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休夫》 第1页 [古装迷情] 《一纸休夫》作者:申丑【完结+番外】 文案: 最合适的相逢,再迟也不怕晚。 姬明笙贵为公主,她可以做一个合格的贵妇,也可以一纸休夫,成全驸马对白月光的情有所钟 就是休夫之后,名声不大好听,还因为休夫壮举,引得他人效仿,属实「怨声载道」了。 不过,名声这玩意,楼长危楼大将军好像也没有,有的都是凶名恶名,亡妻都认为他罪孽深重,生前有事没事就在那念经诵佛,生怕老天开眼收他时累及家人。 管他的名声,差就差,她一公主,他一个将军,嫌弃的人再嫌弃也得捏着鼻子祝他们:百年好合。 姬明笙满斟一杯酒:「楼将军,来世再约吗?」 楼长危斩钉截铁:「约。」 姬明笙:「要是来世又是晚相逢?」 楼长危:「只要是你,是早,是迟,都是最合适的时候。」 二手婚姻,也很香。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明笙,楼长危┃配角:燕云还,冯绛┃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如一纸来休夫 立意:放弃自我是愚蠢的,爱自己才能爱别人 第1章 京兆尹是个苦逼的官,天子脚下,少说也有几百双眼睛盯着,出点错,就能被捏住把柄,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再重点,小命都得交待掉。 曹芳眼下就很苦逼,这都什么鸡零狗碎、污糟烂心事? 他家的河东狮曹夫人温了一壶酒,就着一碟炸酥骨,骨头就酒越吃越有,吃得兴起,还塞一杯给丈夫,道:「知你是当官的,不知的还当你是拉磨的,这一圈圈转下去,地皮都给蹭掉了一层。」 曹芳接了酒,吃了半杯,仍是心烦气躁,拍拍胸口:「堵着呢,忘忧酒也送不下去。」 曹夫人笑起来:「到底何事为难成这般模样?瞧你这张老脸,皱得跟落地风干橘子似得。」 曹芳长嘆一口气:「碰上一桩煳涂官司。」 曹夫人将嘴一撇:「真是官越做胆越细,什么倒灶官司,至于如此?有例依例,有法依法,无法无例,各打五十大板,可不就了了?」 曹芳捶胸顿足:「你倒说得轻巧,这官司国夫人状告当朝附马,五十大板,我打哪个去?」 娘的,莫不是初一没烧高香,碰上这么一桩糟心事,事不算大,就是噎得人脖细肚缩,浑身难受。 今日开衙,八十有一的泰国夫人身着大礼服,拄着御赐凤头拐,颤颤危危、危危颤颤、一步三晃、三晃一摇地亲自来状告附马沐安辰殴打她的乖重孙,致使她的小重孙进气少出气多,要不是家中百年老参吊命,就要去跟阎王老人家吃酒,她李家千顷地里的独苗,折后那就是断子绝孙。 依国夫人的说法:附马此举,实乃要他李家倾族灭家。 曹芳瞠目结舌,只想发自肺腑地问一句:国夫人,何至于此?又琢磨:这不死不休的架式,莫不是沐、李两家有仇? 可曹芳搜肠刮肚,将近年来京中的人事往来理了一遍,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就又往上倒了几十年,再捊一遭,还是没找到两家的过节。 真是奇也怪哉。 曹芳是搔秃头髮也想不明白一桩小事,何以让国夫人亲来状告。 . 泰国公府的小郎君李桓林挨了驸马的毒打,缘由是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娘。 李桓林是京中有口皆碑的纨绔子,人憎狗嫌,便是只鸡都要避着他啄食。 这日李桓林没事干,拎着鸟、牵着狗、腆着肚带着一众狗腿到街上熘达,熘达来熘达去,正无趣呢,忽瞅见前面人挤人挤成一堆,这人没事尚且要生出点是非来,碰上热闹,岂有不凑之理? 李桓林令横行霸道的小厮开路,挥开左右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一看,原来是一贫家女无有银钱置办棺木,跪在路边卖身葬父,但求五贯钱了父亲身后事。 贫家女很有几分颜色,李桓林眨巴眨巴小眼,二话不说,立马解下荷囊,放到贫家女面前。什么五贯钱?这小娘子好容颜好心肠还孝顺,给五贯钱是辱没,少说也得五十贯。 李桓林生得傻大黑粗,眼小鼻粗嘴大,一脸横肉,不说凶神恶煞,那也是能惊走癞皮狗的长相,再兼这种立马要小厮买棺材拉尸身去下葬,自己动手就要去拉着贫家女纤縴手,双双把家还的强横作派,将去了头上卖身草的贫家女吓得如受惊的鸟雀,凄声痛哭不止。 恰好附马沐安辰路过,打抱不平,揪着李桓林就是一顿胖揍,完后一声冷哼,一抖袍袖,带着贫家女扬长而去。 李桓林的一众小厮等沐安辰走后,一路嚎哭着将半死不活的李桓林抬回了国公府,国公府门房还以为自家小郎君被打死了,跟着齐声嚎哭,好在闻声起来的管事年老沉稳,上前一看,庆幸不已:还好还好,小郎君虽然被人打成了烂猪头,到底还会喘气。 李家子嗣稀少,到李桓林这一代,只得这一根独苗苗,是全家上下的眼珠子。好好一颗眼珠子,竖着出门,横着回来,举家齐恸,国夫人更是被摘了心肝似得,险些背过气去。 这哪是殴打她的乖乖重孙,这明明是要她的命。 李家对自家小郎君的心性还是有几分知晓的,细细地将事问清楚之后,国夫人就不干了,皇帝家的女婿也没有这么不讲理的。李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祖宗和元帝一起挨过饿,一起打过江山,如今君子之恩未断,自家的小儿郎就让附马打个半死,以后是不是是个后进新贵就能踩着李家糟贱? 第2页 老夫人上了年纪,性子有点左,吞不下这个哑巴亏,当下换上大礼服,抬着孙儿就要去鸣冤。李家原本以为老人家进宫哭诉,也没拦着,这事怎么看都是附马的错,李家几辈子攒下的脸,一个公道还是能讨下来的,哪想到老人家出门后,连个弯都不打,直扑京兆尹。 有机灵的小厮这头瞅自家老夫人进了府衙,掉头一道风卷回国公府通风报信,娘咧,这梁子结大了。 国公府的小厮心肝在那抖,京兆府尹曹芳也是头大如斗,听了国公夫人的告诉,再看看李桓林,唉哟!观之不似人形,下手着手不轻啊。 曹芳一面差人去找附马来府衙,一面在肚子里把沐安辰颠来倒去骂了百千遍,恨不能用唾沫给他洗洗脸,再问上一问:君有疾否? 你他娘尚着公主,为了一个卖身女,险打死泰国公府的小郎君,非人头猪脑干不出这等事。 还有泰国夫人,您老人家真是的,您上府衙来干嘛?是!您老的乖乖重孙挨了揍,心里委屈,咽不下之口气,气不过,您老去宫中找皇后告状啊。姓沐的竖子乃皇家女婿,您让他的皇后丈母娘教训他嘛。 再说了,附马与公主大婚,您老还是座上宾呢!您老也不想想:附马也就那嘴脸,捶死也不可惜,可公主呢?这小子运道好,娶走了皇帝的心头肉。公主嫁后还颇有贤名,等闲应该也不愿丈夫当众挨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您老何苦将一桩能私了的事,折腾到公堂之上? 这煳涂官司让他怎么判?是将附马沐安辰扔进大牢,还是让李桓林这个屁事不干的纨绔子平白挨揍? 后者,泰国老夫人显见是不肯的,她老人家一把年纪,宫中特许遇帝后不拜,如今坐在堂中,怒气交织,时不时还哭两声故去的老国公,哭罢老国公,再哭自己因故早死的儿子孙子,家中男丁哭了一遍,又哭家中老老少少的寡妇。 老人家涕泣连连,哭得人心中直发酸,身边的管事、老僕亦是老泪纵横。曹芳心惊胆战,连声安慰,泰国老夫人一把年纪了,一双手晃得跟秋风枯叶似得,手摇,身子也跟着打摆,一口气上不来,怕是要直接厥过去。 一想到一品国夫人晕死在自己的大堂上,曹芳头皮都快炸开,为防这要命的意外,忙就近请了个郎中候在一边,自己陪着小心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泰国夫人油盐不进,口口声声要公道,还拉着曹芳的手,声泪俱下道:「府君,想他沐安辰侯门子弟,修得文武双全,圣上亲点状元郎,高门中的高门,显贵中的显贵,我李家地里刨食的泥腿,托赖圣上眷顾,方在禹京有立足之地,哪里入得状元郎的法眼?老身只问问府君,今日状元郎毫无顾忌,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将我孙儿打杀,我李家尚且如此,若他日得罪驸马的不过贫家蓬户,莫不是举家都要送命?」 曹芳听了这话面色都变了,李、沐两家真箇没仇? 「老夫人,断不至此,等得附马来,老夫人亲问问附马,许有什么误会……」 泰国夫人听了这话大怒,一指担架上非人非鬼、奇形怪状的李桓林:「府君看看我重孙儿的惨状,如何误会?」 曹芳顿时哑口无言,李桓林胖大个,竖着似铁塔,躺着是塔倒,再兼全身上下缠着绷带,又缠得他肥了一寸,远看若山包,近看似水缸,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就是不像人。 不像人的李桓林躺在那,也不知是昏迷了不醒人事还是被打断了手脚,被抬来大堂上多时,愣是半点不带动弹的。 「老夫人,小郎君眼下如何?」曹芳估摸着李桓林这伤大许看着惨,没伤到根本,不然,泰国老夫人也不会把人抬来。 泰国夫人泣道:「眼下倒是热乎人,将后如何,哪里晓得?别和他爹一般,福薄命短。前世不修,子孙不肖,他不过一介活该被打杀的泥猪赖狗,生生已费了一支百年老参,余的,只看他命数吧。我的乖孙孙哟,你要是去了,别怨我这个没用的曾祖母,下辈子投胎,可要挑好门第肚皮……我的乖重孙哟……」 ……这话说得,曹芳心道:您老给可真会挤兑人,能把人给挤兑死。面上还不得不陪着擦擦眼角流不出的泪,耳听阵阵哭声中,老夫人口中将要投胎转世的李桓林躺在担架上,忽得发出一声牛似得打鼾声。 …… 「这?」曹芳佯惊。 泰国夫人无愧多年来吃过的盐,过过的桥,哭声没停一息,皱纹没抖一下,仍旧泪如雨下,哀声不歇。 国夫人的贴身老僕,算算也六十多了,躬着老腰,扑在李桓林身边,俯身听了听,抬起头来,泪中带喜:「老夫人,老夫人,小郎君可算有了动静……」捶捶胸,「可算有一分活人气了,这是天怜见啊,老夫人,是老天开眼,列祖列宗保佑啊。」 泰国夫人拄拄凤头杖,她已哭过一遍仙去的丈夫,不稀得再哭,改成骂的:「活时无功家国,死了也不知保佑子孙出息,他但凡有些许好处,被人打死打残,也得旁人一声可惜,如今,就算他被打死,他人背后还要骂一句「活该」,反倒那行兇的得一句夸赞,说他为民除害,真箇死了也是白死啊。我的不肖孙啊,你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只你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都是我的心肝肉哟!你要没了,老太婆白髮人送黑髮人,要送几遭?不如一道去了才能如他人意啊!」 第3页 老僕在旁哭:「老夫人,小郎君哪来得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他长这般大,几时打伤过人命?心肠也是软和,人小娘子卖身葬父,他看不过眼,好心舍银,却招来毒打……」 主僕二人越说越伤心,两颗花白的头凑到一块,齐声痛哭。 曹芳满嘴苦涩,对着这俩老人家,别说满嘴黄莲,十几斤黄莲也得吞下去。 将将一个多时辰,去请附马的徐都头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驸马的亲三叔沐明涛,驸马却是连个影都不见。 这下,泰国夫人还没动怒,曹芳先行不悦:你李家是不是上下都有疾?要不要请个郎中给你们李家上上下下都扎上几针?尚了公主,是不是狂得边都没了?被告到京兆府,连个面都没露。 这不是目中无人,这是目无王法。 至于沐三郎,哪个牌位上的人物?侯府也好意思遣他过来理事? 他说得上话吗? 要不是公主……你沐家算个嘚? 作者有话说: 我来开新了,我的小天使们你们好了,新文请继续支持我啊 求收,求评,么么哒 第2章 曹芳肚里的暗骂,从骂附马沐安辰,改骂沐侯府上下:都是些什么样的棒槌,干的都是什么不知轻重的闹心事? 徐都头生得人高马大、直眉愣目,却不是憨人,是曹芳的心腹,见自家府君神色不对,忙施礼回道:「回禀府君,附马去了城外别院,小人怕府君等急,先行来告诉府君消息。」 「哦?」曹芳皱眉,「别院来回需多少时辰?」 徐都头道:「实费脚程,附马的别院是避暑处,建在城外麓山中,山路走不得马,一来一回,怎也得晚间了。」又道,「侯府遣了大管事同赶去了麓山别院。」 一旁蔫巴脸的沐三沐明涛冲着泰国夫人连连揖礼,礼多人不怪,别说揖礼,就算他跪下磕头,泰国夫人也受得起。 「我年纪大了,不大认得后生晚辈,你是?」泰国夫人收起了泪,老眼打量一记沐明涛,问得颇为和善。 她问得和善,沐明涛却是羞愤欲死,实在是他人微言轻,够不上这份啊。论出身,沐家是侯,李家是公,低一等;论身份,人是国公夫人,封号泰国;他,沐家老三,在鸿胪寺司仪署领着寺丞一职,从六品。 他沐明涛凭何立在泰国夫人面前跟她论长道短?这事他真不够格! 可这事偏就那么不凑巧。当事人沐安辰跑去了别院,他哥沐侯爷也不在家中,他老娘急晕过去了。平辈里,他上有个不着四六的二哥,下有个庶出□□不着的四弟,那还不如他呢。 沐家也是没法子,只好把他推了出来。 当然还有一人也合适,那就是公主姬明笙。 但,侯府哪敢啊,瞒都来不及。谁让附马是为了一个贫家女打了人,打得还是国公府小郎君,公主再大度,想必也不乐见自己的丈夫为了一个女人惹上官司。 他们能了就把这事了了,别惊动公主了。 一头雾水,硬着头皮赶来的沐明涛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自家侄子有错没错,对上泰国夫人,先行赔礼道歉,只求将这事从公转私,李家只要肯坐下说话,私下不管如何,沐家无有不应的。 这倒和曹芳的心意不谋而合。 就是,明明能私了的事,何必闹到公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别劳师动众,闹得沸沸扬扬了,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夫人,您看这天尚早,附马就算归案,也得到晚后,老夫人您身份贵重,哪劳得您在此候他这等无知晚辈。再者,小郎君有伤在身,衙中判生判死的地方,难免有血腥煞气,不利康健。不若老夫人先行回府,等明日下官将驸马解来堂前,再道是非公道,可好啊?」 泰国夫人倒爽快,并不怎么纠缠,握住曹芳的手:「府君有府君的难处,老身不逼迫府君,但老身也记牢了府君的话,明日,府君可要记得还我李家公道,为我的小重孙儿做主啊!」 「是是是,是非曲直,下官定不敢不公。」曹芳连声道。 泰国夫人听了这话,知他圆滑,并不置气,反倒笑了一下,撑着拐杖颤颤危危起身,曹芳忙殷勤地去搀扶。 「曹府君?」 「老夫人有何吩咐?」曹芳趋近问。 泰国夫人意味深长道:「府君晚间早些歇息,老身回去也养养精神头,明日,还有一场『是非曲直』呢。」 曹芳那张脸,僵如棺材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虚应了几声,移开目光看李国公府的几个小厮,抬起地上的李桓林,担架咦呀咯吱得直作响,看得曹芳心惊胆战,就怕这担架扛不住李桓林的份量,「哐叽」一声散了架,可千万别把半死的李桓林摔个全死。 「搭把手,搭把手。」曹芳喝令旁边的几个差役,全是些粗胚,一点眼力劲都没。 左右差役忙一拥而上,扶的扶,抬的抬,一上手,心里直嘆:国公府的小郎君,纨绔不假,这份量也不假,腿得比寻常人的腰还粗,一人抵得三四个人。国公府的人也不知道给担架上多绑几圈绳索,抬他们家小郎君,这担架实是招了老罪。 差役小厮哄哄闹闹干着体力活,插不上手的沐明涛在外圈打转,转了几圈后,识相得避在了一边。 泰国夫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去,府衙上下通通松了一口气,就连蔫巴脸的沐明涛也松了一口气。 第4页 曹芳又在肚里骂娘了:你他娘松什么气?这事也没了啊!正是你沐家火烧屁股,通肠也要想辙之时,你一脸劫后余生是什么个道理? 沐明涛是真没什么主意,虚心讨教:「曹兄,但求指点一二。」 曹芳并不想和他称兄道弟,道:「三郎君,你家去与家人讨个主意,如何让李家消下这口气,从现下到明日开衙,都是你家可转圜之时。」 沐明涛哭丧着脸:「曹兄不知,眼下家中竟没个拿主意的人……」 曹芳被气得肠子都快要打结了:「附马摊上官司,莫不是连家也不回,要随差役直接进我府衙监牢?被泰国夫人一状告到府衙,莫不是沐侯爷也等闲视之?」眼中也别太没人了,想了想,又问道,「公主可知晓此事?」 沐明涛闭了闭嘴,半晌干不干、湿不湿地道:「公主也去了别院。」 曹芳一愣:「与附马一道?」心下却琢磨开:驸马是打了人后,直接把贫家女一道带走的,要是公主同行,莫不是公主许的这事? 「倒……倒……倒也不是。」沐明涛擦擦脸上的汗,含煳道。 「你是嘴里吞了枣核还是含了饴糖?」曹芳盯着沐明涛,冷笑一声问道。好歹也是大家公子,着锦衣戴宝冠,连句话都说不清。 沐明涛心里苦啊,道:「不在一处。」 曹芳踱了几步:「你们……别是想欺瞒公主吧?」 沐明涛一愣,小声反问道:「些微小事,不必打扰公主吧?」 「些微小事?」曹芳被气得笑了,被泰国夫人告了还些微小事呢?莫非这便是皇帝亲家的牌面?得,他小小一个府尹,再多问一句便是作贱自己。 曹芳懒得和这种煳涂蛋多说废话,下逐客令:「三郎君还是先行家去吧。」 沐明涛一想也是,拱拱手,火急火燎地走了。沐三郎不愧是个实诚人,曹府君既说帮不了主意,那定是真帮不上忙,也不必在这空费功夫,还是寻个靠山说和说和比较合宜。 曹芳看了会沐明涛的背影,犯愁。就沐家这行事、这作派,八成是不能让李家这苦主气消怨散的,泰国夫人可不是易与之辈,这桩官司,怕还是要在公堂上了却。 唉,闹心。 . 曹夫人听罢丈夫的抱怨,转着手中的小酒盅,道:「依我说:这事,那李桓林有三分不是,驸马就有四分不是,王八看绿豆,差不相离。」 李桓林虽有强买之嫌,沐安辰这殴打却是做了实,闹到公堂上,各打五十大板,着实不算过分。 「我焉不知此理。」曹芳压低声,「只是这打老鼠也怕伤了玉瓶啊!」 曹夫人睨丈夫一眼:「夫君这官当久了,也成官油子了。」 曹芳哈哈一笑,拱下手,领了这戏称,油就油吧,事关公主姬明笙,他不得不多思量几番。 今上姬景元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早前曾嘆道:惜乎非麒麟子。完了,又跟太子胡说八道:当谢你阿妹为女娘。 虽说姬景元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作不得数,天子一言九鼎之于他有如狗屁,可他这态度摆出来,足见对姬明笙的喜爱。 等得姬明笙及笄,姬景元一个高兴,闹着要给女儿亲王份例。文武百官实在是怕了姬景元的想一出是一出,生怕一反对,反倒让他有了作怪的藉口,大伙一商议,给亲王份例就给亲王份例吧,左右本朝的亲王没实封,不算太出格。 姬景元操心完女儿的俸禄,又开始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他要亲自为女儿选驸马,皇后久居深宫,能挑出什么好的来?还是得自己掌眼。他的掌上明珠万里无一,那他的女婿勉勉强强也得是个万里挑一。 第一须文武兼修,他女儿读得书骑得马,驸马不能是个老粗,也不能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无用书生。 第二俊俏英挺,他女儿明艷无双,驸马总不能平平无奇,扔进人群找不着影吧? 第三身世卓越,英雄不问出身,可他挑的是女婿,家中半点底蕴都没有,也想娶他的女儿?做什么春秋大梦。 再便是家中高堂须得俱全,父亡母在,母去父存的,这些都不行,父母短命,焉知儿女寿长?命短那是万万不可的。 再便是族中枝繁叶茂,且得是兴旺之相,子嗣后代一代比一代少的,保不齐就绝了户,那也是不可的…… 姬景元这么挑挑拣拣、拣拣挑挑,总算挑了一个合心意的,当年的状元沐安辰,出身侯府,相貌堂堂,能文能武,往朝堂一戳,唉哟,被百官衬得跟春笋似得,别提多精神了。姬景元是越看越爱,笑眯眯地问沐安辰有无婚配。实则,有没有婚配的,姬景元一清二楚,他为女儿挑拣了女婿,怎么也不会挑到有妇之夫头上。 果然,沐安辰一愣之后,答:尚未婚配。 在场的文武百官暧昧一笑,多少带点酸熘地想:姓沐的小子好运道啊,金榜题名,还被皇帝相中要招为女婿,前方康庄大道,躺着都能飞黄腾达。 . 曹芳惆怅地嘆口气:躺着都能飞的驸马,何苦与倒着也能飞的李小郎斗殴,你二人就算互殴成猪头,养好伤,照旧一个做他的驸马,一个做他的高门公子,倒连累旁人担惊爱怕。 曹夫人忽然嫣然一笑:「夫君,可是想遣人悄悄知会公主?」 曹芳讪讪:「哈哈,此乃臣子应当所为啊。」总要探探公主的口风,身为一名父母官,不管是李桓林还是沐驸马,曹芳是真的都想各敲五十大板,一个有欺民之嫌,一个当街斗殴,皆为狂徒。 第5页 「我看公主未必不知。」曹夫人放下酒杯,颇有几分感慨,「旧时有幸与公主同赴牡丹宴,毓华公主端得美玉润华、灼灼生辉,如珍珠、似皓月,见之难忘、思之倾慕啊!妾归家后,久久难以忘怀。只是……」 「只是如何?」曹芳好奇问道。 「只是未曾料到:公主嫁后贤良如许。」曹夫人为自己再斟上一杯酒,莫名可惜。 曹芳一愣,笑道:「公主有贤名莫不是好事?为妻当贤,公主与驸马举案齐眉,京中一双璧人。」 曹夫人似笑非笑,丢下酒杯,凑近曹芳,吐气如兰:「贤名有个屁用,夫君若是在外捻三捻四,妾身敲断夫君的腿。」 曹芳狠狠一噎,缩缩肩,连声叫屈:「我……我……我从来洁身自好,我这……一张老脸,不似驸马有潘安貌,哪……哪哪会有风雅之事。」 赠美姬、送娇娘,虽在时下成风,但也得才子玉郎做起来才称得上佳话,如驸马,腹有才华写得诗词文章,面如冠玉出行掷果盈车,小酒微熏,倚栏听罢小曲,与三五知交互赠美人,何等风流雅事。 若是换成鸡皮鹤髮糟老头,不过老入花丛,色心不死,还得佳人赠丸药免得入不了鸳鸯帐,笑话,笑话。 第3章 留溪非溪,此地风光雅致,流水清澈、绿柳堆烟,各家雅舍巧居依水而建,深深浅浅的院落别出心裁、各不相同,唯有一样,家家有花、户户有树,恰逢时节,探出院墙的花木千枝万枝重重叠叠,绿叶积翠、繁花似锦,真是一步一景、目不暇接。 公主姬明笙的别院更是引水进户,挖渠种荷,架木桥、系小舟,水中又养了好些鸳鸯、鸂鶒,幽静中另有几分热闹。 近晚时分,日未落尽,只留一点残阳遍染天际,暑气被晚风一点一点吹散,隐隐约约的丝丝晚凉。 姬明笙半倚在凉榻上,笑看着几个新进的小丫头拎着花篮,聚在花丛边,叽哩咕噜地说着话,掂着脚尖,用胖嘟嘟的手指采着各色蔷薇花。 如意在一边轻轻打着扇,笑着道:「这几个胖丫头闹腾归闹腾,可比刚来时规矩多了。」 姬明笙不以为意,道:「她们才多大,先养着便是。」想起什么,「哪个是家里获罪入奴的?」 如意腾出一只手一指:「那个理着篮里的花儿,高些、瘦些、话少些的便是。」 姬明笙看过去,花畔低首整着蔷薇花的小丫头不过六七岁,眉目秀致,穿着一身杏红衣裙,梳着丫髻,髻上繫着翠带,带脚吊着小铃当,她动作轻缓,几个铃当悬而不响,足见曾被精心教养。 「家中大人为恶,累得她小小年纪没入奴籍。」姬明笙摇了摇头。 如意皱了皱鼻子,道:「什么银子都下得去手,油锅里捞钱,可不炸酥了骨头,她父兄实是活该。」顿了顿,又期期艾艾问,「公主特特问她,可是心中喜欢?要不……婢女多照料一些?」 一句话问得酸熘熘的。 姬明笙笑起来,拧了一下如意的鼻子:「倒也不用,一样待她便是。只你多大了,还吃起醋来,嗯?」 如意目光游移,赧颜羞笑,不依道:「公主……」 捧着茶盘过来的青黛矮身将一浅盏点了杏果、桃肉、樱桃、酸酪、蜜酒的冰碗奉给姬明笙,道:「将晚有了点凉意,公主少用一些冰碗。」见姬明笙应许接过,这才冲着如意一噘嘴,用小指颳了下脸,取笑,「不知羞,分明是个大姑娘了,还跟小丫头争风吃醋,改明让公主将你许了人家,让你做娘去。」 如意瞪着杏眼,俏脸上带了一层薄怒,急道:「我不,我为何要许人?我这辈子死死活活,只跟着公主,我不做妻,也不做娘,我只做公主的丫头。」 青黛吃惊,见她似真的生了气,道:「你这急惊风的脾性,与你说笑呢!是我的不是,与你赔罪,好妹妹,原谅我可好?」 如意梗着脖颈,气道:「别说是我小气,千般玩笑、万般顽笑,大可与我开,只不许说这些。我才不嫁人,这世间的男子只没一个好的……」 话秃噜出口,如意便急急剎住,偷觑了眼姬明笙,大悔自己一时轻狂,口出狂言,这话岂不是把整个皇家也给骂了进去?膝盖一弯,跪倒在地,请罪道:「婢女该死,公主恕罪。」 姬明笙看她一眼,又吃了一口冰碗 ,这才道:「多少祸事,皆从口出。」 如意忍住泪意,道:「婢女知错,请公主责罚。」 姬明笙让她起来:「在家松散些无妨,在外莽莽撞撞,焉知不会惹来大祸?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怕皆无,还有光脚捨得一身剐的滚刀肉。」 「公主教诲婢女定牢记在心里,再不敢轻犯。」如意抹去泪,正色道。 姬明笙知道她一时意气口误,「这世间的男子只没一个好的」骂的是谁,她也清楚,摸摸如意的鬓髮,真是个傻丫头! 一旁青黛暗松一口气,责备地偷瞪了一眼如意:被公主惯得没边,什么话都敢说。 如意伏在榻边,伸出手,摊开手掌,道:「要不公主打婢女一顿,吃了痛,婢女就记住了。」 姬明笙笑起来:「胡言乱语。」又似真似假地道,「等闲我不责罚人,但凡罚人,轻则撵人出去,重则……」 听弦知音,如意惊得一个哆嗦,后又傻里傻气道:「公主的责罚,轻的与重的,又有哪里不同?」撵了她,她也是死,死也是死,细想想,轻的还不如重的一步到位呢。 第6页 青黛见绕来绕去,好似又说了回来,便看向那个採花的小丫头,笑着道:「公主,那小丫头好似茜红姐姐小时模样呢。」 姬明笙点头:「确有几分。」 如意眨了下眼,用扇子将一只小蚊蝇赶跑,拧头打量了好一会採花小丫头,纳闷:「婢女怎看不出来?」 青黛嗤笑:「茜红这般大时,你还不知在哪淘气,哪里知晓她什么模样?」 如意一想也是,自己跟着笑:「一时还当我见过呢。」她左右找了一圈,「咦?茜红姐姐怎么还没回来?也不知管事娘子找茜红姐姐什么事,好些时候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刚落,便见月亮门那绕出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娘,束着发,一袭暗青圆领袍,腰带绕着一把细腰,大翻着的衣领里露出里面绛红的里子,衬出她秀美脸上的一点芙蓉色,减淡了长眉飞出攻来的那点肃意。 这便是姬明笙身边的第一人茜红,她性子冷静,不喜言笑,又得姬明笙的信重,寻常侍婢都有些怕她,见她进来,脸上没什么好气色,互相都小了声。 「这是怎么了?」姬明笙一挑眉,用小银匙挑出一颗樱桃吃掉,笑问茜红。 茜红屈膝一礼,双手递上一封礼单:「回公主,京兆尹曹夫人遣人送来一坛花酿。」 「曹夫人?」姬明笙有点吃惊,回眸间便又明白过来,「曹夫人有心了!以往不曾深交,一桩憾事。」 不但有心,胆子还大。 . 曹夫人可是京中妙人,就是名声不大好,为此曹芳收到的同情目光车载斗量,曹芳的一干知交好友,见着曹夫人无一不是掷杯离座,一手掩面一手护帽,猪突鼠蹿、逃之夭夭,就怕曹夫人摸出撖面杖,兜头兜脑把他们捶得鼻肿眼青。曹芳在外吃酒,都找不着酒搭子,侥倖落座,众人还要遮遮掩掩,酒钱更是不敢让他付,生怕回去后曹夫人一翻丈夫的荷囊,少了铜钿,追问起来查出饮酒买醉之事连累到他们。 曹夫人还常有异想天开之举,譬如:曹芳的友人很不满曹夫人这只河东狮,连着好几日,日日给曹府君送美人,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曹夫人恨得直咬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隔一日送一个面首给曹友人的娘子,雄壮文弱,一天一种风情。 可怜曹芳,在家丧着脸讨好妻子,在外巴巴安慰友人,外忧内患,整个人仿若雨打风吹去,生生熬出病来。 曹友人一来怕自己头上绿帽成荫子满枝,二来也怕送掉好友的小命,再看曹夫人弹都不弹一下,大嘆:妇人好硬的心肠,比不得啊。乖乖赔礼致歉然,再不敢放肆。 曹夫人一战成名,高居禹京悍妇榜首,曹芳周身三尺内,连只母苍蝇都不敢出没。 这事,还到了皇帝姬景元的耳朵里,他老人家一时好奇心起,晃悠出宫,打算看看曹夫人到底是哪路神仙,悍成这等模样,别是个夜叉吧? 皇帝勐得上门,差点没把曹府上下吓死,姬景元在曹府蹭了顿饭,心满意足地见到了曹夫人,很有几分吃惊:原来曹夫人不是夜叉,而是个姿容上佳的美娇娘,怪道曹芳自甘跪倒石榴裙啊。 本来这事没什么,悄没声的,曹府更是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皇帝为什么上门,反正圣上多少有点抽风,跑臣子家蹭饭这事也没少干,倒不必大惊小怪。 偏偏姬景元自己是个婆婆嘴,话多嘴碎,不声张屁事没有,偏他跑去跟人感慨,什么:道是曹府有花杀秋风,谁知花娇秋风羞。 御史大夫气得直哆嗦,一宿没睡,二更天就从床上爬起来,头上套根上吊绳,在早朝上把姬景元喷得狗血淋头。一国之君,毫无体统,为些市井流言,特地跑去窥见臣妻,还有没有一丝为君的体面自觉?皇帝要是不认错,他就直接吊死在金殿之上,死后还要告诉姬家祖宗,子孙不肖。元祖辛苦打下的江山,就是这么糟践的? 理亏的姬景元顶着嗡嗡响的耳朵,灰熘熘地表示自省,下朝后长出一口气,跟姜皇后抱怨:虞老头难缠胜过曹家妻。抱怨过后,不知想到什么,嗤得又乐了,道:卿非卿卿。 这缺德带冒烟的过后就开始叫虞御史为虞卿卿。 姜皇后真想把虞御史招来再喷姬景元一顿,白一眼皇帝吩咐女官备下赏赐谢虞御史直谏,时不时还赐各种名贵药材,生怕老头被自己丈夫给气死。 歷经送面首与皇帝被谏二事,京中再无人敢跟曹夫人吡牙,不过,曹夫人的名声也更加不堪,与之往来的无不是悍女妒妇,各家丈夫更是畏曹夫人如虎狼,深怕自家娘子与曹夫人深交,沾染了她的脾性,别说效仿个十成十,便是学个一分二分回来自己都吃不消。 曹夫人倒毫不在意,别提多自在了,曹府君仍旧是个见着妻子蔫巴的耙耳朵,重振夫纲?还不如一刀捅死他,让他下辈子振去。就剩酸儒骂骂咧咧、四处乱飞的唾沫星子与指桑骂槐的墨点子。 . 姬明笙知晓曹夫人的这些生勐逸事时,已经时过境迁,只留一点尾巴,时不时被揪出来打趣戏说,不过,姬明笙身份贵重,这些荤腥不忌的话,等闲到不了她的耳边,贵女与贵妇又各有各的说笑玩闹处,二人实没什么交集。 姬明笙把玩着礼单,香气隐隐,很是精美,曹夫人有心胆大不算,还颇有情趣呢。 第7页 茜红抿了下唇,轻声道:「奴婢略查了查驸马的事,李郎君虽有强买之嫌,但那卖身女啼哭在后,收银在前,是驸马不问缘由,先行动的手。」 姬明笙浑不在意,轻抚着礼单上花汁浸出的一朵梨花,道:「曹府君实是多虑了,天子犯法尚与民同罪,何况区区驸马。」 茜红又道:「侯府老夫人知晓泰国夫人一状将驸马告上公堂,急晕了过去。」 如意不禁插嘴:「啊呀!老夫人一把年纪的,禁得几次晕厥的?库房有根炮制好的老红参,不如送与老太太补补气血、压压惊?」 姬明笙轻拍了如意的脑门一记,这哪是让老太太压惊,分明是想吓得老太太死去活来。再说,老夫人是难得的天真烂漫人,她人在近郊,侯府居然还想掩下这事不让她知道,不是天真干不出这事。 第4章 天真烂漫的侯老夫人早已幽幽醒转,靠在软靠上抹着泪,老人家实在是受不少罪,乍听出息孙子被泰国公府给告了,一口气透不上来,眼一翻就厥了过去,把一屋子的儿孙丫头吓得够呛,好悬没几息就醒了过来,郎中赶来只吩咐熬个定神汤好好将养。 老太太哪能安睡息养,大儿子大孙子不在府中,连根主心骨都没有,孙子打抱不平,竟惹来一桩官司,老太太是左思右想也没想通,用帕子擦擦眼泪,跟长媳泣道:「没这等欺人的,辰儿见着不平事方才出手,泰国公府怎敢告他?分明是他家儿郎错在先,可不是欺咱们家势小……」 同样心急如焚的侯夫人听着这话有点不太像样子,皱皱眉,道:「母亲,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沐、李两家又没个新仇旧恨,京中少年郎君偶有口角,动手互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都是贵家高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赔个罪致个歉,事便过去了,哪有这样不管不顾把人告到公堂上的?再说,她儿子还是皇家女婿,尚得毓华公主,说是炙手可热有往脸上贴金之嫌,却也相差不离。 这事实在是令人费解。 侯老夫人一想正是这个理,道:「若有什么误会不是,早早说开才是,何苦闹到人前,丢了大家的体面?」 偏李家姿态捏得高高的,压根不理他们,沐二郎沐明海得了大嫂侯夫人的吩咐携礼去李家问个一二,结果连拜帖都递不进去,直接让李府管事拦在了外头。丢人丢到姥姥家的沐明海回到家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现在都还鼓着一肚子气呢。 沐二被赶了回来,从府衙回来的沐三也是一无所获,两兄弟一个敲腰,一个揉腿,短短几个时辰,狗撵似得从东到西,累啊! 侯夫人思量一番,垂着眼眸,问道:「家中最近可有人得罪了泰国公府?」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儿子被告是李家借题发挥,不定几时结了仇。 老夫人默了默,家中除却大儿一家,老二老三老四,可都不是省心的,尤其是老二,常在外头闲游…… 只是,老人家话还没出口,沐二先行炸了,他本就灌了一肚子的鸟气,正没处发火,当下将茶碗往案几上一掼,「噔」得立起,眉倒眼瞪,怒沖沖道:「怎的?家中大凡有祸有错,都是我惹下的?我是建不了功,办不了事,只会拿竹竿捅天,前儿大雨,便是我捅天一窟窿,从窟窿眼漏下的泼天雨,御街路滑跌了马,我这个祸头赶明就去赔人跌打伤药钱。」 侯夫人脸上的颜色跟开了酱料铺似得,道:「二叔,何必慌急,我并非……」 「大嫂歇着吧。」沐二怒气冲着天灵盖,亲娘都顶撞,何况嫂子,「先才将我当跑腿的小厮使唤,我想着好赖一家人,侄子是亲侄子,我这个亲叔叔为他跑前跑后,揭脸皮贴人鞋底也是心甘情愿,谁知一场忙慌讨不了好不说,反扣来屎盆子。我和大哥一根肠子爬出来的骨肉,我不过晚爬了几年,莫不是跪着讨好都吃不上汤?」 侯夫人被气得直抖,还不敢晕过去:「你……你……你……」她知道自己这个二叔喜好混迹市井街头,好好一个大家公子,沾得一身无赖习性,只没想到满嘴刁钻泼才话,这般不堪入耳。 「放肆放肆。」上首的老太太也是气得不轻,拍着凭几,恨声道:「说得什么挖心摘肺的话,你是嫌你娘年老不死?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修下这等不孝子……」 沐二歪着鼻子:「娘亲莫急,郎中说了,娘亲康健着呢,倒是我这不孝子……」他手一抬,从自己头上揪下一根白髮,「瞧瞧,未老发先白,不定谁先去见祖宗呢。」 沐二夫人立在丈夫身后瞄瞄他头上,纳罕:咋就揪得这么准?一揪揪下一根白髮,也没见满头白花花啊。 老太太本就不是口舌伶俐的人,哪里说得过这混帐儿子,骂他一句,他能还来十句百句,一句比一句难听,气得在那喘气,让丫头抚着胸口,哭道:「何曾说是你的错?你哪里有错?都是我这老婆子不中用!骨肉至亲,不过坐下商量说话,一个字说得不如你意,便发作起来,你哪有受委屈,你分明是个霸王,挨都不挨不得。」 沐二吹掉手指上的白髮,冷哼一声:「再别跟我商量的,我是酒吃不得还是曲子听不得?凭白在这受气,再商量几番,怕是要把我自己商量成罪魁祸首。这事我再不管的,大嫂有什么,别来吩咐我,我这腿脚虽不金贵,还是值得几贯钱。」 第8页 原本侯夫人那话一出,沐三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但让他二哥一闹,倒没空理会那点不满,拉下沐二的袖子道:「二哥,眼下家中有事,别置气……」 沐二一把夺过袖子,扫一眼弟弟:「少来,家中兄弟,你是堪大用办正事的,我是捞不上桌,只配跑腿赔脸的。三弟,二哥奉劝一句,你呢,同我一样,既没早生几年,也没好命生出驸马儿子,与我一般无二,你愿做马前卒,只管自去,别拉扯上我。」 怼罢沐三,沐二还不罢休,他眼下疯狗一只,不把周遭的人咬一遍,不得劲,看自己的透明人四弟躲一边眼瞎耳聋的模样,张口道:「四弟啊,我是没用的,你是捞不上事的,你说,你我二人哪个可怜?」 沐四郎都快哭了,他一个庶出,本就在嫡母面前没什么脸,既不献眼也不揽事,娶的妻子出身不高,却是富家女,带着数目为巨的嫁妆进府,沐四郎领着府中的月钱,吃着妻子的软饭,院门一关,小日子很是安逸。家中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是充数的,不看不问不管不说。 这次,沐四郎过来也是做壁上观的,哪知他的二哥不做人,非得把他也拖下水。 「阿兄……我这……」沐二敢把亲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沐四可不敢,万一争一时的痛快,真把老太太气升天了,他哪还有活路。 一侧穿金戴银身形玲珑的四夫人用圆扇半遮着脸,手腕上一串金钏叮吟轻击,脆声道:「二伯说笑,四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能做得什么事?性子又静,口舌又拙,与人争论,话没出口,脸倒先羞红了,还不如老实在家呢,写几笔字,画几笔画,新画入不了古宅,家父与友人倒喜欢的紧,挂墙上屏风上,添了好些墨香雅意。」 状如疯狗的沐二咬起人来毫无徵兆,住嘴时也难预料,被弟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他非但不生气,反倒笑嘻嘻道:「四弟好运道,咱家偏心眼的娘,歪打正着给你说了门好亲事,佳儿佳妇,阿爹在天有灵,不知心里多少快慰。」不等老太太发火,将脸一板,喝道,「四弟既做不了事,又说不来话,那赖在这做什么?白吃娘亲的好茶吗?滚!」 沐四郎和四夫人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地告了退。 老太太青青白白的一张脸,恼怒非常地瞪着沐二郎,咬牙切齿允了沐四夫妇离开,等人去得没影了,才厉声道:「你这混帐里外不分,吵闹一顿可如了意?」 沐家儿郎都生得好相貌,疯如狂犬逮人就上嘴的沐二也是修眉俊目的美男子,难为他将一张周正的脸糟蹋成这般模样,耷着眉,斜着眼,眉毛不在眉毛上,鼻子不在鼻子上,嘴一歪,说出的话臭不可闻:「我有什么好如意?我是封了侯还是拜了相,是儿子有出息打了人,还是女儿要许……」 这下老太太再能忍也忍不下去,拿起丫头捧着的茶盅就往沐二砸了过去。 沐二平日宿花眠柳、吃酒赌钱,耗得体虚气短,眼见茶盅往自己脑门飞来,头一缩,堪堪才躲过去,茶盅在他身后菜得粉碎,沐二心有余悸,大怒得跳着脚:「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心尖子,世间俗语,诚不我欺,不过说娘亲的心尖尖一句,娘亲便要儿子的命?来来来,娘亲打死我,早点送我去见我爹,阿爹死了也没几年的,还鲜灵着呢……」 「放屁。」老太太一句粗鄙之言脱口而出,「你还有没有人伦廉耻?拿你过世的亲爹撒气耍泼?」 沐二嚷道:「许你打死他儿子,不许他儿子叫屈?」抬脚往一边略站站,免得老太太一时想不开,拿手边的瓶儿钵儿的丢他,「成日烧一丸又一丸的好香在佛前,怎没熏出对儿的慈悲心肠,也知合的哪几味香,不见邪风吹,熏得却歪偏,全熏我好侄儿那去了。香孙子,臭儿子,可不得挨盅子?」 老太太病歪歪一天,愣是被沐二气得精神抖擞,眼瞅着都能拎起拐杖追杀沐二三条街。侯夫人心口突突地跳,气都喘不匀,老太太是有些偏心眼,可她拿混不吝的沐二全无办法,只要老太太一天狠不下心肠打死沐二,就只能任由沐二在府中胡作非为、翻腾挪转。 若是平素,侯夫人也就忍了,跟这等不要半分体面的泼皮田舍奴计较什么?可眼下她儿子被告在公堂上,差人不依不饶跟着管事直接去麓山请人,泰国公府又咬着死不松口,她实在心焦。心气不顺,看什么都不顺眼,何况沐二郎还要在这当口闹事,老太太也是拎不清,理他作甚? 侯夫人深吸一口气,一把扶住老太太的胳膊,哽咽道:「母亲消气,府中闹成一团,传到公主耳中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警醒过来,拭泪道:「你说的对,都是这孽子无礼,倒让我没了分寸。」 沐二「咕」得从喉中发出一声笑,道:「这天下莫不是只有娘亲和大嫂耳聪目明?公主是傻子还是聋子,她又不是去得天边,只一味煳弄于……」 「胡言乱语。」老太太立着眼喷着气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颳得人心头直起毛,「你自小不读诗书,舞不来棍棒,一把年纪,儿郎都将娶妇,还是这般浑浑噩噩、没轻没重度日,不惹来天大祸事,不甘心是不是?」 失言的沐二小了声,又梗着脖道:「什么祸?没见死活要给儿子按罪名的娘,我又不曾殴打贵门公子。」 侯夫人真是咬紧牙关才没失了贵妇的体面。 第9页 「罢,再多留片刻还不知还有什么罪名等着我。」沐二弹了弹自己的脑门,「只生得一颗头颅,哪扣得一个又一个屎盆子。」他一拂袖,脚底抹油熘得飞快。 迟了几歇的沐二夫人动动嘴唇,告声罪:「母亲,二郎有口无心,话赶话赶到一处,平日他是最孝顺不过,待侄儿更是掏心掏肺,对着公主也是恭敬有加的,今日不知在哪撞了邪,尽说疯言疯语,改日去庙中小住几日,静静心,祛祛邪。」」又与侯夫人赔罪道,「大嫂千万原谅,二郎就一张千刀万剐的嘴,这颗心却是真真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行了行了。」老太太没好气地打断二儿媳的只剩甜味的空话,埋怨,「妻贤夫祸少,你家常没事劝着他点,少在外头游游荡盪灌黄汤,都是做长辈的人了,往家里左一个右一个抬妾,半点不知福养。」 沐二夫人讷讷的:「夫为妻纲,儿媳闺中,家训嫁后要以夫为天,儿媳焉敢不从?」 老太太闭闭眼,也不好让儿媳跟自己的混帐儿子对着干,眼不见为净:「你下去吧,跟上看住他,别叫他在外头生事。」 沐二夫人应一声,忙不迭地追着丈夫走了。 得,沐四沐二夫妇这么一走,只剩沐三独脚鸭似得支楞在堂中,四顾之下,竟有点茫然。再茫然也得办事,他本来是要去请个身份贵重的中人说情的,忧心母亲,这才拐回来说一声,哪料到他二哥抽羊角疯,耽搁到现在。 「有劳三叔了,辛苦三叔多跑几遭。」有了沐二的比衬,侯夫人看沐三郎,真是从头到脚无一不好。 沐三应了一声,慌里慌张走了,没多久,又垂头丧气,慌里慌张回了来。 第5章 老太太和侯夫人面面相觑,怎么又回来了?婆媳二人心头一紧,难道是遇上不好的事? 沐三吐出一口浊气,哭丧着脸,道:「外头天黑了,儿子竟浑忘了有宵禁的事。」还是身边长随听他吩咐要马车,问他外出的手令,沐三才发现自己忘了这紧要的事。 侯夫人把提着的心略放了放,迟疑一会,道:「家中有要紧事,可能让巡城使通融一二?」 沐三苦着脸:「大嫂不知,如今掌兵马司的是镇关将军楼长危。」这就是个阎王杀星转世投胎的。 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楼长危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砍过多少颗头,尸山血海里来回趟,连头髮丝都漫着血腥气,鬼见了他拧身跑,神都不敢要他烧的香,这样的人,谁敢跟他套近乎要脸面?和他讲脸面,不如去看看边关垒得如山高的京观,一个骷髅头两个窟窿眼,横一排纵一排,一阶一阶垒上去,不知道有多少个窟窿眼幽幽对着苍茫天地,尖顶上还插着楼长危砍得卷刃的一把废刀,镇得万千魂鬼,死了都不敢跟他叫嚣。 人杀多了,有伤天和,姓楼的髮妻早亡留下一个呀呀学语的幼子,焉知不是沾了太多的人命之过。 自打楼长危从边关回来,圣上将兵马司交到他手里,掌京中内外安危,贼骨头都歇了剪绺的手,就怕不幸被撞到逮住,得生生脱掉一层皮,入夜后整个皇城更是人鬼休影,要是哪个倒霉蛋卧花吃酒误了时辰,没回到家中,可别在大道上游魂,老实跳污水沟躲着等天明吧。 沐三自认自己的胆气没壮到敢跑去和巡城使套近乎,有什么样的头,就有什么样的爪牙,他可不想见识兵马司的监牢什么模样。 侯夫人歇了声,她总不能让沐三冒着入狱的风险外出办事吧,可事关儿子,什么辙都不想,又实不在甘:「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愁肠百结,泣道:「明日起早,老婆子亲去泰国公府,求也要求得国夫人歇了官司。」又泪道,「都道好人难做,英雄难为,辰儿经了这番,可得长点心思,遇见不平事,当没见也好,报官也罢,只别打抱不平。」 侯夫人黯然:「唉!眼下哪还捨得责怪他。」看看外头,「既已到了宵禁的时辰,辰儿怕是要被拦在城外。」人要是在跟前,还能一道拿拿主意,也问问当时到底是怎样的究竟。老太太说明日亲去李府赔罪,实不大妥当,李家若是消了气,他们侯府丢人,若是仍旧要打官司,更加丢人。 沐三不知嫂嫂的各种思量,灵光一闪,道:「倒有个法子。」 老太太一惊,嗔怪:「那还不快快说来,还要藏着掩着不成?」 沐三便道:「依儿子之言,就别遮着瞒着,告诉公主如何?让公主从中说情。」沐三一想到泰国夫人就打憷,那老太太年老精瘦,不见福态,只见刻薄,自家老娘碰上她,一个来回都扛不了。再说,他娘亲一把年纪,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头,临老临老,却要为着孙儿赔着小心伏低作小?他们这些做儿孙的羞也要羞死。至于他大嫂,论辈份,同是晚辈,怕也是讨不了好。 只有公主,身份贵重,又是侄儿的结髮妻,由她出面名正言顺,沐三就不信泰国夫人连皇家的脸面也不给,揪着侄儿不依不饶。 「不可。」老太太侯夫人异口同声否决,婆媳二人互换一个眼神,彼此有些心照不宣。 沐三被吓得一个哆嗦,不解道:「看公主往日行事,不是不讲理之人,侄儿打李家小公子,实是侠义心肠,纵是有些冲动,行的却是正道,公主知晓后,哪里会怪责?」 侯夫人低头不语。 第10页 老太太却道:「你男儿家哪里知晓里面的龌龊骯脏,你侄儿打抱不平,为的是一个卖身女,哪里知晓里头有没有攀附之事,若有攀附之事,焉知她会不会攀咬,若无便罢,若有,你是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她一个在街集卖身葬父的,可怜辜恓,你声高喝责,倒像官欺民、富欺贫;体恤于她,赔得又是自家体面名声。自打公主下嫁咱家,说话做事不拿大不捏势、温和有礼,公主这般,咱家更当珍而重之,寻常烦忧事,如何好去打扰公主?不如事了之后,好好与公主分说。」 沐三差点被他亲娘绕晕,他理了理,没理清这里面的绕绕弯弯,索性懒怠多想,实诚人有个好处,听什么信什么,反正他娘亲与大嫂是定了主意要瞒着公主,他自不会唱反调:「眼下天晚,又出不去,只得等天明再计较。」又道,「明日侄儿归家,问问侄儿的主意。」沐三对自己的侄儿很是信任,才华不少,急智不缺,不然也中不了状元、娶不了公主。自己娘亲和大嫂,都是妇道人家,再发号施令也是在府中的一亩三分地,能有多少见识?这事还是得听他哥和侄子的。 侯夫人无奈,只得点头应允,勉强一笑:「累三叔在外辛劳了。」 沐三面上一红,道:「只没帮上半分的忙。」 可不就是瞎忙活,白白跑细了腿,身心俱疲的侯夫人还不能不领这份情,家中遇事,侯夫人这才觉出夫君沐侯爷的好来。 跑得一臭汗的沐三揣着小内疚自去歇息了,剩婆媳二人在花厅对坐,说了几句挂心话,老太太道:「 让管事听着更响,外头好走动了,就赶去城门那候着。」 「是,儿媳记下母亲的吩咐。」侯夫人点头。 老太太过一会,忽天外飞仙飞来一句:「不知那卖身女生得什么眉眼。」 侯夫人素手一缩,染了丹蔻的指甲因着错劲,断了开,疼得她轻「嘶」一声,又立马敛容,不动声色地拿另一只手盖住,轻描淡写道:「引得国公府小郎君慷慨解囊,想来生得不差。」 老太太往后靠了靠:「辰儿可不能犯煳涂。」 「母亲放心,断不会如此。」侯夫人轻声道。 「这便好。这便好啊!」老太太微嘆。 . 他们婆媳千思万绪,回了自己院中沐二却是怒气不消,脚一拐去了心爱的小妾那,沐二夫人也不在意,她是应付不来丈夫的怒火,巴不得他去妾室那里消消气,还贤良体贴地送去几样酒菜,好叫夫郎烂醉温柔乡。 可惜,沐二没醉,他家花野花处处香,红粉白紫朵朵夸,顾了这一丛,冷落了那一拢,等来他的小妾可不得打叠百万种柔肠奉承讨好他? 沐二说狗丑,小妾跟着骂猫怂;沐二骂灯下影最黑,小妾说影黑好藏鬼;沐二说他老娘就是偏心的鬼,小妾道手背肉比手心薄,胳膊肘也分里和外。 沐二将心比心,设身处地骂侄儿沐安辰:狗屁路见不平,分明因色起意,要是那卖身女貌若无盐,他不信他的好侄儿会与李家小郎君大打出手。 骂罢沐安辰,沐二又骂亲娘和长嫂:自作聪明、自欺欺人,只你二人会算计,还想瞒公主,说不定公主早知道了…… 骂着骂着,沐二没了声,一个激灵,一拍腿:着啊,自己这是了悟了啊。 沐二也没心思再吃酒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沐字,他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也明白,骨头连筋,撕掳都撕掳不开,他娘和长嫂出馊主意,再馊他不也得捏着鼻子吃下去? 可要是公主已经知晓了呢? 公主要是知晓,他就得站公主这边。 人是金枝玉叶,圣上的心尖,看他那偏心偏到胳肢窝的娘就知道大凡是人,对心尖尖都是千好万好的,公主手指缝里漏点出来,就够他受用无穷。 沐二越想越对,对月举举杯,一声长嘆:「生而为人,得识相。」再说了,公主已是他侄媳,那也是一家人,一家人中,他择了一根最粗的大腿抱,何错有之? 小妾心下暗道:你识屁个相,天天把你娘气得七窍生烟,整个侯府都是侯爷一房的,老夫人要是被你气出个三长两短,你们兄弟分家过活,你无官无职无长处,就是个坐吃山空的窝里横,还不知到时是个什么境地呢。罢,只可怜她们这些随风柳,东西南北不由自主,脸上却露出好颜笑,指指天,指指月,小声提醒:「郎君,宵禁呢,家家闭户熄灯,纵是报信也出不去啊。」 沐二摇头晃脑:「无妨,我遣人守在城门口,城门一开,就给公主送信。」 . 沐二的心腹名唤沐实,比沐府的管事都要机灵几分,沐二那鬼见愁的脾性,没有生得三寸不烂舌、不会斜歪着腿走小道,到不了沐二的身边。 街上略有动静,天都还没大明,沐实就和沐府管事前后脚出了门,一路赶到城门处,热闹啊!一熘的食肆、早点铺子早早开始点灯生火,油锅蒸笼热气腾腾,炉子烤架火星点点。出城游学的书生、避暑的郎君、躲祸的浪荡子、化斋的和尚、去郊野收货的走商、回娘家的新嫁妇、挑担的货郎……挤得城门内方圆地如闹集。 沐府管事不理这些喧嚣,拣了个略清静的地,只等城门开,先迎驸马回家,他还备了不少银钱,好叫那差人行方便。 沐实偷了几眼沐管事,拧头买了个羊肉馅饼,几口吃下,问店家要了热水,洗洗了油手,熘到墙角根蹲着,耳听行客中有消息灵通的瞧见候府马车上挑着的灯笼上的沐字,小声与同伴说着驸马被告的这桩稀奇事,当下暗想:郎君所虑极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禹京光天化日下,哪里能瞒得过公主? 第11页 他好不容易等得城门开,便瞧见自家驸马沐安辰骑着马进了城,身后跟着一辆马车,晃眼间车帘被一只纤縴手掀开一角,又立马重新掩上,隐约可窥见车内娇娘一点秀美的容颜。 「啧。」沐实咂了下嘴巴,缩了缩脖,眼瞅自家驸马与管事碰了面,一队人马烟尘四起地归府,这才一道烟跑到一边车马铺里赁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一扬马鞭,飞也似得去往留溪。 . 姬明笙搭弓,一箭正中靶心,箭羽轻颤几下,发出「锃」的一声响。 她这个别院是旅舍还是茶寮?七早八早就有人上门,简直是混帐! 第6章 沐实低着眉垂着头,很是丧气,他并不想见公主姬明笙,他只不过得了郎君的吩咐,跑跑腿,递递信,完了回去復命得点赏钱,哪想到,竟被直接提熘进了公主别院。 提熘着他的健奴身高九尺,壮如铁塔,捏个拳头比他的头还大,卷眉环眼,一脸煞气,显见是见过血杀过人的。 健奴提小鸡仔似得提着沐二腹,不满他苦哈哈的脸,瓮声瓮气喝道:「怎的?公主见不得你?」 沐实心肝连颤三下,连忙道:「不不不,是是……小人卑贱,泥点子样的人,怕污了公主的眼。」 健奴哼了一声:「别放臭狗屁,公主和气得很。」 沐实连连苦笑,他在侯府远打远瞧见过姬明笙一眼,没看分明,恍恍然、隐隐约有如神仙妃子,公主嫁入侯府后名声极佳,无一件跋扈之事,待下人也颇为宽容,听闻有粗心大意的僕妇冲撞了她,也不见她计较,比之侯夫人还要温和亲切。 可沐实不知怎的,心里就是犯憷,只觉公主气势逼人,侯府上下在她面前就如山萝蔔充人参,自己把自己当了真;公主身边人的行事做派也与侯府大不相同,侯府的下人小厮风吹倒,公主身边大小小的侍婢护卫,不论男女好似披挂一番,就能上阵杀敌,到底是皇家出身,喘的气,都仿佛与他们有些不同。 沐实满脑子乱糟糟的烂草,忐忑不安中被健奴扔在地上,屁股着地,疼得他龇牙咧嘴,抬头才知到了一处花墙外。 健奴嫌他失礼,把人拎起来,抖巴几下,又伸出蒲扇大的手,「哐哐」拍着他屁股上的尘土,还道:「腌臜得狠。」 沐实敢怒不敢言,道:「是是是,不好脏了大哥的手,小人自己来,自己来。」肚里骂:天养的,再让你拍几下,十副棒伤药都治不好。 正理衣装,花墙那裙摆一闪,一个戴着小帽圆圆脸圆圆眼的小丫头从里头出来,年岁明明不足,说话行动却很有模样,立在那一板一眼道:「有劳阿骨将人领来,公主有话问他。」 叫阿骨的健奴笑道:「阿软小娘子客气。」大手扳过沐实的脸,「这小人看脸就是个奸的,很有些滑头,怕会冲撞公主,不如我先赏他几鞭,抽了他的邪筋。」 沐实倒吸一口凉气,倒斜着眼看阿骨,何仇何怨?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他不过一个跑腿的,折腾他做什么?果然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阿骨见他吓到,哈哈一笑,重重一拍他的肩:「与你顽笑,没有公主的吩咐,谁敢私下动手?」 小丫头一本正经道:「阿骨不要无故戏弄人,倒叫公主久等。」 阿骨笑着讨声饶,退到了一边。 逃过一劫的沐实拭了下额角吓出的汗,他见眼前的小丫头因着年小,两颊肥白,桃儿似得,很有几分可爱,又替他说了话,便有心讨好,想说几句奉承话,脸上刚堆好笑,小丫头身后两个身形丰健的带刀僕妇就投来不善的目光,愣是将他吓得没了声。 穿过花墙,再绕过一处莲花池,沿石子小路,进月亮门,竟是一处小校场,一侧陈放着兵器架,刀、槊、剑、戟无一不备,另一侧立着几根栓马桩,中间观台上矮几矮床,后立着的屏风上缎罗汉伏虎图,屏风一角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八宝错金银香炉,仆环婢绕中,公主姬明笙端坐在矮床上。 沐实想着一路的心惊胆战,万一一个不慎丢掉了小命,亏得慌,忍不住恶向胆边生,拼着冒犯,也要偷偷将天家的金枝玉叶看得仔细一些。 只见姬明笙发束金冠,小袖红衣绣银线,耳中殷红明月珰,长眉翠目,英姿逼人却又昳丽无边。 这世上最好看的郎君都不及她俊俏,世上最娇美的女娘都不比她标緻,是端庄,却又漫不经心,是威严,却又风情万种…… 沐实惶惑又无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本是卑贱僕役,遇贵人难免自惭形秽,自惭多了,竟也坦然起来,都道狗仗人势,自己这条狗不敢高声「汪汪」叫,实乃自家郎君势比人弱之故啊,与他何干?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有着无边的沮丧,自己好似真如阶边草、脚底尘,是明月夜水塘边趴污泥里看月亮的癞□□,明晃晃的月光移过来,它瞧见水里自己的倒影,只恨不能跳水里淹死自己,盼这一生,再没瞧这一眼。 姬明笙略有些讶异,她本来看这僕役谄媚奸滑,全身上下的软骨头,却不知为何忽然羞惭自愧,当下收回目光,只当没见,问道:「二叔公身边的长随?」 「……是是,回公主,小人沐实,沐家家僕,自打知事起就伺侯在郎君身边。」沐实仍旧伏在地上,低低压着头,那些羞惭渐渐退去,仿若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无人知便好,无人知便好。 第12页 「二叔公一早遣你来是为何事?」