“霹雳炮”的改进款。其造法“矾纸为筒,内入火药令满实,另置火块油纸封之以防天雨。后鐟一孔装药线,用竹为干。铁矢簇如燕尾形,未装翎毛,大竹筒入箭二矢或三矢。望敌飞射,水陆战皆可用”。 以竹篾、裱纸等轻便材料为壳,纳火箭数枚,前后分两节,前为发射药、后为推进药。推进药将火箭射出,火箭尾部有旋翼,可飞行数百步至一里,顺风甚至达到数里之远。推进药燃尽后,前部的发射药随即喷出,或者爆炸,或者喷火。用之水战能燔舟篷,用之陆战能毁巢穴,战无不胜。 工部那帮人为了争取经费,演说起来或许会有夸张之处,不过这“飞火流星箭”倒确实是一样堪用之物。其杀敌效力似乎一般,但用以夜间骚扰敌营是最合适不过的。 只需一匹挽马就能拉着一架火箭车自如的行动,拉到任何一个角落,往地上一放就能发射,并且步骤极为简单,只要两人操纵。 这种先进的集束式多级火箭一经使用便大显神威。 夜里,咻咻的破空声接连不断,一枚枚拽着长长尾焰的“飞火流星箭”从元军营地周边一里以外,甚至两三里以外向着目标发射。这类原始的固体燃料推进器谈不上什么准头,射程也似乎很随意,最终能飞到哪儿全凭心情。不过对于元军大营这样庞大的目标而言,准头完全是次要的,其运行轨迹和距离的随意性反而让敌人防不胜防,整个营地都不得不紧张戒备着。 相比于元军轻骑又费劲又危险并且低效的袭扰方式,中兴军至多只需十余名骑兵护着一架火箭车,在任何一个角度发动袭扰,既隐蔽又便捷,并且效果极好。 就连原本宿于后营的忽必烈也遭到了几枚不长眼的火箭惊扰,其中一枚箭头在后营马厩发生了小小的爆炸,使得众多战马炸了营,几乎将帐篷掀翻。皇帝只得连夜起驾,撤往中营,护卫御驾的薛怯冲出营地追击袭扰者,但早已见不到半个人影,只在营外数百步外找到一架空车。 骚扰就是这么讨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一方面,如果放任火箭的侵袭,那么这些小玩意儿还真可能造成不小的扰乱,营中士卒在持续的骚扰的下必然无法好好休息。另一方面,如果派兵严密巡查,追剿这些骚扰者,那么也必然要有相当数量的兵力要总在夜晚的巡查行动中,同样严重影响军队的士气和战斗力。 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夜间袭扰都是中兴军占了更大的便宜。 天色拂晓,白沟河干涸的河床上嘚嘚的马蹄踏过,数以千计的蒙古轻骑渡河前来掠阵,大概是为了找回一些面子,作为夜间惊惶不能安睡的一种报复。 但这样规模的攻势根本无法形成足够的力度,中兴军的大营固若金汤,难以撼动。而且远在两三里外就要面临踩炮的威胁,让这些部落兵为主的轻骑只敢浅尝辄止便远远的遁走。 柳林镇大营正面白沟河的北侧营门大开,大约一个师的禁军五六千人整齐的步出营外,就在平整的河滩上结成方阵。这是极为常见、极为普通的空心方阵,长枪、阵盾、火铳、蟾式炮。中兴军是用这一成不变的阵势,告诉敌人,来一场堂堂之战。 这样的战斗像是演习,参战者都算不上主力。事实证明数千轻骑并不能冲破同等数量的中兴军步阵。当然轻骑本来就不适合用来冲阵,这些部落骑兵只是大致摸清了宋军火铳的致命射程。而中兴军同样并没有将三叠阵乃至六叠阵的威力真正发挥出来,谁都不能强求对手一下子就使出全力。 在主战场以外,白沟河上下游百里范围内至少发生了数十起小规模的遭遇战,基本上是双方前出的哨骑狭路相逢,或者是中兴军营以下、元军千户以下的中小型战斗单位在争夺局部区域的控制权。 马蹄声、弓弦声和铳炮声此起彼伏,来来往往。 整天整天不停的拉锯,这很无聊。 一天中总是造成数十人到数百人的死伤,对于数十万计的大军而言都不过是伤点皮毛。 接着暮色降临,又是暗搓搓的搞些小动作,中兴军的手段更高明些,元军不堪其扰,日夜都睡不好觉,不免有些焦躁。 谁都知道,真正的决战马上就要来临了,但又谁都说不准那一刻到底何时会来。 忽必烈、张镝,南北两个大国的实际统治者站在幕后一声不吭,都在憋着劲掰手腕。但双方都能感受到对面只不过用了两成力,留着后手呢。 持续了十余日的僵持,周边的战线忽而往北、忽而往南,犬牙交错,但两边中军大营仍旧岿然未动。 柳林镇距离白沟河南岸十余里,魏庄距离白沟河北岸也是十里左右。 几天来的天色都是这样灰蒙蒙的,似乎隔着一层驱不散的尘霾。 张镝登上望车,遥望北岸,只有一片模糊的连营,看不清敌人的部署和动向,一切都只有通过斥候的汇报去间接了解。对面是那位令全天下畏惧的至尊,那席卷了了几万里土地、杀戮千百万人民的的虏酋。 忽必烈同样登上了高处,但也无法窥透二十里外的宋军大营,就像他无法看透南方那位年轻的对手一样。他做了二十年的皇帝,有过近五十年的征伐,这天底下还没有令他畏惧过的人,如果有,这个几年间忽然崛起的年轻人算是吧,当然他不可能承认。 观察也观察的足够了,试探也试探的足够了,这场交锋需要有个正式的了断。 张镝将目光投向了西北。 忽必烈将目光投向了东南。 他们的关注点不在一处,但对于战争的节奏却把握的十分一致。 对手的要害在哪里? 第四百十六章 白沟河 决战(三)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战争一起,粮食,是很大的问题。 两个大兵团几十万人盘踞,周围几百里人烟为之一空。 元军的粮草不济已是不争的事实,因为他们长期以来对后勤的忽视。 这数十年来,蒙古人总是不断的扩张、扩张,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杀到哪里。 后勤对于蒙古人而言似乎从来都不成为问题,如果在草原上,一个蒙古战士可以不带一粒粮食连续行军十天半个月,期间只以少量的干奶补充体力,极端的时候他们甚至在马身上割一个小口而直接吮吸马血充饥。