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 第1章 有钱爷重生在穷人家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纸,照在微闭着的眼帘上,眼前火红一片。 赵永昼从睡意中挣扎醒来,觉得口干舌燥,心骂这些丫鬟婆子们是找打了,任着爷睡渴了也不给喂些水。想喊几声,却张不开嘴皮子,跟瞌睡虫缠斗了些功夫,便又迷迷瞪瞪的睡过去了。 心底有些奇怪,最近似乎没醒过,一直这么睡着?丫鬟婆子粗心不喊他,奶娘也不喊他起来?五哥怎么也没来看他?国相爷见他这么没日没夜的睡着,不得拿鞭子抽他? 想到这最后一条,赵永昼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却见墙壁老旧,桌椅污黑腐烂,墙角老鼠钻洞,房檐屋角蛛网满布。家徒四壁破破烂烂,不成个体统。 赵永昼看了片刻,只以为还在梦里给魇着。遂闭眼又狠狠的挣扎了片刻,再睁开眼,那斑驳破落的墙壁,黑黢黢的桌子,依旧没有消失。 赵小公子微微皱了眉,眼里露出不解。可还是在梦里呢? 屋外进来一个农妇人,跑的颠颠儿的,一边快速的解开衣襟,露出个白白嫩嫩的奶-子。 这可把赵永昼吓坏了,想他一十五岁的少年郎虽然上过几次锦鸿阁见过几次万行首可是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拉过的。赵小公子瞪大了眼刚想喊叫,褐红色的奶-头已塞进了他嘴里,塞的满满当当,不留余地。在赵永昼惊讶的魂飞魄散这空荡,他的嘴已经自动的吮吸,喉咙也咕咚咕咚吞咽起来。 赵小公子转眼又想,他堂堂七尺男儿的身躯,怎么会被这个妇人这般轻易的搂抱着?漆黑的眼珠滴溜往下一看,娘诶,这奶娃的身子是闹的哪一出啊! 赵小公子吓的呼吸都快没了,只以为还是在梦里。那妇人见他翻着白眼儿不出气以为是呛着了,手在那奶娃嫩屁股上掐了一下。赵永昼‘嗷’的一声吼出来,倒吓了那妇人一跳。 “这孩子咋是这个声儿呢?害我以为抱了个男人在喂奶呢。”妇人嘀咕着,将奶娃重新放在炕上拿被褥盖着。外面有人在喊,“他大嫂,人在没?” “在呢在呢。”妇人系好衣服出去了。 门一开一关,吱呀声快磨坏了人的耳朵。 赵永昼圆睁着眼,整个人从头到脚的僵硬着,好半天没缓过神来。他细细的回忆这之前的事,起先还记得不全,脑袋瓜生疼。后来一点点的想起来越多了,心也就慢慢的落到了谷底。 是了,他原来是死了。 容和年间,盛世太平。 京城的国相爷有九个孩子,永字辈,挨个儿:德贤智雅,修齐安平,昼。他便是当朝国相爷的第九个儿子,赵永昼,人称赵小公子。 赵小公子家大业大,性格乖张不受世礼约束,今儿个与地痞打架,明儿个与锦鸿阁的嫖客争风吃醋,后儿个调戏自己的老师。虽说是老幺儿,但赵小公子自己不争气,国相爷为人严肃,时常打骂呵斥,甚少有好脸色。好在赵五爷特别特爱小弟,处处维护。赵五爷的生母是长公主,又是国相爷最器重的儿子,由此赵永昼抱着哥哥的大腿,倒也在京城活的滋润肆意。 第2章 赵小公子 赵小公子的前十五年,倒也顺风顺水。他一生的变故,始于十六岁那年的秋天。 那一年,是封不染在翰林院供职的第四年。容和帝在翰林院里设了一个书班,班上的学生都是王公贵族的子弟,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翰林班。大学士封不染,正是执卷老师。 “呀!小公子来啦!”翰林院里立时一阵哗然,班上的同期生们齐刷刷的转过头来盯着门口的赵永昼,眼里都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赵永昼立马紧张了起来,双眸下意识的往一个方向看去。 正在看着卷轴的封不染头也不抬,眉宇专注,丝毫不受周围的影响,握着卷轴的手修长而俊秀,骨节分明中透着有力,勾得赵永昼的眼睛一时挪不开地。 “啊啊,来见识见识小公子的文笔!‘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皓月高洁,谁能相比?枫林浩荡,莲华不染……忆初林之恩惠,温雅良恭之态梦不能忘,七夕若能与君把盏,死生何欢!不夜敬上。’” 读完就是一阵大笑声,有人甚至毫不顾忌的耻笑道:“早就听说相国府上的小公子不得宠,没想到府上连管教都疏于对待,养出这等放浪低俗之徒来,岂不是败坏了相府的名声?” “呵,从没听说赵小公子还有这般文采,自己给自己取字叫不夜?怕不是为了映衬封老师的不染……哈哈哈哈。” “不过‘枫林浩荡,莲华不染’的确是个妙句!妙句啊!小公子,你是找谁代笔的啊?莫不是城门口的算命先生?哈哈哈哈哈哈。” 赵永昼握了握手中的拳头,正要发作,这时封不染却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漠至极。 就是这一眼,彻底将赵永昼心中的怒火浇灭,剩下的只是不甘和屈辱。他转身头也不回的跑出翰林院,连守院文官的阻挠都不管。 一路跑回相府,府上今日正在宴请客人,大门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赵永昼从后门进去,一回屋就发脾气的将屋里摆放的各类珍品全丢了出了院子。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怎么了?哎哟可小声点,相爷正在前院宴请贵客,当心惊动了他可又得仔细你这一身皮!”奶娘惊呼着来劝。 “来呀!”赵永昼涨红了脸,一把扯开领子,露出鞭痕未消的胸膛和锁骨。“最好打死我!” “哎呀祖宗诶今日五爷外出办事去了当心触怒了相爷可没人护着你……”奶娘话还未落,院子的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逆子!我今天就打死你!”国相爷满脸怒容,右手上握着圣上御赐的苍龙鞭,而左手上举着的赫然便是他赵永昼调戏人翰林第一学士封不染的‘情书’。 赵永昼本来只是发发脾气,此刻见了他老爹盛怒,来势汹汹,立刻脸都吓白了。根本没时间躲避苍龙鞭已摔在了他脸上,上来磕头求饶的奶娘被撩了个趔趄踢到一边去。 国相爷一边打一边骂,“逆子!逆子!尽做些败坏我家门的事!前些日子跟锦鸿阁传出的丑闻还没完,今天你又去招惹翰林院!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你如何不跟你哥哥们学习!……你、气煞我也!气煞我也!不如早早的打死你,免得将来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鞭子火辣辣的落在身上,赵永昼早被打的趴在地上,他却咬牙不发一声。你当往日里从来咋咋呼呼从不安生的赵永昼如何忍得这般痛? 原来前院的客人们此刻都聚了过来,翰林院的一众学士就站在最前面,此刻见相爷打得这般狠,都纷纷掩面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面容来。 奶娘的哭泣声,客人们的议论声,鞭子的抽打声。 赵永昼一直没敢看封不染的目光,他只是咬着牙闭着眼睛承受着,头昏脑涨之间好像听到了他五哥的声音。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愧疚,从小到大五哥都护着他,也只有五哥护着他,可是他现在又给五哥惹事了。 “父亲!他都晕过去了,你别再打了!” 国相爷手中的苍龙鞭被赵永修徒手接住,苍龙鞭一接触到细嫩的手臂顿时豁开一条红口子。 “五爷你可回来了,小公子他都快去了半条命了你看。”奶娘抱着赵永昼大哭着诉苦。 赵永修回头看了弟弟一眼,满眼的心疼。 “国相爷。”这时封不染开口说话了。他舒展开紧皱着的眉,就像方才那一顿毒打对他的眼睛也是一种煎熬。 “小公子是年少不懂事,我本无意怪他,只不知这张纸书如何落到相爷手上?” “莫不是封学士派人送过来的?”赵永修看向封不染,神色立即变得阴鸷,怒道,“永昼不过是喜欢你,你却让他在皇亲国戚间出这等丑,堂堂翰林大学士竟然跟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过不去,真枉费圣贤之名!” 没回应赵永修的指责,封不染只是看着国相爷,等着答复。 “老夫的确是从翰林院的人手中得到这封信的。”国相爷说。 “我身后皆为翰林学子,请国相爷指出此人。”封不染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众学子全变了脸色。本以为老师召他们过来时为了看好戏的,谁知道是要来这出?老师莫不是要替赵永昼做主?可他不是很讨厌赵永昼那小子缠着他么? 国相爷看了看那些人,最后摇头。“没有。” “封学士,你别表面上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样,背地里藏匿真凶啊。”赵永修大声道,此时国相爷早已放下了鞭子,也有丫鬟上千来替赵永修包扎伤口。 见奶娘也和两个仆人抱起赵永昼退下后,封不染忽然叹了口气,朝着国相爷鞠了一躬。 “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在这里给国相爷和贵公子赔不是。待小公子伤好后,我再亲自赔罪。至于这封信……还请国相爷先给我,我要查出究竟是何人将它带给相爷的。” 第3章 青梅竹马和男神定亲了 这户人家看起来十分贫困,拢共也就门前门后两块地,还有半山腰上的一块地,全是妇人和两个闺女在做。家里男人是个赌鬼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回来,白天妇人出去干活,吩咐小姐姐看顾奶娃。 “希望那个死鬼这回能收点心回来。”妇人刚给奶娃喂了奶,却又要急着出门干活了。两个闺女已经先下地了,妇人吩咐了旁边不足五岁的小姑娘:“四姐儿,好生看着你弟弟。”便出门了。 这是白家第五个孩子,前四个都是女儿。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脸蛋儿红嘟嘟的,趴在弟弟脸上吧唧亲了好一大口。却听见刚刚三个月大的弟弟似乎是叹了一口长气。 赵永昼偏了偏头,闭着眼。他若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奶娃倒也好过,可偏偏记忆全在,眼下只像个活死人。除了吃喝拉撒睡,只能靠着生前的那些念想打发时日。 国相爷到底有八个还是九个孩子?看看,睡了几个月,记忆都有些不全了。赵永昼前世的生母是一个来自偏远疆域的异族舞女,流浪到中原,与当朝国相发生了一夜情缘。却是连门都没过,生下他不久之后就染病去世。当时同为小小舞女的奶娘抱着才三个月大的他在相府大闹,直到滴血认亲国相爷才将他接进相府。大概是为了引起大人的关怀,赵永昼从小就爱恶作剧,招惹是非不断,被国相爷打了无数次还死不悔改,吃喝嫖赌,典型的纨绔子弟。 但对封不染他是认真的。对赵永昼来说,封不染是第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虽然只是在枫树林里他被捕兽夹伤了腿,而对方也只是恰好经过解救了他。但当时的情景,是赵永昼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满山红透的枫树林里,封不染一身淡蓝长袍赫然耀眼,就像是九天谪仙下凡尘,他慢慢朝赵永昼走过来,林间的风裹着红色枫叶吹过去……枫林浩荡,莲华不染——赵永昼的大脑里顿时冒出这么个句子来。 “这么蠢?”冰冷的声音居高临下而来。赵永昼早已看傻了,连脚上的疼痛都忘了。 直到捕兽夹从脚上取下去,赵永昼才恍然醒过来,叫得惊天动地。 “啊啊啊!!!——” 但封不染的手有力的捏握着他的腿,神奇的止住了他的疼痛。然后他看见封不染撕下那雪白的衣襟,轻柔的将他的脚踝包扎起来。 “半个月之内不要用这只脚走路。”封不染嘱咐道。 赵永昼瘪着嘴不发出声。不走路他可要怎么走回相国府?他本是出来打猎的,可这会马早就受惊跑没影儿了。 封不染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囧状,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就背过身去,微微蹲下。 “上来。” ……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傍晚。 封不染帮他包扎伤口,背着他走出满山红透的枫叶林,送他回相国府。 封不染,封不染,封不染…… 他满脑子都是封不染,挥之不去,醉之不离,整个人都快要魔怔了。更别提每天还要去翰林院上课,每天都能见到封不染……终于下定决心写下那一封信邀请对方一起喝酒,但……没想到事情就这样被搞砸了。而且,人家封不染对他似乎没什么好感的样子。 赵永昼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三天中午,由于伤的太重,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下了床。这之间,也只有他五哥赵永修来看过他。可是淮南最近在闹瘟疫,赵永修身居要职,那次是走到半路被奶娘叫人找了回来。呆了一晚上便也匆忙的走了。 “昼儿,你好生修养,可别再惹事。我去的远,再回来怕赶不及救你。” 临走前,赵永修在他床前谆谆教诲。赵永昼满口答应,他是从心底里敬佩他五哥。不像他来历不正,赵永修生母是当朝的长公主,年纪轻轻就当上兵部侍郎,且深得圣恩,也正因如此赵永修也是国相爷最器重的儿子。 拉着赵永修的袖子,“五哥,回来要给我带吃的,甜的。” “给你带十斤蜜饯,让你吃个够。”宠溺的摸摸弟弟的头发,赵永修微笑着离去。殊不知,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后来赵永昼想的最多的关于五哥的事,就是那十斤蜜饯究竟是带回来没有,又被谁吃了。 炎炎夏日的午后,赵永昼后背的伤口有的地方还有些化脓,但他却是再也呆不住了。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打算出去走走。 相府今日格外安静,怎么回事呢?仔细一听,才听得不远处唢呐连天,鼓声阵阵,相对来说相府这边就显得静了些。他从后门出去,一走到前街,见对面的昭王府门庭若市,房檐上挂着红灯笼红绸缎,一派喜气洋洋。心中便纳闷,昭王府就静和一个丫头,莫非是这丫头终于有人要了? 赵永昼与容静和并不是青梅竹马那一类型的,可说是死对头。两人冤家路窄,偏偏住在同一条街上,自然生出过许多事端,但也因此看起来比别人更亲近些。老王爷还曾经打趣说干脆两人结为连理算了省的成天打来打去,但那时两人都还是几岁的小孩子,谁也没当过真。 翻了围墙进后院的赵永昼看着满园喜庆的红,想起自己心里也已装了一个人,而从小长大的玩伴也要嫁做人妇,活了十五年的他第一次明白了落寞的滋味。 “什么人敢擅闯王府内院!”来的是容静和的贴身侍女,名唤玉容。赵永昼脸上挂上笑容,“玉容,你家主子是要出嫁了?” 玉容皱着眉呵斥道:“小公子你也太放肆了。” 赵永昼扯了扯嘴角,不理玉容,却道:“静和这丫头未免太不够义气,我卧床养病半个月也不见她来看我,居然还偷偷摸摸的成亲,也不通知我一声。” “请帖可是送到相国府去了的,是你们的人不接……”玉容忽然顿住话语,挥着手赶人,“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喊护院了啊!” 赵永昼凑过脸,“好玉容,你先告知我到底是哪个睁眼瞎看上了你家郡主?只怕是个贪图王府权势的宵小,静和好歹与我兄妹一场,我可不愿见她被窝囊废糟蹋了啊。” “我呸!你才睁眼瞎呢!谁窝囊也没你窝囊啊!你可听好了,我家姑爷可是翰林第一、国士无双的封不染封大学士!”玉容自豪的说道。 赵永昼却一下变了脸色,脸上那纨绔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你,你说……静和要嫁的人是谁?” “封不染大学士!”玉容大声说道,却见赵永昼那土色一般的脸,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街头巷尾的流言。当下一脸惊悚和厌恶,“你你你该不会真的——” “对啊,我真的喜欢你家主子的哟。哎,可惜了,啧啧啧。”一瞬间,赵永昼的脸上又挂上了春风般的笑容,仿佛刚才失魂的模样只是玉容看花了眼。 他走上前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尽管手法拙劣加恶劣,却掩盖不了那语气中的颤抖和难过。“过不了多久,只怕小玉容也要给那个什么封大学士做通房丫头了吧?啧啧,哎……” 玉容愣在原地的一会儿工夫,再回神时哪里还有赵永昼的身影? “切,真是可怜的家伙……” 第4章 就这么死了 “这孩子咋从来不哭呢?” “娘,不哭才好呢。四姐儿那会儿吵的我头都疼,还差点被爹给扔了出去。这个多好,不哭不闹的。” “别提那个死鬼。我抱孩子上隔壁村找大夫看看去,别是有什么病。你记得把门关好,你爹回来了也别给他开门。” 妇人抱着奶娃出了门。此时天已黑了,她在田间忙了一整天,晚上才得空。白村离镇上远,只隔壁村有个给驴看病的大夫。 “没事儿。”驴大夫将奶娃提在灯下扒了裤子啪啪揍了几下,打的奶娃哇啊哇大哭。“就是有点痴,平时多打几下就好了。” 妇人千恩万谢了,抱着孩子往家里赶。走到老远就看见家门大开,小跑回去,两个女儿已不见了踪影。小闺女趴在地上哭。妇人一边手抱着奶娃,跑过去将小闺女拎起来,“四姐儿,咋的了?” 四姐边哭边抽抽,“爹……爹把她们卖了呜呜……” “什么……”妇人如遭五雷轰顶,瘫坐在地上。夜里,哄着两个孩子都睡下了,便坐在一边哭了一宿。第二天,左手牵一个,后背绑一个,下地干活去了。 汗水乱洒的时候,好像听到了背上的孩子叹了一口气。她只当是听差了,依旧埋头干活。 火辣辣的太阳下,赵永昼半垂着眼睛,两辈子第一次明白了生无可恋是个啥滋味儿。 也不知现在是哪个年号,此处又是何地。 想当年,昭王爷是当今皇上的皇叔,财大气粗,女儿连定个亲都搞得天下皆知。王公贵族,文官武将,皆来捧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翰林第一,国士无双。这是当今皇帝老儿给封不染的赞词。别人不知道,赵永昼可是很清楚当时的场面,因为他也在那儿。殿试前三甲,封不染领第一,皇帝老儿亲自接见,笑得合不拢嘴。说:“前人有赞裴叔者,称其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今朕见爱卿,才知玉人为何。”国相爷还赞道:“封状元那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啊!” “好一个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皇帝老儿哈哈大笑。圣恩荣宠,命封不染为翰林官,即刻上任。消息一出,封不染的名号响遍大街小巷。引得京城闺中们朝思暮想,邻女窥墙,一点都不夸张。 ……说起来,封不染应该算是赵永昼的老师……吧? 老师啊…… “哼。”赵永昼嗤笑一声,转过身看自家恢弘气势的相国府大门,不知怎的就是看不顺眼。索性一扭头,跺脚往锦鸿阁走去。他不知道在他走后,策马而来的封不染停在昭王府门口,眼睛却望过来,看着门口空荡荡的相国府,眼里有些看不清的情绪。 锦鸿阁的行首万倾城那日抱恙,不能待客。赵永昼在锦鸿阁大闹了一通,直到老鸨哀嚎着送上来一坛陈年女儿香他才骂骂咧咧的离去。 “什么玩意儿!”老鸨啐了一口,命小厮将大门关了。“今儿个万行首不舒服,未免再来这种闹事者,干脆咱们举阁休息!关门!” 赵永昼来到河边的老树下坐着,将酒坛抱起,拍开封口,抱着就喝。什么狗屁爱啊情的,都给小爷滚一边儿去!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今日,他要一醉解千愁呢。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这世间上,再也没有一个封不染了。 天黑了,河面上有几盏莲花状的水灯浮动,赵永昼眯眼一看,他这才想起,今天是七月二十,刚过七月半,没想到当时放的水莲灯顺着河流飘到了这里来。 “呵,不晓得那些鬼是不是全都回地府了啊?小爷我七月半那天再家躺着,没来给你们烧纸点香,不来问小爷要点儿?”赵永昼笑着站到河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眼泪从他笑起来的眼角里滑出来。 “嗤。”赵永昼转过身,食指伸到眼角抹了抹,脸上依然是没心没肺的笑。只是没想到这河边的青苔这么厚,脚滑了一下,赵永昼眼看着就要栽倒,他身体用力往后仰。 心下刚缓口气忽觉后背一阵寒气立时提到嗓子眼儿,糟了!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赵永昼只觉得掉进了寒冰地狱,这世间所有的阴寒之气都在那一瞬间钻进了他的身体,将他死死裹住。冰水浸着脑子让他短暂的清醒了一下,他奋力的挣扎,拼了命的扑腾。说实话赵永昼的水性不差,他虽说纨绔,可名门子弟的文武骑射他都拿手,不然他如何进得了翰林院?可此时的他却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想挥手动脚却怎么也使不出一点儿力气来。卧槽难不成真特么有鬼?赵永昼大骇。 冷静!冷静! 赵永昼在心里提醒自己,冰寒的水不断的从喘气的嘴涌进来,赵永昼闭上嘴巴想先镇静下来,慢慢的,一点儿一点儿的去感知他的腿和手都在哪里…… “呼!——”赵永昼从水里爬出来,喘着粗气腿软脚软的上了岸。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用力的咳了几下。回过头去看,河面上他刚才扑腾的地方水面还一圈一圈的荡漾着波纹,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冒出来。 赵永昼赶紧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往城门跑。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那里坠坠的,他感知不到了,他有些怕,却又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连踢到了酒坛子也没发现,一阵风似得跑不见了。 那酒坛子仍旧留在护城河河边的老树下,只是轻微的晃了晃。 第七日,护城河上浮起一具男尸,身着白裳,双目微睁,面带笑容,神态端正安详。 经由仵作查看,该男尸年十七岁,属于投河自尽。且穿戴不凡,内里单衣为紫色,在京城紫色是皇亲王公专属,巡河侍卫大惊,赶紧呈上禀奏。皇帝听闻即刻命太监查验后宫子嗣,又让众弟兄国老仔细家中幼儿。国相爷一见那单衣,又听巡官描述男尸体态容貌和年龄,当即脸色一白。匆忙里赶去护城河,衣帽鞋履都顾不上穿。 还离着老远就听见他府上的奶娘在哀嚎,国相爷揣着心肝儿走近一看,竟是当场晕厥过去。众人一阵慌乱,又听一声尖叫。好么,又晕厥过去一个。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与翰林学士定亲的静和郡主。 又说赵永昼东游西荡不知去哪儿游荡了几天,这会睡在城墙脚下,被一阵阵喧闹声吵醒。他揉着眼睛见护城河方向围了许多人,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好像是有人在哭什么。赵永昼原本想过去,却怎么也挪不了脚。他在怕什么呢? 踌躇间,城门外摆摊的算命先生开口了,吟唱着不成调的句子: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小子十七岁,大好年华徒葬生。 赵永昼望着那算命先生,像被牵了根线儿似得,懵懵懂懂的往过走。却忽见他家国相爷神态慌乱、步履狼狈从他面前跑过,跑向护城河。在赵永昼的眼里,国相爷从来就是威严的存在,何曾出现过这幅模样?赵永昼心里更加害怕了。 算命先生又唱:有人正燕尔新婚,有人江中水寒冷。生死之门徘不渡,漂浮六世不下沉。 也不知怎的,听着这唱词,赵永昼心口一阵针扎的痛。 他抬起头,看见玉容扶着静和花容失色步履慌乱的往过走,而封不染却停在城门口,墨黑色的眼眸中所蕴含的东西他看不太懂。 ‘机关算尽太聪明,真真假假闹不清;痴情孽缘斩不断,天煞孤星灭世来。’ 算命先生继续鬼哭狼嚎的唱着,但这声音赵永昼已经无暇去听了。 他愣愣的立在原地,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不肯相信。国相爷和静和他们相继跑过,没有看见他。他站在封不染的面前,可封不染的眼睛透过他看着河面。 “小公子啊……我可怜的小公子……你怎么就抛下奶娘自己走了呢?你让老身以后可怎么活啊我的心肝儿宝贝啊……”那是,奶娘的哭声。赵永昼循着那声音,他想走过去安慰一下奶娘,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伐。国相爷晕厥了过去,人群让开一条道来。 原来那水里即将浮上来的,竟是他的尸体啊…… 赵永昼站不稳似得后退了两步,失神的摇着头,他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已经……死了么?…… 封不染一步步的走过去。那一刻,赵永昼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封不染从他身体里穿过,也彻底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念想。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变成鬼魂了啊。 “你们!都是你们!”奶娘一下扑上来,抓着封不染和静和不松手,双眼布满血丝,狰狞可怖犹如夜叉:“我诅咒你们!我要诅咒你们!” “奶娘你别这样!”玉容推开她,“小公子的死不关我家郡主和郡马的事!” “那关谁的事?!是谁杀了我家公子?!你说!” “是!……是他……他自己……”玉容说着,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大眼睛直愣愣的全是泪珠儿:“是他傻……谁叫他那么傻……” 国相爷老泪纵横,却也只得指挥家仆将小儿子的尸体抬回去。那由来雄武的身形,竟也一瞬间萎顿了许多。 而远在淮南的忙碌于瘟疫的赵无夜,此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赵永昼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对不起,奶娘。对不起,国相爷。永昼给你们丢脸了……永昼没有自尽,永昼没那么没出息,永昼是……是脚滑了掉下去的啊。虽然这看起来好像更没出息,唔,赵永昼边想边哭的更厉害了。 “你哭什么?还不赶快去阎王殿报道,再晚奈何桥可过不了了啊!”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赵永如梦惊醒的抬起头来,看向说话的算命先生。 “唔,过不了奈何桥会怎样啊?”哭的抽抽搭搭,他毕竟也只有十七岁。 算命的嘿嘿一笑,“过不了奈何桥你就投不了胎,只能当游魂野鬼了。你已经在人间逗留了七日,眼下恩怨也了了,奈何桥只等到第七日,还不速去报道?” 恩怨,已了么……赵永昼转过头去看,静和和玉容泣不成声,封不染立在护城河岸边。十八岁的身形颀长肃然,风撩动他的衣袂轻浮,萧瑟无限。 晃眼间,似乎能看到枫林浩荡,莲华不染。一只酒坛从河面上飘过来,封不染俯身提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顿了一会儿,仰头喝了下去。 “哼。”赵永昼露出笑颜。行啊,算是你赴了我的约了,我放过你,不会再缠着你了。 死了就死了,人总有一死。赵永昼劝说自己接受事实,安心的过这辈子。他从河里爬起来的时候太惊慌,现在想来,若那时他回过头去,兴许能瞧见自己的尸体从水里边儿浮上来。 现在他投胎在这户人家,眨眼间就十岁了。家徒四壁,比孤儿寡母更凄惨的是亲爹是个赌鬼已经将前面四个姐姐都卖了。 将牛随意往岸上一丢,赵永昼在磨子盘边坐下来,愁眉思索。这一世,可要怎么活?他与那国士无双的封不染,可能再无相见之日。别说这个,即便是他要出人头地,在这个家里,只怕都难上加难。 第5章 白五 初冬时节,傍晚十分。 三清县柳镇白村村头的石盘磨子下,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在白村,像他这样年纪的小孩,无不是疯闹着漫山遍野的跑着玩的,衣服脏兮兮,满脸泥,蓬头垢面。 不过这个男孩的双眼漆黑明亮,皮肤水嫩,乌黑的头发洗的干净,规矩的绑在后脑勺上扎一个马尾。他身上穿着灰衣服一看就是由成年人的衣服改过的,腰上还有一块补丁,饶是如此,衣服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脏污。他脚上穿的是草鞋,鞋底没有牛屎。他虽然坐在地上,可是屁股底下垫了一片荷叶。他每隔三天都要烧水洗澡,不让自己身上藏污纳垢或是有任何难闻的气味。他极力避免说低俗的话语,也极少开口同别人讲话。 村里的人都说他是怪胎,矫情。然而他们不晓得,这已是赵小公子竭力保持的最后的风度。这具十岁的身体里的是赵永昼二十五岁的灵魂,他始终不能说服自己认命。经过了十年,赵永昼的心里也一直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两个中年大汉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看见磨子下坐着的男孩便喊他:“长汉家的小五,你还不回家啊?” 知道在喊他,可赵永昼理都不理人。要知道他从来就不屑于跟这些人说话,那骨子里的矫情确实来自他上辈子的不俗身世。这辈子没有名字,就被人小五小五的叫了这么多年。 “嘿,你家的牛都跑到河里去了,你不去牵上来?” 赵永昼有些不耐烦,仍旧坐着不动,但眼睛眨了一下,眼神顺着河边在看。 “别搭理他,赶紧的,今儿晚上陈员外娶亲,去晚了连清酒都没得喝。”另一个招呼道。 “呸。”那人啐了口唾沫,扭头走了。“什么玩意儿?还没进陈家门儿呢,还真当自己家攀上高枝儿了!” “什么高枝儿,听说陈员外这是娶第七个了。翠玉过去了也是……还不如嫁在咱们村儿呢,肥水不流外人田。” “七个?我的天呐,我这辈子别说七个了,就给我一个翠玉那样儿的就成!” “说来说去你还是稀罕人翠玉,那你还跟她弟弟置气。” “这小子我就是看不惯。总是拿鼻孔看人,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能靠卖女儿过年,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傲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家子,怪胚子一窝。长汉那么个老怂货,生的娃却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货简直穷疯了,生一个卖一个,最后这么个天仙儿似得翠玉也给了糟老头子。我估计这老五要是个闺女,估计也得被卖。哎,作孽啊。” “说起这点我就来气。你说这老长汉他四个女儿怎么就一个都不留给村里边儿的人?!” “咱村儿穷啊,他怎么可能那么傻。诶我告诉你,我前两天在茶馆听到这老家伙在打听县里边儿的河馆。那河馆里可都是有钱老爷去的地儿,这有钱人玩的奇怪,喜欢男色……” “这老东西该不会要把儿子也卖了吧?!” “嘘,别嚷嚷啊。” 等两个男人走远了,赵永昼才站起身来。愤愤地跺了跺脚上的灰尘,跑去河边将牛拉上岸来。 那牛也倔,就是不肯上来,固执的往河里退。赵永昼被拉得险些掉进河里,他有些畏惧水,可是这牛又不上来,着实让他着急生烦。那草绳又勒得他手心疼,挣扎着将绳子绑在岸边的柳树上。 “连你这畜生也要与爷作对!惹毛了爷砍了你你信不信?”他对着牛骂了一通,最后又叹气道:“我也真是,对牛弹琴。”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老远传来呼声。 “我儿!我儿!”是个妇人的喊声,声音里透露这慌张和恐惧。 这妇人正是他这辈子的娘,也没有名字,便叫白氏。正如刚才那两个人所说,他现在的爹是个只知道喝酒赌钱卖儿鬻女的社会最底层贱民。白氏生了五个,前三个姐姐一等到成年就被卖了。这第四个今年才十三岁,老家伙没钱还赌债,硬是把这个送去镇上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员外当七姨太。 要说翠玉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前三个姐姐他无缘见面,他和翠玉只差了三岁,从小人姑娘就待他极好,吃的穿的都让着他。眼看着翠玉要被糟蹋了,他心里急的跟什么似得,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翠玉早就被人看得严严实实,他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赵永昼叹了口气,平了平心里的怒气,转过身去。见白氏跑的颠颠倒倒,他又跑上前去接她。 “你慢些,跑什么。”他皱着眉替她抚背顺气,眼睛看到她怀里拿着的包裹。 “儿啊,不好了,不好了。”女人喘着气说话,“你爹疯了,他要把你卖进河馆去!” “什么?!” “你别回家了,现在就跑吧!”她将包裹塞进他怀里,“拿着!这是你四姐的聘礼,我藏了些,不然又被他输光了。你赶快走!” “那你呢?翠玉呢?”他惊愕的问道,他捏着手里的包裹,从头麻到脚。他早知道他爹卖女儿买习惯了,可谁知道这老家伙丧心病狂到连最后的儿子都要卖掉。 “别管我们了。你四姐去陈家也不会差,可怜吾儿,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以后都靠你自己活,千万别回来了。你爹他,他跟河馆都签契约了,要派打手来绑你呢!”白氏哭着说道,一边将小五往村口的路上推。 天色见黑,远处的大路上隐约走来一群人,黑压压的一群。赵永昼看那些人的扮相,心里也有些发憷。别说他现在无权无势,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落到那群人手里,绝对会九死一生暗无天日。 白氏更慌,拽过他就往村里跑。赵永昼被拉得趔趄,可是脚下也只能不停的跑,除了这样,他没有任何办法。 母子两人一路跑进田地里,高高的油菜花挡住了隐藏在背后的小路。 白氏将赵永昼往小路上一推,“跑!赶紧跑!” “娘!”赵永昼喊了声。 “你别怕,娘去拦着他们,你只管死命跑!快跑!” 看着白氏的样子,赵永昼心里简直痛苦极了,他上辈子根本没见过娘,这辈子又亲眼所见白氏吃了多少苦,一个勤奋美丽的女人,硬是被白长汉那个畜生害成了这样。 赵永昼热泪盈眶,“娘,你要好好活着。等我……等我长大后,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就是为了白氏,他这辈子也要出人头地,要孝敬她。 白氏流着泪点头,“我儿乖,孝顺,娘记下了。快跑吧。” 赵永昼含泪转过身,一个扎猛子钻进油菜地里。前尘的记忆混合着现在的恐惧,越发觉得憋气,难过,委屈。油菜花铺天盖地,眼前全是混乱。 第6章 佛寺 黎明,他咳嗽着醒过来。 眼前一片晕黄的朦胧,他不知身在何处。接着一双大手将他小心翼翼的抱起,一碗热水送到他嘴边。 “别着急,先润润嗓子,你都睡了好多天了。” 他张开嘴,乖巧的让那人给他喂了水,抿着干裂的嘴唇开口,嗓子沙哑的难受:“谢谢您救了我。” 彻底睁开眼睛,他这才看清这间屋子,小小的屋子里供奉着几尊佛像,地上还摆着两个蒲团。当是一座寺庙。 “这孩子,不用谢。”年轻的僧人将水碗放在古檀木的柜子上,亲切的笑道。这小孩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苦难,小小年纪竟像个大人一样。那时他在后山捡到他时,真是吓了一跳。那附近有许多凶猛的野兽出没,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的?虽然眼下也不算什么太平盛世,但仗也还没打到这儿来啊,如何有这苦命的孩子。 孩子?赵永昼心里一顿,随后,这一世的记忆逐渐回转进他还沉浸在前世的脑袋里。 是了。他早已投胎转世,在那个偏远的白村生活了十年。他记得他拼命跑出了白村,跑出了柳镇。黑夜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只听到耳边有风呼啸,有野兽嘶喊。他只顾着往前跑,直到双腿再也迈不动,眼睛再也睁不开。 赵永昼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一时悲从中来。他躺下的地方陌生而充满荆棘,他能感受到脚底和身体的疼痛,但这些甚至都不抵不上他心里的巨大的空白,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 “孩子,你从哪儿来?”那僧人问。 “太远了,我记不得了。”沉默了一会儿,赵永昼说。 “家里人呢?” 赵永昼摇头。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这些还重要么?他自己都分不清了,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一个荒诞无稽的梦。如果这是梦,只怕也是永恒的,不会苏醒的梦吧。 僧人见状,也不再问。他微微一笑,伸手在赵永昼头上摸了摸。 “我佛慈悲,你若诚心,便留在这里侍奉菩萨吧。” “如此再好不过,多谢师父。” 赵永昼便在那寺庙住了下来。此处位于三清县的北边,附近有几座城镇,平时香客稀少,但也勉强能保持香油供奉。这寺庙也没有名字,就叫佛寺。那天救赵永昼的僧人法名念一,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这让赵永昼颇感亲切,有种同龄人的感觉。虽然念一只当他是个十岁的小孩,处处照顾,还去县里为他求来两幅治伤的药。赵永昼在佛寺呆了半个月,除了念一外在没见过别的僧人。这天,念一带他去求见住在南禅房的一个老主持。这寺庙里原本只有念一和这个老主持,老主持常年呆在禅房里打坐,庙里香客不多,念一足够应付了。 “空余方丈今年已经一百零一岁了,待会见了他,你只管跪下磕头就是。”念一说道。 赵永昼跟在念一身后,穿过破败的回廊,来到了一扇老旧的门前。念一先站在门外说:“师祖,念一求见。” 赵永昼竖耳细听,房里并没传出任何声响。念一说:“师祖,念一进来了。” 接着念一推开门,示意赵永昼跟他进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转了个弯,赵永昼在心底惊了一下。那最里边儿坐着一个垂垂老矣的和尚,双目微闭,双手合掌置于胸前,一动也不动。正当赵永昼要怀疑这老和尚是不是已经死了时,念一已经十分恭敬的对着老和尚鞠躬行礼。 “师祖,念一在后山捡到一个孩子,他无处可去流落到这里,也算是与我佛有缘。所以念一想收留他在寺里。” 赵永昼赶紧走过去端端正正的跪下,双手伏地,额头贴着手背。这老和尚即便是死了也该是去成佛去了,他拜一拜是应该的。 屏着呼吸,静默了越一盏茶的时间,确实没听到那老和尚的呼吸。 谁知念一却突然说:“起来吧。师祖同意你留下了,我们出去吧,别打扰师祖清修。” 赵永昼抬起头愣愣的看了那纹丝不动的老和尚一眼,他想他现在即使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也不至于眼瞎耳聋到这种地步,那老和尚明明已经圆寂了吧……他前世虽然纨绔,但文武好歹熟悉,死人活人他还是分得清。 但不管怎么说,赵永昼算是在这里住下了。而且还有了一个法名,念白。据念一说,这是空余法师亲自赐的名。虽然赵永昼真的很想问,难道是那老和尚给念一托梦说的?不过他暂时没那个心情跟念一开玩笑了。 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柳镇白村的那个白小五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柳镇?你娘家那边的啊?” 那时赵永昼正在扫银杏树下的落叶,从正门进来五个妇人拜佛,却突然对着院子里的男孩指指点点。 “对啊,我前几天刚回去了一趟。你不知道白村那个赌鬼啊,真是作孽啊。卖光了女儿还要卖儿子,听说河馆的打手找不到人,将那赌鬼打断了一条腿。他家女人跑去撞墙,流了好多血,不过没死成。他们家的四闺女,就前些天刚卖给陈员外当八姨太的那个,跑出来了。被陈家的人抓回去打了个半死……这家人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哟。” “真惨啊。” “听说这个白小五傲的很……” “几位女施主,如果要拜佛祖,请往这边走。”念一突然出现,女人们跟着他进了佛堂。 院子里,赵永昼握着扫帚的手紧紧收拢。 第7章 遇虎 他来自遥远的京城,来自白村人永远也不会去过的豪华府邸。 他是当朝国相爷最小的儿子。 虽然他的母亲出身并不高又早死,国相爷不大看得上他,但府里有老太太宠他,五哥护他,依然从小锦衣玉食,甚至横行京里。 赵永昼曾经想过,阎王爷让他投生在这户人家,一定是对自己的惩罚。但仔细想想,他赵永昼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他没有强抢民女,没有杀人放火,更没有通敌叛国。若真有什么值得惩罚的,最多也就几件事。 一是没有好好读书习武给国相爷争光,国相爷经常骂他纨绔不孝;二是不听奶娘的话铺张浪费,奶娘经常被他气哭;三是不听五哥的话调皮捣蛋经常跟京城的太岁打架,五哥为了他的事多次跟国相爷求情,还多次跟京城里的豪强发生冲突;四是为博得锦鸿阁花魁万倾城一笑一掷万金,那一回国相爷差点把他打残;五是给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也就是他的老师封不染写了一封不伦不类的情书,那一回国相爷差点把他打死…… 他明明记得当时自己是爬起来了的,当时没敢回头看,匆匆忙忙的跑了。昏昏沉沉过了七天之后才醒过神来原来自己那会就已经死了,如果他那会回头看,没准会看见他的尸体浮上来。 赵永昼觉得自己死的好冤枉,尤其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自杀。他是受了点刺激,可是他好歹十七岁了,心灵还没到那么脆弱的地步吧?但他人死都死了,任人家对着他的尸体指指点点他也没有任何法子。 就如同现在,一模一样。他任由着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无能为力。 银杏树的叶子黄湛湛的铺了满地,太阳在赵永昼的身后,将他的背影投射在破碎的叶子上,风一吹,就散了似得。 “念白。”念一在阶梯上喊了他一声,赵永昼转过身去。 “你去后山捡些柴火回来吧,快到深冬了,得多备些。”念一说,“今年的冬天不好过。” 冬日的后山有种清冷的沉寂,寒冷的空气渗透薄薄的棉衣,让人从心底里发冷。 树的叶子都落进了,只剩下枝桠孤独的耸立着,笔直的刺向天空。 落叶和枯草布满了脚下,每走一步,都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像破碎的生灵在呻-吟。 赵永昼叹口气,使劲儿的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灰暗的情绪统统甩出去。他放下背篓,然后快速的搜索地上的树棍和落叶,没过一会儿就拾掇了满满一堆带回去。 “你没砍过柴么以前?”念一拿起一根湿漉漉的腐朽了的枝桠,看着个子矮小的只到自己腰间的师弟,问:“你们家烧得燃这种?” “师兄别恼,我再去再去。”赵永昼急匆匆的转过身跑了。 赵永昼这回跑的稍微远一些,专门捡那些干净利索的树枝。他决定用忙碌来冲淡心中的那些烦恼,正当他一心一意的在山林中拾掇时,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声。 这深山老林的,该不会遇上野兽了吧?想到这里的赵永昼赶紧抬头四处查看声音的来源,他丢下手中的树枝,爬上了旁边的一颗大树。 等他爬上了一段高度,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那荆棘丛里,赫然一只白胖胖的动物。离得太远,也分不清究竟是兔子还是别的什么。赵永昼呆在树上观察了好一会儿,见那家伙只是一个劲儿的在那滚滚,看了许久才明白它是掉进了陷阱里,又仰躺着爬不起来。 看着那家伙蠢笨的样子,赵永昼心情大好。他跳下树,捡了一根长长的树枝,走了过去。 “嘿。”赵永昼蹲在坑口,朝下面探出头。 白胖挥动了小半个时辰的四肢终于停下来,万分艰辛的抬起头往头顶看来。 接着露出了森森白牙。 赵永昼从这个表情里读出了这只动物对人类的蔑视和不屑,于是他将长木棍伸到坑底,两只手握着像搅屎棍那样将那只家伙翻了个个儿。 然后嘴里开始抱怨道: “你对着本大爷示个什么威呀!本大爷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么?连一只动物也敢——” 转变发生在一瞬间。坑底的动物弹跳了出来,不,准确的说是,不知道怎么出来的。 动作快的赵永昼根本没看清。因为在下一个瞬间他就被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头顶。 呀呀,他刚才在那里大放什么厥词啊!什么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卧槽这这这‘犬’是一只真正的老虎啊啊啊啊!! 白毛里灰色的斑纹近在眼前,尖利粗壮的牙齿抵在他的脖子上,闪着黑亮的光的巨眸愤怒的瞪着他——而且刚才明明是那么又胖有小的一只怎么突然就跳出来而且变得比他以前的身体还长啊! ‘咕咚’,赵永昼吞了口唾沫,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不敢乱动,更不敢贸然开口说话。就这么跟老虎眼对眼的僵持着。 忽然老虎打了个喷嚏。 赵永昼浑身抖了一抖,心脏差点窒息。脸上冰凉凉的,是老虎的唾液吧?赵永昼只顾瞪大了眼睛。 那老虎似乎有些懊恼,好像刚才那个喷嚏损坏了它的光辉形象,黑眸里浮现郁闷的光。 赵永昼在心里卧槽,他怎么会读懂这老虎的表情和眼神啊?!这畜生莫非成精了?! 老虎渐渐凑近了——赵永昼的心都咔到了嗓子眼儿,这老虎精肯定是要吃了他吧! 瞧那毛茸茸的大嘴,红色的大舌头伸了出来,在赵永昼的脸上舔了几下。然后就从赵永昼身上下来,转过身坐在一边旁若无人的舔起了爪子。 赵永昼愣愣的看着,看着,他慢慢坐起身。 老虎站起身绕着他踱步了一圈,最后一甩尾巴,抖了抖耳朵,巨大的身躯抖啊抖啊抖啊,缩成了白胖胖的一团。就像是缩小了骨架,空留一身肥肉那般。惺忪的睡眼,粉色的舌头嘟嘟一舔,就活似了乖巧的猫儿一般! 赵永昼简直要尖叫了,关键之这只装猫的神兽接下来抖了抖那浑身的赘肉,迈动短粗的四肢,吭哧吭哧的爬到了赵永昼的腿上。找了个好位置蹲着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卧槽你这是要干什么啊神兽大人!赵永昼在心底咆哮着。但他动也不敢动,就这么坐着,完全搞不清状况。直到念一来找他。 “念白——” 念一的声音一声声的传过来。 赵永昼谨慎的看着怀里疑似已经睡着的动物,张了张嘴:“在、——” 怀里抖了一下,连带着赵永昼的身体也狠狠猛抖了一下。 但接下来那东西又一动不动的。 赵永昼吞咽着唾沫,感觉到身体尤其是腿的无知觉。 “念白!”念一终于找了过来,举着火把。 “你这孩子在这里做什么?听见我喊你也不应答一声。”念一这么说着,地上的孩子却还是没有转过头来。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看到了孩子腿上的东西。 “这是……” 赵永昼抬起头来,无助的看着念一,大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师兄,你可算来了。” 第8章 河馆 最后,那只老虎也被带回了寺庙。 由念一领着,赵永昼抱着,去见了禅房里作古的老和尚。 虽然老和尚依旧一句话没说,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念一对这只老虎奉若神明。 伺候吃伺候喝伺候睡,只差用神龛供起来了。关键是这些活都是赵永昼来做,因为念一说,师祖说,神兽大人是上天派来做咱们的保护神的。 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只好委屈神兽大人跟他们挤在一个房间里。 “怎么不把它安排到佛殿里多好!”赵永昼抱怨说。 “那里冷的很,它半夜也会跑来找你的。”念一这么说着,一边却把自己的被褥抱走了。 “师兄,你……” 念一回过头憨厚的笑:“我福薄的很,不敢跟神虎住在一起。” 赵永昼时常在半夜里惊醒,然后张开眼被眼前的白毛吓得浑身冷汗。它若只小巧圆圆胖胖的一只倒还好,冬天的夜里也十分取暖,但睡着睡着就身子就比床还大。 他原想着,这畜生通人性,只要不伤人就是最好。与它挤在一处,倒也有趣。 可是接连着三天晚上被踹下床以后,赵永昼再也不觉得有趣了。他默默的抱上一床薄被子,过去与念一挤在狭小的柴房里。 “师祖说,神兽大人的名字叫禅心。”晚上,冷的瑟瑟发抖的两人挤在被窝里,念一说道。 “哈?”赵永昼十分惊讶,他转过头看着禅心,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师兄,我觉得你……我觉得师祖他……怕是已经西去了吧?” 念一笑起来,最后揉了揉赵永昼的脑袋,没有对此解释什么。 赵永昼原本只是觉得念一有些对老和尚执着,但是有一天,他几乎要怀疑念一的精神状态了。 “念白,今天天气不错,走,咱们把师祖和神兽大人背出来晒晒太阳。” 赵永昼拿着扫帚立在原地,整个人惊掉下巴状:“……” “师兄,晒太阳什么的,师祖真的不会坏掉么。”赵永昼这么说道。 但是念一已经进去把师祖搬出来了,真的是搬出来的。 赵永昼走进房间时,禅心正化作原形身姿硕大的瘫在床上睡觉。 “喂,外边天气不错,你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啊。”赵永昼站在门口说。 闻言老虎昂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抖了抖腿,身子慢慢缩成一团白胖。 赵永昼叹息着,将白猫抱出去搁在老和尚旁边。 念一对着两货拜了又拜,口里念叨着:“师祖保佑,神兽保佑,保佑我们三清县的老百姓过个好年,保佑边境的战争不要蔓延到这里来,保佑念白师弟平平安安……” 赵永昼在一旁看着,心里在想着他是不是要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神经病吧。 可是没等到他离开的时候,禅心却突然失踪了。刚过完大年三十,第二天,禅心就不见了。 赵永昼和念一去找过,可是满山遍野,狮子狼遇到好几拨,但再也找不到一只白若纯雪贵若神明的老虎。 “算了,一切皆是缘。大概是咱们与它无缘吧。”念一说着。和被小狼咬破了耳朵的赵永昼回到了佛寺。 赵永昼心里像缺了一块似得,怎么也不得劲儿。但很快,已经由不得他去琢磨禅心的去向了。 那是禅心离开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刚过完年的第三天。寺庙里冲进五六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将赵永昼绑起来带走了。 河馆,顾名思义,是建立在陌阳河上的一条回廊。 镇上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赵永昼被丢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 馆里走出一些穿着花哨的男人,脂粉味浓的呛人,他们学着女人的样子,拿袖子捂着嘴笑着说话。 他娘和翠玉被挡在外面,白长汉跟在打手旁边,瘸着腿一拐一拐跑到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跟前。 “刘娘子,我把这小兔崽子给您带来啦!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让哥儿几个放过我吧!” “哼。”刘鸨儿用脚尖勾起地上的赵永昼的脸,睨了两眼,然后啐了一口痰下来。正中着赵永昼的鼻梁。 白长汉在一旁干笑着,“这小子不知好歹,让您多费心了以后。但您看这脸,不错吧?三年后绝对是个俊角啊!” “白长汉!你这个畜生!你连亲儿子都卖!你不得好死!”女人在外面大骂,被旁边的打手一拳挥在脸上,女人立时鼻血乱流。 “娘!”翠玉哭喊道。“爹,你放过小五吧!把我们糟蹋了还不够吗?你放过他吧!他才十岁啊!” “去去去!女人家懂个啥!回家去!”白长汉呵斥道。转过身又喜笑颜开,“诶嘿嘿,刘娘子,你看这——” 刘鸨儿长长的嗯了一声,才说:“苗子还不错,就是个不听话的。” 她用脚将赵永昼踹开,笑道:“不过再凌厉的野狗,我刘姐也能让他变成一只兔子。哈哈哈哈哈。” 说完,便一阵大笑。丢给白长汉一张纸,那白长汉诚惶诚恐的接过,也不管昏倒在一旁的女人,瘸着腿蹦蹦跳跳的往赌场的方向跑去了。 为了惩罚赵永昼,刘鸨儿命人将他绑在河馆前的柱头上示众三天。 这期间念一来过,被打手们打的一遍又一遍的跪在地上,直到最后再也站不起来。 “你还手啊!你还手啊!”赵永昼声嘶力竭的喊。 他记得念一说过,佛家人不与人动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赵永昼不奢求念一为他破戒,于是他说:“师兄,你走吧!” 可是念一依旧每日前来,每日被人打,每日不还手。打到最后惊动了县老爷派官差来调解。念一还是每日都来,河馆的打手不在再大庭广众下打他,而是将他拖到角落里胖揍一顿。直到最后打手都懒得再打他了,反正一个和尚也无法进入河馆带走一个男娼。 第9章 决意 赵永昼还没有沦落为娼,至少目前不见得。被示众了三天,又在柴房里关了两个月,每日里有人进去喂他一碗水。这期间,赵永昼叹前世惆今生,更心里问候过老天许多遍,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他于是沉默了,但这并不是妥协。 想他赵小公子风光了小半辈子,横行京内,招了不少骂声。但好歹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世家子弟见了他要礼让三分,王侯宗亲与他称兄道弟,吃花酒,斗乐子,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个时候的他又可曾想过今日这般境地呢?跟做梦似得,一步一步的,就从那云端上落到淤泥里来了。 但就这么算了?就这么认命了?不,不可能。 他势必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势必要回到京城去。 黑暗中,赵永昼在心底下定了决心。赵小公子已经浪费了一次生命,老天爷既然给他机会重来一次,必然不能辜负天恩。 虽然目前他所居住的这副皮囊不过十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腿还跑不动。但所幸记忆还在,以前的气度见识也不曾丢失,或能为自己谋个出路。 两个月后被放出来,被押在院子里跪着,被刘鸨儿冷冷的瞧着他看。赵永昼抬起脸露出了友善的笑容,稚嫩的面庞上毫无算计。 “刘妈妈,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少年的目光洋溢着张狂的色彩,再次被这样的眼睛望着时,刘鸨儿还是抑制不住的想冲上去给他一巴掌。刘鸨儿在河馆呆了三十年,见过许多达官贵人,但这个孩子的眼睛所释放出的贵气,是她至今没有见过的。甚至那无形之中的气势,确让人从心底里有几分怯意。对有这样感觉的自己,刘鸨儿十分恼怒。她将这恼怒归咎于少年的挑衅,于是走上前去扬起手就要对着打下去。 “三年之内,我必为你赚得一千两黄金。”赵永昼仰起头说道。 刘鸨儿下意识的停住动作,接着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黄口小儿胡说八道,他知道一千两黄金是什么吗?哈哈哈哈哈哈。” 不仅刘鸨儿,连楼上探出身来看热闹的河倌儿们都捂嘴大笑起来。 赵永昼不理会这些笑声,他弯起唇,道:“刘妈妈,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跟你干,自然是想做出一番事业。我瞧着你这馆里,确有一两个角色,能替你撑起门面。京城有锦鸿阁龙凤花魁成双,但不见得别家的生意好做,但凡效仿的最后都因个中缘由吃了亏;堂莱城倒有几家出名的馆子专供此雅兴,但男色虽有所风行,到底不成气候。你不知是在哪里长了些见识,招徕了这些人,跑来这山高皇帝远的三清县里开起了实打实的男娼馆,想必也十分不容易。” 他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院子里的笑声逐渐安静下来,却只是觉得听他说话怪有趣。赵永昼不知道自己投胎以后这十年,世道早已变的面目全非,男风早就大肆席卷各个烟花之地。他瞧着这些人不再嬉笑,还当是自己唬着了人家。 “虽然县里有人给你撑着,附近几个镇也时常有有钱人到这里来猎奇,但难保生意惨淡。我就不同了。刘妈妈,我跟你打这个赌。不出三个月,我必然成为你这河馆的红牌;不过半年,我就会名满三清县。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年之后,连堂莱城的人都会跑到你这儿来。堂莱富人多的流油,到时候,你还怕我赚不够一千两黄金?” 赵永昼的这一席话,说的自己都有些害臊。什么红牌,他连个歌都不会唱,还红个屁。他就是想吓唬吓唬刘鸨儿和楼上这群人妖们,以免自己再受皮肉之苦。 一千两对于以前的赵小公子来说的确不过挥一下手的简单,但现如今,一个铜板他也是摸不出来的。虽然没钱,但赵小公子曾经有过钱,有过许多钱。他只当自己现在落魄了,将来迟早要比曾经还有钱的。 且不说赵小公子心中打着小算盘,刘鸨儿毕竟四十多岁了,纵横江湖多年,会被他这么几句话哄了去?只是看他似乎不再反抗,说话有趣,又饿的骨瘦如柴,心中的气消了不少。骂骂咧咧了一顿,无非就是让赵永昼别再起什么幺蛾子,就让人给他扔进后院了。让他先跟着打杂伺候哥哥们,倒不急着让他接客。 “即便是想勾引男人,也得等到这身皮长出点皮形儿来吧?”刘鸨儿这么骂道。 赵永昼没跟她顶嘴,笑着应下来。听刘鸨儿这话,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赌约放在心上。楼里的男人们虽然笑他使唤他偶尔也骂他,但也并没有多为难他。赵永昼心里逐渐放松下来,看来这里的人也没那么坏心眼儿。不过自己若要在此处真正站住脚,只怕还的花心思去哄一哄那刘鸨儿。哄得她心花怒放,至少不会受皮肉之苦就对了。 念一依旧常来,就站在河岸上。有时候天天来,傍晚站一会儿,早上站一会儿。有时候隔许多天来,闹市人流中打坐,一整天纹丝不动。 赵永昼一边笑着跟过来的打手挥挥手,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此时,距离他来到河馆,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 第10章 少年心思 见他过来,念一立刻从地上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左脚绊着右脚。嘴张了几下,喊了声:“念白。” 他神情枯槁,眼神黯淡,嘴唇干裂泛白,似乎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承受着极大的煎熬。 “念一师兄?”赵永昼诧异的看着他的模样,皱眉道:“你怎么了啊?” “念白,你、你没事吧?你跟我回去吧!”说着念一就拉过赵永昼。 河廊上的打手立刻往这边走。 “诶诶诶!”赵永昼朝那边挥手,“没你们什么事,都坐回去。” 他转过身来,将手臂从念一的手里挣脱出来。 “你不跟我回去?”念一的眼里立即露出难言的疼痛,就像是……就像是忠厚的狗被主人推开了一样。无奈赵永昼再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不回了。我在这儿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赵永昼一笑。 “……对不起。”念一低着头,半垂着眸子说道。 赵永昼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深深的愧疚,他一时惊奇道:“你该不会这些日子都在自责吧?” 念一只是用淡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他。 “哎哟喂我的师兄喂。”赵永昼哭笑不得的道,“我知道你们出家人心地好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可是这事儿真的您别往自个儿身上揽。你救了我,收留我,还为我被他们打了那么多次,对我够仁至义尽的了。你是个大好人,真的。你千万别自责了,我,我可真不愿看见你这样啊。” 他虽然这样说了,可是念一的神情却似乎更不好了。 “你在恨我。”念一突然说,眼里的浓雾更深。 赵永昼瞪大了眼睛,随后叹气,他揉着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我让你这么觉得吗?不会吧?念一师兄啊,你,哎呀,我真的不怨你不恨你。” 念一摇着头,眼神有些飘渺:“你恨我,你该恨我……对不起,师弟。我不能跟他们动手,我是出家人,我此生罪孽深重,余生再不能犯下杀孽……” “是是是。”赵永昼忙不迭的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怪你,我理解,真的。” “可是。”念一忽然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弯腰握住赵永昼细小的肩膀,“我一定要带你走。你这么小,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怎么能……” “师兄要怎么带我走?”赵永昼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这个念一执着的很,老在这跟他磨叽可不行,刘鸨儿养的那些狗已经蠢蠢欲动了,他可不想因为这个事儿再受皮肉之苦。 “师兄口口声声要带我走,凭什么?”少年的眼神一转,变得犀利起来。 念一一怔,愣愣地看着自己双手下的十岁少年。 那张小嘴,是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话的。 “你会为我破戒吗?不会。那么你要怎么带我走?你不动手,就只有被他们打死的结局。那之后呢?你还是带不走我。而我,也会因为你这种行为受到惩罚。说不定刘鸨儿会把我丢给一群人轮呢!” 他注意到他说出这话时念一脸上震惊的神色。心里冷笑,这些人只怕是对此难以想象吧。 “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这事儿本来与你无关,别再来掺和。”挥开念一的手,赵永昼后退几步,面无表情的道:“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你这样,更加会为我带来困扰。”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师弟……”念一喃喃着,眼睁睁地看着弱小的背影走进河馆,无措的手渐渐收紧,随后又无力的摊开。 赵永昼虽然傲慢,但勤快,而且十分会来事儿。虽然才跟刘鸨儿闹得水火不容,但没过几天他就将她哄的笑眯眯了。放眼整个河馆,还真没谁有这能耐。 谁不晓得刘鸨儿是出了名的泼辣狠毒,对待小倌更是呵斥打骂,克扣血汗,逼良为娼的事没少干。但对待这个新买来的白小五,却可说的上是格外宽容。 “你要去看羑安?” 温暖的房间里,刘鸨儿的手拨弄着香炉,停下动作,她看向站在屋中间的小少年。 “做甚?” “羑安少爷不是你这里的头牌么?我要红遍三清县,自然得去拜拜他。”穿着单薄的棉衣,将头发绑成马尾的赵永昼笑着说道。 他微微一笑,那双大眼睛当真是无限风情。 刘鸨儿被这个干净的孩子勾住了,她招招手,赵永昼噙着笑走过去。“你这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想替刘妈妈多挣些钱。”赵永昼说。 虽然说这这样讨好的话,但是少年的眼底依然有藏不住的傲慢。刘鸨儿静静的看着这双眼,忽然心底无比的舒适。 就好像,天上的星星被自己抓住了似得。 刘鸨儿柔柔一笑,“哼,想替妈妈挣钱,就多吃些,多学些。待会子让豆子带你去做一身衣裳,再去县里抓些补药,将你这小身板儿养起来。还怕一年后,没人点你的牌?” 听到这里赵永昼心里一顿,这老娘们还真敢让他接客?但表面上不动声色,走到旁边的软榻上,一撩衣摆坐上去。 抬膝,一脚踩在软榻上,小手枕在后脑勺下,嘴边牵扯出半抹笑,慵懒十足。 不像那小倌,倒活似了来嫖的大爷。 “让我接客没问题,从今儿个起,我要当这里的老大。让羑安来伺候我。” 他这番作为,刘鸨儿非但不恼,反而被逗乐了似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小宝贝儿,你要当老爷都没问题,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过你别去惹你羑安哥哥,他脾气可倔着呢。”刘鸨儿这么说道。 赵永昼半闭着眼,那模样喜人的很,刘鸨儿挤过来非要抱着他。 “我不惹他,我去伺候他总成了吧?”赵永昼见好就收,笑着从刘鸨儿怀里跳出来。 “那你可得当心点儿。别让他把脸给你划了。”刘鸨儿想起了什么似得,微微皱起眉。 赵永昼笑道:“妈妈是不信我?瞧好吧您咧。” 说罢也不给刘鸨儿搭腔的机会,转过身就跑出去,边喊:“羑安!羑安!你在哪儿呢?诶豆子!快带小爷去找羑安!” 满楼的人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豆子在门口看刘鸨儿,刘鸨儿挥了挥手,豆子便跟过去。 “白哥儿,咱还是先去做衣服吧。羑安少爷这会儿还在歇息呢。”豆子追上去说道。 赵永昼一顿,“好好!做衣服做衣服!快走快走!” 立刻转过身往楼下跑,豆子忙不迭的在刘鸨儿的眼神示意下追上去。 “哟,这是哪出啊?”阁楼上探出几个俊俏的身形,那是河馆的名角们。 “什么意思啊?” “这小子拿下了刘鸨儿,这会儿又盯上了羑安呢。” “可真会来事儿。别看他才十岁,我这会儿倒真有些信他那三年之内必定红到堂莱的话了。” “你信?哈哈哈哈。” 楼上的男人们笑作一团。 晚上,赵永昼跟豆子回来,带了许多糕点和小玩意,挨着发给楼上楼下的小倌们。红豆糕,竹笛,束发带,梳子,精巧的竹簪。 “眉云,君左,秋尽……”一边将礼物递给他们,一边叫出这些人的名字。小倌们无不喜笑颜开,喜滋滋的受下。 “诶,你是……子清哥?来,这个香囊送给你。”赵永昼将一个绣着枫叶的荷包赛进一个穿着相交其他小倌讲究的男人手里。 子清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香囊,秀丽的眼睛幽幽在少年和香囊之间徘徊,最后竟然红了眼眸。 “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嗯?不喜欢么?我可是听豆子说子清你喜欢这种清雅的东西呢。”赵永昼停下动作问。 子清垂下眼,“不……谢谢你。” 刘鸨儿在楼廊处嗑瓜子儿,斜着眼说,“哟。哪儿来的钱给你哥哥们买礼物啊?” 她一发作,楼下原本欢乐的气氛立刻凝固了。小倌们都快速将手里的东西收回袖子里,子清侧过身将香囊塞进怀里。 刘鸨儿一步步踱下楼来,面上的神情都让众人有些害怕。 “他把买补品的钱全给用了!”豆子连忙说道。 子清轻轻拉了赵永昼一下,赵永昼对他一笑,恍然不知大祸临头。 子清皱眉,开口说:“妈妈,白儿还小,你……” “住嘴!”刘鸨儿厉声一喝,“老娘教训人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子清咬着唇低下头。 赵永昼却弯唇一笑,他见刘鸨儿要发作,立刻从怀里拿出一支清透的玉镯来。 “妈妈你看这是什么?” 刘鸨儿顿住动作,看着赵永昼手上的东西,眼神明显有了变化。 “哪儿来的?” 赵永昼不答话,反而回头看了一眼豆子。 豆子立刻说:“这小子眼睛贼好使,他在街上遇到前些日子来找羑安少爷的张大人,死乞白赖的非得让张大人请他喝茶。这张大人先是觉得他一个小孩挺有趣,还真买他帐,临走还去聚宝斋让他挑了这么个镯子。我在旁边儿看着,整整三百两银子呢!” 豆子说完,小倌儿们都发出抽气的声音。 赵永昼将玉镯戴到刘鸨儿手腕上,说:“这镯子是我特意给妈妈挑的,望妈妈笑纳。” “你这小家伙。”刘鸨儿伸手在赵永昼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色。“谁让你把买补品的钱拿去这么用了?瞧你这小身板儿,再不调理都快瘦成竹竿儿了。” “诶,补品嘛以后再买就是了。我才来,与哥哥们些不成体面的玩乐,咱们和乐融融,妈妈你的生意也做的大不是么?”赵永昼说道。 一番话将刘鸨儿哄的喜笑颜开。众人看着他谈笑间将危机化解,早已在心底惊得不得了。 不出几日,白五少爷的名声果然在河馆传开来。人人都在猜测,这白五少爷,迟早会取代羑安的地位,成为河馆的第一红牌。 “白儿,不是哥哥说你,但我总觉得你有些……太锋芒毕露了。” 这日,几人在艺馆落座,负责教授赵永昼舞艺和歌曲。 看着少年小小的身躯在台上左摇右晃,子清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说道。 听他这么说,抚琴的君左和领舞的眉云都停下动作来,原本在逗鱼的秋尽也转过身来。 赵永昼刚转了个腰,这一来坐在地上,啊呸,这舞真难学,真不晓得眉云是怎么扭的那么灵活的。可他一个大老爷们,将来是要叱咤帝国的盖世英雄,怎么可能来学这东西呢?但是不学刘鸨儿那关肯定过不去,他要成为红牌,总得会一些本事。 听见子清说话,他立刻爬过去趴到子清腿上,“子清子清,你给我唱首曲子吧。我不学这人妖舞了,腰都疼了。” “你小子皮痒了说什么呢?”眉云的手立刻揪上了赵永昼的耳朵。 “哎疼疼疼!”嘴里喊着疼,却怎么也不肯道歉。眉云作罢,恼道:“臭小子口无遮拦脾气还大,真不知你是哪儿来的傲气。你这样子迟早被人收拾,我们几个是没那本事。” “你是说羑安?”赵永昼问道。 子清说:“你说呢?你把我们所有人都哄得喜欢你替你说话,却迟迟不去见他。整个河馆都在说你要取代他的位置,你说他心里恨不恨你?” “有这么严重?”赵永昼不解的问,他不明白这么点事怎么就扯上恨这个字眼了。 “恨。”秋尽瘪嘴说。 “恨的牙痒痒。”眉云冷哼。 君左说:“羑安不是三清县的人,是刘鸨儿从堂莱城买过来的。他在堂莱的时候就小有名气,到了这里更是连刘鸨儿都对他客客气气。他这个人性格特别阴毒,有一次馆里一个小倌跟他抢了客人,没过多久那个小倌就死了……但是找不到证据,张大人又宠着他,谁也拿他没办法。那事儿过后,他在河馆更没人敢惹了。” “依我看,你离张大人远些。”子清摸着赵永昼的头说,语调有些意味深长:“你还这么小,你有的是前途……” “我明白了。”赵永昼握住子清的手,双眼如明镜般直达人心底,“我的未来,可不止这么点,好好看着吧。” 子清顿住,有些欣慰,又有些不明其意。 赵永昼一笑,“你们聊着,我去去就来。” “他刚才什么意思?”眉云皱眉看着少年的身形跑远,“小小年纪说个话怎么那么难懂。” 君左说:“莫非他还是……想逃出去?” 秋尽倒吸一口气,“他怎么还敢想这茬?” “为免惹来祸端,就此打住,这事别再说下去了。”子清道,手指轻轻的磨蹭着腰间的香囊。 “……我只是觉得这么小,居然隐藏的这么深……挺可怕的。”秋尽喃喃道。 君左低声说:“别说他了,咱们心底又何曾不想?只是咱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艺馆里一时静默,四个年不过二十的男子沉默的望着河面,各有所思着。 第11章 宴会 “爷,那小子又来了,在楼下要见您呢。”小厮低声道。 暖阁里,背影修长的男人静卧闭眼,闻言微微侧了侧身,细润的嗓音从喉间轻轻的蹦出来。 “不见,让他滚。” “可是……他似乎有些能耐,连张大人……” “滚!”阁里传来呵斥声,接着是盆果花瓶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赵永昼立在外面,微微的皱起了眉。他看见那小厮被赶出来,自己也就转身离开了。 这里,这里的人,连羑安也不过如此。 赵永昼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他看得出子清几个是早就认命了的,原本以为羑安会有所不同,可是眼下看来,这个羑安也同样是个在金丝笼里住惯了的,自己还想要与他结交,还是算了吧。 为了哄刘鸨儿开心,赵永昼又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利用跟县里的关系,给那些显贵和富人们发请柬,请他们来参加活动。 “请柬?”闭着眼享受着秋尽揉肩的刘鸨儿睁开眼,瞅着坐在一旁摇扇的少年。 眼下已经是三月间,赵永昼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把扇子,还是上好的剔骨扇,整日里一副少爷的模样,横行河馆,放肆无比。刘鸨儿也格外放纵他,不为别的,单赵永昼为她带来的生意上的利润就足够了。更别说这孩子还会哄她开心,还会哄的她馆里的小倌们开心。 现在,秋尽要给刘鸨儿捏肩,赵永昼却可以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喝茶,旁边还有子清给剥桔子喂着吃。来个客人一看,总觉得是个趣景。白五少爷的能耐就在于此,连来河馆的客人们都惯起他来。 客人来了点名要白五,不要陪睡,只配唠嗑。看他一副大人模样头头是道,客人们一边笑一边给赏钱。 刘鸨儿最开始也不喜欢这孩子身上的傲慢,但没过多久,竟喜欢上这种傲慢了。而且客人们也喜欢,如此一来,倒也是个赚钱的好物。 “客人们要来自然就来了,我们去请,不显得太下贱了么。本来做这行的就得藏着捏着,你倒好,还上赶着去给人打。” 修指甲的眉云抬起头来说道。眉云是个直性子,以前也被刘鸨儿整治过不少。后来眉云对刘鸨儿是表面上顺从了,但暗地里还是恨的咬牙切齿。 在眉云眼里,连刘鸨儿这种恶心的人都去哄的白小五,也是很恶心的。虽然在子清他们眼里白小五只是个孩子,可是他不这么觉得。他觉得白小五太成熟,太懂事,太会做人,根本不像个小孩子。而且,白小五的那双眼睛永远都透着一股高傲。 那是赤-裸-裸的对他们这种人的讽刺。 虽然那张小嘴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将人哄的开心,似乎淡化了那讽刺,但是转过身去,那种讽刺却会如影随影的跟着人,做梦也好,走路也好,他永远在提醒着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但白小五不也是个娼妓么?他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凭什么他就高高在上? 这些话,眉云从未对子清他们说过,他也不知道子清他们心里怎么想这个孩子。 现在这个孩子微微一笑,嘴里又说出一番他们怎么也学不会的言论。 “这叫做拓展商路。咱们难道不是在做生意么?既然是做生意,哪有什么下贱之说?我朝商的地位已经在农之上,我们与邻国做生意,带动两国经济发展,减少战争,老百姓安居乐业。这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怎么能说下贱?” 赵永昼将扇子合拢,微微推开子清递过来的桔子,端起茶抿了一口。刘鸨儿这时又闭上眼睛,秋尽不轻不重的按捏着。君左一直默默的抚琴。 “咱们开门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要与客人保持良好的联系。他们不来,我们就往啊。虽然不能明面上,但若在这河馆之中,有谁敢说咱们的不是?” “办宴会可要不少的银子。置办张罗,哪样不要钱?小孩子懂什么,真当银子天生冒出来的。”眉云继续堵嘴,他就讨厌这小子头头是道的样子。 赵永昼一笑,“哎哟喂眉云哥哥,只要把贵客们请来了,人家随便一挥手,那银子不就哗哗的来了?妈妈只出一点置办银,宴会上可得指着各位哥哥们大显神通,将那些显贵们哄高兴了,不多的都赚回来了?关键这事儿还不能光考虑银子,咱们这是增进和客人之间的感情。这些人都是达官显贵,日后他们对咱们河馆稍加照顾,那不是细水长流的恩泽?” 眉云被堵的无话可说,但他仍不觉得一个黄口小儿就能说成这么大件事儿。办宴会,请大官儿,这可不是随便想想的。 谁知刘鸨儿答应了,闭着眼长长的嗯了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来。 “要怎么置办,你说了算。” 君左的琴声停了,秋尽捏肩的手僵了,子清愣了,眉云更是睁大了眼,嘴里这回可真是能塞下一个鸡蛋。 “得了您咧!”赵永昼跳下软榻,将银票接过来。 刘鸨儿说,“不够你再说,老娘这回就随你折腾。只一件。” 她慢悠悠的睁开眼,吊三角的细眼儿睨着赵永昼,“宴会之后,老娘要看到银子。还有,别惹事儿。” “瞧好吧您!劳烦妈妈给写张恩客的单子,不怕他官大,不怕他有钱,总之越多约好。楼里的哥哥们都得听我安排,您也得听我的。宴会之后我保证您数银子数的手软。” 刘鸨儿哈哈大笑,“好好。你们几个听见了?都给我机灵着点儿。” 一个月后,赵永昼的宴会就红红火火的办起来了。当天晚上,热闹的氛围引的百姓连连停伫足围观。但赵永昼雇了几十个壮汉,将河廊的入口把的严严实实。又让刘鸨儿在廊口亲自迎接贵客,来一个往里送一个。小倌们都排练了各自的绝活,唱歌跳舞弹琴吹箫,一时风生水起,热闹非凡。看着客人们大把大把的甩银票,刘鸨儿的脸都笑烂了,一个劲儿的给县里的大人物和富人们介绍赵永昼。 “多谢各位大人们赏脸,往后还请大人们多多关照了。” “刘掌柜的,你这宴会办的不错嘛。”一个肥肉横流的中年男人怀里搂着一个扮相乖巧的少年,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快塞进那小孩嘴里。 “诶哟田大人谢您赏脸。这啊都是我那义子操办的,这孩子年纪虽小,可是特别懂事。哈哈哈哈。”刘鸨儿捂嘴笑道。 “什么时候你有义子了啊?”一个面相清雅的男人笑着问道。他的旁边干干净净,就一个仆从伺候着。 “诶哟张大人!说起这事儿我还怪不好意思的呢,那孩子蹭了您一镯子,拿回来就孝敬我了呢。喏,您看!”说着刘鸨儿将手腕上的玉镯子亮出来。 张大人眯眼一看,眼里露出惊奇的神色。“原来是他啊!那可不是个简单的孩子,刘掌柜的你能收他做义子,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刘鸨儿听了这话,笑的更是乐不可支。 “那他人呢?也出来让我们见见啊。”田大人说。 “他现在在忙呢!这整个场子都是他置办的,还有那些个表演,那些人什么时候上去干什么,都得他指点呢。” “真不错。”张大人说道。 田大人不再说什么,只眼里的光亮亮的,连怀里的小少年也推了出去。 刘鸨儿见他这样,顿时明白了。说,“田大人您放心,您先玩着看着,呆会儿宴会散了,我自让他来见您。” 田大人笑着点点头。 张大人也微笑。 这边,暗处的回廊上。 一身霓裳的眉云厌恶的说:“我呸,你看她那德行!什么时候白小五成她义子了?她自个儿往自己脸上贴金吧。瞧她那副样儿,老子看了都恶心。” “行了别说了,该你上台了。快去吧。”秋尽推着眉云上台。 “君左,过来给我伴奏。”眉云扯着君左上了台。 “子清?你怎么了?”秋尽凑过去问,他见子清一脸愁云的样子。 子清的目光落在那大堂里田大人和张大人还有刘鸨儿身上,低声说:“义子又怎么样?转过身她就会把他卖了的。” “哟,你又不是第一天到这儿。怎么这会儿说这话,快点去打扮打扮,下面就该你了。” “我倒不是矫情这些,刘鸨儿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清楚。我就是,有些担心白儿……”子清边往后台走边说。 秋尽笑起来,“你担心他?那小子能耐大了去了,人能把张大人都哄的给他买镯子了还用得着你替他操那闲心?还有我说你这人呐,这方面的亏还没吃够呢?他不就送了你那么个香囊,你还真当宝贝收着了。你没看他送刘鸨儿那玉镯子,你那香囊值几个钱。他就是买些东西来讨好我们当个见面礼儿,大家也就表面上乐呵呵算了。你还真把心掏给他?傻了吧你。” 子清不再说话。他虽然觉得秋尽说的有道理,但是心里总还是觉得白小五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对他不是。 他始终觉得白小五太锋芒毕露了,他心里有预感,这孩子会惹大事。但愿他鸿福齐天,始终能够化险为夷才好。 而赵永昼此时在何处? 他在羑安的房间外面,搭了一把椅子,旁边摆着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儿,已经快坐了半个时辰有余。 那羑安就是不出来,但宴会最后的台面如果没有红牌压轴岂不是笑话?记忆中锦鸿阁每次都是龙凤双出,万倾城与千翎羽各领风骚,龙凤相斗,那才叫一个好看。 这里是找不到一个万倾城,羑安那容貌虽也比不上千翎羽,但也能压得住场子。 赵永昼在羑安门外坐了半个时辰,挑衅和劝告都做过了,这羑安始终不开门。不仅不开门,还连个声音都不给。要不是小厮跟他跪下保证,他还真以为屋里没人呢。 “羑安,你今天晚上可以不出来。”赵永昼决定下一剂狠药,也借这个机会心里的话说出来。 “但是我告诉你,人活成你们这个样子,我也是看够了。我原本以为,整个河馆起码你羑安能有点见识,谁曾想我看错了,你跟他们一样,都已经在这个现实中腐朽了!别看你发脾气当大少爷,你敢反抗吗?你敢走出河馆吗?一群早已陷入泥土的亡灵,不知挣扎,连沾板上的鱼都不如。鱼还知道蹦呢,还有点生气呢!” 赵永昼气的站起来骂,他指着羑安紧闭的门大声道: “爷跟你说,爷就是看不起你们这些人!” 赵永昼骂完,原本就安静的暖阁更安静了。守在门口的小厮和豆子都木愣愣的看着他,过来找他的秋尽和眉云也静静的站在那里。 谁都停止了动作。 赵永昼吐出一口气,他转过身看见站在柱头下的秋尽和眉云,没任何反应,端起旁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秋尽和眉云都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门在这时开了。 羑安从里面走出来,穿着赵永昼让人专门制作的暗红绣金线的礼服,面色煞白的一步步走到赵永昼面前来。 赵永昼转过身看着他,将酒放在一边。这美男子,总算肯出来了。 “啪!——” 羑安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白嫩的笑脸上立刻浮起五道指印,赵永昼差点被打趴在地上,好在他这些日子一直偷偷习武蹲马步,往旁边趔趄了两步总算刹住脚。 “你又知道什么呢。”羑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眼眶有些红,配着他那一身红礼服,煞是好看。 就像火中的蝴蝶。 赵永昼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这衣服果然就适合你……陷在大火里的蝴蝶,飞舞着,跳动着,真美。” 羑安的瞳孔顿时变大了些,仿佛气恼,又仿佛无力。 “我等着看,看你如何活的跟我们不一样。”最后,羑安看着赵永昼的眼睛说出这句话,便甩袖去了前面。 第12章 落水 宴会很完美,刘鸨儿赚的盆满钵满,嘴都笑歪了。 赵永昼一边打算着接下来的事,一边往楼上走,刘鸨儿在找他。这么一来,这老娘们应该是对自己言听计从了。 “白儿。”身后忽然有人喊他。 赵永昼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眉云和秋尽站在远处,一脸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表情。赵永昼知道他们怎么了,可是他不计较这些。 “子清哥哥,怎么了?”赵永昼笑着问。 “刘鸨儿是不是叫你去雅间?”子清拉着他下楼。 “嗯。”赵永昼点头,不知道子清什么意思。 子清低声说:“你当心点,屋里估计有那个田大人。” 赵永昼一挑眉,回头看了看楼上。 然后他回头看着子清,笑着说:“谢谢你,子清。” 子清皱眉,“你别嬉皮笑脸的。” “张大人呢?可见着他了?”赵永昼问。 子清回过头去看秋尽,一晚上他的眼路最通。 “羑安一下台就跟张大人回府上了。”秋尽说了这么一句。 子清说:“要不你说你身体不舒服,累着了?我去跟刘鸨儿说罢。” “……子清,那个田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赵永昼问,他心里快速盘算着策略,看是否能躲过这一劫。 子清摇着头,“不是什么好人。他若是看上你了,你是跑不了的。” “我有个法子。”君左忽然出声,“不过你得受点儿苦。” 雅间里,刘鸨儿一个劲儿的赔笑。“这孩子估计还在忙,我让人去催催他。” “都这么晚了,客人都回去了,他还在忙什么?你们这儿就他一个人么?其他人都是吃干饭的?”田大人将茶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他等了两个时辰,非常不耐烦。 “诶是是是,我去找他,我立马把他带过来。”刘鸨儿话落,打开门,忽然见豆子急急忙忙的跑上来。 “不好了不好了!” “瞎嚷嚷什么呢?”刘鸨儿呵斥。将门关上。 豆子压低声音,满脸慌张,“白哥儿掉进河里了!” “什么?快让人去救啊!”刘鸨儿也慌了,赶紧往楼下跑。 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似有许多人奔跑哭号。屋里的田大人也打开房门,随便揪住一个小厮。 “发生了何事?” “出人命了!白少爷落水了!” 田大人一听,也跟出去一看,河廊上围得水泄不通,一团乱。顿觉十分扫兴,二话不说的就走了。 “来人呐!快来人呐!”河廊上,眉云和秋尽都大声嚷嚷着。 “妈妈快来!白儿他掉进河里了!他、扑腾了几下,就没影儿了!”子清慌的都快哭了。 “瞧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刘鸨儿一看这状况,一边骂一边让打手跳进河里找人。 “快!都给我跳进去找!” 秋尽冲眉云使了个眼色,眉云便从桥上探出身子,朝桥洞底下喊:“快找啊,再不然他都憋死了!” 刘鸨儿一听,更加着急,这小子可是个大宝贝,要救这么没了那可怎么得了。 “你们都给我潜下去找!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到!” 活落,下面就传来声音:“找到了!找到了!” 君左扛着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桥洞底下游出来,一副气喘吁吁地样子。大汉们将他两个都抱上岸,将君左怀里的孩子翻过来平放在地上。 “怎么样?还活着吗?”刘鸨儿问。 君左双手交叉按着赵永昼的胸口几下,又低头掰开他的嘴巴往里吐气,如此这般好几个来回,赵永昼才从嘴里吐出一口水,悠悠转醒。 “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掉水里了?”刘鸨儿问道,看得出来她十分生气。 赵永昼咳嗽着说不出话。 子清说:“刚才白儿在取廊檐上的灯笼,结果不小心掉下去了。” 刘鸨儿似乎不太信这个说辞,她盯着子清和君左几个看了一阵子,最后目光落在赵永昼身上。 “那灯笼多少钱一个?你却不同了。” 刘鸨儿又抬头,对着所有人命令般的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白五少爷的命可金贵的很,从今儿个起,所有人都给我小心伺候着。若是白五有了什么差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你们都跟了我这么久,知道我刘姐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敢挡我财路的,我可是一律六亲不认的!” 说道最后,她意有所指的眼睛在子清和君左几个身上游转。 “行了,把白五抱回去,好好伺候着。”刘鸨儿说完,转身招呼人群散去。“都散了散了!一个个没用的东西傻站着干什么!” 深夜,赵永昼洗了个热水澡,喝了一碗姜汤,然后靠在床头。微笑着对房里的四个人说: “今日里,多谢几位哥哥了。赵……白某记着这份情,来日必定报答。” “哼,你不是瞧不起我们么?我们这种人就是自甘堕落,可当不起你白五爷的道谢。”眉云冷刺刺的说道。 赵永昼垂眸,无话可说。 君左说:“眉云,你怎么这么对一个孩子说话?” “孩子?在你们眼里他只是个孩子?你知道他是怎么骂羑安和我们的吗?呵,你跟子清当时不在那儿,我和秋尽两个可是站在他身后听得一清二楚。这小子是狼心狗肺,你们就是把他捂在心口上,他骨子里也是冰冷的。他瞧不起我们,他从骨子里瞧不起我们。” “眉云。”子清忽然开口,声音里平静的很:“莫说白儿瞧不起我们,我们自己也是瞧不起自己的。他有什么错?” 眉云不说话,秋尽也别过头去咕隆一句:“就你好心。” 子清又对赵永昼说:“今日里你想必也看出来了,刘鸨儿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我早先就跟你说过你太出风头,往后你的日子怕是没这么好过的。我跟你说这些不为别的,你当日赠我香囊,东西虽小却深合我心意。这风月场上,你能送我枫叶,说明你心里还是有几分看得起我。我说的可对?” 赵永昼沉默着。 “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子清说,“你迟早会离开这里,我看得出来。” 赵永昼猛的抬起头来。 子清只是笑笑,说:“你子清哥不是瞎子,心里明白的很。你表面上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内里,只怕是住了一个三十岁的人。” 子清他们走后,赵永昼很难入睡。 他仔细考虑了子清的话,的确觉得自己是有些风头太劲了。他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刘鸨儿不是更不会放他走了么?但是他若不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能耐,又怎么能在这鱼龙混杂的河馆立足?只怕是早就被谁害了。 在相国府里生存了十七年的赵永昼深知,没有力量,是无法在任何地方立足的。若是不想被人踩在脚下,你就得拼命的站直身体。若是不想被命运束缚住脚踝,你就得更加拼命的站到高处去。 认命,妥协,这样消极的情绪,是不能在赵家人身上存在的。 即使他转世了,不再是以前呼风唤雨的赵小公子了,但是他的记忆,他的灵魂不允许他向这样肮脏低贱的地方妥协。虽然他目前处在污泥里,可是他不会心安理得的这么活下去。 他永远,也不会活成羑安他们那个样子。 绝不。 其实并不是否定他们的生存方式,只是,只是不喜欢他们身上那种萎靡的态度。 他很喜欢锦鸿阁里的龙凤花魁,无论是万倾城,还是千翎羽,他都很尊敬他们。或许是他们已经爬得足够高,又或许是他们身上那种永不妥协的傲气吧。 虽然赵永昼想收敛风头,可是事情显然已经不受他控制了,他玩脱了。 刘鸨儿向各种权贵介绍他,他的名声很快都传到了堂莱城。甚至有大官专门从堂莱赶过来认识他。这其中他多次面临失身的危险,虽然每次化险为夷,但也越来越艰难。 他决定找刘鸨儿谈了。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利弊一一说清,他甚至说,等到他成人之后,刘鸨儿可以拿他拍卖。刘鸨儿自然算得来这个账,最后答应三年之内不让他卖身。 于是赵永昼暂时保住了底限,但是却不得不周旋于各名贵之间,除了睡什么都陪。光是这样,白五少爷的身价都暴涨,名声更是直逼羑安少爷的红牌之名。 赵永昼有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用了两年时间,却仍旧想不出如何逃出河馆。他曾经想过勤修武艺,将来身强体壮时打出河馆。可是刘鸨儿似乎看穿了这一点,她在他的饭菜里下软筋散,又明里暗里的拿子清和君左几个要挟他。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赵永昼这具身体快满十三了。离刘鸨儿答应他的期限,还只剩三个月不到。 虽然那次发生了那件事,子清也冷落了他几天,但随后就主动跟他和好了。眉云和秋尽也只是生了一段时间的气,后来赵永昼又赔礼道歉,慢慢也就好了。君左更是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赵永昼认为,君左是这些人里最有爷们气概的人。 尤其是在桥洞底下那会儿,他因为前生被淹死的经历心底惧怕的不得了,君左一直紧紧地抱着他踩在石头上,一直在抖得跟筛子一样的他耳边说别怕别怕我搂着你不会掉下去。 那个时候赵永昼的确从心底里依赖着君左,也信任着他。 子清整日里看着白小五出落的越发俊俏,一边感到高兴,一边又感到担心。秋尽总劝他说这小子既然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他自然不会落到那种地步。再说了不就一具肉身么,实在不行丢了也就是了。 “子清,你别为我担心了。秋尽说的对。再说,小爷我也不是十分看重这么个贞洁,我又不是女子,没了它就嫁不出去了。哈哈哈哈。” 赵永昼这么说着,却气喘起来。 君左赶紧扶着他坐下,手搭上赵永昼的手腕,皱眉道:“软筋散虽然只是一种麻药,但是你服食两年,已经影响到了身体发育。” “这刘鸨儿真他娘的心狠手辣!”眉云骂道,“为了赚钱,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 秋尽说:“你明知那饭菜里有药,不知道不吃啊?做做样子,回头我们再给你送饭不就行了。” “她亲自看着,我瞒得过?”赵永昼站起身来,试着做了做伸展运动,胸腔里立即刺痛起来。好不容易才强忍住咳嗽,转过身冲四人笑笑。 “不就软筋散么?能把爷怎么样啊。” “是,你能耐,你不怕。再这么下去你就只能当个手软脚软风一吹就倒的闺中小姐了。”眉云说。 “眉云哥这是在心疼我?”赵永昼笑眯眯的凑过脸来。 “滚一边儿去。” 第13章 异邦人 念一在那之后很少来了。 曾近有很长一段时间,和尚呆呆的站在河岸上的景象会在赵永昼脑海中徘徊。他不知道念一是否还愧疚着,他希望他能放下。他离家的时候带走的那个包裹念一给他送来了,但是赵永昼让他送回白村去。那包东西值些钱,虽然拿回去只怕也是让白长汉拿去输了而已。 今年开春的时候念一给他送来一篮子山果,并没见到他的人。那个时候赵永昼正在陪一个堂莱城的大官游湖,傍晚回来的时候豆子说和尚又在那里打坐了一天。 “他定是心里还放不下你,总觉得你这样是他没办法救你吧。”子清说。 嘴里的山果青涩润口,赵永昼不发一语。这种时候,子清都有些怒了。 “我总觉得,你对他说那话太残忍了些。他明明是为你好……” “然后呢?”赵永昼挑眉,“他的仁心不能为我带来任何益处。他既然不能救我于水火,就干脆离得远远的才好。” “看来你心里还是怪他。”子清说。 “并没有。” “你有,你只是嘴上不承认。”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赵永昼站起来走出房间,将嘴里的不曾咀嚼完的果子吐出来。走了一段路,立在栏杆上,手紧紧的捏成拳,闭着眼。 子清看着白小五的离去背影,也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天色将暗时,子清才去喊他。 “前厅来了几个客人,要羑安与你过去。” “他们不晓得我跟羑安不能同台?”赵永昼蹙眉问道。 或许是当着撕破了脸的缘故,他跟羑安再也不能好好相处。有他的地方羑安不愿去,有羑安的地方他更不愿去。都是河馆的摇钱树,刘鸨儿也得哄着他们。客人们也都清楚这点,有一回有个土豪抬轿子把这两位都接到府上去,结果羑安跟赵永昼几乎把人府邸都给掀翻。打那以后,不管是多么财大气粗的主儿来,刘鸨儿都不敢再让这两人同台了。 “我的爷,你可听我解释,这回是几个惹不得的。掌柜的都被打了一巴掌,带着刀呢。”豆子着急忙慌的来请,“云少爷君少爷秋哥儿在那儿伺候着,羑安少爷也过去了,掌柜的让我一定把你带过去。” “土匪?”赵永昼说,“报官啊!” “谁敢出的去啊!大门都堵死了!” 子清也慌了神,“那、怎么办?这强盗怎么到家里来了呢?” “别慌。” 赵永昼说,问豆子:“馆里可有暗道?” 豆子说:“没用的。掌柜的怕小倌儿逃走,早就把暗路封死了。四周都是水,唯一能出的去的就是廊上那条桥。现在那些人守着,根本出不去。” “豆子你可会水?” “都跟你说了没用,他们在上面看着呢,一入水就看见了。” 赵永昼沉思了片刻,忽然转身从衣服堆里找出一件紫色的衫衣,撕成一溜一溜的,绑了一个奇怪的结。 “白儿,你做什么?”子清也追进来,他可是有些六神无主了。 “发暗号。”赵永昼凝眉,“豆子你听我的安排,待会我们去前厅拖住他们,你去将这个绑在房子外最显眼的地方,要让外面的人看见。” “这是什么?”子清问。 “这是官家暗号,一般的江洋大盗也认不得。希望这三清县里能有从六扇门出来的……”一想到这里,赵永昼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祈求这一线生机。 子清看着这样的白小五,心里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好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在此刻,这个少年却能给他奇异的安心。 这一路过来,廊上都有带着草帽的人站岗放哨。赵永昼曾跟在五哥赵无夜在御林军营里住过一年,受了些基础训练。看的出这些人都是练家子,还隐隐有些正规军的影子,但装扮却陌生的很,绑腿和束腰都不像我朝武士。 听说最近战乱四起,京城正在派兵征战巨澜国,莫非……莫非是巨澜人? 想到这里赵永昼心中大骇。但随后又想到,既然巨澜人已经潜入三清县,朝廷必定有探子跟踪才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虽然他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前生赵小公子几乎是在安逸中度过一生,毫无实战经验,但预防演练却是参加了不少。而且再看这里其他人都是老弱妇孺一类,如果他都乱了阵脚,那就完了。 两人匆匆来到前厅,老远就感受到了里面的紧张气氛。 “白儿……”子清声音颤抖的牵住赵永昼的手。 “别慌,咱们只管拖时间,一定有人来救我们的。”赵永昼沉声道,然后拉着子清一起走了进去。 屋里的人都看过来,赵永昼也打量着屋里的情景。 正中央的一个黑衣人,房梁上盘着一个,楼梯上坐着一个。都戴着草帽,看不见脸。虽然外面那些站岗的都是一副中土人的打扮,但这里面的三个却彻底露出了马脚。连月弯刀,尖头靴,还有那过于魁梧的身形。赵永昼心中暗叫不好,莫非这是巨澜的官兵?看这样子像有些来头。 眉云君左秋尽三个坐在对面,羑安则坐在那黑衣人旁边,赵永昼从他们的眼睛里都看出了不安和恐惧。 “大人您慢用,这是我家的白五少爷,这孩子平时都甚少陪客,您看他今儿可是亲自来了呢。”刘鸨儿歪着一边嘴巴子跑过来赵永昼旁边,“快去,小心伺候。” 将声色暗藏,赵永昼露出嘲笑的眼神,“哟,妈妈,您这是昨晚脸朝下摔地上了吧?” “少贫嘴。”刘鸨儿在他腰上掐了一下,“别给老娘惹事儿。” “哎哟喂。”赵永昼大叫一声,倒也不是装,这老娘们下手够黑的。 他捂着腰眼子歪歪倒倒的坐到黑衣人的身旁,顺势就倒进那人怀里。 下一刻就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还没待他笑出来,那人就将他推了出去。 他这一动作可吓坏了屋里的其他人。那房梁上的人瞬间就落到地上站在羑安身后,刘鸨儿脸色都变了。 “臭小子你做什么呢?顶撞了大人有你皮受的!”刘鸨儿呵斥道,又立刻换脸对那黑衣人赔笑,“大人您没事儿吧?这小蹄子就这样,平时被我惯坏了。回头我好好教训他一顿。” “出去。”黑衣人冷冷说出两个字。 刘鸨儿立刻撒腿就跑,捂着半边腮帮子。临跑前还将子清一脚踹进来,关上门。 赵永昼脸上讪笑着,心里却咚咚打鼓。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他还是看到了那个人冰蓝色的眼珠子。果然是巨澜人! 现在子清爬到他身边,紧紧的偎依着,也不知是谁在依靠着谁。 “你们也出去。”黑衣人不知对谁说。 在小倌儿们面面相窥的时候,房间里那两个灰衣人消失了。 对,就是,突然,消失,了。 赵永昼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子清紧紧的握着,羑安的眼神在这个时候也与他相交了。赵永昼微微皱眉,用眼神示意羑安不要轻举妄动。他又看向呼吸已经微微急促的眉云和秋尽,以及有些坐立不安的君左。 他的眼神有奇异的镇静作用,最后几人都逐渐平静下来。 赵永昼的眼神流转回来,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像野兽的眼睛,赵永昼心中一寒。 “你,在做什么?”异邦人疑惑的看着他。语气冰冷,眼神警惕。 赵永昼不动,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就这么望着他。 异邦人危险的眯了眯眼,接着一把将少年拽进怀里,大手握上他的下巴,凑近察看起来。 子清微微的叫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其他人也微微后退了些。 赵永昼屏住呼吸,静静的看着头顶冰蓝色的眼睛。 他没有见过巨澜人,他只是听五哥说过,巨澜国的王族都是冰蓝色的瞳孔。 这个黑衣人,会是巨澜的王族?龙阳癖?恋童癖? “中土,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孩……”异邦人低语着,一边低头亲吻赵永昼的额头。 赵永昼瞪大了眼睛,但是他不敢动。这个异邦人好像不会接吻,只是将一直用嘴巴到处乱碰。从额头到鼻子,然后又是嘴巴。像狗。 赵永昼的手摸向了小腿,那里绑着一把匕首。 “大人……”子清突然喊了一声,颤抖着。 异邦人回过头去看他。 “求求您,放过我弟弟……”子清咬着唇说道,秀气的眼睛里滑出两行清泪。 “哼,一个十二岁的毛孩子哪儿伺候得了男人?大人身形魁梧,只怕他承受不得。”羑安冷笑一声,随后就脱去外衣,一扯单衣,圆润雪白的肩膀露了出来。 “我来伺候您可好?”羑安笑道。 赵永昼心里不觉得这异邦人会这么好说话,他心里急切的盼望着有人来救他们。 可是那个异邦人突然换了一种画风。他一手抚上子清泪盈盈的脸庞,一手摸了摸羑安滑滑的肩膀,然后将两人都拽进怀里,喃喃说:“真漂亮……” 然后,他就,发,情,了。 赵永昼被子清推了出去,他就坐在那儿傻愣愣的看着,目瞪口呆。 春宫图,活的。 他以前也喜欢过男人,不,那是他男神。虽然经常去锦鸿阁,可是他连女人是怎么个构造都不知道,更别提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是怎么做的。而且,那个异邦人也貌似不太清楚。 子清和羑安在这时候到也镇静下来了,一左一右,有条不紊,循序渐进。爱抚,亲吻,撩拨。 当异邦人的衣服被子清的手褪下来时,赵永昼明白了什么叫大器。那真是比他上辈子两个都霸气,更别提他现在了。这玩意儿要真捅进自己后-庭里,他必死无疑。 紧接着他的眼睛被蒙上了,君左将他抱到了一旁。 “反正他将来也是要学的,你怎么不让他看看。”眉云低声说,但自己也将眼神放到了其他地方。 君左没答话,几个人背过身坐着。这时候他们反倒都不怎么害怕了,可赵永昼听着身后那暧昧的低喘声,浑身都不知道怎么动了。 “啊!”身后传来一声叫声,吓得赵永昼一抖。那叫声不是子清的,也不是羑安的,是那个魁梧的异邦人在叫。 “啊……” 而且还愈演愈烈。 君左默默的捂住了赵永昼的耳朵,虽然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而此时,河馆对面闹市街上,一群衣着不凡的人正在缓步行走。 走在前面一直笑着说话的那个男人三清县的百姓们都认得,那是张玉明张大人,曾近在京城里当过大官儿的人。后来赋闲在家,没过几年就回了老家三清县,无论是县太爷还是当地的富绅土豪都很看重他。 旁边几个是县衙的官差。 中间有两个贵气非凡的男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只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然让张玉明这种深居简出的老爷都陪驾在旁。 张玉明就是羑安的那个张大人,也是被赵永昼哄了一个镯子的那个张大人。他此刻心里十分荣幸又十分紧张,谨慎又仔细的介绍三清县的名胜风俗,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这两位可大有来头。 朝廷派兵出征巨澜,大军出行,一个月后就会抵达三清县。 这两位一个是此次的粮草押韵官,当今的二皇子容佑。另一位就是此次大军的统帅,太傅封不染。 此两人便宜行事,提前来到三清县,虽不知为何,但张玉明也不敢问。接到密旨接待这二人,更是不敢怠慢。 张玉明大概有些紧张,“二位大人请看,那便是陌阳河,是长江的支流,养育了这方圆千里的华夏儿女……” “张大人,那河上的回廊是什么说法?倒是挺有风情。”二皇子容佑出声问道。与其让这人僵硬的乱介绍,他还不如主动问些自己感兴趣的。 “哦,那是……那是咱们这儿的风月场所。”张玉明迟疑的说道,有些尴尬。他早就打听过,容佑皇子至今不曾娶亲,封不染曾经定过亲,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退了,也是京城女子的抢手货。这两人已经年近三十,至今不再跟任何京城名媛传出什么消息。 “风月场所?”容佑笑起来,“这么热闹的晚上怎么关门闭户的?他们跟自己做生意呢?” 张玉明也有些奇怪,“不太对啊。今儿个明明是黄道吉日,刘掌柜怎么闭门谢客呢……” 一直未出声的封不染忽然低声喊了声:“殿下。” “怎么了?”容佑回过头看着他。 “看那儿。”封不染指着廊檐上的一个灯笼,那里用绳子绑着一个紫色的衣结。 容佑皱起眉头,又看了看那紧闭的河馆大门和窗户,低声道:“有匪。” “张大人,请你立刻让人去县衙派兵过来。”封不染沉声道。 张玉明这时也明白了,赶紧让身旁的仆从去通知。 “走,咱们也去看看。”容佑说。 张玉明立刻道:“两位爷,危险!” “张大人,你在这里等着官兵来就好。”封不染说。 张玉明看着两人快速离去的背影,急得不得了。 夜色中,封不染和容佑站在了河馆房顶。 但随后,就被连连发射的暗器逼的退到河面上。 “五芒星。”封不染看着手心的暗器,声线充满冰寒:“是巨澜人。” 赵永昼浑身僵硬,手脚麻木,脑子也被浆糊糊住了完全不知所措。直到君左在他耳边叹了口气,秋尽小声嘀咕:“啧,太快了吧。” 看来是完事儿了。 突然,房间里出现了一个灰衣人,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赵永昼只能勉强捕捉一些巨澜文字。 中土,士兵,包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异邦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了一句什么。赵永昼只听清一个词。 任务。 灰衣人又快速的回答。城南,佛寺,清除,叛徒,没有反抗。 外面突然传来官兵的喊叫声,“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赶快投降!” 然后他们就开始撞门。 那黑衣人和灰衣人,嗖的一下,就特么不见了。 官兵冲进来,除了扫黄现场,啥也没有看到。 赵永昼在心里大骂那些官兵蠢的像群猪。 容佑和封不染站在夜色暗处,当河馆的屋顶闪过几道黑影时,他二人与身后的带刀侍卫也快速追了上去。 刘鸨儿在哭天抹泪的哭诉着,“那群王八蛋!睡了我两个头牌,一文钱都没给我!还打了我一巴掌!” 子清和羑安被带去沐浴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审问他们。 赵永昼悄悄的走到门外,外面现在乱作一团,又夜色朦胧。他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将那些词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城南的佛寺,不就是念一的那个佛寺么? 清除叛徒,没有遇到反抗…… 难道是!…… 赵永昼疯了一样跑出去。 第14章 夜色 从河馆到城南佛寺,即使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也要半个时辰的脚程。眼看着夜色逐渐深沉,四周寂静冰冷,然而还是在这荒凉的山路上喘息着的赵永昼,此刻十分憎恨这具孱弱的身体。若换了以前,他一刻钟也能飞奔到。可是这具身体已经被软筋散蚕食了两年,所以赵永昼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走完。 一路上,他拼命告诉自己是自己猜错了。 念一怎么会跟巨澜人有关联呢,不会的,一定是,猜错了。是自己听错了。 “念一……你可别死了啊……”赵永昼从地上爬起来,不去理会膝盖上尖锐的疼痛,手脚并用的爬上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佛寺寂静无声,晕黄的灯光从大雄宝殿里晕照出来,四周沉寂的可怕。 “念一,念一。”赵永昼站在门口喊。 一声又一声的喊,也许念一是睡着了。 可是无人回答他。 “……骗人的吧……”一步步走进佛堂,看着那倒在地上的人,赵永昼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你怎么,不还手啊……”少年的声音克制着,颤抖着,从胸腔里颤抖出的怒吼。 “为什么不反抗啊!!!——你这个笨蛋!!” 赵永昼大吼着,眼泪滚滚而落,瞬间布满脸庞。 “你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啊!为了什么啊!”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只能等着被命运杀死。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什么不能动手的慈悲借口,为什么要这样,一文不值的死去。 “太傻了……” 骂着骂着,赵永昼就抑制不住的哭起来。是仰着头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啊啊啊啊!!!!——” 他大叫着,野兽咆哮般,直到声嘶力竭。 那些镇静和傲慢不复存在,撕掉一切,他赵永昼也不过是那个孤独的鬼魂。 反正这荒郊野外,也再无活人听见。这一刻,他只管发泄内心里一直以来的压抑。对前世亲人的留恋,对此生命运的哭诉,对赵小公子一去不复返的高傲。 佛祖在俯视着少年,用永恒沉默的目光。 念一的眼睛微微睁着,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胸口有一个很大的洞,血已经流干了。他身旁的两个灰色蒲团已经吸了许多血变成暗红色,地板也满是血渍。 愤怒过后,是弥漫上来的悲痛。在赵永昼的记忆里,念一是他见过的第二个死人。第一个是他自己,他死后的灵魂看到过自己的尸体。 不知念一此刻的灵魂是否也在这佛寺之中?一定在的吧。 在静静地看着自己。听着自己的怒骂,哭声,却不能出声安慰,念一说不定又在自责。 手覆盖到念一的眼睛上,“念一,你去了那边,一定要规规矩矩的投胎。可别像我啊。” 赵永昼喃喃道。 他找了把锄头,去后院挖了个坑,打算把念一埋了。 停停挖挖,哭哭骂骂,一个时辰又过去,总算挖出了一个像样的坑。 赵永昼扔下锄头,边往大雄宝殿走边揉着泪流不止的眼睛。 忽然他听到屋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 赵永昼浑身一震,拔腿就跑进去。 “念一!!!!”赵永昼大喊了一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的确是念一的声音。 屋里坐着个老和尚,谁知道他多少岁了。还有那只禅心老虎,失踪足足两年。念一坐在老和尚对面,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满脸的笑容。 “师弟。” “念一!”赵永昼奔过去,腿软的他直往前扑。 念一赶紧站起来一把接住他。赵永昼也不管眼前的画面多么毫无理由:圆寂的老和尚怎么在这里,禅心老虎怎么在这里,死透了的念一又怎么活了过来,他只管死死抱住念一,边揍边嚎啕大哭。 “死和尚!秃驴!秃贼!小爷打死你!免得你不知道还手被人砍死!呜呜呜!”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师弟别哭,别哭啊。”念一抱着怀里的少年,手足无措的哄着,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家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以后我都还手,都还手。” “人家打你你不还手,拿刀砍你你怎么也不还手?!” “不会了。以后不会再让人随便杀我。” 念一的眼神有些深远,他看着门外夜色青芒,声色沉冷:“这条命我已还,日后再不欠他们。” 哭完后,三人一虎团团坐,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赵永昼问:“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念一只是傻笑,看着老和尚。 赵永昼也看过去。 老和尚喉咙动了半天,发出声响,就跟人清嗓子咳痰一样。赵永昼像这老和尚好几年没开口说话,喉咙说不定都被痰塞住了,然后这老秃驴咕咚一声,将满口的东西吞咽了下去。 赵永昼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他愤愤地咬着牙,转过眼盯了变成胖猫的老虎。 胖猫被他盯得浑身的毛竖起来,露出虎牙示威。 “师弟,你去挖坑的时候师祖过来给我念经超度。师祖法力无边,又将我给救活了。”念一笑眯眯的对着赵永昼说。 赵永昼看他的眼神明显在疑问:你特么这是在逗我,真当我是十二岁的小孩呢。人都死成那样儿了怎么可能还活得了! 但是他瞪了一会儿,闭了会眼,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这世间本来就有许多说不清的事,比如他自己。 “哼。和尚不是人,法力无边渡众生。抗打耐揍不在话下,要死要活都随便整……就是让小爷白嚎了一晚上。”赵永昼从地上爬起来,“走了。我也该回去了。” “师弟!”念一急声喊道,立刻站了起来。 赵永昼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得马上回去,我不见了,刘鸨儿一定拿馆里的其他人问罪。” 说完就径直出了门。 念一看着那小身影步下台阶,握了握拳头还是追了上去。 “那我送你回去!” 赵永昼趴在念一背上,身边的树木急速后退,疾风在耳侧呼啸呜咽。 原来,念一的轻功如此了得。之前一直深藏不露,这速度,与他五哥赵无夜有的一拼。只怕还要在五哥之上。 耳边传来念一的声音,“师弟你先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你是巨澜人还是中原人?”冷不丁的,赵永昼问出了声。 念一的身体明显怔了一下,前行的速度却并不减慢。或许他心里在想,这个孩子究竟知道了多少。 念一的沉默让赵永昼皱起了眉。 “之前有一帮巨澜人进了河馆,我听到他们说清除叛徒的话,又提到城南佛寺,无遇反抗才想到你。我不问你跟他们什么关系,也不问你以前做什么的,但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们的敌人。”赵永昼平静的说,“如果你是巨澜奸细,在此刻杀了我也没什么。我只是,不想被人骗,像个傻子一样。” 夜色中,念一声音很轻灵:“我早就跟佛祖发过誓,放下俗家身份,一生青灯相伴。从前的那个我已经在刚才就死了,一生的宿命都在那时结束了。以后的我,会心无一物的侍奉佛祖,了无恩怨。这样,师弟你能闭上眼睛睡会吗?你眼睛都肿成鸡蛋了。” “哼。”收了收圈在念一脖子上的手臂,赵永昼闭上眼睛。“好了好了,不问你了。” 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他不去问念一,念一也不问他。这不是亲近不亲近的问题,而是说了也于事无补,只会徒增烦恼。满腔沉甸甸的过往,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回想吧。 又说封不染与容佑带兵追击巨澜人的行踪,在水边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琼海……他们这是回去了?”容佑挥手示意侍卫不必再追。“这波人来去匆匆,只在三清县露个面,却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只要不影响下个月行军就好,他们既然回去了,看来并不是来捣乱行程。这三清县里,定是有他们要找的人或物。” “他们要找什么人?巨澜的探子?” “或许吧。” 夜色中深黑色的海水,波涛汹涌,水色无光。 封不染弯腰掬一捧水,在鼻尖轻嗅了嗅,沉思着。 “你有什么发现?” “麝香味很重,而且里面还掺了些许别的……”封不染捧着水喃喃说道。 见他那个样子,容佑笑的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封元帅啊封元帅,人家从妓院里出来居然都能被你闻出来。你这鼻子简直够了哈哈哈。” 封不染黑着脸,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过身往回走。 “殿下,我们该回那个地方看一看。” “你觉得他们会在那里留下什么行踪吗?”容佑揉着眉间。 “嗯。而且,还有一事让我非常在意。”封不染说着,手中出现一个紫衣结,“草结是匪类的信号,但紫色乃皇族宗亲专用,不为此好奇么?” 容佑轻笑,“你的意思是说,我皇族宗亲子弟与巨澜人有染?”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封不染面无表情的的说。能这般明目张胆的怀疑皇族宗亲的,只怕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封不染一人。 “呵,莲华固执,本宫便陪你去一查究竟。赌五个铜板,这事儿跟皇族宗亲一点干系都没有。”容佑笑着说道。 封不染不语,两人遂领着两队侍卫,再次前往三清县。 又说那河馆里众人被县差挨个儿问话后,刘鸨儿立刻发现白小五不见踪影。小倌儿们受了这番惊扰,尤其那两位少爷,都十分疲累。正要各自回房,忽听刘鸨儿怒骂一声:“该死的小贱人!被他趁乱给跑了!” 子清等人骤然惊觉,面色大变。 此刻站在大厅里受训的,正是之前与异邦人在房间里的那些人。 刘鸨儿叉着腰站在楼梯上大骂:“我早说提醒过,白小五若是跑了,找你们挨个儿算账。说!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羑安皱着眉,面上有些疲累:“刘鸨儿,你找人关我什么事儿?今天这事儿还没完呢,你不该给我赔不是么?” “哟,羑安少爷。”刘鸨儿立刻笑道,“我知道这不管您的事儿,回头抓到了土匪今儿个的银子我也会给你补上。您先去歇着吧。我找这几个算账!” 咬牙切齿的看着子清和君左几个。 子清敛目,心中已做好了准备。 羑安正待拂袖离去,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 夜色中,张玉明领着两位身形俊朗的男子大步走进河馆,后面还齐刷刷的跟着两列黑衣带刀的侍卫。一看这阵势,刘鸨儿也吓傻了,即刻迎了上去。 “张大人,这又是怎么了?哎哟喂,今儿这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别嚎了。”张玉明挥挥手,“这两位大人要问你和你馆中人几句话,切要老老实实的回答。” “诶,是,是。”刘鸨儿诚惶诚恐的回道,对着一旁的那两位大人弯腰点头。 众人只觉这两人身上贵气逼人,气势压迫得人抬不起头来。 封不染的眼睛冷冷的扫过大厅里的人,然后将手中的紫草结亮出来,问:“这个衣结,是谁挂上去的?” 刘鸨儿惊讶的看着那个结,然后回过头去看小倌儿们。 众人都微微抬起头,表情各有所异,却都不说话。 “问你们话呢!谁挂的?”刘鸨儿呵斥问。 豆子正要张嘴,袖子被人扯了扯,豆子便咬着嘴巴埋着头。 “你。”容佑眼睛扫过去,指着豆子。 那豆子哪里经得住容佑的一看,立刻普通跪在地上全招了。 “回大人的话,是白哥儿让我去挂的。他说这是官家的暗号,一般的土匪都认不得,只希望有六扇门的人。他还说待会他去拖住那些人,让小的把这个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子清闭着眼,心骂这不成器的东西,什么话都说出来。 “白哥儿?”封不染再次扫了众人一眼,那个立在豆子身后的青衣男倌神色紧张,却不像是本尊。 “人呢?”张玉明问刘鸨儿,他也没发现白小五的人。 刘鸨儿哀嚎一声,哭道:“三位大人明鉴,那小子跑了,我也正在找他呢。” 封不染看着这个鸨儿哭诉,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涂抹的红指甲指着那青衣小倌,“子清!白小五呢!” 那青衣小倌的身子抖了一下,细碎牙齿咬着无血色的唇:“我确实不曾看见。我那时回房去了,出来就被老爷们审问,你不是也在么。还是你刚才说他不见了,我才反应过来的。” 子清说的是实话,说完就闭口不言。 羑安说:“我们俩都忙着伺候瘟神,妈妈你眼细,又把他宝贝的很,连你都没看到,别人就更看不到了。整个河馆,还有谁比你更看他看的紧。” 眉云也忙着撇关系,说:“那会儿乱的很,谁看得过来啊。” 秋云说:“眨眼就没了。” 一人说一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张玉明只好说,“两位大人,今夜实在太晚了,不如先回驿站歇息吧?我这就让他们去找人,找到了就通知二位?” 容佑看着封不染,封不染最后点点头。找不到人,也只好作罢。 走在路上,容佑露出笑容来。“你输了。白小五挂那个紫衣结都是为了给我们传递巨澜人的消息。他不是奸细。” “殿下说得有理。”封不染道,“不过这个白小五为什么会皇族的暗号?此人嫌疑仍旧十分大。” “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好好好,回头就让他们将这个白小五的资料交上来,让你好好研究研究。我过我还是敢跟你打赌,他跟我皇族毫无瓜葛。” “殿下是觉得丢了皇族的脸面?”封不染露出一丝笑。 在这男娼馆之中发现了皇族的痕迹,不管是多大点儿事儿,传出去都有损国威。 容佑不说话,紧皱着眉走进了驿站。 第15章 礼仪 黎明,河馆后院的柴房亮着灯,打手粗壮的背影倒影在窗户上。 煤油灯火苗闪烁,隐约落错。 一声鞭子落下的刺空声,像是落在人肉上。有人克制的忍着呻-吟,但还是从紧咬着的唇边泄出了一丝音。 “说,人去哪儿了?”刘鸨儿端坐在屋中的椅子上,灯影在她爬上皱纹的半边脸上晕出可怕的阴影。 “……不知道。”被问的人依旧吐出这三个字。 “还嘴硬。” 刘鸨儿咬牙切齿,她站起来走到子清面前,“平时他跟你最亲,你即便是没看见他跑了,也能猜到他去哪儿了。你若是不说,我就在再你这身上打几道口子。反正你现在也没几个客人……白小五可就不同了,拿着大把银子等着买他初夜的人都排到堂莱城去了。老娘早就警告过你们,谁要是敢挡老娘的财路,老娘可是六亲不认的!” 她一番怒说,子清仍旧是咬着唇不说话。刘鸨儿冷哼一声,朝一旁的打手伸出手,“鞭子给我!” “刘鸨儿!”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 刘鸨儿动作一顿,屋里的人都向院子里看去。 秋尽在门外冲上去拉住那人,“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大家受了你多少连累?子清都被审了两个时辰了!” “让哥哥们受惊了。”赵永昼大步来到柴门前,指着屋里的人怒目而视:“刘鸨儿,我要跑要留,与子清什么事儿?!你放开他!” “你去哪儿了?”刘鸨儿看着他。 “与你何干!反正我回来了,你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赵永昼挡在子清身前,黑眸闪着愤怒的光,“只是此事再不要连累其他人,如若不然,你也别想我善罢甘休!” “嗯?不然你还能给老娘翻出天来?”刘鸨儿不怒反笑起来。 “你尽可以试试,只要你打不死我,总有一天我要拔了你的皮。”赵永昼愤恨的瞪着刘鸨儿,那眼里的光是绝不认输的憎恨。 然而这在刘鸨儿眼里,最多是个幼小的虎崽子的嚎叫而已。她一笑,“回来就好。我也不打你,你是我的金宝宝,打坏了可是有一大群人要我赔的呢。” 赵永昼不说话,只沉沉的看着刘鸨儿。 “再过十几天,你也十三岁了。”刘鸨儿说,“三年的时间,你的名声也传的够远。想等着睡你的人排着长队,为了不惹恼他们,你生辰那晚,抛售初夜吧。” 刘鸨儿带着打手离去,豆子看看刘鸨儿又看看赵永昼,像狗一样的不知所措。最后留下一句‘我的爷诶’,便转过身跑了。 回到房间里,秋尽给子清的手臂上药。那一鞭子打在手臂上,还好并不深,只是一道血红的印子,也怪渗人的。 赵永昼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眼睛空蒙的很。 “……为什么还要回来。”子清开了口,声音很轻,“刘鸨儿至多打我一顿,我受些皮肉之苦若能换的你自由,那便是值得的。” 秋尽听不惯这话,眉云更加不能忍了,怒声道:“你做什么对他真么好心?他自由了你能得到什么?不过是三年前送了你一个香囊,值得你拿这身皮肉去为他拼?他本就看不起我们几个,事到如今也好,半个月后我看他还拿什么眼神来看人!” “眉云。”君左开口道,“你说这话,有些过分了。三年来小五与我们几个亲近,并非是假的。大家都在这浮沉之中,你又何必在为以前的口舌之争耿耿于怀?” “你好心,他好心,你们都好心。我跟秋尽两个却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无非是看不得他好。”子清冷冷的说,“自己在火坑里,爬不出去,就想看着别人也掉下来。” “你!”眉云气急,骂道:“我明明是替你不值!” “我与你不同。我爬不出去,但若他能逃出去,我便觉得自己也逃出去了……”子清站起来,走到白小五身后,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明明有机会逃走的,还回来干什么?”子清落下泪来。 赵永昼收敛了情绪,转过身去,抬起子清受伤的那只手,细细的看。 “子清有情,我更得有义。何况这样懦夫的行为并非我之道,大丈夫敢作敢当,偷偷摸摸还连累朋友兄弟,这是背信弃义无耻下作之人才会干的事。”他抬起头来,眼神灼灼,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信念和光芒,让与他对视的人莫名的感到心安。 “我要光明正大的走出这里,不仅如此,还要带你也走出去。” 子清笑起来,泪也顺着脸一路滑下,“你总是这么积极,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 赵永昼脸上挂着笑,心里却一片迷茫。 究竟如何才能逃过这一劫,他一定头绪都没有。 这一天迟早回来,他也甚至在心里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大不了……这肉身就是被人上了又怎样呢?只要他的心还是向着天上的月亮,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刘鸨儿为了这一天煞费苦心,甚至专门请来了她的姐妹堂莱城的金林紫来指导策划。 金林紫是堂莱城曾近红极一时的名角,后退居幕后,一直做着人肉生意。不过四十岁的年纪,风华自比刘鸨儿更甚几分。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连鞋边儿都鎏金滚红。一步一步的走上台阶,蜂腰翘臀,一点也不输给当红的花旦。她还从堂莱城带来了几个技师琴者,一行人姹紫嫣红的进入河馆,引得三清县的百姓们伫足观看。 “从即日起,我会专门训练你。一个红牌该有的礼仪和技术,你都得学习。”金林紫站在大堂里,对着浅紫衣服的少年说道。 “有劳了。”少年淡淡的说道。 身形修长而又秀气,小脸白皙透着绯红,眼睛明亮且傲气逼人,那眉宇间一股高贵的气质让人是又爱又恨。这样的货色,在风月之中当真少见。有着贵族气质的小倌,才能更加激发男人的征服欲。 金林紫与刘鸨儿对视一眼,眼里露出赞赏。 刘鸨儿喜滋滋笑得合不拢嘴,心想连金林紫都这么觉得了,这次自己一定能大赚一番。 “消息都散出去了么?”金林紫问。 “都散出去了,请柬也送了。那天晚上,必定人满为患。只怕我这地方太小站不下……”刘鸨儿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有何难?”金林紫轻抚衣袖,不咸不淡的说:“入场费每人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刘鸨儿睁大了眼睛,“这这会不会……” 三清县是小地方,别说一百两,平时连十两银子都是大钱。现在光是让人进场都要收一百两,这不是明摆着抢钱吗?那她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啊。 金林紫嫌弃的看了刘鸨儿一眼,“有了这位少爷,你害怕你以后赚不到人气?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剔除凑热闹的闲杂人等,还可将你这河馆的档次提升。来你这里都是有钱老爷大官人,何乐不为?你若是想为你三清县的乡亲们谋福利,那天下午就举行一个花魁游街仪式,让他们远远的看一眼也就可以了。”刘鸨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这样自己岂不是能赚到更多?当即乐呵呵的答应下来了。 小倌儿们神色各有所异,鄙夷的,羡慕的。眉云和秋尽坐在阁楼上吃瓜子儿,君左和子清两人心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赵永昼从始至终神情淡漠,就像这两个女人讨论的根本不是他一样。虽然他心里其实已经快气炸了。 “封大元帅查的怎么样?”容佑噙着笑凑过来,看着那县官送上来的几张纸和一个簿子。 封不染此刻的表情十分吃瘪,倒让人看了有趣。 白小五是三清县柳镇白村人氏,三年前被生父白长汉五十两银子卖给了河馆的刘鸨儿。现为河馆的头牌之一,年十三岁。 白纸黑字,与京城皇族没有半分干系,不仅如此,甚至连个稍微有点身份的世家子弟也不是。 盯着桌上这张白纸研究了半个时辰,又找相关人士前来取证,那县官言之凿凿对天发誓:“这白小五是白村土生土长的人,绝无一丁点的虚假!” “你若还是不死心,咱便去亲自瞧瞧?”容佑笑问。他自然敢笃定那白小五绝非皇族中人,但他深知封不染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如果不让他看到人,只怕是不会死心的。 “刚才张大人来说,那孩子已经回来了。听说是私自逃走,被鸨儿教训了一顿,过几天就要被出售初夜。趁他还是个干净的,现在去问问。” “什么意思?”封不染抬起头来,不解的问。 容佑将他从屋里拖出来,“边走边跟你说。反正大军还没到,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陌阳河是长江的支流,连接着附近的几个城镇,十分宽阔,支流数条。时常有来往的客船从外面路过,也有花船在这河面上做生意。 三清县位于中原疆土的东北面,临水而建,处于长江的末端。那是修建在水中的一条长长的河廊,从陆地一直延伸到港口外面,要出海的人就要通过这条河廊去码头乘船离开。 河馆就是依靠着这个河廊而修建,中间有一条桥连接着。听说这里以前是某个大将军为爱妾修建的水中小榭,后来刘鸨儿将其扩建了些,充当风月之地。 近日来,因为白五少爷出售初夜的缘故,河馆与河廊附近几乎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张玉明一路上将白五的故事讲来,容佑和封不染听完,只觉是个有些见识的小孩罢了。 “如此一来,他知晓这紫衣结也就不足为怪。这风月场所,消息时常不胫而走,他又声名远播,总有京城来的人。他从客人身上听来这紫衣结的用法,恰好就在那日用上。”容佑这般说完,看着封不染,“这回,封元帅你是服不服输?” “微臣服输,殿下圣明。”封不染不卑不亢的说。 容佑笑起来,“走。咱们也去看看这位‘少年成名’的白五少爷。” 三人未带仆从,但刘鸨儿还是老远就认出了他们。她忙不迭的迎上来,笑眯眯,“给两位大人请安!给张大人请安!快里边儿请啊!” “刘掌柜的,你这儿正忙着呢?”张玉明开口问。 “是啊是啊,哎哟那天晚上张大人您可一定要来捧场啊。” “可我听说,你光入场费就要收一百两银子啊。” “这……”刘鸨儿嘿嘿笑道,“哪儿能收张大人您的入场费呢?您是贵宾,自然有雅间上座伺候着。” 张玉明一笑,“要不然怎么说你刘掌柜的会做生意呢。我不重要,这两位大人你可一定得免了啊。” “那是一定一定,你张大人的朋友还用得着说么。”刘鸨儿笑道。将三人带往园中,今日阳光正好,那湖面光景十色,湖中有一亭台可观风景。 一路走来,馆中倒也清雅。梅花和梨花刚要落尽,海棠又冒出嫩嫩的新芽。 “那倒不必,我们既然是进了这里,就按照规矩来。”容佑说,“你只管收钱便是。” 刘鸨儿诺诺称是。三人落座后,豆子奉上清茶品尝。 张玉明问,“白五呢?那日未见成,今日两位大人特意过来瞧他。你去把他叫来。” “诶哟张大人,这几天几乎从一大早到一大晚,至少有三个您这样儿的大老爷,个个都要找白五。可白五只有一个,就是把他分成几瓣儿他也不够分啊。”刘鸨儿指着西边儿的一处,说:“不过您要只是看一看那再简单不过,您往哪儿瞧。” 