姬明笙继续问。 沐实舔舔唇,微抬起点头,面上特意带着一点焦急,道:「回公主,公主有所不知,驸马出了事,叫泰国夫人告在了公堂上,侯府上下都急坏了,也没个主意,郎君担心官司,只得遣了小人禀告公主。」再添上一句,「郎主也担忧有那些个不长眼的跑来惊忧公主,公主一无所知之下,反倒会受惊吓。」 「是吗?」 沐实有点呆滞,心里直惴惴,暗道:公主这问得也太不经心了,不似听见丈夫吃了官司,反倒似听说门口哈巴儿打架咬了尾巴尖。 您倒是多问一句啊,您这一问,小人这一答,小人这趟差使活计可不齐全了? 不过,沐实最会的就是自己搭台自己唱戏,谗声道:「说是泰国公府的小郎君强买一个卖身女,那女娘哭得好生伤心,凄凄戚戚。驸马恰好打街集路过,见国公府小郎君行事蛮横,卖身女好不孤恓,便出手阻拦,将李家小郎君痛打了一顿。小人听说,险将李小郎君打得没了气,半道上又缓了过来,就这么般奄奄一息地抬回了泰国公府 ,国夫人见了李小郎君的模样,痛心震怒,便将驸马告到了公堂上。」 姬明笙微笑了一下,道:「二叔公是个爱说俏皮话的,身边的长随也是有趣。」乍听这番外说得不偏不倚,却是一个虚指,一个实说,他说李桓林强买卖身女之事,言道:说是。便是自己也不知真假,都是道听途说。说驸马打人,却砸得瓷实,又添了油醋,暗指驸马出手过重,差点就把李桓林给打死。 「……小人谢公主夸赞。」沐实谗笑着磕了个头,腿肚子却有些抽抽。他自忖自己颇擅察言观色、听弦知音,可对着姬明笙,却似瞎子聋子一般,看是不敢看,有听却不懂,全不知公主是喜是怒,是和风煦煦,还是电闪雷鸣。 姬明笙身畔的茜红皱了皱眉,凉声道:「说得好似你亲眼所见一般。」 沐实忙道:「小人也是听说,只这事,才半日,城里就传遍了。」 茜红暗暗朝姬明笙轻点了一下头,虽有夸大之嫌,驸马沐安辰打人的事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里头没少泰国公府的推波助澜,且泰国公府是毫不遮掩,只差没敲着锣在外头哭诉家里的独苗被驸马殴打。 姬明笙想了想,将指上的玉射抉取下,随意放到一边:「这般说,今日的官司想必热闹非凡?」 禹京人,实好热闹,大凡碰着闹腾有趣之事,好事之徒便会唿朋喝友结伴凑趣,若是事有稀奇,连有些大胆的女娘都会带上健奴僕妇去看究竟。 沐实据实以告:「依小人之见,人大许是不老少。小人来时,恰遇着驸马回城,好些人都打量呢!」想起马车里的那个小娘子,又补道,「那卖身的小娘子也随驸马一道回了城内。」 这卖身葬父的良家女很有些闹不清,李家小郎君出了银钱,人却在驸马身边,这桩买卖是成了还是没成?驸马既出了手,是放她归良,还是放在身边为婢?看那小娘子安生坐在马车里的架式,实在不像伺侯人的。 无论驸马是出于好心,还真箇是见色起意,起码这事办得煳涂。沐实暗撇了下嘴,读书明智,自家驸马书没少读,还中了状元,偏干了这般蠢事。 「那我们也去看看这桩官司。」姬明笙颇有兴致地与如意道。 「是。」如意脆声领命,屈膝施一礼,自去准备回去城的车马,过沐实身边,促狭问道,「你要不与我们一道?」 「啊?」沐实吓一跳,他可是得了沐二的吩咐,悄悄来的,大咧咧随公主回去,那可不露了馅,「不敢不敢,小小……人得先行回去復命。」 如意轻哼一声,撇头走了,沐实这才知被捉弄,笑嘻嘻地受下。 姬明笙并不为难他,道:「既如此,替我多谢二叔公记挂告知。」 沐实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趴下磕谢,他这回学乖了,不敢卖弄谄媚,老实告退。领着他来的小丫头阿软,照旧过来领着他出去,还递上了公主的赏赐,沐实眉开眼笑接了,谢过后跟着等在那的阿骨出了别院大门,回头看别院深深,想着那些书生公子坐船遇神仙,大抵也不过如此,只那些书生过后,巴不得再得仙缘,他却是再不想办这等苦捱的差使。 . 茜红将姬明笙扔在案几上的玉射抉小心收好,她心有不解,便问道:「公主,先才那小厮好生放肆,公主怎半点不当回事?」 姬明笙道:「有些人,可欺之,可杀之,却不可在他自愧之时,辱之怜之悯之。」纵是甘为犬奴,做尽摇头摆尾、没皮没脸之事,在他自省己身之时,也当重之。 茜红听罢,仍是不懂。 「不懂便不懂,这如参佛经一般,懂时一息了悟,不懂时,敲几日几夜的木鱼,仍是不解。」 茜红嘆道:「奴婢是与佛没有半丝缘分的,看来一时半会,是懂不了。」 姬明笙笑起来,道:「驸马干了这般蠢事,我也是不懂。」沐安辰不是冲动之人,打抱不平也好,见色起意也罢,这般冒失,实不像沐安辰平素的为人,这里面,怕有什么蹊跷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京兆府府衙前热闹得有如办了一场佛法胜会。公子闲汉、贵女贫妇,上下九流全凑到了一块……天本就热,蒸得脂香汗臭四溢,味就跟早市里鱼摊肉铺掺了烂菜叶似得,有那些机灵的小贩,挑个担卖起凉浆、鲜果、糕点果子来。 第13页 曹芳一个头有仨个大,却不敢将人驱散,实是元祖他老人家定下律令,衙门审案,得公审,万民皆可观。 这不都写着正大光明吗?既正大光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审的若是贵人,怕有失体面?都被审了,焉知能不能再贵下去? 有冤?那不正好,万民都能知晓他的清白。 用元帝他老人家的话:审神,鬼可观;审虎,犬可观;人是比不得鬼,还是比不得狗?贵什么贵?前朝最贵的那个人,被他剁了脑袋,本朝最贵的,就是他。有甚好顾忌的?他老人家从来百无禁忌。 曹芳也想百无禁忌,可他怕外头围观的诸民出乱子,人推人,人挤人的,万一互相踩踏,或有不法之徒藉机闹事,这错责最后还不得摊到他头上?再瞧一眼,呵,连和尚都端着钵夹在人群中,贼秃驴秃驴贼,这又不是什么人命官司,用不着你来提早念往生咒。 徐都头都有些同情自家府君了,道:「小的听闻外头堵坊,私底下暗暗在那博赌:驸马有罪还是无罪。」 曹芳唤过自己长随,吩咐道:「去熟药铺替你郎主抓副透顶散来,三副药煎一碗。」 曹芳的长随怔愣:「郎主几时得了头风?」 「早晚得得头风,先备着。」曹芳瞪眼,别说头风,寿都要短几年,吃死得了。 长随哪肯去,好好的抓什么药,平白无故咒自己不成? . 姬明笙到时,他们主僕还在扯皮呢,一个要买药,一个非但不肯买,还要告诉夫人。 曹芳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他还当姬明笙反悔了,要给丈夫撑腰。 姬明笙撩开羃罗一侧,嫣然一笑,道:「府君误会了,听闻这官司打得热闹,我也来凑个趣,幸与苦主被告都有关系,能坐在堂中近观。 」 曹芳连打几个哈哈,可不就热闹,皇帝的女婿被告,百年难得几回闻,赶明茶肆酒楼都有说书的将这事改头换面编成书在那拍案揽客,还得添上公主坐堂上,亲看丈夫吃官司的文段。 「不知驸马可知晓公主驾临府衙?」曹芳轻问道。 姬明笙道:「大许是不知吧。」她又不曾大张旗鼓,就带了两个侍婢、二三护卫,快马回的城,沐侯府也没耳通目明到这种地步。 曹芳无言以对,瞅瞅姬明笙,暗想:公主,您可不像会给丈夫赠美纳妾的贤良人啊!又怀疑姬明笙的贤名……说不得就是皇家鼓吹出来的,再想想姬景元的作派,自家人有一分好就能吹成七分的德行,还真能干出吹捧女儿的事来。 姬明笙只当没看见曹芳狐疑不解的小眼神,笑道:「曹府君,夫人赠的佳酿色清味冽,与羔羊鹿脯最相合宜,改日我下帖请夫人到别院共饮,府君可要舍夫人半日一日的闲暇。」 曹芳忙道:「一定一定,只是拙荆心直口快,言语若有不当处,还望公主见谅。」 「怎会。」姬明笙道,「旧时宴中见过曹夫人,真是美人如玉啊,何幸可一场共醉,曹府君放心,我与夫人定会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什么的,大可不必吧,曹芳脸都皱巴了:你丈夫等下就要在公堂上丢人献眼,你倒起心思勾我娘子去醉酒,唉。 姬明笙知会了曹芳改日要拐走他娘子,心情极佳,见他为外头看官司的民众头疼,还借出了自己的护卫供他差使。 得了仨个有力帮手的曹芳,莫名有种卖妻求荣的错乱感,不过,眼下正事要紧,自己这颗苦中带酸的老心暂且管不着。 . 姬明笙说是来看热闹,那真就是看热闹,若非是在公堂上,青黛都能给自家公主点上一杯茶。茜红却是脸色凝重,她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官司,还越来越多,巡城使得知消息,都开始分出一队人马守在外圈。 曹芳做事小心,等得外头安置得差不多了,才令差役洞开大门,「唰」两边乌泱泱齐齐探出脑袋往里看…… 咦,公堂左侧上首坐着的贵人是哪个?身笼羃罗,轻纱如烟,看不分明面目,不过,能这般泰然高坐,定贵不可言。 人群里几个出身高门的纨绔咬耳低语:「别是毓华公主吧。」总不能是曹家那只胭脂虎?曹芳只是耙耳朵,又不是个失心疯。 另一人点头称是,细细一想,又道:「若是公主,怎不和驸马一道同来?」 那人一愣,抓耳挠腮:「你说得在理。」 却也有人认出茜红的,与身边人道:「真箇是公主,那穿胡服腰间别着刀子的,是公主身边的女官。」 他们这些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有些忘形声高,不远处一对商户打扮的夫妻对视一眼,本欲离去却又留了下来。 一众纨绔你一言我一语,彼此心照不宣,既是公主,那驸马估摸着能全身而退,公主和驸马夫妻情深、相敬如宾,李桓林这倒霉玩意又没死,不过挨了顿捶,算得什么事。几人挤眉弄眼,召来小厮,吩咐去赌坊押注。 他们下好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泰国老夫人带着李桓林到了衙前。 李桓林休养了一晚,今日是竖着来的,包着头,露出了脸,他本就貌比钟馗,添上盘了整宿的淤紫血青,那真是七分像鬼,八分不像人,瞅半天都找不着眼睛在哪,再看脑袋底下,肩是一高一低的,手是一吊一垂的,腿是一拐一瘸的。 围观诸人看得直皱眉头,这驸马打人,实是打得重了些,胖大个的李桓林都被打得一身烂肉,瘦小柴的岂不是全身骨头都要被打折? 第14页 泰国夫人不似昨日一身诰命大服,素衣素髻,只插一支李家传与掌家长媳的一根荆簪,耄耋老人,面色苍白,眼皮红肿,硬是挺直老佝的腰背。诸人心里不禁唏嘘,再想想李家下馄饨落热汤,接二连三死的男丁,就剩李桓林这一根独苗苗,哪里能怪泰国老夫人跟驸马死嗑。 与李家这个苦主同来的还有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满脸苦相,发秃得都梳不成髻,半拉脑袋已寸草不生,麻衣麻鞋,不见滑稽,反倒有几分落拓洒脱。 瞧热闹的大多不认识这老头,见他生得稀疏平常,穿得平平无奇,只道是李家养的门客清谈生。识得他的却是大惊,李家如何请得动他来压阵?不好,原先在赌坊压驸马赢,得改注,要押李家赢,一脚踹小厮屁股上,只恨不能直接将人踹到赌坊那去。 曹芳也惊了:合着泰国公府还藏有杀手锏呢?沐驸马自求多福吧。 姬明笙也吃了一惊,离座迎出来,施一礼道:「日炎炎,师祖怎冒着酷暑来此是非之地。」 老头见着她,先笑了一下:「公主有礼了,老夫许久不曾见到公主了。」一指李桓林,「惭愧,这顽劣子是老夫收的小学生,奈何老夫年老托大,不说将他雕琢成材,竟是没有半分开化模样。」 姬明笙更吃惊了,看向李桓林:「桓林好运道,竟得师祖的指点。」 李桓林嘴肿如被蜂蛰,脸上还开着颜料铺,看不见的眼睛一挤,两行泪唰唰下,泣道:「阿姊,驸马可要把我打死了,你可不能偏他啊,那小子不是好人。」 姬明笙个不矮,却堪堪只到李桓林的肩膀,这么一个胖如熊高如树的憨大冲着她呜呜地哭,一时哭笑不得:「谁叫你有名师指点,还不在家读书写字,反在街集走马闲游。 」 李桓林更委屈了,他读什么书,写什么字,他看字正正方方,字看他圆不熘滴,他不识得字,字也识不得他,抹泪道:「阿姊信我,驸马不是好人。」 围观众人见他们亲密,通通傻了眼。李桓林这小子可真敢,嘴一张冲着公主就喊阿姊,这都什么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一竿子得捅到元祖那时去。 元祖是缺什么要什么的人,出身不好,他自作主张给自己换了个祖宗,连姓都从季换成了姬,摇身一变成了黄帝百八十代的后人。没兄弟当左臂右膀,他老人家一口气认了十好几个义兄义弟,都是拜天拜地的死生之交,兄弟一多,就不怎么值钱,砍起兄弟的脑袋那叫一个刀起瓜落,利索非常。 李家的老国公便是元帝的其中一个义兄,不过,他可不是被元帝砍了脑袋,而是起义时护着元帝战死的,身中三十多刀,腰都差点被砍断,咽了气仍将元帝紧紧扣在怀里,元帝是边哭边亲手将他收葬,连骨灰都不肯还给李妻,元帝晚年,还不忘吩咐要将李氏夫妇移墓一同陪葬帝陵。 那时李家确实无比荣宠,可这都多久的事了,到姬景元这,老辈旧情也就剩点茶沫子,更遑论什么皇亲的,实在算不上。 偏李桓林这憨大傻就叫了,姬明笙居然也应了。 那……那……按这么算的话吗?驸马岂不是打了小舅子? 好事之徒越想越兴奋,兴奋得都快抖起来了,本以为公主是驸马这一边,谁知,竟是说不定。 还有那老头,莫瑜,可是当过帝师的。 无论怎么算,李家的赢面就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还是得加注啊。 作者有话说: 节奏会很慢吗?好像这是我毛病了,还以为这本快了很多(捂脸) --------- 第8章 驸马沐安辰委实算得禹京屈指可数的美男子,眉如春风染,眸中醉柳烟,萧郎如此俊俏,便是终被多情负,仍旧回首来相顾。 围观的看客中,也不知哪位胆大泼辣的女娘,被沐安辰美色迷惑,浑忘了自己在衙外看官司,还当自己是在酒肆里看状元游街呢,拿起侍婢刚与小贩买的鲜桃,拿香帕一裹,手腕一扬,兜头就朝沐安辰扔了过去。 「噗」一声,正中沐安辰额际,剎那,四下鸦雀无声。 这鲜桃熟得透,多汁软烂,果肉汁水在沐安辰额头上破开,溅得他满头满脸、桃香四溢。 沐驸马整个都傻了,硬是怔愣在衙门前没有抬步,本来以他的武艺,躲开一个桃子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乍然见到姬明笙坐在公堂上,猝不及防之下竟走了神,才被一击即中。 姬明笙也吓了一跳,再看沐安辰形容狼狈、目含隐怒,知他心中定是恼怒非常,只是,沐安辰重仪态,众目睽睽之下,哪怕怒火升腾也会强摁下去,不会去追究犯事者。 果然,沐安辰回过神来后,吐出一口气,并不发作,反去袖中摸手巾,待要去擦脸上溅的桃肉,不等他摸到帕子,他身侧跟着的女娘便已焦急地小跑两步过来,掂起脚尖拿自己的手帕,轻手轻脚地帮沐安辰擦去了那些烂溅的秽物。 这小娘子细眉秀目,弱质纤纤,颇有几分姿色,穿着一身孝衣,显见便是那卖身葬父,引出一桩官司的卖身女。 众人见二人举止亲密,互相挤眉弄眼,几个高门子弟轻嗤一声,深觉得驸马此等行为有负往日在京中的美名。互赠美妾是雅事,大厅广众之下与一个妾身未明的小娘子近身暧昧,就有些不入流。 那倾慕沐安辰的贵女差点再砸沐安辰一个桃儿,公主贤良,也没拦着你纳妾,既有意就抬进府里,这般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 第15页 沐安辰也知此举不妥,抬手拦了下卖身女。 卖身女捏着手帕讷讷退下,又见周遭成百上千攒动的人头,越发惶恐不安,强忍着没有掉下泪,又是可怜又是凄楚,大有浮萍遭雨打,弱草经风折的无助之态。 姬明笙知她的底细,卖身女姓何,名唤阿秀,娘亲早亡,与父亲相依为命。何父识得字,生前便在家中设了私塾,收些稚童启蒙,父女俩日子虽过得清贫倒也平顺。哪料去年何父染疾,请医吃药,家里积攒的那些银钱没多久就耗费得精光,又从邻舍那借了好些,最后连着屋舍都抵了出去,饶是如此,何父病体沉疴,一日坏一日,终是撒手人寰。 何秀无法,家中是再也翻不出一个铜子,她一个弱女子实是无力替父亲置办丧事,又不舍一卷破席葬了父亲,牙一咬,央了邻舍将何父的尸身拉到街集,无有可卖之物,她这个人应还值得几贯钱,有几贯钱,便能办下一口薄棺、一副祭品、几沓纸钱。 哪知晓,这一卖身,惹得国公府的小郎君与驸马大打出手。 . 何秀的底细,姬明笙这边查得一清二楚,曹芳这个府尹自也摸得透透,官当久了,就爱疑神疑鬼,明明稀疏平常的案子,也要疑一疑是不是里头有阴谋诡计?是不是有心人做局下套?是不是…… 屁都不是,就是一件破案,曹芳嫌弃得脸都歪了,偏头看看左首的姬明笙,公主亦是神人啊,丈夫在堂下,多情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愣是视若未睹,比外头看热闹的更像看热闹的。 姬明笙是真的觉得有趣,也好奇,儿时姬景元曾抱着她在宫里闲逛,道:这世上万事,不过通与不通,后者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与理不合,与利相悖,处处不对,偏偏这世上时常有之。阿父的小阿犀要遇着了,定要好好看看,有趣得狠。 她记得她那时还问道:万一是至亲做着不通之事呢? 姬景元斩钉截铁又无赖道:岂有好戏登台视而不见之理?既是至亲,想来谅解一二。 至亲至疏夫妻,眼下她要看场好戏,想来驸马也能谅解一二。 . 谅不谅解的,沐驸马都快在公堂上气得七窍生烟了,那是被李桓林气得。 李桓林顶着五官好似移了位的脸,伸出那只还能动弹,不知是胖还是肿的肥手,抹抹脸上的泪,大嘴一咧,冲着曹芳控诉道:「驸马狂徒,色中恶鬼,抢我买下的丫头,我不依,他还要打死我,我家的祖宗,都一个一个挨着要接我去阴司地府,我还见着我阿父,与我说:可怜我儿早死,都未曾娶新妇,阳间不曾娶,那便阴间娶。呜呜呜……」咔咔转着头跟泰国夫人道,「曾祖母,阿父不讲理,要我娶鬼妇,我不敢,就醒过来了。」 能说出这等乱七八糟、似是而非的话,此人非傻即呆,想来聪敏有限,堂上堂外众人回忆了一番李桓林往日的行事,别说,还真是少根弦,长得牛高马大,干的也是牛、马方能干出来的事,别人傻是缺心眼,他是没心眼。 一个没心眼的人,能编出什么谎话来? 曹芳无奈,道:「李家子,莫说无关的之事。」你这晕厥过后做的梦,就别扯出来说了。 「噢。」李桓林应了一下,又冲着跪在地上垂眸发抖的何秀瞪眼,「你只说,我可有拿五十贯买下了你?」问罢又伤心道,「你明明拿了我的钱,倒随了驸马去,驸马一文铜子都不曾给你。」 沐安辰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李桓林他没心眼啊,哪里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他还要朝沐安辰嚷嚷:「你沐家又不缺银钱,我公主阿姊嫁你,还带着海量的嫁妆呢。你抢我的丫头,好赖拿钱出来,我出五十贯,你便出五百贯,怎能白抢?」 啊这……诸人目瞪口呆:驸马太不像话了。 姬明笙实在忍不住,也不管什么夫妻一体,荣辱同休,侧身偷笑。 曹芳拍拍惊堂木,指指外头,喝令左右:「叫外头不许喧譁。」又拦下沐安辰,不叫他说话,问何秀,「何小娘子,你可收取了李家子的买身银?」 何秀哀泣拜倒:「……小……女子不愿为妾。」 曹芳皱眉,沉声道:「你只说:你可有收取?」 何秀被吓得一抖,勉强道:「小女子原本收下,只……只李郎君强横,小女子以为他要……便……便……幸得驸马解救……」 沐安辰心生不忍,施一礼,为她辩道:「府君容禀,何家女本是卖身为奴,岂知李桓林举止一轻浮,显有他意,她不愿为妾,便躲闪哀泣,我恰路过街集,见李桓林如此逼迫强买良家女,这才出手相帮,一时有欠思量,伤人过重,再者,亦是李桓林先动的手。」 「你放屁。」李桓林暴跳,两条粗如水桶的腿打鼓似得敲着地,震得尘土四起,「我几时要买她去做妾,我身边只有丫头,没有妾,倒是驸马,吃个酒还能领回一个妾,你自家天天左一个妾,右一个妾,见他人买下好看的丫头,就当是拉去做妾。我就算有妾,那也是当丫头用,你有丫头是当妾使。」 曹芳真想治个李桓林喧闹公堂之罪,嚷得他满耳朵的妾妾妾妾,自己这个官当得实是可怜,更可怜的是驸马,都快气出病来了。早知如此,你惹李桓林干嘛?常人知轻知重,他又不懂,嘴一张,什么都嚷。驸马这官司,就算赢了,那也是丢尽了脸面,还是在自己妻子眼皮子底下丢的。 第16页 姬明笙正嫌李桓林粗鄙,纳罕莫瑜收了这个学生,成日教的是什么,为帝师时还被她阿父嫌迂腐,至今提及老师都要说些似真似假的埋汰话,怨念极深。不曾想,莫瑜对李桓林纵容至此。 她一投去目光,莫瑜眼皮都没抬,隔着羃罗都知晓她的心思,苦笑不已:他实是教不会李桓林啊,能教得李桓林写出一箩筐斗大的字,都已是居功至伟。 泰国夫人不理众人的嫌弃,木然又萧瑟地道:「我李家,自打我儿去后,便定下家规,李家儿郎不置妾室。何苦来哉,弄一屋子的寡妇。」 外人只道泰国公府代代单传,为绵延子嗣,必定广纳良妾,实则不然,原先李家也这么干过,李桓林就有一堆的姨祖母,可惜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终是无,纳再多的妾,还是花千朵瓜一颗。李家干脆也歇了心思,想着李家就这命格,独苗单传,死得还早,枉留下青春年华的妻妾改嫁的改嫁守寡的守寡,何必呢? 帝师莫瑜跟着点头:「老夫这个小学生虽粗鄙,确无妾室通房一流。」 沐安辰哪里知晓李家这些内宅之事,一时也暗悔出手轻狂,只得认下这桩错处,道:「若如此,是我不查误会了李小郎君,然我与李家小郎君争斗,确实是先受李小郎君的推搡,这才还的手。」 曹芳便问李桓林:「可是你先动的手?」 这李桓林哪里记得清这些细枝末节,揉巴揉巴脸,揉出肿紫的小眼,眨了眨,费死劲巴拉地还是没想起来,好似是自己先推的沐安辰,又好似驸马先拍了他一掌,好半晌,灵光一闪道:「我不知晓,但楼长危知晓啊。」 楼长危是跟你共用一根肠子还是怎的?自己不知,反倒是他知。楼……楼? 曹芳吞下想骂人的话,问李桓林:「楼将军?」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一桩破官司,摊上一个公主,一位帝师,一位国夫人,现在还要饶上一将军?去街集买把青葱,倒添上一把鹤顶红。 曹芳有苦难言,还得叫差役去请楼长危。 别说曹芳,外头凑热闹的好些人都变了脸色,纷纷暗骂李大傻不干人事,怎把这种煞星也给扯了进来?有几个斟酌一番,脚一剁,骂一句,带着小厮悻悻地走了。再有些心术不正的,畏惧楼长威名,矮身缩肩也熘了。 姬明笙留意到外头动静,大奇,楼长危凶名在外,又是她阿父的爱将,她自然有所耳闻,只没想到京中人避之有如鬼神。 便连驸马沐安辰都面色不好,露出厌弃之意。 李桓林不明所以,干立在堂中,瞅了半圈摸不着头脑,只得问泰国夫人:「曾祖母,他们怎歪了鼻子?」 泰国夫人微微一笑:「许是胆细气弱。」又问,「桓林,为何将军知晓是不是驸马先打的你?」 李桓林道:「将军瞧见了,他也打人呢。」 「……」泰国夫人怔愣,「楼将军当街打人?」 曹芳与众人更是惊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你别胡说八道了,楼长危这种煞星,只会当街杀人,不会当街打人。 曹芳也没当真,想着李恆林说话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就多余问一句:「将军打了谁?」抓贼抓宵小也犯不着楼长危亲自动手。 李恆林道:「打一个一根手指头就能点死的小娘子。」 众人听李大傻子越说越离谱,不约而同掩耳,你个死呆子胡言乱语败坏楼长危的名声,你一人败坏去,休连累我们。 莫帝师也怕自己这个朽木学生得罪楼长危,被打成木头渣子,道:「恆林,你既不知前因,又不知后果,其时你又与驸马斗殴,不知全情,不可妄言。」 李桓林还是很听莫帝师的话,乖乖认错,还道:「老师说得是。」瞟见沐安辰似有鄙夷,新仇添旧恨,道,「那小娘子生得好看,要是驸马,就抢去做妾了。」 沐安辰想当堂打死李桓林,斥道:「公堂上,李郎君便要污言秽语,无故败人清名?」 曹芳忙道:「李家子,不可胡言,公堂之上,有一说一二,有二说二,不言猜疑之事。」 李桓林大不服气,指指跪着的何秀,再指指绑得似要入棺的自己:「他不就白抢过……我……的丫头。」见曹芳不善地瞪着自己,不甘不愿地歇了声的。 姬明笙好奇问道:「桓林,楼将军为何打那小娘子?」 李桓林摇摇硕大无朋的脑袋,道:「那哪里知晓,许是嫌那小娘子往他身上倒,要偷他的银钱。」 姬明笙看了这半天,对李桓林的禀性略知一二,知要如何与他说话,问道:「将军是如何打得人?」 李桓林摇头晃脑,大是钦佩:「可不得了,将军单手便拎起那小娘子,掼到一边,那小娘子叽叽得就倒在了地上。 」 「这倒也算不得打人。」姬明笙笑道。她猜度许是一出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戏,奈何这襄王非但无梦,还不留丝毫情面。 沐安辰冷笑道:「楼将军武艺超群,有万夫之勇,为难一介女流,有失君子之风。」 姬明笙也不与丈夫争辩:「驸马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只是,一如莫师祖所言:既不知前因,亦不知缘由,怎好枉断?便如驸马,不就误会了李家郎强买良家女为妾?」 沐安辰深深地看一眼髮妻,垂下双眸,涩然道:「公主……对我亦有一二误会,事了家去,再与公主请罪。」 第17页 姬明笙笑了笑,并不接话。 曹芳道:「驸马,家事且放一边。」 沐安辰无法,他又不是李桓林,全没脸皮,不知何谓丢人献眼。又见何秀受了一场牵连,面色苍白,无一血色,不禁心中愧疚,自悔行事不周。 青黛盯着何秀,看了一眼又一眼,似有不解。 茜红压低声:「哪里不妥?」 青黛道:「我看这小娘子有几分面善,只怎也想不起与谁生得仿佛。」 茜红道:「你一惯只在公主身前,又不曾外出,能见得几个人?再细想想。」 青黛咬了下唇:「你别说话,分我心思。」 姬明笙听她二人窃声细语,微摆了下手,叫她二人噤声,茜红和青黛忙收声站好。 姬明笙轻笑,回首抬眸,就见一人携周身冷色,大步流星而来,似一把淬染过万人鲜血、锁万鬼啼哭的利剑,剑收,敛杀气入鞘,拭刃手中带腥。 这人的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命,脚下不知踏碎多少人骨,恶名在关外不知夜止多少民族小儿啼哭。 但他却有如画眉目,只是这幅画,以血为墨,画的是疾风劲草,画的是云遮月羞,画的是苍苍风沙与万千杀戮。许画卷未尽处,有梨花照水,依稀柔情。 这便是楼长危啊! 这便是她阿父曾得意非凡,贊道:若名将如美人,朕得楼将军此等绝世之姝,愿散尽三千后宫。 可惜绝世名姝「楼美人」,全身血腥煞气,也就姬景元一人能赏。没见楼美人一到公堂,里里外外,人悄声稀,被「名姝」轻飘飘看一眼,都觉和脖子根凉嗖嗖的,听闻楼将军砍脑袋,一刀必断,绝不连着皮带着筋,割韭菜都没他割人头利索。 众人摸罢自己的后脖根,又默契地看向李桓林,李大傻子刚才还哌哌哌地败坏楼将军的名声,就是不知李大傻这颗大头能不能和身子一刀两断,利落分家?要是剩下半拉要断不断地岂不悽惨? 曹芳对着楼长危不耐的脸色,竟有几分心虚,为这桩破官司将他叫来公堂作证,好似…确有点打扰大将军。 楼长危听罢前因后果,看了眼李桓林,泰国公府的小郎君,五大三粗、高胖如罴,再看模样,眼小不能聚光,嘴大不能吃四方,一看便是傻吃横玩,成日混混沌沌不知所以然的高门纨绔。 「昨日争斗,先动手的是李桓林。」楼长危负手道。 「啊?」李桓林呆了呆,指了指自己,「我啊?」 「你们为一名卖身女起了争端,你先行推搡了驸马一记,驸马不防之下,险些跌倒。」楼长危又扫一眼比他尚高一个头的李桓林,「空有千斤力气,却无一丝还手之力,坠了祖宗威名,可羞也不羞?」 楼长危说得直白,沐安辰纵是得他证词可佐真相,还是觉得莫名丢脸。 曹芳却是大松一口气,不管是李桓林还是沐安辰,他都想让这二人吃点教训,这不整好?俩都不无辜,各有错处。 沐驸马误会李桓林强买良家女,冒然出手,以致引起争端,后又出手过重,险打伤人命,两人都去牢里呆上几日,醒醒脑子吧。至于卖身女何秀…… 「曹府君稍候。」楼长危忽道。 「将军请说。」 楼长危看向泰国夫人:「国夫人,小郎君可是入了馆鹿,为鹿鸣卫一员?」 泰国夫人一愣之后,道:「是。」俸禄都拿了两年呢。 楼长危唇角一抹冰冰凉凉的笑意:「前几日圣上将鹿鸣卫交到了晚辈手上。」 此言一出,还呆傻着的李桓林沐浴在了百千道同情的目光中。 楼长危又道:「沐驸马肆意殴打楼某手下,也需给楼某一个交待。」 作者有话说: 晕了,幸好重新点进来看看这章发布后的情况,惊恐地发现居然还躺在草稿箱里,再一看时间,居然被我设定到了4月份,惊了(骷髅脸)。蠢死我算了。 ———— 第10章 沐安辰真心觉得自己冤得慌,他把李桓林捶成烂猪头时,哪里知晓鹿鸣卫到了楼长危手里?事后,姓楼的摆出护短的架式,不与他干休,他简直是无处喊冤。 这帮兵痞武夫,素来抱团,手下犯了错,自己可以下死手责罚,把人抽成死狗,却不许旁人动一根手指头。 沐安辰脸上变幻不明,他打了李桓林,又见泰国公府不依不饶,料知此事难了,想着依曹府尹的为人处事,纵是定他有错,也不过罚银相抵。 可落楼长危手里? 姓楼的六亲不认,不顾人情世故,徒他个十天半月都是从轻处罚。届时他这个皇家女婿、候府公子,还有什么脸面? 偏他对上楼长危,无半分对策。 实在是,姬景元对楼长危信重非常,姬家土匪天性,见到好的恨不能通通姓姬,姬景元差点干出祭三牲告天地认他为义子的事,光明正大抢别家的儿郎,连姓都能给改成姬。 换祖宗,无它,姬家手熟。 可惜,楼家乱如沸粥,楼长危这个不顾亲伦的悖逆子分割家族自成一支,此事便没成。 没认成义子又怎样?姬景元照样拿楼长危当子侄相待,管头管脚,早先,他老人家不满楼家为楼长危幼时就定下的婚约,又不好让爱将背信弃义,在宫中发好大一通脾气。 楼长危的生父,在地底偷笑去吧,好悬死得早,才得以以木牌的存在安享儿子的香火祭祀,不然,皇帝还不定怎么找他的麻烦。 第18页 楼长危少年从军,久在边关,姬景元更是十天半月一封信,信写得肉麻至极,从衣食问到伤药,惹得军中不少人疑他是姬景元的私。 沐安辰有自知之明,即便他娶了姬景元最心爱的公主,自己这个女婿在圣上心里,是万万不及楼长危的。 楼长危将他扔进兵马司的监牢中,姬景元知晓后,只会一笑置之。 不过吧,这事也非死局,死阵中亦有生门嘛,毓华公主姬明笙可解。 姬景元拿楼长危当子侄对等对待,楼长危视皇家自也亲近非常,公也是皇家事,私也是皇家事,姬明笙开口求情,楼长危必不会将沐驸马的脸面丢到地上拿脚踩。 堂中诸位要么人老成精,要么在官场这锅油中滚过百来回,彼此心知肚明,这事,端看公主姬明笙如何行事。 曹芳挺乐呵的,李桓林这纨绔的死活,自有楼将军管顾,得罪泰国公府的事可不就从自己手上脱了去。 至于沐驸马……公主不求情,驸马被楼将军领去兵马司,是关是押还是去垒城墙,一干无需他操心;若是公主求情,仍由他这个府尹主事,有楼长危在前比衬,他就算关上沐驸马几日,再罚他千贯钱,沐侯府不但不计较,还会心存感激。 啊呀,竟是他不知不觉做了庄,两头通吃,哈哈哈哈。 堂中人好奇,公堂外看热闹的都在那屏气凝神,那对商家打扮的夫妇全神贯注盯着,一丝也不敢走神:公主可会偏帮丈夫? . 姬明笙将众人的思量收入眼底,这球久不过风流眼,反倒滴熘熘又被踢到了她跟前。所有的人都在等,连她的驸马沐安辰也在等,眸中隐有一丝乞求地等。 姬明笙微有些晃神,沐安辰啊,陌上如玉少年郎,春光中信马而来,不知引得多少女郎面含羞情怯怯,高中状元簪花过街时,又牵起多少昏昏春梦,京中多少行首神女只盼折柳沐郎手。 姬家人都好美人,如此美姿郎,姬明笙自也欢喜,一言一笑都能点春光许许。他们婚后,也有过画眉窗前的依依温情,举案齐眉的岁月静好。 也不过如此了,她与他,与京中那些一对一双相敬如宾的夫妻并无差别。他也如旁人一般,为功名碌碌,为荣华忧忧,敬家中贤妻,外出应酬,酒酣与友人互赠美人,笑谈归家,便是匆匆一日光阴。 她好似也与京中贵妇并无两样,纵是贵为公主,也一样打理庶务,事姑婆叔侄,安置丈夫来来去去的妾室美人。 京中贵女会的,她都会,京中贵妇会的,她也会。 渐渐京中开始夸赞她的贤良,京中妒妇何其多,如曹夫人给丈夫友妻送面首的,亦有将丈夫的妾室卖了一个又一个的,这么一比较,她可不就是贤良淑德? 何其无趣?既不慕一生一世一双人,君有两意,又不相绝决,何必翻来覆去折腾那些弱女子? 她与他,许有情?许有意?然,她与他,竟是不熟。 她阿娘,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也曾抚她鬓髮嘆道:阿犀,你便是贵为公主,天下万物都唾手可得,终有可遇不可求之事。那些雁雁相伴,死生相许,入话本,记传奇,可不就是因着难得?有这些不可求,亦有必求的,那便是『敬』,臣不敬君,夫不敬妻,皆是大忌,不可辜惜! 她与他,剩的便是这个「敬」…… 「啊!」身后的青黛细细一声惊唿,又赶紧掩唇消声。 茜红暗暗瞪了她一眼。 姬明笙侧侧了首,示意青黛附耳来说。 青黛又瞄了卖身女何秀一眼,弯下腰,尽量放低声:「公主,就是那个新进的小丫头,因家中获罪入奴籍的那个。」话毕起身,眼尖得看见楼长危轻皱了下眉,好似听到她说的话。 姬明笙仔细看了看卖身女,秀丽婉约,想想那丫头模样,依稀是有几分相似。 她心思迴转,许久不出声,沐安辰有些不安,不禁道:「公主!」语气中很有些焦急。 倚春风拈春花的沐玉郎要是被楼长危罚去煳城墙,确实是丢人,难怪沐安辰着急。姬明笙展颜一笑,沐安辰等她出声,楼长危似也在等她,这人身姿如剑,负手而立,不急不躁,不过静立在那,似能千年万年,直到等着她依着自己的心意出口之后的选择。 「将军……」姬明笙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楼长危听闻,微一颔首,大有谨听公主吩咐之意,只他姿态有些随意,不像臣下的恭顺,而是帮亲不帮理的维护偏袒。 「将军掌万千军马,依例行事便是。 」姬明笙淡然道。 沐安辰愕然,大急:「公主。」他怎也没想到姬明笙竟不为他求情,夫妻一体,他这个丈夫被人折辱,难道姬明笙为妻面上有光?不过陪着丢脸。 公堂内外眼见要起喧譁,就见楼长危摆摆手,一队玄衣精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混杂人群之中,此时应令而出,杀气腾腾腾地立于人前,直接吓得一帮咬耳朵说话的直接咬了舌头。 那对商人夫妇虽也被吓得紧挨一块,却是面露一点喜意。 曹芳看看这队精兵,再看看自己手下的差役,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比不得啊比不得啊。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一片安静中,只有李桓林总算明白沐驸马要倒血霉了,拿手一指沐安辰,咧嘴见喉,跟只老鸹似得哈哈大笑出声,只恨断了一只手,不能拍手庆贺。 第19页 曹芳掩面,暗道:好憨的呆傻,还不知自己的下场。 泰国夫人眼瞅自己的乖乖重孙高兴地要蹦起来,道:「桓林啊!你要听将军的话啊!」鹿鸣卫怎就被圣上交给了楼将军?皇家的便宜果然不好贪。 「嘿嘿~」李桓林还在那傻笑呢,青红肿紫的那张脸,如大头鬼扎进染缸里似得。 楼长危听他的破锣笑声听得耳朵疼,忽得擒住李桓林吊着的那只手,牢牢扣住他肥胖的胳膊,不等他挣扎,手上用劲一推一拉,只听两下骨头与骨头扭动的「咯啦」声,紧伴着李桓林阵阵杀猪似得惨嚎。 本就惶恐不安、惊惧不已的卖身女何秀直接被李桓林嚎得晕厥过去。 泰国夫人揪着自己的胸口,没厥,心疼!她的乖乖重孙啊,讨个公道怎把重孙儿讨到煞星身边去了。 还是莫帝师坐得安稳,愚钝如李桓林,他都能把牛教得拿蹄子拨出一曲高山流水,都不能教会李桓林背下一篇文章来,在楼长危手里,说不定另有迹遇。 没有的话……那也无妨嘛,死马朽木,不必过于期待。 李桓林万紫千红的脸上满是鼻涕眼泪:痛死个娘咧……咦,胳膊好似能动了:「动动……曾祖母,动了动了,瞧,嘿嘿……」 泰国夫人顾不得指点重孙儿,勉强堆起笑,对楼长危道:「多谢将军。」将军好心,就是出手实在吓人了些,她还当楼将军要拧断她乖乖重孙的脑袋。 「老夫人多礼。」楼长危还以一礼,转而一声令下:「带走。」话音落,玄衣精兵如狼似虎冲进公堂中,拿住沐安辰与李桓林,就要扭送他们去兵马司监牢。 可怜李大傻子呆怔中:怎还有他的份?不是要拉驸马去扫街修墙搬石头?他胳膊都断了,还是敲石头?哦,他胳膊刚刚被楼将军治好了。 沐安辰也识趣,见难挽回,束手就擒,道:「楼将军不必如此,我自去便是。」又见何秀还晕厥在地上,哑声道,「公主,何秀无辜,是我行事不周连累她,劳公主看顾一二。」 泰国夫人道:「老身怎记得她是我李家买下的侍婢?」她重孙儿都说了,五十贯钱买下的,驸马白抢,都没给钱。 姬明笙略一沉吟:「老夫人可愿割爱,将她转卖于我。」 泰国夫人笑起来:「公主言重,哪里爱不爱的,我重孙儿为她遭了趟难,我不为难她,也不愿多瞧她,本想打发了事。公主愿意收留,领她去便是。」 沐安辰如释重负,惊喜莫名,虽不合时宜,少不得也为自己辩上一辩:「多谢公主,公主信我,我对她并无他意……不过见她……」 这下李桓林又不依了,被扣着还要嚷嚷:「阿姊休要信他,我先才忘说了,他抢丫头,他还肖想别人家的娘子,我想起来了,他抢我丫头时我还没气呢,想起他又占别人家的娘子,又抢我的丫头,我这才先动手推的他。」 曹芳在心中又是一声长嘆,万分同情地看向沐安辰,还是想再问一问:你惹他干什么?惹了这么一个人,就问你悔不悔? 作者有话说: 楼长危确实有些假公济私的,不过,不是因为爱情,毕竟,他俩眼下确实没啥子情 ———— 第11章 岂止是悔,天生万物,自有其理,天生李桓林,大许就是专门来克沐安辰的,李桓林臭嘴一张,沐安辰在禹京的美名硬生生蒙上一层臭不可闻的污垢,刮一刮,起一层腻子。 与一憨傻之人论长短,先输一截,不言不论,旁人以为傻子又说了真话,驸马不敢辩焉。 沐安辰灰头土脸,双目血红,强撑着那点神仙公子的风度,冷声喝问道:「我几时肖想他人娘子?」 李桓林挤着无光的小眼,道:「哼,哪个诬赖你,我去城外抓斗鸡,就看到你骑在马上,盯着一个妇人勐瞧,道都不走,这还不是肖想别人家的娘子?那妇人生得比丫头还俊,你丫头都抢,何况那个美妇人。」 楼长危实在不耐烦听李桓林如长舌妇人一般逮着男女之事喋喋不休,先祖英雄,子孙狗熊也就罢,嘴长还聒噪,道:「住口,少说阴私闲话。」 拿着李桓林的玄衣精兵会意,伸手在李桓林的脖子一掐,哪知,这一着竟没掐晕,低头一看,李桓林支着小眼还在那哦哦乱叫唤。李大傻子脖粗短肉肥厚,脉博细,玄衣精兵不慎失了手,羞恼之下,干脆以掌为刃,噼晕了事。 李桓林白眼都来不及翻一个,晕了过去,叫两个精兵一左一右架起来,拖死牛似得拖走了。 泰国夫人看得心肝直颤,她的重孙儿这几日真是把这辈子的苦头都吃尽了。 看热闹的人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楼将军六情不认的名头真不是白说说,当着泰国夫人的面,就把人的独根苗敲晕了过去。 楼长危收拾了李桓林,扣了沐安辰,锐利的目光飞刃似得扫过人群:「官司既了,还不散去?」 散? 散……散散,一众人大梦惊醒般,「轰」一声作鸟兽散,片刻都不敢多留。 楼长危又对手下道:「赌坊中有拿公主家事设赌做局的,将赌银尽数抄没。」 四散的一干人听得这话,哀嚎不已,不敢骂楼长危,只好骂李桓林,都是被这李大傻给拖累的。 姬明笙跟着脸上一红,好在羃罗覆面,等闲看不清她脸上的颜色,她进城时得知有赌坊拿官司做赌,也悄悄吩咐下人去押了注。 第20页 茜红和青黛二人也想起了这事,双双心虚地低下头。 禹京人提及楼长危,添油加醋,说得他如鬼剎屠夫一般,除了会杀人就是会杀人,却不知他极擅察言观色,看二婢神色不对,就凭着这点异样,将事猜出个七七八八,他也不点破,只暗暗摇了摇头。 「公主可是要回侯府?楼某送公主回去。」楼长危又见姬明笙只带了两三个护卫出来,出声道。 姬明笙想了下:「也好,不过,我不回侯府,我回留溪别院。」说罢,从牵马的护卫里的接过缰绳,轻抚一下马头,身如燕子似得翻上了马背,继而吩咐侍婢,「茜红,将何秀带上。」 「是。」茜红一礼,拍醒晕厥的何秀,半扶半拉,喝令她上马。 何秀刚从晕厥中醒来,又受惊吓,整个人抖如筛糠,两腿发软,一丝力气也无,别说上马,便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得讨饶。 茜红本就不喜她,威胁道:「你再哭,我就把你吊到马后,叫马拖着你走,你跑得没马快,一息就扑在地上,皮肉都能给你刮下来。」 何秀被吓得咽气吞声,眼泪却是断线珍珠一般滚滚下淌,她想止都止不住。 「你!」茜红气得俏脸发红,就要下死力将人拽到马上。正要伸手,一道长鞭从天而降,灵蛇一样在何秀的腰间缠了几匝,鞭身一抖,何秀好似没有几两份量似得被轻飘飘送到了马背上。 长鞭主人手一收,鞭子又灵活地翻卷了回去。 姬明笙两眼发亮,抬手撩开羃罗,无比赞赏道:「将军好鞭法。」 「公主夸赞。」楼长危收好鞭子,重新挂回腰间,抬眸见白纱下一张泼墨芙蓉脸,纵无一点颜色,亦知花之浓艷富贵,他一眼过后,就立马收回目光,不肯多加冒犯。 姬明笙却是有点见猎心起,骑多了游春马,忘了驭烈马逐秋风的肆意张扬,勒勒缰绳,笑道:「听闻将军的马术也是绝佳,城内不好纵马,出城后,将军可愿比拭一番?」 「大可不必。」楼长危一口回绝。 姬明笙没料到他拒绝得这般不留情面,道:「将军是不是瞧不起我的马术?」 青黛最见不得有人看轻自家公主,道:「公主打小就在宫中学骑马,不用马鞍马蹬都可以骑。」 楼长危头也不回,轻飘飘道:「我在战场学得骑马。」 青黛鼓了鼓腮,心疑楼长危故意说这话堵她们,少年从军又不是儿时从军:「君子六艺,不学骑何以御?」京中富家高门子弟,哪个不是打小学骑马学弯弓的? 「青黛。」姬明笙轻斥一声。楼家的事,她知道一些,乱不堪言,族中子弟疏于教导,也不是稀奇事,再者,楼长危的身世又有几分尴尬处,想来幼时在楼家极为难堪。 青黛面色一白,揖礼赔罪:「婢子无状,将军恕罪。」 楼长危哪里会跟他一个小丫头计较,何况些等小事,连一个涟漪都砸不起来,轻笑一下,道:「无妨。」 姬明笙催马前行,回首看了眼坠他们身后护送的楼长危,疑惑:这人明明生得俊逸,长睫如鸦,识得他的人都对他的雅秀视而不见,只记得他的肃杀模样,便是温和一笑,过后,仍旧只记得漫漫无声的锋刀过后的煞气。 难道人杀多了,血腥杀意便能浸入骨头里,将一个人变成一把剑一把刀,无端就心生惧意,避之不及? 更何况,他杀得再多,杀的也是异族蛮奴,两族本就你死我活,何错之有? 异族惧他也就罢,同族惧他,实没这等道理。 不知不觉中,一行人已出了城,姬明笙看古道长长,两旁草长花开,薰风过,令人昏昏,适宜做些昏头昏脑的事,做了一个手势与身畔的侍婢手下,茜红青黛默契地让开两边。 姬明笙轻勒了一下马,靠近坠后的楼长危,道:「惭愧,我这马算不得名驹,比之游春马可要烈性得多。」 楼长危凝眸。 攸然,姬明笙高高扬鞭,一鞭抽在马屁股上,娇喝一声:「驾。」她□□的白马吃痛,仰脖嘶鸣,扬起四蹄,载着背上压低身的姬明笙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去。 楼长危阻拦不及,眼前惟有被风拂起的羃罗白纱,如一抹午后浮梦。 青黛俏声催道:「将军不追吗?万一公主跌马了,怎生是好?」 作者有话说: 楼将军,你追不追呢? —————— 第12章 天高野阔,长道无尽处,人如尘沙微渺。 姬明笙越骑越快,风打在脸颊,温热里掺着一点疼痛,她是皇家最受宠爱的公主,一国之主的掌上明珠,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曾将幼小的她抱在怀里,策马飞驰,身后旗旌飘动,万骑奔腾。 她的骄傲、肆意,曾被如此纵容。 姬明笙取下头上的羃罗,手一扬,笠帽裹着软纱在风中翻飞几下,坠在道路边。 「驾!」马鞭抽空,尖锐的鞭哨惊起四野觅食的鸟雀,白马又是一声长嘶,马蹄踏溅碎叶残花。 姬明笙笑起来,天大地大,无可顾忌。 她还听到身后传来的阵阵马蹄声,楼将军到底还是不敢让她这个公主孤身策马,侧耳听了一阵,可惜,楼将军仍是无心和她比试。他的马很快,蹄声急,却是游刃有余,显是并未尽全力。 楼长危确实没有尽力,他的马日行千里,是不可多得的名驹,绝非姬明笙所骑的这匹小白马可比拟。 第21页 但,姬明笙的骑术却是出乎他的意料,确实是上佳,许多男儿郎都远不及她,想必学骑时,没少吃苦头。 他也看出姬明笙的纵意放肆,人生在世,纵是贵为皇家公主,亦有各样烦忧。既然公主安危无虞,那他护在她身后就好,余者,随公主自由心意便好。 姬明笙策马疾奔数里地,直至小白马耐力耗尽,后继无力,这才渐渐停下来,看看周围,早已过了留溪地,远处几户人家,道边片片田野,几个小儿挎着竹篮,光着腿,在田间摸螺,两只大白鹅拍拍翅膀,一摇一摆地跟在小儿身后,伸着脖儿去叼篮子里的螺、蟹。 姬明笙额间香汗点点,正要唤茜红青黛,这才想起将二婢甩在后面,看都看不见,哪里还有人服侍,自己取帕拭汗,勒马回首,看楼长危气定神闲,丝毫不似刚刚纵马疾奔过。 「叫将军笑话了。」姬明笙笑着道,不怪楼大将军不肯和她比试,果然远不可及。 楼长危解下水囊递给姬明笙:「公主若是不弃,略解解渴。」 「酒?」姬明笙接过来,摇了摇,问道。 「水。」楼长危答道。 「不好,此时此地,须有酒。」姬明笙份外遗憾。 楼长危看她一眼,道:「公主在此稍候。」纵身下马,拍拍马头,将缰绳随意丢下,由着马在原地吃草休憩,自己几步到田梗处,矮身招唿摸螺的小童。 几个小儿见有贵人召唤,当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小童将篮子交给同伴,赶走白鹅,拿田渠水洗了洗手脸,这才过来大大行了一礼。 姬明笙远目,眼见楼长危将什么事物放在小童的手里,那小童欣喜若狂地接过,爬上田埂,撒腿就跑,跑得慌急,还跌了一跤,也不管有没有摔伤,一个骨碌爬起来,又是一气飞奔。 小儿野趣,姬明笙不禁而笑,再看楼大将军,眉梢似也染上了一丝笑意,刀锋霜剑似得眉眼中,就有了一点能醉万物的柔情。 姬明笙心道:可见阿父说楼将军是『名姝』是半点没错,『佳人』实被恶名所误啊。 「将军使唤小童去做什么?」姬明笙等楼长危从田埂间回来,笑问道。 「公主要酒,不妨试试农家浑酒。」楼长危也不卖关子。 姬明笙吃惊,戏道:「将军可有暗弃我任性多事?又要纵马,又要吃酒。」连累他这个大将军为她买酒。 楼长危一面将爱马牵离姬明笙的小白马,防它不满,拿脚踹近身「劣马」,一面答道:「公主多思,楼某并无此意。」 姬明笙留意到楼长危坐骑的作态,故意道:「道是物随其主,将军的马,可是嫌弃得狠。」 楼长危解释道:「这马性子独,有些目中无人,一惯独霸一间马厩。」那马似是能听懂楼长危的话,老大不高兴打了个响鼻,完了还冲小白马唏熘威吓。 姬明笙安抚吃吓的马,耳听楼长危又道:「公主既擅骑,纵马便不算任性,兴至酌饮,性□□,更算不得什么。」 姬明笙听罢此言,心中快意莫名,抚掌道:「楼将军如是,当得我阿父为将军『散尽三千佳丽』。」 楼长危闻言,一怔之后,满脸的莫可奈何。 姬景元胡说八道的功力早已至化境,满朝文武被圣上荼毒得苦不堪言,楼长危对姬景元的肉麻更是习以为常。 姬明笙笑了一会,见楼长危不以为意,既不把自己被比作女子引以为辱,更不觉得是轻视戏弄。这人坚冰一块,等闲不能让他动容失态,不过,也说不定是被她阿父给折腾的,以她阿父的性好,定没少拿言语招惹楼大将军。 他们说话的功夫,小童已从家里抱了一小坛酒出来,他人小,力气倒大,农家子脚头又轻,抱着酒罈子照旧是一路飞奔,直跑到姬明笙和楼长危跟前,举着酒罈,笑着道:「贵人,我阿娘酿得好酒,还没启封。」他还挺周到,怕他们没有酒具饮酒,将腰间挂着的两个竹筒取下,「家里的碗腌臜,不敢叫贵人用,这是小人新做的竹筒,削磨得光滑,没用过,干净不剌人。」 楼长危又赏了小童一块碎银:「你阿爹阿娘将你教得很好。」 小童接过银钱,又是大大一礼,眉开眼笑地启开酒罈,殷勤地将酒倒在竹筒里,奉给楼长危和姬明笙。 姬明笙接过竹筒,沖小童展颜一笑,小童跟着傻乎乎一笑,笑后又怕自己得罪贵人,拿袖子抹抹脸,偷偷地瞧了二人一眼。 酒在竹筒中,见其浊,不见其色,姬明笙闻了闻,淡淡酒香,隐有酸味,浅饮一口,倒不觉得难入口,也没什么妙处,勉强才夸别有风味,饮了半杯,对偷觑他们神色的小童道:「你阿娘果然酿得好酒,我很喜欢。」 小童大喜过望,胡乱行礼:「谢贵人夸赞,贵人平安喜顺,康泰和乐……百年好合……」他只当男女同行,便是一对,将听来的话胡扯乱夸。 姬明笙笑起来,并不计较小童的胡言乱语,转而又将脸略沉了沉:「还是个油嘴小儿。」 小童吓一跳,不敢再说话,生怕自己惹了贵人生气,听闻被贵人打死,死了也是白死。 「家去罢,许你爹娘寻你。」姬明笙挑了下眉。 小童如蒙大赦,后退几步,方才转身拔腿而跑,等跑出百步后才高兴地大嚷:「阿爹,阿娘,贵人又有银钱赏我,阿爹阿娘……」 第22页 姬明笙又看一眼村落稚童,一日疲乏怠意尽退,将剩下的浊酒饮尽,把竹筒丢给楼长危:「尽夏好时光,今日不虚一行,将军,送我回去吧。」 楼长危接过竹筒,勒马回身,仍如来时恭谨敬责:「公主请。」 留溪离这不远,她回的别院,百花尽开却又重门幽深。 第13章 姬明笙回到留溪处,茜红等人骑在马背上,候在别院外头道路边,见自家公主回来,欢喜地迎了过来。 楼长危将人送到,揖了一礼,道:「公主既已到了别院,楼某先行告退。」 姬明笙颔首道:「有劳将军相送。」 楼长危不再多言,催马就走,他孤身回城,再没什么拘束顾忌,人催马急,那马兴起,四蹄翻飞,追风去箭一般,他人在马背上,像没用半分力气,飘飘有如飞叶,说不出的洒脱飘逸,一人一马没一会就剩个遥遥背影。 青黛目瞪口呆,哪怕在她心里自家公主无人可及,也不得不承认,在楼将军面前夸耀公主的马术,有班门弄斧之嫌。 姬明笙笑道:「这下子知道你家公主不过花拳绣腿。」 青黛忙道:「公主怎么会是花拳绣腿?不过比不上楼将军罢了。将军武艺高绝,比得过他想来也没几个。」 姬明笙道:「这话倒也不算错。」 青黛笑道:「就是。」又道,「没想到楼将军生得也俊俏,婢女还真以为他青面獠牙,拿人心就酒,酒里还要掺人血。」 姬明笙好笑,心下暗道:若是生得不俊俏,怎么会成为她阿父的「名姝」?又吓青黛:「食人心饮血酒,未必不实,异族茹毛饮血,风俗野蛮,以为人之精魂力魄皆存在心中,生吃掉心,便能获得此人的神与力。楼将军久在边关,说不定也沾染了一二习俗。」 青黛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看长道,早已人去不见踪迹,道:「将军看着不像会生吃人心的 。」 茜红道:「公主分明是逗你,你倒当真了。」 青黛道:「我知道公主逗我,可是将军身上血腥煞气极重,很是吓人,我便有些生疑。」 茜红与青黛斗着嘴,看一眼在马上摇摇欲坠,面色愈加发白的卖身女何秀,道:「人心也没什么稀奇的,和猪心羊心差不多模样,与你自己的拳头差不多大小,烹煮后切一切,也不过一盘。」 何秀胃中翻江倒海地作呕,偏偏又不敢吐,想晕厥过去,偏偏又晕不过去,要哭不哭,可怜得缩成一团。 姬明笙嫌身上粘腻,也懒得管茜红故意吓何秀,纵容一笑,带了青黛等去沐浴洗尘。她的别院拿溪石砌了一处露天浴池,四周遍植花木自成屏障。 青黛半跪在池边,用琉璃盏和着香露,问道:「公主,那个何秀如何处置?」 「先留她几日,也不必为难她。」姬明笙对女子一向比较宽厚,官司虽因何秀而起,于她,确实是无妄之灾,便是遇着沐安辰后,或心生倾慕或起攀附之意,也是人之常情,「改日问她,她要是求去,就送她些银两,她若意属驸马,就送她去侯府罢。」 「是。」青黛应了一声。 如意拿着紫竹篦子,轻轻篦着姬明笙一头黑鸦鸦的长髮,道:「新进的那小丫头姓秦,单名一个音字,秦家因着贪没赈灾的银钱获罪,男丁全斩了首,女眷为奴为伎。不过,秦家多男儿,女娘就秦音一人,庶姊庶妹都没有。秦家也没甚么姓何的亲眷,秦音与这何秀生得像,许是巧合?」 姬明笙道:「人有相似,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如意迟疑一下,有些不满道,「本来秦音应该是被分派到掖庭为奴,做些浆洗之事。公主身边的侍婢年年都是宫中送来,再挑合心意的,秦音入了这批名册,是驸马在里面使了好处。」 「他手脚倒长。」姬明笙皱眉。 如意又道:「秦音到公主身边也有小半年了,一直是嬷嬷等在□□,她们年岁还小,平素就送送东西,在院中莳弄一些花草。阿软说,驸马与她们撞着过很多次,但,驸马看秦音没甚不同处,拿话试秦音,秦音也迷迷煳煳的,不知自己为何得了驸马的照顾,想了半天,才想起一点瓜葛来。」 「什么瓜葛?」姬明笙问道。 如意道:「秦音一个远房表亲家的阿姊,跟侯府二房家的大郎君沐安时定了亲事。」 姬明笙被这关系绕得头疼:「沐安时?沐安时的婚事是他自己求来的,女家姓罗,勉强也算书香门第,却早已落魄,他的小舅子是他的同窗,二人颇为投缘,他去罗家饮酒不知怎么瞧中了罗家女,死活要娶。」 沐二知晓之时,那真是暴跳如雷,拿了剑,就要将儿子噼了送他重新投胎,投哪去都行,就别投来做他沐二的儿子。沐安时倒是情种,投胎转世也要娶罗家女。 父子二人,一个不许,一个就要,二房天天鸡飞狗跳,直闹得全府上下脑仁生疼。 沐安时见父亲咬死不松口,转而去求了伯父沐侯爷,沐侯爷看罗家门第虽不及,家风却正,罗家子书读得又好,将来未必没有出息,这门婚事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就出面摁下了鸡毛乱跳的沐二,又有沐老夫人心疼孙儿,在那哭得肝肠寸断,再有驸马沐安辰和沐二剖析了利弊,这才使得沐二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了这门婚事,但他心里不舒坦,从沐侯爷和沐老夫人那敲了一大笔竹槓,以备自己再生一个嫡子之需。 第23页 「秦家和罗家关系已远,并无往来,不过在秦家得势时,罗家去打了次秋风。其时秦家有钱有势,纵是一表三千里不知名姓的穷亲戚上门,手上也是大方的紧。」如意道,「罗家要是报旧时恩,求了侯府对秦音搭把手,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姬明笙拧了下如意的脸颊:「罗家结亲侯府,已是高攀,低高弱强,又有沐二在其中上蹿下跳,七个不许,八个不行,只盼捏了错处,断了这门亲事。罗家冒着折损亲事之险,求了侯府,驸马出面,相帮恩人之女?」 如意睁圆眼:「果然有些勉强。里头不知还有什么蹊跷,明日让茜红姐姐再去查一查?」 姬明笙道:「也好,让茜红去查一查这个罗家,驸马被入监,沐侯府明日必来别院,我懒怠应付他们,不如去访访驸马『要抢』的美妇人。」李桓林这个傻憨说的都是真话,就是这个真话吧,有他自己的牵强附会,有些走样,刨枝去细后,驸马曾驻足看乡间美妇人,这事,八成是真事。 青黛道:「李家小郎君说得不清不楚,何时何地也不知晓,得问清楚才行,可他被楼将军拘了去,还是得去一趟兵马司。 翌日,青黛便发现,不必去兵马司了,楼大将军见微知着,直接让一个玄衣精兵把李桓林给解了过来,以供姬明笙差遣。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姬明笙绕着又蔫巴又皱巴的李桓林绕了两圈,也不知楼将军使了什么手段,李桓林满脸的生不如死、似死犹生。 「阿姊……」李桓林嘴一张,就要告状,想起什么,硬生生地住了嘴,拉长声哭道:「阿姊,桓林好苦啊。」 姬明笙笑起来:「在楼将军手上吃了苦头?」 「是……不不不不……」李桓林刚点了下头,立马又把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不不,将军大好人,人好心善,似我父兄叔伯。」 看来是吃了大苦头,连告状都不敢。姬明笙道:「楼将军可有什么话吩咐你?」 李桓林哽咽道:「将军说,家中为我张目,状告驸马并无错,但我不知根细就胡说八道,害得阿姊被人笑话,就是我的不是,叫我跟阿姊赔罪,任由阿姊差遣。」 「是吗?」姬明笙看看李桓林仍旧青青紫紫、肿肿胀胀的头脸,道,「我要去乡间,你可骑得了马?」 「骑得骑得。」李桓林赶忙拍拍胸口保证,生怕被姬明笙撇下。 骑得是骑得,只李桓林爬上马背时那叫一个龇牙咧嘴、痛苦不堪,悲从中来之际,还偷偷抹了把泪。 如此悽惨,大凡李桓林生得像个人些,那便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偏他丑似恶鬼,只捞得些滑稽和哭笑不得。 姬明笙出行为的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又看李桓林在马背上小心翼翼,都不敢放实臀部,干脆缓行慢走,看看沿路风光。 