蒙古人与蒙古马一样,往往有着超常的耐力,而且正常情况下每个蒙古兵都有三匹马以上,多的有五到八匹,杀一匹马差不多就是一百人一天的口粮。众多的马匹不仅提供了很强的机动性,更让蒙古人的军队像一个移动的仓库,根本无需考虑那累赘的粮草辎重。 但如今,北元的军队早已不是单纯的游牧者,三十万人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汉人和其他种族的仆从军,基本上是步卒。而骑兵当中马匹的数量也算不上充沛,连年多线作战,战马的损耗惊人,一人数骑也只有最核心的几万卫戍部队配备得起了。 更关键的是,中原属于农耕区,并不适合过去那种四处游走、一边打仗一边放牧的作战模式,势必要依赖起后勤的供应。 但这几个月以来,数十万元军曝师在外,先从漠北撤回,再打辽东,不仅人没得休息,粮草也只出不进没得补充。而且这些战事全都是内线作战,必然只有损耗,而不可能通过劫掠敌人而壮大自身。 现在,元军就已经开始依靠抢劫自己的百姓维持军队了,当然蒙古人未必把那些百姓当成自己人,甚至未必把他们当成人,那只不过是一群两条腿走路的牲畜而已,与牛马无异,牛马可以提供肉奶,而两脚的牲畜可以提供粮食,如此而已。 白沟河沿线数百里方圆,每日都有数以万计的元军外出打粮,将无力反抗的老百姓们最后一口吃的抢劫一空,有实力的家族、村寨则全都筑了邬堡,平原上没有山川可以依凭,结寨自保是最常见的求存方式。过去元廷对这些邬堡基本是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要依靠这些地方势力维持统治,但粮食的矛盾使得元军与地方邬堡形成生死争夺,无法相容,大量的百姓逃入又使得各邬堡的力量大为膨胀,元军要征粮已是越来越困难了。 相比之下,中兴军的情况稍好,但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三十万大军远征千里,人吃马嚼,每日消耗数万石。西线叶承的十万人一直在长江一带,距离本境不远,而且舟师往来便捷,倒不必太担心后勤的问题。但胡隶和张镝会师于白沟河以后,二十万人的粮草就都得从南方通过海运而来,海运的效率比起陆运是要高了不止十倍,但也免不了倾覆、漂没的损耗。 中兴军奉行的是以仁制暴,那便无法就地劫夺百姓的口粮,甚至还要协助周边的百姓转移,从军粮中取出相当的一部分作为赈济。 这几年中兴军后方的农业、水利、工商、贸易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但战争也未曾停歇过,甚至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已是第二次二十万人以上的大规模会战。此次北伐,大宋国内军民上下都已经勒紧了裤腰带支持前线。若非中兴社强大的组织力度,断难支持这样的持续战争。 战争从来不是蛮力的对抗,拼的是综合实力。 北元的问题很多,但老底子还在;南朝以小博大,但韧劲很足。 现在就看谁更能扛了。 …… 柳林镇西北六十里外的择板铺。 这是平原的边缘临近太行山下的一个驿铺,位于中书省往西、往南的交通要道之上。元军后方的粮草辎重汇聚于二百里外的大都城,并且通过常用的驿道运往前线。由于惧怕直沽方向的宋军炮舰,元军的粮道不敢放在东面,西侧的驿道明显更稳妥些。 但稳妥也是相对的。 郭旭,侍卫亲军左卫骁骑旅的旅帅,所部三千精骑,是为大军的尖子,率先执行着吴王中军参谋部的战略意图-择板铺。 骁骑旅的身后还跟着禁军第九师、第十一师,三部兵马共两万五千多人。这两万多人以步卒为主,但也人人骑马,是为中兴军新编的龙骑兵部队,而前锋的骁骑旅则基本配备了双马,这在缺乏战马的中兴军中比较罕见,其目的当然是为了增强机动性,以完成穿插迂回的目标。 这一支偏师偃旗息鼓,马不停蹄向西北挺进,但他们一上北岸就被元军的哨骑侦知,后方很快就如狗皮膏药一般缠上来大批的游骑,并且越聚越多。 元军右手边主要是汪古、乃蛮等部轻骑,指挥者是蒙古五投下探马赤军总领官查剌温。 五投下探马赤军在元军中处于中间层次,比不上薛怯军、质子军,也比不上武卫军,但比起末流的蒙古部落军和各族仆从军、新附军而言却要强上不少。 中兴军的一流对元军的二流。 以上驷对中驷。 在敌人的追击缠斗中,骁骑旅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是前锋,同时也是后卫。 郭旭遣亲骑传令,要求第九师和十一师抓紧时间继续行军,不得停歇,直奔择板铺。郭旭的军职虽然只是旅帅,但侍卫亲军骁骑旅的旅帅比起同等的禁军军职要高几级。在大宋四十级武职中,郭旭是第十五级明威将军,第九师都统王开运和第十一师都统李八哥却都只是十八级的宣武将军,所以三部人马的一切行动自然都要听郭旭指挥。 伴随着从前往后的军号声音传递,三千精骑跟着旅帅的旗号调转了马头。 看那黑压压的人马,缠上来的元军游骑越来越多了,早已超过了骁骑旅的人数。 第四百十七章 白沟河 决战(四) 郭旭和他的三千骁骑慢慢降下马速,逆时针兜了个圈,士兵们换过战马,从备用马上取下兵器在手,转过方向。 紧紧咬着他们屁股不放的蒙古轻骑也随即收住马缰,注意与骁骑旅拉开距离,成群结队的游骑绕过骁骑旅的骑阵,用骑弓和轻箭进行骚扰,这些部落兵骑射优良,但纪律涣散,最喜欢远远的吊风筝,却不擅长硬碰硬的对阵。如果对付步兵,或者对付同样涣散的其他骑兵,蒙古人凭着优良的骑射,用这种不接触不间断不厌其烦的袭扰总会让人露出破绽,再分而歼之。 