三人闻言皆看过去,只见那梨花纷扬的路上,缓缓走来一个少年。 那是封不染头一次见白五,可是却有很熟悉的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盯着那个少年细细的在记忆力思索起来。 虽然那路上还有其他的人,但是任谁看过去,都能认出谁是白五。 白五里面穿着白色的雪衣,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紫衫,用紫色的绸带绑着头发,长长的马尾垂到后腰。他手上拿着一把剔骨扇,黑沉着脸,脚下走的虎虎生风。 那个‘缓缓’,只是看客眼里的错觉而已。白五不是文静婉约的美男子,他是头暴躁的狮子,而且还在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白五!你给老娘站住!”金林紫在后面破口大骂,当初是哪只眼睛瞎了才会觉得这小子高贵来着?没过几天她就被气的浑身冒烟。“让你走个步生莲你都走不好,还敢撂挑子,给我回来!” “去你大爷的步生莲!小爷就这么走路!滚蛋!”赵永昼大骂,一边脚下走的飞快。那金林紫非得要他提着厚重的礼服慢步走,还得摆腰扭臀十分自然,他学了半个时辰,实在受不了了,索性撒泼走人。 “你们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抓回来!”金林紫对着周围的人大喊。 刘鸨儿一看,忙跟张玉明道了失礼,带着豆子跑了过来。 “我的爷,你这又是怎么了?” “刘鸨儿我告诉你!”赵永昼指着刘鸨儿的鼻子大声说道,“爷爷不学你这什么劳什子花魁礼仪,十天之后你自挂个牌子把小爷卖了去便是,卖给乞丐我也跟他去!省得爷在你这儿受这些累!笑死人了!老子一个大老爷们儿,学什么跳舞,走什么莲步,翘什么兰花指!爷即便是出来卖,也得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客人要喜欢便喜欢,不喜欢我他走便是!我做什么要扮成女人的样子去哄他们开心呢?爷本来就是男人!” 园子里慕名而来的客人有许多,那些亭台楼阁中,水中楼榭里,都坐着白五爷的恩客。此时他这一闹,自然是打了刘鸨儿的脸,但这些客人却是喜欢得紧。 “不学不学!白五爷是个男子汉,做什么要学那些娘们家家的东西!” “说的不错。我们就是喜欢他本来的样子,刘鸨儿,你可别扫了我们的兴。” “娇滴滴的女人和软酥酥的小倌哪里寻不见?我们从堂莱城来到你这小小的三清县,就是为了一睹白五爷的风采。你若是毁坏了他,当心你这里的生意做不下去吧。” 四周的客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发难,最后连张玉明也开口喊道:“刘掌柜的,你还不会做生意么?当然是客人们的心声最重要了。” 刘鸨儿一看如此,心里即使是再牙痒痒,表面上也得顺着众人的意。她用手帕去擦拭赵永昼的额头,笑着说,“不学,不学,咱不学。你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啊。”她靠近赵永昼在他耳边小声道,“只要你十天后能卖个好价钱,怎么的都成。” 赵永昼挥开她的手,看着刘鸨儿阴险的笑,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回了房间。 “大人们,白五爷闹脾气呢。”刘鸨儿扯着嗓子说道,“各位,十天后请早吧。” 看着白五离去,张玉明也只好歉意的笑,“两位大人,今儿个真是,让二位扫兴了。” “不,不扫兴。” 容佑看着一旁封不染的脸,一个劲儿的惊叹,“今儿这景,十分好看。白五能艳名远播,总算是有些道理了。原来不仅是老牛吃嫩草,还是烈酒香醇啊。这性子烈的,啧啧……” 封不染知道容佑在他耳边阴阳怪气,却也不打算理会。 “只不知他……是如何落到这种地方的。” “哎。”张玉明叹了口气,“说来,也是作孽啊。他生父白长汉是个赌鬼,家中原本生了四女一子,竟将其一一卖去,连这唯一的儿子,也要卖来这种地方。” 封不染问,“白五性格这么烈,如何能乖乖就范?” “他逃去那城南佛寺,在那儿躲了半年。后来被去进香的妇人看到,长舌妇没事就喜欢乱嚼舌,在市集中被那刘鸨儿的狗听到,回去禀报。刘鸨儿便派打手将其抓了回来,还绑在河廊上示众三天呢。” 听张玉明说完,封不染默然的点点头。心道这少年倒也有些秉性,若是好人家的孩子,必定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 意气风发,干净傲慢,坚定的少年……十天之后,会消失的吧。 第16章 初夜 湖光山色,潋滟光波,清风拂面,花香频渡。这清雅之处,倒是闲暇之时休憩的好去处。 容佑皇子半敛清眸,后背靠上廊柱,慵懒优雅的享受着难得的风景。京城的人都知道,二皇子有一双清澈干净,漂亮到极致的眼睛。十五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在国宴上被巨澜使臣因为这双眼睛而下跪朝拜。 巨澜人传说,天土太子有雪肤水眸之姿,倾天覆地之才,他日登基为帝,必能令四方臣服,八荒归降。 然而不出半年,容佑便被禁足东宫。一年之后,废除太子之位,打入冷宫。 那时容佑才十五岁,封不染十四岁,而赵小公子也不过才十一岁而已。现在,容佑三十岁,封不染二十九岁,白小五不过十三岁。 似乎与那时相差无几,又似乎天差地别。 “元帅,似乎有些心有不甘。”容佑闭着眼睛,说的话就像梦呓一样。 张玉明看看两人,又见封不染的确有几分失落,还以为是没见着白五所故。 “要是元帅实在要见他,小人这便去喊他来。这不算什么事儿。”张玉明急忙说。 “不必了。”封不染挥手,面上已经又恢复了平静淡漠。 “哼。”容佑却笑出声来,他睁开眼看着封不染的背影,清眸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封不染陷在沉思里。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人。 “老师,七夕是什么日子?”少年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执笔的手被柔软的身躯压住,梨花淡雅的香气盈入鼻尖。 “互相钦慕的两人在一起互诉衷肠……大概是这样吧。”他将少年推开,握着毛笔的手在宣纸上落下墨色的字迹。 “莲华。”少年轻念出声,然后又凑过来,刚吃过糖的嘴唇莹润饱满,泛着光泽,唇角弯着大大的笑容:“我想送老师一句话:枫林浩荡,莲华不染。” “……谢谢。”他不知道少年何出此言,却也觉得很喜欢。 “老师老师,你帮我也取个字吧。” “你叫什么名字?”翰林院学生众多,他才来不到几个月,真的记不清这些世家子弟的名号。 少年却睁大了眼眸,又扑到他手臂上使劲的摇晃,十分着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我我我那那那天枫树林里……不记得了吗?老师还一路背着我回相国府的啊,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可是他确实不知道少年的名字,连那座府邸也不知道是相国府。少年抱着头哀嚎了许久,最后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缠着他让他给取一个字。 他沉吟片刻,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自己的名字旁边写下一句话:莲华不染,永昼不夜。 当时完全是兴之所至,信手拈来。谁知,却被少年当了真,牵出那后面的事…… 天忽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落在那湖面上,打着波纹荡漾。 “这刚还好好的,怎么眨眼就落起雨来了呢。”张玉明嘀咕着,一边说:“真是不好意思,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总是让二位扫兴。” 容佑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封不染。 封不染从回忆中抽出思绪时,就看到眼前漫川烟波,白五站在湖边,小小的身形被雨水打湿。湖里的水波荡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将少年卷入水中。 他忽然猛地站起来,脚下已经冲了出去。 “白儿!危险!”子清拉着赵永昼远离湖边,将油纸伞撑在两人头上。 “你站在水边做什么?不是最怕水的么。” 用袖子将少年额头上的水擦拭而去。 “你怎么了?”子清看着眼前不说话的人问道,有些担心他。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而已。”赵永昼转过身往雨里走,“回去吧,子清哥。” 子清忙追上去给他打着伞。 封不染定定的站在雨里,那少年垂着头从眼前走过,烟雨中看不清面庞。他有些心惊自己就这么跑出来,想到身后的容佑肯定在看自己笑话,于是转过身往回走。 赵永昼忽然脚下一顿,迟疑的回过头。 “怎么了?”子清问。 看着雨中一步步远离的背影,赵永昼的心莫名抽搐了一下。 “那好像是张大人,那两位是从京城来的大人物吧……快走吧,你这一身都湿透了,得换下来才是。”子清催促道。 “……嗯。”赵永昼转过身往房间走去。 此去不过数日,各人心思不难猜测。赵永昼已在心底劝说自己接受了即将到来的事实,不过是一副肉身,被人用去了也无妨。封不染自从那日回了驿站,一直忙着调查巨澜奸细的事。原先就是因为有探子来报巨澜人潜入中土,他与二皇子才先行一步前来察看。大军即将到来,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转眼到了第十日,容佑将封不染那天的心思看在眼里,特意来问:“今天,不去看看么?” 封不染当时正在看从京城家中寄来的书信,玉容说万夫人带着封寻封缓前来给他送行。听到容佑的话,他下意识的问:“去哪儿?” “河馆。” 封不染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将手中的书信折叠好,不紧不慢的说,“不去了。” “你心里放得下?” “不过是个有些志气的孩子,殿下惜才爱才,何不亲自去救他?”封不染抬起头看着容佑,这几天他不是没发现,容佑总是明里暗里的示意他该去救那少年于水火。 容佑笑起来,“那区区一个沦落风尘的痴儿,又怎么入得了本宫的眼。只是不希望莲华来日后悔。” “莫非殿下就觉得是微臣看上了他?”封不染皱眉反问,他不知道自己何处让容佑这么想了。 “我只是看莲华你似有牵绊,那孩子若是投胎,现在也该有这么大了吧……”当年的事,容佑并非没有听说过。毕竟,可是被京城的人传了好长一段时间啊。 赵无夜至今仍旧恨着封不染,处处与其作对,朝堂上赵家与封家势不两立。封不染虽然从来不公开说什么,但是容佑看得出封不染十分介意。看着那孩子年岁相当的,他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微臣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封不染沉着脸,语气也变得僵硬。 “静和自那以后再未嫁人,外人猜测众多,说什么的都有。但是答应毁约的也是你……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愧疚着,对赵家,对那个孩子。”容佑一语道破。 封不染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说:“我与那孩子无缘……总归是命运弄人,殿下慈悲,切莫再提此事了。” “不提不提,要你心里不提才好。” 结果那天封不染还是去了。 那天下午的花魁游街,从河廊到城南,一路站满了行人。白小五一身红衣,明眸皓齿,雪肤红唇,每一步都走得大义凛然。那些撒在他前进路上的红白花瓣,被少年用力的狠狠碾碎。 “听说今日还是白五少爷的生辰?”路人在讨论。 “是呀是呀,帖子上就是这么说的,哎呀真是双喜临门啊。”不明真相的外地人说道。 三清县的土著居民打抱不平,“哼。双喜临门那是刘鸨儿,对白家人来说,那是祸不单行。没看见那里站着的老妇人和小妇人都哭出血了么?刘鸨儿作这等孽,迟早要天打雷劈。白五那么好个孩子,就要被糟蹋了。” 一旁的封不染和容佑也看过去,那桥廊上站着一老一少的两个妇人,跟她们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和尚。妇人面上皆是悲苦涕泪,那和尚眼睁睁看着白五走过去,眼里尽是隐忍和伤痛。 “那是?”容佑问道。 张玉明连忙回道:“那是白五的亲娘和姐姐,后面那个僧人,是城南佛寺的扫地僧念一。当年白五就是被他所救,两人一直以师兄弟相称。念一师傅重情重义,时常来看望白五,还曾因此被刘鸨儿的打手打过许多次。” 张玉明心里此时五味杂陈,明明白五正式下水,对他来说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他早就喜欢那孩子喜欢的很,虽然初夜不一定买得起,日后白五总有会接待自己的时候。可是此刻却无形中生出许多伤悲,左思右想,张玉明偷偷侧眼看了看身前的封不染……最后心道这封元帅可真是个大冰块儿,天大的喜事儿站他旁边愣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花魁游街结束后,天色也渐渐暗了。 河廊两岸都绑着红灯笼,一排排一簇簇,十分喜气。这次的客人层次十分多,有慕名而来的江湖侠客,更有从堂莱城和京城这样的大地方来的大官。毕竟是这样的场所,有许多不方便露面的客人,便是带着面罩或者面纱。金林紫说,这些看不见脸的都是大人物,越是遮遮掩掩,说明身份越是尊贵的可怕。 “既然这样,咱们也戴个面纱吧。”容佑说,“这些人有从京里来的,难免以后被人说闲话。” 张玉明奉上两根黑纱,容佑与封不染一根,各自戴上。 “馆里光线暗,客人们眼睛又都落在台上的白五身上,两位爷不必担心。”刘鸨儿将人引进阁楼,来到雅间。 容佑递给她一张银票,刘鸨儿接过,点头哈腰的出去了。 封不染坐在座位上,眼睛看向了舞台。那里金林紫正在致辞,台下的客人鼓掌叫嚣着: “行了行了!让白五出来吧!” “那好。白五少爷的初夜拍卖正式开始,客人们不必拘谨,谁的价钱出的高,白五少爷的初夜就归谁。”金林紫笑着退了下去。 四周的灯光彻底暗淡下去,只舞台周围的灯笼亮着。一面薄薄的白色帘幕被推出来,客人们正不解时,便看到那白色帘幕后一抹隐约的红色落座了。 “搞什么?白五呢?” 刘鸨儿说,“白五就坐在那后面呢。” “我们不信!你搞这些做什么?别我们出了钱到最后得不到正主,撤了去,我们要见白五本人!” 客人们闹起来。 那白幕隐隐约约,只会让人心痒难耐。 他们看不到,阁楼上的雅间却正好可以看见帘子后的人。 那是封不染第二次见白五,少年一身红妆,却面色苍白。身子似乎坐不稳,软软的靠在椅子里。 刘鸨儿面色有些为难。为了确保白五今晚乖乖就范,她刚才让人按着白五给他灌了比平时多三倍的软筋散。此刻白五面色有些差,让客人们看了,只怕是要闹事。 白五的声音淡淡的传过来:“诸位莫急,这帘子后坐的是我白五本人。刘鸨儿,你即便是将这帘子撤了如何?我不过是略感风寒,不碍事的。” 算你小子有良心。刘鸨儿心里想着,然后让人将那帘子撤去。 众人一看这白五爷一改往日嚣张傲慢的气场,面色苍白,身子无力,但那眼神依旧摄人心魄。顿时激起了心底的怜爱之心,然而想狠狠蹂蹑他的心情也被彻底勾了起来。 “我出一千两银子!买白五的初夜!”有人大喊。从声音里可听出那人的情绪十分激动,野兽的欲念彻底引来了同伙,黑暗里,大堂骚乱开来。 “两千两!” “三千两!” 不断的喊下去,不断的,被激发出来的欲望的气息弥漫着整个大堂。 封不染静静的看着白五,只见白五慢慢的闭上了那双漆黑明亮的眼,握拳的手颤抖着。 “七千两!” “八千两!” 张玉明感叹道,“当初白五才来河馆时曾跟刘鸨儿打赌,说他三年之内能为她赚来一千两黄金。当时人们还不信,觉得他是信口雌黄,无知小儿。谁能想到此刻……” “一万两!”黑暗中一个粗厚的嗓音喊道,“黄金!” 黑暗中寂静了。 没人再跟他喊价。来的人中不乏亲贵和富豪,但是此刻心中都在想,为了一个初夜就拼上万两黄金实在不值当。这白五又不是以后都不卖了,日子还长着呢。 金林紫推了推吓傻了的刘鸨儿,刘鸨儿这才醒过劲儿来,捂着心口奔出去。 “一万两黄金!白五的初夜归这位大爷了!” 然后白五被人带了下去,可以看到他的腿完全没有力气,完全是被人提着下去的。 封不染的眉头皱的很紧,却最后还是渐渐的松开了。 一旁看着他的容佑露出笑,“这就走?” “走吧。”封不染说。 这个夜晚,不知道多少人能好好睡着。 水亭中有人自饮自酌,原本只有一人,后来又来了几个。 羑安也没有回头,只是自言自语,“他曾说我像火里的蝴蝶。他不晓得,说着那中话的他才是在火苗上跳动的蝴蝶。像我这种人,是早在火坑里烧成灰了的……” 子清几人默然不语,相继落座,各自沉思。 那假山上方的房间,灯火还亮着,那正是白五今夜所在的地方。 秋尽说,“不回去睡觉,咱们在这儿守着有什么意思呢?” “也是。我先回去了。”眉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没过一会儿秋尽也走了。 君左拿起酒杯与羑安喝酒,子清坐在栏杆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你说……白儿他心里会是怎样的呢。”子清喃喃出声,也不知在问谁。 “只怕他还是想反抗,可是刘鸨儿将药下的太狠了。”君左摇摇头。 子清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总觉得这心里砰砰跳,要出事儿的样子。” “事到如今,还能出什么事儿呢。”羑安笑起来。 子清却想起今天早上给白小五穿衣服时,他让自己把那把匕首绑在他小腿上。当时白五那决绝的眼神,总是让他很不放心。 这么担忧着,子清靠在柱头上睡着了。身后羑安和君左默默的饮酒,时间静默的流逝着。 直到子夜时分,一声尖叫惊破了夜空。 “啊啊啊!——” 第17章 杀人 白五杀人了。 整个三清县都在传。 杀的还是京城的皇亲老爷。 “不得了,不得了。” “这回白五算彻底完了。” “花魁变成杀人犯了。” “河馆里的人都得死吧!” 一路赶回来的路上,封不染的耳边尽是这些流言。 那日他和容佑离去后,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三清县前往紫金洲与大军回合。突然县官命衙差快马加鞭来报,说三清县出了命案,死者身份是皇亲国戚,牵扯太大,县官不敢擅作主张,所以要请二皇子与封元帅回去主持审理。 白五杀人后连夜逃走,发现尸体的是刘鸨儿。她半夜起来,觉得屋里的动静不对劲儿,上楼一看,门大大开着,白五不知所踪,一个中年男人躺在血泊里,脖子都被削去一半。报了官,官差在中年男人身上搜出令牌,那是京都王府的牌子。县官明人全县搜捕白五,又将河馆的老鸨,小倌,小厮,打手等全部收押大牢。 封不染他们赶三清县时,正是事发第二日的中午,这回是以大军元帅和当朝二皇子的身份回来审理命案的。 张玉明和县官以及衙差早就跪在门口迎接,封不染跳下马,将马绳丢给跑来的士兵。 “下官恭迎皇子殿下、元帅大人!” “白五呢?”封不染上前一步急急问道。容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回元帅,白五和他的师兄念一已经捉拿归案,现关押在牢中。是否立即提审?” 容佑说:“不急。死者是什么身份?确认是亲王府的人?” “下官认不出,还请元帅和殿下亲自去认一认。”县官说着。 众人正要去,忽然见一衙差疾驰而来。 “放肆!千岁面前不得鲁莽!”张玉明呵斥道。 那衙差一顿,跪在地上,“不好了大人!那人、那人活过来了!” 他胡言乱语,众人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说谁活过来了?”封不染问。 “就就就是那个、脖子被削削削削掉一半的那个人——”衙差惊悚的比划着,像见了鬼一样。 封不染与容佑对视一眼,决定先前去搞清楚此人是什么身份再说。 天牢里,一声声的咳嗽让人听得心里直疼。 白五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大红的礼服已经被扒了下来,他此刻穿着雪白的单衣。衣服已经被血染污,尤其是左腿和左肩上的伤口处浸出的血更多。虽然已经被草草包扎过,可是血还是浸了出来。 旁边的牢房里关着河馆的众人,子清听见白五的咳嗽声,立刻爬过来趴在缝隙间喊:“念一师傅,你快看看他是不是口水噎住了?” 正在打坐的念一也睁开眼睛,急忙将地上的白五抱起来,细细一看,白五的眼睛还紧紧闭着,喉间不停的咳嗽。 “没有噎着。”念一说着,感受着怀里炽热的身体,“却是有些发烧。” 子清一下子就哭了,“这可怎么办?他伤口还在流血吗?” “没有了,就是有些浸血。你别担心,我用真气护着他呢。”念一抬头冲子清笑了笑。 “差大哥,能不能求您给碗水?”君左将头卡在牢房的门上喊。 不一会儿,牢差端过来一碗水。君左接过来,递给子清。 “念一师傅,你快给他喝。”子清将碗从栏缝间递过来。念一取过水与白五喝下,白五果然就不咳了。只闭着眼,身子微微的发抖。子清和君左两人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让念一给白五披上。 念一笑着说,“不用了。我拿真气护着他呢,他不冷。这牢里寒气重,你们还是穿上吧。” “都打摆子了还不冷!”子清说道,将衣服丢过去,“你这和尚别多话,快给他披上!” 念一无奈,只得将衣服搭在白五身上。 牢里的其他人都默默蹲在角落,不是没骂过没吵过,已经吵了一上午了,此刻都有些累了。刘鸨儿被挪去了另一个牢房,眉云和秋尽先前也闹过,但被羑安骂了一顿,刚消停没一会儿。 没过多久,衙差来提人,说是要开审了。 众人一下就慌了。 眉云说:“差大哥,这事跟我没关系啊!我那会儿在房间里睡觉呢!谁知道他杀了人跑啦!” 秋尽也说,“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关系把我们全抓了吧!” 衙差说,“这些别跟我说。京城里的皇子来审案了,还有大元帅,要说,你们去堂上说吧。听说死的是京城的王爷。你们啊……走走走,都起来起来。” 衙差话落,众人全部都惨白了脸。 “王爷……”豆子一下子腿软坐到地上去了。“完了,完了,要被诛九族了。” 众人几乎是被提着带到了堂上。 杀威棒,明镜高悬的牌子,坐在堂上的县官,两旁听审的皇子和元帅,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惊堂木一拍,几人都跪了下去,惶惶不安中,堂上问什么都一一交代了。 “我当时在屋里睡觉,是被刘鸨儿的叫声惊醒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当时正在湖心亭喝酒,没注意看。只是听到刘鸨儿大叫了一声,才知道是出人命了。” “我前担心后担心,担心这小子惹事儿,那天晚上临上台之前还死摁着给他灌了软筋散。谁知道这小子在腿上绑着一把刀,还给自己腿上来了那么一下……杀千刀的白五,这回老娘连身家性命都被你连累进去了。你倒是开口说句话呀!”刘鸨儿指着一直低着头的白五。 从始至终,白五始终没抬起头,没说过一个字。 念一说,“大人明鉴。人是我杀的,我师弟也是我带走的。大人要砍头,就砍我的。放了我师弟和其他人。”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念一是要将罪责担下来,可偏偏有人心里憋着一口恶气跳脚跳出来。 “放屁!明明就是那贱人给了老子一刀!不知好歹!老子非得砍了他不可!” 刘鸨儿一看,心中大骇。这不是死了的那个大老爷么? 中年男人身形高大动作凌厉,看得出是个武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劈了过来。 众人惊叫之余,只见念一抬手一挥,身形迅速的将白五抱起。 下一刻,中年男人已经被一阵劲风掀了出去。 “放肆!这是护国公陈大人!”县官呵斥道。 两旁的杀威棒立刻对准了念一。 河馆里的众人趴在地上抱着头尖叫,大堂里乱作一团。 念一面不改色,口念佛号,单手作揖。 “师弟无罪,有罪的是你们这些人。贩卖人口,逼良为娼,助纣为虐,条条都是下地狱的死罪。我佛慈悲,今日你们若只判我的罪便罢。如若不然,我便只有替天行道,先将你们这些罪人击毙,再去向佛祖请罪。” “你敢——” “和尚你好大的口气——” 杀威棒打下去。 念一双腿分开,一脚后退,仍旧是一手抱着沉睡的白五,一手保持着佛礼。 但他周围的气流忽然搅动开来,如同旋风一般,将那杀威棒一寸寸搅得稀烂,落在地上碎成粉末。 几个近他身的衙差被气流逼的腮帮子乱抖,身上的衣服破碎,手掌的皮肤渐渐裂开来,睚眦目裂。 大堂里鸡飞狗跳,尘土飞扬。耳边都是野兽的呼啸,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流成河。 封不染和容佑本打算出手,却也被这和尚的杀气逼到后堂去躲避。 这和尚,俨然决心要化身杀人魔了。 “咳咳。” “咳咳咳……念一……”一声声咳嗽传入杀人魔的耳中。 念一心中一动,劲风逐渐退去。 重新安静下来的大堂早已狼狈不堪,好在人都躲去了后堂,无所伤亡。 念一将白五放下来,白五腿上无力,靠着念一的身体滑跪在地上,不停的咳嗽着。念一连忙为他传送真气。那软筋散入了血液,入了肺腑,只怕日后都会落下病根。一想到此处,念一恨不能将那刘鸨儿千刀万剐。 眼睛凌厉的看过去,那刘鸨儿正从后堂爬出来,一撞见念一的眼神,瞬间又惊悚地缩回去。 “白儿!”子清扑过来,将人抱在怀里。“你还痛不痛?” 他自己也受方才的波及,衣衫林乱,披头散发,脸上有些划痕。他刚才担心的很,连自己躲在柱头后面都这么难受了,被念一抱在怀里的白五不得疼死。 赵永昼摇了摇头。他被念一护着,只是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吵醒。念一为了替自己顶罪,一直让他处于昏睡的状态。 耳边忙乱的声音,想必众人已经各归其位。 经过方才那么一闹,念一此刻已经引起县官足够的重视了。县官转向求救从后堂出来的三人,“三位大人,这案子下官审不了,审不了啊!” “有什么审不了的?你自坐在高堂上,谅这和尚也不敢真动手杀人。”容佑坐在太师椅上,冷声道:“我堂堂大荣皇朝,岂非蛮荒之地?王法在此,你尽管审他。” “大人恕罪,我师兄他不是真想杀人……”赵永昼抬头解释,然后他就看见了封不染。 顿时,话语打住了,睁大了双眼,连呼吸都停住了。 那是谁? “白儿?白儿!” 为什么……会在此刻、这种地方看见他? “师弟!”他听见念一大喊了一声,接着又说:“快将他放平!是哮喘!” 呼吸……不行了。 赵永昼拼命的睁着眼想看清楚,可是眼前一片空白。 是他看错了吗? 不。 他永远也不可能认错那个人。 第18章 命 他永远也不可能认错那个人。 不…… 前尘,在这一刻又一次席卷而来。 “这么蠢?” “半个月不要用这只脚走路。” …… “互相钦慕的两人在一起互诉衷肠……大概是这样吧。” “你叫什么名字?” …… “国相爷。小公子是年少不懂事,我本无意怪他,只不知这张纸书如何落到相爷手上?” “我身后皆为翰林学子,请国相爷指出此人。” “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在这里给国相爷和贵公子赔不是。待小公子伤好后,我再亲自赔罪。至于这封信……还请国相爷先给我,我要查出究竟是何人将它带给相爷的。” …… …… …… “!”赵永昼浑身一颤,睁开眼来。 眼前是青色的蚊帐,鼻尖有淡淡的檀香。 室内安静,阳光缓缓在身上移动,如梦似幻。 他此刻已不在大堂之上。那么这是哪里? 赵永昼坐起身来,听到外间有人在争吵。 “……护国公既然安然无恙,又何必非要置他于死地?这于我朝礼法不同,他至多判个伤人之罪。” “老子花了钱,真金白银买他初夜,他给老子来上一刀。你这会儿跟我说让我放过他?元帅大人,哼哼,你真是自说自话啊!流放充军岂非太便宜他了?老子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个说话叫嚣着的人,赵永昼听出来了。他厌恶的皱起眉,只觉腹内一阵一阵的恶心翻滚而来。 此人全名陈远洲,是锦州刺史的小儿子。姐姐嫁与前朝战将梁公为妻,后来梁公为国战死,被追封为护国公,其妻梁陈氏被加封为一品诰命夫人。梁公有一幼子,是二房夫人袁氏所出。圣上有心将护国公的爵位加给这个孩子,谁知梁陈氏说这个孩子并非梁公亲出,说自己的弟弟更有资格继承爵位。容和帝不愿在这件事上折腾,大手一挥,反正这个爵位是给你们家的,谁去继承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二房袁氏没什么背景,国公府自然由梁陈氏一手把持,最后也是陈远洲变成了护国公。这件事当时在京城闹过一阵子,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是梁陈氏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利,让自己的弟弟上位。至于那无权无势的二房幼子,又有谁真正去在乎呢? 陈远洲本人毫无建树,只会溜须拍马,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国公府是怎么一座虚府,京城里的王侯都知道。但若拆穿了他,梁公的身后事又未免太难看。毕竟梁陈氏才是正妻,她才是梁国公名副其实的未亡人。陈远洲顶着护国公的名号,京城里的王公大臣们就得见他礼让三分。 国相爷自然也对此人以礼相待,但私下里绝不让儿女与陈远洲有丝毫牵扯。 当时巨澜国与大荣和平了九年,又到了蔓延滋事的时节,巨澜使臣在这个时候来访大荣势必暗藏心机。容和帝为了彰显大国风度,不仅答应巨澜使臣来访,还赐国宴接待。 须知梁国公就是死在巨澜人的暗算之下,宴席上陈远洲却对巨澜使臣卑躬屈膝奴颜谄媚,席间大臣早就看不惯他,但陈远洲还在端着酒到处敬酒,引得众人横眉冷对。 陈远洲不怕冷脸,嘿嘿一笑又瞅见坐在角落里的国相爷,整了整衣袖走了过来,要与国相爷喝酒。 国相爷眉角抽搐,但巨澜使臣和容和帝已经看了过来,为了让大荣面子上好看,国相爷的手克制着颤抖伸向了酒杯。 年幼的赵永昼当时坐在旁边,眼见着老父亲忍的咬牙切齿,顿时就站起来一脚将陈远洲踹趴在地上。大骂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攀着裙带关系爬上爵位的贱民,也敢与我父亲一同吃酒!圣上真是糊涂!让你这种人继承爵位,真是辱没了梁国公的英明!他老人家若是地下有知,下世再无脸面做人!” 那时赵永昼才十四岁,已经在御林营呆了两年,傲气十足,一发起怒来眼神凌厉。国相爷在人面上呵斥了他几句,但眼里是欣慰和赞同。 “老九退下,圣上面前放肆不得。”国相爷伸手将幼儿挡回身后,对着容和帝拱手请罪,“圣上恕罪,小儿无状,还请圣上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容和帝一笑,“相爷请坐。小公子年少锋芒,童言无忌,朕不怪他。” 太监将陈远洲扶起来,陈远洲不敢在容和帝面前造次,回去自在梁陈氏跟前诉苦。说姐夫死得早,现在由着别人欺负,撺掇着梁陈氏去找圣上给他出气。梁陈氏却也不是蠢笨的人,将宴席上的事一一问清楚之后,反而责骂陈远洲一顿,嘱咐他日后做人切莫招摇。 从那以后,赵小公子与陈国公的梁子却也结下。陈远洲处处找赵永昼的麻烦,但赵永昼那时凌云壮志意气风发,几乎是见着陈远洲就打骂呵斥。后来赵无夜去国公府拜访了梁陈氏一回,自那以后,陈远洲再不敢招惹赵家人,但凡遇着也是绕远些。 在赵永昼眼里,陈远洲这样的人简直恶心的像臭水沟,他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 那天晚上,他本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来人是谁自己都认了。可是门一关,来人将面纱一取,却是陈远洲。 他心里纳闷,以前也没听传过陈远洲有这样的嗜好啊。但是纳闷归纳闷,他一想到自己的初夜竟然是要跟这样的人度过,顿时就恶心得不得了。 咬着牙站起来,却浑身无力。 陈远洲先坐在桌前喝着酒,他看着无力趴在床榻上却眼神明亮的少年,笑着说:“知道么?你跟我记忆中的一个人很像……只可惜,他不禁斗,爷稍微用点手段他就死了。” 赵永昼冷冷的看着他,眼里满是厌恶。 陈远洲灌了一壶酒,慢慢走到床前,握着赵永昼的下巴细细的观察起来。砸吧着嘴,说:“瞧着小脸,啧啧,真漂亮。” 将少年柔弱的身子翻过来,陈远洲伏在他身上急切的嗅闻,嘴里喃喃说,“真香,真像。对,就是这种眼神。真迷人。” “滚。”赵永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没想到陈远洲却兴奋了起来,他一边手掰开赵永昼的双腿,一个劲儿的揉搓那幼圆的臀部。兴奋的不知所谓,一个劲儿的□□发-情,浑身都抽搐着似乎马上要释放而去。 “再骂些!多骂些!啊,小宝贝儿,爷好想你!啊……呃——!” 赵永昼狠狠的将匕首更用力的推进陈远洲的脖子。 陈远洲睁大了眼睛,颈侧动脉大出血。 虽然这样,他毕竟是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一掌打在赵永昼肩膀上,赵永昼吐出一口血,手上的力气松开了。 陈远洲抽出匕首扔在一边,不可置信的看着身下咬破嘴唇的少年。 “你……唔!”血汩汩流出,陈远洲捂着脖子翻身掉下床。 赵永昼爬起来就跑,但是刚跑了没两步就栽倒在地上。他身体浑身松软,毫无力气。但是心下慌乱,捡起地上的匕首,对着自己的腿上来了一下。 感受着那疼痛,麻木的四肢也慢慢有了知觉。 他爬起身来,看了地上捂着脖子挣扎的陈远洲一眼,回过头跑出了房间。 乱了。 全乱了。 赵永昼心里说着,脚下却拼命的跑。 天可怜见,今夜里河馆皆大欢喜,连守夜的看门的都被打发了酒沉沉睡去,院子里没有一个人。 赵永昼昏昏沉沉的跑到河廊上,正不知所措时,忽见一个身影从水面飞驰而来,落在他身前。 “师弟!”来人一声喊,将赵永昼扶在怀里。“这是怎么了?” 原来念一不放心师弟,一整夜都在河廊对面打坐,心想今夜师弟遭难,自己无力挽救,也只能在这里陪着他。谁知过了子时天,忽然见赵永昼偏偏倒到的从河馆里跑了出来。 “念一。”赵永昼浑身无力的靠在念一身上,哆嗦着:“我……杀人了。” “什么?”念一抬头看着赵永昼身后那一路的血迹,惊的睁大了眼睛。 天上一轮明月洁白无瑕,更衬的地上那血迹触目惊心。 怀里的身躯还在颤抖着,看样子也是吓得不轻。念一沉了沉眼眸,弯腰抱起怀里的人。 “不怕,师兄这就带你离开这里。” 劲风在耳边呼啸,赵永昼闭着眼,紧紧地抓着念一胸前的衣服。陈远洲捂着脖子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闪现着,没过多久就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是黎明。 太阳将出未出,天边一片灰茫,恰如他刚从白村逃出、被念一捡回寺庙的那天早上,他也是在这样的时候从昏沉中醒过来。 只不过这次没有佛像也没有床,是在荒郊野外。 远处有飞鸟啼叫,山人的号子声响彻山谷。 鼻子里呼吸的空气很冷,但是身子却异样的暖和。他微微侧过头,念一沉静的闭着眼,抱着他睡在草丛里。旁边有一堆火,已经熄灭了。之所以这么暖和……赵永昼感受着念一身上传过来的股股热源,心里很感动。 “师弟,你醒了?”念一睁开眼,扶着赵永昼坐起身来。急切的查看着,“身子感觉如何?” 腿上的伤口已经被粗略的包扎了起来,只是肩上的那一掌只怕伤了内府,但多亏了念一输入许多内力护着,所幸无大碍。 “师兄,这里是什么地方?” 赵永昼看着满目宽阔的山林,他们此处在一个山洞前,四周都是茂密的银杉树。 “别担心,我们已经不在三清县……甚至不在大荣的境内了。没有人可以找到你。”念一说着,然后顿了顿,有些嗫嚅的问:“念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永昼半晌不说话,念一又说,“你不愿说就罢了,师兄不会逼你的。” “师兄,我得回去。”赵永昼低着头说。 “什么?”念一惊跳起来,“回去?回去做什么呢?好不容易才从火坑里出来啊……” “我昨晚是慌乱了。此时想来,我这一走,河馆上下必定遭难。我虽了无牵怪,但总不能……连累他人替我顶罪。师兄你吃斋念佛这许多日子,你说我这样一走了之对么?” 念一原地沉默良久,最后说:“师弟重情重义,我当然支持你。我跟你一同回去就是了。” 赵永昼几乎肯定陈远洲是死了的,他当时气急攻心,根本没考虑轻重,直接往最薄弱的地方扎下去。他想自己这回一定是大限将至,死罪难逃。但即使是重活一世,他也不愿意苟且偷生,甚至因此而拖累他人。尤其是看到牢房里的河馆一众人时,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面对刘鸨儿和眉云的责骂,赵永昼都一一承受了下来。最后说:“各位放心,白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杀人偿命一个人就够了。大荣律法严明公正,不会牵罪无辜的。” “你偿命你偿命!老娘的清誉这回全给你毁了!老娘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你这么多年用了老娘多少钱一下子你说去死就一笔勾销了?白五,你个杀千刀的!你害人不浅!”刘鸨儿趴在牢门上大骂,若不是门关着,只怕她真会跳出来撕了赵永昼。她活了四十多年,也算经历了一些事,自问小心翼翼,生怕落水。但是现在,却落得这牢狱之灾。 “我早该知道了的。”刘鸨儿忽然这么说。她看着赵永昼,那眼神充满恶毒,一时让赵永昼从尾椎股生起一股寒意,让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刘鸨儿说:“当初我见到你时就该知道了的,白五,你是祸害,是从地狱里逃出的恶鬼,是来吃人的。” “!”赵永昼忽然捂着嘴猛烈的咳嗽起来,他咳得用力,几乎肺腑都要呕出来。 “白儿。”子清喊了一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半句责怪白五的话,这会儿见他这般难受,心里也心疼起来。 念一连忙扶住赵永昼在角落里坐下,“师弟,师弟。” “哈哈哈哈。”刘鸨儿干笑几声,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大和尚,我劝你离他远些。他是厉鬼投胎,这辈子是来找人索命的。小心他……索了你的命。” “咳咳咳!咳咳咳!……”赵永昼眼睛睁地大大的,刘鸨儿的笑声和诅咒如雷贯耳,竟让他感到害怕。最后一哽,两眼一闭,昏倒过去。 那边的子清和君左立刻就慌了,惊呼起来。 “师弟!师弟!”念一摇晃着怀里的人,最后抬起头,神情冰冷,仿佛换了一个人。 “贼妇,你可信我先索了你的命?” 一股杀气逼人而来。 刘鸨儿活了这许多年,有种惊人的直觉。直觉告诉她,白五是个煞星。直觉更告诉她,这和尚,真的要动手杀人了。 出家人一旦魔鬼化,是比强盗更可怕的存在。刘鸨儿深知这点。 她看着念一那骤然变得可怕的眼睛,趔趄着后退了几步摔在地上。忽然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要杀人了!” “刘鸨儿你乱喊些什么!”羑安皱眉呵斥道,他实在看不懂刘鸨儿此刻这番像见了鬼一般的样子了。 子清也说,“妈妈你别怕。念一师父怎么会杀你呢?” 他看过来,也惊觉那和尚神情的可怕。 “念一师父,你看看白儿他怎么样了?”子清试探着问道。 念一将杀气收敛,眉目轻垂。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寂静的模样。“他没事。” 刘鸨儿却无论如何不肯呆在念一的隔壁,最后被换到另一个牢房去了。 子清细细的看着念一,心想这和尚只怕之前是个狠角色,但此刻白五像是他的弱点。只要白五在,和尚也就还是个和尚。 赵永昼其实后来醒了,他一直都有知觉,但就是睁不开眼。他甚至能感知到隔壁牢房里眉云走来走去,秋尽一会儿哭一会儿抱怨,最后羑安大骂了他们一顿。隔壁又才安静了。 他很想开口说话,可是嘴像是被海水粘合着。身体飘在水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他一直挣扎着。 直到上堂,直到念一再次发狂。 房间里,封不染还在跟陈远洲僵持不下。 “那陈大人,你究竟要怎样?”容佑开口问道。 “杀人偿命,我要他死!”陈远洲狠声道。 封不染说,“你不是没死么?” “那是我命大!” “咳咳咳咳……”身后的声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封不染回头一看,一眼就撞进那孩子空濛的大眼睛里。 第19章 审案 “醒了?”容佑一挑眉,招手,“快过来。这正为你的事儿吵吵呢。” 赵永昼没有搭理容佑,笔直的朝封不染走去。 靠近封不染的时候,他沉下眼用余光瞅了陈远洲一眼,满脸的厌恶。 “你!”这表情变化的太明显了,陈远洲大怒,站起来就要给他一巴掌。 封不染眼疾手快的将赵永昼拉进怀里护住。 “封元帅,你这是做什么?”陈远洲看着眼前这一幕,上下打量的问道。 “陈大人,公然离京来此偏远地区,闹出这等丑事。我若将此事告知皇上,只怕你这个赋闲在家的国家一等公爵,会彻底连这个虚名也没有。”封不染平淡地说。 “我花了真金白银,这小子砍我一刀!这事儿闹到皇上面前我也有理!”陈远洲大声说道。 封不染低眸。怀里的孩子紧紧的揪着他的衣领,小小的身体颤抖着。他微微收拢护着孩子的手臂,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谁信呢?”容佑忽然变了语气。 陈远洲未曾听清,“二殿下说什么?” “本宫说。”容佑站起身来,看着窗户外:“陈大人你完好无损,脖子上连个伤口也没有。你说他砍了你一刀,实在是说不通啊。” 陈远洲仔细的摸着自己的脖子,前前后后摸了个遍,还真特么找不出一丝痕迹来。 真是见了鬼了!自己从停尸房活过来,心中大喜,不知是哪路神仙救了自己。心想一定要找那个臭小子报仇,谁知封不染和容佑皇子插了一腿进来。自己现在反倒有理说不清,还要被那个臭小子用厌恶的眼神看着。 这可真是,嫖-娼不成反被砍,砍了还白砍! “唔!……”这时,封不染怀里的孩子低吟了一声,像隐忍着疼痛。 封不染低头一看,白五腿上的伤口又在流血了。赶紧将他抱起来搁在腿上,一边解开那被浸透的绷带嘴里一边说:“陈大人这罪责得再加一条,虐待小孩。” “那是他自个儿捅的!”陈远洲大声道。 “是不是他捅的?”封不染问怀里的孩子。 赵永昼点头。然后又一扬头,傲慢的看着陈远洲。 陈远洲大怒,指着赵永昼开始骂:“你这小婊砸!嘴里没一句实话!骗我一万两黄金还捅我一刀,现在居然反咬老子一口!” 赵永昼假装被吓到,脸缩到封不染脖子底下。 封不染此时已经拆开了绷带,指着那左腿上骇人的伤口皱眉道:“这伤口起码三寸深……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陈大人你也真下得了手。” “你们赢了行了吧!这事儿我不管了,把钱还给我!老子要回京城!” 陈远洲是个聪明人,这二皇子和封大元帅一唱一和,他总算也看明白了。这是存心要偏袒这个小婊砸了。这俩是朝堂里出了名的‘脸白腹黑’,自从二皇子出冷宫之后,两人联起手来,一个哄皇帝一个哄百官,把持朝政呼风唤雨,暗地里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为了这么个小婊砸,他费不着跟这两人结下仇怨。只当这次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还是赶紧回京才是。 封不染从袖里抖出一张银票落在桌上:“这是你给刘鸨儿的订金,说是事成之后再给她付清。我也不收买你什么,所以也就不多给你了。望陈大人知错能改,回京后万事谨慎小心,切莫口舌招尤,再生事端。” 陈远洲一把扯过银票,瞪了赵永昼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心道,这封不染可真心黑手更特么黑。颠倒是非黑白威胁恐吓,完了之后还一分钱都不给!可这事儿谁让自己先跳进茅坑踩一身屎呢?要真告到皇帝那儿去,自己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那个。遂骂骂咧咧,当天就离开了三清县。 陈远洲离开后,由于白五身体虚弱,又受了重伤,封不染本想三日之后再开堂审案。但是容佑说,三日后大军就到此处了,未免耽误行军,还是早日了结为好。 “你觉得身体怎么样?能撑得住吗?”封不染问坐在对面的少年。 “没问题!”赵永昼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多谢元帅关心。” 封不染一怔。记忆里的脸庞一闪而过。 再次开堂时,县官主审,容佑与封不染陪审。将河馆一行人还有念一和尚一同押上公堂,白五和念一都戴着手铐,跪在最前头。县官看了看一旁的容佑和封不染,“殿下,元帅,下官开审了?” 容佑点头。 惊堂木一拍,后面的人几乎都吓得浑身一抖。这几日在牢里众人都担惊受怕,只求这回白五别连累了众人。 “犯人白五,你是否认罪?” “何罪?” “当然是——”县官正要说刺杀王公之罪,忽然瞅见封不染和容佑,想起先前的命令,便改口说:“伤人之罪。” “我认罪。”赵永昼很干脆的回答。 犯人一上来就认罪什么的,县官反倒有些不适应。他敲敲桌子,催促道:“还不快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陈远洲想上我,我便拿刀刺他。”赵永昼说。 “就这么简单?” 赵永昼抬起头,直视着高堂之上的人,“不然大人想听细节?想让我在这里给你描述?” “当、当然不是!”县官急忙辩解道。看了看旁边两位大人的神色,然后有些不解的问,“只是你既然是……既然陈大人是付了钱的,你如何又反悔伤人呢?” 嫖-娼不成反被砍,这事搁谁身上都是气。县官这话的意思是人家又不是没给钱,你出来卖的怎么这么不地道。 赵永昼说,“男儿志在四方,虽然我身在风尘,心里却想着男子汉大丈夫理应顶天立地,报国杀敌,建一番丰功伟业。难道我这样的想法也错了么?” 他言之正义凛然,倒让人无法反驳。县官睁大了眼,也对这个久闻大名的白五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认识。 刘鸨儿却听不惯这话了。到这一刻她有种被骗了的感觉,白五这小子,原来一直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呢。她气的浑身颤抖,抬起头来,指着赵永昼的背影开骂。 “白五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本来就是出来卖的、低贱的如同茅坑里的石头,客人看得起你是你天大的荣幸,你一个婊砸还敢说什么顶天立地丰功伟业?你笑死人了!——” 刘鸨儿话没说完,忽然衣领被人提起,她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被人大力扇了几个漏风巴掌。 “贼妇!我便将你的心肝挖出来看看究竟是黑是白!”念一说着,右手对着堂上衙差一吸,霎时手上便握着一把尖刀。 堂上众人大惊。封不染和容佑同时站了起来。 这和尚动作快的出奇,眨眼间就将手上的沉重锁链挣断,持刀劫人。之前在大堂上,是因为白五突然发病,封不染说要找大夫来给白五看病,和尚才乖乖罢手甘愿被锁。他此刻若发难,不知封不染与容佑两人联手能否制服他。 “师兄住手!”赵永昼大喊了一声。 念一的刀尖已经刺入了刘鸨儿的皮肉,刘鸨儿尖叫着救命。赵永昼这一声喊,念一的动作有所停顿。封不染瞅准了这个机会,闪身过去劈手夺下念一手中的刀。而刘鸨儿也被容佑从念一手中扯出来,丢向一边。 “和尚,你师弟本来罪过不大,你这么一来,他的罪责可就重了。”封不染沉声说道。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念一的一举一动,眼眸紧锁。 从先前的一切推断来看,这个念一和尚想必十分疼爱白五,也就十分恨极了刘鸨儿。他想杀她,并不是一两次了。 “封元帅,我师兄他不会杀人的。”赵永昼说。 “只怕你并不能做主。”封不染说。 “师兄是佛家子弟,怎会出手杀人呢。他不过是气愤刘鸨儿侮辱我罢了。” 赵永昼看着念一,喊了声:“师兄。” 念一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有谁在他耳边说话: 杀人魔,杀人魔,疯魔不可活。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听到赵永昼喊他,念一的视线便对上他的。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就像那干净清澈的湖水。没有比这更干净的了。他心想。 良久,念一重新跪下。 “不杀,师兄不杀。” 说完便双手合掌,默念佛号。 满堂的人惊悚的看着。赵永昼微微一笑,“对不起让各位受惊了。我师兄他最近正在修炼,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的,请各位多包涵。” 众人都舒出一口气来,封不染和容佑重新回到位置上,刘鸨儿被吓昏过去,上来一个衙差将其拖走。 只有念一微闭着的眼皮猛地一跳。 师弟说,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空余大师为什么要给他取名为念一,空余还说,等你明白的那天,说明你就成了,但到底是成魔还是佛,这就要看你的造化。 他不是中原人,花了十年的时间,依然未参透念一这个法号的真谛。却原来,只是这么一句话。 一念之间啊。 接受到容佑催促的眼神,县官立马拍着惊堂木,“犯人白五,伤人逃逸,念其后来主动归案,又坦白错误,伤者也已痊愈,从轻发落。随军发配琼州,三年充军。念一和尚藏匿罪犯,又扰乱公堂,罚三个月羁押之刑。河馆众人,无罪释放!签字画押签字画押!” 第20章 充军 这年四月二十八,梨花遍地落,芍药阶边起,正是人间美丽的时节。 巨澜小国屡次来犯,容和帝大手一挥,指派十五万兵马前往漠北边境琼海府作战。 而距离琼海府三百里外的三清县,曾经名噪一时的白五少爷,现在的罪人白五,正戴着镣铐,从三清县出发,随朝廷大军一同前往战线。 “押送的两个衙差是隔壁镇上的两个堂兄弟,姓王。哥哥王彪二十三岁,弟弟王全二十岁,与王主簿是同宗的族人。这次随军押送,首先安全有保障,路途又不远,还能与二皇子和大元帅同行,是个肥差。衙门里的差人其实都争着上呢,可惜王主簿主管着这件案子,自然不会让别人去占好处。张大人已经将咱们的东西送到了王家人手上,放心吧,他们不会亏待白五的。” 说话的是羑安。听他说话的是子清和君左,此刻三人正和白五的亲娘姐姐站在衙差必经的桥上等待着。 君左手上提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几十个荞麦饼。先前托张玉明送给王家人的东西里,有河馆上下凑的五十两银子,加上羑安的两根金条,子清和君左单独拿出来的,总共也值得五六百银子。 “只希望他们别昧了良心。”子清低声说着,看着远处空荡荡的转角处,眼里含着泪。 他们本想去送白五最后一程,谁知上面说白五是重刑犯,要秘密押送。还是羑安在张玉明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说会从这里经过。三人头天晚上跟刘鸨儿请了假,刘鸨儿什么都没说就让他们来了。今日天不亮就起来,刚出了河馆大门就看到两个妇人站在河廊上。原来她们只知道白五今日就走,却不知道走哪条路,只好站在这里等着问河馆里的这几个人。 “几位小哥,我给白儿做了件棉袄,能不能让那两位官差给带上啊?”白五的亲娘递上一个灰布包,颤巍巍的打开,露出里面藏青色面子的棉袄。 君左说,“大娘。能让人帮衬着点就不错了,白五随军发配,那两位是押送他的衙差,总不能让人家帮白五背包袱吧?再说,这马上就到夏天了,你这棉袄还太早了些。” 女人嚅动着嘴,小声的说,“家里穷,他在家时,从没穿过这么厚的袄子……” “给我吧,我让他们带着。”羑安说。 几人正说着,一直盯着巷口的翠玉忽然尖叫起来,“来了来了,小五来了!” 远远走来的白五,早已褪尽了几日前明丽的风华。他面色苍白,肩上锁着厚重的枷锁,腿上的伤又没好利索,走起路来像是随时会倒下一般。 子清和两个妇人早已奔了过去,可是无奈枷锁阻碍连抱他一下都做不到。三人哭做一团,白五反倒微笑着细细地说着话安慰。 那两个衙差一看这阵势,头都大了。羑安走过来,唇角牵着笑容,“两位差大哥辛苦了,不知昨日张大人与王主簿可聊得尽兴?” 兄弟俩一对眼色,转过头看着眼前容貌清丽的男子,年纪稍大的王彪有些眼力见,“可是羑安少爷?” “客气。”羑安笑着说,“我们只是想送个别,望两位行个方便。” 王彪说:“不是我们不通融,只是元帅有令,要即刻将犯人提到驿站。大军立刻就要出发了,耽误了行程我们可吃罪不起。” “那白儿以后都跟着元帅走了?”子清问。 “这个我们不清楚。”王全说。 羑安点点头,将手中的灰布包连同君左递过来的装着荞麦饼的包袱奉上,“这里面是一件棉衣和一些干粮,有劳差大哥了。两位押送完人回到三清县,我等自当再谢。” 王全将东西接过默默背上,王彪说,“诸位放心。白少爷即便是充军也是在元帅麾下,没什么亏让他吃的。” “娘,翠玉,三位哥哥,白五这便去了。待得白五功成名就,回来自报答你们。”赵永昼双眸闪烁着自信的光,那往日的风光又回来了似得,“男儿志在四方,报国杀敌,保家卫国,是多少千古名将的毕生追求。我如今得了这么好个机会,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 子清被他说的笑起来,宽慰的说:“总归是从火坑里跳出去了,我倒真相信你能当个将军回来。” “军中不比河馆,你可别被人练了刀才是。”羑安笑着说。 王彪和王全已经催促着,赵永昼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说:“放心吧羑安,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战场。” 他意气风发的尝试着挥手,失败之后只能让自己走的更为潇洒一些。 “诸位,再会。” 众人便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那小身板戴着沉重的枷锁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各自离去。 而此刻天牢中的念一和尚,微闭着眼眸,双手合掌静放胸前。 “师弟,走好。” 城南佛寺里,老和尚十年如一日的寂静打坐。他身旁坐着一只纯白的老虎,昂着头看着远方。 “咳咳。”走的急了些,知道他们已看不见了,赵永昼才缓下脚步,默默的喘息着。身上的枷锁已经是最小号的了,可是这幅身躯如此柔弱不堪,连这点分量都沉受不了。到时莫说上阵杀敌,只怕敌军来了,自己跑都跑不赢。 心里这么想着,已经来到了驿站门口。王彪上前通报,拿出文书凭证,那门口的侍卫长看了,指了指驿站前的梨树。 王彪跑回来,说:“大人让我们站那儿等等,元帅马上就出来了。” 站在驿站门口,赵永昼十年来第一次有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官道上立着一排排整齐的侍卫队,黑色的刀鞘,泛着冷光的铠甲,高头大马,还有大型的战车。 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莫过如此。 在这一刻,赵永昼不仅感受到了久违的御林营里军人的威猛干练,也从这冷空气中嗅出了即将来到的杀伐之气。 他从未上过战场。想到这里,赵永昼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现在这幅身子,果真能在杀人如麻的战场上生存下来吗? 国相爷取名有技巧,生了九个,永字辈,后面挨个:德贤智雅,修齐治平,昼。 虽然国相爷经常自谦说自己的儿女无用,大多没什么出息,也就拢共出了两个稍微能摆得上台面的。老大赵永德是个武将,常年镇守塞外,是大荣不可多得的良将。老五赵永修也就是赵无夜文官出生,这个更厉害,年纪轻轻官至兵部侍郎。虽然这其中不乏其生母长公主的关系,但赵永修能令皇帝信任,自然有他的能耐和手段。 仅这么两个儿子,国相爷就可仰天长笑了。自己一定是在国相爷意料之外的产物,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人家当年想好八字箴言的时候,更本没算他。 重活一世之后,失去了富贵荣华和权力后台之后,能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么? 驿站的大门之内走出一列人来。 封不染已经换上了战衣,退去那温润清朗的外表,挎着佩刀穿着铠甲,黑色的披风边缘扬起一地落花,一身的肃杀之气。 要知道封不染一直是赵永昼心中的男神。他以前觉得封不染是学识渊博中透着呆气,讲起课来一本正经,问他一些明显是搞怪的问题他也会很认真的回答;明明有着好看到让千翎羽汗颜的脸却总是严肃的绷着,看人的眼神也多是冰冷,但是却会一边高冷的教训人一边动作温柔的替人疗伤…… 就如此刻,那被冰冷的铠甲覆盖着的凌厉身姿中显现出的偏偏风度和潇洒自如……真是挠人心肺啊。 就在赵永昼面带微笑欣赏着男神的英姿时,忽然从门里奔出一个小身影。 一个白净的少年公子追着封不染跑上去,满脸急切的恳求着什么。封不染停下脚步,一把揪着少年的后衣领,转过身朝里大声喊,“文忠!” 门里奔出个二十七八的青年,神情有些惶恐。封不染将手里的少年扔给他,吩咐了几句。封宇怀里的少年一个劲儿的挣扎,嚷嚷着:“你就带我去嘛!” 紧接着,又走出一个戴着白色面纱的女人和一个粉雕玉琢小姑娘。仔细一看的话,很明显能看出那个小姑娘和少年都与封不染有些相像。戴白色面纱的女人光露出来的眉眼有种熟悉的惊艳,她拉着少年队封不染行礼道别。 赵永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逐渐褪去。 “娘!……” 赵永昼听到那少年叫道,脸色顿时苍白。 女人低头训斥了他几句,少年就转身跑回驿站。封不染弯腰抱了抱小姑娘,小姑娘甜甜的笑,在封不染脸颊上亲了一口。封不染揉了揉她的头,站起来跟戴着面纱的女人说了几句话后就转身走了。 女人站在原地看着,这时起了一阵风,掀起了女人的面纱。虽然只是一瞬间,可是赵永昼还是认出她来。 那是……万行首?!锦鸿阁的万行首、万倾城?! 赵永昼瞪大了双眼,整个人犹如被万马奔腾踩踏而过。他脑补了一百种可能,一千种场景,却都逃不出那太过明显的结局。 封不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连万倾城也都是他的女人了。 军队出发了,马踏落花,蹄声轰鸣。赵永昼只知道听着耳边的呵斥,迈动麻木的双腿。被推搡着跟在后面,眼睛空茫的落在前面乌泱泱的士兵的后脑勺上,僵硬的走着,跟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这双腿断掉,走到这双脚烂掉,走到,这幅肉身彻底的,彻底的…… “喂!……白五!……喂!……”有谁在喊他,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已经,不重要了。 “他怎么了?”这个声音很熟悉,来自遥远的过去。麻木的身体下意识的停下脚步,他的眼睛望了过去,可是眼前空白一片。 “不知道,上午出发的时候就有点怪了。” “是不是中暑了?” “这天气没可能吧。” 有人跳下马,朝他走过来。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把枷锁打开。” “可是元帅……” “打开。”沉冷的声音,带着不可察觉的愠怒。 身上的枷锁立刻被打开了。没了那重量压着,赵永昼仿佛还没了支撑似得,整个人要飘起来……飘起来……要飞了……不妙了不妙了,要飞起来了。赵永昼心里想着。怎么办啊,飞起来的话,会被老鹰抓走吧。 迷迷糊糊的想着的时候,好像又有人抱着他,麻木的腿和脚也相继被按压,有了轻微的痛感。 “啊啊!元帅饶命!我们没有虐待他啊!” “饶命啊元帅!小的们真的没有打过他!啊脚底的……” “从上午走到现在,这小子又细皮嫩肉的,这是难免的吧。”耳边能清晰的听到这样小声的抱怨了。 赵永昼的意识慢慢回来了,眼前也稍微能看得见东西。从模模糊糊的一团红色,逐渐清晰,最后眼睛里倒映出远方的篝火。 已经……天黑了吗?这样想着,赵永昼艰难的眨了下眼睛,疼的要死,立刻用手紧紧按住。 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醒过来了吗?” “嗯呃……”赵永昼用力的揉着眼睛,试图看清抱着他的人,可是眼睛像有几十根针在扎一样,眼皮都掀不开。 “别弄了,老实把眼睛闭上。”揉眼睛的手被扯开,然后整个人被抱着腾空了地面。 “传军医。”封不染大声喊道,一边抱着人往刚刚安札的帐篷里走去。 王彪和王全两兄弟纳闷的重新做回树底下,王全嘀咕说:“什么嘛,那小子原来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啊。” 第一次处 帐篷里,赵永昼被放在临时搭建的床上。虽然是简陋了些,可这也是元帅专用的。想到这里,赵永昼的心里稍微好受了点。可是封不染的这份温柔,却是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并不是对他赵永昼本人的。 眼睛已经被军医用温热的帕子搭着,额头和头顶几个穴位还被插着银针,小腿和脚底也是,顿顿的疼。 军医说:“旧伤未愈又长途跋涉而已,没什么大问题,休息几日便好了。” 赵永昼心里苦笑,他是罪犯,还休息个鬼。他知道封不染在这里,心叹只怕封大元帅再温柔也是不可能给他专门准备一辆车的。 “岚印,二殿下的粮草队离我们有多远?”封不染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赵永昼差点叫出来,卧槽他知道他在这里可是居然就在他旁边是要吓死人啊。 “回元帅,粮草押运车已经快抵达琼州了。” 二皇子速度可真够快的。赵永昼心想,封不染大概是想让他坐个顺风车吧。 “不过,二殿下留了几辆甘草车给我们……” “好,那就甘草车。”封不染说。 赵永昼嘴角弯起来,真心实意的说:“多谢元帅。” 这个男人,还真是……温柔的让人想哭啊。 “醒了?”能感觉到封不染转过头对他说话,凌厉的气息凑近了些:“刚才你疼晕过去了,现在身体感觉怎样?” “好多了。”赵永昼说。小腿有些酥-痒,晃了晃。 “别动,大夫刚给你施了针,还要等一会儿。”封不染立刻按住他的腿。赵永昼便不动了。 这时正在收拾东西的军医忽然凑过来说,“元帅,有一事晚生想问问这位小兄弟。” “嗯。” “请问小兄弟之前是否一直在服用……欲仙香?”军医问的犹豫,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赵永昼说:“我没听过那种东西。” “那是什么?”封不染问。 “回元帅,欲仙香是一般的俗名,它的原名叫做玉涎香,是夷疆的一种药草。有提神醒脑、刺激人兴奋的作用,但服用之后往往抑制武人内力,还会引发呼吸痉挛等症,一直被视为太医院和民间各大药房禁药。后来有人将其掺入另外一些配料,以春……以那种形式在黑市上贩卖。”这军医说着说着声音都快听不到了,赵永昼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估测这个军医的年龄。最多,不超过二十。 “晚生方才诊脉,小兄弟气弱体虚,出汗时又有异香……所以觉得奇怪。” “异香?我怎么没闻到。”封不染还特意低头在赵永昼身上嗅了嗅,吓得赵永昼心跳都差点停止。 军医比他还手忙脚乱,不知道封不染这个动作刺激到他哪根神经里。 “使不得使不得!元帅你……” 重物摔落在地上,除了钝响之外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 封不染抬起头,看着打翻了药盒子的军医,微微皱眉:“什么都没有。徐大夫,你大惊小怪做什么?时间差不多了,也将这些针去了吧。” “哦,是。” 在徐军医将最后一根银针从脚上拔出后,赵永昼呼出一口气,有气无力的开了口。 “我之前吃了三年的软筋散,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东西。” 徐军医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惊讶的问:“软筋散?” “随便叫什么都好,只是一个名字而已。”赵永昼低声说着,眼上的帕子已经拿开,眼睛仍旧闭着。 “掺在饭菜里,每日三餐……我以前没有呼吸疾病,不过前几天突然哮喘,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喘不上气。也许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香吧。” 徐军医脸上的神情已不足以用吃惊来形容,但他没有出声。封不染用眼神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晚生告退。”徐军医抱着药箱子退出了帐篷,心里揣着几分疑惑。那少年似乎是个罪犯。元帅对他很好,不过元帅只要不犯病时对谁都很好,这一点是众所周知,不必介怀。但是三年来每日三餐服用玉涎香什么的……果然很可疑啊,那个犯人。 走出帐篷的徐军医看到远处大树下的两个衙差。去问问吧,那两个人。 “你们也出去。”挥退了帐内的随从,封不染转过身就看见赵永昼已经坐了起来。 “你做什么?”封不染有些不满的看着他。 “多谢元帅相救。元帅对小人的恩德如同再造,小人更不能为元帅添麻烦,这便……”脚刚一踩到地上就钻心的疼,赵永昼疼的龇牙咧嘴。 “今夜就先在此处。”封不染走过去轻轻一推,好不容易坐起来的赵永昼就又倒了回去。 “这么晚了也没那个功夫再去给你找地方住……难不成你要变成一具死尸上战场杀敌么。”语气有些不耐烦,约莫封大元帅此刻心里也在后悔多管闲事。 明明只是顺手救他一命,谁知给自己招来了大麻烦。当初判刑的时候究竟为什么要判充军呢?既然充军那县官就笑着说啊啊那就直接充进元帅你这次的军队里边吧哈哈哈…… 将桌子上属下抱进来的毯子和褥子丢在地上,封大元帅开始铺地铺。刚弯下腰又觉得身上的铠甲和佩剑太碍事,于是开始解除各种武装。 赵永昼看着封不染笔直的背影,白天看到的一幕又回到脑海里,提醒着他和这个男人从此再无可能。 “元帅真是好福气呢……儿女成双,夫人也很美丽啊。”赵永昼笑着说道。 封不染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此刻他已经脱下了战衣,露出里面白色的单衣,背对着赵永昼。 寂静如同流水,赵永昼侧着头,静静的看着那雪白的背影。反正只是看着而已,看看又不会死人。 “你误会了。我没有儿女,也没有夫人。”封不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解释,“那两个是我家兄弟的孩子,那位妇人也只是在下的弟媳而已。” 说完他就蹲下-身铺地铺。心里十分懊恼自己怎么突然在意起外人的看法来。 早先人们就说他清高做作,后来又说他绝情冷漠,不管学生死活。再后来人们又暗地里骂他是负心汉,不孝子。甚至最后神经病,杀人魔…… 外界怎么看他,怎么想他,怎么说他,他封不染不是早就麻木了么? 可是怎么会对这个麻烦的小鬼解释这么清楚?或许容佑说得对,他一直……一直对那个孩子心有愧疚。所以,在看到相似的人时,总是想对那个人好些。似乎这样,就能对那个孩子有所补偿。 “什么?那,元帅没有成亲吗?”赵永昼惊呼出口。 “……我未及三十,非要那么急吗?” “当、当然不是!” 封不染铺好了地铺,身后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回过头去,那少年头朝下栽在地毯上,龇牙咧嘴的翻过身来,却满脸喜色。黑漆漆的双眼里冒着亮光,像两团燃烧着的火簇。团着身体,滚啊滚啊,滚到自己脚下。 “啊~元帅大人~”赵永昼双手并用抱住封不染的腿,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但看得出很兴奋。 “请务必让我睡在地上吧元帅!元帅元帅元帅!” 封不染皱眉看着脚边激动的小鬼,完全没弄明白自己戳了他哪个兴奋点。前一刻还哀似怨妇后一刻就欢似拱了白菜的猪……虽然这个比喻有点奇怪。不愧是在河馆那种地方也能混得跟大爷一样的白五,思想永远脱出常规。 “那好吧。” 封不染站起来,他没那种习惯谦虚的跟人让过来让过去,翻身躺到床上就睡了。临睡前又说:“桌子上有饭菜,饿了自己吃点儿。” 反正那小鬼那么喜欢在地上玩儿,自己爬过去吃吧。 “啊啊,我看到了。” 赵永昼抱着被褥幸福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否则封大元帅的帐篷里估计就要起沙尘暴。 兴奋了一会儿,地毯里的赵永昼忽然身体一顿,回想了封不染方才的话。他说他没有夫人?没有夫人?他当年不是和赵静…… 被蒙住的头悄悄露出来,床上的人似乎睡着了。 腿长腰细,肩宽背厚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优雅醇厚。比起十多年前那个清冷孤傲的大学士,褪去了自恃清高和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做作,这样的封不染更引人入胜。但是这个封不染,赵永昼也是完全陌生的。但认真说起来,封不染于他从来就是陌生的,两个人从来就没有好好认识过。真正算得上的交谈也只有寥寥可数的那么几次而已。 慢慢爬到桌子旁边,费力的坐在椅子上。一碗米饭,一份小炒青菜,两个鸡腿。半壶清水。还有一坛未开封的酒。 看来封不染真是个好人啊。赵永昼淡淡一笑,瞟了床上的人一眼,这样也算是上天的恩赐吧。 这个时候那些传言还没到赵永昼耳朵里,所以完全不知道封不染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腹中虽然饥饿,但他更饥渴难耐。手直接就伸向了那坛酒,用力排开封口,左右没寻着空碗,便抱着仰头咕咚咕咚灌。 放下坛子的时候转头看见封不染正看着他,眼里的神色有些看不清。 “元帅,可否与小人共饮一壶?”赵永昼将手一扬,微笑着邀请。 封不染刚要开口拒绝,赵永昼宛然一笑,被清酒润泽的唇在晕黄的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良辰难得,错过今宵,不知何时才能……” 这小子,竟然把对付客人的那套拿出来了。当他是那些嫖-客吗?可是,他竟然说不出半个不字来。身体自然而然的坐起来,接过酒坛,在少年笑盈盈的目光中仰头灌酒。 记忆中,以这样的方式喝酒,也就是十三年前的那一次。护城河畔,那个孩子的尸体旁…… 封不染的眼睛垂下来,似乎在方才那一瞬间蕴藏了无限伤感。 将酒坛接过抱在怀里,赵永昼歪着脑袋说,“像元帅这样的人,也藏着不能释怀之事呢。” 封不染知道他在风月场所早就练出了察言观色知人心事的本领,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稀奇。 “怎么,我是什么样的人?”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封不染的语音里也带了几分笑意。 “啊。”赵永昼滴溜溜转了转眼珠,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封不染,接着眉眼弯弯一笑,无限风情。 “说不出来,就像天上的月亮吧。” 月亮。封不染微微怔住,他记得,那封‘情书’里也有那样的字眼。眼神诧异的看着对面的人,这个白五,会不会太会猜测人心思了啊…… “总觉得,像元帅这样的人中龙凤,大概是神仙下凡来体验生活的吧?世间万事皆在手中,决胜千里什么的……能有什么遗憾呢。”赵永昼说着拿起鸡腿啃了起来,毕竟肚皮已经饿的不行了。 “月亮有什么好的,冷清清的挂在天上,世人纵然仰望,谁能体会高处不甚寒……”封不染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跟这个白五说这些做什么呢。 赵永昼诧异的抬头,“诶?元帅是这样的心思么?” 封不染忽然抬手熄灭了所有的灯盏,帐篷里一片漆黑。 “睡觉。”态度直转一个后空翻,语气冰冷的让人生寒。 “啊啊,我还没吃完啊!”赵永昼嚷嚷着,可是忽然感觉大帐内一股股杀气逼人。心中大骇,赶紧爬进被窝。纳闷的想着,即便是被惹毛了什么的,这封大元帅也不该是这种反应啊…… 第22章 军营 “喂!起来了!” 赵永昼正梦见自己功成名回到京城,坐在马上接受着四周人的欢庆,忽然那马尥蹶子将他摔在地上,屁股生疼。他嗷呜一声醒过来,就看见灰蒙蒙的光线中上方一个大头兵在用力的踢他。之所以叫这人大头兵,是因为他头大,没别的意思。 因为那软筋散的缘故,赵永昼每每入睡千辛万苦,起床时更像被万马践踏过一样浑身无力。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看清楚周围。 四周一片有序的忙碌,扑灭的火堆,被收起的帐篷,匆忙跑过的厨子,还有耳边响亮的军号声。 啊,是在军营呢。赵永昼回过神来。 “起来,跟老子走。”大头兵在头上呵斥道。他一大早的刚要吃早饭,就被喊来带这个小子去后方的甘草车,现在正一肚子火呢。 赵永昼默默的爬起来,忍着脚上的不适应跟在大头兵后面走。天色还灰蒙蒙的,晨雾未消,寒露袭人。赵永昼打了个哆嗦,摸着腹内空空,后悔昨晚上没把鸡腿藏起来。 一列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看来是要出发了。赵永昼到处看,本来想看看封不染在什么地方,却看见王彪和王全那两兄弟在人堆里焦急的张望。 “诶!”赵永昼大声喊道,冲他们挥手。兄弟两看见了,忙忙慌慌的跑过来。 大头兵问,“干什么的?” “回军爷,我们是押送这小子的差人。”王彪说道,一边手伸进怀里要拿文书。大头兵一挥手,“跟着!” 王彪和王全跟在赵永昼后面,赵永昼回头,“两位哥哥,吃过早饭没?” “方才跟军爷们用过了。”王全嘿嘿一笑。赵永昼注意到他肩上还挎着自己的包袱,心里想着那里面还装着君左他们给自己的荞麦饼子呢。 绕过大部队,来到后方几辆载着草堆的马车前。大头兵揪着一个正在将地上未用完的草堆抱上车的小兵,“封校尉的命令……” 在大头兵跟马车夫叨叨的时候,赵永昼扭头看着身旁皱着鼻子闻马粪的王全,“能给我一个饼子么?” 王全愣了一下,取下包袱打开。赵永昼从里面拿了一个,“你们要么?” 两兄弟摇摇头。 赵永昼将饼子凑到嘴边,刚要张嘴吃。那边大头兵已经跟人商量好了,转过身拎起赵永昼,一个弯腰甩膀子将人扔上了马车草堆上。走人。 “噗……”赵永昼吐出嘴里的甘草,抬头看着大头兵跑得尘土飞扬的背影,很想大声吼一句:军爷,好俊的功夫! “那位军爷是什么官位?”王全跟马车夫打听。 “是个屯长,手下领着五百兵呢。” 王全听了吃惊的伸出舌头。 这时军队已经出发了。王彪帮着车夫绑好马头,一边问:“他口里的封校尉又是何人?” “封校尉啊,那个更厉害了。禁军出身,手底下领着五千精兵。没听他姓封么?那是封元帅的亲族子弟。诶?你们这是个什么犯人?劳动封校尉的大驾?”车夫坐上车。 王彪忙着拽马头,王全急急地接过嘴,“我们这个来历可大了!三清县的花魁白五少爷,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车夫的头摇地似拨浪鼓,但乐得有人帮他驾马车,还有人唠嗑。“我只听说过锦鸿阁的千翎羽公子。” “那护国公你总该知道吧?” “哪个护国公?”在本朝,护国公多是虚衔。皇帝已经不知道给多少人发了护国名号,京城里护国公一抓一大把,更别说其他回乡种田的。 “陈远洲陈国公啊!” “哦……有些印象。” “我给你说啊,这位陈国公陈大人就是在那一天……” 别看人是个马车夫,却也是从京城里来的。赵永昼心里一笑,也不介意王全将他添油加醋的大肆宣扬。嘴里嚼着荞麦饼子,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感受着身边的万马奔腾。 从黎明到日出,他们顶着天际线一片红光,奔过燕谷关,穿过天岭山脉。山谷中回荡着马蹄铮铮,如擂鼓轰鸣。封家军的军旗穿越过色彩斑斓的河水光线,在一片天光之中遥指苍穹。 正当赵永昼看着大好河山心动不已时,身下忽然传来异动。草堆里有什么东西戳着他的屁股往外冒,他心中吓了一跳,这时马车一抖,他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前扑去。 “哥哥你看着点路啊。”王全喊道,方才是碾过石头上了。 马车重新趋于平稳。赵永昼心有余悸的转过头去,又看到那草堆里扑朔朔的冒出一个人来,吓得叫出了声。 王全听到动静,转过头,又因为那过高的草堆只看到赵永昼撅着屁股趴在那儿。 “怎么了?”王全喊。 “人……”赵永昼说。 王全一听,立马就要站起来。被车夫一把拉着坐下。 “爷?”车夫喊了声。 “没事儿!爷出来透透气!”头顶传来一个青涩的声音。 面对王彪王全两兄弟莫名其妙的眼神,车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赵永昼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扒拉掉头上的草,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封少爷?”赵永昼轻喊出声。他认出眼前这个少年,正是那日黏着封不染闹着要上战场的孩子。 “你是谁啊?”封寻看着趴在草堆上一摇一晃的小人,蹙着眉,黑亮的眼睛里是淡淡的疑惑。 他这一神情,真是得了封不染的神韵。赵永昼不禁心想,封家的人都这么心高气傲么。 “在下……”赵永昼刚要开口,忽然马车又一抖,这次比前次更加激烈。他险些被甩出去。封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拖过来。 “找死啊你。”封寻吼道。 “多谢封少爷……”赵永昼拍拍胸口。 “你是谁?怎么认得我?”封寻盯着他继续问,有些不依不挠。 “哦,我看你跟封元帅长的很像。”赵永昼深感这小孩不好对付,刚这么想,就见这小子双眼一亮。 “是吧是吧?你也觉得我跟叔父长的像吧?”封寻一把揪着赵永昼的衣领,兴奋的问道。 赵永昼连连点头,“像,特像。” 如果不是封不染亲口跟他解释过,他一定会认为这小子是封不染跟万倾城的种。但细细一看,他还是更像万倾城一些。与封不染的五官,也只是在做某些表情比如皱眉苦思时有相似之处。 “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是叔父他总是不承认,这次还不带我上战场。多亏文忠机灵……” 封寻开始手舞的说起来。赵永昼时不时的搭一句腔,很快就和这位小少爷熟络起来。 从封寻谈话间所流露的东西,赵永昼在心底估摸着这位少爷能给自己的逆袭之路提供多少帮助。 封寻是世家子弟,从小周围所接触的都是知名的学士和训练有素的侍卫,吃穿用度高人一等,出行上学身后亦是仆从成行。就连在一起玩耍的同龄人不是王侯就是公亲,身份地位高于一般的京城少爷。赵永昼当年是将相子弟,却也因为他庶出和名声的各种关系,与这位封少爷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封寻神态和言语间对他并无不屑,也是因为他地位太低、几可视若无物。 赵永昼察言观色,方知这位少爷,争强好胜的心非同一般。而自己也性格要强,不愿意屈于人下,未免日后多生事端,还是不要与封寻太过接近为好。当年与羑安在河馆闹的势不两立他也不在乎,但那毕竟是小地方,管事儿的也只是一个刘鸨儿。在面对身份地位教育背景都比自己还要高一等的封寻时,自然不能再嚣张跋扈的去对待,毕竟自己如今可是什么背景都没有……这样一来好像显得他赵永昼多怕事,但现在离远一点总比将来相处的不愉快惹出麻烦来要好。他这里一番思来想去,却忘了对面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而已。 因心中有了这个想法,一路上封寻各种抒发雄心壮志,赵永昼只做路人状附和他几句。经过不到三天的行程,大军抵达漠北边境,安营扎寨。 封不染与先一步到达的二皇子以及驻扎在边境的镇守将军汇合,在营帐中探讨军情,制定作战计划,预备三天之后就与巨澜下战书开战。 作为充军的犯人,赵永昼被分配到杂物班。赵永昼知道,杂物兵随便谁都能呵斥打骂,给营中大兵端屎端尿,牵马喂马,在敌人来时充当炮灰之类的,是军中等级最低的人员,连兵都算不得。 王彪将他脚上和手上的锁链打开,王全将装着白五他娘给做的棉袄的布包交到赵永昼手上,两兄弟觉得白五是个真汉子,所以抬手抱拳以礼饯别。 王彪说:“战场上刀剑无眼,白兄弟保重,告辞。” 赵永昼还以拳礼,“两位哥哥辛苦,回程上多加当心。” 看着两兄弟离开的背影,再看看自己周围简陋的物品和临水的环境,不远处骑兵跑的尘土飞扬,马鸣风萧瑟,赵永昼心底不禁一阵心寒。先前再怎么雄心壮志,理想和现实的差别始终是如此恢弘。 封寻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下了车他就跟那个封家的车夫跑的没影儿。以少年毫不留恋的身影来看,赵永昼路人的角色扮演的相当成功。但也因此,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让他好生寂寞……呸。根本没工夫多愁善感好么。 来到营地的当天下午,赵永昼就加入了苦工的行列。搭帐篷,搬运武器,到了傍晚又被赶去烧火劈柴。他和他同行的人就像那陀螺一样,被高大的士兵舞者鞭子打的团团转。 深夜,赵永昼蹲在火堆边,手里抱着一碗只有菜梗的热汤。就这,他周围那些老鼻子老眼的杂兵还眼冒精光的瞅着呢。赵永昼赶紧捧着碗狂喝,门牙磕着碗,碗就多了一个缺口。 菜汤果腹后,赵永昼拖着疲累至极的身体走进简陋的帐篷,里面已经躺满了人。杂物班没什么编制,人员也多是社会最底层的劳苦大众,睡相横七竖八,赵永昼最后一个进去,连下脚的位置都找不到。虽然是四月间,可是帐内阵阵汗臭逼人。 幸亏白天发物品的时候他多个心眼将被褥藏在草垛子后,不然估计这会儿他连这床薄薄的棉被也没有。赵永昼在口子上背靠着柱头坐下来,将军被裹在身上,试图让疲惫的身体陷入沉睡。 第23章 封家军 身临其境的艰苦环境已经由不得他多愁善感,他只有无奈的去适应,期冀着有渺茫的机会让自己脱离困境。 二更天的时候,一阵野兽般的嘶吼声将赵永昼惊醒。听这声响,难不成是巨澜人突袭?帐篷里的杂兵乱作一团,瞬间抱着头抱着腿缩到最里边去了。 赵永昼猛的掀开被子跑了出去,跑了两步又回来还是将杯子裹在身上,坐回原地皱着眉头听动静。 巨澜虽为小国,但人种却异常高大,声若洪钟,齐齐吼叫时如鬼哭狼嚎。过了没一会儿,忽然前方亮起一片红火。 破风声,刺肉声,马蹄声,裂帛声,金属击撞声,声声入耳。可以想象那里利箭齐发,刀剑相互砍杀的场面。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前方就归于沉寂。看来是巨澜人退了。 赵永昼呼出一口气,刚要入睡。前方一个卫兵跑来,招呼他们这些人去收拾战场。 一个杂兵小声问,“军爷,打完了?” “打完了!全收拾了!”那卫兵高声说道,“哼,区区一队先头兵也敢搞偷袭。二殿下早有预备,他们此番想给我们来个下马威,二殿下就把送上门的肉剔了将骨头给他们看。” 杂兵们虽听不懂卫兵的话,但也印象深刻的明白了二殿下大概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道理。 去收拾战场的时候,赵永昼才从那些士兵口中听说了这次的事情。中原人客气,两国行军要先下战书,然后出兵,面对面的派大将对砍。巨澜小国阴险狡诈,准备在中原军队刚来的第一个晚上来个突袭。 于是铁盔套头,铁甲套马,挥着大刀生风霍霍杀过来。远远的就开始对着守城的守卫嘶吼恐吓,守卫很给面子的转身就跑。 巨澜小分队鬼哭狼嚎声势壮大喊冲过来,如入无人之境,忽然发觉不对劲。诶?中原人的‘无人之境’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真的路上没有一个人。 要么容和帝怎么总是笑着说,区区巨澜,不成气候。这群大傻个儿,连陷入人家的空城计里也茫然不知。欢天喜地的要开始放火杀人时,忽然从对面冒出一排火箭队来。容佑皇子微微动一动小手指,一个骑兵连上去,巨澜小分队虽然人强马壮,但顶不住群殴,遂全灭。 但别看这样一个巨澜小国,却能常年不灭,在边境挑起争端。朝廷多次派兵讨伐,却怎么也踏不平。大概这也多少引起了容和帝的警惕,这次又是封元帅又是二皇子,定是希冀此二人两手解决巨澜这个怪胎。 说实话赵永昼也很奇怪,相比战场杀戮来说,这两人显然更熟练权利场上的争斗。容和帝派出此二人,不知是什么考虑。但有皇子坐镇军中,士兵们的气势也格外高涨。总之,大荣军队一片无往不胜之气象。 又说赵永昼,包揽各种脏活不说,晚上的睡眠质量也十分差。天气渐渐热起来,帐内时常恶臭熏天。他们搭建帐篷的位置又是在一条溪流下游,士兵们多在那处拉屎撒尿。那滋味,简直不能提。 赵永昼很想换个位置,可是军中士兵众多,党派分明,他花了几日时间才弄清楚他所在的军营是越中军,领头的将军姓朱。越中军不是正统军,赵永昼根本没听说过,他每日一眼望去全是陌生人。正当赵永昼苦难无比的时候,封不染派人过来了。 这日,越中军刚操练结束,正在用饭。赵永昼正提着饭桶,跟在一个杂兵身后给士兵盛饭菜。只能以残羹剩饭果腹的他看着手里废着力气提着的香喷喷的饭菜,实在是忍受着莫大的折磨。 闹嚷嚷的营地上忽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听惯了越中军散乱拖沓的步伐,一听这整齐凌厉的脚步声就知道,啊,来的是精兵。顿时纷纷放下手中的饭碗,转过头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为首的那人穿着藏青色武将服,腰挎黑鞘尖刀,眼神凌厉,一眼就足以将四周围成一团盘着腿坐在地上嘴角的饭粒都还没擦干净的虾兵蟹将秒杀成渣。 赵永昼认出这个人,是封不染的亲兵护卫,正五品校尉,封岚印。 封岚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奈何帐内一团乌烟瘴气,简直是伤害亲卫大人的眼睛。 “白五可在此处?”封岚印大声喊道。要知道他已经将三个军营找遍了,这是最后一个。 赵永昼此刻早就双眼挂着眼泪花儿,将手中的桶一扔,跌跌撞撞的跑过去。他个头小,此时还不足封岚印腰上高。看着这么个可怜兮兮的小人儿,封岚印也稍稍放软了语气。 “别哭了,跟我走吧。” 赵永昼跟在封岚印身旁走出去,身后跟着一队身形凌厉的护卫。越中军呆愣愣的眨巴眼,忽然轰的一声再次闹哄哄起来。有探着头问那小孩儿是谁的,但绝大多数的还是抱着碗抢菜吃。要知道他们越中军本来就是饿死鬼投军,管他三七二十一当了兵朝廷就管饭吃。 封岚印将赵永昼一路带进封家军的军营里,一路上接收到不少注目礼。大多是瞻仰封亲卫的英姿,倒没几个人注意到旁边的那个腿短人矮蹦着跳着才能跟上人节奏的赵永昼。 封家军也正准备用饭,毕竟是正统军,人家都在桌子上吃。见封岚印远远走来,一个头大无比的汉子连忙跑上前迎接。 “校尉!” “费屯,给你带个人来。”封岚印将身旁的白五推到大头跟前,“不用太惯着他,但是得你亲自带着。明白了么?” “明白。”费屯心想,自己这里快成童军收容对了,前几天刚送过来一个封家少爷,今儿个又来一个小不点。说起来,这小子有些面熟来着? 封岚印见赵永昼神情倦倦,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抬起头来。 “元帅早就让我去接你,但这几日安营扎寨,事务诸多,我险些忘了。今后你便跟着费屯长,好好干。” “多谢元帅恩德,多谢校尉恩德。”赵永昼感激涕零的说。望着封岚印的背影离去。 费屯头大无发,顶着一颗大光头苦苦思索这小子究竟自己在哪里见过。赵永昼挠了挠脸,嘿嘿一笑。 “屯长……” “你怎么在这儿?”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问道。 赵永昼转过身去,是封寻。 封寻比赵永昼高出一个头,一身白色劲服紧身窄袖,显得十分精神利落。 “费屯,这人怎么在这儿?”封寻皱起眉走过来。 “是校尉大人刚才带过来的。”费屯不再摸脑袋了。 “小堂叔……”封寻略一思索,喃喃道:“难不成是叔父的命令。” 忽然封寻抬头盯着赵永昼,“你跟我叔父什么关系?” 赵永昼吓得连连挥手说没关系,这孩子的脑回路咋直成这样呢。 文忠跑上来说,“少爷,咱们还是快去用饭吧。你下午不是还要跟元帅去打猎么?” 封寻这才赶紧钻进帐篷直扑饭桌,人们见是封少爷来了,都给他让座。 赵永昼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被光头屯长一掌包过脑袋往里走。“吃饭吃饭!怎么每次老子刚要吃饭的时候就来事儿!” 总算能吃上一顿好饭了。赵永昼心里流淌着泪,一边刨饭一边唾骂自己上辈子在天香酒楼订了满桌子的满汉全席最后一点儿都没吃就让人倒了。 畜生,人渣,灭绝人性,活该你现在这个样子。 饭毕,封寻拉着文忠风风火火的跑出了帐篷。说是打猎,但众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二皇子和封元帅去视察敌情去了。 传令兵敲着铜锣在外面喊:“休息一个时辰,在鼓楼集合。” 费屯刚要准备去睡觉,忽然衣服被扯住,回头一看,啥也没有。 “……诶,屯爷。”一个细润的嗓音从地上冒起来。 费屯眼珠子往下转,视线落在少年灰扑扑的脸蛋儿上。“你谁啊?” “……回屯爷的话,小的是白五,饭前跟着封校尉来的。”赵永昼迫使自己的眼睛不要盯着费屯那两道皱成一团的浓郁眉毛看。 费屯眼角抽搐,似乎想了起来。封校尉说不用太惯着他,可是很明显也不能让人欺负他。这么个小个子,在这如狼似虎的军营里,确实不好安排。 “你……去马厩好了。”费屯喊过一个士兵,“带他去老杨那儿。” “多谢屯爷。” 赵永昼谢过费屯,跟着那士兵走了一段路,路上所见到的士兵们都站有站样坐有坐姿,光凭这一点,绝对甩出越中军好几条街。 此时正值正午,赵永昼顶着太阳跟在带路的士兵身后,穿过练兵场。鼓楼下一个骑兵连整装待发,铠甲和长矛利刃反射着阳光刺眼。赵永昼微微抬起袖子瞥了一眼,封寻正闹着要爬上封不染的白马,被马踹了一脚,封不染将他抱上去,然后自己坐了上去。 整个军队出发,马蹄轰鸣。 “磨蹭啥呢,快点儿。”前面的士兵催喊道。 赵永昼加快脚步跟上去。这时候他看到马上有人转过来,视线刚好与他的对上。 容佑皇子并没有看他太久,只是轻微的一眼。赵永昼却觉得后背发寒,腿都麻了。 他八岁那年跟着五哥去皇宫参加宴会,席间因为没有自己喜欢吃的紫芋汤圆而哭闹起来,赵无夜怎么哄都不管用。那个时候坐在他们对面的容佑还不是太子,才十岁,皱着眉瞪了他一眼,赵永昼立刻就噤声了。 当时国相爷还说如果是自己这么干,小儿子怕是只会哭的更加厉害。容和帝便大笑着说,空心大师明明说老二的眼睛是‘慈悲菩提沁凉如水’,怎么你儿子倒像是见了猛鬼似得。 国相爷讪笑着瞪了自家小儿子一眼,赵永昼瘪了瘪嘴要哭,但就是没哭出来。后来五哥问他当时怎么了,他也说不出来,只是从此以后都很怕容佑。赵小公子横行京城,但只要有容佑在的地方,他却是连去都不敢去。 这个童年阴影,一直伴随他整个人生。这一次没喝孟婆汤,方才与容佑一对眼,果然还是头皮发麻。看来这个阴影,也要笼罩赵永昼的这辈子了。 第24章 捕虎 到了马厩,士兵跟喂马人交接过就走了。喂马人四十出头的模样,面相忠厚,人称老杨。老杨话不多,认真仔细的刷马,看见赵永昼立在原地甚觉无趣,便说:“去一边玩吧。” “可是……我是来帮你干活儿的啊。”赵永昼友好的笑着说。心道这老杨真是个厚道人,连活儿都舍不得让自己干。 “那去把马厩里的马粪捡干净吧。” “……噢。” 站在圈地巨大的马厩面前,赵永昼瞪大了眼睛,眼神在那一堆堆马粪上游移不定。老杨还好心给了他一块布蒙在脸上,还说:“其实马粪没那么臭的。” 赵永昼默默的翻白眼,不臭不臭,大叔你是在马厩里生活了多少年啊已经同化了吧!但他还是得抡起膀子开始干。因为老杨慢吞吞的给马疏离鬃毛,说:“回头再把马槽清洗了。” 赵永昼抬了看了那快围绕练兵场一圈的马槽,差点没两眼一闭昏过去。 老杨说:“动作得快点儿。封家骑兵今天出行,傍晚就会回来。得在那之前打扫干净。” “是。”赵永昼回应道。搞了半天,这么偌大的马厩就归老杨一个人管。后来虽然老杨也来帮忙了,但两个人也是紧赶慢赶,赶在太阳下山之前,终于完成了任务。 赵永昼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远处传来马蹄声声,封家骑兵回来了。马匹由士兵统一牵过来,他们是看不见元帅和皇子那些正主的。 收马的时候,一些士兵对今日所见也会大加谈论,所以这也是收集小道消息的好去处。此刻赵永昼正在柱头下绑绳子,随耳那么一听就被他听到一些不得了的事儿。 “真没想到,巨澜人只剩下不到五十万的人口,还敢挑战我们?作死啊!” “那个国师不会真的妄图用大量制作‘药种’的方法来生产士兵吧?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是太可怕了,我们三十万大军也未必够他们吃的!” “但二殿下说那个计划还不可能真正实行。巨澜人口骤减,都是被那个国师拿去做实验。一百个人力出一个战斗力彪悍‘药种’,如果那么搞下去,用不着我们出兵巨澜人也死光了。” “可是元帅也说了,他们也会抓我们的士兵去做实验,‘药种’只听从国师的命令,那个时候……真是想想都可怕呢!喂,如果我变成药种要杀你,你会不会杀我啊?” “别杞人忧天好么?二殿下明日启程回京,向皇上禀报这件事……” “今天你看见了吗?那头老虎,实在漂亮啊!可惜元帅没射中,哎。” “我看封少爷是真心喜欢,都哭了呢。” “不过那老虎有些奇怪啊,最近几天都有人看见它在后山晃荡,虽然没听到伤害人畜什么的,可果然还是很危险。” “那老虎个儿大头精,灵活的很,三五十个大汉也没围住它。好在没伤到人,逃走了。” “我听到二皇子说今晚要在后山设陷阱,保证能把那老虎拿下……” 听到这里,赵永昼没关住自己的嘴,“几位大哥,那老虎长什么样?” 几个士兵看了他一眼,只当他是个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什么样?南瓜大的头颅,火焰般的眼睛,尖刀似的牙齿!” “什、什么色儿的?” “什么色儿?我记得是白色吧。” “白色,后背上有灰纹。”另一个士兵说。 难道是念一师兄来了?可这才过了一个月,念一不是被处了三个月的刑吗?那就是禅心老虎自个儿来了?它找不到我,所以在军营外面晃荡?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赵永昼按下心中慌乱。帮着老杨将马厩收拾好,盘算着待今晚入夜时定要去后山一看。 晚上吃饭的时候,封寻并没有来。赵永昼随意的问了费屯一句,“封少爷平时都跟咱们一起用饭吗?” “对啊。吃住都在一起的。元帅的意思是,既然他来了,就该好好磨练磨练。对了,今后你的床位就在封少爷旁边。不用太担心,封少爷是大家族出身,为人大度的很。你只要别去惹他,他还是不会虐待你的。”想到封校尉的嘱咐,费屯给旁边的小孩挑了一块肉。 没心思去细嚼费屯的话,赵永昼夹起那块肥嘟嘟黑乎乎的肉块,眼睛却并不在肉上面。 “我们都在吃饭了,封少爷还没回来呢。”这么说着,赵永昼将筷子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 “今儿晚上元帅他们有活动,封少爷就不跟我们一同吃了呗。” “什么活动?我们能参加吗?”将肉吞下肚,赵永昼立即问。 “听说是抓老虎……怎么?你想去啊?”费屯转头看着身旁的小个子。 “可以吗?”赵永昼明亮的双眼闪闪发光,乖巧的像只摇尾巴的……猫。 费屯的脑子里闪过小时候养的那只猫,总是用高贵冷艳的目光看着愚蠢的人类。虽然他总是抱怨它霸占他的床还不捉老鼠,但这动物只要一个撒娇卖乖的动作就能让他心肝乱颤。后来那只猫失踪了,他找到它时,是在隔壁猎户的墙上,只剩下一张皮。 “屯爷?”赵永昼喊道。费屯的神情有些变化莫测,最后说,“先吃完饭,我带你去找封校尉。” “谢谢屯爷!” 费屯看着这娃儿的笑容,心里忽然无比的舒坦。 晚上,赵永昼跟着费屯来到整个营地最大也最气派的营帐外。帐篷里的人正在收拾器具准备出发,封岚印率先出来,就看到在不远处探头的大光头,还有旁边激动的挥手的少年。 封岚印走过来。 “校尉,这小子闹着要跟你们去打虎。我拿他没辙。”费屯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无奈的说道。 赵永昼蹦着说,“校尉,我从来没见过老虎,你就让我跟着去看看吧。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封岚印皱起眉,毫不留情的拒绝:“没见过等我们抓回来了你不就见到了么?黑灯瞎火的后山又险峻,你跟着去不瞎捣乱么。” 赵永昼委屈的埋下头。 “让他跟着吧。”一个声音传来。 赵永昼惊喜的抬起头来,一边欢喜的跑过去。“元帅!~” 快半个月没见面,他就是奔着封不染的怀抱去的。这种被喜欢的人纵容自己的感觉,简直能让人失去理智。 “喂!”封寻跳出来挡住他,“你想对叔父做什么!” 赵永昼一个急刹车,但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对封寻甜甜一笑,绕了一下又直扑封不染。 赵永昼这一举动可有些惊呆了众人。周围人在疑惑天呐元帅是这样可以随便扑的人吗?可是封家人心里却是打了好几个鼓点,吓得不敢动弹。要知道,连封寻都不敢放肆到这种地步。 封寻一个愣神的功夫,转过头去自家叔父已经被人扑了个满怀。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叔父要杀人了。 四周的人倒吸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容佑站在封不染身后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的弯起一抹笑来。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封不染发作的时候,赵永昼还不知死活的撒起娇来。“元帅小的好苦啊之前在另一个军营里每天累死累活不说还要住在那种地方连觉都睡不好……” 这时赵永昼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什么。他抬起头,随后又接触到容佑的目光。身体下意识的就抖了一下。 都怪自己一时得意,现了原形,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但随后又想到,自己现在披着这年幼的面皮不怕害臊,而且罪名也顶多是失礼冒犯,应该也不算得大错。 赵永昼松开坠着封不染脖子的手,跳在地上,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封不染的表情看不出表情,黑眸幽水潭一般。声音也可怕的听不出情绪:“出发。” 径直走了出去,披风猎猎作响。 “你这小子,怎生如此大胆!”封岚印怒目瞪他,转身跟上。 赵永昼站在原地,封寻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撞了他一下,“你这是找死。” 少年低声呵斥他。 “多大点儿事儿。”赵永昼小声嘀咕了一句,对着身边瞪直了眼的费屯嘿嘿一笑。 “你小子还真以为谁都吃你那套啊!”费屯在他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当心哪天摸到老虎屁股!” 赵永昼吐了吐舌头,心道我还就敢摸禅心的屁股呢。 跟在大队人马的后面,想到禅心,赵永昼立马面部严肃起来。这次是封不染要抓老虎,容佑设陷阱,若果真是禅心……赵永昼眸中一凛,跟在费屯的身后跑进夜色中。 军营的驻扎地位于琼州府的最北面,依山而建,面朝琼海,沿海五百里开外便是巨澜国的边境。 背面的这座山并不陡峭,建有八座瞭望塔,由专门的侦测兵驻扎在此地。近几日总有一只大白虎在山上游荡,向着山下营地的方向眺望,当有士兵靠近时,它有很快的转身跑掉。 侦测兵将此事禀告上去,这日大队出行出去打探巨澜的消息,傍晚回来的时候恰好那只老虎又在瞭望塔不远处张望。 封元帅认为既然没有伤人畜便无需去管,连侄儿吵着闹着要老虎他也不同意,并非封元帅仁慈不忍杀生,只是说:“既然是野兽之王,哪有被人圈养的道理。” 倒是二皇子容佑微微一笑,“莲华今日是怎么了?往日狩猎也没见你对猎物手软过。今日难得寻儿想要,你就哄他开心又如何。” 封不染搭起弓箭,那丛林中正在认真凝望的老虎听到破风声,转身就跑,雪白的身姿瞬间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啊,没有射中!”封寻喊道,“好不容易今天碰着它。” 容佑清亮的眼睛睨着封不染,“莲华这是提醒那老虎,有人要打它主意啊。” 封不染收起弓箭,“微臣射艺不精,殿下多多包涵。” “叔父!”封寻双眸一瞪,转过头生气的看着身后的自家叔父。 封不染一脸淡定,“反正我没那个能耐。” 容佑一笑,“寻儿莫闹,咱们在这山上设下陷阱,明日我保管你得到那只白虎。” “二殿下此话当真?”封寻双眸一亮,又皱眉道:“可是叔父刚刚打草惊蛇,白虎今夜回来吗?” 容佑略一沉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最后唇角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放心,它一定会来的。” 众人只觉二殿下的样子怪渗人,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只按照他的吩咐在那山中设下各种机关陷阱。这天晚上,只带了几个亲兵,也不骑马,徒步上了山,进入那夜色之中。 第25章 山鬼 与守兵交代了几句,容佑便走了回来,与封不染两人说着话。赵永昼站在最后面,开始快速观察并寻找那些藏在树林中的陷进。 “殿下,微臣有一事不明。”封不染出声道。 “莲华何必客气。” “为何这般肯定白虎今晚一定会来?”封不染微微侧过头,容佑的脸上又浮起那种意味深长的笑,眼眸在山下灯火的映衬下闪烁着星星点点。 “无他。只因天佑大荣,瑞兽现身,势必是来助我破敌巨澜。” 总觉得二皇子此刻的模样像极了那装神弄鬼的神棍,封不染克制着抖动的眉毛转过头去。 “莲华不相信?”二皇子偏着头看封元帅的表情。 “……殿下欢喜便好。”封元帅一脸平静的说。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封寻趴在草垛子上头开始左右偏倒。容佑坐在椅子上,微垂着眼睛。赵永昼心内焦急异常,此刻四周安静,那些陷阱藏在丛林深处不可观察,他连半点眉目也没摸到。看起来封不染兴致缺缺,但看容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对今晚拿下白虎一事稳操胜券。 赵永昼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容佑老奸巨猾,禅心即便颇通人性,也绝非容佑的对手。若再这么耗下去…… 林中响起几声子规啼叫。 赵永昼正纳闷,这鸟怎么在这时候叫,叫的他心烦。 却见容佑睁开了眼睛,封岚印推了推快睡着的封寻。 他心中骤然一泠,这荒山野岭中,如何有子规鸟呢?!这分明是军中的暗号啊!禅心真的来了! “屯……屯爷……”赵永昼小声的喊道。 费屯领着几个守兵站在最后面,他们只是看热闹的,闻言低下头看他:“怎么了?” “我肚子疼……”赵永昼捂着肚子,皱着眉,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 “你这小子就你一天到晚的事儿多!”费屯气骂道,真想踹他一脚。 守兵指着一处,“去那边儿。注意脚下有白石灰的地方绕着点儿。” “是,是。诶哟……”赵永昼弯着腰跑进林子里。 走了几步,赵永昼心内大骇,这一路的白石灰,莫不是陷阱的所在?抬头一望,借着瞭望塔的灯光,夜色中那白色的细线在丛林中简直蜿蜒密布。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子规鸟连着叫了四声,可是猎物已经进入狩猎范围的意思? 赵永昼顾不得许多,甩开脚丫子开始顺着那石灰线开始狂奔,这石灰线的绵延处,必定是猎物进入的地方吧。自己这样奔出去,若被人看到只怕百口莫辩。心里这样想着,赵永昼一边狂奔一边拆掉头上的束发带,又将上身的麻衣脱掉绑在腰间,顺手抓起地上的石灰往脸颊抹了抹。 他跑了很远,呼吸开始紊乱起来,双腿也十分难受。子规鸟的啼叫越来越急促,看来他是跑入狩猎范围了,他甚至可以分辨出头顶的大树上有几个哨兵。 那些人发现他了。赵永昼脑海里想到。 禅心呢,禅心,你可别来啊,千万别进来。我来找你了。 赵永昼在心里乞求着。 但是这山如此之大,万一禅心不是在这个方向怎么办?想到这里,赵永昼略微放慢了脚步。反正树上的哨兵一定已经发现他了,但是这军中真正熟悉他的人只有封不染几个…… 赵永昼停下脚步,周围光线很暗,远处瞭望塔的火把静静的照耀着,看来藏在暗处的士兵还没有追上来。想必老虎不现身,容佑是不会让这些人出现的。 按着心口和鼻子,赵永昼微微仰起头,平定了一下紊乱的呼吸。心里祷告着,这副破身子,可别在这个时候倒下啊。 手搭在嘴上,赵永昼气沉丹田,学起了狼叫。 嗷—— 学的四不像,但是是禅心的话,一定会听出来的吧。 脑袋好晕,似乎在天旋地转。 但是不行啊,这种时候,怎么可以呢。 嗷嗷—— 那边的光线很明亮,像是一汪湖水。赵永昼捂着嘴艰难的跑过去,如果站在月亮下,禅心应该比较容易发现他吧。 “咳咳,呼……” 赵永昼克制着呼吸,眼前开始模糊不清。他已顾不得盯着地上的石灰线,身子左摇右晃,双眼都望着那小路的尽头。 终于走了过去,转了一个弯。 远处的湖泊反射着月光,很刺眼。赵永昼微微瞥过头去,夜色中,一团雪白的身影正在急速向他靠近。 嗷嗷嗷嗷—— 一声虎啸响彻山林。 “禅心……”赵永昼睁大了眼睛。 那是禅心,禅心生气时的吼声,他认得的。 真的是,禅心啊。 赵永昼这样想着,身子跪趴在地上,猛烈的咳嗽起来。 容佑的伏兵出动了。 远处的喧闹声响起,敲锣打鼓着,要将猎物逼入陷阱。 白色动物的身躯如虹似箭,几个纵步,纯白的身影已落在面前。一落到地上便迫不及待的凑上来,野兽特有的生猛气息喷在赵永昼的脸上。 “禅心,有陷阱。” 赵永昼沙着嗓子,嘴里的气已只出不进,眼睛瞪得大大的。 禅心低声咆哮了几声,急切张开嘴含着赵永昼的肩膀要拖他走。赵永昼爬上禅心的背,手臂圈着毛茸茸的脖子。 白色的身姿破空而去,冷风刮扯着头发,耳边似乎能听到利箭射来的声音。 “老虎要跑啦!快追!” 漫山遍野响起了呐喊,铜锣的敲打声,火把迎风招展,在黑夜中噼里啪啦的燃烧。 “怎么回事?”容佑挑起眉毛。 一个士兵快跑来报,“启禀二殿下,老虎刚刚进入伏击圈,但突然有山鬼出现,此刻老虎已载着山鬼向北边下山口奔去。” “山鬼?”容佑发出疑问,但立刻道:“通往北山的出口处有一湖泊,山中士兵摇旗呐喊,收拢包围圈,势必将它逼向那里。莲华与本宫速去山下带领骑兵沿山道追赶……本宫倒要看看那山鬼是何方神圣。” 这边满山遍野的敲锣打鼓,声声喊杀喊打,惊得那山中飞虫走兽四处飞蹿,碰着暗处的机关,惹得各种陷阱冒出,一时林中各种惨嚎。 禅心老虎脚步稳健,驮着赵永昼一路在山中奔跑,被追兵逼着拐下了一条陡峭崖壁。 那崖壁下约莫看得出有一条盘山石路,前方有粼粼波光反射着月亮,当是一汪水泊。 后方的锣鼓喧天近了,背上的少年此刻已没了动静,只双手还圈在老虎的脖子上。 禅心老虎退了半步,后腿蹬开,整个虎躯一跃而下。 稳健的四肢甫一落地,忽听得后路马蹄阵阵,前方道路火把通明。眨眼间,排排弓箭手已将两方道路堵死。 容佑和封不染赶到时,就见那老虎被困在弓箭阵中,欲要冲破却又顾忌着后背上驮着的人。只能愤怒的咆哮的恐吓。 “那便是山鬼?”容佑看了封不染一眼,又露出个怪怪的笑来。 封不染略微皱起眉。 这个二殿下,随便看到一个少年都要往自己身上推,真当他封不染是怪大叔专门喜欢这年岁的。 封寻早已猴急的冲上去,若不是有封岚印挡着,只怕少年已被老虎一嘴叼去。 容佑示意弓箭手不要轻举妄动,“寻儿,你后退些。当心你叔父赔了山鬼又丢了侄子。” 听了这话,封寻抬起头满眼委屈的看着封不染,“叔父,你又看上这山鬼了?” “瞎说什么。”封不染呵斥道。 封寻指着那老虎背上的人,“那你射他。” 嗷嗷嗷—— 老虎奔突暴躁着,银色的眸子泛起了红,后腿微微下蹬,那姿势,似乎随时准备扑出来咬死封寻。 封寻吓的一把抱住自家叔父。 “咳咳……”老虎背上俯趴着的山鬼咳嗽了起来。 容佑拿过一旁士兵手中的火把,欲要过去。封不染道:“殿下当心,还是微臣去吧。” 接过火把,靠拢了过去。 老虎龇着尖牙咆哮,山鬼咳的也越厉害。 那山鬼赤-裸着身体,半个身体被黑色的长发覆盖起来,腿上有许多被荆棘划伤的血痕,咳嗽的声音听得出是个男孩,咳起来时露出来的后背微微颤抖。 封不染张嘴:“请问……” “咳咳、咳咳、咳咳。” “实在冒昧,但是……” “咳咳咳咳!……” “打扰一下,虽然……” “呕!咳咳……” 老虎的咆哮声盖过了山鬼的咳嗽。 “失礼了。”封不染忽然正色道。对着前方的弓箭对喊道:“放行。” 士兵们有些迟疑,这废了一大晚上的劲儿,好不容易围住了这老虎,元帅这是作何打算? “叔父……”封寻都快哭了。 “既然瑞兽有主,寻儿,咱们还是放人家归去吧。”容佑安慰性的揉了揉封寻的脑袋,对弓箭手道:“都撤了。” 士兵们闹腾了一晚上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着实摸不著这两位主子的喜好。但也乖乖让出一条道儿来。 那白虎定定的与封不染对视了片刻,转过身奔着那条道跑走了。 “殿下贤明,天佑大荣。”封不染忽然转身正儿八经的高声说道。 周围的士兵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傻乎乎的跟着封元帅大喊起口号来。 容佑哈哈大笑,“比不得莲华,御虎有道。哈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封寻实在憋不住了,撒气般的踢着马肚子。 “今晚究竟有何意义。” 容佑老神在在,清眸半敛:“欲擒故纵的典故,可曾听你叔父讲过?” “……嗯。”封寻自然听过,但他想不通为什么要对一只野兽用。他心里有气,可叔父不说话,他也不敢放肆。他不过是想要一只老虎,他也隐约明白了二皇子要抓老虎并不是为了自己。 容佑也不怪他,笑了笑,“以后要多跟你叔父学习。” 回到军营,却见一个人在军帐门口焦急张望。 封岚印过去问,“费屯,何事?” “校尉,可看见那小子了?” 封岚印一皱眉,“白五不见了?” 他这一声,让正要进账的几人顿下了脚步。容佑和封不染看了对方一眼。 “先前在后山上,那小子说肚子不舒服,猫着腰去了林子里。我等了半天不见他回来,与守卫的弟兄沿路挨着找了个便。”费屯急的双眼通红,“那里崖壁陡峭,我现在担心他摔下山去,或是掉进那河洞子里了!都怪我,早知道我就不带他出来了!” 封不染说:“岚印,你带一路兵,随费屯长再去山上找。” 费屯现在是满心满眼的担忧,封岚印听他这么一说,却是起了疑心。但也不动声色,招呼骑兵们再上马。他能怀疑的事,只怕二殿下与封不染心中早便有了主张。 看着骑兵们举着火把远去,容佑拍了拍封不染的肩膀,笑道:“明日我回京,降服瑞兽的重任,就交给莲华你了。” 封不染看着远方,一脸沉思,忽然叹了口气。“臣只能尽力而为。” 第26章 心疾 这日容佑从军营出发,要回京里面圣,将巨澜‘药种’一事禀奏,再寻访高人。因巨澜兵少,但久攻不下,大荣虽有三十万大军也如同虚设,加之最近南方起了战火,遂撤了十万兵马。待回朝之后,再派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坐镇此处,与巨澜周旋几年。 临走前,容佑特意将封寻唤到一旁,嘱咐了两件事,都与他叔父封不染有关。第一让他帮助叔父降服瑞兽白虎,第二就是警惕他叔父的隐疾。 封寻最初不太明白,容佑一番耳语,封寻恍然大悟。十四岁的堪当重任,封少爷表示十分惶恐。但也因此成熟了许多。 “降服瑞兽暂且不说,但隐疾一事……”封寻咬了咬牙,索性将多年的心结问出了口:“虽说叔父发病毫无征兆,但总归是代表着什么。当年我尚在母亲腹中,叔父到底为何要杀母亲?” “他发病是不分对象毫无缘由,能有个为什么?再说,他对你一直很疼爱。他与你母亲,也无半点恩怨。”容佑不咸不淡的说,“就连你父母相识,也在他之前。” 可封寻明显对叔父发病的流言听了不下百八十遍,所以更对当年一事耿耿于怀。 “我早便听说了,叔父在翰林院任职时底下有个学生倾慕他,后来那个学生又为了他死了,叔父便受了刺激,在那时埋下了病根。他要拉着静和郡主一起死是为了去给那个学生赔罪,那他要杀我母亲又是何故?莫非那个学生的死与我母亲有关?” “胡说八道。”容佑有些恼了,皱起眉来。“你叔父的病是从小就有,怎扯到什么学生身上去了?” 封寻便有些怕,稍微收敛了语气。“即便是他后来对我好,也是在我十岁以后。四周的人都说是因为我长得像……” “是哪些不要命的在乱嚼舌根子,当是活够了,回京本宫便将这些人揪出来,一个个的拔了舌头。” 容佑的脸色阴沉的骇人。想当年封不染第一次病发闹的王府和封家心内惶惶,封老太爷从香洲老家上京,先解了两家婚约,又欲辞去儿子官职,意在从此带封不染回老家不问世事。容佑二皇子彼时刚复出不久,正是需要左膀右臂筹备东山,所以劝服封老太爷,又平息京内谣言,暗中力保封不染太子少傅之位。想来,封不染心疾的真相只有封家几个长辈和二皇子知晓,二皇子要保全封不染良好的外界形象,多年来一切想钻这个空子的无论政党宵小,一律被灭于黑暗之中。 想起父辈口中这位皇子的阴狠,封寻心内突跳,知是自己一时犯了大忌,急忙认错:“殿下息怒,我当然知道叔父是真心疼爱我,只是叔父这心疾犯时总没个缘由,万一哪天再莫名其妙的犯了,怎晓得他又要杀谁……” “杀谁也不会杀你。你只管放宽了心,好好听他的话。虽说是成年往事,我得给你澄清几点。我的话总强过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你听是不听?” “我自然听殿下的。” “其一,你叔父这病是自小有之,与别人无关;其二,他疼你宠你,更与别人没半点关系。你也知他的病,你这样想他,岂非于他不公?” 封寻听了话,虽心有郁结,但也不敢再在容佑面前打探。 送走容佑后,封不染见封寻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还以为他是惦记着那老虎。 “还在不开心?不过一只野兽,你倒上了心了。”封不染揉了揉封寻的头顶,一副温和儒雅的长者形象。谁曾想这样一个如天上仙君般的人物,竟得了失心疯呢。 封寻心里叹气。可怜叔父,这么多年一直懵然不知自己身患怪症,对各种流言蜚语也漠然承受。因为那病犯时像换了一个人,不认得周围的人,病好了时也没有了犯病的记忆,所做之事所说的话全然记不得。所以认真说起来,那些事也并不是‘封不染’做的。是他犯病时,身体被恶魔占去了罢。 这样一想,封寻顿时就不怪叔父,并且还心疼起来。 “昨儿个半夜才归,又找了那劳什子山鬼许久,叔父可是乏了?趁着今儿个贺将军出兵,叔父先去歇息吧。” 看着侄儿为自己着想,封不染颇感欣慰。这二皇子倒有些治小孩的方法,临走前不知跟封寻说了什么,这会儿他倒乖巧得很。 正要顺他的意,忽见封岚印行色匆匆而来,“启禀元帅,白五找到了。” 封岚印欲言又止,封不染见他神色,微微拢起眉。 封寻心道,好你个白五,我道山鬼是个什么鬼,当真是你。也罢,看我怎么收拾你。 又说赵永昼被驮着,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知觉。他一时觉得又像淹在水里,心口难受的紧,没办法呼吸。憋了不知多久,忽然又身子一松。就像一个窒息的人死透了灵魂出窍般,倒爽利了。 只不过这回不是死透了,而是悠悠醒转。胸前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直在游走,他微微挪开眼皮子,暗沉沉的光线里依稀看着一个一身白衣的俊美男人伏在他身上。 赵永昼一惊,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大喊一声:“淫贼!“ 正在为他舔舐伤口的禅心抬起头来满脸郁卒的看着他,好像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冤枉。 赵永昼瞪着前方那双金银色的双眼看了足足半刻,才恍然看到眼前那毛茸茸的脸。松了一口气倒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抱怨起来。 “禅心呐,你天远地远的跑这儿来到底是干嘛来啊。那二皇子设了陷阱要套你,可知爷为了你冒着多大的风险……“ 说着说着身上又有异样,他只当是禅心老虎也知道错了,在撒娇呢。 “别舔了,我这一身的口水。“ 禅心非但不停止,还用了些力气啃了他一下。赵永昼翻起身来要给这老虎一个巴掌,忽然愣住了。 只见小腿上被荆棘划伤的伤口,在被禅心舔过几次之后,慢慢的竟然愈合了。再看自己周身,一片光滑如丝,没有半点伤痕。 禅心老虎坐在一旁,邀功般的看着赵永昼。 “禅心……”赵永昼惊叹着。忽然想起两件事儿来。 念一明明死透了,他当时眼睁睁看着的。可是一眨眼,他出去挖个坑的功夫,念一活过来了。那个时候虽然老和尚空余在,但禅心也在吧?还有陈远洲。赵永昼记得自己当时刺中的是陈远洲的脖子,那血哗哗的流了他一身,怎么后来就没死呢?还有此刻,自己浑身爽利,呼吸顺畅,全然不似之前要死了的模样。这身上的伤口也…… 却原来是这只禅心老虎的缘故么。 禅心老虎倦怠的打了个哈欠,累极了似得,慢慢的缩小,最后变成一只胖嘟嘟的肉白猫团在赵永昼脚下。 看这模样,禅心定是耗损了修为来替自己治伤的。 赵永昼揉着禅心的耳朵,低声道:“我不过是捡了你一次,你何必拼了自己的修行救我呢。都说人鬼殊途,物种不同也不能在一起,往后你便好好去修你的行,我自去求我荣华富贵罢。” 说完赵永昼就将禅心放在地上,起身便走,一副决绝的模样。走了几步又不舍得,回头见老虎眼神半眯着昏昏欲睡,只道自己若将它丢在这里,它又正值弱时,这深山老林一旦来了豺狼,只怕禅心要吃亏。 “算了。我再照顾你一回。“赵永昼回身将肉猫儿抱上,走出山洞。外面一片漆黑,只远处隐约有着瞭望塔的灯火。借着那灯光,赵永昼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山间行走。多亏了禅心替他疗伤,他此刻非但心口一片舒畅,赤身裸体走在夜风里也不觉得冷。突然间换了一个身体似得,周身里有许多力气喷薄着涌动着。 怕被人看见,赵永昼特意从河边绕了一大圈,躲过了守卫,回到了马厩里。话说白天中午他刚从越中军被调到封家军,自己的棉被衣服包裹都藏在了越中军营的那个草垛子底下,在封家军营里又还没安排住处,也没领物资,身上的衣服也早在山林中被树枝刮坏了,连鞋子都跑没了。这深更半夜的,难不成要抱着肉猫在马厩里裸睡一晚上? 赵永昼倒想这么凑合,但禅心不乐意,压低了嗓子喉咙间发出低吼。马群大概是感受到了异种入侵,躁动着喷着鼻子,骚乱起来。赵永昼只得抱着肉猫在马厩外面来,肉猫打了个喷嚏,毛茸茸的脑袋往赵永昼胳肢窝里缩,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赵永昼只好借着夜色偷了不知道是谁晾在外面的衣服裤子,套在身上之后将肉猫放在衣服里,靠在草垛子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睡,倒十分香甜。直到次日日上三竿,老杨清理完马厩来收拾草料的时候,才发现了人。要知道封岚印和费屯长找了这小子一夜,立即就去禀报了。费屯带着人急匆匆来看,发现他在睡大觉。气的一脚踹过去。 “臭小子倒舒坦!” 赵永昼醒过来,立时是惊了一跳,去看怀里的禅心。却怀中空空如也,他又着急的看了四周,并不见老虎的踪影。这才愣愣的抬起头看着怒气冲冲的费屯,喏道:“屯,屯爷……” “啥都别跟我说,跟元帅解释去!”提了人径直往大帐走去。 第27章 受辱 赵永昼脑乱如麻,但心里却莫名镇定起来。看这样子,二皇子应该已经回京了。只要面对的人是封不染就不怕了。记忆中老师虽然面上冷冰冰,但内里却是个温柔心善的。如此这般想着,赵永昼被人拎着进了军帐里。里面人却不多,封寻正拿了一本兵书让封不染指点,见他进来了,也无甚别的情绪。费屯将赵永昼压跪在地上,自己也跪着请罪。 封不染眉目冷淡,将赵永昼上下一番打量,开了口,“白五,你昨夜怎么了?” 乍一听这清寒的声音,赵永昼心内突跳,但嘴上却兀自镇静:“回元帅的话,昨夜小的腹痛,去林中小解,回来的时候不慎踩滑,从山上一路滚进了山沟子里。小的好歹识些水性,万幸爬了上来。那时到处一片漆黑,小的摸着山路走出来时,已是过了大半夜了。” 说完却见坐上的人只是盯着他浑身看,赵永昼心知是自己身上的衣服惹人怀疑,又说:“小的回到军营,浑身已湿透了。便衣还在上一个军营中未拿回来,只好借了衣服来穿……”赵永昼声音越发没了底气,须知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在先前的逃跑中被树枝刮坏丢在那山上,若这些人有心怀疑他,让他将湿衣服拿出来,他却又如何? 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年,封不染忽而眸中一转,冷刺刺的目光消失,继而一片温润。“谁让你先前非要吵着闹着去后山的?这回吃了亏,也算多个教训。还让费屯长着急上火,封校尉也找了你一整夜。你还不向他们赔礼?” 赵永昼一听,心里松了口气,赶忙向旁边两人认了错。费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给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算是过去了。封岚印不咸不淡的点了头,“回来了便好。” 封不染示意赵永昼站起来,又见他衣不蔽体,双腿凉凉的晃着,便对一旁拿着书当幌子的封寻道:“带白五去你帐中,选些衣裳给他穿。” 本以为封寻会耍些脾气,谁知封寻正等着机会呢,爽快的应下,扔下书跑过来一把拽了尚自惊讶的赵永昼要带他去换衣服。赵永昼探询的看向封不染,封不染便说,“你先去穿好衣服,再去取回你的东西。” 这会儿士兵都在操练,帐里一个人都没有。命文忠和费屯都在外面等着,封寻拉着人进了帐篷。 “脱。”封少爷坐在通铺上,对傻站在那儿的赵永昼命令道。却不拿衣服出来,眼睛也定定的盯着赵永昼身上看。 知道这小子要整他,赵永昼也不与他计较,那衣服一扯就掉,眨眼间便赤条条的站在封寻面前,让他看个够。 那白五原是三清县的花魁,小身板儿是白白嫩嫩,皮肤光泽一点也不比富家少爷差。胸前两粒淡粉茱萸一碰着冷风便颤巍巍的立起来,翘臀更是在军绿色床铺的映衬下雪白诱人。 封寻原意是想看赵永昼恼羞成怒,羞辱他,谁曾想这人如此直接,反倒让封寻闹了个大红脸。他今年十四岁,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眼前忽然出现这么一幕,可想冲击力又多大,一下竟不知所措。 赵永昼本以为要迎来几句讥讽,半天不见动静。抬起头来却见这少爷瞅着自己的身体发傻,一时又气又想笑。忍笑道:“封少爷,衣服呢?” 封寻一见这人靠得这么近,鼻息间约莫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一时又傻了。赵永昼见他半天不动弹,有些怒了,在封寻脸上掐了一着。这边回过神来,对上赵永昼愠怒的眼,倒慌了神。“等,等一下。” 转过身手忙脚乱的从枕头下拿出叠的四四方方的单衣和亵裤,搁在床上后,又拿出一件窄袖长衣,说了句“你自己穿罢。”便匆匆的出了营帐。 这少爷神色间的变化,赵永昼自看在眼里,吊着眼看着封寻离去,心里忍笑不止。视线移到整洁干净的军绿色床铺上,那雪白的衣裤摆在上面,再看看自己的身体,确是一番风景。赵永昼啧啧两声,迅速穿了衣裤。 出来时封寻已不知所踪,赵永昼要去取回自己的衣物棉被,费屯要去练兵,便让他自己去。赵永昼依着当天的记忆一路来到越中军的军营,取了衣服棉被便回去。路上碰到了徐军医,打了个招呼。 这位徐军医今年二十来岁,单名一个漠字,出身医药世家,奈何是个庶出,被主家派到战场。徐漠受医药熏陶,心性自然不算差,可也不算大好。这日是来越中军营,给一个将军看病。副将送出来的时候,遇上来取东西的白五。 “徐先生好。”白五笑着跟他打招呼。徐漠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他是那天元帅帐中的人,也点头,“你怎么来这儿?” “我来取些东西。”说着话的时候那轻快的身影已经跑远了。徐漠微微皱了眉,心道这人一点儿礼数都没有,当即印象就差了。 正巧那副将在旁边概叹,“这是哪位将军的小公子?可真俊俏哩。” 徐漠立即说:“什么小公子,那是勾栏院的小倌儿,伤了人被判充军的。” 见那副将惊讶的瞪着眼睛,徐漠忽而一笑,“我听人说满副将好这口,可是看上了?” “胡说!”满副将连连摆手,又跟徐漠说了几句话,将人恭恭敬敬的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又见那赵永昼正出来,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赵永昼那时心里记挂着禅心老虎,来去匆匆,当时看到徐漠只是顺口问候了一声,什么都没想,更别提仔细看徐漠身边的人了。哪里晓得自己已被人盯上。大概是赵小公子心气高,神采飞扬不知收敛,所以总是无形之中得罪一些人,给自己招来祸端。 封寻的床位旁边有一张空床,想来就是为他留着的。赵永昼将东西放在上面,便去了马厩。左右找不到禅心老虎,想到它之前虚弱的模样,赵永昼心内十分忧虑。又说这晚用饭的时候并未见着封寻,一问说是元帅生病了,在帐中伺候。 赵永昼心里一惊,“元帅病了?什么病?” “似乎是昨儿个夜里受了风寒。”费屯皱眉说道,也很纳闷的样子。封元帅年纪轻轻,三十岁都不到,又身强体壮的,怎会上个山就得了风寒?想来是最近战事吃紧,太操劳的缘故。 赵永昼同样疑惑,吃完了饭回到营帐,同帐的士兵都歇下了,灯也熄灭了,封寻才回来。 感觉到身边的动静,赵永昼知道封寻回来了,还没出声问,忽而身上的被子被扯走。 听见封寻恼怒的声音:“一股馊味儿!” 赵永昼坐起来,看他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也不与他计较。“我今天还拿出去晒过呢,哪有什么味道。” 复又扯回来盖在身上。封寻又一把扯下来,这次是直接丢去了外面。有人点起了灯,看这情况,知道是封少爷发了脾气。封寻上了床径直埋头睡觉,赵永昼干坐在一边,微微皱起了眉。旁边的一人掀开自己的被子,喊赵永昼,“小兄弟,你过来睡。” 赵永昼不想跟封寻起冲突,挪了挪身子,躺进了旁边的被窝。“多谢。” “别客气。”那人帮他掖了掖被角,顺便捏了下赵永昼的腰,笑道:“你这孩子看着瘦,身上这么多肉。” 赵永昼笑了笑。看了眼封寻,背着身一动不动的,心道莫不是封不染病的严重了?却不好问。心里揣着事儿睡也睡得不香,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腰上有只手在游走,不多时,那手就掀开衣服,钻入亵裤内,粗糙的手包裹着柔嫩的臀,先是轻轻磨蹭了几下,见人未醒,便大力揉搓起来。 这一使力,赵永昼骤然醒了。他首先的第一反应是捉住这人的手,呼吸一窒,声音带着怒气,“做什么?” 身后的人停了一下,但随后又确定赵永昼不敢声张似得,蛮力压上来,将个柔软的小身板儿压在身下,更加肆意的摸索。 若是换了别的哪个,无权无势,初来乍到,又是个十三岁的小兵,定然不敢声张。赵永昼却不然,他被压在下面摸得狠了,当即也不管此刻是什么状况,大吼了一声:“混账东西给我滚开!” 那人猛的停了手,不动了。黑暗中,有人被吵醒了,“怎么了?” “点灯!”赵永昼大声说道。一边掀开被子下了床。 军帐里晕黄的灯光慢慢的亮了起来,一点点照亮。封寻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就看见白五黑着张脸在穿衣服穿鞋子。 “你干什么啊?”封寻皱着眉呵斥道。 赵永昼并不看他,穿好了衣服怒气匆匆的跑了出去。其他人都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何事,但又纷纷倒下去睡。 封寻本来也要睡,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内一寒,猛的坐起来盯着隔了一个空铺的人,“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 那人正要睡,闻言抬起头,表情诧异,“什么啊。这孩子做噩梦的,与我何干?” 封寻微微眯起了眼,但此时不是审问的时候。遂立即翻身下床,拿了衣服匆匆追出去。 第28章 惊闻 赵永昼血气上涌,面红耳赤,出了营帐,走了老远才停下来。夜寒之气吸入肺腑,不仅没能降低火气,还激的他眼眶酸涩。但此事作何?闹不能闹,说不能说,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自己生生的忍了。 封寻出来没找到人,问了守兵,说没人出军营,又顺着路往空旷的地方找。直找到了河边的才找到人,看见白五在那儿吭哧吭哧的铁牛耕地,慢慢走了过去,站在边上。赵永昼并不理他,直到双臂再也撑不住了,无力的扑在地上。 封寻惊讶的睁大了眼,他来那会儿到现在白五就做了有一百来个,加上之前的,又看白五满头大汗。自己平时也至多做两百个,想不到白五居然也能有如斯境地。却不知赵永昼之前在河馆三年,虽然被下了软筋散之类的东西浑身无力,可他时常夜里自己锻炼的满身大汗。现在不在食用那种东西了,做起来也就愈发通顺。 “看不出来啊你。”封寻蹲下来,见他半天没动静,伸手将其翻了个身。这才看到白五闭着眼,一道水珠顺着他太阳穴滑进草丛里,也不知是泪是汗。 “怎么了?”封寻问。不知怎的,原是想给白五一些教训,但此刻看人这样,竟有些不忍。想来,他封少爷也是个心善的。 白五闭着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换床位。” 声音很是沙哑。 封寻一时情急,心中的疑问便脱口而出,“那人当真欺负你了?!” 白五没说话。 封寻握紧了拳头,“简直混账!我去禀报叔父,必然砍了他。” 赵永昼哪里能让封不染知道此事,倒显得他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当即摇了摇头,“封少爷若为我好,此事切勿声张。” “难不成你要忍了?”封寻自上而下的看着他。 赵永昼此时也平静下来了,他睁开眼,坐起身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总会让他尝到苦头。这事如果传了出去,才不好处理呢。又没证据,虽说有你叔父,但军中那么多人,怎能服众。” “也是。那个人叫葛虞,是我们老家香洲的,家里有些能耐。这次叔父领兵,他们家捐了许多钱粮,买他在军中领个闲差,不用上战场,仗打完了回去直接进提督府……”封寻皱起眉,不甘心慢慢也转化为以大局为重。 “小堂叔还说他们家是大善之家,让我多跟葛虞亲近。我却不喜欢他,这人平时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笑嘻嘻的与我讨好,现在想来,他在那时也必企图着我……这个畜生。”说道最后封寻也一副恶心极了的样子。 “好了,不说这个了。”赵永昼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听费屯说元帅生病了,他怎么了?” “……一点儿风寒罢了。”封寻淡淡的说道。 赵永昼观他神色闪烁,似有不安,便问:“怎么了?很严重?” “不关你的事。”封寻忽然恼了,径直往回走。看样子并不打算告知他真相。 两人回了营帐,赵永昼站在门口顿住了脚步,有些不想进去。但总不能在外面干站着,左右又没看到被封寻丢出来的被子。 这时封寻拽了他手,将他拖到自己的床边,“你跟我睡。” 赵永昼不再多话,黑暗中两人窸窸窣窣的脱掉外衣,爬上了床。起初还是背对着背,到了第二天早上,姿势已是亲近多了。赵永昼皱着眉感受着肚子上的重量,心想还是去找费屯再领一床被子。 第二天,那位葛虞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笑眯眯的来跟赵永昼打招呼,问他的名字,还说以后互相照应。赵永昼不知这人打的什么主意,但军中连着出了好多事,心思全然去了别处。 连着好几天晚上封寻都回来的特别晚,有几次还彻夜未归。军中都在暗暗的传元帅封不染患了隐疾,白天看着好好的,带兵打仗出巡,可到了晚上就犯病。一到天黑,在元帅帐中汇报军情的将官们全部都得离开。除了封家的人一律不得进入。一天夜里还听见大帐里传出凄惨的叫声,次日元帅的近身侍从便莫名其妙的的少了人。 传闻神乎其神,更有人说封不染早就有这个病,要不然当年静和郡主为什么要跟他解除婚约呢?他为什么这么多年又不成婚呢? 又说封不染这个怪病不见好,朝廷只怕要换主帅,重新派人来掌帅印。 赵永昼听了这些传闻心中愈发忐忑,可从封寻那里完全套不出话,元帅大帐更是靠近不得半分。 天气渐热,士兵们都在河边洗澡。这日待天色黑了,赵永昼一个人取了干净衣服,正在河边清洗身体。褪了汗衫,散了发髻,赤白的脚踩在滑不溜丢的鹅暖石上。冰凉的水触及身体,还是一阵阵的犯冷。不敢再往深处走,他便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正搓洗着身子,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赵永昼下意识的将身子埋在水里,往四处看去。远处的草丛晃动着,似乎有人藏在里面。 难不成是有谁在暗中偷看他洗澡?赵永昼气得不行,站直了身子,朝那儿骂道:“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那处动了动,黑夜里,那人也下了水,黑咕隆咚的站在那儿,像是定定的看着他。 赵永昼先是气这人胆大包天,突然有些怕了。 这河边本就僻静,晚上更是幽寂,偶尔才有巡夜的守卫经过。这人突然出现在这儿,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的邪气。不知是不是月黑风高这种环境的影响,赵永昼心里扑通通乱跳。登时也不逞嘴能了,赶紧的爬上岸,抓起衣服就跑。 正巧军营里不知发生了何事,士兵们举着火把往这边来,听脚步声很急的样子。 赵永昼刚上了岸,就听到身后水面哗啦一声,难不成那人还要来追自己?哪曾想这人的速度这般惊悚,赵永昼心念方起就觉腰间一冷。再下一刻,他已被人拦腰抱着沉入了水中。 赵永昼拼命挣扎,奈何水底施展不开力气,更何况箍在腰间的手臂力大无比,赵永昼自觉自己腰都要断了。一时间,对于水的恐惧,和对此刻这个人的恐惧都窜上心中。在他快被吓死的时候,那人终于抱着他浮出了水面。 在水底游过了一段,此时二人已经来到了更加荒僻的山涧里。周围岩石山壁,月光清冷的洒在幽深的水面上。 “咳咳……咳咳……”赵永昼几次滑入水底,最后还是那人扶着他坐在对方的腿上。他这才喘顺了气,得空看了这人一眼。 月光下水波粼粼,映照在眼前的脸上,分外惊心。却不是那久未得见的封不染是谁? “元、元帅?”