「过前头小桥,再走点路,就是那个小村。」李桓林字认不会,认路却是一把好手,还懂谄媚,「阿姊,你看,小河里还有好些野荷,还开了好些花,我瞧见的那个美妇人,也跟花一样好看。不过,阿姊比花好看,它们见了那美妇,要与她比美;它们见了阿姊,羞也要羞死,比都不敢比,这便是闭……闭……闭什么来着?」 如意笑道:「闭月羞花。」 「对对对,闭月羞花。」李桓林夸赞,「好机灵的丫头,得嘉赏。」伸手在身上摸半天,连根草都没摸出来,这才想起自己昨夜睡的是监牢,哪还有什么可打赏的事物,「哈哈哈,改日改日。」 如意道:「多谢李郎君,不过,奴婢不要,奴婢自有公主会赏。」她们连驸马沐安辰的赏都不接,何况外人。 一小段路的功夫,李桓林总算又活泛了过来。姬明笙便问他:「斗鸡向来特意使人训养,你怎去野村寻斗鸡?」 李桓林忙严肃答道:「阿姊不知道,显国公卫家有一本斗经,上头专写如何去寻好虫好鸡,道是最好的斗鸡便是农家散在山野里头的,嘴尖冠红爪利。」 姬明笙听他说得一本正经,笑起来:「我怎不知卫家还有这么一本斗经,你可瞧见了?」 「瞧见了,小厮翻后,说是大妙无穷。」李桓林摇头晃脑道。 姬明笙越发不信了:「你从卫家求的书?」李桓林别是被卫家人给骗了。 「哪里,卫家早没这本经了,此乃当年显国公卫丰的心血,只卫家这些不肖子孙不知珍惜,使得这本斗经遗失民间不知所踪。我与先国公有缘,从一个道士手里得了来,啊呀,不过区区百银,就得了这么一本传世秘经,实是老天厚爱。」李桓林得意大笑,「卫家要是问我要,我可不还他们,还与他们,几时又不见。」 姬明笙笑:「卫家想来不会如此厚颜向你索要斗经。」 李桓林不大放心道:「我看姓卫的小子是个厚脸皮的,保不齐就跟我要。」他在酒楼听书撞见卫家人,都有些心虚,幽幽长嘆一口气,「只我以后大许用不上斗经,还与卫家也无防。」 「这是为何?」姬明笙奇道。 李桓林哭丧着脸,闭着嘴不敢答,只小眼里透着无边无际的心酸可怜。 姬明笙心下大奇:楼大将军究竟干了什么,一夜功夫,将李桓林吓得有如一只鹌鹑,言听计从也就罢了,连句坏话都不敢说。 李桓林忽然一声惊唿,指着前头道:「就那个妇人,村口那个买药的,驸马就是看她……」走不动道。 第24页 道边村畔,一个布衣荆钗的美妇人挽着一个小小的竹篮,与一个手拿招子、头戴尖帽、身着奇装的卖药人说着话。但见她楚腰裊裊、素手纤纤,目藏秋水隐隐,唇沾春花点点,人在柳边,绿柳是诗,人在村旁,村落成画,垂首抬眸间,尽是脉脉风情。 果然佳人啊。 茜红轻声道:「她似是烟尘中人。」 美妇人买好药,见着姬明笙一行,以为自己挡了道,连忙退到路边,屈膝行礼,生怕冒犯触怒贵人。 姬明笙驱马上前,弯身用马鞭托起美妇人的下巴,细细打量,见她秀眉轻蹙,红唇轻颤,有些害怕,却也没有惊惊惶惶地求饶。 「佳人兮,见之不忘,思之神思魂盪,赏兰不知其秀,採菊不见其芳啊。」姬明笙贊罢,问道,「你叫什么?」 美妇人长睫轻颤几下,怔愣过后来,回道:「回贵人,奴名云还,本姓燕,夫家姓蒋。」 姬明笙收回马鞭,燕云还松了一口气,依旧仰着脸,不敢有多余动作。姬明笙便朝她伸出一只手来,燕云还不解其意,半晌才试探着将手交到姬明笙手中。 姬明笙抚着她指间顶钉的压痕:「你做针线?」 燕云还回道:「奴在家中无事,闲暇做些针线贴补些家用。」 「原来如此。」姬明笙道,「我渴了,借你家中煮茶,可方便。」 燕云还迟疑片刻:「方便,只家中有些逼仄,还望贵人见谅。」 「无妨。」姬明笙握着她的手,手上用了巧劲,将燕云还带上马背。燕云还猝不及防下,一声惊唿,一手抚着胸口,一手紧握着姬明笙的手,不敢松开。 姬明笙沖她一扬眉,燕云还这才惊觉,收回手道:「奴放肆,贵人原谅。」 姬明笙轻笑,鼻端嗅到若有若无的丝丝暗香,似是从燕云还的肌肤里头钻出来的:「你好香啊!」 燕云还脸上一片粉红,羞怯之中,又藏着一点难堪。 姬明笙细赏了一下美人颊染飞霞的丽色,忽问道:「可识得沐安辰?」 顿时云飞霞散,燕云还脸上只剩下一片苍白:「奴……」 姬明笙却没追问,反命令:「指路。」 「……是。」燕云还强行镇定下来,伸手指了上村中一座小院,「院墙边有棵枣树的便是。」 农家小院,草顶泥墙,修缮得颇为齐整干净,枣树下围了一圈篱笆,几只半大不小的鸡,在那用爪子扒拉着泥土,寻些草籽小虫。李桓林伸伸没有的脖子,见全是母鸡,一时好生失望。 村中人惊见高头大马,里头又有李桓林犹赛厉鬼,再有健奴阿骨高大兇悍,不敢驻足多看,纷纷避入家中。 「贵人,乡野中人未曾见过世面,不识礼数。」燕云还乞求道,「贵人可容奴先行家去,叮嘱家人一番?」 「也好。」姬明笙点头应允。 茜红事先下马,伸手将燕云还从姬明笙怀中接扶下去,又跟在她身边,同去推农家院门。 「婆母……」燕云还唤了一声,却听里头一个老妇人,怒斥:「贱妇,不好好在家绣花,却在外头闲逛,又使了些什么勾人的伎俩?」 立在院门前的燕云还僵立在那,怔怔回头看向姬明笙,秋水双眸中似羞似恼似怨似愁,似无地自容,又似无奈悲苦。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放肆。」茜红一声厉喝,将燕云还往边上一扯,早就按捺不住的阿骨从马上翻下来,一脚踹开农家小院的门。 这院门哪经得阿骨脚上的力道,嘎吱几声,四分五裂倒在地上。院内的老妇人惊叫声声,抱着头待要咒骂,对上豹眼怒睁的阿骨,立即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拜倒求饶不休。 阿骨将老妇人拎起来,到底因着她年老,收了九分力气,只将人提到院外,对姬明笙揖礼道:「娘子,这婆子年纪一把,却是无礼尖刻得很。」 姬明笙看这老妇人梳着光滑的髮髻,耳朵穿着耳环,蓝布围裙干干净净,比之外头在田间劳作的农家妇,显见日常生活优渥不少。 老妇人软倒在,看外头又是马又是健奴,健奴还全都带着刀,里头还有个堪比牛头马面恶形恶状偏又穿得花不熘丢的硕壮男子冲着她不明所以地笑,笑得妇人只差没晕过去。贵人也分小贵大贵,这行人,定是大贵人,得罪了,命都要没。 燕云还见自己的婆婆一味磕头,平素嘴尖舌毒之人,此时像被缝了嘴一般,一字都不敢乱说,竟有几分可怜,她身为儿媳,虽怨她为人尖刻,此时也少不得帮着求情:「贵人恕罪,婆母不知有贵人纡尊降贵到这贫屋贱地,这才语出轻狂,并非有意冒犯。」 「是是是……」老妇人跟着道,「老婆子该死,老婆子没礼数。」 姬明笙笑了笑,不叫起,也不叫罚,迳自下马来,指使燕云还道:「带路。」 燕云还不敢多言,只得不顾婆婆哀求的目光,将她撇在外头,自己快行几步,迎姬明笙进自家小院。 农家小院打扫得十分干净,一边支着竹架,晒着瓜条长豆,檐下阴处,放着一具绷架。 「外头天光好,民妇便在院子里绣些花草,只手艺有些粗疏,叫贵人笑话了。」燕云还有些羞涩道。 姬明笙看绷架上绣了一半的汗巾,针法确实不见多少精细,胜在花样配色巧趣,另有几分素雅在其中:「自己画的花样?」 第25页 「是,民妇塂堪能画几笔。」燕云还谦道。她为人细緻,担忧贫屋简陋,又有各种浮尘,怕姬明笙等没有下脚处,特意拿刷子将铺在火塘边的竹蓆刷了几遍,拿新绣的巾子盖在蒲团上,这才请姬明笙坐下,又从厨下洗了黄杏并几样干果送上来,「杏子今早枝头采的,不比外头多汁清甜,强在新鲜,贵人勿怪。」 姬明笙拈了一枚黄杏,她不喜杏子,只拿在手中把玩:「你家中好生清净啊。」 「民妇夫君在书院念书,公爹在田间伺弄园头,另有小叔寄在他师傅家中学木工手艺,等闲不归,因此家中无人。」 「原来如此。」姬明笙不再多问,只道,「你煮茶的手艺如何?」 燕云还沉吟一番:「堪堪将用。」 「怕是自谦之语。」姬明笙笑一下,看了眼茜红。 茜红出去一会,领着粗仆送来各样茶具,道:「燕娘子,我们自备有好茶,只不曾带好水。」 燕云还道:「村中有口井,水甜清澈,勉强可用来煮茶。」 茜红看向姬明笙,姬明笙点了下头,茜红便吩咐护卫粗仆去打水。 「会绣花,会煮茶,想来还会调香弄曲?」姬明笙笑看着谦良恭顺跪坐在她身前的燕云还问道。 燕云还长睫抖动几下,伏身一拜:「民妇燕云还拜见毓华公主。」 「花容月貌,聪慧秀美,果然难得佳人啊。」姬明笙道,「问你沐安辰三字时,便已知我是谁?」 「是。」燕云还道,「毓华公主与驸马,京中久有佳话。」 姬明笙笑:「可见外头流传的话,十之八九,不大可靠。」 燕云还不敢接这话,只伏地不语,惴惴等得茜红打来水交给她,这才用襻膊搂了衣袖,煽炉煮水。雪臂玉手,轻摇蒲扇,火光明明暗暗映在她肌肤上,如美玉生暖,如此美人煮的茶,七分好也成了十分好。 「奴……民妇长于缱思楼中,不知来处父母,楼里妈妈姓燕,便随了她的姓,也姓燕,『云还』是楼中花名,妈妈替我取名时曾道:浮云焉有归还处,既落此地,切莫心生妄想。妈妈待我极好,教我琴棋书画,香事茶事……奴略有薄姿,得浮浪子捧为行首,曲罢也能挣得好些缠头。」 燕云还眉间隐有些茫然。 「我若是五陵少年,听罢美人一曲,也要争斗一番。」姬明笙道。 燕云还面上微赧,将一盏茶奉于姬明笙:「卑贱之人,哪当得公主谬赞。」 姬明笙接过茶,品了一口,对上燕云还期盼的目光,道:「很好。」 燕云还嫣然而笑,这一笑真是春花绽放,风来也羞。 「民妇从良之时,还是清白之身。」燕云还轻声道,「驸马于我实称得上有恩。」 「是吗?」姬明笙看她。 「是,驸马喜爱听民妇弹琴,亦会赠词赠曲与我,妈妈以为驸马对民妇有意,便待价而沽,不敢让民妇接客,后来驸马尚了公主,妈妈这才死心罢休。 」燕云还道。 姬明笙眸光流转:「什么词,可还有收藏?」 燕云还摇了摇头:「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先前旧物,民妇一概不曾留。公主若不弃,容妇默写出来。」 「好啊。」 燕云还便去一侧简陋的书房拿了笔墨纸砚,默了一首词出来。 姬明笙看她的字:「这是学南湘真人的字,可惜,欠了些力道,徒有其秀。」 燕云还道:「民妇学字本就其意不诚,不过为着在欢场之中取悦他人,哪里能学得真人的字意。」 姬明笙听她言语中对南湘真人极为推崇,笑道:「罢,她虽少年有名,一手字倒确实极小之时苦练出来的,自封女冠后,更是随性怪诞,落笔间自有不羁散漫,寻常人确不易学。」看了字,又看写的词:妆罢凭楼观舟,只雁不落晚渡。独掷骰子争酒,几点红色来復。还休,还休,却忆桥边日暮。 「这写的是相思啊。」姬明笙道。 燕云还道:「是。」 姬明笙笑一下,她无意收走这首词,还给燕云还:「烧了罢,留着怕你家里要寻你的不是。」 燕云还感激不尽,接过词,投进了炉子之中,松一口气后,莫名又有点怅然若失。 姬明笙扫了一眼厅堂:「你夫家虽不至贫寒,却无多少富裕,你夫郎如何有钱为你赎身?」 燕云还道:「夫君贫家学子,偶尔随友人来楼中饮酒吟诗,后得贵人相帮,才为我赎身造籍,娶我为妇。」 姬明笙皱了下眉,几息间便想通了关节:「沐侯府?」 燕云还半晌才道:「是。」 姬明笙靠近燕云还,细细看她如诗如画的眉目,问道:「如斯美人,得以娶之,你夫君想必欣喜若狂,你呢,你可愿甘心将身嫁与?」 燕云还想了想,轻浅一笑:「民妇出身不堪,有这般际遇,亦算得上传奇佳话。」 姬明笙笑着道:「可见我的话不假,市井中的佳话,十之八九,当不得真。」她挽起燕云还的手,这只精心养出来的手,也曾拈棋写字,舞丝弄弦,而今却手压针线,绣巾绣帕换个十文八文钱,以贴家中用度。 「奴……现在是良家妇。」燕云还道,她似身入迷梦般道,「奴若还是在楼中,许等得红颜尽褪之时,如妈妈那般做个假母管事,看这些迎来送往直至身死;许被赎买去,做了富商妾,有幸老死后院,不幸又辗转他人手,任由买卖。而今,我嫁入良家为妻,他还是个读书人,清清白白的人家,虽有几分贫苦……」婆母苛刻,公爹万事不管,夫君长在书院,等闲不得回,聚少离多也就罢了,他心慕她,却又难藏鄙夷防备。 第26页 「燕云还,有身还之处,已得上天眷顾。」燕云还侧首一笑。 姬明笙深深凝视着她一会,起身道:「你的帕子绣得不错,多绣几方再送来别院。」 「谢公主恩典。」燕云还连忙拜倒磕谢。 姬明笙起身离去,到了院门口,停了下脚步。茜红取出一锭银子扔到老妇人身边,道:「我家主人借你家煮茶,这是酬金。你儿媳的帕子尚能入目,叫她隔半月送我主人别院处,要是敢耽误一天半日……」 老妇人乍见银锭惊喜不已,听得这话,又后怕不已,只嘴上胡乱道:「一定一定,不敢不敢。」 姬明笙心中无趣,懒怠多看老妇一眼,带了茜红等人就走。呵,燕云还的眉眼间与秦音亦有几分的相似,只她貌美无双,那一分相似不过依稀。几点红色来復?红豆骰子,入骨相思,是几点相思来復啊。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归途,姬明笙面上平静无波,倒是茜红等人大为触动。 如意愤愤不平道:「奴婢就说,嫁人无趣得很,那燕娘子花容月貌,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皆通,又知情识趣,世上好些娘子都不及她,可惜,只因着出身不好,配个寻常百姓人家,跟着吃苦受贫,反倒还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 沐侯府强将她许配给一个穷书生,指不定还自以为给了她天大的恩典,如此再造之恩,燕云还若是心存怨言,便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茜红道:「风尘中来,受风尘所累,也是一个苦命人。」 青黛嘆口气道:「依我说沐侯府未免霸道了些,也不管人愿不愿,只将他人生死玩弄掌中,虽说为伎,没几个有好的归处,可又焉知燕娘子没有别的际遇。」 姬明笙微有嘆息,美人堪怜,有自知的美人更堪怜。 李桓林忍不住插嘴道:「我看那美妇人想不开得紧?」 姬明笙不由问:「怎么说?」 李桓林瞪着小眼瞪:「诶,有甚好绣花,那老妇人刻薄她,饭时就掀桌,渴时就摔碗,要是动手,就刮耳光。我看乡间妇人打架,都是手脚俱上,怕她怎的?不好拼个两败俱伤,好就当家里的霸王。嗯……就那美妇人瘦了些,要吃得肥壮,上手时能少吃些亏。」 青黛道:「依郎君这般说,那蒋家定她一个不孝罪,要休弃她,如何是好?」 「休便休罢,这等穷人家,只得几只鸡,有甚好留的。」 青黛无奈道:「她本是伎子出身,名声本就不好,再被休弃,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再者,她孤伶伶一个,叫她到哪去?纵有落脚处,如她这般无人相护,市集无赖蟊贼,暗地欺她,又如何是好?」 李桓林哑口无言,挠挠花里胡哨的脑袋,瞥到姬明笙,道:「叫……她来找阿姊嘛。」 「我?」 姬明笙似笑非笑,「我为何要管她?莫非我是这般好心的人?」 李桓林呆了呆,半天咕哝道:「阿姊许不是好心人,可阿姊见她生得好,心里喜爱。」不等姬明笙说话,又哌哌道,「说来说去,还是侯府不好,着实可恨。阿姊,驸马写的那诗,叽叽歪歪说的甚么?」 姬明笙横他一眼:「我还没斥问于你,你成日跟莫帝师学的什么?听闻连篇文章都念不下来。」家有名师教导,不说能品诗词的妙处,连念都念不下来,简直滑天下的大稽。 李桓林叫起撞天屈来:「阿姊,这实不赖我,这些个字一个一个,跟道士的鬼画符没甚不同,你们认不来道士鬼画符,我也认不来这些个字。我拿了道士问过,他们的那些鬼画符,来去至多几十种,没日没夜,不吃不喝,才画得这般模样。我比这些道士强了好些,百来个字定是能写能念。」 姬明笙吃惊道:「好生了得啊,莫不是还要给你些嘉奖?」 李桓林傻笑几声:「阿姊要是肯留我在身边,就是最好的嘉奖。」最好离楼大将军百里远,届时,谁管楼将军是何名姓,「阿姊,要不你问将军要了我来?」 「要你来何用?」姬明笙问道,「你字不会写,书不会念,手脚功夫更是平平,和人打架都打不赢。」 李桓林听了这话如遭雷殛,自己和驸马打架,输得一败涂地,果然没用:「那那……阿姊留我下来,我寻些棍棒师父,好生学学武艺,再替你收拾驸马,好叫他再写不来叽叽歪歪的诗。」 「他的诗是思念他意中人的,情真意切,倒要挨你的打。」姬明笙笑着道。 「什么意中人?」李桓林勃然大怒,「我就说姓沐的不是好人,娶了阿姊还敢有意中人。我曾这曾祖母说了,成日想着什么意中人意外人的都不好人。」 「情字难求,有意中人倒也无妨。」姬明笙冷笑,若是光明正大,她还要夸赞难得有情郎,只沐家行事很有些荒悖处。沐侯府误以为燕云还是沐安辰的意中人,担忧他为一个伎子倾心,惹来皇家的不喜,使了手段将燕云还配给了一个穷书生,好叫他安分死心。沐安辰八成为了心上人,将错就错,任由侯府作为,只他心中有愧,这才跑去看燕云如今的处境。 茜红恼道:「驸马这般遮遮掩掩的,必然有鬼,只一时竟不好查。」 姬明笙道:「我倒有些猜测,只若是真的,未免令人作呕。」 「哪……哪哪个?」李桓林呆愣追问,又拍拍胸脯,「阿姊交给我,我去办来。」 第27页 「你一个男子汉,休与一些弱女子喊打喊杀。」姬明笙道,「再者,祸首从犯,自是要拿祸首问罪。」 「哦,那我听阿姊的。」李桓林闷声应下,又小声道,「我一向也不为难女娘的,我家别的没有,老老少少的女娘一堆呢,曾祖母说了,全指着我。」 「那你跟着楼将军学些本事,承你家中基业。」姬明笙笑道。 「啊?」李桓林顿时蔫在马上。 茜红绞着眉,俏脸覆着一层冷霜:「奴婢惭愧,但请公主示下:公主心中疑的是谁?」 姬明笙道:「等你派出去查罗家的人回来,便知我猜的,是对也不对。」 茜红面有惊疑。 李桓林眨巴着小眼睛,半个字也不曾听懂,只忽然拍腿到:「啊呀,竟浑忘了,燕娘子家中鸡养得肥嫩,该买些家来让食手烤了就酒。」 . 沐二架着腿,品着酒,一个伎人坐那衣衫半褪,弹着琵琶,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含情目中一眼一眼送着秋波。 沐二夫人坐在丈夫身侧,一边为他倒酒,一边苦口婆心劝道:「夫君,你要吃酒听曲,哪处去不得,非把人招来家里?驸马被监,大嫂母亲一肚子怒火、担心没处使去,当心全落你头上。」 「干什么?我不吃酒不听曲,驸马就能回来?」沐二翻个白眼,「人都进去,莫~奈何,关他十天半月的,不定就放回来了,他是皇家女婿,楼长危还能把他弄死在牢里不成。」 「这又失颜面,又吃苦头的,大嫂和母亲焉能不心疼的?」沐二夫人无奈道。 「谁叫他为一个卖身女打人的,还挑国公府的公子,他大凡打个平头百姓,可不屁事没有?」沐二没好气,「人公主都没管,我这个做叔叔为何要操心?操心也白操不是,我操碎了心跑断腿了,也没捞得半分好处。」 沐二夫人说不过丈夫,又怕婆婆大嫂喊她去训话,闷坐一边不肯离去。 「来来来,你也吃一杯。」沐二还贴心地挟了一筷子下酒菜给妻了,想起什么问道,「老太太七早八早地叫人去公主的别院,又是老三去的?」 「你在家中,竟是万事不知?」沐二夫人这回生了气,「哪里是三叔去的,是你的好儿子去的。」 沐二一愣:「直娘个老贼,白生白养这么一个大儿。你生他时莫不是拜错了祖宗,投了一个仇人过来?」 沐二夫人委屈道:「安时哪里不好,你只嫌他……」 「哪里都不好,他他娘的哪是我儿子,他分明是大房的儿子,想认侯爷做亲爹。我这老子指使他,活跟指使祠堂里的牌位似得……供香供鲜果,都不带动弹。」沐二将酒杯一掷,指着左右道,「给我把那个逆子押来。」 「二郎……」 「郎个屁,都是你惯的他。」沐二怒道,又一指被吓住伎人,「哪个叫你停的,继续弹。」 沐二夫人生怕他们父子争吵,道:「你何苦叫他来,他还要温书写字呢,他日他有出息,你这个当爹也是脸上有光。」 「去去去,书都没读几本,就说起出息来。」 沐二夫人道:「怎没出息?安时用功,又难得驸马待他不同,肯用心指点,状元郎的学问,学来五成,也是大有裨益。」 「你怕不是在发梦,木鱼的脑袋点点便能活了?」沐二声声冷笑,斜眼看看沐二夫人,「你是当娘的,当娘的看自己儿子,自是越看越有趣,孰不知你儿子就是一块朽木,不比李桓林这纨绔好上几分。李大傻子还知晓自己学不进,你儿子却当自己学得进,两相比较,还不如人。」 「你……」沐二夫人气得整个直抖,掩面泣道,「为子女计,父母长忧,你倒好,不忧心也就罢了,如何这般埋汰自己的骨肉。」 沐二道:「他是骨肉不假,只这骨肉要贴别个肚皮上,我还为他忧?他有这颜面让我这为父的操心。」 一时左右僕从战战兢兢地回来,道:「回郎主,小郎君不在家……」 沐二阴沉着脸:「哪去了?」 僕从吞口口水:「说是得了稀罕物,去了罗家。」 沐二听罢,一把掀了桌,跳着脚怒喝道:「去,去,给我去罗家拿他,押不回来,就让他去当罗家上门婿。姓罗可不两好?老子竟养个家里贼,又搬了什么好的去罗家?」 沐二夫人拭泪辩道:「你哪与他什么好处,他有好处也是母亲与大嫂他们给的,既如此,何必……」 「你还有脸说,这是你的儿子?这是大房的儿子,有你什么事,孝顺不到你头上。 」沐二越想越气,一撩衣袍,「我亲自去拿他回来,打死拉倒。」 沐二夫人连忙去拉扯,院中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城南近郊,这边地势略低,下雨就积水,道上多泥泞,逢一六市集,街集处摆满摊担,更显拥挤杂乱。 沐安时却极为喜爱此地的人间烟火,问一个卖梨的婆婆买了一篮子鲜梨,兴兴头头地穿过长街,到街尾穿巷过一射之地便是,便到了一户人家前,门前坐着剥长生果的门子见着他,赶紧拍掉身上沾的果皮红屑,迎上来牵马:「郎君怎独个人来?」 沐安时将缰绳扔给他,笑着道:「我不耐烦人跟着,你家郎君可在家里?」 门子笑道:「在在在。」 第28页 「那你去知会一声去。」沐安时打发道。 门子道:「郎君自家人,哪里用得另外通报,使不得,使不得。」 沐安时闻言心中大悦,摸出一片银叶子赏了门子,大步进了院门。里头罗家子罗隅一身青衫立在廊下,笑着道:「我先时就算卦,说你今日必来,原本看天将晚,还道我这卦卜错了,竟还是准了,哈哈哈……」 沐安时揖礼道:「舅兄又拿我顽笑。」 罗隅快步过来携他的手,道:「罗兄便好,舅兄就罢了吧。」 沐安时急道:「哪里叫不得,我与织娘也算定了名份。」 「三书六礼未完,我家的妹子便还算我家的,我心中不舍她,不愿早做舅兄。」罗隅笑着道,「他日你迎了去,再叫也不迟。」他生得虽无十分俊俏,却斯文秀气,行动间却自有一些风流意气。 沐安时也跟着笑:「不若我叫我的舅兄,你叫你的兄弟,如何?」 罗隅在院中摆了酒自饮自酌,引他立座后,挽了挽袍袖,道:「驸马是我兄弟,你亦是我兄弟,倒怕叫混赖了。」 沐安时将鲜梨交给一个僕妇,道:「无妨,混便混吧,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全不必拘泥的。」 罗隅为他斟酒的手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罢,混杂着乱叫,大是不好,你是我的妹婿,还是驸马是我的妹婿?」 沐安时面上一红,道:「舅兄言之有理,那舅兄早些认我这个妹夫便是。」他说罢,探了探头,「舅兄……织娘……」 罗隅看着他笑,只是不答话。 沐安时想着自己一来就找未婚妻,是有些轻浮,硬生生止了话:「岳丈岳母不在家中?」 「他们去庙里添灯油。」罗隅道,「估摸着顺道就在那听和尚讲经。」 「岳丈岳母都是虔诚之人啊。」沐安时没话找话道。 罗隅无奈一笑,问道:「近日可有写文章,拿来我给你瞧瞧。」 「嗯……」沐安时一愣,面上的红色又添了一笔,拿着酒杯,道,「家中这几日有些烦杂,我便……」吱吱唔唔间瞧见一个绿衣女娘带着一个小丫头,手里端着一碟梨子裊裊行来,顿将什么文章、酒都抛在脑后,有些猴急地起身上去帮忙接过梨子,「当心累了手,侍婢买来做什么使的?」 罗织娘赧然低首,她眉纤目秀,身如拂柳,敛眉垂眸之时份外娴静,令人既生怜意,又生惜情,只不忍她受雨打风吹、秋来花落。 沐安时看着她,只觉为她死了也甘愿,也不管还有舅兄在旁,取出一块玉佩,道:「祖母给了我一块暖玉,你畏寒怕冷,冬日握着不冰手。」 罗织娘羞涩不肯接。 沐安时一怔之后又想眼下酷暑,倒是自己发了傻,便道:「先收着,天寒时佩在身上。」他生怕罗织娘再拒,紧盯着她的脸,以防她出言相拒,他就再拿话劝她,却见她眼角微红,关心道,「你眼睛怎么红了?……可是哭过?是受了欺负,还是风迷了眼?」 罗织娘一惊,抬手接过暖玉:「都不曾,我都不知眼角发红呢。」 沐安时笑道:「这便好。」 罗隅敲敲桌案,道:「妹夫,你的文章呢,几时默给我看看。」 沐安时见罗隅追问,不得已回道:「舅兄,这几日因着我堂兄被泰国公府被告之事,我无心文章,就耽搁了。」 罗隅皱眉,看了眼本欲要走又留下来为他们布酒的罗织娘,问道:「你堂兄现下可好?」 沐安时嘆口气,担心道:「他如今落楼将军手里,你也知道这杀星的名头,家中无人敢去探监,究竟如何还不知呢?」 罗织娘插嘴问道:「那个楼将军是什么?为何要唤他杀星?侯府又为惧他?」 沐安时听心上人好奇发问,笑道:「织娘清雅之人,我怕细说了,你晚间要发恶梦,你只要知晓此人心狠手辣,不与他人丝毫情面,圣上又宠信于他。侯府倒也不是惧他,只他是个眼中无人的,去了也是被拒,便不做无用之功。」 罗织娘细声再问:「那公主呢?也……不管吗?」 沐安时亦是不解:「公主与堂兄一向夫妻和睦,这趟不知为何生了气,竟是撒手不管。若说是为着堂兄打了李桓林之事,纵是堂兄失察误会了他,那李桓林纨绔子弟一个,平日走鸡斗狗,不曾干过一件好事,他在街头与一个卖身女拉扯,堂兄误会他强买欺民,亦是情理之中。」 罗织娘幽幽道:「帝女心思……当真难测啊。」 「织娘。」罗隅喝斥。 罗织娘一惊,怯怯给自己兄长倒是一杯酒:「阿兄,小妹一时失言。」 沐安时护道:「舅兄别责怪织娘,织娘……说得也没错啊,今早我去别院寻公主,竟是不见,门人只道公主出行游嬉去了,也不知说真说假。唉,如今家中也是一筹莫展。」 罗隅道:「便是公主不管,楼将军铁面无私,料想也不会伤了皇家女婿,只驸马得吃些苦头。」 罗织娘问:「驸马会吃什么苦头?」 罗隅淡淡一笑:「依我见,别的官,至多关个驸马几日,楼将军嘛……说不定真会打发驸马去敲石头修墙,不知最近京中有什么工事。」 罗织娘蹙眉,惊疑道:「楼将军怎敢这般对待驸马。」 沐安时摇头:「别人不敢,楼长危定是敢的。」 第29页 罗织娘便又道:「那圣上……不管吗?」 沐安时道:「这我也不知,按理说,堂兄是皇家女婿,他被监了,也是折损皇家的脸面……只是……」只是什么,沐安时不敢再说,哪个敢去猜当今圣上的心思?女婿算什么,兄弟都杀了不止一个。 罗织娘愁问:「那岂不是只能看着驸马受苦?」 沐安时点头:「就盼公主回心转意。」 罗隅止住二人的对话,对罗织娘道:「妹妹进屋去吧,虽说你二人已定亲,该避忌也当避忌,我与妹夫还有话要说。」 罗织娘恹恹应是,起身告退。沐安时大为不舍,眼巴巴地看着心上人飘然远去:「织……」 罗隅不由道:「都说成家立业,妹夫虽身靠侯府,一世荣华无忧,但男儿在世岂能混沌度日,无技长,无寸功。情深意重自然是好,可长溺于小儿女情态之中,实非益事。」 沐安时回过神来,惭愧道:「舅兄说得有理,我定好好念书。有堂兄和舅兄指点,我再不用心,就是辜负。」 罗隅轻嘆口气,还要多说什么,就见门子屁滚尿流爬进来,说亲家打上来了。 沐安时听得外头沐二的喝斥时,只感无地自容,脸红欲滴,勐得立起来,红着眼眶揖一礼:「舅兄勿怪。」言罢,埋头冲出了院子。 罗隅等得人出了院门,一下掼掉酒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起身急步赶了出去。 外头沐二揪着沐安时正不孝子、逆子一口接一口骂,他虽混不吝,也知晓说儿子偏拐儿媳家里这话太过丢份,但骂儿子不孝,孝不孝的,骂了也白骂,敢顶一句嘴,假不孝就是真不孝,父要子死子撞墙,沐安时不撞,就是大不孝。 沐安时真觉心肝泡在苦水,前世造了什么孽,才有这般不讲理的爹。 罗隅掩下怒气,立门口道:「伯父教子,岂在他家门口,知道说是沐安时不孝,不知道,只当罗家有错。小子便是那个不知的人,求问伯父指点,罗家何错?」 沐二很不喜罗家,但他却极喜爱罗隅,眼看罗隅在那又气又急,眼泪都快掉下来,对自己虽不满,但仍旧举止有礼,言语虽尖锐,说得却斯文。惜乎非己子啊,老天无眼,让这样的人投胎到了姓罗的腌臜人家,让沐安时这个混种投到了自己夫人的肚中,何其眼瞎。 「罢罢,没甚指点的,我哪知你家有错没错的。」沐二哼一声,「不过,你说得对,在外教子,大不妥。」 「谢伯父体恤。」罗隅揖礼道。 沐二又是一声嘆气,他娘的,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忽凑上来问道:「你妹妹与你可真是一母同胞?」 罗隅那张秀气斯文的脸上,都不知该摆什么表情:「伯父说笑。」 沐二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指指沐安时,吩咐下来:「愣着干嘛?架回去啊。」 沐安时不愿在自己老丈人家门口和父亲吵闹,只得跟着沐二回侯府。 罗隅在门口又站了半晌,直至看不见沐二沐安时了,这才转身进屋,让门子掩好,一迳到罗织房中,对着魂不守舍的罗织冷声道:「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既许了沐安时,就安生与他为妻,他这辈子大许没出息,待你之心却是不假;你公公虽是胡闹之人,但他的脾性,你嫁后,心中再不喜你,也不会挫磨儿媳,你那个婆婆听闻也不是要强的性子。你若不生异心,此生定平顺无忧,盼你知惜。」 罗织娘听了这话,掩面低泣:「阿兄此话,让妹妹如何承受。」 罗隅不为所动,道:「我此生,唯恨曾与沐安辰同舟。」 罗织娘泪下:「阿兄心里,对妹妹没有半分疼惜吗?」 罗隅仿不见妹妹哭得可怜:「沐二口口声声不喜沐安时为己子,却不知我罗隅,亦不喜与你罗织娘为兄妹,奈何骨肉血脉难断,你若做下不耻之事,为罗家惹来天大的祸事……休怪我到时断情冷血。」 罗织娘面白如霜,扑倒床铺上悲声难止。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茜红一掌拍在案几上,俏脸上满布怒火,暗骂一声:「无耻之尤。」看了沐安辰干的那些事,她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 姬明笙正半倚在凉榻上,看李桓林和阿骨用蛮力摔跤,二人滚成一团,一个泰山压顶,另一个蛮牛顶撞,竟也斗个旗鼓相当。 茜红过来时神色异常,目中含怒,她掌着姬明笙身边的大小事宜,怕威不吓人,日常不露形色,今日这般模样,显见恼怒不已。 「可是查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姬明笙问道。 茜红看了眼李桓林和阿骨,阿骨见机,起身拉了李桓林要告退,他识得眼色,奈何李桓林不懂啊,李桓林摔了半天跤,被拑制得跟条肥硕的死鱼一般,正满肚子怒火,一推阿骨:「你个蛮奴起开,我要留下听听,姓沐的小子干了什么倒灶事。」 阿骨暗暗翻个白眼,暗道:你叫公主阿姊,本就占了天大的便宜,还真当自己是公主的阿弟不成?纵你是国公府的贵公子,也不好听公主的隐私密事。见姬明笙轻笑颔首,当即出手打晕了李桓林,他听闻楼大将军的精兵因小看了李郎君一身肥膘,下手轻了些,一时没打晕他,因此他自己出手,愣是用了老鼻子劲,李桓林是应声而倒,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了一层浮尘。 第30页 茜红将心头的怒火摁了摁,这才回禀姬明笙道:「驸马曾与罗家女有私情,当年驸马游学,恰逢罗家返旧籍祭祖,回禹京时,同舟而归。」水路长长,沐安辰与罗织娘互生情愫,一个拂琴,一个吟诗,看星河在水,看月影随波,倾心不已,「其时驸马隐姓瞒名,只道自己寻常人家,罗家当了真,见他才学出众,相貌堂堂,与女儿郎才女貌,堪配一双,因此乐见其成,竟未曾拦阻。罗家夫妇不是什么有见识之人,倒是罗家子心有城府,到禹京后,便拿话试驸马,若有意,便上门提亲,若无意,船中诸事烟散云消。驸马无奈,只得告知罗家自己乃侯门子弟。」 「罗家子知后恼怒不已,侯府什么门第,罗家又是什么门第?再是低门娶妇,也不会叫侯门世子低就聘平家女为妻。不能为妻,那只能为妾,那罗隅不肯,只道:罗家虽清贫,却也是耕读传家,罗家女不可为妾。无奈罗家女悲悲切切,衣渐宽人渐瘦,罗家夫妇不知是心疼女儿,还是有意攀附侯府,也去劝罗隅松口。罗隅熬不住父母妹妹哀泣,只得道:纵是为妾,也得正经摆酒下聘纳娶。既如此,自不可能先纳后娶,再说,此事还得正妻点头。」 「驸马允诺道:他若高中状元,家中有转圜余地,许他低娶一门贤良妇,此事可两全。谁知……」 姬明笙道:「谁知阿父看中他,有意招为驸马。」 「是。」茜红恨道,「罗家知晓后,想必便绝了心思,不再提及此事,驸马与罗家女也似断情绝思,不復相见,此事便被掩下,无了声息。怎料沐安时入了奉山书院,与罗隅成为同窗,沐安时喜爱罗隅品性,常去纠缠,二人便有了相交,以兄互称,渐渐上门走动。驸马藉此,常与沐安时同去罗家为客,他们堂兄弟二人,从来兄友弟恭,在京中亦有佳名,同进同出,竟无人相疑。」 「更没料到的是:沐安时无意见了罗家女一面后,恋慕不已,一往情深。罗隅知后十分差恼,要与沐安时断了往来,再不肯有所交集,沐安时却指天发誓道:他无一丝轻慢亵渎之意,会三媒六聘娶罗家女为妻。」 茜红说着说着,又匪夷所思道:「只奴婢不解:沐安时想娶罗家女也就罢了,他不知内里,觅得心仪人,动情动意闹个天翻地覆也要一心求娶。可驸马对罗家女分明旧情未断,竟在里头推波助澜,相助沐安时的婚事,为得是哪般?」 姬明笙听后,看池中追逐嬉戏的鸂鶒,道:「非常人行非常事,大许驸马就是这个非常人。」 「公主……」茜红轻唤。 姬明笙起身道:「一场好戏,美中不足的是:我亦是戏中一角。 」 茜红手在腰间匕首上一搭:「公主恕奴婢大不敬,驸马放肆,焉敢如此羞辱皇家。」 姬明笙看她:「你呀,顾忌我的脸面,摊到了皇家上面,驸马实则羞辱的是我罢了。」 茜红道:「奴婢量人心,从来往低、往暗里量,我不知驸马与沐安时的兄弟情深,究竟深厚几许,我只知他与罗家女不清不楚,暗藏龌龊,他助沐安时娶罗家女,谁知裹了什么心思,若是……」她真想杀之。 姬明笙道:「既不知,那便要请驸马解惑了。」 茜红道:「驸马焉敢答。」 姬明笙笑:「容不得他不答。」她若许,诸事皆可,不许时,诸事皆不可,「驸马被监,我身为妻子,当去探望一二,我想楼将军应该会卖我这分薄面。」 茜红应了一声,又道:「不过奴婢得知,驸马不在兵马司,楼将军将驸马并与一干入了鹿鸣卫的纨绔子弟,全押去了馆鹿,令他们平地修校场、刑室。」 姬明笙吃惊,半晌才道:「楼将军妙人啊。」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馆鹿这地挨着司农寺,草比人高,几可拿来养马,名存实亡的地方,荒废了也不奇怪,应当说,馆鹿乃至整个鹿鸣卫从设立之初,就没甚用处,空有一个名头。 当初元帝初登大宝,为人比较朴素,仍是土匪习性,本着打了天下后,大伙一块分猪吃肉的打算,元帝那是相当之大方、相当之不拘小节,他那些结拜的手足也都还在,张开臂膀好不威武,整一个千手观音,兄弟没薄待,功臣也没冷落,君臣之间别提多乐和了。 大伙分了猪肉后,个个心满意足,有次宴罢,酒足饭饱,一干人脑袋都有些不大清楚,拿出昔时打天下坐篝火旁吹牛胡侃拉家常的架式,你一言我一语地担忧起子孙后代来。 家业嘛大家都挣下了,按着规矩,家中的嫡长子是不必发愁的,有出息肯上进的子弟也是不必忧心,可那些既不居长,又不大灵光的子孙呢?读书不行,武艺平平,才能没有,给官做也做不来,放任自流吧,又不甘心。更要命的是,大伙扒拉了一下,发现无用的子孙居多。 都是久贫乍富的土鳖,不懂怎么教子,生下来后搁着随风长,有没有出息,全靠老天开眼。偏偏老天不开眼,放眼望去,一片歪头笋。 喝得有些上头的元帝听后,拿出土匪头子的作派,大包大揽:当什么为难事,这有什么好忧愁的?朕坐拥江山、富有四海,还养不起几个屁事不会的晚辈?朕也不要他们做事,左右他们也不会,白给俸禄不就行了?文的不行,朝堂里的文官龟毛爱挑刺,动不动就要跟他死谏,惹不起,治国还要靠他们呢!咱就来武的,当皇城的侍卫,值个班,巡个逻,要是他们碍事,就挂个名号领米粮银钱。 第31页 大伙听了无不大喜,跪倒就拜。 元帝哈哈大笑:朕当初说过要与你们共享千里江山,让子孙后代白吃白喝又算得什么。 隔日元帝酒醒,暗道:坏了,瞎许了不该许的。可他话又说出去了,金口玉言,不能改,也不好改,宴中这么多人呢,全是陪他一路打下来的,反悔了没法交待。宰相差点气晕过去,揪了元帝就是一顿劝谏,元帝下不来台,干脆跟昏君似得跟宰相耍赖:朕定的事,行也行,不行也行,宰相同意是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这便有了鹿鸣卫,辟了一处地称为馆鹿,那叫一个不伦不类、四六不靠。宰相捏着鼻子认了这事,可没打算天长地久,想着一帮子纨绔子弟,满头小辫,伸手一抓就是一把,届时寻个由头就把馆鹿给废了。功勋之后又怎么样?功勋之后就能斗鸡走狗白吃白拿?一干于国于家无用的废物,吃白食?哼!天下焉可有这等美事。 不等鹿鸣卫废掉,元帝却惊觉,自己的那些兄弟功臣,好似真要与他共享天下。 这…… 自己所言不假,他们岂能当真?再看案上参奏的奏摺叠起来一丈高,皆都有证可查,干的事不比前朝逼得他造反的那些狗皇帝奸臣恶吏差多少。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元帝的手足几乎尽断,再杀下去,就有刻薄寡恩,兔死狗烹之嫌了。 元帝这人一惯是少什么想什么,挥泪断手足时,指天道:朕无愧百姓子民,杀之,不悔。事后,却是痛心疾道,捶胸大哭。都是头一遭,皇帝难做,官也难当,难免犯错,村里老农还会错断晴雨,误了收粮呢。怎么就都杀了呢? 可人都死了,砍下的脑袋都臭了,除了转世投胎,也没别的法子让他们再活过来。那就多多看顾没死的,鹿鸣卫什么的,就留着罢。 这回,连一心想要撤了鹿鸣卫的宰相等人都没吭声,唉,他们也没想到皇帝杀起兄弟来这么干脆,干脆得让人看了肚里凉洼洼的,君君臣臣,实非一言二语可道清。有鹿鸣卫在,好歹可见元帝对功臣的顾惜,真是有仁有义啊。 鹿鸣卫就这么侥倖地留存了下来,白吃干饭就白吃干饭吧。 可现在皇帝是姬景元,他本身就肖似元帝,还没元帝大方,一看鹿鸣卫,什么玩意,一筐臭鱼烂虾,噁心他不算,还要他掏钱白养,没这等好事。 他姬景元,不养闲人,什么歹竹孬笋的,全给扳直,扳断了也没事,又不是他儿子,他又不心疼,更何况,他还有杀手锏楼长危,虽有些为难爱将,可能者多劳嘛。 楼长危做事,就无应付之说。 . 姬明笙侧着头看馆鹿校场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差点没有抚掌啧啧称奇。校场内一干纨绔子弟,均穿着青布粗衣,灰头土脸地锄草、平土、夯泥…… 一侧大马金刀坐着一个小将,将一柄冷森森的长刀插在地上,冲着众人道:「都给我好好下力气,在此地,别说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就算你们把祖宗从地下哭出来,亦是半点用也没有。地给我平得齐整一些,将后你们在此操练,高低不平,崴了脚踝可都是你们今日不下死力的过错。还有那边绑人的刑柱,桩子敲深一点,不然日后你们误令受罚,绑在柱上,没挨几鞭子,刑柱倒了,那岂不成了笑话?」 小将骂完后,又笑嘻嘻地道:「既是笑话,那责罚得加倍,本来十鞭子,加罚成了二十鞭。你们可知什么是皮开肉绽?这一鞭子下去,皮开如口子,红肉往外翻,碎肉血沫飞溅。二十鞭子下去,肉屑都得飞掉几两。」 一众纨绔子听得面如土色,大悔当初为何想不开要入鹿鸣卫,早知会落楼将军手里,在街头要饭也不要这白拿的俸禄。 跟姬明笙一道来的李桓林更是吓得不轻,只恨自己太过高胖肥壮,藏也无处藏去。 他不藏还好,一藏倒惊动昔日的难兄难弟,有眼尖的扶着锄头,指着李桓林:「将军命令我等不敢相抗,只我不服,凭何李大傻子不干?」 一众纨绔子齐齐扭过头来,看看田间如老农的自己,再看看鲜衣齐整的李桓林,纷纷吶喊起来:「同是鹿鸣卫,李大傻子凭何干看着?」「叫李大傻子过来割草。」「李桓林,快点来抡泥锤。」「叫他推泥车。」「拿他当木槌夯土。」 李桓林惊得瞪圆了小眼睛,忙求姬明笙:「阿姊,你跟将军把我要过来当小厮使唤,叫我朝东,我不往西,叫我杀狗,我绝不撵鸡。阿姊…」 姬明笙笑道:「我可不缺小厮使唤,也不要人杀狗。」 李桓林顿时哀嚎声声,直唿命要归西,万一死了,碰着他爹,又得被逼着娶鬼妻,何其惨也。 那小将过来施一礼:「小人辛以见过公主。」 「你们将军呢?」姬明笙问道。 名唤辛以的小将答道:「圣上有召,将军在宫中。不知公主来鹿鸣卫……」 「我来探望驸马沐安辰,可行得方便?」姬明笙扫了一眼校场,并没有沐安辰的身影。 辛以笑道:「公主有令,岂敢不从。驸马在馆鹿地下的监牢,修修牢门、刑具,将军道:因着驸马是公主的夫婿,少不得要照顾几分,监牢里不爱风吹日晒,驸马是不减半分的俊俏。只味不好,容小人寻一处静室好让公主召见驸马。」 姬明笙听他言语里有些轻佻处,似是不喜沐安辰,也不以为意,点了下头,道:「你将桓林带回去罢,他既是鹿鸣卫一员,当与袍泽同甘苦。」 第32页 辛以有些讶异,揖一礼,拎起呆若木鸡的李桓林,又道:「公主稍侯,天热,动则汗出如浆,监牢里虽无风无雨无日头,却有些闷热,万物易馊。小人先行领驸马去清洗一番,再来见公主?」 姬明笙几可想见监牢中的模样,有门无窗,一丝风也透不进去,闷热难捱,人在里头都能跟着一块发臭发馊。沐安辰清高自诩,既不屑同为「监下囚」的纨绔子,又不喜粗夫兵痞,想来在监中是度日如年。 辛以却在那暗忖自己机敏:不然,直不愣登的将驸马领来见公主,公主一看,自己的丈夫馊臭馊臭的,万一心疼,说不好就要找他们的麻烦。等会寻些澡豆来让驸马好好洗洗,再点丸香,给他熏熏。 第20章 沐安辰恶狠狠地瞪着一个拿着粗布要帮他绞干头髮的小兵,这粗布搁在脸盆架上,陈年酱色,平日不知有多少人共用着净面擦手洗脚。 小兵很是委屈,驸马真难伺侯,他体恤驸马俊俏读书郎,又是侯门公子,特地挑了一条干净,也不看看旁边几条,有如搁腌菜缸里腌了好几年,入味不说,还发硬呢。 「不必。」沐安辰退后一步,干绞了一把头髮,由着发稍滴滴溚溚往下淌水。 小兵道:「俺娘道,恁不仔细,要得头风。」 沐安辰冷笑:「无妨。」 小兵热脸贴个脸屁股,也懒得再多言,放下粗布,解下腰上挂着的火折,点了一把香艾,烟火缭绕地绕着沐安辰转了一圈又一圈。 沐安辰闻着香艾烟燻火燎的浓烈香火,鼻中发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扣住小兵的手腕,怒道:「这是作甚?」 小兵略有心虚,道:「香艾能祛邪风。」实则是他们辛尉吩咐他们给驸马点些薰香,熏熏衣裳头脸,还道要多熏些,好让身过香留。辛尉也是异想天开,这里哪来的香给驸马熏?没奈何,他们只好寻了一把干香艾,熏熏了事。 沐安辰见他这般鬼祟模样,只当是消遣自己人,心中暗恨不已,虎落平阳,竟被这帮兵痞如此戏弄。 小兵见他发怒,挠挠头,摸摸鼻子老实告退。辛以早就等得不耐烦,蹲那揪了一根草,编了一只虫儿,托在掌心把玩,长嘆一口气,女娘梳妆打扮也没这等拖拖拉拉的,驸马果然雅人,就盼公主不要等得太急,怪罪他们。 沐安辰推门出来看了眼,把草虫挂在衣襟上的辛以,生硬道:「劳辛尉带路。」 辛以深吸一口气,艾草香味沖鼻而来,忙侧头一个喷嚏出去大老远,暗喜道:驸马香气袭人,再嗅不到半点酸馊味,大妙。 沐安辰脸黑得跟锅底似得,咬牙道:「劳烦辛尉引路。」 辛以抹一下打喷嚏打出的一点眼泪:「驸马请。」他将沐安辰引到一处偏院前,又见院门口换上了姬明笙带来的亲随,当即止步,道,「辛以不打扰驸马公主聚首,先行告退。」说罢一揖礼,将长刀扛在肩头,飞快地走了。 院门口的阿骨看了眼面色不好的沐安辰,揖一礼,道:「郎君,公主有请。」 沐安辰点了下头,看小院静僻,阿骨言行敬而生远,不知怎得,竟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心。殴打李桓林之事,沐安辰自思自己纵有过错,也不过微末,姬明笙不管不顾,他心中其实着恼,虽不敢埋怨,却藏了一股羞愤,硬生生摁下后,自我宽解:公主对自己心生误会。又想着:自己问心无愧,公主亦非跋扈不讲理之人,好好剖开事理,不让夫妻之间生出嫌隙才是。 姬明笙立在一架兽皮屏风前,发堆高髻,一支红花怒放发间,鲛绡轻透臂间宝钏,明明满室肃煞,竟也与她这支富贵名花相合衬。 沐安辰失了会神,轻笑,缓声问道:「公主怎来了?」 「驸马在此可有受了委屈?」姬明笙不答笑问。 沐安辰一肚子的忿然,到底不好效乡间老妇喋喋诉苦,只道:「倒还罢了,不比少时习武苦累。」他抬袖,嗅了嗅身上的艾香,「天热,公主不喜燥香,可有不适?」 「不妨事。」姬明笙笑着道,「我带了一壶蒲桃酒,几样小菜,藏的冰也不曾化掉,驸马坐下与我略饮一杯,何如?」 沐安辰不明所以,看看周遭:「公主雅兴,只这里……」 「这里很好。」姬明笙吩咐茜红等人摆酒,慢声道,「妆罢凭楼观舟,只雁不落晚渡。独掷骰子争酒,几点红色来復。还休,还休,却忆桥边日暮。驸马,我不但有好酒,也备了骰子,看看这红色,如何来復。」 沐安辰只感九雷轰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四周茫茫,人声去了又远,张嘴开合,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作者有话说: 短小的一章 —————— 第21章 「谓情之何物,相思可入骨。」姬明笙弯下腰,捡起案几上一支断箭,「曾闻雁失其伴,哀鸣不绝,心死之下,触壁而亡,生死相随。」 沐安辰抖动了一下双唇,道:「公主许不相信,但我与罗家女前缘已断,更无半点苟且之事。」 姬明笙将断箭放回案上,见茜红等人在旁摆好酒菜,道:「驸马入座。」 沐安辰无法撩衣就座,琉璃杯中蒲桃酒殷红如血,浮冰其中,杯凝寒露,触手,凉意从指尖入心肺,一时不能察屋外炎炎烈日。 「前缘也好,旧爱也罢。 」姬明笙在他对面坐下,半支着臂肘,「只是,驸马将罗家女引为弟妇,意欲何为?」 第33页 沐安辰端整一下坐姿,正声道:「公主误会,这是安时与罗家女的缘分,他们郎情妾意,堪称良配,与我无尤。」 姬明笙道:「驸马胸襟倒是让我好生钦佩。」 沐安辰道:「前尘往事付流水过觞,酒尽杯空,不过秋凉笑谈,诉于唇齿之间,是惜逝事,而非嘆旧人。」 姬明笙笑起来:「驸马不愧多年苦读又居榜首,一番话听下来,倒是我无理取闹。」 沐安辰轻轻一笑:「哪里,公主也不过一问。」 姬明笙道:「那我再问一问,驸马也知,我向来厚待美姬佳人,驸马若愿意,只管摆宴纳罗家女进府。真情难得,愿成全世间有情人。」 沐安辰小指一抖,喉结上下滚动,面皮抽动一记,道:「公主切莫说笑,此言有悖人伦。」 姬明笙不理他,却又道:「名花堪怜,嘆折花人惜花否,若是如燕云还,花容月貌,满腹才情,也曾名恸禹京,引无数才子拍遍栏杆唱曲做赋,而今落入农家,噼材担水,哪有某时颜色。」 沐安辰几要摔了手中琉璃杯:「燕娘子……是我旧年轻浮,家中不喜我行事不端,这才误了她。」 姬明笙再懒怠掩饰眸中轻蔑:「驸马与我婚后,逢酒逢宴,也曾互赠美人,这些娇娘不也在后院中好生住着,倒不见府中大惊小怪。」 沐安辰苦笑道:「我不过俗流浊物,与众士大夫无异,送酒送画赠美,不过人情往来。」 「也是。」姬明笙嘆惜,世间男子都是如此,平家发了横财,还要买侍婢通房换新妇,何况高门子弟,「只可惜了燕云还,驸马既对她无情,怎不与府中辩解?」 沐安辰义正辞严道:「她风尘女子,虽是家中误会,却是错有错着,送她一段良缘,清贵人家,有油盐粮米之愁,却无安身之忧。」 「这般说来,倒是府上做了一桩善事?」 沐安辰沉默片刻,道:「花无百日好,烟花柳巷中的女子,无根花木,不再鲜媚之时,便是身死之日,栽种良家院生根发芽,不失上选。」 姬明笙笑斥道:「无耻之言。」 沐安辰一怔,似没想到姬明笙会斥骂出声:「公主……」 「安时可知他未过门的妻子与他的堂兄有旧?」姬明笙俯身端详着沐安辰的眉目,似戏嚯似顽笑。 沐安辰故作的云淡风情,好遇狂风暴雨,道:「公主一向惜弱,常嘆世间女子不能自主,多有有薄命。罗家女无辜,她与安时已定终身,若有变故,岂能活命?」 「此乃驸马之过。」姬明笙逼视着他,「不过倒也无妨,安时不能娶,我可做主帮你纳入后院。纵是安时生怨,二叔公生事,那又如何,凭我公主之尊,区区一个平家女子还争不得?」 沐安辰哀声道:「我知公主无心,何必说此戏言。」 姬明笙道:「驸马倒不必过于担忧,安时通情达理,驸马既与罗家女前缘已消,你二人又无逾礼之事,想来安时定能体恤,不负一往深情。」 沐安辰惊愕,哑口无言。 姬明笙道:「驸马花言巧语,令人生厌。安时入奉山书院有你的手笔,乃至他与罗隅的相交,都有你的谋算。你这个堂弟于读书上资质愚钝,然他又心慕饱学之人,罗隅才思敏捷,秀雅夺目,常人见之,都要为他心折,何况沐安时,再者你这个堂兄有意无意的不知与他说过多少夸赞罗隅的话语,他见了罗隅,焉有不苦苦纠缠折节相交之理?你以他为鹊桥,渡你与罗织娘这对分飞燕,午夜思极兄弟之情,心中可曾有愧?」 沐安辰似被抽了一魂,讷讷强辩道:「公主心中疑我,才有如此荒唐的独断,我沐安辰便如此不堪吗?」 姬明笙长眉微蹙:「独断?也是。凭己心不可断己事,那不如众人坐下,细谈慢说?」 沐安辰忙拦道:「公主不可。」 姬明笙面无表情道:「当初父皇相询,驸马拒之,我当服驸马世间难得有情郎,心中唯有钦佩;或与我坦言,亦不失为男儿家的一分坦荡,我必成全;或断尽往事,各自安好,亦是气概心胸。可驸马首鼠两端,使尽手段,妄想将人与事玩弄于鼓掌之间,谁与你的胆量,行此如此令人作呕之事?羞我辱我,简直放肆。」 沐安辰惶惶抬起头,她的目光高高在上,自己微渺如尘,遍寻不见,羞愤之中生出丝丝恨意,一时血气上涌,破罐破摔道:「公主说得轻巧,圣上相询安敢拒之?」他爬行几步,抓住姬明笙的裙摆,它们薄如蝉翼,轻如无物,皇家御用,非比寻常。不识姬明笙时,他焉知女子之华贵傲然,「公主高高在上,如明月中天,如明珠匣中,如国色花间。公主从来不染尘埃,不见人间烟火,公主的心,如玉是宝,可能在人手心握热?公主长居万人之上,焉知人间诸多无奈?公主又可知爱生忧怖 ,人心滚烫烹煮七情六慾,催生种种不可行之事,皆因有所求,皆因不可得,皆因无可奈何。 」 「公主嫁沐安辰,可对我沐安辰有情?不曾啊!公主对我无情,方言可成全我与罗织娘。」沐安辰惨笑道,「公主无有嫉妒之心,可沐安辰却不敢肖想公主的成全?这算得什么?我盼公主对我情,哪怕了了,珍而重之,不敢试探。 」 「今日方知,公主对我果然无有一丝情意。」沐安辰又心如死灰般问道:「公主的心里,可有情之一物?」 第34页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我无情之一物。」姬明笙眉眼浸染着霜雪,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沐安辰,说出的话也像冬日里割骨的寒风,不留情面,不加犹豫。 沐安辰发凉的指尖几握不住手里薄软的鲛绡,随即又生出一丝竭力想要忽略的绝望:她压根不屑人世间的痴情怨念,他斥她无情,她无有半分黯然,泰然自若。姬家人果然血凉,也是,皇家人,怎会有情? 姬明笙抽回轻轻抽回自己的衣摆,道:「驸马又焉配与我谈情,我姬明笙此生就算无情,也不愿为所谓的情做这等龌龊之事。」 沐安辰悲声道:「公主如此,沐安辰无话可说。然,论到底,沐安辰无有对不起公主之事啊。我与织娘有故,是在成婚之前,过后我们两断,此节,公主凭心而论,我沐安辰可有错?织娘与安时阴差阳错之下定下终身,纵有我之因,可沐安辰不是月老红娘,手中无有红线,焉能保他们姻缘,公主断我有意相引,是否有欠公道?他日,他们成婚,我们叔伯相称,自循家礼,公主言我心有鬼蜮,然未有之事,焉可定罪。」 「公主,哪怕不论情,可论一二公道?」沐安辰痛心道。 姬明笙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要是到公堂之上,驸马无罪,大可全身而退。」她话锋一转,「可我为什么要与你论公道?」 沐安辰强笑一下:「公主从来不是这般肆意妄为之人,公主……」 「我是。」姬明笙柔声一笑,「这天下万物万事,不可强求的,我不求,唾手可得的,我亦不会捨近求远、弃而不用。」 沐安辰满心苦涩,噎满喉咙:「公主待要如何?」 姬明笙道:「我这等不懂情之人,最愿意的就是成全天下有情之人。」 沐安辰求道:「公主,如今诸事安好,公主为何一心要乱这平波静水?成全天下有情人,我与织娘焉还有情?公主,织娘是我你我的弟妇啊。」 姬明笙饶有兴致道:「女子果然多薄命,罗织娘亦是堪怜,若安时不愿娶她为妻,驸马又不愿纳她为小,驸马你猜,她将何去何从?」她说罢,看蒲桃酒中的冰已尽化水,掺得酒色浅淡,连酒香都失了几分,「这酒不饮也罢。 」 沐安辰几能想像家中的混乱吵闹,眼见姬明笙要走,情急之下,起身拦阻。他文武双全,心急之下,行动间带了一分凌厉出来。 茜红大怒,迎身上去还击,臂肘交错,沐安辰这才如梦方醒。 「公主……」 姬明笙面上无一丝变化,轻描淡写道:「驸马又放肆了。」 沐安辰整个人如被抽掉筯骨,跌坐在地,大笑数声,就是这般,姬明笙从来如此,她的喜怒,她的动容,从来不可捉摸,他是她的丈夫,不能牵起她丝毫的无措,她笑也罢,愁也罢,从来不是为他:「公主,既不知情是何物,亦是堪怜啊!」 「你。」茜红心里头的怒火就跟被浇一勺热油一般,烧得两眼通红。 「茜红。」姬明笙回首唤道,「在馆鹿吵吵闹闹的,大为失礼。」 茜红一怔,应了一声是,趋步跟上,沐安辰独立在屋中,倒似傻了一般,不知自己该有何为。 姬明笙出了这处僻静小院,顿了顿,扫视了周围一圈,见院外百步之内没有一个把守的人,只有阿骨和她带来的几个亲卫侯在那,唤了阿骨上来,疑问道:「馆鹿可是出了什么事?这边的精兵护卫调度去了何处?」 阿骨忙道:「回公主,先才那小将军过来将人领走了,道是楼将军回来之后吩咐的的。」 「为何?」 阿骨道:「那个小将军道:他们这些粗胚莽夫的一个一个杵那跟老木头似得,污人耳目,扰人人清净,打发得远一些。」 姬明笙顿明了,怕是楼长危猜度她与驸马会有争执,特意将人调走,一来顾全她的脸面,二来也不愿他自己手下的兵听到隐私密事。她阿父的「名姝」,心细起来,真是令人髮指。 作者有话说: 为啥我的女主透着反派的气场?? —————— 第23章 何秀跪坐在廊下,看着满庭繁花,心头阵阵烦躁不知所措,本以为被押来公主的别院,不说丢命,磋磨苛待总少不了,没想到,除了冷落以外,衣食俱全,只是,这般优待反让何秀越加坐立难安,心疑这是让她好好受用几日,再送她与爹爹团聚。 何秀是越想越怕,越想越不敢受衣受饭,看对奴僕发号施令的那女童在院中剪下花枝,去掉残叶败茎,小心地插入僕妇抱着的花瓶中,忙上前起身,屈膝一礼:「小娘子,可有什么活计容我去做?」 阿软将花剪放回篮子里,转过身看了何秀一眼:「何娘子不是府中奴僕,焉能沾手活计。」 何秀咬了下唇,说话越发小心了,道:「我……不不,奴婢是驸马买下的侍婢……」 阿软生得又黑又长的睫毛,漆黑的瞳仁,因着岁小,这一双还未长成的眼睛倒似什么小兽的双瞳,直勾勾看过来,竟也叫人发慌:「何娘子误会了,这里是公主的别院,不是驸马的侯府,你是驸马的侍婢,却不是公主的侍婢。」 何秀不明白这里头有何不同,便问道:「驸马与公主不是夫妻……吗?」夫妻一体,她是驸马的侍婢怎不是公主的? 第35页 阿软仰着脸,耐心道:「公主的侍婢岂是人人都做得的。」 何秀又是害怕又是黯然,她好歹出身读书人家,何父生前常教导自尊自爱,绝境末路这才卖身为奴,心里何尝不觉得委屈,不料想,原来在公主这里,她便是想为奴都不得,无奈之下,又问道:「那……驸马?」如何? 阿软有些生气道:「身为侍婢下人,怎好探问主人家的行踪。」 何秀慌道:「是我的错,我不知晓这些规矩,我我……」 阿软大人样得嘆口气:「何娘子也不必太害怕,等你到侯府,自会有人教你如何行事,如何说话,眼下何娘子只管安心呆着便是。」 何秀忖度着她话里的意头,好似不会为难自己,更不会伤及自己的性命:「小娘子言下之意,公主……不会……」 阿软将稚嫩的脸一沉,斥道:「你算什么,也配公主为难。」说罢,冷哼一声,领着几个僕妇走了,她走得急,腰间坠的一个小铃铛掉下来落在了花丛间。 何秀上前捡起来握在手心里,想自己在家,也受父亲宠爱,纵后来家中穷困,却也不曾遭人如此鄙薄轻蔑,悲从中来,蹲在花丛间呜呜哭了起来,她哭得伤心,不防一阵轻细的脚步靠近,抬起泪眼,却是另一个与阿软身着一样衣裳的女童,正微蹙着眉,不解地看着她啼哭。 「不是……我不是有意在此……」何秀忙抹去眼泪,她看公主别院这几个年岁不足的丫头,很是与众不同,压根不敢轻视,又见这个女童一直盯着自己看,又审视自己周身上下,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我叫秦音。」 何秀不解,屈膝一礼:「我名唤……」 秦音秀气的长眉一直轻蹙:「我知晓何娘子的名姓,你与我生得果然有几分仿佛。」