但这次他们遇见的对手似乎有点不一样,从行军奔袭到临敌转向,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定的队列,最终排出的阵型极为密集而且规整,让身后的这些追击者很难找到什么破绽。 骑阵中,位于第一排的都将陈达转头望了望正中的位置,一杆红色的旅帅旗十分显眼,将领的身先士卒,为全军做了表率。他们的旅帅郭旭是一刀一枪拿战功挣出来的传奇骑将,是部下们的榜样,那面红旗为三千名士兵提供了很大的信心。 隔着三四列人马,陈达又看了看自己的好兄弟兼上司,营将董治,他的罩甲后插着两尺多长的背旗,象征着营将的位置,骁骑旅十个营,每个营的旗号颜色跟图案都不一样,这是为了让士兵们快速的找到自己的营头归队。 陈达的头盔上也有小旗,作为都将,手下五十名弟兄都要唯他的马首是瞻,下一级的什将头盔上则有红缨与普通骑卒相区分,列阵时一级看一级,保持部伍整齐。 为了应对胡人猥琐的骑射,阵而后战是宋军一向以来的风格,当然骑阵比步阵的难度要大得多,在骑兵稀缺的南方,重骑为主的骑阵就更加难得了。 这些年,中兴军的骑兵发展迅速,主要是得益于战马来源的丰富,尤其在洗劫耽罗总管府和占领两淮、河南、山东等地的过程中获得了数十万计的马匹,即便其中不全是战马,数量也比较可观了。这还得感谢蒙古人对马匹近乎变态的追求,也不管气候土地是否适宜,就将大量的农田变为牧区,在占领地区大兴马政,从高丽、两淮乃至两浙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养马场。随着北伐的步步推进,这些马匹顺理成章的落入了中兴军之手。这让张镝有条件建立起一支相当规模的骑兵与元军对抗,甚至让骑术不算娴熟的骑手乃至步卒都有马匹可用,组建了像第九师、第十一师这样的好几支骑马步战的龙骑兵部队。对于侍卫亲军中原有的骑兵,自然就精上加精,人人双马、甲械齐全。 …… 中军的号角响了两声,陈达咽了一口唾沫,将左手伸进胸甲内,轻轻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方绢帕,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意,那是小兰亲手所绣,或许算是临别送给他的定情信物吧。 几千里外的中兴府,自己心爱的姑娘等着他凯旋,这是陈达最大的动力所在。 等打完这一仗,天下就太平了,他将兑现自己一次次未能兑现的承诺,娶她! “各自看着你们前头同袍的兜鍪,对齐了!身边的弟兄就是你们的身体,你们的臂膀,你们的命!同进、同退,不要散、不要乱!” 郭旭进行着最后的动员,他是哨骑出身,武艺出众,在马上单打独斗也从不畏惧。但如今,他是这三千骑兵的统帅,不能再全凭个人的武勇,阵战更不同于哨探,他不能让三千名金贵的骁骑各自独立去面对众多蒙古人刁钻的骑射,密集的骑阵是对付人数众多、骑**良的对手们最好的办法。 一群群蒙古游骑掠阵而过,抛下一波波箭矢,骑阵中偶尔传来几声劲矢射中身体沉闷的声音,还有士兵压抑的痛呼,但对于人马具甲的骁骑旅而言,百步外抛射的轻箭并不能造成太大的伤亡。 第三声号响。 骁骑旅冒着敌人的箭雨开始行进,慢慢加速。 骑阵在平野上奔跑着,并一直保持着阵列而不散乱。 四周的蒙古部落骑兵看起来人数比骁骑旅多的多,而且由于人马散乱,几乎铺满了目力所及的范围,显得更加规模庞大。 当骑阵前进之时,蒙古部落轻骑随之往后收缩,在四周仍旧保持着百步之内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后退的同时继续抛射轻箭。 陈达弓着腰,尽量减小受敌的一面,铁盔上刚刚一声短促清脆的金铁之声,一枚箭头碰撞过后失去力道飞上了空中。 斜瞄一眼,几十步外一名猥琐的蒙古骑手刚射完箭,正灵活的掉转马头。这厮还很快取下第二支箭,侧过身来背射,想必是看到陈达头盔上的小旗,认准了是个宋军军官。 这一箭仍旧精准狠厉,直扑面门而来,陈达脖子一缩,稍往右避,将套在左手臂上的圆形旁牌往上一接。 “笃”的一声,箭矢准确的钉到了旁牌上,箭杆不停的抖动。 这群胆大的蒙古游骑每人都连射了两三箭,等到骁骑骑阵又追近了十几步才打马而走。 陈达将旁牌在盔甲上一刮,甩脱了累赘的箭矢,右手抬起,将早已上好弦的臂张弩对准了前头那嚣张的敌人,那厮正夹紧马腹向右前方奔走,整个身体都伏在马上。 “狡猾的鞑子!”陈达暗骂一声,双脚踩着马镫,稍微站起,在马蹄腾空的瞬间,取得了一个俯射的角度。 扳下括机,弩箭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啊呀!” 伴着一声惨叫,正中那厮的后心。 “看你嚣张!”陈达将臂张弩收起,塞进左边鞍袋,在马背上毕竟不方便上弦。 接着从右边马鞍上取下骑枪,挺直了枪杆,枪头放平。 身侧的同袍们也是一样的动作,骑枪向前,枪头闪着慑人的寒光。 蒙古轻骑的骑弓和轻箭在重装的骁骑跟前效果不佳,随着骑阵的不断的逼近不免有些慌乱,大部分的轻骑都避开正面试图绕到两翼,但也有部分是因为躲避不及或者心太大,迎面就撞上了骁骑的骑阵。 陈达感觉手上一沉,一股强烈的反作用力传来,前头一名蒙古骑手嗷的一声叫,被挑翻了下来,骑枪也立刻脱手。 骑枪的后端绑着一条绳索,陈达用力一提,将扎透敌人的枪头拔了出来。 散乱的蒙古轻骑被骑枪透过,落下一片,骑阵前列也损失几十人,后方的人马立刻就填上空缺。 密集的人马踏过,落马的不管敌我,都面目全非。 第四百十八章 白沟河 决战(五) 中兴军的意图太明显,或许张镝本就没有隐藏他的意图。 两万多人渡河挺进,想静悄悄的似乎不太现实。 