赵永昼不可置信的喊出声。他心里转过千百种念头,无论如何分不清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元帅,这,这是怎么了?”赵永昼又问。 然而封不染并没有说话,眼神也很奇怪,漆黑的瞳仁里没有半点情绪。 赵永昼发现了这一点,忽然想起听到的传闻,说封元帅这个病白天一个人晚上一个人,犯病的时候六亲不认指不定作出什么事儿。他原是完全不信的,可到了这会儿,突然有些信了。 封不染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看得人头皮发麻,冷汗直冒。赵永昼心里突突的跳,嘴也有些哆嗦,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老、老师,你别……别吓我。” 封不染忽然变了神色。终于开了口。“老师?” 微微侧了头,眼神有了些许疑惑,看着总算像个活人。 赵永昼虽然失了口,但他能觉察到周身的危险感降低了许多。这时封不染湿淋淋的手抬起来,摸着他的脸,“为什么叫我老师?” “我叫错了。”赵永昼说。谁知封不染用力的捏着他的下巴,“说实话!” 赵永昼甚至觉得自己下颚的骨头碎了,这骤然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痉挛颤抖起来。就在他快晕死过去的时候,锁在下巴的力道好歹是撤去了。但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封不染单手提离了水面被按在岩石上,赤条条的身子在月光下颤巍巍的发抖。 封不染压迫性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荡,看的赵永昼声音都带了哭腔,连连说:“封不染你这是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发什么疯啊。” 他当然不晓得封不染这病是被折磨的人越害怕他越兴奋,如果不挣扎了装死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对于死物没有兴趣,喜欢听人哭听人喊,尤其此刻赵永昼这般浑身颤抖着又哭诉着。封不染开心了,便咧嘴一笑,凑近了几分。一股淡淡的香味,送入鼻尖,吸入肺腑。 又说赵永昼之前常年服用玉涎香,此香最能刺激人兴奋,勾起人的躁动。正人君子若收敛心神,克制淫思,倒也不受影响。若是一般的人,又意志力不坚定的闻了,很容易心神摇曳,受到招引。 封不染犯病原本只是喜欢折磨人皮肉看人痛苦哀嚎,此时却忽的起了生理反应,昏醺迷离。就是这么个恍惚神的功夫,一只利箭射过来刺入他肩头。 赵永昼便听身上的人闷哼一声,抬眼便瞅到山间灯火通明,封岚印搭弓射箭,身后站了一堆劲身侍卫。他尚不知发生何事,忽然封不染往他身上压来,那腿间坚硬的物体直直抵在臀肉上。心里抽抽了一下,却见封不染闭上了迷离的黑眸,昏沉了过去。想那箭尖上,定是啐了麻药。 “过去。”封岚印收起弓箭,几个侍卫跳进水里游过来,将封不染扶着带上了岸。赵永昼尚兀自惊魂,听见封寻在岸上喊他,一个侍卫将他捞了,一同带了上去。 第29章 赵氏族人 这夜,军营大嘈。 “听闻元帅病发,伤了一二亲兵侍卫逃出帐去。幸得校尉大人寻回,现已押回帐中了。” “难道如传说那般,封不染果真疯了不成?”这帐里大多住的是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私下里也就直呼主帅名讳。 “徐军医说了,不是疯。这病着实罕见,是那精分离魂之症……” 忽然军帐被掀开,走入一队青衣带刀人,凌厉的身形带着帐外的寒风激得人后背发冷。认出这是元帅亲兵,这些人也都立刻噤声了。 封家的嫡系亲兵,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在军中他们便是老大,自然见不得有人议论封家主帅。领头的侍卫冷眼扫了大帐一圈令得众人不敢与之对视之后,才开口森然问道:“白五呢?” 赵永昼从角落里走出来,头发还湿漉漉披散着,“什么事?” “带走。”那侍卫不由言说,直提了人走。赵永昼方才经历了那般变故,此刻大多猜到所为何事。军中大帐里的情况若真如那些人所说,那自己撞见了封不染发病的景象,只怕封家不会放他在外面。 果不其然,他被提着直进了一处帐篷,见了现场的情况,更加傻眼儿。只见封不染被五花大绑栓在床上,嘴里塞着白布,看样子先前的麻药还没过劲儿人还昏着。徐军医挽着袖子眉头紧皱,神情十分不妙。再一看,封寻和封岚印都在帐里,这里除了徐军医和赵永昼自己,全部都是封家的人。 赵永昼被扔进帐中便没人管了,他凑到封寻身后站定。不一会儿,封不染的伤口处理好了,衣服也换了,徐军医用白帕擦拭了额头的汗,站了起来。 封岚印走过去,“徐先生,怎么样?” “校尉,总之我是没有这个能耐。如果要想让元帅白天有精力打仗,晚上便只能给他喝蒙汗药让他一觉睡到大天光了。”徐漠无可奈何的说。 封岚印面露难色,“云衡真人要半个月之后才会到来。为今之计,也只有这个法子。可蒙汗药这下三滥的物事,如何能用在元帅身上?” 徐漠笑了笑,“校尉这话有些偏颇。蒙汗药何错之有?它为人止痛让人安乐,还得了这下三滥的名声。罢了,你要觉得它冒犯了封元帅,我且另给你说个物事。我前日去山上采药,见那雎离山上长着许多奇珍异草,后山还开着大片的曼陀罗,只我爬不上去。” “雎离山?可是琼州府边境,与巨澜接壤的那座大山?”封岚印问道。 “正是。曼陀罗花能令人镇定,让人感到疲倦产生睡意,解除人的情绪激动。校尉有那本事,但摘采些回来。研磨成粉,夜间给元帅嗅闻,必能起些作用。” 封岚印将徐漠送出去,回过头见了赵永昼,便问他:“今夜见着元帅,可有些害怕?” “是有些。” 赵永昼老老实实的回答,在他记忆中,封不染虽然外表淡漠,但从来是一个翩翩君子,温和儒雅之人。与今夜那个充满了邪肆气息的封不染,根本是两个人。 封岚印又问:“元帅平日里待你如何?” “元帅先是救我于水火,又对我多加照顾,自然恩重如山。校尉放心,今晚所见一切我绝不会对外人提起。”赵永昼立刻表明心意。 封岚印见他言辞意诚恳,点了点头,“这样吧,反正你是戴罪之身,以后你就是封家的家奴。日后就在这帐里伺候元帅。你可愿意?” 赵永昼一听,心道这个封岚印果真是势大压人,难怪方才徐漠也不待见他。世家子都自命不凡自以为是,换了别的小士兵无权无势定然欣喜接受,但他赵永昼怎能受这种羞辱。 “照顾元帅我自然是很愿意的,但封家地位尊从,小人哪里高攀得起。家奴一说恕难从命。”赵永昼眉毛一扬,语气里已然带了几分轻笑。 封寻正觉得封不染身上那绳子绑的太紧,动手松一松。听见赵永昼的话也有些不耐烦,“你这人怎的不知好歹?封氏多大的荣耀,让你做个家奴还委屈你了?” 赵永昼不说话,脸上已经冷了几分。 “你不愿意便罢了。”封岚印忽然说,“别乱说话,走吧。” “告辞。” 赵永昼面无表情的出了营帐。回了原来的住处,仍旧在原来的铺位上睡觉。那葛虞见他面色不善,搭讪了几次也都悻悻而归。 半夜封寻回来,推搡了他几下。 “生气了?”在耳边轻声问。赵永昼不理人,封寻压在他身上咬耳朵,“小堂叔说你性子烈,为奴确实不是你的作风。我说错话了,对不住。” “封少爷这话我可受不得,我还是戴罪之身,您离我远些。”赵永昼捂着被子闷声道,心却想封寻今日怎么转了性了还主动给他道歉。 封寻想将被子掀开,不得,也失了耐心,翻身自个睡了。 次日赵永昼一早便起身,跟老杨一起喂马。这边收拾了马料,老杨让他去取水。 赵永昼拎着水桶往河边走,心里的恶气一阵阵的往上涌。想他赵小公子风光一世,何时受过这等屈辱?怪就怪自己投胎的时候运气不好,不对,不能怪投胎。转而一想,其实是他上辈子欺负了别人,这一世阎王爷也让他尝尝被人欺凌的滋味。这么一想,心里的不平也就散了。 此时天色尚早,太阳才刚刚从海平面上冒出个边儿。军营里后勤兵们开始忙里忙外,士兵们也刚刚起床,准备练操。那河岸上却已经有一个人挥舞着长枪练得满头大汗,离得远赵永昼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其挥舞的赵家枪法却是再熟悉不过。 赵永昼心里激起一股热流,想不到在此处遇着了赵氏的族人。他将水桶泌在河里,那人也正好耍完了一整套枪法,在河边洗枪。两人离得近,赵永昼仔细观察这人的样貌,越看心里越是惊喜。 这人是个青年,七八尺高的魁梧身子,脸蛋模样越看越向大哥赵永德。瞧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难不成真这么巧是大哥的大儿子煜儿么? “你看着我做甚?” 那人突然出声。与此同时,赵永昼的鼻尖已然抵着冰冷的枪头了。 赵永昼倒不怕,嘿嘿一乐,露出笑容。 “敢问,可是定远将军的大公子?” 对方将眉头一皱,目露审视,“我是。你是何人?” “赵煜?”赵永昼又问。 “放肆。煜是我小名,岂是你能唤得?”长枪刺来,赵永昼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水里。 他心里哄着乖侄儿莫恼莫恼,见了你叔叔怎么这般行礼啊。嘴上也只得恭敬说道:“赵小将快别误会,我是个看马的,看了你耍枪只觉得英勇帅气,一时激动乱了方寸。你,你放我回去吧,我还得喂马呢,晚了可要挨骂的。” 赵煜定定的看了他片刻,估计也是见他年岁小不予计较,收了长枪,转过身坐在鹅暖石上默默的擦洗。 赵永昼拎着桶赶快跑,他生怕跑慢了笑出声来被赵煜听到。想那赵煜小时候是个囫囵胖子,两大腿全是肉跑起来像个肉球似得时常跟在赵永昼后面滚动,还吸溜着两道鼻涕,嘴里‘小叔叔’喊个不住。想不到过了这些年,已经成长为这番英俊模样,倒也欣慰。 赵氏家大业大,朝中有国相爷和五哥赵永修兵部侍郎,朝外有大哥赵永德定远将军,想来赵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何以煜儿一副心事丛丛的模样?转眼又想,自己已经投胎转世,不再是赵家的人。而且赵家即便是再不济,也轮不着他去操那份闲心。 转眼数十日过去,元帅大帐依旧夜夜戒备森严,但不再闹出别的动静。有天晚上封寻拿了一枝淡蓝色的花回来,据说就是从雎离山采摘回来的曼陀罗。 “这物果然好用,叔父夜夜睡得安稳,我们也能睡个好觉了。”这几日封寻时常示好,显得很是亲近,赵永昼慢慢的也就不再怪他。 赵永昼说:“元帅大帐中尽是摆放着曼陀花,他怎能不奇怪?” “他倒没问过。那天晚上肩膀受了伤,第二日侍从说是旧疾复发,也没见他发问。我猜想,叔父对自己的病,怕是也知道一点。”封寻说道。“好在过几日云衡真人就回来,云衡真人是世外高人,必定能医治叔父。” “连徐大夫也毫无方法,那云衡真人有那么神?” “我也不清楚,但小堂叔说,头两回叔父发病的时候,也是云衡真人制住他的。” 士兵也陆陆续续的回到营帐休息,赵永昼将封寻拉到外面,“你跟我说实话,元帅发病的时候,果真杀人了?” “那倒没有,我们制止得及时。只是伤了几个,被小堂叔送回香洲老家了。” “听你这话,他倒是想杀的。”赵永昼后脊梁发寒,想到那夜的封不染,自己岂不是差点死在他手上。 封寻忽而一笑,“所以啊,我劝你以后见着他可别再犯痴。” 赵永昼一脸茫然的看着封寻。 “你看他平时很疼我?”封寻解开衣襟口,露出白嫩的脖颈子上赫然的勒痕。 赵永昼瞪大了眼睛,没出声儿。 封寻扣上衣服,理了理袖口,赵永昼看到,他手腕上也是有被绳子勒过的印记。心底一阵阵的发冷。这些都是封不染发病时造成的?封寻可是他最疼爱的侄儿啊。 封寻说,“从小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与他最为亲近。此番他是犯病,我从不曾怪他。也是我,他好歹不会下杀手。那两个被送回香洲的侍从,便是被他折磨得怕了,再不敢伺候他。我是见你每次在他面前没个轻重,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心里有个底。” “那他这会儿睡了吧?”赵永昼问。 “睡了。”封寻说。 赵永昼点点头,转过身就要走。封寻拉着他,“你去哪儿?” “老杨病了,马厩不能没人。”赵永昼回过头,“我得去守夜。” 封寻一笑,“让你伺候元帅你不干,非得去伺候马。” “马最多踢我两脚,不至于丢了性命。”这般说着,赵永昼已经走远了。 天气渐渐惹了,许多士兵来到河边洗澡。大汉们嘴里吆喝着曲儿,赤着身子,大腿,胳膊,肌肉,翘臀,明晃晃的在河面上晃荡。赵永昼拎着桶,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将桶搁在石头上,准备擦拭一下身子。经过那晚,他倒再也不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出来洗澡了。 “诶,这位小兄弟,可是叫白五?”身后忽然有人叫道。 赵永昼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人是在叫他。转过身去,一个赤身壮汉靠了过来,腰间绑着块白布,比之那些裸着已是文雅了许多。 “正是。”赵永昼答道,一边将裤腿挽起来,赤白的脚泡进河里,一边拧干白帕,轻轻的擦拭脖子和胸前。拿眼瞟近前的人,“你是谁?” 那人坐到赵永昼旁边,双眼里有莫名的热切。 “白五小兄弟莫怕,在下满大海,是越中军孙威将军的副将。白小弟若在军中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直言。” 满大海说着这话,眼睛却直直的在赵永昼身上乱瞟。 嘴角露出微笑,赵永昼说,“我现在是封家军的马夫,即便是有什么需要,满副将能帮得了我?” 话落,一双明镜般的眸子在满大海腰腹间幽幽扫过。 满大海眼中的热度更深了,喉间滚动了一下,身子还刻意移动了一下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能帮,当然能帮。”满大海说,“白小弟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赵永昼提了半桶水,笑意盈盈,“那你过来。” 满大海果真就一脸急不可耐的凑近,赵永昼将桶一翻,直接扣在满大海头上。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赤身汉子立刻围了过来,“你做什么?”“放肆!” 赵永昼站起来,撸袖子准备开干,好歹他拳脚功夫打进武状元前十名,经过几个月的粗活累活力气也恢复了不少,正好练练手。 满大海将桶从头上取下来,阻止了那几个人。“诶,我与白小弟玩耍,你们来凑上来作甚?滚回去。” 他眼睛定定的看着白五,脸上还挂着笑。 赵永昼看人的眼神尽是鄙夷,冷笑一声,拽过水桶,扭头走了。 “副将,这小子不识好歹,您就放他这么走了?”满大海身边的几个士兵愤愤不平。 满大海忽然笑起来,大手一挥扯下腰间的白布。众士兵低头一看,皆露出了诧异之色,继而相视大笑起来。 “祝满副将早日如愿呐!” 这天晚上赵永昼在马厩守夜,在马厩外面找了个挡风的地方,往地上铺了些干草料,裹紧了身上的衣裳便靠着地儿闭上了眼。睡到半夜里丑时,被马群的骚动给惊醒了。 他站起身来,左右寻了一根木棒拎在手里,瞅着马群骚乱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处黑乎乎的一团,看不清楚。 是封不染犯病又跑出来了?还是那满大海来报复他?赵永昼紧了紧手中的木棍,准备一等对方冒出头来便一挥而下。 暗处传来低低的吼叫,赵永昼一顿,再看那月光下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虎头虎脑的,喉咙间发出的呼噜声惹得马群更加紧张了。 “禅心!”赵永昼欢喜的喊道,丢下手中棍棒跑过去抱住老虎。他又摸又蹭,最后确定禅心老虎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伤痛才放过它,其间老虎一直舔舐赵永昼的脖子。一人一虎好不亲昵。 老虎脖子上拴着一封信,打开来看,却是念一。赵永昼将那信翻过来翻过去的看,除了‘好生照顾自己,勿念’几个字外再没别的。 “师兄不来看我?”赵永昼颇为恼怒,却也无法。禅心老虎大摇大摆的在他身后的干草堆上躺下,赵永昼生了会气,收好了信躺在老虎身上。 没过一会儿他便觉得冷,弯腰抱着老虎睡到了下面。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身上的老虎蹿起来嗷呜一声。赵永昼猛的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黑影儿捂着手臂逃走了。抱住欲要追赶的禅心,赵永昼心有余悸。估计是那人想对他下手,却撞着了老虎。只不知这人究竟是谁。 天亮之前禅心便离开了军营。赵永昼喂了马,吃饭的时候旁敲侧击的问封寻,“昨儿个夜里,元帅睡的好么?” 封寻侧头睨着他半晌,不说话。 赵永昼瞪大眼,“难不成……” “你怎么知道?”封寻出声道。 “还真是啊。”赵永昼低声喃喃了一句。我天,难不成昨夜被禅心咬伤的是封不染? “昨夜途中他醒了,刚才我听小堂叔说,营里少了一个士兵。”封寻满目惆怅,嘀咕着:“正暗地里到处搜呢。不知又被他藏哪儿去了。” “那元帅此刻呢?” “还睡着呢,倒了三包蒙汗药。还打什么仗,这回搞不好要被他弄出几条人命。小堂叔已经写信给二皇子和家里了。” 赵永昼默默的吞咽了口水。 封寻又道:“对了。吃完饭你跟我一块儿过去。” “我去做什么?” “来搭把手,找人。” 第30章 侍夜 这天白天,几个军官带了士兵在沿山搜寻。“好好找!那边那边!你们俩去那边的山洞里看看!”满大海叉着腰,指挥士兵的同时眼睛也在向这边看。 赵永昼注意到满大海的两只手臂都好好的,并没有受伤的样子。将官中似乎各家各营的都有,赵永昼问:“失踪的士兵是哪个营的?” “封家军。”封寻道,手中的长枪挑开一处草丛掩着的陷进,“叔父这一觉不知要睡到何时,只能对外称病,军中大事由其余五位将军共同处理。寻人也是一样,各营都派了将官。” 赵永昼蹲下去拨开面上的树枝,是猎人挖的坑,坑中空无一物。“失踪了人,怎么对各位将军说的?” “只说无故。”封寻继续往前走。 “那他们能善罢甘休?”赵永昼追上去问道。封寻看了他一眼,“没看他们都急着找人吗?军中传言空穴来风,都等着用这件事拿住叔父的把柄呢。看见那个满副将了?越中军朱将军可是大皇子党的人。” “这事儿怎么扯到了皇子?” “外界都传如今皇位继承人无外乎三位皇子,大皇子容天,二皇子容佑,以及十皇子容月。十皇子虽然被立为太子,但在众人眼里看来大多只是一个摆设靶子。真正手握重权的是前两位皇子,皇权争斗血雨腥风,而封家一直都支持二皇子,多年来明争暗斗,其他党派的人自然将叔父视为眼中钉……你听得明白么?”封寻忽然转头问。 赵永昼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 封寻嗤了一声,“就知道说也是白说。” 寻了漫山遍野也没找到,半下午的时候众人回营。封寻见赵永昼一直闷不吭声,连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便凑过去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失踪的人是谁?” 赵永昼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封寻。 封寻一扯嘴角,“你看这饭桌上少了谁?” “我以前也没注意……”赵永昼刚想说自己以前也没注意周围都有什么人,忽然就顿住了,他又很快的在营帐内看了一遍,“葛虞?” 封寻点头。 “吃了饭你跟我去大帐,那里晚上怕人不够用。” 赵永昼眉头抽搐了着。旁边自顾自说话的十五岁少爷派头十足,自己现在俨然成了他的小跟班了。 不过,他心里也是很想去看看封不染的。 这夜随封寻入了营帐,赵永昼已没有前次那般惊诧。大约是服了大量蒙汗药的缘故,此刻封不染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并没有用绳子绑着。旁边摆着冷掉的饭菜,赵永昼他们进去的时候,侍从正换了米粥端上来,看这样子,封不染已经一天没吃过饭了。 “喂过水没有?”封寻问侍从。 “回孙少爷,白天喂过三次。”侍从答。 “可有小解?”封寻又问。 “并没有。” “你们都下去吧。”封寻说。 听到这话,营帐里的侍从如蒙大赦一般,忙不迭的退出去了。 赵永昼愣愣的看着封寻,侍从都走了,所以今晚谁来伺候封不染?看这样子还要管吃喝拉撒?这小少爷一看也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果然是在打自己的算盘? “咳,那什么,我……” “叔父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么?” 赵永昼刚一开口,就被封寻堵住了。封寻端了桌上的米粥,递过来:“让你伺候一下救命恩人,委屈你白五少爷了?” “哦,我也是说让我来吧。”赵永昼牵扯出一丝笑,接过碗,心里骂了句熊孩子。 转过身又顿住,“爷,咱总得把你叔叔扶起来坐着。” 封寻大摇大摆的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下,“扶不起来。叔父身长八尺三,睡的死沉,你我两人如何搬得动。小堂叔今晚有要事,这里只有咱们了。” 封少爷闭目养神,撒手不管。赵永昼心道,所以你特么把我弄这儿来就是当个使唤下人的? 如此这般,赵永昼也只好贤良淑德一回。将封不染的头枕得高一些,一勺一勺的喂其米粥。这心上之人就近在眼前,昏睡不醒任自己随意摆弄,换了谁都会把持不住春心乱跳。 赵永昼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小桌上摆了曼陀罗花,封寻已经睡过去了。大帐里空无一人,外面夜色深沉,岂不正是难得一遇的好时机? 这么想着,赵永昼心里就暗自乐呵。径自坐在床边,对着封不染的脸犯起花痴来。这便是他垂涎已久的老师啊,瞧那饱满的前额和俊挺的鼻梁,那个谁皇帝当年怎么夸来着,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吧?其中含义赵永昼虽不是太明白,但大约也能意会,无非就是封不染俊的闪瞎人眼。记得他前生之中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封不染,多年不见,当初的英俊青年经过了岁月的沉淀,身上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魅力。 帐内的两人,一个睡死,一个逐渐昏沉。 曼陀罗花静谧盛开,混合着赵永昼身上不知不觉散发出的玉涎香,愈发浓烈。清雅馥郁,浓淡相吻。 封寻在这其中睡去,只觉沉香梦美。 赵永昼半梦半醒。清风缭绕,将这满帐花香吹散去,独一缕冷香从月白深夜中迤逦而来。顿时鼻尖肺腑都似乎沉在那冷香里,蕴育着,好似带了些绵柔的温度,徘徊在唇齿间,竟像……竟像是在与恋人缠绵接吻。 受了此番影响,赵永昼不受控制的伸出手抚上封不染的脸。心里越发热撩开来:老师的唇也厚薄得宜,不知触碰起来是何种滋味。老师的眉眼温润深邃,这双淡黑的眼睛在看人时还是那般冷清,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他就是想靠近,想要更近的看清楚,那眼底藏着波涛汹涌的…… 原以为下了三包蒙汗药的封不染会睡个三天三夜,谁知道封大元帅经过几夜曼陀罗花的熏陶已经百毒不侵,并且还在那越发浓烈的香味中苏醒,睁开眼便看到这少年一脸沉醉的趴在自己身上,小手不停的撩拨,脸也凑了过来。 封不染捉住已经滑到胸前的小手,捏了两下,赵永昼便惊醒了,一脸的迷醉瞬间变作惊慌,刚要大叫,忽然封不染吃痛似得闷哼了声,眉头十分痛苦的皱着。 “怎么了?”赵永昼忙里慌张的坐起来,见封不染捂着头,“头疼吗?我去叫人。” 转身就跑却被拽着回来,抬头一看,封不染微微闭着眼,似在平息疼痛的样子。赵永昼重新在床边坐下,握着封不染的手一动不动的紧盯着。 看着看着,突然心里想起来,这会儿的封不染到底是哪个人格?是好的那个还是会胡乱伤人的那个?他想将手抽出来,动了动,却被拽的很紧,仿佛通过这种方法将疼痛传给他一般。 两人就这么不动的僵持了片刻,这期间,赵永昼满耳都是封不染急促的喘息,弄得他面红耳赤。封不染终于渐渐的平静了呼吸之后,已经满头大汗,衣襟亦被湿透。他睁开眼,黑色的眸子如澄洗过异常明亮,不带丝毫情绪的看着被他紧握着手的少年。 一见这眼神,赵永昼心道不好。刚要抽身逃走,那封不染早缓过劲儿来,一把捞了他压在床榻上,大手已经扣上脖子。 赵永昼又踢又挠,在这空荡他还注意到封不染双臂完好并无伤口,那说明昨夜被禅心咬伤的人也不是封不染。 “咳咳……救……命……”赵永昼竭力的发出声响。 封寻被吵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见着这一幕,一个跟头从太师椅上翻起来跑了出去。眨眼间就没了人。 赵永昼双手揪着封不染的头发,脸憋成了猪肝色儿,喉咙间发出嘶哑的喊叫:“老……师……” 封不染顿了顿,黑眸里静谧如夜,仿佛认认真真的打量起身下的人。然而趁这个功夫,赵永昼抬起蓄势多时的左脚直踢封不染胯-下,出于对师长的尊敬稍微偏了些角度,之后扣着封不染紧握他脖子的手腕使劲全力的翻身。 封不染腰下吃痛,这一下便被赵永昼成功的压转过来。 赵永昼倒不恋战,掀翻了元帅要跑,封不染长腿一伸。赵永昼啪叽摔地上,嗷呜大叫,那边封不染已经如猛虎之势长身扑来,将人牢牢地锁在地上。压着赵永昼方才踢人的那只腿立刻就要弄断,赵永昼慌乱之下连番大喊: “老师老师饶命啊!!!!!” 身上的人动作果然停了,赵永昼稍微缓过劲儿,突然手臂传来钝痛,紧接着整个人连个儿的被翻过来,疼得他眼泪都滚了出来。 封不染却不罢休,手又往赵永昼腿间探去,好似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赵永昼哪里受得了这个,连连躲避,身子扭的灵活,嘴里亦不停的讨饶。 “是不夜错了,不夜认错便是,老师别弄,别弄。” 这回封不染好歹停手了,瞳孔微缩,有些迷惑的样子。赵永昼满脸梨花带雨,双眼朦胧,红唇都磕出了血。 “放过我吧。”说着赵永昼又挤出两滴眼泪。 封不染脸上神情松动了几分。 这时帐外突然冲进一群人,全是封家的亲兵侍卫。奈何封不染久睡刚醒,身上的药劲没过,压制一个少年没问题,要面对一群如他般身形高大的大汉又有些吃力。这些大汉并没有用武器,都是赤膊上阵,一窝蜂扑上去抱头抱手抱脚。 眨眼间封不染已经被一群壮汉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的抱住,神情多少有些郁闷。 封寻将赵永昼扶起来,“怎么样?没受伤吧?” “受了。”赵永昼捂着脖子,又捂肩膀又揉腿。 侍卫们已经将人压制在床上,那床掀开就是一层板子还有机关,此刻封不染的四肢都被铁链牢牢的锁住了。 封寻淡定的说,“没死就成。” 不一会儿侍从就请来了军医。 徐漠一进来就看到赵永昼,视线又在曼陀罗花上停留了片刻。 “徐军医,有劳了。”封寻迎上来道。 徐漠点了点头,放下药箱开始给封不染施针。封不染皱着眉左偏右躲不肯就范,两个侍卫上前按住他。 不一会儿封元帅就满脑袋的银针,脸色黑到不能再黑。不过人也终于是安静了。 “是怎么个情况?”徐漠问道。 封寻那会儿睡着了,推着赵永昼,“问你话呢。” “当时也不知怎么的,封少爷睡的跟死猪一样,我自个儿也昏昏沉沉,元帅倒突然醒了。”赵永昼说完屁股上就被揪了一着,憋着泪又道:“我差点儿被掐死,封少爷醒了倒撒腿就跑。” 封寻怒道:“我那是搬救兵去了!” 徐漠懒得看他们吵架,挥手道:“好了好了。这些花对元帅已经不起作用了,都拿出去扔了,别把其他人熏睡着了。” 又问封寻,“你家那个道长,究竟什么时候来?” “小堂叔已经去接了,约莫天亮了就到。” 徐漠看着赵永昼,招了招手。赵永昼走过去,徐漠看了看他的脖子,“你倒没被掐死。” 赵永昼皱眉瞪着徐漠,心道这徐军医和封寻怎么都一个德行,说起话来毫无礼数。 徐漠扯着赵永昼的衣襟口,凑近嗅了起来,鼻子抽抽的动。赵永昼眉毛都快拧成一团的时候,徐漠松开他,远离了他。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位白五小兄弟,是服用了三年玉涎香是吧?曼陀罗花让人放松,玉涎香抑制人内力却有催情的功效,这两种混合在一起……”徐漠自问自答,神情越发认真严肃,然后提了箱子跑回去研究去了。 封寻追出去:“诶,针!针呐!” 赵永昼转过身,对着封不染满是银针的脑袋看了半晌,越发残念:这可还是我那男神么。 第31章 侍夜(下 夜深人静,白日里人心压抑克制的东西总会跑出来作祟,那些往往是人类最初最原始的念想,爱与憎,喜与怒,欲与惧。 野兽被关在黑暗里太久,一寻到机会逃出来便大肆发泄,杀戮,撕破,啃食,看着泪流满面的惊恐面孔然后感到无比惬意。 他再次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野兽的叫嚣还在身体里响彻,但此刻并不重要。刚想抚摸一下疼痛的头,手却抬不动,侧头,看到四肢都被黑色的铁链束缚住。 短短几次苏醒时的记忆在野兽的头脑里乱窜。大概他最初也跟原始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但多来几次他就能捕捉道一些痕迹。每次他醒来,身边总有一群人像羊羔般的逃窜,也有人拿着长矛和火把对他进行攻击。从这些人的称呼中他明白了自己似乎是一个身份很尊贵的人,也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徐徐的呼气,有人一直在用温热的棉布擦拭他的额头。他于是稍微掀起眼帘,淡黑色的眼珠瞳孔聚拢,看向旁边的人。 看见封不染睁开眼,赵永昼停下擦拭的动作,稍微俯身凑近查看。 野兽的嗅觉异常灵敏,他闻到这少年颈项间透出的带有体温的香味,忽然觉得很难受。他不自觉的舔了下嘴唇,吞咽着。 “元帅可是觉得饿了?” 饿?对,是饿了,他能感觉到腹中空空。意识到这一点,顿时更饿了。 “封寻,你叔父他饿了!”赵永昼回过头朝角落里的榻上欣喜的说道。 先前已将侍从和军官都打发走,只留封寻和赵永昼两人守夜。经过了小半夜的折腾,封寻早就困得不行了,而且他还熬了好几天晚上。封寻从被褥间头也不抬的挥了下无力的手,声音模糊的咕哝了一句什么,便发出鼾声,睡得酣然。 赵永昼跑出去通知守夜的军官,一个士兵跑到后山的哨兵营,那里经常有半夜烤野食的,不一会儿果然就拎回了两只烤熟了的野兔和半块烧鸡。 “吃的来了。”赵永昼欢喜的拎着流油的野味在半空中乱晃,自己的口水都差点流出来。忽而察觉元帅大人似乎手脚不便,于是嘿嘿一笑,拉了凳子坐在床前。 “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元帅,小的冒犯了。”撕下一块肉递到封不染嘴边,更加不空余的扯了半只鸡腿塞进自己嘴里。 油腻腻的肉让封不染微微皱起了眉,不过看到赵永昼吃的那么爽快,他也就尝试性的张嘴咬住。咀嚼了三下,咕咚吞下肚。 赵永昼瞪大了眼,心道元帅吃起东西来何时这般豪迈了?又撕了一大块喂过去,封不染已不想吃了。皱着眉侧开了嘴。 “怎么了?”赵永昼吞下嘴里的东西,闻了闻手上的肉,挺香的啊。 封不染摇了摇头。饿,却又不是这种饿。从方才开始,腹内便燃烧着一团火,窜着往双腿之间奔去。似乎有什么东西,继续喷薄而出。他凭借本能克制着。 赵永昼顺着封不染的眼睛看过去,元帅的裤子撑起了帐篷,而且看来已经多时了。 用布擦拭了嘴和手,赵永昼张了张嘴,“您……我去给您叫人来。” 刚站起来身后就传来声音,“叫谁?” 赵永昼转过身,对上封不染危险的双眸,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 “该是要小解吧?我去叫侍从来。”赵永昼说。 “你不可以?”封不染理所应当的反问。 “我……”赵永昼语塞无比,已经红到后耳根的热度立刻蹿上了面颊。开玩笑,老师的那种东西光是让他想象一下都觉得是亵渎,现如今还、还要……怎么可能啊! 目光在大帐里迅速的扫视了一圈,封不染露出笑,“不然你将我放了。” 顺着封不染的视线看到封寻腰间的钥匙,赵永昼立刻说:“那可不行。我、我帮你就是了。” 在帐内寻找了一遍,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一个小木盆。赵永昼站在床边,面红耳赤。手揪着衣服,徘徊了好半晌,最后还是颤巍巍的伸向了封不染的腰间。 “失、失礼了。” 撩开亵衣,露出白色的裤头。赵永昼深吸了一口气,眼盯着那棕色的细绳,葱白的食指伸进去,微微一勾,裤头终是松了。这之中手腕多次碰到了那涨挺之物,惊得赵永昼几次三番要逃走。 封不染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不知为何由着这少年的手在自己胯间游走竟有些难以把持了。但他也不动声色,只是克制着愈发浓重的呼吸。 将木盆摆在封不染腿间,赵永昼稍微侧过脸,却正好对上封不染的眼睛。赵永昼移开视线,扯下裤头,凭感觉将那物从滑溜溜的衣裤间拨弄出来,手上还得注意着不挨着碰着。一个不小心碰着了,手边像被刺了似得缩回来。如此几番,总算了弄好了。 也不敢看封不染的脸,只傻愣站着,脑子早跟烧了炮仗一样喧嚣混乱。等了足足半刻,不见有任何响动。赵永昼抬起头,却见封不染牢牢的盯着他,淡黑的眼珠子深沉的可怕。 好奇之下转过头去,却见那木盆内滴液未有,那物还精气神儿十足的立着。 “你……”赵永昼倒吸一口气,抖着嘴皮子,除了个你字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毕竟是在风月场所混了三年的人,眼下这情况,怎么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看封不染也憋的挺难受,面红耳赤,呼吸粗重得吓死人,却愣是硬撑着。赵永昼心下不由奇怪,难道封不染平时都不发泄的么?眼下却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刻。 帐外巡夜的侍卫脚步声规矩的来来回回,远远近近,平安无事;封寻的鼾声时轻时重,间或呓语,睡的正沉。 赵永昼平复了心跳,已做了决定,神情反倒平淡下来。 封不染却有些紧张,此时细看这少年,越看越觉他明眸雪肤,红唇白齿。那徐徐呼气的嘴唇,微微轻颤的睫毛,无不令人心痒。还有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总觉得含着前世今生的眷恋,情浓的很,喜人的很。 “失礼了,老师。” 少年倾身过来,封不染只来得及深嗅一口那迷人的香气,眼前便被覆上一层棉白。 什么也看不到的情况下,触觉就会变得分外敏感。身体最敏感的部位被轻柔包裹住时的颤抖,也就分外震撼。 封不染浑身一震,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少年在做什么。轻捏重揉,快捻慢抚。拇指的拨弄,麽指的安抚,无不清晰。 喉间不由发出叹息,便听见少年略带焦急的声音,“可别出声啊。” 听得出他很害怕被人发现,封不染弯起唇角,却被赵永昼看了去。 “笑什么?”有些生气的低问。 “这么点可不行啊。”封不染忽然出声道。 赵永昼手一顿,眼神光怪陆离。却是没见过这样的封不染,如此的不要脸。但转眼又想,封不染是病了才会如此。这个样子断是不能被别人看见,堂堂大元帅的脸面还真不能不要了。 没想到在河馆学到的些伎俩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赵永昼搜肠刮肚,用了所有他能用的,若不是考虑到这里是军营不能乱来他便就真身上阵了。好在封不染大概是憋的太久,撑到最后也缴械投降了。 这一去封不染终于觉得有些乏了,伴着那孩子的急促轻微的咳嗽声,陷入了很深很深的睡意中。 替封不染穿戴好,赵永昼去河边清洗。棉帕丢进河里,赵永昼自己也浑身烧的慌,浑身都是汗,索性脱了衣服跳进河里让自己冷静冷静。拼命给自己洗脑:封不染只是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吃喝拉撒。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病人。不能自控,随心所欲。他刚才伺候的也是生病时的封不染,跟平日里的那个封不染,根本是两个人。对,就是这样的。 将凉水拍打在脸上,赵永昼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道。 岸上有人在练武,挥着长枪。瞟了一眼,不是赵煜那小子又是谁。 “赵小将,这么晚了,怎的不休息呢?”棉帕搭在肩上,赵永昼浑身湿淋淋的慢慢走过去。 青年看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赵永昼也不再答话,挑了一块大的鹅暖石坐着,拿棉帕擦拭着头发,双眼放在青年身上,不久便空濛起来。 他此刻又算什么呢。封不染的侍从?封少爷的跟班?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喂马兵。即使他有权倾朝野的家世,家人就在眼前却不能认,甚至不能上前去多跟他说几句话。 “你是封家的家从?”头顶传来问话。 赵永昼抬起头,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你是封家的人,就该离我远些才对。” “啊,不,不是。”赵永昼连忙说,“我不是封家的人,我就一个喂马的。” 赵煜在他旁边坐下来,从怀中拿出一方淡黄色的丝巾轻柔的擦拭枪头。目光且柔,嘴里却喃喃说:“封家与赵家势不两立,总有一天……” 赵永昼是如何聪慧的人,一眼便看出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一语道破:“赵小将,可是有了心上人?” “你、你胡说什么。”赵煜终于肯拿正眼看他,结结巴巴的,脸红了些。然后赶紧将丝巾揣进怀里。 赵永昼靠近了些,满脸坏笑,“是个姑娘?” “你这是何意?”赵煜看着他。 赵永昼放心的点了点头。这就好这就好,赵煜喜欢姑娘,他赵家后继有人,嗯嗯。 “我听你方才的意思,难不成那姑娘跟封家有什么关联?”赵永昼探头问。赵煜拧着眉,满脸愁苦。这下赵永昼便明白了,原来这小子的愁思闷想都源自于此。 瞬时便拿出好叔叔的态度来,伸手揽着旁边比自己宽了两倍的肩膀拍着。 “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煜儿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好事儿。看你这几日都愁眉苦脸的,大丈夫敢做刚当,你又这么年轻,只管去喜欢便是了!” “你说的容易。封家与赵家多年来分庭抗礼,势同水火。家里人又恨他们入骨……”赵煜忙着吐苦水,倒没在意这少年言语动作上对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 “封赵两家不和那是朝廷上的事,与你小儿女的来往有甚关系?” 赵永昼言辞间带了些怒气,“二十出头的人了,这点小事都拿不定主意,眼下如何带兵打仗?将来又如何继承赵氏家业?你祖父和父亲都是雷霆气势之人,你这般怂弱,难怪连自己喜好都受制于人。” 一番呵斥倒唬着赵煜了,愣愣的看着旁边不及自己肩膀的少年,“你、你怎的对我家如此了解?” 赵永昼一顿,挥了挥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儿,就你这傻小子没出息。”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准备往回走。 “别整天愁眉苦脸的,大好年华不去建功立业跑这儿来忧心这种事,莫说你父亲,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起。” 赵煜看着那小身板儿老神在在的离开,脑子就像被砸了一棒似得,晕乎乎不得所以。 这人谁啊。 第32章 云衡(补齐 清扫了马槽,赵永昼揉着酸痛的肩膀,撑着疲累的身体提着木桶去河边。 这样的日子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战争一如往常。对巨澜国的进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开始,吞并领土的同时也遇到了不小的阻碍。听说巨澜国师利用雎离山天险修建‘魔岩门’,但凡攻进去的中原士兵全部都有去无回。朝廷已经明确派出大将军赵永德前来增援,不日将抵达琼州府。但也有人说,赵将军是来取代封不染的。赵家是支持大皇子继承皇位的,这样一来,被视为二皇子容佑一派的封不染定与赵永德水火不容。 多亏了那位云衡真人的缘故,封不染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不管封不染究竟有没有病这一回事,他在军中的威信倒是从未下降过。为了给葬身魔岩门的将官报仇,封不染亲率三百骑兵突破巨澜重重防卫火烧敌方营帐,还挑了巨澜大将的头颅。巨澜国师措手不及时惊闻来者竟然是敌方元帅,又惊又悔。惊的是封不染居然如此嚣张,悔的是没有奋力将其拿下。 军营中失踪了两天的葛虞在一个山洞里被找到,除了吓的涕泪横流昏过去和断掉的手臂意外完好无损。据说被送回香洲了,总之赵永昼后来再也没在军营中见过那个人。 从某个层面来说,众人对封不染更加敬若鬼神。 “姐夫,京中的情况如何?” 这天晚饭后,越中军的大将营帐中聚集了几位将士。皆是主将朱常的亲信将领,包括他的妻弟孙威和副将满大海。 朱常将手中的书信在灯火上烧为灰烬,苍灰色的眼睛里闪着不知谓光,捋罢胡须,抿一口热茶,老神在在的道来。 “小太子,基本上算是废了。” 朱常轻声道,“可惜啊。年纪小小却被推上皇权争斗的中心,成了牺牲品……圣上已派了赵永德大将军前来巨澜战场,如此一来,封不染这颗二殿下的棋子也很快会成为废棋。” 孙威上前一步,喜形于色,“这么说,大殿下已稳操胜券了?” “还早着呢。别忘了昭王爷一直都支持二皇子,这次听说派了他的女儿静和郡主为钦差使者,不知要搞什么名堂。你且派人盯住了,我倒要看看这回他们还能翻出什么天来。” “可是姐夫,封家军铜墙铁壁,我们实在没机会啊。” “如此,便找那些离他们近的人下手看看……” 孙威出了营帐,还在拧眉苦思。 这时副将满大海凑上前来,一脸笑容。“将军不必担忧,此事交给在下来做就好。” 刚喂完了马,结束了一天最后的工作,赵永昼来到河边洗澡。这会儿正是高峰,男人们赤着身体在河岸上走来走去,聊天打闹,十分喧嚣。赵永昼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已经能很淡然的在滑溜溜明晃晃的肉体间走动。找了个人稍微少一些的地方,脱了上衣,将汗巾丢进河里清洗。 泡进水里的手边忽然出现一只脚。赵永昼皱起眉,转过身换了个方向。 “哟,这不是白小弟么?又见面了啊,我们还真是有缘呐。”身后传来男人的笑声,“怎么样,不如我来帮白小弟搓背吧?” 满大海说着手伸向眼前那雪白的后背,滑不溜丢的摸了一把,手感极好。 “滚开。”赵永昼回头瞪着身后的人,汗巾甩出去打开了满大海的手。 “别这么犟嘛,我不过是见白小弟一个人洗的辛苦,想帮白小弟洗洗身子而已。”满大海笑着说,贼溜溜的眼睛上上下下的瞄个爽。围过来三五个士兵,面上皆带着看好戏的笑。 赵永昼瞅着满大海,从地上捡起一块鹅暖石包在汗巾中站起来:“副将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是洗个澡,还是……你们还想做些别的什么?” 满大海将他上下打量,笑出声来:“瞧把白小弟给吓的,哥哥们不过是——” “你们在做什么!” 岸上传来一声吆喝。封寻和费屯走了过来,满大海暗道不好,不过这不也正说明了这小子果然跟封家有关系么? “这是孙将军的副将?”费屯对上满大海,怒目三分,又扫视了周围三五个赤着身的将士,“诸位这副样子是要打架不成?” 满大海一笑,“哪儿敢啊。屯爷误会了,我和白小弟是老相识,我们只是说说话儿。方才还说互相搓背来着呢。” 封寻一把拉过赵永昼,看着满大海冷声道:“你们给我听好了,他是我封家的人,以后谁敢动他,当心自己的脑袋。” 说完便拖着人走了。费屯和几个封家军的士兵立即将满大海诸人围拢,两军将士在河岸上对峙起来。费屯说,“满副将,要找人擦背还不容易?小子力气弱,我来给你擦如何?” 满大海自己这方讨不到好,只好道歉赔笑。 “不敢不敢。屯爷慢用,我们去那边。” 回了宿营,封寻大为光火。 “他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军中调戏士兵,真是不把叔父放在眼里!” 赵永昼面无表情的看了封寻两眼,“谁要你多管闲事。” “你、你这是什么话?” “封少爷,我就一个充军犯人,我还有三年的刑呢,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也知道封家军跟越中军阵营不同,干嘛要拉我下水?” 赵永昼从床底下翻出干净的汗巾。其实他只是不喜欢封寻那句“他是我封家的人”,他赵永昼此生虽不再是将门之后了,也没沦落到去做人家奴的地步。 “我懒得跟你扯这些。快点穿好衣服,叔父叫你去。”封寻甩出话。 赵永昼不禁仰头叹了一口气。 去了大帐,除了封不染和封岚印,还有一个紫衣白衫的道人,三人正坐在桌前喝酒,满桌的佳肴。道人坐在封不染对面,眉心一点朱砂,衣襟如雪,一身仙气。拂尘搁在烤乳猪旁边,正一手猪蹄,一手酒碗,豪放的很。 “哎师兄啊,可馋死我了。你晓得那万卷山上千鸟飞绝兽无踪迹,师父又不准我下山,要不是这次你来信,我我咳咳咳——” “你慢些吃,别说话了。”封不染假意呵斥,嘴边也不禁带了笑意。 “叔父,我把人带来了。”封寻说话。 封不染对赵永昼招手,“白五,过来。” 赵永昼低着头走到封不染身旁,肩膀被揽抱着轻柔的按捏了一下,惊得他差点跳起来。转过头诧异的盯着封不染一丝不苟的侧脸,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此刻正流露出难得的温柔。 “师弟,你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便给你个使唤小子。” 赵永昼微微睁大了眸,接着很快的将头转到一边。心道老子白天伺候马晚上伺候人,累死累活一口肉都没得吃,你们在这儿大吃大喝还要我伺候,当真是不要脸极了。 “嗯?”云衡刚咽下嘴里的肉,接过封岚印给的手帕擦了嘴,顺着那油腻腻的手帕拍在旁边正在挑菜的封寻的手臂上,引来封寻厌恶的目光。 “云叔,长久不见您果然更恶心了。” “诶诶诶,这是什么话。话说师兄,使唤小子什么的,你舍得把寻儿给我也就够了。”云衡笑眯眯的捏着封寻的脸蛋儿,惹得封寻跳起来跑开,再不敢在他旁边。 “只怕家主好意,白五不愿领呢。”打一开始就注意到白五情绪的封岚印打趣说,他可记得这位白五少爷心气太高,根本不乐意伺候人的。 封不染此刻也看到赵永昼脸色不好。小脸固执的扭在一边,淡黑眸中盈盈含水,似有许多委屈。看他这样子,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是一种异样。 “怎么了这是?”手去碰着那小脸,被赵永昼弹开了站到一边,惊鹿似得。目光游移不定,脸红到后耳根了。 “叔父,刚才白五被越中军的人欺负了。”封寻凑过来说道。 封不染点点头,“我知道了。” 将赵永昼推到旁边坐下,“今后就不用去马厩了,在帐中伺候便好。吃吧。” 赵永昼憋着气半晌,最后还是拿起筷子大吃起来。 饭毕,云衡要去歇息,赵永昼自然要跟着去。云衡要沐浴,赵永昼便得去烧洗澡水。烧完了还得给提进帐里,一桶一桶的灌满。 云衡除下白衫,从紫衣广袖中取出一个香囊,慢悠悠的走过来。赵永昼退到一边,看着云衡从香囊里捻出几粒干枯了的白蕊丢进冒着热气的水里,细白的手指搅上一搅,空气中立时就盈满了奇异的香味。赵永昼活了两世,从未闻过这种香。令人心旷神怡,只闻了都觉得疲累百消。不由得深深的吸了一口,只觉肺腑清澈,体态通顺。 “你叫什么名字?”云衡笑着问他,一边伸手解腰间的带子和玉佩。 “回道爷,小的名唤白五。”赵永昼自动站过去当人形衣架,云衡脱一件他接一件,待云衡脱的光溜溜的入了水,将衣服放到榻上,倒回来云衡擦背。 云衡享受着侍奉,两臂展开搭在浴桶上,仰头直盯盯的看了赵永昼半晌。 “长的真好看,难怪师兄喜欢你。” 赵永昼撩起水淋在云衡扬起的脖子上,脸上的笑敷衍的很:“哪有你好看。” 云衡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赵永昼的脸。 “这孩子嘴真甜。” 赵永昼便是没想到传说中的云衡真人竟是这样的。 每天都要沐浴,大夏天的更要早晚沐浴。嫌弃军中夜晚嘈杂闷热,要整晚打扇方能睡着。嫌饭难吃,要琼州府最好的酒楼里的饭菜才能下咽。不仅如此,一时闷了要听曲儿,乏了要捏腿,赵永昼伺候了几日下来,已是不堪其扰。觉得自己上辈子也没这位这么能折腾啊。 当云衡的小厮不仅要抗得了水桶耐得住熬夜跑得了腿二百里加急只为一碗扬州拉面,还得要会跳舞唱曲儿描眉点朱砂……这得亏了他之前在河馆呆了三年,莫不是封不染就知道自家师弟是这般德行才派他来伺候的? 第33章 突发 这日,云衡要炼丹药,驻颜还是什么狗屁膏药,让赵永昼去后山上找些草植。赶上大军出发,马蹄奔腾,士气激昂。赵永昼望着,心里一片惆怅。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像那般骑在马上,纵横沙场报效国家,当真是好过现在数百倍呢。 “怎么了这是?”封寻拉着一匹马正要往外走,看样子也是要跟去观战的。 赵永昼看了一眼身后,果然封不染也正从大帐里出来,身边跟着两位大将,皆是铠甲在身。 封寻说,“让你跟着云叔叔倒是对了,瞧你这脸色比前些日子是好多了。” 赵永昼瞪着封寻,“你从哪儿看出我好多了?” 封寻当然知道云衡是什么人,嘿嘿一笑,翻身上马,跟在封不染疾驰而过的马身后走了。 赵永昼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心底酸涩多于愁闷,还隐隐犯疼。 看来这辈子他也摆脱不了封不染对自己的影响,他还是喜欢他。他在这里这般难过,封不染却全然忘记了一切,甚至不会记得有一个赵小公子。 这季节正是盛夏,漫山遍野的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山上多是高耸挺拔的杉树,一直往北走,走出树林,站在高崖上,隔着底下的一汪巨湖,望到远方灰白色的山脉,绵延不绝。记得那天晚上,也是在这下面的山道上,禅心载着他,与二皇子的军队相遇。还好那次有惊无险,禅心啊,也不知道现在何处呢。 赵永昼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出神。 他一路上有心事,大概也是这几天太累了,竟然没注意到被人跟踪到了此处。 直到那些人明确的站在了不远处,赵永昼才猛惊了一跳爬起来。 “什么人?” 四个士兵脸上都戴着黑纱,一步步分散靠近,将赵永昼围在一个圈里。 赵永昼心里有些慌乱,这荒山野岭的,山上虽有哨兵岗位,他方才为了找一个清净地却是走的太偏远。这些人不知要做什么,自己是逃不了的。 “按住他。”林子里走出一人。此人头上也罩着面纱,他一开口赵永昼就听出了他是谁。 “满大海!”赵永昼已被四个大汉按在地上,“你想做什么?” “既然白小弟认出我了,”满大海笑着走过来,索性扯掉了黑纱,“不错,正是我。” 大手抚摸着赵永昼的脸,“想不到白小弟竟能听出我的声音,真是让在下受宠若惊啊。” 赵永昼咬牙忍住了,问:“满大海,这是什么意思??” 满大海说:“难道白小弟竟不明白我的心么?” 赵永昼被翻过身四面朝天,四个大汉各按了他四肢令他动弹不得。满大海大手一挥直接扯了赵永昼的裤子,分开那细长的双腿捏着脚踝举起来。 “就是,这个意思。” 眼里流露出贪婪。 后-庭之色尽被曝于人前,还是以这样的处境,赵永昼完全没时间反应,整个人都惊住了。 满大海看他不挣扎,示意了一下,四个大汉松开钳制赵永昼的手站在一边围观。 满大海将赵永昼的双手举过头顶,用破烂的裤子绑着。将赵永昼的双腿分开挂在腰上,半跪着的姿势开始解裤头。 赵永昼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你……不怕死么……” 满大海露出那物,已是半硬,迫不及待的抵在赵永昼臀缝间。“白小弟说笑了,待哥哥领你回顾一下这中滋味,日后你还得缠着我的。” “……” “嘿嘿,白小弟别装了。先前不是还在河里诱惑了我好些次,这会儿怎么哭起来了呢?” 满大海心里打着的主意,无非是认为那白五本就是娼馆之人,又无什么势力,自己这回若拿出本事收服了他,日后必定能让他在封家为自己卖命。 “来,放松些,免得待会儿疼。”满大海拍着赵永昼的臀,哄着张开那处。 赵永昼将唇咬出血,憋出话来。 “你要有本事,今日就将我杀了,将我的尸体抛下这山崖,绑着石头沉尸湖底,并祈祷这一辈子都不要被恶鬼缠上。否则我只要有一线生机,必不会放过你。” 那双眼睛里的光此刻并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犀利,锋芒的可怕。让满大海本已硬挺的阳-物居然有退缩之势。 “我会剥了你的皮,剔了你的肉,拆了你的骨头——” 满大海一巴掌抽在赵永昼脸上,赵永昼又偏过头来,眼中杀气腾腾:“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满大海又扬手抽了几巴掌,回回用力,直打得赵永昼掉了牙包着满腔血说不出话来。 “贱人,别给脸不要脸。” 骂完满大海心底也生出几丝犹豫,便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烈,他倒没想让他受这番苦的。看那白五的嘴里不停的冒血,也觉得自己下手重了些。但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错过了只怕再没有。 “头儿,快些吧。”一个士兵催促道,“还有我们呢。” 满大海说,“你们去林子口守着,等老子爽够了再说。” 白五的脸上全是血,还有那双眼睛,看着实在让人提不起性。满大海索性拿方才的黑纱罩过去,然后撩开赵永昼的衣摆,剥落了衣服,迅速的抚弄半身希冀提枪上阵。 对这底下任自己享用的身体又摸又掐,那物在赵永昼腿上蹭了又蹭,终于是能行了。 满大海喜形于色,掰开赵永昼的臀缝往里送。 却在此时传来惊呼:“头儿!” 满大海抬起头,只见一头巨虎从林间奔出,速度快如闪电。 那士兵刚呼喊一句,眨眼已被老虎扑来按在地上一口咬断了头颅,顺着山坡,咕咚咚一路滚到眼前。头颅连皮带肉,还汩汩冒着血,那士兵眼睛瞪如同龄,眼里全是惊恐。 满大海见了此状,方才好不容易提起的枪再次软瘫了,并且这一辈子都有可能提不起来。 老虎咬死一人,又奔突向另外三个。 “快跑啊!”那其他三个士兵见了此状,早吓的魂飞魄散,更遑论拦堵,连爬带滚的跑。 满大海眼睁睁看着那老虎直冲着自己奔来,好歹有些沙场经历,闪身躲开了一击,滚到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来,握在手上防身。老虎一击不中,又怒火中烧的再扑过去。满大海用短刀刺中了老虎的肚子,自己才只掉了一只胳膊。 眼看着今日是逃不过了,瞅着那悬崖,几个翻身自行跳了下去。 赵永昼刚坐起来,眼上的黑纱滑落,就看到满大海从悬崖上跳下去。 一只大老虎坐在悬崖边,它回头看了赵永昼一眼,然后躺在地上,似乎累极了。 赵永昼这才看到它肚子上的匕首。 颤抖着咬掉自己手腕上缠着的布条,赵永昼爬着过去,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心里委屈愤怒害怕全部涌上来,泪也就止不住的流。 “禅心,你别怕。我,我给你治伤。”赵永昼爬过去捡起自己的背篓,他记得自己有采几株脉经草。当下已顾不得许多,全部嚼碎了包在嘴里。 那匕首正扎在禅心的脐下偏左半寸处,赵永昼也不晓得动物的那里是什么部位,严不严重,要不要命,不敢擅自拔下来。 禅心头扬了扬,平平整整的躺顺身子,肚皮起起伏伏。 赵永昼一手轻按着禅心的肚皮,一手握住那刀刃,狠了狠心,咬牙拔-出来。那血嗖的一下飚出来,溅了他一身。快速的将草药全部覆在上头,按住。 赵永昼想抚摸一下禅心,却发现自己满手的血。他颤抖着,完全不知所措。 禅心眨了眨眼睛,金色的虎眸里饱含温情。它慢慢坐起身体,好在那伤口渐渐地不再流血了。 直到被老虎温热的舌头在脸颊游走了两下,赵永昼才哭出声来。 山下传来敲锣打鼓的喧闹声。 “老虎吃人啦!” “快!” 很快逼近了。 赵永昼惊醒过来,必定是那三个逃脱的士兵去山下嚷嚷,招来了大批人马。这要是被众人发现,禅心又果真杀了人,如何能活? “禅心,快、快逃。”赵永昼帮着禅心站起来,将自己上身的衣服脱下来包扎在禅心的伤口处,在背上打个结固定住。 那树林里齐齐摇动的树尖显示着来者不善,禅心瞅了一个下山的方向,夹着尾巴快速离开。 赵永昼捂着砰砰跳的心口,看了一眼现场。 身边的人头,断肢,不远处的尸体,自己脸上的伤,浑身的血迹,被撕烂的衣裤…… 又说费屯当时正在山下和哨塔的哨兵换班,忽然山上传来惊呼,跑下三个眼生的士兵,喊着山顶有老虎,咬死了人。一听还有人没跑下来,费屯当即领着一班人拿起武器,敲锣打鼓的冲上山去。 一到了地方,且看那青草绿地上断尸人头残肢,费屯久经沙场,不会被这场面吓着。倒是一眼瞅着那里躺着的少年,脑袋嗡的一声麻了。 他猛然又想起了儿时的那只猫。 他捧在手心里喜欢着喂养着,最后却惨死、被人剥了皮的猫。 扔了手中的武器,费屯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他生怕见到的是支离破碎的肢体,脚下踩到一只断臂的时候,费屯差点一个咕噜跪在地上。 “白……” 再一看,那是只成年人的手臂。 费屯扑过去,还好,那孩子完完整整的,就是、就是浑身都是血。 “白五、小子。”喊了两声,却是没有动静。 费屯一把抱起昏过去的赵永昼,转身往山下跑去。 那三个士兵领了众人搜不到老虎和满大海,只得先下山去。 第34章 斩杀 天空后来下起了雨。 赵永昼其实一直醒着,他清楚的听到周围人的说话。 云衡将炉子搬进了帐,心里抱怨这边塞这么苦还下雨。想起被他支出去的那个小子还没回来。他手里还拿着方才煽火用的扇子,慢慢走到帐门外。这六月间的季节,雨说下就下,眨眼间就连视线都模糊了。 忽然从鼓楼那边跑过来一行人,为首的一个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云衡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有了不好的感觉。 “真人!”费屯大喊着,抱着赵永昼跑到云衡身边。“快救他!” 云衡低头看他怀里的人,雨水冲刷着白五身上的血,看起来却更加凄凉可怕。那孩子光着腿,衣裤全都破了。明眼人一看这景象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云衡丢了扇子立即将人抱过来放在腿上,手指伸到赵永昼鼻下一探,鼻息平稳,不似晕厥。手又伸到他臀间摸了摸,确定并无异样之后,心底舒了一口气。 怀里的少年紧绷着身子,紧闭着眼帘,云衡看了他半晌。 费屯急着问:“真人,他可,可还活着?” 云衡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费屯和他身后站的乌泱泱的一群人。 “人倒还活着。” 听到这话,费屯终是松了一口气。 云衡问:“你们谁说一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山上有老虎,咬死了人,满副将也失踪了。” “肯定是被那畜生吃了!” 两个士兵急急说道。 “我是问,这是怎么回事。”云衡目光紧缩着说话的人,那两个士兵飞快的对视了一眼,没敢说话。 “都说了是老虎啊……”旁边的一个士兵接嘴说道,紧接着又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满副将啊!” 云衡冷笑,“你们当我是眼睛瞎了?他是被老虎弄成这副样子的?” 他扫了一眼一旁的费屯,“费屯长,你眼睛也瞎了不成?” 费屯原先也是太惊慌了,此刻渐渐平静下来,再一看白五那个样子,越看越就觉得不对劲。又想起前几日在河边遇到满大海带着几个人找茬,经过云衡这么一提醒,恍惚间就明白了什么。一明白过来这其中可能发生过的事,费屯的眼睛已是充血了。他捏着拳头一步步走到雨里,揪着其中一个士兵的衣领说:“我认得你。那天晚上你也跟在满大海身后吧?啊?” “你胡说什么,放开!” “你们,对白五做了什么?说!!!” “我让你放开!”那人气势也横,瞪着眼呵斥着。 旁边的人看费屯情绪激烈起来,一看要闹事便都上来拉。这是在军中,又是越中军和封家军两方阵营,打架斗殴、情形恶劣的可是要砍头的。 本来费屯都被封家军的人拉开了,越中军那边的人也赶来了,那士兵平时跟在满大海身边,又有孙威做靠山,难免跋扈了些,先前又跟费屯都急红了眼,此刻见自己身后站了许多越中军,难免就想出出恶气。 “别以为人不知道,他就是个表子——” 下一刻,费屯已经冲了过去,一拳头砸在那士兵鼻梁上。拉的拉打的大,眨眼间,两方士兵已经陷入了肉搏战,场面一片混乱。 赵永昼早已睁开了眼,看着这场面,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 “啊呀,怎么打起来了。”云衡说,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笑脸。 赵永昼掀起眼皮看着这人,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云衡嘿嘿乐,抱着人转身进了帐篷。 至于外面的混乱,就等着封不染他们回来收拾了。 “今儿个你受委屈了,是我不该让你一个人上山去,我这儿给你认错了。你可别在我师兄面前给我穿小鞋啊。” 云衡又是给亲自擦洗身体又是给换衣服,十分殷勤狗腿。不过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赵永昼都闭着眼头转到一边不发一言。他现在心里乱糟糟的烦的很,还记挂着禅心的伤势,根本不想搭理云衡。更何况云衡还刻意挑起外面两营的混战,那不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会做的事吧。 大军归来时两个营的正在打群架,勒令停止问明缘由,越中军的人自然是据理力争,妄图将此事的注意力集中在老虎吃人和费屯打人上面。 “费屯,怎么回事?”封不染尚骑在马上。 费屯此时早已打红了眼,握着一把长刀不管不顾的要杀人。 “这三个腌臜子跟着那个姓满的畜生糟蹋了我兄弟,我今日若不砍杀了他们,我对不起白五!元帅,你让我砍了他们!费某自会请罪!” “说我们糟蹋他,谁看见了?满副将现在还生死未卜呢,那个表子至少还好端端的躺在里面!” “对!是、是他勾引的副将,他勾引我们!” 事发突然,又打得见了血,都有些失了理智,只顾着要逞能斗嘴一争高下,不知将不得了的事说了出来。 一个士兵立即反应过来,“不、不我们没、没对他怎么样!” 封不染拔刀太快,杀人就在一瞬之间,一颗头颅落在地上。 另两个趔趄了两步,根本来不及反应,下一瞬头上的头颅已飞了出去。 离得最近的士兵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余的人纷纷倒退远离。 血溅三尺,头身分离。 一切都在一瞬间。 封不染从马上下来,“在我治下,奸-淫掳掠者一律杀无赦。费屯聚众斗殴,自去领三百杀威棍,再犯则立斩不赦。将这三颗头颅悬挂于高处,全力缉拿满大海,一旦发现,就地正法!” 雨下的大,外面的动静丝毫没影响到大帐里。 云衡掰开赵永昼的嘴,“来我看看。哟,掉了两颗牙呢。啧,下手真狠。” 那语气却是怎么听怎么悠闲,一个劲儿打趣,始终不给治伤。 赵永昼又疼又气,都快哭了。 好在这时封不染回来了。带着一身雨,凌厉的步伐中还混着战时的鲜血和杀意。 “你胡闹什么!” 一声呵斥,让云衡抖了抖身子,转过身嘿嘿一笑。但看着封不染此时的模样,无端有些发憷。 封不染快步走到床前看了一眼紧闭着眼肿着两边脸的赵永昼,方才让云衡那么一掰又流了许多血糊了下巴和脖子。 “岚印,去找徐军医来!”封不染朝帐外喊道。 云衡被师兄带着杀意的眼神吓得连连退出老远,“我我我就是要你看看人家伤的到底有多重,我要一出手他还不好了啊,那白五的委屈不就白受了。” 封不染将还染着血的刀唰的一下放在桌上,眼神阴沉的很。 云衡看着那刀刃,些微瞪大了眼。 这时有人掀开帐帘,外面的雨声很大,满地的血。 “怎么会白受,叔父已经将人砍了。”封寻小声说道。 倒在雨中的三具无头尸体被拖下去,人头被悬挂在了军营门口。 云衡一个趔趄险些坐在地上,手搭在封寻肩膀上,作出害怕的表情。“乖乖,这么狠。” 封寻声音有些颤抖,“云叔叔,你看我叔父他、他是不是又犯病了?” “说不准说不准。”云衡低声,一边暗地里瞄封不染的脸色。 封寻心里十分担忧,“就怕这回越中军那边不会轻易罢休。” 云衡眼珠一转,“好说,好说。” 士兵拿了扫把将那血水扫开,徐漠来的时候匆匆看了一眼,神情严肃的进了帐。云衡风一样飘过去按着赵永昼的腿,“其余地方我都弄好了你就看看那牙口。” 徐漠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俯身看着赵永昼的脸,“张嘴。” “云衡,你闪开。”封不染开口说,声音冷的令人发指。 云衡赶紧退到一边。 这会儿的师兄可不敢惹,谁去惹谁不得好死,外面那三具尸体就是下场。 雨下了小半个时辰就停了,骤雨急来急去,一晃就转晴。 军营中却是炸开了锅。 封不染的雷霆手段威慑无比,封家军暗自钦佩,那些在场的越中军却是人人自危跑得飞快,生怕下一瞬被砍了头。 这事儿很快被捅到越中军主将朱常那里,今日越中军并未出兵,事发当时朱常和孙威都在自己的营帐里。士兵来报出了事,孙威立即到朱常帐里禀报此事。 “姐夫,封不染他太放肆了!他就这样把人杀了,当您不存在吗!”孙威十分急切,但更多的是惧。 朱常正在练字,停了片刻,抬头问:“人都杀了?” “杀了!话都不让人解释一句,当场就杀了!”孙威抖着腮帮子,“还要缉拿满大海,遇着了就地正法!姐夫,您得救——” “住口!”朱常猛声道,又压低声音:“记得,此事切莫再纠缠。那满大海如果回来了,立刻杀了。” 孙威不明白。朱常说,“满大海如果活着,他本就做了那事,便早晚得死。他要死了,这事儿才对咱们有利呢。说不定还可利用一番呢……封不染现在何处?” “听说就在那小白脸那里。” “快,与我速速去请罪。” 朱常与孙威这便冒着雨,直接来了云衡真人的帐内,看那徐军医还在忙,又看了一眼那桌上还搁着的刀,便道:“元帅,是末将治军不严,出了这等无耻之徒,请元帅责罚。” 封不染端坐着,已退了身上的铠甲,接过仆从呈上的热布擦洗了手背上的血。开口道:“此事便就此打住。责罚便免了,朱将军,白五是我的家侍,劳烦朱将军管好自己手底下的人离我的人远些也就是了。” 闻言朱常道:“是,末将记着了。元帅放心,我已派人去沿海搜捕满大海,一旦他落网,必将他的人头提来。” “朱将军请回吧。” 走到帐外,孙威对朱常说:“那白五我听说可是个充军的犯人,怎么成了封家的家侍了?” “封不染一说是家侍那人便是了,那个白五反而因为此事因祸得福,摆脱了罪人的身份,一跃攀上封家这个大树。” “那、此事咱们就这么算了?” “还不是你手底下的那个副将做的好事,你还能怎么做?赶快将这些事处理干净,赵永德不日将至,赵家虽然支持大皇子党,不过我听说这位大将军却有些不太好伺候……” 徐漠替白五处理了脸上的伤,“别的没什么大碍,就苦了这张嘴,只能勉强喝些粥。尤其最近一两天,勒紧了肚皮过吧。不过这大牙嘛……已过了长牙的年纪,只怕是不行了。” 封不染看向云衡,云衡立即笑着凑过来,“放心放心,包我身上。别说两颗大牙,他就满嘴牙都被打没了我也能让他长出来。” 封不染说,“岚印,送徐军医回去。顺便将该处理的处理了。” 封岚印:“是。” 帮徐漠提了药箱,“这边请,徐先生。” 徐漠却没动。 “还有事吗?”封不染看着他。 “回元帅,这事儿,小的也有过错。”徐漠开口道。 封不染:“怎么说?” 徐漠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当日:“那个满副将,我之前在越中军的营中聊过两句。白五的事儿,是我告诉他的……我却是没想过他会真的对白五下手。” 封不染接过仆人奉上的茶抿了半口,“为什么现在要承认呢。” 徐漠说:“元帅手段雷霆,敌我双方无不闻风丧胆。未免日后被您查出来,我还不若自己早点主动承认,兴许还能保住性命。” 封不染将茶盏放在一边,“徐先生放心,你这条命保住了。岚印,送徐先生回去吧。” 赵永昼脸上敷了些麻药,现在已经睡过去了。封不染将人交给了云衡,便去了大帐处理军务。 夜深了,云衡熬了些粥,哄着求着让赵永昼喝一些。 端着碗往上凑:“小祖宗诶活祖宗诶,你就稍微吃些吧。这是我熬了一下午的十全大补羹,消肿止疼的,都拿冰镇过的。来啊,乖,嘴张开一条缝儿就好了。叔叔给你喂啊。” 赵永昼翻身将脸埋在被褥里,他两边脸都麻了,哪里还张得开嘴。而且那个十全大补羹到底是个什么鬼,他可是见云衡往里扔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云衡哄了不成开始骂,“小子,别蹬鼻子上脸,我可警告你,再不乖乖的我就掰开你的嘴往里灌了。” 恰在这时封不染就来了。 “云衡,你给我滚回万卷山去。”身后传来凉飕飕的夜风,封不染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云衡腿一软,转过身哭丧着脸:“我说师兄,我方才求着他说尽好话的时候你不来,我吓他一句你就来了。你怎么这么及时啊。” 封不染一把拿过碗,凉凉的看了云衡一眼,径直在床边坐下。云衡赶紧逃之夭夭,正愁这军营里没酒喝呢,今晚可逮着机会了。 大帐里好半晌都没动静,赵永昼从被褥里抬起头,转过身来。 封不染穿着深紫色的中衣坐在床边,手里正端着方才云衡逼着他喝的那碗黑咕隆咚黏黏糊糊气味恶心的十全大补羹。便又转过身埋着头。 封不染将碗搁在一旁,将人连拉带抱的扶着坐起来。也不说话,拿了碗舀了一勺递到赵永昼嘴边。赵永昼连连摆手,包子脸嘴一动可疼可疼。他肿着脸眼睛看着也小了许多,那模样着实可怜又可笑。 封不染说,“云衡熬的这东西对你的伤还是有些好处的。你多少喝点,也好得快。” 赵永昼就是不喝。他从小就讨厌那些带腥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御医说他天生贫血,开了方子那些药汤都带着血腥味似得,国相爷逼着他喝,五哥和奶娘哄着他喝,最后他愣就是不喝。逼得急了他就吐,他就是受不了那些腥入嘴。 “是我没护你周全……”封不染沉着眉,黢黑的眸中隐隐愤怒,更深的却是愧疚。 第35章 夜谈 “是我没护你周全……”封不染沉着眉,黢黑的眸中隐隐愤怒,更深的却是愧疚。 “是我疏忽大意了,让你一个孩子在这如狼似虎的军营里,我只是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如此无法无天。”封不染的声音到最后已变得阴鸷切齿,痛恨万分。那碗在他手中捏着越来越紧,差些碎了。 听他这么说,赵永昼也只是安静的听着,坐了半晌,忽然想到这封不染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赶紧摇头支吾,可惜张不开嘴。 “是我连累了你,你恨我,我受着。”封不染正视着赵永昼,眼中悔揉着痛复杂难言,“你心里难过,若有满腹的怨恨也只往我身上来,千万不要寻短见。” 封不染抬起另一只有些颤抖的手握住眼前单薄的肩膀,“不准,寻短见。” 完了完了,看封不染这一副心痛的表情,要是再让他这么误会下去只怕大元帅要愧疚死。赵永昼拉过封不染的手,在那手心写了几个字。 少年柔软的手指在掌心急促的笔画,一横一竖,一笔一捺。写完抬起头来,眉眼里无比真诚。封不染只是定定的看着他,急的赵永昼在他手上打了一拳,封不染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那几个人并没有得逞?”封不染拧着眉,眸中神色深沉。 赵永昼点头。 “那你还会不会寻短见?”封不染追着要问个究竟。 赵永昼又摇头又耸肩,我特么吃多了干嘛要寻短见啊啊啊啊啊。得到确定的回答后封不染终于松了一口气,神色也稍微放松了些。 将碗递过来,“那你就……” “唔唔唔。”赵永昼挥着手,死活不吃。 封不染也不是会哄人的主,将碗往桌上一隔,“那你睡吧。” 赵永昼睡了一下午,而且封不染就跟尊神像一样坐在旁边,让他怎么睡得着。封不染拿过桌上的一本书翻着看。赵永昼爬过去,那书他见云衡经常拿着研究,原以为是什么经书,却见那上面记载着巨澜文字。 “申屠宇在雎离山下设了一个八卦阵,号称魔岩门,有进无出。战事因此停滞不前,云衡研究一下这巨澜的著作,或是能有些帮助。”封不染说完,见赵永昼一脸迷茫的看着他,“哦,申屠宇,是巨澜的国师。可以说,这次两国的战事是他一手挑起的。如果没有申屠宇,或许这场战争会早些结束。” 赵永昼点点头,接下来又沉默了。封不染没话找话,开始说起他和云衡的事。元帅今夜的话好像特别多。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五岁被师父接到万卷山修身养性,过了七年才下山,云衡可算是我在山上唯一能跟我相处得来的人。我脾性向来古怪,甚少有能聊得来的人……”说道这里,封不染看了赵永昼一眼,微微蹙眉:“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赵永昼以为他要走了,这夜也深了,元帅对他这个小兵的关爱表达也足够了。谁知封不染身子挪了挪,突然来了句:“其实我知道我有病。” 这一下赵永昼瞪大了眼睛。 封不染露出一个似乎不好意思的笑来,之后就又沉默了,隔半晌才吱声儿。 “我一直知道。” 气氛难得的静谧和谐,封不染的声音低哑中带着绵柔,赵永昼盯着元帅脸上若有似无的微笑,一阵阵的犯困。 “我……不敢睡。”封不染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赵永昼眨巴着眼,有些撑不住了。迷瞪中,有一双结实的大手揽抱着将他放到床上,盖上薄被。他想要睁开眼,却被点了睡穴。身体被围绕在成熟厚实的气息里,让赵永昼渐渐感到了安全。那气息环绕着他陪伴了许久,直到他身体完全放松过去,陷入睡梦中。 封不染却又进入他梦里来,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具体说的什么赵永昼却没记得了。 “你跟他很像……赵……不夜。” 后来又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人和事。 梦里他还是在国相府的后院里,躺在躺椅上,藤蔓缠着树枝,绿油油的枝叶繁茂,看着十分舒心。五哥从淮南回来,载着满满一马车的干果蜜饯,五哥坐在马车上笑着朝他招手,一声声的喊着九弟。 一会儿他又跟王孙公子坐在锦鸿阁,龙凤花魁前来作陪,万倾城跳舞,千翎羽抚琴。世子夸千翎羽是京城里最气质出尘的男人,千翎羽直笑,说翰林院里的大学士才是谪仙再世,自己是半点不能比的。 一晃,他趴在封不染背上,闻着这个男人独有的气息。封不染背他背得满头大汗,他想自己也是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分量并不轻,从山上到国相府那么远的距离,封不染就是一步一步背着他走回去,直走到门口才将他放下来。忽然看见五哥拿着一把剑奔着封不染去,也不知为了什么,两个人打了起来…… 有人捏着他的鼻子给喂了几勺黏糊糊的东西,等他生理反应似得往外吐时嘴里又给塞了一口甜腻腻的蜜,捻着嘴皮不让吐。他挣扎了几下,难受的咽下了。那人又给喂来几勺药,再给一口蜜。如此几番,赵永昼被折腾醒了。 “哟,醒啦?”云衡坐在床前动作悠闲的看着书,另一只手拿着扇子在熬药。“你似乎做噩梦了,一直喊着什么五哥老师的。” 赵永昼从床上坐起来,手在脸上摸了下,似乎是消肿了不少。看着云衡一脸贼兮兮的样子,问:“封元帅呢?” “出兵去了。”见赵永昼疑惑的眼神,拿扇子打他的头,“这会儿都半下午了,你以为呢。” 赵永昼走出营帐,外面太阳正大。远远的看见费屯站在鼓楼下,光亮的脑袋反射着太阳光。云衡的声音从里边儿传来,“这次为了你,可是有不少人受罚呢。我这不也被罚着呢嘛。” 没搭理他,赵永昼慢慢走到太阳下,朝鼓楼走去。 费屯老远看见了他,被太阳晒的发红的脸上又是担忧又是愧疚。 赵永昼站在费屯面前,脸上的肿已经消了不少。费屯支支吾吾的想开口,犹豫了半天说了句:“白五,我对不住你。” “那天他们并没有得逞。”赵永昼说,“你也是元帅也是,都别再自责了。是我自己力量太弱。” 费屯说,“既然校尉让我照顾你,你出了事儿,就是我的责任。白五,你以后就跟着我,别再一个人到处乱跑。这军营里龙蛇混杂的,那样的人挺多的。”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赵永昼喃喃道。 “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向元帅请求将我加入军队编制,我要上战场。”赵永昼抬起头。 就在这时,轰隆马蹄声渐渐逼近了,将士来报,赵大将军的援军已在二十里外。赵煜已前去迎接,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朱常和领着孙威急匆匆来到帐外相迎,路过鼓楼时还看了赵永昼一眼。 费屯将赵永昼挡在身后,“这事儿以后再说,赵家的军队到了,元帅此时还在战场上,应该也快回来了。” 正说着话,就见另一边也传来马蹄声,不时,只见赵氏的军旗与封家军的军旗同时抵达鼓楼。这下朱常就有些尴尬,他本来是专程来迎接赵永德的,此时封不染也回来了,那他到底是高喊‘恭迎大将军’还是‘恭迎大元帅’呢?结果他什么也说不成,哪边的马屁也没拍着。 赵永德和封不染两人坐在马上就互相打了招呼,封不染似乎受了伤,下马之后赵永德还亲自扶了一把。“什么都别说了,赶快治伤!” 封不染的伤势有些重,肩膀上全是血,利箭刺穿了盔甲。一行人扶着进了中军帐,徐漠和云衡都去了。赵永昼想挤进去,被封寻拉到外面。 “里面全是人,你自己都是伤患就别凑热闹了。” “元帅他怎么受那么重的伤?”赵永昼担心的问。 封寻说,“敌方有个大将叫闫硕生,这闫硕生武力并不高,却有一头坐骑是头黑豹子,凶猛无比。叔父与他对战,马被那黑豹子咬死了。撤退的时候叔父便中了箭。这次也算是得不偿失了,原本叔父是想破那魔岩门的。” “元帅已想到办法破那魔岩门了吗?” “似乎是有了。” 徐漠正在给封不染止血,封不染吩咐道:“岚印,送赵将军先去营帐歇息吧。” “赵将军,这边请。” 赵永德说,“那赵某先去安顿手下将士,封元帅先养伤吧。” 封不染:“我让岚印随将军前去,将战事目前的进程和形式说与将军知晓。” 赵永德离去后,朱常和几位将军也都一起离开了。大帐里一时顺畅了许多,封寻便拉着赵永昼进账。伤口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徐漠在做最后的包扎。云衡正捧着大脸在床前哀嚎师兄,一回头瞅见赵永昼,“臭小子,滚回去喝药。” 赵永昼没理他,默默的走过去帮忙递绷带尖刀,随后又跟着徐漠去取了中药回来,蹲在帐篷外熬药。 云衡笑,“我看这孩子是真心喜欢师兄你。” 封不染微微动了动身体,牵动了伤口皱着眉,顿顿的呼出气。“云衡,你走的时候,把他带走吧。我想过了,他……不适合这个地方。” “你怎知他不适合。”云衡似笑非笑,看着帐外忙碌煽火的两个少年。 封不染闭上眼,“他太弱了,这里是战场。” “师兄何时多出了这么多的怜悯之心了呢?” “不是怜悯,是怕。” 云衡一挑眉,十分惊奇:“师兄这话我却听不懂了。你怕什么呢?” “叔父,药熬好了。”封寻在门口说。 赵永昼端着药碗走进来,封不染睁开眼,接过药碗一口喝了。 “白五有话对我说?” 赵永昼点点头。 封不染一笑,“那你先说吧。正好,我也有些话要跟你说。” “元帅,我想上战场。”赵永昼一口道明。 封不染的笑容消失了,“你说什么?” 赵永昼:“我想上战场,我要建军功。你整天不是让我喂马就是让我伺候人,我来战场不是想做这些的。” 封不染还没说话,云衡就被逗笑了:“就你这小身板儿还想上战场?你就光在这军营里都差点被人吃了,师兄刚才还说要把你许给我,让我带你回山上呢。” “元帅,我不去什么山上。你不给我机会,怎么就知道我不行呢?封寻与我年岁差不多,他可以我也可以的。要不然你让我跟他打一场,也看看我能不能。”赵永昼急急说道。 封寻在一边听着,忍不住插了嘴,“你要有能耐,怎会被人绑在山上——” “寻儿。”封不染出声制止,封寻悻悻地闭上嘴。 封不染:“白五,以后你就跟着云衡,等过些日子跟他回山上。” 赵永昼自然是不可能走的。他可是希冀着在战场上大展拳脚日后升官发财荣归故里的,谁要去什么万卷山修行当道士啊。但封不染的决定又看起来那么不容改变,这可怎么办呢。夜晚,赵永昼蹲在云衡的帐篷外暗戳戳的熬药。 忽然封岚印引着两个打扮奇怪的人走向中军帐,两人身材相较于周围的将士实在算的上瘦弱,还披着披风,遮着头脸。 赵永昼回头望,云衡正一脚踩在凳子上,眉目专注的翻阅着案几上的书册。 “道爷,我去送药去了。” 云衡头也不抬,“去吧去吧,别乱跑。” 赵永昼端着药来到军帐外,被几个陌生的侍卫拦着,这些人是跟随着那两个怪人来的。 “我是来给元帅送药的。” 封岚印掀开帐帘,“进来吧。” 赵永昼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帐里的那两个人,都是女的。他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姑娘是那次在驿站外送封不染出征的。另一个他进来的时候将头转在一边,是个上了些年岁的女人。 “元帅,该喝药了。”赵永昼将药呈上。 封不染接过喝了,这时坐在旁边的女人开口道:“你这伤势不要紧吧?” “毒性不小,还好云衡在,无大碍了。” 赵永昼拿着空碗退到一边,瞄了那女人一眼,手里的碗差点掉到地毯上。 竟然是她……容静和。 第36章 师兄 昭王爷位高权重,皇帝对他十分敬重。昭王府与国相府同在一条街面对面,所以赵永昼和静和郡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真正的青梅竹马。那时年幼,不懂得什么男女之情,现在想来,如果后来没有出现一个封不染,或许是相国府与昭王府就结了亲家。奈何世事无常,封不染与容静和定亲,赵永昼落水死亡。更无常的是,容静和最后也没嫁给封不染。 时隔多年,赵永昼二世为人,再遇故人,浑然只觉前尘飘渺。虽然静和并不算老,然而对辗转两世的灵魂来说,当年如花般年纪的少女一眨眼已到了这般景象,个中滋味,真是难以言喻。所谓沧桑,大抵不过如此。 赵永昼默默的退出了中军帐,独自一人在营地中行走。他不知静和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如果她与封不染没有男女之情,千里来见,只怕与皇权利益脱不了干系。赵永昼生在将相世家,权利争斗并不少见,明白这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人。所以究竟封家、昭王府、二皇子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他也并不想知晓。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赵家军帐外。从前赵永德经常南征北战,甚少回家,但少数的回家几次,对九弟还是很疼爱的。赵永昼因此对这个大哥心底十分尊敬,也甚是想念。白日里根本没机会仔细看,此刻想进去见上一面却也苦于找不到机会。他一个勤杂小兵,怎能轻易见得着大将军呢。 正在这时却见赵煜从军帐里出来,手里拿着长枪一个人往河边走去了。这么晚了,这小子不跟在父亲身边跑出来干什么?赵永昼跟了上去。 一到了河边,赵煜挥着长枪先横冲直撞的耍了一套,怒气看起来不小。赵永昼在一边看着,等他撒完了气,才慢步过去。 “哟,赵小将这是怎么了?” 赵煜回头瞅了他一眼,先前就见这人在营帐外徘徊,此时又跟到了这里。想起父亲的警告,赵煜不打算理他,蹲着洗枪擦枪。 “看你发这么大脾气,莫不是挨骂了?”赵永昼却凑过来。 赵煜不说话。赵永昼又说:“让我猜猜,可,又是为了那个封家的姑娘?” 此话一出,赵永昼心里想起方才跟在静和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难不成是那个姑娘现在已在军营?” 赵煜抬起头冷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真是她啊。”赵永昼轻叹。 赵煜起身欲走,给赵永昼拦住。“赵小将,你这长枪借我使使。”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知进退?既是封家的家侍,跑来我跟前晃什么?” “我早说过了,封赵两家那是朝廷上的事,与你和那姑娘无关,与你我更加无关了。” “你说的倒轻松!”赵煜有些生气,却是由着人将长枪拿去。一来是觉得眼前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足畏惧,二来心里也着实委屈,夹在两个党派纠纷之间觉得孤立无援。 却见赵永昼执着长枪,有模有样的耍了一套赵家枪,竟比自己还耍的灵活熟练。 以往自己练枪时父亲总嫌他不够快,说这赵家枪的精髓就在一个快子。赵煜则是往往力气太大收不住,速度练了几年虽有些长进,总不能让父亲满意。 只见这少年执枪前刺,回撤迅疾如风,步伐沉稳,伏腰翻身,他力气小,耍这套赵家枪却正好合适,比自己不知要高明多少。 耍完一套,赵永昼有些微喘气,将枪还给赵煜。“哎,长久不练武,倒有些吃力了。不行不行,从明日起,我要跟你一起在这里练枪。” 赵煜满脸惊奇的看着他,“你、你怎么会赵家枪?” 赵永昼一顿,打着哈哈,“我见你耍了好几次,就记住了。” 赵煜信了,“你记性还真好。” “咱们说定了,明早上一起在这里练武。”赵永昼拍拍赵煜的肩膀,挤眉弄眼,“那姑娘叫封缓吧?我听封寻说起过。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机会。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她说的?我帮你传个信儿。” “你真要帮我?” “骗你做什么。” “还是算了。”赵煜想了想拒绝了。赵永昼离开后赵煜又耍了一次赵家枪,却怎么也不得那其中神韵。想自己练枪好几年,成效还不如一个外人看了几次,一时越发沮丧。第二天早上还是来到了河边,没一会儿赵永昼也拎着一杆破枪跑了过来。两人一番对打,最后双双累躺在河岸上。 赵煜想起前些天发生在这白五身上的事,奇怪道:“你这不挺能打的么?怎么就不能防身呢?” 赵永昼胸脯因喘息剧烈的起伏着,顺了好半天气,“你也看到了,这副身子差,力气上不来,我纵然有千般套路,若赵小将存了心思要将我放倒,那是轻而易举的。” 赵煜一想也对,回想白五的招式虽然精准,却总差些力道。而自己方才也一直是收着力气的。 两人这般躺着,赵煜想到自己的烦心事,一时对白五竟产生了同道中人的错觉。 远处河岸边的草丛里忽然一个白影一闪而过,赵永昼翻身起来,说了句‘晚上再来’就追了过去。赵煜不明其意,但军中集结的号角声响起,他也便回营了。 又说赵永昼见着那白影,心里扑通扑通跳。顺着路一路追到后山,一只肥胖的肉猫不停的跑着。那确实是禅心,只见禅心跑着跑着又回过头看一眼,确定赵永昼跟上来以后又转过身跑。巧妙的躲开了哨兵,赵永昼回过神来时,已跟着禅心跑出了军营,来到了那一汪湖泊的对面。 波光潋滟的水色岸边,青葱茂密的树枝下,静静的立着一个人。赵永昼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那人背对着,一身墨衫,头上戴着黑纱斗笠。 禅心跑过去,蹭了蹭那人的腿,那人便转过身来。菩提手中握,双眸冰蓝,面带清笑,不起一丝风澜。 看见这人的眼睛是冰蓝色,赵永昼心里大惊后退了半步。 “师弟,好久不见。” 赵永昼犹疑片刻,不确定的喊道:“你是念一?” “是我。”念一慢慢走到身边来。赵永昼虽然当初早就猜到念一是易了容的,如今见了念一的真容貌,也免不了惊为天人。巨澜人轮廓深邃,念一眉星目朗自不必说,单那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却是巨澜皇室贵族的象征。想来念一的过去一定极为惨痛,致使他背离故土远走他乡,从此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真是师兄……”赵永昼突遇故人,一时动容。 念一拉着他来到河堤岸边的大树下坐着,两人说这话,禅心老虎在一旁躺平了晒太阳。 原来念一自出了大牢,回到了城南佛寺,却突然迎来了京城里的钦差宣空余老和尚进京。念一只得陪着老和尚去了京城,住在护国寺空心方丈那里。空余空心是两师兄弟,这一次圣上突然宣纸,是因为东宫里的小太子身体欠佳,恐有夭折之迹,圣上命空心方丈在护国寺替小太子祈福,务必要力挽狂澜,让小太子活过来。这事明摆着是皇权争斗,上面两位皇子斗法,小太子势力小年龄小又被当成筛子打,那能长命得了么?皇帝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年废二皇子立现在的小太子,原本是为了保全子嗣让他们不再为皇位争斗,谁知这孩子大抵是真的福薄,其实那两位皇子还没下手呢,他自己就一病不起了。 空心方丈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不敢不从,于是拉了好几十年不见的师兄空余做垫背的。护国寺开起了水陆道场,日日夜夜为小太子祈福去灾。说也奇怪,自打那道场一开,小太子的病不再加重,人也一天天的精神了。只是大不如从前,皇帝说再接再厉,让护国寺再接着唱小半年的经。两个老头子反正念经打坐半辈子,也没什么累不累。空余老和尚更厉害,坐在金坛上闭目参禅,老僧入定。吓得众人以为他圆寂了。 念一在京城里呆着自觉危险,跟空余告了辞便来这战场寻师弟了。 “你在这里有没有吃苦?”念一关切看着身旁坐着的小师弟,“我自那日出了大牢,被一些凡尘琐事牵绊着,现在才来找你,你可怪我?” 赵永昼连忙说:“我怎会怪你。我是戴罪之身,如今的结局已是网开一面,我正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的大展拳脚一番。若能立下军功,因此位极人臣,荣耀归京方为大好。” 念一听他畅谈军功之事,略微皱了眉。 “念白何时对功名利禄如此执着起来?” 他见了那京城,自是繁华富贵。却处处藏着暗流涌动,搅在其中的人,需时时刻刻算计排布,稍不注意就尸骨无存。人人都只看得到金银财宝,却未看见那底下堆着的累累白骨。为何念白似乎还以那为目标呢。 赵永昼明白念一所想,笑说:“师兄,我是个俗人。不追逐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那我追逐什么?天上的月亮,还是风中的云,河底的流沙?” 念一说:“人各有志,念白既然立了此志愿,我也不再说什么。” “师兄大老远跑一趟,还有别的事吧?” “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你这身子,那刘鸨儿喂你吃那些东西,将你心脉郁结,只怕你想练武是不成的。”念一拉过赵永昼,伸手在他胸前腰间几处穴位摸索,“你若要想在战场上混出个名堂来,便要将这经脉打通,日后方能习武杀敌。” 赵永昼:“打通经脉?师兄会吗?” 念一说:“你身子弱,只怕承受不住我这力道。我想了法子,只能每日你出来与我相会,我用真气替你调理,循序渐进才行。” 赵永昼见念一是真心为他好,心里十分感动。想他虽有亲哥哥不能相认,就连远远看着也为难。如今封赵两家又有嫌隙,莫说赵煜里外不是人,他赵永昼心里的担忧也是渐长的。听念一说起京城里的情形,这皇权之争分外凶险,到时候小太子被先弄死了,那两个皇子都起来,封赵两家可还有什么余地? 念一见师弟一时忧一时愁,“怎么了?有什么不如意的?” 赵永昼笑着摇头,又说:“军中我走动也不慎方便,我只能得空出来。我们怎么相见?” 念一说:“这好办。你将禅心带在身边,空闲时抱着它出来,它自然就能找到我。” 赵永昼一吓,“万万不可。禅心这么大一只老虎,上次不知怎么的引起了二皇子的注意,差点落了陷阱。好不容易长逃走,前些日子还为我伤了人,现在我带一只老虎回去,可怎么说?” 念一唇角带笑,毫不在意:“没关系。禅心会缩骨,会变成猫。” 赵永昼看他说的轻松,想起之前许多事来,“师兄,这禅心到底是什么来历?” “不是你捡它回来的么?”念一淡淡的说。 赵永昼觉得念一分明没说实话,念一一定知道禅心的来历,却不告诉自己。不过赵永昼不是刨根究底的人,“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快回去。” 出了那档子事,现在云衡看他可紧。 禅心老虎站起来抖了抖一身的毛,摇摇身子缩成一团,变作一个白胖胖圆滚滚的。赵永昼弯腰抱在怀里,走了两步又想问念一住在什么地方,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回到营地,云衡的帐篷里好不热闹。封不染今日养病,封寻也跟了来。 帐内的气氛不太好,似乎是发生了争吵。见到赵永昼回来,云衡气不打一处来:“哟,活祖宗可回来了。” 封不染将手中的书一放,“你一个修行之人,乱撒气不说,还越发没口德。你这般喊他,也不怕折了他的寿。”又对门口的赵永昼唤道:“白五,正好你过来了,来,有件事让你去办。” 赵永昼明白了这两人应该是为了什么别的事产生了争执,云衡把气往他身上撒,与他并没什么关系。封寻早就坐不住了,一脸惊奇的看着赵永昼怀里:“那是什么?” 赵永昼轻描淡写的说:“一只猫,在外面捡的。” 封不染递给赵永昼一个暗红色的木盒子,“将此物送去静和郡主帐里。” 云衡哼了一声,抬脚走了出去。 赵永昼猜想这东西多半是从云衡那处得来的,但封不染要将他送给静和,云衡就不高兴了。赵永昼自然想去见见静和,又有些不方便,封不染看着他怀里,“你把那猫儿放在帐里,我准你养就是了。” 第37章 猫【补齐 赵永昼跟着来到一处营帐外,通报了说是元帅的家侍,方才进去。 “小人见过郡主,这是元帅命我送来的。”赵永昼恭敬的行了礼,埋着头将盒子呈上。封缓接过了送到静和手中,他便一直立在那里,悄悄的打量静和,不免在心底又是一番感叹。 静和打开盒子,里面放置着几粒丹药,通体莹润。 “他还真去跟他师弟要了。”静和轻声道,手指抚摸着木盒的边缘,似乎有许多心思。忽而咳嗽起来,封缓赶紧说:“郡主,既然大人为你求来,你就快快服下一粒吧。说不定服下去,病就好了呢。” 静和将盒子盖上,放到一边。“你还真以为是灵丹妙药啊,我这病十多年了,怎能吃了这几粒丹药就好。” 说话间注意到立在一旁的赵永昼,两人视线恰好撞在一块,静和没有来的就怔愣了一下。 封缓转过头,见赵永昼直直的盯着静和看,皱眉说:“东西送到了,你回去吧。” “小人告退。”赵永昼没有理由再留,转身走了。 谁知身后忽然传来静和的声音,“等等。” 赵永昼转过身去,“郡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静和:“你抬起头来。” 赵永昼抬起头,直视着静和。封缓说:“让你抬头,不是让你瞪着郡主看的。叔父也是,怎么把这么个不懂事的带在身边。” 静和却只是看着赵永昼,“你过来,到我跟前来。” 赵永昼看了封缓一眼,封缓说:“让你过来,你是没听见怎的?” 这个封家小姐的脾气性格倒很像当年静和年轻的时候,凌厉跋扈,步步紧逼。赵永昼心里苦笑,怎么他赵家的子孙,都爱跟这样的姑娘凑在一块呢。 站到静和面前,一派坦然的任她看,他也好仔细看看她。 一时两人竟相顾无言。如果经年失散的故人,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我是谁。 静和猛然一阵心痛,失魂落魄的抚摸上赵永昼的脸。在一旁的封缓都看傻了,也不知郡主这是唱的哪一出。 “你……叫什么名字?”静和颤抖着问。“是什么地方人?” 赵永昼喉头也有些哽咽,平复了一下心境方开口,“小人白五,是三清县人氏。” 静和又问:“今年年岁?” 赵永昼说:“快十五了。” 静和更加失神了,直望着赵永昼的脸喃喃说:“十五岁,十五岁……十五年……他若是投胎转世,也是这个岁数罢。” 说着忽然转头剧烈咳嗽起来,她这一来动了心神,咳个不停。封缓急忙替她抚背,又去端热茶来:“想是这边境苦寒,郡主这是发病了。我们得早些回京去。” 看着那孱弱的背,赵永昼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抬手替静和抚背:“郡主千万保重身体,那药丸既然是元帅送来的,郡主就赶紧服用吧。” 静和怔然看着他片刻,封缓赶紧取了丹药递上来,静和混着热水服下了,这才平复下来。 “是我失礼了,你回去替我多谢他。”静和脸上露出笑容,眼睛却还是看着赵永昼的脸,魂还没收回来。 封缓已经看出来了,立时对赵永昼说:“我们正闲这里闷呢,正好你来了,就留下来跟郡主说说话,给她解闷吧。叔父那里,我去回他。” 赵永昼:“是。” 静和又问了赵永昼一些问题,诸如家里有些什么人,又是怎么到这军中来的。赵永昼倒也不隐瞒,话夹子打开,将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封缓见这二人自顾自的聊起来了,还聊的无比投机,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完全没她半点事儿。最后一面惊奇着,一面就去了封不染那里。 “给叔父请安。”封缓笑着道。 封不染:“怎么你过来了?郡主身边不要人伺候着。” “郡主现在有人陪着,才不需要我呢。”封缓撅着嘴走到封寻身边,封寻正在逗一只大白猫,奈何那猫半点也不理他。 封不染皱起眉,又看白五半天没回来,也奇怪了:“白五陪着她?” 封缓说:“我看叔父送过去的灵丹妙药竟还不如那个白五来的有效,郡主见了他,就跟见了失散多年的心头肉一样,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要不是我伺候在郡主身边,还以为这是她的私生子呢。” 封不染训斥道:“姑娘家怎么说话口没遮拦,看你在王府里都惯出什么性子来了。” 封缓自知失言,却说:“封寻就被你惯着能上战场,还在军营里养起猫来了,等我回去禀报给二殿下,看他怎么说。” 封寻逗猫不成正讨没趣,忽又被拉下水,也怒了:“你这丫头几个月不见也不问哥哥好,竟顾着伶牙俐齿,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少年少女长久不见一见就吵吵。封不染不堪其扰,好不容易能休息半天原本还说看看书的。一瞥眼瞅见那只猫,那猫也瞅着他,金色的瞳仁里满是淡然。元帅与猫对视着,半晌相顾无言,忽然就觉得似曾相识。 封不染越看越觉得,这不是猫。 猫也在打量他,打量完毕转过脸。云衡回来了,大概是气消了。 云衡一进来注意力就过来了:“这什么玩意儿?” 封寻说:“猫啊。” 云衡乐了:“这是猫?你逗我。” 封寻说:“就是猫啊,白五捡回来的。” “你再凑近细瞅。”云衡说。 封寻便果真凑到那猫脸跟前,忽然,猫咧开嘴,虎面森然,獠牙尽露。 “哇!”封寻大叫一声,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道:“老虎!是老虎!” 云衡哈哈大笑,“师兄,这下你可得着宝贝了。” 封不染一抬眉毛,看着云衡。 云衡说:“那闫硕生的克星来了,破魔岩门指日可待。” “哼。”封不染回过头看那猫一眼,不置可否。 云衡试探着朝那猫伸手:“不过嘛,就看师兄你有没有能耐驯服了。” 猫突然站了起来,抖索着浑身的毛,吓的云衡跳出老远,猫舒舒服服的伸了一个懒腰,从桌子上跳下来,昂首阔步走出了营帐。 云衡看着那猫高贵冷艳的背影,“反正我看师兄你是驯不服的。” 天摸黑,禅心落在地上抖索抖索变作大猛虎,载着赵永昼直接过河翻山,眨眼跑出几十里开外。 老远看见念一,赵永昼大喊:“师兄。” 禅心将人送到就跑去打野味儿了,念一拉着赵永昼坐在地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给。” “什么呀这是?”赵永昼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五个热腾腾的包子。 念一:“快吃吧,吃完了我给你疏通经脉。” “多谢师兄。”赵永昼笑着,拿起包子塞嘴里,是香菇味的,满口流油。“师兄,你住在那儿啊?” 念一:“琼州府南边的庙宇里。” “师兄,你有心事?” 念一笑,“不算心事。念白你知道吗?你已经身处巨澜的地界了。不害怕?” 赵永昼吞下最后一口包子,“有你在,我怕什么。” “吃完了?坐过来。”念一拍拍身前的空地,“背对着我。” 赵永昼依言,方一坐下,背后一双手扶上腰间,他禁不住一抖。 “别怕,闭上眼。”念一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按我说的做:调整呼吸,放慢放缓,心无杂念……放松……” 赵永昼听着身后熟悉的声音闭上眼,摒除内心所想,专心感受着后腰处的热源。只觉得那热度从后腰撺掇到肚脐,在丹田下阴一带游走,似乎在猛力的突破阻碍,越发缓慢艰难。赵永昼觉得十分难受,就像是他自己变作那团热气,被堵在狭窄晦涩的空间里,前后左右寻不得路出去,慢慢的,他就有些呼吸艰难,一团火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把胸腔里的空气都烧光了。 “师兄我、我出……出不来气了……” “念白,再忍忍。” “不行了……”赵永昼开始翻白眼儿,像溺水的旱鸭子。 念一只好收功,一把扶住身前的人:“缓口气,喘气。” 赵永昼浑身无力的倒在念一怀里,猛吸了好些口气。这么一趟下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跟在水里洗过一样。 念一叹气:“你身子太虚了,慢慢来吧。” 赵永昼喘息着,大虚脱之后,反倒觉得浑身舒坦了。 歇了一会儿,禅心回来了。念一扶着赵永昼坐上去,“好好休息,别着急。” 那老虎速度快,来回百十里,也就半顿饭的时间。回到营帐,云衡正在熬药。 “去哪儿了?”云衡问。 赵永昼说:“去河边洗澡了。” “洗澡你带着猫做什么?” “猫也洗。” 云衡又乐了,笑的直不起腰。“猫、猫洗澡?哈哈哈哈……你这孩子连说个谎都不会。那猫能让你给它洗澡?它不挠死你。” 赵永昼不接他话,抱着猫搁到床上。又走到云衡身边,“道爷,求你个事儿。” “说。” 赵永昼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我现在这身子不适练武不得劲儿么,你帮我调理调理呗。” 云衡睨着他,“你还真想上战场?” 赵永昼点头,“想。” “好,我帮你。”云衡满口应下,“放心吧,你们家元帅说了,若你实在有那份心,他愿意给你机会上阵杀敌。” 这回赵永昼惊讶了,“真的?元帅这么说的?” 云衡:“可不是。” 有了封不染的首肯,赵永昼就方便多了。早上找赵煜一起练枪,晚上念一帮他打通经脉,还有云衡帮他调理身体,一些日子下来,效果特别明显。整个人越发精神利落,连个头都看着长。 这天静和要回京了,赵永昼给她送别。 静和说:“刚见你那会儿看你身子还不太好,现在看你结实多了,都快比我高了。” 赵永昼笑着说:“郡主此次回京,可一定要把身子养好了。等仗打完了,我就回去看你。” 两人这般温馨的说着话,可封缓怎么听怎么别扭。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子,不像主仆也不像姐弟,像老友。可这俩人,总共认识了也不会超过一个月啊。 赵永昼立在营帐门口,目送着京师的马队走远。方才封缓走之前递给赵煜一包东西,这小子这会儿正杵在一边乐呵。 “叔父让你过去。”封寻走过来说。 赵永昼看了一眼,封不染正在跟赵永德站在一块儿,他走过去,“元帅,你找我。” 封不染说:“白五,过来见过赵将军。” 赵永昼心里打鼓,不知这是唱哪出,对自家大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小人白五,见过赵将军。” 赵家大哥点了点头,“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封不染说:“那赵将军就算是收了这个徒弟了?” 赵大说:“什么徒弟不徒弟,他要是真喜欢耍枪,我顶多指点他两招。封元帅的人,赵某哪里敢要。” 赵永昼越发听不懂了,封不染说:“白五,赵将军的赵家枪闻名天下,日后你多跟赵将军来往,让他教你。” “是。”赵永昼想不明白,嘴上还是应着。 封不染拍了拍他的肩膀,“行,那先耍两招给赵将军看看。”说完就从旁边的将士手上拿过一杆长枪扔过来,赵永昼忙不迭的接住。他隐约是觉着,封不染像是生气了。 “哦。”赵永昼摸不清元帅这心思,再一看赵家大哥,似乎也不太弄得懂,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赵永昼一抱拳:“那,小人献丑了。” 气势执枪,刺撤挑翻,迅如闪电,疾风在耳,耍的正是那赵家枪。这些日子赵永昼的身体底子飞速增长,身手也就比之前更加干净漂亮,且看他带枪旋身,抬枪上挑,一招虚一招实,进其锋锐,退其迅疾,基盘两足稳健,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人枪合一,周身成一整劲。少年身姿轻盈,手执长枪,舞动时如梨花摇摆,英姿勃发。一套耍完,周围的士兵皆抚掌叫好。 赵永昼也十分开心,但他猛然瞅见赵永昼震惊的神色,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封不染笑着问:“赵将军,如何?” 赵大将军:“这套枪法,你怎么会的?” 看着大哥眼中的震惊,对他的陌生的眼神,赵永昼心里也是滋味百种,却只能埋着头说:“大将军恕罪,元帅恕罪,这套枪,是小人从赵小将那偷学来的。” 封不染说:“以后你多跟赵将军亲近,他指点你两下,比你在河边跟赵小将两人对打几十遍强多了。” “小人不敢了。”赵永昼说。 封不染平和的笑着,与赵家将军告辞。 回到帐中,赵煜主动跪下请罪:“父亲,是孩儿大意了。孩儿在河边练枪,谁想被那小子偷学了去。” 赵永德摇摇头,“我问你,他跟着你练了多长时间?” 赵煜说:“最多也就两三个月吧。” 赵永德:“两三个月?他一个外族人,两三个月就学会了赵家枪?” 赵煜说:“他也只是花式耍的好,或是有些天赋,跟着我学学样子,看起来像而已。” 赵永德看着自己的儿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我看他比你像多了!去查查这个白五,我要知道他的底细。” 回到云衡帐里,赵永昼心里坠坠的后怕。原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封不染的眼皮子底下,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每晚出去见师兄,是不是封不染也知道呢?还有禅心,那胖腿长毛的,浑身的肉,哪有长成那样的猫啊,封不染指定早就认出来了,说不定……说不定还认出了禅心就是那只老虎呢。那、那这么说,那天晚上自己扮作山鬼时,封不染也认出他了? 越想越觉得吓人,赵永昼不安极了,正好云衡熬好了一碗羹汤正要喝,赵永昼跑过去一把抢过来,“你光自己喝,我给元帅送去。” 然后跑了出去。 中军帐里正在议事,赵永昼在太阳底下站了小个把时辰,里面的会议才完毕。待将官们都离开后,赵永昼才走了进去。也不说话,就埋着头站在那儿。封不染还想晾他一会儿,这下却被他给晾着了。 封不染叹口气,“白五,你来做什么?” “小人来给元帅送羹汤。” “拿过来。” 赵永昼这才抬起头来,甜甜一笑。白净的小脸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红,看起来倒别有一番风情。 羹汤封不染喝了两口,就不喝了。 “怎么了?”赵永昼凑过去问。 封不染:“太甜了。” 第38章 食髓知味 赵煜似乎很苦恼。自从那个封家的女儿跟随郡主来过军营后,这小子对未来更加不乐观。似乎被父亲过多的责骂,每次看见他的时候都被罚在鼓楼下站岗。有一次还站了一整夜。 赵永昼对这个侄子无法做到漠视,因为每次遇见这孩子都会对他怒目而视,就好像他如今所受的所有苦难都是他赵永昼造成的。起初以为是这样,但后来赵永昼隐约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党派不同。封家的女儿也好,现如今披着白五的皮的自己也好,都是属于封家的人。 觉得这种事情很愚蠢很讽刺,可是赵永昼却无法忽视:的确,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的话,自己会离赵家越来越远。朝堂上的事情他不想知道,皇宫里的明争暗斗他更不想知道,可是如果全部撇得一干二净,那他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回京城了。那么他此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原本是想报效国家荣归故里的,可现在看来,要想做到置身事外不太可能。 念一察觉到师弟最近总是心事重重,但他没有过多的问过。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必须去承担的责任。而自己仍活在此世,麻烦也永远不会间断。 这天最后一次运功调理完毕,念一说:“师弟,你的身体已好的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赵永昼有些措手不及,但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现在大荣和巨澜正在大帐,师兄留在这里的确多有不便。 “去什么地方呢?” “先去京城看看师祖,后面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会流浪天涯也说不定。” 赵永昼沉默了。 夜色沉静的很,他们现在在最高的山峰山,能清晰的看到巨澜和大荣的军营营地。灯火通明,严阵以待。魔岩门就在这座山的脚下,以怪异嶙峋之姿,魔鬼地狱之门,吞噬着许多生命。 最近有传言说晚上有人看见魔岩门外有僧人游荡,替死去的将士超度念经的。赵永昼知道他所在的这个世上是真的有地狱的,有专门通往那里的路途,人死了之后去阴曹地府打一个转,灵魂得以超脱,再入轮回。只是不知那位僧人法力如何,能否将禁锢在魔岩门里的诸多灵魂解救出来。 念一说:“禅心会留在你身边,这样我也放心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悬崖上孤寂的很。他深邃的眼窝里射出的目光不知在凝视何处,是故土巨澜,还是飘荡在雎离山半山腰的沉沉雾霭。 这个男人,必定有深沉痛苦的过去吧。赵永昼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他并不打算追问什么。 念一虽然背对着他,却喋喋不休的叮嘱起来。 “在战场上不要逞能冲动,要保命,只有活着你才能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不要被一时的名利所蒙蔽了双眼。禅心经常会跑出去修行,不会时时刻刻的都陪着你,那种时候你尤其要自保。魔岩门你最好不要靠近,那不是你们可以破得了的东西。那个申屠宇也要小心,你的封元帅不是他的对手。” 赵永昼有些不耐烦了,“你说的好像我们根本打不赢这场仗一样。” 念一:“……不要小看申屠宇。” 赵永昼:“巨澜只有几十万的人口,我们有三十万的大军,依我看,用不着一年,巨澜一定投降。除非他们想灭国。” “说的没错。你们三十万的大军,对抗的只有申屠宇一人而已。”念一波澜不惊的道出真相。 赵永昼愣大了眼睛。 念一无奈似得叹息,“这应该是你的元帅考虑的事,你一个小兵,在战场上遇着了申屠宇躲远点,也不要靠近魔岩门,时时跟着禅心,便可保你平安。” 赵永昼拧着眉没有反驳什么。 后来事实证明那天晚上念一的话赵永昼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钦差使者的马队出事了。护送的羽林卫全部死亡,静和郡主不知所踪。消息传到军中,立马炸开了锅。是土匪吗?不可能。没有那只土匪敢劫持钦差使者。三十个羽林卫全部被弯月刀所割喉杀死,如此利落的刀法,除了申屠宇豢养的药人,再无其他。 “是巨澜人做的吗?已经确定了吗?” 赵永昼在中军帐外站岗,此刻能清晰的听到里面的嚷嚷声。 “除了他们不可能还有别人!” “巨澜人难道潜入琼州府,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杀光了羽林卫,然后劫持了郡主吗?” “不可能是大队人马,可能是申屠宇手底下的‘药人’,这些人被制作成了杀人武器,能够以一当百。而且看羽林卫身上的刀口,干净利落,对方说不定只有一个人!” “什么?一个人就劫持了郡主?不可能吧。” “真是那样的话的确我们察觉不到。对方可能先扮作我们的人混入琼州府,追上郡主,杀死了羽林卫。” “如果真是一个人的话,我知道对方是谁了。” 这个声音,是封不染。 封不染:“在三清县的时候,我碰上过这个人。当时我和二皇子两个人,却还是被他逃走了。” 将领们发出惊叹,“封元帅和二殿下都抓不住的人?” “是什么人这么可怕?” 封不染:“这个人是巨澜王室贵族,人称‘佛陀王子’,却是申屠宇最成功的‘药人’,经历了申屠宇各种非人道的改造,从一千个实验素材里活下来的最后一人,迄今为止,谁也没能打败他。申屠宇的‘药人’成功量并不高,要不然现在战场上遍地都是‘佛陀’,这仗也不用打了。除了‘佛陀’,能够在一瞬之间取三十羽林卫之性命的巨澜杀手并不存在。” “这个申屠宇究竟想做什么?”赵永德大将军显然盛怒了,“难不成真想以区区小国、凭借这样卑鄙的手段来吞并大荣么?他也不怕被撑死。” 是啊,申屠宇究竟想做什么呢。让一个‘佛陀王子’来把大荣的三十万大军摆平么?显然不可能吧。而且那个佛陀王子,看来就是那次在河馆遇到的……那个巨澜贵族?赵永昼心里想着。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等着申屠宇来要挟咱们吗?魔岩门还尚让我等心力交瘁,现在还想用郡主来做什么?” “难道做一个女佛陀?来杀我们吗?” 将领们开起了脑洞。 “把郡主做成杀人工具,然后还给我们?” “申屠宇简直就是恶魔!” 封不染拍拍桌子制止他们继续探讨这个问题,一锤定音:“三日后,攻打魔岩门。” 将领们出来的时候有的还在小声嘀咕:“元帅这是什么意思,不管郡主的死活了吗?” “听说他和郡主以前订过亲,后来吹了,就一直怀恨在心。这次八成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报当年的仇。” “真是阴险的人。” “这样的人是如何当上主帅的?皇上到底怎么想的?难道真想把皇位传给二皇子?” “太荒唐了!二皇子当年就是德行有亏成为了废太子,这样的人皇上怎么可能传位给他。” 说着这些话的将领又跟着进了赵家的军帐,看来大哥果真在军中罗织党羽,至少现在军中的六个军队的将领们,有一半都是大皇子党的人。 赵永昼虽然对调兵遣将的事不太熟悉,但他也明白,在战场上如果将帅不和,是很难打胜仗的。能够一年结束的战争,也会因此持续上很多年。吃亏的还是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和在战场上拼命的士兵,而主导战争走向的上层政党们,却是借着这场战争在拉帮结派、罗织党羽,最终的目的,无疑是京城里的帝位之争。 看来容和帝是真的老了,至少也是日落西山了,否则他不应该会由着他的儿子们这样胡来。京城里现在一定比战场上热闹百倍,皇子们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的飞来战场。小小巨澜不足畏惧,重要的是要擦亮双眼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主子,划分好阵营。一旦容和帝咽气,那时候真正的战争才开始了呢。 云衡熬了新药,赵永昼端着走进了中军帐,封不染正盯着手里来自京城的密函脸色难看。 “元帅,该喝药了。”赵永昼恭敬的立着,双手供奉着端盘。 封不染恼怒般的将信纸按压在案几上,抬手揉着鼻梁和眼窝,闭目沉淀起来。 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赵永昼抬起头来一看,发现封不染竟是就这那姿势睡过去了。 这药还没喝呢。这样想着,赵永昼将药放在案几上,从软榻上拿起一件袍子给封不染披上。一抬眼又看到外面夜色渐深,心想还是劝封不染去床上躺着。 少年的身体轻轻挪过去,伸手按了按封不染的肩膀:“元帅。” 却是没有动静。 赵永昼稍微用了点力道:“元——” 忽然,封不染的双眸骤然一下睁开了。 赵永昼心里惊了一跳,扯了扯嘴角,尽量温柔的语气:“夜深了,去床上歇息吧。” 然而漆黑的眸子里空无一物,幽深如潭水。 赵永昼将呼吸收敛,往后退了半步。下一瞬,他的胳膊被有力的手掌握住,以不可违逆的力道和速度将他扯进了对方的怀里,反剪着双手。 赵永昼的唇颤抖着:“元帅……” 下颚被粗暴的力度捏握着,封不染的黑眸狠戾而暴躁:“谁是元帅!” 病发来的太快,赵永昼完全始料未及。不是说只要云衡在封不染就不会发病么?可惜今夜因为封不染先前的命令所有的侍从都退了出去,封寻早早的就睡了,外面只有亲兵侍卫在站岗。要喊叫么? 像是看出赵永昼的心思似得,封不染捂住他的嘴巴,然后将人抗在肩上站了起来。赵永昼以为他要跑出去,可是封不染转了一个身,快走几步,将少年修长俊秀的身体丢在了床上,然后自己覆盖上去。 赵永昼的身体已经不像原先那样孱弱了,他精壮了不少,完全是一个健壮的少年。可是这样,远远不够抵抗封不染的暴力。 双腿被压制着,无法踢动;双手也被高高的举起按在头顶,封不染用一只手就制服了他,另一只手现在却拿不定主意:在赵永昼的下巴和衣领以及腰间来回移动,似乎是不知从何处下手。 赵永昼微微屈起的膝盖刚好微妙的顶在封不染的腰下,少年的身子一惊,再一看封不染暗红急怒的脸,和黑眸里闪烁的光亮,赵永昼有些明白了。 封不染的手现在搭在了赵永昼的脖子上,他在犹豫要不要扯碎少年漂亮的下巴,或是掐断这优美颀长的脖颈,以往他也是这样做的。所以有那么多人受伤,近侍,封寻,都没有逃过那样的对待。 赵永昼在河馆生存了三年,他知道男人露出那样的眼神代表什么。他也很震惊,迄今为止,此刻的这双眼睛所露出的欲望比以往他见到的都要更甚,更深,更汹涌。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逼迫着封不染,无计可施,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吞咽了唾沫,赵永昼开了口:“老师。” 封不染的动作停顿了,他抬起头注视着少年明亮瑰丽的眼睛里温柔的笑意。 “老师,放开我,我会让你舒服的。”赵永昼这般说着,眼眸里尽是缱绻的柔情,“老师,放开我。” 他一遍一遍的喊着过去的称谓,赵永昼有种偏执的直觉,封不染对于‘老师’、和‘不夜’这两个词无法招架。或许在这个男人的潜意识里,一直对当年的事刻骨铭心也说不定。 封不染果然招架不住这样的温柔,虽然神态一如困顿的野兽,钳制的力道已然放松了。 赵永昼得以解脱出来,却并没有逃走。他微笑着,双手揽住封不染僵硬的脖子,将唇印上期冀已久的圣地。 “老师,这样做或许会舒服点。”少年单薄的唇贴合着自身麻木无知的嘴唇,甜腻的气息从鼻息间探入,封不染不由得贪婪的深吸了一口,连眼睛也一下子涣散了。忍不住张开嘴含住那芬芳的来处,赵永昼也恰时的张开嘴,两人的唇舌火速的缠绕在一起。 这样的天雷地火,突如其来,困顿的野兽一下子找到了正确的发泄途径。这舒爽让封不染感叹似得闷哼了一声,拼命的抱着来之不易的甘果吸取蜜汁。 赵永昼按着封不染的头,带领着野兽啃食自己的脖子,锁骨,胸膛,和肋骨。整个身体,直到他品尝完自己的整个身体,还食髓知味的疯狂索取。 “呵呵……” 一串奇怪的笑声自赵永昼的喉间低低的发出,“呵呵呵呵呵……” 这笑声既低沉又清晰,勾得黑暗里的野兽浑身难受。封不染猛的一口咬在发出声响的地方,立时就出血了。 然后他看着那细细流出的红色液体,眼里又露出困苦。 赵永昼勾着封不染的头凑到自己的喉咙上,诱惑的说:“老师,咬下去,你就杀死我了。” 封不染不愿似得的看着他。 “老师又杀死了赵不夜。”赵永昼补充道。 这一次,封不染的眼里露出深刻的痛苦。 赵永昼看见了,却感到一丝报复般的痛快。为什么你不回应我对你的倾慕之情,就算是开口明确的拒绝也好啊。为什么你要跟静和订婚,她可是我的青梅竹马啊。为什么你跟她定亲了却又不好好待她,为什么我死了,你却以活人之姿折磨着我所在乎的人呢。 封不染停下了发狂。他覆盖在少年充满韧性的身体上,陷入了痛苦的感觉里。他抽搐着,好像痉挛了。身体的欲望和心灵的悔恨发生了冲突,明明想要发泄可是心里痛苦的想要大声哭泣,这样的矛盾真是让人进退两难。 赵永昼最后还是对自己妥协了。即使认定封不染是那样的男人,却也无法摆脱自身对他的倾慕。到头来我也只不过如此,会被这样的老师所吸引的我,也只是庸俗得不能再庸俗的俗人。为什么这样的我,会重新拥有活下去的资格呢。 “老师……”低喃着,赵永昼伸手抚摸着身上的男人,“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到最后赵永昼还是安抚了封不染的身体,在封不染陷入痛苦里的时候。 当封不染一边悔恨一边却如同最生猛的兽类一样喷薄了自己满脸时,赵永昼从心底生出一种畸形的快意。 第39章 一战扬名 三日后,大荣大军与巨澜军队在雎离山下魔岩门前相互对峙。 封寻策马走近,“喂,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吧?” 赵永昼举着旗帜站得很端正,一脸严肃。 前面的已经开战了,魔岩门前一个矮小精瘦的汉子,骑着一头长身吊眼的黑豹,想必此人就是闫硕生了。而己方上前对战的,正是赵煜。 长枪相击,擦出电光石火。那闫硕生看起来武力值并不高,然则坐下一头黑豹子前后奔突,赵煜的马踟蹰不敢与上前,只能被那闫硕生前后左右的围打。 封寻说:“你看这赵家小将,能成么?” 这少爷今日格外聒噪,赵永昼皱着眉瞥了他一眼。 封寻自故言说:“我看挺悬。”又说,“我听叔父说他已经想到破魔岩门的法子了,可惜这个闫硕生挺让人头疼。说来,闫硕生原本是只一个无名小卒,因会驯兽之术,被申屠宇派来守这魔岩门,若能有人解决了闫硕生,哦不,是那头豹子的话……” ‘铿’的一声,赵煜落下马来。并不是被闫硕生打下来的,却是那马遭咬了一口受惊,将赵煜甩下来。 赵永昼将战旗交给封寻,封寻笑着说:“叔父说了,白五可直接参战。” 明灭不定的看了封寻一眼,赵永昼转身走出了队伍。 巨澜的主将骑着马行了出来,是个穿戴白铁战甲女人,长发碧眸,正是公主摩珂。 公主笑意盈盈,中土话十分标准,字正腔圆:“听闻赵家枪名闻天下,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朱常道:“妇道人家不知轻重休要胡说!” 公主:“那就让赵大将军亲自来战,也让我等也见识见识赵家枪的威猛。大将军一来战场,寸功未立,想必对你的主子也交代不过去。” 赵永德被激怒了,正要出去,封不染低声说:“将军切莫被她所激,闫硕生自然不在话下,现在为难的是那只黑豹。” 赵永德怒红了眼睛:“我一枪就挑了那畜生!” 封不染:“再等等——” 话未落,一个青涩的声音朗然响起:“公主想要见识真正的赵家枪有何难?” 只见从军队中,缓慢行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执长枪,身着战甲,而他坐下,赫然是一头雪白巨大的猛虎。少年正是白五,只不过他在军中地位太低,能够认出他的人也并不多。 士兵们警戒又茫然的对待这个突然出现的武将,被他坐下的猛虎惊得纷纷让路。 摩珂的神色一冷:“什么人?!” 少年说:“闫硕生的军衔太低,不配和大将军对战,便由我来会会你。” 摩珂冷笑:“封元帅,你可是派一个无名小卒来藐视我?” “并不是无名小卒。”封不染淡淡的说,“这是我的亲兵护卫。让他对战公主你的爱将,可算十分公平。” 摩珂打量一二,闫硕生身材矮小,恰逢这武将一看就是新兵犊子,只怕这是第一次上战场,细腰瘦胳膊的,不值一提。便吩咐闫硕生:“他不是你的对手,给我杀了他,我要那头白虎。” 闫硕生精通驯兽之术,又看对手分明是个半大小子,也胸有成竹:“公主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将驯兽的鞭子缠在手上,也换了长枪做武器,意在三两下将少年挑下虎,再驯那猛虎。他却不知两点:其一,赵永昼别的不会,就会这赵家枪。虽然目前气力不如从前,但一杆长枪在手,就连念一之前与他对打也不能轻易近身。其二,闫硕生的驯兽术的确高超,要不然那矫健生猛的黑豹也不会被他驱使。有奇人异士会兽语,能与野兽沟通交流,闫硕生正是这样。然而他现在面对的并不是野兽老虎,而是成了精的禅心。 两方过了几十招,闫硕生便知自己大意轻敌了,赵永昼一杆长枪舞得滴水不漏,如暴雨梨花,竟是浑然天成滴水不漏。惊诧的功夫,底下两兽互相咆哮着示威,快要咬上了。闫硕生多次与那白虎对上眼,想用兽术策反,可是白虎根本不鸟他。还龇牙咧嘴,目眦尽裂,看起来他才是主将一样。 闫硕生一声低吼,黑豹一蹬,反身跳开,拉开距离,与赵永昼远远对峙。 原本还担忧着的大荣士兵纷纷叫好。赵永德终于露出笑意,他现在倒真想将这个白五要过来了。瞥了一眼封不染,只见封不染脸上的神情依然是冷冰冰的。不知为何赵永德脑海里忽然闪过自家九弟的稚嫩面孔,不免也冷了下来。赵煜见父亲阴晴不定,心内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输了,能力还不如白五的缘故?看向那战场上白五的眼神也暗沉起来。 摩珂很不乐意,却不开口催促闫硕生。这少年有些能耐,她也是看出来了。但闫硕生也不是光会驯兽,这人若不是有些能耐,申屠宇怎会让他上阵呢? 只见闫硕生轻轻一斥,嘴里发出奇怪的语言,他坐下的黑豹子便缓缓往前走,那步伐和路线都十分诡异。 赵永德正看得纳闷,忽听封不染低声道:“想不到闫硕生还会奇门遁甲,眼下只怕有些为难了。” “封元帅不是万卷山传人么,这些小把戏你能放在眼里?” 封不染:“然则此刻是白五在对阵,我并不能助他丝毫。” 坐在虎上的赵永昼自然也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他只觉得闫硕生越来越逼近,自己手中握着长枪,却不知从何处刺出去。 禅心却后退了一步,动作缓慢,接着连连又后退了好几步。 大荣士兵纷纷大吼,击鼓助威:“上啊!上啊!” 赵永德:“这老虎怎么回事?难道怕了那黑豹不成?” 封不染却眸中一喜:“非也。将军不知,这老虎已经破了闫硕生的阵法。” 闫硕生大惊,他方才只是布阵,还未真正战斗,然而那老虎已经用行动告诉他,如果打起来,自己这方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摩珂见他迟迟不动手,“闫硕生,快上!” 此时禅心老虎又退了两步,四肢却已奇异的姿势着地,前腿伏低,后腿抬高,作出奔突之势。闫硕生知道,自己只要稍微轻举妄动,说不定会立刻毙命。 赵永昼见闫硕生僵硬在那里,再看禅心的动作,也明白了一些。将长枪横在胸前,准备配合禅心。 众士兵停止呐喊,战场上寂静的诡异。 摩珂拧着眉:“闫硕生,你若胜不了此仗,就准备砍下自己的头在国师面前谢罪吧。” 闫硕生面色沉沉,忽然从黑豹上下来,跳开一丈远。那黑豹也立刻弹开,自动与闫硕生形成左右夹击之式。闫硕生握紧手中长枪,为今之计,只能引得那白虎与少年分开,再各个击破了。 眼见这仗势,俨然是被人包饺子了。老虎微微压低了眼。赵永昼看出禅心的犹豫,自己就跳下去。 禅心低声咆哮,似在责备。 赵永昼说:“你也太小瞧我了。” 执枪冲上前去与闫硕生对打,禅心欲待上前,黑豹却盘桓着踱步过来。一时间,场上只见两人缠斗,两兽对峙。众人翘首盯看,不由得捏一把冷汗。 赵永昼虽然枪法精妙,但力气不足,只能拼命耍枪防止闫硕生近身。闫硕生看出了这点,便想着法子引着赵永昼来打自己,却一直闪躲,并不攻击。 眼见这白五一通毫不节制的狠打猛打,旁观的赵永德急了,连忙说:“切莫急攻!他在诱你力竭!” 听到大哥的提点,赵永昼收缓了攻速,他一慢,就露出了空隙,闫硕生便主动出击,还采取了急招,打的赵永昼乱了分寸。 赵永德:“莫慌!他只是一味乱打,不是你的对手!” 赵永昼细看,闫硕生的枪法果然毫无章法,散打混搭,破绽百出。他平心静气,想着赵家枪的诸般变化,逐渐从容应对。 想不到这个少年竟然对赵家枪如此精通,能熟练运用诸般变化化解敌手,坐在马上的赵永德不禁又喜又惧。喜的是孺子可教,赵家枪后继有人,不至于埋没。惧的是这少年来历不明,还与封不染多般牵扯,只怕日后是个棘手的存在。 场上却是瞬息万变,一声破断之声让赵永德收回了心事。只见那闫硕生一枪打下去,由于距离太近,白五只能横枪来挡,那棍棒却是从中间断裂了。赵永昼坐在地上,连连翻滚了好几圈。闫硕生手执银枪,招招要人性命。 白虎奔突上前,却被斜刺里冲出来的黑豹挡在身前。白虎咆哮一声,猛地一口咬上黑豹,黑豹不甘示弱。两兽顿时撕咬成一团,这边赵永昼却被逼得退无可退。 赵永德大喝一声,“嘚!” 一杆长枪破空而来,直刺闫硕生面门,闫硕生匆忙闪避,好歹躲过,让那长枪插在地上。 摩珂大声道:“大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永德:“你的人卑鄙无耻,也不让人重新拿兵器就开打。” 摩珂:“这是战场,不是比武场!” 赵永德一笑,不与她说话。 “谢过大将军!”赵永昼也露出笑颜,抽起地上的长枪,牢牢握在手中。 甫一接触这熟悉的手感和质地让赵永昼差点潸然泪下,大哥,多年不见,你所用的武器还是这赤龙炎枪啊。 这赤龙炎枪是颇有来历的,乃是赵永德初次出征前,国相爷请世外高人寻得龙脊材料,命当世铸器名家精心打造。现如今龙脊早已绝迹,那名家也发誓再不铸枪,此世间仅此独一无二。国相爷五个儿子,却偏偏其他儿子都对武将打仗不感兴趣,只有大儿子和小儿子喜欢的不得了。赵家枪是赵永德手把手教给赵永昼的,不仅如此,还将赤龙炎枪的用法以及机关都教给了九弟。后来九弟不幸夭折,赵永德大失所望,再也不愿意醉心于此。每次指点儿子赵煜时,赵煜又笨,怎么教都不如意。所以赤龙炎枪赵煜一次也没碰过,赵永德也没将这其中的奥秘告诉过儿子。 赤龙炎枪的其中一个奥妙,便是恰到好处的使用,可使枪身时而坚硬如铁绝斩不断,时而又柔软弯曲如同长鞭在手。这需要手法、腕力、臂力以及步伐的完美配合。常人若拿在手上,最多是坚硬如铁。 赵永德将此枪扔出去也是情急之下,之后也是想就让白五当个寻常用法,不至于再被闫硕生打断而已。然而当看着那白五熟练运用那赤龙炎枪时,赵永德已是瞪目结舌。 众人见白五慢慢处于优势,都是十分兴奋。又看那白虎已将黑豹咬个半死,叫喊助威之声层出不穷。 封不染也露出笑意,转眼去看赵永德,却见大将军是满脸震惊之色,说震惊还不够,该是面如死灰。 “大将军,何故如此惊诧?”封不染出声询问。 赵永德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中如擂鼓阵阵,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镇定之色了。 这个世上,除了自己,绝不可能有人会如此使用赤龙炎枪了!如果说这少年熟练赵家枪法还可勉强说是从儿子赵煜那里偷学来的,但是赤龙炎枪从出世开始便属于己手,怎么可能有人能窥破奥秘?! 这个白五,绝不可能是三清县里一个小倌这么简单! “元帅,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元帅务必答应。” 看着白五胜了,被众士兵抱起来甩上天空喝彩,赵永德忽然开了口,而且声音有明显的颤抖。 “大将军请说。” “想请元帅……将白五送给末将。” 第40章 仙人与虎 闫硕生输了,摩珂公主觉得丢了面子,下令开战。两方厮杀震天,大将相对,摩珂被封不染所俘,巨澜国主惊慌失措。申屠宇原本是想抓了静和郡主与封缓二人趁机要挟,如今也不得不迫于国主的哭天抹泪将人送回来以换回摩珂。 这一仗打的大快人心,白五在军中声名鹊起,传到京师,被圣上赞为‘白虎将军’。为表嘉奖,不日二皇子将亲赴战场,犒劳三军。 经过上次的事,未免再生事端,只得将郡主暂留军中,等几天后二皇子来了,再一同回京。 之前的帐篷已经撤了,只得重搭。赵永昼和赵煜两人忙前忙后,搭帐篷搬桌子做板凳,虽比不得京城王府的豪华,也算得上精良加工。 封缓笑着说:“看你俩现在关系挺融洽的嘛。” 赵永昼和赵煜正一边一个抬着床摆放,闻言相视一眼。赵永昼弯唇一笑,赵煜瞪着他。 忙了一上午,两人去河边洗了灰扑扑的脸和手,见封缓走过来,赵永昼识趣的先走。临走前还拍了拍赵煜的肩膀,这小子虎愣愣的瞪着叔叔咬牙切齿。 回到营帐,静和正泡了茶,见赵永昼回来,招手让他过来。 赵永昼也不客气,直接坐在静和旁边,接过她奉上的茶,揭开茶盖,幽幽的吸了一口热气,“嗯,是君山银针。” 赵永昼在心底苦笑,这茶是他五哥很喜欢喝的,他也缠着喝,就养成了这么刁的口味了。 静和说:“你竟识得这茶?” 赵永昼一顿,自知口误。须知君山银针是皇家贡茶里最为珍稀的茶种之一,莫说寻常人,就是一般的世家子弟甚至亲贵都难以品尝。扯谎说:“我见元帅喝过。” 静和沉默了一会儿,“他也喝这茶么。” 赵永昼生怕静和跑去跟封不染对峙,所以赶紧扯开话题:“我看封姑娘和赵小将很般配啊。” 静和低头一笑,眉宇间一派清明:“是很配。可惜,这两人是不能在一起的。” 赵永昼知道她是在说封赵两家势同水火的关系,看这样子静和似乎很是看得开,不由得皱眉道:“我也听人说,封家和赵家政见不太和,但那些都是朝廷上的事,犯不着所有这两家的人都老死不相往来吧?” 静和说:“至少这一代,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赵永昼印象中原先国相爷和封不染相处的还是挺融洽的啊,最多这几年因为皇储的站边不同所以渐渐的疏远了,怎么现在看静和的语气,这两家似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静和忽而叹了口气。 赵永昼说:“我看封元帅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难道是国相爷找他麻烦?” 静和摇摇头:“现如今,相府掌权的已不是国相爷了。” “是谁?” “兵部尚书,赵永修。”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赵永昼注意到静和的表情很微妙,似爱似无奈,似悔似决然。 脑海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赵永昼潜意识的忽略了。 赵永昼在静和帐里闲聊的这一会儿工夫,封寻已经风风火火的找了好几个营地。 “白五,你那头老虎发疯了,赶快来!” 赵永昼嚯的一下站起身,“禅心怎么了?” “它跟云叔叔打起来了。” “什么?!” 赵永昼奔门而出,两人肩并肩的跑回封家军的营地。路上遇着赵永德协防回营,赵永昼匆匆一拜就跑了,大将军愣愣的盯着那背影许久。 朱常见大将军看得出神,心里暗自纳闷。难不成赵大将军也看上了那小子?以前没听说过大将军有这爱好啊。听说大将军还恳求封不染将白五送给自己,还被封不染拒绝了,这可真是丢了老鼻子脸,可大将军浑然不觉,好几次还撞见他对着白五的身影发呆出神,完全是走火入魔。这要是以前,或许还能悄悄的把人偷过来藏起来,可是眼下白五可是一战成名,全军的人都知道他,风头正盛,难以下手。 