她垂眸看了眼何秀手中的铃铛,「阿软姐姐丢了铃铛,叫我来找。」 何秀慌乱得将铃铛递还,臊红着脸:「小娘子不小心丢在此处,我见了,才捡了在手中。」 秦音浅浅一笑,接过铃铛,然后道:「何娘子,你我也算有缘。」 何秀听得一头雾水,大为不解。 「为奴为婢,便是入富贵乡亦非幸事,何娘子多思方是。」秦音话毕,一礼,转身离去。 何秀听得清脆的铃铛声,叮铃铃地远去,在原地半晌才呆呆地回到廊下,看奼紫嫣红,空空落落、迷迷茫茫,一点心事飘然然,飞在那,半天飞不到落脚处。她在廊下坐得日将沉,僕妇送上饭食,用罢饭,别院中灯火四起,见阿软挑了一盏灯笼,蹦蹦跳跳地过来,道:「何娘子,理理衣装,公主有请。」 何秀吓了一大跳,不敢有半点的耽搁,起身急急慌慌地捉捉衣袖,拍拍身上衣褶,忐忑不安地跟在阿软身后,欲待问阿软公主的喜好,又不敢开口,脚上软绵绵地,踩在地上,一脚一脚没个实地。 阿软却很是高兴,鼓着一边腮帮子,想是在吃什么甜果子,整个人都甜丝丝的,她是甜了,何秀却是从里到外透着苦。 一路行来,出了偏院,眼前花厅四敞,水晶帘半收,花木拥簇,盏盏灯笼垂如累果,风摇灯影,影影绰绰,人间仙境一般。 姬明笙拆了簪环,赤着足,披了件寝衣,无一色脂粉,灯火中却更显眉翠唇红,威重难料。何秀恍恍然生起:她能定自己今生的生死,亦能定自己来世的来去。 「我……奴……奴婢磕见公主。」何秀心慌之下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姬明笙见她吓得不轻,道:「何娘子。」 「奴奴……婢在。」 姬明笙道:「你是良家女子,为了葬父方才卖身为奴。」 「是。」 姬明笙看她仍旧低着头缩成一团:「因着种种事端,你眼下无着无落,但也有两个去处,一便是随驸马身侧,当他的侍婢;二便是放你归家,你也是受了牵累,李家许的五十贯你自留着,我再与一间屋舍,好叫你有安身处。」她笑,「你择一便好。」 何秀怔愣,慢慢抬起头来,看了姬明笙一眼,又慌得低下头去,只不知如何去择,无措之间又想起那个叫秦音的女童与自己说的话,欲待说自己要归家去,却口如糖黏,怎也张不开来。 姬明笙也不催她,沖阿软招招手,阿软便三步两跳地蹦到在她跟前,姬明笙抬起她的脸,叫青黛移灯过来,伸手在她嘴边一抿:「这是偷吃了什么了?」 阿软扒了几下自己的嘴,吐吐舌头,嘻笑道:「公主前几日赏的芝麻松糖。」 姬明笙看指尖一粒小小的芝麻:「这都几日了,早受了潮,何时有了囤食的毛病?」 阿软晃晃脑袋:「奴婢不喜松脆的,特地放潮了才吃。」 姬明笙失笑:「怪脾性,倒似我养不起你。」 阿软又是一笑,顺势歪伏在姬明笙脚边,她一动,铃铛就是一声叮铃。 姬明笙揉揉额角,摇头道:「青黛出的主意,让你们挂这些铃铛,直吵得人头疼。」 阿软听闻,取下铃铛放在一边,和青黛相视一笑,当初公主还说有趣呢。 他们这边说着笑着,落何秀耳里,只觉字字都是煎熬,左摇右摆,无论如何选都是错着,自己好人家女儿,不得已才卖身,竟能清清白白归家去,又有屋舍,手上亦有银两,尽可过得好日子。可……可是,她亲人已逝,孤女一个,无所凭依,又哪有家可归?做了奴僕,又似心有不甘,伺侯人的玩意,生生死死都不是自己的,似比家去更艰难…… 第36页 只是……只是…… 何秀心浮如潮来潮往,她从那些浮浮沉沉里捞起自己的那一点点绮念,她平生所见过最俊俏的郎君,救她于水火中,又礼待于她,好好地安置于她,若非生了变故。 「公主……」何秀细若蚊蝇般道,「奴婢已无家可归……」 姬明笙笑了,她的心里有一丝细细的失望,一点点细细的嘆息,吩咐茜红道:「明日送她去侯府。」 作者有话说: 3.19入v啊,v后尽量更得长一点啊 第24章 沐安辰一夜不得眠,看月影移动,有风在那咣咣咣地敲着窗,辗转反侧猜度着姬明笙的行事作派,来来去去,竟是没有半点头绪,他不知姬明笙会做什么,更不知她所思所想,偏他自己又困在馆鹿这地方,倒真似待宰的肥鹿,有计也难施。 直等得天将明,睡意袭来,合上眼刚侧个身,就听外面锣响梆响,紧接着叮零哐啷一阵乱动,又有咒骂声此起彼伏。沐安辰头疼欲裂,强撑着起身,才刚穿好衣物,有小兵「呯」得一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盆水,眼瞅沐安辰面色难看,这才想起自己失礼,又退出去,「啪啪」地敲了两记门:「驸马,早起洗面用早膳,今日要将监牢的墙壁多加一层,好多事呢。」 沐安辰自家墙都要倒了,哪还有心思去垒监牢的墙,揪了小兵过来,道:「你家将军可在?就说沐安辰求见。」 小兵直愣愣道:「将军在倒是在,可,驸马眼下是监下囚,等闲也见不得将军。这……人人都想见将军,将军哪个都见,这一日别说吃饭,连吃水的功夫都没有。 」他看看沐安辰满脸疲惫,好心道,「驸马可是吃不消繁重的劳作?这样罢,等下小人帮着搭把手。」 沐安辰不好跟一个愣头兵使性子,道:「不是,我是有事求见楼将军,劳你禀告一番。」 小兵道:「那驸马也得再等等,这七早八早的,我家将军忙得很,琐碎的事得等到他午间稍憩时再理会。」 不论沐安辰如何分说,那小兵只是不肯,沐安辰不得已,又许好处,小兵这回更不肯了,走道都避着沐安辰,生怕沐安辰要寻他说项。 沐安辰生生熬了一个上午,这才寻了辛以,要见楼长危。 辛以为难地皱皱眉,看看天,搓搓不大精壮的胸板,跟只螃蟹似得横行霸道地去禀告,末了又大摇大摆地回来,道:「驸马随我来。」 沐安辰略松一口气,他是多思之人,想着楼长危待自己似有优待,要么此人看似刚正实则奸滑,暗暗奉承皇家,要么得了陛下抑或公主的嘱咐,加以照顾。前者,楼长危徒有其名,后者…… 只是,这到底是侥倖之心,沐安辰不敢多想。楼长危在馆鹿议事厅等他,厅堂简陋,只一张案几,其后高架奉着一把长刀,空阔之余,更显冷意,不留丝毫人情。 楼长危乌髮玄衣,端坐在案几后,似比那把刀都来得锋利,挨近一点,都能拉出尺长的血口子。 沐安辰琢磨着楼长危大许不喜客套话,直言道:「将军见谅,沐某家有急事,烦劳将军通融一二,许我家去,各种责罚过后再双倍领回。」 楼长危不冷不热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令出如山,没有这等通融之法。」 沐安辰急道:「我犯得又不是死罪,将军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家中着实有事,人命相关,若不可收拾,将军可能担责?」 楼长危皱了下眉,道:「馆鹿虽还在修缮中,勉强也算水泼不进,驸马人在囹圄,如何得知侯府之事?若是外头递进的消息,那便是我等的失职,得彻查才是。」 沐安辰骇然变色,看楼长危如看什么罗剎一般,他说人情难处,楼长危却捉了一点尾巴,要发作整个馆鹿,道:「是公主与我说的,将军莫不是要指责公主递消息进来?」 楼长危投过来的目光,越发意味深长了,沐安辰大为不解。 「驸马请回吧,此事不可通融。」 沐安辰心知多说无益,又不肯死心,僵持一会,这才黑着脸拂袖离去,只心中暗恨:他日姓楼的休撞到我手里,不然必报今日之仇。 沐安辰前脚走,后脚左侧偏屋里绕出一人,面白有须,宽袖长袍,腰束玉带,边挽着衣袖边似嘆息道:「朕欲杀之。」可不正是当今皇帝姬景元。 楼长危冷着一张脸,连再细微不可察的表情都收得干干净净的,跟玉雕雪塑一般,休想找出半点异样来:「圣上,师出无名。」沐安辰做事是令人作呕,但您老也不能意气用事,嗄巴杀了女婿。 「坐。」姬景元敲敲案几,让楼长危在身傍坐下。 楼长危哪肯,敛袖在旁侧端坐,道:「圣上,于礼不合。」 姬景元嫌弃道:「你少时还与我同床共枕,怎不说于礼不合?」 楼长危面无表情:「那时圣上白鱼服,扮做富商,微臣不识龙颜,误以为真。」 姬景元凑过一张龙脸:「居安啊,那时心里头是不是把我当爹的?你我之间何其亲密!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不是。」 楼长危好玄没让自己磨后牙床,平平板板道:「微臣不解圣上之意。」 姬景元感慨道:「当初你那老师不识相,死活不肯出山,朕不比他闲慌,只好打道回府。我走时,你是不是躲树上偷偷送我?心里是不是大为不舍?你说你喊我一声爹,你我父子的缘分那时便定下了,哪有后头的阴差阳错?」 第37页 楼长危实在无言以对,只好不吭声。 . 他少时跟着俞丘声住在山里,隔十日,就要下山採买常用之物,归来时遇着姬景元霸在道边,披金戴银,全身珠宝,还带了一箱金银,身边打手护卫,头轻脚重,一看就是花架子。他一时好心,怕他们被贼人夺命劫财,另指了道路让他们出山,谁知姬景元硬缠着进了山中,还住了下来,又诳骗他自己有个儿子夭折,见了他心中甚是喜爱,好似爱子重回人间,哄着要他叫爹。 过后东窗事发,姬景元耍无赖道:朕几时骗你?朕是有子夭折,还不止一个,朕说死了一个,那还是往少里说。其中伤心死别,你叫百来声爹都填补不回来。 楼长危当时真是百般滋味齐上心头,要不是他年幼时就极擅藏心事,真能当场掉下眼泪来,他哪知道自己差点认做爹的人是皇帝,还不讲道理。 他在那整个人跟木了似得,姬景元亲手端盘糕点来,拿起一个餵他,还指责道:怎没个半分伤心气恼的?可见心里没有朕,朕这颗老心啊,千疮百孔。 楼长危差点当场弒君,满腹的伤心愁苦愣是被姬景元的胡说八道削得七零八落,生都生不起来。这个爹,他认不起,也不敢认,还是当君臣罢,此生此世,万死不辞。 . 姬景元见自己逗了半天,爱将仍是凉冰冰一坨,失了兴致,还是少时有趣,生得俊不说,还爱强装冷面冷情,哪知晓,装着装着,大后还真凉嗖嗖的,炎炎夏日靠近楼大将军,足以消酷暑。姬景元摇摇头,换上老父亲的嘴脸,长嘆一口气道:「朕虽为天子,亦有诸多不尽人意之事,家中亦如平头百姓,拈起一着,处处揪心。你阿兄的……」 「太子。」楼长危眉心一跳。 姬景元笑笑:「好好好,太子太子,太子这门亲事,初时还好,如今看不过如此啊。」 楼长危重新充起泥塑菩萨 。 姬景元瞪他一眼,扯回来道:「阿犀的亲事竟也不好,沐家有负朕之爱重啊。」 楼长危多少知晓姬景元的脾气,他问候你祖宗,反倒没甚大事,如这般平淡如水,不辨喜怒,心中却是气极。 姬景元道:「男儿家纳妾纳美稀疏之事,并无不可,欺瞒弄计,却是……罪该万死啊。」男人这些臭毛病,他自己有,也不指望女婿洁身自好,他养美人,女儿就养几个面首,横竖不吃亏。如沐安辰这般轻贱戏弄,简直是往姬景元的死穴上戳,欲忍,心肝脾肺都跟着疼,更何况,他凭何要忍? 这等狗屁倒灶的事也要他忍,他干脆别当这个皇帝了。 「圣上之意?」楼长危问道。 姬景元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楼长危倒了一杯,嫌弃道:「馆鹿的食手不行,煮的凉茶味不正。」 楼长危正色道:「圣上,您为天下之尊,掌九州内外,杀沐安辰易如反掌,只为君有所为,有所不为,罪不及死,杀之,人心浮动。」做明君就别由着喜好杀臣子了吧?微微抬了下眸,「暗中下手……于圣上品德有碍。」刺杀自己的女婿,实在是过于小人行迳。 姬景元将楼长危面前的茶杯移走,讶异非常:「朕难道是正人君子?」 「……」楼长危道,「圣上这话便不必宣之于口。」莫非这是得意之事? 姬景元指指他,斥道:「古板,拘泥。」 楼长危只得道:「依微臣之见,公主是极有主意之人,圣上不如随公主心意。」万一公主对驸马有情意,你这个当爹不管不顾就让驸马脑袋搬了家,人死不能復生,届时去哪找个一模一样的赔于公主。 姬景元看懂了他未尽之言:「一个驸马而已,朕能寻十个八个来。」死了就死了,「阿犀虽聪敏过人,却是心慈手软,朕怕她受委屈。」 楼长危面露一点怀疑之色,姬明笙看着不像软弱可欺的,鑑于姬景元一惯爱睁眼说瞎话,还是不必当真为好。 姬景元道:「女儿家行事,多少有不便之处,论起来,阿犀也算你阿妹呢,当初你要不是急忽喇地跑去了边关,你们兄妹早见了面。」 「圣上。」 「干嘛?朕的女儿还做不得你妹妹。」姬景元瞪他,又吩咐道,「你在外头行事方便,阿犀要是教训沐家,有些不好做的,你帮衬着点。」 「是。」 姬景元总算有些满意了,忽想起:「李氏已过了世,你孤家寡人一个,依朕之意,续娶便是,只你一身怪脾气,大许是不肯,不如先纳几个妾,让皇后给你挑几个好生养的,阿礼病病歪歪的,多几个兄弟,不定就添了生气。」 「圣上,微臣眼下无意纳妾。」楼长危眼见姬景元要说话,续道,「亦无意续娶。」 姬景元专横起来,才不管你愿不愿的,还骂道:「楼家那些混人,无一人配为你做主,你的亲事,除了朕还有谁能操心?年轻轻的,守着个病歪儿子算怎么回事?你少跟朕啰嗦,这事交给皇后便是。」本来嘛,他还是想自己操持的,想想自己亲手点的婚事,好似……娘的,这些人,都有负朕,负朕甚深。罢,还是让皇后去歪打正着吧。 楼长危应付姬景元一场,简直比打仗还累,见他要回宫,巴不得地起身相送。 姬景元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不想他来?那馆鹿他得多来几趟,步出厅堂时,拍拍楼长危的肩,道:「你得闲,去和太子说说话,俞丘声精如老鬼,莫非你连个一成都没学来。」 第38页 楼长危心下一暖,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少年时得遇姬景元,是他灰扑扑的过往里的难得鲜艷明亮的幸事,为臣得君王如此厚爱信重,更是此生之幸,实在不愿留有别路退步。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沐侯府这几日处处不顺,沐老夫人成天哀声嘆气,她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操心烦愁,直喊心慌,老人家忌讳吃药,没病没灾的,一吃药,好似真够寿不长。 既不肯问医,那只好请神拜祖宗,袪袪府中的邪气,顺道让先人多多保佑。 侯夫人操劳得面都白了,儿子被监着,丈夫还没回,公主儿媳不管不问,打发人去连门都进不去,见不着人不说,倒送了一个哭啼啼身上还带孝的丫头回府,好不晦气,婆婆不是头疼就是脚疼,哪哪都不舒服,弟弟弟妇,老二夫妇还在赌气,老四夫妇拨一拨,动一动,不倒翁推一下还能晃个十几下呢,也就老三夫妇能帮衬。 这又抵得什么?府里千头万绪都是事,老夫人这当口又闹着拜祖先祈福,家里又是和尚又是道士又是尼姑。 侯夫人忙得后脚跟打着后脑勺,这一日一日,穿梭一般,只嫌事多日短,直恨不能一个时辰当两个时辰用,过完一日,再想昨日,又跟隔了年似得长。 她不舒坦,又确实无可心的人用,就把沐安时支使得团团转。 沐二夫人面团一样的人,搓扁后,她自个都能圆回去,眼见自己儿子耽误了读书不说,连吃口饭水都是着急忙慌的,竟也生了气,想跟丈夫沐二抱怨几句吧,沐二竟在那幸灾乐祸,还道:倒比农家的骡子还好用。 沐二夫人被气得直哭,她是心疼儿子,不是听丈夫埋汰的。 沐二怒道:「他自找的,你问我?」 沐二夫人不得法,叫厨下备了甜汤找儿子哭去,这一去,真是喜出望外,忙脚骡沐安时竟安安生生地坐在书案前写字。 沐安时看到娘亲过来,面上一红,放下笔,要去掩正誊抄着纸页,又嫌欲盖弥彰,干脆任由亲娘看。 沐二夫人是喜不自胜,亲自端了汤过来给沐安时:「我儿勤勉,何愁学问不成。」看看书案上笔墨,咦,原来不是在默文章,在写诗呢。沐二夫人也是大家出身,家里虽有些迂腐,教女张口闭口三从四德,但女儿家也读书认字,她伸手就拿起了纸页,上头是一首短诗:流萤飞似星,聚散俩自主。抬首看河汉,架鹊方可渡。 沐二夫人嘴角一抽畜,很不是滋味,怪道不去大房跑腿,原来是写诗给未婚妻,也行吧,总比被支使得跟小厮似得强,还能顺道练练字呢!沐二夫人挤出一点笑:「我儿可比早前长进了。」丈夫老嫌儿子愚钝,这不也能写诗做文章的,不指着考状元榜眼的,得个功名也成啊。 沐安时老实人,面上微红,咽下嘴里的甜汤,道:「阿娘,这是我堂兄捉笔的。」 「啊?」沐二夫人怔愣。你堂兄不还在馆鹿做苦力吗?梦里捉的笔? 沐安时道:「堂兄写了好些攒着呢,我隔三岔五誊抄了,充做自己的给织娘送去。」他甜蜜一笑,「织娘以为我写的,不知多少欢喜,一纸一笺都珍宝似得收着呢。」 沐二夫人将香气扑鼻的花笺放回去:「竟是这般。」 沐安时道:「娘亲,堂兄待我这般好,他娶了公主,以后继承侯府,他照料于我,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阿爹还总嫌不足。」 沐二夫人为难道:「你阿爹哪里能听得进我的话。」 沐安时又道:「娘亲,伯母这几日忙得不得半点空闲,阿娘也去帮着搭搭手。」 沐二夫人很是分得清里外:「我去了,你阿爹要生气。」她是跟丈夫过一辈子的,又不是跟大嫂过活,不得大嫂喜欢,总强过丈夫厌烦。 沐安时无奈,知道自己这个娘唯他爹之命是从,自己是没半点的主意,有些着恼又有些心疼,道:「阿娘,等织娘进门,叫她好好孝顺你,逗你开心。」 ……沐二夫人面上笑,心里翻个白眼:可真是谢了你,蓬门贫家的丫头,我多余她的孝顺。 沐安时吃完甜汤,将花笺叠成方胜,寻了一个金筐宝钿珍珠函装好,道:「阿娘,我去看织娘,你放心,府里事多,我定早些回来。」 沐二夫人瞪着那宝函,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憋闷假笑道:「不用早回也不妨事。 」左右都是不着家的,这儿子不是生给了大房,就是生给儿媳家,总之和自家关系不大。 沐二夫人头次与丈夫感同身受,骨肉没贴自己的肚皮,白生白养了。等沐二夫人回过神来,沐安时都走得没影了,没趣之余,带了丫头回到院里,见沐二在假山修竹旁铺了一张蓆子,点了一炉香,靠倚着玉枕,似睡非睡。 沐二夫人怏怏不乐地跪坐丈夫身边,捡起丢在一侧的扇子,给丈夫扇着风。 沐二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伸指拈拈精心蓄养的,仙气飘飘的鬍鬚:「又自讨没趣了?」 沐二夫人默默垂泪。 沐二嫌弃至极:「一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泪似珠垂?就是珠,那也色败发黄。」 沐二夫人被气得眼泪掉得更凶了。 沐二还想挤兑妻子几句,只听「锃」得一声响,香炉被一箭射倒在地,箭尾颤颤,绑着的一根布条挽成一个结,跟着振振似欲飞。 第39页 沐二与沐二夫人齐声尖叫,互相搂抱一处,抖了半日不见第二支箭飞来,这才惊魂莫定地取过箭,抖着手去解上头的布条,只十指僵硬,半天没解开,还是沐二夫人的奶娘胆大,解下布条递还给沐二。 沐二看罢,那真是邪火丛生,也不抖了,手脚也听使唤了,跟吃了一斤仙丹似得蹦起来,先一脚把翻倒的香炉踹得老远,吼道:「狗屁同胞,狗屁骨肉,欺我至此,大家一道死休,都别活了,别活了。」 沐二夫人看丈夫暴跳,一副哪咤闹海的架式,慌忙爬起来去追:「夫君,夫君,许有误会,许有歹人挑拨,夫君……夫君……」 沐二哪里会理她,脚踩万丈怒火,身去腾云驾雾。 正院厅堂前头摆着供案,各样鲜果法器,和尚、道士、尼姑身着法衣,摇法铃敲木鱼诵法经。佛音香菸之中,沐二电闪雷鸣地急奔出来,不等众人回神,手搭在法桌边缘,用力一起,将桌掀个底朝天,法器鲜果哐啷摔了一地,又抢过桃木剑,四面八方直刺竖噼,口内嚷道:「做屁个法事,拜屁个祖宗,拜死拜活,烧一船的纸烛,照旧不开眼,做了偏心鬼。」 和尚道士尼姑纷纷抱头鼠窜,众僕役眼瞪目突,不知晓沐二是发了疯还是中了邪,忙连滚带爬跑去后院报信。 . 沐二在侯府大闹天宫,沐安时一无所知,高高兴兴地揣着宝函去讨好心上人,又在京中做果脯蜜饯知名的丁阿婆店买了各样蜜饯装了一提篮,付钱待走,斜刺里杀出一个歪歪斜斜的醉汉,衣衫半敞,头上滑稽地顶了个草虫,踉跄地将沐安时撞倒在地。 沐安时大怒,揪了醉汉要打,又一摸自己袖口,宝函不翼而飞,敢情还是个偷。 醉汉抱着头,左躲右闪,嘴里胡嚷嚷着求饶,那只草虫趴他头顶,愣是没有掉。 沐安时急红了眼,怒道:「贼偷,将我宝函还来。」宝函不打紧,里头他誊写的诗才要紧。 醉汉左倒一下右倒一下,道:「还你还你,借来瞧瞧,哪个偷你?」他抖抖衣袖,臭气傍飞尘,呛得周遭看热闹要帮忙的人逃出一丈地,没三年老垢出不来这味。 「还来。」 醉汉掏了掏,掏出宝函往地上一丢,等沐安时弯腰捡起,再直起身,醉汉已不知去向。沐安时气得半死,又无可奈何,吹吹宝函上的灰尘,再打开来,那花笺叠的方胜竟已不在,里头却是一叠帕子,最上面压着一只草编的小乌龟,难为编龟的人,铜钱大不了多少的草龟,小尾巴小眼睛俱全。 沐安时又是骇怕又是惊疑,抖开一条帕子,看了看,眼前发黑,身魂都不似自己的,人潮来去,几要厥倒。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小伙伴多多照顾啊,谢谢 ———— 第26章 罗织娘坐在廊下扶栏上, 心不在焉地绣着一方手绢,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针,罗母过来瞧女儿这模样, 生怕她戳到手, 抚着她的背, 心疼道:「娘的囡囡,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 罗织娘满腹心事, 听到母亲的话,眼眶一热,伏在罗母膝上呜呜地哭。 她一哭,罗母更加担心了, 连声问:「这是怎么了?是丫头不听话, 还是你阿兄牛犟的脾气说了不中听的话?」 罗织娘只不肯说,哭了好一会, 耳听罗母急躁起来,拉拉罗母的袖子,撒娇弄痴道:「阿兄不知怎的, 只不肯与我说话。」 罗母将脸一沉, 气道:「我就道是你阿兄左拐的脾气发作, 乖囡囡,娘去骂他。」 罗织娘道:「阿娘不要, 我只想阿兄理我,不要和他争吵。」 「诶,你们亲兄妹骨肉的,一时斗气, 哪里是争吵。」罗母笑着摸摸她的髮鬓, 「你休担忧, 娘替你去跟阿兄讲道理人情,不训他。」 罗织娘点点头,仍不放心:「阿娘千万别和阿兄大声。」 「不大声,不大声。」罗母安抚,又语重心长道。「你们兄妹就该两相亲厚,互相扶持,囡囡将后是要嫁高门的,爹和娘平头百姓,做不了你的倚仗,你阿兄却是有出息的,纵是博不来功名,却读书认字,有见识,能替你言语争声,囡囡啊,你二人可不能远了。」 罗织娘念及亲事,心生躁意,侯府实是她高攀,但她深情早已许人,一想要与沐安时过一生,愁肠百结,不喜便是不喜,实难欺骗自己心甘情愿。可这样的心意,能告诉哪个去?只恨自己命薄,出身低微,不堪与侯门嫡长匹配。 罗母看她低垂着头,以为说及婚事,女儿害羞,爱怜道:「心里头不舒坦,针线便撂开手,看看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檐下挂的鸟儿,还有女婿替你寻来的兔儿。」 罗织娘收起泪眼,轻浅一笑。 罗母哄罢女儿,又去罗隅那,见罗隅坐在窗前,神神道道地掷着几个龟壳,直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儿子跑去寻仙问道。 「这又卜的什么卦?」罗母道,「你读书人,成日摆弄这些。」 「不好的卦。」罗隅抬眼应道。 「你怎与你妹妹生了气?」罗母忧心道,「你这个当兄长的多担待一些。」 罗隅似笑非笑:「如何担待?母亲心里明镜似得,身入泥潭,早晚生乱,天下的聪明人,常自谦愚人,只有蠢人自以为多智。」 罗母道:「你这说得什么话,早些种种,咱们家自知不可攀,不也歇了心思?沐时与你妹妹,实是天有另赐。」 第40页 罗隅道:「栗仁甘美,却在火中,这门亲事爹娘本不该许。妹妹的那些瓜葛,事发就是大祸。」 「哪有大祸。」罗母道,「早事过境迁,你妹妹又不是不懂事,旧日都没影了,你只操这没得的心,快罢了吧。爹娘没用,你有本事,多护着你妹妹些,再说,侯府高门, 你妹妹嫁进去,与你也有好处,他们的门第,连个有头脸的管事都比我们强出一座山,你若得他们提一把,还愁将来的前程。」 罗隅怒道:「娘亲倒为我牵的好裙带关系。」 罗母气道:「亲家亲家,亲似一家,你又不是无用捞不上筷的,他们提了你,他们亦有好处。」 罗隅冷笑道:「娘亲也不看看你亲家公什么脾性,少做些黄梁梦,也少轻贱你儿子。」 罗母泣道:「亲家是看不上你爹娘,我看他对你却是不错……」 罗隅忍不住讽道:「阿娘倒看得分明。」 罗母受不得亲子这般嘲讽,满面通红,拭泪道:「我还不是为你们兄妹操的这一世心,你不知体谅,却拿话来扎我心肺,你书读得多,倒把孝字丢在脑后,我白生了你。」 罗隅心灰道:「娘亲的指责,儿无心辩驳,只是娘亲砌不来不透风的墙,缝不来无缝的衣。」想想又道,「 娘亲只见好处,怎不见那不好之处,若不好,罗家之于侯府,如蝼蚁阶藓,只指可碾。」 罗母更加生气:「人人都盼着好,只你说不好。」 他们母子争执尚未休,只听得「呯」一声巨响,门子哭喊的声音响彻小院,又有罗父听得响动出去,急唿道:「女婿,这是做什么?」 罗母泪都还没擦干,面露诧异不解,罗隅却是暗道不好,慌忙赶到前院,就看到沐安时揪了门子在地上,赤红着眼,抡着拳,不管不顾直将门子打得口鼻出血,唇破齿落。他神色兇狠,罗父不敢近身,在廊下跌足劝饶。 罗隅上前阻拦,他文弱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被沐安时一把挥开。 「都来欺我,你一个替人看门的,几贯钱就能买卖,也敢来我跟前卖好?」沐安时边打边骂。似要活活将那门子打死。 门子口舌肿胀,不能出声,只含煳求饶。 罗隅听沐安时言语,便知是迁怒,再无一丝侥倖之心,忍着巨痛的胳膊又近身道:「安时,你侯门贵子,打死个把人游戏一般,到底于名声有碍……」 「我有什么名声?」沐安时丢开门子,怒视着罗隅,声声逼问,又拿满是血的手揪了罗隅衣襟,「舅兄,你是不是也知晓?」 罗隅伸手将他往外推了推,见自己爹娘面无人色,双双投来祈求的目光,他娘亲还暗暗朝他摆手,然而他与沐安时有交在先,又心中有愧,欺瞒之话,怎也说不出口。 沐安时再蠢也知真相,伤心至极:「我看错了罗兄。」 罗隅道:「罗家对不住你。」 沐安时咬牙切齿:「你们该死。罗织娘呢?」 罗隅生怕他气头上伤及妹妹的性命,道:「一切错处,都由罗隅担着,沐兄怒气难消,只管拿我这条命去抵。」 沐安时将他用力一推,暴喝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你的命又值得几钱?是你罗隅与我堂兄有私吗?」 罗母冲上来,抓了沐安时的手泣道:「安时,安时,你听我一言,你在哪处受了闲言碎语?织娘清清白白,你怎能污她名节,她是什么脾性难道你不知吗?」 「我不知。」沐安时大怒地掀开罗母,语带悲音,指指罗家众人,「我不知她,我也不知你们,你们一个一个,我都不知。」 罗母跌倒在地,哭嚎道:「你这是要她的命啊,言语比刀,你让织娘如何活?如何活?」 沐安时大笑几声:「那便不活也罢。」 罗父没甚主意,又胆小,家里的僕役也是老的老,弱的弱,别看沐安时文不通武不就,打小也是骑马拉弓,身强斩壮,又见人就打,哪个惜命的敢硬拦,竟由着他闯去后院。 罗母惨白着脸,语无伦次地扯罗隅:「隅儿,快,快,快去拦一拦。」 罗隅胳膊断折,被罗母拉扯,痛得额间全是薄汗,咬着牙根追在沐安时身后,哀求道:「安时,男子汉大丈夫,休与弱女子动手。」 沐安时回眸,通红的眼里有泪有痛,这一眼真是伤心欲绝,直看得罗隅羞惭不已,却又不能真撂手不管妹妹,只将良心二字暂丢到一边。 家中这般大的动静,罗织娘哪里不知,与小丫头躲在屋子一角,拿手掩嘴,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沐安时一入后院,就看到那只蹦蹦跳跳吃着草的兔儿,方想起这兔儿也是沐安辰指点他送与罗织娘的。 沐安辰一副兄长关爱弟弟的模样,道:女儿家大都心肠柔软,喜爱猫、兔,你寻只兔来送她,不比送黄白俗物有趣?他当时闻言大喜,想着罗织娘雅善,比之拿贵重物量她流俗,兔子等活物,果然更为相宜。 「我竟是天字号头一等的蠢物,古往今来,几人能比。」沐安时恨得腮帮都疼,大步过去,拿起兔子生生摔死,又一脚踹开罗织娘闺房的门,随即转身拍上,上了门闩,将罗隅关在门外,自己则阴霾地打量周遭,见房中各色玩物,泰半自他手来,隔断珠帘,还是他娘沐二夫人的嫁妆,风吹珠动,绮梦碎去无踪,件件都似耻辱,引人发笑。 第41页 罗织娘花容失色,偷觑一眼,不见兄长,心生绝望,又看沐安时全不似平日温和讨好模样,更觉害怕,事到临头一咬牙,一把推开小丫头,拣起篓里的剪刀,指着自己雪白的脖颈,冲出来凄声道:「时郎,你休要如此,你心中有怨,我与你一命,你可能气消?」 她也是心狠,为明死志手上用力,一道血痕渗出,横在玉肌上刺眼无比。 沐安时把门子打得没个人样,看到心上人脖子上的血痕,却是大受震恸,不由自主心疼,心疼完了又生厌弃:她这般愚弄自己,自己竟然起怜意。 罗织娘生得柔美,哀哀哭泣,如雨中绿柳,一支垂绦,含千愁,饮露恨,令人担忧风强一分,雨大一点,就能让她香消玉殒。 沐安时心痛难抑:「你们怎能如此欺我?」 罗织娘委顿在地,道:「我与他相识在先。」 「那你怎不嫁他去?」沐安时吼道。 罗织娘哀怨凄楚道:「时郎心知肚明,何必戳我心肺。」 沐安时惨然一笑:「是,是,他是侯爷之子,还是状元郎,娶你?哈哈,你不配。」他拍拍自己,「我呢?我算什么。说是侯门子弟,隔辈后,就是五服旁支,念书也没念出什么名堂来,我没用,你身贱,你嫁不得他,却能嫁得我。」 罗织娘哭道:「我原也配不上你,你是高门贵子,我是贫民丫头,你说这话,未必伤我,只伤你自己。」 沐安时嘲弄道:「你嫁不得他为妻,大可去做他的妾,你不知我堂嫂,毓华公主,身份高贵,生得还比你美,还贤良,一个妾而已,她压根不放心上,大可容下。」 罗织娘委屈无比:「我虽身贱,在时郎心里,只堪为妾?」 沐安时道:「你嫁不得他为妻,做妾又轻贱了你,你便来轻贱我?」 罗织娘伤心不已:「你声声斥责于我,可我未曾有不轨之事,人心肉长,往事如烟亦有余迹,我收之一隅,难道就罪该万死?」 沐安时将宝函掷在地上:「好个余迹,好个收之一隅,你若是收了心,我便认了,可你们拿我当傻子呆子愚弄,我这只鹊是来渡你们这对牛郎织女的?」 罗织娘看着宝函中掉出手帕,绞了舌一般,只惊疑不定,这些私物,她收得隐秘,怎会落沐安时的手里? 沐安时恨声道:「我这傻子还道何其幸有沐安辰这个堂兄,虽非同胞兄弟,却比同胞亲厚百倍,替我出主意,替我写诗作词,兄弟情深?姦夫y妇暗通款曲罢了。 」 罗织娘哭得气噎声短:「我没有,你冤枉我,你冤枉我,我二人不曾做这些。」 沐安时将那些手帕一条一条抖搂开,硬送到罗织娘眼皮子底下:「这上头写的字,题的诗,有新有旧,我几时冤枉你?」 罗织娘摇着头,吶吶道:「左右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也罢。」 沐安时抬手要打,对着罗织娘柔弱可怜的脸,竟是下不去手,一个巴掌转了弯,硬生生地甩在自己的脸,他抽自己耳光抽得起劲。 不防罗织娘悲怨交织,起身往樑柱上飞撞过去,雨打花落去,风吹叶飘远。 「织……织娘……」沐安时傻在那,呆了半晌,这才扑过去,将人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掉:「我……我……」他恨不亲手杀她,又不愿她真箇死,思来想去,只能恨自己没用。 罗织娘寻死,没死成,侥天之在幸,竟然只青肿了额角。她跟着沐安时流泪,俩人眼泪混到一处,咸也苦,苦也咸,抽声道:「你别……你别这般对我,你先前对我这般好,这般好……」 沐安时舌尖都咬出血来,思及自己的一腔情意,既被罗织娘辜负,就不能再被自己辜负:「你不用死,我不要娶你,我也不想你死,你我的亲事作罢,我寻个藉口,罢了便是。」他爹要是知道他肯退了这门亲事,别提会多开心。 罗织娘闻言大哭出声,伸手揪着沐安时的衣袖,心头空茫茫一片。 他二人齐齐在那哭,受惊不浅的小丫头抱膝角落也跟着抹泪,听到屋顶一声轻响,暗想着屋里乱成一团,屋顶还有猫跟着打架凑热闹。 . 一场大闹,有这等结局,实在是出乎罗家意料之外,罗母一面感慨沐安时心胸,一面可惜这门亲事,奈何到底女儿性命要紧,拉着罗父给沐安时频频磕头。 沐安时立在那,受了这大礼。 罗隅握着胳膊,看爹娘妹妹后怕又隐含庆幸,涩然道:「大劫未过,何幸有之?」沐二岂肯干休,事关沐安辰,侯府怎会不理,要命的是还有公主。 一句话,说得罗家上下战慄不已。 心灰意冷的沐安时深深地看着目露乞求的罗织娘,终是不忍,道:「见不得人的事,侯府只恨不能深掩,你们放心,定不会闹出去。我要脸面,我那堂兄更要脸面。」再者,还得瞒着公主…… 他却不知,侯府早就乱成一团,他爹闯进祠堂,只差把祖宗的牌位噼了当材烧。 还深掩,往哪掩?在袖子里才能掩,沐二举着胳膊对天怼地,哪里去掩? . 姬明笙一脸纳罕地坐在那,她还什么都没做,沐二父子竟得知了沐安辰与罗织娘那点见不得人的事,他父子二人倒是有趣,一个在侯府闹得连屋顶都掀掉,一个也不知情种化身还是心有大局,竟还想将事掩去。 第42页 这齣戏少了她,再喧闹也有限,她再不出去,尾音都听不着几个调。 茜红难得游了神,她盘算着想个法子把驸马的糟烂事掀开来,法子还没盘算周全,有人先他一步把事给捅了出来……哪个截她的胡?实在是……实在是…… 如意已经气得直跺脚了,她自知自己性子粗疏,不大敢管姬明笙外头的事,此次姬明笙言道无用顾忌,她又极不喜沐府,乐得找事,不曾想,「大业」未成,半道……不,刚抬步就断折,一身热血哧啦哧啦泡都没冒一个就没了热气,正要打架,刚挽个衣袖,人没了,哪里说理去。 青黛从外头进来,摇摇头,不理这俩无事干气的,附在姬明笙耳边低声禀告。 姬明笙听后,笑着道:「这人也不知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这热闹,还得添上一场。 . 李桓林蹲在辛以的身边,小眼瞪得熘熘圆,看看这台阶上,一熘的小乌龟,辛以还嫌不够,手指翻飞,又是一只绿油油的小乌龟出现在他的指间,放在乌龟大队的末尾,为乌龟大军又添一名龟兵。 「辛尉,你拿它换银子使?」李桓林问。 「匪夷所思啊,匪夷所思。」辛以边摇头边自言自语,手上还编着呢。 「辛尉。」李桓林吼他。 「你要?」辛以捉一只搁李桓林头上,申明道,「先说好,非寿龟也。」 「噢。」李桓林摸摸头,他才多大,不到添寿之时,只是,这般顶头上,怎好似哪里不对。 . 人到何等地步,连晕厥都不敢? 此问,沐府老夫人可答。 她非但不敢厥过去,连那点头疼不舒坦都不翼而飞,比吃药拜祖先还管用,子孙不肖,死都不敢死,她怕自个棺材钉都没敲下去,沐二这混帐就把她的灵堂给掀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家中祭祖宗,你使性翻了法会,连祠堂都砸了?」老夫人喉中腥甜吐不出血,指着五花大绑捆得跟待宰家猪似得沐二,「你是沐家人,不是沐家仇人。」 沐老夫人拿拐杖嗵嗵敲着地,家中这次祭祖是小祭,是为她的康健,没大办,也没请亲朋,不然,乐子还要翻一番,饶是如此,那些个和尚道士吓得不轻,世外人的口舌也不是只拿来吃饭念经的,也说闲言,也传碎语,外头知晓,都不敢想如何笑他沐家无有家风。 沐二是在搂了家中灵位点火时被僕役拿下的,发乱眼斜,歪看他亲娘,怒道:「你个充聋装瞎的,偏心眼偏到八百里外,你怎不问问大嫂,不问问你那好长孙,干了什么骯脏事?」 侯夫人这回也不管叔叔不叔叔,怒道:「你将侯府闹个底朝天,还要攀扯驸马。」 「你儿子是驸马,我儿子是马屁,你儿子嚼过的渣,吐我儿子嘴里,你儿子睡过的残花败柳,妾都挣不上的玩意,倒塞给我儿了当正妻。」沐二唾沫横飞,奈何没练神功,飞沫不似铁钉,「他爹是侯爷,他丈人是皇帝,他靠山比天大,天皇老子都不及他,用过的女人让我儿子娶了,娶进来,还不定睡谁床上,生的种还不定谁的种,娘亲大嫂可别说锅里烂肉,哪个种都姓沐,老子不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别逼我告诉公主去,公主金尊玉贵长大,不知有没有听过睡弟妹的香艷事。」 沐老夫人听得全身打晃,老太太是真不知这事:「你……你胡说。」 「谁胡说,谁胡说。」沐二直着脖子,又横眼看侯夫人,「大哥大嫂生的好儿子,问问他敢不敢对质,真是风流雅士啊,赠美姬算得什么,使过的女人给自己堂弟做正头娘子才是真本事,过后再睡回去,那本事举世无双。」 侯夫人尖声道:「你闭嘴,不许你污衊我儿。」 沐二只是混不吝,可不蠢,听她色厉内荏,声尖藏惧:「原来大嫂知晓这事,妇人好毒的心,煮锅汤来,药死一村人不费吹灰之力。」 沐老夫人看看儿媳,再看看二子,到底积年老人,眼力还是有几分的,喃喃道:「不是那个伎子?」她还怕孙儿犯犟,恋慕上一个烟花女子,若真箇领家来,丢人不说,还给皇家没脸,硬是将那伎人许了良家。 这……这 侯夫人闭了闭眼,她是知晓一些的,不然,老太太对那伎人那般心慈手软,她焉会听之由之,罗织娘……她是想她死的,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但凡她动手,沐安辰定知是她所为,她不愿母子离心,又信儿子能理好这事,缠来绕去,罗织娘竟与沐安时纠缠到了一处。她想着,这也罢,叔伯弟妇的,有这身份,纵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也能尽掩了去。 沐二夫人软在地上,颠来倒去哭诉:「你们欺人太甚,你们欺人太甚。」 沐四夫妇大为后悔,来这干啥?他二哥大闹侯府,他嫡母手刃亲子,都不去理会,不是更好?两条腿走道,什么道不好走,偏跑来这里,听了这一耳朵要命的事,可如何是好。 于是,沐四夫人很干脆地晕了,沐四一把接住妻子,急道:「娘子,娘子……早起才吃了药,你身子不适,合该跟大嫂告声罪,好好歇息上一日,大嫂只有担忧没有不肯的,娘子……」 人都晕了,只有担忧的侯夫人也只能真的担忧:「既小婶子身上有疾,小叔快家去吧,好好请医问药。」她也巴不得少些人知道自己儿子的丑事。 第43页 沐老夫人冷眼相看,跟着道:「去吧。」 沐四抽抽鼻子,半点不带打绊的,抱起妻子冲出大门,鬼撵都没他跑得快。 沐三夫人羡慕不已,她也想走,可惜他们和大房是一道的,走不得。 果然,沐三来回踱了几步后,令关紧门户,僕役侍婢全撵去了院外,这才道:「母亲、大嫂、二哥,先休吵闹。」 「狗屁。」沐二一口唾沫飞向沐三,「三弟,要不你让你儿子去娶那罗氏女,小几岁也无妨女大三,抱金砖,你抱大房的腿,你儿媳抱砖,一家人全有凭靠。」 沐三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知道这当口沐二听不进话,先与沐老夫人与侯夫人道:「母亲、大嫂,先将安时叫回来。」 沐安时是苦主,再是晚辈,侯夫人也不能开口,看向沐老夫人。 「三郎言之有理。」沐老夫人点头,特将事交给心腹去办。 沐三对上沐二怨恨淬毒的目光,无奈心酸,道:「二哥,我知道你心里生气,只是这事不好就倾族灭家,你静下心来想想,罗氏女之事,是有人用箭射进府里的,摆明要沐家不平。」 沐二拿舌尖剔着牙:「你他娘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管甚送消息之人有甚打算,他纵藏奸,那也是沐安辰做下不要脸的事在先,他若没干这等事,百来支箭也射不来不好的信。你们绞着脑汁,想他人是不是使毒计,不如先想想沐安辰何以不生心肺。鬼扒了人皮,里头森森白骨,他扒了皮囊,全是烂心臭肺。」 沐三急道:「那事也出了,只得想后招,你忘了安辰尚了公主,这事闹到公主那,如何是好?」 沐二光棍道:「相安之时,沐安辰都不拿二房当人,事后便是死仇,我本就占不了好处,我还操心他的死活?」 论口舌之利,十个沐三都比不过一个沐二,论胡搅蛮缠,一百个沐三不敌半个沐二。 沐三又是气又是无奈:「一家骨肉,无可分割,二哥也不想想,凭你这些委屈,就能不受牵累。」沐二是苦主不假,可侯府出事,他这苦主也得跟着一块遭殃。 「牵不牵累的,大差不差,我都混到替人养孙子了,说甚将后。」 沐三被气得仰倒,婚都未成,哪来的孙儿,还替人养? 沐老夫人不想再跟二子说话,既说不了情,又论不了理,与他多说一字都是多余,老太太道:「安时不似他的混帐爹,知晓其中利害关系。 」 沐二怪笑一声:「他知事明理,就灌他屎汤,真是个好祖母。」 沐老夫人被噁心得呛:「将他嘴堵了。」再由着他舌头上下飞舞,家里也不用议事了。 沐二被绑得结实,指头都动弹不得,哪能反抗,由得沐老夫人的心腹团了布团过来要塞他的嘴。 一味只知哭的沐二夫人却发了狠,从地上爬起来,扒在沐二身上,钗退发乱,狰狞道:「母亲要叫二房说不出一个字,今日就治死我们夫妇,不然,我便是爬也要爬去敲登闻鼓。」 沐老夫人和侯夫人,素来看不上沐二夫人,黏绵没个气性,除了哭就是哭,毫无大家妇的气度,没想这软搭搭的人,气起来竟也能说出这等狠话。 沐老夫人半点不憷,冷笑一声道:「你爬去,你要死,我拦着不成?」 沐二夫人被吓住,不敢顶嘴,只拦着不让堵沐二的嘴,眼下二房就剩沐二的嘴,再堵了,二房哪还有半点能挣气的能耐。 沐二这张破嘴,从来不分里外,嘆口气道:「你说你,竟干蠢事,心里头的打算,你说出来干嘛?你搁肚子里头,过后敲登闻鼓,方能杀个措手不及。你没半点成算说出嘴,他们有了防备,寻个罪名给你,或说你得了失心疯,将你往后院一关,再灌你一副哑药,敲断你十指,唉哟,去跟阎王喊冤?阎王爷,管死不管生,你死都死了,伸了冤有个屁用,尽早下辈子的打算。譬如我,别投生沐侯府,譬如你,不嫁我沐二。」想想又加几句,「再譬如,嫁了我别生出儿子,女娘好。沐安时这种孽子,一个都赚多,你那嫁妆,我的那些私产,别给他了,咱留给女儿,让她带去夫家,还体面风光哩。」 沐二夫人听这话似有诀别之意,摘心似得疼,痛哭不止。 沐老夫人脸上青青白白,道:「好,好,我是个会治死儿子儿媳的毒妇,既如此,你怎没点成算,还敢闹得家里上下不宁。」 沐三忙跪下,求道:「母亲,二哥不是成心的,他一惯爱说没边的话……」 「谁说我没个成算?」沐二打断沐三的话,胸腔一抖,从里头喷跳出几声气音。 侯夫人有点急:「你做了什么?」 沐二翻个白眼:「好不好,了不了的,且先看着,你当我蠢,告诉于你?」 此等滚刀肉,侯夫人恨得咬碎一口牙,心内只想叫沐二万死。 直等得沐安时到了祠堂,两厢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沐老夫人遣出去的人,半道上就遇着焦急赶回来的沐安时,两下一言语,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回了侯府。 沐二看着容色惨澹,身上全是血迹,有如游魂一般的沐安时,两眼一亮:「你杀了罗氏女?」 「……」沐安时在他跟前跪下,磕了一个头,泣道:「不曾。」 沐二失望之心溢于言表:「活该你替人拉磨养野种。」 第44页 侯夫人也大为失望,要是沐安时气头上杀了罗氏女,她也少不得松口气。 沐二夫人拉着狼狈的儿子呜呜哭,连声问:「我儿委屈,我儿受了苦难。」 沐老夫人心里很不好受,又有些安慰,虽然二子癫如疯狗,但孙子却是能说话的,蹒跚走过来给沐安时抹泪,泣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受委屈了。」 沐安时悲从心来,想想堂兄的苟,想想罗织娘的伪,再想想自己的真情真意付流水,祖孙二女抱头痛哭,祠堂里悲声一片。 沐二夫人蜷缩沐二身边,跟着擦眼泪,沐二翻着沖天的白眼,嗤笑不绝。 沐三擦把汗,等得祖孙二人哭够了,才问沐安时,是怎知晓沐安辰与罗织娘的旧事,听他说毕,越发不安起来。 「安时,你有何打算?」沐三问道。 沐安时颓丧道:「祖母、伯母,爹娘,三叔,我想退了这亲事。」 沐二冷哼:「休说废话,你再不退,撞死拉倒。」 沐安时愧疚无比,为了罗织娘,他不知和沐二闹过多少次,几没把父子情耗尽:「阿父,儿子错了。」 沐二咂了下嘴,看沐安时总算顺眼了一点。 沐安时又与沐老夫人道:「祖母,我知轻重,堂兄的事,我会咽肚里,罗氏女为自己的名声计,也不会张扬出去。」 沐老夫人老怀大慰:「好孩子,好孩子。」 刚看沐安时顺眼一点的沐二,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他娘的,他为这孽子,没皮没脸闹,他倒好,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这儿子还以为半道能捡回来,原来还是白养:「忘八缩头,真是沐家好儿孙,父子一场,别怪我没提点你,既有这番仇怨,你当委屈了自己能两好,过后他上了岸,只恨不能灭你的……」 沐三一把掩住沐二的嘴:「二哥,你何苦折腾安时,你由着性子乱来,让侄儿也随着你不管不顾?」 沐老夫人搂着沐安时:「好孩子,别听你那个混帐的爹,他满嘴没好话,家里人真箇心这般,就你爹这胡闹的性,百个都杀了埋了,还由着他胡言乱语。」 沐安时闷闷点头,对上亲爹失望厌弃的目光,另有一分委屈浮上心头。 「好孩子,祖母替你寻个藉口,断了这亲事,罗氏女从来就能匹配你,你们呀,都是被她给骗了。她一贫家女子,心思多,心肠毒,贫贪一点隔,不知有多少算计手段,就是为攀附高门。眼见你堂兄那,她够不上,便寻上了你,你小儿一个,平日只知念书,可不得让他算计了去。可怜我俩个孙儿,被她玩弄手掌中。」沐老夫人又是骂又是心疼,然后吩咐侯夫人与沐三,「你们一个当伯母的,一个是叔父,他亲爹没个中用,早些帮安时,将这亲事处理,体面些。」 沐三道:「原先安时对亲事这般上心,自然退亲,定引来猜思,得寻个好些的由头。」 侯夫人深思片刻,忽得过来跪在沐安时跟前,直将沐安时吓得不敢动弹。 「时儿,伯母待你一直视如己出,罗氏女可恶,戏弄你们兄弟,我心中恨极。」她悽然道,「但伯母想求你,再委屈一阵子。」 「伯母何意?」 侯夫人温温婉婉的双眸杀意毕现:「时儿先不退亲可好,安抚住他们,不叫他们生乱。夏秋交替之际,雨落生凉,易染……」、 沐安时大惊:「我不愿她死。」 侯夫人笑道:「哪里好好的,就叫人死呢,他们祖籍不在这边,他们不是这里的,对外头,我们只说罗氏女染病没了,是她没福气,实则啊,伯母送他们回旧籍去。你看可好?」 沐安时魂都没归位,又没主意,看祖母似是贊同,看沐三神色,也是可行,再拿眼去看自己亲爹,亲爹满眼嘲弄。 「唉哟。」沐三惨叫一声,松开了手,瞪沐二,「二哥。」这什么兄弟,拿舌头舔他掌心一记,趁他惊愕,一口咬了过来,要不是掌心皮厚,血都能被他咬出来。 沐二呸了一声:「侯夫人骗你呢,她要弄死罗氏女,说不定还要将事栽你头上,说你杀妻。」 侯夫人慈爱地将沐安时的乱发理了理:「时儿信我,伯母往日待时儿如何,时儿难道不知吗?」 沐安时不语,惊变之下,旧日种种都如纸薄,一指头就能戳破,他还真不大敢信。 沐老夫人忙道:「好孩子,祖母能担保。」 沐三则死摁着沐二,低声道:「二哥,一家骨肉,好与歹都在一袖中,你休置气。」 「什么一袖?一件衣裳还有两条袖子呢,何况还不止一件衣裳。」沐二又是一个翻天白眼,「我要分家,分了家,就没一袖子的事。」 沐老夫人一拐杖砸过来:「你老娘还活着,你分家?你怎不把你娘吊死?」 沐二冷笑:「母亲别高声,我又没耳聋,我自寻了人来主公道。」 沐老夫人与侯夫人对视一眼,婆媳俩心头一跳:「谁?」 「自然是我。」 却见祠堂大门洞开,一干婢女护卫簇拥着姬明笙,还有一个躬着身十足谄媚的僕役,可不就是沐二的长随沐实。 沐老夫人险把拐杖丢了:他们求着公主回府时,左请不来,右请不来;盼着公主千万别回时,公主偏又回来了。 姬明笙施施然步入祠堂,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在上首供桌边坐下:「给二叔公松绑。」 第45页 茜红拎着匕首,一刀割断了沐二身上的绳索,再「吭锵」一声插回鞘中。 「再请罗氏女。」姬明笙再吩咐道。 茜红嘱咐领命去的健仆:「可别会错了意,公主说的是请,不是绑。」 侯夫人眼前发黑,再难支撑,缓缓倒地。 第27章 姬明笙的手下可不是侯府里那些花架子, 个个精通马术,闹市飞马如走平道,他们这帮人礼遇归礼遇, 行动间却是如狼似虎。 罗父罗母见识过沐侯府的尊贵, 却不曾见过这等抬手有雷霆震慑的威势, 夫妇二人气都喘不匀,汗透衣衫, 跌坐地上动弹不得。 罗织娘禀性柔弱,她闲来无事为相思所愁,难免会反覆琢磨自己之卑,公主之贵, 原来万千的想像都不及其一, 公主跟前的护卫都似能主自己全家的生死。 罗隅无法,妹妹这一去, 是龙潭虎穴,便苦苦哀求了领头的阿骨带他同去。 阿骨见他苦求,一挥手, 一队人将罗氏兄妹携上马背, 风驰电掣地赶回侯府。 罗织娘全身骨架差点被颠散架, 狼狈之余,又有几分堪怜之处。 罗隅搀住险些跌倒的, 压低声:「如今可知其中厉害?你凭我做主,许有一点退路。」 罗织娘哽咽点头,心酸得能拧出汁来:万般不如人,除却认命还能如何? 祠堂里侯夫人已幽幽醒转, 无力地伏在椅背上, 侍婢取了一片参片压在她舌下, 苦涩味从舌根流进脾肺中,借着这点苦,千思万想,仍旧没有主意。耳听下人禀报罗氏兄妹到,侯夫人微微抬首,看了眼怯生生立在门口,如一支雨中残荷似得的织娘,舌下的苦全化成恨。恨这个贫家女无耻,恨自己不够果决,她与沐安辰是母子,血脉相连,就算自己处置了罗织娘,沐安辰能生她一时的气,还能结一世的怨? 沐老夫人坐在供桌另一侧,厌恶地皱了下眉,对姬明笙道:「公主,祠堂一族重地,哪能让外人进来?」 姬明笙笑着与老太太道:「老夫人,外人不外人的,尚不好说。」再说,沐二在祠堂里头上演全武行,灵牌都摔了不少,完好的被下人重新摆回祭台上,开裂的、缺件的,收了起来,得重新修补描字,以致祭台上的牌位这边缺一二,那边少二三,活跟豁了口的几排老牙似得,庄重?那是半点没有。 沐老夫人仍不死心,不高兴地说道:「她一个平民丫头,焉配贱足踏贵地。」 姬明笙唇边的笑意更加深了一分:「老夫人,姬家祖上也做过平民呢。」说是平民还是往脸上贴过金的,元帝直接落草为寇占山为匪,劫径掠财刨死人坟,什么没干过? 沐老夫人顿时闭了嘴,皇家那点子陈年老料,连禹京里头卖豆腐的都知道,避讳起来那是真避讳,反反正正,正正反反的,都是皇家说了算。 总算被松了绑的沐二抖抖手腕,阴阳怪气地道:「沐家倒是书香门第,读书人做起不要的脸事来,果然与众不同。」 沐老夫人想把沐二的嘴给缝了,可姬明笙在一旁坐着呢,只得不轻不重骂道:「胡言乱语。」 沐二抖着腿:「是是是,我胡言乱语,他们兄弟情深意厚,富可享,妻可共……」 「阿爹。」沐安时面上充血,急吼一声。 「混帐,许他做,不许我说?」沐二瞪眼,他打眼看儿子,真是连根头髮丝都别扭,手上发痒,左右看了看,没找着趁手之物,再往沐二夫人身上一扫,将她套着的金玉臂环打开活扣,取下后攥手间,对准沐安时的脑门就掷了过去。 沐二夫人伤心之余,只管在那哭,都不知丈夫拿她的臂环当了暗器,将自己儿子打得头破血流。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姬明笙亲见沐二的狂犬做派,险些失了态,再看沐老夫人……沐老夫人大许已经见怪不怪,气都不想生,只心疼一脑门血的孙子,连声道:「好,他是你儿子,你尽可打死他,你是我儿子,我也能打死你。 」 还真是这个理,这年头孝比天大,寻常人被自己母亲指着鼻子这般斥骂,就该跪下请罪了。可沐二非寻常人,他也跪了,跪得又利索又爽快,可他是冲着姬明笙跪的。 「公主要为我做主啊,天下哪有为兄的,叫弟弟娶自己相好的?天下哪有为母的,偏孙儿要杀子的?」沐二趴那涕泪皆下。 沐二耍赖的功夫深得市井闲汉真传,间中还从街集长舌老妇那领得秘要,撒得泼打得滚,骂也骂得,哭也哭得,大凡你接他一点话茬,没完没了。 姬明笙不想跟他歪缠,只半含威吓道:「二叔公,你吓着我请的客人。」 沐二直起身抹一把泪,回头看了眼罗织娘罗隅,罗织娘,他当没看见,进眼里都嫌噁心,他主要看罗隅。沐二自忖自个的良心往秤上一丢,一钱都挂不住,但是吧,罗家走狗屎运生的儿子属实不错,摸着轻飘飘的良心,指指罗隅,与姬明笙道:「公主,这小子勉强得人样。」 姬明笙着实有些讶异,沐二恨不能把罗家的墙都给刨了,竟能帮着罗隅说句话,那罗隅应当真不错,却反问道:「是吗?」 沐二嘶的一声,若答个「是」,轻飘飘的,太敷衍,若要他细答……罗隅再不错,那也不值当他长篇大论。沐二一想:管他死去吧,自个要紧。当下缩回角落不言语了。 沐老夫人看这逆子吃憋,意外竟有些愉悦。 第46页 罗家兄妹进得祠堂,惶惶跪下,祠堂供奉列祖列宗之地,虽然被沐二猪突横扫过,阴森之气却是不减,罗织娘只觉轻晃的烛火中,有无数目光从地下头顶牢牢盯着她,直盯得她头皮发麻,后背生凉。 姬明笙看人时喜爱直视,慢赏细看。罗织娘无疑也是美人,眉目清浅,似被淡墨扫就,自有脉脉回韵。比之姝色无双的燕云还,二人眉眼间的一点相似,不值一提,难为沐安辰能看着燕云还忆及罗织娘,对明珠思芳草,不愧是能中状元的人,思绪非常人能及啊。 她在看罗织娘,罗织娘也偷偷窥了眼姬明笙,惊惶中整个人坠坠下沉,不至禹京,她不知京中繁华,不见姬明笙,安知公主之尊?她这般高高在上,递来一眼都是恩赐。罗织娘茫茫想着:公主果如明珠一般,辰郎娶了她,又哪里能看见他人的好。心伤过后,却另有一点隐秘从心湖最底悄然浮上来:可辰郎终究是不同的,他人只见明珠光华,辰郎却知阶草芳香。 罗织娘还在自己的那些绮梦里不可自拔,沐老夫人先行发难,在上首痛心疾首道:「你这小女子,好毒的谋算,把我俩个孙儿害得好苦。你要求财,老身许你万金,你若求势,算计他人去。我沐府小门小户,家风清正,当不得你苦苦的谋划。」 姬明笙垂眸一笑,老太太不改天真烂漫,这般扣帽子、先声夺人,又能骗得哪个? 罗织娘却是一懵,张口便要辨驳,心里头不知多少委屈,她识得沐安辰时,都不知道他是侯门子弟。 罗隅将妹妹一拦:「公主,老夫人,罗家自知有错,但求回归旧地安身。」 此言一出,沐老夫人和侯夫人对视一眼,婆媳二人心中有鬼,难免心虚。 姬明笙看他一眼,对茜红道:「你去叫阿骨帮隅郎君正骨。 」 罗隅呆怔,品不出什么滋味,他料此行兇多吉少,只想在九死中博一线生机,没想到,他忌惮无比的公主竟注意到他身上有伤。 阿骨嗒嗒进来,拿起罗隅的胳膊,推拉间将折断处拉好,拿枝条绑了,道:「罗郎君虽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倒能忍得痛。」 罗隅谢过阿骨,这一打岔,他心头鼓足的气泄掉三分,再说话,就失了一分决断。 「罗郎君旧籍哪处?」姬明笙问道。 「芨州。」罗隅答道。 姬明笙道:「好地方,山青水秀,只路途遥远,舟车并用方可行。」 罗隅略有些不解姬明笙为何说起这些,就听沐二老鸹似得哌哌两声,道:「是哩,远得很,过山有山匪,过水有水盗,遇着一桩,骨头都捡不回来。」 侯夫人从臂弯里盯着沐二,目光若是刀,沐二早被千刀万剐了。 就算沐二不出声,罗隅也已会过意来。公主说这话,显是有提点之意,想是不会为难他们,但侯府却不会放过罗家。他们罗家已成侯府的眼中钉,肉中刺,画上一点污渍,除之而后快。 去是死路,留下难道又有活路? 事至此,罗家若还在侯府眼皮子底下晃悠,一日一日提醒这些丑事,只怕旧仇又新仇,不可一消却。公主更是心思难料、不可猜测,纵她现在大度放过罗家,妹妹到底是横在他们夫妻之间的鲠骨,焉知不会日后清算? 罗隅越想越知困境难脱,螳臂岂可挡车?一力降十会,千条计都无用。 沐老夫人和侯夫人没吭声,她们实在不知姬明笙想干什么。 沐三则想着,公主再是生气,到底也是沐家妇,只要她将事平了,过后如何出气都使得。因此他也没吱声。 沐二摸着自己的下巴,斜过来一眼,倒过去又一眼:他这公主侄媳,真箇如此贤良?,都不想收拾沐安辰的?没这道理啊!换成自己,上头有皇帝的爹,皇后的娘,又倍受宠爱,皮都给沐安辰揭了蒙鼓面。 沐安时…… 沐安时还在那捂着脑门呢,不捂着不行,他爹砸了他一个血口子,不捂着,血洼洼地流。 众人心思浮动,姬明笙直等他们静下来方道:「罗郎君可能做你妹妹的主?」 罗隅看了眼罗织娘,道:「罗隅可做主。」 「不好。」姬明笙摇了下头,「此乃罗小娘子之事,关及终身,关及生死,纵是骨肉兄妹,怎么可凭你决断。」 沐二接上:「就是,兄妹顶个屁用,沐安辰与沐安时,亦是兄弟,亦是带骨连筋。如何?」算计起来骨头都啃掉。 罗隅却坚持道:「回公主,家妹长在闺中,不知世事,不知人情,亦不知深浅,更不懂是非,可谓无知。罗隅不敢让她做主,家妹也情愿罗隅为她决定。」 「罗小娘子,真是这般?」姬明笙问默不做声的罗织娘。 她问得轻缓温柔,罗织娘惧意消减,偏头看了看罗隅,眼见兄长似含警告,瑟缩了一下,细不可闻道:「回……回公主,织娘愿意兄长替我做主。」 姬明笙笑了一下,随即道:「也罢,随你。」 罗织娘听了又不安起来,疑里头藏有陷阱。 姬明不再理会她,只与罗隅道:「罗郎君,我与你两选,一是求了二叔公,让安时纳令妹为妾,若安时仍愿意娶令妹为妻,我也是不管的,我再为二叔公做主,叫你们分家别过……既成两家,便是兄弟,侯府也管不得他人家中……」 话没说完,沐二就跳着脚:「分家使得,纳妾使不得。」他起身过去,一脚将沐安时踹倒在地,道,「你要纳这等水姓杨花的女子进家,我就与你分家,儿子算得什么,我又不曾老朽,再生一个便是,退万步,纵是沐家祖宗无德,害我命中无二子,我就招个半子来。」 