元军的反应不算慢,大营右翼的五投下探马赤军相继出动,以汪古、乃蛮等部轻骑为主,众达两三万人,另一部近两万汉军和契丹军步卒则推向白沟河西侧增强防御,试图切断渡河宋军的后路。 郭旭的骁骑旅以及第九、第十一师势必将离开大军主力独自作战,或许没有后援。 这是转进敌后的妙招,还是孤军深入的昏招? 张镝选择相信自己的将士们。 情报中,择板铺的敌人不多,大约蒙古人并没有预料到中兴军会突然冒险深入六十多里。因为这么做相当于自陷绝地,搞得不好就是白送几万颗人头。 六十里路不远,对于骑兵而言也就是两三个时辰的事,问题是如何在敌人的地盘上越过这六十里路,穿插到预定位置。 忽必烈收到五投下探马赤军总领官查剌温报告后,迅速的判断了形势,多年的经验总能让他在局势变换时正确的抓住时机。 根据情报,北进的两万多宋军骑兵中还包括了三千重骑,忽必烈认为那可能是宋军的骑兵主力,他并不知道,除了那三千重骑,另外两万人都只是骑马步战的龙骑兵。根据经验,骑兵一直是南朝的短板,两三万骑不是一个小数目,可见孤注一掷的意味。 忽必烈自然不允许在自己的后方留下这么大的隐患,立即命查剌温率领探马赤军二万余前往追击,又命汉将石高顺率领较为精锐的北征汉军步卒堵截西面河岸。其中五投下探马赤军和征北汉军都有相当的战力,如果仅仅堵截,肯定是够了。 忽必烈选择了以攻代守,御帐下最精锐最核心的薛怯军、秃鲁花军、武卫军都还没动用,因为他的注意力更多的聚焦到了东线。他接下了张镝打过来的一记左勾拳,用右手稍作格挡,同时也向对方打回一记左勾拳。 河盘驿,就是忽必烈的左勾拳。 河盘驿位于元军的左翼、中兴军的右翼,也是一个驿站,可见中原的驿路确实四通八达。 与择板铺一样,或者说河盘驿的位置还要重要几分,它是一个水陆联运码头,从此处往西,河水太浅,中兴军的小炮船和粮船都无法再前行,必须在此上岸改换陆运。 中兴军在这里建造了一处中转仓库,汇聚了数万石粮草。 经验丰富的元军斥候已经将河盘驿的情况来回摸了好几遍,基本能确定该地的兵力并不算多,应在两万以内,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运输辅兵。 就这点兵力,实在与河盘驿的重要性不相匹配,忽必烈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狡诈”的张镝给他下的一个套,但几十波哨骑反复过确认过情报,宋军的防守兵力确实不多。 这是很大的诱惑,如果夺下河盘驿,元军乏粮的情况将大大缓解,而且能够反过来对宋军后勤形成致命的制约。 这完全值得一试,而且忽必烈认为完全可以做到。因为从河盘驿到柳林镇足有七八十里,如果不计渡河的时间,其实与魏庄的元军大营是差不多的距离。以骑兵为主的元军完全可以抢在宋军之前控制住河盘驿的仓库。对于缺乏机动性的宋军而言,绝难在如此长的防线上做到万无一失,元军即便攻击不利,也能从容退回。 针对河盘驿的攻势由皇四子、北安王那木罕作为统帅。那木罕曾和丞相安童一起镇守帝国北疆,但被漠北的叛王昔里吉俘虏了两年之久,直到数月之前才由伯颜率领的北征军救回。这曲折的经历并未影响那木罕的地位,反而让父汗忽必烈对他更为器重,此次让他节制武卫军和北征军五万之众攻击河盘驿,目的就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马粪夹杂着汗臭的气味,数以万计的战马在原野上敲打出巨大的隆隆声响。 如果从高空俯视,可以看到铺排了数里之广的人马,就如黑沉沉的一片乌云,从北向南,盖过了白沟河上那一汪浅浅的水。 宋军的哨骑看到这阵仗纷纷闪避,五人一组的斥候小队逐次退回,奔向大营汇报。元军的外围游骑则四面前出,追逐着,用骑弓猎杀那些落在后面的宋骑。 那木罕追求的是一个快字,从魏庄到河盘驿,七八十里路只用了不到一个上午。柳林镇的宋军大营尚未来得及反应,驿路上的宋军粮车也还没来得及隐蔽,数百石粮草很快成了元军的缴获,让那木罕旗开得胜。 那木罕与丞相安童登上一架高大的望车,眺望河盘驿的宋军仓库。 与其说这是一座仓库,不如说是一座外观奇怪的城。 十几个略呈圆柱形的仓房大致等距离分布,其间用城墙相连,中央还围着一座更高更大的仓房,每座仓房的外侧都开着几十上百个小窗。 这不就是一座内外两层的巨型堡垒吗! 直觉上,这个所谓的“粮仓”没那么好打,皇帝肯定了解这一点,所以给的命令也是留有余地的,最好的情况是占领河盘驿,其次则是毁灭它,如若不行就尽可能破坏宋军的粮道并退回北岸。 那木罕是高高在上的帝国皇子,安童则是少年得志的年轻国相,漠北的俘虏生涯未必让他们长进多少,却让他们都急于证明自己。那么自然不甘心兜一圈又回去,肯定要打下河盘驿,至少是毁灭它。 这次武卫军拖来了一百多门火炮,这是元军中并不多见的稀罕玩意儿。自从直沽的炮场被宋军洗劫一空,蒙元的火炮就再也跟不上南朝的脚步了,后来元廷中火炮的最大鼓吹者阿合马意外生死,加上财政上的危机,北元火炮发展更陷入了停滞,如今元军中的火炮总数大约也不超过五百门,基本都在武卫军的汉军营头中,并单独成立了一个霹雳营。 那木罕听说过宋军火器的威力,但他觉得不过尔尔,反正自己手上也有一个霹雳营,何妨见识一番! 第四百十九章 白沟河 决战(六) 东线的主题是铁与火。 …… 距离三四里,渡过白沟河的五万元军停下整队。 那木罕在望车上挥挥手,四下里旌旗招展,各种语言的“万胜”、“呼锐”,欢呼之声铺天盖地。 那木罕豪气顿生,将手一指,对王相安童言道: “宋贼狂犬吠日,屡屡冒犯我大元天威,今我强军三十万,已自漠北凯旋,南人败亡可立待矣!” 