朱常于是凑到赵永德身边低声说:“大将军若是实在喜欢这口,包在末将身上,将军只需再忍耐些日子。” 岂知赵永德心里琢磨的事儿跟朱常猜想的完全不搭边,大将军又是个直的不能再直的人,自然听不懂朱常的意思。还一心沉浸在思绪里,自己竟一时觉得那白五与九弟十分相似,怅然无比的摇了摇头,叹息道:“多年征战,身体出了毛病,竟也会生出这种想法,老了,老了。” 朱常听了这话,更加下定决心要把白五打包了送给赵永德。 封寻领着赵永昼急忙忙的回到封家军的阵营,只见云衡的帐篷已经毁了个大半。乱堆里一人一虎相对对峙着,云衡的头发散乱了,衣服袖子也扯没了,往日里谪仙美好的姿态荡然无存,再看禅心,浑身的毛都炸了,胡须不停的抽搐着,双眸金光迸射,龇牙咆哮,似乎随时要弹上前一口咬断云衡的喉咙。 “在干什么啊!”赵永昼大吼道。 老虎低低咆哮。 云衡面无表情的说话:“白五,你这只老虎是个色胚,偷看我洗澡。” 赵永昼根本不相信云衡说的话,再看老虎气得都哆嗦了。 封寻看不过意了,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云叔,你连畜生都不放过。要不是你非礼人家,何至于落得连篷子都给毁了。” 原来是云衡胡编乱造,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赵永昼安抚着禅心息怒,云衡虽然可恶,要是真伤了却不好了。围观的士兵原先还忌惮禅心的兽性会伤人,现在看白五能制住这老虎也都安心了。 云衡被封寻点破,脸上稍微挂不住,扯了扯凌乱的衣服,轻咳了一声,“那什么,我就是想摸一下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下赵永昼怒了,“你、你——” 云衡见他小脸怒红,笑眯眯问:“怎么着?” 赵永昼:“我上元帅那儿告你去。” 云衡说:“告他没用,我连他都摸过,都摸得不爱摸了。” 赵永昼彻底崩溃了,却不知再跟这人说什么,只咬着牙按着挣扎的老虎狠狠的瞪着。想当初他是瞎了狗眼才会觉得这人是一身仙气出尘不染吧?明明是一身流氓气,看他这样子,哪里像一个出尘绝艳的仙人! 基于各种缘由,赵永昼搬出了云衡的帐篷,和封寻两人在后山搭了个新的,抱着禅心住了进去。封寻倒很像跟禅心套近乎,接机摸一摸那毛茸茸的身子,但最多摸一下,再摸禅心就毛了。怕赵永昼把他赶出去,封寻也只好克制住手爪子,偶尔一把揩油。 到了晚上赵永昼睡中间,封寻和禅心睡两边。半夜三更赵永昼翻个身,往左翻吧鼻子撞在封寻的胸上,往右翻吧禅心的毛戳在鼻孔里。赵永昼坐起身来看了看这并不算小的床,可是两个少年一只巨型老虎挤在上面还是显得狭窄的很。没办法,禅心不愿意睡地上,封寻又是禅心的二号花痴,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明天重新做一张新的床吧。赵永昼心里这样想着,重新倒下去睡了。 睡的朦朦胧胧的时候,感觉腰上很沉,是封寻的腿吧。过了一会儿,脖子上也很沉很难受,他摸了摸,毛茸茸的一根,像是尾巴,脸颊边也痒酥酥的,微微睁开眼,看见一个雪白毛茸茸的大屁股。禅心屁股朝上脸朝下的睡姿,稍微一动都能坐在赵永昼脸上来。 赵永昼没办法睡了,掀开身上的‘杂物’,索性起身出了帐。穿过树林,来到前营。原本只是想散散心,走着走着又来到了中军帐外。 “我跟你换班吧。”赵永昼对门口站岗的侍卫说。他虽然立了战功,可二皇子还没来给他封军衔,他就还是封不染的护卫。 侍卫却说:“元帅不在里面。” “不在?”赵永昼发出疑问。 侍卫说:“说是睡不着,带着封校尉巡营去了。” 赵永昼点点头,顺着路原路返回。要是封不染不在里面,那他还守在这儿做什么。不知为何,他现在心里很像见封不染,特别想。这种冲动来的突然又猛烈,赵永昼克制不住自己,只能到处去找那个人。 找了许多地方,没先找着想找的人,别的人却一股脑的冒出来。先是半夜舞剑的抽风道人云衡,再是出来散步的静和封缓,然后是从河边回来的赵家父子,在鼓楼站岗的费屯。赵永昼头一次遇见这么多熟悉的夜猫子,但还是匆匆跟静和说了两句话,拒绝了大哥去他帐中谈话的邀请,跟费屯打了声招呼,便又去寻找封不染的身影。可奇了怪了,封不染既然是去巡营,这些人却没一个见过他。 赵永昼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是不是他又发病了?跑出去了?会出什么事吗? 失魂落魄的回到后山,两个哨兵换岗下来,一边走一边闲话:“这么晚了元帅去山上做什么?” “谁知道呢。元帅打了胜仗怎么脸色更差了呢。” 赵永昼跑上山去,心里扑通扑通的跳。就要见到他了。 他跑的气喘吁吁,终于在山顶发现了封家的亲兵。 “白五?”封岚印看见他,很是诧异。“你来这儿做什么?” “元帅呢?” 封岚印往身后远处的山峦上看了一眼,赵永昼正要跑过去,被封岚印拉住。 “他已经三个晚上没睡觉了,现在精神很差,你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怎么回事?是又病发了吗?云衡真人不是在吗?”赵永昼问。 封岚印说:“是他自己不肯睡的。” “为什么?” 封岚印摇摇头。 赵永昼恳求着:“让我去吧,校尉。” 封岚印说:“他不准人靠近,这是他的命令。” “那我就去边上守着。”赵永昼跑上山去。心里的冲动压抑不住了,我想他,想见他。 山顶上的夜风很大,月亮悬在悬崖上空,随时都会掉下去似得。草地上坐着一个人,穿着白色的单衣,乌黑的头发散乱的披在腰间。这一副样子,已经完全不是白日里英姿勃发的大元帅了。那背影十分寂寞,透着几分凄凉。 赵永昼心中酸涩,愿望也更加强烈,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冲过去抱着那人了。鼻息间的味道清淡而熟悉,赵永昼不由得深深的呼吸,眼泪滚滚而出。 “……不夜?”封不染开口喊道,很是不确定的声音。 赵永昼一顿,随即又心想这样不是更好吗。手伸到前面摸上那冰冷的脸,封不染微微侧过身,赵永昼顺势往前蹭,整个人都爬到封不染身上去了。 没察觉到封不染顿时僵硬的身体,赵永昼双手圈着封不染的脖子,将唇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 “白五。”封不染没有躲开,却是这么喊了一声。 赵永昼浑身一震,唇压在封不染的嘴角,不敢动弹。 第41章 心事【补齐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动弹。 七八月的夜间,但在这高耸入云的山顶上,还是凉寒的很。 有巨大的老鹰在山峦徘徊,时不时的叫一声,听起来分外凄厉。 赵永昼背对着月光,后背被风吹的凉凉的,好像冰凉侵入了骨髓。忽然禁不住似得,浑身痉挛般的抽搐了一下。 这一动作像是一个开关,把定格的两人都活了。 后背覆盖上一只手掌,温热的气流徐徐的传递进来,从心脏,到四肢百骸。赵永昼抬起头看去,封不染的神情犹自淡然,低头凝视的黑眸里却藏着几分纵容的宠溺。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也只是这般由着他,不会苛责,不会拒绝。 赵永昼心里猛地一跳。 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赵小公子还没皮没脸的缠着翰林院的封大学士,要求这要求那经常没事儿找事儿:一会儿这个字不认识了老师你教我,一会儿又拿一首诗去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啊,诶老师你这把扇子挺好看的我想要,老师你身上好香啊用的什么,一会儿又耍脾气说啊啊天气太热了不想念书了老师我想睡觉,封不染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任由他在翰林院书院的书桌上睡的酣然。 世家子们都看不过去了,说小公子你不要仗着自己的身份就肆意妄为,老师是圣上钦点的大学士,他不屑与你这般俗人计较是他修养好,我们却看不过。你再这么不知进退,当心百官联名参你一本。 赵永昼趴在书桌上,书卷掩埋了脸,声音有气无力的从底下传出,有本事你就去参,参到玉皇大帝那儿去我也这德行。话刚一说完就感觉脸上的书卷被拿开了,阳光从疏密的枝叶间漏下来,刺的他眼帘一片红火。他一拍桌子抬起头来,却看见封不染波澜不惊的站在身前。 到屋里睡去。封不染这样说,声音清寒的很。 周围的人起哄:还是回相府睡去吧小公子。赵永昼爬起来就走,头也不回。 他当时只是受不了封不染太过冷淡的眼神,却没仔细去听清那话里的意思。封不染没有说让他回相府睡,而是说让他去书房里睡。 现在回想起来,他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礼仪的事,并不只这一件两件。印象里封不染从来没拒绝过,从来都由着他闹,由着他折腾。他要实在过分了,才不咸不淡的看他一眼。他一直以为,不,不仅是他,是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封不染只是不屑与他计较,懒得理他。 此时此刻,在这寂静的山巅上,深夜里,看着这双同样凉淡的眼睛,赵永昼却感觉到心口顿顿得生疼。 不是那样的,搞错了,一开始就搞错了。他那个时候还太小,太不懂事了。现在想来,只是那眼里的温情藏得太深显露的极少,以至于他从未察觉…… “我喜欢你。”赵永昼将头靠在封不染的肩上,手紧紧的揪着胸前的衣襟,“我是真的……” 没有回应。封不染的手从后背移到肩上,捏握了一下,然后将人推出怀里。 赵永昼一屁股坐在湿冷的草地上,声音哽咽,大喊着:“你明明也对我有感觉,为什么还要推开我!” 这边动静太大,引得护卫们都纷纷回头看。 “把他带回去!”封不染头也不回的说。 两个护卫走过来,一边一个提着赵永昼下了山。赵永昼哭的伤心,他一想到当年封不染也是喜欢他的,两人阴差阳错走到今天这种地步,这么多年他的死一定也给封不染带来了痛苦,就觉得整颗心被揪着难受的很。哭着哭着,走到半山腰竟然浑身抽搐起来。护卫以为他在耍赖,紧接着又觉得不对劲,只见赵永昼弯着腰捂着胸口,嘴大张着呼气,却分外艰难,很快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吓的护卫赶紧就要回去禀报,被封岚印拦截:“还不赶紧送到营帐里,去请徐先生去。” 徐漠很快就来了。扎了几针稳定了赵永昼的身体,等了一会儿赵永昼才徐徐的呼吸均匀了。 这个时候是深夜,封寻和禅心都被吵醒了,愣愣的看着徐漠忙前忙后。 封岚印说:“看他最近挺精神的,还能打仗,怎么了这是?” 徐漠说:“半夜跑出去吹凉风,哮喘犯了。” 封岚印想起来,原来白五是有哮喘的。只是平时看这小子干净利落的,都忘了这茬了。 徐漠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封岚印送他回去。 赵永昼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禅心也不知跑哪儿去。一想到昨天晚上封不染孤独的背影,他的心里又是一阵一阵的难过。身体已经没什么异样了,赵永昼刚走到营门口,云衡就送了药过来。见那黑乎乎的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赵永昼只摇头打冷战。云衡又说这是师兄专门吩咐的,赵永昼才勉勉强强的抿了几口,恶心的直吐。 云衡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忽然幽幽的叹气。赵永昼诧异的看向他,看这泼皮道人又耍什么鬼。 云衡说:“过几天我就得走了。” “走哪儿去?” “回万卷山啊,师父在催了。” 赵永昼心想走了才好,免得禅心看见你都得绕远路。又忽然想起云衡来军营是干什么的,“那……元帅的病呢?” 云衡说:“师兄的病说好也好了,说坏也容易坏。” 赵永昼皱眉,“这话怎么说?你那么有本事,就不能一次给他治好么?” 云衡玩弄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慵懒的很:“师兄这个人啊,别扭的紧,口不对心的,他从小就那样。他是个很极端的人,执念很深,有一次修炼心法走火入魔,那个时候就埋下了病根。好的时候看着还挺像个人,发起病来也怪吓人,有几次我都治不住他,就那个郡主,先前订了亲的,他放火差点把人烧死在屋里,当时还好师父在那儿……呵呵,看不出来吧?说到底,这病都是师兄自己的性格使然。他如果没有勇气直面自己内心深处,没有谁能救得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屠刀’,又可代指许多,爱恨欲伤离愁,说来说去,都是‘执着’二字。世人愚昧,大多执着于人世间的各种,这其中最害人的又是‘名利’和‘情感’,执着到最后,往往是走火入魔,不得善终,害人害己。 云衡在心底叹气,师兄苦啊。 “我不会让他自寻死路的。”赵永昼忽然说道。一扫之前的阴郁,双眼精亮,精神奕奕。 云衡诧异的抬头看他一眼,然后笑了。 “你是个奇怪的人。但也说不定能歪打正着,有你在师兄身边,我放心的很。作为交换,把那只老虎送给我好不好?” 赵永昼刚对云衡有点好感,立马又黑了脸。 战事稍微缓停,巨澜有了议和的意思,正在派使者商议。 大军在琼州府休憩待命,仗不打了,操却不能不练,还练的更多更狠,强度加大不说,从早上天不亮到晚上半夜三更,一天三场军事演练,厉兵秣马,草木皆兵。已有士兵抱怨道这还不如打仗呢,私底下都管封不染叫冷面阎王。 这天早上,天还灰蒙蒙的,只见鼓楼下的演练场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士兵,个个目视前方,双腿并拢挺胸收腹抬头一动不动,已经就这个姿势保持了半个时辰。 将领们站在高处,这偌大的演练场,谁动动手指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三营第二排倒数第三个,再加半个时辰!” 这样的喊叫声时不时响彻空旷的营地,直让人瞌睡全无,胆战心惊,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自己出气动静大了被逮着。赵永昼站在这样的队伍里,一时有种身处御林营里的感觉,心里暗暗佩服封不染的治军手段。封不染很少用打用杀,虽然他一拔刀就必定要杀人,但大多时候,都是用这样一丝不苟的方式来带兵打仗。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有条不紊。所以士兵们心里都清楚,跟着封元帅,只要规规矩矩做人做事,不存歪心思,还是挺不错的。 元帅巡营,身后跟着诸位将军。封岚印走到阵列前方,中气十足的开始喊口号。全体士兵跟着一起喊,整个营阵发出的整齐声音直让人血气上涌,恨不能立时将这一副血肉之躯马革裹尸了壮烈牺牲。喊完口号,各个营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回到自己的营地,火头兵端着大锅出来,全都一窝蜂围上去。这时候心里想的就是,他奶奶的,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上战场杀杀杀,脑子被驴踢了。 朱常跟在大将军身后一个劲儿的说话:“仗才打了小半年,这巨澜人就撑不住了。哼,小小一个附属国,五十万人口,兵马不足十万,还敢跟我泱泱大国叫板,不自量力。听说他们想议和,这次二皇子来琼州府,估计就是带了旨意来,是战是和,也就这几天的事了。依我看,议什么议,一口吞了巨澜,免得日后再生事端。二皇子有心拖延战事,只怕是想通过这场战争扶植封不染在军中的力量……” 赵永德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朱常顺着大将军的视线看过去:四周围的大锅一上来就被士兵们围了个团团转,只有白五孤零零的一个人端了半碗稀粥,手里捏着灰白馒头,半蹲在地上用饭。细嚼慢咽,一口馒头一口汤,十分规矩。再看他周围的一片狼藉,自然就显得格格不入。 却是鹤立鸡群。朱常在心里说。再一看,大将军已经慢慢的走了过去。 “好吃吗?”赵永德无视周围满地狼藉诧异惊恐的目光,来到白五身前问道。 赵永昼抬起头来,先是一愣,听见大哥这么问,先是憋了一下嘴,接着又释然一笑:“还好。” 勉强果腹,自然比不得在国相府的安逸富贵。赵永昼在心底苦叹。 白五在军营里是很少笑的,他给人的感觉是不合时宜的严肃,开不起荤段子,不让人勾肩搭背,不跟大家一起洗澡,还一战成名,鹤立鸡群。士兵们越来越黑,越来越壮,越来越臭男人。白五越长越高,越长越白,越来越英俊。他早就被其他人排除了。 这会儿白五这样对着一个陌生男人毫无防备的笑容,着实让不远处的封不染觉得有些刺眼。白五当然会笑,而且经常笑,还会害羞,会撒娇。但是这些,都只有封不染一个人看见过而已。封不染开始胡思乱想,这孩子是不是就会对年纪大的男人倾心。 赵永德蹲下来,从白五手里接过碗,微微抿了一口:“能饱吗?” “差不多。”赵永昼笑着说。 将碗递给他,赵永德站起身,摸了摸白五的脑袋,往前走了。他又问了其他几个士兵同样的问题,于是人们知道大将军是在体察军情。 封寻在大帐里用了饭走出来就看到白五已经吃完了,两人肩并肩的往旁边走去休息,一会儿还要操练。 封寻说:“你别在这儿了,叔父这套是大范围练兵,最多提升体力。你跟我去,我教你骑术和射术。” 自从禅心老虎出现之后,封寻格外巴结赵永昼。可是赵永昼拒绝了封少爷的好意,“我就缺体力。” 若论骑射,赵永昼犹在封寻之上。只是力气太弱,爬不上马,拉不好弓,只会些把式,绣花枕头。 白五面对封寻时,总是一脸严肃正经,仿佛他比封寻长了好几个辈分。封不染点点头,更加肯定了先前的判断。 刚刚结束了负重跑,围着后山跑了整整两圈,士兵们都瘫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赵永昼靠在树干上,取下背上和腿上的沙袋丢在一边,便去了河边清洗身体。 趴在河边,浸凉的河水拍打在脸上,稍微感觉到舒缓。多亏了云衡的调理,现在赵永昼的体质已经大强过以前,哮喘也许久没发过。徐漠说,只要情绪不激动,适当的强身健体,对他的病是有好处的。 经过鼓楼的时候,封寻正骑在马上射箭。看见赵永昼,便招呼他过去。赵永昼原本是不想去的,不过看见封不染在指导封寻箭术,憋着一口闷气还是去了。 封寻丢给他一张弓,亲自取了箭只,“试试。” 睨了封不染一眼,赵永昼接过。只见他搭箭拉弓,虽然气势不足,然长身玉立,已初露英姿。那弓紧绷着,赵永昼抿唇拧眉,射出一箭,却是离靶子还有半尺远就落在地上。 封寻笑起来,“姿势倒挺好看的,可惜也只有这个了。” 赵永昼不紧不慢的又射了两次,一次比一次难看。不由得心灰意冷,再看封寻眉宇间掩不住的志得意满,心口的浊气又盈满上来,生了几丝烦躁。 却在这时,肩膀两边被人扶住,赵永昼没有回头看,因为后背已经贴近熟悉的身子。 “腰打直。”封不染的双手握上来,在耳边命令着。赵永昼心里一阵乱跳,腰被握着,别说打直了,差点当场就瘫软了。 封不染好像也没发觉不对,手移到弓箭上,徐徐拉开的同时,声音低沉的吩咐:“腿再分开些。” ‘轰’的一下,赵永昼的血气涌上大脑,脸和脖子烧的厉害。身体僵硬着,腿也没动,任由着封不染握着他的手射出一箭,端端的正中靶心。 封不染原本是想给这孩子增加些信心,然而低头一看,赵永昼脸红脖子粗,胸脯隐隐的起起伏伏,像是呼吸急促。 “你身体不舒服……”话刚一出口,封不染忽的松开了赵永昼,快速的后退一步。 那天晚上,赵永昼这一世第一次做了香艳的梦。嘴里还一直胡乱喊着那人的名字,扯松了衣裤,哭喊着不要不要。可是要知道他现在不是一个人睡,封寻睡在他旁边,完全吓傻了。 赵永昼清醒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只觉得自己抱着一个人乱蹭,嘴里还哼哼,他一惊,立刻闭上嘴,闪到了床的另一边。 昏暗中,只听到对面的人吭哧吭哧也喘着粗气。赵永昼伸手摸到自己下面一片湿润,再想到方才梦里自己的迷乱都那样喊了出来,浑身都麻了。这下完了。 过了好半晌,才听封寻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老师是谁?” 第42章 并肩作战 赵永昼觉着有些对不住封寻了。自己做出了那样的事,封寻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一定很害怕,后来白天封寻对他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睛也不看他,想必是极讨厌他的。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帐篷里,禅心最近又跑出去了,剩下这两人,越发相处的别扭。 不过很快就没闲工夫想这些了。 申屠宇罔顾两军默认的停战空隙,公然发动突袭,以为能趁着大荣军队全线放松的功夫来个反击,谁知封不染早有预料,日夜练兵就是防着申屠宇这手。申屠宇并没有讨着多少便宜,然而封不染这边却也情况不太妙。这次突袭的是申屠宇的药人部队,这些人都是通过残酷实验存活下来的精锐杀人利器,带队的是有着杀人魔之称的‘佛陀王子’。虽然有充足的准备,但伤亡人数以及惨烈程度还是让人不免胆战心惊。 封不染沉思再三,深感这场战争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也不等朝廷的指派,当即下令攻打魔岩门,势必要突破巨澜的这道天防,早日结束战争。 却苦于无人可派。守阵的闫硕生虽然解决了,封不染也有了破解魔岩门的方法,现在却需要一个人进入腹地,找到那‘蛇穴’并将其毁坏。封不染需要在外面排兵布阵,又是主帅,自然不能身处险境。接下来能委以重任的,排名排号,就只有大将军赵永德了。 赵家虽与封家历来不和,但为形式所迫,应以大局为重。赵永德二话不说,亲选了一队精兵等在战场上。等那边大军一开战,封不染下令猛攻,趁着混乱时,赵永德手执赤龙炎□□,带着一百精兵杀入魔岩门。 巨澜带兵的是摩珂,她身边跟着一个很特别的人。这人骑着一匹黑马,身形高大异常,穿着黑色大披风,头上戴着黑纱斗笠从头黑到脚,唯独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与他斗笠上点缀的一串串冰蓝吊珠相衬着,说不出的神秘魅惑,引起人的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然则战斗开始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好奇心就变作了恐惧。 只见这人提刀砍人,不疾不徐,刀过头落,筋骨皮整齐的很,干脆利落。放眼望去,那人马下已全是人头。此时已有人认出:“‘佛陀’!是‘佛陀’——” 前线已有些骚乱,士兵们远远逃开‘佛陀’,不敢靠近半分。都知道这是个杀人魔,谁靠近谁死,没有半点悬念。 摩珂见赵永德带了一批彪悍之士已杀入魔岩门,大喊了一声:“守阵!” ‘佛陀’看向远处的魔岩门,便策马要追上去。 封不染断然不能放此人进去,亲自上阵去会一会这‘佛陀王子’。封不染与‘佛陀’这算的上是第三次交手,前两次一次在三清县时封不染追踪巨澜探子,当时被‘佛陀’逃走了。第二次是前几天的突袭,‘佛陀’带着人趁夜偷袭,只在远处杀人,也没能近身。 这一回却是真真正正的正面相逢,封不染心中完全没有底。待得两人对上几个回合,封不染心底暗暗的生出了寒意。这个‘佛陀’已经完全不是人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横看竖看,愈看越跟那只老虎的眼睛没有半分差别。 想不到申屠宇的妖术如此可怕。封不染心中暗道,横□□抵着迎头砍下的大刀,堪堪躲过一击。封不染是杀入敌人中心,周围全是巨澜士兵,封岚印和几个大将被隔在外面,根本冲不进来。 ‘佛陀’下一刀却砍在封不染的马头上,那马断了头,血汩汩的汹涌出来,溅染了满身。封不染落在地上,砍了几个巨澜士兵稍稍跳开些距离,抬头警惕着‘佛陀’防备他杀过来。 他一身银色铠甲已是血染的红,带着生命热度的血还从铠甲的鳞片上一路滚下来,披风就更不用说,在地上滚了一圈,已经完全红了。却看那‘佛陀’,那么多学溅在他身上,一点都不看出。 封不染抿了抿唇,眉头深深的皱着,深感棘手。若是他这个主帅被‘佛陀’砍杀在这里,赵将军能捣毁魔岩门出来,军中倒也不至于乱了方寸。想到这里,封不染沉了眼眸,心道今日即便是死也不能让‘佛陀’进魔岩门去阻止赵将军。 这时‘佛陀’却不再往前,反而策马转身,看样子是要进入魔岩门。封不染往前追,被巨澜士兵团团围住。他前后厮杀,却突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佛陀’冲进了魔岩门。 正在这紧急之时,封不染忽然感觉身后的压迫少了。他回头去看,只见少年骑着白虎突围进来。原来赵永昼也在战场上厮杀,幸得坐下白虎威猛,多次有惊无险。他一直关注着封不染,一见他落了马,就顾不得前方有多么危险,也不管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杀入敌人后方了。 “元帅!”眨眼间赵永昼骑着白虎杀到封不染跟前。 封不染心里虽怪他鲁莽,但也知道这孩子对自己的心意,难得他在这种生死关头能来到他身边。那老虎身形似乎突变很大,比一匹马都要大,白毛毛的,赵永昼骑在上面简直小的很。也不知他是怎么坐的稳当的,封不染坐上去只觉得滑不溜丢差点摔下来,只能右手握刀,左手紧紧圈住赵永昼的腰以稳定身形。 还没等封不染想好,赵永昼大喊:“快追!” 白虎几个纵跳,蹭蹭进了魔岩门。 一进入魔岩门,封不染就不放心了,“你在门口等着,我进去。” “没有我,元帅进不去。”赵永昼却说,催促这禅心跑快些。 封不染拿这孩子完全没有办法,又不能提起来扔在门口,万一他自己跑回来,到时候在这阵中走散了,反而更危险。倒不如留在身边,还能勉力护其周全。 遂轻轻的叹了口气,不作声了。感受着身后人的气息,和腰间牢固的手臂,赵永昼简直要心花怒放了。 但现在可不是调-情的时机,得赶快找到大哥才行。‘佛陀’那么可怕,不知大哥与封不染联手能否战胜。 魔岩门内部其实是一个巨大的五行八卦阵,先前赵永德大将军已经按照封不染告诉他的路径跑过了,阵法被破坏,浓密的灰色雾气慢慢散开,露出原本的地形。 眼下,封不染与赵永昼二人骑着白虎一路进入,抬头能望见狭窄遥远模糊的天空,方知此处应该是雎离山下的峡谷。路边时不时的能看见倒下的尸体,有巨澜死士的,也有大荣士兵的。 再往前走,能隐约看着悬崖。落在这阵中的人被灰雾遮蔽视线,又被阵法迷惑,还以为前方是平坦大道,只看见敌人在跑,便上前追赶,最后落入悬崖。 这阵中藏有一处穴位,是这迷雾和阵法核心的所在。云衡推演了上百次,算出那穴位所在、路线所达。想必此时赵永德已经在穴位附近,这迷雾有所减缓便是证据,然而迟迟不散,阵法也乱七八糟完全乱了章法,只怕是遇到了阻碍。 赵永昼觉得脑袋有些发晕,忽听见身后有衣衫撕裂的声音,紧接着鼻子猛的被什么东西捂住,他下意识的猛吸了两口气,只觉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弯腰就吐。 “这灰雾里掺杂这迷惑人心智的药香,你忍着些。”封不染说着,搂着身前的少年靠在自己怀里,免得他掉下去。 封不染刚想提醒这老虎,却见老虎完全不受影响似得,跑的路线也完全是上上之策。封不染心里暗暗叫奇,耳朵却听见利箭的破空之声迎面而来。 迅猛的按下赵永昼脑袋的同时抬刀挡去,‘铮’的一声,暗箭被弹开了。然而封不染却没有松气,眼前迷雾浓烈看不清楚,但那破空之声却猛然多了,且齐齐发来。 机关密布,看来穴位就在这附近了。 暗箭齐发,情急之下,封不染只得抱着赵永昼跳下虎躲到一处岩石下。待得雾色渐缓,却见黑色箭头满地,不见了老虎的踪影。 赵永昼喊了几声,仍旧不见那雪白的身影。因好不容易等到雾消失一点,再不走等下一波来时就只能被万箭穿心了。封不染拉着赵永昼往前走,一边说:“它比我们厉害的多,不会有事的。” 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雾,偶尔能看见地上一处模糊,以为是石头,走近了一看,却是血肉模糊的人头。怵目惊心。 “把眼睛闭上,或是就看着我。”封不染说。 赵永昼便紧紧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封不染的手掌厚薄适当手指修长,最适合握着竹简和书卷,握着毛笔也分外好看。但此刻却血糊糊的,也能感觉到厚厚的老茧。他早忘了,封不染不仅仅是文状元,还是武探花。那一双手拿剑的时间,比拿笔的时候多得多,杀人的时间,也并不比写字的时间少。 这个男人或许并不如他所了解的那么圣洁。那冷酷严霜的外表,毕竟是他最明显也最重要的特点。杀人,于封不染来说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的事。十三岁下山,十五岁进京,二十岁担当太子太傅,二十九岁兵马大元帅——这个男人杀的人,所见过的死人,早已累积如山。 赵永昼却不同了。赵小公子前生好吃懒做,享乐安逸,不求上进,又有五哥照应,别说人,连只鸡都没杀过。虽然有进御林营里两年,可总体上来说,完全是安逸的不知东南西北,最后掉进河里死个通透。 以前赵永昼从来不曾想过这些,可这辈子他渐渐明白了,他与封不染从一开始可能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他死了一次,重来一次,现在终于能稍微靠近这个人一些。 跌跌撞撞的,脚下踩着的也不知是谁的残肢断臂。封不染忽然拉着他急奔起来,雾很浓,前方传来打斗声。越靠近地上的尸体越多,绊着脚几次差点摔倒。赵永昼已经看不见封不染了,只能感觉到两人紧紧拉着的手。这种情况下,一旦松开手,一旦他摔下去,可能就彻底走散了。 想到这里,赵永昼死死的咬着唇,跟上封不染的速度,手不敢松开一丝一毫。 第43章 破阵 “啊!” 赵永昼忽然尖叫了一声。 封不染问:“怎么了?” 浓雾里看不清人,只听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没事,快走吧。” 以为他是被绊了一下,封不染紧了紧拉着赵永昼的手,“跟紧了。” 忽然,一道破空之声袭来,那声音来的太迅猛凶险,连赵永昼都听得一清二楚。为了抵御,情急之下封不染不得不松开赵永昼的手:“趴在地上等我!”便去迎敌。 赵永昼按照他说的话去做。地上黏糊糊的,血腥味比之前还要浓厚,也不知这里死了多少人。抬头看,灰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赵永昼只能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不断传来的刀剑互相击打的声音上,分辨着人声。 一声利器刺入厚肉的钝声,接下来所有的打斗声消失了,一瞬间安静的可怕。赵永昼不敢出声,浑身僵硬着。直到听见封不染喊他,“白五。” 赵永昼这才艰难的开口:“元帅。” 听出他语气里的虚弱,封不染走过去一把将人捞起来,“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赵永昼说,“元帅,你快去找赵将军吧,佛陀那么厉害,赵将军说不定现在很危险。你快去救他。” 封不染皱了皱眉,但是这里雾大,别说眉毛,脸都看不清。 “那你呢?” “我就趴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的确,带着白五只能分散他的精力,依着云衡的推算,前方的路更加凶险。想到这里,封不染捏了捏赵永昼的肩膀,将他轻柔的放在血地上。 赵永昼露出笑容,虽然看不见,不过听声音可以想象:“我就躺在这里当死人,元帅记得回来取我。” 封不染将手从赵永昼的背下抽出来,手上黏糊糊的,他皱紧了眉,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这孩子的脸,安慰似得。忽然他想起什么,从衣怀里取出什么,放在赵永昼手中。 数着封不染离开的脚步声,赵永昼摸索着手中廉月形状的弯刀,刀鞘上凹凸不平,当是镶嵌着许多宝石。他记得这是封不染俘获摩珂时从她身上得来的,当时就爱不释手。据摩珂公主说,这把弯刀是用他们巨澜国国宝级的材料制作的,锋利无比,上面镶嵌着的五颗五光十色的宝石更是价值□□。封不染听她说的这么好,自然再不可能把刀还回去的。连封寻索要他都拒绝了,白天揣在身上,晚上搁在枕头底下,珍爱的很。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赵永昼才从鼻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伴随着轻微的呻-吟。 也不知躺了多久,赵永昼一直不敢完全闭上眼。每当要昏过去时,就用刀尖在手指头上割开口子,以此保持清醒。虽然他在装死人,可是如果就这样睡过去,会变成真正的死人的。 当视线完全由灰茫变为无尽的黑暗时,赵永昼心想:天黑了,不知道老师找到大哥没有,仗打的怎么样了,禅心又去了哪里。 就在赵永昼的十根手指头都被割破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进入了阵中,听这脚步声,人数不多。这些人手上提着盏灯,赵永昼眯着眼睛分辨,有五盏,所以有五个人。 灯光的轨迹十分有序,从中心汇聚到从五个方向照射延伸出去。说明这些人按照特定的路线,分开散布在阵中。他们在寻找着什么,时不时的传来利器刺入身体的声音。偶尔会听到有人闷哼一声。赵永昼便知道,这个人这下应该死透了。 他屏住呼吸,右手握着廉月弯刀,左手掌着地,腿微微弯曲着。 一道晕黄的光离他越来越近了。被灯火晕开的雾色中,来人的身形若隐若现,提着长矛刺下去的动作越看越清楚。 不敢吞咽口水,舌苔死死的抵在上颚,赵永昼忽然觉得一阵绝望。即使他能偷袭杀了这个人,灯盏摔在地上,一定会引起另外四个人的注意…… 封不染循着云衡推算的路线前进,虽然有许多陷阱和时不时冒出来的死士阻挠,但都不足畏惧。封不染心里也很奇怪为何没有遇见‘佛陀’,也没有看见赵将军。然而首要目的是要捣毁‘蛇穴’,让这阵法失效。在杀掉第八十一个死士后,黎明的光线刺破雾霭进入这峡谷中时,封不染终于抵达‘蛇穴’。 那一处,即使在层层雾霭中,也显得格外明显,分明是一块高耸着的碑。不用看封不染也能猜出那碑上雕刻着什么排列着什么,封不染这个时候已经浑身浴血,他三两下扯掉身上的铠甲,提着长-枪纵身一跃,快速的在那碑上戳刺。最后重重一下,长-枪从碑的中心某处穿透而出。 封不染落在地上,有些累的喘息,静静的盯着那碑。 约莫过了一刻,就见这阵中的雾渐渐散去,地形也快速变化,最终显露出原来的样子。 阵法破了,封不染露出一丝安心。但随即他又立刻起身,在周围寻找赵永德。口里喊着赵将军,眼睛看着四周围地上密密麻麻的残肢断臂。头颅挨着头颅,身子挨着身子,连倒下的方向都出奇的一致,仿佛是在做一件精细的事。这手法,当然除了‘佛陀’再无别人。 赵将军大概是死了。封不染心想,不再喊人。正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忽然得到了回应。封不染立即循着声音跑过去,发现赵永德靠在一块石头上,身边同样躺着许多尸体。 赵永德受了很重的伤,封不染将他扶起来,“还有活着的么?” 赵永德不出声。 封不染不再问,两人搀扶着往外走。 走了一段路,赵永德忽然问:“白五呢?” 封不染奇怪的盯着他。 这话问的毫无缘由,赵永德却自顾自的说:“要不是那孩子,我想必都死在佛陀手上了,他救了我。真想不到,小小年纪,竟然身藏如此绝世武功……只是他与那佛陀缠斗,此时不知脱身没有。” 封不染眯了眯眼睛,片刻后淡淡的出声:“赵将军认错人了吧。” 赵永德正想反驳,他看的清清楚楚,救他的人跟白五长的一模一样,哪里认错了?却忽然见封不染甩下他,急急地往一个方向奔去。 赵永德紧赶着追了几步,看见封不染蹲在尸堆旁,将那些穿着巨澜衣服的尸体一一掀开,最后竟从最底下拖出一个血淋淋的人。 “白五!白五!”封不染急喊了两声,抱着那俱小身体开始输入真气。 赵永德心里大震,愣愣的看着,也不敢动。封不染怀里抱着的少年好像他并不陌生,不仅仅是白五,大将军还依稀看见了另一个身影。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真正静下心来想个什么人时候并不多。老九死了之后,他甚至没特意去缅怀一下,就被各种军务和战事忙的车轱辘了。这么多年了,关于老九,也只有梦见过那么一两次而已。梦醒了后,大将军总是要怔怔上那么一会儿。不等他回神,号角又响起。他于是匆匆摸去脸上的老泪,奔赴战场。 镇远大将军一生纵横沙场,战功彪炳,身前身后白骨累累。所以他希望,九弟即便是转世投胎,这辈子也不会与他相遇的。 大荣这一次战斗大获全胜,却也十分惨烈,算不得漂亮。连元帅和大将军都受了重伤回来,更别说其他死伤的弟兄了。 二皇子容佑也在那天晚上赶到了。为了祭奠亡灵,二皇子特意请来了一班僧人,往生咒念了两天一夜。士兵们被吵得白天不能专心练兵,晚上不能好好睡觉,翻来覆去耳朵里都是那些经文,虽然听不懂,可是都能背了。 这天傍晚,一头白虎跑进了军营。四肢健硕,踏着稳稳的步伐,抖着一身漂亮的白毛,很是扎眼。守门的士兵认出它,也不做阻拦。见识过白虎在战场上的英勇作战,士兵们觉得它是忠心护主,而且十分有灵性。 此刻白虎跑进军营,果然就是冲着后山白五的营帐匆忙奔去。然而帐里空无一人,白虎跑出来,左右焦急的探头,面对着大大小小的营帐,仿佛不知该朝哪里下嘴。 哨塔上的士兵说了句在元帅住的帐里呢,老虎便立刻奔向中军帐。中军帐里正在开会,二皇子,封不染,赵永德,还有另外的几位大将。 禅心冲进去的时候,另外几位大将都唰的站起来,拔出刀剑来。 容佑的双眼却是一亮,几乎是惊叹了一声:“莲华,你果然把它弄到手了。” 这话,直接让禅心对封不染怒目而视,粗粗的咆哮起来。 封不染眼里闪过一丝沉色,倒不是恼禅心,却是觉得二皇子话说的有失妥当。但二皇子是如何心思缜密的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只能是有心为之。 “在后面的侧帐里。”没有回应二皇子的赞赏,封不染这么说了句,没前没后的,让在场的人愣了愣。 却见禅心扭身就跑。方知这老虎是惦念着主人,又见二皇子似乎对其十分看重,纷纷对禅心赞扬起来。 只有赵永德始终沉默着,自一开始对容佑行过礼之后,发表了对这场战争的几点切实的看法,便不再出声了。赵永德正是厌恶官场上的明争暗斗才弃笔投绒,对京城里这些年一直腥风血雨的皇储之争也不感兴趣,只想躲避的远些。但老五似乎跟大皇子走的很近,所以连带着整个赵家被划入大皇子的阵营。 二皇子容佑素来心思明若皓月,定然对他防备的很。 白五一直昏迷不醒。自封不染将他从战场上背回来,脱去了血污的衣服,用温水清洗了身体,才看清白五伤在哪里。后腰上中了一箭,不深,但伤口周围的肉全变黑了,应当是有毒的。腿上和肩膀上还有两处伤口,是长矛刺的。更别说那双手上的细密伤口,却是让人怵目惊心。 禅心冲进帐篷的时候,正看见那去而复返的道人,将白五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第44章 二皇子的盘算 其实当时帐里不止云衡一人,旁边还有徐漠和封寻。老虎一下子冲上去咬人的时候,徐漠吓得丢了手里的药滚到角落里,封寻蹭站起来后退了好几步。 云衡身形极快,他闪到一边,素白的衣袍纤尘不染。眉心红印轻点,唇畔挂笑:“看把你急的,急吼吼的冲上来,这下你去替他换药好了。” 禅心把人床边的人全部赶走后,跳上去长身一横,躺在上面谁也不准靠近。 云衡逗它,它就一直咆哮,惹的急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赵永昼睡的很深,梦里的景色变了一处又一处,一年又一年。他梦见很多人,过去的他们,现在的他们。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活在过去还是未来。在魔岩门里,他确实觉得自己又死了。当时心里强烈的想法却不是怕死,而是孤独。他又一次孤独的死去,在深夜里,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他梦见自己走在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上,路的两旁开满了铺天盖地的曼珠沙华。赵永昼停在路边,看着那些红得滴血的花朵,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全是亡灵。他站在路口等了很久,也不知道在等谁,只觉得心里沉沉的,快窒息而死。 然后他放声大哭,空旷的寂寞的通往死亡的路上,只有无边无际的潮水,黑暗。 梦到了这里,赵永昼被推醒了。他张开泪蒙蒙的眼,依稀看见晕黄的灯光下一道身影坐在床前,书卷摆在一旁。那人容颜真实,穿着浅白色的单衣,因夜露深重,外面还披着一件苍青色的袍子。 赵永昼眨了下眼,眼中的泪挤出来了,看清了这人的脸之后,虽不再哭喊,泪却是流得更凶猛了,一股一股的往外倒,好像水库似得。 封不染先是被吓了一跳,当下第一个反应是要站起身去喊云衡进来看看。刚才帐篷里乱成一团,怕打扰到白五休息,封不染索性将人全部赶出去,自己则拿了一本书坐在白五床前打发这一个深夜。 刚要站起身,白五的手便挪过来,紧紧的揪着封不染的衣袖。苍白泛皮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封不染还是听见了那两个字:别走。 封不染松了半口气,重新坐下来,问:“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永昼轻微的摇头。 “饿了吗?”封不染端过一旁方才侍从为他准备的羹汤,又将枕头垫高些,舀了半勺递到少年嘴边。赵永昼原本是不想喝的,架不住封不染的好意,只抿了几口,再怎么劝也不喝了。 封不染将碗放到一边,伸手探了探赵永昼额头的温度,“还有些发烫,你先睡会,我让他们熬药来。” 赵永昼不想喝药,也不想睡觉。他怕一闭上眼,四周没有一个人的那种恐慌。 “元帅。”赵永昼沙哑的开口,寂静的深夜里少年的声音低沉,“我做了梦。” “什么梦?”封不染问。 断断续续的,乱七八糟的,赵永昼东一句西一句,连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但封不染神态专注,听得很认真。少年的恐惧,孤独,迷茫,痛苦,都尽收眼底。 赵永昼说的很慢,说一会儿还要歇息,眼看着又要睡着了,可是却挣扎着,怎么也不肯闭上眼。 其间封寻端药进来,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又忍受不了般的离开。封寻忽然发现,白五的眼睛里,好像只能看见叔父一个人。而叔父对白五,格外的好:白五说话的时候,叔父就温柔的看着他,白五忘记要说什么停顿下来时,叔父便将吹凉了的药递道白五唇边,哄着让他喝下去。 这样的两个人,竟让他完全融入不进去,最后只能憋屈的离开。 静和在帐外立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就走。封缓刚从前面过来,正奇怪封寻怎么丢了魂的样子的,此刻又见静和手中端着的补药,迎上来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又不进去?” 静和的神色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不……不进去了。” 说着便急急地往前走,走了一两步脚踩着裙裾,身子一歪手上的药全倒在了地上。封缓连忙扶住,又拉过那被烫红的手细细轻吹,却见静和神态麻木怔然,根本不知道疼似得。 封缓站起身直接走向行帐,被门口的侍卫拦住:“小姐,大人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请回吧。” “哦?叔父是在里面金屋藏娇了不成?我今儿还非要看看里面是在搞什么鬼,把一个两个都吓的变了一个人。”说着就要进去。两个侍卫阻拦,一时在帐前大吵大闹起来。 这时帐里传出声音,“让她进来吧。” 原本以为封不染是会生气的,说实在话,封家的小孩没有哪一个不怕这个男人的。他既是家主,是整个封家巨大产业链的继承人,还在朝廷中身居要职,是封家的顶梁柱。虽然平日里不怎么发脾气,可是封缓的记忆中隐约有那么几次,封不染的样子是十分可怕的。 听见里面的声音,封缓顿了顿,轻轻掀开帘子走进去。 封不染坐在桌子前看书,白五规规矩矩的躺在床上。封缓还不死心,走进几步细看,白五睡得很熟,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大半夜不睡觉吵吵什么。”封不染开口训斥,声音却很低缓,几乎算得上阴柔。 封缓突然打了个冷颤,她飞快的瞟了一眼封不染的眼睛,那双眼睛像子夜的天空,从最深处折射出几丝寒星的亮度。 “我、我就是来替郡主看看白五,他没醒我就先回去了。”封缓说完就要走。 封不染的声音柔和的像地底暗河里流动的水,“你家郡主这么晚还不睡觉?请她进来坐坐。” 封缓连忙说:“郡主身体不舒服,她已经歇下了。” 然后封不染就什么也不说的看着她,封缓只觉得那视线让她入坠寒冰。 这时床上的少年翻了个身,封缓注意到身上的视线立刻便移开了,她赶紧福礼,“侄女告退。” 逃也似得出了帐。 将被掀开的薄毯重新盖好后,封不染淡淡的瞥了一眼在夜风中晃动的帘角,拿起手中的经书细细翻阅。 这经书还是师父让云衡带来的,说是有驱除邪念镇静本心的作用。封不染每日夜里翻阅,倒也渐觉内心越发清净。然而此刻眼睛在盯着这些字瞧,只觉得字字诛心。甚至到最后,小字变成了蝌蚪,变成了更大的野兽。 这天早上,赵永昼醒了,帐里没有一个人。觉得身边热乎乎的,低头掀开被子一看,白毛毛的禅心正睡得酣然。赵永昼不由得一笑,手放到禅心的脑袋上轻蹭。忽然想起什么似得,赵永昼猛地盯着自己行动自如的肩膀,再摸索肩上和腿上的伤口,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难怪禅心睡的这么熟,它一定又替自己疗伤了…… 忽然觉得鼻尖一酸,赵永昼喃喃出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刚吃过饭,二皇子就传。赵永昼进了行帐,只匆匆瞥见帐里的两个人,便直接跪下行礼。 “小人白五,见过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含笑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你倒知礼的很,起来吧。” 赵永昼微微抬起头,便瞅见月白衣袍胸前的五爪龙纹,立即又低下头。站起身,“不知殿下召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来,介绍个人与你认识。”容佑浅笑盈盈,月白的长袍更衬得他眉若山岚脸若润玉,尤其一双美目如流水星黛熠熠生辉。 赵永昼本就很怕容佑,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这里面的道理他不甚了解,但一定是有缘由的。此刻即使是见了容佑这般亲和的模样,他心里也是咚咚咚的打鼓,半刻钟也不愿与容佑多呆。 赵永昼抬起头,看向容佑身边的人。这个人有些眼熟,似是禁军里的一个首领。五官深刻轮廓分明,原本该是个硬气的汉子,唯独一双眼睛过于狭长了些,睫毛太长,扑闪扑闪的,嘴角勾着半抹笑,显得不那么正经。 此刻这人也正好奇的打量着赵永昼,从头到脚的打量,脸上的笑意也不知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赵永昼看不出,却也不喜欢这个人,看了两眼便将视线挪开了。想来上辈子也是因为这样,所以从未去多注意过有这么个人。不知什么来历,又怎么与容佑这般亲近了。 容佑说:“来,见过白统领。” 赵永昼一顿,立即就明白了这个人也姓白。也不抬头,手上作揖,嘴里说:“小人见过白统领。” 这位白统领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架子比二皇子还大。赵永昼心里也不气,想他上辈子比这人还傲呢,可这辈子他什么都没有了,却也觉得他以前拥有的那些也从不曾是他自己的。 容佑说:“好,既然白统领也满意你了,那咱们就长话短说。白五,你原先是奴籍,后来被充军,仍旧是待罪之身。即使三年期满,入了军户,日后对你的论功行赏也有些不好的影响。本宫喜爱你这样的人才,特意为了寻了一条好出路,你愿不愿意走?” 赵永昼哪里敢说不愿意,连说:“多谢殿下隆恩,小人愿意的很。” 容佑点点头,“白统领是禁军的统领,你与他同姓,今日你在这里喊他一声叔叔,走出去你就是岭南白家的亲族子弟。假如你再立下战功,日后加官进爵,甚或封侯拜相,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你觉得如何?” 这下赵永昼算是明白容佑今天喊他来的意思了,是要让他认这位白统领当亲戚。可是他又糊涂了,便下意识的问了句:“这事儿,封元帅怎么说?” 容佑的双眸忽然半眯了一下,很危险。 “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还拿不定主意需要别人做主?” 赵永昼心里一麻,“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说?” “殿下是为小人好,小人自当领命。” 走出帐篷的时候,赵永昼抬头看着苍茫茫的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很可悲,他之前一身的傲气到哪里去了了呢?对刘鸨儿他可以嬉笑怒骂,对陈远洲他可以鄙视不屑,然而在面对着像二皇子这样的天命所归之人时,他除了顺从顺从顺从到骨子里之外,再无半点傲骨。 看来容佑和封不染之间有嫌隙了。容佑已经开始培植新势力,似乎是为了防止将来的某一天,容佑还将‘白虎将军’这一战斗力也拉入自己的阵营了。 赵永昼忽然发觉自己正在走进一个漩涡,皇权的漩涡,说不定哪天,他还会身不由己的走到那中心去。 第45章 三年后 那位白统领的来头,赵永昼大约是猜到了。岭南白家,那就跟香洲封家是一个意思,很出名的世家大族。前朝名号极胜的书画大家白琴生便是出自岭南白氏一族,若无意外,这位如今的禁军统领应该是字先启单名一个桀字。赵永昼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当年五哥出任兵部侍郎要对宫中禁卫人员的户籍做一个详查归类,工程量太大便让小弟在一旁帮忙念。刚好那天赵永昼因为一点小事挨了一顿打,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想当年他跟在五哥身后,进出皇宫,那些当班侍卫他从未关注过。当年白桀也一定在那些当差的侍卫当中,望着赵小公子的轿撵许多次。而如今眼下,白桀身为禁军统领,站在皇子身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这个小小的杂兵。想到这里,赵永昼只觉得命运弄人,时移世易,不由一笑。 赵永昼离开后,容佑问白桀:“如何?” 白桀说:“殿下,封太傅是白五的恩人,只怕他现在会背叛封太傅,将来也会背弃您。” 容佑摇了摇头,否定了白桀话里的话。又好像自言自语:“我并没有让他背叛莲华的意思。我只是……想给白五一个更好的出路。” 白桀:“天降瑞兽,若不能为我所用,则应立斩不赦。” 容佑:“那孩子喜欢莲华,是莲华为本宫驯化了一头瑞兽。” 白桀凝视着容佑,“殿下仁慈。不过如果那颗棋子与你有了异心,还要留着么?” “不。你什么都别做。”容佑突然看着白桀,黑眸清冷生光,“无论是封不染还是白五,什么都别做,听明白了吗?” “是。”白桀低下头。想必这世间是没有几个人敢与二皇子的眼睛直视的。 封不染看了手中的信,将其丢在桌上。旁边的封岚印赶紧捡了在烛火上焚烧了,“家主真是大意,这信上虽没些什么,但要是被二殿下看见可如何是好。” 一纸书信很快燃成了灰烬,封不染淡淡的撇开眼,“你以为他不知道月儿给我写信?这信上的内容他只怕早就知晓了。” 封岚印大惊,“二殿下疑心重,他如果知道太子与你一直保持书信来往,不会怀疑你……?” 封不染点点头。 封岚印沉默了一会儿,“看来他对你早有怀疑。他这般不信任你,依我看还不如——” “岚印。”封不染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封岚印不得不将未说完的话吞进肚子里:几个皇子相争,封不染既是二皇子的挚友,可同时也是小太子的老师,如果封不染想反水,是很容易的事。在许多人看来,封不染是脚踏两条船。但封岚印知道,封不染一直对二皇子忠心耿耿,去做太子老师这件事也是二皇子自己安排的,意在控制小太子。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二皇子与封不染在许多地方产生了分歧,小太子却反而与封不染越发亲近,。 白五和白桀经常同进同出,二人常伴二皇子左右巡营狩猎。没过几天,军中莫名其妙的传出消息,说最近一战成名的‘白虎将军’白五与禁军统领白桀是叔侄关系。言之凿凿,空穴来风,简直人人都信了。甚至‘白五’这个名字,也渐渐被‘白虎’取代。 二皇子要回京城,带着静和郡主。赵永昼立在一旁送行,静和说:“这孩子我也喜欢的紧,既然二哥也看重他,不如就让他跟着回京城吧。” 容佑笑起来,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妹子,你喜欢他就更该让他留在战场上锻炼,待他功成名就才能配的上你。那时二哥便做主让他入赘昭王府,你看这样可好啊?” 静和轻嗔二哥无礼,微红着脸上了马车,然而那轻微拢起的眉头泄露了她的心事。 魔岩门之后,圣旨下达全面攻破巨澜,大荣军队势如破竹,一举攻下巨澜半壁江山。 次年春,黑沼泽一役艰苦卓绝,新将封寻与白五在此战役中奋不顾身,表现英勇,封寻被擢升为先锋将领,白五因其罪人之身不能荣升军衔,暂表嘉奖,待其刑期满后,再行论功。虽说如此,京中时不时有大人物带着恩赐来见白五,这些人都是二皇子的人,白五的身份在军中却越发尴尬。不过由于战事吃紧,军中不像那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又是在封不染治下,很少有人议论。即使有少部分人对白五有异样眼光,在战场上多次看到那头威猛的白虎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走在路上,开始有人称他为白虎小将。赵永昼不太在乎这些,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白五也好,白虎也好,这些都不是他自己。二皇子看重的也只是‘白虎’,不是白五,更不是赵永昼。 赵永昼自然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荣耀和军功,全都是因为白虎。别人在背后说他什么他都知道,愈是这样,他就越要在战场上拼命。他的名声已经传回三清县老家,念一让禅心带信来说,陈员外去世了,陈家有几个奶奶争着当家,四姐翠玉在陈家的日子原本是不好过,但现在托白五的福,那些人对翠玉格外的好。说县官亲自去白村慰问了白五的娘,带了许多礼品,还接白长汉去衙门当了闲差。 信中只说了这些,对其他人只字未提。赵永昼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终于是为身边的人带去了好处,忧的是白长汉这东西又懒又贪,不会好生过日子。又对子清众人的情况心生挂念。 时光荏苒,眨眼已到了第三年的冬天,白五的刑期满了。这场仗,也几乎快到了尾声。巨澜山河摇摇欲坠,只剩下最后几座城池,还在负隅顽抗。申屠宇破釜沉舟,放出大片药人守城,亲自披甲上阵,似有不惜亡国也不投降的意思。封不染不愿在最后浪费大量兵力去围城与药人面对面,于是多次劝降。战事打打停停,暂且不提。 又说经过三年的风吹日晒,刀砍箭伤,赵永昼有了很大的长进。身高体格不说,那样貌渐渐长开,浓眉大眼,眉宇间气场方方正正,乍一看,与当初那个弱不禁风又多少带着勾栏院气息的少年简直是判若两人。不过也有与白五朝夕相处的人,并不这么觉得。 恰比如此时此刻,夜半时分,元帅的中军帐中。 封不染看书乏了,将视线从白纸黑字上移开,落到旁边站的笔直的贴身侍卫身上。看的久了,竟也多出几分陌生来。 “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封不染出声道,声音像梦呓一般。 年轻的侍卫转头默默的看向他。眉梢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情愫,三年间越来越明显的情感,封不染是熟悉的。 “去歇息吧。”不敢与那双太过痴缠的眼睛对视一般,封不染移开视线,冷淡的吩咐。 一瞬间乍泄出的热度转瞬间就冷却了。 赵永昼乖顺的低头告退,心里头却闷的很。他能感觉到封不染那一瞬间对他露出的松动,可仅仅是一瞬间,立马又全副武装起来。 老师啊,你究竟要我怎么样呢。 黎明天还没亮,士兵未起,只有巡营和换班的在偶尔走动。赵永昼手里提了个桶,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到河边清洗。 北方的冬天呼啸寒冷,虽然已经开春了,捧一捧全是冰渣子。赵永昼先将面上的两件衣服泡进水里拎了拎,抬头朝四周探头查看,之后小心翼翼的抽出最底下的一条银白色的亵裤拿出来洗。 那上面沾染的斑斑点点让赵永昼想起昨夜的事,有些脸红,快速的搓着,忽然听到近在咫尺的脚步声,赶紧将手里的东西藏到衣服堆下面,另取了上面的一件单衣洗。 封寻走过来,看到赵永昼手上的银色单衣,皱起了眉:“虽说你现在是他的贴身护卫,但用不着连他的衣服你也包了吧?又不是没人洗。” 又说:“你原先不愿做封家的家侍,我当你傲。现在二皇子提拨你,你一步登天了,却反而倒过来抢封家的家侍做的事,我却不知该怎么看你了。” 这两年无论大小战斗,两人总是同进同出,并肩作战,赵永昼原以为他们之间应该是有难得的情谊的。这少爷却总是这般,说话阴阳怪气。赵永昼原当他是男孩子发育过程中的反叛心理,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但最近他发现,封少爷似乎格外的针对自己。赵永昼前思后想,也想不出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封寻。 封寻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是偷偷的把叔父的衣服拿出来洗。白五,你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你的吗?你是从勾栏院里出来的,这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你有现在的身份地位也是不容易,怎么就不能洁身自好一点呢?” 这少爷嘴毒,赵永昼往日就知晓的,只是鉴于对方毕竟是个半大孩子,又是封不染的亲侄,容忍和漠视惯了。但是今日封寻说的话确实是让赵永昼有些忍无可忍,他将衣物全部浸泡在桶里,站起身转过来,神情严肃的对视上封寻鄙夷的视线。 “封少爷,我原以为咱们这两年在战场上同生赴死,至少是有一些患难情谊的……”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见不得你自甘堕落。”不等他说完,封寻就愤怒的打断。“好好的男儿大丈夫不做,偏要、偏要……叔父有病,你也有病不成?” 封寻的语气很冲,已经开始口不择言。赵永昼微微皱眉,不想与他多争口舌。 “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便转过身继续洗衣服。 “好啊,别人的眼光你不在乎,那你可曾想过叔父心里怎么看你?”封寻忽然说道,“他病时昏昏沉沉全无神智,你便利用这个机会接近他。你有没有想过,他真心实意的心里到底拿你当个什么?” 清晰的看见正在清洗衣服的人背影一顿,知道自己已经成功的刺疼了他,封寻冷哼着转身离开。 夜间赵永昼带了一队侍卫巡大营,后半夜换班的是赵煜。交接的时候赵煜说:“家父请白将到后山哨塔处一聚。” 赵永昼抬头看了眼前高出自己半个头的青年,虽然自己的个子这两年猛长,可怎么也赶不上从前了。想来赵家遗传优良,看赵煜这小子人高马大的就知道了。 抬手拍了一下赵煜的肩膀,笑着说:“这便去。” 看着白五向后山走去的身影,赵煜不禁有些疑惑。白五的性格先不说,这人在军中的身份可是很奇特的。跟二皇子关系匪浅,是封不染的贴身侍卫,这两年却也与赵家走的很近,甚至跟家父忘年之交称兄道弟,这人到底算哪边的? 第46章 大哥 后山哨塔下,摆了一张矮桌,已到中年的赵大将军坐在对面,递过来一杯酒。 赵永昼赶紧接过,“多谢大将军。”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赵永德忽而叹气,眼睛望着桌上的花生粒失神起来。 “大将军可是有心事?” 赵永德摇摇头,连连两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赵永昼心一提,放下手中的杯盏。“可是府上出事了?” 张了张嘴,却仿佛不知该怎么说。赵永德摆摆手,复又仰头喝酒。 “大将军,白五自知身份低微,没多大能力替大将军分忧解劳。但凡事憋在心里,久了容易出事。将军心里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妨发泄发泄。白五不才,也只有这点用处了。” 他说的诚恳,赵永德也就笑笑,说:“你不要贬低自己。我把你请在这里吃顿酒的功夫,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有多少人在惦记着呢。” 赵永昼又好言劝了几句,赵永德才将心中郁结说了出来。先是讲相国府上诸多事宜,无非是家族庞大,子孙不孝,恩怨繁多。赵永昼默默听着,一时猜不透大哥到底想说什么。 末了,赵永德说:“那日在魔岩门内,你算得上是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我相交这两年,我愈发觉得与你投缘。如若不嫌,可否以兄弟相称?” 闻言赵永昼自然是受宠若惊,立即站起身躬身道:“承蒙大将军厚爱,小弟见过大哥。” 赵永德让他坐下,将两杯酒斟满,“咱们也懒得拜了,喝了这本酒,你我今后就以兄弟相称了。” 两人喝过后,赵永昼说:“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得明说,大哥,那日在魔岩门里我是打算与元帅去救你,不过中途受了伤,我并没有赶去见你。” 赵永德点点头,“我听元帅说了,说我见着的那人并不是你。但与你长的一模一样,想必也是有些关联。”摆摆手,“先不说这个了。兄弟,你我虽然年龄辈分差了两节,但都是性情中人。今日哥哥厚着脸皮,在这里求你一件事。你先别急,这事儿不伤人不图利,还能救许多人,但也确实不简单,甚至难于上青天。我甚至不奢望你能做成,但求兄弟你尽力而为,哥哥也就感恩戴德了。” “既然大哥都这么说了,那小弟答应便是了。只是做得成做不成,且看天意。到底什么事?” “兄弟应该也听过吧?赵家与封家有世仇。” “世仇?”赵永昼皱起眉,“对于贵府与封氏小弟确有耳闻,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朝堂阵营不同,各为其主罢了,谈得上什么世仇?” 赵永德摇头叹气,“你有所不知,赵家与封家的恩怨早在封老太爷那辈就开始了,不过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账,无关痛痒。但在前二十年间,前前后后牵扯上了数条人命……” “数条人命?”赵永昼惊得提高了声量,“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说到底,根源都在我那早年夭折的幼弟身上。”说道幼弟,赵永德的神情一下子有些低沉。“幼弟的死多少与封家撇不开关系。自那以后,老父亲受了很大的打击,将朝中事务都推给了五弟。偏偏五弟最疼爱的就是老九,恨封不染最狠的也是他……五弟为人有些偏激,后来又生出许多事。这一二十年的时间,就像滚雪球一样,封赵两家的恩怨越滚越大。眼下皇子夺嫡,如你所见,两家各选其主,到了新皇即位的那天,必定是血流成河” 赵永德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直直的看着赵永昼。“如果老九还活着,这一定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赵永昼动弹不得,不知是被大哥的眼睛看的,还是因为那些话。有很多事其实早就露出了苗头,只是他不愿意去深想,不敢想。他却没想到,大哥会在此时此刻将他拉到这里,说这样一番话。 “……大哥,我能怎么做呢?”半晌,赵永昼出声问道。像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有句话我一直没告诉你:你很像我家老九。”赵永德说。 赵永昼勉强弯了嘴角,“大哥何出此言?” “直觉。” 赵永昼哑然。 赵永德忽然笑了起来,看起来更像是苦笑:“看见你就像看见老九一样,所以想求你的事,也是老九想做的事。” “……他想做的事?” 赵永德点点头,“白五你还太年轻,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是封家的人也不是赵家的人,还没掺和进这场漩涡里。大哥想求你,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尽你最大的能力,控制住形势……” 说道这里,赵永德已说不下去。但赵永昼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皇子实力很强,赵家未必会输。”赵永昼也不知自己是以何种角色说出这话。 赵永德却摇摇头,“不是未必,是一定会输。大皇子资质平庸,却急功近利,意志摇摆,不似人君。老五是为了跟封不染对着干,封不染支持二皇子,他便举整个赵氏之力来力挺大皇子。父亲早已不问朝政,我在家中虽然还有些威严,却也早就管不住老五了。他手段多,支撑起大皇子的半边势力,然则这几年,大皇子也渐渐不那么听他话了……老五从小就聪慧,我只怕他被仇恨蒙蔽了心和眼,到最后死也解不开心结啊。可怜,可怜啊。” 赵永昼第一次觉得,印象中粗枝大叶的大哥原来看的比谁都明白。 连着好几天晚上,赵永昼都没能好好睡觉。没完没了的刺客和偷袭暗算,让他无时无刻不绷紧了神经,随时待命。作为护卫,与主帅的距离不得超过一丈远。白天黑夜,赵永昼都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男人,他们很近,也很远。 第47章 伤 战场上的厮杀永不间断。赵永昼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只是今天,感觉到有些心慌。原本以为是禅心不在身边的缘故,禅心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消失那么久。 抬头瞭望整个战场,巨澜领兵的是申屠宇,远远的坐在较撵上望着这边。 形势看起来是这边赢了,没一会儿巨澜士兵被打的七零八落,申屠宇的较撵转身跑了。这撤退来的蹊跷,封不染不理会属下乘胜追击的建议,下令原路返回。谁知方才走到半山腰,一伙人高马大的药人从山坡上冲下来,杀的大荣军队措手不及。 原来今天攻打的这座金图天险,易守难攻,被敌人在半山腰上设了陷阱。但封不染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况,命令士兵放出狼烟,山下的赵大将军就会带兵冲上来。 “元帅!不行,快走吧!”已过了半刻,山下却全无动静。赵永昼见大荣士兵已快撑不住了,眼下最紧急的是要保证主帅的安全。 封不染眉头深锁,挡下一支暗箭,又砍杀了两个巨澜士兵。赵永昼已来到他身后,两人背对着背。药人的攻势太猛,眨眼间大荣士兵就所剩无几。这次出来封不染连侍卫队都没带,除了白五一人。 “元帅!”赵永昼又喊了一声。他一边防卫着,通红的眼睛却惊恐的看着山顶的方向。 那里出现了一个人,一袭黑衣,从头到脚。头上戴着黑纱斗笠,缀着晶蓝的冰粒,与那黑纱下的双眸是同一种颜色。 赵永昼心想,这世上除了二皇子容佑的眼睛之外,便是这个人的眼睛最让他害怕了。他怕的连手上的剑都不知该往何处刺,他的责任是要保护主帅,当然他的身手比不上封不染,所以他真正的使命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为主帅献出生命。 佛陀的速度太快,眨眼的功夫就来到眼前,‘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对这个人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赵永昼来不及想什么,冰冷沉重的武器已经朝着他的左肩膀靠近颈侧脉搏砍来。 一股力量拉扯着他往后倒去。一个身形飞快的挡在他面前,那原本该落在赵永昼脖子上的长刀落在了那道身形的后背上。 血溅三尺。 “元帅!”赵永昼惊叫道,接着封不染随之倒下来的倾倒下来的身体,眼见下一刀要砍来,抱着人翻滚开去。 岂知此处正处在陡峭的半山腰,这一滚便止不住去势,两人一路栽进茂密荆棘的山林子里,好歹躲过了那夺命的杀手。 途中赵永昼的一只脚勾住了树木,一回头看那来势汹涌的追兵,再低头一看怀里只剩一口气的人,干脆松开脚再狠狠踢了一脚,更快的往山崖下滚去。赵永昼只想着护着封不染的头不要被尖利的石头或者树木,他撞到满头是血倒毫不在乎。 两人这一路滚下去,到底时已是灰蒙蒙一片。顶上树木茂密,杂树丛生,千叶遮目,什么也看不见。 赵永昼被撞的头晕脑胀,平复下来,听了一会儿,听不到追兵的动静,才慢慢坐起身来。顾不得周身的疼痛,忙去翻躺在那边的人。 封不染居然还没昏过去,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从山上滚下来。见赵永昼一脸惊慌失措的爬过来,手颤抖着不知是去摸他的脸还是去触碰他的身体,封不染张了张嘴,发出细微的声音。 “……别怕。” 赵永昼伏低身子听见了,眼泪当场就落下来。 什么都看不清楚,封不染闭上眼,又睁开眼,只有少年慌乱的脸他看得清。 “我……没事,歇歇就好。”封不染费力的说。 赵永昼又是一阵心悸,擦干眼泪,说:“你,等等我。我出去看看。” 撑着发抖的腿,扒开遮挡在上面的树枝,没等封不染伸手去拉,少年灵巧的身体钻了出去。复又盖上那些枝叶,脚步声很快跑远了。 封不染挣扎着睁着眼,眼前一片黑暗,连唯一的明亮都消失了。 赵永昼跑出去后,先确定这谷中没有巨澜的追兵,接着又去寻找水源。等他找到一湾小湖,再跑回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林子里没半点光亮。赵永昼摸着黑回到原点,刚一掀开树枝,脖子下就抵着冰凉的剑尖。 细微的喘息声徐徐的从里面发出,他还活着。赵永昼松了口气,“元帅,是我。” 然而剑没有挪开。 “你?”封不染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很虚弱,却没有情绪。 赵永昼的心又提起来,但随即他说:“嗯。我找到前面有水,我来带你过去。” 对峙了半晌。 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 赵永昼强忍着声音里的哭腔,“老师,你就快死了。” “哼。”封不染冷笑了一声,终于将剑挪开了点位置。 赵永昼伏低身子爬过去,摸索着封不染,手触及之处一片黏稠。也不知这个人从哪里流出那么多血。 “小心点,我背你。”赵永昼将封不染的胳膊搭在肩膀上,小心翼翼的往外爬。他知道封不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如果不是突然发病,此时应该已经昏睡过去了。 少年如今的身体虽然已经足够强壮,可是要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走出两里地,着实还是勉强。 到达湖边时,赵永昼一个腿软跪爬在地上,仍是没敢放松封不染,只让他沉沉的压在自己身上。 “你要是自己跑了,说不定还能活。”背上的人阴阳怪气的说。 “别说话了。”赵永昼从地上爬起来,捧了一捧水抹在脸上。含了一口在嘴里,转过身时封不染已经自己坐了起来。 月光穿透群山般落下来,稀疏的可怜。偶有一丝一毫照应在封不染黑沉沉的眼睛上,折射出冰寒的冷光。 赵永昼凑过去,将水渡入封不染口内。封不染单手撑着地让身体好歹撑坐起来,伤的太重,实在没力气捣乱,只将渡入唇内的水饮下,倒是顺从的很。 如法炮制,赵永昼又喂了几口水,最后封不染还是撑不下去了,噗通一下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第48章 照顾 湖泊的旁边胡乱扔着方才急匆匆在路上采集的草药和野果,赵永昼将草药浸泡在水里清洗了,含在嘴里嚼碎,混合着身上带着的少量伤药,敷在封不染后背的伤口上。 这时赵永昼才真切的看到那伤口有多骇人,从左肩到后腰,三寸见骨。忍着颤抖的手,将昏睡的人身上沉重的铠甲剥开丢在一旁,里面的银色单衣早已染成血红。赵永昼只好脱下自己的中衣,撕裂了来给封不染包扎伤口。 深山谷底,先不说后有追兵,光是野兽爬虫,眼下也可能会要了这二人的性命。赵永昼吃了几口野果,确定无毒之后,又嚼碎了喂给封不染。歇了片刻,隐约听见狼叫,赵永昼不敢怠慢,将封不染背在背上,拄着剑摸着大概的方向往外走。 或是跟禅心在一起久了,赵永昼也多少有了一点野兽的直觉。就像先前,他身处一个浑然陌生的山谷里,但就是直觉那个方向会有水。而此刻他摸着黑路走,敏锐的能判断哪个地方能走哪个地方不能走。凭着这种莫名而来的直觉,虽然摔破了膝盖皮,拐了脚,但最后还是避开了山谷里那些致命的危险,给他摸索到一个安全的山洞里。 点燃火堆,寻了一些干树枝和杂草,将封不染安置在上面。赵永昼又去洞口设置了一些陷阱,怕晚上豺狼来袭击。这种兽类生存必不可少的直觉他是从何处而来?赵永昼没有去深究,总归不过他有这方面的天赋,要不然就是跟禅心一起久了被传染了。 野兽是防了,那人呢?想到这里,赵永昼又赶紧跑出去。外面两眼一抹黑,赵永昼倒还能适应。他找了一些大树枝,跑回湖泊那里,沿着方才来时的路一路拖扫,以此来掩盖人走过的痕迹。巨澜人如果追来,要判别方位,多少要花些时间。又在山洞外二射之地的周围布置了一些动静较大的陷进,这样一来,即使敌人追寻到了这里,赵永昼也有足够的时间带着封不染逃走。 做完这些回到山洞时,那火堆已经快熄灭了,封不染依然沉睡着,微弱的火光在这个男人的侧颜投下明灭的光影。赵永昼感觉到浑身的疼痛和疲累,他坐在火堆旁,将抱回的一捆干柴一根一根的加在火堆上,看着火焰重新欢快的跳跃起来,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 初春的寒冷是不可小觑的。先前肌肉因为高度运转和紧绷下散发出的大量汗液此时冷却下来,在后背逐渐冰凉,寒意刺骨。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生病了,倒下了,谁来照顾封不染? 赵永昼挣扎着睁开眼睛,抬动酸痛的手臂将身上被汗浸冷的衣裤全部脱下来架在火堆旁,深呼吸着试图让自己的大脑清醒,还不断的催动肌肉运动,保持身体的热度。 一声轻微的从鼻间发出的忍耐喘息响起,赵永昼转过头去看。封不染睡的不怎么好,眉头紧锁着,额头渗透出密密的汗。抬手去试探,滚烫的高热吓的赵永昼缩回了手。 老师的身体在发烧,他的身体却在冷却?这个认知在脑中徘徊了几下,赵永昼已顾不得那些世俗的礼仪。如果不这样做,两个人可能都会死,死在这个寂静又危险丛生的山谷里。 怀里冰凉的低温身体,让昏睡的男人似乎好受了些。鼻息间发出长长的轻叹,是疼痛降低之后人下意识的放松。赵永昼抬起发抖的手臂,绕过封不染的腰间,抵达宽厚的后背,轻轻搂住。 喉间发出舒服的低声叹息,那一刻赵永昼心底甚至生出了就这样死在这里也不错的想法。 但后来他就睡着了,一直以来的熬夜,高度紧绷的神经和久经杀伐逃亡的肉体慢慢在高温的怀抱里松懈下来,一夜竟是无梦的深沉睡眠。 两人这般睡了一宿,其间封不染睁开过眼,看着怀里睡的安然的少年,看着看着便又闭上眼。清晨的时候赵永昼准时清醒了,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外面,只有鸟叫在回响。封不染身上的高热退了不少,可脸色依旧潮红,看起来不太好。赵永昼起身穿好衣服,去湖边舀了五个竹筒的水,顺便摘了一堆青果,打了一只山鸡。 回到洞穴时,晨间的晨雾和露水让少年身体的温度又降低了不少。赵永昼看了看手上的山鸡,将其扔到一边。重新往火堆里添了柴火,给自己和封不染喂了些水和青果,便又脱了衣服躺进那热乎乎的怀抱里。 这一觉便睡到了中午,被饿醒的。腹内空空的感觉让人难受,即使有青果果腹。赵永昼掀开沉重的眼皮子,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双黑色的雾沉沉的眼睛,不带丝毫感情的看着他。 第49章 穷人 突然觉得委屈,赵永昼眨了眨酸痛的眼,坐起身穿好衣服。一言不发的拎起地上的山鸡,拔毛,用剑割开腹部,取出内脏,架在树枝上烘烤。 封不染不带人情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直到赵永昼将熟透的山鸡递到他面前,一把抢过来抱着吃。赵永昼起身走出了山洞,在外面检查了各种陷阱,回来的时候封不染已经把山鸡吃完了,地上全是骨头。 “我出去打探一下路,老师在这里等我。”眼前的少年低着头说。 注意到少年的眼眶有些微红,眼睛里有很多血丝,很疲累的样子。但也仅仅是看到了而已,“把剑留下。” 已转过身的少年身形一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将剑丢过来,跑了出去。 男人皱起眉,他委屈个什么劲儿?要知道他现在后背疼的要死,脑袋疼的要死,很想逮一个人打断他的手脚割烂面颊欣赏那痛苦哀嚎的模样,这样才能降低自己的痛苦。 这个少年乖巧听话像只狗一样在自己身边转悠,他是狠不下心来划坏那样漂亮的一张小脸。虽然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在外面偷偷的哭又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但是身体突然涌起一股施暴欲,很想看着那张脸,哀嚎哭泣、满脸痛苦、挣扎的模样。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山口。远方是一处村庄,田地错落,郁郁葱葱。赵永昼抬头看天和方位,大概分辨出这里应该是隶属于大荣的边陲小镇。他上前问候一位老伯,的确是中原人。递给了对方细碎银两,老伯指给他一处房屋,便颠颠的跑回去准备热水和伤药。 赵永昼重新回到山洞,正在低头沉思的封不染抬起头盯着他。 “我找到一个养伤的地方,你……”赵永昼迟疑着,上前想要伸出手想要扶。 封不染挑挑眉,拄着剑站起来。 “走吧。”说这话的时候封不染已经走到了洞口。固执的撑着身形,赤着的上身伤口包扎的地方被染红了。 身后半天也没动静,封不染不耐烦的转过身,“你又怎么了?” “让我背你吧,伤口……裂开了。”少年慌乱的跑上来,黑眼珠子湿哒哒的望着他,说话还带着颤音。 可怜的小鬼。封不染心里一软,差点都要答应了。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自己呢,那副慌张的模样,好像一只狗耷拉着耳朵。 “走了。”封不染拉过赵永昼的手往前走。 本来还要说什么的赵永昼感觉到手臂上倚靠上来的重量,便不再说什么了。这是老师最后的妥协了吧。 抿了抿唇,默默的扶着封不染慢慢往山口走去。 两人来到村庄时已是天黑了,农人都回了家,路上没有人,除了一两只夹着尾巴往家跑的狗。 脚下的路坑洼不平,狭窄的田埂上根本不能通行两人。封不染几次停下来剑杵在地上喘气,赵永昼走在前面,又不敢来拉他。 这座村庄住着的人家并不多,灯火星星点点,在群山环绕的深沉夜色中几乎忽略不计。 初春的夜是极冷的。赵永昼拉了拉身上单薄的外衣,几步走到路口等着。封不染很快也跟上来了,只是紧抿着的唇和难看的脸色泄露了他已是强弩之末。何况他还赤着上身,因为受伤严重,破损的铠甲和染血的单衣都不能再用了。 挥开赵永昼伸过来的手,封不染闷声道:“快走。” 赵永昼快步来到一户农家前,轻叩了三下院落的门。不时那柴扉拉开,一个年轻的少女从里探出头来,望着门外的两个奇怪男子,眼里闪过几丝对陌生人的恐惧。 还没等赵永昼开口,少女便转头跑回屋里,一边尖叫起来。 赵永昼扶着封不染进了院子,拉上柴扉。老汉已从屋里出来,骂骂咧咧:“鬼嚷嚷什么!” 看到赵永昼,立刻不好意思的笑:“军爷别介意,我这孙女是个傻子,吓着您二位了吧?” “是我们叨扰了。”赵永昼忙说。 老妇人从旁边的灶房跑出来,老汉说:“热水都烧好了,饭菜也做好了,快屋里坐吧。” “多谢老伯。我哥哥伤的重,我想先给他换药。”赵永昼下午对老伯说自己是大荣的士兵,在打仗中哥哥受了重伤,与军队走散了。 那老伯见封不染的模样,“我去请村头的王老头过来帮你哥哥看看吧。” “不用了。伤药准备好了吗?” “都备着呢。屋子都给你们备好了。灶房就在隔壁,热水在锅上。”老汉指着侧屋的一间小门,赵永昼又递给他些银两当做感谢,便与封不染进了屋,关上门。 “老头子,这两人真是兄弟吗?咋长的一点都不像呢。” “嘘。别乱说,赶紧回屋睡觉去。今晚听见啥动静也别往外看。” “那饭菜怎么办?”老妇人问。 老汉想了想,“放在门口就好了吧。” 农人收拾灯火,关门闭户,不再细说。 屋内,赵永昼关好了门,转过身来。封不染正盯着他,勾着唇:“哥哥?” 心里很不喜欢他这副样子:用老师的脸做出那种轻浮的表情,那不是老师,可是,真正的老师是什么样子的,他又了解吗? “我去打水过来。”赵永昼转身打开门,正碰着老妇人端了饭过来,“给我吧,劳烦您了。” 将饭菜端到封不染面前,又打了一桶热水,替封不染擦洗了上半身,清洗了伤口,换药。 做完了这些,封不染仍旧坐在桌前,瞪着面前的饭菜。 两碗稀粥,一份炒青菜,一份炒白菜,一盘咸菜,四个馒头。 半晌,推开:“这能吃?我不吃。” 赵永昼叹气出声,“老师,这里是农村,他们一日都只能吃两顿饭,你就将就着些吧。” 他是想起里自己以前在白村的时候过的那些苦日子,封不染不了解穷苦人家的难处,赵永昼却清楚的很。他想着封不染一向养尊处优,走到这里已经给这户人家添了很多麻烦,还嫌这嫌那的,太让人寒心了。 “要吃你吃,反正我不吃。”撂下这句话,封不染转身走向床。也不是床,是炕。封不染刚一坐下,眉毛又拧起来。 “这么硬,怎么睡?” 赵永昼无言的看着他。封不染罢了罢了的挥挥手,翻身躺下。 在大户人家长大的人,猛的来到农村,接触这一切,的确会这样。就跟当初赵永昼一样,无论自己的处境怎样,可就是嫌弃这嫌弃那。 后屋鸡的吵闹,隔壁猪的哼叫,牛粪的味道,湿冷的空气,灰败的房檐屋角,老鼠洞,破风的门,没有哪一样不让人心生烦躁。若是换了正常的封不染,良好的教养和成熟的风度一定会包容这一切,反应大度。可此时是犯了病的封不染,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 赵永昼将饭菜吃下,饿了一天的他自是不够,又去厨房盛了一大碗米粥,就着碗底的咸菜末吞下去。方才觉得有七八分饱了。将碗筷拿去灶房,将锅碗刷洗完。 转头看,封不染闭着眼,似是睡去多时。这屋子漏风,夜半睡在哪里都凉飕飕的冷。那炕上想必温暖,但赵永昼也不敢贸然靠近。他斟酌了再三,还是在桌前坐下,打算对付一夜。 夜半封不染昏迷着,喊:“水。” 赵永昼连忙醒来,倒了半碗水,那水早就凉了。递到封不染嘴边,扶着他的头喂了。 封不染睁开眼,赵永昼便问:“还要吗?” 封不染摇摇头。赵永昼将碗放下,转身又在桌前睡着。后半夜封不染又发烧,起身一看,那后背的伤口似乎是发炎了。 赵永昼心里咚咚乱响,着急忙慌的去敲老农的屋子。那老农起身,让他背着病人去跟他去村头找大夫。如此折腾了一宿,等到一切事了,已是第二天中午。 赵永昼心想要赶快回营地,可是眼下封不染这个样子,显然不适合跋山涉水。不能擅自离开封不染身边,更不能贸然让这村里的人带信。至于这里面的顾虑,却不敢深想。 封不染的伤情稳定下来,养在老农家,大夫嘱咐莫要乱动。赵永昼前前后后的伺候着,两天下来,封不染没什么大碍,赵永昼却已憔悴的没个人样。 这天早上赵永昼端着两人换下来的脏衣服去河边洗,老农的孙女秀秀便坐在院子里看他。之前老农已经打过招呼,说是秀秀脑子有点问题,让他们别介意。 等赵永昼洗好了,回来的时候发现小丫头直愣愣的看着他。赵永昼被她看的有些发毛,拎起桶里的湿衣服拧干,刚要晾,支撑着绳子的木棍被风吹倒了。赵永昼手里拿着衣服不好弄,转头想向秀秀求助。 秀秀见他看她,脸一红,头一扭就跑开了。 赵永昼刚把绳子重新绑好,就见秀秀从里屋跑出来,手上拿着一方红帕子,里面包着什么东西。往赵永昼湿乎乎的手上一塞,转头又跑。这回却是跑到柱头后面躲着。 赵永昼将红帕打开,里面是两块糕点,却是已经开始冒白霉。看的出是制作精细的名品,上面还印着商号的标记。 一抬头,躲在柱头后面的秀秀探出头来看他,见赵永昼神色迷茫,便痴痴地笑,“吃,你吃。” 赵永昼忽然觉得心里难受的要死,手里的两块糕点沉重的很。他是喜欢吃甜食的,他想起他以前,不知糟蹋了多少比这名贵上百倍的珍品。 他脸上的神情想必十分难过,秀秀从柱头后走出来,畏畏缩缩的来到跟前。 “别哭。”秀秀推着他的手,“好吃,吃啊。” 赵永昼忙点点头,将糕点拿起来囫囵吞了,卡在嗓子眼的滋味不好受,脸憋的通红。秀秀在一旁咯咯笑,闹着帮赵永昼晾衣服。 第50章 温存 “你爷爷呢?” 一大早就见老根叔出去了,村子里今天似乎也格外热闹。这里住着的人家不多,但邻居之间的联系很亲密,今日则更加喧闹。 秀秀只会笑,还是根婶儿从屋里出来,手上端着一面簸箕,上面洒着面粉,上面摆了几个白色的团子。 “去族屋帮忙了。今儿个是元宵节,村子里吃团圆饭,家家户户都得去。晚上你跟你哥哥也多去吧。” 根婶从赵永昼身边走过,往村头赶去了。秀秀还在院子里站着,赵永昼让她回屋,她就歪着头看他。 将手上的水在身上擦干,赵永昼推开小屋的门。屋里窗户透进来的亮光照在床上男人微闭着的眼帘上,光晕流转。 秀秀在外面‘哥哥’‘哥哥’的喊,赵永昼便没关门。径直来到炕边坐下,封不染掀开眼帘,黑眸里满是厌烦。 “明天一早就走,路我都探好了。”在他抱怨之前,赵永昼先开口。 从鼻息间长出一口气,封不染瞪着他,“为什么不现在走?” 赵永昼的目光下移,“天快黑了,你的伤还没好。” 封不染皱起眉。这次受的伤太重,伤到了要害,后来又是发烧发炎,还得加上贫瘠的药物和食物,换了别人也许早就死了。封不染还撑着一口气,却总归是重伤患。先不说追兵随时回来,光是翻山越岭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你在外面偷吃了什么?”封不染忽然话题一转,盯着赵永昼问。 抬手摸去了嘴边的碎屑,赵永昼抿了抿唇,“没什么。” 眼神左躲右闪,肯定有鬼。封不染手臂一抬勾住了赵永昼的脖子,怕他牵动伤口,赵永昼虽然吓了一跳还是倾倒上半身由着他去。 两人的脸挨着很近,呼吸可闻。封不染使劲儿的嗅了嗅,灼热的呼吸喷在唇角,赵永昼一下脸就红了。 “就、两块糕点。”赶紧承认。见封不染瞪着他,那眼神很明显。又赶紧在他发火前压着嗓子补充:“都发霉了,秀、小丫头给的,我不能不吃。” 封不染就像涨了一肚子气,听见外面那丫头的鬼喊鬼叫,更是无名鬼火乱窜。原来秀秀不敢进屋,便站在门口一直喊哥哥。鬼知道她在喊谁。 “去把门关上。”封不染压着赵永昼的脖子,命令道。 赵永昼为难的说:“她什么都不懂,你别跟她生气。” 听他这么说,封不染危险的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什么都不懂?” 心思一转,将手中的人往更近的一带,含住那微张大的唇,堵住一片惊呼。 赵永昼的脑子嗡嗡响,秀秀好像在拍手,一边还哈哈大笑。他想挣扎,又不敢用力,封不染的手沉沉的压着他的头。温热的唇紧贴着,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赵永昼忽然觉得力气全失,软趴趴的毫无支撑。 封不染明显愣了一下,可随后唇角浮起笑容,微微松了压着的力道,舌头探出,轻轻的就启开了赵永昼的唇齿,那小舌惊慌失措的躲开,他紧跟着缠上去,很快便无力的败下,任由他玩耍。 两人这般温存了许久,最后封不染松开了他,赵永昼却没有立即离开。微垂着眼帘,徐徐的喘着气。 封不染注意到这少年深陷的眼窝,憔悴的面庞,心也彻底软化了。伸手抱住那青涩瘦削却已训练出肌肉的肩膀,往炕上带。 “上来睡会儿。” 力道虽轻,可是不容违抗。赵永昼顺从的爬上去,躺在封不染旁边。 封不染看向门外,原本是想让秀秀把门带上的。秀秀居然在院子里狂奔,欢天喜地的,似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封不染突然也有些红了脸,他这是做了什么呢。 半下午的阳光照在黄土墙壁上,照进破烂的屋子里。这里是如此的穷苦,贫瘠。与记忆里封家的金玉满堂,妇艳女娇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封不染心烦意乱的,低头看见怀里很快睡去的少年。少年像是累极了,睡得很沉。封不染怕身上的戾气波及到他的睡眠,不由得吸纳吐气都放缓了。 秀秀的欢呼声远了,怕她出什么事,封不染又转过头去看。 视线穿过枯草满地的院门,落到外面的小路上。 正是油菜开花的时节。乡间的小路旁,一大片的黄。一眼望去,大地织锦。清风拂过,花海翻腾,波纹荡漾。扎着双辫子的秀秀穿了一身花衣裳,一边跑一边跳,远远的还能听见她不成调的歌声。 对一向阳春白雪的封大元帅来说,空气中混合着干草和湿牛粪的味道并不怎么好闻。他只能偏着头,嗅着其他的气味来麻痹自己。怀里的青涩少年的味道却更不好闻了,几天的亡命生涯,汗臭混着血腥,让人的心情没办法愉悦。 封不染紧拧着眉,在心里狠狠咒骂着老天。 傍晚,农人从田地里牵着黄牛归来。老黄牛长长的叫声,和山鸟扑朔朔归巢的声音。赵永昼在这些声音里睡得更沉。 封不染却是不爽。太阳落山,屋里的暗下来,外面的牛叫鸡叫人闹,反而衬得这间屋子更加安静。 怀里的人睡得酣然,呼吸舒缓。封不染伸出手捏住那徐徐出气的鼻子,不一会儿,赵永昼闷哼了几声,慢慢醒过来。 “你身上臭死了,赶紧洗去。”头顶传来封不染恶狠狠的声音。 赵永昼揉着犯疼的太阳穴,呻-吟着坐起身来。忽然他身形顿住,转过身看着正拧眉的人。 “还不去?”封不染瞪他。 赵永昼咧嘴一笑,“嫌我臭,老师还抱着我。” 那一瞬间,两个人好像回到了过去。总是变着法儿撒娇的学生,无限纵容包容的老师。只不过老师的表情稍微有些变,以前的总是波澜不惊冷冰冰,相比之下,现在这副神憎鬼恶的表情可就生动多了。 不过封不染立马就变了脸,黑眸冷沉沉,一下子又什么温存都没有了。赵永昼沮丧着脸,咕哝了一句我去烧水,便翻身下了床。 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已经干了,赵永昼自然是不敢在封不染的房间里洗澡,打了桶水自己跑到柴房里关着洗的。 没过一会儿老根叔在外面喊:“白爷,俺们去祖屋团年去了。你还要多久?” “您去吧,我们一会儿自己来。”赵永昼扯着嗓子喊。 “就在村头,大夫旁边那儿就是。你们快些来啊,我们先走了。”老汉的声音渐渐远了,其间还掺杂这秀秀‘元宵’‘哥哥’这样的笑声。 穿好衣服,赵永昼边往外走边拿干帕子擦着头发。却惊讶的看见封不染已经站在小屋的门口,抱着膀子,上身穿着黑色粗布麻衣,下面却穿着高贵丝绒的银色长裤,还是赵永昼早上刚洗的。 本是不伦不类的搭配,穿在这个男人身上,却是出奇的好看。加上现在天色黑了,看不清质地,那黑色短打配着银色长裤,说不出的气质。 赵永昼笑着走过去,两眼亮晶晶的,“老师果然就是好看啊。” 封不染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酷酷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揉了揉他湿乎乎的头发,“傻笑什么,不是要去看人家团年么,走。” “我头发还没干呢。” “不怕,路上风大。”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吧?但是封不染已经抓过他手中的帕子丢开,拉过赵永昼的手往村头走了。 夜风果然很大,还是山风。想想看,群山环绕里的小村庄,四面八方都是风。赵永昼披头散发,发丝给吹的扑在脸上,老远看着就跟鬼似的,吓跑了好几只狗。 “……老师!”赵永昼大喊大叫起来,语气颇有撒娇的成分。 耳边传来封不染清朗的笑声,赵永昼便抿着嘴,却抑制不住嘴角大大弯起的弧度。 手被包裹在温热的掌心里,这种感觉,让赵永昼恍然不知所措。 热闹的人声近了,赵永昼赶紧将手抽出来,将乱糟糟的头发捋好,用一根束带束住。两人都走近了,老根叔才迎出来。 “哎呀,我差点认不出来了,还把你看成了个姑娘呢!看我这老眼昏花的。”其实老根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他是把这两人看成两口子了。这话荒唐的很,他也没敢说。 封不染眯着眼睛笑,回过头去看瞪圆了眼睛的少年。嘴里的话不自觉的就说了出来:“不夜俊的很,哪里像姑娘了。” 话一出口封不染就顿住了。这怎么像他说的话呢?好像身体里的另外一个性格在那一瞬间夺取了主权,争着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过看着少年不但没发作,还偷偷弯起的唇角,封不染没有再深想这个问题。 老根叔将两人让在席间坐下,当然桌上的菜色在封不染眼里简陋的很,他甚至在心底怀疑这些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也没表现出来。 赵永昼倒是很开心,主要是他旁边的秀秀很兴奋。一个劲儿的给他夹菜夹肉,这样那样,平时吃不到的舍不得吃的,一股脑的给赵永昼碗里添。 赵永昼先还吃的好好的,后来头却越埋越低。封不染拎着他的后衣领提起来一看,这小子居然在哭。 其他人也发现了,应该说,从一开始,满院子席上吃酒的没有哪一个的目光不注视着这两个陌生人的。 “怎么了这是?”根婶忙问道。 秀秀还在拼命的往赵永昼碗里夹肉,根婶呵斥了她两句,她便放下筷子,抿着嘴看着赵永昼。 赵永昼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微笑道:“没事儿,就是有些想家里人了。我离开家的时候,姐姐也才她这么大。” 他对着秀秀笑,说:“别给我夹了,你也多吃点。” 秀秀摇着头,赌气似得看着他,气他不吃完碗里的菜。 根婶叹了口气,“军爷别见怪,早先秀儿有个哥哥,那时候收成不好,家里比现在还穷,秀儿他哥哥将吃的全留给我们,自己却还要下田中地。后来他去城里给人做短工,本来做的好好的,他半年回来一次,每次都买回好多东西,还总给秀秀卖糕点。谁知第二年冬天,他准备回来过年的时候,碰见巨澜人袭击边界,跑进来杀了好多人……” “他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怀里还揣着用红帕包着的糕点。秀儿的病本来没这么严重,时好时坏,可自打那之后,便再没好一天了。” 第51章 野外 席间忽然安静的可怕,乡亲们的心情一下子低沉起来,几个老人在叹气。 “流年不利,穷人没有活路啊。” 老根叔吼根婶,“就你话多,好好的提那些事儿干什么。军爷们这次来不就是来赶走巨澜人的么,等仗打完了,边界平定了,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这不是看秀儿缠着军爷,没法子了嘛。看把人给逼的,谁能吃得下那么多啊。”根婶抹完眼泪,又被赵永昼碗里高高冒出来的饭菜逗笑,责怪的看着秀秀。 秀秀却一努嘴,只看着赵永昼,“你吃,吃啊。” 赵永昼拿起筷子,埋着头,“我能吃,能吃。” “那她的父母呢?”封不染忽然问道。不仅秀秀的父母,封不染这时发现,这席间坐着的都是些年长的人,几乎没有年轻力壮的。 老根叔说,“都出去了,往内京走了。这里不安生,又穷。孩子们长大了,自然要去奔好的前程。” 说着拿起桌上的叶子烟,吧嗒抽了一口,烟雾吞吐中,看不清一桌人的神色。 封不染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问题,所以后面的席间他再没说过半句话。 “你,此生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寂静的夜晚,躺在身旁的人忽然如此问道。 赵永昼转过头,封不染的目光深邃,在月光下有着迷人的气息。 他吞咽了口水,“我想要做老师这样的人,想要做大将军,大元帅。” 封不染露出奇怪的笑容。他唇角的弧度优美,仿佛溶入了圣洁的月光。 “那么,你可要习惯许多的死人啊。” 赵永昼抿着嘴,他是个士兵,在战场上,他早已见过无数死人。 封不染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笑的更加高深莫测。 “死人分很多种,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觉得他很奇怪,“老师,以前你犯病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模样。” “嗯?”喉咙间发出磁性的声音,封不染笑的滋意,“玩腻了吧。” 杀人的游戏玩腻了吧。那些一醒来总是血糊糊的肢体,看久了也互斥生烦。他正在寻找着,新的乐子。 突然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所有所思的想着,或许换成你……也不错。 赵永昼感到一阵发寒,他看了看头顶笑意深长的眸子,缩了缩身体,翻了个身。 果然,犯了病就是犯了病,即使看起来和颜悦色,那身上不经意间迸射出的邪气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赵永昼是被推着摇晃醒来的。 “怎么了?”揉着眼睛,看着身旁已经坐立起来的人。 “现在就走。”封不染的声音又恢复了冰寒,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站起来往屋外走了。 “为什么?至少也得等天亮啊……”赵永昼急急忙忙的坐起来。 封不染拉开了小屋的门,老旧的木门在黎明未到来之前的黑夜中发出吱呀的声音,一时让赵永昼恍然身在白村的错觉。 封不染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这人心血来潮,实在无法预测。赵永昼将身上的银两都留在炕上,拉好门也跟着出了院子。 夜色匆忙,弯弯的月牙挂在天上,大地一片静默的银。 不时传来几声狗叫鸡鸣,很快又归于沉寂。 赵永昼打着哈欠,封不染的速度很快,已经走进了油菜地里,他不得不小跑着追上他。 “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啊。” 少年在身后不远处喊着,封不染能清晰的听见他的喘息声,这个孩子好像有哮喘?记忆里一闪而过,但是封不染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他感受到一种气息。就跟赵永昼能对方圆百里之内的野生兽类有感应一样,封不染对某种‘生物’也有着根深蒂固、如影随形的直觉。那是长期接触,甚至自身都长期扮演那种角色而衍生出来的生理反应。 那是比野兽更可怕的生物,凌驾于野兽之上的,人类。 当然封不染并不会害怕,甚至体内的嗜血因子还被那强烈的感知勾的蠢蠢欲动。他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这样强大的兴奋与恐惧,越是恐惧,人类最原始的生理欲-望也越是强烈。 所以他现在有更想做的事。 “老师?” 封不染停在菜花地的尽头,背影俊挺伟岸。身后的少年跟随着他的脚步进入这片明黄花海,在离着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双手撑在腿上,不住的喘息。 “老师,等等我嘛。”赵永昼咕哝着,还未睡醒的嗓音带着软糯。他抬头看着前面沉默的背影,只是觉得犯病的封不染很神经质,不过他也早就习惯了。 他站起身,朝停在那里的男人走过去。 封不染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一片柔和,唇向上弯着,淡黑的眸子里似乎有似海深情。 “……诶?”赵永昼走近。 那双眼睛,从没露出过比此刻更加瑰丽的光芒。眼睛的主人离他越来越近,渐渐的,贴过来了。 封不染唇角含笑,抬手按在赵永昼的后脑勺上托住,赵永昼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愣愣的不知所措。 唇,吻上来了。 带着奇异热度的唇齿贴上来,灵活的舌尖在自己的口齿上扫荡。赵永昼不受控制的张开唇,紧接着是更加激烈的掠夺。 自己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赵永昼闭上眼,紧紧的揪着搂抱着自己的人胸前的衣襟。那双有力游移在自己后背和腰间的大手,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他忽然知道封不染要做什么了。其实三年间两个人亲密的时刻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封不染犯病了被绑在手脚,他便用手和嘴帮对方解决生理需求。 然而此刻,虽然他可以肯定封不染是在犯病状态,可是对方既没有乱杀人也没有发狂,与以往的反应大相径庭,甚至保留了超乎寻常的心智。赵永昼不是这样的封不染的对手,他知道如果封不染要做什么的话,他根本无力反抗。更何况他并不那么拒绝…… 赵永昼的身体被抱着放到地上,身下铺着折断的油菜,硬邦邦的,何况油菜花的味道也并不那么让人心旷神怡。衣服被撩起,冰凉的夜露让皮肤泛起一阵阵的鸡皮疙瘩。 即便如此,身上随之而来紧压下来的封不染高热的体温也让周围的空气迅速热化,燃烧出暧昧黏稠的气息。 赵永昼红着脸,后半身几乎被热度烧化了,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气,只能任由封不染随意摆放。他有些不敢睁眼看,可是封不染的笑容是那样的光彩夺目,在这昏暗的夜色里魅惑的让人心脏发疼。 “老师……”身上的人沉沉挺腰压进来的时候,赵永昼忍不住发出了轻哼。初次承欢的男性身体,必定不是那么好受的,可以说十分疼痛。只不过相比起被一直以来深爱的人疼爱这种事实,这些疼痛简直成了快-感。 封不染失去了耐性。一改之前温柔的哄劝,动作变得野蛮粗暴,不过也在可控范围之内。沉浸在幸福的颤栗之中的赵永昼根本没有发现这点,封不染的亲吻让他感动的哭泣,封不染占有他的事实让他惊喜的快要昏过去。 后面的撕裂也好异物来回进入的疼痛也好,还是唇被咬破的血腥味,一切都被火热的情感烧成灰烬。 激烈的动作让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来自身上的男人的汗从对方的脖子滴落下来,滚烫着赵永昼的胸膛。封不染的脸在他的正上方,沉醉在情-欲里的表情出现在这个一向清冷的男人面上,并且对方还直直的看着自己,身体里火热的撞击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赵永昼昏昏沉沉的神经。 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刺激,赵永昼移开了视线,仰起头看着天上。看到月亮像是一个偷窥者,偷偷的沉入云海,过了一会儿又浮上来,乐此不疲。 沧海一惊,忽然云海炸裂,沸腾翻滚起来。那些被炸开的云朵,争吵着竞相变化着身形,在一瞬间变化出千万种姿态。 等它们闹够了,安分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破碎的云层中,月亮才摇摇晃晃的漫步而出,闲庭信步,面上挂着肆意的笑容…… 诶?怎么又…… “在这种时候都不专心的学生,看来是我这个老师还不够尽职啊。” 一手扶回赵永昼的头,封不染邪肆的笑着,伏下身来靠近,深深的抵入。 无论是痛意还是快意都折磨人,赵永昼咬着唇,隐忍着不发出声音。身体扭动着,脖子难耐的扬起,偏转着头颅。 四肢大敞,十指纠缠。灼热的温度,近在唇齿间的呼吸。旷野,弯月,稀少的星辰,还有情热的气味混合着焚烧过的牛粪味道。 这本该是赵永昼活了三十二年的灵魂里最温馨美好的体验,也让这具十七岁的青涩身体初尝禁果,无论怎么说总是值得回味的。 “哈啊……呼……” 大地停止颤抖了,赵永昼心里这样想着,试图让失控的身体逐渐回归正轨。 后知后觉的感知到退到脚踝的裤子被轻轻拉起,抬起眼对上男人的视线。封不染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淡,从那样激烈的情势中抽身而出,真是不可思议的速度。 下意识的躲开了男人要抬起他腰部的手,“我自己来。” 刚要坐起来,在激情中忘却的疼痛在这时格外清晰起来。赵永昼龇着牙,忍耐着,迅速将裤子拉上。 这时他才发现,两人的衣服都规规整整的穿在彼此的身上,连发丝都没有凌乱的迹象。 不敢与封不染视线接触,即使对方已经表现的刚才只是吃了野味那般随意,淡黑的眸子越过明黄花海,平静的直视远方。 马蹄声声,在空寂的月夜山谷中响起,惊起了犬吠鸡鸣,惊醒了酣睡的农人。 第52章 杀 赵永昼依然自卑的无地自容。因为在他心里,那一瞬间,确实是已经害怕的只想着逃命了。他紧闭着唇,眼里闪烁着痛苦的光,抬头看向他的老师。 “无差别屠杀。”封不染笑着说。 不断的尖叫声传来。那是从未面对过战场的最淳朴的人发出的最原始的恐慌,那些尖叫直达人心底,会引起共同的颤栗。 “啊啊啊啊啊!!!——” 一个惊慌失措毫无规律的尖叫声响起,像最脆弱的羔羊。胡乱的喊着‘哥哥。’ 赵永昼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看过去。 村民们像是猪牛一样被无情的赶出家门,全部汇集在晒谷场上,被呵斥着抱着头蹲在地上。受了惊吓的秀秀完全不能好好听话,被踢打着,被长鞭抽着,在地上乱滚。 “他们怎么敢……!这里是大荣的国土,他们怎么敢这么放肆!”赵永昼咬牙说道。理智稍稍回归大脑,仍然恐惧,然而那些人是比他还要弱小的无辜人。他为方才心里生出的逃跑念头自卑,封不染一定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 明明是他给这些人带来了厄运,现在却想一走了之,只为了自己逃命。 老师一定在嘲笑着这样的自己,可悲,可怜,如蝼蚁爬虫,胆小无力的自己。 紧紧握着的拳头,愤怒而烧红的眼睛,紧绷的肌肉。封不染面带微笑的看着,在赵永昼想要冲出去的一瞬江将他拉回来,同时飞快的点住了他的穴道。 赵永昼以跪坐的姿势僵硬着身体,无法动弹,更没办法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封不染。 “我曾经跟你说过吧,要习惯死人。”封不染说。 刀锋砍进骨肉的声音震碎人的耳膜,巨澜的士兵开始砍杀这里的村民,那飞溅的肢体和血液,隔着那么老远,成为了赵永昼最深的噩梦。 他完全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愧,也忘记了责备。这里的人就这么死了,赵永昼心里隐约明白,他和封不染此生都不能好好面对彼此。因为这一切是他们造成的,让无辜的人遭受残忍的屠杀…… 封不染似乎轻轻叹了气,不过赵永昼没有听见。身边的人站起身,一步步的走了出去。在那之前封不染嗫嚅着要说出一句话,可是又强行压制回去了。 够了,不要再宠着那个小鬼了。封不染对身体里的另外一个自己警告道。 封不染从油菜地里走出去,坐在马上的佛陀看见他了,命令手下停止了屠杀。他用着蹩脚的中原话,一如赵永昼三年前在河馆里听到的那般。 “大荣……主帅?”冰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打量着出现的人,似乎不太能相信眼前所看见的。这叫什么来着?得来全不费工夫?不,不对。他把这座山翻了个底朝天,地毯式搜索,杀了许多中原人。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呢。他在战场上见过这个人很多次,的确是大荣的主帅,虽然感觉稍微有点……不同。 夜色里的男人一笑,肩上还沾着油菜花的粉末,不过完全不影响他的气场和翩然风度。 “是。我就是封不染。” 佛陀看了他一阵,忽然抬眸看向他身后的花海,穿越长长的明黄,直达尽头的目光让躲在那里的赵永昼心生寒意。 “你在看什么?”封不染笑着发问。语气悠闲的很。 村民们早就吓傻了,秀秀看见他一出来,发了疯的往他身边跑,嘴里尖叫着‘哥哥’。封不染并没有看周围的人,眼睛始终笔直的看着佛陀。 那马突然受惊了似得,昂头往后退了几步。佛陀拉住马头,心里越发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对劲。眼神,气场,动作,都不对。 “侍卫呢?”佛陀问。 “死了。”封不染说。 一阵寂静之后,佛陀抬起手,微微仰起头,四周的药人围拢上来,廉月弯刀泛着冷光。 躲过迎面而来的攻击,劈手夺过一弯刀,速度快的不可思议。那药人身高体壮,力气奇大,并不放在眼里,一头撞击上来。封不染被撞的连连后退,闷着声咳了好几下,黑色的眸子变得深沉。眼看着巨大的拳头要落下来,封不染抬起执刀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下,闪开了。 “呃呃呃呃呃!!!!!”药人的喉咙间发出野兽的呐喊,村民们吓得抱着头闭上眼睛。 远处的赵永昼也震惊了。只见那药人的手臂自肩膀处,肘关节,手关节,全部被剔落下来,断成三节,干脆利落。血却只流下细细的一道,可见下刀之人手法之精准熟练。 乘胜追击,封不染又连连出刀,那药人发狂,胡乱击打,好似不知道疼。重重的锤下一拳,那地面腾起灰尘无数,砸出了一个大坑。众人只听得一声巨响里夹杂着细微的忽略不计的异样声,那药人已不再动了。待得灰尘散去,借着月光,只见那药人的头已奇异的姿势歪倒一边,面部血糊,头皮连着上半身的皮肤被剥开,像脱衣服一样,脱开耷拉在腰间上。 方才还高大的怪兽,现在已是一堆烂肉了。 封不染跳到一边,刀身上干净的很,仔细看,只有刀尖上有几滴血滴在地上。 这一骇人的景象,有的村民已吓晕了过去。赵永昼感觉到五脏六腑在翻腾,可是他紧闭着唇,双目死死的瞪着晒谷场。 药人们脸上的神情麻木,不受丝毫影响。佛陀也只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封不染握刀的手,嘴里说了一句巨澜话。隔着远,赵永昼听不清楚。 却见封不染扬起邪肆的笑,“那你们可要费点儿力气了。别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正好我也难得遇上这么耐玩的猎物。双方都好好享受如何?” 这完全是一场地狱般的对杀。支离破碎的尸体,却几乎闻不见血腥味。药人一直以来都是大荣士兵头疼的对象,精壮的体格,顽强的生命力,强烈的杀戮心,淡漠的情感和疼痛。 封不染似乎精通解刨之法,一个人在他眼里也就跟庖丁眼里的牛一样,解刨下来根本不费吹飞之力。然而那是精细活,而且他还要不断躲避砍下来的弯刀,十分的耗费体力,更别说他本来就身负重伤。 在解了第四具药人时,廉月弯刀的刀尖断了。 “啧。”封不染皱起眉,抬手挡下一记砍,刀便断了。他躲开这一刀,侧面又来。躲之不及,险险侧开。 捂着流血的左臂,封不染不悦的开了口:“不玩了,我投降。” 再玩下去,他会受更重的伤,却也逃不掉。而且,小鬼的穴道快解开了。 “申屠宇,我要见他。”封不染平静的说道。 仿佛他不是一个俘虏,以一贯上位者的姿态,命令着。 可是赵永昼心里清楚,如果封不染落到了申屠宇手上,只怕不能够活着回来。 他想起念一曾经警告过他的话: 你的封元帅,不是申屠宇的对手。 三十万大军,所对抗的不过是申屠宇一人。 封不染这一去,这场战争大荣不会输。还有大将军,各个党派的将军,京中的诸位皇子。他们一定不会让这场战争失败,小小巨澜,不过是偌大中原帝国争权夺利的一个棋盘。 当日在金图天险上,放出狼烟,援兵为什么迟迟没有到来?他们在这个小山村的三天,巨澜人地毯式搜索过来,大荣的救兵为何没有来? 看着封不染被押走的身影,赵永昼的模糊了眼眶,后背发冷,心底发寒。 这是一场阴谋,从一开始。 参与的都有谁已经不重要了,所有的人都是各为其主。 封不染死了,他的主子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二皇子还有禁军统领,小太子还有仰仗的皇伯父,封家有优异的族中子弟来继承家主之位。 没有人会派兵去救他。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想成为老师这样的人,做大元帅,大将军。 哦?那你可要习惯见很多死人啊。死人分很多种,以后你就明白了。 夜风的吹拂中,赵永昼麻痹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意识。他揉搓着几乎废掉的膝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步一步的朝晒谷场走去。 恶魔们已经离开好久,方才一直闻不见的血腥味慢慢浓厚起来,不知道血都从哪里流出来。 赵永昼加紧几步,看着仍旧趴在地上的那些村民,突然发觉喉头堵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没事了。大家都起来,回屋去吧。”赵永昼的声音听起来好小。 过来好一会儿,老根叔才抬起头来,恐惧的目光看了看周围,最后落在赵永昼身上。好像不认识他是谁。 “没事了,回屋吧,回屋睡觉。”赵永昼轻声说。 老根叔几乎是爬着,拉起了根嫂,架着昏睡过去的秀秀跑回屋,接着狠狠的关上了门。其他人也纷纷爬起来,没命的跑回去。 家家户户砰砰砰的关门声,很快,晒谷场上只剩下赵永昼一人和满地的尸体,残肢,还有不知从何处流出的血液,铺天盖地,渐渐的铺满了整个晒谷场。 赵永昼忍着各种不适,将所有的尸身堆在一起。去老根叔的厨房借了一把火,全部烧了。 去河边挑了几桶水,泼在晒谷场上,冲刷血迹,清洗。 每家每户关门闭户,熄灭了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座山谷里的小村寂静的可怕,火焰炽热燃烧成熊熊大火,最后一切化作一把灰尘,被赵永昼一桶桶水冲刷的一干二净。 黎明,清晨,然后太阳从山顶冒出来,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寂静的小村庄上。平日里这时大家早已在田地见忙碌,然而今天一切都那么诡异。 泼出最后一瓢水,洗去最后一块血迹,赵永昼直起腰擦去额头上的汗,将桶和瓢归还到老根叔的院子里,关上院门,离开。 外面这下什么响动都没有了。 杀人的声音,尖叫的声音,大火燃烧的声音,水泼在地上,以及不断洗刷的声音,都消失了。 村民们悄悄掀开窗户,将院门拉开一条缝隙。 晒谷场一如往常的灰白,干净的很,就像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个梦。 那个青年,已经走远了。 第53章 归来 老根家的疯丫头突然跑出来,又哭又叫,嘴里喊着哥哥。 村民们叹气,这一吓,只怕这秀秀的病更不能好了。 赵永昼拖着麻木的身躯,翻越了两座山,趟过三条河,终于回到了营地。他的表情也是麻木的,他心里麻木的想着,回去先不管一切,先问大哥派兵。如果大哥不派,就让封校尉带领封家军杀过去,如果封校尉不去,他就和封寻带着亲兵去,如果封寻也参与了阴谋,想着让他叔叔死的话,那赵永昼只好抢一匹马,夺一杆枪,自己杀过去了。 因为搬运尸体和清洗晒谷场,赵永昼的衣摆和袖子上、小腿和鞋上都沾上了不少血迹。隔着营地老远,他看到守营的士兵交头接耳,对着他指指点点。赵永昼心里冷笑,一直保持着森冷的表情走进军营。没有人拦他。 也是啊,元帅不在,亲兵队长也闹不出什么动静的。 赵永昼笔直的往赵家营帐走去,路上眼睛的余光扫到很多人。费屯好像在喊他,问他什么,他置之不理。封寻站在封家军的营地门口,虽然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是表情实在平静的过分。 那可是你的亲叔叔啊。赵永昼愤愤的在心里谴责封寻的漠不关心。 大概是他的神情太过可怕,赵家军开始拦截盘问他。一一被赵永昼挥开,他手上没有带任何武器,他的身份又太过特别,还是没人敢真正的捉拿他。 直到一杆长枪抵在他喉下,赵煜拧着眉,面容模糊不清。 声音遥远的传来:“白五,你发什么疯?” “让开。”赵永昼冷冷的说。 “你这个样子,我不会让你见父亲。”赵煜说。 赵永昼的眼睛转动了一下,视线移动着:“我说,让开。” 黑亮的大眼睛,瞳仁在某一瞬间似乎变成了竖立,很可怕的野兽。 赵煜手抖了一下,却更加认为这样的赵永昼很危险。长枪刺来,赵永昼闪开,劈手握住枪杆。 “住手!”一道声音响起。 竖立的瞳孔笔直看着帐门口的人,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大哥。” 赵永德点点头,“你还认我,这便够了。” 眼睛突然一酸,竖瞳消失,赵永昼感觉到一丝难过,但是哭不出来。他垂下头,复又抬头,黑眼睛湿漉漉的很可怜。 “我要十万兵马。” 那模样好像小孩在问大人‘我要一把弹弓’,即使真的是野兽,也是一只毫无攻击能力的幼兽。 “怎么了?”赵永德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拉住他。 赵永昼怒火爆起,“你不给我自己去!” 转身就跑。怎么了,怎么了,大哥居然还问他怎么了。装模作样的功夫,真是不错啊。 身后赵永德在大声命令:“拦住他!快拦住他!” 朱常早躲在暗处观察全程,这时便领着士兵一窝蜂围上来,将赵永昼按倒在地。 “绑起来绑起来!别让他跑了!” “别伤他!”赵永德喊道。朱常又命令手下,“轻点儿轻点儿。” 赵永昼歇斯底里的尖叫:“放开我!你放开我!” 尖锐的石头磕着额头,立时蹭出了血。赵永德挥开朱常的手下,“别绑了,滚开!” 伸手去拉赵永昼,发现他眼睛里全是血丝,脸上混着血和泥土,还有盛怒之下的眼泪。赵永昼还在不断的挣扎,手腕被绳子勒出了很深的印子。 赵永德只好说:“你要十万兵马,我给你就是了。你冷静些,别伤了自个儿。” 赵永昼咬着牙,急促的呼吸,浑身痉挛着抽搐。 赵永德不知道他有哮喘,还以为他太激动了。“先休息会儿,休息会儿吧。” 还是朱常在旁边看着不对,想起早些时候听到的消息:“大将军,他是哮喘犯了吧?” “哮喘?”赵永德被惊吓到,可见白五的样子,立刻说:“快,去找军医来!” 等到一切平静后,赵永昼躺在行军床上,人还没缓过来。 徐漠在他身边忙来忙去,赵永德问:“他怎么会有哮喘?” 徐漠想了想,说:“早年在河馆落下的病根,后来慢慢调理,只偶尔犯一次。据我这几年的观察,他只是情绪特别失控的时候才会这样。” “河馆?”赵永德轻喃出声,好像在记忆里回想这个地名。 徐漠手一顿,脸颊微微有些红,却还是老实解释了。 “就是男人寻乐子的地方。” 见赵永德一脸疑惑,徐漠笑着说:“大将军没调查过白五?他早先在窑子里干过,俗称的男相公。” 赵永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徐漠不再说了。 过了一会儿赵永德问:“元帅怎么样了?” 徐漠说:“伤的有些重,还没醒过来,不过性命无大碍。” 看了看床上的人,徐漠轻声叹:“他这又是发什么疯呢。” 赵永德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些怀疑。昨天半夜,搜山的士兵终于找到了一些踪迹。说是在南山一带有巨澜药人的踪迹,封岚印连夜带人前去搜山,直到今天早晨,便遇上了扛着封不染出现的白五。 白五说巨澜药人正在追杀他们,封岚印要带兵前去,却被白五阻止。 佛陀在,你们讨不到半点好处。白五这么说的。 眼见封不染已经昏过去,白五身上也有不少的伤口,当下最重要的是救人,封岚印便立即带着人赶回来。还立即飞鸽传书,请万卷山的云衡真人前来帮忙。 赵永德当时虽然没有在现场,不过那里自有他的人。搜救队回来的时候他有去迎接,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可是他立刻认出了坐在马上的那个少年,并不是白五。而是那天在魔岩门里救他的那个人。 同样的面孔,年轻而张扬的生命力,军营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怀疑。封岚印也好,封寻也好,全都没有察觉。可是赵永德不知为何就是认出来了,那张面孔下隐藏的灵魂,并不是他的兄弟白五。 难道结拜兄弟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吗? 赵永德不禁苦笑,摇了摇头。经过这一次,白五只怕不会在相信他这个结拜义兄了。毕竟,这次的绝杀计划,是连他也算在内的。也想过把白五拉过来,可是那孩子眼里只有封不染。那么就只有……连他一起处理了。 当少年冲进赵家营里,问他索要十万兵马的时候,虽然不知为何,可是那一刻赵永德心里却觉得松了口气。那是白五,是那个跟他家老九一言一行都如出一辙的白五。 还好啊,你还活着,活着回来了。 正在这功夫,封家军的封校尉来提人了。 “听说白五犯病了,我们来带他回去。”面对赵煜的阻拦,封岚印如此说道。 赵煜说:“白五也不是你们的人。” 封寻上前一步,“少废话,把人交出来。” 他可是听说赵家军的人把白五强行绑了,这才通知小堂叔,赶紧来找人。 赵煜冷笑一声,对上封寻挑衅的视线。 “封少爷这般说话,好像是我们绑架了白五。” “就是你们绑了人,敢做还不敢认了!警告你们,别做的太过分了!把人交出来!”封寻横眉冷眼,剑拔弩张,双方立刻要打起来。 封岚印按下两方的骚动,“请赵大将军出来说话。” 也被外面的声音吵到了,赵永德走出来,“白五确实在这里,不过他生病了,先让他在这儿睡一觉吧。” “大将军说话好生奇怪,白五是封元帅的亲兵侍卫,怎能在你的营帐里养病?”封寻说道。 封岚印也说:“大将军,还是将人交给我们吧。你知道元帅重伤归来,军中还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 这一次的事情,虽然安排的有理有据,援兵也不是没有去,只是路上遇着山体滑坡,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大元帅已经不知所踪。搜救兵也不是没派,只是迟迟没有找到人而已。 然而,没有证据,并不能说没有责任。封不染又回来了,如果两方撕破脸,仗还怎么打? 赵永德想了想,也就将人还给他们了。 朱常说:“这回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白费了这许多功夫。” 赵永德说:“朱将军无需担忧,大皇子那里,自有老夫回话。” 朱常:“只怕大将军心里有了忌讳,今后做事也不方便了吧?” 赵永德一笑,脸上露出久经历练的大智大勇:“一个痴儿罢了,朱将军未免小瞧了老夫。” 朱常也笑了,“那便好了。听说京中赵五爷跟中书省李大人最近正因为一点小事儿不愉快,末将还是觉得,诸位都是为了同一份大业,还是其乐融融的好。您说是吧?” “你人在军中,倒对京里的事儿如此清楚。”赵永德看着他说。 朱常立刻说:“那什么,我这不是跟李大人的内弟是同窗好友么?您放心,我已回信给他,一定要好生化解五爷跟李大人的不和,让他二位坐在一起喝杯茶,什么事儿都没了。” 赵永德笑一笑,不再搭话。 第54章 玩牌(上) 初春三月乍暖还寒,加之先前的疲累,整个人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达到了极限。赵永昼这一病,睡了好些天。封不染受了极重的刀伤,好在云衡真人及时带着灵丹妙药赶来,幸无大碍。人还比赵永昼先醒来,军务繁忙,战事吃紧。圣旨传来,勒令在三个月内务必摆平巨澜。 封不染斜靠在床头,将手中的信看完,丢进灯笼里,烧了。一旁的封岚印看着那白纸化成灰烬,轻声问:“可是京里出事儿了?” 打了快三年的仗,各个党派势均力敌,突然要求要在三个月以后回京,只怕京里不太平。 “皇上快不行了。”封不染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身体还未恢复。近几日躺在行军床上天天处理军务,不敢有丝毫怠慢,已是吃不消。 封岚印面上一惊,容和帝虽不再壮年,但怎么看都还有一二十年的活头。突然不行了,只怕里面另有蹊跷。那信是二皇子写来的,必然跟二皇子有关。 “那要不要知会族里的老人们一声儿?”封岚印很快问道。朝代更替,世家大族势必会参与。封家是江南世族第一大家,族中长老与朝廷高官亲密异常。 封不染揉了揉额头,仍旧闭着眼:“不必。” “可是……” “岚印,我才是家主。总不能事事都要跟他们汇报吧?” 封岚印语塞。话虽如此,可这不是小事呢。表面不再提了,但转过身封岚印就写信给了封老太爷。他认为这是对族中有利的做法,至于封不染,想必又是在耍什么脾气。 由于主帅重伤,军中更多的事都在大将军赵永德身上。大将军连番出征,回回都是大胜而归。连取了巨澜好几座城池。按照这个进程,三个月倒是有可能的。 这日赵永昼醒来,刚好是云衡在旁边配药。刚一睁开眼就想起封不染被抓走的事,直挺挺的坐起来,然后一跟头摔在地上。吓得云衡丢了药钵来扶他,赵永昼呼吸不匀,嘴里说着救元帅,救元帅。云衡忙扶着他站起来,一边安慰说:“回来了回来了,早就回来了。” 赵永昼一抬头,眼神充满亮光:“救回来了吗?大哥真的派兵去了?” 未免他激动,云衡只一个劲儿的说:“他就在前面的营帐里休息,你别着急,现在就带你去看他。” 走到中军帐前,赵永昼呼吸起伏太大,他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确实封不染就坐在那里,好端端的,正在研究地图,身上绑着绷带,不像是假的。 云衡问:“不进去?” 赵永昼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营帐,闷头大睡。 傍晚,号角洪亮,大军回营,马蹄声声,光听着那动静,都是一阵地动山摇。赵永昼醒来,定定的坐在床边发神。直到外面的天都黑了,他才坐起来,穿上鞋履,一个人走到了后山的河边。 他记得,第一次碰见封不染发病的那个晚上,他们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开始时觉得老师发病是很可怕,简直就不是人,后来虽然依旧很变态,作为他的侍卫,时时刻刻都处在身体骨肉分离的危险中。直到后来所有的近侍都不敢在夜里接近封不染,唯一肯近身照顾的赵永昼便成了侍卫队长。 他以为,封不染一旦犯病,还不绑着,定是要折腾个鸡飞狗跳。然而那三天,却忽然发现犯病的老师也挺可爱的。也或许是他受着伤,没力气折腾的缘故? 还有那个晚上……封不染太温柔,温柔的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病着还是清醒着。亦或是半梦半醒? 赵永昼趴在河边,走神走了一半醒来,眼睛看着河水中倒映的自己的脸,忽然觉得越看越陌生。到了最后,竟然是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凑近细看。 然而天色已晚,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不太清楚。可是有那么一眼,赵永昼也觉得水面中自己的脸太过陌生。 话说回来,他已经三年没照过镜子了。不过青少年长身体难道可以长的连他自己都不认得?这也太可怕了。想起自己的面孔,赵永昼觉得后背发凉。那张脸好惊艳,太惊艳,他有些被吓到。 惊魂未定,忽然听到对面河岸一阵窸窸窣窣。赵永昼吓得抖了一下,抬头去看,只见那黑绿绿的杂草中,慢慢走出一个白毛毛的大猫来。 赵永昼没由来的一阵鼻酸。 大猫趟过河水,游到他面前,上了岸。抖了抖身子,水花乱溅。 赵永昼抹开脸上的水,露出笑容。 “多久没看见你了,还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大猫瞥了他一眼,甩甩尾巴就走进了军营。赵永昼嘿嘿笑着,跟在后面跑。 这天晚上倒是别有的热闹和愉快。 本来先只是赵永昼和禅心在帐篷里,赵永昼觉得床太小不够睡,便在地上铺了地铺。正在这时云衡来给他送药,一见禅心就舍不得走了,耐着腻歪着要一起睡。没过多久封寻也来了,怀里还揣着什么东西神叨叨的。见云衡也在,便将怀里的东西摸出来,“正好,人多玩着热闹。” 丢出一副纸牌扔在地铺上。他原本是心里烦闷睡不着,想和白五猜乌龟来着。 那纸牌是富家子弟之间流行的玩法,云衡常年住在山上,自是不会。封寻便教他玩,云衡又是个机灵的,说了一遍就明白了。但现在有个问题,四个人才能玩。 云衡指着赵永昼靠着的大猫,“它能玩儿么?” 赵永昼一笑,坐起身来,揽过地上的纸牌:“封少爷说的那种的确四个人才玩儿的起来,咱们不玩儿那个,规矩太多,形式老套。咱们就来最简单的,比大小如何?” ,封寻问:“怎么比?” 云衡一看赵永昼那眼神儿却是觉得不对:“我没钱,你别想了。” “不玩钱。输了的脱衣服。” 一阵沉默。 云衡跟封寻相视一眼,两人都正襟危坐起来,看着背靠大猫好取暖的赵永昼,异口同声:“脱就脱。” 赵永昼忍着笑,问云衡要了花生米,他知道这道人喜欢喝酒的。云衡皱着眉心里觉得有些糟蹋粮食。不过为了看玉体,大手一挥,丢出一袋花生米,豪气干云。赵永昼将花生米分成三份,开始洗牌分牌。每人三张,轮流坐庄。 “比大小的方式都跟你们说了。庄家下注,一粒为底。下家跟,一粒起。你要是觉得比不过,就自动弃了,但下的注也就不能收回来。要是觉得自己的牌能大的过,便跟。如果要看对家的牌,需要两倍的赌注。直到比出大小,谁的大,赌资全部归谁。每轮赢家可以指定谁脱,但只能脱一件。要是后来赢了,也可以自己穿回来,不脱别人衣服。” 说完,赵永昼挑着眉,“怎么样?玩不玩儿?” 两人自是点头称是。 三人这便玩起来,头一轮赵永昼赢了,云衡说不算,他还不熟悉,这盘不算,封寻也说该练练手。赵永昼心知他二人不服气,便假装输了两场。脱了外衣和中衣,让他二人高兴一回。 “你怎么穿那么多衣服?”云衡指着赵永昼身上还剩下的一件白色单衣,“该不会是要玩儿这个你故意的吧?” 赵永昼不理他,洗了牌,再来。这下他便不留情了,赢了两回,先将自己的衣服穿回来。然后狠杀几回,云衡脱了一层又一层,总是脱不干净。封寻就惨了,上半身已经脱完了。 捏着仅剩的亵裤,封寻的脸有些发红,“还玩儿啊?” 云衡:“玩玩玩!” 赵永昼:“嘿嘿。封少爷怕什么?” 封寻抱着膀子不满的瞪着赵永昼:“你有大猫取暖,当然不怕。这天儿半夜三更的还是挺冷的。” “给你给你。”赵永昼把大猫推过去,惹的禅心嗷呜一声,吓得封寻远离了三尺。赵永昼便把床上的被褥扯下来一床扔给封寻。 正在这时,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一阵凉风吹进来。 三人诧异的回头去看,封岚印提着灯笼,跟在封不染身后慢慢走进来。 “好啊,元帅刚说今晚上要巡营,就逮着你们在这儿聚众赌博了。”封岚印严肃的说。 “小堂叔,我们没赌博。他们把我衣服都脱完了,你来了可好,替我两把,我不玩儿了。”封寻两手抱着膀子,倒不是不好意思,是真觉得冷了。 封不染却说:“玩啊,怎么不玩。这怎么玩儿?” 探头看向被三人一虎围着的地铺。 云衡连忙扯着他,满脸的兴奋:“快来玩儿,可以看果体。岚印也来。” 把规则说了一遍,封不染便明白了。看了现场一眼,对云衡和封寻道:“就这么点儿小把戏,你们俩就输的这般惨?” 封寻说:“白五太厉害了,我们都玩儿不过他。” 要知道这些玩法都是以前在河馆里,赵永昼陪客人们玩过很多次的。一开始他也是输的裤子都没了,后来时间久了,也慢慢的成了老手了。往往是客人们输的只剩一条亵裤,赵永昼穿的好好的坐在一旁数银子。 一见他们玩儿这么大,封岚印爬起来就跑:“我还要去巡营呢,正好元帅你累了,你跟他们玩儿吧。” “嘿,你这小堂叔是姑娘家变的?咋这胆量都没有呢?”云衡不满的说。 封不染看着对面的赵永昼,“哦?白五这么会玩儿?那我倒要见识一下了。” 说完便松开披着的银色披风,食指还伸进白色的衣领间扯了扯,唇角浮起笑容,“谁洗牌?” 赵永昼回过神来,连忙揽牌,耳朵根通红通红。 一轮玩下来,封不染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生动迷人,多少让赵永昼分心,竟是让云衡赢了。 “哈哈哈!脱脱脱!全部给我脱!”云衡抚掌大笑,好不解气。 封寻哭着脸,“云叔,我……” “裤子不还在吗?脱了脱了!”云衡大笑道。他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封寻脱了裤子,赶紧拿被褥挡住。云衡去拉扯,一时闹做一团,营帐里好不欢愉。 第55章 玩牌(下) 云衡去扑封寻,封寻去扑禅心,禅心炸毛,乱的很。赵永昼正捂着肚子笑,躲避着魔抓的封寻便嚷嚷:“我都脱完了,他俩怎还不脱!” 封不染扯了扯衣领,开始松腰带脱外衣。赵永昼埋着头,迅速的脱了衣服揽牌,“再来再来!” 心想小爷今天非得让你们光着屁~股回去! 封寻已是不能再脱,又赢不了,只能一直光着。赵永昼拿出看家本事,云衡惨败,输的只剩一条裤衩。别说这道人身材还真不赖,外表看着那么单薄,却有着结实的腹肌和诱人的人鱼线,再加上他常年在万卷山上修道,身上皮肤终年享受冰雪沐浴,雪白晶皙的宛如美玉。 “看看看,也不怕长针眼。”云衡脱下最后一件亵~衣,赵永昼和封寻都看直了眼。 封不染都仔细的打量了他,认真的道:“师弟,几年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记得你小时候肚皮鼓囊囊的,执法堂的师叔每次都怀疑你在衣服底下藏了东西……” 说这话时封不染的表情实在太真诚,以至于云衡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整个人呈“……”状。 “还好我当时在外面把鸡腿吃了,要不然就被逮到了。”封不染一本正经的说。 他说的是有一次师兄弟两人偷跑出去打了很多野味吃,山上修道清苦,明令禁止吃荤,大家便都悄悄跑出去。那日师兄弟刚偷完嘴回来就被执法宫长老逮个正着,光闻着腥味儿不见肉,见云衡肚子鼓鼓的,执法长老非说他藏了东西。云衡哭着掀开衣服: “师叔,这是肉,我自己的。” 封不染叙述了当时的场景,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揶揄。 “噗哈哈哈哈!”听完,赵永昼和封寻两人笑成了傻~子,抱着肚子笑成一团。连禅心都把头扭到一边,虎脸一抽一抽的。 云衡抱着头,瞪大眼:“啊啊啊师兄你脑残啊!这种事情都拿出来说!” 封不染手搭在盘起的膝盖上,弯着嘴角,眼神温柔。他现下也脱的只剩下一件淡白色的亵~衣,被云衡拉扯着松松垮垮,露出因情绪而显得有些红~润的脖子和胸膛。 “你也输的很惨呐!堂堂大元帅输得光屁~股,不知士兵们知道了该怎么看你哦。”云衡揪着封不染唯一剩下的衣服,冲赵永昼眨眨眼:“白五爷,你还没见过你主子光着身子的样子吧?下一把下一把,让他脱~光吧!” 