第47页 沐老夫人怒道:「自己不修德,与祖宗何干?」 沐安时闷气道:「我不曾要纳。」 罗织娘听他这般回答,泪水爬过脸颊,轻咽了一声。 罗隅苦笑道:「公主见谅,此选怕是不成。」 姬明笙沖沐二招招手,倾身低问道:「二叔公不想分家?」 沐二脸都扭成麻花,直想问姬明笙:公主你何苦要把罗氏女硬塞过来,是想看热闹还是看热闹?一咬牙:「公主替我做主,我另有要事告诉公主。」 姬明笙将声压得更低了:「二叔公誓要与侯府断绝,似另有玄机,可与这『要事』有关?」 沐二哭丧着脸:「分家时,公主再替我多要些财物田产来,驸马对不起我啊。」 姬明笙抬眼示意沐二看沐安时:「安时难得有情人,不定愿娶……」 沐二忽然「啪嗒」跪下:「沐明海愿为公主犬马,唯命是从。」 沐老夫人等人硬生生被沐二吓了一大跳,不过,不着调的人做不着调的事,就是这等好处,众人司空见惯,只当沐二又抽抽了,浑不在意。 姬明笙唤阿骨:「搀起来。」 沐二「嗷嗷」叫着被阿骨拎了起来,送回角落中。 姬明笙笑得和煦,道:「二叔公不愿,罗郎君你唯剩一选。」 沐二那一跪,在场之中,只罗隅未曾当他犯疯病,可他知之有限,不能推敲内里,不安道:「请公主示下。」 姬明笙道:「驸马与令妹,郎有情妾有意,我做主纳令妹进府成全他们便是,你放心,不会简薄了令妹。仪礼俱全,摆酒宴客,你罗家无有资产,我再赠十二抬嫁妆与令妹。」 罗织娘勐得将头抬起来,姬明笙沖她轻轻一笑。 罗隅却是毛骨悚然,于情不合,于理不通,哪敢应,道:「回公主,罗隅不愿选。」 姬明笙道:「我力主的亲事,侯府不敢拒。」 沐老夫人与侯夫人双双急道:「公主不可,此事不可为。」 姬明笙道:「哪里不好,此是上选。他二人既有情,就别牵连他人了,安时无辜,罗家小娘子若为此香消玉陨未免可惜。」 侯夫人苍白着脸:「她与安时订过亲,转而又锣鼓喧天做安辰的妾,沐家岂不是成了全禹京的笑话。」 沐二抢白道:「她与沐安辰情,不也被塞过来当安时的正妻,差不离的事,大嫂叫什么屈。」 侯夫人硬撑着道:「其事无人可知,她与安时订婚,外人以为她好人家女儿,于名声无有半分相碍。」 沐二道:「大嫂言下之意,是叫我到外宣扬出去?」 侯夫人立即吞声咽下。 罗隅思量良久,将心一横,给沐二沐安时连连磕头,道:「伯父,安时,罗隅愿写下契书,此生任由驱使,不敢让安时娶织娘为妻,只求纳她为妾,不喜便将她安置小院内,许她饭食衣裳,保她平安无虞。」 「啊……这这这……」沐二听着罗隅脑袋磕在地上呯呯响,一忽儿就磕破了额头,「你……你你别逼迫我。」 沐安时立那有些发痴。 罗织娘不知所措,爬将过去要搀罗隅。 姬明笙支颌不解笑道:「罗郎君多虑了。平安无虞?罗家小娘子为辰郎之妾时,我亦可保。我之一诺,必如千金。」 罗织娘又是怯怯一眼。 姬明笙似在诱惑一般:「罗家小娘子,你可愿?我看叔公与安时神色,也似愿意。此二选,仍是可选。」 罗隅不顾额头鲜血,看沐二与沐安时,果然松动,当下喜出望外,拉下了罗织娘的手:「妹妹。」 罗织娘却是心神激盪,心中盘旋过千万次的话,脱口而出:「不不不,我心许辰郎,我愿为他妾室。」 作者有话说: 啊,我弄个抽奖哈 ———— 第28章 「很好, 择日不如撞日。」姬明笙击轻一掌,问身边茜红,「就近的吉日是哪天?」 茜红回道:「三日后, 便是大吉之日, 宜婚丧嫁娶, 百无禁忌。 「三日啊?尽够了。」姬明笙兴致极佳,笑着道, 「可大宴宾客,亲朋邻舍、故知新交、同窗同僚,都得请来吃一杯驸马的喜酒。」 侯夫人急得语无伦次:「公主三思,这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姬明笙弯腰拭去罗织娘腮边的泪水, 「驸马的爱妾, 我亦喜爱,应当庆贺一番。」 侯夫人又慌忙道:「侯爷还在外头未归, 家中办不得喜事。」 姬明笙越发笑了起来:「夫人,区区纳妾之事,莫非也得侯爷在场?」復又沉声恼道, 「夫人这是要欺辱于我吗?」她嫁入侯府之后, 鲜少怒形于色, 这一板脸,众人心里都有点打憷。 侯夫人更是因为自己一言出错, 乱了手脚,道:「我决无此意,实是一时错谬。」 沐老夫人跟着兜场:「你这无知蠢妇,快快闭了嘴, 与侯爷有甚个干系, 你有了儿媳, 上了年纪,煳涂了。」哪家纳妾,还得家中长辈大人俱在的?又不是娶妇。好些人家,一抬小轿进门,自个院中摆桌酒,那都已经是厚道。 侯夫人已方寸大乱,哪里管得婆婆的斥骂,绞了脑汁道:「公主,事关安辰,安辰与公主夫妻情深,哪里会愿意纳妾,他又在馆鹿哪得,面都见不着,如何能越过他摆酒的。」 第48页 「驸马怎会不愿意?」姬明笙道,「绣帕传相思,情意俩心知。退万步讲,罗小娘子不嫁驸马,无有立足之地,唯有死路一条。驸马良善,又有侠义仁心,路遇卖身女尚能拔刀相助,结仇国公府,哪里能让受他连累的柔弱佳人花落随水去?夫人,这九洲四海,无论贵贱,皆沐煌煌天恩,都是我姬家的子民,焉能漠视人命生死。纳罗小娘子进府,既救她一命,又全了驸马的心愿,俩好之事,夫人焉能拒绝。」 侯夫人差点骂出声来,好在哪?罗氏女什么玩意?还不如被老夫人强许掉伎子燕云还呢,先与儿子有私,再许侄儿沐安时,今再入安辰后院,这般荒唐事,侯府的人以后就别出门了。 诚然,此事是沐安辰捅的篓子,可罗氏女莫非无过错,寡廉鲜耻,无半点矜持,无丝毫妇德,寻常女子遇罗氏女境地,自个一条绳就把自己勒死了。 侯夫人腹内火烧,如浇滚油,偏她骂不出来。娶个公主儿媳就这点不好,纵能为门楣添彩增光、荣宠可夸,可公主身份贵重、不敢轻慢,寻常新嫁妇,进门后低声下气服侍姑婆,那是半点不敢造次,公主能吗?哪个敢让她布菜倒茶、早晚请安?不在府中作威作福,那都祖宗有灵。 姬明笙还算好的,虽有些难以接近、目下无尘,却是出手大方,等闲说话言话也亲切。 侯夫人都快忘了原来公主也有金刚面,噎起来人更是厉害得让人吞不下也吐不出来。如沐二之流,满嘴胡言,再惹人生气,也不过无赖子的无能狂吠,公主轻轻缓缓道来,她却是毛骨悚然,听她说话,自己不像身在家中祠堂,反倒似在皇宫内院,坐着难安,跪着才舒坦。 「只求公主多多思量,夫妻本同荣共辱,安辰蠢钝,着了这贪妄女子的小道,他受人耻笑不打紧,多少牵连到公主。」侯夫人细声泪道。 姬明笙笑道:「倒也未必。 」 这下连沐老夫人都开始犯嘀咕了:这是何意? 沐三也嘀咕:自己这个公主侄媳说话怎么也跟皇帝似得,十分心神,得分出九分了去猜话中何意。再转念一想:呜唿,自己官小,哪能跟皇帝姬景元说话。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 沐二才不管这些,他就怕姬明笙反覆,不搭理他的事。他算是看明白了:别看姬明笙高雅华贵,骨子里头却有些祖风,亏是半点不肯吃,翻起脸有如吃饭喝水。 姬明笙一个回头就瞥见沐二冲着自己挤眉弄眼,她一来好奇沐二说的「要事」,二来也不介意多添一把火,与沐老夫人道:「纳妾之事不必再议,我这个妻子,大可替驸马做这个主。不过,老夫人,二叔公求去,不如成全于他?」 沐老夫人眼角一抖,难得强硬道:「公主,家中万般琐事,老身都能依了你,可这父母在不分家,是祖训,老身还活着哩,他闹着要到外头过活,侯府哪还有名声?」 「二叔公一日一日这般闹腾,外人莫非就不知吗?」姬明笙戏嚯地看眼捂着脑袋傻呆呆的沐安时,「再者,驸马行错事在前,再让他们堂兄弟同门进出,我看大不妥,我心中也不喜欢,驸马后院的人,岂容窥伺肖想?」 沐安时满是血的脸上,又添一分红,辩道:「公主,安时不是这等小……嗷……」话没完,痛叫而止。 沐二恶狠狠地收回无影脚:「你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公主呛声,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沐安时瘫在地上跟块抹布似得,敢怒不敢言,恨恨地捶了下地,干脆再不言语,当他的抹布去了。 姬明笙暗暗摇了下头,沐二生来就是给沐府添堵的,沐安时生来是跟沐二添堵的。 沐老夫人拿拐杖用力拄着地,大为后悔年轻时对二子疏于管教,不能怨她偏心,比之大儿的聪明伶俐、进退有度,上房揭瓦刨祖宗的二子,实不能让她抱以厚望。万不能让这混帐独过,去了外头,一分不好他都能嚷成十分,外人听信了这混帐的话,还以为他兄长不能容人,承了父亲的爵位还要把亲生弟弟赶出家门。 「公主,这事实在不妥。」 姬明笙让茜红青黛搀着沐老夫人坐下,到底有寿数了,气出好歹跌上一跤,可是大不好:「二叔公这脾性,万一他不管不顾,拉了傢伙什带着妻小去别院它居,与分家也没甚不同。」 沐二眼睛一亮:妙啊。 沐老夫人一抖擞,别说,这事沐二干得出来,嘴上道:「他私自出去住,老身就一头碰死,他要敢逼死亲娘,只管搬家什。」老太太有些凄楚地握住姬明笙的手,「公主,什么事都能依了公主,只这事不能。他要搬出去,老身身过才行,老身两眼闭后,万事无尤。」 姬明笙反握着沐老夫人的手,轻拍了几下,道:「老夫人不必这般不舍,心中愧疚,多公些家给二叔公便是。就道分居不分家,偏院分水不佳,大不宜居,看,安时可就是为此屡遭灾厄。」 沐老夫人眼一酸,想道:我哪是捨不得他,我巴不得没生过他。 「对对对。」沐二一迭声道,踢踢地上的沐安时,「不知哪里冲撞,命将休矣,再在府里头住着,几时就被冲撞死了。母亲忍心孙子丢了命?」心里暗喜:你说我逼死亲娘,我就说你逼死亲孙。你要脸,你就先输,我不要脸,我就后赢。 沐老夫人泪下,她算看明白了,公主因着孙儿做下的事,有意折腾自家,偏自己的混帐儿子子跟着裹乱。可这口气,沐家得让公主出了。 第49页 「安辰还在馆鹿关着呢。」沐老夫人万分辛酸。 「不要紧,我自去馆鹿跟楼将军要人。」姬明笙体贴万分,「纳妾缺了侯爷没甚要紧,缺了驸马到底有些不妥。」 沐老夫人心头一动,计上心来:「罗氏女这身份不妥,就说她是罗家远房表妹。二房这两年各种不顺,子孙没长进,订下儿媳又殁了,这才搬出府去独过。公主,你看这可使得?」 侯夫人攥紧手,婆母这提议,虽是下下选,却也有可使之处,就怕公主刁难。 姬明笙盯着沐老夫人,直看得沐老夫人有些发虚,这才笑着道:「随老夫人便是。」她就说老太太着实有几分可爱。脾气大,临到头又软了,恨沐二恨得牙痒,却只能由着他在府里上窜下跳;有事没事在那瞎算计,算到头,心肠又不够毒。 若她是老夫人,仗着年老辈份高,拼着得罪公主孙媳,拿了罗织娘乱棍打死,过后无论如何,沐府都还能张遮羞布。 「好好服侍老夫人。」姬明笙命令老太太的贴身婢女道。言罢,看都没看侯夫人一眼,留下茜红便要扬长而去。 侯夫人一惊之后,摇摇晃晃追了几步:「公主要去哪处,不在府中?」 姬明笙回头道:「自然去问楼将军要回驸马。」 「原……原来如此。」侯夫人提及沐安辰,心里有几分欢喜,可她身在油锅中,那点欢喜倾刻灰飞烟灭。 祠堂中的诸人,没一个敢走,各人都仿似游梦一场,魂神不能归位,看看外头,阳光灼灼,各人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沐二倒没打寒颤,他想乐,没乐出声,太放肆不好,便装模作样跟着一抖。 茜红目送姬明笙离去,一个转身,扬首道:「府中要办喜事,婢女留此相帮,老夫人、夫人只管吩咐奴婢便是,定周全无误。」 . 青黛如意紧紧坠在姬明笙身后,问道:「公主,真去要回驸马?」 「难道还是假的不成?」姬明笙勒了一些缰绳,拍拍马头,安抚了下有些过于活泼的坐骑。 如意噘嘴:「公主何必给那罗氏女这些体面?一抬小轿进门,都便宜了她。」 青黛不满:「你快些闭嘴,公主自有打算,要你多嘴。」 「我……」如意不服气了,「我这不是嫌沐侯府做事不讲究。」还有那该死的驸马,公主下嫁于他,不知多少委屈。 姬明笙哄道:「过几日就不气了。走罢,你去前头衣铺,替驸马寻身喜服来,不问价。」 如意歪歪头,没懂,不过,她心大,想着听公主的总是没错,当即打马去衣铺买了一身华贵的衣裳装在匣中捧回来,店主大方,还赠了一支扎的绢花,被如意随手赏过门口卖果子的女娘。 「公主,看看这衣裳可使得?」如意捧着匣子,伸手要启开。 「不必,我们去馆鹿。」姬明笙抬手阻止。 「衣裳也带去?」如意傻愣。 姬明笙拧了下眉,笑着反问:「不然放哪处去?」 如意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只好把衣裳匣子给交僕妇捧着,自己骑着马跟在姬明笙身后苦思冥想:这到底要做什么? . 「这是?」楼长危看着打开的衣裳匣,千年坚冰雕就的脸上差点裂开蛛网纹,「喜服?」匣中大红喜服绣着卷草鸳鸯,交颈相伴,缠缠绵绵。 这是要做什么? 姬明笙也呆滞着,怔怔地看着楼长危身后桌案上蔚为壮观的一桌子草编小乌龟,半天才找回言语,拿起一个在手里:「将军好兴致。」 她只道楼将军武艺超群,没想到编草编的手艺也这般高超,这乌龟编得活灵活现的,就是……数量实在是多了些,一个有趣,两个也颇为可爱,这满满一桌,实在是令人不得不疑心楼将军是不是私下没事做,就在那编乌龟。不知她阿父知不知道他心爱的将军,爱好有些异于他人? 楼长危暗扫了眼站在门口两股战战,急欲驾风熘逃的辛以:「手下胡闹戏作,让公主见笑了。」 姬明笙托着小乌龟,抬眸打量了眼楼长危,见他果然没有半分不自在,很是失望,道:「竟不是将军编的?」 「不是。」楼长危肯定道,他再如何,也不会似辛以这般百无聊赖。 姬明笙越看手中的小乌龟越是有趣,伸指点了点小乌龟的脑袋,有口无心地问一句:「将军可会草编?」 楼长危从辛以那缴了百来只小乌龟,看了老半天,别提多厌烦,实在不愿再提及草编小龟之事,只他不是随口扯谎之人,道:「少时勉强会一二样草编。」他师父有个幼子,淘气非常,抱着他的腿歪缠不让他看书练武时,他就编样草编来引他自去游戏。 姬明笙笑着将乌龟放回乌龟堆中,粗粗量了一眼,这得拿筐装。 楼长危看她好似十分喜欢,自己属下编的没用之物,巴不得处理掉,道:「公主喜爱,搬去赏玩便是。 」 姬明笙实是忍受不住,侧头掩唇「噗嗤」一笑,道:「将军自留,怎好让它们家族离散。」少一只,这草编乌龟大军气势都要弱上一分。 楼长危全不计较,由着她在那发笑,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微一倾身,将一只从草编乌龟堆顶掉落下的小乌龟接住,再重新放了回去。这一手动作又快又轻,快如疾电霹雳,轻若微风不惊细柳。 第50页 姬明笙笑罢,敲着手中马鞭:「驸马有纳妾之喜,楼将军给我几分薄面,过三日放他家去全纳妾之礼可好?将军若是赏脸,也可过来略饮一杯薄酒。」 「纳妾?」楼长危又看了眼匣中的礼服。 「正是,沐府要办一场热闹的喜宴,总不能少了驸马为个当事人。」姬明笙道。 楼长危略一皱眉,他不但会听弦外之音,还能举一反三,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问道:「公主心有去意?」 青黛和如意二人迅速地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色变惊慌。 姬明笙长睫轻颤了两下,茜红与青黛等人从小伴她长大,都不知她的心意,楼长危竟是一眼看破,收起笑意:「不可?」 「并无不可处。」楼长危并不怎么在意道。 「将军不认为此事离经叛道?」姬明笙好奇又问,禹京中又是悍妇又是河东狮的,夫死另嫁比比皆是,遇休弃的亦不少,夫家无大错,和离却是少之又少,寻常龃龉,大都忍了,皆因世间男子,不过如此,一嫁有妾侍姑婆闹心,二嫁亦有各样算计烦忧。再有迂腐人家为博贤名,不肯受女儿归家,道德先生亦要侃侃而谈,大指世风日下,无有三从四德。 她纵贵为公主,怕也少不了恨不能以身殉道的老酸儒指鼻痛骂。 楼长危是真不在意,道:「边镇妇人,一嫁二嫁都是寻常家事,再者,见惯生死事,世间许多规矩条框,都如齑粉,风吹即散。」至于蜚语流言,于他更是绕火飞萤,难以在他心尖流下痕迹。 姬明笙明眸中一丝探询:「将军可不像是对于规矩条框视而不见之人。」非但不是,反而克制龟板得很,各样礼数不越雷池丝毫,连根髮丝都似严谨细緻,无有一丝错漏。 楼长危轻笑一下,只不作答,另道:「公主的打算,可有告诉圣上皇后?」女儿休了女婿,姬景元八成不会在意;女儿不先行告诉他,那姬景元铁定气得跳脚。 姬明笙扬眉:「区区小事,临了再告诉阿父。」她爹一插手,事必如野马脱缰,跑得没了边,她实在不愿姬景元横插一槓,再者,她对侯府有些疑心,沐二撒泼打滚也要跟侯府划清界线,事有反常,必然有鬼。她爹不嫌事大,她却有所顾虑。 楼长危忆极姬景元的嘱託:「既如此,公主领驸马回去便是。」 「倒也没这么急。」姬明笙摇头,然后道,「三日后,吉日佳期,楼将军可愿送驸马一程,好叫他归家全礼?」 押着丈夫去纳妾,实非常人所为。然而楼长危二话不说:「末将谨遵公主嘱託」 姬明笙看着楼长危如剑般的身姿,她阿父的「名姝」,她轻易真不能看懂:「将军不觉此事荒唐?」 「确实荒唐。」楼长危道。 「但将军无有丝毫推辞。」姬明笙道。 「公主为君,君有令,末将万死不辞。」 姬明笙一怔,在这一息一瞬之间,她忽然就知晓了她阿父姬景元对楼长危的厚爱,有一人,他非是傀儡,非是木偶,他有俊俏之貌,有惊世之才,有傲然之姿,似锋刃,斩血肉刀下,似凉月,独照怜花,他杀人不眨眼,却自有缱绻……这样的人,得这样的人俯首称臣,得这样的人祭身之所有付君…… 他阿父心中,有多少的得意,有多少的骄傲,有多少的愉悦,此中意味,定能令人目炫神迷,不可自拔。 姬明笙的小指轻颤一下,慢慢起身道:「将军手握万军,又掌京中兵马司,心中自有律令,若……」她想了想道,「我所令,与将军所持之令相悖,又当如何?」 楼长危反问:「公主可会无故屠民?」 无故?姬明笙细细揣摩着楼长危脸上每一处细小的表情,这般精緻的眉眼里处处都是杀机血腥,她郑重道:「这天下姓姬。无故,焉可伤之?」 楼长危道:「那便无有悖逆处。 」 姬明笙满意了,柔声道:「候楼将军復命。」 馆鹿短短几日已大不同,原先马场荒草的样子早已不见,屋前屋后校场,草木尽去,四方开阔一眼看尽,校场上的刑柱已经立好,一旁架着火盆,不分日夜点着火,似有硝烟之味随风而来,隐隐听得一个纨绔兵边给刑柱刷着桐油,边心酸哽咽:「他娘的,我自个亲手立的柱子,日后拿来挂自个,上头绳子都是我自个编的,还编得一手火燎泡……呜呜…」 青黛眼尖,看有一人推着一辆车,远远都知此人浑身不耐:「公主,那好似驸……」 「不用管他。」姬明笙自也看到了,轻嗤一声道。沐安辰自许多智,为着自己一点那点私情,将身边的人不论亲疏,算计得团团转,就是不知自己被戏弄之时,又是怎样的嘴脸。 校场那头,沐安辰立在那,疑心自己看错了,他好似看到公主,只是,若真是公主,生气也好,责骂也罢,来了总要见他。不是公主,那便是这些入了鹿鸣卫的纨绔子弟家中的女眷不放心,过来探望。 想想,到底没主意,揪了一人,问道:「你刚才可看校场那头几个娘子?」 也是巧他爹遇着巧他娘,这人偏是李桓林。李桓林嘴里叼着一块麻饼,一把夺回胳膊,嚼着饼,含含煳煳道:「驸马,你眼里只见得女娘不成,在外头看貌美小娘子,在馆鹿里滚泥车,还要瞧小娘子。哪有小娘子,这里只有土娘子,飞个满头满脸,你怕是想你的美姬美妾想得魔怔,晴天白日发起梦来。」 第51页 入鹿鸣卫的都是李桓林差不多货色,这几日来在馆鹿被折腾得命都去了半条,难得有乐子,一干人拍手、蹬脚起闹取笑,有几人更是挽手搭肩踏起歌来,合着拍子,唱着荤调子,监军过来喝斥,这才一闹而散。 沐安辰暗骂一声晦气,心头的那点邪火,烧得五脏六腑生生地疼。 这般过了三日,早起伺侯他的小兵竟没来叫醒,等他一觉醒来,天已大明,日头窗台都晒得出了盐花。沐安辰便疑又有什么手段捉弄于他,等那小兵捧着洗面水过来时,面上便没有什么好颜色。 那小兵笑嘻嘻道:「驸马,你今日可以归家了呢。」 沐安辰惊復喜,又疑道:「当真呢?」 「哪个敢骗驸马。」小兵笑道,「驸马先随意洗洗眼屎汗垢,小人再领驸马去泡泡药澡。」 沐安辰嫌他说话粗鄙,念在服侍自己一场,便道:「知书而识礼,不求写得锦绣文章,堪堪能读能写,便是当个兵,也大有裨益,在军中能得大用。」 小兵眨着眼,摸着后脑勺道:「小人识得字呢,因识字才被辛尉遣来服侍驸马,说驸马是状元郎,服侍的人也得识几个字。」 沐安辰勉强一笑,道:「竟是如此。」又道,「我急于家去,药澡便不必,你将我自己的衣裳拿来与我换上便好。」 「不好不好不好。」小兵连连摆手,「驸马不知,竟是我们将军自个调配的药包,能杀虱子臭虫。军中好些人同吃同,又不怎么讲究,三不五时地就生虱子,一传十,十传百,驸马虽独自睡,可这日日一处,难保就染上了。」 沐安辰听得身上发痒,好似真有虱子在爬一般。 「不过,听闻你们文人雅士,喜爱扪虱而谈,好些人特地去养,驸马要是有此爱好,那不泡也罢。」小兵挠着头道。 「带路。」沐安辰咬牙切齿。 小兵应了一声,果将沐安辰带到一间屋子里头,里头一架屏风,一个冒着热气的澡桶,气味有些刺鼻,沐安辰生怕真占染虱子回去,浸在水里泡得指尖起皱这才从澡桶里出来,烟气瀰漫中,也没细看,接过小兵递上的衣物,由着他伺侯自己穿好,等得出了屋子,这才留意到身上竟是大红喜服。 「这是何意?」 小兵无辜道:「这不是驸马的衣裳?」 沐安辰越发笃定这些人拿自己取乐,忍气道:「这不是我的衣裳,你另取了我的来。」 小兵一抱头,道:「左右是衣裳,这衣裳绣银绣金,又不是短褐麻裤,不算辱没驸马。唉哟,再耽搁,天都晚了,将军在前头等你呢。」 沐安辰恨声道:「你若戏弄我,苦果自吃。」 小兵连声道:「是是是。」 沐安辰一路提防,没想竟是无有半分波折,顺顺噹噹地出馆鹿的大门。楼长危冷着脸骑在一匹乌云似得黑马上,他气势未曾收敛,仿若跟前有千军万马,肃杀威压如能摧城。 满肚疑问,本想阴阳怪气几句的沐安辰一时胆怯气缩,竟是不敢出声。 沐家遣来通风报信的管事,亦是不敢近前,急得在远处抓耳挠腮、 心急如焚。 「上马。」楼长危示意了下旁侧一匹枣红马。 沐安辰上了马背之后,羞愤至极:自己为何要听他之命。 . 姬明笙的车驾在皇城外大门不远处,等报信的来传,楼长危带着沐安辰已然出发,下得车来,大道宽百尺,似能看到几骑飞驰,转身抬首看巍巍皇城,什么冰冷,什么不近人情,什么无有人间烟火,是,这些皆有之,可又如何?这个地方滋养她的骄傲,纵容着她的张扬。 她生于斯,长于斯,她与这座皇城并多少差别,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天下无双,却也藏污纳垢,无数血腥,无数杀戳。 「公主?」青黛唤她。 姬明笙扶着她的手重回车驾,端坐其中,道:「回宫。」 . 罗家小院。 罗织娘用手轻抚着嫁衣,这是公主的女官遣人送来的,青衣卧情鸟,翅翅相连。 罗母看得两眼发直:「真是公主送来的?」 罗织娘轻点了一下头。 罗母握着胸口道:「囡囡,我这心里头实在有些不安。公主这是为何?皇家气度?娘亲是不大懂,你姨表家,就秦家没出事前也是大户人家,又富又贵,各房也是有妻有妾。好些妾室也是当家娘子做主安排的,只没见纳妾这般大办的,都是女人家,有几个心愿给丈夫送妾,总有些不得已处,皇帝的女儿莫非就不同?嫁后不也是为人妇?」 罗织娘道:「事已至此,娘亲多思无用。」 罗母无法,唤旁边罗隅:「隅儿,你别只顾着生气,帮忙拿拿主意。」 罗隅涩然一笑:「娘亲一直叫我拿主意,我拿了主意,娘亲与妹妹又几时听过。我说妹妹与沐安辰有旧,不能结亲沐安时,娘亲道良缘难得,妹妹才貌双全,配得侯门子弟;我道妹妹既已定亲,过往种种都当了却、毁尸灭迹,妹妹不肯,不舍旧时情丝,与那沐安辰暗暗苟且;事发,我又拿主意:妹妹若为安时之妾,随二房远离沐侯府,亦能圜转几分,妹妹却道要嫁驸马。我拿主意,你们又几时听过?」 罗母羞惭,又埋怨道:「既已如此,你不得更帮着你妹妹?高门深院的,想想就难。」 第52页 罗隅摇头:「此中恶果,妹妹自尝吧,我这无用的兄长,无能为力。」 罗织娘跪爬几步,委屈道:「都是为妾,我为何不能择辰郎?我与他有情在先,心愿可偿。我不知公主为何要纳我进府,我不懂里头的蹊跷,可她既说保我无虞,她皇家公主,还能出尔反尔不成?我亦知沐老夫人、侯夫人不喜我,可她们再不喜还能越过公主去?公主有言在先,她们还能悖逆不成?她们为长,可公主为尊啊,尊卑长幼,尊在前头。」 罗隅道:「妹妹思量得清楚,将后,好自为之。」说罢,甩袖离去。 罗织娘伏地而哭,自语道:「我没错,我没错。 」 . 沐安辰对着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如梭的沐侯府,整个人都傻了,又听得亲朋贺他纳新之喜,更是做梦一般。 他要纳妾?纳谁?为何要纳?公主呢?再看看自己的喜服,不是旁人,真箇是自己的喜事。拧头看看楼长危,楼长危好似瞎了一般,对着一府彩缎仿似未见,他三叔匆匆赶出来,不待招唿他,先行对楼长危施礼:「楼将军,赏脸进府略饮薄酒?」 楼长危眼尾风都没给一个:「不必,府上既有亲事,不便叨扰,告辞。」他拒绝得干脆,马去如飞,无礼傲慢轻视到了极点。 沐安辰嘴巴张张合合,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问沐三:「我纳谁为妾?府中谁做的主?怎不知会我?」 沐三一脑门的汗,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跌足道:「纳谁?纳罗织娘啊,公主做的主。」 沐安辰后背一凉,恼怒道:「你们疯了不成?这事如何能成,还这般大张旗鼓。」 沐三难得也生了气,道:「你也说公主做的主?谁敢不依?」你也知道不妥,还不是你自己做下的孽。 沐安辰勉强镇定下来:「公主呢?我先去见公主。」 沐三都快哭了:「府里的这些,都是茜红女官张罗的,公主竟是不知在哪处。」 沐安辰眼前一黑,心中空茫一片,全没主意该如何收尾。 . 姬景元赤着脚,踩在一张舆图上,只管在一处绕来绕去,问一边兜着扶尘的李太监:「这金沙国还老实吗?」 李太监恭谨答道:「圣上治下大国泱泱,四方九洲尽皆归心,金沙弹丸之地,附属小国,焉敢有不臣之心,岁岁纳贡,哪敢耽误。」 姬景元瞪他一眼:「老实有什么好,这金沙国,国如其名,多金沙。」唉!娘的,识趣得过了头,百年来,战战兢兢,从无更改,想出兵都没由头啊。他从舆图上下来,忽厉声道:「阿犀给我进来。」 姬明笙从门口探出身,笑了一下,进去后老实跪下:「阿犀磕拜阿父。」 姬景元蹲在女儿跟前:「有事求阿父?」 姬明笙直言道:「女儿想休弃驸马。」 姬景元伸指狠狠点了下姬明笙的脑门:「听闻,今日你塞了个妾给他?」 姬明笙道:「是,郎有情妾有意,不如成全有情人。」 姬景元哈哈一乐:「有理。不过,既是有情人,怎可为妾?」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沐侯府非常热闹, 热闹得叫人头晕,茜红髮请帖那叫一个广撒网,手下两个写帖子的丫头, 手都累瘫了, 膏药都贴了两服, 好在,茜红只管发, 来不来,并不深究。 沐府娶走了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在禹京从籍籍无名,一步十阶至炙手可热, 远的近的、亲的疏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结过仇的, 全都往来频繁。 众人一接到帖子,先犯嘀咕:什么玩意, 明日摆宴今日递帖子。尚了公主,腰比老树还硬?真不讲究。 细看:纳妾?沐侯为老不尊啊。 再细看:驸马纳新? 这…… 沐府好运道啊,以为娶了公主就是捧了祖宗回来, 不想, 公主如此贤良淑德。好运道啊好运道, 是得上门相贺。 也有机灵的,揣着请帖提着礼, 先过来打探打探,远远看沐侯府纳妾的架式,琢磨着不对,掉头, 愣又转回家去了, 连备的礼都给提熘了回去。 饶是如此, 沐府仍旧客似云来,外头待客的沐三脸都僵了,不笑吧,大为失礼,笑吧,还真他娘笑不出来,不得已,只得端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与来客互行揖礼。 沐二也在帮忙张罗,沐老夫人应了分府别过的事,事至此,干脆送佛送到西,也怕他宴中犯病乱吠,许了好些家私给他。心满意足的沐二笑得牙花都吡出来,来宾看他乐成这样,大是疑惑:你侄儿纳妾,你乐什么?多嘴问一句:「二郎,令郎前头定了亲,几时成婚?」 沐二笑道:「成不了婚,那女娘命薄,死了。」 问话的亲眷大惊:死了?死了你乐什么?随后又疑惑:「怎没听说安时的未婚妻过世?」 沐二乐道:「都没过门,与你们说什么?年轻轻死了,忌讳,谁去声张?我们过去送几样奠礼就成全了情意,还到处嚷嚷不成?」 理是这理,不是,你到底乐什么?亲眷眼珠子都快跳出来,想着沐二打小四/六不着的,也不敢多问,道:「既无缘分,二郎也不必伤心,安时的姻缘定在他处。」 沐二更乐:「我不伤心,爱死不死。」 亲眷听不下去了,知道你嫌前头的亲家不过平民百姓,如今人去了,你心里头庆幸就罢,别露外头,这般行径实在有失厚道,左右张望:「安时不在你跟前?我去与他说说话。」 第53页 「不必不必。」沐二道,「驸马纳新大喜,他一个死了前头未婚妻的人,晦气,避出府了。」 「这……」亲眷摸着自己的脑门:再是喜,也不过纳个妾,还得堂叔避出府去?这个妾什么来头? 沐二还想再说几句,瞄见一僕妇盯着自己,凉凉一笑,这是沐老夫人怕他胡说八道,特地弄了个人来盯梢。不说就不说,这事,早晚得露馅,他琢磨着公主有后招。 外头还好些,里头女眷说的本来就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话头一拨一绕,就又到了驸马新纳的妾上,众人先异口同声,吹捧了一下公主的贤,再便开始相询:「新人不知出身哪家,竟得公主这般厚待?」 沐三夫人僵笑,小心道:「也是寻常人家,小娘子却是品貌俱佳。」 「寻常人家?听闻姓罗?不知跟安时没过门的娘子家里可有瓜葛啊。」 沐三夫人说得更小心了:「原是同族,从小就寄养在罗家。」沐老夫人没少听说书的,编得圆乎。 又有女眷道:「我怎听闻安时的未婚妻没了?」 沐三夫人咽口唾沫:「是哩,那孩子福薄。」 「啊呀,可不是福薄,怪道不见二夫人。」 「是是是。」 是个屁,沐二夫人再没脾气,也不想看到侄子纳自己前儿媳为妾,不顾沐老夫人发脾气,推说心口疼,躺自个屋中歇息,顺道抹泪咒沐安辰。 沐安辰不用她咒就已经焦头烂额了,穿着那身刺得浑身难受的喜服在沐老夫人小花厅里绕了一圈又一圈。他心里埋怨祖母与母亲煳涂,如何能答应公主这事。 沐老夫人看孙儿为难成这样,泣道:「怨我,怨我……」本来,府中她身份最高,又有年纪,勉强也能公主相抗,只是……老太太垂泪,她实在是抵不过公主的声势,煳里煳涂就应了下来。 侯夫人也后悔:「早知……就不该让罗氏女活着。」 「娘亲。」沐安辰喝止,「不与她相干。」 侯夫人冷笑一声。 沐安辰烦得又转了一圈:「祖母和母亲怎不送个信去馆鹿。」 侯夫人道:「哪里没有送。」楼长危自个鬼神避忌,他手下的兵也是一个比一个兇恶,馆鹿又有皇帝的旨意在里头,大门前十丈开外就布了兵卫,只不让靠近。明的不让控视,暗的更加无法可想。 沐安辰暗骂一声楼长危非人,牲口也。 侯夫人问道:「你只想想如何让公主消气。」又叮嘱道,「罗织娘进府后,你远着她些,只先与公主亲近,叫她也识趣,小门小户的女子,规矩稀疏,谁知会闹出什么来。」 沐安辰自然知道是这理道:「织娘不是无理取闹的,箇中深浅,她自能明白体谅。」 侯夫人一掌拍在案几上,怒道:「她一个本该吊死的妾,还她能体谅。」 沐安辰不敢在侯夫人气头上浇油,想着姬明笙将织娘弄进府里,背里不知有什么手段,明面上她自恃身份,不会为难苛待织娘,倒是自己的娘亲,心里不喜,就要寻织娘的不是。道:「母亲,公主心思难猜,你当心着了她道,反落下不好的名声。」 侯夫人道:「我愿意着这个道。」 沐安辰无奈:「罢,日后之事暂且不提,我先将这身衣裳换下,既是纳妾,便如寻常人家办事。」 侯夫人面色稍缓:「这话倒是,寻常人家纳小,便是郎君不出面都使得。」 沐安辰苦笑连连:「外头这般多宾客,我如何能不出面。」家里人知晓内情,才明白他是避忌,外头亲眷不知究底,只以为他轻狂,摆宴请客,连个脸不露。 侯夫人问道:「茜红可有告知你公主去了何处?」 沐安辰摇摇头:「她哪里肯说。」姬明笙身边的几个侍婢都着实可恶,说是女官,也不过伺侯人的奴僕,却从未将沐府上下放在眼里。 侯夫人苦笑一下,道:「你收些心,恭顺恭顺,公主自进府,『恭』字是没有,也不敢求,顺却有几分,你也少与她吵嘴,时长日久,难免有所轻慢。娘亲知晓委屈了你低声下气,然她到底是公主,你矮她几分又如何?」 沐安辰不愿听这些,直皱眉。 侯夫人道:「夫妻之间便是如此,势比人强,你犟不过她,只得咽气吞声。」 沐安辰道:「我先换了衣裳。」 侯夫人无奈拭了下泪,唤婢女过来补了脂粉,听心腹言道外头热闹得过了分,等沐安辰走后,与沐老夫人低声道:「母亲,罗氏女不能久留。」 沐老夫人自是巴不得罗织娘死,只为难道:「我知你的心思,也知这才是长久之法,有她在,安辰与公主定还要生嫌隙。可公主有言在先,治死了罗织娘,她要寻我们的不是。」 侯夫人淡然道:「自古福祸两难料,有得急病的,有意外跌下水的。」说不好,公主也盼着罗织娘死呢,只不过装腔作势罢了,哪个女子会把丈夫的心上人塞给丈夫的,不定就是借刀杀人,口内道,「就算公主要为罗织娘讨公道,还能让我这婆婆偿命不成。」 沐老夫人道:「那也得过了这风口再说,等安辰哄得公主气顺了,再想撤。」 侯夫人应下称是。 . 他们祖孙三代盘算了种种,就是没将意外盘算进去,沐安辰从沐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急匆匆去换衣裳,穿这一身去外头待客,他怕是真要沦为笑谈。 第54页 奈何,沐府有不肖子孙,这人名唤沐明海。 沐二一个酒囊饭袋,平生腿脚没这么利索过,从斜刺里杀将出来,一把擒住沐安辰的手腕,口内道:「驸马,花轿来了,你个新郎倌怎还不去接?」 沐安辰本就有些神思不属,措不及防之下竟被沐二扯了就跑,直跑出二门了才使劲挣脱,喝道:「二叔慎言,什么新郎倌,纳个妾而已。」 真论武艺,十个沐二捏一处也不敌沐安辰,凭他一人想留住沐安辰恰是痴人说梦,可沐二一个无赖,撩阴腿都不使,扯开喉咙喊:「快来人啊,新郎倌在此,送他接新,讨些喜钱。」 耳听外头人声喧闹,笙萧齐鸣,炮仗噼剥。 沐安辰大急,道:「二叔这般不知轻重,休怪我动手。」 沐二一抖肩:「小兔崽子,倒是动手。」眼瞅沐安辰眼色顿变,怕将起来,「畜牲好毒心肠,竟要打杀叔父。」 周围几个人僕役惊见他们吵了起来,连忙过来劝架拉扯,正闹成一团,管事鞋都跑掉下一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驸马,快快快,天……天……使来了。」 沐安辰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快去请祖母、母亲。」 管事唉了一声,一只脚低一只脚高地跑去后院。 这下,整个沐府,人声没了,萧乐也停了,只一节还没炸掉炮仗在一片死寂里,忽然「噼啪」声爆开。 侯府上下全都匆匆整装赶至前院,装病的沐二夫人也被从床上扯了起来,慌里慌张簪了一根钗。沐三在前头,已叫人摆好香案,他官小,不上朝,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还是认识的,心里直打鼓,不知是凶是吉。 罗织娘从花轿中下来,手里紧紧捏着扇子,她嫁衣盛妆,含羞带怯,想着与沐安辰的点点滴滴,再想着自己的处境,又是甜又是酸,忽被人从轿中拉扯出来,又听闻宫里来人,害怕起来,遮面的扇子,重如千斤,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直挺挺立在那,环顾左右,一干宾客僕役全跪着呢,惊惧之下,也跟着跪下。旁边的宾客见她跪在这,想着不妥,有心提点,却哪里敢开口。 沐老太太与侯夫人大妆过来,俩人也慌着呢,哪里顾得上罗织娘,沐安辰倒留意到了心上人,但他想着:不如在那,免得入李太监眼里。 反倒是李太监瞧见了,一指身边的宫人:「去,把新嫁妇搀到那头去,跪哪呢。」 两个宫人将抖如筛糠的罗织娘搀去与沐安辰跪一处,二人偷偷交换一个目光,都生出一丝恍如隔世之感。 沐老夫人诚惶诚恐道:「献文侯淑人朱氏携府中妇儒子弟,恭听圣人天音,圣上千秋万岁。」 李太监打开圣旨,拉着调子,不紧不慢道:「驸马校书郎沐安辰,今有毓华公主《放夫书》一封:结髮夫妇、举案齐眉,两德兼美,夫敬妇贤。然三载结缘,夫妇失和,夫失其敬,相生二心,两姓非为好,夫妇义不长,琴瑟不和鸣,紫鸳无白首。免为和,长生怨,具书名之,各归相别。伏愿夫郎安愿,另觅良缘佳妇,结百年同心、恩爱两重。」 沐安辰两耳嗡嗡作响,读书二十载,却似不识一字,一言一句,全不能听懂。 侯夫人几要跌倒,强撑着跪在那。 「天使……」沐老夫人仗着份高年老,想要出声相询。 李太监摆摆书,又念:「敕令:校书郎沐安辰腹有才学,自生芳华,今有罗氏女才貌双全,谦逊柔顺,堪为良配佳妇。三生石上有名姓,姻缘树下红线牵。特赐婚配以全雁好。另赐金银一箱,明珠二斛,侍婢、僕役若干。」 侯夫人这下整人都晕了。 罗织娘趴在那,盯着自己的指尖,她识字,也读书,她没错听,也没错会。公主与驸马……不不,公主人弃了驸马?自己又被皇帝做主,配为辰郎的正妻?她想三唿万岁,感激涕零,可她偏了下头,看了眼沐安辰,却是身坠冰河,遍体发寒……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沐府的纳妾礼, 成了娶妇宴,沐安辰也不用换他的喜服了,整好合适。 李太监一个阉人, 嗓子有点尖, 他还爱拿腔捏调, 揣着手,摇头晃脑, 笑呵呵道:「圣上天命之子,却是体贴入微,赐于新妇的奴僕,擅食、擅药、擅茶、擅香, 无有不精。」他轻咳一声, 立马有十数膘肥体壮的僕妇越众而出,沖罗织娘屈膝一礼。 李太监又是眯着眼笑:「圣上有言, 罗氏家平,嫁妆了了,这些僕妇的薪俸, 就由皇家出了。罗氏, 还不谢圣上恩典?」 罗织娘出冰窟又进油锅, 拜伏:「罗氏磕谢圣上恩典,圣人千秋万岁。」 沐老夫人跪着也跟熬油似得, 儿媳晕了,她再晕,怕不是要被治大不敬之罪。她的孙儿这下可怎生好,都怨她, 都怨她, 怨她这个老妇无用啊!不, 也怨儿媳这个煳涂虫,知道孙儿与罗氏女有私,还由着孙儿与之往来,平日把着侯府内外,也是威风凛凛,这等要命之事却不处置,煳涂啊。 沐二趴那,肠子都快打结了:罗氏这是死都死不了,啊呀,恩爱到白首,善哉善哉。 「某家顺势讨杯喜酒。」李太监兴致勃勃道,「某家爱看小儿女拜天地祖宗,要不是某家是个断子绝孙的人,不大吉利,不然还想掺上一脚充个贊礼。 」 这是逼着沐府成婚娶大礼才算完。 第55页 沐安辰在那如丧考妣,一干来贺的宾客更是想狂抽自己几个嘴巴,明知道沐府纳妾大摆宴席过于出格,还嘚嘚地跑来相贺,鲜花着锦倒了台,烈火烹油倾了锅,怎一个惨字了得。 李太监皱皱眉:「紧着呀,别误了吉时。」扫一圈哭丧着脸的宾客,「你们是来吃喜宴的,乐着点。」 众宾客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从地上爬起来,换上笑脸,装着好像前头没啥纳妾公主休夫之事的模样,纷纷恭贺。 「大郎大喜啊!」 「佳儿佳妇。」 「百年好合。」 「百子千孙。」 李太监总算有些满意,再大为不贊同地斜一眼沐三:「沐寺丞,别愣着,待客去。」 沐三有苦难言,他现在不但要忧心侯府、侄儿,还得操心自己的官帽,别被捊了,打个寒颤,重端起似笑非笑的脸,与宾客拱手:「同喜同喜。」 沐二不用催,本来就乐,现在是发自肺腑地乐,颠颠地前后奔走。 沐三偷空拉自己兄长,道:「二哥,你也不过巢上之卵,眼看大火烧身,你却只顾自己眼前蝇头小利、些小恩怨,却不知大局危势。」 沐二趴他耳根前,道:「念在一母同胞,我不跟你这种煳涂虫计较,听我一句,藉机也分家出去。」 沐三到底官场里头打过滚,疑虑顿起:「既是骨肉兄弟,二哥不如说得清楚明白一点。」 沐二笑着道:「你与兄长是一边的,打小你就跟他亲密,我可不能多说。我已仁至义尽,爱听不听,随你自个心意。」 沐三伸手去揪沐二的袖子,沐二一摆手,哼叽着走了。 李太监瞄了眼俩兄弟,乐了几声,伸手示意沐老夫人:「老太太,侯夫人,请吧,高堂就座,莫让小儿女等急了。」 沐老夫人一息之间老了好几岁,面上灰败,被扎了一针醒过来的侯夫人更是容颜雪白,唇齿打战。 「家有喜事,老夫人与夫人这般形容,大是不妥啊。」李太监语重心长道。 沐老夫人勉力一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请了李太监高坐,自己跟着入座后,才觉手脚俱是冰凉冰凉的。 沐安辰几乎是被架着拜堂行礼。 罗织娘自己带过来的小丫头早因受不住惊吓,被带了下去,眼下扶着罗织娘的是姬景元亲赐的僕妇,身比罗织娘高一头,腰比水桶多一尺,脸上不带笑,嘴抿似把刀:「娘子,扇子拿好,新妇容颜不示人前。」 还有什么不示人前,刚才哪个没见?也就跪得远的,被挡了视线,没看分明。 罗织娘舌尖发苦,也只得拿起扇子挡着脸。 底下有人小声:「莫非还要念劝扇诗?」咱圣上,可真会折腾人。 贊礼人唱: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永结为好。 沐老夫人快哭了,却还要笑着道:「好,好,好……」 庐帐是新搭的,各样喜果是李太监带来的,几个女眷各被塞了一大把,染得五颜六色的桂圆、长寿果、米果子,寻常喜事常备之物,兜手里愣是重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运了半天的气,这才砸向坐在庐帐中的新夫妇。 「嗯……那……长长久久」「欢……欢喜喜」「和和…美美?」 女眷撒完喜果,不约而同抹把汗,赴了今日的宴,一年都不想再吃喜酒,众人火烧屁股似得,只想早点归家。 沐二不嫌事大:「新郎是状元郎,写诗做文章跟吃便饭似得,快来一首劝扇诗。」 行尸走肉似得沐安辰生吃了沐二的心都有,看眼拿着扇子端坐自己身旁的罗织娘,好似心有期待。佳人咫尺,所求得偿,可自己与侯府却陷万丈深渊中,他心间乱如麻絮,坠坠生疼,字不成字,句不是句,哪还有诗。 众宾客恨不能早散了事,催促:「新郎倌快念,莫误吉时,辜负良宵美景。」 李太监坐那端着酒杯,笑眯眯的:「老夫人,府中佳酿,甚好。」 老夫人不得不回:「李中侍谬赞了,家常酒水。」 「新人新妇新酒杯,喜事喜意喜滋味。」李太监哈哈乐,还拉起家常,「再有一二载,老夫人人就得四世同堂之福了,大喜啊。」 沐老夫人心酸,不如这两年死掉算了,就怕身故见着沐家列祖列宗要受责骂。 庐帐内沐安辰被众人催促不过,胡乱念了首劝扇诗,不过流于市景人家的制式诗,寻常百姓都在用。 罗织娘心中的委屈不肖说,放下扇子,含羞欲笑,唇角还未上提,对着沐安辰颓丧携怨的脸,实在笑不出来,咽了泪,却装不出欢。 贊礼人跟有狗咬似得,拿瓢倒酒,塞给新人,喝了合卺酒,再临时寻来五色线,将二人系一块。 众人欢天喜地:「啊呀,礼成,礼成,新郎新妇洞房花烛。」 他们就早些散了归家吧。 李太监击掌:「大善,喜宴喧嚣,某家不能再贺,得回宫復命。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鸳鸯双飞,圣人知晓后,定然心中欢喜。」 众人在那急瞪眼:李中侍,您老行行好,叫您大人成不成?您赶紧回宫去吧,您不走,我们怎么走? 沐老夫人起身相送:「沐侯府上下谢圣上恩赐。」 天可怜见的,李太监可算是出沐侯府,他一走,笙箫欢语骤停,众人急不可耐地抬起尊臀,拱拱手,潦草告别,争先恐后生怕自己落于人后,沐府门前,车轿差点堵那,好悬没打起来,还是有机敏的站出来指挥,大家这才依次走了人,一柱香不到,众宾客散个精光,只剩府前红灯摇摇、彩缎飘飘。 第56页 . 李太监要是离宫去当说书人,吹捧的人定然无数,在那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说起沐府喜事,姬明笙差点让宫人上书案、醒木、摺扇。 姬景元边听边捏一枚琉璃珠,轻轻一弹,五色琉璃在几个玉牌之间撞来撞去,叩声叮叮咚地响着,笑着夸李太监:「老东西口才上佳啊。」 李太监躬身笑道:「奴婢还怕自个口笨舌拙,说不清楚呢。」 姬明笙晃晃金碗里头的琉璃珠,凑到姬景元身边:「阿父,这般大张旗鼓给沐安辰赐婚,明日早朝,得有臣子参你。」 姬景元从她碗里重又拿起一枚珠子,浑不放心上:「此乃家事,要他们效长舌妇所为。我这个当爹的,还不能给女儿找回场子,真是混帐东西,狗胆包天。」娘的,这婚事,还是他点的,反省自己眼光不佳?哼,都是姓沐的竖子有负皇恩。没搬掉沐安辰的脑袋,都得庆幸乃英明仁君。 姬明笙眼尾微红,依在姬景元身上,轻唤了声:「阿父!」 姬景元伸手就想刮她的鼻子,伸指后见姬明笙微扁了下嘴,哈哈大笑:「阿父的阿犀这般大了,再不肯让阿父逗乐刮鼻樑了。 」 「阿父也说阿犀大了,大后怎好这般逗趣。」姬明笙笑着道。 姬景元搓了下指尖,有些神秘兮兮道:「既是大人了,便说大人的事,古往今来,臭男人都一般模样,阿父看,全天下男儿没一人能配得上朕的公主,嫁人也是无趣得很,不如阿父送几个俊俏的面首……」 「圣上。」姜皇后气恼不已,丈夫自己欠臣子参奏不说,还要引她女儿被朝臣痛骂。 姬景元笑着道:「怎这般高低声的,吓着阿犀,女儿受了委屈,朕贴补一二,谁敢说三道四?他们纵是不满,也得咽进肚子里,不然,朕割他们舌头。」 「圣上万乘之尊,大可随意而为,臣妾劝不了,那便是臣妾过错,届时,自领这些罪便是。」姜皇后板着脸道。姬景元变着法折腾沐府,还不是因为这婚事是他自己昏了头赐的,当初看沐安辰怎么怎么好,如今知晓自己看岔了人,误了宝贝女儿的大好年华,他下不来台,可不得逮着手沐家出气。她打眼看,女儿都没丈夫这般气恼。 「你也是。」姜皇后瞪一眼姬明笙,「既知丈夫的不是,怎不回宫告诉阿娘,你回来告诉了我,哪用得你自己动手。」 「阿娘。」姬明笙忙过去替皇后捏着肩膀,「既嫁为人妇,此等小事,自己料理了便是,阿娘掌管六宫,手上不知多少事,哪里还用阿娘操心。」 「你少拿话哄我,休夫离嫁,还是小事?」姜皇后满肚子不高兴,既恼沐府不识好歹,又气姬明笙自作主张,「这几日消停一些,等外头闲言碎散了些,再为你摆宴。都是你阿父,将你惯得没了边。」 姬景元笑道:「原都是我的不是,不与皇后相干。」復又问姬明笙,「阿犀不能白受委屈,你只说想要什么,阿父都给你寻来。」 姬明笙享受着父母的宠爱,道:「女儿记得阿父有一幅前朝大家侍梅居人《山鬼》的仿作,不如送与女儿。」 姬景元眼中闪过一丝自得:「 《山鬼》嘛,仿作劣品,朕岂会藏之。」 姬明笙疑惑道:「真迹不是早已失传?仿作亦是出自本朝季子香之手,听闻元祖亦十分喜爱。」 姬景元大逆不道道:「诶,元祖懂得什么?他老人家字都写不好,还要他赏画?真是看山嫌山高,看草嫌草青。」看《山鬼》估摸着嫌画中神女画得不像活人。 姜皇后无奈,还好在她这深宫内院中,在外头起居郎少不得给姬景元记上一笔:上鄙言先祖元武大帝。 姬明笙听惯她爹的张口就来:「那……」 「季子香的仿作朕给太子了。」姬景元说罢,又勾勾手指。 姬明笙忙倾身俯耳。 「朕有真迹。」 姬明笙瞪眼:「阿父哪处寻来?」 姬景元得意非凡,拍拍姬明笙脑袋:「眼下夜深,明日阿父叫人给你送过来。」 姬明笙眼珠子一转,悄声道:「阿父别是又肖元祖先举?」寻了术士刨了什么人的坟,从棺材里掏出来的? 姬景竖起一根手指:「嘘!你阿娘板正,叫她知晓,非得嫌弃。」 「圣上,臣妾不曾耳聋。」姜皇后真心不想搭理丈夫,想起什么:「四郎前几日嘱咐妾的事,妾遣人问了下居安,他无意姬妾,便罢了吧。」 姬明笙听这名耳熟,插嘴:「楼将军?」居安好似楼长危的字。 姬景元道:「阿父的将军清心寡……」 「四郎。」姜皇后拦道。不幸嫁与姬景元,她铁定早他一步驾鹤。一国之君,竟干这些婆婆妈妈的事,非得被人念叨了才略略罢手。 皇后的面子,姬景元向来给得足足的,再者他一想楼长危的脾性,赐了姬妾也是扔在后院缝衣裳,罢就罢了,与姬明笙道:「过几日,阿父得空,带你去骑马。」 「好啊!」姬明笙笑着应道,「明日女儿去看看阿兄和弟弟。」 「去什么,阿父唤他们进宫来便是,顺道吃个家宴。」姬景元坐下道,又跟姜皇后道,「把五郎也叫来,吃了宴,再关回去。」 姬明笙想起弟弟姬殷:「五弟又闯了什么祸?」 姜皇后道:「祸倒没闯,他异想天开,要斩红尘,断六根,想着出家当和尚,还要让你阿父封他国师御赐法号。我关了他几日,罚他抄写经书,他自省得倒快,不到三日便说经文尽是妖言,道法皆为邪说,不如抚琴赏花修身养性。」 第57页 子女的脾性,姬景元还是很了解的:「再过几日,小五定又改了念头。」 姜皇后似笑非笑,心疑姬家就这等血脉,根苗从来没正过,自元帝时就歪得不行,元帝不通诗书,歪得粗糙,子孙兼修文武,歪得别出心裁。 「阿犀晚间跟阿娘睡。」姜皇后赶丈夫去妃子那,「圣上去看看贤妃,年年苦夏,今年更是消瘦得可怜,她面薄,心里念着你,只闷着不说。」 姬景元笑了笑,起身道:「看来皇后是嫌弃朕。」 姜皇后起身替姬景元整衣装:「皇帝不嫌弃臣妾就好。」 姬景元大笑出声,见姬明笙跟着起来:「阿犀老实坐着,与你阿娘说说体己话。」说罢,带着李太监等人大步走了。 姬明笙将桌案上的琉璃珠捡回金碗里,又扣了一个碗,合一块哗啦啦摇了好几下。 姜皇后轻拍一下她的胳膊:「几岁的人,还做这等小儿游戏。」 姬明笙顺势倒在姜皇怀里:「阿娘疼我。」 姜皇后挥退左右,亲手帮姬明笙拆掉钗环髮鬓:「你呀,阿娘就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一遭。」 姬明笙伸手够姜皇后的披帛,缠在手上把玩,没吭声。 「你阿父在朝堂上看人的眼光极佳,譬如楼长危……」 姬明笙绕着披帛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听姜皇后继续道:「少年将军,名震边关,忠君体国,你阿父可谓伯乐。内闱家事上头,你阿父定先取貌,比如魏妃……就一疯妇,害了太子的康健不说,也害了她自己的小四一辈子。再譬如你的亲事,沐安辰貌比潘安,满腹才华……话又说回来,沐安辰虽有不足,勉强也能配,世上岂有十全十美之事?只你心里头从来不足。」 姜皇后用手梳着姬明笙鸦青的髮丝:「你确实被你阿父宠坏了,他将你捧在手心里,事事依从,你难免将自己的夫婿跟你阿父比较,这如何能比?父亲本就与夫婿不同,更何况你的父亲还是一国之君,谁能比之?,他给你的一些,寻常人一生都给不了。」 「偏我又教了你为妇之道,与你说女子之难处,你长宫中,从小又目睹宫各嫔妃处事,聪明如你纵有公主之尊,却也懂了世情奈何,多有不可求之事。」 「你心头既不足,又知不可求,这日子过得便将就,沐安辰恃才傲物,娶了你他心中定是欢喜得意,也愿折腰体恤,偏折腰他又觉受辱。」 「人心难自欺,娘的阿犀,想来早有察觉。」姜皇后心疼道,「你骄傲,定心中不屑。」 「再等你知道沐安辰这些私情暗思之后,你哪里还能嫁容忍? 」 姬明笙将母亲的披帛盖在脸上,上头绣的宝莲微微凸起,挠在眼皮上:「阿娘,世上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各不相同,我不强求,却也不愿强行将那貌合神离装成俩好模样。」 姜皇后低嘆一口气:「民间道:初嫁随父,再嫁随心。今后,阿犀就随心些吧。」 姬明笙翻了个身后,笑道:「再不想嫁了,遇着沐安辰这般的,好生令人作呕。」 姜皇后笑笑不说话,母女二人又说些好些话,这才同榻安歇。 . 姬明笙一封《放夫书》休弃了驸马沐安辰,姬景元又强行赐婚罗氏女。 荒唐,实在荒唐,自古以来,只有《放妻书》,哪有《放夫书》的?公主德行有悖,辱人至深,将后人人效仿,必生祸乱。 圣上更是有损君威,哪能强行让人以妾为妻?臣下可杀,不可辱之啊。 群臣撸着袖子打算喷姬景元一个早朝,不过,先得找个打头阵的,比如老迂腐虞卿卿虞御史,虞御史有事没事就给皇帝挑刺,此事不挑,更待何时。 没想虞御史这回老神在在,丝毫没有用唾沫星子给姬景元洗脸的打算。 一问,虞老贼毫无节操道:「此乃圣上家事。」 问话的人一口气倒回肚子里,想骂人,你他娘不是眼里容不下沙,恨不能圣人是真正的圣人,随时随地打算撞死金殿上,这回居然说是圣上家事? 虞御史就是不动弹,老头心道:我是随时随地打算撞死,可我没打算随随便便就死。当今圣上大度起来,那是没话说,捏他逆鳞试试?我虞家家坟都能让他给刨,死谏,亦分可谏不可谏。真当我活够? 虞御史嘴上道:「百姓人家,丈人收拾女婿,再如何也不过分嘛。」 问话的人无奈,摸着鼻子走了。 姬景元上朝时都已经打好腹稿,打算舌战群臣,称雄朝堂,结果,等得早朝结束,竟是没人吭气。无有用武之地,姬景元憋闷得要死,他还特意看了好几眼虞御史,这干瘪老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别是上了年纪,脑子不大清灵了? 担忧老臣康健的姬景元气得又赐了好些药材给虞御史。 御御史也纳闷:我什么都没说,怎又赐药我? . 姬明笙在后宫得知也是大为诧异,她这事委实有些出格,朝臣居然没出声,真是奇也怪哉。她坐在水榭里吹风,听着如意见叽叽哌哌地说着话,什么各宫嫔妃携礼探望被皇后挡了,什么五皇子关着都知道阿姊回来,哄着宫人递消息…… 「好吵的丫头。」姬明笙拈了个樱桃给如意,堵了她的嘴。侧首间,就见九曲白玉桥上,一锦袍男子缓缓行来,面容出尘却有病态,身形消瘦似不禁风,正是太子姬琅。 第58页 「阿兄!」姬明笙笑着相迎。 姬琅沖姬明笙一笑,然后斥道:「阿犀,你怎可如此胡闹?」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长章,够长了吧,得意。 ———— 第31章 姬明笙收起了唇边的笑意, 然后侧了侧头,状似无赖道:「闹也闹了,放夫书也送了, 沐校书郎也另娶了, 阿兄不会想让妹妹向沐家致歉吧?」 她这话隐隐带刺, 姬琅被不软不硬扎了一下,连咳了好几声, 玉白的脸上就染了胭脂色,摆手不叫担忧的随侍靠近,自己取出一方手帕掩了下唇,然后道:「你从来性急如火, 我这个当兄长的说不得你。」 姬明笙皱了皱眉, 让出水榭上布下的主位,又让如意青黛移屏风遮挡水面来风, 倒一盏水,拭了拭杯壁,这才递给姬琅, 浅笑道:「也不知是我性子急, 还是阿兄性子急?」她顽笑道, 「民间有好些女子与夫义绝归家,娘家不肯受之, 只得在外头独自过活。阿兄,不会也不肯受吧?」 姬琅握着杯盏的手指几近透明一般,颇有些无奈道:「阿兄在阿犀心里难道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姬明笙道:「阿兄不是这般人,再说了, 阿兄居东宫, 受不受的, 我又住不到你那去?」 姬琅像是被她逗笑,又连咳了几声,他贴身太监缪中侍实在不能再忍,跪下轻抚着姬琅的背有,有些发急道:「公主,殿下抱恙,您就别与殿下说笑了。」 姬明笙眼都没抬一下,拿起桌上小银筛细细筛着碾好的茶粉。 如意似笑非笑 :「中侍说什么呢,是不喜殿下与公主亲密吗?」 缪中侍呵呵笑:「如意丫头小时就伶牙俐齿的,大后更不得了喽。」 如意笑道:「你我勉强都算食君禄,婢女总不能连个分毫都比不得中侍吧?」 缪中侍越发笑不可抑:「还说,还说,这舌头不更尖了?」 姬琅摇摇头,大有无奈之状,道:「我本就嫌水榭边的水车吵,你二人更吵。」 「去把那水车停了。」姬明笙吩咐,又笑,「非但这水车吵,三面檐上落下的雨帘也是吵得不行。」池边踩水的内侍得了吩咐,果然停了水车,水榭屋檐上被水车送上去的水一断,垂下的雨帘珠断不成线,只剩点残水,隔好久落下一滴,在水面砸出一几圈细细的涟漪。 姬琅笑起来:「怎么?这是在生阿兄的气?」 姬明笙却问道:「阿兄能饮茶吗?说起来,我的茶事还是阿兄教的呢。」 姬琅迟疑了一下,道:「吃多了药,唇舌蠢钝,哪里还品得出茶来?我那里医师、奉御、江湖郎中轮着番,我饮茶一杯,这个道无妨,那个道有碍,还是罢了吧,免得他们争论不休。」 「难为阿兄了。」姬明笙心里嘆息,面上却是装着寻常。她的太子兄长没出事前,文武全才、风雅无双,如今长年与药相伴,脾性也略有所改,你面露哀凄,他只道你可怜同情他,反倒不悦。 姬琅却又开始道:「过刚易折,过犹不及,你不喜沐安辰,好生和离便是,闹得沸沸扬扬,沐府难堪,皇家面上又有什么光彩处?」 姬明笙见好他又提及这事,有些厌烦起来,耐下性来:「依阿兄之见妹妹当如何?」 姬琅漫声道:「你皇家公主,当有气度,与他们计较什么。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多说,只你与沐府闹得过于难看,于你名声无益。你嫂嫂过几日宴请,你若是宴中遇着侯夫人,众目睽睽之下莫与她难堪便是。」 姬明笙吃惊,连看了姬琅好几眼,笑着道:「阿兄这是在为难我呢。」 姬琅更加无奈了:「休夫莫非是好名声不成?」 「阿兄是不是不清楚里头的龌龊?」姬明笙用茶筅打着打着茶沫,轻声问道。 姬琅轻笑道:「驸马……」 「阿兄,可没什么驸马了。」姬明笙似真似假地道,「妹妹听个半天,怎么听着阿兄好似偏心沐安辰。」 