安童以手指向数里外的河盘驿,放言道:“南人猖獗,就如眼前这小小驿站,我军投鞭可以塞之!” “哈哈哈,南人所恃者,不过火器而已,我大元地大物博,何物不有,火器亦不足为奇,父汗已拨与我铜炮三百,必可以师其长技而反制之!” 中兴军的火器名声在外,那木罕虽然狂妄,倒也略有所闻,此次出兵,忽必烈叮嘱那木罕要重视宋人的铳炮,并令中营将今年新造铜炮三百门全数拨付与他,这给了那木罕很大底气。 说话间,以骡马拉着的三百多门青铜小炮就被后阵的汉军推了出来。 这些炮比蟾式炮的型号要大几轮,但比中兴军的轻型陆战炮振威炮还要小一圈,炮重应该在五百斤以内,否则也不能用骡马拖着跑。看身管比例,估计射程也比较有限,毕竟全是仿制的货,不大可能超越中兴军现役的火炮。 如今,中兴水师的炮舰普遍已经换上三千斤以上的铸铁重炮,陆师火炮也已大中小型俱全,实弹和散弹兼备。元军的火炮技术落后了不止一代,像这样的轻型青铜小炮已是他们的主战炮种,或许也是唯一的炮种。 蒙元的火炮确实是稀罕物,全部数量也不过三五百门。忽必烈一下划拉出三百多门给那木罕,几乎将全部家当都给了自己这四皇子,这也是对河盘驿的战事寄以厚望。 元军兵临(驿站)城下,河盘驿的宋军来回奔跑,忙碌了一阵子,数以百计的粮车来不及收回,被匆匆卸在当道,运粮的兵卒则全都躲进了那怪模怪样的小城之中。 由十几个周长百步的粮仓和二丈宽、三丈高的夯土墙连接而成的“怪城”立于白沟河、拒马河相接的水陆码头西侧。外观上,这个“怪城”比一般的城池多了很多曲线,每一个仓库都露出略呈半圆的外侧,大大增加了攻击面,其造型很像后世的棱堡。其实质就是把堡垒从一个凸多边形变成一个凹多边形,这样的改进,使得无论进攻城堡的任何一点,都会使攻击方暴露在超过一个以上的攻击面下,防守方可以使用交叉火力进行多重打击。 防守河盘驿的主将李安归是张镝下南洋时收的第一批骨干之一,资历极老,与他同期的褚世尧、何绍基等人早已是方面大将或者封疆大吏,李安归的“进步”算慢的了。其才能虽不特别突出,但他性格沉稳、做事也遵循章法,就算不立大功,至少不会有什么大过。 河盘驿的位置重要,忽必烈能看得出,张镝也想得到。守兵人数不算多,主要是李安归所属的禁军第八师一万多人,这是由最早的流求材勇整编而来的禁军师,基本是海州、庆元等地的兵员,甚至还有部分昌国的老兵,斗志和士气都冠于全军。 为加强防御,张镝还另外拨了新编第一炮兵旅归于李安归统一指挥,炮兵旅旅帅是隆兴会战中崭露头角的年轻军官周天吉。 第八师本有炮兵营一个,火器营二个,计虎威炮十门、振威炮二十门、蟾式炮一百二十门,制式火铳一千二百杆。新编第一炮兵旅编额五千人,有加强炮营三个,计三千斤级将军重炮六门,二千斤级将军炮十二门,千斤级虎威炮三十门,五百斤振威炮一百八十门,蟾式炮三百六十门。 算起来小小河盘驿当中五百斤的振威炮以上,实弹为主的中型炮和重型炮就在二百五十门以上,算上射散弹的小型蟾式炮,总炮数则达到了七百多门。再加上两个火器营的一千多支火铳,这不起眼的一隅之地完全称得上是铁与火构筑成的金汤之城。 李安归站在三层高的中心大仓库改成的主堡顶部,以手搭棚,环视堡外。 一里周围,密匝匝的元军正在整队,骑兵足有数万,已经严严实实的将小小的河盘驿围了一圈。 第八师、第一炮兵旅,加上数千运粮的护兵和辅兵,近两万守兵已经各就各位,各种火器的装填和准备都已就绪,但李安归并未下令出击,不仅是因为火炮耗费太大,出于节省弹药的目的,更因为元军尚在两三里之外,尚未进入最佳的杀伤距离。 棱堡的形状,需等待敌人到达城下才可发挥最佳的交叉火力。两万强军兼以精良的火器,李安归完全不用担心河盘驿会短时间内被攻陷,他还在等,等敌人先攻,等敌人更进一步。 那木罕和安童,这对位高权重的年轻搭档似乎没有李安归那样的耐心。 距离尚远,那木罕并未意识到他将面临的是什么。这个小小的驿站,他甚至相信自己可以“投鞭以塞之”,区区三百门小铜炮还给了他不切实际的自信。 大约进到一里半左右,“霹雳营”开始动作。 架设、装填、点火,一如山寨版中兴军的规程,这都是潜入南朝的多少间谍“偷”来的技术。 砰砰砰砰…… 三百门小型的青铜炮依次轰鸣,倒也造出了相当的声势。 前阵的骑兵与霹雳营相隔不到百步,元军战马很少见识火器,被炮声惊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南人的奇技淫巧倒是足够唬人呢!”那木罕心里暗思。 实际上元军青铜炮口径太小,效果只能算差强人意,区区八两重的石弹砸在河盘驿的夯土墙上很难造成太大的伤害。 这一里多长的夯土墙还是临时抢筑,有些地方不够坚实,看起来倒是土石四溅,尘土飞扬。 硝烟未尽,那木罕随即下令进攻! 第四百二十章 白沟河 决战(七) 在中兴军跟前显摆火器是什么体验? 那木罕会给出一个哭的表情,或者还会丢出一坨愤怒的大粪。 认真点,要说体验的话,那或许就是鲁班门前弄斧头,关公门前耍起了大刀。让人深刻的体会到了“不自量力”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 进攻的号角响彻四野,那木罕账下的汉军和契丹军等仆从士兵首先下马扛着攻城器械冲锋,武卫军和“国人”军则骑马在后方压阵并且督战。 河盘驿的城防不算复杂,除了一道浅浅的壕沟和一圈简单拒马、鹿角,并无太多的阻碍。或许考虑到此地舟车频繁,常有粮草和辎重转运,所以普通营垒周边必要的踩炮也没有埋设。这是避免友军误触,当然也就让那木罕的进攻军队更加顺利的进抵“城”下。 李安归密切注视着城下的动静,元军的首轮炮击只不过给部分夯土墙蹭了一点皮,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 随后就是密如蚁群的轰击序列,下马结成步阵来攻堡垒。 