闻言赵永昼心里想到那天晚上两人虽然发生了关系,可是封不染从头到尾穿的整整齐齐,好像真的没有看过……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正好撞上了封不染也看过来的视线,对方黑眸里承载着温柔的笑意,恰似揉碎了的星辰。 赵永昼坐起身来,脸红红的,因为觉得幸福嘴角都抑制不住的笑容。他一边分牌,湿漉漉的大眼睛由下而上的瞪着封不染,“呐,元帅要饶恕小的哦。” 好像一只狗。 禅心不由得满是嫌弃的瞪着赵永昼,可是这小子还在喜滋滋的摇尾巴。 封不染抿着唇笑没说话,面前的牌却是看也不看,把分的花生米全部推出去,直接对赵永昼说:“开你的,谁输了谁脱光。” 云衡:“诶?还可以这样玩吗?”转过头询问的看着赵永昼。 “呃,是可以……”赵永昼拧着眉。 “可是你都没教我们。”云衡说。 赵永昼尴尬的挠挠鼻子,这种破釜沉舟的自毁性玩法他从来不喜欢,玩不起啊。不过倒是有特别特别有钱的大老爷们很喜欢这么玩,因为有钱。 想到这里,忽然一抬头:“……元帅,你认真说,以前玩过这个吧?” “嗯。” “很多次吧?” “嗯。” “……所以你前面都是在装咯?” “嗯。”封不染很干脆的承认,笑的很邪:“开牌吧。” 封寻说叔叔好过分,云衡气的去掐封不染脖子,一边吼着:“开开开!谁输了今儿个我都把他剥光了!” 翻开两家的牌,一看:赵永昼的是豹子,最大。封不染的是二三五,最小。 云衡一看,乐的去扒封不染衣服:“你输了你输了!” 封不染笑着乖乖脱去了衣服,眼睛却时不时的瞟过赵永昼。因为还有一种玩法里面规定了,最小的二三五是可以吃豹子的。封不染不说穿,总归还是让着他。 赵永昼嘿嘿笑,一边笑着一边脸越红,很久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开心过,这样不分昼夜的玩乐,大笑。虽然没有酒,没有肉,没有歌姬伴舞,没有琴声伴奏,歌舞升平…… 揉了揉笑出来的眼泪,赵永昼养身倒进被窝里,翻了个身,被禅心的毛戳进鼻子,又翻个身。看见封不染正努力扯着最后一条裤子,大喊:“岚印,送两条被子过来。” 封岚印从门口探了头进来看了看,便走了。没过一会儿回来,怀里抱了三床军被,后面还跟着脸色铁青的徐漠。徐漠大概是被生拖着从被窝里爬起来,头发都没绑,进来一看,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帮封不染换下了染血的绷带,说起话都跟吃了炸药似得:“虽说您正值壮年,可还是少折腾点儿好。” 要换了平日,徐漠是绝不敢这么说话的。第二天早上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还后背凉了好几天呢。 那天赵永昼睡的很舒坦,虽然很挤。四人一虎是方才打牌的坐位就地躺下睡的,围一个圈。赵永昼上半身挨着禅心倒不觉得,就是脚凉冰冰的,动了动,碰到一处热源,是另一个人温暖的脚。对方先还被猛然贴上来的冰凉刺激了一下,然后就主动凑过来,将赵永昼的脚包围着,紧紧的贴在一起。 赵永昼觉得心里很幸福,很想笑。后来越来越热,热的他都出了汗,那人却还是不放开。他把脚拿出来,又被对方借着腿长的优势用力一扯,扯的他整个人都往底下的被窝里滑了一大截。忙不迭的往外爬,然后屁~股上就着了一脚,不轻不重,刚好让他摔个狗吃~屎。大长~腿压上来,动也动不了。 赵永昼被这一下折腾的咯咯咯笑出来,头脑发热心里话就蹦出了嘴:“老师,你又犯病了吧?” 声音不大,可是赵永昼觉得那一刻,整个四周围都安静的可怕。 云衡睡的稀里糊涂的,嘟囔着:“烦不烦你们,要调~情滚别地儿去,别打扰老子睡觉。” 赵永昼感觉到压在腰上的长~腿滑了下去,然后又被踹了出去。他趴在禅心屁~股上,禅心扭身把他翻下去,好像很嫌弃他。 天没亮禅心就受不了帐篷里那股子腻味劲儿,爬起来跑了。 擂鼓轰鸣,今日所攻城池非常重要,号称是巨澜的最后一道防线,攻破了此城便可长~驱~直~入。然而既然如此,想必这最后一道防线不是那么容易打。赵大将军领了三万兵马去城下喊阵,意在首探虚实。 而封大元帅因为有伤在身,在隔着一百里的高山上搭了一把椅子,远远眺望,眼窝底下还有黑眼圈。看着他这样,封岚印不由得说:“元帅,你还不如在营地好好养伤呢,隔这么老远能看见什么呢。” 封不染说:“站得高才看的远嘛。” 没一会儿太阳当空,看的远倒是没觉得,就是这地儿日光太足,亮的刺瞎人眼倒是真的。封岚印命人扛了屏风上来,好歹遮住了头顶的日光。 底下的赵永德叫阵半天,便看见申屠宇也搭了把椅子坐在城墙上,隔了一段距离望过来。 “这国师耍什么把戏呢。”封岚印纳闷道。却见封不染根本没看申屠宇,而是扭着头眯着眼睛看着军营的方向。 封岚印回头一看,露出惊色。 只见一身白衣的青年骑了白~虎奔着北山而去,大概是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乌黑的长发只简单的绑了个马尾,随着老虎奔突的姿势在风中上下飞扬。 这本是算得上养眼的一幕,然后北山的垭口边,却立着一个黑衣人,戴着斗笠,看背影,身形高大。 虽然很远,可是真的看的很清楚。 赵永昼大概是没想到封不染今天一大早跑出去是登高望远,他还以为他在帐里养伤。当禅心戴着信跑回来时,他立刻就跑出来了。 “师兄!”赵永昼大喊着,一边从正在奔跑的禅心背上跳下来,朝黑衣男子飞奔而去。 黑衣男子听见喊声便转过身来,遮挡在黑纱下的面容露出微笑。 “念白。”他喊道。 赵永昼一手摘下念一头上的斗笠,“别在我面前戴这个,要不是禅心认得你,我这把刀都刺进你后脑勺了。” 他从怀里摸出镶着宝石的廉月弯刀挥舞着,张牙舞爪的模样,更多的却是在像念一炫耀。 快看快看,这刀很漂亮吧。黑色的大眼睛里全是这种意思。 念一将刀拿过来,眼里流露出奇异的光:“是太阳啊。” “嗯?”赵永昼没听清,乐颠颠的跟念一说:“这是摩珂公主的,听说很值钱啊。” 念一笑:“是挺值钱。你的战利品吗?” 赵永昼摸摸后脑勺,“嘿嘿,元帅送我哒。” 突然赵永昼脸上的笑容散去,“对不起啊师兄,这是你家乡的东西,送给你吧。” 念一摇摇头,将刀放进赵永昼怀里,“念白,收好它。” 他看着巨澜的方向,最后一座城池依旧紧闭,可是大军压境,它又能抵挡得了几时呢。 “师兄,你这次来……” “我不会插手的。”念一说,“师弟还不相信我么?” 赵永昼听出来了,念一的话里,多少是有一些埋怨的。话说回来,自己的国家就要破灭了,换了谁会高兴的起来呢? 念一说:“我只是来看看,巨澜王朝是怎样一点点崩塌的。其实它早就从里面腐蚀掉了,你们不来打,它迟早有一天也会自己腐烂。可即便如此,这里也是我长大的地方,师弟,难道我不该回来看一眼么?” 赵永昼没有回话。他突然觉得很无奈,更加不知道要说什么。 第56章 潜入 “打起来了。”念一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赵永昼侧耳细听,隐约传来远处攻城的厮杀声。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念一便转过头来,冰蓝的双眸如同一片汪洋大海,波涛汹涌,又很快的归于无痕。 念一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你四姐她怀孕了。” “……啊?!”话题转换的太快,赵永昼先是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那个陈员外已经去世了,顿时一脸惊恐的瞪着面前的俊和尚。 念一被他看的发毛,扯出一抹笑,伸手推开赵永昼凑过来的大脸。 “看把你吓得,不是我的。” 赵永昼舒了口气似得,紧接着又问:“谁的?” “她不肯说。”念一叹了口气,“陈家的人要把她浸猪笼,她逃到我那里来,我便把她藏起来。现在她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陈家的人会善罢甘休?”赵永昼问。 “当然不会。他们带了人来搜寺庙,非说是我跟翠玉通奸,还闹着要报官。我怕事情闹大了会影响到你,所以稍微警告他们了一下……嗯,现在就没事儿了。”念一说完点点头,一脸‘别担心哥全部都给你摆平了’的表情 赵永昼眼角抽搐,“这、这就没事了?你怎么警告的人家?” “我不太会做这种事。”念一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你好好在这里,家里的事不用担心。你母亲那里我也去探望过,她身体很好,只是很挂念你,怕这件事会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你父亲……嗯,他还是老样子罢。” 后面的话不用说赵永昼也清楚。他望着念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在这里征战他的家园,而他却在替他守护他的家人。 “师兄,谢谢你……我……”赵永昼几次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念一笑着说:“好了师弟,你该回去了。” 赵永昼点点头,战场上随时有情况发生,他不能在此多逗留。与念一告别后,便迅速回了营地。 待青年骑着白虎的身形远去后,站在原地的念一忽然抬起头,朝着东南方的某座高山上看去,末了,唇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赵永昼回到营地没一会儿,那方便鸣金收兵了。封不染先回了中军帐,之后是大军归营浩浩荡荡,大将军赵永德身后跟着几个主将,形色匆匆的进了中军帐,看样子是遇着了紧急军情。这一开会就从半下午开到了后半夜,急的赵永昼在外面团团转,多次想要进去,都被封岚印拦在外面。 他就奇怪了以前封不染写密信他都能在旁边磨墨,可是今儿个主将们几乎都在里面,军营里稍微能排得上名号的小将都接二连三的被传进去,封寻和赵煜也被传进去,看起来似乎是在选人,可就唯独将他排除在外。这一点赵永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封岚印不让他进,嘴里更是牢的问不出半点风声,几个从营帐里出来的小将先锋们都形色匆匆的离开了,想也不用想定是去执行紧急任务。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光头从里面出来,赵永昼赶紧抓住人拉到一边:“屯爷,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啊?” 费屯也是一脸惊讶的看着他,“元帅正训人呢,你小子倒跑掉了。” “你别跟我扯这些,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任务是什么?跟攻城有关么?”赵永昼连珠炮的问。 费屯焦急的摸了好几把光头,“哎呀兄弟,你也别为难我,你也说是任务我怎么能说呢?何况元帅专门还强调了谁都不准理你……” 刚一说完费屯就忙不迭的捂嘴,哪里还来得及。 赵永昼一脸不可置信,黑眼睛睁的大大的,看起来好不可怜:“不准理我?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呢。哎呀你别拉着我,我得赶紧准备去。”费屯很快跑走了,留下赵永昼一个人站在原地,木愣愣的站了好久。 这会儿已经夜深了,赵永昼注意到费屯那些人并没有出营,而是集中去了鼓楼那边。没一会儿,主将们一个一个的从里面出来,一边低声交头接耳。赵永昼竖着耳朵听,正在说这话的人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闭了嘴,匆匆的离去。然后出来的人是赵永德,身后跟着朱常和孙威两人。 赵永德看见他停下了脚步,好像要往过走。赵永昼却不愿与大哥说话,摸着鼻子假装看着其他的地方。 见此,赵永德只是笑了笑,走了。 赵永昼四处看了看,走到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算着,里面就还赵煜和封寻两人。门口的封岚印警告似得看了看赵永昼,转身也进了营帐。 “啧。”赵永昼有些烦躁,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真很让人心情败坏。 蹲下来扯着地上的草发泄,眼睛死死的瞪着中军帐的门口。心道老子今晚非得弄清楚你们搞什么猫腻,等不到我还不走了。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终于有了动静。先是赵煜,神色严肃,大步流星的回了赵家营。赵永昼由着他,并不追上去。封寻后面出来,那小子还朝四周寻望似得看了看,没瞧见白五的人,便松了一口气似得,埋着头走了。 赵永昼从帐篷后面走出来,嘴里叼着根草,回头看了中军帐一眼,眯了眯眼,转身跟了上去。 封寻路过云衡的营帐时云衡正在给老虎梳毛,可是这小子只是淡淡的跟云衡打了声招呼,便回了自己的营帐。要知道封寻可是禅心的二号花痴,这种时候都不留下来看一眼,便可知情况非常紧急。 跟着去一看,封寻躺在行军床上,和衣而睡。赵永昼注意到封寻睡的时候右手搭在左手的袖子上,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赵永昼也不出声,默默了回去,走到那正在玩耍的一人一虎跟前。 云衡和禅心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一脸‘你有啥事儿快说别耽误我们’。 抿着唇,赵永昼转身回了帐篷。他也不敢睡,封寻和赵煜肯定有行动,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夜里。 等到后半夜,果然就听见外面又动静。赵永昼一个跟头翻身而起,迅速将廉月弯刀和佩剑带在身上。他来到营帐门口,稍稍的掀起帐子。 这处营帐处的地方极好,正好可以一眼望到鼓楼那边。 鼓楼处正集结了一群人,约莫二十来个,全都骑着马。仔细一看正是今天那会儿选出来的那些小将,费屯也在其中,穿的一身黑,背着弓箭,还傻乎乎的用黑布把光头绑起来。 封寻和赵煜似乎是领头的,这俩人也一身劲黑,气色好的很。封寻似乎正在做战前指示,一脸的人模狗样。 赵永昼心里说道。 等这些人骑着马跑了,赵永昼才溜出来,摸到马圈。老杨守在门口打瞌睡,赵永昼猫着身子正要溜进去,忽然被什么东西叼着衣服牵出来。 赵永昼忍住惊呼,回过身去看。一张毛脸瞪着他,金色的竖仁瞳孔一副了然的模样。 嘿嘿一笑,赵永昼指了指马圈外不远处的铁栏,猫着腰过去。禅心跟了过来,走到平地上,往前一冲将赵永昼拱到背上,后背上手忙脚乱的一阵扑腾,刚一坐稳,禅心便一蹬腿跳出了铁栏,朝着黑夜的尽头奔跑而去。 夜风嗖嗖的在耳畔飞过,赵永昼前倾伏低身体,他和禅心走的是山路,正好可以一路监视着下面平原上的一群黑色身影。翻山越岭,一路经过许多攻下的巨澜城池,驻扎的守军早已接到密令,一看封寻的令牌,统统放行,畅通无阻。赵永昼心想还好是禅心带着自己爬山,要不然他肯定过不了守兵,还的骑着一匹老马绕远路,嘚嘚嘚追到天亮估计也追不上封寻他们。 很快到了关口,前面就是巨澜的最后一道防线。封寻一行人全部下马,趁着夜色准备潜入城。赵永昼不敢太靠近,停在远处的树林子里等待时机。 这些人都是挑出来的好手,分作两队从两边的树林子里摸到城门脚下,藏在一个角落里。那地方是个盲点,从上面根本看不到。等着底下巡视的巨澜队伍一走过,便跳起来一个人,甩出铁钩,蹭蹭几下就跳上了城楼,飞速的隐没。不多时,这些人全都潜进去了,而守城的巨澜士兵,竟然全部没发现。 赵永昼不由得感受到后背的冷汗,在军营里一起呆了这么久,他竟不知还藏着这些龙虎之人。看来果真是他自己太少见多怪了,三十万大军,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啊。 他自知自己是绝没有那个本事翻墙进去的,倒是不怀疑禅心能蹦上去,这老虎一向神通广大,区区城墙能耐它何。怕的只是禅心刚一蹦进去,立刻满城的敌人都惊动了。 想到这里,赵永昼决定还是先不进去了。封寻他们这回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偷城防图,他便留在此处接应也好。 不过申屠宇现在城中,只怕封寻他们不是那么太容易得手……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动静,城里更是安静的可怕,守城的巨澜士兵没有丝毫异样。封寻他们进去这么久,申屠宇真的一点都没发现吗? 赵永昼心里突突跳地飞快,他突然觉得很不安。这次的任务真的很危险,封寻他们有撤退的方案吗?师兄说过申屠宇是比封不染更加可怕的男人,怎会没有一点防备?不,不对劲。即使有撤退方案,只怕封寻他们也凶多吉少! 不能再等了。赵永昼手摸上腰间的佩剑,“禅心,我们进去!” 第57章 危城 老虎巨大的身姿从城楼上飞跃而过,守城的巨澜士兵们都非常震惊,然而很快他们没有空闲,因为黑夜的尽头传来大军铁骑的冲锋声,大荣的军队夜袭了。 城墙上下顿时火光一片,前一刻的寂静,后一刻突起的战火,生活在这一片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赵永昼落在城中,骑着白虎在房顶上奔跑,他也不确定封寻他们是在哪里,便直奔这座城里最富丽堂皇的宫殿而去。在这空荡他发现城里的巨澜士兵从机关府里一列一列的有序出来,仿佛他们早就呆在那里等着这一刻了。 禅心一跃蹬腿跳过宫墙,落到高处的塔楼上。 “在那里!快!包围他们!”一个女声洪亮的响起。 赵永昼发现塔楼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穿着黑色铠甲的守卫,都拿着箭筒冲着他。 “乱动的话,立刻要了你的命!”摩珂身上穿着白色的大长袍,头发也没梳,看来是刚从睡窝里爬起来。 那么这里是摩珂的寝宫,是王宫?赵永昼心里想到。下一刻他拔出长剑,与此同时坐下的禅心弹了出去,笔直的朝着摩珂而去。底下的巨澜士兵万箭齐发,然而那白虎的速度快的不可思议,眨眼间赵永昼已来到摩珂更前,她迅速的反应过来,提起手中的剑挡住迎面而来的利刃。 战斗火速爆发。赵永昼心想,他在这里捣乱,多少能给封寻他们创造一些机会,至少也要拖延一点时间。 摩珂的武力不弱,而且明显在赵永昼之上。若不是他有禅心,估计不能在摩珂手下过上十招。摩珂的碧色眼睛发狠,金色的头发随着剧烈的动作上下飞扬。赵永昼一时觉得,这个女子有些眼熟。 一张温和的容颜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然而紧接着他变否定了。师兄总是那么温柔,与眼前的女子并没有半分相似。不过既然师兄也是王室贵族,说不定真的跟摩珂有血缘关系呢…… 有两三个药人出现了,赵永昼被逼的远离了摩珂。这时他注意到有士兵在摩珂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摩珂便带着士兵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今夜,国师府里不太安生。一个人坐在柔软的躺椅上,仰望着头顶的星空,夜风吹拂着他浓密的头发,他赤着足,身上薄的透明的纱衣撩开,露出光滑平实的胸膛,结实的小腹,以及没有半点遮掩,非常明显的曝露在星光下的大长腿。然而那分开的双腿深处,亦是一片平滑。 其实也不是,仔细看,是有一点凹陷的。是受过伤吗?不过看不出半点伤口的痕迹,应该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吧。 跪在地上的男人移开了目光,因为他感觉到躺椅上的人正看向他。 “怎么回事?”那人开口问,声音是很低沉的。 “国师,有天人潜入府中,企图盗取城防图。”跪着的男人回话,声音听起来冰冷的像铁块。 那个坐在躺椅上的人,正是巨澜的国师申屠宇。隐没在夜色里的面容好似惊讶极了,跟着又笑起来。柔滑的嗓音像羽毛挠在心口上,可却不是那么舒服,因为那羽毛的端上装着尖锐的刀片。 “已经派人过去处理了,您不用担心。”跪着的男人说道。 申屠宇笑了片刻,忽然目光灼灼的凝视着跪在他脚下的男人,虽然跪着,可还是比他高出一大截。 “多闻天。”申屠宇喊出男人的名字,声音里蕴含着威严:“为什么你不去呢?” 被喊的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申屠宇想了想,突然睁大了眼:“你不急着杀那些人,是为了等他吗?”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申屠宇猛的一下站起来,浑身都颤栗起来:“他来了!真的是他!多闻天,快!快去!” 跪在地上的高大男人站起来,迅速的离开了。 申屠宇稳了稳身形,之后趔趔趄趄的摔倒在地上。银色的酒壶从桌上倒在地上,滑出老远。 “看见赵煜没有么?!”封寻杀红了眼,手中的刀早已饮血多时,身处狼窝,若不是认出撞过来的人是费屯,他早一刀砍下去了。此时两人背对着背,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 “爷,那小子跑了!王八蛋!”费屯骂道。谁都知道城防图周围机关密布,没想到赵煜那小子够狠,把其他人推上去做挡箭牌,城防图到手之后转身就跑,留下封寻他们断后。 封寻露出笑容,失血过多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说:“跑了就好,城防图带回去了,这才是重要的。” “老子就是气不过!”虽然知道当时那是最好的方法,可是赵煜未免也太绝情了一些。他们一行三十人除了逃走的赵煜,现在就只剩下他两人,其余人全都死了。感受到后背的人渐渐的往下滑,费屯心里绝望丛生。 “爷,你撑住啊!校尉他们一定回来救我们的。” “呵……”封寻笑出声,他心里清楚,援兵是不会来的。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赵煜带着城防图回去,然后叔父他们攻进来。然而他们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说实话这次的任务一早就预料到了结果,多半是有去无回的。叔父是故意的,不让白五参加,却让自己的亲侄子…… 封寻觉得自己心里的毒虫在蠢蠢欲动。按道理来说他是该嫉恨白五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当时却并没有反驳叔父,反而还刻意的配合叔父,甚至直到了此刻还隐约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还好,死的是自己,还好……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封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拼尽全力的砍杀。费屯为了护着自己,已经快不行了。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封寻心里想。 混乱中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封寻!!!” 赵永昼杀入包围圈,从禅心背上跳下来,趁着禅心扫开敌人的空荡,一把从费屯背上扶住封寻。“喂!还活着吧!” 封寻抬起头,鲜血从额头的中间滑过鼻梁,满脸的厌恶:“你怎么来的?” “废话,当然是跟着你们后面进来的,你们想把我排斥在外,门儿都没有!别说了,赶紧走!”耳边是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封寻耳膜轰鸣,被赵永昼强行丢上老虎的背。 “兄弟,你够意思!”抓住赵永昼的手,费屯神情动容,然而受伤太重,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快,带着少爷走啊!” 推了赵永昼一把,费屯冲过去,捅了一个近处的巨澜士兵,借着冲击力撞击出老远。眼看着赵永昼和封寻骑上了白虎就要跑,摩珂公主大声吩咐:“放箭!杀了他们!” 虽然白虎很快的跳了出去,赵永昼后背上还是中了几箭。然而他紧紧的护住身前的封寻,回过头去看,费屯挡在那里被扎成了马蜂窝,其实已经帮他挡去了大部分。 赵永昼眼睛里黑沉沉的,高处的塔楼上出现了戴着黑色斗笠的高大男人,冰蓝色的眼睛锋锐无比。他不由得转过头,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身前的封寻似乎已经没有了生的迹象。 雕刻着美丽花纹的红色木门被轻轻推开,锦帘后的申屠宇转过身,“多闻天,你抓住他了吗?” 站在门口的人没有回答。 申屠宇慢慢走出来,看着对方冰蓝色的眼睛,声音渐渐的阴沉,整个人都暴躁起来:“你故意放走他?哼,难道你已经不管这个国家的死活了吗?城防图丢了,这座城也快保不住了,很快,你们这些寄居在我保护之下的人就要变成亡国奴了!这些你都不在乎吗?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小孩子!那你就杀了我让他开心啊!这样这场该死的战争也不用继续了!” 多闻天沉默着,任由申屠宇说什么也不出声,就好像他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一样。 申屠宇看着他,仿佛对他的漠不关心不可置信:“你不怕吗?城破了,你们的国家就完了。你的父亲会被人从王位上拉下来,砍下头颅挂在城楼上,你的姐姐会被俘虏,被猪狗不如的对待……你都不在乎了吗?” 他摇摇头,“你这样一点都不可爱,去年你还会哭呢。” 仿佛累了,申屠宇转过身,赤白的足踩在血红色的地毯上,一步一步的朝着摘星楼的护栏走去。 “这里完了……不过有更好玩的出现了。”他突然停下脚步,身上薄薄的纱衣在风中凌乱,身后是巨大的圆月。扯着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多闻天的身形忽然动了动。 “那个孩子,你很喜欢吧?不过似乎有很多人喜欢他呢,我帮你抢过来好不好?让他变成你一个人的。”申屠宇这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身子倒在栏杆上,随时都要摔下去。 男人的喉咙动了动,转过身离开了。 第58章 治疗 让人把封寻先抬走,封岚印接住从虎背上滑落下的赵永昼,眼睛掠过他青年背上的数支箭。 “费屯……还有其他的人……”赵永昼挣扎着说话,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的吐出来,看来是伤到肺了。 “都牺牲了……” 握紧青年结实的手臂,封岚印说:“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白五,现在休息吧。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了。” 他这样说完,赵永昼喉咙哽了哽,闭上了眼。泪水混进血里,夜色里看不见。 “撤退。”封岚印下令。 城防图已经到手,然而此次伤亡惨重,也是不争的事实。挑选出的精兵几乎全部覆灭,由于那晚的任务是机密,所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很少。除了高层将领,无人知晓。只知道军营里少了人,然而大多数都不过问。 “费屯长呢?”这天早上徐漠来到封家军军营里,前些日子费屯说他偏头痛犯了,让徐漠给配点药。事物繁多,昨天徐漠才把药配好,却不见费屯来拿。想到那头疼病犯时的痛苦,徐漠今日一早便主动来送药。然而找了许多地方,却是不见人。 见一个眼熟的士兵,约莫是费屯手底下的,徐漠问他,那士兵支吾了一会儿,低声了说句:“昨儿个夜里执行任务去了,今早上校尉大人送来了牌子……” 说道这儿那士兵便走了,他话没说完,徐漠已明白了。战场上马革裹尸,多半是寻不回全尸的,这种事儿太多了,一块写着名字的木牌,便代表了一切。 徐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与费屯虽不算得上交情有多深厚,然而在徐漠心里,那个粗狂野蛮的汉子是非常有好感的。战争啊战争……徐漠慢慢的转过身,笼在袖子里的药被他紧紧捏着。 有元帅的亲卫来找他:“徐军医,这边有紧急情况,你来一下。” 徐漠赶紧收拾了东西随着那侍卫去,却是来到云衡道人的帐里。他心想看来是很危急了,因为这个云衡道人一般不治人,一治就不会让其他人插手。 进去一看,元帅大人和校尉都在,云衡正围着一个躺在行军床上浑身是血的人转,角落里还躺着一个人翻趴着,后背几乎被插成了刺猬。 徐漠径直走过去,察看了基本情况,当下说:“帮我按住他,得把箭拔-出来,去烧热水,准备尖刀和白布……” 那天是很混乱的一天,在外面巡营的士兵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只看见云衡道人的帐篷里,封家的亲兵近侍进进出出,神色慌乱。 徐漠并不知道他治疗的这个人是谁,他忙的很,始终没看病人的脸。其间封不染一直扶着那人坐着,青年的脸靠在男人的肩膀,藏在脖子下。去掉那些能直接拔掉的箭,青年的后背已是血染一片。 “最后两支跟肺太过接近……”徐漠拿过近侍递上的热帕擦去额头的汗,然后擦拭手上的血,这时他发觉自己的双手有些发抖。 封不染手里的热帕一直没有停,一直在换。他先拭去青年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然后擦拭青年胸膛不断溢出来的血,那白帕立刻被人染红了。将帕子丢给近侍,又拿过另一根,继续方才的动作。 “拔。”封不染只说了一个字。 徐漠的手镇静下来,拿剪子去掉了长端,换了一把钳子。 “等等。”封不染忽然出声阻止。 徐漠停下动作看着他,等着指示。封不染抬头看向他后面,封寻那里情况不太好,云衡正忙得不可开交。封岚印手上也都是血,见状看过来。 云衡飞速的瞟了这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手上穿着银色丝线的针飞速在封寻的肌肤上走动。感觉到封寻的颤动和挣扎,封岚印又赶紧低下头按住他。 “元帅。”徐漠喊了一声,然后他注意到封不染的眼皮抖动了一下。 看了一眼青年,白色的裤子都已经红了一大片,并且那血还在不断的流出来。 封不染的嘴唇动了动,“开始吧。” 尖刀划开肌肤,钳子挖进去,探着箭只,猛的拔-出来。鲜血飚出来,溅在徐漠的脸和手背上。青年的身体剧烈的震动起来,被封不染牢牢的抱住。 “快。”封不染吩咐道。 徐漠手法飞快的将沾了药的棉花塞进伤口里,青年的身体又剧烈的抖动,甚至喉咙里都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昏迷中张开嘴咬在封不染的脖子上,立时就出了血。 徐漠觉得那位置很危险,因为离侧动脉很近。可是封不染抬手按住了青年剧烈摇动的头,吩咐徐漠:“还剩一支呢。” “那一支在肺上……”拔了人可能会死。徐漠没有说出口,他已经猜到这个青年是谁了。 封不染脸上闪过一丝情绪,然而很快的就归于极度的冷静。 “你只管做你能做的,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了。” 尽人事听天命,看你命大不大了。徐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毕竟是在战场上呆了三年,这样的情况他遇着太多了。有时候箭拔-出来人当场就是死了,他也没在意过。只是今天他怕把人弄死了自己也会小命不保,有了封不染的保证,他便也没有顾忌了。 可能是徐漠的动作太狠了,最后一支箭拔-出来时,居然把赵永昼痛醒了。大叫了一声,黑色的眼睛睁的大大的,然而那双瞳孔空洞着,脸色苍白,浑身抽搐不停。 封不染一直抱着他,嘴唇压着青年的鬓角,不停低声说:“没事了,不疼了,我抱着你,不疼的。” 徐漠从没见过这样的封不染,内心惊讶的很,然后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上药,止血,包扎。白五好似真的听到了耳边的话,身体慢慢归于平复,不再那么激烈。 封不染一边抚慰着怀里的人,一边看着徐漠的手,“轻点,轻点。” 等做完一切,床上的人也平息了,徐漠得到首肯退出帐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散了。不仅仅是快速高强度的治疗手法,还有更大的来自元帅的压力。那种靠近封不染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徐漠注意到,自己离开的时候,云衡道人还在忙碌。那个人看起来伤的更重,如果让徐漠来医治,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办法的。在徐漠眼里,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中午的时候鼓楼前举行了短暂的吊唁仪式,那些刻着名字的木牌被摆在台上,接受众将士的默哀。 元帅大将军还有诸位将领均出席,仪式完毕后,大将军赵永德表示了一两句对逝去英雄的慰问,对战事进程做了简洁的总结,之后又说了些振奋士气的话便结束了。元帅封不染最后训话,并扬言一个月之内必定要攻破巨澜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场战争,早就该结束了。” 号角嘹亮,众将士声声呐喊,攻城之声远达彼方。 “申屠宇!”摩珂冲进国师府,一把长鞭甩飞无数侍从,一路冲上摘星楼,将正在泡药浴的男人直接从浴池里拎了出来。 “大荣军队就要破城了,你居然还在这里洗澡!”摩珂怒不可遏,尖刀几乎要刺进申屠宇的眼睛里。 申屠宇百无聊赖的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更加百无聊赖的笑容:“公主陛下,城破了就破了,关我什么事?还有啊,你不知道我洗澡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吗?” 细长的眸子瞟向跪在地上的仆从,地上的人立刻浑身战栗起来。有一次申屠宇洗澡的时候有个近侍进去通报事情,后来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后来仆从进去收拾,发现那满池的水都变成了血红…… “少给我废话!要么我现在杀了你,要么你去守城!”摩珂歇斯底里的吼道:“即使城破了,你也要在那之前为了守城死去!” “那你现在杀了我啊。”申屠宇笑着说。 “你以为我不敢吗?”摩珂圆目怒睁,手上勒着申屠宇脖子的长鞭更紧了,尖刀猛的刺进申屠宇的左眼里,立刻血花四溅。 申屠宇却只是笑,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摩珂大吼一声,扬鞭将人甩了出去。申屠宇瘦弱裸-露的身体跌在摘星楼的边缘上,翻滚了两下,掉了下去。 仆人们都睁大了眼。 那摘星楼是巨澜国主花巨资打造费时二十年完成,上下都要有专门的扶梯运送,莫说百尺,千尺也是有的。这一跌下去,只怕难以存活,甚至申屠宇的左眼还受了伤…… 摩珂清醒过来,她跪在地上,眼泪从碧色的大眼睛里滑落出来。仆人们都一哄而散,然后有一个人慢慢走近。 摩珂说:“我把他杀了……怎么办?守不住了,再也守不住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仿佛带了奇异的力量。 “我去守。我会在城破之前死去。” 摩珂仰起头,痴痴的看着身旁高大的男人,这个人是她的亲弟弟,可是他们已经有……多少年呢,十年?不,十一,十二…… 十二年了,这是他和她第一次对话。说完这话,男人就转身离开了。 摩珂的唇动了动,眼泪先一步滚下来。 “多闻天……” 第59章 城破 那时年少,无忧无虑。慈爱的父王,美丽温柔的母妃,调皮的幼弟,还有随了母亲,总是在一旁安静微笑的哥哥。 摩珂闭上眼,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飞快闪过。 战鼓在轰鸣,士兵在冲杀,危及的号角一遍又一遍的吹响。她于是慢慢站起来,纵然身旁再没有熟悉的人。 哥哥……总是很温柔啊。不仅遗传了母亲柔和的面庞,甚至还有那温吞的性子都如出一辙,从来不会高声的苛责她和多闻天,即使他们闯了天大的祸。 “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会受伤的哦。”哥哥背着昏过去的多闻天,牵着摩珂的手,从山谷一路走回王宫。 摩珂看了看多闻天腿上的先前因为保护自己而受的伤,别过头:“我都说了我自己可以,是多闻天非要跑过来,害得龙蛋没偷到,还惊醒了大龙。” “都说了那不是龙,是蛇啊。”哥哥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好看,早晨淡金色的阳光映在他的唇角,摩珂一时觉得,哥哥就像母妃佛经故事里讲述的守护天神。 还好哥哥及时赶到,否则她和多闻天两人都要变成龙的腹中餐了。哦,不是龙,是蛇。 “公主,城门快守不住了!您快逃吧!”一个近侍匆匆的跑到摩珂身边,摩珂抬起手上的刀随意一划,那近侍的头便掉落,滚在她脚下。 摩珂看也不看,踢到一边,继续走出王宫。 宫仆乱作一团惊慌四起,有人跑过摩珂身边时,都被她用长鞭打,用手上的刀砍。身后有许多马蹄声,摩珂转过身去,看到她的父王坐在珠帘玉翠的乘撵里,周围有许多侍卫。打头的一个身材颀长,黑发齐腰,左眼上有一道新增的刀疤,细长的双眸令人厌恶的弯弯眯起。 那个毁掉一切的男人,正在朝她微笑。 “摩珂,快过来,我们走。”她听见父王的声音,从珠帘玉翠的深处传出来。垂垂老矣。 她反问:“走?去哪里?” “国师说去极北之地,那里住着天神,天神会救助我们的。” 摩珂听了大笑起来,“您老糊涂了吗?极北之地?你真的相信天神的存在吗?就算真的有,那里也是住着恶魔,吃人的恶魔!” 坐在马上的男人叹气,声音出尘高远,宛如神祗:“王,您的女儿她只是个愚蠢的凡人,不会被神垂怜。我们还是尽快启程,神明已派遣了白鸟来为我们引路了。看。” 宽大的锦袖抬起,遥指被灰色的火焰燃烧着的天空。 摩珂也看过去,露出讽刺的笑。那分明是一只黑色的乌鸦。 然而老国王的乘撵走远了,抛下他的女儿和儿子。 摩珂转过身朝城门走去,那里正燃烧的一塌糊涂。城已破,城门处空荡荡的,不见多闻天,不见守城的人。大荣的先锋官骑着白马,带着人冲进来。摩珂提着鞭子迎上去。 “梵天哥哥,每次你都能赶来救我们吗?”她记得那个时候,多闻天问过这样一句话。 “会啊。” “假如我们分开了,离的很远呢?”摩珂忍不住问。 哥哥宠溺的揉了揉她和多闻天的头发,“所以你们俩不要跑太远,要不然我可能要飞着来找你们。” “诶,梵天哥哥,这么说你有翅膀?”多闻天好奇的探着头,小小的手摸着哥哥的脊背。 梵天被逗乐了,最后说:“没办法啊,如果你们太闹腾了,我可能会真的长出一双翅膀的哦。” …… 真是遥远的过去呢。 摩珂麻木的想着,这座城已成空城。 “活捉巨澜公主!”赵煜一声令下,大荣的士兵将摩珂团团围住。 摩珂起头,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连天空都是火红一片。旗帜在燃烧,尸体在燃烧,马车在燃烧,连城墙都在燃烧。她不打算放下手中的武器,即使臂膀已经快断掉,血流不止。脚下踩着族人的尸体,固执的守着最后的国土。摩珂一直以高度的理性来要求自己,所以即使是一个人,也要冷静的战斗到最后一刻。 大火燃烧出各种气味,尸体,土壤,顺着国道,一直延展到王城深处。 那腐烂的味道…… 摩珂嗅着鼻尖,空气中有奇怪的味道随着大火燃烧着弥漫出来了。奇怪的是,她竟觉得分外熟悉,好像记忆深处,午夜梦回,萦绕在鼻尖的除了深深的血腥味,便是这如影随形的,腐朽的气味。 是什么呢?埋藏在那座最高贵的王宫之下的,究竟是什么,在腐朽,腐烂啊。 烧吧,烧吧,全都烧了。 大荣的士兵忽然一阵骚动,都纷纷看向最高处的城墙。 摩珂也看向那里,是多闻天吗?紧接着她更加瞪大了眼睛,不,那个人是—— “梵天……哥哥。”摩珂喃喃出声。 站在城墙上的高大男人俯冲下来,速度惊人,更可怕的是,他所过之处带动空气的高速搅动,强力冲击。赵煜等人都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摔下马,等重新睁开眼,只见一道黑影席卷着摩珂已飞离到很远很远。 “那是什么东西?是佛陀吗?!”士兵惊呼道。 赵煜转过身骑上马,“将士们,随我杀入王宫!扫平巨澜,明日归乡!” 杀—— 八百雄狮进王城。 雎离山上,几个人影远远的望着。 “恭喜大元帅,先锋来报,巨澜城破了!”赵永德笑着赶来。抬头望,只见晴空万里无云,澄碧如洗。雎离山奇高,站在此处,一眼可望群山万里,海岸线绵延无边。 “自今日起,琼海以北,尽归我大荣所有。”赵永德感叹完,转而又笑着恭维道:“大元帅运筹帷幄,功不可没啊。此次归京,必定加官封爵,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封不染站在山巅上,身形笔直刚毅的像一柄利剑。 赵永德站在一旁静静微笑。 狂风乍起,吹动战袍猎猎作响。 “将军谬赞。”封不染侧过身,银色的铠甲和佩剑碰撞出声音,淡黑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冰冷无情。“咱们该进城了。” 赵永德笑着说:“请。犬子已经城内清理干净,恭候元帅。” 进城前,封不染忽然感到一阵不适,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去。身后跟着诸位将领,再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大军。 赵永德也随着他的视线回过头,然后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对劲的。 “怎么了?”赵永德低声问。这种时候,不排除会突然从角落里冲出一队巨澜杀手的情况。不过赵永德相信儿子赵煜已经处理好了一切,确保了安全。 封不染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 赵永德露出笑容。 大军一路进入王城。 “回禀元帅,城中百姓与士兵皆已安降,就地处决反抗者八百七十六人,其中包括三人外地武者,一名流浪汉;俘虏王室贵族三十七人,现已确定公主摩珂与佛陀逃逸,不知所踪;国君与国师逃往北方雪境外。”赵煜说道。 听完,赵永德的脸色严肃起来:“居然让申屠宇给逃了。” 封不染眉头紧锁,刚才那股强压下去的不适应又冒了出来,就好像要出什么事。嘱托赵永德与其他大将处理剩下的事,带着封家军匆匆赶回了后方营地。 这次进城大军部分随行,其余的一路分派到其他沿途城镇中驻扎。为了避免巨澜百姓的反感情绪,封不染并没有将伤患送进城里,还是在老地方,陪同的只有一个营。 回去的路上封不染心里一直很乱,果然,离着营地老远,就见一片焦土。封不染飞身下马,运展轻功,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好你个申屠宇,我烧你一座城池,你便立刻反过来烧我的伤兵营,果然够狠。 封不染跪在一处缓慢燃烧的营帐前,拼命的翻找底下的人。 跟随元帅回来的封家军们全部目瞪口呆,短暂的惊讶之后也都加入进来,半个时辰过去,没有发现一个活口。 “元帅……别找了,全都死了。”封岚印低声说道。 封不染颓然的跪坐在地,双手僵硬的垂在膝盖上。半晌,动了动唇:“云衡呢?寻儿呢?还有……可找到他们的尸首?” “没有!一定是云衡真人带着他们逃走了!”封岚印声音里带了轻微的颤抖,“一定是这样的。” 云衡的功夫不弱,这样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封不染不着痕迹的呼出半口气,他记得云衡跟他提过,寻儿的伤太重,最好带回万卷山由师父救治,事不宜迟,等寻儿的情况稍微稳定一下就带他走…… 封不染一直坐在原地等,封岚印和封家军只好陪着他等。 傍晚的时候赵煜带着一队骑兵过来,说是城中事物已安顿好,请大元帅过去歇息。然而看了现场一片焦土,立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待了一会儿,跟封岚印小声交代了几句,便立刻回了城中,将这里的事告知赵永德和其他诸位将军。朱常一听,说这是他封不染安排不当,跟咱们没关系,咱们继续喝酒吃肉,打了这么久的仗,是该好好享受一回了。其他人纷纷赞同,这里的大部分将官都是大皇子党,自然没有谁愿意去趟这趟浑水。这里的仗打完了,等回到京城,就该打另外一场了。 赵永德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将赵煜叫道跟前低声问了一句什么。众将士只见赵煜摇了摇头,便见大将军嚯的一下站起来,提着从不离身的赤龙炎枪跑了出去。 “诸位慢用,赵某得去看看。” 赵永德到了驻扎地,所见的不过是一片焦土,和摞成一排的尸体。赵永德跑去一一认了一遍,心里略略落下了些。又见封不染远远的坐在一块石头上,周围的人都不敢近身,赵永德等了一会儿,就吩咐手下去周围搜查痕迹。 天色完全黑尽了。 见封岚印吩咐封家军将锅搬起来熬一些粥,赵永德慢慢走到封不染身边,开口道:“让兄弟们去城里吃些好的吧,这次也不完全是元帅的失误,我也没想到……” “大将军放心,这次的损失,圣上面前,由封某一力承担。”封不染开口打断了赵永德的话,他站起来,除了有些憔悴之外,整个人还是很冷静,光从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采就能看出来: “将军先回去吧。他们是我封家的军人,这点苦还是吃得的。” 赵永德一时觉得,封不染未免平静的过分了,让人心头光火。可是转念一想,又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子夜时分,一只巨大的夜鸟盘旋着,啼叫着,最后落在封岚印的手臂上。认出这是云衡的信鸟,封岚印喜形于色,连忙取下绑缚在鸟身上的信件。 “太好了,云衡真人来信了!” 封不染打开信看起来。赵永德站在不远处,他仔细的盯着封不染的神情,一丝一毫的不放过。 半晌,封不染将信递给封岚印,眼睛看向夜色深茫处。让赵永德猜不出那信中内容是喜是忧。 封岚印看了信,露出喜色:“云衡真人说他带着寻儿先回了万卷山,让师兄不要挂牵。看来,他在敌袭来之前就离开了。” 封寻没事,这着实让封岚印放下了心。 然而赵永德凑近一步,问:“那白五呢?” 这一问,封岚印顿住了,他再一次看了信:“这上面没有提白五……” 没有提,没有提。 白五的伤势不重,由徐漠治疗了后就没什么大碍,只是还没醒而已…… “那白五呢?白五的尸体没有找到。他人呢?”赵永德再次发问,眼睛却是紧紧的盯着封不染,好像在逼问着封不染。 “除了白五,还有徐先生也不见了……”封岚印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我记起来了,徐先生说伤药快用完了,让我给他派几个人去山上采药。” 正在这时,士兵来报,找到徐漠了。原来徐漠上山采药,不小心摔进了山沟了,一直没爬上来。是方才赵永德派去搜查的士兵发现他的。徐漠被人背着回来,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也彻底傻眼了。想到自己先前还在抱怨今日倒霉,好端端的踩滑了路拐了脚,没想到他却是躲过了一场屠杀。 想到这里,徐漠不禁觉得一阵阵后怕。 一个活口都没有。 一个个看过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徐漠咦的发出声:“白五……没看到呢?” 徐漠的问题,让整个旷野更加安静。 是啊,白五呢。 赵永德死死的盯着封不染,仿佛有深仇大恨。 第60章 俘虏 那个傍晚,在离着王城很远的地方,摩珂仔细望着眼前的男人。 “梵天哥哥,真的是你吗?”摩珂喃喃问道。 “是我。”男人取下斗笠,双眸温柔回望。 摩珂有些经受不住似得往后退了半步,“……多闻天说……” 申屠宇曾经派多闻天执行清楚任务,她清楚的知道,多闻天不会反抗申屠宇的命令。所以她一直相信着,梵天早在很多年前就死在异国他乡的寺庙里了。无人下葬,无人祭奠,像野狗一样被抛尸荒野。 男人的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语气宠溺,恍如隔世:“摩珂,好久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摩珂崩溃了一般,冲上去扑进他怀里。 男人抬手轻轻抚摸安慰着她,一边笑着说:“我都看到了哦,战场上的摩珂,很了不起呢。” 旷野里,摩珂放声大哭着,声音肆无忌惮的传出好远好远。 泪水朦胧里,故土已燃烧成一片大火。 “哥哥心里当时就在想啊,摩珂真的很厉害,我们三个人,只有摩珂的理想坚持到最后了呢……” “梵天哥哥,我们的家没了,父王不要我们了。我以后跟着你,好吗?” “……那摩珂可要辛苦了。” “我不怕。” 男人笑起来,声音低沉沧桑,温柔无限,“好。” 摩珂埋在温厚的怀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在这一刻,她真实的想过要放下一切。野心,仇恨,跟眼前活生生的梵天哥哥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只要从今以后,梵天哥哥都是她一个人的…… 赵永昼在昏迷中感觉到颠簸,他挣扎了许久,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阳光下,在某个黄褐色的小山坡上,远处似乎还有大火燃烧,因为视线里,能清晰的看到空气的流动。 有个男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山坡上,黑色的长袍褪在腰间,露出结实宽厚的背部,肌肉明晰的分布,手上似乎执着法仗,身形高大,弯曲的金色头发如海藻般浓密,随着晚风的吹拂在轻轻浮动,十分美丽。 赵永昼那时病的昏沉,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古书中的天神。 察觉到他醒来,男人侧过头看向他。 一看清男人的长相,赵永昼露出放松的笑容,紧接着又咳嗽起来。 “师兄……水……” 话说完,赵永昼已经没有力气,闭上了眼睛。 没一会儿,他就感觉到嘴唇被轻轻挪开,甘洌的水流了进来。赵永昼饥渴的喝完,便又沉沉睡去。 “哼。”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多闻天转过头去。 背着光线,申屠宇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阴暗又充满讽刺,细长的眼睛在看向躺在地上的青年时,一瞬间流露出深刻的憎恨。看着那双眼睛,稍微对申屠宇有点了解的人都会觉得,他会立刻扑上来把人撕个粉碎。他如果还没动手,只能说明他已经在心里酝酿这世上最残忍的手段来折磨人。 多闻天便静静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申屠宇转过身翻身上了马。 “快点赶路,趁着封不染还没追上来。”说着话人已经骑着马走了,眨眼之间就离的很远。 多闻天没有立刻跟上,他目光沉沉的看着申屠宇越走越远,好似在预测着相隔的距离。很快,申屠宇的身影都已经看不见了。多闻天低下头,青年依旧紧闭着眼帘,脸色苍白,眉毛和睫毛的眼色却很深,让人不禁期待着,当那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活泼生动的…… 不,会害怕吧。眼睛里,除了恐惧和厌恶不会再有别的了。 追查的人派出去的同时,这天中午,京都来人了。来的是禁军统领白先桀,奉圣上口谕,命元帅封不染、大将军赵永德即刻带领大军在一个月内返回。由禁军统领随行监督,有异常者斩无赦,只给了三个时辰休整编制。 “看来京城里是真的出事了,要不然不会催的这么急。”封岚印皱着眉说道,看向坐在一旁的封不染,外人看不出,可是封岚印知道,这个男人的精神已经高度紧绷了。 “怎么办?家主。”封岚印出声问道。还有一件事他没有禀告,派出去沿途追查的人,全部都没有传回消息,杳无音信。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些人都死了。耗费了许多人力和时间,白五也是找不回来的。这一点,他想封不染心里一定明白。 新搭建的帐篷里窒息的安静,封不染一直没有说话。外面的大军很快集结完毕,大将军赵永德和几位将领来到中军帐里,见赵永德不说话,朱常清了清嗓子,“禀告元帅,一切都妥了。何时启程?” 众人都看着封不染,等着他发话。 只见封不染缓慢的站起身来,眼窝下有深深的黑眼圈,站起来后,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现在就启程,回京。”他说。然后走出中军帐。 赵永德跟着走出去。他看到了,当封不染下令大军返程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往昔令人畏惧的光芒。他心里忽然觉得,或许封不染并不总如表面所看见的那样,有一点人情味也说不定。可是封不染还不是抛弃了那个孩子,一如当年抛弃他的弟弟? 一想到这里,赵永昼内心里的那丝怀疑便消散了。封不染终究是个无情无义冷血无情之辈,他之所以现在表现出那么一丁点的愧疚,只是他觉得他应该有那样的反应罢了。 数十万大军启程,浩浩荡荡。 封不染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应该会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静谧和平。琼州府的官员马上会调过来,百姓们会休养生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些回归的士兵里,几人归,还有很多人,马革裹尸,再也没有回家的机会。 生而为人,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就连他此刻也不过是从一个战场回到另一个战场罢了…… 前往北境的路上,漫天飘洒着鹅毛大雪,极冷极寒,鸟兽绝迹。常言凡人入境,不出三日必埋尸于雪。越往北走,越是难于忍受。 赵永昼发起了高烧,加上身上的伤没好,肺热窜上来,引发了哮喘,一路上咳嗽个不停。他已经醒了,知道自己被掳走了,也发觉了那个男人不是师兄。 可是他装作不知道,必须这样。 申屠宇看着窝在角落里的青年,冷笑道:“大荣的军队已经启程回京了,他们连找都没找过你,封不染不要你了。” 说完这话,他就死死的盯着赵永昼,仿佛毒蛇盯着猎物一般。 赵永昼黑色的大眼睛瞪着申屠宇看了一会儿,突然猛力咳嗽起来。咳的不停,咳的人心慌,总觉得下一刻他就要咳出肺来。 申屠宇眯了眯眼睛,就像蛇吐着信子,慢慢靠了过来。 “师……师兄……”赵永昼忍住咳嗽,艰难的喊了一声。 站在洞口的多闻天转过身来。 赵永昼说:“好冷……咳咳咳……” 多闻天看了看眼神阴毒的申屠宇,然后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抱着一堆柴火回来,堆在山洞里点燃。 那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了,赵永昼瑟缩着靠近了一些,多少感觉到一些暖意。他微微闭上眼,头脱力般的耷拉着。 “这冰天雪地的,你去哪儿找了这能烧着的干柴火?”申屠宇睨着多闻天。 “我跑出去找的。”多闻天说。 “哼。”申屠宇恶毒的笑,“你倒不嫌远。” 多闻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申屠宇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多闻天将身子软在地上的赵永昼抱在怀里坐到一边的石头上,一开始还听见赵永昼细微忍耐的咳嗽声,但后来慢慢的便不咳了。 赵永昼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很快又闭上眼,慢慢的舒了一口气。 算着时间,多闻天将赵永昼放下来。没等片刻,就见申屠宇回来了,唇角和衣袖上有许多血迹。这冰天雪地里飞禽走兽都灭绝了,活物只有跟着撤退的那十多二十个侍卫。国王每天坐在轿撵里,从来都不会发现他的侍卫一天少一个。 多闻天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不知不觉得挡住了赵永昼的脸。 经过这么多天他已经摸索出来了,只要不看见这张脸,多少能清净点。果然申屠宇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确定俘虏还在,便摇摇晃晃的走到一边,疲惫的倒在角落里,睡着了。 多闻天本想去外面守着,但是他刚要动,衣摆却被人拉住。他低头一看,赵永昼睁着黑色的大眼睛望着他。 “师兄,你要去哪儿?” 多闻天杵在原地良久,望了望洞口又望了望赵永昼,然后又望了望申屠宇,最后一屁股坐下来。巨大的身体挡在申屠宇和赵永昼之间,像一座山。 赵永昼收回手,手在轻微的发抖。觉察到多闻天在看他,他便抬起头,挤出一个微笑。 多闻天像是愣了愣,随后,缓慢的时间过去,久的赵永昼快要再次闭上眼的时候,看见多闻天的唇艰难的往上翘了一下,被吓得又睁大了眼睛。 然而多闻天扭过头看着洞口,表情木讷冰冷。 雪地上,梵天牵着摩珂的手,一前一后的走着。 “梵天哥哥,多闻天和父亲已经被国师迷惑了,他们早就认不得我们了。”摩珂皱着眉说道。虽然哥哥的手很暖和,可是她还是很讨厌这种恶劣的冰雪天气。 明明现在是六月,这里却结冰下雪,果然不愧为传说中的恶魔之境。 梵天回过头看着摩珂,“你之前不是也不认我吗?” 摩珂僵住。 梵天露出笑容,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赶路吧。多闻天身上有很重的麝香气味,加上那些时而隐现的血腥味,他们应该就在前面那个山洞里了。” 第61章 罪行 事情发生的突然。 赵永昼趴在火堆旁,脑袋热烘烘的,然而屁股冷。他便翻身调了个头,好不容易把屁股烘热和了,头又冷的很。像只土拨鼠一般翻来覆去,自然也睡的分外艰难。突然他听到旁边有动静,睁开眼,便见金色头发的男人将上身的衣服褪在腰间,肌肉结实的胸膛起起伏伏,汗水不断的从额头一路冒下来,看起来竟是热的不得了。 多闻天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呼吸粗重急促。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麝香味。 “……你,怎么了?”赵永昼张了张嘴,惊讶的问道。 忽然多闻天用力的摇了摇头,紧闭上眼,握着拳头,极力的忍耐。脸上和上半身的皮肤通红,好像下一刻就要烧起来。 赵永昼急忙看向角落里的申屠宇,“他、他怎么了?” 申屠宇身子斜靠着山洞的岩壁,原本是面无表情。听见赵永昼问,便露出邪恶的笑容:“你不知道吗?药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大量排精,精若排不出,则会郁积经脉,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排……怎么排?”赵永昼问。 “别装了。”申屠宇笑着,柔软的身体从地上撑起来。赵永昼觉得他像某种动物,看着申屠宇朝他走过来,不由得缩着脚往角落里缩。 申屠宇轻而易举的拎起赵永昼,手一扬,丢到多闻天身上。 “唔!”鼻子撞在坚硬的胸膛上,赵永昼不由得闷哼出声。然而紧接着他便绷紧了身体。 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身下的人皮肤滚烫的温度,多闻天的手搭上来搁在赵永昼脊背上,顺着僵直的轮廓滑下腰窝,最后大掌紧紧的贴在臀上。另一只手抬起赵永昼的下巴,低头重重的压上去,撬开唇舌,直捣咽喉深部。 赵永昼手撑在对方的肩膀上拼命推开,然而多闻天的身上早已被汗水湿滑,他挣扎了半天,所得的结果也不过是狠狠的摔在坚硬的肉墙上。 正在这时候,身后又多了一双手,掰着他的双腿分开跨坐在多闻天身上,裤子被撕扯下来,一双阴凉凉的手游走在腿根和臀缝深处。 “唔唔唔!!!”赵永昼瞪大了眼,拼命挣扎着,然而被多闻天和申屠宇前后夹击着,根本毫无用处。 不!不要这样!赵永昼在心里大喊道。嘴唇被封住,他快窒息了,脑袋缺氧,整个人天旋地转。事情来的太突然,根本由不得他思考。 申屠宇冰凉的手指插-进去的时候,他闷着声尖叫出来。 “嗯!!!!——” 赵永昼仰起头,那一刻,他所害怕的不是多闻天,不是被侵犯,而是死亡的恐惧。这已经不仅仅是粗暴的性-侵,而是……而是…… 滚烫的泪水滑落下来,立刻冰凉一片。多闻天似乎有些清醒了,终于放开赵永昼的唇,将两人的脸拉开了一些距离。 “……救……救我……”黑色的大眼睛里蕴满了泪水,更多的是惊恐。多闻天原本以为赵永昼是在畏惧他,然而青年却是望着他哀求般的说:“求求你……” 预感到了什么,多闻天微微皱起眉,立刻一抬手将申屠宇一掌打出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青年的双臀间,只剩一根黑色的巨尾,迅速的钻入体内,消失不见。 赵永昼的身子猛的一顿,如同被雷电骤然击打,然而仅仅也只是一瞬间,便浑身僵硬着不动了。仿佛被抽光了灵魂,只剩下一具尸体。泪水不断的滚落下来,然而那双大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神采,一片死寂。无力的倒在申屠宇身上,露出那身后的景象。 “多闻天,你竟然违抗我。”申屠宇从地上坐起来,擦去嘴角的血。 多闻天几乎暴怒的看着他,冰蓝的眸子里杀气爆射。 申屠宇弯起唇角,目光在多闻天怀里的青年身上逡巡着,病态的脸上涌起一阵阵的潮红。呼吸急促着,喉咙里也不断的轻声哼吟。完全不顾多闻天的盛怒。 赵永昼浑身抽搐起来,面部痛苦的扭曲着,手抓着多闻天的肩膀,刻出一串串的血印子。 听见山洞外有脚步声,可是里面的人都已经无暇顾及。多闻天手忙脚乱的抱着赵永昼,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减轻他的痛苦。 看向一边沉浸在享受中的申屠宇,多闻天憎恨无比。 杀了这个人吧,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 这时梵天已经带着摩珂来到山洞外,听见里面有异常的声音,梵天快走了两步,却不想看到了那样具有冲击力的画面: 申屠宇瘫坐在地上,腰部很有节奏的不断上挺,面部潮红,分明一副情动的模样。 而金色头发的弟弟赤着上身一脸绝望,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那个人浑身抽搐着,弟弟抱着他,却不能为他减低丝毫痛苦。 “发生什么事了?”摩珂越过大哥的肩膀往里面一看,到没有多大的惊骇,这种事她见得多了,申屠宇虽然是天残,但是可以通过奇异的方式达到快感。比如,通过蛇。 让她惊讶的只是多闻天的表情,不仅仅生动,简直是痛不欲生。 显然梵天也见过这种场面,没去管申屠宇,梵天笔直朝着弟弟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怀里抱着谁?”梵天问。 其实梵天并不是真的在乎这个正在承受痛苦的人是谁,他只是比较担心多闻天此刻的状态,那不像是被控制心智的药人。也不是不能摆脱药人这个身份,只是那是一个漫长艰辛的过程,稍不注意还会走火入魔,他怕多闻天承受不住。看眼下这个情况,似乎是多闻天在排精的时候遇到了麻烦。那么承受方就是多闻天抱着的那个人了,只是好像途中被申屠宇抢了先。 多闻天没有回答,只是抱着怀里的人,那副愧疚的模样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 那已经完全不是药人能够表现出的情感了,至少多闻天已经是半个正常人了。梵天喜形于色的这样想到,就在这时,多闻天怀里的人终于忍受不住了似得,大声哭喊起来。 “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极度的凄厉,混杂着恐惧和惊骇,用撕心裂肺来形容也不过。 任何人听了都会产生同样的痛楚。 梵天脚步一顿,整个人如遭雷劈,他猛然两步冲上前,一把将那人翻过身来。那一刻,年轻的面庞上所流露的痛苦成为了梵天最不能饶恕自己的记忆。 为什么会这样呢?老天为什么会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明明他,那么想要保护这个孩子啊! “念白!”梵天大声喊道,声音克制不住的嘶哑颤抖。 申屠宇的动作剧烈起来。 这原本是杀死这个变态的最好机会,然而梵天知晓,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杀了申屠宇,那条蛇便会在念白的身体里爆炸,蛇毒会侵蚀念白的肠腑,念白便也死了。 赵永昼一口咬着梵天的手臂,瞪大的黑色眼睛直击梵天的心底。青年浑身激烈的颤抖了一阵,之后猛然停了。 “师兄,你来救我了吗?”赵永昼张了张嘴,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师弟!!!——啊啊啊啊!!!”梵天仰起头,痛苦的嘶吼声震彻着整个山谷。这一刻让梵天痛苦无比,甚至直追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当他的手穿透母亲的胸膛,那个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整个人都崩溃了。 命运对他如此残忍,几乎让他开始怀疑起佛的善与恶。如果佛真的普度众生,那为何不救救这个孩子,不救救他的母亲?即便是他梵天之前一念之差入了魔道,此生便是入这尘世受尽苦楚也便罢了,母亲何辜?师弟何辜?为何要让他们受这样的罪! 佛啊,你为什么不惩罚我一个人呢。弟子愿抽筋剥骨,百世轮回无妄地狱,你可能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山洞里沉浸在异常的氛围中,申屠宇瘫在地上回味余韵。摩珂脸色震惊,并不是白虎将军被申屠宇泄-欲了这件事,而是她的两个兄弟竟然会因此而流露出那样痛苦不堪的表情。 正到关外,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让正在回程的大荣军队猝不及防,好在片刻之后就散了,一阵尘雾弥漫之后,众人纷纷捂着嘴咳嗽,各营清点人马,并无缺失。缺失唯独少了大元帅封不染。 士兵们惊诧道:“这可怎么办?元帅是掉下山崖去了吗?” “怎会!你我都好端端的,偏就元帅掉下去了呢!” 一旁的监督官,亦是禁军统领白先桀,目光探询的看着远方。 这时大将军赵永德策马到前面,“封不染摔落山崖,大军行程不可耽误。白大人,若是延误了京中大事,你我两个脑袋可不够砍。还是速速回京吧!” 说完这话人便骑着马走远了。紧跟着,封岚印也带领封家军前进。 白先桀皱着眉,只好说:“先回京。” 而此时此刻,封不染正骑着一头巨大的白虎,从陡峭的山崖上笔直而下,直奔北方境外而去。 封不染沉着眉,目光紧锁前方。 白五,你可一定要等着我来…… 第62章 雪 封不染骑着白虎下了关口,很快便回到了琼州府。 彼时已入夜,沿途的海面一片黑沉沉,压得封不染喘不过气来。不是没想过白五此刻可能的处境,他甚至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无法就这样安然回京。 无论是死了的白五还是活着的白五,这一次,决不能再丢下他一个人……一定要带他回去。 山洞外,风雪呼啸。 摩珂站在洞口,默默的看着里面的一切。有些原本坚定的东西开始动摇了。 申屠宇已经平复下来,他坐起来,勾着微血红唇。他此刻非常的愉悦,因为梵天和多闻天两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最深刻的痛苦,这种通过折磨他人而达到的快-感,足以令他兴奋无比。与此相比,身体的那点快-感根本不值一提。 “哟,本座最得力的两个弟子在此处了,正是难得啊。怎么,徒儿多年不见,见了为师的也不打一声招呼?” 梵天抬起头,嘴唇动了动,艰难的开口:“……师父。你救救他,他还活着。” “哈哈哈哈哈!”申屠宇仰头大笑起来,梵天的神情无疑让他非常舒坦,一边笑个不停,一边说:“乖徒儿,你还是那么天真啊。” 摩珂不可置信的摇着头,她看不下去了。梵天的骄傲,亲手杀死母亲而得来的教诲,曾经宁死也不底下的头颅,现在居然就这样妥协了。 申屠宇自然不会救,不仅不救,他还像发现了好玩的事情一般,不断的辱骂着兄弟两人。因为不管他怎么骂,兄弟俩都只是默默的承受。摩珂却无法忍受了,她大声喊道:“够了!够了!让这一切结束吧,为什么你们不一起杀了他!” “呵呵。”不理会摩珂的歇斯底里,申屠宇阴柔的脸上是蛇蝎般的笑容,“我会救他的,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先赶路吧。” 他能感知到,空气中有一股巨大的压迫力。 因为一直被梵天输入内力,赵永昼其间醒过来两次,每一次都是呆滞的睁着眼直直的望着,也不眨眼,泪水没完没了的落。梵天看的心疼,只好忍痛将师弟弄昏过去。 北境越往深处走越是天寒地冻,寥寥剩下的几个侍卫也开始支持不住了,东倒西歪。轿撵摔在地上,国王的身体直-挺-挺的摔出来。一看,竟已是死去多时了。 申屠宇一副淡然的表情,表示要赶路。 “我们不会再跟着你走了。”摩珂冷冷的说,“巨澜灭了,父亲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申屠宇眯着眼睛危险的看着她。 “大不了你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摩珂自顾自的拿剑在雪地里抛出一个坑,将老国王的尸体埋了进去。转过身见梵天在不断的给赵永昼输内力暖身体,便说:“那个人也死了,把他也一起埋了吧。” 梵天抱起赵永昼后退了两步,却不是因为摩珂的话,而是申屠宇陡然变化的脸色。 “快!把那个小孩子给我!”申屠宇忽然快速走过来,朝梵天伸出手去。他身形妖异的凌厉,梵天连连后退。 雪地上立刻是一场大战。申屠宇和梵天在一瞬间就打了起来。梵天要顾着背上的赵永昼,处处受着限制。却见申屠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多闻天立在摩珂的身旁,两人都只是远远的看着。 空气中隐约有什么呼啸而来。 忽见远处一阵尘土飞扬,一头巨大的白-虎眨眼间冲到了眼前。 申屠宇被冲击的力量一下子甩出老远,他挣扎着爬起来,立刻就变了一副模样,跪在地上,面对着白-虎盛怒的眸子,咳着血说:“如果你杀了我,那个小孩子也死定了。” 禅心愤怒地咆哮着,巨大的声音响彻山谷。四周围的雪峰开始颤颤巍巍,隐隐有崩裂之势。 大地开始震颤,轰鸣声快要挣破人的耳膜。摩珂痛苦的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封不染接过梵天背上的赵永昼,刚跑了两步,雪峰就崩塌了…… 那场雪崩自然又葬送了几条性命。天地陷入死寂,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爬了出来。 天地白茫茫一片,安静的可怕。 雪崩的时候封不染是将赵永昼护在身下,用双臂撑住身体的。小心翼翼的将赵永昼抱出来,封不染抬头看了看四周,不远处陆陆续续有人不断的从雪里爬出来。 多闻天站起身,眼睛直直的看着这边。在他的身后,梵天正把摩珂从雪里拖出来,看见封不染和他怀里的人,便立即往过走。 封不染沉了沉眉眼,背起赵永昼转身就跑。 “等一下!师弟他……” “梵天哥哥。”摩珂拉住起身要去追人的梵天,金色的双眸可怜的望着他:“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梵天转身扶起摩珂,“摩珂,你先等我一会儿,师弟他……” “那个人的死活关你什么事啊!”摩珂大声吼道,“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做到那种程度!” “摩珂……” “如果你现在走,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摩珂哭着,甚至以死相逼。梵天一时左右为难,正在这功夫,却见多闻天提着刀追了上去。 梵天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然而摩珂完全听不进劝。最后摩珂答应他,一起去找回多闻天,然后三人一起离开。但那时,已经离封不染他们离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其实在雪崩的前一瞬申屠宇便逃走了,禅心自然不会放过他,等追上去,便又牵扯出另一段冤孽纠葛。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又说封不染背着赵永昼快速的在雪地上奔跑,那雪地白茫茫一片,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身后又有人追杀,那人的脚力一点都不比封不染弱。好不容易跑到山坳里,左拐右拐,终于将多闻天甩掉。 封不染多少有些跑不动了,将赵永昼轻轻贴着树干放到地上,喘了两口气,便赶紧查看起赵永昼的情况。确定人还活着,封不染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见赵永昼身上罩着件黑袍子,封不染解开那袍子一看,眉头拧起来。只见赵永昼的腿赤条条的露着,白色的上衣只遮到了大腿上方一点。 封不染有些迟疑的伸出手,稍稍分开青年的双腿。 半晌,他抬起头来,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呼吸都凝固了。 青年的身体有些畏冷的缩了缩,封不染回过神来,将黑袍重新罩住那惨不忍睹的伤口。 赵永昼发起抖来,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眼前先是朦胧一片,接着老师的脸出现在视野里,眼中全是怜惜。 “……是做梦啊。”赵永昼喃喃了一句,眨了一下眼睛,呆呆的望着,又不敢相信的闭上。 封不染将瑟瑟发抖的身体抱进怀里,嗓音沙哑的说:“不是梦啊……来晚了,对不起。” 青年紧紧的揪着封不染的衣服,浑身颤抖。 “我来了,白五,是我,封不染啊。”封不染揉搓着怀里冰冷的身体,一边在他耳边温柔的安慰。 青年死死地咬着唇,血丝从唇缝间流出来。 封不染掰开赵永昼的嘴,将自己的手指头伸进去。赵永昼便死死咬住,眼泪滚滚而落。哭了一会儿,他松开了嘴,闭上眼轻轻靠在封不染怀里。 “白五。让我看看你的伤,可能需要……处理一下。”封不染抬起赵永昼的脸,尽可能轻柔的说。 赵永昼忽然浑身一颤,瞪大了双眼。 封不染明白他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他也不忍心让白五再次遭受精神上的折磨,然而伤却不能不治…… 正在封不染打算把人弄晕的时候,赵永昼开了口。 “元帅。”黑色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封不染,颤抖着说:“……帮我、把东西弄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封不染的眼里闪过愤怒和杀意,伤口那么深,他甚至想到那些在场的男人都参与了其中。他们究竟用了怎样残忍的手段来对待这个孩子? 但紧接着他便归于无形,点了点头。 “不。你得……”青年冰凉的手搭在封不染的手上,“准备一把刀,把……” 第63章 治疗 眼前男孩是非常年轻的,脸庞白皙,五官精细,特别是一双黑亮的眼睛,十分漂亮。封不染记得,白五的唇总是红润的,像是抹了胭脂。虽然那么形容不太准确,可是的确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他原本以为是那孩子在河馆呆的时间太长,在军营里也还涂脂抹粉,然而后来发现,白五的一切都是天生的。天生的漂亮脸蛋儿,红润嘴唇,黑亮双眸。尤其随着白五的长大,整个人出落的越发俊朗,也越来越招人喜爱。封不染时常在想,如果当年白五安好的待在河馆里,平平淡淡的过着皮肉生活,是否会好过此时此刻? 当他断断续续的从男孩口中听到一些词句,在结合着那骇人的伤口猜测出结果之后,无疑是震惊和愤怒的。然而紧接着便是无限的愧疚。 白五的眼睛不再有发亮的光芒,灰蒙蒙,暗沉沉,他揪着封不染的衣襟,无神的大眼睛望着他,语调断断续续,麻木:“……肚子里……有条蛇……” 原本需要热水和草药的,然而此处离驿站还起码有一百来里。好在苍天怜悯,不远处就被封不染找到一处温泉。 封不染将赵永昼放到岩壁旁靠着,又去外面捡了比较干的树枝点燃一堆火。旁边的石头上摆放着那把镶嵌着宝石的廉月弯刀,以及刚才在山路上采摘的药草。 一切准备就绪,封不染将赵永昼的身体平躺下来,安抚性的抚摸青年的头发,嗓音低沉沙哑:“别怕,把眼睛闭上。” 听到他的声音,赵永昼的眼皮耷拉下来,遮挡住呆滞的眼球。眼皮却在抖动。 果然还是怕的。 封不染的心一阵紧锁,最后还是点了赵永昼的睡穴。 “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封不染低声道,也不知是对谁说。 分开青年的双腿,封不染跪在下方,脚边摆放着出了鞘的廉月弯刀,用膝盖稍稍顶起赵永昼的大腿,露出那臀缝深处的幽深之处。他先是用手稍稍掰开臀肉查看了一下,眼睛瞟到赵永昼微微隆起的小腹,预测着那孽畜大概位于何处。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很简单,便是将手伸进去,一把拽住,快速拖出来。 封不染这样想着,稍微挺直了背部,让脖子上的冷汗顺着后背渗透到衣服里。然后他将自己的衣袍撕掉半截,卷成一个布团,塞在赵永昼嘴巴里。这样做是怕赵永昼途中醒过来,因为疼痛而咬伤了自己。 青年沉静的睡着,想起白五那充满依赖和信任的眼神,封不染按下心中的杀意。 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将那东西弄出来。搞不好还有毒,所以千万不能让它咬伤了白五。 瞟了一眼脚边,封不染忽然捡起廉月弯刀,在右手的手心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立刻就冒了出来。觉得还不够,又将五根手指头都划了。 看着那血汩汩的冒出来,封不染沉着眉俯低身体,先探了一根手指头进去。借着鲜血的润滑,一点一点的进出。这动作多少有些让人浮想联翩,然而眼下封不染眉头深锁,额头冒冷汗,完全没心思想别的。 很快,借着鲜血的润滑,手指头一根一根的塞进去。到了第四根的时候,明显就是极限了。封不染能感觉到,赵永昼的大腿在颤栗。 即使人是昏睡的,可是身体是有感觉的吧。 这真是一件极为残忍和痛苦的事。 封不染摒着呼吸,沉着心脉,继续拓展。 四根,五根。 全部进去了。 右手的手掌弹开,血腥味散发开去,同时左手按住那隆起处的小腹轻轻推压。 那孽畜居然在里面睡着了,被推压醒过来,闻到剧烈的血腥味,便兴奋的钻过来,一口咬住。 ——就是现在! 封不染一把抓住蛇头,既缓慢又迅速的将右手从赵永昼的身体里退出来,牵扯出长长的一条。提起手边的刀一刀砍中那蛇的七寸处,扔出老远。 赵永昼的身体扭曲地拱起来,十分痛苦。封不染迅速将药草在嘴里嚼烂,全部从下面塞进赵永昼的身体里,满满当当。 做完了这些,封不染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剧烈的喘着粗气。这真是一场可怕的救护,然而却不得不如此。他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觉得黏糊糊的,拿下来一看,满手的血,还在不停的往外冒。 大痛之后,赵永昼已经昏死过去。封不染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山洞里燃烧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他心里计算着多闻天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一边将自己的右手包扎起来。 这温泉的确是疗伤的好地方,之前沿途他也清除了痕迹,此处又十分隐秘,多闻天要找到这里来多少要花费一些时间。然而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不能太长,后有追兵,须得尽快与驻守巨澜的军队取得联系。把白五带回城里去医治,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封不染将赵永昼的身体抱到温泉旁边,打算做简单的清洗。青年的身体软绵绵的,尤其是腰部,仿佛没有骨头。轻轻捏揉着那柔弱的腰部线条,封不染想起白五这些年在军营一直勤于锻炼,身体变得坚韧结实了许多。 封不染慢慢从鼻息间呼出一口气,后背靠在温泉的岸边,一手将赵永昼无力的身体圈在怀里,另一只手做着清洗。腰,臀,腿,每一处都是生命力的象征。 天色一点点黑尽了,火堆也熄灭了,然而温泉里泡着的身体完全不会觉得冷。再加上封不染一直给催送内力,赵永昼不仅不会冷,额头上还渗出细密的汗珠。 封不染咬了一个青果,嚼碎了,轻轻捏开赵永昼的嘴巴,俯身喂进去。离开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很熟悉,似曾相识,是在梦里吗…… 没等他细想,轻微的咳嗽声将他的神识拉回了眼前。对上青年淡淡的黑色眸子,封不染的心一紧,柔声说:“没事了,白五,你只是做了一个梦。现在噩梦醒了,你看清楚,在你眼前的人,是我。” 赵永昼空洞洞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在被强制对上封不染的视线后,慢慢有了一些焦点,一点点的恢复了光亮。褪尽了血色的唇微微张开:“老师。” 说实话封不染并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所以他只是轻微的顿了一下。他这一生有过许多学生,能够记得名字的寥寥无几,能够有印象的也就那么几人。但总的说,‘老师’这两个字对于封不染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老师,你来救我的吗?” “是,我来救你了。没事了,以后都没事了。”封不染一遍一遍的哄着,不厌其烦。他知道,这种状况下,白五还愿意在他面前示弱和撒娇,则证明他还有活下去的意识。 “白五,仗已经打完了。我陪你回三清县,去看看你的家人好不好?然后我带你去香洲,那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想去吗?”封不染的声音轻柔的,像催眠曲。 赵永昼靠在他的怀里,点头。 封不染便絮絮叨叨的讲很多事,一边讲,还时不时的问问题,赵永昼也很认真的回答他,有时候回答不上来,迟疑好久。封不染便继续讲,继续问。直到后来,赵永昼在老师温柔的话语中陷入安稳的睡眠。 意识昏沉中,他听到耳边的叹息。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刻,封不染将赵永昼穿好衣服,罩上黑袍,准备出发。赵永昼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封不染的脸,又合上眼。 把人背在背上的时候,封不染听到一声:“老师,我们去哪儿?” “回家。”封不染说道。 雪下了一夜,已经停了。所有的痕迹被大雪抹杀消失,天地一片银白。封不染不敢走平原,只好翻山越岭,以此来躲避随时多闻天的追杀。然而一路上不知是不是太幸运的缘故,总之他们一直没有被多闻天发现。 次日的傍晚,封不染终于从北境里走出来,前面不远处就是巨澜驻扎营地了。 封不染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转过身去,看见那个站在身后的男人,忽然明白了。 原来多闻天是直接在这里等着了啊。 逃是逃不了的。封不染皱眉看着不远处,杀气一点点溢出来:“你想怎么样?” 多闻天冰蓝色的眸子在冰雪天的背景映射下,更显得纯粹的蓝。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睛淡淡的看着封不染背上的人。 这时赵永昼醒了。双臂微微收拢,勾住封不染的脖子,头缩起来,藏在背后。 多闻天一步步往过走,步伐坚定不移,眼神有深刻的执着。封不染将赵永昼放在地上,“等着我。” 多闻天要过来,封不染自然不能让。顺理成章的打起来,一阵尘土飞扬。两人都是出招狠戾,意味很明确,就是杀了对方。赵永昼也看出来了,他颤幽幽的站起来,手摸着怀里的廉月弯刀。 这两人风格不同,修为却不相上下。多闻天力气大耐力强,相对来说,封不染这几天都在奔波劳累,精神高度紧张,这两天又背着人跑了几百里路,自然是处于下风。 没多久,胜负便分出来了。多闻天却是不停手,分明要杀了封不染。关键时刻,赵永昼冲了过来,手里的廉月弯刀隔开了多闻天砍向封不染的刀。自己却也力气不足,跪了下去,被封不染紧紧抱住。 看着封不染身上的血,赵永昼埋着头,整个人趴上去。一起死吧。那一刻,赵永昼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他可以撑过寂寞,撑过死亡,撑过非人道的折磨。唯独一点,不能接受封不染的死亡。 赵永昼看着多闻天,眼神是哀求的。 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眼前这双眼睛在面对他时依然没有憎恨,甚至是带了些微信任的恳求。 多闻天的目光禁不住柔和了一瞬。 “站起来。”多闻天开口了,生涩蹩脚的中原话,“刀,捡起来。” 赵永昼颤巍巍的站起来,双手握着廉月弯刀。封不染挣扎着坐起来,咳嗽着:“白五,回来。” 驻扎军队马上就要到了,自己只需要在撑一会儿就好了。 没有听从封不染的吩咐。赵永昼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让一切来个了结吧,他心里如是说道。 赵永昼的砍法是如此的无力,多闻天轻轻一抬刀,便挡去了他的攻击。一次又一次,也不攻击,只是一次次挡去赵永昼的攻击,好像在猫在玩弄手里的耗子。 军队终于来了。从外面包围着,慢慢围拢。 “白五,回来。”封不染大声喊道,吐出一口血。赵永昼回头看他,眼神很担忧,并且有了想要扔下刀跑回去的冲动。 事情总是发生的那么突然。 赵永昼只感觉到握着的刀伤传来了很大的冲击力,使的他几乎握不稳,然而一只手很有力的握着他的,同时用力的刺了出去。 他转过头,黑色的大眼睛里满是震惊。 士兵们举着长枪,一点点靠近。谁都知道,对方是传说中的‘佛陀’,能在千军万马之中轻取敌方大将首级的恐怖药人。然而此刻,佛陀却跪在地上,白五将军手中的刀砍在他脖子的大动脉处,血喷薄而出。 “为什么……”赵永昼张了张嘴,问出了心底早就存在的疑惑。其实他早就隐约感知到了,只是一直以来,经意不经意的忽略了。 为什么要冒充师兄来照顾我,为什么在申屠宇面前维护我,即使是后来也是……你不是应该要杀我的吗?我们不是敌人吗? 这些话赵永昼都没有问出口,可是他的眼睛已经充分表达了。 多闻天只是弯了弯唇,他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头一歪,手无力的滑了下去。 赵永昼在原地站站着,忽然泪如雨下。他想起了,他与这个男人从三年前就见过面,然而直到现在,直到他死,他们两人也从未好好说过一句话。 第64章 佛说(一)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何为地狱? 我们所存在的地方就是地狱。 鲜红血流淌出来,长长的一路,变成一条显眼的分界线。一边是纯白雪原,寂寥无声,与世隔绝;一边是黄沙城池,金戈铁马,尘世喧嚣。 赵永昼僵硬的站在原地。 他与多闻天是如此的接近。 还未闭上的冰蓝眼眸,宛如大海。淡蓝浅蓝,平静温和。 ……好漂亮。 他想伸出手让那双眼睛阖上,却迟迟的动弹不得。一个人影飞扑上来将他用力的推倒在地,摩珂剧烈的摇晃着多闻天的身体,一边大喊大叫。金色的头发凌乱的缠绕着她的面颊和颀长的脖子,美丽的面孔狰狞的嘶喊,发出野兽般的哭声。 赵永昼双手撑在尖锐的碎石上坐在地上,却没有半点感觉。他望着摩珂伤心欲绝的模样,完全不能自已的样子,只能难过的看着。 “凭什么是你!!——”摩珂抬起头,愤怒的碧色眼睛盯着赵永昼,一边涕泪横流,同时咬牙切齿的问。 梵天的眼神是那样的难过,让赵永昼难以忍受。他于是选择承受摩珂的怨毒和诅咒,抿着唇一言不发。 摩珂大喊:“收起你的眼泪吧!你这个从地狱爬出来的魔鬼!你用虚伪的漂亮外表欺骗了多闻天,现在你终于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是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你杀了多闻天,杀了哥哥,是你杀了所有人!” 那怨毒和诅咒仿佛幻化出了令人窒息的可怕力量,让赵永昼浑身痉挛般的颤抖起来。 一双手盖上了他的眼睛,然后整个人被抱住,陷入熟悉的体温,昏死过去。封不染轻轻做了一个手势,四周的军队包围上来,将摩珂和梵天团团围住…… 赵永昼最近总是做噩梦,而且时间很长。往往是前一刻看见窗框外的日出,下一次睁开眼时,屋里已经点上了华灯。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仆从,大夫,士兵,将官。 有时他也会看见封不染坐在一旁阅读信件的侧影,他努力的想张开嘴,然而却半点也无法醒过来。 他于是又陷入梦里。转过身便回到了许多年前,躺在白村那间破落的小屋子里,头顶结着蜘蛛网,眼睛看着角落里老鼠钻洞。白氏推门进屋,抱起他幼小的身体左摇右晃。他拼命的张嘴想要说话,结果一张嘴却是哇哇大哭,逗的白氏哈哈笑,四姐翠玉在旁边跳。 忽然,白氏温柔的笑脸变成了另外一个老女人的脸,阴测测的笑:白五,你是祸害,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是来吃人的。 他吓的不得了,眼睛求救的看向旁边的翠玉。然而翠玉的身子拔高,头发变成长长的金色,眼睛瞬间碧绿幽深,神情狰狞的指着他:你这个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魔!你欺骗了多闻天!你杀害了他!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魔鬼……我没有……”昏睡着的赵永昼不停的摇着头,嘴里胡乱说着梦话。 一旁守候的仆人见了,立刻跑出去通报元帅。 梦里赵永昼被两个女人围着,诅咒指责。赵永昼拼命的捂着耳朵,谁来,谁来救救他。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出现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很像记忆中烈日散去后的天空,最纯粹,最美丽的天空。 师兄,你来救我了吗?赵永昼问那双眼睛的主人。 那双眼睛却微微的暗淡了,有些委屈。 啊,是你。赵永昼对那个人说道,淡淡的舒了一口气。然而他却忽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 冰蓝色的眼睛期冀的看着他,赵永昼发觉,这个人的眼睛竟然是如此的干净,没有一丝一毫尘世的污染。对方是那样期待的看着他,甚至还带了几分乞求。赵永昼拼命的在脑海里搜索这个人的名字,他恍惚听到摩珂喊他…… 是多闻天吧。赵永昼看着对方说道。 冰蓝色的眼睛里立刻洋溢出大大的笑意,单纯的微笑。 多闻天,你为什么要……赵永昼很想问他答案,虽然他也不知道具体要问什么。 多闻天并没有回答他,脸上始终是孩子般单纯的快乐笑容。他抬起双臂,好像想要一个拥抱。可是他的双手沾满了可怕的鲜血。 赵永昼惊慌的摇着头,拼命的后退。 多闻天脸上的纯真笑容消失了。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变大,那些鲜血一点点从他的双手弥漫开去,手臂,肩膀,脖子,脸,最后多闻天整个人都被鲜血布满,只还剩下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一点点暗淡,微弱的毫无亮光。 赵永昼放声大哭,他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整个人就是被浓重的哀伤压的呼不出气,只能用尽力气的哭泣。 “白五!白五!”封不染喊了几声,赵永昼完全听不到,人还是昏睡着,却是一直嘤嘤哭泣,最后越哭越大声,撕心裂肺的。 使劲的摇晃他,“白五,醒醒!醒过来!” 赵永昼一半是被剧烈的动静摇醒的,还有一半是被自己哭的太大声,吵醒的。 醒了之后他就不哭了。 那些悲伤宛如上辈子淹死他的河水,只是隔世罢了。 封不染将他扶坐起来,端过旁边仆从奉上的药碗,亲自来喂。赵永昼没动,封不染皱起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白五,一切都过去了。” 赵永昼看着他。 封不染说:“把药喝了,听话。” 赵永昼张开嘴,乖乖把一碗汤药喝完。封不染满意的点点头。一旁的将官眼神机灵,赶紧命人将时刻准备着的膳食端上来。 “元帅,京里和香洲的信件一封紧跟着一封,跟催命符似得,您看看,小将军的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这便赶紧启程回京吧。再晚了,二皇子那里也替您挡不住了。” 仆人上前来伺候赵永昼穿戴,又扶着他坐到桌前用膳。赵永昼看了封不染一眼,低下头,拿起筷子端起碗,安静的吃饭。 封不染见他吃饭,便稍微放了心。 “你去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回京。” “得令。”那将官拱手,内心十分激动。将官名叫刘礼,原本是要被留下来驻守巨澜的官员之一,可是战火乱国最难治理,反贼一溜一溜的,稍不注意就会被刺客暗杀,加上战后物资紧缺,疫病横生,麻烦事儿一堆,谁会愿意留在这里。这次封不染回京需要随护,这可是个回京城的难得机会。刘礼机灵,那天接到封不染的密令,其他的将官觉得封不染难伺候阴晴不定,这回又抗旨不尊,谁都不想跟他牵扯上。刘礼却不然,一来封家势力极大,二来封不染所在的二皇子党要比大皇子党更具竞争力,此次回京势必是风起云涌成王败寇,届时他只要站稳阵营,还怕将来的高官厚禄不随之而来? 所以当下,让封不染看到他的才干才是最重要的。想到此处,刘礼上前一步: “元帅,圣旨上只提到了巨澜公主和十三王子多闻天,多闻天已经死了,那咱们要现在只需要押送摩珂公主。那那个人……” “那人只是个和尚,是我请来超度亡魂的。放了他吧。”封不染夹了一块糯米肉搁进赵永昼碗里,赵永昼顿了顿,夹起吃了。 刘礼犹疑了片刻,说:“可是摩珂公主叫他哥哥,属下怀疑,这人是十二年前那个屠杀了整个王子府后便神秘消失的神王子梵天——” 吧嗒。封不染将筷子放在桌子上。 屋里安静无声,只听得到赵永昼嚼脆菜的声音,叽咕叽咕。 刘礼抬头稍稍瞄了一眼封不染的脸色,立刻埋下头大气不敢出,欲哭无泪。他原本是想借此邀点功的……看来传闻果然没错,封不染不好伺候,翻脸比翻书还快。 “属下明白了,立刻去办。”刘礼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还是赶紧闪人才是最安全的,哪管他邀功不邀功的事。 须臾,赵永昼饭毕。封不染轻声问他:“吃好了吗?” 赵永昼点点头,“多谢元帅关怀。末将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封不染的眼神暗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脸。 “想去就去,把事情都处理完,明儿个一早快马加鞭回京。我已为你违抗了圣旨,回去了洗干净脖子陪我一起砍头吧。” 封不染开起玩笑来也一本正经,倒让赵永昼不知怎么应付,坐在位置上望着他。 见他一副迟钝的呆傻样,封不染扶额挡住脸。 挥挥手,“我知道你想看他,快点去。” 赵永昼便知他也有尴尬的时刻,唇角不禁弯了弯。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这里是一处楼阁,推开门走出去,看见远处被战火焚烧过的残垣断壁,和街道上一列列执着长-枪厚盾神情严肃走过的铠甲士兵,才知道此处还是巨澜。 远目青山,浮云蔽日,天高海远。赵永昼举步出了驿站,一步步朝那远处角落里的一个帐篷走去。他心里空落落的,很想要见到师兄。多闻天和师兄一定有很大的关系,或许多闻天带给他的疑惑,师兄能够帮他解答。 第65章 佛说(二)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果人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时辰,会做什么,想见什么人,想说什么话? 梵天慢慢从牢房里走出来,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他脑门上,无知无觉。或许是他的动作太缓慢,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白将军,在哪里?”动了动唇,梵天问。 守卫指了一个方向:“元帅和将军都在那边的驿站里。” 梵天淡蓝色的眼睛望过去,那是一段不小的距离。他迈动双腿,一步一步的往那走。 摩珂微笑的脸犹在眼前:梵天哥哥,我不想走了。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梵天闭上眼,从鼻息间轻轻叹气:一切都结束了。 身体开始轻微的摇晃,梵天睁开眼,驿站还在很远的地方呢。他低下头,努力的让脚下沉稳。 哥哥,你最后还是选择了那个人。为了一个陌生人,你要离我而去。摩珂是这么说的。 我没有要离开你,摩珂,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摩珂轻笑,梵天哥哥,我不想走了。 为什么? 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他也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摩珂啊,仇恨只会让我们生活在地狱里。梵天劝道。你想以后都活在地狱里吗? 摩珂抬起头,地狱?我们此刻所存在的地方,不就是地狱吗? 梵天难过的看着她,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摩珂露出笑容。 狱卒端上来的酒菜,已经慢慢失去了温度。摩珂将一杯酒递过来,她望着他,碧色的眼睛里滚出泪水:梵天哥哥,一直以来你就是我的天神,我的信仰。每当我害怕,无法活下去的时候,我都想象着你在天上看着我,指引我,守护我。像梵天哥哥这样的人,是应该无忧无虑的活在天堂里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梵天看着跪在地上的妹妹,目光悲悯,仿佛真的是俯视凡人的天神。 这就是你最后的愿望吗?梵天问。 摩珂将双手高举过头顶。 梵天沉默的接过酒杯,仰头饮下。摩珂匍匐在地,虔诚无比。 神啊,求你保佑我,让我将我的仇人一一送进地狱里。她这样说道。 梵天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牢房。 身后传来妹妹低声啜泣的声音,梵天的身影消失之后,她嚎啕大哭。所有的痛苦,悲伤,全都凝聚成仇恨。万箭穿心,腐蚀灵魂。 “师兄……” 耳边传来遥远的呼喊。梵天抬起头,阳光下,青年远远的向他跑来。他于是站在原地不动,等赵永昼跑到他跟前,唇边浮起微笑,喊道:“念白。” 赵永昼看见梵天的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以为他很热,便拉着梵天的手臂:“师兄,咱们去帐篷里说话。” 手被握住,梵天说:“念白,陪我去那边走走。” “师兄,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赵永昼有些担心的说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他们对你用刑了吗?” 梵天一笑,“我只是个僧人,谁会对我用刑。我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有些累罢了。” 说完这些,梵天便慢慢的朝一个方向迈步。赵永昼只好跟上,并细心的微微扶着梵天的手臂。 他以为师兄只是真的有些累了。 “念白啊,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问,关于我,关于多闻天,甚至是申屠宇。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或许能解开你的某些疑惑,但其他的,可能会在你心里装一辈子。一辈子,你可能都不会明白。” 两人在一处低矮的山坡坐下,山坡下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水,迤逦蜿蜒,伸向远方。对面是一望无际的平野,再远的地方就是海。太阳已经慢慢西斜。突然之间变得多话起来的念一让赵永昼有些不习惯,也不敢打断他,念一说什么,他便听什么。经过那么多事,此时此刻,念一平淡的声音带了几丝道破红尘的沧桑感。佛音入耳,吾等凡人只能静心聆听。 “有一点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与多闻天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摩珂是我们的妹妹。我本是巨澜国第一位王子,因出生是王宫被金光笼罩,父王十分欣喜,赐我名为大梵天,寓意神王降世,普度众生……” 梵天慢吞吞的说着,淡蓝色的眼眸平视着远处的金光大海。赵永昼就坐在旁边,在师兄平实的语调里,他仿佛也随着师兄的记忆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巨澜王宫。 神佛在万众瞩目中降临人世,不久后他的兄弟随之而来,同样是冰蓝色的眼睛,被遵从为天神之子。巨澜王喜不自胜,梵天和多闻天的母妃自然恩宠倍享,很快生下了小公主摩珂。公主金发碧眼,十分讨人喜爱,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哥哥们的保护,父王的纵容,让摩珂自然而然的养成了骄纵跋扈的性格。不过对于世上最幸福的人来说,骄纵跋扈是上天赐予她的特权。 这一切本是非常温馨完满的。 有一天,一个特别的男人来到了这里。这个男人白衣黑发,相貌阴柔,身材纤弱,在任何人看来,都不会对他太重视。他站在大祭坛上演说人间乃地狱而如今神佛已降临,世人唯有信奉方可脱离苦海的说辞,人们把他抓起来绑在铁柱上焚烧,火把点燃,却天降甘霖,熄灭了大火。那时巨澜已经干旱了三年,可想而知这场大雨是多么的及时。男人于是被巨澜王迎入王宫,拜为国师。 这个男人就是申屠宇。 “……每一个君主都有吞并邻域,统领天下的野心,父王自然也不例外。在申屠宇的蛊惑下,父王也真的认为巨澜有那样的能力,可以在短短数十年内,进军中原……药人的要求是很高的。父王已经入了魔,开始从王族子孙中挑选精锐供申屠宇做研制。十五岁那年,我主动请缨做申屠宇的药人,唯一的要求便是让多闻天和摩珂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我进入了国师府,忍受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训练方法,五年后,同一批药人纷纷成年,进入最后一个阶段。便是所谓的百里挑一……” “所有的药人都被圈禁在王子府中,为了活下去,重新见到母妃和弟弟妹妹,我不得不杀光所有的对手。虽然他们也是我的兄弟,然而当时我已经被五年的训练变成了杀人魔。杀到最后,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所以,当多闻天站在我对面的时候,我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 说道这里,梵天的眼皮轻微的颤抖。注意到他呼吸不顺,赵永昼以为他情绪太激动,便伸出手按住梵天的手掌。 “多闻天显然也未曾认出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多闻天在我进入‘王子府’的第二年便被送进了另一座‘王子府’。申屠宇告诉他,只有当他活下去才能见到哥哥。我们兄弟二人以彼此为信仰互相残杀着,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母妃无法忍受这种折磨,她想阻止我们,然而我们谁也听不进去。最后她冲出来挡在我们之间,我和多闻天的手同时穿透了她的身体。” “‘你们是兄弟啊。’母妃当时是这样说的……我首先清醒了过来。要知道那时候我作为药人已经逐渐被申屠宇控制了心智,要反抗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母妃的血溅在我脸上,我完全清醒了。我逃离了王子府,逃离了巨澜,趟在大海里漂流了好几天,最后流落到三清县,被空余方丈所救。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于是发誓从此绝不动手杀人。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多闻天和摩珂……” 太阳铺在海平面上,已经到了傍晚。 后面的事赵永昼大概完全知道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梵天用平淡的口吻叙述着,仿佛那些事都是上辈子的事。只有真正经历过那一切,才会深有体会。他总算明白了师兄的过去,然而现在,什么事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过去了,师兄。”赵永昼用封不染的话来劝梵天,也同样劝着自己。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这样一来,好像心中的郁结全部都消散了。 过去已成过去,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 “今后有什么打算么?”赵永昼笑着问,梵天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模糊而温柔:“或者你先跟我回京城。不是说,空余方丈在护国寺么?我们可以去看看他。也可以逛逛京城,京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梵天没有回答。赵永昼仍在自顾自的安排,“嗯,然后我们可以回三清县看看,去找翠玉,找子清他们……” 太阳慢慢的沉下水,光晕将整片海域染成橘红。 那场景十分壮丽,却隐约有着一股巨大的悲壮感。 赵永昼觉得莫名其妙的哀伤,明明一切已经过去了不是吗?人应该学会去遗忘,遗忘沉甸甸的过去,才会有更远的未来。 看着梵天沉静的侧脸,突然有些心慌。他凑到他身前,手捉住梵天的手腕轻轻摇晃,“师兄。” 梵天抬起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念白,你先回去吧。” “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想看看日落。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不是吗?我想最后再看一眼这里。”梵天轻声说道。 赵永昼原本想说那我陪你,不过不远处那个叫刘礼的将官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还很焦急的样子。他站起身,“师兄,我先过去,等下回来。” 梵天轻轻抬手摸了一下赵永昼的衣角。然而赵永昼很快跑远了,那将官对他说了些什么,赵永昼回头看了看梵天,“师兄,我先去处理一点事情。” 梵天张了张嘴,最后仍只是微笑着目送青年远离。 他想起自己劝摩珂的话:“有些人身处地狱,就会想要把其他人拉下来,却没想过这样地狱里也只是多了一个受折磨的人而已,自己也无法得到救赎。我和多闻天是早已在地狱里匍匐了多年,光明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诱惑,不管怎么样,挣扎着,挣扎着,总想从这个地狱逃出去。即使逃不出,只要前方悬挂着微末星光,也会架着刀引颈前行,假若能死在这星光面前,那已是莫大的救赎。” 第66章 归程 赵永昼有些心烦意乱,渐渐失去了耐性,他揉了揉眉心,道:“刘统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禅心它是自由的,我不能把它绑起来强行拖去京城面见圣上。我想元帅也是体谅我的。” “可是白将军,这次元帅延期回京,二殿下在圣上那里可是用白虎将军做的托词。大典上不仅要进献俘虏,还有瑞兽啊。”刘礼苦口婆心的劝道。 “你不是派人去找了么?” “找不到啊。” “禅心在我这里一向来去自如,你若有办法寻得它,让它跟你回京便是了。”赵永昼说完就转身走了。任得那刘礼在后面如何强调向圣上进献瑞兽的重要性,他此刻心内突跳,已经很烦躁了。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水底了,海天之间还留有一圈红晕。远远的看过去,一个人影坐在那红晕之间,宛如神佛,金光普照。 “师兄,该回去了。”赵永昼走过去喊道。 然而坐在那里的人背对着他,安静的很。 赵永昼走近,“师兄……” 然后他屏住了呼吸。 梵天盘着腿,双手搭在膝盖上,背微微的弓着。冰蓝色的双眸半睁开,里面已经是一片死寂。他的唇角有着早已干涸的血迹,暗色的,显示着剧毒。 赵永昼克制着手的颤抖,探到梵天的鼻息下片刻,忽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为什么……”他捂着脸,垂着头,一下子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日光完全离去,整个世界陷入黑暗,身后的大海咆哮着,风起云涌。青年仰起头,发出痛苦的哀嚎。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赵永昼两世的生命里少有的失控。第一次是以为念一死了,在三清县城南的佛寺里。现在念一真的死了,在巨澜的海边。他哀嚎着,哭泣,伤心欲绝,可是这一回他哭干了眼泪念一也不会活过来。 封不染命人将梵天的尸体用大火焚烧了,赵永昼一直跪在一边,垂着头一言不发。 那是凌晨。 黑夜还笼罩着大地。 将装着骨灰的罐子放到赵永昼眼前,封不染挥手,命令周围的士兵退下。青年的身体大病初愈,还很单薄,原本好不容易恢复的生气,这一下子好似全都抽干净了。封不染皱眉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有些事情他能够帮到白五,可是情感上的创伤,他不能弥补。不知为何,封不染是有些抗拒完全走进这个孩子内心的。至于在抗拒什么,他自己隐约是明白的。 那样的孩子,太脆弱了……白五或许不算脆弱,可是小小年纪历经惨痛,只怕也是破碎的娃娃,不堪一击了罢…… 赵永昼一直跪着,直到黎明到来,阳光初起,从山的那边抛出一丝渺小的光晕。他捧起那罐子在怀里抱了一会儿,忽然他站起来,撑着麻木的膝盖,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关押俘虏的牢房。 摩珂一看见赵永昼的样子就笑了。 “是你做的吧?给师兄下毒。”青年站在牢房外,脸色铁青,双眼充满了血丝,整个人枯槁苍白。狱卒忙不迭的打开牢房。 摩珂:“是。” “他是你的哥哥……” “闭嘴。”摩珂呵斥道,“不要从你的嘴里听到哥哥的名字。”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看你现在的这副模样。”摩珂狞笑着道。 赵永昼微微拧起眉,时至今日,摩珂依然没有半点悔恨。他拖着她,一路来到海边。 “放开我!你这个贱民!别用你肮脏的手碰我!”摩珂大喊大叫着。 赵永昼将她扔在地上,扔在骨灰罐的旁边。 摩珂一顿,望着那黑色的罐子,桀骜的外表裂开一道口子。眼神里闪烁的痛楚,怵目惊心。 “痛吗?”赵永昼轻声问。 摩珂垂下头,身下的泥土被打湿。 赵永昼的声音在颤抖,“他到死都在保护你,所以我不能杀你。然则我实在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伤害我吗?他是你的哥哥,难道你不会更痛吗?” 摩珂的声音微弱传来:“你看啊……这个世界如此的罪恶,活着只是受罪,有什么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赵永昼问道。 “只要为了让你入地狱,我不在乎自己是否身在何处。”摩珂抬起头,满是泪痕的面颊上是强烈的恨意。“我恨你,恨你们大荣的所有人。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国家不会灭亡,我的哥哥们也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我会活在这地狱里,看你们一个一个的,受尽比我千倍万倍的痛苦!” 赵永昼站立不住的后退了两步,他不能接受,师兄竟然被一个疯子的偏执所害死。 “你真不值得他为你做的一切。”赵永昼摇摇头。 他打开黑色的罐子,抓起里面的骨灰,挥手撒入海里。摩珂先是隐忍的哭泣,最后嚎啕大哭。然而赵永昼再也不会同情她,这个女人所遭受的一切,大部分不得不归咎于她自身。 归程是一件如此冗长无聊的事。每天行军,赶路,风尘仆仆。半个月后,军队经过三清县,稍作停留。封不染一行人在驿馆落脚,衙门里的官员和县上的豪绅络绎不绝登门拜访。 赵永昼靠在院子外的梨花树下,默默的看着驿站门口的豪华马车和仆从满堆。 算一算,已经四年了。四年前,他作为囚犯被押到这里,也是站在这里,等候着封不染的大军出发。那个时候他还是踌躇满志,心里想着马革裹尸,报效国家。而今天,他的心境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功名利禄忽然不那么重要了,他重活一世,活到现在,再次失去了方向。他迷茫着,转身朝城外走去。 “张大人,怎么了?”从轿子里下来的县官看着停下来的张玉明。 张玉明皱着眉看着梨树下离开的青年,“难道真的是他……” “你说谁?”这县官是新调来的,忙着来巴结大元帅,期待着有一天能升官发财。但传言中封不染油盐不进,见一面已是难上加难,打听到以前张玉明跟封不染有打过交道,便死活拉着张玉明来驿馆。 “是不是那位白将军?”县官眼睛一亮,追随着张玉明的视线望去。“是哪一位哪一位?” 白五的名声自然是早就传回了三清县,人所共知,甚至让白五的生父白长汉去县衙里当差也是这位县官一手策划的。他这次的原意是想带着白长汉前来找儿子,但是被张玉明阻止了。县官追问缘由,张玉明只说白将军与生父关系不太融洽。 “咱们还是快进去吧。”张玉明对县官说。自然是拜访元帅更重要,那县官笑眯眯的携着张玉明进了驿馆。 由于只有半天的停留时间,赵永昼直接抬步去了白村。走在路上,有些人像是认出了他,却是不敢靠近。在战场上呆久了的人,身上都自然而然的带着肃杀之气。他之前在念一的信中得知,白长汉进了衙门当差,县衙在镇上给他配置了房子,但白氏并没有跟着去,仍旧只住在白村里。这里面的缘由念一没有提到,赵永昼大概也知晓。他这次回去的目的一是为了看望白氏,二则为了翠玉。师兄曾经说过翠玉被他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现如今师兄去了,翠玉也没了消息。 破旧的房屋,院子里养着几只鸡,紧闭的堂门前摆放着锄头和镰刀跟两个沾着土的撮箕,看样子主人应该是去地里做农活了。赵永昼皱着眉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儿,没多久,一个头发半百的女人从田间小路上慢吞吞的走来,弓着背,背上背着一背篓的柴。 很显然白氏的日子过的并不好。赵永昼压下心头对白长汉的怒火,他很想走上前去,但又怕吓着了白氏,只能站在原地。喉头哽了又哽,发不出半点声音。 抬起头看见院门外站了一个陌生小伙子,白氏竟是一愣,没认出来这是谁,却也对陌生人身上的那股子肃杀之气退避三分。 “你找谁?”白氏畏畏缩缩的问。 赵永昼心如刀绞,他克制着情绪,努力的想挤出一个微笑。他不想吓着她,可是他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 “难道你是……小五?”白氏忽然问出声,有些激动。 赵永昼垂下头,半晌又抬起头,微笑:“娘。” “真的是你,小五。”白氏颤巍巍的走过来,赵永昼连忙走上去将背篓取下来接过,扶着白氏往院子里走。 “他们没人告诉我你今天回来啊。哎呀,看我,啥都没准备。肉也没有,我,我去给你杀只鸡。小五,你先坐。哦,你渴了吧?我先去给你烧点热水。你坐啊。”白氏一下子忙碌起来,赵永昼注意到她的脚有些问题,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白长汉这个老东西,凭着他赵永昼的战功在镇上坐享其成,却将他的亲娘抛在这里孤苦无依。一想到这里,赵永昼怒其不争,却也哀其不幸。说来说去,生活艰难,众生百态。 “娘,你先别忙。”赵永昼拉着白氏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想站起来给他烧水,被他稍稍用力按住。“我现在有了战功,等我回京城,圣上就会给我加官封爵,赐府邸。你先去镇上住着,等我回来接你。以后……你就好好享福吧。” 白氏落泪,连连点头,握着赵永昼的手,不住的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儿孝顺,娘一直知道。” “娘,你知道翠玉在哪儿吗?” 白氏一下哭出声来,哽咽着声音道:“她前几天生了,躲在隔壁县,你二姐在那里,但也不敢经常去看她。陈家的人要打死她,我们都没法子……我昨天悄悄去看过她,人还在坐月子,憔悴的没个人样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快黑了,想到这些事情,赵永昼扶起白氏,说:“走,咱去接她回来。” 白氏有些犹豫:“可是陈家的人……” “没什么可是。”赵永昼说:“我现在回来了。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两人趁着夜色出发。白氏的脚不好,赵永昼便执意背着她。选了一条近路,然则也是翻山越岭,到了地方,已是深更半夜。那房屋低矮潮湿,比白村的房子还破烂。坐月子的女人住在这种地方,想也十分不忍。赵永昼敲了敲门,屋里没动静。 白氏说:“她是睡着了。” 赵永昼又敲了几次,翠玉醒了,却很警惕,不敢出声。 “玉,是娘。快开门。”白氏在屋外喊道。 翠玉这才从床上下来,穿好衣服出来开门。打开门猛的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以为是陈家的人派人来了,吓得她尖叫一声,赶紧关上门。 白氏连忙说:“翠玉别怕,这是你弟弟,小五啊,是小五回来了。” 翠玉这才打开门,露出惊恐未定的脸,眼窝深陷,苍白着脸看着门外的男人,“小……小五……” “我回来了,我来接你了。”赵永昼柔声道,他对眼前的女人满是怜惜。 翠玉先是张了张嘴,整个人完全愣住了。赵永昼上前拥住她,轻轻拍她的肩膀,学着记忆里封不染的语气:“别怕,我回来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翠玉呆愣愣的看着他半晌,最后慢慢的流出眼泪来,不敢大声哭,怕吵醒孩子,便忍着哭,身子一抖一抖的。白氏说:“快别哭了。你还在坐月子呢,当心以后眼睛瞎。” 翠玉这才收住。赵永昼问翠玉这村子里有没有哪家能够送他们去镇上,“我明天一早必须要回京,现在得我就得送你们去镇上,到时候我会让人照顾你们。” 白氏想了想,说:“李老六家应该可以帮忙。咱们去找他。” 赵永昼让翠玉收拾收拾,抱了孩子,三人直接去了李老六家敲门。农人三更半夜被吵醒自然没有好话,但一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赵永昼,立刻就噤声了。赵永昼也不多话,拿出一包碎银子,那还是中午出来前封不染给的零花钱。 “找几个人和两顶轿子,我要马上去柳镇。”赵永昼开口说道。 李老六打开那布包一看,眼睛立刻发了光。再一看赵永昼和他身后的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便明白了。瞌睡也醒了,点头哈腰道:“您等等,我这就去叫人去。” “要快。” “是,是。” 第67章 托付 这天黎明,刘礼的军队已在三清县的驿馆前集结完毕。天色还是完全黑的,刘礼站在院子里,眉宇间带了焦虑。归京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五日后正午时分,东城门仪仗迎接,二皇子会率朝中文武大臣亲自到场。路途遥远,时间紧迫,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可要在马上颠簸度过了。而此时白五将军迟迟未归,元帅封不染穿戴整齐坐在那儿看书,眼看着天就要亮了。 就在刘礼要第三次奏请出发的时候,白五终于回来了。刘礼奔出门外去迎,一看,傻了眼:“白将军,这是……” 四周围都是穿着黑色铠甲挎着刀剑高头大马的战士,这阵仗让平常老百姓害怕。白氏抱着翠玉,翠玉抱着孩子,两个女人眼神畏惧的躲在白五身后。李老六和几个轿夫抬着人翻山越岭,早已满头大汗,此时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也是弓着背,畏畏缩缩的站在远处。赵永昼没有喊他们走,他们是不敢走的。 封不染从院子里走出来,战袍铠甲,已经是准备出发了。封不染一走出来什么也没问,看了一眼等在官道上的白马,右手握在刀上,等着赵永昼的说辞。 “元帅,我母亲和姐姐……”赵永昼张了张嘴。 “带去京城吗?”封不染问。 赵永昼摇摇头,“路途遥远,她们也禁不住颠簸。再一个,我……” 封不染点头表示明白了,一边往台阶下走说:“直接把她们送到张玉明府上,等京城的事都安排好了你再来接她们如何?” “如此再好不过,多谢元帅体谅。”赵永昼拱手道。 天灰蒙蒙亮,静谧的小镇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惊得鸡犬不宁,打更的老远就躲到角落里,等到行过,探出脑袋来看,只见那一行人神色匆匆的往城北疾驰而去。 很快,封不染一行人的马停在了一座小府门前。一个士兵上前,敲了几下院门。府中的人早就被那巨大的马蹄声惊醒,下人们跑出来站了一院子,没人敢去开门。 张玉明披着长衣大步走出来,那小厮才去开门。一见外面的阵仗,吓的退避三圣。张玉明走出来,弓着身行礼,口称:“元帅恕罪,小老儿不知您驾临,来迟了,来迟了。” 封不染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扶起张玉明,面带微笑:“张员外无需多礼,是封某叨扰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实在是事出突然,有一件事请张员外劳驾一二。” 冷面阎王亲自来扶,这事儿让张玉明倍感惊恐,只以为是什么大事。忙说:“小老儿年老体弱,量力而行,只怕有负元帅重托。” 封不染一笑,“一件小事儿罢了。”侧开身,“张员外一定能帮忙的。” 张玉明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青年将士装扮的男子走上前来,正是白日里梨树下让他惊鸿一瞥的那个人。看见男子身后还跟着的两个女人之后,张玉明一下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这可是白五……白将军么?”眼前的青年让张玉明着实惊呆了。多年不见,谁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在河馆里过着皮肉生活的男童白五会变成今天这个高大俊挺,浓眉大眼,一身肃杀之气的青年将士。 “张大人,多年不见。”赵永昼笑着上前,“以前有劳您的照顾了。” 听了这话,张玉明想起自己曾经也对产生过心思,不由得后背冒冷汗,连说:“不敢不敢。” “张大人,以前劳您照顾,这之后也要劳烦您了。我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家母和家姐受不得颠簸,想在贵府上叨扰些时日,烦请张大人代为照看。待得京城里安排妥当,我自会回来接她们。” 张玉明忙说:“这事儿包在老夫身上了,白将军尽管放心吧。” 说完转身示意,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丫鬟便跑上来,扶着翠玉和白氏往府里走。赵永昼点点头,翠玉和白氏便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张府。 赵永昼对张玉明谢了两谢,封不染又笑着说了几句,两人翻身上马,大军启程。等人都走了,张玉明送瘟神一样,暗自抹了把额头的汗,命令仆人关好门户。 回程的路途很紧凑,众人基本上都是在马上度过,这一点毋庸置疑。刘礼对赵永昼是抱有成见的,觉得他年纪轻轻仗着军功看不起人还拖延行程,而且很明显封不染对他很重视。因为押着巨澜公主这个俘虏,很多时候并不是太方便。女人总是麻烦事儿很多,赵永昼还会半夜骑着马跑到临近的城里去买中药,还会给她烧热水。但巨澜公主并不领情,时常是打翻了药碗,捂着肚子疼的眼泪直流,还对赵永昼愤怒诅咒。刘礼觉得这个白将军未免对俘虏太关心了,把自己的身份摆的不端正。 赵永昼自是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一边要照顾摩珂,一边又对封不染跟前跟后,行军的时候封不染的马跑在前面,赵永昼便在后面紧紧跟着。封不染偶尔躺在树下闭眼休憩时,他站在树后面默默守着。封不染喝水之前,他会先喝一口,确定没有毒之后才交给封不染。这时候封不染总会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最后也只是若有若无的叹息。 赵永昼能感觉到封不染对自己的隐约疏离,他也知道自己跟的太紧了,可是没办法,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什么了。摩珂说过,她会把当初征战巨澜的人一个一个的送进地狱。他永远不知道,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但一定不会是自己,因为她会慢慢折磨他,将他身边所重视的人一个个杀死,看着他一点点崩溃…… 夜晚,宁静温和的风吹拂着赵永昼的眉梢眼角。他稍微站直了身体,强行将睡意赶走。前方不远处是关押着摩珂的马车,女人蜷缩着腿,身上裹着单薄的衣服,棉衣被扔在囚车的角落里。赵永昼皱着眉睁着眼,眼皮快要撑不住了。 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他稍稍往后面的树干靠了靠,想要借此稍微休憩片刻。困意一点点涌上来,眼皮子开始打架……突然赵永昼睁开了眼,同时身体挺直,目视前方。 封不染出现在他身后,“别硬撑了,睡会儿吧。” 赵永昼摇着头,目光凝视着囚车里的女人。 “明天就到京城了,到时候要敬献俘虏。摩珂公主参与了申屠宇的药人计划,进行了大量的非人道试验,如果到时候判下来是死刑,你会怎么做?”封不染问。 赵永昼抿着唇,半晌:“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吧。我只保证她在这一路上莫再造杀孽,乞求师兄的在天之灵。” 封不染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在赵永昼的后腰处点了一下。赵永昼闭上眼,身子软软的倒下去。 再次醒来时,赵永昼睁开眼,对着头顶鹅黄色的豪华帐顶发了足足一刻钟的呆。这时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辰?东城门的迎接仪仗及时赶上了吗?对了,还有进俘大典。 这些问题一一在赵永昼脑海里闪过,可是他依旧动弹不得。 四周的安静极了,却也温暖极了,他能清晰的感知到橘黄的太阳透过五彩琉璃的窗户照进屋里,将棕色的地板晕出一圈圈好看的光晕。院子里种植着名贵的花,主人很有品味,几种稀有的花香混合着,糅合成一种别致的情调。这味道隐藏在赵永昼记忆深处,很是熟悉。 他原本应该忘记了的。可是此刻记忆却出奇的好,他记起这香味是在何时何地闻见过。那一年秋天郊外游猎,几个世家子聚在一起吟诗作对,斗花饮酒。当时他拿出了一盆金菊花,被世家子们连着笑轮番嘲笑。当时赵永昼是不懂得他们在笑什么的,只是后来封不染带来了一盆淡白色的花朵,颜色冷冷清清的,就跟老师身上的气质一样。所有的世家子都围着封不染转,赵永昼也不例外,他那个时候正是情窦初开,非常的想要靠近心上人。他嗅着闻封不染身上的味道,像一只狗。封不染当时转过身冰凉凉的看了他一眼,直到现在赵永昼都依然记得封不染当时看他的眼神,很……挠心抓肺的感觉。 此刻赵永昼幽幽的叹了口气,坐起身来。身上干净舒爽,穿着质地柔和的白色长袍,黑色的头发被洗的干干净净的披在肩膀的两边,看来他已经这个样子睡了好一阵子。 脚赤着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时,赵永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外面刺眼的光线不得不让他抬起手背遮挡住眼睛。他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才举步走出门,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眼前满园的花草植物让他一时迷茫。 看来这里应该是一座府邸的后花园,花园的后面便是他方才所出来的房间,由一条铺着大理石的小道连接着,那边是花厅,花厅里摆放着两张名贵龙岩木打造的太师椅,旁边的盆栽是番邦进贡的奇异植物。赵永昼在这站着发了些许功夫的呆,便有一个身材婀娜的侍女端着汤品糕点过来,见他赤白着脚,面露惊讶: “小将军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这要是让大人看见了,定要责罚我没照顾好客人了。” 说着她就将托盘放到花厅里的小桌上,进屋拿了一双精致的布鞋出来,蹲在赵永昼身前,要帮他穿鞋。赵永昼以前虽然也经常被这样伺候,但是时隔多年,突然有些不习惯。脚套进柔软鞋里的一瞬间,他觉得很舒服。 “你们家大人是……”赵永昼犹豫了半晌,还是问出口。他是有些不确定的。 那侍女笑了笑,拉着赵永昼坐到椅子上,端了汤放在他手上。“小将军不必担心,大人吩咐了,一切的事情他都替你办好了。小将军只需要养好身体,过几天去面见陛下就行了。” 那汤汁黏稠,香气扑鼻,引得人食欲大增。赵永昼隐约猜到侍女口中的大人是何许人也,便也不再多问,先填饱肚子再说。 用完了膳,侍女又替赵永昼梳好了头发,穿褐袍,戴银冠。 “是要去见什么人吗?”赵永昼问。 侍女说:“大人吩咐了,小将军若是醒了,要走动的地方就多了去了。宸王府,东宫,昭王府,这些地方都得挨着去呢。” “不是该先去拜见陛下么?”赵永昼被那侍女摆弄着头饰,迷迷糊糊的问。 “小将军有所不知,陛下新纳了宠妃,最近都不早朝了。” 赵永昼自然不关心容和帝的新宠妃是谁,他不认为那跟他有关系。便问:“那你家大人呢?” 侍女说:“大人在宸王府,您先去宸王府请安,说不定还能赶得上中午饭,下午一块儿去东宫呢。” 听她这么说,赵永昼也就迫不及待了。收拾完毕,站在铜镜跟前一看,差点被里面陌生的人影惊掉了下巴。记忆里白五十三岁时被装扮成花魁时那副模样已经够耀眼的了,如今看着镜子里的陌生男人,赵永昼真的有点被‘白五’的惊人容貌吓到了。要说白氏虽然样貌美丽,白长汉也长的不丑,他前面四个姐姐据说都是美人,自己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然则白五的样貌不仅美丽,还很犀利。轮廓分明,英武俊朗,尤其是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瞳仁所折射的视线很是锋锐,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嘴唇红润,皮肤光泽,虽然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可是一点都没有影响白五皮肤的白皙和光泽。饶是这样,这个人依然浑身散发着野兽般的攻击性。 有些痴呆的望着镜子中的人,赵永昼突然强烈的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白氏和白长汉的儿子。 第68章 光影(一) 那侍女名唤阮颦,杏眸柳眉,雪肤红唇,是个标致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有成熟女性特有的温柔气质。赵永昼打心眼儿里喜欢和尊重这样的女子,阮颦在伺候他的时候,便也十分顺从,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待得穿戴好,阮颦领着他一路出了府门,府中摆设极为雅致,并不是奢华的豪华宅邸。门前停着一顶暗紫色的软轿,旁边立着四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不像轿夫,倒更像是羽林卫。 赵永昼回过头看,那匾额上写着‘静夜阁’三个字,再一看这四周荒僻的很,此处分明是座郊外别院。他皱起眉,心头隐约有些不悦。 阮颦立在轿前,掀开帘子:“小将军,请吧。” 赵永昼坐上轿,帘子放下,晃了晃,这便启程了。掀开窗帘一看,阮颦就走在轿子的一侧。赵永昼虽然坐在轿子里,可是明显的感觉到轿夫的速度很快。阮颦却能走的游刃有余,见他掀开帘子便低头笑了笑: “小将军若是乏了便先眯一会儿,到了我会叫你的。” 赵永昼放下帘子,靠在软垫上拧着眉。他在心里算着时辰,约莫过了一刻钟,外面能听到一些喧嚣的声音,应该是到市集了,但路程至少已经超过十里路。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吵杂的声音远了,渐渐的都是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的声音,这便是靠近皇宫了吧。 