「胡说,他与我什么干系,我偏他干什么。」姬琅摇摇头,「阿兄之意,沐安辰有错,和离便是,不必休夫,古来亦无此举。」 「古来无,亦不妨碍今时有。」姬明笙打断姬琅的话,「阿兄身为太子,将承天下社稷,忧的该是天下民生,问的该是农桑水利。妹妹这点事,不足挂齿,哪值得阿兄费半点的心思。」 姬琅苦笑道:「青史留迹,我怕妹妹留有污名。」 姬明笙道:「身死骨化泥,我活着尚不怕他们指着我鼻尖骂,难道还怕百年后他们戳我嵴梁骨?随他们去。」 姬琅道:「人活一世,岂负名姓?」 「小节罢了,岂负己心。」 话到这份上,再说下去就更加缺滋少味了,姬明笙起身笑道:「阿兄,阿父说要摆家宴,我们不如早些过去含微殿,嫂嫂说不定等你等得急。」 「她和阿娘说话,哪里又会等我。」姬琅依言起身,又道,「妹妹,阿兄是真的为你好。」 姬明笙俏皮道:「是是是,阿兄是为我好,为我好便是为我好,自然都是真的,还能有假的不成?」 姬琅皱了下眉,又松开,他听这话很不顺耳。 含微殿离这不远,缪中侍还是备了轿辇,姬琅问道:「妹妹可是想走走?」 姬明笙道:「我与阿兄一道。」姬琅这话实在是多余一问,他坐着,她走着,姬琅心中无趣。陪她一道走着,她顾虑兄长康健,自也不愿。 第59页 兄妹二人到含微殿前,惊见皇二子姬央与楼长危一道同来。 「楼……将军?」姬明笙很是有些讶异。 楼长危宽袖长袍,发束玉冠,难得面上有些不自在,他也无可奈何,姬景元摆家宴,死活要他来,还特地遣了李太监知会他。李中侍很是光棍,言道:奴婢请不来将军,回去跟圣上领罪便是,唉哟喂,奴婢无有后嗣,将军若是过意不去,逢年过节的,去奴婢坟头浇碗凉浆,烧几弔纸钱。 楼长危不想逢年过节给李中侍上坟,只好来了,揖了一礼道:「见过公主,见过太子。」 姬琅的目光在皇姬央与楼长危的身上滑过,笑问:「你二人怎同来?」 姬央先唤了声:「阿兄、阿姊。」又答道:「刚巧在前头碰上。」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鲁班锁,抛给姬明笙,「阿姊,这锁繁复,是匠人新做,阿姊拿去解闷。」 姬央随手一抛,角度刁钻,姬明笙伸手去捞,竟没捞着,眼看紫玉雕的鲁班锁要掉地上摔成几块,被一人眼明手快接在了掌中。 楼长危接了鲁班锁,下意识想递给姬明笙,又嫌不妥,便要重新给姬央。 谁知…… 姬明笙已先行伸出了手,仰着掌心,笑靥如花:「将军?」 她十指纤纤,素白如玉,指尖似染桃色,丹蔻殷红欲滴,手腕一串细细绞丝环钏,泥金茜红袖口微褪,一点玉腕似露又藏,美不胜收。 楼长危不得已,将鲁班锁轻轻放在姬明笙微微收拢的掌中。 「多谢将军。」 「公主多礼。」 鲁班锁入手微凉,被楼长危手握过处,却留些些的暖意,姬明笙把玩几转,眼中满是笑意:「也谢阿弟的惦记。」 姬央生得十分俊俏,他嫌自己容色过人,从来不苟言笑,凉丝丝道:「阿姊喜欢的话,我那还有。」 姬明笙打趣道:「你还是留着哄弟妹吧。」 「她不喜这些。」姬央道,那语气跟说外八路陌生人似得。 姬明笙睨了一眼弟弟:「弟妹与你说话,闷也要闷死。」 姬琅静听他们说了一会话,此时方笑着道:「楼将军也是寡言之人,偏偏与二弟做了邻居,二人对坐,怕是相顾无言。」 姬央道:「虽与将军为邻,却不曾相坐共饮。」侧身与楼长危道,「晚间宴席,与将军多饮几杯。」 姬琅微嘆,状似伤心:「二弟这是要将我这个兄长撇下,欺我不能饮酒啊。」 姬央道:「阿兄以茶代酒便好。」 姬琅笑着嫌弃道:「就你正经,打水上与你说笑都要板着脸。」 姬明笙眼角余光,几可瞥见楼长危身上几要凝固的冷气,暗想:阿父也不知为着什么,非得把楼将军拎来家宴中。楼大将军只恨不能把避之不及摆在面上。 姬景元处理完要事,遛遛达达地过来:「怎在殿外站着,殿中没座还是怎的?都是一家人,都随意些。」 楼长危张嘴就要反驳。 「你闭嘴,朕一听你说话,就心生厌烦。」姬景元瞪他一眼,换上笑脸,关心地握住太子手,「别光顾着与弟妹说话,进殿里去。」 姬琅含笑,道:「阿父,儿这几日好多了,也想多与弟妹说话。」 「甚好。」姬景元笑,又道,「慢慢就大好了。」 楼长危不紧不慢地坠在最后面,好似年年给李中侍坟头烧纸钱,也未为不可。姬明笙偷偷回头,看到楼大将军端着身姿,不见不听不语,真是全身上下都是抗拒,不由暗暗一笑。 . 皇家在摆宴,沐府却在收拾喜宴散后的一地狼藉,按理,那些红灯怎也要高悬两三个月,搁沐府上头,沐老夫人与侯夫人看红灯刺得眼眶疼,哪容它们高悬? 不过一日的功夫,喜事的痕迹被收拾得一干二净,乍喜归静,两相比衬,愣是添了一分凄凉。 罗织娘伸手从枝头拈过一片红色纸屑,不知哪个粗心的僕妇示曾打扫干净,才留了这么一点喜意下来,心中酸涩,泪砸下来洇湿红纸,染得指头红红的。 侯夫人卧床不起,言说自己病了。 沐老夫人没说自己病了,只说自己心口疼。 沐安辰这两日都是醉熏熏的,好时就摸着她的脸喃喃:「织娘,你我终是在一起了。」歹时就恨声「她怎能如此绝情?」 眼下府里的事是沐三夫人在管,接手就遇着尴尬事,先前说纳罗织娘是妾时,收拾了一处小偏院,如今成了正头娘子,总不能把人塞那去吧。 沐三夫人不敢擅自做主,问侯夫人,侯夫人道:随意就是。问沐老夫人,老太太气道:我七老八十,事事问我,我死了,你问谁去? 沐三夫人心里也有些生气,沐老夫人死了,这府里也轮不到她来管。 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丢给沐安辰自己安排。 沐安辰趁着酒兴,嚷道:「既是我妻,自是住正房。」头一偏,看宫里赐给罗织娘的那十来个僕妇立在那里,虽是鼻归鼻,眼归眼,却跟十八罗汉似得,吐出嘴中浊气,指了侧房,「织娘,先委屈你,可好?」 罗织娘是委屈,可是住姬明笙住过的屋子,她委实也不敢,拭泪道:「我不委屈,辰郎,你……」她本想问:你是不是悔了?可这话,她不能问,也不敢问。 沐安辰勉强打起精神道:「你别多想,我……我……会待你好的。」 第60页 罗织娘笑了一下,正要说几句体己话,侯夫人的心腹过来道:「娘子,夫人病了,娘子是媳,得去侍疾。」 这是份内事,罗织娘再发慌也不能拒,只模煳想:她都还没回门,还是新嫁妇呢。 沐安辰安抚道:「你先去,我娘亲……」自己的母亲什么德行,沐安辰一清二楚,苦笑一下,「晚点我便去接你。」 罗织娘道:「辰郎,你早些来。」 到底是自己意中人,沐安辰看罗织娘风吹会倒的柔弱模样,又是担心又是心疼,张嘴欲言,千言万语还是化为乌有,然后便看到罗织娘前头走,那「十八罗汉」也跟在她身后走了。 沐安辰心头生起各种不确定来。 作者有话说: 发现太子的名字和二皇子的封号重了 第32章 侯夫人病是真的病了, 她一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这段时日劳身劳心、各种烦忧,忽喇喇又丢了一个公主儿媳, 没吐血都是日常保养得当、身体康健。 饶是如此, 侯夫人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躺着不舒服,坐着全身疼, 吃口汤脾胃痛。可不得想法子折腾罗织娘? 老嬷嬷还道:「她既正经嫁入侯府,伺侯婆母是天经地义之事。」 侯夫人心肝一阵阵抽痛,尖着嗓子道:「连个婚书都无有,也不曾记入族谱里, 哪里就是正经?」 老嬷嬷没搭腔, 知道这是空蟹壳似得怨怼之话,皇帝做主的婚事, 婚书定也会补齐,族谱,沐家不想写也得写。 侯夫人心里自也明白, 这不过白抱怨。 等得罗织娘过来, 侯夫人对着罗织娘雨带轻愁的脸, 心口更痛了。圣上赐下的僕妇个个身高体壮,将屋子塞得满满, 一抬眼,哪哪都是肉彪彪的胳膊、胸脯、腿,侯夫人从来没觉得自己住的屋子这般逼仄过。 罗织娘倒柔顺,要倒水就倒水, 要倒茶就倒茶, 要餵药就给药, 就是要哭不哭的,两眼泪珠要掉不掉。 侯夫人眼下对着一众僕妇发憷,也不敢太折腾罗织娘。 罗织娘咬着牙,她虽平家出身,还真没吃过什么苦头,家中也用着奴僕,她不过绣绣花,跟着兄长念念书,有一阵子家中潦倒,又得了亲眷秦家的帮扶,重有了起色。她小家碧玉,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更没伺侯过什么人。侯夫人嫌茶凉,换了一盏温的,又嫌烫,递到跟前,不吃了,要水,水捧到跟前,嫌倒多了,讥讽:「叫你倒盏水,不是倒碗水来,你家常都是牛饮不成?」 罗织娘握着手里半个拳头小玉碗,默默换了浅盏。 旁边老嬷嬷便道:「夫人该用药了。」 得,这水是白倒了。 药送上来,罗织娘捧着药碗,拿小银匙餵侯夫人,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全砸在药碗里。这还怎么吃?侯夫人看得噁心,伸手一挡,一碗药全合在了罗织娘身上。 侯夫人看眼那些僕妇,不敢发作,反倒是幽怨道:「你刚新婚,叫你伺侯我,实是委屈你了。」 罗织娘全身药香四溢,也偷觑了眼那「十八罗汉」,名头说是她的人,她却是半分支使不动,眼见他们没有相帮之意,忙急声道:「不不不,我我……我……婆母……」话没说完,罗织娘晕了。 一个雪为肤,花为肠的弱美人,晕了好似再合情合理不过。 装的,定是装的,侯夫人瞪着软在地上的罗织娘,喉中泛甜,急咳几声,贴身婢女连忙递帕子。侯夫人一把握住婢女的手腕,抖着手让她打开帕子,一看,好嘛,点点如红梅,又是怕,又是怨,又是恨,悲唿一声:「侯爷。」一头栽倒床上,一众奴僕大惊失色,连忙扑了上去。 . 沐安辰以为自己是不是酒醉没醒?他妻子晕了,他娘吐血也晕了。郎中匆匆过来,两边都看了,侯夫人是真吐血,罗织娘也不是假晕,后脑勺还撞了个鼓包,睡在床上纸白霜色,别提多可怜了。 这边煎药,那边也熬着药,沐老夫人既想早点见祖宗,又怕真死了,也在吃补药,操持着沐府琐事的沐三夫人想着自己不吃药,好似差了什么似得,也抓了几副补药炖着,沐侯府整个浸在药汤里,走哪哪是苦药味。 沐安辰被药味熏得头疼,去园子里转了转,转到沐二那,目眦欲裂,二房在那搬家呢,雁过拔毛似得,家什搬走也就算了,连院子里的花草都给刨了,湖石假山那更是要沐二心头好,更是要搬走的。 沐安辰忍无可忍,几步到了沐二跟前,怒斥道:「叔父未免太过急慌,沐府是龙潭虎穴不成?」 「起开起开。」沐二推了一把沐安辰,想想自己要离开沐府了,平声静气道,「二叔这不是看府里头乱嘛,就不给你们添事了,你看看你三婶娘,这忙得,眼见消瘦啊。你二婶娘也不大康健,在府中不是又添一处煎药的?」 沐安辰冷笑道:「二叔说得好听,二叔这院子天都比别处高一尺。」 沐二也不生气,笑呵呵道:「我这天高不高不知道,你那库房定得空上一空,公主的嫁妆整理了没有啊?」 沐安辰一愣。 沐二怪叫一声:「啊呀,侄儿,你别是连公主的嫁妆也敢贪吧?金银珠宝,都是寻常,古画书卷方是难得啊。啧啧啧……侄儿将后,请了清客雅士聚酒赏画,得去哪处找可赏之画啊?说起来,咱家祖上书香门第,字画古书是不缺的,好些孤本价值连城,可不就全被你祖父献给了先皇,换了个爵位回来。听闻公主下嫁于你,又带了些回来,这来来去去的,本来是一本万利,可你好,辜负了公主,血本无归啊。」 第61页 沐二哀声嘆气,又道:「好侄儿,祖上基业,尽败于你手啊。」 沐安辰虽知沐二这话狗屁不通,却仍旧胸口大痛,似挨了一捶,恨恨地走了。 . 「你们祖父是个大方人,好诗文古画,为人宽厚,沐家将几代祖宗留下的那点古卷字画一股脑全给了皇家,你们皇祖父一个高兴,就封个献文侯给沐家。」姬景元道。沐家这爵位要说来得容易吧,也属实容易,哪家爵位不是凭着赫赫功绩换来的,就沐家,献了几本书,立马鲤鱼跃龙门。 姜皇后亲手给丈夫斟了杯酒,心道:你少胡扯,那是「那点」?沐家献了一屋子的书,里头多少的残卷古本,歷经朝代更迭战火纷飞,沐家为了保下藏书,不知付出多少心血人命,得个爵位哪里过分。 姬景元和姜皇后老夫老妻,一见髮妻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笑道:「真论起来,沐家的藏书本也是皇家的。」 姜皇后横他一眼:「夫君少些强词夺理。」 「这是为何?」姬明笙插嘴问,她是个喜爱翻姬家旧事,起居注也好,野史佚话也罢,她都曾看过,姬家列祖列宗的荒唐事,她知道的实不算少。 姜皇后不悦道:「只你爱打听。」这种祖宗糗事,旁人遮掩都不及,也就姬景元毫不避讳,爱挂在嘴边。 至于姬景元说沐家藏书本是姬家之说,更是毫无道理。 当年元帝他老人家当年占了禹京后,开始拿京中高门贵家开刀,顺便霸占点财物,打仗费银子,天下是打下来,可也穷啊。沐家是百年之家,自也被元帝盯上,结果,元帝这土鳖,见沐家金银珠宝没多少,尽是些破书,失望之下让沐家滚了。事过几年后,元帝已知晓沐家藏书乃无价之宝,气得捶胸顿足,曾有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白占的机会,竟让自己错过了,如今他皇袍加身,不好再明抢。 他老人家还抱怨已经做了尚书的旧幕僚:刨坟时,怎不说字画的贵重处。 尚书也无奈,战乱之时,自是要取金银换粮食,字画书籍何其价贱,左右您老也不识货。 这事怎么说也是元帝的错,你自己土鳖、睁眼瞎,怪怼谁?但元帝还是看沐家不顺眼,觉得自己被忽悠,被愚弄,被欺骗。奈何沐家无官无职,还识趣,乖顺非常,从没干过那些指着元帝的鼻子骂他窃国逆贼的找死事,元帝没法,再看沐家不顺眼,也只能拉倒。 不过,姬家人是真不是东西,打元帝开始,歷代皇帝都盯着沐家的藏书,沐家一直战战兢兢苟着,一直苟到姬舫当皇帝,姬舫全不似先祖,写得一手好字,性仁厚,打心眼里喜爱文人墨客,很捨得给官给爵给米禄,更难得的是他极为欣赏沐家藏书,却无占有之心。 姬舫没想要,沐家却想给了,牙一咬,脚一跺,把几辈子的积累都献给了姬舫,姬舫大喜之下封了沐家一个献文侯。 献书是雅事,可要是献书得了个爵位,就有些变了味,落读书人眼里,沐家更是毫无风骨。学成文武艺献于帝皇家,可没让你直接献书给皇帝,这跟孤本换一贯钱又有何差别呢? 沐家还没开始嘚瑟,就被这些清高的读书人骂得满头包。 姬舫厚待读书人,更喜欢清高找死的读书人,新封的献文侯需要安慰赏赐,把献文侯骂得狗血淋头的读书人,他也是不愿处置的,哈哈哈:书生意气,书生意气,不必计较。 沐家不得已,又窝了回去,这风头一躲,就没了名姓,一个有贵无权的侯,禹京多的是,田地里的白菘似得,元帝当年封了不老少,杀得更不老少,沐家算什么。 要不是沐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一个沐安辰,中了状元,嘎巴又娶了公主,沐家还得再不咸不淡下去。 可惜,沐家这股青烟有点邪,呛得沐家列祖列宗眼泪流。 . 姜皇后很不愿女儿知道姬家祖宗的强盗行径,她深觉干出休夫之事的女儿,根子也是有点歪,再歪下去可怎生好?儿女之中,太子文雅,二子冷情冷心,三子早亡,四子……不提也罢,五子虽胡闹,那也是闹得超然,看来看去,最肖似姬景元的居然是女儿姬明笙。 姬明笙缠了姜皇后半天,姜皇后就是不肯说,道:「先祖事,怎能戏于口舌。」又低声告诫丈夫,「四郎也少些和阿犀说这些旧事。」 姬景元哈哈一笑,道:「好好好,不说,不说,哈哈哈。」然后悄悄冲着姬明笙指指楼长危。 楼长危的老师俞丘声,是个百事通,世外高人一个,说起皇家的破事那是毫无负担。 姬明笙疑惑,目光熘熘地熘到了楼长危身上。姬景元摆家宴,委实朴实无华,歌舞笙乐一干不要,也不分而坐之,摆一大桌案,围坐共食,他老人家还爱亲手割肉分于妻子儿女,高兴时更爱亲手片鱼脍,手艺嘛……皇帝亲手片的,不论薄厚,都得贊:白似雪、薄透光、抿似霜。 楼长危替姬景元拭着刀,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似专心擦拭寒霜似得刀刃,仍是留意到姬明笙在看自己,抬眸,就见姬明笙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说起来,我还得谢过楼将军,改日置船宴以答谢。」姬明笙。 楼长危还未答,就听坐在太子旁边的太子妃笑着道:「这不妥吧,如今公主与将军,也算男未婚女未嫁呢。」 作者有话说: 第62页 在外头浪到现在回来,稍微晚了一点哈 == 第33章 太子妃雍容端庄, 高髻对插芙蓉簪,中簪如意连枝金粟梳,面如圆月, 唇含微笑, 自有其度。 姬明笙双眸迴转, 浅浅一笑,道:「嫂嫂说得甚是。」末了离座到楼长危跟前, 递过手中酒杯,「将军可饮此杯酒?」你说你的,我只不听你的罢。 太子妃面上笑容未变,只是到底年轻, 修行未到化境, 美丽的眼眸掠过一丝羞恼。太子在桌案底下,不着痕迹地握了下太子妃的手, 照旧吃着面前特地为他备下的膳食。 姜皇后牵了下嘴角,似是没见,却侧首瞄了眼皇帝丈夫, 见他拿割肉刀割着肉, 也仿若示见, 但细看,便知他极有兴致。儿女之间只要不是重生死相斗, 些微细潮来往,却是姬景元乐见,他是天之子,生下的龙子龙孙和气得面团似得, 不是老天厚爱, 是老天无眼。 姬央留意到父亲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心中生厌,王妃王氏捉袖挟了一个果子轻轻放在姬央的碟子里,这果子捏得与柿饼一般无二,果蒂、挂霜俱维妙维肖,不过只得铜钱大小。 「妾刚才吃了一个,不甚甜,二郎尝一下。」王妃轻声细语地道。 姬央紧锁着眉,他不喜甜物,又不愿在宴中拂了妻子美意,依言咬了一口,余下半个,弃在碟中,死活不愿再碰。 王氏以袖掩面,笑了一下,若无其事移过丈夫的碟子,自己将那半个果子吃了。 姬央低首,露出一点笑模样。 王氏见丈夫笑了,似饮了一杯蜜酒,笑里多了一点酡然的蜜意。 楼长危将这窝龙爹龙母龙子龙女的各样神色,尽收眼底,将姬景元那把鱼刀轻轻搁在雪白的软巾上,看向姬明笙。 他插手过姬明笙与沐安辰的休夫之事,将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查了个底朝天,非他心偏皇家,姬明笙贵为公主,下嫁沐家后,虽有些游离在外,却也算得克制自抑,不然,也不会有贤名流于京中。眼前的姬明笙倒更符她的出身脾性,傲然里带着姬家人的任性、不讲理。 楼长危接过姬明笙敬的酒,一饮而尽,示以空杯:「谢过公主。」 姬明笙莫名快意,她度量楼长危多少有些无奈,却又非是为难,于他心里,这似是一件无伤大雅之事,两可之间,端看他愿不愿纵容。 楼长危这酒一接,太子妃脸上的笑就更难看了一分。 皇五子姬殷闷头苦吃了好一会,这时放下筷子,端着一杯冰酿,晃悠到楼长危跟前:「将军、将军,你吃了阿姊一杯酒,也吃我的一杯酒。」 楼长危接过杯子:「只吃酒?别无算计?」 姬殷俊美少年郎,大许这几天抄经抄多了,都抄得超然了:「万物法身外,将军怎能如此防备于我。」 楼长捏着杯子:「上次吃了五皇子的一盏茶,差点收了一个学生。 」跑到他家替他倒了杯水,就说要拜他的师。 姬殷忙道:「过后我不也跟将军斟茶致歉了。」 楼长危道:「五皇子骨骼清清奇,于武学上颇有天赋。」 姬殷面颊微红:「将军谬赞,过后我细想了一下,十步杀一人自是豪气干云,七步成诗亦是千古风流,比之仗剑走江湖,不若笔落惊风雨。」 实则是吃不下练武的苦头,五皇子衣要白,冠要正,扎个马步扎得他差点与祖宗团聚,一天都没挨过去,灰熘熘地被内侍背回了宫中。楼长危有心治他,还特地找姬景元逮他,又把姬殷提到将军府折腾了几天,姬殷叫苦连天,彻底断绝了称游侠弹金丸的念头。 姬明笙笑看姬殷,她与姬殷并非同胞姊弟,姬殷襁褓之中便被养在了姜皇后跟前,待他与亲子的无异,姊弟之间自也十分亲厚,知他故意过来打岔嬉闹,不忍辜负弟弟的用心,笑斥道:「你大可文武兼修。」 「人贵有自知。」姬殷笑道,「阿姊,你弟弟从来不为难自己。」 对这个几日学生,楼长危自有几分不同,吃了杯中甜浸浸的冰酿。 「改日我也跟『师父』约酒。」姬殷乐陶陶地接回空杯,觑见楼长危要笑不笑的,赶紧描补,「扎马步就不必了,『师父』多训几个人高手送与『徒弟』,能劳他人动手的,哪用得我亲自来。」 姜皇后一直留意着他们,便道:「改日你也得在屋中抄经,哪得什么『约』。 」 姬殷呆了呆:「阿娘,我都认错了,怎还要抄经。」 「你做事一惯有始无终,阿娘的责罚却从来有始有终,说要关你十日,不会多一个时辰,亦不会少一个时辰。」姜皇后笑着道。 姬殷鼓了鼓腮帮,拿着空酒杯悻悻回座,只回头是偷偷沖姬明笙挤眉弄眼。 姬明笙与楼长危不约而同一笑。 姬景元笑着道:「好了,都回座来,好生坐着用膳,阿父为你们露一手。」姬景元没有半点的架子,似寻常人家家主,虽独掌一家,却是亲切有趣,与他玩笑,与他说笑,他都不会计较,反倒抚你发顶,夸你聪慧。 李太监捧着冰盘,立在姬景元跟前,极是感慨:「圣上许久未曾亲自动手片鱼脍了,何等荣宠,让奴婢开这眼?烧得几辈子的高香,得此恩典。」 姬景元笑着嫌弃道:「你这憨奴,站远些,朕一个失手,当心将见了血。」 第63页 李太监道:「奴婢见血事小,扫兴事大。」 姬景元笑道:「罢,许你讨这个巧嘴。我应阿犀的那幅画,你可有给阿犀送过去?」 李太监一愣,陪着笑脸道:「奴婢罪该万死,竟是不曾送过去。奴婢这就去给公主拿来。」 「也好,拿来大家一块吃酒赏画。」姬景元道。 太子妃微有一顿:「阿父赏了公主什么画?」 姬景元将鱼脍码在冰盘之上,晶莹剔透的鱼脍有如透玉,赏心悦目又引人食指大动,得意道:「《山鬼》的真迹。」 太子听闻,抬了一下头。 姜皇后平声道:「既是家宴,歌舞笙乐一概都免了,赏画将后再说,一道用寻常饭菜岂不更佳。」 姬景元道:「干吃干饮,倒有些无趣。」 太子轻声笑道:「阿父竟得了《山鬼》真迹!」他执杯敬姬明笙,「妹妹稍后可得许我细赏。」 「阿兄随意便是。」姬明笙笑道,又与姬景元打眉眼官司:阿父,差不多得了。 姬景元佯作不知地瞪女儿一眼,净了净手,重新就座。 楼长危想着自己委实失算,他愿子子孙孙都给李太监上坟烧钱,自己不曾认姬景元这个爹,还得吃这顿噎得慌的皇家家宴。 李太监匆匆地去,快快地回,趋步竟也能飞快,捧着锦匣步入殿中,交与姬明笙:「公主,请细赏。」 姬明笙接过匣子,取出画慢慢展开,前朝古画,保存得极好,虽有几处修补,却是色鲜不褪,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侍梅居人笔下的神女固然诡丽,令人心旌摇动,那赤豹却更引人注目留连,皮毛光洁,神俊非常,威不外露,却有纵横山野之气势。它以血肉为生,傲然天地之间,然而,它却伴着神女而来,心甘愿从,真美好啊。 姬明笙越看越喜爱,她问姬景元讨要仿作时,便是冲着《山鬼》中的赤豹,真迹中的赤豹更似某人。 「阿父。」姬明笙出声唤道。 姬景元看她:「如何,这画可合你心意。」 「女儿极为喜爱,阿父再许女儿一个不情之请。」姬明笙道。 姬景元笑道:「家宴之间无君臣,只父女,什么情不情的,你只管说。」 姬明笙便道:「阿父既将画送与了女儿,便是女儿的私物,女儿心中爱极,欲独占之,不愿与人共赏,连阿父都不行。」她收画道,「这个不情之请,阿父可愿许之啊?」 姬景元道:「可,既给了你,随你做主。」 姬明笙屈膝:「谢阿父厚受。」又朝太子深深一礼,赔罪道,「阿兄,妹妹可要食言了,刚还说随意,又后了悔。阿兄休要生气,妹妹连阿父都给拒了。」 太子笑:「妹妹难得这般喜爱一幅画,可见此画定有非同凡响之处,为兄虽好奇,却也不愿逆了妹妹的心愿。」 「多谢阿兄。」姬明笙又是一礼。 「你我兄妹不必如此多礼。」太子还了一礼笑道。 姬明笙道:「妹妹悔言在先,不多礼,心中过意不去,阿兄成全妹妹罢。」 太子欲笑,却是一阵咳嗽,缓过一口气道:「你别与我装乖弄痴,让我好生用膳。」这话亲密无间,无有一丝衅隙。 姜皇后嘴角略松了松。 姬殷和楼长危坐一处,拿自己的冰酿与楼长危碰杯,楼长危有些嫌弃地跟他碰了一下,姬殷是个打蛇缠上棍的,立马过来趴楼长危肩头,悄悄道:「我阿姊聪明得紧,就是嫁与沐安辰那两三年犯煳涂,在那装贤妻,可算是清醒过来把姓沐的给休了。」 楼长危不置可否,姬明笙虽有机变,可太子与太子妃心中怕是仍旧免不了多思,她的补救,不过冰入热水,消然无迹。 太子久病,心早就乱了,已看不清他父亲的用意。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晚了,明天长章补上吧 ———— 第34章 做姬景元的臣子不容易, 做他的子女更不容易。 子女和和气气,他嫌没血气;子女龙争虎斗,他嫌无情义。一面不虑太子康健, 亦要笃定他的储君之位, 一面又厌他矫情多思;他不喜姬央心思难料, 却又时不时撩拨一下;姬殷要做神仙中人,他老人家更不高兴了:怎么了?你还看不起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 要说他不是好爹, 那也不是。为着太子的康健,姬景元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在各地寻觅神医宝药;姬央的学识武艺亦是他亲自指点,细心教导;姬殷病时, 他能亲手餵药, 与子同榻。 说姬景元是慈父,实不算过。 但, 算计起来亦是毫不手软。 好好的家宴,让姬景元一搅和,吃得众人胃中坠坠难受, 姬景元还在那犹未尽, 感慨道:「寒暑往来子离枝, 朕抱你们膝头之时仿是昨日,如今你们各有妻、子, 寿减方恨聚时少。朕想着,三不五时举家欢聚一回。」 您老开口,哪个敢说不字啊。 . 楼长危与太子、姬央在太曦门前话别。 姬琅轻咳几声,太子妃抚着丈夫的背, 替他说道:「将军, 我家磬儿好奇武学, 我与大郎忧心他康健,也愿意他吃些苦头,学些武艺,好强身健体,只不知他根骨如何,劳将军得闲看看磬儿与武学一道有无天赋?」 楼长危道:「太子、太子妃,既为强健体魄,便不问天赋如何,一日之中趁天凉之时,学些五禽戏便可。」东宫若干辅臣,哪里会少一个精通武艺之人。 第64页 太子妃笑着道:「原是如此,那将军指点磬儿一二。」 楼长危道:「我于五禽戏上并无所长,太子、太子妃若不弃,我荐一人去东宫,看看可能教小郎君。」 太子妃维持着面上笑,道:「将军费心。」 太子姬琅则拉住姬央的手:「二弟,你分府后,你我兄弟许久未曾对坐酌饮了。」 姬央道:「殿下,康健要以。」 「也是,与我能饮什么酒?我一将死之人。」姬琅苦笑,落寞地摆摆手,「你与将军同去罢。」 姬央有些不耐,道:「我与王妃同车,将军骑马快行,并不同归。」 姬琅微笑,这一笑略略削减了他过于削瘦脸庞的尖利,隐约有当年温润如玉的风姿,他道:「弟弟,多心了。 」 夜风袭来,姬琅的那点笑,随之消散凉意中。 楼长危无意再与他们兄弟周旋,拱手一礼,翻身上马扬鞭就走,身后,姬央与姬琅别后,与王妃同乘,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楼长危回到将军府,看到昱王府大门前挂着的两盏灯,垂下的灯穗在夜风中飘来盪去,执戈的护卫立在两侧,腰背挺直、纹丝不动。王府管事带了两个小厮,提着一盏灯,静侯主人家归来,声悄却有序,见着楼长危下马,躬身一礼。 一叶可知秋,姬央御下定然极严,而下属则身心俱服,否则无此气象。 楼长危拒了门子的殷勤,亲自牵着马到马厩,添了把草料,又从柱子上挂着的布袋中取了一块豆饼餵给爱驹,见它吃了几口,晃晃大头,连喷几个响鼻,好似心情不佳,笑拍几下后,吩咐马奴道:「拿半罈子浑酒给它,八成是嘴馋了。」 马奴应了一声,小跑着捧了半罈子带着酸气的浑酒:「 这是昨日吃剩下的,酒气散了好些,云追要是不吃,小人再启一坛新的。」 楼长危道:「无妨,它一个畜牲,品不出差别。」 马奴摸出一个毛刷给云追刷着毛,笑道:「小人家中自酿的酒,也不比追云吃的好多少。云追,下旬回家,给你带坛我阿娘酿的酒,可不许嫌弃。」 楼长危闻着泛酸的酒气,蓦得想起姬明笙拿着竹筒饮农家酒,拍了一记云追:「凭它也敢嫌弃。」皇家公主都不曾嫌。 老管家得知家主回来,跛着一条腿,提灯匆匆赶过来,道:「老奴在门口张望,没见,原来郎主来了马厩这边。」 楼长危上前扶了一把:「安伯,你腿脚不便,晚上早些安睡。」 「年老了,觉少。老奴叫厨下备了冷淘,切了梨丝、甜肉,凉浸浸的,很是可口,也解酒意……」安管事随后又笑起来,「老奴多虑了,郎主未曾贪杯呢,人老了,尽说些煳涂话。对了,辛先生在书房等着郎主,再有……李府的小娘子过来了。」 楼长危顿时面露不悦:「安伯,下次不必理会,她在外待得一时片刻,自会离去。」 安管事犹豫道:「到底是小郎君的嫡亲姨母,亲戚呢,这般拒之门外,怕不太合宜。」 楼长危道:「既能拒姓楼的,自也能拒姓李的。」 安管事嘆口气,道:「郎主休嫌老奴多嘴多舌,以下犯上,郎主问心无愧,可外头名声不大好听。」 楼长危道:「从来未有的东西,无足挂心。」他本想去看看幼子,就此止了步,「明日叫嬷嬷送李家小娘子回去。」 「是。」安管事应下,又讨主意道,「老奴听闻李家老太太不大舒坦,郎主可要去探望?」 「备礼便好,探望就不必了。」楼长危復又问,「可知是什么病?」 安管事秃着眉骨,面有疑惑道:「说是神识不大清醒,好时没有半点的异样,不好时拉着李家小娘子的手唤夫人的小名。」 楼长危遂立在檐下细问:「原先未曾听老太太有此等毛病。」 安管事道:「李家颇有避讳,含煳其词的,有说不小心跌了一跤,其时没甚不对,隔了十天半月晨起偶尔犯煳涂,又说思女成疾,这才不清醒。李家小娘子却道,无有大碍,是添了年岁的缘故。」 「不曾延医问药?」楼长危问道。这不好,那不对,却都是李家自家人的说词,只没医师郎中的诊断。 安管事低声道:「老奴猜度着:老太太这病,说好听点是有些煳涂,说不好听点,就是疯病。李家还有女儿不曾许人家,自是多有隐瞒。」 既如此,楼长危便不再多问,道:「备礼时,让徐郎中顺道过去看看。」 安管事抬起老眼瞅他一眼。 「不妥?」 安管事道:「郎主也是李家要瞒的人之一哩,郎主叫徐郎中过去,可不惊着李家上下?」 楼长危微一沉吟,道:「既是疯病,又瞒着我,大许是老太太病中骂我。」李家恶他满手血胜,犯有天怒,大女儿早逝皆因受他牵连之故。 安管事冷笑一声:「许是疯得不轻哩,徐郎中便罢了吧。」 楼长危并不将此放在心上:「既有疾,总要问诊,带上罢。」 安管事只得有些不平地应下,他仗着是楼长危身边的老僕,又随他生死,道:「那起子人没有良心啊,郎主不喜计较,他们还道郎主心亏。」李家嫌郎主命硬,他还嫌先夫人体弱呢,再没见一个年轻轻的娘子,一日到晚坐在佛堂里念经的。 楼长危不再过问李家事:「阿礼今日如何?」 第65页 安管事笑道:「小郎君挺好的,乳娘抱着逛了好一会,见人就笑。」要是李家小娘子没来,那就更好了。 楼长危眼中淡淡的暖意:「那就好。」他转身,步着管事提灯照着的那点微光,到偏院换了身衣裳,这才去了书房。 门口小兵「哐」得一个挺胸:「将军。」 里头一蓄着美须的白衣文士吊着衣袖捧着一碗冷淘相迎:「将军赴宴归来,皇家的家宴有些什么吃头?」 楼长危道:「先生怎不曾睡?」 辛芨笑道:「腹中饥荒,爬将起来摸到厨下,刚巧撞着食手做冷淘,某便蹭了一碗。辛某琢磨着:宫中总不至于饿着将军,辛某分食了将军的汤饼,算不得过分吧?」 楼长危坐下道:「虽不饿,也能再吃些。」他抬眼,「辛以前两日问我讨要休沐日,说要来看先生。」 「胡扯,谁要他看,回来不定野去哪处,将军休信他。」辛芨摆摆手,「叫他别回。 」 「辛大嫂怕要惦念。」 辛芨忙摇头:「不惦念不惦念,我家娘子伺弄她的花草都不及,懒怠理他,他又不娶亲,回来也是惹我娘子生气,少回才好。」 楼长危道:「那便叫辛以多在馆鹿。」 辛芨点头:「甚好甚好。」 楼长危道:「先生有话直说,等我夜深,总不至于只为一碗冷淘。」 辛芨往下碗,贼眉鼠眼地看了下左右,伸出一根指头左右:「将军眼光毒辣,俞师亦通歧黄之术,如何?」 楼长危将桌案上歪了一点的镇纸摆正:「先生,好不好的,非是你我该操心之事。」 辛芨笑道:「那便是不好。」 楼长危道:「天下奇人异士凡几,怎可断言。」 辛芨又笑了笑,却没接这茬,只是又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将军看这位如何?」 楼长危本就凌厉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异光,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告诫道:「先生不必费无用的心思,将军府唯君令是从。」 辛芨劝道:「将军,树欲静而风自动,总要起波澜的,将军手握重兵,又受圣上爱重,岂能置身事外。」 楼长危傲然道:「我能。」 辛芨担忧:「将军是能,某就怕将军左右拒之,将人给得罪狠了,会留后患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话至此,索性再说开一些,「圣上万寿,虽不必过于烦忧将来之事,总要留些心眼。」 楼长危起身道:「人生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从无两全之法。人之一生,须有一人,须有一事,不可相负,才不枉来世一遭。」 辛芨拿眼盯着他半天,见他神色坚定无争,显是肺腑之言,无有一丝掺假,捞起一筷子冷淘吃掉,嘆口气道:「罢罢,奉的主家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我寻甚羊肠小道。主家有不愿相负的人,我亦如是。」 楼长危轻笑。 辛芨道:「这些都不说,便说说将军的私事,你那个小姨子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一趟来送冰碗,一趟来送凉饮,再来一趟说小郎君思念阿父。」 楼长危厌烦道:「我已吩咐下去,不必顾虑脸面,不叫她进门便是。」 辛芨道:「欸,哪能这般办事,将军不受名声之累,可也要顾忌一下小郎君,他眼下不知事,大后呢?总不好半分脸面都不给他外家?」 楼长危正色道:「不瞒先生,我确实无意阿礼与李家多有往来。病枝不去,反受其害,幼儿不能辨是非,性易移,为他好,疏远些方是益事。」 辛芨道:「将军说得没错,某的意思,将军续娶一门便好,眼下人小姨子上门照料外甥,天经地义,将军相拒,无论如何都是将军的不是。若将军有妻,你那别有心思的小姨子自会歇了心思。」 楼长危不近人情道:「为着她,我还要为难自己不成?拒之如何?天经地义之事,我拒的还少?」咒他的人,以万计,多一个李家连点水花都不显。 辛芨无法:「某就怕小郎君大后与你生怨。」 楼长危道:「这却强求不得,他定要生怨,也只能由着他。」他这个上樑本就不正,倒不指望下樑有多不偏不倚。 辛芨嘆口气:「将军……」未免也孤单了些。他本来嘛,指着姬景元操心操心楼长危的终身大事,这世上也就圣上一人管得了这事,但一想圣上看人的眼光,还是罢了……罢了……看看太子妃,看看驸马,哦,前驸马,兼有一言难尽处。 他家将军前头摊上一个李氏,已是倒了血楣,万一圣上再指一桩癞头婚事,那……那……真是鬼踩后脚跟,跟着到了家。 「皇后相问时,将军就不该回绝。」辛芨抱怨,大好男儿郎,什么叫无心后宅之事,皇后比之圣上,眼光不知强出多少,要是驸马是皇后挑的,不定就没有公主休夫的的荒唐事,「这沐家另有一件蹊跷事,沐侯爷不知去了何处,公主儿媳都丢了,都不曾回来,将军上次叫辛以查沐安辰之时,这小子就有留意到沐侯爷去向成谜,要不是将军吩咐留有分寸,他定要摸着往下查。嘶……要不我们再探探?」 楼长危摆手道:「毓华公主是个自有章程之人,不必过多插手,她自会处置。」 作者有话说: 应该算长吧,虽然今天也晚了。 ———— 第35章 第66页 茜红狠人一个, 她这几日一直在外头帮姬明笙打理外头的事宜,宗正寺那将沐安辰的名一除,再捧着厚厚的册子去沐府取回姬明笙的嫁妆, 一行人点了兵卫侍从, 浩浩荡荡就要杀将去沐府。 杀出去没多久就撞着了难得出来名为巡卫实则放风的鹿鸣卫。 鹿鸣卫虽到了楼长危手中, 姬景元又勒令重整,可这职责却仍旧不清不楚, 当初就是为恩泽功勋之后,让他们有个由头光明正大吃白饭,到底干什么元帝就没深思过。 辛以拉这干人出来,也没想着干什么正事, 实在一帮纨绔子快憋疯了。 地平了, 墙也煳,苦是真的苦, 没死竟也捱过来,可这天天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早睡早起扎马步、齐步走、刺草垛、拉弓箭, 一成不变、枯燥乏味都不敢细说, 姓楼的将馆鹿里的一草一木薅个一干二净, 累得半死介日对着快能认出来的黄土砖墙,两眼都没了神, 蹲监牢也不过如此了。 辛以很是体谅,一声令下执刀巡城,众纨绔争先恐后唯恐落下,急慌慌整衣执戈列队而出。 李桓林眼尖, 远远瞧见茜红, 扯开破锣噪子就喊:「茜红, 茜红。」 高兴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公主阿姊的贴身侍婢,与家人也差不离嘛。 茜红吃了一惊,短短几日,鹿鸣卫一干人虽脚步虚浮、气薄力小,乍看却有了几分模样,再看李桓林,咦,鹿鸣卫又是劳作,又是操练的,怎半分不见清减? 辛以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巡逻途中无有军纪,擅与他人交谈。 李桓林半点不知自己被记了名,他还哭诉,万分委屈:「阿姊怎把我丢在馆鹿?」吃又吃得不好,连个鲜羊都没有,不是腌的就是猪肉,苦啊。 茜红正色道:「郎君本属鹿鸣卫,怎能说是公主将你丢下。」 李桓林可怜道:「将军明明让我听公主吩咐的。」 茜红笑了一下:「公主不是让郎君跟着将军学些长处?」虽不见瘦,却眼见精神。 辛以又默默给李桓林记上一笔:生有异心。众纨绔看辛以笑面虎的模样,知他事后定要找李桓林的麻烦,这些人多日相处,也未曾修出袍泽之义、兄弟之情,纷纷幸灾乐祸。 还是李桓林自己有些怕茜红,不敢多唠舌,只问:「茜红,你们一行,去做什么要紧事?」气势汹汹的,好似要去打架生事。 茜红半点不加遮掩:「去沐府拉回公主的嫁妆。」 李桓林立马两眼瞪得有如铜铃,众纨绔也是嗖嗖行注目礼,想去啊,难得的热闹。先时沐安辰风头无两,人人称羡,他又有些清高,不与寻常勛贵子弟流俗,与李桓林一桩官司,被楼长危拎来馆鹿与他们同为「阶下囚」,大伙都灰头土脸,搬砖抡锤,偏沐安辰摆出「不与尔等竖子同」的德行,众纨绔早憋了一肚子火。 这些人最会的便是架桥拨火、落井下石,得知沐安辰被休弃之后,那真是通体舒畅。 还有几人却是很没道理的迁怒,盖因那时拿李沐两家官司赌钱,连本带利坑在赌场里头,全被楼长危缴了去。他们不敢恼楼长危,反恨沐安辰惹出官司。 辛以……辛以其实也想去瞧瞧,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道:「女使,你们一行男女老少力单,怕有使力气的之处,鹿鸣卫可襄助一二。」 众纨绔挺胸凸肚,请愿甘往。 茜红若一犹豫,想着可有可不有,干脆带上。 他们人本就不老少,再带上鹿鸣卫,声势浩大,一路过去,引得不少人探头围观,眼见去了沐侯府方向,还以为沐府要被抄家了呢。 沐侯府的门子管事本就有如惊弓之鸟,吓得魂都飞了,也以为自家要被抄了,自家小郎君与公主闹得不体面,皇帝要收拾沐家,这……这……好似也说得通。 还好管事给自己一个巴掌,醒过神来,打头的是公主的侍婢,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官差,一颗颤颤的心总算重回胸腔,没有摔地上摔个八瓣,弯着腰陪着小心问道:「女使此来是?」 茜红道:「公主与沐府相离,我来取公主私物。」 沐府管事哪敢怠慢,一面踹一脚下仆去通报沐三夫人,一面将人引进府中,他老心是落回去了,但还是跟敲鼓似得:取公主私财,也用不了这么多人罢,害他还以为沐府要就此倒台。 沐三夫人可不敢出面打理这事,一气小跑去告知沐老夫人。 沐老夫人心气不顺,看谁都碍眼,噼头斥道:「你也是大家妇,怎慌脚鸭似得,没有半分的稳重 。」 沐三夫人都没心思去委屈,急道:「公主身边的茜红来了,要取公主的私物。」 沐老夫人两眼立马含上了泪,造孽啊,好好的一个公主孙媳,就这么丢了,侯府将后,还不知如何呢。 这事就算有想避也避不了,何况也不敢避,哪哪都疼的沐老夫人、哪哪都不舒服的侯夫人,全苍白着脸从床上爬起来,罗织娘识趣地躲了起来。 短短几日瘦得衣宽带松的沐安辰羞辱难当,也不得不出来应对,虽知姬明笙压根不会管这事,只见着茜红,沐安辰仍忍不住失望,欲待问茜红几句话,茜红却是扶刀而立,面似霜染,理都不理。 沐安辰见她如此傲慢,如何不恼?只不好发作出来。 他不好发作,李桓林却是无所顾忌,他一瞅见沐安辰,再看他各种狼狈,手一指,哈哈大笑,笑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哦哦呵呵的,又聒噪又难听。 第67页 沐安辰面红耳赤,这个留意到茜红竟带了鹿鸣卫来,想想自己在馆鹿如苦力短工,回来后又与公主义绝,里里外外的不堪,都叫这帮纨绔子弟看了去,他自负才学抱负,如今反要被一干无所事事之徒取笑,何其讽刺不公。 茜红见他要走,道:「沐郎君留步,以免我等错拿或不小心碰撞了沐府之物,也好照价相抵。」 沐安辰更觉受辱,道:「女使自有分寸,身外之物,沐府再不堪也不会如此计较。」 茜红道:「钉是钉,铆是铆,一码还归另一码。」 同来的寺丞也道:「沐郎君亦是事人,留下方好。」 李桓林浇油道:「就是,驸……状元公惯会诬赖人的,嘴里说得好听 ,焉知事后不会说三道四,说我们损毁沐府财物,一状告到曹府尹那去。」 鹿鸣卫一众纨绔对内互不顺眼,对外同心同气,纷纷驸和,心底则骂:李大傻子有脸说这话,也就你李家,一点不对,就告官。 侯夫人知儿子乱了方寸,出声道:「大郎,你便留下依女使的心意。」 沐安辰深吸一口气,收拾了乱糟糟的心绪,揖一礼道:「是沐某失礼了。」 . 姬明笙的嫁妆里城里城外的庄园别院、田地山林商铺不算,带到侯府各种金银珠宝簪环首饰、布料药材、香料奇珍、书籍字画不计其数。 里头不少被姬明笙送了出去,大件的屏风,小件的玉枕,衣料、药材、首饰更是不肖多说,茜红青黛等人另备有一册子,与宗正寺造的册子两相对比,将这些一一抹去。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再没有把送出去之物要回来,偏有个李桓林杵那摇着硕大的脑袋:「这这这……」这字不认识,不过,无妨,「我阿姊送出去的都够另建一座侯府了,啧啧啧,沐侯府占了老大的便宜。」 沐老夫人与侯夫人等扛不住,泣道:「这原是公主的孝心情意,是我侯府辜负公主,再不敢留下的。」 茜红与寺丞对着册子,头都没抬,道:「既是公主的孝心情意,怎可推来就去?」 李桓林跟着道:「就是,我阿姊大方送你们,你们也大方受着,身外之物,怎这般小家子气。」 鹿鸣卫的纨绔也跟着点头,公主送出去的礼,还送回来,瞧不起谁呢?沐侯府真不讲究。 送出去的不会要,但借出去就得要回来了,茜红等也另有册子记着,各色摆件、字画、骨董,有些是姬明笙的心头好,无意送人;有些却是违制之物,皇家、亲王、公主能用,侯府却用不得,原本一家人,使了就使了,逾礼一二也无妨,御史都不会拿此多做文章,如今亲事已断,再无相干,侯府不好再使用这些违制器物,就得一一收回。 使着时无所察觉,一盘点,沐老夫人那、侯夫人处,连沐侯爷的书房,多多少少都有几件姬明笙的嫁妆,沐安辰的书房偏厅更是空了大半。 李桓林又有话说:「先才说错了,侯府行事还是大方的,借我阿姊的摆件去使,很是大方。」 沐老夫人面上微红,侯夫人面上也有羞惭之意,沐安辰更恍恍惚惚,原来身边所用之物这么多都是公主的。他那里多的书籍、字画,皆是珍品,心头可惜之余,又莫名有些自得,自己所慕的非是金银之物,字画有灵,知者赏之。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姬明笙的嫁妆一搬, 沐侯府空了一大半,侯夫人强撑着开了库房,将各院各屋的摆件填补上。 别处还使得, 沐安辰书房总不能空着?沐侯那不能失了气派吧?沐老夫人屋里难道还能简薄了? 好在沐府还是有积累的, 雅件不少, 贵物也不差,就是古籍字画上头有点难。 谁让过世的沐老侯爷将沐家藏品全献给皇家换了爵位?后来虽淘换来一些, 那也是极为有限。能藏古书名画之家,非富即贵,再要么便是书香门第,前者自己都还使着银钱、仗着权势各处搜罗呢, 无事相求, 等闲哪家会把珍藏卖送与他人?后者?那更是自诩风骨傲人。以势压人?命有一条;以富相诱?那是辱他十八辈的祖宗。书画珍藏,穷得稀汤就米汤都要永代相传, 或随身陪葬,还得搁棺椁里头,靠着头放。 再有一个缘由, 还是沐家自酿的果。沐家以书画藏品换来爵位, 以致京中众人, 或艷羡或鄙薄,都把书画珍藏捂得死死的, 焉知自家没有此等际遇机缘啊。 沐老夫人看着自己孙儿的书房,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寒碜啊,房新画不古, 百年底蕴, 荡然无存。 沐安辰强笑着安慰祖母:「孙儿书画算不得出众, 勉强也能入目,百年后,说不得亦有追捧一二。」 沐老夫人不会鉴画,帐却还是能算得清的,论古,那些古画都已经百年,这古旧年月怎么追也追不来;论名,她再拿孙子引以为傲,也不敢拿他比着书画大家,人那是以书、以画扬名的,如何能比? 她心头堵得慌,但见孙儿强打着精神,道:「等你阿爹回来,咱们再细想想。」 沐安辰苦笑,皇家要为难他,他爹一个侯爷又有什么辙可想。是自己轻狂大意,一子落错,满盘乱棋,不可收拾啊。 沐老夫人嘆一口气,又安抚了孙儿几句,这才蹒跚出了屋子,在廊下略站了站,眼前的园子都萧瑟了好些,姬明笙带来的奇花异草、珍奇灵禽都让茜红带了回去,原本似有仙气缭绕的园子少了白鹤灵鹿,愣是被打回了原形。 第68页 「过几日去寻些花草走兽来。」沐老夫人言道。 管园子的管事嘴里发苦,寻常的花花草草,园子里也不缺,叶绿花浓,奇花一时间去哪里找寻?她一个下人,不敢违逆主人家的话,心里却直叫苦:公主与侯府闹成这样,皇家眼见是厌了侯府,不老实歇着,还寻什么奇花灵兽装点园子? 沐老夫人满心满眼孙儿丢了公主媳妇,受了天大的委屈,家里得用心弥补。都是姓罗的贱妇矇骗了自己的孙儿:「她人呢?」 老夫人勐得一问,僕妇半天才明白问的是罗织娘,斟酌着言语道:「娘子还病着呢。」 沐老夫人亲哼一声:什么病着,定是装的,算她识趣,今日没出来丢人献眼,真想让她一直病着:「请郎中看了没有啊?」 僕妇便道:「娘子身边有医女呢。」还是宫里头赐下的,医术怎么也比寻常民间的郎中强,府里插不上手。 沐老夫人一听这话,太阳穴突突地跳,生疼生疼的,疼得老人家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地走了,她得回去躺着,不然得疼死。 . 姬明笙的那些嫁妆通通没有拉回宫中,她又爱住别院,春夏在留溪,秋日住红山,冬宿温汤院,茜红将活物通通送去留溪,那边多溪水草木,又幽静,添些活物更热闹。 阿骨早早就候在道边,连带几个专司鸟兽的奴僕跟在他身后摩拳擦掌,身为下仆,干吃白饭好事,可有活计那更是好事,一个打赏,能抵半年的月钱,要是得了公主的青眼,更是一步蹬天。 阿骨左等右等,不见车来,伸了记懒腰,凝目收神,从对面树后拎了一个人出来,掼在地上,笑道:「好大的胆,竟敢在公主的别院窥伺,怎的?莫不是要行刺杀之事?」 那人惊得头皮都炸开了,忙道:「不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阿郎,小人来过公主别院,您细瞧瞧,细瞧瞧小人这脸,还能认出来不?」 阿骨凑近去,仔细看了看,然后粗声道:「我又不曾老昏背,自然识得你,沐二郎的长随沐实,你在外头鬼鬼祟祟的,怀着什么鬼胎?」 沐实涎着脸笑:「小人也不曾生得好肚皮,哪怀什么鬼胎,这不得……得了我家郎主的吩咐,想给公主送个口信。」他也是没法子,姬明笙贵为公主,若在宫中,皇城巍然,他送什么口信,去鬼门关送还差不多,只得等姬明笙,选了来过的留溪守株待兔。 阿骨将人拎起来,恶声恶气道:「你别是诳骗于我?既有口信,先送进去给管事,若有要紧,管事自会报知公主,哪肖得你在这缩头缩脑张望?」 沐实忙道:「这不是小人不懂得这些个规矩。」 「这更是胡扯,你是沐家僕,沐侯府又不是平头百姓,莫非连这点见识也没有?」 沐实道:「冤枉啊,我家郎主无有这些人情往来。」沐二无官无职的,又不理沐府的庶务,他这个随主人奔走的奴僕,还能与王公贵胄的僕役有所往来不成? 「你有什么口信求见公主?」阿骨问道。 沐实小声道:「我家郎主求见公主。」 阿骨捏起拳头,想把沐实捶进地里:「你拿我开心不成?沐二求见公主,亲自来便是,送屁个口信?」 沐实抱头:「郎主不知公主在何处,也不知公主肯不肯见,这不先遣小人来张望张望。」他眼见阿骨脸一沉,又要生气,忙道:「事关沐侯。」 阿骨冷哼了一声,收回了钵大的拳头,姬明笙在城中宴池边的百花园小住,亦有吩咐下来,若是沐二求见,事关沐侯爷,就将人带去百花园。阿骨将手头的事交待了一下,拎起沐实,一路疾马先去沐二的宅院。 沐二青天白日无事忙,又有点慌,在那吃酒骂儿子,沐安时被骂得差点去跳井,父子二人正闹腾,惊闻公主那边来人,沐安时羞于见人,躲了,沐二忙令小厮打水,拿沁凉的井水洗了脸,三步并两步地跑出来,跑到前院,一拍脑门,啊呀,漏了事,又赶着去客院处。 客院院子中一对中年夫妇正对坐着饮茶,说是饮茶,更似无奈之下的消遣。 沐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进来,轻咳了一声,中年夫妇忙双双起身,揖礼道:「沐郎君。」 沐二摆足了架式,笑着道:「你二人莫慌,稍后,我带你二人去见公主,你二人放心,公主最为公正,定能还你二人公道。」 中年夫妇对视一眼,大喜过望,忙深深一礼:「多谢沐郎君相帮,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沐二连忙摆手:「诶……同为沐家人,我心中亦觉愧疚,一引以为耻啊,领你们去见公主,便算弥补吧。」 中年夫妇听了这话,更觉沐二为人良善,越发心怀感恩。 这夫妇二人,可不正是当初在沐安辰被告在公堂上,在衙外听审的商家夫妇。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姬明笙端坐在一张矮榻上, 一瞬不瞬地看着沐二,沐二动了动屁股,深感屁股下的床榻有点硌人。 中年夫妇跪在前头, 没敢抬头, 周围针落可闻, 夫妇二人情难自禁地怕将起来,暗悔不该听信了沐二的话, 来此求取公道。 姬明笙半晌才收回目光,柔声道:「二位请起。」 一边僕妇送上两张月牙凳来,中年夫妇有些侷促地坐下,谢道:「谢公主的恩典。」左右又送上鲜果茶点。 第69页 姬明笙轻笑了一下, 问道:「二位如何称唿。」 中年男子听问, 又重新起身。 「无妨,你坐着便是。」姬明笙道。 中年男子便又讪讪坐了回去, 道:「回公主,草民姓金,内子钱氏。我们夫妇二人是羡州人, 在禹京有几间铺面酒楼, 卖些粮油首饰, 在羡州亦有田舍山林……」 姬明笙静静听着,中年男子子却住了嘴, 大许不知道该如何择词说话,在那犹豫,他娘子圆脸杏眼,温婉里又带着几分爽快, 见丈夫绞了舌似得, 焦急起来, 又看姬明笙并无不耐,大有静听的架式,大着胆子抢过话道:「公主容禀,小妇人夫家有处山地,算是宗族祖地,代代相传,那块山地,就与公主的那块山林紧挨着。」 姬明笙看向青黛,青黛点了点头,轻声道:「在羡州通县,是公主九岁时,皇后娘娘赐下的,山中能产沉香,还有一些硃砂。」 钱氏道:「是哩,小妇人夫家的山林也产沉香硃砂,只我们那山林白木香少,沉香本就难得,起不来量,小妇人家中就不指这来钱道,不过……旧年时,在山中发现好些硃砂。这硃砂能入药,道家拿它炼丹,入墨,还能做摆件。 」 「羡州百姓似极爱供僧奉道。」姬明笙笑问。 「是。」钱氏答道,「家家户户初一十五拜佛,佛节法会便去寺观做供奉。」 姬明笙示意钱氏饮一杯茶解解渴,又问道:「硃砂既是紧俏之物,想必有人抢你们家的山林,是沐侯?」 钱氏吓了一跳,差点摔了杯子,飞快地看了眼丈夫,又看了眼沐二,话都说这份上了,焉有退却之理,定了定心神道:「起初有个管事寻上我夫郎,说要买那处山林,我夫郎给拒了,一来这山林是祖宗传下的,二来又探出藏了好些硃砂,哪里捨得卖。我夫妇二人原当只是寻常的买卖,你情我愿的生意,谁知那管事又上门来,又加价,语气也强横了好些。」 姬明笙看了眼沐二,沐二捧着茶杯佯装吃茶,仗势欺人嘛,这京中贵冑多少有之。 钱氏又续道:「我夫君实不舍……」她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将话说得再透一点,皇家公主多少不识人间烟火、商贾之事。 「再有硃砂其价难估。」姬明笙帮着钱氏将话补全。 钱氏面上微红,道:「正是哩,山里的矿藏丰富。」她笑了笑,「我们家里头商议了一番,那管事是外地的,任他说什么贵人,焉知不是拿话诳我们,便又给拒了。管事当场就变了脸,出言恫吓,只叫我们不要后悔。」 「我们金家在通县有几分脸面,访了县里的明府,想问问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通县,明府也说不知,我们夫妇遂放了心。哪料想,隔几日,那管事带了好些人马,要治我们大不敬之罪,言说这山林是为公主买的……」 姬明笙皱了下眉,越发温和地道:「可有伤及你们金家人性命?」 钱氏摇了摇头:「回公主,并无伤及性命。」 「这便好,你慢说。 」 钱氏回了一礼,再道:「我夫妇二人听说公主要买我们家山林,不大肯信,想着公主皇家女儿,金枝玉叶,如何能看中一块山地?二来公主高居京中,不定连通县在何处,都不知晓呢。」 姬明笙笑道:「通县在何处,我还真知晓。」 钱氏听姬明笙有几分说笑的意味,面上的神色又松了松,道:「小妇人出身商家,没甚见识,只瞎瞎想,哪能知道公主的博闻。」笑后又道。「我夫妇二人与那管事道:若真是公主要买我们的山地,我们家自是千肯万肯,可这无凭无证,无缘无由的,实在不敢轻信。」 「那管事便冷笑一声,道:如何无缘无由?你们可知你家相邻的山林是何人的?原就是毓华公主所有,如今公主想将整块山林买下,这才赏你家一个恩典,若非你家好运道,有幸与公主为邻,焉有此等幸事。」 「小妇人一家想着,此事应做不得假,央了管事再通融几日,问了人,果真是公主所有。」钱氏苦笑道,「既如此,小妇人家里再不敢相拒的,便将山林卖给了管事。不瞒公主,事后小妇人一家到底不舍,对那块山林多有留意,无意得知那管事在外吃醉了,将他家主人唤为侯爷,小妇人一家原以为管事是公主的下仆,怎的成了侯爷的下仆?又得知公主下嫁侯府,就琢磨着莫非是侯府帮管着公主的庶事?可怎么是侯爷在管呢?搁民间,公公插手到儿媳的私产里头似有些不妥,若是公主使唤侯府,那也不应当使唤长者,丈夫、伯叔侄的哪个不能使唤的,买个山林又不是什么难事,替公主买片山林又不是了不得的事,哪劳得堂堂侯爷出马呢?因此小妇人心里打了个结。」 「我夫妇二人盘点京中的铺面,正好撞着驸……沐状元被告,亲眼见着了公主的威风,小妇人心里头的结就越发不能解。」钱氏道。 金家夫妇被强买了山林,敢怒不敢言,公主也罢,侯府也罢,他们寻常商户焉敢得罪,虽对这桩买卖心存疑惑,也只敢放在心里头揣测,直至看了沐安辰被告,公主端得铁面无私,由着自己的丈夫被押进兵马司里头,金氏夫妇看得惊心动魄,夫妇二人断了盘点帐册就返家的打算,在京中住了下来,小心打听着沐侯府诸事。 公主与沐家事,除了那桩官司,等闲打听不出来什么,可沐二与沐府的事,那是闹得沸沸扬扬,沐二又不加掩饰,听得人是一愣一愣,沐家偏不偏心的,外人知得不清,沐二却是实打实混不吝的悖逆子。 第70页 也是凑巧,沐实是常在金家酒楼吃酒的,金家夫妇便拿话试他,探听些沐侯府里头的事。 沐实名唤老实的,粘上毛比猴还精,半顿饭都没下来,他便听出点了苗头,也拿话来试金家夫妇,两方推杯换盏,你装着失了言,他假意说漏了嘴,等得一桌杯盘狼籍,两方都是心满意足。 沐实回去将事禀报于沐二,沐二听后,直跳脚,从来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骨肉兄弟什么的的,他侄儿将自己相好塞给自己儿子时未曾顾忌,他为何还要在意这点血脉亲情,正好借着这对夫妇跟公主卖个好,求个人情,将自家和沐府切开,省得雷霹下来,把自己给噼焦了。 金家夫妇被笑眯眯的沐二带到别院后,着实吓得不轻,还以为沐二包庇兄长,要毁尸灭迹,谁知沐二竟要他们夫妇一臂之力,送他们一个面见公主以呈冤情的机缘。 沐二生得极好,广袖宽袍不言不语手执僧拂子、身畔再点炉香时,恍然有神仙之姿。金家夫妇只闻其人荒悖,不曾亲睹,乍见沐二风采,被煳弄了去,以为他是行事由心的散逸狂人,竟也信了他。 不过,他夫妇二人小住几日后,眼见沐二打鸡骂狗,咒天咒地咒祖宗后,神仙中人满地打滚,原来是个富贵无赖,夫妇二人大为后悔,怎就昏头信了沐郎君的话,真箇能面见公主,呈诉冤情。 姬明笙听完钱氏的话,道:「既有人打着我的名号强买了你家的山林,少不得用我的名头拿回来。」她唤了声,「青黛。」 「奴婢在。」青黛躬身应声。 