元军的进攻部队早已进入了实弹的射程的之内,但城上重炮一直没有开火,李安归的“稳重”就体现在此处。 当防守有余的情况下,击退敌人就不再是主要目标,最大化的杀伤敌人才是。 直到敌近百步,攻城弩射过了第一波重矢,元军的云梯和冲车已经清晰可见,弓箭手开始拉开步弓准备仰射。 李安归面无表情的将手往下一压,主堡上早已准备好的信号旗挥舞起来,伴随着急促的竹哨声。 四百多门蟾式炮从城墙上、从粮仓形式的副堡上伸出炮口。 在各副堡的指挥哨声中,蟾式炮的轰击分成三四个梯度,每一轮都有一百多门炮相继轰击。分到十几个副堡上,每一个都有三十多门蟾式炮,一轮之内有十来门炮以一个广角向外轰击。棱堡的构造使得元军的每一个攻击面都要遭到至少五六门蟾式炮的同时轰击,数以千计散弹将这城围外侧数十步范围密集的覆盖了一遍。 一睁眼、一闭眼,上千兵马就没了。 再一睁眼,一闭眼,又上千兵马报销了。 那木罕在漠北也算打过几年仗,不会将死人当成一回事,何况死的大部分是仆从兵马。但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高效率的杀人方式,当南人的“奇技淫巧”发挥出真正的威力,彻底震惊了他。 哗啦一下子,后方压阵的蒙古军霎时像受惊的羊群一般四散,众多的战马再次失惊,几乎遏制不住奔散。 那木罕浑身一抖,用力过猛的扯过缰绳,胯下马稀溜溜的叫唤一声,不安的转过头狂奔。 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在面临死亡危险的强烈恐惧下,人都只想着避开危险再说。 国相安童算是比较有主张的,忙令人鸣金收兵。 计划不周,贸然进攻吃了大亏,这番攻势太仓促了些,先退回来拉开距离才是。 数年来,蒙古人的狂妄无知总是让他们不接受教训,那么就再次接受教训,如此重复。 河盘驿的独特城防和火器,一鸣惊人。 而且还有第二鸣,第三鸣。 一样的惊人。 每个仓房的百十个小窗都是良好的射孔,第八师两个火器营一千二百多支火铳从射孔中探出,同样形成了交叉火力。 在蟾式炮的覆盖式散弹火力后,火铳开始输出更为精确的打击,后列压阵的蒙古兵或许侥幸躲过了散弹的喷射,或者略微波及而不至于丧命,但很可能紧接着就被铳丸点名,身躯上被打出一个大洞然后倒毙。 瞬间接触就是数千人的伤亡,几乎没有那支军队能够承受,而且是只有挨打没有还手之力。 看的出元军有了后退的迹象,或者说败退。 城头的实弹炮等到了时机。 五六斤甚至十几斤的炮弹远远的射出数里之远,实弹的杀伤面或许没那么广,但其射程和威力着实是可怖的。 在数万人的密集程度下,随意丢块石头都很有可能砸蛋几个人,几斤重的实弹一旦击中目标,人马都撕成碎片,剧烈冲击下砸飞的土石也能造成一定的杀伤。 更重要的是重炮所造成的威慑。 躲在后方的元军将领也不再是安全的,即便三四里之外,炮弹也能轻松波及。 那隆隆的炮响成了催命符,在漠北丢了面子的那木罕同样也不可能在白沟河找回面子,他终于在炮声中率先后(tao)撤(pao)了。 那木罕有点明白了父汗临行的交代,那三个选择中其实第三个才是正确的,打不过就早点撤。 当然撤退未必甘心,至少还能尽可能的破坏宋人的粮道,再不济就多抢几车粮草,要不然他堂堂北安王的脸面往哪儿放? 大军离河盘驿远远的,朝着西面转进。 哨骑来报,西面来了宋军的骑兵,很多骑兵! 很多骑兵? 不下两万人。 征虏大将军胡隶率军两万前来援助河盘驿。 援助倒是未必需要了,那就换做夹攻。 西线已经发现了两万多宋军骑兵,宋军哪来那么多骑兵? 这当然得感谢蒙古人到处养马,并且把养好的马无私的送给了南朝。 胡隶带来的大部分还是下马步战的龙骑兵,只有不到五千精骑,由侍卫亲军右卫骠骑旅旅帅赵奋率领。 赵奋是与郭旭齐名的杰出骑将,曾在两年前平定福建的战事中脱颖而出。右卫的骠骑旅和左卫的骁骑旅则称作中兴骑军中的双璧。 骠骑旅当先与元军接触,并结成骑阵,无所畏惧的猛烈冲击十倍数量的五万元军。 胡隶的一万余龙骑兵趁机下马结成密集步阵,如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挡在面前。 元军撤离河盘驿尚不远,生性稳重的李安归收到斥候汇报,异常果断的下令全军出营夹攻,还不忘带上了四百门蟾式炮。 东西两路宋军兵力相加已不少于元军,而攻守的形式则完全倒了过来。 那木罕对宋人的火器心有余悸,但没想到宋人的骑兵也变得这么猛了,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胡隶和李安归的步阵两面夹攻,赵奋的骠骑穿插猛冲,元军无法成列,军心不稳,很快招架不住,试图抢渡白沟河逃跑,被尾追数里至北岸,五万人马折损大半,那木罕仓皇回营告急。 元军士气大丧! 第四百二十一章 白沟河 决战(八) 西线的主题是血与箭。 …… 深入敌后,本就是九死一生。 至于殿后的骁骑旅,或许就更是十死无生吧。 在数万元军的围追堵截下,仅仅三千精骑,固然不可能击败十倍之众,突出重围想必是不难的。 但郭旭没准备一走了之,他留下的本意,就是为第九师和第十一师争取时间。 北岸距离择板铺还有五十多里,按照既定情报,大约需要两个时辰,两个师的龙骑兵就能抵达目的地。 两个时辰,三千人的血,能否争取到这两个时辰? 郭旭、陈达和他们的同袍们不知道已经冲击了几轮。 中央的旅帅旗倒下了又被立起,掣旗手往往是敌人针对的重点,冲杀几轮,差不多就换了几个旗手,每一个都是被箭矢插得如刺猬一般,仍旧坚持扛着帅旗不倒,直至力用竭、直至血流尽…… …… 战到此时,五投下总领官查剌温心里只有满满的惊愕,或者还有一些恐惧,眼前这区区数千宋骑的战斗力简直闻所未闻,更见所未见,在数万蒙古部落轻骑之间杀过了几个进出,折损过半犹在苦战,更是给元军造成了数倍的杀伤。 