他记得阮颦说要去宸王府,那位把他安排在荒郊野外别院的‘大人’也在那里。又走了片刻,轿子稳稳停下,帘子被掀开,“小将军,到了。” 赵永昼出了轿,便见那四个轿夫抬着轿子转身很快的走了。 宸王府气势恢宏,门前两座大石狮子,两边都立着禁军。阮颦走上前,递上一块牌子,指了指赵永昼。侍卫官看了后,立刻对赵永昼躬身行礼。 “原来是白将军,下官陈南,见过白将军。” 这侍卫官官阶在正五品以上,对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还未封一官半职的人行如此大礼实在奇怪。赵永昼觉得莫名其妙,点了点头,回了礼。 “白将军这边请。”陈南笑道,领着赵永昼进了王府,阮颦跟在稍后不远处。这宸王府就气派了,赵永昼一边暗自打量着,一边在心道那宸王八九不离十就是二皇子。 来到一处院落外,赵永昼和阮颦站在外面,陈南通报了一声,便让他进去。赵永昼整理了一下仪容,举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有一方石桌,两个男子正在对弈,禁军统领白先桀站在不远处,见了赵永昼便上下打量,眼神说得上盛气凌人,肆无忌惮。 赵永昼走上前,撩袍单膝跪下,对着一人道:“小人白五,见过宸王殿下。” 那二人对弈正酣,哪里会理人。赵永昼便一直跪着,容佑没出声,他自然不敢起来。 半盏茶过后,容佑落下一颗棋子,看着对面的人:“莲华,你输了。” 封不染的神情有些挫败,但随后又松了一口气一般:“殿下棋艺精湛,微臣自愧弗如。” “只怕你是心神不稳吧。”容佑露出微笑,眼睛这才看到跪在前面的青年一般,站起身来亲自来扶:“起来吧。你在这里跪着,你主子下棋都不认真。” “是小人打扰殿下雅兴了。”赵永昼道。 容佑随和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错不错。这几年在军营没白呆,看来莲华把你调教的挺好啊。” 听了这话,封不染倒没什么,赵永昼的耳根子有些红。容佑又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事,赵永昼一一回答了。没过一会儿,宫人来传午膳,容佑便留他二人一同吃了。 “白统领也来。”容佑对白先桀和赵永昼二人道:“你们可是叔侄,日后要相互扶协才是。” 赵永昼心底隐约是明白容佑这是要拉拢自己,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价值,唯一值得容佑看得上眼的,只怕也就是‘白虎将军’这个头衔。白先桀是禁军统领,封不染手握重兵,这两个才会对容佑的皇储之路有实质性的帮助。 其间封不染一直没和赵永昼说过话。晌午过后,从宸王府出来,两人才终于得了空。赵永昼拧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封不染便说:“先回去吧。” 阮颦很诧异:“东宫那里,不去了吗?” 封不染挥挥手,“今儿个先不忙。白将军大病初愈,受不得累。” 赵永昼还没到那地步,瞬间摆正了脸,说:“我哪儿有那么脆弱。还是见太子的重要,咱们去吧。” “我看也是,小将军大睡了三日,神采飞扬的,一点儿也不虚弱。”阮颦笑着道。 封不染却执意道:“过几日再去。回府。” 招了下手,停在宸王府外面的两顶软轿过了来。阮颦一边偷瞄封不染的脸色,一边在赵永昼旁边打趣道:“大人还真心疼小将军呢。” 赵永昼却觉得不对劲,封不染的样子更像是在掩饰着什么。为什么不去东宫?怕去见太子?不太像。坐在轿子里,赵永昼胡思乱想着,一会儿又烦恼着方才在席间容佑说的那些话。虽然有白先桀这个‘叔叔’,有岭南白家的庞大势力地位做后盾,赵永昼还是对这突然拉上的关系不是太开心。他自然做好了卷入皇权纷争的准备,可是容佑这么安排,无形之中好像刻意让‘白五’跟封不染离的远了。 这般想着,轿子落了地。赵永昼走出来一看,还是早上离开的那个静夜居,一下子脸就垮了下来。封不染走了两步见他没跟上来,就转过身,看见赵永昼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也就明白了七八分。 “大府里人多眼杂,这里清净。圣上给你赐了京郊的宅子,我已让人打扫了,等过几天东西置办齐全,你再住进去。”封不染解释道。 按理说,封不染作为一个上级,已经充分的表达了对他这个下属的关爱之情,他应该觉得万分荣幸。可是怎么说呢,以前赵永昼在河馆里时,也有客人会接他去府上住。不过伶人小倌从来不能进大府,所住的正是这种偏僻幽静的别院。倒不是说赵永昼不喜欢封不染给他安排的这个住处,只是‘别院’在赵永昼的眼里有一定的暗示性。 但封不染的确是为了他着想,阮颦又上来劝:“小将军刚回京,有许多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呢,大人为了你的安全,还特意挑了我来伺候你。瞧,这几个羽林卫,也是大人特意给你找来的。” 赵永昼心情稍微好一点,主动走到封不染跟前,露出微笑:“多谢元帅。” 封不染点了点头,两人进了府门。 时值深秋,院子里落叶纷纷,花蕊满地。赵永昼午休起来,却不见封不染的人影,一问阮颦,她便打马虎眼儿,哄着他说封不染是出去办事了。但是赵永昼心里有个直觉,封不染是去东宫了。 那个小太子也是封不染的学生,非常重视的学生。 阮颦远远的看见庭院的里榕树下站着一个人,身上还穿着白色的软袍,赤脚,披着发,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她回屋拿了一件黑裘一双金线布鞋,莲步踩着满地落蕊走过去。走到很近时青年也没反应,微低着头望着半空中落下来的飞絮。 “小将军?”阮颦轻声喊了声。 赵永昼抬起头来,目光有些茫然。阮颦微微一笑,把衣服披在他身上,又弯腰下去帮他穿鞋。赵永昼后退了两步,“我自己来吧。” 拿过鞋快速的穿上。直起身时,只见阮颦看着他笑的奇怪。 “小将军方才在想什么?” “……”赵永昼抿了抿唇,“没有。” “在想大人吧?”阮颦神秘兮兮的凑过来,“他晚上会过来的。” 赵永昼忽然觉得耳朵有些发烧,他稍微远离她,皱着眉:“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阮颦说。“大人吩咐过,小将军的身体需要好好修养,不能到处乱跑。又说,你一跑出去,准得一身伤回来。” 她说着将他往屋里推,赵永昼有些抗拒,她便放开他,“反正这院子挺大,你要闷了,就到处走走罢。” 说完便转身走了。赵永昼看了她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他坐在院子里,时不时的能感受到阮颦监视般的视线。有几次他要走出庭院,往前门走去时,她便会出现。哄着笑着又将他哄回去。赵永昼也不坚持,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到天黑阮颦就来逼着他用了膳,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昏昏欲睡。眼睛半睁半醒之间,就见阮颦提着一盏灯笼,从外面领进来一个穿着深紫色官府的男人。 “怎的坐在这里?”赵永昼听到封不染的声音问。 “大人,小将军一直在等你呢。”阮颦低声道。 他们都以为他完全睡着了。封不染问:“没什么事儿吧?” “没有。就是他白天一直想出去……”阮颦欲言又止,态度有些不忍似得。 赵永昼听到封不染叹了一口气,忽然整个人被抱了起来朝屋内走去。他微微睁开眼,阮颦打着灯笼站在远处并没有跟上来,他将视线挪到正抱着他的男人的脸上,晕黄的光线里,封不染背着光,神情明灭不定。 他于是又闭上眼,将头悄悄靠紧封不染的胸膛。 第69章 光影(二) 静夜阁里的日子非常闲散,每日里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拿一本书,泡一壶茶,便在那花树下坐一下午。别院的人很少,只有一个侍女阮颦,但赵永昼知道,暗处藏着不下六个影卫。封不染并不常来,他似乎很忙,赵永昼在这里住的五天里,只有那天晚上他回来过。 对于封不染变相将自己软禁在这里的行为,赵永昼渐渐的心生了些许不快。他知道他一定有他的打算,或许外面的情形很不好,或许他是在保护自己,然而赵永昼却不能忽视心底的直觉——封不染和宸王之间现在正涌动着矛盾的暗潮,那么自己,也只不过是他二人对弈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头顶响起一阵扑朔朔的声音,赵永昼抬起头,天空中成群结队的飞过大雁。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冬天快到了。手中的书已经半个时辰没有翻过一页,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那泛黄的书本边角,任由寒意游走四肢百骸。 阮颦站在不远处的拱门下,确定青年乖巧的坐在那里。天色渐晚,从这里可以望见半空中缓缓升起的夜灯笼。今夜好像是中秋节,京都里很是热闹呢。据说圣上新纳的宠妃是个绝色的异邦美人,今天晚上会跟随圣驾游城,届时护卫须得严丝密缝,自家大人身居要职,只怕会回来的很晚了。想到这里,阮颦轻声叹息。 夜晚赵永昼用了膳,坐在院子里赏月。 “阮颦,今夜的月亮怎的这般好看。” “小将军,今儿个是八月十五呢。”阮颦从榕树下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糕点,她已在树下站了很久。 赵永昼看着阮颦奉上的月饼,那品种五花八门,凤梨,桂花,月梅,五仁,混糖,无不制作精美名贵。他想起了那年在边陲小山村里有个傻姑娘给他吃发了霉的糕点。 “原来是中秋啊……”赵永昼呢喃着,伸手拿起一块桂花味的月饼。触到唇边,咬下一口,馨香甜美,腹内都是芳香。 远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爆竹声,抬手指了一处自己觉得最美丽璀璨的地方,问:“那是什么方向?” 阮颦转过头看了,说:“小将军,那是国相府的位置。” 她敏锐的注意到青年的指尖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他便将手中的月饼放回盘子里,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是。今夜大人怕是不会过来,小将军早些歇息吧。”阮颦退到夜色深处,她在暗处站着,发觉青年望着国相府的方向良久,一直等到那处的烟花熄灭了。她记下这一点,心里要将这点异样告知大人。 忽然拱门外传来脚步声,阮颦心下大惊,刚转过身,就对上一双暗沉沉毫无情绪的眸子。 她吓得出了声音,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阮颦?”动静引起了院子里赵永昼的注意,他回过头来喊道。 阮颦被那双眼睛的主人看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没得到回应,赵永昼微微皱起眉,站起身往过走来。越走前方越暗,他心里有些不安:“阮颦,你在哪儿吗?” “……是,小将军。”阮颦的声音有些为不可查的颤抖。 赵永昼顿住脚步,手瞬间摸到怀里的廉月弯刀。刚要出鞘,就见封不染从暗处走出来,回廊上方挂着的灯笼,在这个男人的面颊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封不染看着吓瘫在地上的女子,“没用的东西,滚。” 阮颦抬起头感激的看了赵永昼一眼,撑着手脚无力的身体转身跑了。 封不染转过头来,黑曜石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青年的身体。赵永昼悄然移开了搁在弯刀上的手,看似随意的握上左手上的书,站在原地等着封不染发话。 封不染无视拘谨不安的青年,径直走到石桌前坐下,拿了一块月饼丢进嘴里,嚼了两三下,厌恶地吐出来。 “什么鬼东西,真难吃。”拍着桌子,“快拿酒来。” “……”赵永昼站在远处,额头冒冷汗。很快,阮颦端着一壶酒两个杯子来到赵永昼身后,面部惊恐。赵永昼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过端盘,“你下去吧,这里有我呢。” 阮颦弯腰鞠了个躬,转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赵永昼不禁眨了眨眼睛,心道这姑娘究竟是轻功有多好。 封不染开始摔盘子了。赵永昼走过去,看见了掉了满地的月饼,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将酒壶放在石桌上,弯腰一一捡起来。 封不染一把拿过酒壶,打开盖子仰头就喝。不一会儿喝完了,随手一丢,砸吧一下嘴,瞪着刚把月饼捡起来的赵永昼:“不够。” 赵永昼看了看高高的围墙,突然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藏着许多酒。” “什么地方?”封不染果然问。 “走,我带你去。”赵永昼朝门外走,封不染站起身跟在他后面。这一回阮颦再没出现,藏在暗处的影卫也没有阻拦。赵永昼翘着嘴角,一路走出了别院。 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静夜阁,月色下那块匾额有些模糊。 他二人一路从僻静的郊外走到人烟浩淼的京城夜色里,为了安全起见,赵永昼悄悄拉住了封不染的手。封不染全然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劲儿的找酒。 “怎么这么多人?酒呢?” “再不给我喝酒,我可要杀人了。” “那个人浑身肥腻腻的……他居然在瞅你,去把他眼睛挖出来。”封不染嘴里嘀咕着就往过走。赵永昼看了一眼他嘴里说的胖子,惊了一跳,那不是越中军的副将孙威么?赶紧拉着封不染转身进了一条巷子,街上人多,车如潮水,一下子也就看不见了。 锦鸿阁并不是京城最出名的青楼,然而赵永昼喜欢这里的雅致气氛,地段相对不那么繁华,可是门前依然车水马龙。大门前夜没有那些招揽顾客的女子,只有两三个小厮坐在角门里打牌玩耍,见有客来,便起身笑眯眯的过来招呼: “两位爷,里面请。” 赵永昼递给那小厮一锭银子,“妙音楼可还有位置?” 那小厮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不过毕竟是在这地方混久了的,立刻恢复笑脸说:“这位爷看起来面生的很,想不到竟然对我们这里这般了解。妙音楼好久不待客了,我们现在扩建了新的玩处,爷您跟我去看看?” 赵永昼执意说:“就去妙音楼。” “可是那处废置了好久,只怕尘埃遍布……” 最后在赵永昼的坚持下,小厮只好领着人,穿过热闹非凡,丝竹遍地的大半个烟花之地,来到那一座只在门口点了两盏红灯笼的阁楼前。 踩着楼梯循环而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来到楼上,推开了房门,小厮上前打开窗户,立刻迎进满室月华,银色流光洒在地板上,映着窗外护城河的波涛流水,远处的墨色月空,秋风阵阵,不知有多惬意。 那小厮都睁大了眼睛,满口说:“爷您可真会选,连我都不知晓有这么个好去处。” “你们这里为什么不待客了呢?”赵永昼随口一问。封不染已经开始拍开那角落里的大酒坛子,一点儿形象也没有。 小厮顿了顿,忽然神秘兮兮的凑过来说:“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似乎是这妙音楼挨着这护城河的缘故。” “护城河怎么了?不是很漂亮么?” “可是护城河里死过人啊。”小厮压低声音说。 赵永昼皱眉,“哪条河里没死过人,就为这个封了妙音楼?” 小厮说:“这您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这里的老人说,这河里淹死过一个富家小公子,后来就发生了很多怪事。” “什么怪事?” “客人们在这里赏月赏景,经常看到河里有个披着长头发的白衣少年在挣扎哭泣。有客人跳下去救,没一个人活着上来。后来人们就说,那河里出现的是小公子的鬼魂,是来索命的……” “噗——”角落里的封不染喷出一口酒,眼神却幽深清冷的可怕。那小厮飞快的瞟了一眼他的眼睛,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凉,说了一句“爷您可当心点儿。”就转身咚咚咚跑下了楼。 赵永昼神情有些郁闷,他走到巨大的窗户前,望着那平静流淌的护城河,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扶着窗框坐下来,平复一下加速的心跳。 那里毕竟是他死去的地方,对赵永昼来说还是有一定的阴影的。他水性极好,再来一次他也不相信自己会淹死在护城河里。那里面的确有鬼,可是不是自己。 一个酒坛咕咚咚滚到脚边,赵永昼抬起头看过去,封不染坐在对面,黑眸里有月光星辉,朝他招手:“坐过来。” 赵永昼起身走到封不染身边,那地面已经满是酒水,踩着哇哇的响。正当他觉得无处下座时,封不染不耐烦的拉了他一下,赵永昼有一种一屁股坐在酒池里的感觉。 封不染又去拍开下一坛酒,赵永昼没打算阻止他,只陪着他喝。喝到半夜,赵永昼已有了五六分的醉意。再一看封不染,依旧是脸不红气不喘。他甚至侧过头露出一个笑容,眉飞色舞,惊艳的很。 “老师……”赵永昼出声喃喃的喊道。他忽然觉得,那天晚上的封不染回来了。 封不染只是看着他笑,一边扯着官府的领口。骨骼清晰手指修长,让他回想起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赵永昼吞咽了一口,喉头滚动,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坐不稳,在慢慢往下滑到。封不染靠近过来,紫色的官袍已经被他脱下,挥手扔到一边。赵永昼心里不禁想着,明日一早说不定就会有官员在朝会上参封不染一本。说他拉着下属逛青楼,为长不尊等等。 在被揽着放到地上时,赵永昼抬手轻轻的搭在了封不染的肩膀上,“老师,你认得出我吗?” 封不染偏了偏头,“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你触碰的人是我,不是小太子。”赵永昼咬了咬牙说出口,湿润的黑色大眼睛望着身上的人。 封不染愣了片刻之后,噗嗤一声笑了。他将赵永昼的身体抱起来,抬步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那里面堆着许多红绸纱布,角落里有一张床,窗户是镂空的,雕刻着形状各异的图案。前院的灯光和后河的月光都顺着那窗户透进来,让那张床的光影不定。 青年的身体很敏感,尽管封不染的动作很轻柔,带着十分的哄诱,赵永昼还是很抗拒。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封不染察觉到了青年的躲避,他起身从屋外取来一坛酒,含了一口在嘴里,低下头分开赵永昼的双腿。 察觉到那液体缓缓通过封不染的唇舌进入自己的身体,赵永昼浑身颤抖起来,他睁开眼,一边挣扎着一边感觉到身体火烧火燎。封不染解开青年的袍子,健康的肌肤已经在光影浮华下泛起红润的光泽。这样的方法多少让赵永昼分散了心思,并且情动。见此法奏效,封不染转头又含了一口酒,如法炮制。 没过多久,那酒坛子已空了一半。 “……够……够了……”赵永昼的声音带着哭腔。 封不染笑起来,手轻轻的放到青年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稍稍用力一按。赵永昼尖叫起来,手揪着封不染的袖子,大口喘气。 那酒从赵永昼的身体里流出来,滴答滴答的落了满床,打湿了被褥。青年咬着手背,被激的失禁。 封不染脸上是肆意的笑容,仿佛很满意青年的表现。赵永昼心里全是辛酸,他推开压在腰上的封不染,起身跑了出去。 倒没料到他这一闹,封不染慢了一拍,随后也紧跟着跑出来。 “你做什么?”封不染冲站在巨大窗前的青年呵斥道。 赵永昼转过身,大眼睛里的泪水滚滚而下。 “老师,你从来没把我当做过你喜欢的人。你从一开始就只是敷衍我的,对不对?” “你胡说什么呢,站在那里不准动。”封不染沉着眉眼往过走。 赵永昼却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了窗沿上。 封不染顿住,他决定先稳住他,叹息了一下,柔声问:“你这孩子,到底在闹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赵永昼摇着头,“老师,一直以来,我都是依靠着对你的信仰才活到现在。现在我觉得,我不应该再依赖你了。” 赤-裸着的青年坐在窗沿上,双手紧紧的抓着边缘,背后是辽阔的天空和波涛暗涌的护城河。封不染忽然觉得头撕裂般的疼痛,像是有两股力量在脑袋里撕扯着,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一个要勃发而出,一个却在拼命压制。 “你先过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封不染忍着剧痛朝青年靠近。 “我要面见圣上,接受我应得的官位和赏赐。” “……我给你的不够?”脑袋生扯着疼,很多股力量交相撞击着,封不染觉得身体里的野兽在叫嚣着,快要突破牢笼。 赵永昼固执瞪着男人:“我要功名利禄,高官爵位,而不是被关在别院里……如果我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何不回到河馆去。” 封不染点点头,“是我错了。你可以去面见圣上,得到你该有的一切。好了,你过来吧。” 他朝青年伸出手。 赵永昼仍然不妥协。 “还要什么?”封不染问。右手握着拳头,指甲陷入血肉。饶是如此,他的目光却温柔的如同晚秋的日光,令人沉醉不已。 赵永昼垂下头,躲开那令人心悸的目光:“我会去见宸王殿下,接受岭南白家的势力做靠山。” 封不染额头青筋暴起,他怒气冲冲的吼道:“你掺和进来有什么好处?!” “如果不站在老师的对立面,我只怕永远也长不大吧。”赵永昼依旧埋着头,声音有些小,他并不太敢直面封不染的怒火。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如果封不染此刻杀了他,他也不会奇怪的。 “我看到老师夹在书里的信件了,小太子给你写了一封‘情书’……”赵永昼低声说。 “你!!”封不染愤怒的走过去,像一头面临崩溃边缘的野兽。 赵永昼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仰头倒了下去。 身体快速坠落的同时,他看到冲到窗户边的封不染猛然停住了脚步。眼睛里的情绪骤然变化,从愤怒,到震惊,到惊慌。 赵永昼彻底沉入水底,心也被寒冷的河水浸透了,绑着沉甸甸的石头。封不染站在楼上,一动不动。透过头顶的激烈流水,赵永昼仿佛看到了他和封不染之间隔着的巨大鸿沟。跟地狱里的忘川河一样,那么宽广,不可逾越。而他游不过去,封不染也始终不会跳下来。 第70章 隔世再见 “出事儿啦!!有人跳河啦!!”小厮惊慌失措的大喊道。 锦鸿阁里的客人们都站起来,纷纷跑到河廊边上探头查看。 “怎么了?”坐在角落里正在品酒的一桌人也朝这边看来,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抓着那个在地上打滚儿跑的小厮问道。 那小厮也没看清这人是谁,就噼里啪啦的说:“不好啦不好啦!护城河里的赵小公子又开始索命了!我的天——” 他还没说完就被中年男人打了一个漏风巴掌,再扔到桌子上肚皮上挨了一脚:“你特么再敢胡说,老子扒了你的皮!” 小厮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定睛一看,吓的是魂飞魄散。且看面前立着的中年男子,正是那前不久胜利归朝的大将军赵永德。再一看那桌客人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坐在正中的那位,容长脸寒霜密布,一双吊梢眼杀气腾腾的男子,不是那兵部尚书赵永修又是何人? “大将军饶命!尚书大人饶命啊!小人满嘴胡说!求尚书大人饶命!”那小厮立刻跪地磕头,回回用力头破血流。 赵永修将茶杯碰的搁在桌上,冷声道:“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尚书大人饶命!小人胡说的!小人胡说的!” 赵永德一脚踹过去,“问你发生了何事!说!” “回大将军,妙音楼上又出人命了。一个小公子方才跳进护城河里去了……”小厮爬起来又趴在地上说道。 那河廊上围着人山人海,却都只是看着,没一个人下去救人。有的外来的大汉想要跳下去,都被旁边的人拦着。 “那河里有赵小公子的亡魂!去不得!去了就回不来!” 人群中,这样的声音尘嚣甚上。 赵永德一脚踹翻了桌子,“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他大踏步走过去,甩着腰间的鞭子,打着人群散开:“滚开!都给老子滚开!” “父亲!”赵煜站起来想阻止,他焦急的看着赵永修,“五叔!您倒是说话呀!那河里死了多少人,父亲他这么多年在外面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吗?” 赵永修抬眸冷冷的看了他的侄子一眼,站起身也往过走。 “去,拦住他。”赵永修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那几个高头大马的侍卫便冲了上去,将正要跳入河中的赵永德团团抱住。 锦鸿阁里的客人们一见赵家老五,纷纷退避三舍。试问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无论多大的权势,多大的地位,哪一个不对他忌惮三分?先不说他是长公主和国相爷之子这样的背景,那偏执严酷的手段更是让许多皇亲国戚都对他敬若鬼神。二十年间,赵永修从兵部侍郎,到刑部侍郎,刑部尚书,兵部尚书,身跨两省多部,其触手党羽已遍布朝野上下。莫说京城里哪个大人物有什么密信,就是谁在别院里藏了小妾他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这样可怕的一个男人,谁会愿意惹上? 偏偏京城的人都知道,惹上赵永修甚至是赵家人的,是另一位传说中更加棘手的人物。 赵永修来到河廊上,眯眼看向护城河的中心。风潮涌动,夜色中,看的不太真切。隐约有一个白皙的身体在扑腾,奋力的往岸上爬去,但力气好像快不够了。可以看到那个人的动作姿势,水性应该还是不错的,可无论他怎么拼命游动都还是停在原处,那河里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他,让他渐渐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要被缠绕着,沉入水底…… “啊!死了死了!是赵小公子在水底下拖人呢!”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 站在河廊前的男人表情麻木森冷,多年来,他不知看过多少人这样死在护城河里。他一次又一次的目睹他们拼命的挣扎,挣扎,最后无力的死去。他将那景象记在心里,然后他想,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也是这样死去的。午夜梦回,他会看见昼儿在河里朝他哭喊:五哥,五哥,救我啊,五哥…… 昼儿,你一定孤单的很。别怕,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来陪你。你再耐心等等,迟早,哥哥会把那个男人也送到你身边去…… 赵永修猛然睁大了眼睛。 只见离青年不远处,一个人影在以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靠近。那个人好像有无穷的力量,排风破浪。那河里的神秘力量在那个男人的身上毫无作用,他游到青年身后,抱住了青年的身体。 真是可怕的爆发力。赵永修在心里思忖着那个人的身份,隔的太远,夜色里看不清楚。 “老子就说没那么邪门儿吧,看人不是救上来了嘛!”赵永德哈哈大笑道,“走走,快去帮忙。” 赵永修看着赵永德跑过去,跟着几个大汉把河里的两个人拉上来。突然见赵永德大叫了一声,然后抱着那个昏过去的青年摇晃,嘴里一边喊着:“兄弟。” 赵永修心里一惊,领着赵煜几人走了过去。没有先看到赵永德抱着的人,倒是看清楚了那个男人。 封不染靠在石柱下,浑身头湿透了,有些喘息。察觉到不远处芒刺般的目光,他抬起头看过去。那个与他事事作对的赵家老五正沉沉的看着他,封不染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撇过头。赵永德已经将白五搁在地上平躺着,按压着他的胸膛将水吐了出来。 “这就是白五。”赵煜在赵永修耳边低声说道。赵永修点点头,他早就收到消息,封不染这次抗旨延迟归期就是为了这个白五,不仅如此,一回到京城封不染就把白五藏进别院里,对外谎称病重,连面圣都不去。今日一看,果然传言为真。封不染竟然将白虎将军养做娈宠了。 “咳咳……”赵永昼咳嗽着醒来,视线模糊中好像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就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掉进护城河里再也没有醒过来。然而那只不过是一个梦,梦醒了,他终于从河里爬起来了。 赵永德注意到他光着身子,怒的抬起头咬牙切齿的瞪着封不染。但此处人多眼杂,他快速的脱下身上的外袍罩在赵永昼身上。 “没事儿了啊,大哥带你回去。” 赵永德要带人走,封不染自然是不让的,他伸手扣住赵永德的喉咙,目光森冷:“放开。” 那边的赵永修准备伺机而动,多年找茬作对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围观的人们摩拳擦掌,须知京城里两大变态要在今日决一雌雄了。 赵煜一跺脚,“再不送医,人都死透了!” “死透了也是我的。”封不染说。黑眸里冰冷无情。 赵家大哥妥协了,松开了人:“你狠,封不染,迟早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 封不染抱起赵永昼,走出了人群。 经过的赵永修身旁的时候战火几乎一触即发,但赵永德走上来按住了五弟的肩膀,“让他走。” 也是。要杀封不染对赵永修来说何其容易,然而他要的不是他的死,而是他的痛不欲生。封不染离开的时候赵永修淡淡的看了一眼他怀里昏睡的青年,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只可惜,迟早也是要去陪葬的。赵永修在心里冷笑道。 回到静夜阁已是后半夜了,廊檐下站了一排影卫,身段婀娜的阮颦站在最前面,战战兢兢的低着头。 封不染吩咐道:“去给白将军准备一套朝服,卯时要用。” 说完便带着人去了后山。阮颦匆匆下去准备了,朝服要合体还得立刻缝制,她接下来的任务可是繁重了。 静夜阁虽地处偏远,然而地广人稀,里面的配置齐全,花园温泉湖泊,应有尽有。这里的确是封不染的别院,不过封不染自己都不喜欢在大府里居住,闲暇之时更倾心于住在这里,偏离尘世,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他将白五安置在此处,本意是要让他好好养身体的。可是他没有料到,这会让白五那么反感。 身体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赵永昼慢慢清醒了过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封不染胸前的一条怵目惊心的疤痕,紧接着又是右手上的血痕,他心慌的抬起头,对上封不染黑沉沉的眼睛。 “不跑了?”封不染问。 赵永昼抿着唇,笔直的回视封不染。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站在他的对立面,那么对峙就已经从这一刻开始了。 封不染靠近过来,赤-裸着上身,泉水由于他的动作发出波动的响声。 “你偷看了我的信?”封不染的呼吸喷在赵永昼的额头上。 “不、不小心看到的。”赵永昼坐在温泉池边,有点心虚。 “书柜里那么多书,何以你就挑中了那本?”一只手撑在青年的肩侧,另一只手从水底滑过去,勾住青年结实的腰部。 赵永昼脸开始红,“就……随便拿了一本。我怎么知道你就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那里。” 封不染忽然叹了一口气,然后笑,很无奈的样子:“怎么你们这些小孩子一个一个的都喜欢我这种人。” “你本来就好嘛……”赵永昼低着头。水底下封不染的膝盖顶开他的双腿,挤了进来,抵在他大腿根处上下磨蹭。 赵永昼弓着身体微微颤抖。封不染抬起他的下巴,拇指轻轻的在那厚薄得宜的唇上抚弄一会儿,由衷的轻叹:“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孩子了。” “所以老师是因为这个喜欢我吗?”赵永昼凝视着他的眼睛。 封不染的眼里露出些许迷茫,“不,并不是……那个孩子,虽然没有你漂亮,不过他很可爱。” “小太子吗?”赵永昼问。 “不是月儿。那孩子没活到多大就死了,我伤心过一段时间。后来月儿代替了他,缠着我,我便渐渐忘记了。”封不染的声音像是在梦呓。 “好残忍啊。”赵永昼苦笑起来。他的神情是那般落寞难过,让人一阵心疼。封不染低头轻吻他,最初还是很温柔的,只是后来,变得有些失控了。 再次清醒过来时,封不染只感到宿醉的疼痛感。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昨夜自己一定又发病了,说不定又做下了什么奇怪的事。头顶是淡青色的蚊帐,这里是他在别院的房间,他以往都是在这里休假,一觉睡到自然醒。每次睁开眼看见那种淡青色,都会觉得很舒服。 目光下移,身上盖着的是雪白的被褥。已经过了中秋了,天气很凉。但是封不染比较怕热,这种天气他一般不会盖被子,就像此时此刻,他觉得身体其实很热。 之后他终于察觉到了怀中的青年。 这是封不染第一次清醒的面对这种局面,内心的震动可想而知。他之前也怀疑过,自己与白五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然而当真正的感受到看到这画面,那冲击是难以想象的。 白五和自己都没有穿任何的衣服,两个人裹在被褥里,四肢亲密的缠绕在一起。封不染屏着呼吸,慢慢将青年的腿和自己的分开。他坐起身来,稍微的呼出半口气,刚在想白五居然没醒,就被接下来看到的画面刺激到,差点半口气没出出来憋死过去。 他坐起来的时候带动了被褥,雪白的被褥从白五的肩膀处滑下来,露出那下面的光景。白五的身材有多好皮肤有多好这就就不用说了,关键是白五的身体上,从上到下都密布着青紫的痕迹,脖子,锁骨,胸,腰侧,甚至是臀,大腿深处…… 封不染揉着生疼的额头,天呐,我都干了些什么。他掀开被子,看到那被单上的斑斑痕迹,差点晕过去。白五到现在也没醒,可想而知昨晚做的有多么疯狂。 他现在倒是觉得神清气爽,只是脑袋像被人打了无数个闷棍,有许多画面在脑海里回闪。然后慢慢的,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全部经过。 昨天圣驾出巡,新宠妃在他面前说了一些过分的言辞,她说起了在北境里发生在山洞里的事,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她像讲笑话一样把当时白五的遭遇说给皇帝听。关键是皇帝还被她哄的很开心,封不染愤而离席,甚至不顾宸王的阻拦。 他克制着隐忍着,可是想要杀人的冲动十分的强烈。他怕自己做出什么事坏了宸王的计划,便独自回到静夜阁,想找白五谈谈心。他本来是只想喝点酒的,人也没那么失控,只是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都不受任何束缚似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心里也隐约觉得不妥,但是他感觉很开心,很洒脱。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人就好比是清醒的做梦。梦境随着自己的心境游走,而且事实证明后来的体验也很爽。 不过中途好像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他和白五吵架了,白五从妙音楼上跳进了护城河里。封不染当时就是在做噩梦,噩梦里还夹杂着噩梦,梦到十多年前赵家那个小孩的事。等他反应过来,奋不顾身的也跟着跳下去,那一刻心里只想着要救白五。应当是梦里人的力量可以无穷的放大,那条向来充满了诅咒的河流,竟然对他不起作用。他终于救起了白五,可是接着又遇上了赵家的人。他当时就是想杀了赵永德。在梦境里,人命对封不染来说简直不值一提,杀个人没任何感觉。 好在赵永德及时让步了。他当时抱着怀里的青年,身体有着别的冲动,比想要杀人的冲动更强烈,于是他就抱着白五飞快的跑回静夜阁了。 再次回想起关于温泉的梦,封不染有些心猿意马,呼吸急促。然后他知道,一切都不是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四周很安静,只能听见白五沉稳的呼吸声。 他昨晚累坏了吧。封不染揉着眉头,忽然头朝向紧闭着的门外:“什么事?” 静默了一会儿,门外传来阮颦的声音:“大人,卯时快到了。” 封不染沉思了一会儿,一边穿上衣服,打开门一本正经的对阮颦说:“你把衣服拿到温泉旁边去,再准备早膳。” 然后他关上门,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床边。 白五好像快醒了,翻了个身,拧着眉头。被褥从他腰间滑下来,那双腿间能清晰的看见已经干涸的白色东西。 那东西不清理可不不行。封不染觉得老脸红红的,他自然不好意思把白五叫醒,索性再点了白五的睡穴,将人抱去温泉,等把一切都弄好,又替白五穿好亵衣,才将人带去了另一间房间,搁在床上。再传阮颦去伺候,自己则溜之大吉。 赵永昼是被阮颦推着醒过来的,“小将军,大人说你今日要上朝了。” 她微笑着说。一边扶着赵永昼坐起来,替他梳洗更衣。待的一切收拾完毕,赵永昼来到饭桌上,就见封不染一脸正襟危坐的神情,正认真的吃着手上的肉包子。 赵永昼走过去,躬身行礼,“元帅。” 封不染一下站起来,差点跳过去。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要做什么。 阮颦和赵永昼都愣愣的看着他。 封不染有些尴尬,将手上的包子搁在盘子里,冷冷的说:“嗯,你快点吃,今日是你第一次参加朝会,别迟到了。” “包子……不吃完吗?”赵永昼盯着被封不染搁在盘子里的剩了半个的包子。 封不染想起白五是穷苦出生,最讨厌的就是糟蹋粮食的人。可是他已然放下了,若是再拿起来吃,岂不是很丢脸? 可是白五很在意这个的话…… 封不染表现的有几分不耐烦,虽然他的内心是凌乱的。赵永昼见状,点点头,白嫩的手指拿过那剩下的半个包子,红润的小嘴张开,咬住,吞下……他居然默默地吃掉了。 封不染稍微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他很快的转过了脸。气血翻涌,呼吸凌乱,心跳加速。封不染觉得自己又快犯病了,他怕自己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就说:“你赶快吃吧,我去花圃散散步。” 看着封不染匆匆离去的背影,赵永昼以为他等的不耐烦了,加快了用饭的速度。阮颦在一旁嘀咕:“大人真是病的越来越严重了,连自家院子的路都不认得了。” “嗯?那边不是花圃吗?”赵永昼看着封不染朝着某个方向走的一马平川。 “那边是湖。”阮颦说。 第71章 拜官 赵永昼一路上的心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又忐忑,又激动,有些害怕,更多的是期待。 轿子在北宫门停下,他走出去,那高大巍峨的城门撞击着他的心灵。他记起第一次进入皇宫是去参加长公主殿下的生辰宴会,当时他很紧张,从来没去过那么大的场面,头天晚上还因为没有背出三字经被国相爷罚了一顿。那时他才五岁,坐在五哥的肩膀上,一边拍着五哥的脑袋,咯咯的笑着,摇摇晃晃的进了北宫门。 “白五。”清冷的声音传来,赵永昼跟在封不染身后走进去。 四周不断有豪华的轿子停下来,从里面走出许多身着官服的人,这些人里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当年那些与赵永昼同一批的翰林学子,如今已经是身居高位,威严凛然了。 由于皇帝好些时日没有上朝,所以今日的朝会格外浓重。大殿内外,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山呼万岁。赵永昼站在最后面,感受着那庄严肃穆的气氛,心内的震动非常大。 皇帝几日未上朝,自然有诸多事宜等着处理。而封不染昨夜连夜呈上的折子,已经被递了上去。 不一会儿,通传层层叠叠的下来了。 “传,白五觐见。” 赵永昼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端正身体,迈着步伐从队伍的最后面走出去。从小宫门到大殿的距离很长很长,足以让所有的文武百官看清他这个人。百官们打量他的眼神各异,百种千种。赵永昼一开始心底有些忐忑,然而当他迈出第一步之后,整个人反而越走越从容不迫,越坦然。 迎着那些目光,赵永昼也在留意百官队列里的那些人。陌生的,熟悉的,久违的。有在军营中的那些人,朱常,孙威,封岚印;也有意想不到的,比如那个陈远洲,因为这个人,是他命运改变的契机;还有当年与他一同在翰林院上学的人,现如今这些人身上穿着等级森严的官服,彰显着不凡的尊贵地位。他们或而诧异或而漠然轻蔑的看着他,掠过这些人,赵永昼走到了最前面。 领着文武百官站在最前面的文官和武将,都是赵家的人。这是何其之大的荣耀。赵永昼的脚稍微有些软,每走一步,都觉得是踩在心脏上。赵永德欣慰的看了他一眼,这多少给了赵永昼鼓励。然而赵永昼定定的看着站在文官前面的人,心扑通扑通的直跳。 赵永修大概是觉察到了青年热切诚恳的目光,疑惑的看过去。两个人的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赵永修内心坠坠的一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是不太舒服。他于是撇过眼,将内心那股淡淡的感觉忽略了。 赵永昼垂下头,迈上台阶。那大殿里立着皇储亲王,还有封不染。在封不染的眼神示意下,赵永昼撩开袍子跪在地上,朝坐在龙座上的中年男人磕头。 “小人白五,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谢陛下。”赵永昼站起身来,微微含着首。 “你就是白五?”头顶传来平和但不失威严的声音,“把头抬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赵永昼抬起头,微微有些诧异。眼前的容和帝已比印象中的老了许多,不过依旧正值壮年。他想起私底下听到的传言,说容和帝即将大行,这才命各地将领大军纷纷还朝,以备夺嫡之战。然则看容和帝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 容和帝看清了他的样貌后,慢慢露出了笑容,点着头:“嗯,是漂亮,像只小老虎,难怪爱妃老在朕面前提你。” 这话赵永昼有些听不明白,但也没深想。封不染微微皱起了眉,正要说话,容佑已经上前一步,启奏道:“父皇,您圣体违和,今日朝会事物繁杂,还是早些处理完,回去歇息吧。” 容和帝对于儿子的体谅很是满意,挥挥手,对白五道:“已经有许多人在朕面前提起你,都说你是如何优秀,在战场上如何勇猛,护主有功……朕听说,是你取了那巨澜佛陀多闻天的项上头颅?” 赵永昼一顿,“回陛下,是。” 容和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又问:“你是岭南白家的人?” “回陛下,小人乃是岭南白氏分家一员,幼年因家难不得不远走他乡。后投身军队,意在报效朝廷,为国捐躯,苍天怜我,让我与叔叔在战场上相遇,因而得以团聚。”赵永昼不疾不徐的将一早容佑教给他的说辞道来,末了还看了那立在殿下的禁军统领一眼,眼睛红红的,十分动人的情感。 白先桀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容佑道:“父皇,白五军功卓越,又是贵胄之后,依儿臣看来,应当给与他爵位和封号,以慰我战士之心。” “那就依佑儿所言,封你做个宣节校尉,日后再多加努力,后生可畏,朕十分看好你。”容和帝笑眯眯的说完,可是惊讶了众人。 按理说,白五在军中战功累累,先前因着罪人的身份不敢往上报,但实际地位已经是将军级别。这次回来改变了身份,先不说岭南白家名贵之后这个名声,光是取得敌方大将多闻天的首级这一功绩都应该是一等功,按照容佑的这个操作法,白五获个五品军衔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宣节校尉’,区区八品军官,比白五在军中的阶位还低。这哪里是回来受封的,分明是来受罚的。 容佑要说话,容和帝却打断了他。“佑儿,年轻人应该多历练,否则将来容易出乱子。就跟你当年一样,你看,现如今,你不也是经过历练之后,父皇放心将大权交到你手上么。” “父皇英明。”容佑垂下头,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赵永昼跪在地上叩头,“微臣谢主隆恩。” 领旨谢恩,这事儿便算定了。后来容和帝又处理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奏折,便散朝了。下了朝,容佑还笑着跟大皇子和小太子道别。 当然容佑的表面上看着和顺,心里却是不然。要知道之前报上去的折子,所有出征巨澜的军官都升了级,与白五差不多功绩的,比如赵煜,也是连升两级,是个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其实先前容佑封不染几个已经暗通款曲了,白五的军衔是正五品定北将军,有那么多的势力,没有多大的问题。报上去容和帝看了一眼,也的确是默许了。谁知过了几天,今儿个一早,老东西临时变卦,容佑可气疯了。心道老子夺嫡大战在即,要个八品小将去喂马么。 这事儿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手脚,无非是他对立的那几个阵营。赵家老五握着兵部重权,却没道理打压一个新人,不过赵老五一向跟封不染作对,难道是因为白五跟封不染的关系,所以赵家老五要打压他?容佑揣着这份疑惑,一路回了宸王府。宫人来报,说封不染领着新封的宣节校尉求见。 容佑一沉眉,“让他们进来。” 宫人出去,却只领着封不染一个人进来,容佑能看见白五站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木芙蓉的花朵在青年的头顶摇摇欲坠。 “殿下,微臣早就说过,那巨澜公主用不得,您将她放在陛下身边,迟早会坏了大业。”封不染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容佑能听见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这次的事是她做的?”容佑问。 “殿下不要小看她,要知道女人的耳旁风是很可怕的。”封不染道,“她对大荣怀极为强烈的仇恨,多闻天又是死在白五的手上,她对他更是恨之入骨。那日在献俘大典上,听说殿下要用她,微臣是极力反对的。现如今看来,她已然开始违抗您的命令了。微臣劝殿下,还是尽早铲除的好。” 容佑却沉吟了片刻,道:“短短几日而已,这个女人竟然开始影响父皇的决策了,可见她的确有价值。” 封不染拧着眉,“殿下,摩珂与白五不可兼得。殿下欣赏摩珂,是做了要废除白五这个棋子的准备了?” “莲华何必动怒呢。”容佑抬起头,笑盈盈的道,“我当然不会抛弃白五。他对我来说,并非一颗棋子而已。我喜欢那孩子,就跟你对他的情感是一样的。” 封不染紧抿着唇。 “只要有莲华你的帮助,我相信我们能平衡好这两个人。利用好摩珂,也保护好白五……”容佑站起身走到院子里,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 “喜欢这里么?”容佑问。 赵永昼迎上去行礼,“殿下的宸王府恢弘中蕴藏着许多优雅的风情,小的很喜欢。” “诶,你已是朝廷命官了,称谓该改改了。”容佑抬手捻去赵永昼肩上的一朵木芙蓉,星眸闪烁,目光灼灼。“若是喜欢,以后多来走动走动,宸王府的大门你可以自由进出。军衔只是一个虚名,本宫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多谢殿下厚爱,微臣记下了。” 出了宸王府,封不染的脸色一直都很冷。 “没关系,反正我以后还要慢慢升官的。”赵永昼凑过去小声嘀咕了一句。 封不染冷冷的给了他一记眼刀,“你以为这是爬梯子,一级一级的很容易?” 赵永昼摸了摸鼻子。 封不染看了他片刻,道:“既然你昨晚都那么说了,从现在起你就住在你自己的府邸吧,让轿夫直接把你送过去。” 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封不染的意思,赵永昼听他说道昨晚,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看到封不染钻进轿子里,他追上问:“那老师……大人你呢?” “我还有事。下午你记得去兵部报备。”说完封不染就放下了轿帘,轿夫启程了。 赵永昼忙不迭的闪道一边,望着封不染的轿子所去的方向,心情一下子有些沉闷。他来过皇宫很多次,立刻就认出了,那是东宫的方向。 第72章 兵部 这会儿差不多是晌午,回去正好吃饭。坐在轿子里,赵永昼从今天一大早出门酝酿满的好心情一点点消耗殆尽。他想,即使他与封不染有了那样亲密的关系,可是他依然没有触碰到真实的他。就好像两人之间有一扇门,他拼命的想要推开,可是封不染站在门后,抵着,他永远也进不去。那门里藏着什么?他永远也看不到。 轿子微微的摇晃着,上下抖动。赵永昼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将头脑里的杂乱赶走。掀开帘子,目光在外面游走。京城的街道依旧繁华,华丽商铺,富家车马,满目琳琅的美人美景,永不消退的声色犬马。赵永昼渐渐的认出了这条街道,他知道前面的十字路口,隔着气势恢宏的石门界牌,那后面的街上全部都是亲贵王公们的府院宅邸。国相府便在那里。梦里无数次的从这条路走过,他甚至熟悉那石门的雕刻纹路,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块打磨平整光滑的石头。然而现在,轿夫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方向刚好与那石门相反。 只有正五品以上官员的较撵才能准许进入那里,五品以下的官员和寻常百姓是没有资格到那里面去的,除非有高官引领。 越走越远,赵永昼放下轿帘,眼睛红红的。他心头滋味百种,一方面思乡情怯,一方面又对这种社会等级森严的制度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 白府位于下城西街,这里一般汇聚着外来人口,还不是本地人,属于最次的地区。不过由于这几年发展的比较好,商铺林立,街道干净清爽,街上往来的人也大多衣着富贵。看来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和磨砺,当年来京城的外地人,也已经在京城闯出了他们自己的天下。已生猛的力量,强势入驻扎根了。赵永昼被周围的这种力量包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他隐隐有些清晰了,自己回到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有了这种感觉,赵永昼下了轿子时,已经变得神清气爽了。白府的宅邸真不算的上富贵,至多清雅。看得出这院子已经闲置依旧,门口的牌匾是新的,题匾上‘白府’两个字苍劲有力,笔力锋锐中带着几丝洒脱飘逸,这是封不染的字迹。 就这么个寒酸的院子,门口却站着两列衣着亮丽的俊男美女,年纪都不过二十,脸上挂着青春甜美的笑容。齐声道: “恭迎大人回府。” 这不伦不类的景象,引得邻里和路人围观了多时。 赵永昼有些被这阵势吓到,阮颦从门里走出来,正匆匆的捋下衣袖,遮住一块明显的烫痕。笑着说:“小将军回来了,快进来。饭菜都熟了,就等着您呢。” 使了个眼色,那两列男女都围上来,簇拥着赵永昼进了府门。 赵永昼好不容易坐到正堂里,出了一身大汗,半是惊恐半是无奈的看着那些小年轻们端上来一盘盘光怪陆离的菜肴。阮颦满脸的笑意,一向大方温柔的她此刻有些局促的站在赵永昼身后,左手搭在右手腕上。 赵永昼环视了一周,茶几和桌子都是新买的,整座院子也打扫的很干净,连仆从们都是焕然一新,个个光鲜亮丽,百里挑一。看来封不染是真的花了心思,不过似乎遗漏了厨娘。他目光落在阮颦不经意藏起的右手腕上,猜想着这姑娘是如何在厨房里上蹿下跳,最后还算能耐,只是烫伤了右手,好歹也弄出了这么一桌饭菜来。 想到这里,赵永昼尽量的拿稳了筷子,快速的刨完了一碗饭,阮颦还要再盛,他说不必了。 “我吃的少,以后不要弄这么多。” 赵永昼说完,阮颦有些不好意思的揉了揉手,“小将军恕罪,大人原本给您安排了望江楼的孙师傅,都怪我办事不利,没把人请来……您放心,晚上我就把人弄来。” 赵永昼听了连连摆手,“我不是说你做饭难吃。你你别去给人望江楼捣乱,孙师傅那么大年纪了,千万别去对人家做什么。厨子随便找一个就好了。”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好像随便找一个人做饭都比阮颦好似得。 不过这姑娘的重点显然不在这儿,惊讶道:“孙师傅才二十多,哪里年纪大了?” 赵永昼心想你说的这个‘孙师傅’大概是我那个‘孙师傅’的孙子,他说:“哦,我记错了。还以为是我认识的那个孙师傅。” “小将军才来京城,竟认得前御膳大师孙进香?”阮颦来了兴致,刨根问底。 “什么孙进香,我说的是我老家的孙瘸子。”赵永昼胡乱打发了她,便说:“我有些累了。你去给我准备一个拜帖,未时喊我起来。” 赵永昼说着站起身,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立刻凑上来:“大人可是要歇息?厢房在这边,我带您去。” 那厢房也装扮的雅致,与静夜阁里的封不染的房间十分相似。丫鬟伺候赵永昼脱鞋退衣,赵永昼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奴婢巧儿。”巧儿红着脸说道。 “什么地方人?” “回大人,巧儿是香洲人。” “香洲?”赵永昼有些诧异。 巧儿点点头,“大人或是不清楚。我们十人都是老太爷从香洲送过来伺候家主的,阮颦姐姐是最早过来的,在京城已经有十年了。我们刚过来不久,家主说大府里人太多,就把我们送来这里了。” 赵永昼哑然了片刻,示意巧儿出去。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阵,也就睡着了。到了未时起身,赵永昼先去沐浴更衣,再去书房拟了一份关于请假回乡的折子,与拜帖一同揣在衣袖里,这便动身去了兵部。 到了兵部衙门,进了深宅大院,此刻是半下午,校武场上已有了将士在阅兵,声势洪亮。穿过抱厦回廊,汉白玉马石雕刻精细,上有麒麟奔马,肃穆庄严。每间屋子里都摆着紫檀木的桌椅,里面坐着兵部大员,这些人做出的决定是关乎于大荣的荣辱未来。终于来到报备处,屋里却坐了一排青年后生,在案前奋笔疾书,旁边摞着厚厚的书册。 大概是进来的新人,正在抄写军册,以熟悉庞大的军事人员。这种变态的方法正是赵永修发明的,每个进入兵部任职的新人都要经过一个月惨无人道的誊抄,直到他们熟悉这册子里的名字。一个月后赵永修会亲自主考,而被刷下来的往往是全部。所以历来兵部人员精贵,多少人想入之而不得。 赵永昼在中堂前立了半刻,一个官差模样的人缓缓走来。那人首先上下扫了赵永昼一遍,“你就是白弗生?白先桀的侄子?”那人问道。 白弗生这个名字是容佑按照岭南白家的辈分给取的,赵永昼有一瞬的恍惚,“是。下官白弗生,见过大人。” 那人看了手上的拜帖一眼,丢在一旁的案几上:“嗯。你可以退下了。” 坐在藤椅上,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杯,一副要颐养天年的做派。与他身后那十来个满头大汗正在抄名册的青年形成天壤之别。 赵永昼皱起眉,不仅不走,抬起眸,这才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一看,这人还真有几分特别之处。那样貌五官立体饱满,瞳仁却些微泛蓝,应该是异邦人与中原人的结合体。这么细看,赵永昼觉得这人的脸有几分眼熟。这种熟悉并不是说他见惯了师兄和多闻天的缘故,而是另外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张脸,好像曾经自己很熟悉。但他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来。 “你还有什么事儿?”那人移过眼,瞪着赵永昼。他这一瞪,赵永昼心里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但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请问,尚书大人现在何处?下官有事拜访。”赵永昼说道。 “尚书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那人瞪着他,眼睛瞪的大大的。 赵永昼皱起眉,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先不说他想见五哥了,这请假的折子,如果没有兵部尚书的批准,可是通不过的。 “下官有重要的事需要面见尚书大人,还请代为通传。”赵永昼的语气已经有些强硬。 那人啪的一下将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这动静引得正在誊抄名册的青年们的稍稍的往这边看了一眼。 “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你是头一个。”眼前的人坐着,眼神危险的警告道。 赵永昼见他这么严肃的威胁,也有些怕自己真的惹到什么大人物。他看了看那人茶杯里泡着的东西,稍稍放缓了脸色,平和道:“您请息怒,别坏了品茶的雅兴。君山银针珍贵无比,若是愠怒之时下肚,岂非暴殄天物么。下官实有要事,只求见赵尚书一面,还请通融一二。” 谁知那人听了赵永昼的话,非但不收敛,还一下子笑了出来,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这茶珍贵?我顿顿喝,月月喝,喝得都想吐了。你喜欢?赏给你便罢了。”他随手端起方才用过的茶杯,递到赵永昼跟前。 “你喝了这茶,我就让你见尚书大人。” 看着那快见底的茶末儿,赵永昼拧着眉。他想今日还是算了,这人存心刁难他,他何必自取其辱呢。要见五哥,法子不多的是么。 “既然如……” “晚灯。”正在赵永昼刚开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喊了一个名字。 一听这个声音,赵永昼心底一喜,那人却是吓的脸色白了一下,紧接着将手里的茶杯放下,站起来快速的跑过去。 “五爷,您回来了。” 赵永昼转过身,就见方才对他百般刁难颐指气使的男子正对着赵永修甜甜的微笑,眼睛由下而上的瞪的大大的。他一下子明白了一开始的那股违和感是什么,这男子的某些动作非常的明显。尤其是他瞪人的动作,虽然惟妙惟肖,但总给人一种刻意为之的感觉。 赵永修显然也有些不悦,“你在做什么?公文也没拿过来,还让我亲自来取?” “哎呀五爷,我这不是被缠着了么。这人非要见您,我说您在午休,他说自己有要事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面。”名叫晚灯的男子乖巧的笑了笑,对赵永修歪着头:“约莫他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您呢。” 那晚灯也就十七八岁,这一套娇憨可爱的动作下来也算行云流水,但赵永昼不知怎么的就是对他瞪眼睛的样子特别难受。 闻言赵永修的眸子终于看过来,那细长眸子里所射出的目光犀利又严酷,让人觉得仿佛在冰水里过了一着。 赵永昼心里一寒,还是赶紧拜礼:“下官白五拜见尚书大人。” “你找我有什么事?”赵永修开门见山的问。他收敛了情绪,表现的似乎对白五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兴趣,木着脸,冷着眼,没有喜,也没有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将五哥的态度看在眼里,赵永昼心里万分难受。这可真是恍如隔世啊,五哥,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丝毫没有认出我。 尽管心内覆雨翻云,赵永昼还得忍着煎熬,道:“回大人的话,下官需要请几天的假,回三清县接来家中老母。这是下官的折子。” 虽然青年的动作很快,几乎在立刻就垂下了头,但赵永修还是敏锐的察觉到,白五的眼睛里有泪水,瞬出瞬收,稍纵即逝。 第73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你请假跑到我这里来?搞错了吧。”赵永修的声音带了几丝凉凉的笑意,尽管他知晓,他不该无端端的对一个后生青年冷嘲热讽。 “白先桀,封不染,宸王,哪一个都可以批准你,你去找他们吧。” 他觉得不应该跟这个小青年耗费时间,家里的老头子要钓鱼,几个兄弟都得作陪。三言两语打发了眼前的人,又跟梁晚灯嘱咐了几句:“把山西那几份折子挑出来,晚上送过来。” 说完这些赵永修便走了。那青年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路出了兵部大门,走在前面的赵永修拧着眉,虽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但那焦灼在自己后背的视线实在让人无法忽视。坐在轿子里,赵永修抬起头来,那个叫白五的青年立在兵部大门前的汉白玉石像前愣愣的看着这边,眼神活似了被抛弃的小狗。 放下轿帘,赵永修吩咐轿夫快走。心道不就一个请假条没批么,那小子也不至于找不到其他人办这件事儿,怎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大眼睛里欲说还休的情感很让人不解,他心里有个直觉,这个小孩有些危险,自己还是远离他一些的好。 回国相府换下繁重的朝服,穿上简单的束袍,赵永修便去了河边。大老远的看见河堤上的一排柳树下坐了三个高矮胖瘦的影子,穿着锦衣华服,其中最年轻的也快三十了。国相爷前面一共八个子女,德贤治雅修齐安平,德贤修安是儿子,贤雅齐平是女儿。成年后,儿子成家立业,女儿各自嫁人,虽然大多都在京城,然而也是聚少离多。不过每年兄弟们都会抽几个日子,陪着老父亲散散心聊聊天。今日聚在这里的这三人分别是赵家前面的三个儿子,老大赵永德,老三赵永治,老七赵永安。 其实算一算,他们兄弟几人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聚过了。赵永修信步过去,那三人见他过来,除了赵永德,其余二人都站起了身来。 “五哥,你来了。”老七赵永安首先见礼。 赵永修点了点头,对另外两位喊道:“大哥,三哥。” 老三赵永治虽然排行较高,但是为人低调,加上生母地位不高,自然对赵永修多了几分畏惧。赵永德亦点头还礼,四人落座,赵永修往河边看了一眼,一个老人坐在河岸边垂钓,坐姿安然,看不清神态容貌,只是夕阳下轮廓分明,依稀能看见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以及一戳山羊胡子。 看着老国相爷的侧影,赵永修慢慢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也不知是否是兄弟间心灵相通,坐在一旁的赵永德忽然感叹的说道:“你们发觉没,我们兄弟几个,谁跟老头子长的最像?” 赵永治和赵永安闻言转过头看去,半晌过后,赵永治转过头,瞅了瞅兄弟几个,没说话。老七赵永安若有所思,“我一直觉得,我们几个都偏向于各自的母亲。要说跟相爷最像的么,你别说,还真就是老九,样貌心性,都跟相爷最贴合了……” 说道这里赵永安突然住了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五哥的脸色。这些年赵家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也是禁忌,就是这个老九。别再相爷面前提,更别再五哥面前提。众人都回避着这个话题,就像是选择不约而同的遗忘了那个人。 赵永修并没有发作,只是神情有了些顿悟的感觉。 老大赵永德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我这次在军中,遇上一个特别奇怪的小伙子,还跟他结拜成了兄弟,成了忘年交。” “大哥说的可是白先桀的侄儿,那个白弗生?”赵永安问道。京城的有些人有些事根本不是秘密,尤其王公世子之间。几乎在‘白五’出现在京城的那一天,他姓甚名谁家世背景这样的小道消息就在亲贵们的牌局茶桌上迅速流传开了。 “就是他。”赵永德点点头,眼睛望着河边的侧影,思绪有一瞬间的迷茫:“这个后生,奇怪的很呐。” 他连着说了两个奇怪,连赵永修也有些好奇了。 “怎么个奇怪法?”赵永修出声问道。 “我知道你们都不信鬼神,再遇到他之前,我也是一直不相信的。”赵永德神叨叨的说着,目光幽深起来,“这孩子,怎么说呢,第一次看见他我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可是我在军中与他接触的多了,那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我不知道怎么叙述,那种感觉就是我跟他很熟悉,有时候他说些话做些事,会让我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一说完,周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赵永安笑了起来。 “大哥,你说什么呢?仗打多了,脑子也糊涂了啊。”赵家兄弟向来不敢开老五赵永修的玩笑,但大哥的玩笑都是随便开的。 赵永德也笑着挥挥手,“你就当我胡说吧。近来有些累了,打不动了。最好这次常驻京城,后生小辈那么多,建功立业的机会留给他们吧。劳烦老五你给我赋个闲差,让我颐养天年好了。” 要说这国相爷人老了老了耳朵一阵阵的好使不好使,恰好赵永德最后一句话就被他听到了。 “说什么胡话,你要想颐养天年,起码等到我这年纪再说。”国相爷这一嚷嚷,惊得水里的鱼咬了一口鱼饵就跑,波纹剧烈的跳动。 赵永德赶紧起身跑过去,一边帮忙收杆一边笑着道:“您当您儿子我还年轻啊,我现在也五十好几的人了呢。” “嗯,老夫今年七十了,要不是你兄弟造反,老夫依旧每天上朝下朝,不耽误事儿。”国相爷吭哧吭哧的拉着竿,那是条大鱼,蹦的老高。“蠢东西,以为老夫收拾不了你了?你蹦出天儿去也蹦不出老夫的油锅里,永德,把你兄弟几个都喊回来,今晚吃红烧鱼,对了,把你幺弟也喊来,他就喜欢吃这个。” 抱着鱼的赵永德听了这话手一滑,鱼掉了出去。扑通扑通乱跳一通,在河里消失不见了。赵永修站在后面黑着脸,另外两个兄弟离的老远,当然刚才国相爷的话他们都听见了。 赵永德讪讪的笑道:“哎,都怪我,竟连条鱼都抓不住了。您别生气,下午的时日还长,接下来我准能把它抓回来。” “这河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那下面连着护城河呢。算了,它跟咱们无缘,没了就没了。”国相爷说了这么一句,最后挥了挥手,转过身往回走。 人说七十古来稀,国相爷活到这把年纪,身子骨竟还挺硬朗,精神矍铄,只是近来有些不济,有时一个不注意,总是说起以前的一些事。往往把身边的人吓得够呛,以为他精神错乱。但是国相爷说完就忘了,转过身一本正经的说教做思想教育,一点问题都没有。 几个儿子都有些低沉,一路上国相爷就挨个挨个的教训了一顿。他是武将出身,不爱说之乎者也圣人先贤,历来管教儿子都是一套自己的严厉规则,说了不听就骂,骂了不听就揍。国相爷的儿子们一般都比较听话,像他们的母亲,温文尔雅恭敬温良,一般他规定了的他们就遵守执行,还做的特别出色。可以说这些儿女都没有让国相爷费过任何心思,伤过半点儿脑筋。 唯独一个,说不听,骂不听,揍也不听。可以说国相爷在这一个身上花费了所有的精力去管教去约束,好不容易把个脱缰的小野马拉扯到十五六岁,突然有一天,哐当掉护城河里淹死了…… “……还有老三你,整天不是读书就读书,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也没见你读出什么花来。”一直没说话的赵永治真是躺着也中箭,默默凝噎,自己以前也读书,老爷子还夸自己是兄弟几个里最听话最乖巧的呢,现在三天两头的被拉出来躺箭,也是莫名其妙。 “老七你也是,我听说你最近在山西开什么土地?你是有钱没处花啊还是嫌现在时局不够乱怎么的,就不能好好呆在京城里?”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赵永安一副冤枉的表情看向五哥。要知道他也不愿意跑那么远,关键是五哥在山西扩展地盘,自己的生意只是个幌子,暗地里跟朝堂政局那也是有莫大关联的。 赵永修终于开了口:“相爷,少说两句吧。” “嗯,你说话语气学的跟长公主一模一样。倒把我唬住了。”国相爷嘀咕了一声,把鱼竿扔到地上,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扭头走入了另一条街道。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有点气匆匆的。兄弟几人互相看了看,赵永德一拍脑门,“我军中还有要事,先走了。” 老七赵永安一瞪眼:“五哥,你上次吩咐我的事儿,我现在得去取货。” 那两人都有名正言顺的借口,老三张了张嘴,想着要不要说自己要去翰林院修撰书册。 赵永修拧着眉,“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他一老头儿,没人打他主意。” 说是这么说,可那么大年纪了,万一出点事儿呢?老头子今儿个出来钓鱼又不带随从,这会发脾气,还是得去一个人跟着。其他的都是大忙人,老三赵永治叹了口气,“我还是去看看,丢了可怎么好。” 于是在十字路口石门界牌前,兄弟几个分道扬镳。老三跟在国相爷身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又说赵永昼自打出了兵部,郁郁寡欢了一阵儿。五哥不给他批假也是正常的,他这还没上任呢就要假期,怎么都说不过去。可是把娘和翠玉两人放在三清县他又不安心,当时走的那么匆忙,翠玉又是那样一副可怜的样子,再说那个张玉明,其实赵永昼对他的感觉并不是太好。大概也是之前他把他放在恩客的位置了吧。 要请假,最快的方法还是去找宸王。宸王府离着皇宫很近,也就一条街的距离。赵永昼刚走到路口,就见一顶华丽的乘撵远远而来。那是从皇宫方向出来的,想必是什么大人物。未免惹事,赵永昼退到一边,想等那大人物先过。 及到近处,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大概是太过好听的缘故,让赵永昼些微抬起了头看过去。 那乘撵是天青色的纱帐,很是雅致。风扬起轻纱,里面坐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明眸皓齿,贵气逼人,俊艳不可方物。他正与旁边坐着的人说话,一颦一笑间流露出的娇憨可爱和优雅的气质,简直是风韵天成。 皇宫里有这么一号人物,赵永昼却没有丝毫的印象,只能说明他死得早了。他本是还有些怀疑,但是看清了那乘撵里坐着的另外一人后,便彻底确定了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小太子容月。 可能是路人的目光太过笔直,乘撵里的两人都是很敏锐的人,立刻就看了过来。 赵永昼也不回避,他定定的看着封不染,眼睛里没有半点情绪,灰蒙蒙的,黑沉沉的。 封不染皱起眉。 容月将老师和那漂亮男孩儿的神情看在眼里,弯唇一笑,朗声道:“老师,香山的枫叶这几天可好看了。前几天静和姐姐回来给我讲,可馋死我了。可惜父皇一直不放我出宫,好在你答应了一定会带我去看枫叶,你果然不骗我。” 乘撵走过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赵永昼没听清封不染后面的回答。他转过身木然的往回走,走了一半才记起自己是要去宸王府的。可是这是天色已晚,他也走了大半的回程,这会儿再去宸王府,显然是不方便的。他捏了捏衣袖里的请假折子,又想起被五哥拒绝的时候,心情一段段的往下沉。这一整天下来,可真是憋屈极了。 虽然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要回京城,势必要面对很多复杂甚至残忍的局面。他已经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人,自然有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可是今天是他正式开始的头一天,从早上在朝会上开始一直到现在,真是没有一件事让他开心的。这只不过才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呢。没关系,他会忍受。五哥的拒绝也好,封不染的不确定态度也好,他都会一一承受过来。因为他们,可都是他最亲近的人。 赵永昼叹了一口气,将心中的酸涩吞咽下肚。可是啊,一个人有时候即使能坚强的面对外面世界的风吹雨打,往往却会被最亲近的人所给的打击所击垮的。 心情沮丧的赵永昼没有太注意前面的路,然后就撞上了人。其实也没多大的力气,而且对方也好端端的站着。赵永昼抬起头来,正打算说对不起,猛的一看清眼前的老人,忽然就震住了。 忍了一天的委屈,不知怎么的,在这一刻,竟是汹涌而出,再怎么也忍不住。 国相爷内心奔腾:老子真是日了狗了,好端端的走路被个小年轻撞,撞完之后老子刚打算躺下碰个瓷。谁知说时迟那时快,这小年轻整个人一震紧接着红了眼下一刻就哗啦啦流眼泪,跟洪水开了闸似得,好不吓人。这大马路中间的,他国相爷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来往往的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还以为他老头子怎么的这个小年轻了呢。 再看赵家老三,一直在不远处默默的跟着。他原本是说有人欺负老头子他就上去,这一看,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拉着老头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他就不上去了。万一是老头子的私生子呢,他去不找抽么。 赵家老三默默转过身,走进了商铺去挑人家的扇子。 第74章 父与子 “别哭了,我又不打算赖你,看把你给吓得。”国相爷劝道。 小年轻一听他苍老的声音,哇的一声哭地更欢了。 国相爷自从被五儿子夺权之后就算是解甲归田归隐山林,平日里穿着打扮也很随意,今日是出来钓鱼的,穿的是棉麻短打,挽着裤腿,走在大街上一看那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老头。他想这小年轻也不至于来讹他,哭的这般伤心,想必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好了好了,咱们去那儿坐着说,坐着说。” 看这阵势,他老人家是不能甩手走人的。要找个说话的地方,总不能坐路中间吧,这人来人往的。前面就是望江楼,国相爷拉着小年轻,径直走了进去。 那望江楼里的小厮都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人精,见一个老头领着个青年大步走进来,那青年还在哭,虽然穿着都算不上华贵,但那老头一双黑眸雪亮青年容貌罕见的漂亮,两人身上无形中带着某种气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一个小厮不卑不亢的走上去,没等他说话,那老头直接开口问:“登仙台可还空着?” “登仙台有约了,客人您点别的地儿吧。”小厮一顿,他是新来的,并不认得眼前的老人。那登仙台是望江楼最有名的地儿,京中的王公大臣都得排着队预约。 国相爷点点头,“那随便来个雅间儿。”小厮领着人一路上了楼,拐个弯,“您里边儿请。” 国相爷将小年轻安置在位置上,唰唰唰点了好几个菜,除了望江楼最远近闻名的那几道,还有一些特色菜。待小厮退下,国相爷转过身,那小年轻不再嚎啕,低着头默默的抹眼泪。相爷如今已须发皓白,早年的那些官架子和暴脾气都被岁月磨的平和淡然,小年轻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可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相爷也不问他什么。一老一少这么坐着,直到小厮送上来一些饭前点心,糕点蜜饯和花生米之类,这时一直埋着头的小年轻抬起头,捻了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好吃么?”相爷笑着问。 小年轻点点头,眼泪渐渐收住了。 “喜欢吃这个?”相爷将盛着蜜饯的罐子往青年面前推了推,青年又捻了两颗吃下,相爷笑着说:“你们小孩儿就爱吃这个。我老人家就不行咯,牙不行,胃也不行,这种甜腻腻的消化不了。” 青年抬起头看着满鬓银霜的老人,腮帮子里还含得鼓鼓的呢,就又落下泪来。 相爷有些不解,他原想岔开话题,聊点儿不会惹他伤心的,谁知就又哭了。 好在菜色接二连三的上上来,一道接着一道,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桌。青年低下头擦干净眼泪,相爷笑着招呼:“饿了吧?快尝尝,这里的东西都不错。譬如这道满堂红,还有这个翡翠凤凰,珍珠赛雪,都是这儿的名菜。” 青年望着满桌的菜色发了一会儿愣,最后夹了一块稍远处的红烧鲈鱼在碗里,细细的吃起来。 “你也喜欢吃这个啊。”相爷望着青年沉默了片刻,然后叹息似得说道。青年并没有注意到老人话语里突然的苍凉,他吃着饭的动作有些急躁,不太规矩,让相爷想起了自家的小儿子,当年为了饭桌上的礼仪,可没少揍他。 相爷忍了忍,最后还是温和的劝道:“吃鱼别着急,慢慢吃。你先喝口汤,再吃点儿菜填填肚子……” 青年的动作顿了顿,筷子上的鱼便放下,舀了一碗汤双手递给相爷,相爷忙不迭的接过,然后青年又给自己舀了一碗,咕咚咚喝下,又去夹青菜吃。 相爷欣慰的点点头,自家的小鬼可没这么听话,一说他还跑着跳着去找他五哥,往往气的相爷捞起来就揍。可是现在,相爷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干涸的眼睛有些湿意。 说起来,他得到那个孩子时已经将近四十岁,老来子啊,怎么能不疼呢。他的前八个儿女都有身世不菲的母亲来教育照顾,用不着自己多操心。那孩子的亲娘当年与自己是露水夫妻,一个流浪中原的异邦舞女,身份低微不说,还早死。对于这个老来子,国相爷可以说是又当爹又当妈。可能是他用错了方法,总是苛责打骂,那孩子活着的时候从未有一天与他亲近过。最近年纪大了,总是想起那桀骜的眼神,赌气的神态,竟与年轻时的自己是那么的相像。那孩子总是惹祸,现在想来,其实只是为了引起他注意的方式。他那个时候太忙,总是忽略他。 深秋的天黑的早,一顿饭下来,青年尽在吃,国相爷有些吃惊,那么多菜,这孩子全都吃光了。天色不早,见青年已经恢复了平静,国相爷笑笑,一老一少这才开始寒暄问候。 “多谢相爷款待。”赵永昼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眼睛还红通通的。 “你认得老夫?”国相爷吃惊了一声。 “百岁光阴传大业,半生甲子换童颜。久闻相爷励精图治老骥伏枥,下官仰慕至极,有心拜访,却碍于身份卑贱,不足以跨进相府。今日得见相爷,实乃苍天垂怜。” 自称‘下官’看来是朝廷新人了。国相爷捋着胡子想了想最近听到的消息,再跟眼前的青年特征一对比,大概就清楚了他是谁。豁然一笑:“搞了半天,我以为是哪家走散的小孩子,原来是青年将才‘白虎将军’,我真是老糊涂了。尔等后生可畏,可畏啊。” 赵永昼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想起先前自己的糗样,揉了揉鼻子。他这一小动作落在国相爷眼里,令得老人家微微眯起了眼。 忽的叹气,“老夫近来受天一寺的客座方丈空余大师影响,竟也变得有些相信鬼神之说了。果真是老了,老了啊。” 赵永昼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瞪圆了眼睛大声问:“空余大师?是那个一百好几十岁的空余老头儿?” “你认得空余?”国相爷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心道毕竟是小孩子,一惊一乍的。 “起止认得。”赵永昼冷静了一下,“实不相瞒,下官年幼时曾落难被佛寺所救……算起来,空余方丈是我师祖。我来京城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时间去看他。” 见他神色哀戚,国相爷识趣的不追问,笑着道:“那正好,下个月初九老夫要去天一寺还愿,小将军有兴趣一起去?” “若果真如此,乐意之至。”赵永昼连忙道。 赵永昼觉得很神奇,他以前跟国相爷相处,从来都是剑拔弩张,两个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他被打的遍体鳞伤,国相爷气的火冒三丈。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种身份方式跟国相爷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细数家常。如同久未见面的老朋友。 两人说这话,一眨眼就到了亥时。本来说国相爷请客,结果他身上没带银两。赵永昼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凑上,也还不够望江楼饭钱的三分之一。赵永昼都打算把腰上封不染给的一块玉佩当出去了,国相爷笑着阻止了他,让小厮请来望江楼的掌柜的。那掌柜的一见他,连忙作揖赔笑,说这顿饭钱免了免了,这才算完。 赵永昼扶着国相爷走到大马路上,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但京城的街道还是热闹的很,赵永昼一路将老爷子送到了相府门口,直到看见里面的人出来接了,这才转身回去。 京城是个多事之地,当天晚上,国相爷带着一个漂亮后生去望江楼吃了一顿霸王餐的消息就在王侯公卿间的茶话会上不胫而走了。国相爷回到府上,迎接他的是一众人等的赤果果的探视目光,相爷什么场面没见过,淡然的捋捋胡子,吩咐儿子:“老三,明儿个记得去望江楼把饭钱结了。” 赵永修坐在书房里,面对着几份关于山西的折子,右手食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沉思着。夜里梁晚灯腻在这里,被他给赶回去了。梁晚灯一边不情愿的往门外走,嘴里嘟囔着:“爷看上了那小白脸,别以为人家看不出来。” 赵永修什么都没说,冷笑不止。吓得梁晚灯脚底抹油自己就跑了。 现在赵家老五半夜深思着,突然心绪不宁起来,不知怎么的,白五这个后生今日老在他周围存在。仅仅一天而已,四面八方都是这个小青年的消息。大哥的忘年交就罢了,今晚上还跟老头子去望江楼吃饭了。这让赵永修感到一丝不安,大哥说白五是个奇怪的人,但是他觉得,这人很危险。 赵永修有种强烈的直觉,他计划了十七年的大业,最后可能会毁在这个人手上。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赵永修惊出了一身冷汗,毫无缘由,却很强烈。 又说赵永昼回了白府,已经是后半夜。洗漱沐浴后,就躺下歇息了。一天的奔波,疲累和委屈,都在睡梦里沉沉的散去。他一觉睡到大天光,爬起来吃了早饭就去禁军处报道。遇上‘叔叔’白先桀,首先就被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立场?先是跑去赵永修那里请假,紧接着又跟国相爷牵扯上。你当自己是花蝴蝶,嫌名气不够大,招摇过市的飞来飞去?”白先桀的言语间恶意满满,表面上叔慈侄孝,谁会知道背地里两人是这般相处的呢。 赵永昼拧着眉沉着气,他没有跟这位‘叔叔’起争执的打算。被骂了一顿,假还是没请到。赵永昼硬着头皮,只得去宸王府走一遭。宸王听他说明的缘由,非常爽快的批准了。 “你走水路吧,这样快些,来回最多半个月。你知道,九月份后事情比较繁多,我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在我身边。”容佑说。 “谢殿下。下官一定速去速回。”赵永昼领了命,这便立刻回了白府,收拾东西打算第二天就动身。 阮颦立在门口,望着里面收拾包袱的男子,嗫嚅了好久,最后鼓起勇气问道:“小将军,路途遥远,恐豺狼虎豹挡路,可否带上奴婢?” 赵永昼回过头,看着门口期期艾艾的女子,不由得笑道:“你都说豺狼虎豹,我还能带你一个姑娘家去?” “然则大人交代过的……”阮颦一不小心说出了口。 正在叠衣服的赵永昼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问:“阮颦,你在他身边久,可知道他与小太子是个什么关系?” 阮颦眨眨眼睛,笑了:“什么关系?大人是太子太傅啊。小将军从昨晚都气匆匆的,该不会是吃醋呢吧?” 她很自然的转换了话题。赵永昼不是她的对手,微微红了脸。阮颦进来帮他收拾东西,一边打量他俊俏绯红的脸蛋儿,嘴角的笑容无法抑制。 “说真的,我跟在大人身后也有十几年了,没见他对一个人像对小将军你一样这么上心呢。你看,他连衣食住行都帮你考虑遍了,大人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他能对你做到这些,足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你在我跟前说这些做什么。”赵永昼瞪了她一眼,再不制止她该越说越离谱了。 “那还不是昨天你气匆匆的回来,也不理人,我想你在生气,多少也跟大人有点关系。”阮颦说着这话,心里也再说:关系可不大了去了么。封不染昨天陪小太子去香山看红叶,看到这会儿也没回来。 大人从来就是个捉摸不定的人,她之前觉得大人一直喜欢小太子,可是白五出现后,她又觉得大人对白五才是真的在意。这究竟是哪一个,她是猜不准的。 但封不染既然把她派来伺候这一个,她就得哄着这孩子开心了。赵永昼表面上被她哄着,有说有笑,但其实心里苦涩,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收拾好一切,阮颦吩咐了府中巧儿几个看家护院之后,便伺候赵永昼歇息,打算第二天早上卯时出发了。到了后半夜,院子外面一辆马车咕噜咕噜的停在了白府门口。侍从们都是惊醒之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巧儿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暗器,示意男仆前去查看。 阮颦刚去主卧房中确定了赵永昼平安无恙,要知道每天夜里她们都要起来检查。刚一走出来,就见巧儿欢天喜地的跑进来:“大人来了!” “嘘。”阮颦示意她小声点以免吵醒了里面的人,院子里火把通明,封不染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巧儿蹦着过去宽衣解带,阮颦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 “人呢?”封不染低声问。 “里面睡着呢。”阮颦小声回答。 巧儿蹲下递上一双软布鞋,封不染换下沾染着泥土的长靴,走到窗户边往里面看了一眼。青年的身子平躺着,头微微的朝着这边,似乎睡的还不错。 封不染松了一口气似得,他这一动作却被眼尖的仆从们看到了。 阮颦但笑不语,心里有种押中宝的欢愉。巧儿笑的很贼,凑过去:“大人,久行归来,不回大府,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做什么呢?” 封不染看了她一眼,视线没有往日里的冰寒,就冲这个巧儿都可以睡着笑醒半个月了。 “就你话多,还不快去准备大人沐浴用的东西。”阮颦说道。 等封不染沐浴完毕,已经是子时了。听阮颦说明日一早就要赶路,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封不染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只在外屋的铺上睡。看的巧儿都心疼,再旁边一直撺掇进去吧进去吧,被阮颦拖着远离。 刚没睡多久,外面又响起马蹄声。说是山西出了叛乱,要几位军机大臣连夜进宫面圣。封不染摸黑起身,阮颦拿来新的朝服替他换上,封不染闭着眼展开手臂,任丫鬟们给他穿戴。看着那张由来冷峻坚毅的面孔居然露出几丝疲惫之色,阮颦是有些诧异的。 在封府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看到封不染露出过太过明显的情绪,他总是像兵器利刃一样,直挺挺的来来往往。除了偶尔犯病,那时候就更加不像人类。然而这次封不染从巨澜回来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阮颦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因为战争太过残酷的缘故,让封不染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怜悯之心。 但是现在封不染居然会流露出倦怠,这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出现在他身上,就足以说明封不染终于变得像一个活人了。这巨大的变化,让阮颦十分震惊。后知后觉的认知下,她突然觉得,这回不仅仅是押中宝的问题,这个白五,很可能会变成封不染的命门。 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武器突然之间有了弱点,是很危险的。封不染的这个弱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谁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觊觎。他仇敌那么多,白五会有安宁的日子么? 临出门前,封不染下了两步台阶,又忽然停住,转过身来看着屋内。这三步一回头的,阮颦看的心都快碎了,走上前去轻声道:“大人放心吧,奴婢会护送好小将军,半个月后安然无恙的将他带回来。奴婢会带着信鸽,昼夜一封,让您随时知道小将军的状况。” 封不染动了动唇,黑眸深邃,星辰下幽光浮动。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白府。 白五说过,他不是小孩子。若自己保护过度的话,只会让他更加逆反吧。想起那孩子气的话,封不染苦笑不已。 说要站在他的对立面才能长大呢…… 第75章 回乡(一) 第二天一早,赵永昼带着阮颦准时出发。他们的路线规划是水陆结合,八百里加急的跑法。阮颦也想劝他不要那么着急,半个月的时间呢,可是赵永昼自有他的打算,回来的行程要带着老弱妇孺,那个时候就慢了。他准备了十天的时间回去,那么剩下来的时间就很少了。 阮颦每日晨昏定时的放出一只信鸽,并没有写明地点,只说一切都好。赵永昼看见了,但他也不问。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睡的太熟,他知道封不染风尘仆仆的回来,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匆匆离开。他知道封不染对他好,可是他分不清,这种情分里究竟掺杂着多少利益关系?是的,他开始怀疑他,这份怀疑咋看之下很不公平,然则封不染又何尝对他敞开心扉过呢。 不过还好,他没想过放弃他,可能是现在得到了一些,就想要得到更多吧。人总是这样不满足。 到达三清县的时候,正是第四天的傍晚。 边陲小镇,天边挂着霞云红绯,远山低矮,琼海风起云涌;近处则是农人耕作,田埂黄土,收庄稼的季节,到处一片黄灿灿金澄澄,美不胜收。 官道上,两匹快马飞快的跑过,引得路人侧目。惊鸿一瞥,只能看见两个背影,一个桀骜潇洒,一个婀娜无双。 张玉明早就收到封不染的信,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听到家仆来报说有一男一女两人骑着快马朝这边而来,他就猜到是白五来了。连忙穿戴整齐,去厢房请了白老夫人和翠玉,还领着自己的三个儿子两个幼女,全部站到门口去迎接。乡里邻里也来凑热闹,道路两旁几乎都站满了人。这阵势颇有几分当年白五花魁游街的时候,张玉明额头冒冷汗,这要是白五发起火来给自己吃瘪那可怎么办。 一晃眼,张玉明好像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然而人头攒动,很快就看不见了。这时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张玉明按下心头的悸动和不安,走出去迎接。 白五身后还跟着一个高挑婀娜的女子,戴着天蓝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杏仁眸子,也是瑰丽诱人的很。张玉明迎上去对白五行礼的时候,她也是站在一旁,安静的眉眼弯弯。然而那双眸子飞快的在人群中扫射了一遍,众人只觉得一瞬间的阴凉,如芒在刺,却不知缘由。 赵永昼一下马首先是直奔那白氏和翠玉,两个女人早就泪眼汪汪的望着,三人相拥了片刻,赵永昼这才转过身来: “这些日子有劳张大人了。” “将军言重言重,快里面请,什么都准备好了。” 赵永昼扶着白氏,阮颦也上去扶着翠玉和她怀里的孩子,由众人簇拥着进了张府。 人群慢慢散去,而在人群的最后面,花树下,站着一道清丽的人影。他穿的粗布麻衣,发红的玉手紧紧的揪着腰间的围裙,另一只手上提着药包。 “白儿……” 有认得他的男人来拉他的手,“哟,乖乖,钱不够花了?来来,爷这儿有。” 他甩开男人的手,眼神如惊慌的小鹿看着张府的门口,生害怕被里面的人看见似得。转身狼狈的跑开了。 在张府用饭完毕,赵永昼首先是对张玉明表示了一番感谢,让阮颦将包裹里的几样珍品:白玉珍珠、前朝大师巨作山居图、纤毫笔等奉上。张玉明推拒再三,连说愧不敢当这些都是应该的,他的样子不仅仅是礼貌,甚至是真的有点害怕。赵永昼不明其意,“张大人这是怎么了?您帮我照顾家人,晚生聊表心意罢了,何以这点面子都不给?” “将军这是折煞老夫了,不敢不敢。”张玉明又是推辞。 他神态之间已有些焦躁,似乎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白五的事儿。再看张府,自从赵永昼方才进来开始,这些人神态之间,包括白氏和翠玉,都处处透着怪异。 赵永昼看在眼里,摆手一笑:“罢了。多谢张大人的款待,明日晚生就要回京了。大人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管说一声,晚生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张玉明还没说什么,翠玉就先惊呼出来:“这么快?” 白氏赶忙拉了拉她的袖子,然后看了张玉明一眼,好像是让翠玉不要多嘴,让张玉明来处理的意思。 刚才在饭桌上也是,翠玉抱着孩子坐在赵永昼的下手方,她旁边坐着张玉明的小儿子张图笑。张图笑一直给她夹菜,翠玉就拿眼瞪他,两人一举一动早就落在赵永昼眼里。 赵永昼一直忍着没发作,现在连白氏也这样,让他不禁心头火气。这状况是个什么他是看不懂,也不想懂。 “这还叫快?”赵永昼一挑眉,“京城到此处路途遥远,不早些赶路,回去晚了,我可是要受罚的。” 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搁在桌子上,在场的众人都不经意的缩了一下脖子。 张玉明想说什么,额头冒着冷汗,张了张嘴。这时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阮颦开口了,她笑着对众人说:“小将军急着见家人,昼夜不停的赶了好几天的路,觉都没睡过呢。眼下也累了,不如先去歇息,明儿个一早再说吧。” 最后她是对赵永昼说的。他拧着眉看了她两眼,没说话。 张玉明立刻说:“是是是。快带将军去客房歇息。” 进了房间关上门,赵永昼坐在椅子上,脸色不怎么好。他能听到外面人来人往,轻言细语,似乎她们在纠结着谁进来跟他解释。没一会儿,阮颦走进来。 “瞧你这黑着一张脸,你娘和你姐姐怎么敢进来见你。”阮颦打趣的说道。 “她们跟你说什么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缘由,大老远的跑回来接人,结果一个个的都跟张家人扯到一堆去。这个张玉明,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阮颦一笑,给他斟茶倒水:“您快消消气。她们都是您最亲的人,怎会背着你来跟我说呢?就算是有什么隐情,也是怕你生气。你静下心来听一听,什么事儿都好商量的。” 赵永昼看了看外面,天色已黑,院子里站在张玉明和张图笑,翠玉和白氏站拘谨的往这边看,又很畏惧的不敢进来。 他沉了沉气,对阮颦道:“你去让她们进来吧。” “这就对了。记着,无论怎么样也别跟你的母亲和姐姐发火。”阮颦走出去,嘱咐了几句,张图笑就有些腿软的要跑,张玉明踹了他一脚,张图笑跪在地上。 阮颦领着母女俩进来,退出去的时候关上了门。 白氏和翠玉两人站着埋着头,赵永昼站起身,扶着她二人坐下。 “娘,四姐,我是小五。你们这么对我,好像不认我了一样。”赵永昼一说出这话,声音就有些哽咽。他就是心里难过,明明是他的亲娘跟姐姐,怎么就跟着外人站在了一起。他们合起来,把他排除在外。 “我儿,你千万不要误会。”白氏急忙说道,她华发斑白,脸色焦急。她和翠玉身上的穿着配饰也名贵起来,已经像了有钱人家的老夫人和少奶奶。 “我走的时候说过,很快就会回来接你们。皇上给我赐了宅子,金银珠宝,仆从成堆,你们去了就是享福的……咱们明儿个一早就走,行不?”赵永昼微笑着说。 翠玉揪着手帕,咬着唇不说话。白氏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小五,有件事娘考虑了好久,还是觉得该告诉你知晓。其实……我不是你的亲娘。”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说话也带了颤抖。 “那年我去县上走看病,回来的时候路过城南的后山,当时你身上还沾着血,脐带还长着,是刚从娘胎里出来。那山上常年多豺狼虎豹,我当时也没敢多停留,就抱着你走了,后来也没人来找过你。我也时常后怕的想,说不定当时你的生母就在那附近。她没来找你,或是有事,又或是当时已经……我那个时候刚小产,还没敢告诉人。我男人半个月后回家,我就告诉他你就是他的儿子。你也晓得,我前面四个都是女儿。我原本想,有了一个儿子,多少能让他收点儿心。谁知他不但不收敛,反而还把你也推进火坑里……现在你功成名就,全是靠你自己的本事。我断不敢让你把我接去京城享福,你该去找你的亲生父母的。” 白氏说的断断续续,赵永昼没有打断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沉默了一会儿,等着白氏稍微平静一点,他才慢慢开口:“如果您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不跟我去京城,大可不必。您养育了我十年,也是我娘。我接你去享福,是天经地义的事。翠玉就更别说了,她现在带着孩子,去了京城之后,我会养着她。如果遇到合适的,再嫁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氏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对翠玉道:“小五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你就都跟他说了吧。” 赵永昼看着翠玉。 翠玉嗫嚅着,低声道:“我不想去京城。” “为什么?”赵永昼轻声问,然后他说:“京城很大,也很漂亮。我会保护你,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人家都把你当贵夫人,整天有许多人围着你,赏花,看戏,游园,没有人敢给你一点气受。我会给你荣华富贵,生活无忧无虑,你完全不需要担心任何事。” “我不想当什么贵夫人。”翠玉忽然硬着声说道,她还是没抬起头,“什么赏花看戏,荣华富贵,上层社会,我只想要我孩子有个爹。我宁愿跟他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县城里,只要他陪着我,只属于我一个人。” 赵永昼的眼神幽凉,“你说的那个男人,是张图笑么。” 翠玉忽然抬起头来,扑过来跪在赵永昼面前。鼓起勇气道:“小五,求你了,你让我们在一起吧。我真的不想去京城,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他有那么好么?” “他是我孩子的亲生父亲啊。”翠玉泪如雨下,握着赵永昼的衣摆颤抖着哭泣。 赵永昼慢慢的吸了一口气,“原来他就是那个畜生。” 他摸到腰间的佩剑,站起身来。 “不!不要!”翠玉抱着他的腿,她就是怕他这样。 “小五,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白氏也站起来,巍巍颤颤的求情。“你四姐就是怕你这样,你先别冲动,坐下来说,坐下来说啊。” “他把你害了,人家要把你浸猪笼,他也不出来,就眼睁睁的看着?”赵永昼的眼睛发红,他想起了师兄跟他说的话,也想起了师兄这个人。翠玉死也不把那个男人招出来,一想到那个时候她的凄惨,他就恨不得宰了张图笑。 “不不不!小五我求求你,你要是杀了他,我也没什么活头了!”翠玉哭喊道。 赵永昼气的推开她,“你这是鬼迷心窍了!” 他一把推开门,院子里跪着的张图笑一见赵永昼手上出鞘的宝剑,脸都吓白了。张玉明也立即跪下来,“将军,老夫管教不严,都是老夫的罪责,请将军息怒,饶恕孽子。” “你个老匹夫!我说你怎么不敢正面看我,原来你是做了亏心事!老子先砍你,再砍你儿子,你们张家今天别想活着走出这个大门!”赵永昼一下子泼辣起来,脸都急红了。 阮颦赶紧拦住他,一个腕力就将他的手捉住,将那剑夺下来。赵永昼瞪着眼睛看她,她好笑的说:“瞧瞧,真是气急了,连这种小孩儿话都说出来了。要是家主在这里,我只怕你乖的像只猫。” 赵永昼一腔怒火,刚到门口就被阮颦堵回来,气急败坏又自觉失礼,憋的脸红脖子粗无处发作。 阮颦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再闹再急也没有用,还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今后该怎么做。你说你现在要杀了人家,不是逼死你四姐跟你老娘么?你就全然不顾了?” 将赵永昼推进屋子里,又喊院子里的张氏父子:“还不快进来说话,非得吵吵的街坊四邻都听见。” 张玉明领着儿子进去,路过阮颦的时候,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阮颦礼貌的笑笑。 进了屋子,众人打开天窗说亮话。赵永昼被白氏拉着手安抚在坐位上,黑着脸一言不发。张氏父子坐在一旁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翠玉先讲自己在陈家如何如何受气受累深闺怨妇,又是在哪一次庙会上遇见张图笑,两人如何偶遇相识相知相爱,天雷勾地火宝塔镇河妖。没过多久张图笑就进京赶考,这时翠玉发现自己怀孕了,一个不小心又被陈家人发现了要浸猪笼,多亏了念一师父一力保她,扬言若是翠玉出了事就拿陈家所有人抵命,这才逃过惩处。张图笑落榜之后归来才知道翠玉出事了,他又不敢大声喧哗,只能一直在背地里暗自寻找。直到征战巨澜的军队归来。 这事儿张玉明老人家根本不知情。都是后来白五把翠玉和老夫人送到府上暂歇,那翠玉和张图笑两人认出了对方,事情才捅破。 翠玉一席话说完,帮张氏父子把责任推的老远,但赵永昼的脸色可不那么好看。屋子里大眼瞪小眼,白氏看了看张玉明的眼色,又开口劝道:“儿啊,这事儿已经是这样了。你再气,也是不可能变回去的。好在老天爷保佑,没出什么事儿,最后大家都又聚到一起,有惊无险啊。” 赵永昼仍旧不说话,他知道翠玉的话里有许多地方都是在为张图笑开脱,为张玉明开脱。事情说道这种地步,他已经不是在气张氏父子的不负责任,而是叹翠玉的一片痴心。 张玉明又解释了好半天,说自己将儿子怎么怎么教训了一顿,怎么对不起白将军愧对封大人等等。张图笑则赌咒发誓,说自己对翠玉的真心青天可鉴日月可鉴,以后一定会对她矢志不渝怎么地怎么地。 说来说去,说了大半夜,赵永昼仍是不说一句话,把众人都急了。张玉明偷偷看向门口的阮颦,阮颦只是静静的看着赵永昼。 末了,赵永昼看向翠玉,轻声问:“你可想好了?” 翠玉望着他的眼睛,“我想好了。我要嫁给他。” “不后悔?” 翠玉摇摇头,突然一笑:“以前我是不敢的。父亲把我卖进陈家,我就老老实实的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当小姨太。不敢想未来,不敢想自己。知道么小五,其实让我开始奢望幸福的那个人,是你啊。我那个时候嫁进陈家已经三年,没有半点乐趣可言。可是我看到你,你明明已经在火坑里,冒着下地狱的危险去反抗。当时的你,真的给我很大的震撼。我和娘送你去服刑,看着你走远,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也有资格,可以去挣脱禁锢我的牢笼?遇上张公子,我知道自己很危险,可是依旧忍不住要那么做。我以为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多久,只要跟他在一起,我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换跟他的一时快活。他并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已经嫁人了,是我骗他的。” 翠玉说着笑,笑着哭。这时一直埋着头的张图笑,也滚下了眼泪。 赵永昼看了他一眼,叹着气道:“你飞蛾扑火,破釜沉舟,就为了这么个男人。” “反正我也什么都没有,拼一把,还会有得到幸福的可能。”翠玉笑着说。 赵永昼突然很奇怪,“谁教你的这些想法?” 翠玉没有读过书,又是小地方长大,她怎么会有这些领悟。 翠玉有些怀念的说:“我刚从陈家逃出来那会儿也很害怕,很绝望,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毁了自己的一生。我几乎想自己死了算了。但是念一师父救了我,他开导我,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我从来没听过的人和事。念一师父真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佛祖长什么样,但大概就是念一师父的那个样子罢……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念一师父。他说他要去寻找他的圣心,其实我不太能理解他说的是什么,但我想他一定能找到的。” 赵永昼点点头,他不经意的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沙哑。 “好吧。既然你都拿出这套说辞来,我断不能再强迫你跟我走,只是你记住,你现在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有我,你也有了后悔的资格。将来不管发生何事,不管我死了还是活着,我会保你一生无忧。” 翠玉和张图笑的婚礼在后天举行,这是赵永昼坚持的,只给了一天时间,要张玉明请来县上镇上的乡绅富豪,官差平民。虽然情况紧急,但张玉明还是乐哈哈的去办了。 张玉明还给阮颦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大礼,意在答谢她稳住白将军,控制大局,没杀他儿子。 “这回真是感谢姑娘,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姑娘笑纳。” 阮颦客气道:“都是看在家主的安排,奴家只不过奉命行事。” 张玉明忙笑说:“那替我谢谢封大人!若有机会,小老儿一定亲自去拜访,当面感谢。” 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言语间似乎与封不染关系亲昵,好像从今以后,攀上了大树似得。 阮颦向来温柔成熟,但不知怎的,她有点想泼这位张大人的冷水。 “我劝张大人不要去京城,不仅如此,也别让您的什么亲戚去。你也知道,白将军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现在又因为姐姐的关系,定然会对你们照顾一二。然则家主这个人最怕麻烦,见不得有乱七八糟的枝枝丫丫在身边转来转去。到时候一剪二烧,烧到您这儿来可就不好了。” 张玉明的脸色有些僵硬,“是,是。” 第76章 回乡(二) 夜间赵永昼躺在床上,心神不宁。翠玉不会跟他去京城,白氏也不会去。他千里迢迢走这一遭,也不知是为何。虽说给张玉明一天时间准备好婚礼的一切,但是他作为娘家人,也不能不置办嫁妆。赶了几天路,的确是累极了,这一觉睡到了大天光,日上三竿才起。 张家人夜里就开始忙活起来,府上张灯结彩,忙进忙出。赵永昼简单的梳洗完毕,去给白氏请了早,又去看了翠玉,吩咐阮颦带足了银两,两人这便出了门。 这日天气变化多端,初时烈日高照,不时就阴云密布。逛了一上午,敲定了几家彩礼,让人下午送去张府。走出商铺,就见这边陲小镇的远空处乌云压顶,隐约有倾盆大雨之势。 “小将军,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阮颦劝道。她心里也有些担忧,这明日翠玉大婚,若也是下大雨可怎么办,这不是扫小将军的兴致么。 但赵永昼并不在意这些,他看着那阴云密布,反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阮颦只好跟在身后,并不知他要去何方。走了这条街的尽头,拐上一道河边回廊。那河流中心,遥遥的矗立着一座房子,外面立着个牌坊。阮颦一看那地方,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她不禁将目光注视在前面的青年身上,传闻白五出身勾栏之处,他今时又是带着何种心情故地重游的呢。 又说赵永昼他始终记得当年河馆里的那几个患难兄弟,只是上回随大军归来,时间紧急,容不得他做别的事。这次回三清县一是为了白氏和翠玉,再一个也是要去河馆看看。当年那些人,子清,羑安,君左,眉云,秋尽……不知他们可还安好。 脑海间闪烁着当年的人事物,那些勾栏小倌,青衣白衫笼罩下的柔弱身躯,清丽面容上的含着情意的眸子,一颦一笑,仿佛有无限深情,浑然天成。 待回过神来,已到了河馆门前。 白日里门前奚落无人,挂着的灯笼颜色鲜丽,看来是刚换过的。赵永昼抬头看了片刻,举步走了进去。 那馆里早就有人看见他,他一身贵气混合着肃杀的冷意,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杏仁眸美则美矣却带了几分凌厉,时时刻刻都在打量刺探着周围的一举一动。没人敢上前接待,有小厮飞快的去楼上请人。 赵永昼看着那些站在院子里,瓦缸边,回廊下,楼梯口的少年青年,他们都身形秀丽,秀发及腰,穿着单薄的颜色各异的衣服,看向他的眼睛里有畏惧的光。 右边传来盆子落在地上叮铃铛铛声,吓得有些小倌儿惊起跳到一边。赵永昼抬眸看去,一个二十来岁的伙计打扮的男子站在拱门处,张着嘴,好半天喊了一声:“我的爷诶……” 是豆子。 赵永昼勾唇一笑。 河馆已经易主,这让赵永昼想看一看刘鸨儿精彩脸色的愿望落空。下来迎接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矮瘦,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他一个劲儿的讨好套近乎,赵永昼轻轻说出几个人的名字,他却一个也找不出来。 一直站在旁边的豆子忍着话,赵永昼看了他一眼,对那新鸨头道:“你先下去吧,把这个人借给我一会儿,我带他出去。” 河馆里说话不方便,赵永昼带着豆子来到河廊上,走到港口处停下。那豆子跟在他身后,抹着眼泪,不停的倒苦水。大约是两年前馆里出了事,刘鸨儿卷钱跑路,债主找上门,逼着馆里的其他小倌还钱。那新来的鸨头,就是债主派来的。 豆子在讲这些的时候,天空中电闪雷鸣,波诡云谲,已经预计到,待会儿一定是倾盆大雨。 “刘鸨儿在黑市把河馆的房子连着小哥儿们的卖身契全部抵押了出去,我们全然不知。眉云机灵,他早就看出刘鸨儿不对劲,所以在债主找上门时,他早就收拾好东西,趁乱逃了出去。秋尽跟人顶撞,当场被打了个半死。大家不得不把自己这些年攒的所有血汗钱拿出来,还得把那些人陪高兴了,也免得受那皮肉之苦……没过多久秋尽就去了,县衙来调查,那些人说他自己跳的河,但我们都知道不是……一年前羑安哥病了,他本有一个可以出去的机会,让给君左了。羑安快死了,子清通过各种方法去求到张大人,好在张大人是个念旧情的人,他跟这边的人沟通,说反正羑安也没救了,不如把人放了,钱他来出……羑安被接走之后,子清没过多久竟得了梅病,奄奄一息。那些人将他扔到了乱葬岗……” 豆子缓了一口气,见赵永昼已经震惊到了极点,那眼里有了杀人的冲动。便立刻凑过来,小声道:“爷您别着急,我前些日子听说,子清他没死。有人在城南那边看见过他和羑安,但也不具体知道他们藏哪儿,估计是躲着呢。这回您回来,又是跟张家办喜事儿,这么大动静,他们一定也知道。说不定他们还去找过您,只是不敢露面罢。” 赵永昼深呼吸一口气,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转过身就要去找人。豆子见状,跪下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爷您行行好,看在小的当年还跟了您几年的份上,把小人带出那个鬼地方吧。小人愿意去给爷当牛做马,求求您了。” 一个小厮都不愿意在那地方呆下去,足见里面已经黑暗惨无人道到何种地步。想起里面那些畏畏缩缩的眼神,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赵永昼沉了沉眉,对一直站在旁边的阮颦道:“那地方一定有问题,你先去查查。” 阮颦拧着眉,她觉得不该多管闲事,但小将军已经这么吩咐了,她只好点点头。 赵永昼又对豆子道:“你跟着姑娘,听她的吩咐。” 豆子忙不迭的点头。这四年他都在里面,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事。 “注意安全,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杀几个人也没关系。”赵永昼对阮颦道。 阮颦一笑,“您就不怕我出危险?” 赵永昼瞪了她一眼,转身往城南跑去了。开玩笑,一个在封不染身边贴身伺候十几年的人,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夺下他手中刀的人,会是柔弱女子? 事实证明阮颦确实是个不一般的女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分两边,赵永昼去了城南镇上,一路打探,一路问,没有一个人见过子清和羑安。他焦急无比,想到豆子说张玉明曾经在这里面操作,便飞一般的回去一问究竟。 张玉明当时正在院子里安排明天的席位,摆多少张桌子,就见漂亮的白虎将军风驰雷电的跑进来将他拖进书房。张玉明今年已经五十多岁,有点受不住这刺激。没等他歇口气,赵永昼就噼里啪啦的问了一堆问题。张玉明听得乱七八糟,但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在城南?哦,怪不得。我把其他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找那儿。”张玉明摸了摸胡子,回忆着什么,“我记起来了。城南原先有个佛寺,那里面的念一师父,就是你那个师兄,那个时候河馆里死了人,他还去超度来着。” 赵永昼心中一动,一个想法脱口而出:“难道他们在……!” “很有可能。”张玉明点了点头。 赵永昼几乎立刻就红了眼眶,他强按着心口的痛楚,站起身往门外走。张玉明见那摇摇晃晃的身子,想跟上去,但是婚宴上事物繁多还没安排好。好在赵永昼走到大门口时就恢复了,飞一般的跑开。 一路上赵永昼其实心绪百种,他一时觉得子清受难,羑安受难十分不忍,一时又想起师兄。他那时充军远走他乡,师兄在三清县,与他所有认识的人产生关联。他就像一个行走在人世间的苦行僧,不断的普渡世人,给以人希望和活路。赵永昼不敢去细想,每每记起师兄,他都是一阵晕厥般的痛楚。 那佛寺早年就没几个香客,现在更是常年不见一个人影,已经破落了。赵永昼来到佛寺前的时候,那里四周一片空寂,山鸟无声,酝酿多时的雨在这时候开始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他在那佛寺外站着,不敢进去。他怕子清和羑安不在里面,他怕他进去想起念一,他怕里面空无一人。就像无数个夜晚沉寂着的噩梦,他逃避着,畏惧着。就像翠玉说的,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一无所有的。可是后来他发现他错了,他并不是一无所有,只是他不懂得珍惜,他所拥有的,都一点点的远离,直到最后,他才一无所有。 就像沉入护城河底一样,现在,这座佛寺成了他最大的伤心之地。他不敢进去,不敢去触碰当年那些记忆,更加不敢面对,拥有过后的空虚。 什么都没有。 一无所有。 赵永昼站在雨里哭起来,也不知这泪是为了谁而流。如果人有灵魂,师兄会不会在不远处看着他呢?他苦笑,师兄跟他说了那么多话,可是他现在竟记不起来一句。 连师兄温柔微笑的面孔,冰蓝色的眼睛,都在这场大雨里,模糊,不再清晰。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佛寺的偏殿走过,往外看了一眼,立时就怔住了。 “白儿……” 子清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雨帘,根本听不到。 看见那个身影,赵永昼哭着笑了,但他迈不动脚步。子清冲进雨里,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赵永昼抬起手揽住怀里颤抖着的人,他现在已经长的比子清还要高很多了。他紧紧揽住他的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子清,我回来了。” 第77章 回乡(三) 世界暴雨倾盆,雷电交加。 这座佛寺不知存在了多久,古老的不成样子,房檐屋角开始滴水。 偏殿的角落里,用方木简单的做了一张床,上面铺着旧褥子,薄薄的两条。床脚摆着一个破痰盂,接着漏下来的雨水,床头的一处已经快被雨水砸出了坑。 子清出去寻找可以接雨的物件,好一会儿了还不回来,外面又下着那么大的雨,还响着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羑安心里有些不安,这两三年,他与子清一步步活过来,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若是子清再出了什么事…… 羑安掀开身上的薄被,从床上下来,抚着心口咳嗽了起来。 “子清。”他一边喊着,一边往外走。 头重脚轻的,每一步都走的分外艰难。这幅破身子,也不知还能撑着多久。有的时候他都想一死了之,这样也不用再拖累子清。可是子清求着他,哭着他,求他跟他一起活下去。 就算是为了我吧,羑安,我一个人没办法在这里活下去,你可怜可怜我,陪着我罢。 面对这样的子清,羑安只能落泪,他说子清,我陪着你,如果老天爷不收我这条命,我就一直陪着你。地狱也好,噩梦也好,我都跟你一起。 走到外间,便听到了声响,似乎还不只一个人。 羑安心里一紧,他站在原地,死死的盯着拐角处。很快,子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脸上挂着笑容,眉宇间的神采,脱胎换骨一般。 “快进来。”子清这般说着,眸子里闪动着清丽的光辉。 羑安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被子清牵进来的青年男人。 在看见羑安的那一刻,赵永昼几乎又落下泪来。生活如此艰难,竟把当年那个鲜艳骄傲的蝴蝶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苍白瘦削的面颊,微微弓着的身形,毫无生气的眼睛。 赵永昼哽了哽喉头,露出微笑:“羑安,我回来了。” 羑安朝他伸出手,眼睛笔直的瞪着。赵永昼被他的神情吓着,直到子清拉着他走过去。 冰凉的手在他脸上颤抖着,从眉头,鼻梁,到面颊,下巴,一一抚过。 “你都长这么大了……”羑安喃喃出声。突然他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赵永昼将他打横抱起,放到角落那张床上用被子包裹住。子清忙着去端早就晾在一旁的药,两人扶着羑安服下。子清将另一条被子卷起来,垫在羑安的背后。 羑安慢慢平复下来,其间他一直握着赵永昼的手。 “怎么病成这样。”赵永昼看着羑安的模样,不忍的出口。 子清说:“在那里落下的病根,逃出来后,也不敢去请大夫,只能隔三差五的去偷着买点药回来。” 赵永昼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赶忙拉过子清,撩开他的手臂,虽然苍白瘦弱,不过什么斑点污痕也没有。他放开子清的手,盯着他的脸道:“我去河馆找你们了,豆子跟我说了个大概。” 子清一笑,似乎有所的苦难都在这个笑容里烟消云散。 “那段日子的确难熬,很难熬。秋尽就是坚持不住,他没那个福分。我和羑安相互扶持着,咬着牙,好歹活下来了。说来,我们也是幸运的呢。” 子清拿了一个小凳子坐在赵永昼前面,手覆盖在他的膝盖上,通过这种方式获取一些力量和温暖。他说的断断续续,说道某些地方,明显的不愿意去回忆。整个过程里,羑安都只是安静的握着赵永昼的手。 “……羑安被他们折磨的快不行了,那个时候他几乎也要变成第二个秋尽,我用了很多种方法,去求那些人,可是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 “张大人是个好人,他用了一些法子,好歹把羑安弄了出去。” “……我就快撑不住了。我也想活下去啊,我想见我的白儿,我想着你,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子清紧紧的抱住赵永昼的膝盖,赵永昼也弯下腰搂住他的肩膀。 “羑安托张大人给我送进来一瓶药,我就知道他还记挂着我。我把那药涂抹在脖子和腰上,大腿上,那看起来真的很恶心。”子清自嘲的笑起来。 “那些人不愿意碰我,我装作一副很虚弱的样子,不漱口,不洗澡,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过了大概有半个月,他们以为我没救了,把我丢去了乱葬岗。” “白儿,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死人,我害怕极了。可是我想到你在战场上,说不定比我所面对的更可怕,更无助。你那么小,要怎么在战场上活下去?我想着你,然后我从腐烂的尸堆里爬出来。那地方真乱,又乱又大。我走了好久,心里又怕被人看见,怕被那些人发现……” 赵永昼把滑坐到地上的子清扶起来坐在床沿,子清捂着脸,不停的摇头。他揉搓他的肩膀,“好了,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我回来了,没事了。” 偏殿里一时沉默,只能听到子清痛苦的低泣声。 过了一会儿,赵永昼问羑安:“为什么不接受张玉明的帮助呢?” 他大概能猜到,羑安和子清从张玉明那里逃走了。 羑安说:“我们跟他,始终是恩客与小倌的身份,我们是商品货物。他能发发善心,救我们一回。如果我们赖着他,将来又如何呢?” “……是师兄让你们住在这里的么?”赵永昼问。 羑安点点头。 “念一师父不嫌我们是脏污之身,还将这佛堂偏殿打扫出来让我们住下。”羑安的眼眸里闪着光辉,“那段时日,晨昏听他诵经念佛,真是一种救赎。” 赵永昼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他笑:“师兄念起经来,是有点呆的。” 他又坐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跟我走吧。”赵永昼忽然说道。 两个人不作声。 赵永昼问:“不愿意么?” 子清紧紧的捏着他的手,“不,我想要跟白儿在一起。只要白儿不嫌弃我……” “我怎会嫌弃你。”赵永昼道:“子清,你可曾记得,我当年承诺过,不仅自己要走出河馆,我还会带你走出去。” 子清点点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赵永昼看向床上的男子,“羑安,跟我走好么?” “羑安。”子清也看着他。 羑安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不瞒你们,我这个身子,只怕活不了多久。我之所以一直撑着,是怕子清一个人寂寞。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也可以放心去死了。” 子清一下哭出声来。 赵永昼拧着眉,“那你也得跟我们去京城。你可以死,可以死在去京城的路上,可以死在驿馆里,可以死在船上,甚至可以待会儿就死在我带你走的路上。你当然可以选择死。但是有一点,只要你活着,你就必须跟我们在一块儿。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们眼前。” “你又来这套,激将法,七年前你刚来那会儿,也是这么对我说话,没大没小的。”羑安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去不去?”赵永昼盯着他。 羑安叹了一口气,“去。” 再说不去,也未免太自私了一点。 雨已经停了。赵永昼背着羑安走在湿漉漉的路上,不快也不慢,子清跟在他身后。那时天快黑了,又没完全黑。边陲小镇像是笼罩在一层暗蒙蒙的纱之下,刚被大雨洗礼过后,田埂上青黄相接的眼色格外清晰。 羑安身上裹着一床花被褥,喉咙里时不时的会发出忍耐的声音,手紧紧的揪着赵永昼的衣服。 “想咳就咳,憋着做什么。”赵永昼出声道。 羑安便捂着嘴,轻轻咳一阵。 张府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张家人正忙的不亦乐乎。赵永昼背着人从小侧门进去,绕过厨房,来到安静的后面,树上绑着几只红灯笼,在木门和窗户上都笼上一层晕红的微光。 方将人安置在床上,张玉明就从忙碌的前院赶来了。进屋一看,转身对门外吩咐:“快去请宝芝堂的李老先生。” 门外管家道:“爷,这点儿李老爷子怕是回家去了。” “那也得去请,重金请。”张玉明道。管家去了,张玉明走到近前来,赵永昼正拿了一件干净衣服,让子清给羑安换上。 张玉明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说话。羑安对他露出苍白的笑容,“张大人,羑安辜负您的恩情了。” 他指的自然是当初不告而别的事。 “回来了就好。”张玉明看着他的眼睛,感情复杂的说了一句,自此二人再无话语。 张玉明吩咐下人准备了热水,先让羑安洗个热水澡。不时管家回来了,带着一个老先生进了屋。老先生给羑安把脉,也不问他之前是做什么的,“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身体耗损的太快,年纪轻轻的身子骨就跟老人家差不多了。得长时间调理,几十年也就好了。” 提笔唰唰开了一张方子,递给赵永昼,收了一锭银子,乐滋滋的走了。 “这不是庸医吧?”赵永昼拧着眉问,他心里打定主意回了京城要请御医来给羑安仔细看看。 张玉明连连摆手,“诶,李老先生是有名的神医。” 子清也跟着点头,说:“李先生开的药很管用的,我之前也想去求他,可是他收的诊金太高了。” 晚饭用毕,张家人继续忙里忙外。羑安服了药已经睡下了,子清梳洗完毕后,站在小门边,有些担忧的望着坐在外屋的赵永昼。说是要看书,可是一页也没翻,坐在那里整整一个时辰了。 赵永昼看到了他,说:“你先睡吧,我等人。” 子清点点头,白儿长大了,当将军了,自然有正事要做。他回屋躺下,两年来他已经习惯与羑安同睡一张床,今夜白儿说要让羑安好好休息,子清又不愿离得太远,就让人又临时搭了一张床铺上。子清睡到后半夜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动静。似乎是白儿等的人终于回来了。他不禁有些好奇,是什么人让白儿等这么晚。 他悄悄起身,走到雕刻着花纹的画壁后面往外看。 屋里站着一个蒙着蓝色面纱的女子,从那双露出的眼睛看来应该是个美丽之人。她身后跟着一个行为有些拘谨的人,低着头,勾着背。子清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待得仔细一看,竟然是豆子。 第78章 回乡(四) 见阮颦回来,赵永昼将原本就没怎么翻的书扔到一边站起身来,他注意到阮颦水蓝色的衣袖上有血迹。 “怎么回事?”赵永昼低声问道,声音里轻微的颤音显露了他的不安。 “河馆的确有问题,现目前被三个黑市上的男人控制着,但实际上与江南的第一大隐秘组织‘夜月’有着关联。”阮颦敛目沉眉,道:“小将军今日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依奴婢之见,这件事咱们暂时不要插手,等回到京城,请大人做主。” 赵永昼拧着眉,虎眸黝黑深邃:“大人做主?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需惊动大人么。” 他生气了。躲在画壁后的子清能感觉到,白儿在生气。那个女子也不说话,半晌,白儿像是自知错误般,他说:“阮颦,你受伤了么?” 女子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快速的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是很嫌弃。 自打进到房里后就一直沉默的豆子这时终于等来了机会,他抬起头,缩着脖子,眼睛里闪着光,“姑娘真厉害,两个……” 阮颦忽然侧头冷冷的看了豆子一眼,豆子噤声,低下头去。 “这不是奴婢的血。”阮颦笑道,“小将军若是心疼奴婢,就听奴婢的劝告吧。奴婢什么也不怕,只怕这天高皇帝远,但凡您出了一点事儿,大人那里,奴婢只能以死谢罪了。” 赵永昼挥挥手,“罢了,你去歇息。明天一过,咱们就启程回京。” 子清看见那女子和豆子行了礼便退下了,他坐到床沿,摸着黑躺下。没过一会儿,赵永昼进来了。 “子清,你睡了吗?”他低沉出声。 子清坐起身,伸手拉过暗处人的手,带着凉意的身体躺进被窝里。 “记得有一次你生病了,身体发着烧,我也是这样抱着你……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子清靠着厚实的背部,低声喃喃。 赵永昼没有说话,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他迅速的沉入了睡眠中。 子清的睡意很少,久别重逢让他喜不自胜。后半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后背有一阵凉意,很不舒服。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里,如芒在背。他有些害怕,但白儿却毫无察觉,睡的十分深沉。子清收了收被角,躲进被窝深处。 大概过了有一刻钟,那双眼睛似乎才消失了。 才凌晨那会儿,张府就敲锣打鼓的忙起来了。子清迷迷糊糊的醒来,身边的被窝里还是热的,白儿已经去了外间。他看了一眼羑安,羑安翻了个身,还没醒。 透过镂空的木窗木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挂着红灯笼的树枝丫丫,天色还是昏暗的,但丫鬟仆从们来来往往,忙的脚不沾地。子清站到窗户边,呼吸了一口,那凉气入肺腑,赶走一夜的瘴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感觉到了,虽然那双眼睛的视线没有打在他的身上,不过他还是很难受。 他听到白儿在外间的声音,“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昨夜的那位阮姑娘领着端着洗漱用品的丫鬟仆人鱼贯而入,伺候将军早起。 子清忖度半晌,还是没出去。悄悄坐在里间,直到白儿出门去。过了没多久,天大亮了,有人进来招呼他们,来的人却是豆子。 “子清少爷,将军让您去前面用饭呢。”豆子满脸的喜气,连身上穿的也是新衣裳。大概是这府里喜气洋洋的气氛也感染到了子清,连他也自然而然的笑了。 但他还是有些犹豫,转过去看床上,羑安也已经醒了。子清说:“我们还是不去了罢。” 像他们这种身份,坐在桌上不是给白儿丢脸么。 豆子看向羑安,“我可不能这么去回话呀。” “你就说我身子不行,子清要照顾我。”羑安开口道,“让他们把饭菜都端到屋里来,不就行了。” “那好吧。”