「你拿着我的手令,点一支人马,把阿骨带上,随金家夫妇去一趟通县,若真有其事,拿回山林,再将冒我之名的贼子,绑回来。」姬明笙吩咐道。 青黛肃容领命:「是。」 金家夫妇大喜过望,赶忙跪下拜谢。 姬明笙笑道:「你们所说为实,自有我给你们做主,你们所说为假,我也饶不得你们,少不得有牢狱之灾。」 金家夫妇忙指天发誓道:「若我夫妇矇骗公主,叫我金家上下不得好死。」 姬明笙点头:「你们随青黛去吧,她自会打理一切。」 金家夫妇千恩万谢,临走前,又来谢沐二相帮。 沐二干巴巴一笑,将茶杯搁在矮几上,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哈哈哈哈。」等得金家夫妇随着青黛一走,沐二垮下脸,眼巴巴看着姬明笙。 姬明笙想着沐二行事,卖起兄长来毫不手软,和颜悦色道:「想必沐二叔定然知晓:沐侯爷为何要买金家的山林?当不是占为己有。」 沐二嘴巴发苦,藏藏掩掩,贼似得小声道:「我不甚知晓,就是……公主……嗯,我是爱在市井闲游的,市井处,多有流言,偶然间得知我那兄长与太子的岳家走得些微有点过近……」 话到此就不能再说了,皇帝姬景元还活得好好的呢,瞅着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骑得马,张得弓,龙精虎勐的,反倒太子病歪歪的,纯拿药养着,寿数实在难讲,他兄长与太子岳家搅和在一块,纯是老寿星嫌命长,变着法得上吊。 沐二半点都不想沾这要命的事,沐侯府是沐侯爷的一言堂,他说话屁用没有,他兄长嫌他这个弟弟无用,家中要事,从来未曾告知于他,哪日事败,他沐二怎么丢了脑袋都不知道,进了阴司地府都还是一头雾水。 作者有话说: 活过来好多,争取明天能补个长更上来 ---- 第38章 风过敞轩, 寂寂无声。 「沐二叔,可还有所求?」姬明笙看了眼园中繁草,它们未到荣盛之时, 挨挤在一块蓄劲待发, 若无狂风骤雨摧残, 夏至,含芳吐蕊, 处处繁花。 沐二估她心绪不佳,不大敢触霉头,小心道:「富贵闲人?」他不仁不义卖掉兄长,不就图个不横死, 莫贫贱嘛, 他沐二吃不了这苦头啊。 姬明笙想了想,应承下来:「好, 若有事端,我定保你无虞。」 沐二大喜,深深一揖:「多谢公主, 公主若有差遣, 沐明海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姬明笙挑眉:「是吗?」 沐二一哽, 道:「朽木岂做栋樑材。」他去蹈火,伸脚就栽倒, 后脚还没离地,就化了灰,实不是这块料。 沐二越说声越小,很想补救几分, 灵光一闪之后, 道:「泰国公夫说不定与我一样心思呢。 」想他泰国公府, 剩个独苗,全府上下都是寡妇,守着祖上留下的一点荣光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泰国夫人性子是有点怪,可那老太婆可比他娘精乖多了,再疼重孙儿,也不会不管不顾与沐家结仇打官司,说不定就是知道了他哥变着法找死,才豁开手脚,一状把当朝驸马告到公堂上。 姬明笙敛眸,这虽是沐二东拉西扯之语,不可尽信,可皇城之中到底暗藏着细风微雨:「沐二叔既已离了沐侯府,手上又有家产,安生过你的逍遥日子。」 沐二一颗心熨帖安稳,暖洋洋的,今日之前,他都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大牢靠,随时随地有搬家的风险,今时就不同了,晃一晃,生得牢固,等闲掉不了。 姬明笙又道:「金家事,沐二叔就只当不知,一个字也不要声张。」 沐二二话不说,拿了沐家老祖宗和将来的子子孙孙立誓。 他立誓立得快,姬明笙都要疑心这誓管不管不用,祖宗、子孙什么的,前者骨化泥,后者未可知,沐二压根不在乎,轻笑一声,端茶送走沐二。 第71页 如意撤掉茶果,点了一炉清香,重新奉上甜酪浇樱桃嵌枣泥,轻偎在姬明笙慢慢摇着扇:「公主?」 姬明笙伸指勾起如意髻环上繫着的彩缎,颳了银丝边,轻道:「时移世易,一秋一草木一风雨。」 如意眨巴着眼睛,不敢多说话,耳听姬明笙轻嘆一口气:「小时,阿兄是极好的。」 如意更加不敢说话了。 「君子如玉,温润而泽,似是为阿君所造之语。」姬明笙缓声道。 她少时深受姬景元的宠爱,有些骄纵,不识人间疾苦,是太子牵着她的手,去田庄看百姓耕田劳作,笑与她道:阿犀,你看,农家苦辛,风调雨顺,日日劳作将将堪得一家衣食,阿犀天之骄子,不必与他们同苦,却当有悲悯之心。 她那时歪头问道:阿兄想让他们衣食无忧吗? 太子蹲下身,郑重道:阿兄很想让万千子民寒暑有衣、四节有食,阿兄想让四海无有飢馁,可民生之事,难于上青天。阿兄得访名士,得入田埂,知节气,知旱涝,知各方水土差异,许有成事之时。 她问道:可是,这事不是有阿父吗? 太子便笑着摸了摸她的髮鬓:阿犀不想为阿父分忧吗? 她想了想道:若能,我便帮阿父分忧,若我不能,就不要贸然多事,给阿父添乱。 太子轻笑出声:不试,焉知不可为? 她又问道:阿兄信愚公移山之事吗? 太子道:民生事,与愚公移山无异,举世代之力方可成,阿兄从未想过一夕可成。 她其时仍是有些懵懂,拉着太子微热的指尖,看着田地里弯腰除草的农人,他们需趁时节播种,抢天气收割,忙忙碌碌,勤勤勉勉,不敢有半点松懈,一生辛劳,无有半分辜负。太子含笑看着这些农人,似看无价之宝。 可惜,魏妃毒案,她的阿兄侥倖得救,却是日渐陌生。他再无力看人间烟火颜色,他削瘦孱弱,禁不得风,受不得凉,日常膳食只能用软烂之物,时常呕血,以致气血不足,握他的手,一年到头冰凉刺骨,连带他的目光都阴凉不復暖意。 姬明笙系好如意的髮带,道:「我们去拜访一下阿兄?」 如意抿了下唇问道:「那要事先递帖子吗?」 姬明笙笑道:「想来我们兄妹尚不至于陌生至此。」 如意不作声,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 太子姬琅的康健看似好好歹歹,实则从未有过起色,药吃多了,身上便渗着苦味药,闻久了,连带着叫人灰心丧气。 姬琅极易感知他人思绪,常拿香来掩盖,苦药味与合香混和,另有一种缭绕不去的怪味。 「阿兄今日气色极佳。」姬明笙跪坐在姬琅跟前,细细看着他的眉稍眼角。 姬琅打发走了太子妃,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献出一点怪异的笑:「阿犀好久没来东宫看我了。」 姬明笙笑道:「嫁为人妇总有些不便之处。」 「谎言。」姬琅边笑斥边连咳几声,「阿犀小时便不犀撒谎,说谎之时敷衍了事,随意一句便拿来搪塞,宫里,也就你正大光明说着谎话,阿父还大笑夸赞有趣。」 姬明笙道:「说谎,为着唬骗人当作真话,我的真话假话,都被当作对待,便懒怠费心思量如何说谎。」 姬琅点头:「阿犀骄女,谁敢轻怠。」 「阿兄缺钱吗?」姬明笙忽地直白问道。 姬琅猝不及防之下,胸口一堵,连咳不止,纸白的面上一片桃色的潮红,姬明笙起身轻抚着他的后背,慢慢等他平復下来。姬琅这一咳,出了一身的虚汗,发间点点潮湿,似也带着苦药味,好他拧头看了眼姬明笙,神色间带着一点狼狈。 「何时知晓的?」 「刚刚。」 姬琅往软垫上一靠,面上平静无波,眸中却蕴着疯狂,他道:「纵我贵为储君,亦恨金银聚之无多啊。」 「阿兄,你是一国储君。」姬明笙轻声道。 「阿妹,我活不久了。」姬琅道。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阿犀, 你永不知死亡如影随行是何滋味。」姬琅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姬明笙伸手握住,冰冷、潮湿,记忆里那只干燥温热的手早已不復存在:「阿兄。」 姬琅收回手, 低下头笑起来:「我每逢入夜, 都不大敢安睡, 担忧就此长眠不醒;我亦惧离宫出行,怕猝死人前, 曝尸众目睽睽之中;我更不愿与磬儿父子欢常,忧他稚童便要亲目失怙。我偶尔登高远眺,看城郭巍峨,看众生碌碌, 为名、为利、为怀、为生聚、为死别、为欢情、为愁怨, 真乃缤纷万彩啊!可这些,与我这个将死的人, 有何干系?」 姬明笙心口一痛,道:「阿兄曾惜恤百姓,忧思民生苦艰。」 「是啊, 可我一个等死的人, 又能如何呢?」 「阿父遍寻名医……」 「那又如何?」姬琅冷笑一声, 打断她,道, 「能不能寻到尚未可知,能不能医我,亦不可料,非到尘埃落定之时, 我都是等死罢了。」 姬明笙浅浅唿出一口气, 然后问道:「那阿兄意欲何为?」 姬琅瞳仁中异光连彩, 似是枯木逢春,叶生花开,如静火燃烧,他道:「阿犀聪敏过人,难道不知阿兄的所求吗?」 姬明笙闭了闭眼,道:「阿兄非愚钝之人,还望三思而后行,阿父春秋鼎盛,阿兄所虑所求,都言之过早。」 第72页 「天真,届时焉有儿的活路。」姬琅斥道,「阿犀,你告诉阿兄:姬央想我死吗?姬殷盼我活吗?他日,他们会放我儿一条活路吗?阿父是天子,却也是人,是人,便有疏忽大意之时。」 姬明笙沉了下脸,告诫道:「阿兄,别干蠢事,当心万劫不覆。」 「阿犀,你再告诉阿兄,阿父待我的怜惜之心有几分?」姬琅已经听不进去了,「难道我不知此乃蠢事,可再蠢,也不得不为之,容不得我去选。」 姬明笙细细地看着姬琅,没有放过他脸上那些阴戾、那些静谧的疯狂、那些孤偏,压低声道:「阿兄,阿父容不得你的种种算计。」 姬琅笑起来:「看来阿犀不会站阿兄这边,磬儿不好吗?立长孙莫非无有先例?」 姬明笙黯然道:「前朝确有先例,然而,这世上有多少依例便可行的。」 姬琅大笑出声,笑罢倾身抬手如待她儿时般轻抚她的脑袋:「阿犀自去做你的天之骄女,余者,不必多问,不必多看,亦不必多管,我知你的心意,然而,开弓无有回头箭,我亦无意回头。」他顿了顿,漫不经心似得道,「金家也不知走了哪个门路,居然求到你的头上,想来你少不得要为他们张目。阿娘赠你通县山林时,我对地貌产极感兴趣,特地遣人走了一趟,那时我便知晓金家的那块地盛产硃砂,金家其时还嫌山林贫瘠,产出不丰。」 姬明笙想起了这桩旧事,道:「阿兄那时道:为君为官都应当知田地、海川、山林各有何出,方能叫当地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说要编一本《九洲万物志》,录各道各州各县山川河流与其上产出。」这也是为民生所计,可如今,姬琅却拿来与民争利。 「阿兄的谋划壮志,想来我是劝不了。」姬明笙道,他们要争的是这万里江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位子,是无上的权柄,焉是她能轻易左右,「只阿兄择人,亦需品行能力,如沐侯,明知与民争利之事不妥,不知劝诫兄长也就罢了,干的事还荒唐,打着我的名号欺人,小人行径。」 姬琅但笑不语,似有戏嚯。 姬明笙讥讽一笑:「世间不缺豪赌之人,既做了赌徒,便要有满盘皆输的打算,阿兄,你看沐侯这个赌徒如何?他敢下注,想必里头还有我的缘故,皇家女为媳,多少也算一场退路,哪怕事发,皇帝不想女儿另嫁,把女儿的公爹送上刑多少有所顾虑。」 姬琅仍是笑,道:「总添些底气。」 「沐侯未免看轻了阿父。」姬明笙道,她这话亦是说给姬琅的。她阿父不触及逆鳞时,待臣子极为纵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都能一笑置之,触及逆鳞……杀女婿亲家又算得什么。 姬琅哈哈大笑,似十分愉悦,他让姬明笙驸耳,悄声道:「我管他死活。」沐家要贪从龙之功,他要马前小卒,各取所需,事败,他自身难保,难道还可惜一个趟水的棋子。 姬明笙了悟:「原来如此。」她苦笑道,「阿兄也知此事兇险,东宫属臣怕是多数不肯跟从。 」再是东宫的班子,那也是宁可没前程,不肯掉脑袋,姬琅手头想来要用之人不多,这些人非是狂徒便是蠢货,以及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姬琅心知肚明,可他一心飞蛾扑火,哪里在意这些,狂徒也好,蠢货也罢,能用就用。 姬琅笑罢深嘆一口气:「我倒想要如楼长危此等人中龙凤相佐于我,可惜楼大将军退避三舍。」 姬明笙道:「楼将军显是无意皇家事。」 姬琅道:「也是,他置身事外,于我亦是幸事啊。 」 姬明笙无意再听下去,起身俯视着姬琅,平心静气道:「阿兄与金家争利之事,我叫人去处置,亦不会声张开来,你与沐侯之间,我亦当不知。将后,阿兄与沐家有任何往来瓜葛,都与我无尤,也别拿我做筏子,嫂嫂办的宴,若有沐家人,便无我,若有我,便无沐家人,不然,别怪妹妹不给嫂嫂面子,下帖相邀人却不至。」 姬琅收起笑,灰白的唇透煨不热的凉,他道:「好,不过,妹妹休夫,有悖贤德,为士大夫所不喜,妹妹也别怪你嫂嫂不与你同,加以批驳。」 「嫂嫂随意。」姬明笙颌首,復又抬了抬下巴,「这些小道手段,许是沉人稻草,于阿兄大业怕无多少助益。」太子妃要拿她的事做文章,以博迂腐陈规之士的欢心,于她,多些飞溅的唾沫,她若虚不可受,便要为言所杀,她若有底气,便是是非任他评说。 姬琅忽又笑起来:「阿父当初之言,许不是戏言。阿犀若是男儿郎,阿父说不定真会许以储君之位。」 姬明笙红唇轻启:「我若真有梳篦江山社稷、令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之能,便是女儿身也去争一争。」 姬琅怔了怔,强笑道:「妹妹有志气。」 姬明笙道:「自知,何其贵,非人人有之。」她又深深看了兄长一眼,「阿兄,阿犀告辞,你多多保重,慎思慎行。」 姬琅半点血色也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怅然,道:「去吧。」 姬明笙将心头各种杂乱的思绪,拢成一束,剪去细碎,转身离开了偏殿。殿外,太子妃牵着小皇孙,领着一干宫婢内侍,她看见姬明笙,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阿犀与太子说了好久的话,你们兄妹倒似知己一般,眼看天晚,不如一道晚膳,磬儿好久也没见到姑姑了吧?」她说着,示意姬磬叫人。 第73页 姬磬与姬琅生得极像,比之父亲更添几分文秀,腼腆害羞,他牢牢握着太子妃的手,文文一笑,唤道:「姑姑。」 姬明笙朝他一笑,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脸,道:「来的仓促,竟忘了备礼,我那有个机括小马,说是墨家手艺,明日我遣来给你送来,磬儿试着拆开来,看看里头的各种小机括。」 姬磬湿漉漉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露出几分兴味:「可真?侄儿多谢姑姑。」 太子妃温婉笑着:「听着便合磬儿的心意,只是,切莫贪玩误了文章武艺。」 姬磬听了母亲的话,抿了下唇,道:「阿娘放心,我做完功课、练完武艺再玩。」到底有些黯然不乐。 姬明笙见此,竭力收起厌烦,道:「嫂嫂带磬儿去寻阿兄吧,妹妹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 太子妃微怔,笑意收敛:「妹妹说了好生见外的话呢。」 姬明笙笑一下,又道:「家宴之时,嫂嫂说东宫有宴,恰好妹妹也要在百花园中摆迎花宴,便不来嫂嫂这边凑热闹了,嫂嫂勿怪。」 太子妃的笑又收几分:「这般巧?不知妹妹几时摆宴,不如我们错开来?俩不相耽。」 姬明笙笑着道:「怕是错不开,嫂嫂几时摆,妹妹便几时摆。」 太子妃笑意尽收,温然问道:「嫂嫂可是几时得罪了妹妹,都是至亲骨肉,若嫂嫂有不是之处,妹妹何妨言明,切莫互相之间存了误会。」 姬明笙道:「嫂嫂不必多思,嫂嫂去问阿兄吧。」 太子妃美丽的双瞳中有些疑惑慌乱,嘴上道:「那也好,嫂嫂去问问太子,过后,再邀妹妹来东宫说话,妹妹可千万不要推拒。」 姬明笙笑笑不答。 姬磬看了看姬明笙,又看了看太子妃,问道:「阿娘和姑姑,在吵嘴吗?」 太子妃忙道:「不曾呢,姑姑与你阿父同胞兄妹,这世上啊,除却你祖父祖母,你姑姑与你阿父便是最最亲近的人了,最亲近的人,从来都是相帮相扶的,磬儿将后有难处,只管去找姑姑便是。」復又抬头看向姬明笙,「阿犀,你说对吗?」 姬明笙对着磬儿清澈如水的双眸,道:「不对,哪怕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也有可帮与不可帮之事,有可纵容,亦有不可纵容之时,譬如你阿娘,就不愿纵容磬儿过多玩耍。」 姬磬略有困惑,苦思一番后,点头道:「姑姑说得是。」 「好孩子。」姬明笙夸赞,见太子妃面色勉强,再次出声告辞,这回,太子妃再未出声挽留。 . 姬明笙出了东宫,郁郁不欢,如意等人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阵轻脆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由快转慢,来人似有些迟疑,到底还是慢慢停在姬明笙的身侧。 姬明笙醒过神来:「楼将军?」 番外(逢帝一) 楼长危遇到姬景元那日,阳光份外灿烂,时逢深秋,满山红叶胜火,山道两边翠减黄叠,美不胜收。 楼长危背着一个偌大的背箩,里头装着油米盐茶等物,再有几样禹京城中知名的吃食,丁阿婆店的果脯,李老歪家的醋芹,份外香的胡饼,刚炸好的寒具、风见消,他小师弟正是专好外头野食的年纪,抱了他的腿央他一定要捎买来。 楼长危答应下来,便记在心里,一样都没有落下。 一背箩的吃食,又沉又重,楼长危却似浑然不觉,步履轻快,额际些些细汗,是拜长途赶路所赐。 他绕过一个岔口,便见一个富商领着三四个打手在道边小憩。那富商相貌英俊,身姿挺拔,气势非凡,偏这么一个周身贵气之人穿得更是「贵气」逼人,衣裳掐银钱,袖口滚金边,靴填金粟筐,扇骨雕象牙齿;一根腰带,镶七样宝石,十根指头,九根戴着宝戒,玉坠再凑龙眼大真珠,宝剑嵌一熘佛家至宝。人若有百斤重量,披挂得占五十,阳光一照,各样宝石熠熠生辉,七彩宝光到处乱闪。 楼长危倒吸一口凉气,何曾见如此「贵气」不可略过之人。 只是,这不明摆着招劫匪?这身行头走在这山道之中,有如高声朝着四面八方隐的山匪喊:肥美的鲜羊,还不不宰? 他在看富商,那富商也在看他。 啊呀,遍染秋红的山道上,俊美清冷的少年郎不急不徐慢慢行来,叫人错疑是山中生出的精怪,重彩晕秋色,淡墨勾来骨神秀,生就少年模样,眉目却少六欲七情。 「少年人,来来,你怎在这山道中行走啊?」富商一晃宝扇,象牙柄转个花回,「呯」一声展开扇子,上头金泥画着牡丹花。 楼长危停下,揖了一礼,道:「市集返家,因此走在山道中。」 富商扇了几下扇子,笑道:「小郎君好生不老实,我问你怎在山道中行走,你答市集返家,这却是句空话,看似答了,实则什么也没说。」 楼长危看富商,从头到脚,哪哪都不对,他不爱管闲事,却也不是冷眼旁观看人生死的脾性,道:「这位郎君又怎在山道中行走?此处有山贼出没,眼见天晚,郎君身携财物,还是走官道为好。」 「官道?」富商「呯」得一声,又把扇子合上,反问道:「这里难道不是官道?」 「这是旧官道,位置不好,又多曲折,通行不便,当今圣上为南来北往的行客方便,另闢一条道连通南北,这条旧官道早已弃用。」楼长危道。 第74页 「原来如此。」富商恍然,笑了笑之后,又无奈道:「少年人有所不知,我们是游商,不大识得道,哪里又知晓什么新旧官道的。」 楼长危皱了皱眉,又打量了宝气闪耀的富商:「郎君口音不似外地人。」语调优美,倒似禹京中的贵人。 富商拿半含嗔怪的目光看眼楼长危,长嘆一口气:「长在外头游走,哪里还有什么乡音?」 楼长危道:「书上道从来乡音难改,竟不是真的?」他看这富商嘴里的话,不大可信。 富商手腕一晃,又将扇子合上,倾身道:「小郎君疑我呢。」他嘴一张,异乡话描花似得熘了一长串。 楼长危清水一样的漆黑双眸闪过一点光亮,道:「这是苜州泞县的话,郎君原来是泞县人?」 富商摆弄扇子的手一顿:「小朋友哪处人?你我,别是老乡。」 楼长危道:「回郎君,小子是禹京人,略懂一二处异乡话,恰好泞县便是其一。」 富商大嘆可惜,道:「还以为异地遇乡邻,可惜可惜。」他道,「不过,你既懂我乡音,那便是半个老乡,如此缘分,更胜亲邻。小朋友,你看,天色不早,你待早归家,我不识路,寻不着官道,不知可否在小朋友家中暂住一宿,如若不嫌金银辱没你我交情,原酬以重金。」 交情?萍水相逢,连名姓都不知,哪里就有交情了?楼长危都快怀疑自己听错了话,他再老成持重也忍不住心里嘀咕:这人好厚的脸皮。 「怕要负郎君所期,家在深山,不便待客。」楼长危沉吟了一下想着这人脸皮厚,话得说得直白点,「郎君许是真不知官道如何,又许是假不知,至少郎君并非泞县人。」苜州其地,各乡各县,说的话大同小异,若非本地人,外人难以分辨其间的差别。他见富商苜州话虽说得流利,未见知晓其中的差别,便诈了一诈,果然他认了是泞县人。 楼长危以为自己戳穿了富商,他羞惭之下,自不会再纠缠,哪料到,富商连面皮都没有红一下,反倒一击掌,笑嘻嘻道:「人小鬼大,竟诈我,不错不错,小小年纪便这般狡猾奸诈,甚妙。小朋友莫惯我欺你,行走在外,这不得小心一二?我许不是泞县人,可我腰缠万贯却是不假,看看我这身,看看我带的宝箱。」 楼长危疑惑地看向地上的两口箱子。 富商拍拍手,身后护卫立马上前,掀开其中一口箱子的盖子,满满一箱银闪闪的银条,再打开另一箱,金闪闪的金条。 「赤金足银。」富商道,「童叟无欺,我此番来,是寻人相商大事,这才满带黄金之物,小郎君何以疑我?」 楼长危轻吐一口气,两箱金银一打开,这富商更可疑了,游商走贩哪会带着两箱金银,护卫打手三四个,就敢走在僻静野道里头。把人带去老师那,那是万万不能的,欲待不管,又似凉血,于是,楼长危默了默,道:「郎君说不识官道如何走,我替你画一张图来。」 富商扬眉。 桉长危从箩筐抽出一捲纸,裁了一张下来,将富商的那口装金银的箱盖合上,将纸铺在上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碳条,利落地画起图来。富商好奇,走过来弯腰细看,这一看,脸色顿变,但见纸上已画出周遭地貌,更妙的是标明了每条道计几步远。 「……小少年如何知得这般详细。」富商忍不住问。 楼长危画好图,交给富商,道:「走惯罢了。」 富商笑道:「寻常人走道,一条道走得个百十回,也只估摸个大致长远,哪里会去计步?」 楼长危只不答,揖一礼道:「郎君照图寻路,没多久就到了官道,近城道边驿站、茶寮、客舍、人家,都可留宿借住。」 「诶诶,小朋友留步。」富商见他要走,赶忙几步上前,手一拦,真挚道,「小朋友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更当上门谢过令尊令堂才是。」 您这脸皮莫非铜墙铁壁?楼长危愕然一会,冷着脸,又是一揖礼:「郎君要谢我父母,怕是不能。」 「哦?莫不是嫌我商贾之士,登不得高堂?」富商笑呵呵问道。 楼长危听他虽言语含笑,话中之意,却有些霸道,道:「非是如此,我父母早亡,郎君如何相谢?」 富商一怔,正色道:「却是我轻狂冒犯了。」 楼长危倒没放心上,要走,又被富商拦了下来。 「小朋友可是在山中学艺?」富商问道,「那我便去拜访拜访令师。」 楼长危张口欲言,又实在无话可说,揖一礼告辞离去。 富商却是不依不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的几个护卫打手抬着金银有走在最后方,就这般牵羊放牛似得走了几百步远。 楼长危极为无奈,道:「郎君休要跟着我,家师不喜见外客。」 富商一摇扇子:「许我是个例外,不知令师喜不喜金银珠宝?啊呀,莫非令师是世外高人?孤本古画喜不喜爱?奇方符咒?」 楼长危既知他有异,自是闭口不言,免得被他套了话去。但他心里却着实有些心惊,他跟着俞丘声识字学武,又走惯这条山道,他有意甩开富商,特意加快了脚程,使了些轻身功夫,富商却能稳稳跟在后头,尤其那几个抬着金银的护卫,金银何其沉重,他们竟是半步不落,可见并非寻常打手出身。 楼长危心下计较开来,专捡高低落差的小道走路。富商虽仍旧从容,到底有些勉强,道:「小朋友,我老胳膊老腿,摔将下去,落个半身不遂,将后,吃住都要在你家里,你需得为我养我老终。」 第75页 楼长危攀上一处山石,回过身,道:「我看郎君康健,不输少年人,何谈衰老。」 富商听了这话,意外开心,笑道:「小朋友怕摊上一个瘫子,专捡了好听的哄人。」 楼长危本就不喜打趣,有些不耐烦起来,掉头就走,却听身后碎石滚落,那富商似是脚下打滑,一声惊唿,楼长危回头,果见富商跌下去,千钧一髮之间,哪及细思?楼长危已飞身过去,拉住了富商的手腕,那富商借着这一拉之力,跃上山石,拍拍身上尘土。 「啧,大意失荆州,竟劳小朋友相救,这可如何是好?」 楼长危不由心疑他是故意跌落。 富商笑着,反握住楼长危的手腕,道:「过命交情,再生疏可就过意不去了,小朋友甚名谁?我姓季,家中有屋有田有买卖有营生,有妻有妾有儿有女,你我投缘,不如认一门亲戚?你若是愿意,认我当爹,也无不可的。」 楼长危目瞪口呆,他亲爹虽已亡故,在世时又是厚待外人委屈家人的老好脾性,可他也无意这么认一个陌生人当爹。 他又哪里知晓,这个有些混不吝的富商竟是当今天子,过后,还会住进他老师家里,天天拿他寻乐子。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公主。」楼长危在马上拱手揖礼。 「将军, 这是从馆鹿归家?」姬明笙问。楼长危还沐浴更衣了,束着的黑髮犹带着一丝潮气,衬得他的眉目清晰如雨后青山。 楼长危刚想答, 他的黑马云野性难驯, 追正跑得欢实停了下来, 老大不高兴,认定姬明笙的马是祸首, 伸着大头过来就要欺负它出气。 姬明笙的小白马被吓一跳,一声嘶鸣,惊慌立身扬蹄,楼长危跃身下马拉住缰绳, 轻拍了几下小白马的脑袋, 餵了一块饴糖给它,又喝止住捣乱的云追。 这等小小的变故, 自没吓到姬明笙,看着楼长危安抚好小白马:「将军还随身带着饴糖?」 楼长危没有松开缰绳,答道:「云追在禹京不比边关自在, 多少有些委屈, 它喜酒好甜, 只好拿酒、糖哄它。」小白马吃完糖,又问他讨要, 碍于云追兇悍,小心翼翼地凑过脑袋。楼长危的嘴角添了一丝隐约的笑意,给小白马和云追各餵了一块饴糖。 姬明笙明眸流转,道:「相请不如偶遇, 我说要请将军去吃船宴, 将军可有空闲?」 楼长危抬头看了眼姬明笙, 锐利的目光似能将她看透,很快,他又收回目光,锋利尽敛:「好啊,公主想去哪处的船宴?」 「晏江,离得不远,又热闹。」姬明笙想了想道。 楼长危点头应允,道:「晏江在曲晏坊,人多,不宜疾马,我们慢行。」 姬明笙一怔,刚想说什么,就见楼长危晃了晃手中缰绳,小白马和云追一道不紧不慢地迈开四蹄:「将军屈尊为我牵马,倒叫我心中不安。」 楼长危回首,轻笑起来:「是吗?」他问,「如何不安?」 「堂堂一国将军,斩敌首不计其数,身负赫赫战功,如此国之重臣,便是我阿父都捨不得让将军牵马。」姬明笙看着楼长危挺直的背影,宽肩细腰,身姿如枪,纵是做着马奴的活计,不损他半风采,她慢声细语笑道,「阿父尚不能,我岂能坦然受之?怕是要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听雨落敲窗,便疑风摧繁枝,看花满枝头,却想落红成冢。」 楼长危道:「果然不安。」 姬明笙笑道:「可不是,我打小便未如此坐立难安过。」 「这般说来,还是我之过错。」 「正是,将军累我难安,当欠我一桩。」姬明笙笑着道,她耳听马蹄清脆,才知他们慢悠悠地已入晏阳坊,地面铺了石板,马蹄踏过,步步有声。 晏阳坊行人见道上贵人出行,纷纷避让,避让不及的,慌忙揖礼赔罪。楼长危牵了马走在道边,依礼,以他们的身份大可在道中过,只有人避他们,断无他们避人的。 姬明笙不由愉悦一笑。 楼长危头都没回,却知她在笑什么,道:「些许冲撞,想来公主也无意责罚,不如稍加避让,彼此两便。」 她确实不会为了这等冲撞责罚于民,笑道:「将军在边关,定是与子同食,与子同袍之人。」 楼长危道:「血里黄沙,生死之间没有太多的讲究,不过,上下将令,该分明之时也当明白无误。」他能与手下同饮杯中酒、同食盘中餐,该责罚时,也能下令将人抽成血葫芦,若遇屡令不改,延误良机的,更能痛下杀手。 「将军所言甚是。」姬明笙点头,令出敢不从者,当杀之。 晏阳坊百姓富裕,百业兴隆,多酒肆食铺,胡饼、汤饼、蒸饼、毕罗、馎饦,茄夹、羊签、炙肥羔,穿虾、酿蟹、雪鱼脍……又有挑担、背箩的走贩,各样甜汤、凉浆,绿豆、赤豆、圆子、百果、枣儿汤的,梨浆、甘浆、银丹水…… 天只稍稍擦晚,店铺早早将檐下屋前的灯点上,走贩亦将挂在担上、拴在背箩上的挑灯点好,天光未歇,沿街一熘静的、动的灯火,都未显出光亮来,越走,那天一点点暗下去,那灯火一点点亮起来,红、橙、微黄浮动,满街流光。 姬明笙感嘆:「宫中可没这方热闹。」烟火人间,令人流连。 人声鼎沸,楼长危牵着马,离得远了,说话便听不分明,不觉间就走了在了姬明笙的身侧,他道:「有热闹亦有可嫌处?」 第76页 「譬如?」 「譬如里头有无赖、贼宵,角落各种脏污弃物,天一热,引得蚊蝇乱飞。」楼长危道。 姬明笙撩开帷帽看了看:「光暗相随,哪处都不得尽善尽美,虽有各种脏乱处,亦在这热闹里头。」 「公主所言极是。」楼长危笑了下,葳蕤灯火中,他侧颜温而软,能醉世间万物。 姬明笙又想起她从阿父那里要来的《山鬼》,伴在神女身边的赤豹,它有着世间最光滑美丽的皮毛,有着冰冷充满杀机的眼睛,有着纵横山野的气势,当它甘从之时,它的皮毛是如此温暖,它的眼睛是如此透澈。 「楼将军,我饿了。」姬明笙忽出声道。她浑忘了,是自己要请他吃船宴。 楼长危低眸而笑,他的唇,牵起一道弯月似弧,他的笑,也似月光,清冷不带一丝热度,却又如许温柔:「公主想吃什么?」 姬明笙随意一指:「那是什么?」 「鹌鹑,抽了骨头,锤打得扁薄,炙烤得香脆。」楼长危看了眼道,「公主若是不嫌烟燻火缭,倒可一试。」 「似是佐酒佳肴。 」姬明笙笑起来,「将军再提一壶酒业,农家浑酒就不必了。」 楼长危笑意不减:「此地倒难寻浓家酒。」 他将缰绳交给如意等人,又安抚了一下随时会捣乱的云追,亲去买了几副炙鹌鹑来,店家用油纸随意一裹,便要递给楼长危,楼长危嫌烫手,又叫店家多裹了几层油纸,这才丢给店家几粒银豆子当赏钱,店家惊喜莫名,又送了一壶甘草凉茶。楼长危谢过,接了凉茶炙鹌鹑回到姬明笙身边。 「凉茶便罢,有伤脾胃。」楼长危那壶凉茶扔给了几个护卫,与他们消渴解热。 姬明笙接了鹌鹑,这才为难起来,到底不惯当街吃这等吃食。 楼长危看她犹豫,哪里不知她的尴尬处,不动声色道:「晏江码头离得不远,不如我们先行过去?」 姬明笙又哪里不知他的好意,心下意满,道:「将军请带路。」 第41章 晏江码头边上有一株百年老柳, 绿丝千万绦,柳絮漫飞似雪,商家又在树上挂了百数的红灯, 造型各异, 镂雕叠彩, 将这老柳装点得熠熠生辉、美不胜收。 几条画舫早已离江,姬明笙是突然心血来潮要请楼长危吃船宴, 并未提早与商家定船,一行人到水边,颇有点望洋兴嘆的无奈。 如意掩嘴笑,然后道:「公主请客, 再没有让客人忍受怠慢的, 我们公主有船呢,就是没有做船宴的好食手, 这就要看我这丫头的本事了。」她说完,一揖礼,带了二三护卫, 便要三步并两步去了岸边酒楼借食手。 姬明笙看她跳脱, 板了板脸, 叮嘱:「慢些。」 如意扬扬下巴,道:「这些小事都办不好, 也没脸在公主身边了。」姬明笙从东宫出来后,就闷闷不乐,如意担心得不行,好在路上撞见楼长危, 眼见自家公主有了消遣的事, 愁绪削减, 如意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自然份外卖力。 姬明笙见如意燕子似得扎进岸边酒家里头,笑了起来,回身看楼长危在安抚他的爱驹,这匹名唤云追的黑马极通人性,大许是知晓自家主人晚些便要将它留在岸,很是不高兴地摆头起蹄。 「它好酒?」姬明笙问道。 「公主要请它吃酒?」楼长危反问。 「区区一罈子酒而已。」姬明笙道。她的僕妇机敏,趁他们说话间,去旁边酒肆抱了一罈子酒过来。 楼长危接过,拍开泥坛,顿时酒香四溢:「好酒。」又有几分无奈道,「它吃刁了嘴,下回再不肯吃浑酒。」 姬明笙奇道:「它便是要吃好酒,难道将军养不起它?」 楼长危道:「酒非好物,多吃无益,浑酒淡如水,吃些也无妨。」 姬明笙浓长的眉微扬:「将军待它好生周到。」 楼长危垂眸,他墨染的睫毛,晃晃地托着灯火投下的点点昏黄,在这样摇摇的昏黄里,他不是趟血抵沙满身煞气的边关将军,而是春光里停足看花的少年郎,淡而温润,见着他,令人復喜又忧,喜,何其有幸春日得已逢君;忧,别后何处去相寻?他恍恍然入梦来,在梦里挥之不去、挽之不在,结成一枚小小的枳子,芳香而酸涩。经年过后,薄凉入骨的将军独守着荒城,□□沥血,眉藏风霜,他用最温柔的目光,拾起一地败烂的旧年好春光。 那又香又涩的枳子,就酸进了心里,酸了人一生一世。 姬明笙掩去目光,这样的人,若是相逢却不识,荒荒的年月得添多少的落寞遗憾? 「云追是我从野外擒来的,它本自由自在,跟随我后,常歷艰险,我盼它能得寿终。」楼长危轻而缓地慢声道,带着他自己都不知晓的温柔。 姬明笙还未从楼将军的美色中回过神来,迟了一会方回道:「原来如此。」 楼长危捉到她不知为何的神思游移,有些纳罕疑惑,抬起头来,女肖其父,有姬景元的放诞在前,楼长危一见姬明笙的神情便知他想什么,无奈之余又有好笑,也只能当做不知。 楼将军雅量,姬明笙不好再拿大将军当美人赏,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看云追闻到了酒香,鼻子耸动,凑过脑袋,心急酒罈的口子太小, 「咴咴」地叫了好几声,似有催促之意,道:「将军的马,比之闲卧马棚,应是更愿随将军卷黄沙逐边月。」 第77页 楼长危听她又接回了话,不由弯了下嘴角,抬手拍碎酒罈坛口,将酒放在云追前面。云追得了好酒,高兴地叫了几声,闷头吃酒,再不理会主人。 「好生照料。」姬明笙颇有纨绔架式地嘱咐护卫道。 楼长危拍了一下云追的脑袋,晃神间好似正与姬景元一道用膳,只是,与姬景元一处,他只能闭嘴止言,省得陛下戏弄之言滔滔不绝,与姬明笙一块倒无此忧,反倒心中愉悦松快。 姬明笙忖度他神色,心下暗道:楼将军,你这般岂不是许我得寸进尺?他们姬家人又一个臭毛病,便是不知见好就收,唯好蹬鼻子上脸。 楼长危看她不復刚才的落寞寡欢,那些肆意明艷重新怒放,随意所欲的华贵张扬,他眼中的一点笑意又深了一点。 春潮水涨,码头石板搭垒的水台,临水的那一阶漫在江水中,水波粼粼,碎了满江灯影,姬明笙蹲下身,用手拨了拨江水,毫不在意一截披帛浸在水里。 「今日是什么时节?」姬明笙拨了两下水,看对面河岸边一群提着灯,簇拥到水边,一只一只往水里放花灯,不消一时片刻,盏盏花灯随水而去,漂漂荡盪的散了整个水面,小船中二三书生见有花灯浮来,令船夫摇桨,挽袖伏身,伸手便要去捞灯盏,沿岸更有好些闲汉纨绔,吆五喝六地拿着钩子去勾,伴着近处做傀儡戏的锣鼓,不知哪处飘来的琴声,一时如烟火炸开似得喧嚣热闹。姬明笙疑惑不已,数了数时节,前后不靠,确实是寻常日子,抑或是什么菩萨佛祖的诞日?只是,哪个偶像的诞辰行法会,是放灯的?做功德?也嫌不伦不类。 楼长危护在她身后,迟疑着要不要答。 姬明笙回头:「将军?」 楼长危便答道:「……应是哪家花楼引客的手段?」 姬明笙大奇:「如何引?」 楼长危道:「这些灯盏里都藏有半句对子,有三盏灯能与花楼里留着的灯拼凑成对,行客捡了花灯,提着灯,拿着半句对子去花楼里相对。尾对,能换得书酒笔墨等风雅之物;中对,能得绸缎金银;首对,便能与楼中行首春风一度。」 姬明笙看着漂漂浮浮的花灯,里面不知有多少风月情话,问道:「那若是我得了首对?」 楼长危一愣,道:「大都女娘,知是花楼里的灯,不会去捞它。」又道,「花楼出此游戏,自也有对策,女娘、乞儿、贼偷、流民,染疾者不予接待。」这些花楼开门做买卖,哪能让人钻了空子。 姬明笙笑道:「周全是周全了,少了好些意趣。」见一盏灯随波漂来,兴起道,「我们捞一盏来看看,里头藏了什么对子。」 楼长危看一江的星星点点,问道:「公主要哪一盏?」 姬明笙知他武功极佳,追问一句:「由我任选?」 楼长危答道:「是。」 姬明笙抬目,红灯映水、光影浮摇,江中又有数只小船摇来捞灯,船推水动,人在岸边也跟着发晃,又哪里知道去挑哪盏灯。姬明笙将手随意一指,回眸笑道:「那盏便好。」 她指的随意,怕是连自己也不知道指的是哪盏,她只要一盏灯,这盏与那盏,并无分别,只是,她怕楼长危不知,想着要不要说得分明些。 「公主稍待。」楼长危道。 姬明笙悠悠地想着:他是明我之意,还是真的看清我指了哪盏灯。她看楼长危身形如雁,双足轻踏,踩着碎光摇晃的江水,穿过盏盏花灯,到得江心来,也不知如何弯腰,手上已轻轻巧巧地捞起了一盏灯,旋身迴转,花灯随他画出一道红影,几下起落,飘然回到了岸边。 「公主。」楼长危长身而立,将手中的灯递给姬明笙。 花灯扎得精彩,花瓣层叠分明,中间一截红烛,一枚指长的小竹管繫着红线藏在花瓣间,姬明笙走近一步,伸手接过花灯,烛火透灯纱,映在她举世无双的容颜上,酡红一片。 他二人在红红的灯火里,一时不得语,却听江面一艘花船上,一名发堆乌云、□□半露的浮□□,借着酒意,撑着船栏,娇声唤道:「岸边的那个俏郎君,好生无礼啊,挖了我家的花灯,不来我家联对子,却将花灯送与心上人。」 那浮□□子见他二人都不言不语,拿扇掩面,长蹙秀眉,一声三嘆道:「啊呀呀,真是个多情又无情的薄倖人啊。 」 楼长危哪里会去理会浮□□子的调笑,欢场女子,言笑无忌,只怕冒犯到了姬明笙,却见姬明笙提着灯立在岸边,高声道:「好生大胆的女娘,再胡言乱语,惹我计较,怕你不好收场。」 浮□□这才惊觉二人气势不凡,花容失色,遥遥拜倒,卑谦道:「小女子无礼,罪该万死,贵人千万恕罪。」 「好乖。」姬明笙笑着道。 风月场中精乖无比,浮□□一听姬明笙话中意,便知得了饶恕,讨好道:「贵人容禀,那花灯真箇是我家的,这灯也是成对的,另一只在奴家船上哩。」她说罢,吩咐僕人,从船中提了一盏花灯出来,交给跟在后头的小船,将那花灯送到岸边,恭恭敬敬地奉给姬明笙。 这灯果是一对,却不是花楼中放出的那三盏,这一对花灯,不过一个春意萌萌的神女,欲觅襄王相会,寻一对奇缘,自己私下放了一对灯出来。谁知竟落到了姬明笙的手里。 第42章 第78页 不觉中, 姬明笙的船慢慢靠了岸。 她这条船本就留在宴江上,全凭船手奴僕照料着,一年都坐不了一回, 饶是如此, 一众人半点不敢怠慢, 船身刷油补漆,船上的幔帐、船帘更是四季更换, 因此,她这船虽不用,却是光亮如新,夜色中行来, 灯火通明, 神仙楼阁一般。 两岸行人与江上船只,见了来船, 便知船主人身份贵重,胆小的纷纷避却,不敢久视窥探, 一胆大的却起攀图之意, 博个一步登天的富贵, 更有自忖才学埋没,无有荐书一展抱负的书生站在船头眺望, 打算拿诗曲扣门,以求贵人的青睐。 楼船靠近码头,就有包着头髮,挽着衣袖的健壮僕妇架起踏板, 四五个侍婢提了宫灯相迎, 一名老内侍躬着身子, 揖一礼:「拜见公主,踏板窄滑,容奴婢帮公主搭手。」 姬明笙顺手把两盏灯中的一盏递给楼长危,自己提了楼长危捞的那一盏,对那个内侍道:「浑不用你,我自己能走。」 内侍姓文,原早在宫里就是伺侯姬明笙的,他有了些年纪,姬明笙出嫁,他就跟着姬明笙出了宫,管着这条船。他是姬明笙身边的老人,知道自家公主的本事,笑着收手立到一边,口内还是道:「那公主小心些。」 姬明笙道:「无妨,若我摔倒,便是楼将军的过错,他有盖世开武功,却叫我跌进水里,可不就是他疏忽大意之过?」 楼长危笑了一下,他手里拿着姬明笙塞过花灯,小小的花灯在他手里份外玲珑可爱,似一件小小的玩意。 文内侍本来就瞧这位伴在公主身边的郎君,有些楼将军的模样,却想着楼将军与自家公主并无交集,再者晚上灯影幢幢,老内侍眼又有些老花,哪时直敢把人认成楼大将军,听得姬明笙如此称唿,这才惊觉:原来不曾看错啊。 文内侍赶忙过来揖礼,道:「啊呀,奴婢人老眼花,只瞧着郎君有些像将军,只不敢认,也不敢上前见礼,实在是该死,该死啊。」 「内侍多礼了。」楼长危摆摆手。 姬明笙走到踏板半中,闻听他们说话,回过头来,展颜一笑:「内侍又来了,何必做这姿态?明知将军不会计较,你装腔弄势的,只嫌你事多。」 一江花火,满船宫灯,灯光火影本就添色,姬明笙在这繁星似得灯火中,明艷不可方物,她不属仙,不属妖,是独属这人间的一段繁华、一寸绚丽。 楼长危看着眼前的丽景,这人间当有一个繁华喧闹的禹京都城,这都城之中,就当有一个毓华公主,这皇城中没有她,就失了一道最为浓丽的色彩。 文内侍笑呵呵道:「公主何苦戳穿奴婢呢,奴婢不过是想借个话头,讨好讨好楼将军。」 姬明笙笑看一眼楼长危,戏嚯道:「将军怕不是轻易能讨好的。 」 文内侍嘆道:「将军不嫌弃奴婢就好,焉敢指望其它。」 姬明笙佯怒道:「内侍好似忘了是我的人?这胳膊抬起来,似乎想往外拐去。」 文内侍乐道:「那哪能呢,奴婢岂是不分里外的,胳膊肘往外抬,那不得折了才转过去。」再说了,这里里外外的的,他瞧这二人似有些不对。他是阉人不假,却不是傻子,活了一大把的年纪,公主与楼将军有些些的意思,不定就有缘分呢,若是无缘,那也是一段消遣。姓沐的竖子,活得腻味了敢负公主,纵是被公主休弃了,那也损了公主的名声情意,若得公主不快活,人不快活,那就得另外找些事,寻些乐子。 文内侍边想边偷偷看了看楼长危,人是真的俊,血是真的冷,还没靠近呢,浑身冒凉气,还是阴曹地府里头的阴凉,带着死人的怨气。文内侍缩缩脖子,打了个寒颤,这乐子牌位有点大,煞气有点重,不大好消遣啊…… 「将军请。」文内侍只觉一道冰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脖子根,又打个哆嗦,忙换上笑脸,做了个请的手势。 楼长危虽觉这老内侍神色古怪,一张老脸皱巴巴的,每道皱巴里都藏着不知所谓的小心思。 文内侍涎着老脸讨好一笑,楼长危见此,只得移目登船。 那边如意领了食手过来,她性子虽急,做事却也稳妥,怕船上备有的吃食不新鲜,直接从酒楼那另买了各样鲜蔬鱼肉虾蟹,足足装了一筐,叫两个僕妇抬了过来。 请来的食手只知要为贵人做船宴,到了码头,见着华丽的楼与一干护卫侍婢,里头还夹着内侍,心里头先是一喜,这贵人贵不可言,登船后,方知是毓华公主。 食手又惊又喜,乐得差点没趴下去三跪九嗑,如今毓华公主民间是大有名,这位金枝玉叶,特立独行将自个的驸马给休了,京中那些个冤家夫妇,险打杀出人命来,也不过义绝和离,还得男方出具和离书,到了毓华公主这,她给驸马写了封和离书,如此悖逆之举,实如巨石落水,激起千层浪。 他们酒楼里头,不知多少唇舌议着此事,只碍于毓华公主深受今上宠爱,不敢指名道姓明着说。 没想到今晚他就撞着了正主,这可是正宗的天之骄女,贵气逼人不说,生得还好看,驸马真是不识趣,丢了这样的娘子,换他,得懊恼得去跳河。 姬明笙在船头坐下,见这食手脸上色彩缤纷,便笑问道:「街头巷尾,怕不是有很多人说我的闲话罢?」 食手大惊,这也是个老实人,道:「回公主,这市井街集,哪少得闲嗑牙的?」 第79页 姬明笙再问:「都说些什么?」 食手没犯傻,答道:「小人在厨下忙碌,等闲听不到闲言碎语的。」 姬明笙知道他不敢答,她也不过一时意起,白问问,道:「我要待客,你捡你拿手的船菜来做,不要摆台面的样子货,地道些。」 「是,是,小人定不敢辜负公主的恩典。」食手大声答道,又磕了一个头,想想不够,就又再补了一下,等得姬明笙叫起,如意不大耐烦,这才千恩万谢地跟着僕妇去船上的下厨挽袖做活。 姬明笙有些讶异不解,这食手未免高兴得过了头。 楼长危坐在一旁不语,想姬明笙聪明过人,到底贵为公主,不知市井之人的小盘算,这食手有为公主做宴的荣光,事后一宣扬,即刻身价百部,不论还在酒楼、抑或自己开个食铺,有这么一个名头,再不怕冷落的,天下掉下的一块馅饼,焉有不乐之理。 姬明笙讶异归讶异,没放心上,转而摆弄起花灯里的藏有诗对的小竹管,拔开小小的塞子,将小竹管内的帛纸卷倒出来,小心展开,上头写着:春花晚开怕春去。 「看看将军那盏灯上藏着的下一句。」 楼长危便低头从花灯花瓣间找出一管小竹管,托在指间递给姬明笙。 姬明笙晚了一会才接过,等得接过又笑起来,自己取出里头的帛纸,怔愣在那了,大为惊讶,末了将纸攥手里:「将军猜下句是什么?」 楼长危见问,便凝眸去看她各种微末神色,想了一想,道:「我猜,并无下一句。」 姬明笙这回是真心吃惊非小,摊开手,展开帛纸,上面果然空无一字,她实在好奇,问道:「将军如何猜出来?」她知道楼长危师从俞丘声,又领千军万马,自是万里无一的人物,可这一猜,仍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楼长危也无意藏掩作态,道:「这对子,我看上一句颇为寻常,下一句若非绝艷无双,不能让公主如此惊讶。这对灯盏出自风尘女子之手,她们虽在烟花柳巷,却对诗词歌赋极为追捧,若她自己有惊才绝学,写得一手好诗,联得一手好对,便会叫那些风流才子捧为行首名伎,扬名禹京;若她们得了哪个书生才子,写得佳句,亦会引以为傲,加以传诵,那些名诗名对名句,几夕间便能传遍街头巷尾。既有传诵在前,如何能让公主这般讶异。」 「因此,我便猜这是一张白纸。」 姬明笙听罢,一沉吟,果然有道理,将帛纸放在一边,亲手为楼长危斟了一杯酒:「敬将军的微察秋毫。」 楼长危接过酒,一饮而尽。 姬明笙顿了顿,又问道:「那将军为何不猜,许是那烟花女子与人合谋故意做局,自荐到我跟前。 」 楼长危道:「那盏花灯是公主随手一指挑的,若是做局,岂不是只能任凭天意?除非,我这捞灯的也是合谋人,此局方可成。」他将手中酒杯轻轻放回案上,又道,「再者,以公主心胸城府,遇着算计,不至于大惊失色。」 姬明笙笑着又斟了一杯酒:「当再敬将军一杯,此敬,敬将军对我的高看,容我自鸣得意一一番。」 楼长危举杯:「公主自谦了。」 姬明笙看他喝罢酒,唇畔沾了一点酒色,忽又道:「将军洞若观火,将军不如再猜猜,我为何心中不快?」 第43章 楼长危深深地看着姬明笙, 他确实知道她为什么不快,他还知道太子姬琅的图谋,他甚至知道姬景元…… 姬明笙对他目光不闪不避, 直直地回视, 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 她就是在为难他, 无端的,就想为难一下。 楼长危慢慢收回目光, 道:「此是公主家事,臣不欲多言。」 姬明笙失笑,大将军体贴入微之时,为她去江里捞一盏花灯, 迳渭分明之时, 便自称为「臣」,明明是圆滑之事, 冷面冷心的楼大将军信手拈来,却显得尖锐不留情面。 「阿父与将军相识早,我猜阿父拿将军也没什么好法子。」姬明笙道。自己亲爹那德行, 就爱气楼将军这种拒人千里之外, 不肯越雷池一步的。 楼长危一噎, 又看了姬明笙一眼,凉凉淡淡地道:「公主不若圣上脸皮厚。」不然, 他少时也不能被姬景元给气哭。 姬明笙深以为然,她阿父非一般人企及,微嘆一口气,她阿兄干的那些事, 又算不得什么隐秘, 她阿父定是一清二楚, 只是,愣是冷眼旁观不加阻止,任由她阿兄犯傻,若说阿父对阿兄不满,似也没有,依旧宠爱非常。 楼长危看她神色,知她心中所思,想姬明笙终是关心则乱,深在山中,不知其貌。姬景元当初为帝,杀兄宰弟的事一件也没少干,他自己开的先河,自对兄弟相争之事不以为然,争是常理,不争才是稀奇,没踩到他的忌讳处,他怎会插手争储之事? 太子的心虽乱了,对自己的父亲却还有几分了解:立皇太孙这事,姬景元确能干得出来。为着这个可能,姬琅不惜一博,于他而言,自己寻回康健的可能比拥立皇太孙更加微乎其微,两害相较取其轻,只时不可待,姬琅恐自己早死,手段过于粗疏简陋。 至少眼前,姬景元对姬琅的不满,多半基于此。 他虽没言明,姬明笙却懂了,道:「是我隔岸观花了。」 其实,她阿兄未出事前,他们兄弟姊妹之间也算得兄友弟恭、彼此友爱。姬景元子嗣不丰,她与姬琅、姬央皆出中宫,一母同胞,天生亲厚。 第80页 下头有淑妃出的皇三子,奈何幼年早夭,依皇家的规矩,本不入序齿,但淑妃失子去了半条命,姬景元便破了例。 再便是魏贤妃所生的皇四子姬颀,魏贤妃貌极美,皇四子生得秀丽丰常,别说她阿父喜爱,便连他们兄妹与姜皇后都对皇四子喜爱有加。 反倒是林美人生的姬殷,因是早产子,幼时瘦巴巴跟只小猴儿似得,动不动就生病,除了林美人这个亲娘,谁抱都哭,因此,远不如皇四子招人喜欢,唯有姜皇后怜他体弱,怕养不活,待他多有照顾,连带姬明笙兄妹也常去探望这个孱弱的小皇弟,后林美人病逝,姬殷养在了姜皇后身边,朝夕相处,情份便又有了不同。 徐昭仪所出的小公主姬明歌那时尚未出生。 宫中少子有少子的好处,皇子皇女个个都照顾得精细,时常都能见到姬景元和姜皇后,在帝后二人跟前露脸。 姬景元虽最重中宫嫡出,对余下的子女也极为怜惜宠爱,百忙之中都会抽空指点子女功课,子女的所长所短,他都了如指掌,对姬琅那更是精心指导,早早就将他立为了太子。 储君定早,姬景元又是一言九鼎的君皇,宫中诸人再有小心思,也全都偃旗息鼓、和顺非常。 姬琅年少便有风范,文武皆通,对君父恭谨谦逊,对弟妹宽厚仁爱,他写得一手好字,常替姬景元指点弟、妹写字,也就姬央自己刻苦,一笔字不逊姬琅,余者无不受过姬琅的苦心教导。 . 姬明笙思及少年时光,真是无忧无虑啊,她翻阅前史密传,皇家子弟从来多纷争,比对了一下自家的和睦,自以为不同,谁知…… 谁知,魏妃毒案,立割断美好旧光阴。楼长危看向姬明笙,他不知在那场惊变里,姬明笙这个皇家公主不知受了多少的打击,敬爱的兄长性命垂危不说,过往的和美如空中楼阁倾倒,她却找不着登天梯重拾旧梁断砖. 万般事,都敌不过「无能为力」四字。 姬明笙为自己斟了半杯酒,魏妃毒案,她阿兄看似侥倖活下来,实则还是死了。 哪里还能再寻回当初礼贤下士、温润如玉的皇太子? 她四弟姬颀被禁,虽活着,也和死了没甚差别。他既羞惭母亲毒害了兄长,又恨父亲对母亲酷厉,自闭深宫之中,拒见任何人,只有逢年节时,姜皇后去探望他,方出来替母跪罪。 姬明笙久不见他,不知自己这个貌胜好女的弟弟,如今什么模样,只听姜皇后道姬颀心苦,已半白了鬓髮。 与魏妃往来密切的徐昭仪受毒案牵连,丢了份位不说,人也如同惊弓之鸟,说话做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小公主姬明歌被她拘在深宫,没有一丝活人气。 姬景元本来就深恨魏妃疯病,见不得徐昭仪疑神疑鬼,干脆就冷了她,又看小公主安份随时三从四德的模样,更是厌弃不已,至今徐昭仪母女都少在人前出现,徐昭仪非但没有生出惶恐之意,反觉心安,被她教得畏畏缩缩的小公主本就怕人多声杂,更是乐得自在清静。 魏妃毒案牵连甚广,姬琅那时正在宴客,广邀京中后起之秀,座中兼是名扬禹京的青年俊杰,或是名门悉心栽培的得意子弟,或是寒门百年难出的不世之才,魏妃这一剂毒下去,不知多少家族遭殃。 谁能不疑她是为皇四子争储位,方行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再兼魏妃下毒,事办得诡谲莫测,各处关节算无遗策,众人又疑魏妃背后有反贼谋划。 然而,魏妃只不过有疯病罢了,疯子做事,哪有缘由? 姬景元原本不信,刨地三尺都没能查出异样,医署司药翻来覆去诊治,也都道魏妃是真有疯病,姬景元仍是存疑,魏妃在酷刑之下,几没了人样,还是没招出个所以然来,倒将自己如何定计下毒交待得明明白白,姬景元是越听越心惊,他以为他这个昔日爱妃只会风花雪月、悲春伤秋,没想到竟还擅排兵布局,然而再听她言语,却是颠三倒四、疯疯癫癫,前言后语似通非通。 一个出人意料的疯子,本就可怕,焉知他能干出什么事?一个智计百出的疯子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能将他想干的事干成。 姬景元后怕之余,处死了只剩一口气的魏贤妃,浸毒枯骨覆美人皮,可叫人一梦赴黄泉,自此之后,姬景元后宫再不曾添过新人。 姬明笙饮尽杯中残酒,杯底一丝苦味,今非昨啊,人人都似变一种模样,一段路修一段缘,父母手足、夫妻知交,不外如是。 楼长危道:「我爹爹是过继子。」 他叔祖父身患有疾,子嗣艰辛,便过继了他父亲,一来民间有引子之说,二来有备无患。也不知是他叔祖父多年吃的药总算起了作用,还是民间闲说应验了一回,他父亲过继到二房没几年,他叔祖父的亲子接二连三地出生。 有了亲子,谁还要过继子? 他叔祖遂起了心思,要将过他爹送还大房,偏他亲祖母偏心幼子,厌极长子,又有心算计二房的家财,死活不肯受之,又与他叔祖道:你子尚幼,将来未可知,不如先将他养在跟前,以防变故。 他叔祖一听,是有几分理,养个继子罢,不必精心,寻常衣饭,十个也养得起。 因此他爹爹在二房过得极为艰难,然他亲娘弃子,亲爹不管,手足凉淡,二房虽也是各种不好,却是一个安身之所,在二房不得悉心教导那也无妨,族中有族学私塾,也能读书考试。 第81页 二房亲生的几个孩子在溺爱之下,一个赛一个纨绔无用,一心想把继子塞回大房的叔祖眼见亲子的德行,转了念头:还得继子帮扶亲子,且不能叫他回去。 他亲祖母见叔祖歇了还子的心思,着实松了一大口气,只俩房多来,势如水火。 谁知风水轮流转,二房虽然有一干不事生产、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却也算子满枝头,大房反衰弱了下去,无有孙辈为继,他祖母祖父思来想去,便想将他要回大房。 他叔祖父不喜他,但送回大房,那也是断然不肯的。 他祖母祖父大为愤怒,道:你不缺孙子,捏着长危不放,又不肯善待,是要如何? 老头鬍子尺长,花花白白地飘在胸前,倚着凭几,阴阳怪气地道:从来父父子子、子子孙孙,都有天定的缘分,有父慈子孝,自也有六亲不合,好好歹歹,摊上了,只能认命,世人皆如此,他楼长危莫不是有何不同?这春寒秋凉、风吹雨打,他人受得,他楼长危就受不得?都是为人子孙的,还不了骨血,可不就得捱着? 他还真不愿捱着,带着他爹爹的灵位,另成一支,族谱都另起一本,将军府里另设祠堂,除了他爹爹娘亲的灵位,供的是战友袍泽。 说他楼长危大逆不道,实非抹黑。 第44章 夜风送来笙歌声, 姬明笙与楼长危互敬了一杯酒,思及彼此乱糟糟的家事,彼此莫可奈何一笑, 多思无益, 反败坏了良辰美景, 不如看看满江繁灯,一城流光。 姬明笙听得岸上打更人敲着锣打着梆子, 笑着道:「夜到晚更,外头已经宵禁,将军掌兵马司,总不好以身犯禁, 怕是回不去将军府了。」 楼长危轻笑一声:「倒不妨事, 我在曲宴坊中有落脚处。」他见姬明笙脸上微露探究,便道, 「我少时跟着老师住在深山里,採买方回禹京,来回要两三日, 我既不愿回楼家, 也为便利, 就在坊内置办了一座小院。」后来他身赴边关,屡立战功, 姬景元常有屋宅赏赐下来,这处小院便闲置在那,交由几个伤残老兵看管着。 「再者,我老师在这里颇多屋宅。」 「俞圣人?」姬明笙有些讶异。 「老师极喜曲宴的热闹。」楼长危道, 世人都以为俞丘声世外高人一个, 有惊天地通鬼神之才, 超凡脱俗,放诞无羁,视人间万物不过虚妄,只差饮风食露、驾鹤乘云、羽化飞升。 他老师做事随心所欲不假,却也是俗人一个,七老八十看中山下一名渔女的姿容,娶回山中,还生了一个儿子,老人家生怕儿子潦倒,无有金银傍身,未雨绸缪置办了偌大的家业。 俞老仙人道:身无长物,不屑黄白之物,此为酸气横流;身卧金山银山,嫌铜臭扑鼻,此为高洁清雅。腹飢看花,道:此花可食也;仓实赏花,嘆:此花将休败,青帝何不怜?我儿得是那知花可食,却惜花时短的怜花人。 因此,俞丘声看似常居深山,不理俗事,实则广布家业,甚至还有几家青楼,为搅名流骚客,他老人家另取名号,亲自动手画了几幅春宫图,听闻已被捧为至圣宝画,风流才子色中饿鬼皆千方百计以图细赏。小师弟将来能挥霍到老死,连带他这个徒弟也跟着沾光,借着老师的商铺矿业,安置了不少从伍行退下的兵卒。 姬明笙神往道:「若有缘,真想拜会俞师啊。」 楼长危笑而不语,姬景元把俞丘声烦得够呛,恨不能远离姬姓人士十里地。 一时,食手做好船宴,鲜落落的鱼虾蟹螺、嬾藕水菜。船菜本是渔家靠水吃水的应付之物,船只离岸后不得回返家中做饭食,便在船上置办一只小小的风炉,挑拣现捕的不好将卖的小鱼小虾,潦草加些盐巴,清煮之后聊以充飢。活鱼活虾,虽少佐料,却也鲜美异常,渐渐便成一方风味,食手来做船宴,再是返璞归真,也不似船家一锅乱煮,需得其鲜美,去其泥腥,味清不夺本味,色浅不失其形。 如意请来的食手,为求在姬明笙跟前得个好脸,拿出毕生的本事,一桌船宴做得鲜香扑鼻,姬明笙将人叫来,赏了金银,食手大喜过望,连连嗑头,红光满面地退了下去。 「与将军相聊甚欢,明知耽误了将军的功夫,还是嫌月移早。」姬明笙双手执杯,正色道。 「交浅言深,亦我所愿。」楼长危同样执杯相敬。 二人一同饮尽杯中酒,相示杯底。 文内侍和如意立在两边伺侯,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哪来的相谈甚欢,他二人听了半天,就没听自家公主与楼将说过多少话,落他们耳里没几句,公主与将军那神色,倒似已过千言万语。 如意拧着眉毛,暗道:公主与将军真是神了,说话都不用张嘴。 文内侍则瞪如意一眼:毛丫头好大的胆,搁心里腹诽公主与将军。 如意平白捱了一眼,一皱鼻子,很不服气地瞪了回去。 