查剌温意识到骑弓的攒射并不能快速的歼灭这一小股敌人,乃令松散的五投下探马赤军以骑枪、长矛结成大阵,轻骑下马持步弓重箭逐渐压缩包围圈。 郭旭的旁牌早已被重箭射裂,不知丢到何处,双层重铠扎满了数十枚箭矢,拿刀一挥,箭羽扑簌簌的往下掉,重甲挡住了大部分伤害,但还是有不少箭矢深入甲叶而刺入肌肉,箭杆砍断了,但箭头仍旧深入肉内。郭旭将腰带收紧,一阵龇牙咧嘴的疼,但他马上换回坚定沉毅的神情,大声怒吼着。 杀! 恍如不死的战神。 剩下一千余骑,再次将越来越厚的元军步阵杀穿,并且杀上官道,将数千名试图间道追往择板铺方向的元兵奋力赶杀回来。 一直在前列的十名营将已经折损了六名,像陈达这样的都将也大量阵亡。 营将死,都将顶上;都将死,什将替之。 郭旭的战马伤重而力竭,口鼻吐着白沫轰然倒下,这是一匹良驹,其名追风,终于在奔驰中走在了主人的前面。 后侧的旅帅旗也再次倒了,记不清是第几次。 “郭帅,骑我的马吧!” 营将董治飞身下马,抢步扶起郭旭,欲将自己的战马让出。 “罢了,战到此时,谁的战马还能有余力?” 郭旭拄着长刀站起,回绝了董治的建议。 陈达赶上前,拾起地上血迹斑斑、几乎破成几十条碎布的旅帅旗,往郭旭的身后一立,骁骑旅的旗帜再次高高扬起。 郭旭在旗下举刀,直指苍穹。 同袍们望见,都明白了旅帅是什么意思。 弃马,步战,此处便是弟兄们光荣之地了! 剩下的数百匹战马围成一圈,数百同袍则在圈内互相依偎,竭力列成了步阵。 陈达的骑枪留在了某个敌人的尸体上未及拔出,手上的马刀也已砍卷了刃,此刻他只觉得双臂酸麻的不像自己的。他哆嗦着掏出那一方珍爱的绣帕,锦绣的材质早已被血污染透,几乎看不出上面一对鸳鸯的图案了。 “小兰,陈哥哥回不来了。待胜利后,来生,再共享太平吧!”陈达一阵苦笑,默默的嘟哝了一句,将那方绣帕塞回胸口。 起风了,风沙迷人眼。 再战! 数百壮士的步阵顽强的立在数十倍的敌人之中。 如此的虚弱,又如此的坚定。 数万元骑被阻拦了两个时辰,不能前进一步。 三千骁骑全数阵亡,无一生还! 而第九师和第十一师的两万龙骑兵利用这宝贵的两个时辰抵达了择板铺,建立起预定的坚实阵线。 …… 西线择板铺的失守和东线那木罕的惨败几乎同时传入忽必烈的中军。 双重打击。 不甘失败的忽必烈试图最后扭转局势,十余万步骑强渡白沟河。 中兴军的总攻也开始了,四下里都是激昂嘹亮的冲锋号响。 千门火炮齐射北岸,十万虎贲同举刀枪。 一面倒的总攻,蒙古军的神话彻底破灭罢! 胡隶和李安归已从东线渡河逐北,李八哥和王开运死守择板铺,扼住元军归路,三面合围之势已成,忽必烈又何来回天之术? 中兴军的强大和蒙元的衰落一样,是不可逆转的趋势,这场大战没有太大的悬念,张镝投入了大小火炮两千多门,火铳一万余,其中不乏新式的三眼铳、五雷铳、八雷铳,还有铁火回回炮、飞火流星箭、神火飞鸦,诸如此类,工部所能提供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火器都一股脑儿的狠狠砸向对岸。 在前所未有的优势火力覆盖下,作为炮灰的前沿各族仆从军首先崩溃,西线受过重创的五投下探马赤军和武卫军也迅速败逃,忽必烈所依赖的蒙古“国人”军同样无法在遍地的弹雨和硝烟中展现他们的武勇。穷途末路的忽必烈在三千薛怯和一千秃鲁花军(质子军)的护卫下逃往大都,三十万大军一朝星散,最终还能归拢的兵马不到十万。 大势去了! 骤闻败讯,留守大都的太子真金在震惊之下突发心悸,当夜便薨了。真金多病,早已有迹象,此时身死,更令忽必烈雪上加霜。战败的恼恨和丧子的哀痛使他年老的身体每况愈下,连日里咯血不止,想必命不久矣。 白沟河的宋军步步紧逼,直沽的炮舰虎视眈眈,近在咫尺的辽东和高丽叛乱越演越烈,大都已经不能再留了。 忽必烈抱病离京,御驾退走上都。 眼下的境况,危在旦夕。 大难临头各自飞,有时候,越是危急,反而越无法奢求团结。 皇帝病重,太子失位,三皇子忙哥剌和四皇子那木罕趁机开始拉帮结派,就等着老皇帝挂了就可以抓紧上位。 忽必烈长子朵尔只早逝,次子则是故太子真金,剩下最有实力、最有希望的就是三子安西王忙哥剌和四子北安王那木罕。诸将和群臣根据自身利益和亲疏远近各自站队,大大加剧了两个皇子之间的勾心斗角。 病势沉重的老皇帝显然已经无法制止即将发生的这场骨肉相残的内讧…… 第四百二十二章 奉天受禅 战退恶龙三十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北伐辉煌大捷,于白沟河大败蒙元倾国之军三十万。虏酋忽必烈退往上都途中身死,二子争位,自相残杀。 祥兴三年冬,大都光复,改名北平。 时隔三百年,我大汗儿郎再次站上了幽云十六州的土地,并且真正将其收复了。 露布飞捷,旬月间传遍了天下。 万民鼎沸,九州欢腾。 北伐大军凯旋班师。 当吴王的大驾行至金陵,征虏大将军胡隶、征虏副将军叶承、左领军卫大将军李奇、右监门卫大将军褚世尧等军中大佬于城外挡住王驾,大将军胡隶忽然取出准备好的黄袍披在了吴王张镝的身上。 众将环列驾前,齐声呼道:“天命有易,人心思归,臣等愿奉吴王殿下为皇帝!” 张镝愕然之际,众将校都已齐齐下拜,城内外军民三呼万岁、声振天地。 张镝道:“事关重大,奈何仓猝举行?何况孤曾世受国恩,亦岂可妄自尊大,擅行不义?” 胡隶等人进言道:“天命攸归,人心倾向,殿下若再推让,反至上违天命,下失人心,万望殿下勿辞!” 张镝“无奈”,与众将约法三章,一则整肃军纪,不得以变革之名擅行不法;二则官吏制度一切如故,不得生乱;三则礼遇赵宋宗室故臣,不得欺凌。 众将无不应允,拥着吴王到金陵旧宫殿住下。 不久以后,远在中兴府的礼部尚书袁镛、学士承旨陈复、光禄大夫邵靳等朝中大臣联名上书请吴王殿下“早正大位”。 改朝换代的舆论已经在全天下造就。 过了月余,留守中兴府的侍卫亲军护送着九虚岁的祥兴皇帝到了金陵。 “相父!相父!” 小皇帝到了金陵旧宫城,一见张镝便欢呼着扑进怀里。 张镝亲昵的将小皇帝抱起,就如一个父亲对儿子那样。 “哈哈,重了,也高了!陛下最近可有好好读书做功课?” “有的!太傅教朕读了《孟子》,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小皇帝有些得意的背诵起来,在相父跟前展示自己学习的成果。 “好,好!陛下勤学,甚好!”张镝微笑着,满意的点点头。 “相父,曹伴伴说,小孩子不能做皇帝,是吗?”宫中的伴读宦官都是张镝的人,显然已向小皇帝传达了某些信息,童言无忌,就这么直接问出了这个敏感的问题。 “哦!陛下以为呢?”张镝微微一愣,牵着小皇帝反问道。 “朕不要做皇帝,相父来做!” 张镝轻抚小皇帝稚嫩的肩膀,沉默不语。 小儿手上得来的赵宋江山,终于还是要在小儿手上失去了。 这是大势,张镝是造就这大势的人,同时他也被这大势推着走。到了此时,即便他不想做皇帝,天下人能答应吗,跟着他打天下的文臣武将们能答应吗?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朝中一帮大臣以祥兴皇帝的名义下了禅国之诏,王府内书房的笔杆子们则立刻拟了谦让的表章。如此你来我往,三辞三让,一如历代真真假假的禅让程序。 金陵城郊的三层高台早已筑好,择了祥兴四年的元日吉时举行禅让仪式。 至期,大宋祥兴皇帝在礼官的导引之下最后一次行天子之仪,而后请吴王张镝登坛受禅,坛下集大小官僚两千余员,侍卫亲军及虎贲禁旅三十余万,宋末帝赵昺捧玉玺奉张镝,张镝受之。坛下群臣跪听禅国册书,册曰: “咨尔吴王!昔者唐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宋室陵迟,世失其序;降及朕躬,大乱滋昏,胡元恣逆,宇内颠覆。赖吴王神武,拯兹难于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岂予一人获乂,俾九服实受其赐。今吴王恢文武之大业,昭万世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徵;诞惟亮采,师锡朕命。全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君其袛顺大礼,飨万国以肃承天命!” 读册已毕,吴王张镝即受八般大礼,登了帝位。建国号为大明,改祥兴四年为洪武元年。 故宋末帝赵昺被封为瀛国公,封地于南吕宋。 吕宋亦是宋也! 新帝传旨,大赦天下,并开恩科。 普天同庆。 …… 泉州城南码头边的一处小茶楼。 茶楼已经关门歇业了许久,这一个北元间谍的秘密据点随着北朝的败亡而自然树倒猢狲散了。 扮作掌柜的王兴全夫妇以及那些明探暗桩都已不见踪影。 只有钱素娘和韩萍儿姐妹俩留下来。 北伐伊始,九拔都的信息就断了,钱素娘抱着一丝希望四处打听北边的战事。 不用打听了,中兴公报已然刊出了江淮一线的结局——蒙元最后的汉人忠臣张弘范,抱病死守庐州八个月之后终于城陷身死。 失魂落魄的钱素娘,最后一次梳妆,又为谁梳妆? 韩萍儿反倒有一点放松或者解脱的感觉。 九拔都死了,姐姐也就没有牵挂,大不了,回头仍旧削发为尼便是。 楼下有人牵马走过,马蹄嘚嘚地敲打在街面的石板路上。 笃笃敲门声起,似乎那牵马的已经到了门前。 “陈哥哥!” 韩萍儿有一点不合时宜的雀跃,在姐姐最难过的时刻,她为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感到愧疚。 咯吱,门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英武的军人,但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 那位军人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并且问道:“请问这里可有一位小兰姑娘?” “奴就是!” “这是侍卫亲军左卫骁骑旅陈达烈士的光荣状,陈达烈士没有亲人,按照他遗书上的地址,交代给此地的小兰姑娘……” “烈士……遗书?” 后面的话,韩萍儿已经听不进一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下那一个小小的木匣,如何回到房内。 匣内除了兵部核发的一份光荣状,一份户部荣军司兑换抚恤银五百两的执照,另外就是一封小信封。 韩萍儿颤抖着打开那信封,里面是陈达仅有一样遗物,一张沾满了褐色血迹的绣帕,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绣帕啊! 她终于没能止住夺眶而出的泪,抱着床脚压抑着哭声。 一对身世坎坷的姐妹,两个悲伤的人儿,三尺白绫,双双去了…… 外头热热闹闹的,都是欢庆着新年和新朝的人们,谁也没能关注到这个被悲伤笼罩的小小角落。 …… 洪武元年春,瀛国公赵昺在三千禁军的护送下远渡重洋前往南吕宋就国,自愿跟随的赵宋宗室与旧臣达数千人。 夕阳下,那片片帆影,是远去的故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