姬明笙瞥见他二人在那打眉眼官司,道:「你二人要说话,便好好说话,光在那看鼻子眼的。」 如意眨眨眼,文内侍兜着手,二人齐声道:「回禀公主,奴婢二人无话可说。」 楼长危扫了他们一眼,如意和文内侍一个哆嗦,楼大将军瞧人似能把人瞧个透穿,不安中,就中楼将军道:「怕是在打趣你我。」 如意眼珠差点掉出来,忙道:「没有没有,奴婢没说公主与将军的坏话。」 第82页 唉哟,这丫头……这可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文内侍的老脸,皱得都不成样子,明明生得聪明相,居然是个傻丫头,始料未及啊。 姬明笙与楼长危被她逗笑,笑罢碰饮一杯。 如意气得跺脚,一时忘形,道:「将军竟也是不是好人。」 楼长危一本正经道:「京中也无人说我是好人。」禹京里十个里有九个私下对他大骂出口,剩下一个,是光明正大骂他的。 如意一愣,寻不到反驳的话,气道:「奴婢替公主与将军冰一壶酒去。 」 姬明笙笑与楼长危道:「这丫头被我宠坏了,举止粗疏。」 楼长危也笑道:「不失天真烂漫,胆子还大。」 姬明笙挑眉。 楼长危很是坦然道:「我在京中恶名累累,少有小丫头敢跟我放肆。」他亡妻留下的侍婢见他,无一个不是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姬明笙长睫轻扇一下:「将军真如江海中的坚石。」凭它狂潮骇浪,他自岿然不动,吹捧也好,诋毁也罢,他都视若等闲。 楼长危见她似有钦佩之意,想着姬明笙给沐安辰写了一封休书,几没戳穿京中老道学的肺管,私下还不知如何谩骂于他,这些口舌笔刀,专干杀人不见血的构当,再过不久,市集怕有指桑骂槐暗喻姬明笙的话本子流传于书舍、说书人案头。 一场船宴,宾主尽欢,酒至微熏,楼长危看江上船只渐少,笙歌笑语隐入高墙深院,岸上商铺依次打了烊,唯剩几家通宵达旦的食铺、博戏、花楼灯火高悬。夜深至此,再留就有了不便处,桉长危思及此,撩衣起身告辞。 姬明笙也知夜已晚,酒宴该散,移来笔墨,道:「不敢多留将军,我今日得了一张空白的花笺,虽别有意趣,到底嫌不足,将军文武双全,不如留首诗词给我?」 楼长危也不推辞,接了笔,捉袖抬腕,笔走游龙写下一首诗,道:「天色不好,风起有凉,公主早些安歇。」 「将军慢走。」姬明笙起身相送,看楼长危提气飞身,踏风而去,站了一小会,迴转看楼长危留下的诗:血洗边塞黄沙,骨垒天堑关峡。不问莲台佛下,但求以杀止杀。 笔墨苍劲,力透纸背,诗句之中,不藏锋,不避刃,尽显狂傲。姬明笙越看越爱,不问莲台佛下,但求以杀止杀。楼将军心中无愧,恣睢纵意,既敢杀万人,目中无神佛山,甚得她心啊。 如意等人不敢扰她兴致,领着僕妇收拾桌案上的狼藉,另煮了醒酒汤送上来,直等汤不热,月偏移,还在含笑品诗中意,不得不提醒道:「公主,天晚,早些洗漱安睡,将军的诗字令匠人精心装裱,再细品也不迟。」 姬明笙意犹未尽,奈何夜深沉,道:「也好,明日叫人好好装裱。」说罢,自己亲手收好。 如意见她高兴,道:「公主爱和将军吃酒说话,改日再请他。」天大地大,自家公主高兴最大。 姬明笙抬手颳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楼大将军怕没有这么多的闲暇陪我吃酒闲聊。」 如意笑道:「奴婢看将军也挺松快,奴婢就不信了,人再忙,再不得空,还不吃饭休憩的?又不是陀螺。」 姬明笙道:「凡事过犹不及,恰逢其会方是赏心悦事。」譬如今日,无意撞见,她临时兴起,要请楼将军酒宴,他毫无预料,却欣然受邀,无备之宴,才是好宴。 如意不管其它,道:「总之,公主高兴就好。」遇着沐安辰这种晦气的,得多遇些好事、高兴事,才能去去霉头。 姬明笙道:「你家公主也不是日日无事,处处寻乐子消遣的。」太子妃要办宫宴,她也有个百花宴要办呢。 如意见她提起这事,问道:「真箇要择同一天办?」 「不妥?」姬明笙反问。 如意道:「公主请的命妇贵女,太子妃那边大许也会递帖子。」二择一,顺了姑情就失了嫂意,万一来他们这边的人少,岂不是失了颜面? 姬明笙笑着道:「来不来由他们,来就罢了,不来的,事后自会后悔。」她想了一会,道,「此次花宴,不必办得过于拘泥,给沐二夫人递一张帖子,再给燕娘子一张。」 如意一愣,张张嘴,想说燕娘子身份低微……到底不敢张这口,只唯命是从。 姬明笙拎起两盏花灯步入船楼中,道:「沐家不是替燕娘子换了良籍,良家好女,夫家又是耕读之家,哪赴不得好宴。 」 如意想想,好似这个理,又念青黛:「不知青黛姐姐的事办得怎么样?」 姬明笙:「路途遥远,金家夫妇不惯快马,羡州地界又多山道,路上多少耽搁,不急。」沐侯爷的事,牵扯到了姬琅,悄没声的才好。 如意忍不住问道:「公主,沐侯爷为太子办事,事出隐蔽,连侯府都瞒着,侯府对沐侯爷的事一无所知,沐侯没道理到府中的事毫无消息。」府中连个接恰人都不留的?儿子斗殴被囚,公主儿媳休夫,沐二另闢屋宅旁居,这般多的变故,沐侯爷不知晓那是蠢,知晓后还坐得住,那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姬明笙对此也颇有些不解处,道:「许有什么意外。」 . 姬明笙不过随口一说,哪料一语中的。 沐侯爷在京中留有心腹互通消息,沐安辰被泰国公府告在公堂上之时,那心腹估度着不是大事,好不好,了不了的,至多罚些金银抵罪,便是被楼长危将人扣去了馆鹿,心腹仍想着不过吃些苦头,毕竟,自家小郎君可是当朝驸马,皇帝的女婿,吃亏也是有限。 第83页 哪料到这事急转直下,沐安辰与自己的堂弟妇不清不楚、藕断丝连,沐二大闹侯府,姬明笙直接翻了脸,休弃了丈夫。 心腹手忙脚乱地连夜驱马报知沐侯爷,他心急,不敢有半点的耽误,日夜兼程。这夜路一赶,就出了事。羡州多山林,山峦叠嶂、连绵不绝,若有歹人占山为匪,那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杀人劫财后,往深山老林里一钻,神仙都寻不得他。 沐侯的心腹也是托大,他们一行三四人,都有几下手脚功夫,纵是遇上蟊贼,自思足以应付。 大凡淹死的可不都是会水的,偏他们遇上了一伙强人,这些可不是寻常剪径小贼,而是一伙山寨里的匪盗,有头目,有军师,个个武艺高强,穿梭山林如履平地。 这伙人干惯了劫财杀人的活计,刀子见血,便要灭口,事后将人剥去衣裳,一把火烧个干净,尸体割了好肉下来自吃,剩下的便斩成块,弃在山中餵野兽。如此这般毁尸灭迹,行客路人死了都不知死在了哪处,亲人在家久候丈夫儿子叔侄不见归人,无奈之下报与官府,那也是无从查起。 杀人无数却安然无事,可不纵得这伙强匪俞发大胆。沐侯心腹一行人是简衣出行,本不招眼,但他们为赶快路,特地挑了好马,恰这伙强匪近来正在寻觅良骑,他们一行一进山就进了贼哨的眼中,又见他们胯/下骑的马神骏,立传信于山中头目,又见几进了山后,竟还敢走夜路,可不是地狱无门自闯来,不劫他们,都要自愧自己是个匪。 沐侯心腹等人的三角猫功夫,哪敌匪盗,那心腹眼见非死即伤,一急之下,恫吓道:「我主家贵为当朝侯爷,我家小郎君乃当朝驸马,你们若不放我等离去,自有灭顶之灾。」 这伙匪盗也没想到这几人来头那般大,他们一劫,竟劫到了皇帝的亲家身上,两头靠靠,便是劫了皇家,那那……惹了皇帝老儿生气,他们可吃受不住。 匪盗头目胆气微缩,想着要不要放几人离去,也是巧,他们这次劫掠是为劫马,山寨中的狗头军师能相马,便也跟了来,这位听了沐侯心腹的嚷嚷,面色大变,眼见头领竟起放人的心思,慌忙阻拦,将人拉一边,做个手起刀落的手势,道:「大哥煳涂,放他们回去,焉有我等活路?更该杀净灭口,连这马,都得杀个一干二净。活人能张嘴说话,死人却开不口,活人能一状告到皇帝老儿那,死人只得到阎王老儿那喊冤。我等杀人放火,怕的是人间帝皇,却不怕阎王索命。」 匪盗头目一想:是这道理。一挥手,不待沐侯心腹等再说话,杀人夺命,一如往常般剥下衣裳烧了,尸体砍块丢进山凹里餵虎狼,几匹马牵回山寨中,剥皮吃肉。 他们几人一死,沐侯那边可不就断了消息,只当府中一切安好,还是太子姬琅想着好歹沐侯爷是为自己做事,妹妹休夫之举,也委实辱人至深,特遣了人去告知,可姬琅遣去的人又晚了些时候,沐府早成一锅粥了。 沐侯爷得知家中的消息后,真如五雷轰顶,几欲晕厥过去,立在原地,发了半天的愣,都没吐出一个字来。 太子遣去通消息的内侍大为纳罕:沐府这么大的事,沐侯怎好似半点不知啊?啊呀,沐侯真是当世少有人物,出来办事,心无旁骛,将整个侯府抛诸于后,大气。 沐侯爷对着内侍的目光有苦难言,他也纳闷这么大的事,自己的人竟不曾传信过来,纵是办事不尽心,那也断无如此怠懒之理?事后见自己个心腹出城无了踪影,猜度是出了事,也只得长嘆一声天不佑沐家。 事已至此,沐侯爷也无计可施,他又不能往姬景元跟前一跪,叫姬景元收回成命,又不能央求姬明笙与儿子。思来想去,眼下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唯太子马首是瞻,方有一条活路。 青黛带着一众护卫赶到通县,见着沐侯爷时,两相相见,想通了的沐侯爷是面不红气不喘,他自恃身份,青黛再领命而来,那也不过姬明笙身边的一个女官,公主媳妇已经丢了,再难挽回,难还叫他跟一个侍婢低声下气? 青黛行事不似茜红雷厉风行,却极为稳妥,她来时劳记姬明笙的叮嘱,此事需掩,沐侯爷言语轻蔑,她不卑不亢,言语间,半字不提姬琅,道:「不曾想竟在通县遇着沐侯爷,小女子区区婢女,不敢与沐侯相提并论,不然也算他乡遇故人。侯爷在此可曾听闻,有狂徒打着公主的名号强占买人山林之事?公主在京中得知,震怒非常,特遣婢子查办此事。」 沐侯爷心头的那滋味,越品越苦涩,姬明笙还是他儿媳时,青黛等人见着他无不恭恭敬敬,哪敢大摇大摆坐在下首,摆出要与他相谈的架式。 「说来惭愧,这事还有老夫之过。老夫来通县本为寻医问药,谁知身边管事寻药期间,见了一处富矿,心起贪念,想将那处山林占为己有,他是老夫身边人,听老夫说起过旁边山林是公主的私产,遂借了公主的由头,强占了金家的山地。」沐侯爷悲嘆一口气,「老夫疏忽大意,竟不知身边有此等背主狂奴,他欺上瞒下,在外为非作歹,老夫细查之后,心如刀割,桩桩件件,触目惊心。老夫深恨之。 」 沐侯爷也是精乖,强买金家硃砂矿的事既被姬明笙知道,他奉太子之命而来一事,姬明笙怕也已知晓。他见青黛绝口不提姬琅,他也半字不说,当没这事,只是,少不得要借他心腹管事的脑袋用上一用。 第84页 青黛佯作吃惊:「原来沐侯竟已查得此事?」 沐侯爷脸不红气不喘,道:「唉,老夫羞惭,那刁奴的脑袋,老夫已摘下,供词也按了手印,金家山林的地契,他也交了出来。青黛姑娘只管和拿去復命便是。」 青黛看了供词、地契,还有管事的人头,道:「沐侯雷霆手段,让小女子省了不少事。」 沐侯爷又嘆一气:「纵出如此刁奴,老夫人亦有过错,哪容得他再行恶事。」 青黛叫人拿着地契去官府重新写与金家,又笑道:「沐侯爷确实有错呢,不过,恶奴既已伏法,不必纠葛。只是金家到底受了委屈,不如这般,公主这边借出一人,沐侯那边也出一人,护金家安稳营生。婢子就不信了,有公主和侯爷的相护,还有哪个狂徒歹人,敢来欺侮金家,坏金家人的性命。」 沐侯爷脸皮一抽,抚掌道:「青黛姑娘此计甚好,老夫自是贊同。」 青黛一笑:「小女子一个婢女,哪有什么好计,却是公主的交待。」 沐侯爷面露羞愧悲痛:「公主所虑周全,犬子荒唐无能,受人矇骗辜负了公主,老夫回京后,定另给公主一个交待……」 青黛出声止道:「沐侯爷,公主的事,天下唯二人可过问,奴婢可不敢有丝毫的置喙。」 沐侯爷无奈,只好住了口。 青黛从护卫中拎了一人出来,又从沐侯爷那挑了一个,一併送到金家。金家夫妇欣喜若狂,他们正忐忑呢,自家虽得公主力主公道,可到底也得罪了侯府,常言道,县官不若现管,事过后,公主哪能时时看顾着他们?侯府私下另寻他们的麻烦,他们焉能相抗,没曾想,公主竟为他们考虑得周全,特留了人下来。 金家人妇千恩万谢之余,全家上下商议一番,找到青黛,想着干脆将硃砂矿卖与姬明笙,既守不住,还不如卖给公主得个两全。 青黛笑拒道:「山林是你们金家传家的族地,既是族产,无有变故,焉有卖却之理?你们放心,既与公主为邻,没道理只得歹处,无有益处。公主的那片山林会遣人过来看顾,自也会照料友邻。」 金家夫妇闻听此言,只想给姬明笙立个长生牌位。 青黛了了金家山林之事,便带着人赶回京中復命,途中遇着一同回京的沐侯爷,只得停马问侯 。 「青黛姑娘来去匆忙啊。」沐侯爷没话找话。 青黛笑道:「奴婢有差使在身,再说了,公主下旬办宴请客,奴婢回去也添两只手。」 公主请客,他沐家女眷怕是不在其中。沐侯爷思及此,脸都黄了。 . 第45章 沐侯爷暗恨沐家女眷自此后会倍受冷落, 禹京的贵妇贵女却恨不得皇家能冷她们个把两月的,有不幸染疾、家里死了人不好玩乐的,那真是祖宗保佑。 太子妃和毓华公主打起了擂台, 这谁吃得消? 本来嘛, 一位公主如何比得东宫?可太子康健有碍, 公主却是皇帝的心尖尖,竖短横长、旗鼓相当。 太子妃气得脸都青了, 她还当姬明笙说气话呢,没想到,真箇与她同日办宴,舞开车马与她针锋相对。 「明明同胞骨肉, 却拿刀来割血肉。」太子妃越想越气, 与姬琅抱怨连连,「殿下疼惜姊妹, 公主却不曾顾惜你这个长兄。」 姬琅奇道:「阿犀又不是泥捏的性子,你要拿她做筏子,讨好循规蹈矩的人家, 还不许她与你你做对?」 太子妃气道:「殿下站哪一边?」 姬琅道:「不过就是论事。」 太子妃冷笑道:「殿下往日待她的用心, 可算是餵了狗。」 姬琅便又道:「阿犀得阿父阿娘的宠爱, 也不止我一个手足兄弟,情好之时, 亦不过锦上添花,指望她感激涕淋百依百顺不成?」 太子妃怒道:「殿下云淡风轻,好似事不关己,倒像我小气多怨言。」说罢, 掩面低泣怒气沖沖地告退。 「蠢货。」姬琅将手中书卷一丢, 俯身喘气。 缪内侍忙轻抚他背, 劝道:「啊呀,好殿下,夫妻拌嘴,哪值当生气。」 姬琅接过一旁小内侍送上一盏温水,吃了一口,道:「她想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她不想想,阿犀何尝是个无有还手之力的可欺之人?敢做初一,便有应付十五的准备,抱怨何用?」 缪内侍心疼他日受煎熬又可靠之人分忧,道:「太子妃眼里见情……」 「哈哈。」姬琅忍不住大笑几声,「伴伴休拿我当稚童哄。」他与太子妃同船同向,心却不是一条的,情不情的,更是荒谬无比。 缪内侍眼中含泪,他心里也有些怨姬明笙,自己兄长苦捱着,退一步又何妨?非要争这一口气。自家殿下纵有过分之举,那也是无有退路的缘故,说句大逆不道的,将来不管谁承了这天下,她姬明笙总有一世的荣华富贵,担待些于她只有好处,无有坏处。 姬琅笑起来,轻摆了下手:「我行苟且之事,岂能奢望他人一如既往。」 顿了顿又道,「磬儿哪去了,不能再让他老是和他娘亲待着。」他本不愿太亲近儿子,就怕死离之时不能闭目,眼下倒转了想法,妻子的心性不利儿子成长。 缪内侍一面欣喜他肯亲自指点小皇孙,一面又他会劳损心力,道:「 听闻圣上有在民间寻着一位神医……」 第85页 姬琅打断他:「阿父寻来的神医难道还少了?」东宫里头的医生,哪个不是高人神医?通力合作之下也不过将将吊着他的命。 缪内侍知他避讳说这些,贴心地闭口不谈。 「阿犀在哪办宴席?」 「百花园。」缪内侍道。 姬琅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怪道他妻子这般羞恼。 百花园原是皇家的园子,太子妃极之喜爱,常去游玩赏花,后被姬景元赐给了姬明笙,成了姬明笙的私产,太子妃面上不显,心里自然不大自在。 「妹妹是个有心人。」姬琅道。 姬明笙得了园子后,辟了大半出来供百姓游玩,此与民同乐之举,得了姬景元的夸赞,道:此园不付阿犀,便付百花。 皇帝都吹成这样,他人再多的妒羡也得咽回肚子中。 姬琅低头,想着:太子妃妒羡,难道自己不曾生羡吗?他心中也是嫉妒的。物是人非啊,原本,他应是那个知晓妹妹得了名园,还会另寻奇花异草送去相贺之人,而非如今这般,见不得妹妹得了好处。 「伴伴?」 「奴婢在。」 「伴伴看我,有时,是不是也不大识得我?」姬琅问道。 缪内侍鼻间一酸,毕恭毕敬答道:「殿下在奴婢眼里就是殿下,只要奴婢眼不瞎,见得殿下的脸,耳不聋,听得殿下的声,奴婢便能识得殿下。」 姬琅笑起来,恍然间似旧日温润的少年储君:「伴伴又在哄我了。」 . 天光浅淡,农家早睡早起来,鸡啼一遍,村中人家便有动静,推门打水,拾柴做饭。 发黄的窗纸浑不透光,燕云还借着昏昏的一点光亮,将帐子吊在帐钩上,松松地挽了一个髮髻,支起格子窗。临窗案台上摆着的妆奁、针线箩筐、扑倒的镜子在这样淡淡的天光里,灰扑扑的,仿似在那搁了百十千年。 燕云还侧耳听着村中的鸡鸣狗吠、婴啼咒骂,哐哩啷噹的各种声响,发了会呆,伸手将扑倒的镜子摆好,许久不曾细磨的镜子里映出一张依旧鲜妍的脸。她细看了镜中半晌,打开妆奁,取出一块口脂,似有些干燥,点了些水下去,拿指尖碾了碾,顿了顿,点在了自己的唇上,一点红色,顿增十分艷丽。 燕云还搅镜,抿了抿唇,又怔怔地发起呆来。 「好你个水性扬花的贱妇,夫君不在家中,大清早发起浪来。」不见儿媳下厨做羹汤的蒋母过来看动静,推门见她点妆,立马怒骂出声的。 这日子,过不得了。燕云还捏紧了手中的镜子,心头一片荒凉。 第46章 「为人妻, 为人媳,当谨守本分。」蒋母的声音又尖又利,如拿指甲刮着镜子, 她的眼尾下耷着, 拉得眼睛似个三角, 发黄的眼白缩在眼皮子底下,滚着浑浊的眼珠子, 瞧人的目光,阴森尖刻,恨不能将勾碎了再踩在脚底,「蒋家, 是耕读人家, 祖祖辈辈清清白,从未出过孬歪的名声, 妇德最是要紧,你可别把那见不得人地方养的毛病,带过来, 你若不安分, 皮都给揭了。」 燕云还一只手, 仍旧牢牢握着那枚镜子,手柄上莲花纹硌着她的指腹, 印在那,摁进血肉里,另一只手撑在案台上一角,不曾细细的打磨的桌角, 粗糙麻癞, 里头藏着一根木刺, 好似也扎进了手心之中。 「你是离不得男人还是怎的?几日不见,心里头髮了慌还是怎的?涂脂抹粉,欲要勾搭哪个去?前儿个,谁帮你打的水?人赖老四,四五十的人,都做了祖父的人,倒帮你这贱人打起水来?今日打扮起来,又要引哪个帮你做活计?你本是一个伎子,侥天之幸,才得以在良家安身,还做了正头娘子,不感恩跪佛,倒成日见作妖?可怜我儿,受你的诱骗,娶了你家来,好悬他读书宿在书院里头,在家还不得为你弄坏身体康健?哪个正头娘子会勾得丈夫坏了精血的?」 燕云还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只凭那点口脂添出一抹颜色,它们浮在她娇美的唇上,虚虚地浮着,荒谬怪诞。 「也怨不得你,你懂什么是妇德?懂什么是庄重?你惯常学的,是伺侯人的营生,卖的是笑,做的是讨好,千人看,万人睹,本就是一个叫人瞧得烂了玩意。有银子便能拿来买了你,转手又能卖了去。」 言语如刀,伤起人来,实可将人千刀万剐。燕云还黑长的睫毛抖动几下,看手边浮尘在一抹天光里飞舞,她看到自己覆在手腕上的衣袖,那里有些细细密密的针孔,她曾在上头绣了一枝梨花,蒋母见后,骂她妖调,硬是挑了绣线,拆了绣花。 她怎落如此境地? 「赶紧将你那些粉啊花啊的丢开来,抹得猴儿屁股似得,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娘子。我们安贫人家,谁家良家妇变着法子打扮的?早起和面做汤饼,量米煮粥汤,浆洗衣裳,去田畦头采鲜蔬,给你丈夫裁布缝衣,孝敬公公婆婆,友爱你人姑叔侄儿,鸡要餵、鹅要赶,屋堂要扫尘。你丈夫回来,不许歪缠他,贤良妻得知规劝自个夫君上进……懂了没?要还是不懂,你去捡豆子去。别见男人,就如猫儿见腥似得,一发不可收拾。」 燕云还忽然笑了一下,她是伎,虽因生得天香国色,假母待价而沽,未曾接客,可日常也要卖艺陪酒。花楼里的客,三教九流,有书生公子,有行商色鬼,有举止不俗者,也少不得满口污言秽语者。 第86页 偏她听过最难听最露骨的话,却是出自自己婆婆之口。 蒋母不知她为何发笑,看得刺目,无名火腾腾而起,上来就要夺燕云还手里的镜子,瞥见她唇上的嫣红,又噼手来揪她的髮鬓,空出另一只手来要给她擦掉。 「婆母休要如此。」燕云还躲闪开来。 「将你嘴里骚臭的脂膏给擦掉,勾谁去?浪蹄子。」 燕云还仍是不肯,偏头躲避,她心里有一捧死灰,里头揣着一点火星子,那点火星透出来,落在她的心尖上,烫得她欲唿痛,欲悲泣…… 「竟还不依?怕是勾了哪个浮浪子,打扮得妖里妖气要与他相会。」蒋母咬牙切齿,手上下死劲,不管不顾地揪了燕云还的衣襟,抓着她散掉的髮髻,将人推搡在案台上,恶狠狠道,「还治不了你?嗯?」 「婆母如此羞辱于我,与蒋家又有何好名声。」燕云还禀花容月貌、冰肌玉骨,何尝能干出一个狰狞老妇撕衣扯发这等泼辣行止,只得口内与她讲理。 蒋母哪里肯听,恼恨燕云还不顺,磨着后槽牙,抬手就给了燕云还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燕云还眼冒金星,瞪大一双美目,仿身在恶梦之中,四肢不听使唤,僵硬在那,竟是不能身魂归一。 「老身今日便是将你打杀,你还能道出一个「不」字来?」蒋母恶声道,她将手背狠狠往燕云还唇上来回擦拭,艷红的口脂抹开如残血,衬着燕云还雪白的脸颊,凄艷悲凉。 蒋母将燕云还的口脂抹掉,总算有了些许的满意,斥道:「打水来洗,什么德行。」 燕云还兀自睁着眼,看着低矮的屋顶,老旧积灰的横樑,吊着篮子,贴着符纸,它们在那打着晃,沉沉地向她压来。 屋外,蒋父轻咳了一声,醒了一口浓痰,唤道:「天光不早了,得做饭食了,用罢饭,田里还有忙哩。」 蒋母应了一声,又瞪一眼燕云还:「烂货,还不起来梳梳头,去烧火煮粥。」 燕云还觉得自己脸上微有凉意,用手一抹,却是半点眼泪也无。 「听着没?快给我起来,懒妇才不做羹汤。」蒋母边骂边又来撕扯燕云还。 燕云还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抚琴写字调香的纤縴手,似能弯弓拿刀,将蒋母狠狠推了一记。 蒋母往日量她斯文,从来谩骂由心,只没想过她会还手,猝不及防之下,惊唿一声,往后一倒,慌乱下,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坐倒在地上唉哟唿道。 燕云还哪想竟将蒋母推得摔倒在地,一时发慌,竟也没了主意。 蒋母叫痛几声,一发不可收拾,嚎啕大哭,拿手拍着地,咒天骂地:「这可了不得,做媳妇的要打杀婆婆,不指着你孝顺,倒来要我的命,没天理啊,可活不得了,这哪里娶的是儿媳,分明是要来一张催命符。唉哟,打杀人了,我可活不得了。」 蒋父在外头听到蒋母哭嚎,他不好进儿媳屋中,又许是知道自己的老伴惯来装腔作势的,不咸不淡:「休大声,吵得别人家知晓,丢我蒋家的脸。」 「老天爷啊,开开眼吶,老婆子可活不得了,毒妇进家,今日推杀我,明日就能拿药药死我。老婆子这命,何其苦啊,苦啊。」蒋母哪肯罢休,哭骂不止。 蒋父在外出声道:「凭他哪个对错,儿媳你跪下赔个罪便了了。」 跪下赔罪?凭何?燕云还心头的那点火,烧着蔓蔓枯草,她站在浮尘遍生的天光里,慢声道:「婆母既说是我打杀了你,不如报了官,是非公道,自有官府来断?」 蒋母一怔,嚎道:「 放屁,你当哪个都跟你似得,抛头露面,全不知廉耻……你个……」 一语末了,就听外面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轻快响起:「阿爹,您老在这做什么?我阿娘与娘子呢?」却是蒋郎君归家来。 蒋母一骨碌爬将起来,抹泪擤鼻涕地冲出去,哭嚷道:「大郎,大郎,你可算回来了,你娶恶妇,仗着为公主绣了几日帕子,打起婆婆来,大郎啊大郎,娘可活不得了。」 燕云还仍旧立在屋中不动,几声脚步过,她的夫君过来,站在门口,无奈道:「娘子,阿娘年老,你怎与她计较?」 这日子,究竟要如何过得? 第47章 燕云还静静地看着门口的蒋大郎, 她嫁他为妻,却不怎么识得他。 她是花院里的行首都知,得才子雅士追捧, 他们或争缠头, 或奉曲赋, 蒋大郎家境贫寒,才学平平, 不过得同窗友人的相邀舔得一座,在座中投来痴痴的目光。 可这座中,倾慕她的不知凡几,他痴缠的目光也显得如此寻常、无声无息。 他既无才又无名, 生得也平平无奇, 只得一腔看似不可求的一往情深。 奈何,这一往情深也是假的。 他从恋她的贫家子, 摇身一遍成了她的夫君,未多久他就露出了寻常丈夫一样的嘴脸,要妻贤要妻美, 要她孝顺公婆, 温柔体贴。 他口内道: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我只得草屋安身, 委屈了娘子。 可若她真的委屈,他又露出另一番面容,销金窟出来的女子,性好奢侈, 不知简朴。 他自惭才学平庸, 她偶尔读他文章, 言道引的典故似有不通之处,他又红了脸,笑她: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他口内自谦,心中所想却是怀才不遇。 第87页 他知母亲为人苛刻,嘆息一声,与她道:娘子,母亲不过乡间无知妇嬬,娘子莫要与她计较,日久见人心,天长时久,她自知你的好。转而又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母亲在村中有清名。 他怜她苦压针线,握着她的手说:娘子辛苦,少绣些活计,坏了眼睛。可他从家里要取银钱时却从未有犹疑,道:往日都是同窗请我,眼下家中既能周转开,哪能还像旧时一样,占人的便宜。 他恋她美姿容,可他心底又在弃她过于招蜂引蝶,道:娘子天生好颜色,再不必淡妆浓抹的。 她不大识得他。 燕云还木然地立在那,看着门口的丈夫嘴巴开开合合地说着话,她没去听,她只是挺直了纤细的腰,打开秀美的肩,抬起臂肘,交叠素手,她的仪态曾得精心的□□,只要她愿意,端整了姿态,随意俏立在那,就有万千的风情。 蒋大郎在燕云还清灵灵的目光中,有些些狼狈地闭了嘴,唤了一声:「娘子?」 「你待如何?」 蒋大郎一愣:「娘子何意?」 「婆母动手在先,我失手在后。要我跪下讨饶请罪?绝无可能。敢问郎君,要待如何?」 蒋大郎些许发急:「母亲为长,你为幼,她为婆婆,你为媳,纵她错在先,你还了手,便是你的不是。只我们一家人,不必如何执拗对错,你服软低声下气些,母亲不是不讲理之人,哪能与你计较?」 「郎君也读文章,也学仪礼,可有习得辨是非公道?」燕云还上前一步,「婆母是讲理之人?郎君生得双目,可见了她的苛刻处?郎君生得耳朵,听不见她说的污言秽语?我是贱妇、□□?我不守妇道?」 蒋大郎嘆道:「拌了嘴,自是挑了难听的说。」他满脸的为难,自己在婆媳之中和稀泥,何其艰难,母亲与娘子却不知他的难处。 蒋母尖着嗓子嚷道:「你难道是本份人不成?你一个粉头,天天惦着花儿粉的,你丈夫不在家,你抹给哪个看?还是要勾搭你老公公。」 蒋父听不得这话,过来扯过蒋母,就是一巴掌:「泼妇无知,胡说八道,生生坏了我蒋家耕读人家的名声,你再胡言乱语,去跪列祖列宗。」 蒋母挨了巴掌,自悔失言,可她又咽不下气,不敢发作在蒋父与儿子身上,便来寻燕云还的不是,把自己的头髮一拆,嚎哭一声:「搅家精进家,生生乱了家,可活不得了。」说着一头撞向燕云还。 燕云还往边上一闪,那蒋母扑了个空,摔打拍桌,一声一声地哭起祖宗来,一口一声要蒋大郎训妻,不把燕云还治服帖,她就去死。 蒋大郎到底不敢出手打人,只得好言语去哄蒋母。 蒋母推他,泣道:「你从我肠子里爬出来,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拔大,但凡你有半点的孝心,断不能让媳妇爬到我的头上拉屎。原指着你娶读书人家的娘子做妻,体体面面,清清白白,哪指着你要了一个伎子充正房,□□进门,几辈子的脸都丢得干净,你还纵着她,我可不活了。」 蒋大郎被逼不过,低声与燕云还道:「娘子,你只做个样子,先让母亲消气,过后,为夫论罚论打,只由你说了算。」 燕云还不为所动:「我做不来样子,你们若是逼我下跪,要么拿棍棒压我,要么让官府治我不孝的罪。」 蒋母嚎哭:「一个伎子,还充起清高来,可了不得你,一身烂骨头,浑身臭肉,你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又大力拉扯蒋大郎,「今日你不治她,他日她眼里哪还有你,爬得到你头顶来。」 蒋父在外:「罢了,快住了嘴,儿媳还要绣花,莫坏了公主的交待。」 蒋母扯着喉咙:「你真箇当她攀了高枝?公主什么身份?还能惦着她?你在泥里弯腰,可惦过脚边泥?我打听了,留溪那,公主一年都住不了几回,她高高在上,不过是一时高兴了,丢了个眼色给这贱妇,她倒拿来当圣旨,贵人哪记得你什么名姓,把心按回窝子,别飘没影了。」又耻笑燕云还,「你也不量量你什么身份,一个从良的伎子,还指着贵人记你?」 燕云还道:「与公主又有什么干系,公主自然记不得我。公主记不得我,我便要跪下请罪?你欺我辱我至此,难道我便要生生消受?」 「你天生矮人一等,千人弃万人嫌,有幸进我蒋家当正头娘子,便是跪着那也是得了天大便宜。」蒋母冷笑,「你本一卷破席扔野地的货,死后连个香火都不见得有,进了正经人家,有了安身地,还敢高声,你还敢高声?你羞也不羞?知不知耻?」 燕云还看向蒋大郎:「郎君可听分明了?」 蒋大郎面上一红,然后道:「娘子,阿娘就是这般脾性,她心是好的,并无恶意。」 燕云还奇道:「如何才算恶意?」 蒋母被挤兑,推蒋大郎:「今日,你到底治不治这□□,不把她教得懂本分,他日你当了官,她这模样如何见得人。」 蒋大郎自忖读书人,打骂妇人有辱骂斯文,仍旧道:「娘亲,我与她讲分明。」 蒋母支使不动儿子,更加气闷,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好好,我们读书人家,做不来打打骂骂之事,只是这贱妇不教不中用,她得在柴房里反思,饿个一日,不给水米,她自会知错。」 燕云还怒火中烧,又见蒋大郎深思片刻,回过头来,道:「娘子先去柴房呆一会,我劝劝娘亲。」 第88页 燕云还胸膛起伏,她人在屋檐下,自知走不脱,也不愿狼狈挣扎,竟起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蒋母还当她吓住,面露得意之色,上来把燕云还往屋外推,压低声道:「今日,叫你知晓厉害。」 蒋父背着手:「关一日便算了,仔细关坏了,还得给贵人绣帕子。」 蒋母呸了一声:「哪里就关坏了。」她用力一推燕云还,「快走,这还摆腰肢,唉哟,风吹柳,天生勾引人的贱货。」 燕云还木然得被连推带扯赶出堂屋,蒋大郎心里有些歉疚,又不忍拂了母亲的意愿,只拿袖子遮脸躲在一边不吱声。燕云还紧咬了牙关,她要生火做饭,夜晚还要点灯做针线,身上带着火摺子,乘着心中的怒气,只想着一了百了。 这般连拖拉推拽住到了柴房跟前,蒋母拿脚踹开柴房的门,就要下死力把燕云还推进里头。却听院子外头有人呯呯砸着门,里正扯着嗓子喊:「蒋家公、蒋家公,快快开门,有贵客来了。」 蒋母曾吃过吓,后怕尤在,直直收回手,蒋父与蒋大郎也匆忙出屋来,互有惊疑。 蒋父瞪一眼蒋母,蒋母看燕云还面有怒色,衣发皆乱,不似能见客的模样,干脆自己捂了燕云还的嘴,将人裹入柴房里头。 蒋父见后方去开了门,却见里正领着一个红衣宫娥,正是姬明笙倚重的茜红。 「这位小娘子是?」蒋父看茜红打扮贵气,却又不是贵女做派,要待行礼,又怕将小鬼当阎王拜,僵在那不知所措。 「燕娘子可在?」茜红早听得蒋家里头的动静,不动声色问道,「我奉公主之命,来邀娘子赴花会。」 蒋父与蒋大郎心惊胆战,躲在柴房里的蒋母更是打了个寒噤,瑟瑟发抖,燕云还的双眸在漆黑的柴房透着一点星亮。 蒋父迟疑了片刻,道:「小老儿的儿媳且不在家中。」 「一大早的,燕娘子竟是不在?」茜红微抬着脸,「不拘在哪处,将人叫回来。」 蒋父心中火烧,不知该如何接话。 蒋大郎到底是读书人,有几分见机,上前施了一礼,道:「小可是燕娘子的夫君,公主相邀,地,如沐荣光,拙荆知后,定倍感欣……」 「公主要请的是燕娘子,只由她来答话,与你何干?」 蒋大郎惊愕,蒙羞道:「小可是她的丈夫。」 「丈夫又如何?」茜红反问,「 公主只识燕娘子,不识得她丈夫。你们藏头露尾的,别是犯了什么事吧?」 蒋父与蒋大郎慌忙否认,谁知里正一心讨好贵人,道:「蒋家一早吵吵嚷嚷,像是拌嘴吵架。」 蒋父恨得拿眼刀剜那里正。 里正哪会怕他,哼一声:「怎的?莫非说错了,扰得四邻不宁。 」 柴房里头,燕云还趁蒋母吓得打摆子,挣脱开来,一把推开了柴房的门,顶着蒋父焦慌的目光与蒋大欲言又止半含哀求的眼色,一步一步慢慢行来,边走边抬手将散掉的髮髻重新挽好,用小指把一缕髮丝勾回去耳后,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端整了仪容,恰恰走到茜红跟前三尺远。 「燕云还见过女官。」她叠手低腰屈膝一礼,这一礼花随风摆自有其姿,曼妙婀娜不失其骨,低首抬手间全是不尽的风情,纵素面藏天、荆钗布裙,却见名动禹京的燕行首。 作者有话说: 我晕了,这章扔草稿箱里,居然没发出去………… 第48章 泥地矮院鸡鸣中, 燕云还浅浅一礼,就是一段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月情话。 小婢女毕恭毕敬地捧上拜匣,茜红接过, 双手交与燕云还, 亦还一礼:「燕娘子, 今月二十三日,公主在百花园里设百花宴, 邀娘子前往一聚,共赏百花争艷。」 燕云还接过:「燕云还尘泥中人,竟得公主相邀,不甚欣喜, 纵风霜雨雪如剑, 范式化鬼亦赴此邀。」 茜红又叫小婢女奉上衣匣:「公主有一问,问燕娘子:燕娘子倾城风姿, 羞羽衣华饰,女为悦己者容,娘子可愿为我着华裳扫蛾眉鬓贴花黄?」 燕云还欲笑, 眼中却噙着一点泪:「燕云还幸胜, 愧不敢当。」 蒋父蒋母, 蒋大郎等又是害怕又是心喜,他们自知有些薄待了燕云还, 可无论如何,燕云还是蒋家妇,她得公主如此垂青,于蒋家自是有多多的裨益。 蒋大郎上前一步, 又退了一会了, 数了数日子, 还有五六天,想着要如何哄转自家娘子,好叫她将自己的文章诗赋送到公主跟前,若得举荐,不定还能得一官半职,将后平步青云,亦是可期。 蒋父也偷偷瞪了眼蒋母,儿媳有造化,你收着点,再不喜她,也得装个笑模样。 蒋母却是纳罕:金枝玉叶竟看上这烂货,油脂蒙心还是怎的? 他们三人满肚算盘子,燕云还回眸看了眼蒋大郎,却没接衣匣,而是朝茜工又是深深一礼:「燕云还厚颜斗胆,有一事相求女官。」 茜红早将一切收入眼底,知道她处境堪忧,软声道:「燕娘子请讲。」 「我与婆母争执,互有撕打,寻常女子逢争吵变故,有娘家避身,然我孤身无依,求女官为燕云还寻一庇身处。」她解下腰上绦带上繫着的一枚坠子,「这枚香木坠子,用料虽是寻常,却出自离丘先生之手,极为难得。敢劳女官为燕云还典卖赁买一处落脚地。」 第89页 燕云还在烟花之地所得的金银珠宝全被假母所留,只带出了这枚香坠子,蒋家人不识货,见不过是块木头,雕琢颇为粗犷,也只当寻常,这才留在了燕云还身上。 蒋母是眼窝浅,燕云还前头的话她入耳不过,只听得后几句说这香坠子名贵,这一木头茬子,有丁点香味,不见精巧,就因着是什么离丘先生的活计,就贵了? 蒋父长年田间劳作的农夫,哪知什么离丘先生。便连蒋大郎也只听过名号一两耳朵,再是能工巧匠,那也是下九流的手艺人,哪当放在心上,只他气恼燕云还的隐瞒,夫妻同床,娘子竟是拿他当贼防,辱人至深。他有诸多委屈不满,眼下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娘子不知体恤,当着外人痛斥委屈,万一女官当了真,他娘亲怕是要遭罪。 蒋大郎慌急上前深深一揖,道:「女官容辩,寻常人家总有一二件唇齿打架之事,小哥母亲乡间妇嬬,虽有失仪之处,然本性良善,她心内当娘子家人,才有此过,皆是关心则乱之故啊。」又与燕云还道,「娘子,疏不间亲,你与母亲婆媳相处,如同母女,一时心里存气,可说气话,却不可趁气头行事……」 燕云还不答话,只拿一双秀美无双的眸子看着蒋大郎,蒋大郎终还有几分羞耻之心,越说声越小。 茜红更是毫不理会蒋大郎,眼中仿不见他若大一个人,接了燕云还的香坠子,轻抚了几下,坊事传言,丘离先生是俞丘声的化名,以致这些木雕挂坠一夕之间身价百倍,有市无价。她将香坠子轻轻放回燕云还手中,道:「娘子既为公主的贵客,有所求,焉敢不从?快快收起香坠子,此物可传家。」 燕云还捏着坠子,茜红既不肯受,她再推拉,不显她的识趣,只显姬明笙的小气,当下收好坠子,深深一拜:「燕云还谢公主垂怜。」 茜红道:「燕娘子不弃,便随我们同去。」 「多谢女官。」 茜红没叫燕云还收拾一二衣物,燕云还也无意返身,清伶伶一个人,抬步就要跟着茜红走。 蒋大郎大急:「娘子留步啊娘子,万不可负气离家。」 蒋父恶狠狠瞪向蒋母,蒋母一个激灵,也上来道:「儿媳,你我几句拌嘴,哪值得出走的?」 茜红静立一边,不言不语,端看燕云还如何选择,好些妇人听得丈夫低声伏软,便歇了争闹的心思,和好如初。她不知燕云还与蒋大郎夫妻之间如何情况,单看蒋大郎,生得寻常,身量不高,微弓着背,手上没有二两的力气,眉眼普通,眼白微黄不见神光。 这不过是书院里头毫不起眼的一个读书人,多年考学,功名与他无干,或与豪奢之家做个清客,或在乡间办间私塾,若有幸得了举荐,在县衙谋个小吏,做些文书的活计,此生便是顶了天。 这样的人与燕云还站一块,实不算相配。 可谁知晓呢,巧妇常拌拙夫眠。谁知燕云还是不是有心有意要随他一生,在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之中,将受尽的委屈和水熬成一碗药,吃进肚里,将就着到老。 「娘子,娘子,你有委屈,只管与我说,母亲心里正后悔呢。」蒋大郎急唤几声,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娘子,我早早归家来,特意与你买了你爱的桃花酥。」他打开油纸,想将里头的酥饼递过来,打开,却见一纸包的碎屑,不知几时压得粉碎,半块整的都没有。 燕云还的目光虚虚的,全不理丈夫的殷勤赔罪,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又不留情,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令她喘不上气的农家小院,这里的一草一木,全都生着倒刺,近不得,更靠不近,挨靠一下,刺得人血肉模煳,还要勾出一块血肉。 茜红看着燕云还头也不回地出院门,眉尾一挑,喝令两个护卫:「拦着人,别叫无关人,惊忧了公主的贵客。」 虎背熊腰的两个护卫当即上前拦住了蒋家三人。 蒋大郎急得口中发苦,直声连唤:「娘子,娘子……」 又哪里唤得回人?佳人绝情如斯,蒋大郎竟生出一丝,妻子这一去,再也不回还的错觉来,惊惶之下,推搡着护卫:「娘子,回来,娘子……」 他倒好似生离死别一般。 作者有话说: 再次指路三十九章,因为作者粗心大意,双重粘贴,导致内容重复,现在已用番外《逢帝上》替代。 明天更新新章+番外《逢帝下》 ———— 第49章 蒋家仨人愁眉苦脸。 蒋父发愁公主会降罪自家, 贵人要出气,哪分青红皂白,又是皇帝的女儿, 真是喊冤都没地方喊。 蒋母惶惶中, 竟又生出:那贱妇真箇走了那倒是天大的好事。她是真心不喜燕云还, 嫌她辱没蒋家门楣,眼下唯怕公主怪责。 蒋大郎在屋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公主的护卫好生吓人,手一捏,他大半胳膊青紫了一片,骨头险没断折。 「不行, 爹娘, 我得去把娘子找回来,求也罢, 跪也罢,得把人叫回家先。」 蒋母面皮都紫了:「求?跪?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生你, 要你读诗书, 要你顶天立地, 你要去跪求一个伎子?」 蒋大郎急道:「娘亲知得什么。」 蒋父作势又要打蒋母:「你一无知田间妇,屁事不懂, 你只让大郎顶事便是。」 第90页 蒋母瑟缩了一下,讷讷不敢言。 蒋大郎张张了嘴,唉了一声,匆匆出了家门, 直往沐侯府赶去。 . 因为要宴客, 百花园已经闭了园。 匠人扎各样彩灯、像生花填描园景, 乐伎与百戏艺人全都暂住进园中,姬明笙又从四司六局那借调了人手,本就热闹的百花园处处喧嚣,丝竹声萧不绝于耳。 姬明笙头一日还颇有兴致地看侏儒打扮成滑稽模样变戏法,第二日就嫌过于吵闹,避入偏院躲闲,一干事务全交给了如意等人打理,自己又另外下帖请了曹夫人作陪。 她二人极为投缘,相谈甚欢,恨不能同床共枕,秉烛夜谈至天明。 只可怜了曹府尹,公主二十三宴客,他娘子十三日就让公主接走了,撇下他孤凄凄地一个人,被冷衾寒好不可怜。有友人想过来撺掇曹府尹趁着河东狮不在家中,去外头吃吃酒作作乐,一瞧曹府尹如丧考妣的模样,又悻悻地走了。啧,曹府尹生就铜牙铁胃,唯好母老虎。 曹夫人在百花园乐不思蜀,险些没把丈夫忘到后脑勺。 姬明笙笑着放下鱼钩,戏嚯道:「曹府尹话家里埋怨我,拐跑他娘子,害他孤家寡人,好不孤凄。」 曹夫人嫣然一笑,道:「日日在一处,又有什么意思?便是公主不邀我来百花园小住,我一年之中总有些时段不在家中,或去乡间别院,或去寺庙礼佛,或外出游玩。长日相对,再好也腻味。」 姬明笙笑起来:「夫人能说这一番话,可见夫妻情深。」 曹夫人一乐:「也算缘分,我不嫌一脸褶子,他休埋怨娘子兇悍。 」她胆大敢言,道,「公主弃夫后,更显卓越风姿,令人神往。」 姬明笙扬眉:「这般说来,夫人还曾嫌弃于我?」 曹夫人掩面,笑道:「公主婚后,有贤惠美名,我这等悍妇,最见不得贤妻良母。任她嫁前英姿飒爽不输男儿家,婚后洗手做羹汤,只差跪下奉汤勺,类此之事,大凡有个一桩一件的,必编在话本里头大书特书,敲锣打鼓嚷得人尽皆知,就差扯着嗓子要世间女子效仿。」她看眼姬明笙,「公主嫁前何等肆意飞扬,嫁人后在世上嘴里成了温顺恭谦的女子,虽是美名,到底面目模煳。二十三日的百花宴中,如此贵妇,十个里头必有九个,都是一般眉目。」 姬明笙轻嘆,道:「是我想岔了。」 曹夫人问道:「公主眼下快活吗?」 姬明笙拎了拎鱼竿:「确实快活。 」 曹夫人语出惊人,道:「嫁为人妇,窝窝囊囊、三从四德的,有何乐趣可言?在家时千娇百宠,嫁人后就要低三下四,倒干起丫头的活计,这越活越是每况愈下,我何苦折腾一场?」 姬明笙抚掌道:「恨不早识曹夫人。」 曹夫人笑起来:「公主不责怪放肆便是恩赐。」 「皆是肺腑之言。」姬明笙道,「夫人愿说这些话,才是亲近之意。」 曹夫人见鱼鳔一沉,忙收鱼竿,又道:「一样水米养百样人,有我这等悍妇,自也有真正贞贤良淑的,指着她名声过活,各有各的缘法。恕我大胆妄言,公主实在不像专好美名之人,再恕我放肆,状元郎配不上公主。」 「是吗?」 「是哩,堪配公主的男子,需得举世无双,能让公主活得比未嫁之时更为肆意随心。」曹夫人道,「不知有多少男子,自我吹嘘胸怀宽阔,实则却是小肚鸡肠,尤对女子苛责,这不行,那不许,这不对,那不好。」 姬明笙笑起来:「夫人算是把世间的男子骂进去了十之八九。」 「他们做得,我说不得?」曹夫人笑,「依我之见,既是男子汉,心中能容世所不容之事,方称大丈夫,不然,哪来得脸吹嘘自傲啊。」 姬明笙念头有些微恍,世间大丈夫啊,楼大将军许算得上一个。 她二人钓半天鱼,半尾鱼也无,守着鱼篓的阿软等人好不失望。 姬明笙笑道:「真箇当我们是来钓鱼的,我们不过来说笑的。」 她们说笑间,茜红领了燕云还打月亮门进来,隔池看美人,如隔帘观名花,见其艷绝无双,争不可耐之下只想撩帘捧到眼前细观。 「这是……」曹夫人惊嘆不已,「这是哪来的绝世美人?」 姬明笙微有些惊讶,轻蹙了一下双眉,便知燕云还大许是遇着什么事,她本就怜惜名花落入铁匠手,栽在火炉边,浇的还是铁汁。 燕云还身上穿的还是姬明笙送去的那件华衣,她在留溪沐浴更衣,重理云鬓,久不描的娥眉淡淡扫就,胭脂晕开一点酯然,樱桃嘴点着绛红胭脂,微启轻抿俱勾人心弦。 「燕云还拜见公主……」 姬明笙上前将人拉起来,细细审视着燕云还的脸,伸手就摸了一下,笑道:「大凡是美人,浓妆淡抹两相宜,不过,燕娘子更宜盛装啊。」她将人拉过来,一指曹夫人,「这位是阿韦,单名一个夷字,夫家是禹京府尹。你唤她韦姐姐、曹夫人,都两可。」 「公主只说我,怎不说这位美人的名姓?」 姬明笙笑道:「她姓燕,名唤云还,夫家……」夫家什么名姓,姬明笙就没仔细记过,此时便有些尴尬。 燕云还深深一礼,道:「云还夫家,不提也罢。 」她面露羞涩,又欲下跪。 第91页 「诶,你坐着说便是。」姬明笙将人摁在身边,「阿韦可是惜花人,瞧这个大美人跪来跪去,过后怕要指责我不懂怜香惜玉。 」 曹夫人大笑起来:「理是这理,奈何公主也是世上无双的大美人,我又如何捨得指责。」 「瞧见没,看看曹夫人这口齿,大凡她是男儿郎,天下的美人都要被她哄骗了去。」姬明笙打趣道。 曹夫人当仁不让道:「落我手里,不定比落一些臭男人手里更好呢,我疼美人,从来是发自肺腑的。」曹夫人惯在外头走动,识人的本领比姬明笙都要强,她一见燕云还的风姿,便知她的出身 ,古来花院青楼,出过多少精彩致极的人物,休论出身何处,自有出淤泥而不染者。 燕云还头次见口舌这么伶俐的女子,一时竟还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曾是行首,无措过后,抿唇一笑之后,接话道:「夫人怜我,当心我赖上你。」 曹夫人顿笑起来:「你只管来,我只怕你不肯赖上我。你寻着我,万般事,我都帮安排妥帖。」她看了眼燕云还与姬明笙一眼,「不过,燕娘子怕是有话要与公主说,我呀,钓了半日的鱼,连个鱼鳞都没瞧见,打算去公主的厨下捞一尾来,充充门面。」 燕云还忙又起身,道:「夫人止步,虽是羞惭之事,却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曹夫人听闻此言,便也坐了回去。 姬明笙料想是她夫家事,问道:「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燕云还无悲无喜,将蒋家之事细细说了,又愧声道:「不敢欺瞒公主与夫人,我恼怒之下,藏了火折,只想着他们若真将我锁在柴房之中,便点了火,与他们同归于尽。」如今思及此,她是心悸不已,她几时成了这等将人命视若等闲的恶人?农家院,草顶木樑,火一引,一夕成灰。 「唉……」曹夫人轻嘆一口气,「不过是逼到一下地步的傻念头。」 姬明笙伸指拭去燕云还眼尾的一点泪意,柔声问道:「你有何打算?你开口,我便为你做主。」 燕云还鼻中一酸,她一生坎坷飘零,幸之又幸之事,就是遇到了姬明笙,身一矮,跪倒在地,抬脸仰望着姬明笙:「我……我……公主,燕云还再不愿回蒋家,我实捱不下去。我自知我曾为伎,能嫁良人为妻,实是我高攀了他,如今思离,是不识抬举,只我,实在不愿是日日伏在地上过活度日。」 「值当什么。起来。」姬明笙拉了一下,没把人拉起来,道,「不回便不回,什么大人物,论得起高攀不高攀的。」不过是沐家自以为是使的下作手段,既要出气,又要打着为善的旗子,办的事,既小气上不得抬面,还暗藏着毒针,真有心,寻个好一点的人家将燕云还嫁过去,再许金银等物,有银钱傍身,也添些底气。沐家倒好,寻个糟烂的人家,燕云还还是清条条一个人被许去蒋家,身无长物,无亲无友,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蒋家折腾死了,都无有声息。 「不如你也写一封休书与他?」姬明笙笑着道,「我遣人送过去?」 「也?」 「原来你不知晓啊。」姬明笙愈发笑得灿烂,「我嫌沐安辰不堪,一封休书,休了夫。」 燕云还吃惊,她一日一日在农家小院,最远都没出村落,消息闭塞,哪里知晓姬明笙已与沐安辰两别,惊讶之余,不知怎的,心里反倒有些快意,低声道:「沐状元配不上公主。」 曹夫人击掌道:「可不是,可见英雄所见略同。」她以扇遮面,凑过来道,「那蒋家实是惹人厌烦,一封休书都便宜了他,不如寻人,偷偷打他一顿,何如?」 她想了想,又压低声:「顺道,把状元公也给揍一顿。」 姬明笙倒觉无有不可,只是,她也悄声道:「得隐秘些,休撞上兵马司的人。」 燕云还目瞪口呆。 番外(逢帝下) 楼长危怀里抱着一把木剑,倚在山壁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不远处老松下,他的老师与穿得花哩胡哨的富商坐在两口金银箱上交谈,一边香炉裊裊生烟,烟雾间时不时有富商爽朗的笑声阵阵传来。 他脚边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童贴在他身畔,一双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睛,滴熘熘打着转,嘴里咬着一块胡麻饼,歪着脑袋,然后道:「师兄,那是谁?」 「不知,许是京中贵人。」楼长危低下头,帮小童拂去嘴边的碎屑,再皱紧眉,将人拎起来,「子离,好好吃饼,吃得一身碎屑。」 俞子离看看自己的衣襟,咽下口中的饼,道:「心中无碎屑,眼中便无碎屑,师兄,你怎兄眼见碎屑,没瞧见我。」 「休在那花言巧语,你脏死了。」楼长危嫌弃道。 俞子离噘着嘴:「只师兄洗洁,爹爹说他在山里採药,一月都不洗澡,头髮都能打结?」他摸摸散着的发,「我的头髮都没打结过呢,我不脏。」 楼长危脸都拧巴了,道:「老师在深山採药,不便洗沐,是无奈之举。」 「哪里有,爹爹说,那条山里有瀑布。」俞子离委屈道。 楼长危便道:「你成脏猫了,晚上便不许与我睡一块。」 俞子离大惊,比对了一下跟自己爹睡,还是跟自己师兄睡的好处坏处,想来想去,好似跟着师兄更好,慌忙拍掉身上的饼屑,一把抱住楼长危的大腿,讨饶道:「我要跟师兄睡,我不要跟爹爹。跟爹爹睡,睡一头,我要压着他的长鬍子,睡另一头,他要踹我到床底去。」 第92页 楼长危摸摸自己师弟的发顶,道:「那你还要好好用晚膳,多吃鲜蔬果肉。」 「好。」俞子离大声应道。 老松下,也不知富商与俞丘声谈了什么,那富商携了俞丘声的手,一同过来道:「既如此,晚辈便要在先生这多打扰几日了。」 「好说好说。」俞丘声捊着花白长须,呵呵一笑,「四郎随意,只寒舍简陋,怕是四郎住不习惯。」 「无妨,我一介游商,破庙野地,又不是不曾将就过。」富商笑,看一眼楼长危,「那晚上我便与先生的小徒弟住一屋。」 楼长危一愣。 俞子离也是怔愣:「客人要和师兄住一块?那我睡何处?」他挑剔地看了眼富商,睡一块?他不要与陌生人一处,当下急得差点哭出来,「那阿离岂不是没地方睡了?」 富商见他生得玉雪可爱,道:「你睡觉不似摆船,倒也可以与我一道睡。」 俞子离哇得一声痛哭出声,他还没说嫌弃这个不知趣的富商,富商倒先嫌起他来,无比委屈:「阿离要睡哪去?阿离要跟师兄一道睡。」 俞丘声年纪一大把,身体却极为康健,一把捞起儿子放在肩上:「阿离跟爹爹一块睡。」 俞子离坐在父亲肩头,捞起俞丘声的一缕长须,摇头:「阿离跟师兄睡,爹爹眼客人睡。」 富商看一眼俞丘声,瞳孔微睁,嫌弃至极,道:「不好,从来主随客便,你一小童怎不知礼数。」 俞子离头一仰,继续哭:「爹爹不爱洗澡,师兄勤快,日日洗沐,身上有清香,我要和师兄睡。」 富商伸手弹了一下俞子离的额头,力道还不轻,留下一记红印,恶劣道:「你爹爹不但不洗澡,身上说不定还生虱子。」 俞子离听了这话,更伤心了,哭道:「我不要和爹爹睡,不要生虱子。」 俞丘声哈哈大笑,将儿子从肩上取下,抛了抛,道:「阿离休听恶客的恶言,咱们山中的温泉里头有硫磺,泡过后,身上不生小虫子,你只管与爹爹睡。你师兄睡觉机敏,枕头底下都放着刀,这恶客睡相不好,你师兄半睡半醒,以为有贼,怕是要兵刃相向。」 富商微惊,问楼长危:「果真如此。」 楼长危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唰得拔利刃:「老师道,人需有警惕之心,不可松懈大意。」 富商示意,勾勾手掌,楼长危便把匕首递全富商。 「寻常兵器,未见长处,你老师小气得狠。」富商嫌道,又笑,「来,我给你一把好的。」他刚要探手去怀里,方想起不曾带在身上,哈哈几声,「过后,我叫人给你送来,可好?」 楼长危不禁疑他哄骗自己。 俞子离被父亲哄了几声后,总算相信父亲身上不曾生虱子,晃晃手里的长须,抽抽鼻子:「我怕压到爹爹的鬍鬚。」 俞丘声笑不可抑:「阿离乖,爹爹就把鬍鬚剪了去。」 「果真?」 「阿爹怎会欺骗阿离呢。」 「好呀好呀,爹爹剪鬍子。」 俞丘声当真拿剪子将长及小腹的长须剪去,只留得指长的一大篷,乱七八糟地虬张着,仙风道骨的俞先生平添几分滑稽处,俞子离却极为捧场,拍着小手大笑。 楼长危看着闹到一块的父子,眉眼除却松快的笑意,到底藏了一丝艷羡。 富商碰碰他的胳膊,笑问:「可是心喜此等父子之情?」 楼长危闭上嘴,看了眼富商,问道:「郎君真的姓季吗?」 「骗你做甚?我本姓季。」富商一本经道。 楼长危总觉他这话说得似藏有玄机,何谓本姓季?姓还能换不成?凭他做梦都没想到,姬家人换姓换祖宗都是稀疏平常的事。 「郎君本就是为我老师而来?」楼长危又问道。 富商愈发正经了:「小友是在暗责我欺你啊…啊呀,我不是小友说上京找人相商要事,相商之人便是你的老师,长不见面,不知俞先生收了学生。」 楼长危想了想,再问道:「那郎君究竟哪里人士?」不等富商答,自己便道,「小子想,郎君的旧籍,定不是禹京。」 富商哈哈大笑,连拍几下楼长危的肩膀:「小小年纪,聪明得狠。」 楼长危拿此人半点法子都没有,偏他又是老师的客人,还不得不精心招待,晚上帮富商打来洗面净身的水。 「我儿子都不曾为我端过洗面水呢。」富商感嘆,起身展臂,端得是要人伺侯的架式。 楼长危一愣之际,想着他为长,又为客,伺侯一二也不甚打紧,帮站富商挽袖,心中笃定此君家常定在仆怀婢绕,一衣一食,都有人精心打理。 富商理所当然地由他替自己挽衣袖,又笑问:「怎么?又在琢磨着我是何方人士?人不大,倒是多思量。」 楼长危道:「贵人晚间怕是住不惯这里。」 「啧啧啧,郎君都不唤了,叫起贵人来。」富商大摇其头。 入夜,富商与他同榻,果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也不怕半夜惊扰他,会挨刀子,道:「听,外头什么声?」 楼长危坐起身,道:「不知什么鸟,夜里啼叫。」 富商性起:「听叫声,竟在屋外,来来来,今夜月明,寻张弓射它下来,我们生火烤了吃。」 楼长危呆滞一会,拿眼看富商,以防他与自己顽笑。 第93页 富商却已掀病起身,顺手拉了楼长危起来,推门出去,屋外一地月光,老树倦鸟,皆在清如水的月光中清晰可见。楼长危人都出来了,只好取下挂在檐下的一张弓,搭弓射箭,一箭正中鸟窝,惊得眠鸟惊起四飞,立马又接一箭,一只大鸟应声而落。 「好箭法。」富商拍手夸赞,上前捡了落鸟,拔掉箭,从柴垛那拢了一大把柴火,寻块空地,架起火堆,将那鸟剖腹去了内脏,连着毛裹了泥巴埋进火堆中。 「这便是有名的叫花鸡。」 楼长危坐在火堆边,添了几根枯枝:「我不信郎君吃过叫花鸡。」 「这你便错了,要不要与我赌上一赌?」 「如何赌?」 「我吃过,你便叫我一声爹。」 楼长危将一根长枯枝一折两段,有些咬牙切齿道:「郎君有鸡吃,还赚我一声爹?」 富商笑道:「叫我一声爹,还亏了你不曾?」 楼长危被他逗笑,少年人眉目如画,笑起更是妙不可言。富商看他一眼,道:「俊俏少年人,就该多笑笑,招人喜欢。」 「那长得不俊俏,就不该多笑?」 「更该多笑笑,笑得人如沐春风,更招人喜欢。」 楼长危道:「我不图人喜欢,想来,想笑时便笑,不笑时便不笑,岂不是更自在?」 富商笑起来,夸道:「你生得好看,笑不笑,都招人喜欢。 」 反正,横平竖直,都是他的道理。 等得良久,富商与他拉拉杂杂说了好些话,扒拉出叫花鸡,磕掉泥壳,连皮带着毛都剥得干净,这鸟没多少肉,皮毛一去,只见骨头,不见肉。 富商将两只鸟腿拔下来,递给楼长危:「来尝尝。」 楼长危接过,这鸟没放盐巴,没滋没味,却也有几分鲜美,他又是长身之时,不耐飢,半点不嫌弃,将鸟腿吃个干净,只肉少,越吃越饿。 「再吃一个。」富商又递过一个鸟腿。 楼长危一怔:「你呢?」 富商笑着打趣:「肚子饿得乱响,餵饱你自个打紧。」他将一只鸟全塞了过来,又道,「你老师老得都快老煳涂了,想来也想不到细处,夜间备点吃食在屋中,半夜饿了,也好祭祭五脏庙。」 楼长危吃着鸟肉,有些发愣,静静地听着富商唠叨。 「明晚我们偷偷起来煮碗汤饼如何?」富商又道,「这时节山中有好菌菇,增鲜添美。」 「好。」 「可有喜爱吃的饭食?明日,我打发手下进城买些好吃的来,你有什么要捎带的?可你买些果脯可好?」 「为何?」 富商取笑道:「我见你晚饭时跟着你的小师弟一道吃了好几块,怕是喜爱酸甜之物,只是羞于跟小童争食,才装着寻常。」 「我没有。」 「这又有什么好好丢脸的?你也不过半大少年人。」 「我没……」 「水晶杏,金丝蜜枣如何?」 「我……」 楼长危声渐悄,往地上一躺,看着明晃晃的夜空:他确实喜爱酸甜之物,只是,从来无人知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