豆子出门去了,没过多时,两三仆从端着饭菜进了屋,伺候他二人起身。子清神色有些木讷,但大体上看不出有何不妥。待用饭完毕,只剩两人时,羑安问他,“你怎么了?” 子清摇摇头,不肯说。 与他相处多年,羑安却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他与你不再像以前那般亲近了?” 子清不说话,盯着自己的手指。 羑安说:“四年的时日可以改变许多东西,然而改变的越多,经历的痛苦也越多。你我尚且如此,又何况他在那战场之上?他对我们能做到现在这样,足以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你又何必为难他。” “我怎么会为难他。”子清急切说道,“我……我只是……” 羑安皱起眉,秋水般的眸子里三分忧愁,七分苍凉。 “子清,我们此去京城,是另一番境地与人生。这话本不是该我来说的,但你的心思只有我知道。我仍劝你一句,不该奢望的东西,千万别去碰。你可记得念一师父曾告诫过的?我们行走在人世的独木道上,地狱与天堂分列两边,成魔成佛,且在一念之间。” 子清流着泪,手指紧紧的揪着衣服,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放心吧。我就是死,也不会做出半点伤害他的事。” 看他决绝的样子,羑安只怕他胡思乱想做傻事,又笑着打趣他:“你这两年日夜拜佛念经所祷告的,不就是他能平安回来,常伴你身边么?现在这梦想,算是实现了不是?” 子清笑着点头,“我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这一天三清县的县官乡绅土豪都到场了,连堂莱城都有豪绅赶着过来,明面上是给张玉明面子,实际上都是奔着白虎将军而来。说的是岭南白家的分家子弟,到场的大多为白五以前的恩客,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皇帝的诏书已经下来,宸王只手遮天,就是说白五是皇子只怕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在场的没人敢道破,也没人愿意去道破。不管以前是身份多高的恩客,陪了他多少次酒,如今这些人笑眯眯的对着赵永昼行礼问好,都是人精,也不说从前,只道今后。 “白将军好人才呐。”“青年才俊,后生可畏啊。” 诸如此类,懒得枚举。赵永昼坐在高坐,虎眸白面,气宇轩昂,弯着唇端着酒。来人若有些品阶,他便点头与之饮酒。也有想趁机攀附的,之前从未见过面的,便对之一笑,也不让人尴尬。张玉明挣足了面子,宾客们也尽了兴,宾主皆宜。 拜高堂的时候,白氏和白长汉坐在一侧,张玉明坐在一侧,新人拜罢,又特地拜了赵永昼。张图笑奉上茶,赵永昼接过喝了,张家人都舒了一口气。 锣鼓喧天中,礼成,送入洞房。 张玉明与赵永昼在房中详谈了半宿,末了,张玉明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过来。 “这人是老夫在京中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官职虽然不大,但是关系四通八达,手段也多。表面上圆滑中立,实则也是个重情守义之人。老夫当年于他有些小恩,将军回去后可将此人笼于麾下,必对大业有所帮助。” 赵永昼接过信封,捏着里面似是装了一个硬物,打开一看,却是半块撞碎了的石头。里面一张纸,上面写着:贤弟周琛。短短四个字,出自张玉明之手。赵永昼点点头,将信收起来。 “有劳张大人费心了。” 张玉明忽而叹了气,似不经意间低声道:“岁月真是无情,你我之间终究也只落得这般生疏。” 赵永昼听见了,并不在意,只是弯唇一笑,“当年也好,今日也罢,都只是过去了。在我眼里,张大人亦算得上是有情之人。对我,对羑安,该做的不该做的,张大人已经仁至义尽。于这一点,我是真心谢过张大人的。” 他一提羑安,张玉明的神色又多了几分别的,他动容多时,最后也只是摆摆手,闭口不言。 “不再去看看他?”赵永昼问,“明日一早他就要随我同去京都,今生今世,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回来的。” 张玉明摇头。 “我看他却是想见你的呢。”赵永昼自嘲般的一笑,仿佛笑羑安的自作多情。“没有什么话带给他么?” 张玉明沉默半晌,苍凉道:“他是个可怜人,我负了他,对他不住。你……好好待他罢。” 对于羑安的过往,赵永昼只依稀知道那么一点儿。羑安本是堂莱城的小倌,当时也是红极一时,但是他性格倔强,得罪了人,便被打发到三清县这种偏远的地方来。到了河馆,刘鸨儿对他也客客气气,羑安的日子看起来过的尚算可以,至少他人长的好,小有名气,有客人喜欢他,于是比其他小倌要受尊敬的多。可是赵永昼知道,羑安不会喜欢过那样的日子。他若是个安于享乐的人,从了这世道便也罢了,一辈子浑浑噩噩也就过去。偏偏也个倔强的,不肯认输,不肯妥协,想要寻得自己的一方净土,偏却不得方法。 在赵永昼的记忆里,羑安从未对哪个客人真心笑过,他总是恹恹的,或是眉宇间显而易见的敷衍,除了张玉明。即便是白五名气盛行的那几年,河馆的人也知道,张玉明最钟情的少爷,仍旧是羑安。赵永昼也隐约看得出来,张玉明对羑安是十分欣赏的。至于后来对白五,那也是白五身上多少有几分羑安的‘影子’,倔强,不服输,不妥协。 只是白五敢于破釜沉舟,死不足惜。而羑安的反抗是那般的不得其法,无可奈何,他反抗了十几年,仍旧只是在地狱里且行且走。 而羑安呢?赵永昼思索着,张玉明之于羑安,约莫就像封不染之余自己。这之间隔着的距离太远,今生无望,只求来生。 当赵永昼把张玉明最后那句话带给羑安时,已是在去往京城的水路上。 船在海上起起伏伏,羑安晕船,刚吐了一回,用子清端上的水漱了口,无力的身子靠在床头。闻言他沉默着,发了一会儿呆,眼睛像两汪静静的流水,波光粼粼,无声无息,半晌,涌下两道泪痕来。 “他没有对不起我……”羑安哭着说道:“他对我很好,是我,是我配不上他。” 赵永昼看不太懂张玉明这个人,从前一直觉得他很儒雅风趣,论人品论样貌,在一众恩客中,算得上是难得的。他是没觉得张玉明有多好多痴情,但他从未见过羑安嚎啕大哭的样子。羑安这样,大概张玉明真的是很好了吧。 第79章 择主 因为羑安身体的缘故,赵永昼稍微放慢了行程。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九月初七。好在他提前给容佑去了信,容佑也答应放宽期限。 一回到京城,赵永昼将府中事宜托付给阮颦后,首先去宸王府给容佑请了安。容佑倒没有说他什么,对他也很热情,还留他用了晚膳。就是站在一旁的白先桀一直视线凛冽,搞得赵永昼如坐针毡,连筷子都拿不稳,掉了两次在地上。 “白统领,你先出去。”容佑笑着说。 白先桀杀气腾腾的瞪了赵永昼一眼,转过身直挺挺的走出去。 宫人重新奉上一双筷子,赵永昼有些尴尬的接过。 “是微臣失礼了。” 容佑眉眼弯弯,素白修长的手指顶在鼻尖轻笑:“不要跟我客气,爱吃什么尽管挑。” 赵永昼埋着头挑菜吃菜,容佑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吃。宫人上来撤了席,赵永昼擦了手漱了口,默默的等着训诫。 容佑抬头看着他,“我看你瘦了好多,是赶路太急的缘故?家中的事都处理完了么?我听说你接了两个人回府。” 一连好几个问题,赵永昼早料到他有这一问,也准备好了说辞:“回殿下,那两人是微臣的至交好友,命途多舛,无依无靠。微臣也算半个佛门弟子,与师兄耳濡目染多年,多有感触。虽则一介凡夫俗子,力量微小,微臣也没有那个力量去普度众生,但求跟随明主,穷尽自己的余生,保我所珍惜之人一生平安无忧,死而无憾矣。” 他一番说辞,倒把容佑逗笑了。 “好一个‘不求普度众生,只保珍惜之人一生平安’。能想出这种话来,你竟是个痴情的好种子。” 赵永昼低头不语。他刚才的话里已经表白了自己的心迹,但容佑故意不接茬儿,他也没有继续发挥的机会。 “容我好奇的问问,弗生所珍惜之人中,都有些什么人?”容佑却话锋一转,这般逼问。 赵永昼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叫白弗生。他有些不知怎么回答,难道要他把一些人一一列举出来?正在他不知如何开口时,容佑站起身来,微微低下头凑近耳侧:“这之中,可有我?” 赵永昼忍住后退的身体反应,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的望着容佑那一双具有压迫性的眼睛。 “微臣说过,择明主,穷尽余生。” 容佑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目光落在赵永昼厚薄得宜的红唇上。 赵永昼逼着自己直视容佑,尽管他的身体已经有些开始颤抖。 “殿下即是微臣的明主,愿倾尽毕生之力,辅佐殿下登上……”剩余的话隐没在两人的唇齿之间。赵永昼浑身僵硬,难以动弹。 其实只是轻微的触碰,并且很快容佑就离开了,稍稍远离。 看着赵永昼瞪着双眼脸色苍白难以置信的样子,仿佛承受了什么巨大的刑罚。容佑不得不弯唇一笑,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房间里沉闷窒息的气氛。 “本宫似乎是做了对不起莲华的事呢。”容佑的声音里无比的轻松惬意,听不出任何愧疚。 赵永昼瞪着双眸抑制着身体的颤抖,紧紧的抿着唇。容佑挥了挥手,“你跪安吧。” 克制着身体想要立即逃跑的冲动,赵永昼跪安,行动拘谨的走出了宸王府。甚至没有去关注白先桀的眼神找茬,上了轿子,浑身的冷汗这才一股脑儿的冒出来。等到了府上,他半天不下轿子。直到阮颦来掀开轿子,关切的喊了声:“小将军?” 他不说话,直愣愣的看着她。 阮颦伸手来拉他,赵永昼针刺一样躲开。 “小将军,先出来。”阮颦望着他哄道,手一直伸着,“你哥哥他们可等你很久了,都还没用饭呢。” 外面传来子清的声音,在喊白儿。 赵永昼试着站起身,刚一站起来就身子一软直挺挺的栽了出去。好在阮颦手脚快,一把将人扶住,一旁的巧儿连忙拥上来,两人连拖带抱的迅速将人带进府中。 “这、这是……”院子里的子清见了这状况,吓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但是阮颦她们将人带进了厢房,身后跟了一大堆男男女女,他连问都不敢问。 阮颦先还以为人只是有些疲累,谁知扶到屋里一看,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赵永昼瘫在软榻上,浑身冒冷汗,嘴大大的睁着,却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巧儿面露慌色,惊慌的望着阮颦:“这是怎么了?将军怎么了?咱们、咱们快去叫大人吧。” 阮颦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也没了主意。慌乱之下派了两个人,一个去封府,一个去找大夫。然则远水解不了近渴,眼见着赵永昼浑身颤抖着,翻着白眼,却不知所措。 子清见两个人从主屋慌慌张张的跑出来,立即跟着进了屋子。就见一大群人围着,里面传出白儿痛苦的呼吸声。他大叫一声,推开那些人,“你们围着他做什么?快走开啊!” 子清从软榻上抱着赵永昼坐起来,“他这是哮喘犯了,快,去找一块生姜来。你们都散开,不要围着他。” 他抱着赵永昼的腰让他的身子前倾,一边用力的抚他的背部,“白儿,不要怕,慢慢来,慢慢来。”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可是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他深知道白五每次犯病时的难受,这病发作起来是生不如死的。阮颦让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巧儿哆哆嗦嗦的从厨房跑过来,“生姜来了,生姜来了!怎么样,全给他吃了吗!” 小丫头抖着手就要往赵永昼嘴里喂,被子清劈手夺下来,喝道:“捣什么乱呢,走开。” 他将那生姜掰开,掀开赵永昼的上衣,在他后背处擦之。巧儿虽被他吼了,却也不生气,见他手忙脚乱的,蹦着上去:“哥哥别生气,我来帮你,是不是要脱衣服啊?” 两人正忙的这空荡,那边封府的人终于来了,却是云衡。 原来今日也是封寻回京的日子,云衡送他过来,晚上那会儿,封家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聚在大府上给封寻接风洗尘。阮颦派的人过去,将情况一说。那席上正有几个是封家的族老,封不染不好走开。云衡一听,便自荐先来。 过来一看,白府院子里也还不算乱,那些个充当丫鬟仆从护卫的青年男女站在房檐屋角下小声的议论什么。云衡竖着耳朵一听,就听见一个关键词。 宸王府。 云衡进了屋,就见一个纤瘦的男人正抱着白五哭,他哭虽哭,但手上的动作却坚定不移。首先是让病人保持坐姿,身体前倾,然后用生姜擦其后背第三根肋骨处,助其呼吸。云衡不由得点点头,他走过去,露出微笑:“你做的很好,接下来交给我吧。” 耳边的声音就如同救世主。有人来救他的白儿了。子清心里这样想着,他抬起头,被这个人惊世的谪仙容颜所震撼到。但随即他就站起身,因为那人揽着白儿坐下来,开始在白儿后背处推拿运功。没过多久白儿就不喘了,能够大口的呼气,浑身是汗抬起头,扬着脖子。 子清奔出去准备了热水,端回来的时候云衡已经扶着赵永昼躺下。 “他暂且无碍,你无需太担心。”云衡见子清颤抖着手为赵永昼擦洗,一副伤心欲绝的可怜样,心底不由的有几分看之不起。但嘴上却还是要安慰几分的,不管怎么说,他也不是那狠心之人。 “有劳,有劳仙人了。”子清忙着说道。 闻言,云衡又是一笑。他本想打趣这人,但看他忙的很,也就转身出了屋。 站在回廊下,放眼看去,这院子算不上大,却是别致雅静。再一看各屋中摆放物件,皆是些名贵却不张扬的摆设,很有性格画风。就比如那角门里摆着的一个看似寻常的小板凳,云衡觉得眼熟,眯眼一看,果然就是当年师兄在万卷山上自己亲手做的那一个。 万卷山的山崖边长了一颗千年老树,一次偶然的事故,那棵树断了,掉进了悬崖下。万卷山上上下下数以千计的弟子,就封不染一个人,蹭蹭蹭跑去山底下把树扛回来,打造各种家具。那板凳就是其中之一。云衡挨着每个房间找,最后回到主房里,子清正在给赵永昼换衣服,突然一个人走进来,敲桌子敲板凳的。他转过身去,就见那谪仙般的人儿立在一把椅子前喃喃自语:“师兄是中了魔了。” 子清想起羑安还在那边等着用饭,就走过去问:“仙人可曾用饭?” “嗯?”云衡拧着眉,想起了晚饭被打断的痛苦:“正好没有。” “仙人若不嫌弃,就请跟我来吧。”子清邀请道。云衡也不客气,跟着子清来到厅里,那桌上摆着许多各有特色的美味佳肴,却是他从未尝过的。他刚一坐下,就见那男人去了里间,扶出另一个病怏怏的美人来。 “见过仙人。”羑安请礼道。 云衡再也忍不住,乐得笑起来,“你们别左一个仙人右一个仙人的,喊声道长也就算抬举我了。” 子清与羑安二人从未接触过这类人,也不知称呼,云衡一说,二人方觉喊错,一时尴尬。好在云衡是个自来熟,招呼两人坐下,好似他成了主人。也不客气,小酒喝着,荤素不忌。还连连称赞不已,用毕才知这些都是子清做的。 “你做的?全部?”云衡看着子清,又是一阵夸赞。子清被夸的脸红不已。 三人又闲聊了多时,云衡见羑安身体欠缺,就让他先去歇息。子清送羑安去睡下之后又出来,几次张口欲言又止,云衡就说:“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要好好调理。今日太晚了,他该睡了。明天我再给他治疗,回头让师兄送些补品过来也就是了。” 子清谢了又谢,话都说不利索。云衡见他二人言行举止间少不了几分风尘味,联想到之前白五的传闻,自然就猜到他们的身份。所以也不问,另起了一个话头。两人闲聊到后半夜,院子外一阵马车咕噜咕噜的声音,封不染和封寻来了。 “师兄来了。”云衡站起身往外走。 子清也站起来,有些不安的跟在后面。在来京城的路上他就一直从阮姑娘口中听到一位‘家主’,他深知那位大人一定对白儿有很重要的作用。院子里火把通明,离得远仍旧看不清容颜,只隐约从那模糊的身形上感觉到对方的贵气斐然。当子清看清那个男人冷峻的容颜时,仍是有几分惊讶的。没想到……白儿竟然真的跟这位封大人…… 他心里的酸涩难以忍受,却还得低着头对那人行礼。 封不染看了子清一眼,并不诧异,阮颦的信里早已将这一切说明。 “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封不染问道,人已经往主房走去。 阮颦跟在后面,低声道:“是奴婢的过错,小将军今天下午刚回来就去了宸王府。奴婢想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就没跟着去……谁知一回来就犯了哮喘,奴婢并不知道缘由,任凭家主责罚。” “哮喘?”封不染皱起眉。他知道白五的确有哮喘,但是很久都没犯过了,就连在将他从巨澜人手中救出来那会儿,那么恐怖的时日他都没有犯病,何以这会儿来了这档子?莫非是宸王…… 来到里间,天青色的帐子平稳垂着,那里面睡着的人,他与他已经半月未见。 “去准备浴水,我等会儿就来。”封不染低声道,阮颦便带着其他人退下了。家主这样说,便是今夜要宿在此处了。 封不染掀开帘子,床上的人背着外面睡的正熟,乌黑的头发垂在淡青色的枕头上,别有一番风情。封不染眸中星光闪动,但他还是放下帘子,转身出了房间。花了点时间清洗一身风尘,散了发髻,换了白衣紫衫。 云衡正在院中的拱门下等着,一脸促狭的笑容。 “早在军中我就看你俩不对劲儿,师兄您还挺能忍啊,什么时候下的手?” 封不染弯着唇,并不言语,绕过云衡要走。云衡一把拽住他,凑过去满脸神奇,“师兄,你的病好了?” “好了。”封不染简洁的甩出平地惊雷,睨着他:“你小子绑了我多少次,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以后别再我老二上画乌龟。” 云衡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等反应过来,封不染已经走远了。 “不、不是我画的,明明是那小子画的。”他说的是白五。就是有一次在军中,封不染发病,云衡就教人使坏。结果白五那小子比他还兴奋,但也就玩了那么一次而已。还以为师兄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因为他那病,原本是一辈子都不能好的。 封寻喝了酒,稍微有点儿不清醒,黑夜里他只看见他叔叔进了主屋,却并没有想过那屋里还睡着谁。结果白府太小,没那么多客房,要跟云衡挤一张床他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可是又不愿意回府上跟那群老家伙磨叽。纠结再三,最后还是子清将自己的房间腾出来。 “我跟羑安睡惯了,没关系的。”子清笑着说,抱着被子进了羑安的屋子,低着头关上了门。 云衡总觉得这男人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但也没在意,跟封寻一人选了一个房间,各自回屋歇下了。他专门选了那个离主房近的房间,猜想着今天夜里能听到点儿动静。谁知猫了小半夜,半点儿声响也没有。云衡不由得纳闷,难道师兄那方面不行? 其实云衡想差了。 这天夜里,赵永昼由于之前的病痛,此刻睡的也并不深。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人掀开了帘帐,坐在床边良久。他倒是想睁开眼,可是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也就随着那人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躺到他身边,从身后将他拥进怀里,越抱越紧。 “你终于回来了,不夜……” 他听到那人颤抖的声音。是老师吗?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模糊中,身体被翻转过来,一双厚实的唇压在他的唇上,撬开唇舌,疯狂的掠夺。赵永昼做起梦来,他梦见自己一时和封不染纠缠,一时又在宸王府,视线里全是容佑具有威慑性的眸子。他觉得呼吸难受,身上的人放开他的唇,火热又移到他的脖子和胸膛上,急促的舔舐啃咬。 “啊……”赵永昼忍不住轻喊出声,声音不大,细微入耳,挠人心肺。他感觉到双腿被分开,有些害怕的伸手推拒。 双手的手腕被握住,被抬起来,压在头顶。一只手在衣襟上下游走,不时,他就觉得身上凉凉的,什么遮挡也没有了。 一具火热的身体压上来,压得赵永昼喘不过气来。 “放、放开……”唇被封住,温柔的唇舌在口腔里游走。 他睁开眼看见梦里人的脸,“老师……” “是我,不夜,是我。”封不染俯身,徐徐压下。 赵永昼起起伏伏,像在海上,自己宛如一叶扁舟,封不染是舵手,驶着自己,乘风破浪。 这一夜的梦绮丽无比,赵永昼出了一身大汗,次日醒来,只觉浑身松软。他依稀记得昨天回府之后的事,似乎是云衡来了。 第80章 入职 九月初八,晴,微风。 推开房门,微风拂面,清新的空气令人无比舒爽。赵永昼披了一件薄袍子,立在青石台前。他刚回来,今下午才去报道,今日也就没有去上早朝了。 远处灰白色的天空交染着黛青色的山峦,虚幻地融合在一起,似一幅画,盯着看久了,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幻。 就像昨夜一样。 赵永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十指纠缠,掌心紧贴。在这深秋的早晨,他的脸颊微微泛起热来。 是梦吧,离开了半个月,一回来就做那种梦。 “哟。” 一声戏谑的问候响起。赵永昼抬起头,看向拱门处的白衣道人。云衡慢慢走过来,脸上挂着不那么正经的笑容,细长的眸子上下打量四处游走。 赵永昼被他看的有几分尴尬,轻咳了两声。问候道:“道爷,早啊。” “嗯,是挺早的。”云衡道:“有人比我还早呢,真辛苦。天不亮就得从温柔乡里爬出来去上早朝,要不我讨厌做官呢。” “谁天不亮就起来了?”赵永昼歪头问。 云衡瞄着他笑,“看来师兄是白忙活大半宿,你都没记住他。” 赵永昼一顿,反应过来之后,脸迅速的红透了。那不是梦,昨晚上封不染真的来了。 府里的人接二连三的起来。巧儿值后半夜的班,刚和阮颦换了,打着哈欠进屋去补眠了。子清起来看见云衡和赵永昼二人在院子里说话,去了厨房忙活。 云衡逗着赵永昼说了会儿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道:“哦。忘了跟你说,我在来的路上碰见你那头老虎了。” “禅心?”赵永昼吃惊道,他其实有很多疑惑很多话想问,但忍了良久,最后只是低声问了句:“它好么?” “还行吧。”云衡似乎在琢磨着该怎么用合理的言辞说话,“怎么说呢,这畜类修行跟人修行是一个道理。它这次多少耗损了一些修为,需要闭关一段时日。嗯,可能暂时不会出现了。” 赵永昼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很严重么?” “没关系,对于它来说不算什么。” “它有没有让你给我带什么话?”赵永昼突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你认为我可以跟一头老虎沟通?”云衡盯着他的眼睛笑着问。 “你和师兄都能够跟它说话,瞒着我做什么。”赵永昼心想,老子虽然没见过鬼神,但是好歹重生过一回,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云衡在军中与禅心相处过一段时日,对其底细有几分了解,也大约能猜测道这头老虎与眼前这个小孩子的渊源。 “它就说让你别惹事儿。”云衡说道。 没过多久,封寻起了。宿醉的他打断了云衡和赵永昼的说话,非得要云衡给他治头痛。众人用了早饭之后,赵永昼和封寻二人便去入职。 待子清收拾好从厨房出来,正厅里已经没有人了。听着后院有说话声,穿过花厅,就见巧儿跟几个年轻男女在园子里笑闹。他再走进步,便看到那假山旁边搭了一把软榻,羑安斜躺着,云衡替他把脉,两人有说有笑的聊着天。自从两年前后,羑安的脸上很少有这般轻松愉悦的笑容了。 “你们背着我在这里聊什么呢?这般开心。”子清轻步过去,纤细的身形宛如一阵微风,青衫白衣,乌发及腰,芙蓉般的面容带一抹淡淡的笑。 云衡收回搭在羑安腕上的手,勾着唇抚弄袖口的雪纹。其实昨夜两人夜谈,已经比较熟了。 “道长说我的身子无大碍,我的人生还很长,可以尽管做自己喜欢的事。”羑安笑着说道,目光落在那满园花色中的几个年轻男女身上,“子清,我想给张大人去信,告诉他我一切安好。” 听到张玉明的名字,子清一顿,随后又释然的说道:“好。” 午后,懒懒的阳光在清池中游走,在立于池畔之人的眼中折射出星光点点。 陪着羑安说了会儿话,羑安睡下后,子清觉得有些乏,却并不想睡。在府中行走散步,此处幽静,耳中能闻山鸟啼鸣,秋蝉嘈嚷。拐弯就是一处清池,池中的荷花已经恹恹熟透,在柔和的太阳光下更显慵困。空气中散发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一人负手立于池畔,白衣胜雪,体态傲然,让这困乏之气消散了不少。 子清在榕树下立了半晌,始终不敢上前,唯恐扰人清修。 没过多时,云衡侧过头来。彼时子清正混沌,瞌睡袭来,果真让人浑身乏力。他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清明的眸子。对方毫无睡意。 “道、道长。”子清赶忙俯身请礼,很是不好意思。 他如同一个女子一般的请礼方式,让云衡微微皱了一下眉,但随即就散了。 “怎么不去屋里,反而站在树下睡?”云衡扯嘴一笑,冰雪般的面孔宛如乍然而开的春花,耀眼至极。 子清一时觉得,这位道长即便是凡人,也一定修炼接近于仙的地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肮脏的人是不配与仙人同处一地的,更没有资格直视仙人的眼睛。 他微含着首,眼睛落在脚下尘土间的落蕊上。 “屋里闷,想到院中走走。”子清回答道。 云衡抬头看了一眼高出尘世的深蓝天空,眯着眸子深深的吸了半口气。忽而叹道:“明日便是重阳了,倒有些怀念故乡的云饼,只可惜少小离家,光阴似箭,纵然走遍阡陌大地,也再尝不到儿时的滋味了罢。” 子清不知怎么答话,便默默的靠着树干,任由大脑神游昏睡。待他瞌睡着,头像小鸡嘬米一样,忽然猛的惊醒。再抬头去看,已没有了仙人的身影。 他怔愣了片刻,抬手抚掉肩上的落蕊,转身回了前厅。 赵永昼站在兵部大门外等着封寻。没多时,一顶华轿缓缓行来。怕是挡了人家的路,赵永昼站到汉白玉的石狮子旁边。那轿帘掀开,一位年轻的官员从走出来。轮廓深刻,明眸雪亮,玉肌淡唇,一股书卷气,掩藏不了那周身的阴冷。赵永昼定睛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难为自己的‘晚灯’。 那晚灯瞥了赵永昼一眼,微微皱了眉,却也并不上前来,像是没看到他一般,径直进了兵部。 恰逢封寻从里面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封寻顿了一顿,仍旧是朝晚灯行了礼。对方也谦逊的还了一礼。 “走吧。去望江楼。他们在那儿等着呢。”封寻说的是一些军中的旧识,去了一看,大都是年龄不过二十的年轻男子,都是封寻的熟人,知道他回来了,聚在这里为他洗尘。酒过三巡,赵永昼似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方才在兵部门口的,那人是谁啊?你还对他行礼。” 封寻拧着眉,“你说梁晚灯?嘁。” 他嗤笑一声,似乎很不屑。 原来他姓梁。赵永昼看着封寻,静听下文。封寻却摇摇头,憋着嘴不愿多说。他旁边的一个俊面壮汉扭过头来,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梁晚灯?白将军,你对他感兴趣啊。” “非也。只是上次在兵部见过一次,有些好奇罢了。”赵永昼说。 俊壮汉点点头,“那你定是见识过他的狗仗人势了。” “怎么说?”赵永昼追问。 俊壮汉星眸半醉,摇头摆手:“罢了罢了,君子不背后议人是非。” 他不说,自有人接着说。 “梁晚灯?就是那个一路睡到亲王府梁国公庶子么?哈哈哈哈,怎么着?你们谁又被他整了?” “瞧你这嘴,当心祸从口出。”旁边的人赶紧提醒道。 “一个刑部侍郎老子怕他?想办老子,除非他睡到龙床上去!”这人口出狂言,想必也是后台不弱。但旁人忌惮梁晚灯的势力,众人哄闹着,聊别的话题了。 如此一来赵永昼没了打听的途径,然而不知怎的,一想到梁晚灯跟五哥亲近的样子,他便觉得不怎么舒坦。听那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难不成梁晚灯与五哥也有那样的关系? 整个酒宴下来,赵永昼也是不怎么尽兴。封寻却是喝的连路都走不动,众人散了,由赵永昼扶着他往回走。夜色深了,街上的人并没有多少。赵永昼一边想着,怕是只能将人带回白府了。 “你刚才一直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他们说梁晚灯的坏话?”耳边忽然响起封寻醉醺醺的话语,全是酒气。 赵永昼扬了扬脖子,只因封寻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背上,有些怪异。 “你没醉啊?”他推开他,整理被拉扯开的衣领。 封寻揉着鼻梁,发出的声音像闷在被褥里:“你不要介意。他们只是说梁晚灯,并没有说你。” “我为何要介意。”赵永昼平淡的说道,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你回哪儿?” “明天要早朝,怕是要回去跟老家伙们报个道。”封寻道。 赵永昼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对了,恭贺你荣升骁骑将军。” 封寻看着他,“我听说了。你也不要灰心,他们并没有看到你的真正实力。” 赵永昼笑了,怎么这小子今晚好似总在安慰自己呢。他拍了拍封寻的肩膀,“你想多了。” 第81章 佳节又重阳(上) 九月初十,佳节重阳,晴,微风。 皇帝几日都不早朝了,即便是今日,也是迟迟拖了两个时辰才来,草草议了几份奏章,退了朝。这其中缘故赵永昼略有耳闻,大概与那位新近的宠妃有关。据说就他离开的这半个来月,那位新妃已经又晋了好几个妃位,其恩宠正盛,已经碾压三宫六院。 每逢佳节倍思亲,赵永昼有意去相府探望,却苦于没有任何契机。他一个外人,又是属于对立政党,赵家人想必没有哪一个是欢迎他的。想起上次与相爷约定,九月初十相会于天一寺。也就是明日了。赵永昼轻叹一声,还是先回白府吧。 院子里却是忙的不亦乐乎。巧儿蹦上来催着他换衣服,“快些快些,大人他们在西郊等着我们呢。” 阮颦取来一套常服,衣冠鞋履配饰具足。赵永昼瞥了一眼那浅翡色的轻透罩衫和银色的长衣,巧儿在他头上挽了一个髻,不知怎么弄的,只用一根金簪固定住了。他还稍微甩了甩头,竟不会掉。 待出门来,众人已等着他了。羑安和子清坐在轿子里,赵永昼翻身上马,阮颦照例戴了面纱,身后跟着三两侍女,一行人往西山而去。不时到了目的地,一眼望去极目之绿,莺莺燕燕。 封家的人已经在那儿,封寻,封岚印,云衡,甚至还看见了徐漠。自从军中一别,已是很久没见了。 “白将军。”徐漠朝他行礼,“长久不见。给您请安。” “不敢不敢。”赵永昼赶紧还礼,“徐先生好。” 徐家是名医世家,在朝中多有连带,以后需要仰仗的地方还很多,虽然徐漠只是一个庶子,然而其力量也是不可小觑的。他抬头一看,那稍微不远处在聚会的,可不就是徐家的人么。心想是不是应该上去套个近乎,但看徐漠脸上冷冷清清的表情,似乎自己都不愿过去,也便罢了。 众人铺毯摆食,这西山极大,虽然有王侯公卿在这边踏青,不过人数并不多。赵永昼看了看周围,并没有看到封不染的人。封寻这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边有人给你打招呼呢。” 赵永昼眯眼望去,不远处的小山坳上,似乎有几个熟识的身影。 “是郡主呢。”封寻话落,只见一个身形俏丽的女子往这边走来,正是封缓。 “白将军,怎么着?当了官儿了就把郡主忘了,你不知道她多担心你。”封缓气匆匆的跑过来,杏目圆睁,柳眉倒立,十分生气的样子。 赵永昼连忙说:“是我的错,我这就去见她。” 想来自己在军中的事多少会传出来,静和身体不好,还要担忧他,实在是不易。赵永昼疾步过去,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半晌。 赵永昼对中间那位老人家俯身一拜:“下官白弗生见过王爷,见过郡主。” 昭王爷打量他半晌,笑眯眯的点头,“你就是白五?静和时常在我跟前提起,说你像极了我们家对面那短命鬼……” “父王!”静和突然出声严厉的打断老王爷的话,她飞快的看了眼赵永昼的脸色,“您酒喝糊涂了么。” “哦嚯嚯,本王的错,本王糊涂了,乱说话吓着你了。”老王爷连忙改口。 赵永昼脸色白一阵青一阵,静和看了他身后,笑着说:“你先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我听说你在军中好惊险呢。” 赵永昼也正有此意,一来叙旧,最重要的是这昭王虽然老了,却仍然实力不菲。昭王和长公主分别为当今圣上的兄长和姐姐,备受圣上尊敬,据说只要这两人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大荣未来的主宰。然而现在这两人也各自为阵,政见不统一,相互制约。 静和是个极聪慧的女人,她看出了赵永昼的意图,话里话外便有诸多帮衬。一番交谈下来,老王爷对赵永昼频频点头,赞不绝口。三人正畅谈时,忽闻一阵马蹄声。西山上此时大多为踏青的人们,或坐卧交谈,对饮成双,被这马蹄声扰乱,自然不满。赵永昼正觉来人放肆,却见众人都已站起身。他看了来人一眼,沉下眸子行礼,随众人高呼: “见过太子殿下。” 容月下了马直奔这边,封不染跟在他身后,一身墨黑长袍,神态随和中带着三分冷峻,俨然一位长者。 “皇伯父,姑姑!”容月上前唤道,恭敬有礼。他今日穿了白色的袍子上面点缀着红色的茱萸花,乍然一看倒与封不染的着装相映成辉。 老王爷十分欣喜,拉着容月的手不放开,宠溺亲密之情溢于言表:“月儿来了啊。快来跟伯父说说话。” “月儿,坐。”静和也笑着招呼道。 容月坐下来,还拉着封不染。赵永昼自动的退到另外一边,颇觉尴尬的很,也没敢去看封不染。好在这时封缓领着封寻过来了,行过礼后封寻一屁股坐在赵永昼旁边,有点激动的说:“他们要去狩猎,西山那边不是新放了一批麋鹿么?” “那些麋鹿是皇上当年为了给月儿祈福放生的,你们谁敢去啊。”静和笑着说道。 容月说:“没事儿。父皇已经把今年的重阳宴会交给我了,你们想去便去,只是不能用箭。若能凭空捉住它们,也算尔等本事。谁能捉一只,今晚的宴会上,本宫自当重赏。然则伤了一只,伤在哪儿,本宫也要在你们身上开刀子。” “……殿下这不是出难题么。”封寻皱着眉道。谁都知道麋鹿难驯,还要不准用箭射,这是要空手套白狼啊。 容月微笑,“各位将军在战场上英勇威猛,莫不是被这点小事难倒了?本宫可听说,白将军可坐骑白虎参战。这区区麋鹿,自然不在话下。白将军,本宫等着你得胜归来。” 他冲赵永昼一笑。 赵永昼莫名躺箭,不由纳闷。却也立刻坐正了身子,“殿下有旨,微臣不敢不从。” “月儿,你又在为难人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众人抬头看去,却是那荣光围绕的宸王殿下。 容月的脸一下就变了,他站起来,凉悠悠的喊一声:“二哥。” “月儿,白将军如果抓到了麋鹿,你就赏他。如果他抓不到,你更要赏他。这样方能彰显你为君者的大度,可否?”容佑弯着唇道。 “谨听二哥教诲。”容月乖巧的说道。 封寻和赵永昼便离开了,邀上约莫十来个年轻后生,一同策马往树林里而去。不能用箭,便只能设陷阱。树上挂绳,地上挖洞。封寻先还跟赵永昼在一起,后来树林里杂乱丛生,没一会儿就散了。赵永昼跟踪着一头麋鹿进了树林深处,越走越远,已经出了西山。眼见着周围的绿草丛林变了模样,赵永昼一闪神,再一看已不见了那麋鹿的踪影。 这满山红叶,静谧丛林,风声沙沙作响,倒是别有一番心境。他干脆坐下来歇息,反正抓不着麋鹿也不会怎么样,还不如在这边坐等天黑。想也知道,但凡有皇子在的地方,明争暗斗是少不了的。今日佳节重阳,何必去那样的氛围中呢。这么想着,赵永昼就躺在红叶上,望着天空中的云思考人生。 天空中云海翻腾,变幻莫测,恰如他的心境,起起伏伏。很多记忆在脑海中飞快闪现,昔日里漫天枫叶洋洋洒洒,他自己被捕兽夹伤了脚,那个时候,是他与封不染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还有那个晚上,他躺在封不染身下,也是这样望着天空中的云,只不过身下枕着的是油菜花,并不那么舒适…… 来来回回,想的都是那个人。 赵永昼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心里一团乱。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不远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响声。他想他应该有些警惕,可是不知为何,他根本不愿意动。身体像黏在大地上,没有半点想要离开的意思。 来人走近了,已经站到了他身前,却也不说话,盯着他看。 赵永昼终于忍不住了,他睁开眼,看向头顶。 “这样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封不染逆着光,容颜一如当年俊美出尘,恍如谪仙再世。一时间,赵永昼只以为回到了过去。那个他十五岁的秋天,他与他相遇在此处,像是神的旨意。可是想到现在,他又不知该怎么跟这人若无其事的相处。很显然的,自从上次他从锦鸿阁妙音楼掉进护城河那之后,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慢慢发生了变化。本以为那天晚上发生关系时封不染是病着的,不清醒的,可是第二天早上的封不染神态之间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分明是有些拘谨的。只是他当时大意,没太注意罢了。 或许封不染早就察觉了。赵永昼心底生出这个想法,稍微有些心跳加速。 封不染在他身边坐下来。赵永昼赶紧坐起身,有点为自己的懒态窘迫,“大人不是陪着两位殿下和王爷么,怎的来了此处。” “月儿回宫去准备今晚的宴会了,大殿下来了,二殿下自称身子不适,也回府了。”封不染瞧着身旁的人,此刻周围静谧,风景无双,正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赵永昼却不再说话,他是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看封不染的眼睛,只觉得那清冷的眉梢眼角,似是蕴着情深似海。他怕这错觉,怕自己自作多情。心里想着,就这么朦朦胧胧的,或许更好罢。 封不染却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你心里在想什么?”封不染开口问道,目光灼灼令人不敢直视,“为什么我不跟月儿回东宫,也不去找封寻,却来找你?” 赵永昼别过头,呼吸有些不顺。“大人想做什么,下官怎能多言半句。” “是么。”封不染低低的叹息,欲言又止,又似是试探的问:“白五……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多少听过一些。”赵永昼点头,他并不知道封不染的目的。 封不染说:“那你应该知道,我以前有个学生,因为我的缘故,死在了护城河里。” “那不关老师的事!” 赵永昼大声说道,迎来的是封不染紧盯的目光,青年支支吾吾,“我听人说,那个人是自己喝醉了酒掉在河里的,跟大人没有半点关系。” “喝醉了酒掉进河里?你怎么知道的?”封不染问。 “……很多人都那么说。我知道有什么奇怪的。”赵永昼把头扭到一边,有点生气,只因封不染问话的态度很是刺探。 封不染盯着他,忽然,妥协一般,眼里的试探渐渐消失了。 “当时没有人在场,他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不得而知。” “屁大点事儿自杀,一大老爷们儿哪有那么脆弱的。”赵永昼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封不染看着他愤愤的侧脸,笑着问:“有没有人说过,你跟他很像?” “好多人这么说。”赵永昼转过头瞪着封不染,“我们俩长的像么?” “样貌看不出来。”封不染伸出手指,“神态很像,尤其是你瞪眼睛的样子,像极了。” 熟悉赵小公子的人,会有很明显的这种感觉。 温热的手指按在自己的眼睑上,赵永昼只觉得那温度窜上脸颊,后耳根,火热热的。那却不是错觉,封不染的手掌包裹住他的脸,指尖在耳朵上轻轻的捏揉,磨蹭。 赵永昼忽然想冒一个险,他任由封不染的手滑到他的脖子,滑进衣衫里,声音轻如空灵:“大人信鬼神么?” “不信。”封不染干脆的说道,这让赵永昼不知怎么往下接茬。 封不染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是他的转世?” 第82章 佳节又重阳(中) 四下无人,寂静无声,只有那满山红叶。微风一阵阵,吹的是撩花人眼,撩在寸缕未着的身上,激的人寸寸颤抖。吟哦之声间歇不断,时高时低,细听之下,却是男子。 天地红透了,落败了,铺就的红色叶毯上,纠缠翻滚着两个人。 这是第一次,大白天,两人都清醒着,能将双方的身体看的一览无遗。冰肌玉骨,如墨青丝,还有那眉梢眼角的情意,唇畔噙着的笑意。 赵永昼将赤白的手臂挡在眼睛上,遮住头顶耀眼的光芒。忽而被人拉扯下来,双臂禁锢在身体两侧,身上的人俯身压下,耳畔低沉的命令:“放松。” “……”赵永昼拧着眉,憋着一口气,半天缓不过来。 看他调整自己的状态,封不染干脆停下动作,手背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然后好整以暇的等着他。那玩意儿卡在半中间,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憋的赵永昼脸色发暗。实在忍不了了,张开嘴开始叫唤。 见他实在疼了,封不染却一举攻了进去。激的赵永昼大叫一声,几滴干眼泪流出来,黑色的大眼睛如被钳制的惊慌幼兽:“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嘘。再耗下去,天就快黑了。”封不染在他耳边说着话,突然低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赵永昼闷声问。 封不染说:“你说这会儿要是有人躲在暗处看咱们,是不是很刺激啊。” 赵永昼揉了揉被封不染下巴磕疼的鼻梁,眼泪汪汪的瞪着他,“大人,我怎么觉得你变了一个人似得。” “你以为我在犯病?” “不像犯病时候的你,也不像平常的你……平时你都是冷冰冰的。”赵永昼喘着气,眼睛盯在贴近的脸上移不开视线。两人还从未如此亲近过。 封不染轻轻贴着他的唇,“白五,每个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外表只是一个壳子,包裹着内里无数奇形怪状的想法……” 他轻抚着青年的背,扣着丰盈的腰肢紧紧的靠拢。 “有些是假的,有些是真的。”他含着青年的耳朵道。 “那大人对我呢?是真还是假?” 封不染笑的迷人,“你说呢。” “……这种情况下说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赵永昼双手抱着封不染的肩膀,眼睛虚无的落在头顶飘下的枫叶上。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封不染是否也像如此这般抱过其他人?小太子?他会否也在他耳边,说着这样的情话? 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虽然两人清醒的发生了关系,封不染也表现的很完美,可是赵永昼仍旧闷闷不乐。两人穿好衣服走出枫树林的时候赵永昼还很委屈,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层层落叶撒气。 封不染跟在后面,一边笑一边叹气:“你啊。” 瞧着那动作不太自然的屁股,想是方才果然太生猛了吧。 身后的人半天不说话,可是能明显感受到那一股视线,赵永昼回头警告般的瞪着他。 封不染三两步跟上来,笑眯眯的拉过赵永昼的手拢在深墨袖子里,低沉的声音笑意十足:“你胆子变大了,敢这么瞪我。” 赵永昼憋着气想把手扯出来,被紧紧的握住,挣扎了两下,突然又没由来的笑出来。脸红红的,头扭到一边。 两人就这么走出了香山,也没仔细到站在暗处的人。又或是封不染注意到了,却也不在乎。 晚上的重阳宴会在东宫举办,文武百官都去了,只有宸王称病缺席。小太子容月不大高兴,沉闷闷的脸终于在看到封不染的那一刻重见笑颜。 “老师,您终于来了。”容月奔过去拉着封不染坐到他旁边。 赵永昼是跟着一块儿进去的,但是一进门他就动作非常快的闪到了封寻他们那里去坐下。说句不好听的,他跟小太子现在是争着一个男人,他可不想在东宫跟人撕起来。 周围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封寻不冷不淡的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托着酒壶大口喝酒。 “封寻,你这几天都喝这么多酒,怕是不好吧。”赵永昼随口一劝,自己也拿起酒杯,小小的倒了半杯。 嗯,这新酿的菊花酒,味道还是不错的。 “碰!——”是酒壶用力摔在地上的声音,四分五裂,酒花乱炸。 殿里的众人都看过来,赵永昼一手僵硬的端着酒杯,愣愣的看着身旁突然发作的封寻。 封不染坐在高坐上,眯着眼看着这边。 “封少爷,你发什么酒疯呢?”同桌的人对他喊道。 “他喝多了,我带他去醒醒酒。”赵永昼见封寻神情不对劲,怕他闹事,立刻站起来把人连拖带抱的拽出去。 好不容易拖到户外,宫人来来往往人多眼杂,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僻静处。封寻一直在挣扎,这会儿赵永昼稍微松了点儿力,就被猛的一下推出老远,砸在树干上,零落了满树的凌霄花,飘飘洒洒。 赵永昼半靠在树干上,任由花从头顶落到胸口,任由封寻仇恨般的瞪视着他。 “这就是你特么口口声声要的尊严?!”封寻指着他骂道。 不远处的宫人往这边看来,但没人敢走近。 赵永昼在一开始还是不明其究的,但是方才带着封寻一路走出来的路上,他感受到了封寻的那股邪火是冲着他来的。他慢慢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大概明白了缘由,虽然心也一点点坠下去。 “你这样跟个婊子有什么不同!不要脸的东西!”封寻仍旧大骂着,那种被背叛的愤怒感,已经快溢满胸腔,令人发指。 赵永昼由着他发泄,眼睛半点不躲避的望着他。 封寻冲过来揪着他的衣服领子,颤抖着:“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他给了他一拳,然后猛的将人摔在地上,又紧接着将他拎起来,压在一旁的石桌上。 “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能……”他伏在他身上哭起来,紧紧的抱住他。 赵永昼将嘴里的血吐出来,擦拭了嘴角,吞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到封寻的怒火大概已经发泄了不少,情绪开始有些崩溃,他抬手轻轻搂住他的背。也不说话,就真么安静的抱着他。 突然封寻抬起头来,狠狠的压上赵永昼的唇。 呜咽和粗喘在两人中散发,封寻啃的毫无章法,更多的是在惩罚似的发泄,牙齿磕碰在嘴唇上,血腥味四溢。 赵永昼想过要有所反应,不过如果他回应了他,用这种方式,那就真的跟婊子没有了区别。但他也没有推开封寻,正如那次他没有推开宸王。这两者之间的原因,他至今没有头绪。如果是以前的他,他可能会至少表现的像一个血性男儿,推开他们,再狠狠的揍上一拳。 可是那场战争,让他变了。他的血性和傲气,早在那个山洞里,那片雪地上,在那个名叫多闻天的男人将自己的头颅亲手奉上时,消磨的不剩多少了。 沉默和纵容是另一种伤害,正如当初封不染对赵小公子的那样。 封寻放开他,退到三步开外的地方,沉默的看着他。也不再骂,也不再疯,只是沉默的对视。 赵永昼坐在石桌上,除了嘴角糊着的血,白净的脸上没有别的东西。 “我从来没说过我要什么尊严。” 半晌,赵永昼开口说话,声音低且轻。他看着封寻:“况且我也没掩饰过我对他的感情,我以为你们都看得出来。我没有欺骗你。” 封寻突然笑了,反问道:“你喜欢他?你知道你这样的人他玩过多少么?” 他指着身后,灯火阑珊深处的楼阁宫阙,里面歌舞升平,欢笑肆意。封寻狞笑着:“你看不出来他们俩怎么回事?” 赵永昼直视他,眼前却开始有些模糊。 他当然没那么傻相信容月和封不染之间是什么都没有的,十七年啊,封不染亲口说过,容月代替了赵小公子。现如今他披着白五的皮回来了,是否又代替了容月?他不得而知。封不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表面上看着绝情冷清,实际是温柔多情、到处留情?不,他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也绝对不会是这样。封不染或许温柔,却大概是没有心的。如果他有心,当年就不会是赵小公子沉尸江底那种结果了。 “你不要喜欢他。”封寻痛苦的说,蹲在地上摇着头:“会万劫不复的。叔父他……他是很可怕的人……你会后悔的。你觉得你斗得过小太子么?你最后只会死的很难看。” 不管封寻说什么,赵永昼都不再说话。最后封寻摇摇晃晃的往外走,赵永昼想起自己以前也是醉醺醺的最后一命呜呼,他怕封寻出什么事儿,便跟在他后面。 还没出东宫,夜风吹来一阵铃音响起。赵永昼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朱红栏杆的回廊上,一位扮相华丽的妃子戴着面纱,在宫人的簇拥下往这边走来。 是后宫的妃子来东宫参加宴会的吧,赵永昼这样想着,上前拉着封寻两人退到了一边,想等着那位妃子先过。 封寻醉晕晕的抬头看了来人一眼,突然又跟发了疯似得,拽着赵永昼回过头就跑。 赵永昼被他扯的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趴:“封寻你又……” “将军何故惊慌。”身后一个女声传来,伴着铃音,微风入耳。 赵永昼拉着封寻转过身来,站直身体,低着头道:“娘娘恕罪,是下官鲁莽。” “呵。”妃子笑着凑近,近的赵永昼觉得这距离明天一早会被皇帝砍头。女子馨香,抵在他耳边轻声问候:“将军,故人相遇,何不抬头来见。”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赵永昼稍稍抬起头,看见了女子藏在洁白面纱下的碧绿眼眸。温柔的笑意中,蕴着刻骨的仇恨。 “啊!”赵永昼惊呼一声,后退两步,若不是封寻搀着他,都要坐在地上了。 “摩珂,竟然是你。”他颤抖着,喃喃出声。 “不错,是我。我就是你们皇帝的新宠妃。怎么?诧异么?哼,你拿着我哥哥的人头当上了将军……”摩珂笑着靠近,戴着雪白手套的手试图抚上赵永昼的脸。被封寻隔开。 “娘娘,请您自重。”封寻拉着赵永昼退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摩珂不在意的笑起来,她的手缓缓下移,搁在小腹上:“将军,我有一个好消息,想第一个跟你分享。” 赵永昼的眼睛无法从她的手上移开。 她看着他,笑意盈盈,丹唇轻启。一道清冷严厉的声音将她还未出口的话打断了。 “礽贵妃!” 听到这个声音,三人都是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宸王立在台阶上,身后是封不染,封不染的旁边站着容月。 摩珂转过身行礼,“见过宸王殿下。听说您病了,还未去探望,请殿下恕罪。” 宸王稍稍抬起头,凌厉的目光如刀一般在摩珂的小腹上扫视了一段:“礽贵妃,有什么喜事?” 不知为何摩珂感到一阵不安,她下意识的将袖子微微挡住小腹,随即温柔笑道:“回殿下的话,臣妾是久违故人,一时欣喜,想要告诉将军臣妾如今常伴君侧,沐浴圣恩,这便是天大的喜事。” 宸王眯了眯眼眸,“礽贵妃既来此处,便去殿中聚聚。久闻巨澜儿女多豪放,想来酒量亦不差。” “殿下说笑了。臣妾只是路过,皇上圣体欠安正等着臣妾去伺候,哪里敢去喝酒呢。”摩珂原本的确是打算在东宫重阳宴会上露脸的,那是她听说宸王称病不会出现。现在宸王突然来了,而且她还感觉到了危险,自然不能轻易踏足重阳宴。 况且……摩珂的手谨慎的贴在小腹上。 “既然父王召你,那本王也就不留你了。去吧。”宸王说道。 “臣妾告退。” 第83章 佳节又重阳(下) 佳节又重阳(下) 回到殿里赵永昼的脑袋一直都是晕晕沉沉的,直到坐在位置上。周围的人似乎在行酒令,隐约中似乎听见有人唱了一句前人的词:薄雾浓云愁永昼。 还没唱完,又是一阵鸡飞蛋打般的喧闹。 “爷,您冷静点儿。人家只不过是在念词罢了。”梁晚灯拉着一摇三晃的尚书大人坐下来,大皇子的脸不怎么好看。 尚书大人约莫是醉了,捂着眼睛瘫在坐位上。赵永昼坐在他对面,隔着一个大殿的距离,仍然看见了兵部尚书眼角的水渍。 他忽然站起身,端着一杯酒走过去。 梁晚灯警告般的看着他,可是赵永昼走的义无反顾。我自己的亲哥哥,凭什么你可以坐在他旁边,我却不能上前来敬一杯酒呢。 “尚书大人。”赵永昼喊了一声,不见反应,又执意的喊:“赵五爷……” 赵永修掀开眼帘,眼眸里清清冷冷。 “何事?” 赵永昼弯了弯唇角,将面前的酒杯倒满,轻轻推过去。 “下官久闻五爷威名,一直未有机会。那日兵部匆匆一别下官错失良机,今日重阳佳节,不知五爷可否赏脸?”他将自己的酒杯举起,麽指在酒杯上轻敲了两下。 这个小动作落在赵永修眼里,眸子紧了紧。他盯着面前的陌生青年一会儿,最后拿起面前的酒,点头示意。 清酒下肚,三分醉,七分醒。其实菊花酒不醉人,但不知为何,赵永昼觉得后脑勺都是晕的。 他坐回坐位,在后来的宴会上,也一直寡言少语。因与封寻先前闹了别扭,两人之间现在也很尴尬。宴会结束后,各自回府。赵永昼自己走到半路上,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阴测测的回过头去,只见灯光暗淡处,封不染提着一盏晕黄的灯笼冲着他微笑。 赵永昼回过头去仍旧走路,封不染三两步走上来,轻轻的拉过他的手。 “夜路不好走,我送你回去罢。” 两人走了一段路,赵永昼心头浮起一个疑问。 “那个梁晚灯,究竟是什么来头?”他问身旁的人。 封不染稍稍侧头,“梁晚灯?你想知道他的事?” 赵永昼:“我问过别人,但他们似乎不愿说。” 封不染咧嘴笑起来,“约莫是除了我,别人没谁敢跟你说吧。” 原来梁晚灯就是梁国公的遗腹子。因为母亲是个二房,被梁夫人打压,梁夫人的弟弟陈远洲继承了爵位,成为了陈国公。本来陈远洲这个徒有虚名的国公爷当的还算顺当,谁知梁晚灯攀上了赵家老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当上了刑部侍郎,入了大皇子的圈子。国公府现在不仅是梁晚灯当家做主,就连大房梁夫人也对他客客气气。这本不失为一个逆袭的好故事,看官听众都应拊掌叫好,然而故事的主人公梁晚灯因着攀附权贵,所作所为的那些事也尽为人知。跟兵部尚书赵永修这层关系就不说了,还跑去大皇子府自荐枕席。这些都还不算百官厌恶他的真正缘由,重点是梁晚灯为人歹毒阴狠,对待下属刻薄严厉,落在他手上的犯人更是生不如死。 腰斩,凌迟,五马分尸是他常用的手段,梁晚灯酷爱剥皮之景,曾经押了十个死刑犯埋在土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头顶用刀割个十字,把头皮拉开以后,往里面灌水银下去。水银很重,可将血肉肌肤剥离开来。犯人齐齐哀嚎,不停扭动,最后身体便从头顶那个口光溜溜跳出来,而皮却留在土里。 梁晚灯还会把剥下来的皮制作成一面面小小的鼓,摇起来琳琅作响的那种,他甚至将这鼓送给被剥皮之人的两岁小儿逗乐。气的人家的老父母双双吐血而亡,妻子疯癫不治。 诸如此类,无所不用其极。种种道来,实在令人不忍直视。然则他处置的这些人又都是十恶不赦的死刑犯,合乎法理,也没人敢说他个不是。只没多少人与他来往,更没人敢惹他。谁都容易有个坐牢的时候,万一落在梁晚灯手里,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赵永昼纳闷极了,“梁晚灯如此行径,因何赵五爷还将他留在身边?” “因为梁晚灯长的很像一个人。” 赵永昼停下脚步,看着封不染的脸:“谁?” 两人现在快要走到白府门口了,僻静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晕黄的光线打在封不染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赵永修的弟弟,那个赵家最小的儿子,赵永昼。” 此生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封不染的嘴里说出来,赵永昼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那么真实。 “是那个,大人的学生么?”他张嘴问道。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封不染的脸。 “不错。”封不染转过头来,冰冷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就是你听说的那个喜欢我的学生,赵永修觉得他弟弟的死是我造成的,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很针对我。你明白了么?封家和赵家没有和解的那一天,所以你,以后最好也不要跟他们太亲密。” 赵永昼一下子被气笑了。为封不染的话,更为他提起‘赵小公子’时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他道:“此话从何而来?我跟你们封家又没甚关系,怎的就不能跟赵家来往了?我明天还要陪国相爷去天一寺上香呢。封大人是不是也要管一管?” “你当然可以去,陪老人家上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不是说不准你跟赵家的人来往,只是你似乎在情感上对他们有些依赖,这是不可取的。”封不染平淡的说道。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大人,我发觉自己是过于依赖你才是真的。可能对你来说,我只是路边随手捡来的一只宠物罢了。说真的,我觉得自己真正应该远离的人是你才对。” “白五。”封不染微微皱起眉:“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封寻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误会。我和大人之间,至多也只是身体上有所牵连,并没有可以称之为‘误会’那样亲密的东西。”赵永昼说道。 封不染静静地看着他,灯光摇曳下,侧脸光影明灭。 “大人回去吧。”赵永昼越过他,径直进了府门,关上。 门后的阮颦和巧儿已经站了多时,大气不敢出,待赵永昼气匆匆的进了屋子之后,巧儿又悄悄拉开院门,探出头去。 封不染还提着个灯笼杵在原地。 巧儿觉得心酸的很,她小声道:“大人,小将军他只是在跟你赌气呢。” 阮颦悄悄拉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多嘴。 封不染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提着灯笼往来时的路默默离开了。 巧儿正瞧着那背影伤心不已,忽见走到街头的封不染转过身又走回来。 “大人?”巧儿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去准备洗澡水。”封不染说了句,进了院子。 “是。”巧儿接过灯笼,欢欢喜喜的去了。 封不染洗浴之后,穿着柔软的白色软袍进了屋,反手插上门。里屋人已经睡了,封不染在外面的软榻上躺了半刻,仍是翻起身,掀开帘子进了里面。 “白五,或许我们应该谈谈。”封不染站在床边,声音理性的说道。 赵永昼坐起身来瞪着他,“有什么好谈的?你命令我?” 封不染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发觉这小孩已经都是装猫,乖的不得了。等你宠他宠的爱不释手了,他就慢慢露出老虎的牙齿来。 “若是我命令你,你会听么?”封不染将赵永昼往里面推了推,在床边坐下来。 赵永昼原本是不想让的,可是严格说起来这床是封不染置的。等他稍稍挪动身子坐到里面,就见封不染已经抬腿上了床,两个人同寝而卧了。 “你……要做什么啊。”赵永昼红着脸,底气没那么足了。 封不染勾唇一笑,却也不带半点情-欲的味道。他看着青年半晌,最后有些悲凉的开口道:“白五,你我之间越来越疏离,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赵永昼垂着头,摇头。封不染柔和的声音不间断的徐徐而来: “我知道你心里在怀疑什么。那个赵家的孩子,我的确喜欢过他,也因为他的死而自责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是这样,后来的容月,包括你,我都是有些纵容的。你们需要我的关注,我多多少少给一些,就能够让你们活下去……这样,那种悲剧或许会少一些。” 没想到封不染会有这种想法,这样小心翼翼的感觉,让赵永昼有些想笑。不过他此刻是不敢笑的。 封不染说:“我不知道你从别人那儿听到了多少关于我的传闻,我希望你统统打碎。你想要知道什么,想要了解什么,我会全部告诉你。可以吗?” 望着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眸,赵永昼点了点头。 封不染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孩子死后,我似乎是得了一种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最近才发现的。不过云衡说,我有这种意识,说明已经有救了。病着时所做的事,当时没什么记忆,不过最近,我慢慢有些印象了……” 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赵永昼将自己的手搭在被褥上的大手上,被封不染反握住,温热的掌心熨帖着直达心底。他抬起头看他,封不染唇角挂着一抹笑,“你在担心我?”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赵永昼坦白道:“我都跟封寻说,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看得出来,我对大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 封不染的笑容加深,慢慢凑过来,先是在脸颊挨了挨,覆盖在唇瓣,柔蹭片刻,逐渐深入。 赵永昼仰起头,人不知不觉中已坐在了封不染怀里。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清醒的如此亲吻,没有粗暴的相互撕咬,而是浅浅的,柔情蜜意。 “那……小太子呢?”在被放倒在柔软的被窝里,双腿轻轻被分开的时候,赵永昼挣扎着问了这个问题。 封不染撑在他头顶笑道:“我就知道你在意这个。” 他缓缓俯下,腰间的火热抵在赵永昼的后方。 “你以为我是变态啊,对谁都会做这种事。”封不染在他耳边低笑着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唔……嗯……” 门外躲着听墙角根儿的巧儿红着脸被阮颦拖着离开了。 第84章 经年不见,故人不识 九月初十。 一大早赵永昼就到了国相府,出了拜帖,说明来意。门房进去通报,不时老管家赵忠亲自出来相迎。赵永昼年幼时这赵忠便在府上了,再见已是华发斑白。颇为唏嘘感叹,热络问道: “相爷身子可好?” “白大人有心了。老爷近来身乏,精神见差,时常念叨往事。几位爷忙的很,府中长年累月见不到一个年轻人。前几日相爷就老念叨,说九月十日有个少年要陪他去上香。老奴还以为是是家中子弟呢。”老管家也对这个年轻人颇为亲近,顿时就敞开了心扉。原先还以为是别有心思的政党安排,可转念一想,老爷子一个糟老头子孤苦伶仃的,近来又有日落西山之势,有这么一个年轻人愿意来找他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人家动作慢,还在穿衣裳呢。白大人稍等片刻。”老管家让赵永昼等在院子里,转身去了屋里禀报。 赵永昼也正好趁此机会看一下家里,多年不见,这后院还是没什么变化。看向一个方向,管不住脚的就往过走了去。 穿过拱门,来到另一座院子。脚下踩着青石板,慢慢靠近那间紧闭的古旧门扉,赵永昼心头滋味苦涩。 这就是他住了十七年的院子啊…… 又说尚书大人赵永修,昨夜重阳节,喝了需多酒。被梁晚灯送回来时,已经是深夜。 明明喝了那么多酒,却怎么也灌不醉他清醒的意识。反倒是喝的越多,心里的愁绪更深。 这岂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么。 赵五爷苦笑了一下,捂着欲裂的头推开了房门。寂静而清冽的空气提醒着他此时尚早,但他转而一想,国相府其实原本就是寂静的。 国相爷虽然生了那么多儿女,可是一个个的都已各自成家立业。奔夫家,或而自立门户。就连他自己,也是在外面有自己的府门。昨夜太晚了,这里又是从皇宫出来最近的地方,他便宿在这里了。 说起来,这里才是他出生的地方。可是如今怎会……竟成了一个歇脚的客栈一般了呢。 堂堂国相府,只有一个老管家和三两个稀少的仆从。这里早已没了当年那喧闹热烈的气氛了。正如国相爷一样,已到了迟暮之年,垂垂老矣。几个儿子女儿,现如今只有老三往这里跑的勤快些。大哥虽然还住在这里,可是常年在战场上,有他跟没他一样。刚从巨澜回来,前些日子山西叛军作乱,赵大将军便又领着军队去打仗了。 眼见着天色尚早,赵永修心里想着还是该去给老爷子请个安,好歹回来一趟,就这么走了说不过去的。虽然他夺了权,可那毕竟还是老爹。 来到老爷子的院子外面,刚要踏进去,赵永修忽的脚下一顿。转头看向右边的拱门,两道俊眉拢起。 看得出,这院子时常被人打扫,还保持的很完好。甚至连角落里那盆太阳花,都还金灿灿的盛开着。眼睛落到窗户框上绑着的旧风筝时,赵永昼一下子克制不住自己,眼圈都红了。 就在赵永昼的手要触碰到那充满了儿时记忆的风筝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一惊,尚未来得及整理自己的仪容便陡然转身,看清来人时,一个不忍:“五哥……” “什么?”赵永修冷笑着提高了音量。他看着这人通红的眼圈,心里在一刹那是有些触动的。可是下一刻那人一句脱口而出的‘五哥’,却是深深的触怒了赵永修。 “封不染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让你这种人来混淆视听?”他犹如一头倨傲的黑豹子,浑身散发着黑暗冰冷的愤怒,踏着危险性的步子一步步靠近。 赵永昼忍不住后退两步。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能怎么说?五哥,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不会认得我,至少你可以。 然而他怎么能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 “你知道多少?学了多少?”赵永修容长脸严寒密布,细长的眸子怒不可遏,他伸出手一把抓住赵永昼躲避的肩膀:“封不染可是下了血本了?让你来刺探我?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忽然捏住赵永昼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戳破那雪白光泽的脸颊:“既然想出用这种恶心下作的法子来对付我,何不把脸也变了?就凭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还敢装模作样,连梁晚灯三分都比不上呢!” 赵永昼被赵永修的力道抵在墙上,后脑勺撞的生疼,可是却不及心底半分。五哥说得对,他现在这副鬼样子,可怎么跟家里人相认啊。 “说!封不染想让你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想让我乖乖投降吗?想用这种法子将我逼疯吗?”赵永修的眼睛里有了些许疯狂,这让赵永昼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五哥……不,五爷,您冷静一些。”赵永昼开口劝道,可是巨大的情感冲击却让他无法克制住眼泪,一边哭一边说:“你冷静点。这跟封不染没关系,没有人要将你逼疯。” 他越哭,赵永修越愤怒,明明知道这人是惺惺作态应该杀之而后快,手已触着那脖子,却生生下不去力道。 “孽障!你放开人家!”国相爷怒喝一声。 赵永修多多少少清醒了一些,他放开‘白弗生’,后退几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面朝国相爷,恭敬道:“父亲。给您请安。” “安个屁!你差点给老子杀了人!”国相爷怒不可遏。方才赵忠说一个叫白弗生的年轻人来找他,他喜滋滋的起床穿衣,觉得这个年轻人真不错,说好了今日要陪他上香果然就来了。他还怕小年轻等久了,急匆匆的出来,谁知就看到老五这东西把人按在墙上往死了掐。 “你酒喝多了还没醒是怎么的?!一大早的发神经!”国相爷大骂道,这要换了以前,他是两脚就踹的。也是身子骨不如以前了。 把老管家赵忠看的惊叹不已。五爷从小表现良好,母亲又是长公主,是国相爷最器重的儿子。几乎从来没挨过打骂,即便当初五爷跟老爷子夺-权那会儿,老爷子也没这么骂过,今儿这可是头一遭。但总的来说,也是五爷今日的行为反常了些。 “父亲息怒。是儿子把人认错了,儿子认罚。”赵永修认错的态度还算良好,这让国相爷后面的满腔怒火不好再发。看了一眼傻愣着那儿的白弗生,国相爷招了招手。 赵永昼连忙走过去,“给相爷请安。” “没伤着?” “没有没有。五爷只是跟下官开玩笑呢。”赵永昼低着头道。 国相爷认着的瞅了瞅小年轻的脸和脖子上都是有几道红痕。拧着眉恶狠狠的瞪着赵永修:“前天宫里来人说菩提殿的灯油灭了,怎么也点不燃。你去看看。顺便陪陪你娘,也有些日子没去陪她了吧?” 当年长公主与国相爷的一段情,被大荣传为佳话。然而那时国相爷已有了一位正妻三位妾侍,长公主心高气傲,断不能嫁入赵府。皇帝特批她长驻宫中。在众人眼里,只知国相爷对子严厉,却不知长公主更为苛刻。若说国相爷的粗糙言语下至少还能感觉出父子真情,那长公主冷若冰霜的性子,当真是看不出半点温情的。连赵永昼也知道,五哥自小每次去宫中见他母亲,其实都是一种惩罚。 “是。儿子一会儿就去。父亲这是要去天一寺?”赵永修知道国相爷生气了,想不到封不染这回的招数,竟然是连老爷子也甘心吃下。这个白弗生,果然对他赵家是个威胁。 见他神色阴凉,国相爷怎不知他心里的算盘。但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去见你母亲,晚上到我书房来。” 只能回头再警告他,拂袖离去。 赵永修看着跟着离去的青年的背影,眼眸深深。回了府中,不多时,梁晚灯来了。 “爷,这是怎么了?不开心?”梁晚灯今日穿了一件深紫色菱锦锦袍,内里素白单衣,一头黑发齐腰散。葱白纤指捏着翠绿纸扇,此一时言笑晏晏,风流尽显,谁能想到这个人是另京人闻之色变的刑部侍郎呢。 赵永修从文书中抬起头,凉凉的眼光在梁晚灯身上扫了一遍,激得梁晚灯后腰发软。他紧了紧手中的扇子,走过去坐在赵永修身上,眼波流转。 “爷,难得今日您休假,晚灯特意来陪您……” 赵永修单手揽了他,另一只手快速的将桌上的密函覆盖住后,将梁晚灯推到一边。 “我说过,不要装成这样。”赵永修眸中不无厌恶。 梁晚灯收敛了轻浮的动作,正经笑:“我错了,五爷。锦鸿阁的位置订好了,几位大人已经过去了。” “今天不去了。”赵永修淡淡道。 “为何?”梁晚灯有些诧异,明明已经约好了的,临时变卦,只怕那些人不会高兴的。 “待会儿要去宫里。” 赵永修只这么说了一句,梁晚灯就不敢多说什么了。若说这京城里,梁晚灯仗着大皇子和兵部尚书可以横着走目中无人,那么这位长公主就是他最大的克星了。 他忘不了那个女人冰凉的眼神,那分明是在警告他:离我的儿子远些。梁晚灯始终觉得,如果有一天他被人暗杀了,也一定是这个女人指示的。 梁晚灯没花得了多少功夫就知道了今天早上在国相府发生的事,当然他也没忘了赵永修书桌上那封密函的匆匆一瞥。他一边往锦鸿阁走,一边在心中不安着。 第85章 莲子堂 天一寺有些路程,国相爷却不肯坐轿子。赵忠只能让轿夫抬着空轿子在后面跟着。赵永昼一路劝,国相爷最后也无奈笑了: “他往日里也不是这样的,知礼知节,俊雅从容。跟你那个封大人,也是有得一拼的。只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约莫是今日里你进了那院子,触怒他了。” “下官明白。谁没个不舒坦的时候,就是封大人,发起疯来也是不能看的。” “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修儿他一定是误会你了,你别忘心里去。” “岂敢。下官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朝堂上的事儿,终究不需要波及到生活中。我只怕五爷认了真,从今以后都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那于下官来说,却是人间至苦。”赵永昼轻声道。 国相爷看了看他,本想说什么,这时两人已到了天一寺,里面的僧人迎出来。国相爷与那空心方丈颇为熟络的说着话,赵永昼乖巧的陪在一边。其间空心方丈瞅了一旁的小年轻几眼。 国相爷问:“空余大师近来可好?” 空心笑:“好得很,好得很。师兄在后山参禅呢,不日将羽化成佛。哦嚯嚯。相爷里面请,东西都备好了。” 说着来到一处僻静的佛堂外,里面香火袅袅,匾额上隐约写着‘莲子堂’三个字。 赵永昼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待走近,瞧得那佛堂之中立着的一方牌位时,禁不住浑身大颤:爱子赵氏永昼之灵位。 国相爷觉人迟迟不来,转过身唤:“小白?” “相爷,我还是在外面等着罢。”赵永昼颤声道。 相爷不再管他,与空心进了里面。那佛堂里早有僧人候着,此刻备了一柱香递过来。相爷双手举着,对着那灵位,静默着注视起来。 赵永昼再不忍看,别过头又望见那院中的满池荷花,眼眶胀痛的不行。 国相爷在心里跟儿子说了会儿话,将香递给僧人,那僧人替他插上。 空心一直站在一旁,此刻见相爷侧过身去用袖子摸了摸眼角。空心突然道:“恭喜相爷,相爷大喜啊。” 国相爷转过身来,面露无奈:“大师何必取笑我。人老了,却越发看不通透了。近来更是多愁善感,每每午夜梦回,总梦见过去的人。您看我这样,怕是死了也难超脱。” “相爷误会了,贫僧是真心实意的恭喜相爷。”空心又道:“相爷大喜,大喜啊。” 国相爷只得笑问:“敢问大师,老夫何来大喜?” “相爷可记得十五年前立建这莲子堂的初衷?”空心话出,就见国相爷枯树般的手僵硬了一下。 青烟缭绕,远处钟声寂静。 “如今上天垂帘,让相爷心愿达成,这千年难遇的恩德,岂非大喜么。” 随着空心的视线,国相爷也往外面看去。 院子里,青年站在荷花池畔,阳光洒在他的背影上,有些不真实。他负手而立,微垂着头,身形落寞。国相爷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儿子被他罚站。他过了一会儿去看,小儿子负手立在墙角,即便是背对着也能想象出他赌气的小模样。 “爹爹!七哥的风筝,真的不是我弄坏的!”相爷的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孩童声。 “爹爹,我没有偷七哥的蜜饯,这个是五哥买给我的,呜呜呜,爹爹不要打我。” “老头子!你今天打了我,来日我不认你!哼!” …… 像是感受到了那灼热的目光,院子里的青年回过头来,眼眶还红红的,却弯眸一笑。 国相爷大惊之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心中所想。十五年前建这院子的初衷?能有什么初衷,他不过是随口一说,若小儿子投胎转世,希望他能来到自己身边,让自己好好补偿他。 若是别人说这话,国相爷很可能会拔刀将人砍出去。但这话是空心大师说的,他却不得不信,不敢不信。 …… “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况且此事,也是师兄授意,让相爷知晓的。” 国相爷一个激动,差点要上去抱着儿子痛苦起来。 空心笑:“相爷已得知天机,切不可泄露,否则大祸将至矣。” “那我儿岂不是永不得天日?父子重逢却不能认,死别生离,难怪他说人间至苦。”相爷说道此处,已是眼泪婆娑。 空心道:“谁说不让你们相认了。只是时候未到,一切须得遵循天理。相爷纵横尘世几十年,如今古稀之年,还着急起来不成。” 深知空心说的有理,眼见青年已经在往这里面看,相爷连忙忍住悲痛,侧身而战。叹气:“老夫近来身乏,只怕等不到父子相认的那一天。” 空心道:“相爷稍安勿躁,静心等待,不日将见分晓。” 后来又去后山跟空余坐了一会儿。赵永昼许久没见空余了,那老头还是老样子,盘腿而坐,眼睛微闭,呼吸微不可查,让人分不清他是死是活。国相爷和空心一副空余在跟他们说话的样子三个人在聊天,赵永昼是觉得这种谈话模式很诡异。 离开天一寺时已经快天黑了。赵永昼好说歹说,劝得老人家坐上了轿子。他在外面跟着,两人聊天说话,就这么一路回到国相府。 国相爷拉着赵永昼的手,一再叮嘱他多来走动:“我现在老了,可怜身边没个体己人,半夜睡不着,起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赵永昼怎么觉得这老人家突然变得粘人了许多,一再笑着说:“只要您不嫌弃我,我晨晚都来给您请安就是了。反正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 得了这个承诺,相爷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国相府。 赵永昼笑笑,转身独自回了白府。今天休假的人不只赵永修一个,封不染也在白府。赵永昼回去的时候,一屋子的人正准备在用晚饭。不仅封寻和云衡,连封岚印也在。 “白儿回来了?快来。”子清忙着拉过他,巧儿取了一副碗筷。 赵永昼没什么胃口,白日在天一寺用了素斋,再瞧着这满桌山珍海味,不怎么想吃。封不染见他眼眶红红,食不下咽的样子,饭桌上也没问什么。 “云叔,你这回走,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呢。”封寻问道。 赵永昼这才抬头问:“真人要走了吗?怎么不多留些日子?” 云衡笑笑,“哎。你们也知道,我这人不喜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脚停不住。修道之人么,就该走遍天下才对。至于来日么,这个就不清楚了。缘分到了,很快咱们就会再见的。” 云衡这么说了,赵永昼也不好留他。本来想问问禅心的事,但是饭桌上不好问。本是打算饭后夜间休息前去问问的,谁知刚走到拐角处,却看见云衡跟羑安两人站在花园里,低声说着什么。 心下奇怪,一回头,却见子清站在拱门处,望着两人发呆。赵永昼皱起眉头,走过去轻声喊了声。 子清见他,垂下头转身进了前厅。赵永昼跟过去,“怎么回事?” 子清嗫嚅了片刻,想着还是说了:“云衡真人打算带羑安去万卷山上修养一段时日,说是对他身子有好处。” “那羑安明日也要走?怎么没跟我说呢。”赵永昼有些不悦。 子清忙道:“白儿你不要误会。羑安他不愿意走的。” “我没说不让他走,我自然是希望他好的。” 两人在前厅里站了一会儿,各自回屋了。 封不染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本书翻了大半,似乎是等了许久了。 “明日你要正式上朝,要初露锋芒,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一道折子,你先过过眼。”封不染从桌上拿过一封折子递给他。 赵永昼刚洗了澡,头发还没完全干,身上也湿漉漉的。他拿过折子快速看了一下,大概是对目前山西叛军作乱之下的一些不痛不痒的分析。 “我可不可以上别的折子?”赵永昼把折子重新放到桌上。 封不染放下书:“嗯?你自己有所准备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内容你知道的,不要乱来哦。” 赵永昼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封折子。转过身时,封不染已经来到他身后。拿过折子,另一只手勾着赵永昼的腰两人坐在床边。 “……官妓合法化?”封不染浏览折子,睨着赵永昼。“我朝确有官妓,你提这个做什么?” “这只是个引子。我真正要做的,是要圣上取缔黑窑。既然有合法的官妓,那那些不合法的,暗箱操作的地方,就该受到官府的严厉打击。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青楼楚馆历来存在,我也没那么天真想要彻底消灭这些……我只是想保证那些人,至少他们有基本的活下去的空间。”赵永昼望着封不染的眼睛道。 封不染点了点头,他稍稍收紧了手臂,将赵永昼圈在自己怀里。 “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目前这个形式,还不太适合去做这件事。你知道,山西正在打仗,领兵的是赵家老大。朝廷里也不明朗,皇上身子不行了,他没有精力去管你这些问题……” 赵永昼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他心里明白,封不染说的是对的。要取缔黑窑也是需要一番大动,全国那么多地方,绝不止三清县河馆那一处。眼下皇储大战在即,京城中风诡云谲,人心惶惶。谁会支持他来做这件事呢。他若真想为民做事,就必须在即将到来的皇储之战中,择明主,站稳脚跟。待将来新皇登基,才会有他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时候。 温热的唇包裹着他的耳朵,赵永昼笑着翻到床上,拿被子裹在身上。 “头发还没干呢。”封不染将他拽出来,拿了白帕子在他头上温柔的擦拭。 赵永昼枕在封不染腿上,含笑问:“老师,若有一天你我因立场不同而兵戎相见,你会怎么样?会不会杀了我?” 封不染的手没有停顿,他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如果真的有呢?你说嘛。你会不会拿剑指着我?”赵永昼抬起两只手,微微侧过身圈着封不染健壮的腰肢。 “不会。”封不染没有半点迟疑的说。 赵永昼眯起眼,“万一我们选择的天子不一样,到那个时候,老师不会为了自己的大业而亲手斩了我么?” 封不染笑的温柔醉人,“大业?我没有那种东西。” 他俯身吻上怀里人喋喋不休追问的唇。 第86章 十一月 前往山西剿灭叛军的赵大将军得胜还朝。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式拉开了皇储之争的帷幕:叛军首领薛楠义曾是容佑做太子时期的侍卫队长,他一口咬定幕后主使就是容佑。又交出这些年与宸王府来往的密信,声称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受容佑的命令在山西为他养兵。人证物证俱在,饶是宸王有通天的本事,这次也是百口莫辩。封不染等大臣一力担保,皇帝下令让大理寺彻查此案,却是一道圣旨,禁足容佑。 涉及皇亲国戚的案件,原则上是大理寺审查,但刑部和御史台也会同时干预。刑部侍郎梁晚灯声名在外,早就是一手遮天,那刑部尚书是个寒门学士,战战兢兢的深怕站错队。人人都道,这一次宸王只怕又要栽了。 何来又?只因二十年前,容佑被废太子之位,也与这薛楠义有脱不了的干系。 收到消息,赵永昼马不停蹄的从山西赶回来,身上的衣服都没换,直奔宸王府。他一个月之前奉容佑的密令去了山西,这本是容佑留的一招后手,还没用呢就被人陷害了。 容佑的气色不错,虽然被禁足,不过不妨碍有人来找他下棋。赵永昼一进院子,首先看到的不是容佑,而是他对面的人。 月余未见,这人倒是没什么变化。在落下一颗黑子后,眼角瞟了赵永昼一眼:七分严肃,三分冷漠。 赵永昼心中愤愤,我这都走了一个月,那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也不见你来信问候一声。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是正眼也不看我一眼。亏得我日夜想念,抓心挠肺的。思及此,便也有些不悦。 “殿下,微臣回来了。” 容佑正将心思全神贯注凝在棋盘上,赵永昼也不敢打扰,在边儿上站着释放冷气。就在他目光灼灼,快把人头顶盯出个洞来时,封不染才抬头安抚性的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又转头埋入棋盘。 这边赵永昼凌乱了:啊啊啊大人你刚才那无奈又带着哄劝的眼神是怎样啊!哄十岁小孩吗!我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拿下啊! 就在赵永昼在心中腹诽了一炷香的时候,这盘棋总算是下完了。容佑跟封不染两人又神侃互相吹捧对方一番,好歹记起了赵永昼。 容佑似乎才看到他:“弗生回来啦?哟,这都快晌午了,用饭了吗?” 赵永昼:“……回殿下,还没呢。” 容佑:“我是说早饭。” “……没有。”他急着赶路,别说早饭,头天晚上也没用。 于是很自然的留在宸王府用饭。 容佑倒是很亲和,他似乎是有意的,面对赵永昼的很多时候都是弯着眼睛笑,这的确减少了赵永昼直视那双眼睛的机会,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赵永昼将在山西的情况汇报完毕,最后说:“他们这次准备的很充分,方方面面都很完美,天衣无缝。” 容佑沉吟片刻,叹气:“看来大哥是真的要对我下杀手了。” 赵永昼:“那我们怎么办?” 容佑抬起眸看他,“弗生,你怕不怕?” 赵永昼一愣,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殿下在,微臣无惧。” 容佑笑的有些苦涩,“薛楠义啊……没想到本宫又因这个人而遇阻。” 封不染出声道:“二十年前殿下就应该杀了他。” 容佑沉默着不说话。 二十年前赵永昼还在做醉生梦死的赵小公子,并不知道薛楠义是谁人。这次去山西,也只是了解到这个人是这次叛军的一个头头,如今看来,似乎的确跟宸王有牵连。 半晌,封不染道:“再完美的局,也总有破解的地方。” 容佑:“可是我现在六神无主,没有半点头绪。” 听到容佑这话,赵永昼是有些吓的。薛楠义对容佑的影响,看来有点大。 封不染凝视着他:“大理寺和御史台这两处,臣会亲自去参与。” 容佑笑:“那岂不是又要跟赵家老五对上?那天在父皇面前你竟帮他说好话,我还以为你们有意和解呢。” 封不染:“和解说不上,臣只是不想再让两家的关系恶化下去。不过现在看来,是臣太天真了。赵永修不会放过臣,臣亦无法从这场斗争中抽身。” 容佑对视着封不染的眼睛半晌,最后轻声道:“莲华,无论将来如何结局,你我多年情谊,我都始终铭记于心。” 封不染顿了顿,冰冷的俊脸上没有别的情绪。 出了宸王府,封不染在前面走,赵永昼离得老远的慢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仍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瞧,那就是白弗生。” “就是那个白虎将军?杀了巨澜王子的那个?长的真……好看……” “长的是好看……可惜是个……” 那些嚼舌根的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赵永昼这边沉下脸来,虎眸白面的,兽气侧漏,那气势甚至胜过了前面走着的封不染。 封不染一路从繁华走到僻静的小路,那是要往白府的方向去了。赵永昼踏着步子跟上,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打算超过封不染。 “你认识刑部的人?”突然,封不染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嗯?”赵永昼脚下一顿,“梁晚灯?” 封不染睨着他,有些发笑:“你敢跟梁晚灯串通,让他告诉你这次山西叛乱的真正幕后主使?” 赵永昼拧着眉,憋了一个月的邪火开始往外窜:“是您问我认不认识刑部的人。我刚回京城,除了一个梁晚灯谁都不认得。” 眼看这只小老虎要炸毛了,封不染拉过他的手,不着痕迹的拢在袖子里。这条街上人少,路过的都是些淳朴的乡人。 赵永昼哪能让他这么哄下,挣开手将两只手都背在身后。 阳光透过头顶茂密的树枝,稀疏的投射在道路上,映出斑斑点点的光迹。 两人沉默的走着,回了白府。赵永昼鼓着气去洗了澡,回屋先睡了午觉。 然后被蝉声吵醒,睁开眼,敞开的窗户外是阳光普照的院子。 赵永昼起了身,披着一头长发出门。子清在院子里晒什么东西,走过去一看,是一些发了霉的药草。隐约闻着挺香。 咕哝:“什么东西?” “是云衡道长寄来的,说是对羑安的身体很有帮助。”子清回头笑了一下,“你睡醒啦。你和大人一块儿回来,我也没敢去看你。听说你一个月都在战场,瞧你都瘦了。我在厨房炖了补汤,傍晚给你喝。” 赵永昼问:“羑安呢?身体好点没?” 子清:“好多了。昨儿个还跟我出去闲逛了一整天呢。白儿,跟你说件事儿。羑安他,他最近在打听京城的茶楼园子。我旁敲侧击的问了好些天,听他那意思,似乎是想办戏园子。” “这不是什么事儿。豆子不是被安排在锦鸿阁么?回头我让阮颦把他叫回来,一块帮着你们。有什么事儿摆不平的,就让阮颦帮忙。知道了吗?” 子清笑:“阮姑娘那边好说。她就是怕你不同意。” “我有什么不同意的。”赵永昼在院子里跟子清说了会儿话,终于还是厚着脸皮问了:“那什么,大人不是跟我一块儿回来的么?人呢?” “刚才似乎是去后面的树林了。” 去树林做什么?赵永昼狐疑的找了过去。 白府的位置本就僻静,后院连着一片树林,荒郊野外。那树林有些大,加上太阳有些烈,虽是深秋,赵永昼渐渐的还是热出了一身汗。 终于在一条小溪流旁瞧见了封不染。搭了一把太师椅,正坐那儿看书呢。那悠闲怡然的身影,让赵永昼气不打一处来。 他憋着满肚子邪火走过去,一把抢了封不染的书,抛在一旁。长腿一抬,坐上去。 封不染仰躺着,原先的注视的书忽然被拿走,清冷的眸子在漏下来的阳光下有点点笑意。 没等他问话,赵永昼已经扑上去,一番狼啃。是真的啃,脸,嘴巴,脖子,下巴,像老虎撕咬一般,啃得封不染一脸的牙印。 封不染先还仍由他发泄,后来见这个法子不起作用,便一手扣紧赵永昼的腰,另一只手将人扯出来。捏住下巴,用力的堵上那张还没发泄够的嘴唇,亦是狠狠的深吻下去。 赵永昼整个人倒在封不染怀里,像一尾缺水的鱼,非常热烈和渴望的汲取着来自那人的温暖和液体。 两个人唇枪舌战一番,赵永昼已经快败下阵来,被放开唇,不停大口喘气,眼冒金星。颤抖的手却揪着封不染的衣襟不放: “不……不够……” 封不染也不罗嗦,他先是脱了赵永昼身上仅穿着的一件白衫铺在地上,然后将人放上去,二话不说开始耕耘。 在一阵又一阵剧烈的撞击和接近蛮横的力道下,赵永昼的喉咙间发出了酣畅的叫声,在树林里传出老远。 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这么激烈,封不染却是没有半点郝然。反倒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其实也憋了好久了。 赵永昼穿好衣服坐起身来,脚还搭在封不染腰上。沙哑的声音有些不满的撒起娇来:“老师,人家刚回来,你都不理我。” 封不染穿的衣冠楚楚,脸上一笑,如冰雪融化。云淡风轻的说:“若是没尽兴,晚上再来也就是了。” 他是瞧见方才赵永昼后腰上有伤,不忍再折腾他。 赵永昼不依不挠,揉着头发大喊大叫:“我去山西一个月,你居然一点都不想我!一封信也没有!” “我自然想你。只是那边本就惊险万分,我是怕你分心。”封不染将人抱到溪流边,将人放在地上,撩起那薄薄的衣衫,要帮他清洗。 赵永昼知道他要干什么,脸一红,手揪着衣摆不放开。 封不染轻朗的笑声简直要让人耳朵怀孕:“这会儿倒害起羞来了,方才那猴急的样子呢。” 赵永昼往后一仰倒在封不染身上,头靠着封不染的脖子蹭啊蹭,“老师不要取笑我。” 两只手抬起来搂着封不染的脖子。 封不染撩开那衣摆,分开赵永昼的双腿,目不斜视,捧了清水来细细清洗。 那凉凉的溪水刺激着红肿的菊口,让赵永昼忍不住颤抖。 “怎么了?疼吗?”封不染抬眼看他隐忍的模样,只当自己方才伤着他了。冰凉的手指轻揉着那处,有些懊恼身上没带凝香膏。 揉着揉着赵永昼的脸就红了,无处释放,头一偏,嘴一张,含着那近在咫尺的耳朵轻轻的撕咬起来。 “别闹了。”封不染躲开,他倒是想,可是怕伤了人。 赵永昼小声哼哼,气喘吁吁:“不。” 身子在封不染身上乱蹭,那小鸟很快又翘起来了。 要不说封不染厉害呢,这种情况下也只是屏息了片刻,呼出一口气。之后将人放在地上,看着赵永昼那火急火燎的样子,笑了笑,架开青年的双腿伏下头去。 “啊!啊啊……”赵永昼嗔叫连连,双腿不住的乱抖。 他往下看了一眼,便又受不了那刺激,闭上眼,双手揪着封不染的头发。 心里有些莫名的幸福感。 可是风雨欲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畏首畏尾起来。以前不在意,或是没得到,随便怎么样都行。即便是死了,大不了再去地狱报道一次。 但是现在,他的手抚摸着封不染柔滑秀丽的黑发,有些颤抖。不是因为情动,而是怕自己的力量不够,守不住这份情。 封不染将那青涩的液体咽下肚,察觉到身下的青年似乎是在哭泣。他拉开他挡在眼睛上的手,微笑着低下头: “来,尝尝你自己的味道。” 赵永昼扑哧一笑,眼睛红红的。 封不染伸出手指在他眼角按住,忽然眯起眼睛观察起来。 “老师在看什么?”赵永昼眨了一下眼睛,雪亮的眼睛。 封不染若有所思:“……那你岂不是不知晓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 赵永昼抬起眼睛瞅着头顶的白云和树叶,“不知道。听我娘……我是说白氏,我听她那意思,我是一生下来就被抛弃的。” “白五……” “我倒不是怪他们。那种情况下,肯定是我生母的情况也很危急。说不定,他们已经遭遇不测了……毕竟我好好的活下来了,我很感激把我重新带到这个世界的人。真的。但是我现在,也没有任何头绪去找他们。” 封不染没有错过他话语间的纰漏,“重新?” 赵永昼身体一僵,他垂下眼,静静的望着封不染。如果他现在告诉老师自己是赵小公子还魂,不知道对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老师。”赵永昼喊出声。 “其实我……你信不信这世上有鬼神?”他还是没胆量直接说出来,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想循序渐进。 封不染看了他半晌,看的赵永昼都想一骨碌翻起来。 “……不信。”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啊?”赵永昼一骨碌翻起来了,眼神激动的望着封不染。 “为什么要信?”封不染神情平静极了。 赵永昼凑过去,小心翼翼的问:“那我要是跟你说我真的是……赵小公子亡魂投胎归来……你会不会把我丢进河里?” 封不染的眼睛黑黢黢的,看不到半点其他的情绪。 赵永昼讪笑,“嘿嘿,开玩笑开玩笑。不要生气嘛。” 封不染看了他半晌,忽然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有些低哑:“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哦。”赵永昼乖闷着头应道。 第87章 金曲楼寻人(上) 夜晚,两个人在床上躺平睡。赵永昼忽然记起一事,他扭头,看向身边微闭着眼的男人。 “大人,你听过周琛这个人么?” 隔了一会儿,封不染的声音似是从梦里醒来:“没听过。” 赵永昼顿时皱脸。当初从三清县离开时张玉明还说这个人很有点能耐,可是连封不染都没听过,这人还有必要去结识么。 “怎么了?”封不染睁开眼,眼中还模糊有睡意。 赵永昼将张玉明当初对自己说的话告诉了他,最后还道:“看来他是唬我的。” 封不染:“那倒不一定。我又不是,什么人都知道。张玉明当年在京城官职也不大,但你看多少人落水了,他还能衣锦还乡,安安稳稳的在三清县党当员外。他既然给你推荐人,不可能胡乱来。” 赵永昼:“那大人觉得,我该去跟谁打听这个人呢?” 封不染想了想,道:“张玉明他们那群人当年成立了个什么会,时常在金曲楼那边聚会玩耍。我并不太清楚,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金曲楼这个地方赵永昼倒是知道,无非是文人雅士的聚集地。时不时的办个什么诗酒会,引来一帮骚客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张玉明在京城时大多往那儿跑,那他结交的人想必也是那里的。 这茬说罢,封不染闭上眼又睡了。听见身边的人徐徐呼气的沉稳声音,赵永昼翻了个身翻趴在封不染身上,磨蹭磨蹭。 “……下去。” “睡不着。”今天下午说好的晚上再来呢,哼,骗人。蹭蹭蹭。 “我明天还要去大理寺,很忙的。” “睡不着。”膝盖抵在封不染腿间,蹭,蹭,蹭。 封不染叹气,“我今年好歹三十有四,你得为我着想。” “三十四怎么了?我还……”赵永昼差点咬舌头,差点说我还三十三了呢。 他干脆一挺腰坐在封不染肚子上,道:“才三十四岁大人你就不行了,那等到你四十三的时候我可怎么办?更别提五十三六十三……” 这么一算,赵永昼自己的脸都有些黑了。低头瞄,好在封不染也没生气。 “嗯……所以才要‘养精蓄锐’啊。”封不染的睡意被他折腾没了,喉咙间的低吟磁性的诱人,黑眸里目光清明:“放心。不管是四十三还是五十三,每天喂饱你一次不成问题。” “!!”赵永昼脸红到耳朵后面:“老师你不要一本认真的说这种话好么!” 那脸上认真的神情,就跟在与他讨论山西的军情一样。 封不染伸手将人拉下来按在怀里,翻了个身,赵永昼就平平整整的躺在床上了。 封不染的唇紧压着他的耳朵边,低沉的声音道:“年轻人更要克制,太纵欲了对身体不好。” 赵永昼像被闷在被子里的猫,怒吼:“哪有纵!我忍了一个月,才一次呢!别人都号称一夜七次呢!况且我这身子刚开荤,正是那啥的时候,你不能虐待我!” 其实赵小公子在心底嚎:老子也三十三了好不好,熬了三十三年才尝着肉,多可怜啊。以前没尝过吧忍忍也就算了,一开荤那就食髓知味啊。以前在军营里吧那是要打仗,整天提心吊胆的也没那个心思偶尔来一发就当是偷腥,现在他在自己家里,旁边睡着喜欢的人,怎么就不能让他尽兴呢,克制克制,克制个大头鬼啊。 眼见得怀里的人不依不挠,封不染压下来,黑黢黢的眼睛盯着赵永昼:“忍一晚都不行?” 赵永昼被他盯的有些发憷,大眼睛扑闪扑闪,低声道:“本来是行的。可你刚才咬着我耳朵说话,你勾引我……” “可怜的小东西。”封不染低头吻住那张泛着水泽的红唇,先是轻轻的抿了一会儿,才不缓不慢的将舌头探入那早就迫不及待的张开的唇齿内,勾过那胡乱跑的小舌头磨蹭了一会儿,含在嘴里不轻不重的吸起来。 “嗯呜呜呜!”赵永昼被他弄的浑身激灵,瞬间将手脚挣脱出来,四肢缠在封不染身上,又抱又摸又蹭。 封不染按住他来扒衣服的手,“小声点儿,别闹。” 温柔的分开赵永昼的双腿。 赵永昼四肢大敞瘫在那儿呼呼大喘气,封不染的动作却有条不紊,一点也不激动,脸不红气不喘的。倒像是……在哄他一般。 还有,人说小别胜新婚。这一个月他都忍的度日如年,怎么封不染一点儿都不激动?为什么不激动?封不染是个正值壮年的正常男人,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激动?只能说明……他身边有别人了。 也对,人家可是堂堂太傅啊。别的不说,那小太子,可一点儿也不比赵永昼差。 赵永昼脑子里拐了九曲十八弯,顿时就有些气萎了。他推开封不染,翻过身合拢腿。 “大人,我不做了。您早些歇息吧,明儿个还要去大理寺呢。” 封不染这边撘弓上箭,忽的被这么来一下,有些风中凌乱。 “……怎么了?” “是我不懂事,我知道错了,以后不缠您了。”赵永昼背着身说。 封不染听他这么说,有些急了:不缠我,那你还去缠别人? 那怎么行。 于是封不染一言不发的将人给翻过来,虽然是用了点儿蛮力,仍旧是照顾着赵永昼腰上的伤口。颇有点儿你今晚不做还不行了的架势。赵永昼真心实意的反抗了好几下,被封不染不知从哪儿掏出的绳子绑了双手在床头。 “一夜七次我不行,一次还是够的。”封不染严肃道。 真刀真枪的干起来,赵永昼肠子都悔青了。 那天整个一晚上,白府里都响着奇怪的声音。 巧儿还以为是猫叫,提着灯笼找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主房门口。被半夜起夜的子清拖着拉走。 黎明,天空泛起鱼肚白。 赵永昼在晕死过去的瞬间,脑海里回荡着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所以说这个一夜一次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啊! 第二天早晨,封不染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大理寺,逢人自带三分笑。吓得大理寺的官员集体扎堆,纷纷让路。一天下来,查阅卷宗提审犯人,倒是没人敢跟他打太极。 巧儿跟在厨房里嘀咕:“小将军昨晚上哭了一整夜,嗓子有点不好,待会儿煮点儿银耳汤送去。” 子清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忽又转过身无奈叹气。“年纪轻轻的,也不注意点儿身体……” 赵永昼睁开眼睛时已是半下午,身上倒还清爽,就是浑身就像被十辆马车轮番碾压过一样。张嘴喊人,嗓子虽然沙哑,不过却不疼。他不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子清已经进来给他喂了几次润喉汤。 阮颦推门进来,“小将军,醒了?” “阮颦,大人呢?” “大人去大理寺了,说是傍晚就回来。”阮颦心里感叹,这小将军真是一刻也不离得大人啊。 却见赵永昼忙不迭的往起翻:“快快,给我备轿,带上银两,咱们去金曲楼。” “金曲楼?那要叫上羑安公子吗?” “叫羑安做什么?” “小将军不是去给羑安看戏园子的?” 赵永昼回想了一下,问:“羑安看上的是戏园子就是金曲楼?” 阮颦道:“在金曲楼里面。” 赵永昼皱着眉,主要是后面太难受。他蹬起最后一只鞋子,道:“那把羑安叫上,还有子清。” 来京城这么久,他还没带他们出去玩儿过呢。 金曲楼位于京城中街,是许多风流才子文人汇集的地方。既是文人才子,自少不了美貌佳人。金曲楼是风流之地,连带着整条街都充满了闲雅风流的气息。 一辆马车停在金曲楼侧街,从里面走出一个窈窕修长的戴着面纱的女子,此人正是阮颦。阮颦下车后又是巧儿跳了下来,待将羑安和子清都接了下去,赵永昼才从里面艰难的爬出来,脸憋的通红。好不容易下了马车,赵永昼连忙整理了自己的仪容,端着一副佳公子的模样,举步迈进了金曲楼。 “哟,爷您来了!里边儿请!”一个小厮跑到赵永昼三步远的地方,热络的说道。一副我跟你很熟很熟的样子。 赵永昼看了他一眼,抬手甩一张银票,颇有当年赵小公子一掷千金包下整个锦鸿阁的气魄:“来一个雅间儿。其余的都伺候着。” 见他这般作风,阮颦和巧儿倒是没什么,身后的子清和羑安就有些不同。 一行人跟在小斯身后上了楼,进了一个雅致的屋子。走进去了才知道里面是三间,卧室客厅书房齐全。书间摆着文房四宝,墙壁上挂着名家书画,壁橱里搁着前朝古董。正对着中间还摆了一张古琴。 子清一见到那琴就走不动了,抬手痴痴的抚摸着,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难怪一个雅间就要千两,名琴凤骨惜竟然就这么摆在这里……” 羑安凑过来问:“凤骨惜?不会是仿品吧?” 子清摇头:“不,我认得,这就是凤骨惜。” 羑安奇怪的看着他:“你有没见过,怎的知道?” 子清急的口吃,面红耳赤:“我,我就是认得。” 小厮笑着说:“几位爷,金曲楼开了一百年了,若敢放赝品,京城的大爷们还不得放把火烧了我们这里。” 赵永昼挥挥手,招呼那小厮道:“你们这儿今晚可有诗会?” 小厮道:“回爷的话,诗会没有,但是中大夫王大人今晚在这儿有个老友会。爷可要预留一个位置?”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爷,来的都是些文散官。” 赵永昼想张玉明也是文散,那周琛说不定也是文散,说不定就让他撞上了呢。 于是对那小厮道:“留一个好位置给爷。” 第88章 金曲楼寻人(下) 金曲楼中大夫王琦组织的老友会,傍晚的时候,陆陆续续的有名流入座。 巧儿剥了一碗荔枝,抬眼瞅向站在门口的阮颦。阮颦的姿势与神态完全不输禁卫军,一双杏仁眸中浮着温情脉脉,但巧儿知道,那下面藏着寒冰似水。这双眼总是警备的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迅速,不露痕迹,让人毫无知觉的同时却觉得后背发凉。 与这样的阮颦在一起做事情时,总是让人压力很大。巧儿抿了抿嘴,端了装荔枝的碗,期期艾艾的凑到躺在软榻上闭眼休憩的人。 “小将军。”巧儿轻声喊道,“吃荔枝啦。” 赵永昼张开嘴,一颗滑滑的凉凉的荔枝含进嘴里,抿一抿,满嘴香甜。他快速的嚼了,舌头抵着核出来,被巧儿取走,很快又一颗饱满的果实塞进嘴里。 瞧他吃了五六颗之后,子清忍不住开口道:“荔枝吃多了上火,当心拉不出来。” 赵永昼当即觉得菊穴一紧,睁开眼睛,推开巧儿喂上来的荔枝:“现在什么时候了?” 立在门口的阮颦道:“戌时过半了。” “子清羑安你们随便玩儿,我去外面看看。”赵永昼起身,整了整衣衫,风流倜傥的下了楼。阮颦跟在他身后。 大厅里此时的景象还算看得:华灯初上,夜色渐莽。文人雅士们举杯邀酒,规规矩矩的坐在席上。歌姬清唱,舞姬的舞也算符合礼仪。赵永昼从楼梯上走下来时,自然而然的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 立在廊檐下的小厮立刻上来,将赵永昼领到一个光线较暗淡的位置上,避免了众人对他的视线打量。没过一会儿,酒喝开了,眼见得那些文人歌姬闹作一团,嘴里虽犹自吟着诗词,已是渐渐染了颜色。 不多时就有人上来跟赵永昼搭讪,一个看起来地位比较高的男人捧着一杯酒,笑眯眯的凑过来。 “这位可就是白虎将军么……”刚走到桌子旁,只见旁里伸出一只芊芊玉手,挡住了去路。 “王大人,您请坐。”阮颦弯着水盈盈的杏仁眸,柔声道。原来这人就是中大夫王大人。 王大人一愣,但随即被阮颦的美貌和气质迷得晕头,也没怪她无礼,随和的在与赵永昼隔着一个位置的凳子上坐下来。 赵永昼主动拿起酒杯与他喝酒,与其攀谈起来,没过一会儿王大人被他哄的忘乎所以。等赵永昼问起周琛这个人时,王大人一拍大腿:“周琛啊!哎呀,那小子今天不是说要来么?我看看哦。” 转过头去在一众人间逡巡了一圈,然后就朝亮光下围着的那一群人招手喊:“周老弟!过来一下!” 那个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身穿一件石青色古香夹衫,在明亮的光影下暗淡的泛着光。听见喊声便转过身来,往这边看了看。赵永昼注意到,周琛一眼就看到了他。 “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白虎将军呢!” 周琛样貌平平,至多算得上清俊,一双眼睛含着笑,看人的时候特别专注,为他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深情味道。被这双眼睛看着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全世界他只注视你一人的错觉。 “白将军?久仰久仰。”周琛走上来,递上酒杯与赵永昼碰了一下。含笑的眼睛看似深情的在身处暗处的赵永昼身上流转了一圈。 都说文人才子处处留情,这种风月场上的风流伎俩,赵永昼自是见的多了。他稍稍站起身,今夜第一次让虎眸露在亮光之下,笔直的直视着周琛。 “周大人,久仰。”赵永昼沉声道,同时勾起一抹笑意。 对上那双具有威慑力的虎眸,周琛下意识的直了直身子,克制住后退的冲动。顿时收敛了神色间的风流之色。 今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这一杯酒下肚,却有几分清醒的意思。 赵永昼退回了昏暗的视线之中,稳稳坐下。 周琛欲要托词离去。 “周大人,这边坐。”阮颦出声示意道。 周琛瞟了一眼旁边的女子,暗自糟糕。看这架势,自己轻易是走不掉了。 没过多久王大人就去跟别人乐呵了,这边只剩下周琛与赵永昼二人打着太极。你一句我一句的,不时就聊到了赵永昼从三清县回来,遇上张玉明的事儿。 一听张玉明,周琛的神色就变了:“将军认得义兄?” 赵永昼:“岂止认得。我早年与张大人颇有渊源,近来又与他结了亲家,可谓是亲上加亲了。” 周琛一语道破:“是义兄让将军来找在下的?” 赵永昼点点头,“不错。” 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周琛拆开来一看,沉默了片刻,最后低声道:“在下明白了。日后周某便是将军的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周琛严肃的神情,似乎果真要立刻去赴死一般,赵永昼不禁被他逗的笑起来。 赵永昼请周琛到楼上去坐,周琛也不拒绝。到了雅间,阮颦依旧站在门口,那夜色里的笙歌乐舞,一瞬间与房里的人都没有关系了。 彼时子清与羑安正挤在窗户前看外面放夜灯,听见动静都回过头来,见一个陌生男人跟在赵永昼身后进来,有些好奇的看向他。 “子清,你们用过晚饭没有?”赵永昼坐到桌前,拿了一个鸡腿开始啃。拍开酒封,抱着坛子开始喝。方才在下面,他只顾着吊人,没工夫吃酒。 走到房间里,周琛才完完全全的将他看了个清楚。 子清凑过来:“你少喝些。当心晚上回去,大人责骂。” 赵永昼挥挥手,“今晚不回去了。” 两个月后,当宸王容佑被赦免禁足令,在朝堂上言笑晏晏的时候,与此同时,大皇子的御桌上出现了一本册子,里面记载着如下内容: 十一月八日,宸王被禁足宸王府。 十一月十日,‘白虎将军’白弗生从山西回到京城。直接去了宸王府,三个时辰后与封不染一同出来,回到白府。 十一月十一日,白弗生与刑部小吏周琛夜谈于金曲楼,一夜未归。次日凌晨,白弗生从金曲楼出来后直接去了宸王府,两个时辰后出来,回到白府。歇了不足三刻,策马直奔山西。消失踪影。 十一月二十日夜,白弗生出现在封府,据当夜被请进封府的徐家名医说:白弗生重伤昏迷不醒,有生命危险。 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案几上同时出现了告密函。 十一月二十三日,大理寺奉皇帝旨意前往山西查案。 十二月一日,大理寺官员上奏表明山西都督刘一郎参与叛军一案关联甚广。 十二月十五日,山西都督刘一郎在被押往京城的途中暴毙身亡。与此同时,叛军首领薛楠义自杀于天牢。 …… 大皇子瞅了瞅站在自己桌前的人,将手中的册子扔在桌子上,“你什么意思?” 梁晚灯笑道:“殿下,您难道看不出来么?这次是有人有意捣乱破坏了您的计划啊。若不是这个人,这次宸王绝对再无翻身之力了。有人坏了您的好事,您能容得下他?” 大皇子掀了掀眉,“你说白弗生?他本来就是老二的人吧。再说之前的杀手不是你派去的么,你自己没把人处理干净,现在还在我面前说这些?如果你那时杀了白弗生,截下证据,也不至于后来要舍掉刘一郎这颗棋子,乱了我的阵脚。办事不力,整日里只会说三道四,赵永修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梁晚灯的笑容僵在脸上,但这几日大皇子成日里发火,他不习惯也得习惯了:“殿下教训的是,臣下错了。不过殿下,臣下说的这人可不是白弗生。” 大皇子有些不耐烦,“你一次把屁放完不成。” 梁晚灯:“您想啊,白弗生初来乍到,容佑和封不染又无计可施,若不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白弗生怎会想到再探山西呢。依小人的推测,就是这个周琛在搞鬼。” 大皇子沉着眉:“梁晚灯,若我没记错,这个周琛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 梁晚灯:“是臣下的错。日防夜防,怎防到他会背叛我呢。他既然有胆子这么做,想必已做好了必死的觉悟。殿下放心,臣下会让他如愿的。只是到时候,白弗生势必会插手此事。愿望殿下给臣下足够的权利,让臣下亲手处置这个贱人。” 梁晚灯的脸上出现恶毒的神情。大皇子想起这人的手段,不由有些后背发凉:“人杀了也就是了。别整出什么幺蛾子。” “殿下……”不知何时梁晚灯已经走近,凉悠悠的手搭在大皇子肩上来。 大皇子赶紧挥挥手,“随便你吧。快滚。” 现在白先桀那边正揪着这次的事情不放,要求父皇彻查此事,他正烦的焦头烂额呢。虽说刘一郎已死,自己这么多年又小心翼翼,可难保不会查到他头上来。一旦那帮人查出什么证据,他要立即毁灭才行。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来前些天十一那小子找他有什么事儿来着。大皇子眯了眯眼睛,“来人,去东宫。” 子清刚从封府回来,下了轿子,只见夜色下白府门前站了两个人,正在笑着说话。 子清走过去,“哟,这不是周大人么?” 羑安笑的有些局促,“啊,周大人送我回来呢。” 似乎自从那日之后,这两个人关系格外好起来。听说羑安在金曲楼的那个戏园子,周琛常常去。尤其是最近,每天晚上子清从封府回来都能碰见这两人在门前腻歪。 子清笑着去拉周琛:“周大人里面坐吧。” 夜色下周琛的脸有些泛红,他连连挥手,“啊不了不了。我就是来看看,小将军他还还吧?” 子清笑道:“他好着呢。在封府吃好喝好,人都胖了一圈呢。” 周琛:“那还是要注意身体。小将军这次伤的重,你们要好生伺候着。” 子清:“那是自然的。我恨不得把我的心炖汤给他喝,只要他好好活着。” 子清时常说这种话,但是周琛不知道,还吓了一跳。羑安连忙道:“子清,瞧你说些话,把人都吓着了。” 子清方看到周琛恐怖的眼神,顿时笑颜如花,“周大人莫怕。羑安是个温柔的人,他才不像我呢。您可要好好待他啊。” 羑安:“子清你说什么呢。” 周琛拱手,“在下先走了。” 转身逃也似的跑了。子清在后面笑着喊:“周大人,您当心脚下的路啊。” 望着那跌跌撞撞的跑进夜色中的身影,子清和羑安笑的扶不起腰来,两人相扶着进门。 子清:“你这个周大人怎么这么逗啊。瞧他刚才那脸,哈哈哈哈。” 羑安瞪他,“还说呢。你这么吓他,明天他都不敢来了。” 子清:“我不逗他,难不成还去逗封大人啊。这下好了,你和白儿都有了归处,晾着我孤家寡人一个,还不让我找找乐子。” 羑安打趣他:“少贫。今儿个早上巧儿说你偷偷在屋里看信,是云衡真人寄来的吧。你还想瞒我。” 子清:“什么呀,真人是来信问你的身体的。” “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问你,你扯我做什么……脸都红了呢……” 第89章 权谋(一) 东宫。 小太子容月今年才十七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生在帝王之家,更是被皇帝呵护备至。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比寻常少年更早的成熟起来,早早的在权利与勾心斗角中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太傅封不染的教导下,容月的帝王之术,已经修炼的不比他那两个哥哥差。 方才太监已经来报说大皇子已经走到锦瑟宫,可是这会儿容月却还是坐在花园里看书。这个法子是他从老师封不染那里学来的,越是如临大敌,越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表面上装作一副淡定的样子。 所以当容奇进来看见自家小弟弟还坐在那里一副面瘫表情时,不由得怒从心起。 “找我来什么事?”心道仗着你是太子还让我亲自来见你,等我当上了皇帝,一定把这小子发配到偏远地方去做苦工。 容月眼睛还落在书上:“大哥来了啊,坐。” 还没当皇帝呢架子倒是十足,容奇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有什么话直说,我事儿多着呢。” 容月抬起头,白净的小脸上带着纯净的笑意:“大哥是急着回去消灭跟山西都督刘一郎沟通的证据么?” 容奇大怒:“你胡说什么!” 容月翘着二郎腿,书搁在修长的腿上,素白的手搁在书上,抿了一口茶,施施然道:“刘一郎满门灭族里,少了一个小儿子。这人现在何处,大哥一定十分焦急的想知道吧。” 容奇危险的眯起眼眸。 知道他有意谈下去了,容月笑着道:“坐下来吧大哥,虽然我是太子,我坐着你站着,这也说不过去啊。毕竟,你才是大哥嘛。” 这小子说话越发气死人不偿命,然而这些恶气容奇也只有往肚子里咽。他甩甩衣袍坐在容月旁边的位置上,浑身散发着阴测测的气息。 突然容奇冷笑着道:“封不染教的好啊,你看你现在浑身上下的派头,倒是跟他越发相像了。” 他故意提封不染,谁都知道容月有多喜欢封不染,但谁也都知道,封不染现在眼里只有一个白弗生。上个月白弗生被他的侍女阮颦从山西一路背回来时已经半死不活,封不染就亲自将人接到封府,衣不解带不离寸步的照顾了一个月,完全不顾外面的人怎么疯言疯语。 瞧着容月的脸色终于有了破绽,容奇又道:“啧,白弗生这次可是老二的头号功臣呢,为了老二差点连命都豁出去。你看老二前些天刚被解除禁足,第二天就在朝堂上奏本提携白弗生为正五品的昭武校尉,父皇当场准许。白弗生连升三级,还住进了封府,这下也是因祸得福了吧?小月你脸色不大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嘿,戳着这小子的痛处,容奇怎么就那么开心呢。 “大哥,你还想不想知道刘一郎小儿子的下落了?”容月冷冰冰的甩了一句,侧目而视。 容奇咳了两声,收起笑容,掀着眉毛:“你什么意思?你要帮我?跟我一起对付老二?然后再把证据拿出来,再把我给整死?小月,你如今是很聪明,可是在哥哥面前,你那点把戏,还是嫩了点。” 容月冷笑,“即便是如此,那大哥还不是得跟我合作?如果我不帮你掩埋证据,你明天就会死。” 不得不说容月说的是对的。容奇沉默了片刻,“好。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把刘一郎的小儿子交给我。” 容月睨着他哥哥:“大哥,你当我傻么。” 容奇吃瘪,愤愤不已。一个时辰后,离开东宫。 刚被解了禁足的宸王殿下殿下去扫墓了。这不年不节的,给谁扫呢?答曰:正是前些天自杀死在天牢里的那个叛军头子薛楠义。 陪着他一起去的人是封不染。 在西山墓园,封不染对容佑说:“二十年前殿下不杀他,今日又亲自来此,殿下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容佑眉宇间淡淡愁绪:“莲华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封不染:“殿下该做的都做了,现在人也死了,今后都该放下了。” 容佑慢慢抬起头,眼里带着惊诧看着一旁的封不染。少了从前的冰冷,封不染的脸看起来,倒也令人觉得格外的温暖和舒畅。 容佑眼里的惊诧转变为笑意,“说的真容易啊。莲华,本宫期冀来日里当弗生离你而去时,你也能平淡的说出这番话。” 封不染的眉头紧了紧。 容佑抬头望着天空,白云密布,不可预测:“命运啊,有时就是这般可笑。你祈求着不要来什么,它偏偏就给你来什么。你越珍惜什么,它往往就会让你失去什么……你知道我为何执着于那个位置么?这天下间至高无上的就是皇帝,我时常在想,等我当上了皇帝,拥有了这世间至上的力量,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 封不染道:“白五与薛楠义不能相提并论。白五与我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人,而薛楠义,是背叛了殿下的人,您为了他伤神,实在不值得。” 容佑摇了摇头,最后叹息笑道:“薛楠义在背叛我之前,何尝不是最忠诚我的人?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个问题。假如有一天莲华你会体验我今日之痛,到那时,你再来跟我说。” 封不染从西山墓园回来,才得知白弗生已经离开了封府。 “怎么回事?”封不染有些不悦,他可跟他保证过,今后就在这里,不会往外面跑的。 “回大人的话,今天下午晚些的时候,羑安先生突然来了这边,跪在将军面前哭个不止。似乎是一位姓周的大人出了什么事,羑安先生求着将军去救人呢。将军听完后,就让子清先生带着羑安先生先回白府,他自己火急火燎的跑出去了,也不知现在何处。不过阮颦姐姐跟着呢,让你别担心。”回话的是一直在伺候封不染的大丫鬟冉琴,也是从香洲一路过来的。 “你下去吧。”封不染回了书房,脸色很差。吓得冉琴匆忙离去,心里祷告着白将军可早点儿回来。 天擦黑的时候,白将军还没回来。冉琴送了茶水,战战兢兢的退出来,对外面的人道:“我看大人神态不对,怕是要发病。” “别瞎说,云衡真人都说了,大人的病好了。” “诶呀先别说这些,赶紧的让人去白府看看,将军可是回来了没有。” 然而还没等封府的人过去,白府的人就过来了。羑安和子清等的心急,半点消息都没有,巧儿只好带着人过来了。 巧儿见了冉琴等人焦急的神色:“怎么?将军和阮颦姐还没回来?” 冉琴:“快别说了。大人在书房里,饭都没吃,我都不敢进去了。” 巧儿:“你们帮我把他们带到后院里等着,别让大人撞见。我出去找。” 冉琴:“快别。去找的人够多了,你就在这儿伺候着吧。今儿晚上气氛不对劲,府里还是多些人守着。” 巧儿想想也是,拧着眉将羑安和子清二人带到后院的厢房里安置着。 羑安的脸色苍白,手死死的揪着衣服,指尖泛白。今天他在金曲楼的戏园子有一台大戏,周琛今天休假,答应了他一大早过来帮忙。却是到了晌午也不见人,羑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让豆子去周家看看。豆子后来一直在这边戏园子帮忙。两柱香的时间后豆子慌里慌张的跑回来,说周家出事儿了,屋里跟被打劫了似得,周大人和仆人都不见了。邻居们说,一群羽林卫冲进来把人给带走了,说是犯了大罪,要满门抄斩呢。 听豆子说完,羑安当场差点晕死过去。回过神来,就回家拉上子清,两人忙里慌张的来找白五了。可是羑安这会儿觉得自己做错了,京城本就是狼虎之地,周琛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了。白五又冲动,别没把人救出来自己还搭进去。他该等到封大人回来,让封大人帮着白五才对。 子清紧挨着羑安坐着,神色不安,眼睛到处看,心里扑通扑通跳。这种紧张的气氛让他回忆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白儿被阮颦背回来,浑身是血。那天晚上,他和羑安也是这样在封府里守着,焦急又无力,不敢到处走动怕给人添麻烦,什么都做不了,坐了整整三个晚上。 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出事呢? 就在子清觉得这压抑的气氛快让他喘不过气的时候,外面终于有了骚动。他与羑安对视了一眼,两人站起来坐到门口,却也不敢上去询问。 白五脸上有新伤,看样子是被阮颦强行带回来的。 阮颦:“大人嗯?” 冉琴:“在书房呢,脸色不大好。” 阮颦转过身对赵永昼道:“将军,一会儿可仔细点儿说话。” 赵永昼:“我知道了。” 走到院子外,这些人已经不敢进去。赵永昼将捂在脸上沾了药的帕子还给巧儿,深呼吸半口气。 “阮颦,我自己去跟他说,你别来了。”估摸着阮颦一会儿进去会挨骂,赵永昼便说道。 “我这会儿跟您进去,顶多被说两句。若是我不去,以后也怕是永远不用出现在您面前了。” “好吧。”赵永昼面色难看,他知道他这次又连累阮颦了。记得上次从山西,那会儿明明人家阮颦一路背着他回来,他都感动的哭了好几场。但是他后来听巧儿说,封不染训了阮颦一顿,就因为阮颦没看住他让给他跑去了山西。是的,两个月前跑去山西查案,赵永昼根本没跟封不染打招呼。 “你别怕,待会儿我会一力承担责任的。”进院子后赵永昼低声道。 阮颦:“不用了。你以后少让我操点心也就是了。” 赵永昼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阮颦可真像他娘。虽然无论上辈子这辈子,他都没能见他亲娘一眼。但身边也有这样的女性,比如奶娘,比如白氏。所以阮颦于他,也约莫如此类。 第90章 权谋(二) “啊,你不要怪阮颦,不管她的事。是我自己要去刑部,你看她这不都把我带回来了么……呃,这伤没什么。梁晚灯那小子太嚣张了,我便跟他打了起来。嗯,他可比我惨多了……事情就是这样啊,你不要生气嘛。有什么错也是我的,不关阮颦的事,你不要又把人家骂一顿。”赵永昼乱七八糟的解释了一堆,旁边阮颦默然不语,封不染也只是定定的盯着他。 直到赵永昼快被盯毛了,封不染才开口道:“你知道错了就好。” 赵永昼一喜,几乎要蹦起来,“你不生气啦?” 封不染:“我并没有生气。你今天也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哦哦……不对!我找你还有事呢!”赵永昼这才想起来正经事,立刻严肃道:“刑部今天把周琛抓了,罪名是他沟通山西都督刘一郎造-反,这明摆着就是陷害。” “然后呢?”封不染不看他,随手翻着桌上的书册。 赵永昼:“这是梁晚灯在陷害报复。既然说周琛与山西一案有关,也该是大理寺审人,再怎么也不该他刑部直接抓人,一口咬定罪名打入天牢。梁晚灯如此行事,大理寺也不过问,想必这事是赵五爷甚至大皇子默认的吧?” 封不染头也不抬,“你既然明白,何必再问呢。” 赵永昼沉眉看着他:“我听大人这意思,是不打算插手此事?” 封不染:“周琛又不是为我做事,我何必要救他。” 赵永昼沉默了片刻,点点头,“那好,我去找宸王殿下。” 他转过身就要走。阮颦皱着眉拉住他,低声提醒道:“将军。” “放开他,让他去。”封不染道。 赵永昼拧着眉,跑进了夜色。 阮颦正待要跟上去。 “不用跟,就让他自己去碰一鼻子灰。”封不染抬起头来看着屋外的夜色,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次我不会再帮他。” 赵永昼去宸王府,却被告知宸王殿下不在府中,欲要问殿下去处,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等到殿下回来为止。”赵永昼固执道。 等到了后半夜,禁军巡夜路过此处,只见那青年还站在那里。 入冬了,夜寒深重。 白先桀走过来,带着一身寒气:“你明知殿下的意思,何苦还要执着。” 赵永昼纹丝不动,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殿下难道要见死不救?” 白先桀:“这事儿说穿了,就是大皇子处置一个叛徒,人家杀自己的人,外人很难插手。” 赵永昼转过头,眼里闪动着愤怒:“背叛?周琛是为了谁背叛了大皇子?殿下现在是要卸磨杀驴?!” 白先桀:“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只是周琛本就是他们的人,我们没有理由介入。你这般胡搅蛮缠,是在为难殿下。如今朝堂动乱,不能为了一个周琛而轻举妄动。” 赵永昼:“归根究底,是周琛的价值已经用完了吧?好啊,白统领,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说罢转身离去。 白先桀:“你去哪儿?” 赵永昼:“周琛是因为我才出卖他们的,我这就去找梁晚灯,虽不一定能换出周琛,但反正我的价值也就这么点儿,大概殿下也不需要我了,既然如此,杀身成仁又有何妨。” 望着那离去的身影,白先桀冷哼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白虎将军身入刑部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胡闹。”一夜未睡的封不染走出书房,打算亲自去刑部要人。他终究还是没办法看着他胡来。 正要出门,这时宫里的首领太监却来了。 公公说:“请太傅大人进宫面圣。” 封不染皱了皱眉,吩咐阮颦去将人带回来,随即入宫去了。 晨昏未明,天空还暗沉沉一片。封不染想不出皇帝在这种时候急召他的理由。轿子一路进了北宫门,摇摇晃晃,路上宫人急速的走过。 轿子在宣和宫前停下。封不染下了轿,抬眼瞅了一眼天色,天才刚刚亮。 “太傅请随杂家来。” 封不染跟在首领太监身后,一路入了宣和宫,穿过回廊与前堂,最后径直来到里面。 隔着一帘明黄色的帷帐,封不染对着里面的人行礼:“臣叩见陛下。”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皇帝低沉垂老的声音:“是封爱卿啊……” 这声音有些恍惚,里面还藏着无限的熟稔。封不染一时觉得,陛下或是认错了人。于是他出声好意提醒:“臣封不染,叩见陛下。” 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接着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是清醒了。 “是太傅啊咳咳……近前来说话。”容和帝的声音很虚弱。 封不染跪到帷帐的跟前,“陛下。” “太傅啊……你教导太子,有多少年了?” “回陛下,臣容和十五年担任小太子太傅一职,到如今已有十年了。” “是么……”容和帝似乎在回忆,“都这么久了啊。” 封不染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是呢。当年太子殿下才七岁大,臣初见他时,他还不及臣腰呢。一转眼,他的个头已经快超过臣了。” 容和帝也被他逗笑了,“哪有那么夸张。说起来,太傅跟佑儿……似乎是挚友吧?” 封不染:“臣与宸王殿下自小相识,这么多年以来,臣一直很欣赏殿下的才华。” 容和帝问:“那在太傅看来,佑儿与太子,谁才是真命天子呢?” 封不染顿了顿,反问道:“陛下何出此言呢?真命天子,陛下不是早就确立了么。” 容和帝叹了一口气,“朕当初废佑立月,是不想佑儿与他大哥的矛盾激化,朕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现在看来,朕当初的决定果然是没错的。佑儿为人外热内冷,六亲不认,朕有完全的证据相信,他在登上皇位之后,必会杀兄斩弟。所以这个皇帝……一定不能让他来当。” 封不染确实没想到原来容和帝的心中是这样打算的,更没想到他是这样看待容佑的。 容和帝:“虽然如今月儿已经是太子,但他两位哥哥却是有不死不休之势。所以朕给你一封密诏,一旦朕离世,你立刻拿着这份密诏去见朕的皇兄和皇姐国相三人……朕已为容奇和容佑安排了去处,今生他们也别想回到这里了。这样,至少,他们兄弟几人,还能活下去……” 封不染沉默了一会儿,“陛下就这么相信臣?” 容和帝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你拿到的不过是一份处置逆子的密诏,如果你不扶持月儿坐上皇位,自然有人给你下达处置叛臣的密诏。” 封不染:“陛下英明。那……礽贵妃腹中的小皇子呢?” 容和帝:“朕已准备送她去江南了,这个你不用操心,那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不会对月儿的皇位有威胁。” 封不染:“只怕礽贵妃不会甘心吧。” 容和帝:“她不甘心又能怎样,一个番邦女子,无依无靠,也不会翻出天去。朕一去,她就连一点靠山也没有了……朕知道你的心思,放她一条生路吧。” 封不染带了笑:“陛下,似乎是仁慈了许多呢。” 容和帝也笑:“人要走了,总得给自己积点德,更何况,她怀的也是朕的孩子。” 封不染回到府中时,已是晌午。赵永昼已经被阮颦从刑部带出来了,但他似乎又跑去了别的地方找人帮忙。 封不染回到书房,关上门,将那密诏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只写了对容奇和容佑两位皇子的处置。容奇发配山西,容佑发配巨澜,终身不得踏入皇城半步。 这是对皇子的处分。听容和帝那意思,是另外还有别的密诏掌握在其他人手上?皇子是发配边远地区,那么他们的部署呢?容和帝为确保容月即位,只怕早已做好了安排。所谓‘叛臣’,又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罚呢? 傍晚封不染在院子里散步,内心难以安宁。走了几圈,逮着去后院给子清和羑安送饭的巧儿。 “你们家将军呢?”他决定了,还是应该把人抓回来,由自己好好看管着。 巧儿嗫嚅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抗住封不染的高压:“去,去国相府了。” 封不染:“国相府?他去那儿做什么?” 巧儿:“说是去给国相爷请安呢。” 封不染想把人抓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赵永昼这个时候,已经在去刑部天牢的路上。 又说赵永昼之前不是去找人帮忙了么?他找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国相爷。好在今日里国相府中只有赵家老三,他可是啥也拦不住的。 赵家老三问:“诶?你来做什么?” 赵永昼:“我来给相爷请安。” 直接闯入。赵家老三跟在后面追,“诶诶!……” 国相爷老远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于是走到院子里来。虽然那次青年说了晨昏来给他请安,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已经连着两个月没见过儿子了。 虎眸白面的青年飞奔到他跟前,两眼泪汪汪,噗通一声跪地上:“相爷救命啊。” 国相爷又惊又疼,连忙把人拉起来,“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赵永昼摇摇头,“相爷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颇有蛮横不讲理的架势。赵家老三:“嘿!小将军不可胡来!” 国相爷虽然深居简出,但是也约莫了解京城最近发生的事。 “你是想让我老头子帮你救人?” 赵永昼抬起头来,“相爷,我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我今天去刑部,周琛已经被梁晚灯折磨的不成人形了。周琛是因为我才被他们陷害的,我,我不能眼看着他……” 他说着说着,就气喘起来。 国相爷自从得知小儿子回魂之后,就到处打听白弗生的事,什么早年被卖到河馆,哮喘啊这些,全都知道。 “我知道我让相爷为难了,可是我……我找过大哥了,他说梁晚灯做事是五爷默认了的,大哥虽然是大哥,却要受制于五爷。他说如果我真要救人,只有您这条路子可走。” 国相爷沉思,“哦,是老大让你来找我的?” 赵永昼点点头:“大哥说只要您出面,他会帮我。” “那好吧。你先起来,咱们从长计议。” 于是赵家老三就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老爹拉着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进了屋子,嘀嘀咕咕商量着拆老五的台,而且这事儿,貌似大哥也要参与? 正在赵家老三犹豫着要不要去通风报信的时候,国相爷跟赵永昼从屋子里出来了。国相爷还丢给赵家老三一块牌子:“老三,去,调几个金吾卫过来。” 赵家老三:“!……” 这是连他也要一起拉下水的意思吗! 赵永昼走过来拖着人一起走:“快,三哥,我跟您一块儿去。人命关天啊。” 赵家老三:……这熊孩子怎么自来熟啊!谁是你哥啊!我比你大了不止一轮好吗!我大闺女都比你还大了好吗!你这简直是占我们全家的便宜好吗! 半个时辰后,一群金吾卫雄纠纠气昂昂的出现在刑部大牢门前。 第91章 权谋(三) 刑部守卫一看这一行身形魁梧气势凌厉的金吾卫,黑压压的好不威风。尤其是为首的那一个,个头虽不高,然一双虎眸目光如炬,望之令人生畏。旁边的赵家三爷提溜着灯笼,一看就跟小厮似得。 “哟,三爷,这是……”今夜当差的官员上前来。他越瞧这金吾卫越觉得眼熟,可不就是昨天跟今天都跑来刑部闹的那个白将军? 见官员的眼睛对着白弗生上下打量,赵家老三心道啊我就说会露馅儿吧。 这时国相爷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官员立刻上前行礼:“下官见过相爷。相爷,这么久没去给您请安了,可别见怪啊。” 国相爷拄着金龙拐杖,捋了捋胡子,一双眼睛雪亮有神:“孙大人,本相要提一个人走。开门吧。” “这……” “怎么,本相如今连这个权利都没有了?” “不不,相爷请。”连忙让路。没想到这白弗生如此能耐,竟然把相爷都请来了。相爷虽然被自己的五儿子夺-权,可手上却还握着可以调动金吾卫的令牌。 在大荣,除了皇帝,可以任意调动金吾卫的还有三个人:长公主,昭王爷,国相爷。金吾卫是皇帝亲军,在大荣更有见金吾卫如见圣上的惯例。但谁都知道,这三人都是退隐幕后,不参与如今的朝堂斗争的。何况这白弗生还是与赵家对着干的政党的人,真不知他是如何打通相爷这层关系的。 加上那个白弗生,进去了三个金吾卫。孙大人额头冒冷汗,埋着头使劲儿朝身后的小守卫使眼色。那守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悄悄的要出去通风报信。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金吾卫拦住。 国相爷:“孙大人稍安勿躁,再等等。” 孙大人干笑。低着头斜眼看旁边的人。 赵家老三拼命打眼色:放心吧我叫人了。 国相爷看了三儿子一眼,眯了眯眼:“你眼睛抽风了?” 赵家老三一抖,委屈道:“父亲,儿子有夜盲症啊。” 国相爷冷哼一声一跺拐棍:“灯笼提在手里都看不见,要你何用。” 赵家老三木然。 一旁的孙大人愣了:天呐,你们家老头子怎么了?被白弗生洗脑了吧?中邪了吧?这到底谁才是他儿子啊? 赵家老三:谁知道呢。 “周大人!周大人!……” 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周琛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待看清了来人之后,早已模糊不清的面部牵扯出一丝微笑:“将军,你又来了啊。” 昨天赵永昼没进刑部,在外面跟梁晚灯打了一架。今天早上赵永昼又来,被当做犯人的身份带进来,并亲眼目睹了梁晚灯对周琛施以炮烙之刑。 “是,是我。我说过,会把你救出去。”赵永昼的声音里有颤抖,更多的是克制:“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找梁晚灯报的。” 金吾卫朝狱卒伸手,那狱卒抖着手将钥匙奉上。 周琛先还没太清醒,直到身上的镣铐被解开,他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依稀认出这身装扮是帝王亲军金吾卫。 周琛已经没办法走路了,那金吾卫要背他,被赵永昼阻止。 “我来吧。”背过浑身是血的周琛,赵永昼虽然尽量小心,可还是感觉到了背上的人的颤抖。 “忍着点儿。”赵永昼轻声道。然后一步步的走了出去。 见青年背上的人已不成个人形,外面的人都纷纷侧目。 赵家老三惊叹:这个梁晚灯,果然是个狠角色。 国相爷皱了皱眉,“把他放到轿子上吧。” 赵永昼:“不,我背着他回去。” “我只怕你没那个力气走出这个门。”一个声音响起,赵家老三和孙大人都纷纷松了半口气。 瞧想来人,不是梁晚灯是何人。 梁晚灯身后带了一干衙役和羽林卫,横眉冷眼,“白弗生,你竟还不死心,三闯我刑部,完全来去自如啊!怎么着,需不需要我在牢房里给你订个房间,随时欢迎你啊?” 赵永昼死死的盯着梁晚灯,并不反唇相讥,而是慢慢的将周琛放下来。声音轻的宛如独白:“三哥,你帮我一下。” 右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缓缓走到金吾卫的最前面。 “诶?啊啊啊啊!”赵家老三摊着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已经倒在他怀里。 国相爷道:“本相提人,已经跟吴尚书打过招呼了。” 刑部尚书跟在梁晚灯身后,不停的擦汗:“呃是是是,相爷,刑部的人您随便提,不过这个人不归我管,是梁侍郎管的。我做不了这个主啊。” 国相爷淡淡一笑,“你是尚书,他只是一个侍郎。你做不了他的主,我看这个尚书,你也不必当了。” 刑部尚书低着头不敢说话。 梁晚灯笑着,缓缓而拜:“晚灯见过相爷。这么久没去给您老人家请安了,是晚灯的过错。” 国相爷冷眼看着他。赵家老三心里嘀咕,国相府门前冷落许久,这会儿怎么人人都要跑来请安了。他又看了一眼怀里扶着的人,瞅了瞅胸前的血迹:哎呀呀罪孽罪孽梁晚灯这厮太狠了。 要说梁晚灯这张脸,的的确确是长得跟赵小公子以前七八-九分相似。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攀上了赵家老五这棵大树。所以仗着这张脸,梁晚灯自恃算半个赵家人。为人处世,处处端着架子,就连在跟赵家几个兄弟相处时,言语举动中也是故作亲昵,时常赵家大哥三哥七哥的叫着。因着赵永修的淫威,其他几个兄弟也待他尚算礼让,视而不见。 “相爷说要提人,晚灯可不可以问一个理由?”梁晚灯看了一眼旁边的赵永昼,眼睛转回来望着国相爷,眨巴着。 国相爷恨不得给他一拐杖,敢学我儿子,活得不耐烦了。 冷着脸:“不可以。” 梁晚灯再问:“相爷可知道,这人是五爷让我看着的?” 国相爷冷哼:“知道。” 梁晚灯瞪大了眼,泫然欲泣:“那您还来我这儿要人,我要是把人放走了,五爷怪罪下来您让我可怎么办?” 国相爷斜眼:“去死。” “你!……”梁晚灯吃了两瘪,脸上挂不住了。老爷子是完全不给他面子的。一转脸露出几分尖酸刻薄,也口不择言起来: “您这是帮着外人来对付自己人了?背叛自己的亲儿子,就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您一生英明,怎么老了老了,糊涂起来了——” “放肆!”赵永昼一声厉呵,紧接着利剑迎风破来。饶是梁晚灯身手快,仍旧被那完全不收敛的凌厉剑气伤到。几丝头发落下来,飘落在地上。 梁晚灯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又看到对方剑尖上的一滴血,抬手摸脸,刺疼混着粘稠的液体—— “白弗生!你竟然敢伤我!”梁晚灯尖叫道:“你真当我拿你没法子么?!今天你休想活着走出刑部大门!” 赵永昼:“那我就杀了你,再活着走出去吧。” “给我杀了他!” 梁晚灯一挥手,他身后的羽林卫就冲上来。金吾卫不是吃干饭的,集体往前踏了一步,唰唰出剑。个个高头大马威严无比,帝王亲军的雷霆气势,终归是让羽林卫有几分犹豫。 梁晚灯:“皇帝现在都躺在龙床上,还怕区区几个金吾卫不成!上!” “都住手!”国相爷大怒:“梁侍郎,你好歹是姓梁。我念在当年与梁公的情分上尚可不计较你顶撞我,然则你竟敢口出狂言冒犯当今圣上,我看你是要反了天了!” 梁晚灯冷笑:“相爷,宫里是怎么个情况,整个京城都心知肚明,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倒是您今晚的行为让人费解的很,背叛亲儿子,来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国相爷怒斥:“混账东西!老夫做什么事还要跟你解释清楚吗?” 梁晚灯:“那倒不必。这天也晚了,相爷您该回去歇着了。只是这两个人,您是别想带出去。倚老卖老在我这里是不起作用的。” 国相爷气的咬牙切齿。赵家老三大声道:“梁侍郎,不可对相爷如此无礼!” 赵永昼:“相爷息怒,此犬甚吠,待我取了这畜生性命来给您请罪。” 说罢,提剑直向梁晚灯杀去。一身黑色铠甲,手上挽着流云剑花,气势如虹,俨然已是上阵杀敌的白虎将军。 机智的众羽林卫和金吾卫纷纷散开,在外面包围了一个圈子,以免剑气伤及相爷。 梁晚灯先是被赵永昼的剑气逼的连连后退,退到墙壁,夺了守卫的长-枪,隔开迎面刺来的剑,一个翻身踩在墙壁上,落到赵永昼身后,抬枪-刺去。赵永昼回首剑身一挡,被梁晚灯压在墙上。抬脚狠狠踢出去,两人分开来。 眨眼间,刑部大牢门前中间那块空地上就迅速的缠斗起两个身影。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要说梁晚灯虽然功夫不差,但毕竟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更不敌赵永昼身上那股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杀伐之气。真刀真枪的干起来,很快显出劣势,渐渐不足。 这时梁晚灯才意识道,对方是真的动了杀意。那种干净利落的手法,毫不犹豫,招招致命,完全是对敌人的状态。 “白弗生,你敢杀我?五爷不会放过你的!”梁晚灯有些被吓到了,遂放出话来想让白弗生知难而退,同时也是希冀在一旁看热闹的国相爷能够出声阻止。 岂知他一提五爷,赵永昼更是发了狠要杀他。左手握住梁晚灯迎面刺来的长-枪,用力夺过来,甩手扔开。同时右手的剑笔直的刺向梁晚灯的眉间。 梁晚灯连连后退,已顾不得体面,摔倒在地上。 千军一发之际,一道人影几个起落,眨眼飞至身前。赵永昼只觉眼前一花,手腕剧痛。 再一回神,剑已经落在了别人手中。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杀他,将我置于何处?” 赵永修仗剑立于眼前,凉凉的开口道。 第92章 权谋(四) 这天晚上,刑部简直热闹极了。先不说先后赶来的羽林卫和禁卫军,封家军与赵家军也陆续赶到,堵在大门口谁也不放谁进去。 赵永德大将军大手一挥拦下封不染:“太傅,里面人已经够多了,再进去只怕刑部今晚要炸了。咱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封不染沉着眉,“如果出事了,你担着?” 赵永德笑:“放心,有相爷和金吾卫在,不会出岔子的。别看相爷平时那样,他可是个护犊子的人呢。” 封不染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也不在说什么,与赵永德两人等在刑部门口。 对于赵永修的出现,国相爷并不惊讶,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赵老三。 赵老三:“咳。那什么,要打赶快些,人都要死透了。” 前面的赵永昼听他这么说,明显的焦急了起来:“五、五爷。这个人我必须带走,如果您不让,那只好冒犯了。” 梁晚灯被人扶起来,退到后面。他的目光一直锁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嘴角不禁浮起了恶毒的笑意。 赵永修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抬起手。跟着他一同前来的侍卫立刻走上来奉上一杆长-枪。赵永修将那长-枪握在手上转了一圈,搅动空气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后他甩手一扔,赵永昼抬手接住,厚重的质感让他愣了一下,低头一看,果然是大哥的赤龙炎枪。 他惊诧的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 赵永修这时也从侍卫手中拿了另一杆银色的长-枪,瞧那质地,绝不比赤龙炎枪差。容长脸平静淡然,一双细长眼里看不出他此刻什么情绪。 “只要你赢了我,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 这熟悉的语气!……赵永昼心内一颤,随即握紧了手中的枪,“这可是你说的。” 下一刻,长-枪-刺出,赵永昼身体飞速的翻转,带着长-枪迅疾的搅动空气,如旋风游龙一般急速攻去。 这一招‘游龙翻海’可是他的绝招,那时他年纪小,少年的身子纤细,站在梨花桃花里耍起这招来,漂亮的不得了。 只是此刻夜色深重,赵永昼又一身黑衣铠甲,身姿没有那般轻灵,但也绝对敏捷。 赵永修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并不迎上,展开身形往后退去。这般迅猛的攻势,傻瓜才会往上冲。直到被逼到墙角,赵永修一侧身,银枪挡在身前。而赵永昼的长-枪,已刺入墙壁三分。 “不错。”赵永修看了近在身前的青年一眼,薄唇吐出简洁的两个字。 “多谢夸奖!”赵永昼抬眸一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赵永修出于习惯,做出了一个稍纵即逝但非常微妙的面部表情:微微皱眉,唇角却稍稍弯起,眼里带着笑意。仿佛是对小兄弟调皮的伎俩颇感兴趣,鼓励他继续一样。 赵永昼忽然手一抖,那赤龙炎枪在他手中竟然如长鞭一样弯曲自如,围城一个圈将赵永修围在墙角里面。 赵永修也不知是惊讶了还是怎么的,总之没有那么快反应。而下一刻,赵永昼的脑袋已经撞了上去。 嗙的一声,骨骼相撞,那清脆又沉闷的声音,似乎令得在场之人都能切身感受到那痛楚。 “嘿嘿。”赵永昼甩了甩脑袋,抬腿就去踢他哥哥裆下。 赵永修被那一下撞的整个人震惊又混乱,过去弟弟的身影与眼前的青年在这一瞬间重叠在一起。虽然眼冒金星根本看不清动作,但是他凭着习惯左手往身下一按,果然截住了对方的膝盖。 还好还好。臭小子老爱这么玩,真是大不敬啊。 在赵永修握着长-枪的右手拳头打上来之前,赵永昼便拽着赤龙炎枪,两只脚踢在墙上,飞快的弹了出去。 赵永修摇晃着嗡嗡响的脑袋,仿佛看见三丈远外的少年正得笑的得意洋洋。他再定睛一看: 夜色中,身着黑色铠甲的青年只是静静的望着他,黑色的大眼睛中似有千般万般的话语,波光粼粼。 赵永修沉了眉,银枪迅疾的攻上。 见哥哥来势汹汹,而且神色不好,赵永昼也凝重了神色,抬枪迎上。 一旦认了真,赵永昼就显然不是对手。 一遍一遍的被打倒,然而赵永修却并不一枪-刺死他,反而是等着他慢慢站起来,再将他打倒。 仿佛玩-弄一般。 国相爷眼中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隐忍无奈叹息。眼见得赵永修发了狠打杀青年,相爷皱紧了眉头,内心无比疼痛。 苍天罚他,十七年前让他痛失爱子,阴阳相隔,白发人送黑发人。十七年后又让他父子不能相认,让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弟相残,却不能出声阻止。 空心大师的话如雷贯耳:你儿子是借命之人,逆天行事,此乃天机。倘若天机破了,他这借来的命,也就得还回去了。 “呃啊!”赵永昼再一次倒在地上,他的腿上已经受了很多刺伤,并不重,却在几处掌握平衡的要害处,让他没办法好好平衡身体站起来。 赤龙炎枪这一次被甩出了手,离在一丈远的地方。 赵永修:“如果你放弃了,这个人你也带不走的。” 腿已经麻木了。赵永昼望着夜色沉沉的天空,闭上了眼。 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赵永修的心里却隐隐有些失落。 隐在门下的梁晚灯露出轻蔑的笑容。 赵家老三听着旁边父亲不断的沉重叹气声,觉得头顶的天都层层压下来了。不过,看来那个白弗生已经放弃了呢。 正在这时,怀里的人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赵家老三以为是周琛见白弗生输了要放弃他了所以颤抖,他低头一看,却见周琛瞪大了眼睛,嘴一张一合:“不……” “住手!不要!”耳边是国相爷的喊声。 赵家老三抬头看去,却见躺在地上的白弗生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镰月弯刀,刀柄上镶着名贵的宝石,刀尖在月色下泛着冷冷的光。 也只看清了这么一瞬间,因为下一刻,白弗生已经举着刀扎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呼。”赵永昼吐出沉重的一口气,大腿关节处传来尖锐的疼痛,紧接着,整条腿都剧烈的疼起来。 “!……”他猛的将刀拔-出来,然后迅速的翻了几个滚,捡起长-枪翻起身来。与赵永修对视,黑眸里满是坚韧。 赵永修亦被惊到了,同时在青年将刀刺进身体的一刹那,他竟感同身受的感知到了痛苦。 赵永昼一步步走过来,腿上的血是看不见的,因为夜色,更因为他穿着黑色的衣服。 然而每走一步,他的脚下都是深色的血痕。 看在在场的赵家人眼里,触目惊心。 国相爷声泪俱下:“老天爷,你快把我的命收走吧!是我造的孽啊!” 赵老三惊诧的望向父亲,完全不明白老人家为何突然撕心裂肺的来这么一句话。 而赵永修睁大了眼,他看向国相爷,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他微微摇头,“不……” 国相爷摇着头,拄着拐杖的手都克制不住的抖动:“老五,你就……当是为你兄弟积点德。” 赤龙炎枪的尖端已经抵在了胸前,赵永修转过头,望着对面的青年。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手里的长-枪轰然落地,“好,你赢了,你赢了……” 赵永修不知该哭该笑,他低着头,喉间发出奇怪的笑声。很是怪异,然而在这铺染了鲜血的刑部大牢前,在这夜色里,只让人觉得分外凄凉。 赵永昼声音苦涩低沉:“多谢五爷。” 国相爷从袖子里抖着摸出一块手帕,颤巍巍的要递给一步步走过来的青年。 那刀其实没有扎的太深,赵永昼是拿捏了分寸的,这么多年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这点其实还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疼痛是能让人清醒的良药。 接过老人递来的手帕,赵永昼有些郝然,他看了看自己的大腿,白帕显然是不够的。还是一旁的金吾卫,拿剑割了半截披风,弯腰给他快速包扎了一下。 一直强撑着半口气的周琛在这时终于昏了过去。 赵家老三:“诶诶诶!别死啊你!” 赵永昼:“快,快送他去白府。” 在金吾卫的帮助下,赵永昼带着周琛赶紧往外走。 “父亲,人也救了,咱回吧。”赵老三看了失魂落魄的赵永修一眼,走到摸老泪的国相爷身边道。 国相爷点点头,钻进轿子里,重重的叹气声连外面的人都听得到。 所有人都离去,只剩赵永修一个人站在刑部大牢的门前,他低着头,一直看着地上的那些血迹,不知在想什么。 梁晚灯看着那清冷的背影,眼神变得很冷。 又说赵永昼刚一出刑部,就看见门口火把通明,两军对垒。 “大哥?……”赵永昼喊了一声,紧接着又看向封不染,立即有些眼神躲闪。 赵永德哈哈一笑,“我说没什么事儿吧。这不,人都出来了嘛。” 赵永昼将拄着的赤龙炎枪抛给马上的赵永德,“多谢大哥。” “赶快回去吧。”赵永德笑道。 “劳烦大人帮我把他抱到那边的马车上去。”赵永昼低声对身旁的金吾卫说道,指了指封家军前的一辆马车。原来阮颦早就准备好了,金吾卫把人抱过去后,转过身微微低头行了个礼就直接走了。 赵永昼忍着腿上的伤,别扭的走到封不染身边,张嘴要说话。 封不染:“滚去马车上坐着。” “……”赵永昼闭上嘴,推开阮颦要过来扶的手,一瘸一拐的拐上马车。阮颦驾着马车。 封不染:“赵将军,再会。” 策马转身。 望着封家军浩浩荡荡离开的背影,赵永德慢慢的叹了一口气。见父亲的轿子从里面出来,赵永德赶紧翻身下马。 隔着帘子都能听到国相爷沉重的呼吸声。 赵永德一惊,喊道:“父亲,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回府吧。” 第93章 风雨之前 连夜把徐漠请过来。看了伤情,徐漠说:“我至多能把命保住,要想把人治好,得送去金陵本家。他至少得在那里住半年。” 于是由封不染出面,跟徐家的当家人说明情况,对方也卖他这个面子,接手了周琛这个病人。而羑安将戏园子托付给豆子,跟去金陵徐家。 赵永昼隐约预感到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于是便让子清也跟着去。 “等一切都太平了,我会去接你们回来。”赵永昼笑着说。 “你说话算话。”子清泪眼朦胧,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奔过来,跟赵永昼拥抱了一下。 “好了,快去吧。”在秋叶落尽,寒风瑟瑟的日子里,赵永昼送走了子清和羑安,还有与他生死之交的好兄弟周琛。 虽然只是少了两个人,可是白府无形之中变得空落落的,赵永昼站在院子里,看着年轻侍从们来来往往无所事事,沉思着不知在想什么。 巧儿低声问:“瞧将军,他该不会再想把我们也送走吧?” 阮颦将新淬了药的飞镖一只一只的插-进长袖里的绑带里,杏仁眸子在院子的墙头和房檐处飘忽:“咱们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将军,别的事都是主子考虑。” 巧儿:“那咱们的主子,到底是大人还是将军?” 阮颦低下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巧儿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今儿个寻少爷从香洲回来,听说万夫人也来了,我得去帮将军准备衣服。晚上咱将军的丰采一定得压过她。” 阮颦:“你自己想着争奇斗艳,拖将军下水做什么。” 自重阳节一别后,封寻就回了香洲,原因是封老太爷八十大寿。据说是按照封老太爷的意思,在京城给封寻订了一门亲事,万夫人此次来京,正是为了此事。今晚封府说是有聚会,除了封氏族中子弟,听说订了亲的那家的有关亲属也会到场。 赵永昼没有坐轿子,和阮颦巧儿三人一人骑了一匹马,夜色中停在封府门前。又说今夜赵永昼一身暗紫色的长衣,束一条穿红线的金腰带,外面则是一件黑色的袍子。在一众封家子弟中并不算夺人眼球,但也是贵气斐然。 席间赵永昼特意跟万夫人敬了酒,万夫人似乎有些诧异,但也很有仪态的接待了他。之后万夫人又跟旁边的一位贵妇人亲和的谈笑起来。 “是御史大人家小小姐呢。”赵永昼回到位置上后,静和轻声说道。她说的是封寻这次的对象。“听说是个难得一遇的才女,连我这种常年青灯古佛深居简出的人都知道呢。” 赵永昼看向她,嘴角噙着笑意:“郡主,吃斋念佛,也改变不了你八婆的本性啊。” 一旁的封缓差点炸了毛:“小将军,你发酒疯呢吧!” 静和连忙示意她小声点,已经有人在往他们这边看了。低声道:“既知道将军醉了,还不去弄些解酒的来。” “凭什么要我去,他又不是没人管。”嘴里嘀咕着,封缓还是去了厨房。那两个跟着来的丫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静和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身旁的男子。 赵永昼低着头,手里抚着银色的酒壶把玩着,声音有些闷,看似无意的说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念什么佛,吃什么斋。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还不嫁人,真想成佛么。” 静和眼睛一热,差点哭出来,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忍了半晌,才问:“我嫁不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 赵永昼斜眼看她,“你说我是谁?” 静和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你……” 赵永昼百无聊赖一笑,起身摇摇晃晃的离开。 封府的红墙绿瓦在灯笼的光晕下显得模糊虚幻,赵永昼扶着桥廊的栏杆,来到后院的湖心亭,坐着吹起凉风来。后来封寻来了,摸着他的手说了许多话。赵永昼斜靠在柱头上,闭着眼打呼噜。 “……”看着这人闭目的睡颜,白皙的侧脸,被酒水滋润的光泽的红唇。封寻慢慢凑过去。 “寻儿。” 身后传来女子温柔却压抑着威严的声音,封寻一顿,稍稍远离了赵永昼。 万夫人说:“白将军醉了,把他送到房里去吧。” 封寻伸手去触碰赵永昼的脖子。 万夫人:“你做什么?” 封寻:“儿子送他回去休息。” 万夫人:“不用你,两个下人就够了。” 说罢转身看了早就立在桥廊上的阮颦和巧儿一眼。两人走过来将赵永昼架起来,“夫人,少爷,奴婢告退。” 万夫人看着发呆的儿子,沉声道:“离开香洲之前,老太爷怎么跟你交代的你可还记得?你是要继承封家家主之位的人,肩上的胆子有多重不用我时刻提醒着。希望你能牢记这一点,不要做出自毁前尘的事。” 封寻皱了皱眉,“自毁前程?母亲觉得,叔父的所作所为,可算得上是封家家主该有的行为?” 万夫人:“他有病,你跟他不一样。” 封寻:“有什么不一样的?” 万夫人沉默的看着质问自己的儿子,朱唇里蹦出的话有几分刻毒:“你要传宗接代,拥有你自己的子嗣,做到你爷爷的那个位置上,那个时候,整个封家,才是你的。你以为封不染是家主,封家就是他说了算了?笑话。若不是他生母,他一个精神都有问题的人,能掌管封家么?” 封寻反驳:“可是叔父虽然有病,但他的才干摆在那里,他是太傅,是元帅,是执掌封家军兵符的人。连皇子都要对他礼让三分,整个京城,谁敢对他不敬?这些还只是看得见的,这么多年,叔父兢兢业业,为朝廷为大荣不知奉献了多少。这些东西会因为叔父有病而全盘否定吗?如果爷爷不信任他,怎么会让他代表整个封家在京城立足?” 万夫人冷笑:“他生不出儿子。这就注定了他整个人生的失败。老太爷原先一直以为封不染只是暂时不想娶妻,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封不染对女人根本硬不起来!” 封寻大惊,难以置信:“您说什么?……” 万夫人:“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嫁给你那个没用的父亲?!哈哈,知道当年封不染为什么悔婚吗?因为他怕自己的秘密泄露,他怕静和守不了活寡!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跟女人生儿子!” 湖心亭的风很凉,夜深了,一阵阵风吹来,封寻只觉得后背发寒发冷。他摇摇头,“那我呢?从一开始,我就是您进入封家的一个工具吗?因为叔父不行,所以找父亲?你……” “啪!”万夫人狠狠的打了封寻一巴掌。 封寻却是大声道:“即使到了现在,我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啊!” 万夫人将颤抖的手笼在深红明丽的长袖中,美眸中水光闪动,收敛情绪:“别闹了。明天要去御史大夫家提亲,你早点休息。” 说罢转身离去。封寻站在湖心亭,歇斯底里的大叫了一番。但远处有人看守着,也不怕他喝醉了酒掉进湖里。 又说巧儿和阮颦扶着赵永昼走到后厢房无人处时,巧儿开始嘀咕:“瞧她那嘴脸,还真当自己是主人了,二十年前,不也是伺候人的么。” 阮颦刚要说话,忽然赵永昼挣扎着站起来,推开她俩,跑到花坛里哇哇吐起来。 “将军!将军!”巧儿惊慌的叫道。跑过去扶着。 两人费了些功夫,将人伏进屋里,又打水来给赵永昼清洗干净,散了头发,脱了鞋袜,送上-床去。 “唔……”赵永昼闭着眼,翻了个身,腿夹着被子。迷糊中,巧儿扯了好几次,把被子扯出来给他盖上,他又觉得热,一脚踹开。 反复几次,当赵永昼再一次把被子踢开的时候,脚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握住了。 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才觉察到屋子里很安静。转过身,红烛高照,红纱满堂。封不染立在床前,暗黑色的礼服名贵精致,腰间的玉佩温润,映衬着俊眼修眉,薄唇笑意,真乃世间一绝。 “嘻嘻。”赵永昼的脚滑下来,在封不染的胸前踩踩,又滑到他腰间,在那暗红色腰带上蹭,最后滑到封不染腿间。 “老师,你硬了哦。”青年笑的得意洋洋。 封不染捉住在腿间作乱的脚,按住赵永昼往床里推了推。 “唔嗯……”赵永昼一个翻身,把人压在身下,用力的抱住:“老师,不夜好想你啊……” 他感到封不染的手用力的扣住他的后脑勺,手指插-入发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不夜……不夜……”封不染颤抖的叫着。 赵永昼平躺在床上,身上的衣衫凌乱,四肢大敞。他睁开眼,对上一双情深暗藏的眼眸。封不染撑在他上方,上衣已经敞开,披在身上,露出精壮亦不失美感的身体。 “哇哦。”赵永昼感叹道,眼睛闪着迷醉的光:“好棒。” 封不染弯唇一笑,“承蒙夸奖。” 赵永昼咧着嘴,抬起双手,像一个索要糖果的小孩子。封不染伏低上身,让赵永昼的双手缠上他的脖子,又伸出右手揽住赵永昼的腰,稍稍用力一抬,让他的双腿勾在他的腰上。 “起,起。”赵永昼嘴里嚷着。 封不染一手撑着床,一手抱着赵永昼的腰以防他掉下去,然后慢慢直起上身,以跪坐的姿势抱着人坐在床上。 赵永昼如愿以偿,笑的嘴都快咧到脖子根了。但是他接下来又说:“老师,我要骑马,你让我骑马。快点趴下!” 封不染有些哭笑不得:“我当马?不要吧。” “不行不行!” “好好好。”封不染勾唇一笑,“那我教你一个新的骑马姿势。” “?……” 一刻钟后,赵永昼坐在封不染身上,非常卖力的‘骑’着。 半个时辰后。 “老师,我骑不动了。” “不行。你总不能让‘马’来骑吧。” “……那你等等,我问阮颦要根鞭子。马儿跑不动,我得催催才行。” 说罢果然翻身下床,一骨碌跑到窗户前,打开一条缝儿朝外面喊:“阮颦!阮颦!” 喊了两声,巧儿压着嗓子:“将军!您害点儿臊成么!” “快快!给我找根鞭子来!” “……” 院子里约莫静了片刻,然后窸窸窣窣的响了一会儿。听见空中传来嗖的声音,赵永昼赶紧把手从窗户伸出去,刚好接着一根鞭子。 “啊啊,就是这个!……巧儿阮颦你俩赶紧睡觉去啊!”赵永昼还不忘朝外面喊道。 “我天!……姐姐咱回吧今晚不用守了,那里面玩的太刺激了。” “……不能,职责所在。你先去睡吧,下半夜换班。”阮颦坚守岗位。 没一会儿,听着里面传来的鞭子声,阮颦也有些坚持不住了。 “巧儿,咱俩站到院子门口去,免得谁起夜走错路进来。” 寅时,冬日的天还沉在墨水里,黑幕深重,没有半点亮光。紧闭着眼的人皱了皱眉,展平,接着,眼皮慢慢挪开,露出一双依旧带着睡意的眸子。 赵永昼躺了一会儿,静静的感受着怀抱自己的温度。片刻后,他翻身坐起来下了床,大腿间留下的白灼让他有些羞赧,但他还是很镇定的用白帕擦拭干净。 披上衣服,给封不染盖好被子,转身出了房门,又轻轻关上。 院子里很寂静,廊下挂着红灯笼,让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红澄澄的光晕之下。 赵永昼走出偏院,冬夜里的冰寒让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加快了脚步。 走了很长一段路,经过湖心亭,就从偏院进入了北厢房。绕过北厢房,再走半盏茶的路程,就是主卧院了。 刚走到拱门处,忽然听见脚步声,赵永昼身形一闪,隐在假山后面。 是巡夜的护院。 等那八个护院走过了,赵永昼才走出来,穿入拱门,快速的奔过一段长长的回廊,躲过好几拨侍女随从,七拐八绕,终于进了封不染的书房。 “呼……”赵永昼没等这口气呼完,就火速的开始在书房里翻找起来。 父皇有三分密旨,封不染那里有一份,我必须知道那里面的内容,确定父皇的真正心意。弗生,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在哪里……在哪里……”赵永昼焦急的找着,书桌,花瓶,抽屉,箱子,都没有! 封不染会把密旨藏在哪里呢?他在京城里也就一处别院,静夜阁已经找过了,而且封不染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去那里。更何况,密旨那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随随便便放在那种地方。 最有可能的就是封府的书房了。 赵永昼让自己冷静下来,观察了一下书房,最后,他的眼睛定在壁橱的一个花瓶上。机关?没那么傻吧。他还是走上去,尝试着握住花瓶扭了一下,结果真的被他扭动了! 书架移动了! 靠!封不染真的设后这么傻的机关啊?密旨该不会真的藏那儿吧?! 赵永昼不确定的靠近,然后,那里真的放着……密旨。 他控制着颤抖的手把那卷密旨拿起来,然后打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面的内容:……月即位后,奇发配山西,佑发配巨澜,终生不得入京。 老皇帝真狠啊,对儿子都这么狠,那不是对他们这些作乱的臣子更狠?皇子发配,那他们这些臣下会怎么样?满门抄斩? 赵永昼深呼吸一口气,将密旨卷起来搁在袖子里,将书房里的东西回归原位。出了书房,直接去了马厩。牵了一匹马,往外走。 “这么着急?”一个声音想起。 赵永昼浑身一震,看向前方马棚下阴影处。 隐在暗处的人似乎叹了一口气。 “密旨你也看到了,皇上已经把所有事安排好了,你真的觉得宸王还有机会么?” “我相信宸王殿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赵永昼道。 “为什么你就那么信他?” “这世间有很多不能用言语解释的事,如果你死过一次,你就不会追问我这个问题了。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成为某个人,或是完成某件事,没有理由。” 赵永昼望着暗处的人:“宸王才是真正的帝王,而我,正是来助他完成大业。即使你今天杀了我,结局也不会改变。” “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那就不要阻止我。”赵永昼牵着马往前走,一直走到亮处。 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他。 “你说你回来是为了他,那么我呢?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不夜。” 赵永昼差点要转身扑进那人怀里,但是他只是哽咽着说:“老师在我心中的位置从未改变,只有更深更爱更痛,但是……” “够了。”整个人忽然被从后面揽住,紧紧的陷入温暖厚实的怀抱里。封不染的声音贴在耳边,疼痛又醉人。颤抖着,激动着,难受着。咬牙切齿,又满含痛苦与深情。 “你好残忍,赵、不、夜!……” 赵永昼泪如雨下。脖子上传来刺痛,他能感知到利齿刺破肌肤的痛感。但这一刻,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深深的叹气,“有您这一声‘不夜’,无论前程凶吉,此生无悔已。” 封不染松开牙齿,舌头舔在伤口上,并吸入唇内,吞入肺腑。 “这是所有的惩罚。”封不染温柔的声音贴在耳边说道,然后他放开他,“我等着你。这次换我,不管多久——不要回头——” 赵永昼想要转身的身体被他制止住。 “不夜,等一切都结束了,跟我回香洲老家一趟。好吗?” “……嗯!” 赵永昼翻身上马,迅疾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94章 宫变(一) 容和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夜色茫茫,万物俱籁中,一匹疾驰的骏马停在宸王府的门口。府兵一见来人,便直接跑过去牵马。因为宸王殿下说过,白将军可以自由进出宸王府。 赵永昼甚至不用人通报,直奔宸王寝殿。 容佑听到外面的动静,从床上起来:“外面是什么人?” “回殿下,是白将军。” “……让他进来吧。” 赵永昼一身晨雾,头发也未束。容佑一看他的样子,就吩咐身边的人全部出去。 等宫人全部走了,赵永昼才将袖子里的密旨拿出来递给容佑。 “……怎么样?” “殿下看看就知道了。” 容佑看了赵永昼一眼,接过密旨打开来看。面部神情看不出什么,可是那握着密旨的手却越来越紧。 “父皇他竟然……”容佑突然低声笑起来,手抬起来挡住他的脸,赵永昼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容佑的身体抖动的非常厉害。 过了一会儿,等容佑的情绪稍微平复了,赵永昼才开口道:“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容佑沉默了一会儿,“封不染是什么态度?” 赵永昼:“……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容佑抬起头盯着他,眼里的寒光让赵永昼心生畏惧。 “应该?哼。” “请殿下相信大人。” “不,弗生。”容佑的眼光落在窗户外,夜色氤氲,难以捉摸。 “别去管什么封不染了……我决定背水一战,你敢跟我走下去吗?” 赵永昼:“殿下才是真命天主,事到如今,亦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殿下若要举兵,臣愿为马前卒,誓死效命。” “好。你去把白统领叫来,此事需从长计议,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 临近春节,京城处在一片繁华热闹之中,各条街道上张灯结彩,鞭炮齐放,春意盎然。 这一天雪也纷纷洒洒落满京城。 大皇子府里,仆人们忙进忙出。容奇坐在轿子里,他刚从外面打猎回来。下了轿子,正待进府,忽然一个算命先生叫住他: “殿下且慢,老朽能算天机改人命,不知殿下可有意一听?” 容奇看了他一眼,理都不理人,绕过那算命人径直进府。等走到屋里,仆人上前来给他宽衣,才发现袖子腕上的一个小纸条。递给容奇,打开来一看,上面却是写了几句奇怪的话:开春万物生,野花遍地香。可怜宫花同根出,不能活,月成黄,奇佑残,父子成仇。 容奇脸色聚变,匆忙派人出府去巡,哪里还看得到算命先生的身影? 又说这大过年的,兵部尚书赵永修正准备回国相府团年,皇子府去来人请,那样子还十万火急。赵永修匆匆来到大皇子府,容奇将那纸条给他看,一边在屋里焦急的走来走去: “完了完了,父皇果然要扶容月当皇帝,可是他竟然要杀了我跟老二!” 赵永修瞟完那纸条,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殿下就这般相信这莫名其妙的东西?” 容奇:“这肯定是密旨上的内容!父皇有三份密旨,这我们都知道,这个时候传出这种东西,肯定是跟密旨有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赵永修:“殿下,冷静下来。你已经被扰乱阵脚了,没发现吗?” 容奇停下焦躁的脚步,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赵永修说:“既然殿下收到这个东西,说明宸王与太子殿下肯定也收到了。如果是有人暗中操作,他无非是想达到两个目的:一扰乱诸位皇子尤其是您与宸王的阵脚,将二位的矛头引向太子;二,这个人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 容奇:“我?为什么?” 赵永修:“那么请问您在得知皇上为扶持太子上位而要除去你的消息后,最可能会做的事是什么?” 容奇皱眉想了想:“我会……” 赵永修:“你最可能做的事就是冲进皇宫,质问皇上,对吗?” 容奇恍然大悟:“对对,然后父皇就会生气……这个人真阴险!” 赵永修:“这样一来,你应该就知道这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了。” 容奇:“是老二,是容佑,一定是他。” 赵永修颇觉孺子可教也的点点头,“既然如此,殿下一定要稳住了,越到最后的时刻,越要镇定。臣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殿下要做的,就是稳住小太子……” “三十宫里要团年,初一到初五皇子们会去给皇家的各位长辈拜年。太子殿下去给昭王爷请安的时间排在初三。”赵永昼说道。 容佑的眼睛凝在某处,手里端着茶杯,问:“容奇最近几天有什么动静?” 白先桀:“还是那样:打猎,玩鸟,无所事事。烂泥扶不上墙。” “赵永修呢?” “也没什么动静。国相府和长平宫两边跑,倒是当起孝子来了。” 隔着茶水散发出来的雾气,赵永昼看见容佑的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 “初三,容奇一定会跟容月一起去昭王府请安。那个时候,赵永修就会有动作的。” 赵永昼和白先桀都没说话。 容佑看向赵永昼,“弗生,我看你跟静和似乎处的挺好?” 赵永昼皱了眉,“殿下,郡主吃斋念佛,一向不问世事,何况……还是不要牵扯无辜的好……” 容佑冷哼:“无辜?你以为现在还有谁是无辜的吗?幼稚。你不去,本宫自会找别的人去跟她接洽。” “……那还是微臣去吧。” 三十夜半下午,赵永昼从商铺出来,阮颦和巧儿站在马车两旁,马车上已经堆满了年货。 “将军,府上就咱们几个人,买这么多东西啊。”巧儿嘟囔道。只因过年,府上其他的仆人都回家,现在白府就他们三个人。“大府上还送了好些过来呢。” “没事儿,年过完了挨家挨户送礼去。”赵永昼笑着说道。 正说着,忽见从旁边的谷湘斋上下来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赵永昼首先是看到了赵煜,紧接着才看到他旁边的那几个小子,都有些面熟。 自从军中一别,后来赵煜又去山西打仗,这半年来,两人是很少见面的。 “买这么多啊。”赵煜瞟了一眼马车,淡淡的说道。 赵永修从怀中摸出一个波浪鼓,“来,叔叔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这个拿着。” 赵煜一脸荒唐的看着他,“你神经病啊!” 赵永修一笑,强行把波浪鼓塞到赵煜手中。“拿回去哄孩子吧,你七婶不是刚生么,就当我随的礼。” “七叔就是做生意的,他什么没有,还要这个。”嘴里嘟囔着,赵煜还是把东西塞进袖子里。 后面的几个小孩子已经开始在喊:“大哥,快点回去啦。今晚要去爷爷家啊。” “别嚷,一边等着。”赵煜回头吼了一句。那几个毛小子一愣一愣的,看着特别有趣。 赵永昼笑道:“这是几位小侄子?好可爱啊。” 赵煜被他气笑了,“我说你这人啊,你到底要占我们家多少人的便宜啊?” 赵永昼望着那边笑,毛小子们等的不耐烦了,在街上玩儿起雪球来。粉白白的脸,黑漆漆的眼。 赵煜摸出一个包,“那个,这里面是一点儿胭脂水粉……谷湘斋新进的。你拿去送人吧。” 巧儿眼睛一下就亮了,“将军将军!我要那个!送我送我!谷湘斋的胭脂好贵的,我半年的工资才能买一盒呢!” “不行!不能送她!”赵煜惊慌说道。 巧儿张嘴就来:“那是你让将军送人的,将军就我一个女人,不送我送谁啊!” “那、那也不行!”赵煜急道。 赵永修抿着笑,抬手揉了揉赵煜的头发,“好了,我知道了。待会儿就送过去。” 赵煜被他摸的有些愣,亦或是被赵永昼脸上过于自然的宠溺笑容攫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傻道:“嗯。” “回去吧。把弟弟们带回去,多陪陪老人家。今晚……我就不过去了。跟相爷说一声,就说……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去给他老人家请安。这包鹿茸,你帮我带给他。”赵永昼的语气里满是感伤。 赵煜被他弄的心情莫名沉重,接过东西,“好了好了,你还是别来了,我们家可不欢迎你。” 说完就转身,吆喝上弟弟们走了。 赵永昼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他抬头看向京城苍茫茫的天空,眉头深深的皱起来。 这个春节,有多少人能过得安心呢? 傍晚的时候赵永昼带着阮颦和巧儿,提着大包小包的去了封府。万夫人和封寻都在那儿,这母子俩似乎是刚从御史家回来。封岚印也从军中回来了。赵永昼没在封府呆多久,他将谷湘斋的胭脂交给封缓,跟她闲聊了几句。 封缓:“郡主待会晚上想去天一寺上香,但你知道哦,三十夜晚上去那儿的人多如牛毛,恐怖的很,一想起那密密麻麻的人头,我都要头皮发麻了。” 赵永昼笑笑说,“那好办。今晚我陪郡主去,你在家歇着。” “你?” “怎么,你还不相信我能保护好她啊。” 封缓想起郡主好像特别喜欢着小子,就坏笑着说:“好啦好啦。今晚你在昭王府后门等着,记得打扮成小厮哦。” 然后赵永昼就离开了,出府的时候封不染刚从外面回来,赵永昼就站在一边垂着头。等封不染走过了,他就带着阮颦和巧儿,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着那风风火火背影,丫鬟冉琴是特别不能理解的。大人和将军擦肩而过,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认识谁的场景,看着真的特别难受。 这天晚上,赵永昼穿了一身仆从的衣裳,驾了马车,早早的等在昭王府的后门口。 临近亥时,昭王府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蹦出一个身段娇小的女子,是封缓。她冲赵永昼招手。 赵永昼笑了笑,从马车上下来,上前来候着。接着门里走出一个披着连帽袍子的人,赵永昼走上前去扶。 “你来啦。”静和笑着问候他。 赵永昼点点头,“嗯,咱们现在去,时候刚好。” 扶着静和上了马车,封缓在外面喊:“注意安全哦。” 赵永昼朝她挤眼睛,“喂,反正你也没事儿,去金曲楼玩玩吧。我在那边有个戏园子,今晚有节目呢。” 小姑娘家就是爱玩儿,封缓一听说,立刻就高兴道:“好啊好啊,给我留位置了吗?” “那当然。”还是包间呢。赵永昼在心里笑道,然后策马驾着马车向天一寺而去。 半个时辰后,金曲楼戏园,封缓进去,找到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老板老板,我是你们白将军的朋友,他让我来听戏的。” 豆子一打量她,笑道:“哦,是封姑娘吧,来这边楼上请。” 一边上楼封缓一边赞叹:“这楼上也是你们将军的产业吗?” 豆子:“并不是,咱家只有一个戏园子。楼上的位置,是将军特意订的。” 封缓:“那不是好贵的?啊,没想到这小子为了追郡主,这么下血本,就为了把我支开啊。” 豆子不知道她说什么,笑笑不再搭话。领到雅间里,豆子退出来:“姑娘公子稍等,戏曲稍后就上。” 然后人就跑了。 封缓还没觉出豆子的话有什么问题,就看见雅间里面坐着一个人:“啊!姓赵的!” 而此时,赵永昼和静和也已经陷在天一寺香客的洪流之中。赵永昼扶着静和的肩膀,两人挤在后面一点。 “什么?你让赵煜也去了?”静和睁大了眼睛,因为爬山很热,人又多,她已经脱了外面的袍子放在马车里,现在是赵永昼拉着她。 “年轻人嘛,也该给他们创造点机会。”赵永昼推开人流,一边喘气。这逢年过节的,天一寺的客流是很恐怖的。哪怕你是皇子公主,这会儿也没有特权,也得跟着人挤。 赵永昼一直是将静和护在怀里,两人好不容易挤进了山门,都是挤出一声热汗。站在菩提树下歇息,互相看着对方笑。 赵永昼:“啊,带来的蜡烛都挤坏了呢。” 静和笑着望着他,“没事儿。菩萨不会怪罪我们的。” 赵永昼望着她,也笑起来。 静和忽然抬手,替赵永昼抹去眉间的汗。 突然她说,“最近有很多人来找我,各方面的,我什么都没答应他们。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你放心,只要是你需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哪怕让我死。” 赵永昼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下一刻,他的眼睛里有动容的水波,笑容也更苦涩,“可惜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从前不能,以后也不能。” 静和摇摇头,忽然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你活着,这就是我所祈求的全部。” 第95章 宫变(二) 容和二十六年,正月初三,东宫太子容月偕同大皇子容奇前往城北京郊给昭王爷拜年。 原本老的昭王府离着皇宫很近,但是由于昭王爷老了喜爱清净,早在九年前就在城北京郊三十里外建了另外一座庄园。平时住在昭王府的都是静和,最近过年,她便也搬到这里陪着老王爷。 王府庄园前,静和领了府中众人,早已恭迎守候。不时两辆华丽的皇家马车缓缓而来,停在府门前,从上面走下两位皇子。 静和俯身拜礼:“恭迎太子,大殿下。” 容月赶忙上前扶起,容奇也道:“静和妹子,你身子不好还出来迎人,这外面这么冷,你看你,脸都冻白了。快进去。” 静和笑着对容奇点点头,“承蒙大殿下厚爱了。”又拉着容月的手往王府里走:“倒是这天寒地冻,你们大老远的跑一趟,积雪那么厚,我怕你们出点事儿,心一直提着呢。” 容月说:“静和姐你担心什么,我是跟大哥来的,有大哥保护我呢。”说罢还冲容奇笑了一下。容奇也点点头,但笑不语。 说话间三人已进了王府中堂,仆人上前来伺候,脱下大氅,热帕子擦手,喝热茶,最后各接过一个暖手壶,笼在宽大的袍袖中,进后院去。 昭王爷坐在堂中,须发皓白,慈眉善目。老远的容月就在喊皇伯父,笑吟吟的跑到昭王爷身边撒娇。 容奇笑道:“给皇伯请安。皇伯,您这精气神儿可真好,我都羡慕了。皇伯今年有八十几了吧?” 他侧头笑着问静和。 静和笑道:“回大殿下的话,父王八十有七了。” 容奇面露惊喜之色,“我瞧皇伯这精气神儿,可完全看不出来。皇伯父,您这可是人瑞了啊。赶明儿我跟父皇请一道旨,给您送一道‘升平人瑞’的匾额来,让您做我们大荣的彭祖可好啊?” 正在抚摸容月头的昭王爷闻言看向容奇,连连挥手:“快别闹了啊。”又对静和道:“去,把昨儿个他们送来的冰山雪果拿出来让两个孩子尝尝。” “是。”静和转身进了后厅,穿过垂花廊,封缓就在那里等着。 封缓走上前来,跟在静和身后,低声道:“郡主,离王府十里外出现了一只游民队伍,白将军怀疑那是刺客,已经带人埋伏好了。” 静和面不改色,脚下疾行:“将军现在何处?” 封缓:“在后山上的积雪亭。那里可以纵观王府。” 静和:“告诉他事情有变,马上让他的人离开王府!越远越好!” 封缓:“可是……” “快去!”静和呵斥道。 封缓转身疾步离开。到了积雪亭,将静和的原话告知。 赵永昼手中握着一个西洋镜观察远处的地形,自马车停在王府之前的那一刻,看见从上面下来的两个人他就让士兵埋伏在后山。只待静和将二人拖延下来,天色越晚,行事越方便。此处又可借助高山之处的优势,随时俯冲下去,可谓是绝好的地界。 现在已经确定东十里外的那一群游民是赵永修的刺客,对象无非是小太子。这招够狠,杀了小太子,到时候大皇子再假装受点伤,就可在皇帝面前装可怜。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会儿等游民刺客一动手,赵永昼就杀下去,趁乱将大皇子也杀了,到时候再推给刺客。这就是宸王的计划。 “离开王府?”听了封缓的话,赵永昼将西洋镜拿下来,疑惑的看着她:“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直在观察王府,大皇子与小太子都入了瓮,刺客也埋伏好了,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要走? 封缓:“我不知道。郡主她脸色很不好,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地方。将军,您既然要郡主做事,就要相信她。她一定是发现了对您不利的事情,才会那么焦急。总之您就先让您的兵撤离王府吧。” 赵永昼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封缓一瞪眼:“不行,你现在就带着兵走,我要看着你走,不然我没法跟郡主交代。” 赵永昼被她急眼的样子逗笑了,“你这丫头,倒挺认真的嘛。” 封缓:“事关人命,怎能不认真。你快让你的兵撤走。” 赵永昼将食指抵在唇间,发出一声鸣叫,然后做了一个撤退的动作。很快封缓就听到,身后的林子里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片刻之后,没了动静。 她转过眼盯着赵永昼。 赵永昼一摊手,“都走了。不信你去搜。” 封缓:“让你也走。快点走。” 赵永昼瘪瘪嘴,离开了。 封缓一直盯着,一直等人顺着道走没影儿了,才回了王府。容奇和容月吃了午饭后,静和也不再留他二人,反而有意让他们早些回去。 容奇笑着打趣道:“妹纸,我听着你这话里话外,怎么是赶人的意思呢?” 静和道:“这里离宫远,路上又积雪厚,怕天晚了不好走。我这一片好心,大殿下不领情也就罢了。” 容奇:“好好好,我们这就走。” 容月也起身,二人与昭王爷拜了礼,由静和送出王府庄园,上了马车,羽林军护送着回宫。静和一直站在府门口,望着车队走远。直到都看不见了,她还站着。 封缓走上去,轻声道:“郡主,到底怎么了?” 静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白将军的兵走了没有?” 封缓:“走了,积雪亭后面没人了,我都派人搜过。您放心吧。连白将军,我都是看着他走的。” 静和的神情去没有因此而缓解,“不,我总觉得心里不平静……去,组织王府卫兵,咱们得去看看。” 又说从此处庄园回京必要经过一处山峰,正是这个拐点处,突然前方断树挡路,停止了前进。 “怎么了?”容奇掀开车帘,他的马车走在前面。而容月的马车在后面。 “殿下,是积雪将树压断了,待属下将其搬开,就可继续前进了。” “嗯。”容奇看了看山峰上,“动作快点。” 士兵前去挪树,容奇转过身看向身后。容月也正掀开帘子往外面看,看见容奇往这边望就问他:“大哥,怎么了?” 容奇一笑,“没事儿,马上就好了。” “哦。”容月奇怪的看了前面一眼,放下车帘乖乖的坐在里面。 容奇的面上露出一丝阴险的笑容。 很快,树挪开了。车队刚要前行,却突然出现了一群刺客。 “十一弟,呆在里面千万别出来!”容奇大声喊道,然后跳下车与刺客打斗起来。 外面的刀剑之声令人胆战心惊,容月稍稍拉开帘子,就看到外面羽林卫与一批游民打扮的刺客战的正酣。而大哥容奇也正与刺客拼搏,并渐渐的陷入包围里。 容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手也紧揪着帘子。在打斗中的容奇在某一个瞬间看过来,忽然觉得弟弟的眼神过于单纯,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显然没时间给他考虑这些。 下一刻,山峰上的巨石混合着积雪滚落了下来。 “是雪崩!快跑啊!”士兵大叫着。 “保护太子!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容月抬起头,马车的车沿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的眼里露出了恐惧。紧接着,马车轰然剧烈摇动,他被晃的倒在马车里。几个羽林卫拼死将马车推离巨石的落地范围,然而却因为地面积雪太滑的关系,马车冲出了道路边的护栏,直往山坡下冲下去。 “殿下!太子殿下!”羽林卫要去救人,却被刺客缠住,一一截杀。而此时的大皇子容奇,也身重数刀,伤的很重。 “大殿下,快走!”为了避免继续下去全军覆没,几个羽林卫护送着容奇杀出重围。而容奇想下去救人,被一个羽林卫打晕了抗走跑了。 剩余的刺客,一部分去追大皇子,然而更多的却留在原地。地上躺着许多尸体,山道的护栏也已损坏。站在这里看下去,草丛被碾压的凌乱,一路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羽林卫和游民刺客的尸体,而山坡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马车的影子。 “去,下去看看,死透了没有。”领头的吩咐道。 两个刺客顺着山路滑下去,过了一会儿,底下传来声音:“头儿,还有口气呢!” “你他娘的瞎嚷嚷啥呢!” “啊不是,我是说这人还活着呢!” “杀了!”领头的狠声道。 底下传来惊呼声。领头的一听,这不对劲,“怎么回事?!” 然而下面却再也没有声音传上来。 “走。”领头的一挥手,一众刺客俯冲下去。果然见一个黑衣铠甲的将士出现在马车附近,他右手和右脚将破烂的马车抵出一个倾斜的角度,然后将手中滴血的剑抵在车板上,露出底下已经奄奄一息的太子。 “还能撑住么?”赵永昼沉着喘气,问底下的人。他现在没有余力去将马车掀开,只能暂时将马车推倾斜,用剑撑起一片狭窄的空间,将容月身上的重量减轻。 容月看着他,眼睛涣散的眨了眨,刚一张嘴,血就一股脑儿冒出来,立即染的他脖子和胸前一片血红。 赵永昼皱了皱眉,站起身,捡起地上先前被他杀的那两个游民的其中一把剑,拎在手里,看着周围道: “速战速决吧。” 当静和带着王府的府兵赶到时,赵永昼也陷入恶战里。这批刺客的实力非比寻常,与去年十一月他在回山西途中的那一批刺客的手法惊人相似。赵永昼当时也是一个人力战十几个刺客,最后是由阮颦背着回京的,那个时候伤的那么惨,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所幸这回静和来的及时,那些刺客见掺合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得不快速撤离。 没一会儿,赵永昼和小太子被府兵抬着扶着救了上来。 小太子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然而静和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之后望向好不到哪里去的赵永昼,眼神里含着愠怒:“为什么回来,你不信我?” 原来赵永昼今天上午离开后又折返回来,一直躲在暗处盯着王府的动静。后来的一切都按照预料之中的发展:容奇和容月的车队被断树拦下,刺客出现,以及山峰上巨石的滑落,小太子的马车滚落山崖,车毁人亡。如果上午静和不让赵永昼的兵撤退,那么之后大皇子容奇也会不出意外的死于‘刺客’之手。 赵永昼吐了一口混着血的唾沫,推开扶着他的王府府兵:“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他算起来毕竟是你弟弟。我看你跟他平时关系那么好,不想你将来想起这件事难过。” 静和:“容奇跟他还是亲兄弟呢,要你在这里假好心。” 赵永昼扶着头,有些奇怪的看着静和:“我看你之前明明是不忍心,怎么这会儿态度变这么多。” 静和冷冷的看着他,“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太子。你们都被容月给耍了!” 第96章 宫变(三) 太子是假的?静和语出惊人。可人明明长的一模一样啊……没料到容月有这招,现在赵永昼就跟被打了一闷棍似得,脑子里晕乎乎的什么也想不出。但他也仍旧是清醒的,他将假太子带回了白府,还请了徐漠前来治疗。花了点功夫,总算把人命保住了。送走了徐漠,赵永昼又让阮颦和豆子备好马车,连夜将人送到金曲楼中的戏园子里藏起来。 宫里谣言四起,已经传出太子失踪甚至是死亡的消息。听说大皇子后来还亲自带了兵去事发地点搜,自然是什么都没搜到。还去了王府庄园,说是静和把人藏起来了,闹的不可开交。 相信再过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大皇子的人就要到白府来要人了。赵永昼一早给宸王府传递了消息,吩咐巧儿关门闭院,与阮颦各自回房歇息,而自己也退了衣冠鞋袜散了发,倒在床上歇息。 不时,羽林卫整齐划一的步伐在空旷的街道上响起。敲门声砰砰砰,吓人的很,惊得街坊四邻家家关门闭院不敢声张。 “来了来了!大半夜的谁那么大火气啊。”巧儿揉着眼睛随眼惺忪的开了门,但好歹衣服还算穿的整齐。羽林卫一把将她推开,容奇气势汹汹的走进来,后面跟着梁晚灯。 羽林卫将白府团团围住,举着的火把让院子里亮如白昼。赵永昼从屋子里走出来,黑发齐腰散,白色单衣,脸色苍白。阮颦给他披了一件袍子在身上。 “微臣参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该有的礼节不能少,赵永昼拜礼。拜完礼,见容奇没喊他起来,他自己也站了起来。 “不知殿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容奇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本宫怀疑你私藏太子。” 赵永昼:“殿下何出此言?” 容奇:“今日未时在城北十里老鹰嘴那里有刺客袭击皇子车队,你应该知道吧?” 赵永昼:“略有耳闻。” 容奇:“有人看见事发后你出现在那附近过,如今太子失踪,你岂非最大的嫌犯?” 赵永昼顿了一顿,微微垂着的头抬起,直视容奇的眼睛:“请问殿下,究竟是何人告诉殿下,在那附近看到过臣呢?” 容奇眯了眯眼,语气阴寒:“本宫还要对你交代这些?你只需回答本宫的问题。” “大哥,话当然要说清楚。”一道清寒的声音传来,众人往身后看去,正是宸王容佑。 容佑道:“依据你的属下今日在御书房所述,当时你们逃脱刺客的追杀后,老鹰嘴之处除了刺客再无活人。你既然有证人说在那里看见了白将军,那么请问大哥你这个证人,究竟是什么人?还是说,那刺客分明就是你的人?” 容奇脸色一变,“老二,你不要血口喷人。说刺客是我的人,你有什么证据吗?” 容佑:“那你说白将军私藏十一弟,又有什么证据?” 一直站在容奇身后的梁晚灯这时走上前道:“两位殿下,既然已经来了白将军府上,搜一搜,就知道人在不在了。” 容佑眼神一寒,扫过来:“你是何人?主子说话,何来你插嘴的余地?” 梁晚灯一颤,不敢开口了。 容奇道:“老二,你别乱发邪火。他说的对,咱们搜一搜事情就明了了。你这边越是挡着拦着,就越说明你的人有问题。” 容佑冷眼相看:“你什么意思?” 容奇一笑:“我当然不是针对你。只是这软禁太子的罪名,只怕十个白弗生的头都不够砍。” 赵永昼也不说话,一副任由你们说了算的架势。 然而容佑却是分毫不让:“本宫看今天谁敢搜这里。” 白先桀带兵前来,与容奇的羽林卫相对而立。相持到最后,到底是没搜成。容奇带着梁晚灯离去了。 等人一走,赵永昼的身子晃了晃,容佑顺手扶了他一把:“你怎么了?” 这才看到他面色苍白,想来白天在老鹰嘴那里确实受了伤。一旁的阮颦走上前来,将赵永昼扶着进了屋。 容佑吩咐白先桀守在外面,也跟了进去。 “伤势如何?”容佑问道。 赵永昼坐在软榻上,摇了摇头,“不碍事的。其实臣已做了安排,就让他们搜一搜也没什么。殿下何必跟他们对峙,搞得对自己不利呢。” 容佑接过巧儿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在赵永昼身边坐下:“他最多在父皇面前说我几句,别的也翻不出什么,毕竟是他把人弄丢的。你放心,现在最急的是他们那边。杀人不见尸,就跟鬼一样,消失了。” 赵永昼:“那么……真正的太子呢?” 容佑:“不知道。他倒是聪明,没想到他有这一手。现在宫里宫外都找不到人,他来个金蝉脱壳,隐在暗处,看我们手忙脚乱……月儿啊,也终究是长大了呢。” 赵永昼想到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现在有很多人很多势力在找容月,父皇的亲兵,容奇,还有亲王府的人。但是他却藏起来了,谁也找不到……你说,他会藏在哪儿呢?”容佑看向赵永昼。 赵永昼动了动嘴唇,最后摇头:“臣不知。” 事后梁晚灯去了国相府跟赵永修禀报这件事。 梁晚灯:“大人,今夜要不要派人去白府……” “不必了。”赵永修挥挥手,“即使人是白弗生救的,此时也不在白府了。” “那宸王还死挡着不让搜?” “哼。他把架势做足,你们就会越相信人在白府了。” “……那么太子如今究竟在何处呢?” 赵永昼眯起眼,看着外面的月色:“太子究竟藏在何处已经不重要了。宸王……很快就会有动作了。” 容佑走后,赵永昼穿好衣服,连夜去了金曲楼。由豆子领着,在里面七绕八拐,最后进了一间小屋子。 赵永昼:“人醒了吗?” 豆子:“回爷,子时醒了一次,方才又睡过去了。” 赵永昼点点头,进了屋子,豆子便退出去,关上门在外面守着。 床上的人似乎是有感应,在赵永昼坐下不久之后,就幽幽的醒转过来。他张了张嘴,嘴唇泛白。赵永昼取了棉布沾水,在他唇上擦拭了几下。然后将人稍稍扶起来,喂了几口水。 赵永昼:“怎么样?” 那人歇了口气,虚弱回:“谢将军……救命之恩。” 看来这人也知道自己是一颗去替死的棋子,并且是想活的,那么忠诚度应该没那么高。 “你可知道,冒充太子,是满门抄斩的谋逆大罪?”赵永昼决定吓他一吓。 那人睁着有些涣散的眼,“满门抄斩……我家的确是被满门抄斩了,多我一个也不多。” 赵永昼心里一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清鸣。” “前山西都督刘一郎,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 赵永昼稍稍坐直了僵硬的身体,缓了一会儿。 屋子里很静,只有煤油灯缓缓燃烧。赵永昼不知道再怎么继续下去,他看到刘清鸣微微垂着的眼皮掀开,棕色的眼睛望着他,里面有淡淡的湿润,哀伤沉寂之后,有明亮的光。 “将军,谢谢你救了我。”刘清鸣的眼睛很干净,让赵永昼有短暂的失神。 这样纯粹干净的眼神,自己只怕再也不能拥有了。 “谢我?”赵永昼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却不知是在嘲讽刘清鸣还是自己。“你可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刘清鸣点点头,“他犯了罪,而将军……不过是将他犯罪的证据找出来。” “不恨我?” “恨。”刘清鸣说,“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真正见到将军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恨你。或许,我真的太怕死了。作为太子殿下的替身死去之后去见父亲虽然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可是……我做不到……我是个胆小鬼……” 刘清鸣说着说着哭起来,眼泪不断的流出来,浸湿了包裹着他脸颊的纱布。 “我想活下去……将军……母亲还在老家……想要跟她一起活下去……” 赵永昼捕捉到一点:“你娘,还在吗?” 刘清鸣点点头。“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将军,可是,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成为太子的替身去死……你救救我……” 受伤的手虚弱的抬起,揪住赵永昼的衣袍。 赵永昼握住他的手,点点头。 从刘清鸣口中大概了解到他原来是刘一郎跟一个湘女的私生子,从小一直生活在老家,事实上外界根本不知道刘清鸣的存在。刘一郎对这个儿子原本也并不太重视,后来偶然回湘一次发现儿子长的跟当今太子越来越像,怕惹祸上身,更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然而刘家被查处之时,刘一郎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将刘清鸣从老家接来,并秘密送入东宫。 据刘清鸣交代,自他被送入东宫的那一天起,就被要求学习容月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不仅太子容月,连皇帝都会来考察他。刘清鸣说他之前并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让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来模仿他,他还代替容月参加过很多大型的会议,都没人能认出他来。直到初三那天,他与大殿下容奇从昭王府的庄园出来,路上遇见刺客,他摔下山崖,被马车和石头砸在下面的那一刻,他才隐约明白了自己的作用。 刘清鸣说:“我从小与父亲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亲人朋友也都在老家那边。我其实不喜欢来京城……我原先以为我是恨的,毕竟我也姓刘。但如果非要说的恨的话,我与将军您之间的恨,也隔得实在太远太远。白天那个时候,我被压在马车下快要死掉的时候,将军离我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你的呼吸声……” 在戏园子里呆到后半夜,赵永昼吩咐豆子好好照顾刘清鸣之后就离开了。回到白府,却无法入睡。看来那个时候,容月就在盘算这这一步了……外表是单纯无邪的小太子,原来心思也是这般深沉吗。 小太子的行踪还是不知道,其实不止大皇子,宸王也是,现在每个人都无法安宁。 “将军,先把药喝了吧。”巧儿端着刚热好的药进来,今天晚上事儿多,早先熬好的药已经凉了。 赵永昼一想到那药的苦味就拧着眉,巧儿见他臭脸,道:“不喝药可是不行的啊,将军是要做大事的人,莫非还要巧儿来哄着喝药不成?” 赵永昼心中郁卒,但还是捏着鼻子将药喝下。抑制着想反胃的冲动,赵永昼问一旁的人:“今天有没有去大府请安?” 阮颦:“去了。” 赵永昼平静不动声色:“见着大人了?” 阮颦顿了顿,“并没有。” “大人在何处?”赵永昼挑眉。 阮颦沉默了。于是赵永昼抬起头看着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最后说:“好了。我不问你,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咱们都去给大人请安。” 正月初四,雨雪纷纷。 赵永昼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起身,巧儿来换药,重新缠上新的绷带。手上拿着厚重的铠甲,巧儿有些不忍:“将军,咱今天不穿这个成不成?” “咱是去给大人请安,该有的仪容还是要有的,穿上。” 展开手臂,巧儿只得替他穿上。又拿了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一切收拾完毕后,赵永昼紧了紧腰间的佩剑,走出白府。府门外早有白先桀的军队等着。 赵永昼:“还是我先去吧。” 白先桀冷笑:“怎么?怕了?” 赵永昼叹气,看着远方的一片雾茫茫,声若轻灵。 “他毕竟是我旧主,即使如今反目,我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扰。” 白先桀冷冷的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说:“我在外面等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赵永昼:“你要离得远一些,封家军不是好惹的。” 一个时辰后,阮颦驾驶着的马车在一处别院停下。巧儿从里面跳下来,两人扶着赵永昼下车。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赵永昼刚一下车,就被风雪袭得打了个喷嚏。巧儿吓的瞪大了眼睛,赶紧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劈头盖脑的给赵永昼披上。 “哪有那么娇气。”赵永昼将袍子丢给巧儿,“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巧儿抓下头上的袍子,露出泪眼朦胧。 阮颦有些急:“将军!” 走了两步的赵永昼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们,突然他笑了一下:“喂,如果封不染抱着我的尸体哭了,你们给我烧纸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让我也高兴高兴。” 他回过身,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静夜阁。 赵永昼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推开那扇门。 太阳从东边升起,阳光照在青年的侧脸,惊艳了一座城。 第97章 宫变(四) 静夜阁地处偏远,虽然是个别院,然麻雀不小,五脏更全。温泉,湖泊,假山,楼阁,应有尽有,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就是冷清了点,夏天住在这里避暑还可以,秋天就显出萧瑟之意,而到了现在,整座院子已经被落雪覆盖,回廊,青石板的道路,榕树,赵永昼一路行来,只余下一串脚印,一个人都未曾遇见。世界银装素裹,一片寂静。 赵永昼能听见自己脚踩在积雪上所产生的那种细微破碎声,他每走一步,心都会沉淀几分。 然后,他听到不远处的清池边上传来的欢笑声。 清池里原本被冻住的冰面裂开几条口子,远远望去,一片银晃晃的。院子里有几株梅花,在这冰天雪地中,傲然凌寒而开。 一个青年站在梅树下,披着白袍,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垂在腰间,手中拈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正在对不远处楼阁上的人欢呼跳跃。身姿轻盈灵动,宛如精灵。 “老师,快来这里,梅花好漂亮啊!”容月冲楼阁上的人喊道。 似乎是目的达到了,楼阁上的人正在往这边走。容月赶紧冲地上正在将花朵捡进布袋子里的仆人挥手,“快走快走,诶,东西给我。” 容月拿过布袋,抖了抖,里面全是梅花,白色的红色的,煞是好看。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仆人退下的时候,撞到一个人,发出了声音。 “怎么啦……”容月不耐烦的转过身,然后他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赵永昼。 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散了,对仆人道:“去,让老师带几个影卫过来。” 仆人匆匆离去。 赵永昼:“为了找殿下,京城都快被翻个底朝天了,您倒在这里赏雪观梅啊。您可知道昨夜有多少人难以成眠么。” 容月哂然一笑,“哼,难以成眠的,不就是你们这一群乱臣贼子么。怎么,本宫瞧你这黑眼圈挺重的,昨晚上怕是睡的不好吧?” 赵永昼:“殿下是大荣的未来,身为大荣军人,臣自然时时刻刻关心着殿下的安慰,难以成眠也是人之常情,是臣对殿下的担忧之情。” 能面色如常的说出这么几句话,赵永昼也是挺佩服自己的。更别说容月听了,那恶心之情溢于言表。 容月:“哦?那么你现在到这儿来,也是关心本宫?” 赵永昼:“臣奉皇上之命,特意来接殿下回宫的。” 容月冷笑:“皇上?你奉哪个皇上的命?”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近了。 赵永昼弯了弯唇,“殿下若是现在不跟臣回宫,只怕永远也回不去了。” 容月冷哼:“听你这意思,本宫即使跟你回去,也是被你们软禁起来,若是不回去,你就要当场杀了本宫么?” 赵永昼:“不敢。” 脚步声停在咫尺,身后响起封不染清冽的声音,在这寒冬里,宛如一柄利剑,刺破冰雪。 “月儿,没事吧?” 容月眼里露出喜色,看着赵永昼,道:“老师,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个乱臣贼子,你帮我处置了他。你知道怎么处置乱臣贼子吧?父皇的那份密旨,我给你看了的。轻则五马分尸,重则凌迟处死。老师,你说眼前这人,是该怎么死呢?” 封不染平静道:“白弗生犯上作乱,罪不容诛,该当凌迟。” 容月看着赵永昼的眼里满是得意挑衅之色:“那老师还不动手?” 身后沉默了片刻,然后赵永昼听到封不染说:“臣,遵旨。” 长剑出鞘,发出一声清啸。 赵永昼并未转身,握着剑鞘挡住了右侧后刺来的剑,眼睛盯着容月,冷笑道::“想要处置乱臣贼子,等真正当了皇帝再说吧。” 下一刻,一道凌厉的剑风贴着他的耳朵划过来,赵永昼迅速的出剑,堪堪避开。同时侧头,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与他对视。 封不染的眼中并没有想象之中的冰冷,只是表面上浮着一层冰寒,但是赵永昼能看到,那下面涌动着湍急暗流。 你如今再也骗不了我了。赵永昼不禁有些苦涩之中的欢愉。 微微皱起的眉间是藏着怜惜的疼痛,而那双总是平淡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任谁也看得出的柔情。然而这柔情却是伴着凌厉剑气,杀势逼人。 赵永昼不得不全力应战,说起来这算是他与封不染此生第一次这般正面交锋,想来,也应该是最后一次。 此生唯一,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 赵永昼曾经想过,会否有一天他与封不染执剑相立。他也曾问过他,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与对方为敌,你会不会杀了我。 封不染当时的回答是什么?他记不清了。可能是当时没太认真,并没有真正设想过这个局面。可能是事情太多,忘了。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他还没做好准备,就要与他互相厮杀。此生唯一,他躲避了这么多天,终究是逃不过的。 封不染的剑划过来,赵永昼后仰躲开,十分危险。 “你走神了。”两人翻转,他在下,封不染在上,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赵永昼凝神再战,这时封不染托了一把他的腰,赵永昼借着力翻转到上面,两人的剑气搅动着地上的雪乱飞。 漫天雪花与刀剑乱舞中,赵永昼只能依稀分辨出封不染素白衣袍上绣着天蓝云朵,如墨青丝散乱迷醉,和着三千成雪,美若谪仙。 这就是他此生挚爱之人,多么美好啊。 赵永昼的眼角滑下泪痕。 “不拼尽全力,你是无法杀了我的。”封不染在他耳边说道。 下一刻,赵永昼被甩飞出去,身子撞在梅树上又落在地上,洒落一树艳红的梅花,落在他黑色的铠甲上。 昨天的伤口又裂开了,赵永昼在战场上久经风雨,可是这会儿,他竟觉得难以承受。 他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封不染,对上那双担忧的眼睛时,几乎就想放弃了。 我们,可不可以不打了? 不行。 他看到封不染眼里隐忍的坚决,他们必须走下去,无路可走,别无他法。 赵永昼吐出一口血,剑撑在雪地上,慢慢站起来。 这雪让他想起了去年他们在巨澜的那会儿,巨澜的北国比这里更冷,更可怕。那个冬天,漫天大雪,天寒地冻。北国之境里,鸟兽绝迹。 他曾一度觉得自己熬不过,他一定会死在巨澜,死在遥远的异国他乡。 那个冬天死了很多人,那场战争死了很多人。 那么这个冬天呢?在刀剑乱舞中,赵永昼不得不一次次的回忆初衷,来坚定他每一次对封不染挥出的剑都足够有力。 为什么他们走的如此艰难?皇权之路,黄泉之路。有无数人奔在这条路上,而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不,这理由如此苍白。 他只是想用他的方法守护,但如今要与挚爱自相残杀,这样的守护,真的是对的么? 封不染的眼睛似乎在告诉他,别无他法。 他着战袍,他着白衣,厮杀到最后,梅雪纷飞中,早已分不清地上的血是谁的。 容月站在远远的看着,从最初的看戏心情,到了后来的震惊,战栗。 不可置信。 梅花和雪的帘幕终于还是落下了。赵永昼狼狈的咳着血,有什么阻滞了他的行动。 随后他意识到,是他手中的剑。 他抬起头,封不染背抵在梅树下,梅花落在他的肩上,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而最美的那一朵,则绽放在封不染的唇边。 笑颜如花。 他似乎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似无奈,似宠溺。 “你赢了,不夜。” 赵永昼松开握着剑的手,颤抖着后退了两步。 封不染说,“不要离开我太远啊。” 赵永昼哭出声来,“不……” “过来,近一点,让我看看你。” 赵永昼摇摇欲坠的走近,然而那剑钉在封不染的胸膛,他想要拥抱他,却无法靠近。 他于是跪在地上,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身体,将头贴在封不染的腿上,失声痛哭起来。 封不染唇边含着笑,抬手抚摸赵永昼的头发。 “把头抬起来啊。” 赵永昼疯狂的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 “蠢货……”封不染笑骂,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容月完全被这一幕惊疯了,他捂着唇,后退着坐到地上。骗人的吧!眼前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吧!他看向旁边的影卫,颤声命令道:“你们,还不去把白弗生杀了,快去啊!” 然而影卫都没有动,只是远远的立着,仿佛木头人一样。 容月摇着头,“疯了,全都疯了。” 封不染从腰间的束袋里取出一块令牌,塞到完全失控的赵永昼手中。 最后摸了摸赵永昼的耳朵,慢慢闭上了眼睛。 当白先桀和封寻封岚印带着兵冲进来的时候,所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四个影卫统统跪在地上,而容月太子疯了一般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喊着‘骗人骗人老师才不会死’这样的话。 雪地凌乱,血迹靡靡,封不染背靠着梅树上,胸前钉着一把剑,微微垂着头,青丝乱舞,混着空中仍旧纷洒的梅花,看不清容颜。 后来封寻回想起来,虽然自小就觉得叔父的容貌高出尘寰数十万里惊为天人,但细细想来,还是那次被钉在梅树上的叔父最美。 简直美的不是人,美的摄人心魄,惊天地泣鬼神。 以至于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泪眼朦胧,潸然泪下。 以前的封不染像仙,无情无欲,凉薄如水;而被钉在梅树上的封不染像妖,像鬼,白衣染血,黑发翻飞。 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封不染是笑着的。 为了爱一个人,从仙到人,从人到鬼。如此倾尽全力,毁灭三生,令旁观者为之恐惧。 封寻做不到这样,一辈子也做不到。 他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青年,心里却明白,即使封不染真的死了,那人也不会将目光移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 皇城里的这场战斗,已迅猛之势拉进尾声。 第98章 宫变(五) “这是封家家主的令牌。”封岚印看着手中的一块暗棕色牌子,脸上神色复杂,一言难尽。他与封寻对视一眼,然后两人看向一旁明显魂不守舍的青年。 “现在,十二影卫和封家军,全部都归你了。”封岚印道。 赵永昼有些晃神,“啊?” 不知所措。 封岚印皱起眉:将所有全部压在这个人身上真的可以么。 “哦。”赵永昼点点头。他望着满院狼藉,梅花,乱雪,还有血迹。 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 “……太子呢?” “已经由白统领护送回宫了。”封寻出声道,他停顿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直视着对面青年略显颓败的脸上。 “太子的状况似乎不太好。” 赵永昼看着遥遥升上天空的太阳,死寂苍苍的眼睛里慢慢恢复少许光芒:“劳烦封校尉,先带着封家军回军营,稍后的事……晚上我们再详谈。十二影卫跟阮颦回白府,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要对外封锁。” 虽然可能也封锁不了。现在,此刻,京城里应该已经谣言满天飞了。不用想,他也知道自己头上会被扣上至少两顶帽子:手刃旧主,叛臣贼子。 “你去什么地方?”封寻担忧的看着他。 赵永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一趟国相府。军中一定有人闻风躁动,你劳累一下,务必要稳住军心。” 封寻点点头,“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会杀一儆百。反而是你,要小心点。” 赵永昼当然不会就这么去国相府,他先回了趟白府,脱下身上的铠甲,洗去身上血迹,梳好凌乱的头发,换了一身常服,披上雪白的貂衣,映衬着俊朗风姿,看上去自是青年俊才,风采无双。 提了两盒礼物,赵永昼出了门。掐着时间来到了相府门口,门房进去通报,回来说里面一大家子正在用午饭,让将军先到偏厅等着。赵永昼也不计较,跟着仆人进了偏厅,坐在那儿等。仆从送来膳食,说是相爷吩咐的,莫要饿着了将军。 看着桌上的红烧鲈鱼和蜜饯肘子以及两碟望江楼的名家小菜,赵永昼苦涩的心情稍有好转,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却又觉腹中反胃。最近事情太多,饮食寝具皆无定性,饭菜稍有腥煽便觉恶心,也渐渐的没了食欲。巧儿只得每日熬些清淡小粥,往里加人参补药,好歹把命吊住。 约莫半个时辰后,院子里出现人声。赵永昼连忙站起身,捋了捋衣袍。拱手见礼:“相爷,大哥。” 相爷老远就神情激动,还是赵永德扶着他走过来。相爷拉着赵永昼的手,老泪纵横的样子,什么都说不出口。见桌上饭菜都没动,连忙问:“怎得不吃饭?” 赵永昼自然不能说自己胃口不好,便说:“来之前吃过了。” “胡说。”相爷一眼就看出他没吃饭,“你是不是心里怨我把你安排到这儿来?” 赵永昼笑起来,他扶着相爷坐下,道:“没有。我有些日子没来看您,是我的错。” “你就是在怨我。你心里在跟我生气,我看得出来。”相爷抓着他的手臂,重重的叹气。 一旁的赵永德说:“今天是初四,大家都回来拜年。永雅永萍她们还带着夫家,人多眼杂的。是我怕生事端,才让人把你接到偏厅的,你别怪父亲。” 赵永昼说:“是是。还是大哥心细,我自然是知道的。这些不着急,我今天来找大哥,是有正事的。” 赵永德一笑:“我估计着你都会来,你再不来,我就得去找你了。” “你们兄弟俩坐下来说话。”国相爷吩咐道。 虽然时机不对,但赵永昼还是有了一种兄弟重逢父子相认的错觉。他不禁眼睛有些红。 两人坐下来后,赵永德皱着眉,似乎是在措辞。半晌,赵家大哥开了口:“我今天早上接到消息,听说你跟封不染……” “是真的,大哥。现在外面市面上流传着的消息,都是真的。我杀了封不染,还囚禁了太子。”赵永昼用麽指按了按太阳穴,轻声道。 他的这个小动作落在相爷眼里,又激起了相爷的满眼慈爱。 赵家大哥瞅了一眼父亲的红眼眶,轻咳了一声,相爷却只是拉着赵永昼的手,牢牢的不放开。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扶宸王上位了。”赵永德神色沉重道。 赵永昼一笑:“我以为这是司马昭之心,你们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呢。” 赵永德也不跟他兜圈子,一阵见血的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大哥,我相信你也看到了,大皇子根本没有为君的能力,我不知道五哥还在执著什么。”赵永昼神色严肃道。 “你要我帮你?” “不行么?事到如今,我实在不知道你们还在坚守什么。” 赵家大哥沉默了,皱着眉不说话。 这时相爷叹了气,拍着赵永昼的手道:“不是你大哥不帮你,你年纪太小,这里面有许多事情还不知道。大皇子和小太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们的生母都是皇后,而皇后出自云州世家,那些世家大族肯定是连成一线,要站在他们身后的。就比如你熟知的封氏一族,正是这里面牵扯最深的。而那个宸王,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宫女,是后来被皇后收养的。说到底,世家大族是不会支持他的。这就是封不染为什么看起来摇摆不定,最后仍旧是走到为小太子丧命这一步的缘由。他是封家的家主,必然要维护封家的利益,维护世家大族的利益。” 原来宸王的生母并非皇后啊……这就说得通了。 “难道赵家跟那边的世家大族有什么牵扯吗?”赵永昼问道。 相爷说:“赵家虽然并不归属于南部世家,但这么多年来,也纠葛颇深。总得来说,赵家还是受制于人的。你五哥的确是固执,但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赵永昼:“哼,这些顽固的旧部世家大族是既得利益一族,为了巩固势力,打压寒门子弟,把持朝廷和军队,揽权皇亲,干涉皇储。想必当年宸王被废太子一事,这些人也脱不了干系吧?” 相爷点点头,眼眸雪亮深邃:“你明白就好。现在你也走到这一步,势必要跟他们硬碰硬。你想好了吗?” 赵永昼:“这些人手伸得这么长,皇上都无所谓吗?” 相爷叹了一口气:“他是皇帝,是陛下,你以为他真的病糊涂了,不知道你们外面在做什么事吗。到如今也不瞒你,想必你也知道,陛下有三份密旨,其中最关键的一份,正是关于旧部世家大族私设军队一事的处置。” 赵永昼一惊,“什么?难道陛下他……” “宸王殿下想必心里还在怨恨着陛下吧。”相爷一笑,絮絮叨叨的说出许多惊人的内容。 从相府走出来时,赵永昼整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于容和帝的先知先觉,他是心有余悸,是害怕。容和帝早就看清了一切,他算准了容佑会造反,他完全有能力阻止。容和帝任由这场动乱持续下去,任由他们夺-权,恐怕也只是为了做一场大戏给旧部世家大族看。 大荣世家大族豢养自己的军队这一传统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每一个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的军队,因为这个原因产生了很多麻烦。比如大族与大族之间的斗争,动不动就演变成血流成河的战争。比如一旦对外打仗需要军队,世家大族总是你推我我退你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军队拿出来,军队难以集结往往延误战情。朝廷每年还要给这些世家大族的私立军队颁发粮饷,不然就会引起不满情绪而埋下祸乱。 听相爷那个意思,容和帝想做这件事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前些年周边国家战乱四起,他还需仰仗世家大族出兵出力,内乱不可发生。经过一二十年的征战,周边国家大多归顺大荣,外围稳定了。但是容和帝也老了,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来安内。世家大族的势力如此庞大,以他垂垂老矣之身,根本不能与之抵抗。所以他把机会留给儿子吗?…… 这么看来,容和帝岂非从刚一开始就在为宸王铺路?不管是当年废佑立月,还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打压容佑,其实一直只是对世家大族使的障眼法吗? 相爷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耳边:“年轻人啊,老人家已经把路给你们铺好了,剩下的路,就看你们怎么走了。” 赵永昼去了宸王府,当时白先桀正从里面出来,宸王府中一片厉兵秣马之象,仿佛下一刻就要开战了似得。 “你来了。”容佑看着赵永昼道,眉宇间也有些疲态,“坐。咱们来谈谈,接下来的行事安排。十一弟的事情你做的很好,你放心,等这段时间一过,本宫会给封不染安排风光大葬。” “小太子情绪怎么样?我听太医说,似乎是不太好。”赵永昼坐到旁边道。 容佑点点头,“有点疯。” 容佑的话没说完,但赵永昼也不用问了。小太子受不了封不染死去的事实,所以疯了。这样的人,是没办法当皇帝的。 “疯了好,十一殿下或许是因祸得福呢。可是殿下您,真的要背负弑父杀兄的骂名,登上皇位吗?”赵永昼问道。 容佑弯唇浅笑,眸子里立刻是流光霁月:“怎么?你怕了?” 赵永昼摇摇头,将从相爷那里的话转告给容佑。 容佑听完,沉默了许久。 “我们在外面做了这么多事,陛下不可能没有察觉,他却没有阻止……殿下难道不觉得,这是陛下有意为之吗?或许您该去跟陛下谈谈。”赵永昼出声道。 “……谈什么?”容佑的笑容有些不真实。“不怕跟你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他单独说过话了。见了面,除了阿谀奉承,勾心斗角,小心翼翼的盘算之外,我不知自己还能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三份密旨,第一份和第二份只是个幌子,皇子去留也好,处置叛臣贼子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陛下真正的遗诏,只是第三份——那就是撤销世家大族的私立军队。”赵永昼沉重道:“这第三份遗诏,根本不可能由大皇子或者是小太子来执行。殿下,您难道不能与自己的父亲心意相通吗?” “你是说,父皇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都是在为我铺路吗?我不信。”容佑摇着头,“这太可笑了。” “那是因为您心里还在恨他,所以你不相信。”赵永昼说。 宸王府的谈话无疾而终,但赵永昼相信,容佑的心多少是有些动摇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赵永昼忙着安抚封家军队,同时还要暗中监视来自各个地方的闻风而来的世家军队。这些世家军队又不听命于中央朝廷,各顾各的,借着来给皇帝拜年的蹩脚理由,短短几天,城郊百里外,已经安营扎寨了数万大军。完全是对垒的气势,稍不注意就会打起来。 这天,城郊外又发生流血斗争。作为新晋城防将领,赵永昼封寻皆要出面解决,然而这些世家军队完全不将中央军队将领放在眼里,甚至恶言相向。赵永昼始终克制着自己,任由那些世家子弟辱骂,不发一语。最后还是闹到羽林卫和千牛卫出面,全武力镇压。 “这些人也太过分了,怎么现在这些土著军比中央军的架势还大啊。”巧儿给赵永昼的额头上药时,忍不住抱怨道。 赵永昼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憩,待巧儿弄完了,他才出声,声音地沉沉的:“徐大夫要回金陵本家拜年,准备的怎么样了?” 巧儿一顿,看了阮颦一眼,没答话。 阮颦说:“今天中午派人过来了,说是待会儿晚上就走。” 赵永昼点点头,“你们也跟着去吧。” 巧儿:“将军……” 阮颦:“我的职责是保护将军的安全,恕难从命。” “现在家主的令牌握在我手中。”赵永昼睁开眼睛,“我说走,你们就全部走。把十二影卫也带走,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巧儿说:“可是将军,若是我们走了,你身边连一个体己人都没有。你身子近来越来越差,饭也只吃稀粥,这么下去……” “什么都别说了。”赵永昼摆摆手,不愿在说下去。他知道他的命令她们不会违抗。 晚上,赵永昼沐浴完毕,点了炉子,穿了单衣靠在软榻上,边烘着手,边看信。 巧儿和阮颦已经收拾完毕,两人站在门口。 “将军,您不去看看吗?”巧儿问。 赵永昼忍了忍,明显心思不在信上,但还是说:“不。你们自己过去吧,徐大夫家不远的。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写信。” 等巧儿她们走了之后,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赵永昼还是无法抑制住心里的情绪。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布满了冰凌花的窗户上看向黑沉沉的院子。记起曾经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在黑夜出现之后,在黎明到来之前,他有很多次,看见封不染从外面走进来。吃饭,沐浴,睡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原来他们,早就把对方当做彼此的归处了。 徐漠的马车出发还有多久?赵永昼脑子里什么也分析不出来。他快速拿起貂袍披在身上,冲出白府,奔进夜色中。 等我,等等我。如果这次我失败了,至少,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 第99章 宫变(六) 这夜子时,名医徐家的大门被砰砰敲响。 “徐漠呢?徐漠走了没有?”门外一个青年男子问道。一身白袍,黑发齐腰,偶然一瞥,肤如凝脂的下巴,藏在帽帘下的明亮眸子,宛如深夜妖魅。 风姿卓越,却掩藏不住一身杀伐之气。 “五少爷已经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仆人哆嗦答道。 闻言,那人掉转马头,一骑绝尘而去。 而此时,徐家一行的马车,已经出了东城门,上了水河道。金陵离京城不远,此时出发,最多明日中午便可到达。 徐漠这次带的人不多,只有一辆宽敞的马车,自己的仆人带了一个。其余的十来二十个打扮成仆从的,全是封家的侍女和护卫。说实话,要不是生命财产被威胁,徐漠是不会答应的。他一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种麻烦人麻烦事儿,向来是能离多远就多远。现在倒好,不禁三更半夜要出城,还得带着一个大-麻烦。 看了一眼躺在身后的悠闲看书的人,徐漠觉得后背发凉。这马车也是他们封家的,外边看着普通,里面豪华的能住皇子。宽敞自不必说,两个人在里边打架都成。京城里封不染的死讯传的满天飞,可是现在,这个人正好端端的躺在软被上,看书下棋,累了还可以弹弹琴,真是享受极了。 思及此,徐漠不禁有点替那白弗生不值当。前些日子见到他,从医者的专业角度看,那青年依稀有死者之象。 “嘶……”身后传来轻呼声。徐漠赶紧转过头去,毕竟这位是活大爷,不伺候好了是不行的。 “大人,怎么了?” 封不染拧着眉,半晌:“……心口疼。徐先生,可有止疼的药?” 徐漠上前看了看,道:“大人胸前的伤都好了,怎么会疼呢。” 但他还是从箱子里翻药出来。 “好了?……该不会是后遗症吧?”封不染喃喃道。 “那伤又不重,咋会有后遗症呢。这药抹在伤口上就不疼了,不过会麻痹人的知觉,让您睡觉。要用吗?”徐漠拿着一罐药膏。 封不染看了看,最后道:“那还是不要了。” 但看他窝在被子里的样子,似乎是忍的极难受的。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马车就停了。 “大人,将军来了。”帘子被掀开,外面的侍女说道。 封不染一下坐起来,心口也不疼了眉头也不皱了,那模样看起来好的不能再好。 徐漠知趣的出了马车,但行程不能停,就坐上赵永昼的马,一行人的速度稍微慢了点,但还是在缓缓前行。 马车里,赵永昼还没取下帽子,就已经直扑进封不染怀里。 “莲华……”他抱着那人的身体,轻声低喃。 封不染揭下他的帽子,手摸着怀里人的下巴,扣着让他抬起头来:“胆子不小,竟敢直呼家主的名讳。” 赵永昼鼓鼓腮帮子,黑色的大眼睛水雾朦胧:“我又不是你们封家的人,你是家主也管不着我。” 封不染微眯双眸,流光暗藏:“令牌都在你那儿,还说你不是我的人。” “我就不是你的人。”赵永昼笑着,在他怀里拱了拱,蹭掉鞋子,双腿一伸蹿进被子里。 几乎在他接触到温热的被褥的那一刻,唇上就被攫住,被疯狂的索取。唇舌相互缠绕,从最初的疯狂,到几近克制的温柔依偎。 “听说你最近都不怎么吃饭。”封不染的手在赵永昼的腰腹之间游走,声音有些沙哑。 赵永昼被摸的咕哝了两声,“胃口不大好,吃了就想吐。应该是最近压在心上的事儿太多了,过了就好了。” 封不染的下巴抵着他的头笑,“你要是个女子,我就该欢天喜地,自己是不是要当爹了。” “你好不正经。”赵永昼笑着拿膝盖去撞封不染的腿间,被封不染捉住腿,转而搭在自己腰上,覆身将人压在身下。 “不不,这是在马车上呢。”惊觉后腰探入裤子的手,赵永昼连忙阻止。 封不染倒也不是真的要做,他当然分得清情形。叹了口气,唇抵在赵永昼耳边道:“好生照顾自己。” “嗯。” 两人耳鬓厮磨一盏茶的时间,赵永昼从马车里出来了。 “徐先生,有劳了。”接过徐漠手中的马缰,赵永昼笑着说道。 徐漠瞅了瞅他的脸色,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见惯了生老病死,徐漠本就漠然生命。更何况说出去之后也无救,那他何必说出来,惹得他们伤心呢。 后来封不染的心情一路都很好,再不喊心口疼。徐漠在金陵下了马车之后,车队就径直往香洲而去。 赵永昼一回到京城就感觉情形不对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隐约的燥热之气,而且带有血的味道。 他熟悉,这是开战的前奏。 宫中传出消息:容和帝病危。 赵永昼赶到宸王府的时候,容佑正准备出门。铠甲,佩剑,战马。 赵永昼上前:“殿下如此打扮进入宫廷,只怕不合适。” “这都什么时候了!城北囤积的军队已经开战了,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上马!”容佑怒斥。 “殿下!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小心行事,难道殿下想血洗皇宫吗?!” “难道你以为不流血可以终止这场战争吗!笑话!”容佑翻身上马,长鞭挥出,绝尘而去。身后跟着王府亲兵。 赵永昼深皱着眉,只得翻身上马跟上去。路上他已经通知了封寻和封岚印,想必现在二人已带领军队从军营出发。说到底,赵永昼虽然不想看见太多伤亡,但这场战争也只能用武力镇压。 北宫门外,对峙着两批人马。 大皇子一派的几位将军带着各家人马,大将军赵永德首当其中。赵永昼驰马经过时,与大哥的眼神有短暂的相视交流。 而千牛卫羽林卫正守在门口,阻拦着这批人。 容奇也是一身铠甲战衣,看着来人,冷笑不止:“二弟,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等不及了吧?可惜,你看你带的那点儿兵,还不够我这边塞牙缝的。” 容佑翻身下马,利剑握在手中,眼神冰寒:“本宫是来保护父皇的,你公然带兵抵达北宫门,已是犯了死罪。” 容奇:“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装。” 赵永昼也下了马,上前紧紧拉住容佑要拔剑的手,低声道:“殿下,要在这里打起来吗?谁打赢了,谁就进去杀了皇上,夺得皇位吗?!” 容佑转过眼,眼睛里布满血丝。 “白弗生,挡我者,即使是你,也照杀不误。” “那殿下尽可杀了臣已祭战旗!”赵永昼道。他力道强劲,虎眸里更是威严尽显。 容佑居然被镇住,冷静了一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永昼:“臣只是不想殿下将来为今日之行后悔。殿下与陛下父子成仇多年,如今既有机会,何不能坦陈相见?” 容佑嗤笑一声,冰凉的眸子望着眼前的泱泱战马,“如今这个情形,你跟我说这个?” 赵永昼:“殿下乃天命之人,何惧眼前宵小。” “要怎么做?你教教我?”容佑本是嘲笑着问道。 赵永昼:“放下剑,脱下战衣,被发跣足而入宫廷。臣以项上头颅担保,在殿下出来之前,决不让一兵一卒踏入北宫门之内。” 正此时,一阵兵马轰然踏动的整齐声传来。众人看,乃是封家军的大旗遥遥而来,为首的正是封岚印与封寻。 容佑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点了点头。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二皇子忽然取下佩剑,脱了铠甲战衣和鞋袜,披散着头发,只穿一件白色单衣,就这么跪在北宫门前。 朗声道:“罪子容佑,求见父皇。” 众将哗然。 在马上的容奇道:“老二,你搞什么鬼!” 城墙上有宫人太监探头望。 赵永昼道:“快去禀报陛下,就说宸王殿下前来请罪了。” 有宫人转身跑了。不多时,北城门开了,大太监燕九从里面走出来。 “陛下有旨,宣宸王进殿。” 容奇不乐意了,大声吼道:“凭什么让他进去?!你不怕他杀了父皇吗?!” 燕九笑笑:“陛下说了,大殿下也可一同进去。” 容奇回头望了望身后兵将,梁晚灯说:“殿下还是跟进去看看,反正我等在此守着,我们进不去,他白弗生也进不去的。” 容奇又看向赵永德。 “殿下放心,臣会见机行事的。”赵永德道。 身后的朱常等大将也纷纷点头道。 容奇这才翻身下马,要一起进去。刚走到宫门口,被执金吾大将军拦下: “大殿下这身打扮,可是进不了北宫门的。” 容奇看了看前面已经走进去的被发跣足的容佑,也只是丢了佩剑。依旧身着铠甲进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请罪,他可没那个心思再在老家伙面前做戏了。 路过宣和门的时候,看见地上跪了一大片的文臣武将。为首的就是赵永修,容奇还跟他打招呼。 而赵永修看着一前一后,着装对比鲜明的两位皇子,微微皱起了眉。 第100章 宫变(七) 北宫门外,赵永昼将身上雪白的貂袍脱下,将头发扎成马尾,换上宸王卸下的铠甲,将佩剑系在腰间,跨上马身,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气势。 时间一久,梁晚灯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看了一眼前方神色自若的赵大将军一眼,挥手叫来一个人。 “去西宫门外等着,一有消息马上回来禀报。” 那个人得了命令就悄悄出了阵列。 封寻一直盯着对面,见状也让身后一个小兵跟了过去。 “哼。”对此梁晚灯轻蔑一笑。 夜色中,赵永昼眼中的光明灭不定。宫外两军对垒,宫内也是的气氛也是难以预测。 宫人都退出去了,宣和宫内只留了一个服侍的小太监,也被燕九叫了出去。 “殿下,请吧。”燕九对容佑说道。 容佑有些犹豫,他看着那只有晕黄灯光的宫内,突然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他刚被废太子之位,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一个人住在冷宫里,那时也如现在他眼前的这座宫殿一般,死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气。 父皇……那个男人,现在也冷清清的躺在里面呢。 “殿下,陛下的时间不多了。”燕九提醒道。 容佑点点头,抬脚迈入第一步。脚刚一触及地板,冰凉的触感便冲脚心一路直窜四肢百骸,心脏,后脑勺。 走出第一步了,后面的也就不那么艰难了。 容佑立在原地慢慢的呼吸了几口气,从容走过长长的黑暗宫道,他知道宫外此刻一定已经腥风血雨,白弗生或许已经跟人交战,所以即使眼前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宫廷回廊,他也不是一个人独自走完的。 两个皇子进去没多久,三顶轿子先后从西宫门被抬进来,国相爷,长公主,以及昭王爷,三人都相继进去了。 “这三位都被请来了,莫非是陛下的遗诏有变?”中书省李大人沉声说道。 赵永修没说话。 “赵尚书,这种时候您是不是该去看看呢。”见赵永修没反应,中书省大人不阴不阳的提醒道。 赵永修:“李大人放宽心等着就是了。实在等不了,就自己去看。” 容奇走到宣和宫门口,见里面一片黑乎乎的,就跟鬼宫一样。顿时有些不想进去了。 燕九一笑,递给他一盏灯笼。 容奇不耐烦的接过,大步走了进去。 燕九盯着那大摇大摆的身影,神情慢慢变得有些诡异。 宫里没有掌灯,所有的光线都来自金色的龙床旁边,那一盏微弱的琉璃灯。 冬夜的寒风贯穿始末,明黄的帷帐被吹的东摇西摆。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到来,龙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一只枯树皮一般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举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 容佑走过去,轻轻握住那只手,跪在床边。 容和帝重重的出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声音:“你来了啊。” 没有回话,容佑只是低着头。 “你兄弟呢?”容和帝随意的问道。 容佑轻声道:“大哥在后面呢,马上就来。十一弟……似乎是疯了。”说完他凝神屏息,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龙床上的人的叹息之声。 “是我的错。”容佑顿了顿,还是说道。不是说好了,是来认罪的么。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还是干脆点吧。 “是我故意设计,才会让十一弟变成那样的。”容佑说。 于是容和帝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容佑:“因为我想当皇帝。” 容和帝笑起来:“是个好的回答。” 父子俩有一句每一句的说起话来,谁也没有想起应该马上出现的容奇,又或者,心照不宣的不去提起。 过了一会儿,容和帝突然说:“你穿的太少了。” 容佑这才感觉到身上有点冷,昏暗的视线中他似乎也没什么表情:“是白将军,他说我应该这个样子来见父皇。” “哦?”容和帝的声音里的笑意很明显:“白家的那个孩子吗?”他以为是白先桀。 “不。是白弗生。” “是他啊……”容和帝慢慢回忆,容佑以为他下一句要说点什么,但容和帝似乎并不会对此人做出评判。 “佑儿,以后你要多辛苦了。皇帝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容和帝轻声道,终于说到正题了。他演了一辈子,骗了所有人,临终前,终于在儿子面前表现出来。 容佑心中一凛,但面上也不动声色:“儿子只怕没有那个机会。现在京郊集结了世家大族的兵马。” “哼。”容和帝笑起来,苍老的声音里却有些清爽的肆意,笑完了,才说:“朕这一生,说来惭愧。空为皇帝,说穿了,也不过是世家大族的长工罢了。你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怕不怕?” 容佑没有说话。他突然有些迷茫。 然后容和帝拍了拍他的手,“别怕。应该是他们怕你才对。你要终结这一切。” 容佑的语气里带了点怨恨:“您骗了所有人。” “如果不骗人,你怎么能好好的活着,朕又怎么能,给他们重重的一击呢。”容和帝笑着说。 容佑:“您就不怕我……不怕我熬不住,死了么。” 容和帝:“如果是那样,朕也就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语气轻松的很。容佑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无比。他忽然觉得,在容和帝眼里,说不定他们这些儿子也都只是棋子而已。容和帝在与南部世家大族下一盘棋,他精心布局,虚张声势,欲盖弥彰,到最后也只不过是为了胜利而已。 心中升起一丝丝悲凉,然而容佑很快就压下去。正如白弗生所说,他是天命之人,不能惧宵小,更不能有伤情。 容和帝问儿子:“你还有什么担忧的吗?” “儿子怕自己做的不如父皇的意,将来九泉之下,父皇会责怪儿子。”容佑道。 容和帝不置可否的摇摇头。然后说:“你十一弟已经疯了,他们不会再盯着他,你也放过他吧。” 容佑:“是,儿子会照顾好十一弟的。” 容和帝:“至于你大哥,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朕已经帮你处理了。” 容佑这才稍有动容。他记得容奇是跟在自己后面进来的,这么久没有出现,难道是被父皇他……就在容佑内心震惊不已时,容和帝突然闭上了眼睛。 “父皇!”容佑惊呼出声。他突然有些怕了。怕什么呢?怕父皇离他而去吗?不,他只是怕,这偌大的宣和宫,只有他一人。 不过容和帝只是轻轻的敲了敲龙床。 随后容佑听到身后传来轻碎的脚步声,一盏盏宫灯点燃,明亮了整座宫殿。 方才那一刻提起的心稍稍落下了,容佑缓口气,转过头去,看见三位老人走了进来。 容佑不解的皱起眉:“姑姑,姑父,皇伯?” 三人只是对他行了个礼。容佑跪在地上,忙低下头还回去。 这时燕九走上前来扶着龙床上的容和帝坐起来,容和帝问:“皇兄,宫外面,怎么样了?” 昭王爷说:“陛下放心吧。老臣进城的时候,城郊的那些世家军队就已经撤了。” 容佑听了又是一惊。但容和帝只是点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似得。 燕九挥了挥手,便有宫人端了御桌和纸币上前,墨池晕染深厚,宣纸洁白刺眼。 “父皇,您要做什么?” 看着容和帝依靠着燕九的搀扶,枯树般的手颤巍巍握着毛笔,一笔一划的在那纸上落下。 容和帝的手虽然颤抖,然而字迹却苍劲有力。 是新的传位圣旨。 容佑本来觉得没什么,可是眼睛却湿润了。他皱眉,同时苦笑道:“您不必做到如此,即使没有遗旨,儿子也能登上皇位。” 好不容易写完了,容和帝气喘吁吁的,丢了毛笔。 “朕不能……让你做个叛臣贼子……” 这是容和帝说的最后一句话。接下来,就没有声息了。 容佑愣在原地,枯涩的眼睛里终于落下泪来。 容和帝二十六年正月初七夜里丑时,宣和宫里传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声: “皇上殡天了!” 紧接着,整座皇宫都齐齐发出哀恸之声。 宫内完毕,然而宫外,却是刚刚开始。 跪在宣和宫外的文武百官虽然掩面哭泣,然而更多的是心急如焚。 中书省李大人:“老夫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从宣和宫里急匆匆的跑出一个小太监,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小太监跑到赵永修身边,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中书省大人就只见兵部尚书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可惜他又不能听清楚。 最后见那小太监递给赵永修一个纸条:“这是相爷的意思,大人意下如何?” 中书省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纸条,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退兵二字。 “这是什么意思?!”中书省急叫起来。 赵永修拿过纸条,塞回小太监手中:“速去西城门将此物传出。” 小太监疾步往西城门而去。 中书省一把揪住赵永修:“赵尚书,此是何意啊?” 赵永修:“皇上临终前改了圣旨,传位宸王。” 中书省:“什么?!即使是太子疯了,也该传位大殿下才是,怎么是宸王?……相爷还说退兵?难道咱们就这么认输么?” 赵永修冷冷的看了中书省大人一眼:“不退兵,要我赵家做乱臣贼子不成?” “可是宸王若然为皇,那岂不是……”中书省突然浑身一震,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老夫明白了……是皇上……这是皇上的意思……” “可不就是皇上的意思么。难道李大人以为,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谁还能操纵整个局面么。”赵永修淡然道,“咱们还是在这里,安安心心的给皇上送行吧。” 然而中书省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异光:“赵尚书若想安心,只怕还太早了。” “你什么意思?”赵永修看着他。 “哼。这不仅仅是你们赵家一家人的事,不是你们说罢了就能罢得了的。”中书省笑道。 赵永修:“你想举兵?没用的。城郊的世家军队已经被皇上的神武营解决了。” 中书省:“可赵大人别忘了,北宫门外现在还有几拨人呢。” “但我已经……”赵永修倏然睁大了眼睛,“你们买通了梁晚灯?!” 中书省冷笑:“现在外面,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赵永修猛然站起来:“你这不是害我赵家么!” 看着急匆匆往北宫门跑去的身影,中书省哈哈大笑:“晚了!赵大人!你们赵家势必要做乱臣贼子!” 第101章 宫变(八) 又说那西宫门外早有梁晚灯的人守着,接过小太监的纸条后转身欲走,不料遭遇封寻派遣的伏兵。但此人也是武力高强,过了两三招便遁逃了。 北宫门外正是紧张的时刻,忽然梁晚灯身边的人递给他一张纸条。梁晚灯接过一看,神情明灭不定,最后将纸条藏在袖中。 赵永德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梁晚灯面无表情的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朗声道:“皇上殡天,太子也已疯,然皇位高悬无人继承,现在也只有用武力来解决了!” 此话一出,众将哗然。 “皇位继承人没有说吗?” “那还等什么!杀进去!” 赵永德觉得不对,“等一下,梁侍郎,你确定消息是真的吗?皇上真的没有宣布继承人吗?” “当然!这是国相爷的意思!”梁晚灯振臂高呼:“众位将士,大殿下此刻正在里面等待着咱们,咱们立刻杀进去,助他登上天子之位!” 梁晚灯的话不仅把大皇子党派的那些士兵点燃了,也同样让封家军坐立难安。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谁若当了皇帝,那另一方完全是被屠戮的。毫无疑问。 群情激奋,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城墙上的弓箭手全部撘弓上箭: “不要轻举妄动!” 两方的将领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拔出刀来,互相对峙,只是因为主将还没有下令,正式的厮杀还没开始。 朱常催促道:“大将军,下令吧!” 厮杀的渴望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赵永德迫不住这种压力,手也已经搭在了剑上,但他的目光还是紧紧锁着对面。 封岚印也眉目沉沉。血性男儿的怒吼声,马的嘶鸣声,都在充斥着人的耳膜。这时候只要有一点血腥味,只怕现场都会立刻陷入恶战。 这时赵永昼在封寻耳边说了什么,两人的目光都盯着梁晚灯,然后都策马退出了阵列。 梁晚灯当然注意到了,但是他现在没空去管那两个人,他忙着撺掇赵永德和朱常孙威几个大将起兵。 梁晚灯:“大将军是怕了吗?” 朱常:“大将军,您下令吧。您一下令,我们就跟您杀出去。咱们这么多人,吃他们就跟踩蚂蚁一样。” “下令吧将军!” “将军!” “咱们杀进去!” 简直群情激昂了。赵永德进退两难,手顶开了剑鞘两分,眼睛里却凝着阴沉的光。 梁晚灯突然感知到了杀意,他也是个警惕的人,两军阵前最忌小人挑拨,他想赵永德现在拔剑可能是要杀了自己。 然而还没等赵永德拔剑,梁晚灯突然觉得脖子上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拖着摔下马去。 “接着!”树上的封寻将绳索的一头抛出来。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接住封寻扔过来的绳子,套在手上,踹马飞驰,直奔城墙而去。 “你们做什么!”朱常指着大喊道。同时让手底下的兵冲出去,要救梁晚灯。 梁晚灯被拖得在地上飞滚,这时只见马上的人迎风借力,突然跳起来,飞檐走壁三两步斜蹿上城墙,速度迅猛的如一头猛虎。他飞快将绳子的一头套进城墙上的挂旗子的铁钩上,然后拽着绳子从高处俯冲下来。 就见梁晚灯的身体飞快的贴着城墙升上去了,手死死的抓着脖子上的绳子,拼命挣扎。 梁晚灯一生杀人不算多,虐杀人的手段却有千百种,用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令得许多犯人生不如死。自然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以这种方法死去。但他虽然被脖子上的绳子勒的无法呼吸,求生的意愿依然强烈。他的手摸到腰间的匕首,正要割断—— “梁晚灯临阵挑唆两军交战,杀、无、赦。” 赵永昼冷冷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杀到眼前的士兵,唰的松了手,拔剑迎敌。 当赵永修赶到北宫门城墙上,往下一望时,就看见梁晚灯的身体正掉下去。而下面,一群士兵正在围杀白弗生。两边军队都在蠢蠢欲动。 还不算太晚。 一道冷箭射在混战的人群中。 “全都住手!” 与此同时,梁晚灯的身体轰然落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这一动静总算让现场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大哥,退兵吧。”赵永修在城墙上淡淡的说。 赵永德从鼻间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的当然不止大将军一人,赵永昼握着手中的剑,有一瞬间眩晕的错觉。封寻从旁边扶了他一把。 羽林卫和千牛卫纷纷让出一条道,容佑一身白色单衣走出来,后面跟着三大国老级辅臣以及大太监燕九。 赵永昼想迈动脚步走过去,却忽然觉得抬不动脚。 一直到容佑走到他眼前。 “……?”赵永昼目光迫切的望着他。 容佑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微微有了弧度。 燕九手上捧着一份圣旨:“诸位将军,参见新皇吧。” 此言一出,现场简直安静的吓人。 还是赵永昼先反应过来,立即单膝跪下,高喊:“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封岚印和赵永德也纷纷下马,跪下见礼。这两人一跪,现场所有的士兵都放下了武器,统统跪下。朱常和孙威几个早就见惯了形势,扑通通跪在地上,再也不说其他。 一时间,宫廷内外,山呼万岁。 容佑道:“诸位辛苦了,今晚的事,念在尔等为父皇悲切,行为有失妥当,暂不予计较。” 众人:“谢陛下隆恩。” 容佑点点头,燕九便说:“兵将回营,各位将军若是有心,解除武器,进宫哀悼吧。” 军队陆陆续续的离开,而那些主将,当然也是全部留下来,丢下武器,接过太监宫女递来的素衣穿在身上,纷纷进宫哀悼。刚才一场异变,人人都在自危,现在正是表忠心表忏悔的时候。 容佑是亲自扶着赵永昼起来的,两人相视良久,随后一笑了之,再多的话,也都不用说了。 赵永昼:“恭喜陛下达成所愿。” 容佑紧了紧握着赵永昼手腕的手:“幸好有你。” 赵永昼见容佑衣着单薄,连忙从马匹上取过方才自己脱下的貂衣,披在容佑身上。 忽然,一滴血落在雪白的貂衣上,即使是黑夜,也赫然耀眼。 赵永昼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头顶,忽然听到旁边封寻的抽气声。 容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弗生,你、你流鼻血了。” “啊?”赵永昼抹了一下鼻子,果然红呼呼一片。 “哦,没事儿。”赵永昼一笑,“可能是天气太燥了,流鼻血很正常。陛下,咱们快进去吧。” 赵永修当时正吩咐人把梁晚灯抬下去,虽然梁晚灯受了重伤,但整个局面保持的良好,所以总得来说也算是有惊无险。他正低声跟大哥赵永德说今天晚上宫里发生的事情,忽然听到城门口一片惊呼。 两人抬头望去,就见新皇怀里抱着一个人,大喊:“太医!传太医!” 燕九说:“皇上,这时候还是先把人送去太医院吧。” 说着使眼色吩咐两个小太监上来要扶人,谁知容佑挥开来人,亲自将人抱起来,直奔太医院。 燕九的眼神有点看不明白,他指挥一众宫女太监跟过去。转过身,对三位老人家道:“今夜有劳您三位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三顶轿子停在北宫门口,静和扶着昭王爷上了轿,赵永修也扶着长公主上了轿子。 赵家老三也跟着轿子过来,要接国相爷回去。国相爷却表现的有些慌,颤巍巍的想往宫里走。 燕九一把扶住他,“哎哟喂我的爷诶,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赵家老三:“爹,您干嘛呀,快回去了。” 国相爷急的说不出话来,指着里面。 燕九就说:“杂家知道您跟先皇情谊深厚,可先皇说了,要是您仨谁去给他守灵磕头,他怕是要气的从阎王殿爬回来。” “不是……老九……老九……”国相爷嘴里胡言乱语,突然有了一点老年痴呆的感觉。 燕九也看不懂了,慌了,“爷您怎么了这是?别是夜里风大吹坏了吧?” 赵家老三心里一惊,赶紧寻找人群中正在跟指挥官说事儿的大哥。 已经坐上轿的昭王爷也探出头来,忧虑道:“老兄弟是不行了吧。” 静和:“父王您别瞎说。” 长公主对赵永修道:“去看看他。” 赵永修阻止要下轿的母亲,“您好好坐着。我去。” 转身走了过去。 而赵家老大这时也交代完了事情,急匆匆的赶过来。 “父亲,您怎么了?” 国相爷看向赵永德,又指着北宫门里面。 赵永德看了赵永修一眼,“您还是先回去吧。” 兄弟三人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把相爷扶上了轿子,送回了国相府。 自此,一段腥风血雨的皇位之争,暂时告一段落。三位皇子的争斗,最后以二皇子宸王殿下的胜利而告终。 其余两位皇子:十一皇子疯了,在三个月国丧期过后,十一皇子消失了。有人说他被秘密处死,但也有人说经常在金曲楼的戏园子里看见他。 大皇子最神奇。夺位之夜神秘失踪,自从那天晚上进入北宫门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之后有各种‘秘闻’传出,各种版本:比如被容佑杀害,这个完全当然最有可能。比如被大太监燕九抓起来秘密囚禁折磨然后杀害,因为那天晚上最后一个见过大皇子的人就是燕九。最无厘头的一个版本是说大皇子是被先皇的鬼魂带走的。 但是又见大皇子党派的人在正月初七那天晚上全部平静的可怕之后,民间传言还是大多相信大皇子大概没有死。之后有人说在金曲楼的戏园子见过他几次。 一时间,金曲楼的戏园子爆棚满座。说书的,喝茶的,唱戏的。但归根究底,以上所有的谣言其实都来自来自这座戏园子。老百姓无聊,总得有些茶余饭后的聊点。对于新皇,有捧的,有黑的,见怪不怪。有人说他是篡改先皇遗诏,弑父杀兄,是叛臣贼子,也有人说他是天命所归。而那个新晋红的不得了的白虎将军白弗生,民间更是褒贬不一。 最大的呼声还是骂声。说他背叛旧主,手段残忍,将人吊在城墙上用长矛戳死。诸如此类大肆宣扬,因此在大多数人眼中这位白虎将军应该是一位长相丑陋恐怖的大恶人。说书人为了迎合听众的喜好,就更加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说这位白虎将军啊,那可是了不得。他原名叫白五,小时家里穷,排行老五,叫白五。诶,因为凶恶伤人,后被判流放充军。在军中做一个烧火的,长的是青面獠牙赫赫威风,吓人的很。大元帅见他样貌骇人,就把他送去战场上。嘿,您别说,这白五还真有两下子。一口把人家巨澜人的黑豹子给咬死了!……” 底下听众一片惊悚。全都聚精会神的听着,茶也不喝了,花生也不吃了。听到说白五一把大刀砍掉了巨澜人的头,纷纷都倒吸一口气。 一个小厮替客人掺完了茶水,闷闷的走到后面,将茶壶重重的放在柜台上。 豆子正在算账,闻声也不抬头,“哟,小爷您又是咋了。” 来人不出声,自个儿生了会儿闷气,才道:“那人把将军说成什么了。我听着他全是胡说八道,满嘴胡诌,没一句实话。你咋让这种人在咱这儿赚钱呢。” 豆子抬头看了场子一眼,那说书人正说得起兴,说白五如何如何凶恶残暴毫无人性,听众个个面色骇然。 豆子弯唇一笑,抖了抖算盘,“让他说去呗。咱将军又不怕人说。你赶紧去收茶钱,别待会儿场子一散人多了忙不过来。” 那人端了盘子去客人间收钱。 过了一会儿,场子散了,刘清鸣站在帘子后面送人。就听见人群中有几个人在热烈的讨论: “嘿!那白虎将军长的那么恐怖,常人见了他一面怕是都要被吓死,那皇上咋还把他留在身边,又让他做执金吾,又让他掌兵权的,比谁的官都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听说皇上还常常让白虎将军守在床前呢,你们说皇上也不怕睡觉被吓死?” “估计是人杀多了怕冤魂野鬼来索命,所以让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守在旁边。” 刘清鸣听了心里十分气愤,真想立刻反驳几句。不过没等他发作,就有一个不一样的声音说了: “你们知道个屁。那说书人都是骗人的。真正的白虎将军根本不长他说的那样儿,我是亲眼见过的,那样貌,啧啧……哎,一群愚蠢的凡人,我跟你们说也是说不清楚的。” 送走了客人,刘清鸣的心情总算好了些。他飞快的跑去后院,将一早精心准备的饭菜装在食盒里,欢欢喜喜的来到前堂。 “豆子,你收拾好了没?” 豆子风风火火的从楼上下来,将柜台上的账本揣进袖子里,“走吧走吧。” 现在已经是五月份的天气,太阳有些大,两人走在路上,渐渐也都觉得热了。 饶是如此,豆子的眼睛里也是晶晶发亮的。 刘清鸣袖子挡在头上遮太阳,一边说:“将军这次亲自去全国各地执行禁令,端了那么多黑窑子,想必江湖上一定有很多帮会都恨极了他吧。” “那是必然的。”豆子说。 刘清鸣说:“你以后就在京城落脚了么?” 豆子:“三清县那边安宁了,我打算回去一趟。不过京城有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是要留在这边的。你呢?是回老家湘西?我听说你家里还有母亲?” “嗯……我还不知道啦。我想留在京城……” “我看你是想留在将军身边吧。”豆子笑着说道。 刘清鸣没反对,脸红红的,大概是被太阳晒的缘故。 两人转过弯,就见远远的看见白府门前停着好几辆阔气的轿子,有一顶暗紫色的,还有一顶是明黄色的。 正纳闷时,就见白府里下人领着走出几个太医院的人,坐上轿子送走了。 刘清鸣紧了紧手中的食盒,跟豆子两人相视一眼,心里惴惴不安的走过去。 第102章 结局篇 (一) 五月,大荣一派昌明之象。新皇登基后,下达了几条禁令,获得了老百姓的一致好评。一是禁黑娼,二是禁大族藩王私设军队,光这两条就引起了巨大的动荡。虽然老百姓受益,却得罪了江湖黑帮和世家大族,这些既得利益集团不会那么容易妥协,尤其是第二条,执行起来非常的吃力,政党们都觉得至少也要三五年才能初见成效。然则新皇雷霆手段,派遣云麾大将军白弗生全国扫荡,先以武力镇压的方式,强行禁止非法娼妓,短短两个月,就剿灭了几大与之为敌的江湖势力门派。轰动武林,全国皆知。 经此一役,白虎将军的威名更是天下皆知,京城街头巷尾,老幼妇孺都能说上一段他的故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源头,在京城的老百姓口中,白虎将军就成了一个长相凶恶又性情残暴的大恶人。要说当年梁晚灯是京城官员心中的一头毒蛇,谁都要小心被他咬一口。那么白弗生就是众人心中的一头猛虎,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谁也没那个胆子。虽然官员们知道白弗生的真实样貌并不如市井传言那般,反而恰恰相反,然则也甚少有人敢去多舌解释,原因无他,这传言的起始,正是皇宫,是皇帝。 白弗生容貌不仅不丑,还天生绮丽,惊艳非常。说有一天在御书房议事完毕,皇帝却愁眉不展,丞相问之:“陛下因何事不悦?” 皇帝:“诸位爱卿,你们说白虎将军风姿何如?” 丞相自然满口夸赞:“白虎将军年轻俊朗,论容貌论气质,都是老臣心中的第一人。不是老臣吹,就是先朝被誉为国士无双的封太傅,也是比不上的。” 御史大夫是封不染的脑残粉,闻言不满的瘪嘴,但张嘴就说:“丞相所言极是,臣也是这般认为的。” 皇帝却更加苦恼了:“一个将军,年纪又小,样貌又好,朕若想重用他,肯定会有很多人不服吧。” 御史大夫忙说:“白虎将军雷霆手段,谁敢不服啊。”年初那天晚上北宫门上处死梁晚灯,那手段也是雷厉风行的。 皇帝皱眉:“那是你们见识过,自然晓得他本事。百姓们可不知道,他们一听说朕重用一个年轻又绮丽的男子,一定会用污言秽语来诋毁他。眼下虽然还没大肆流传,但朕已经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丞相一眯眼,“陛下,老臣有一计……”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于是御史大夫就见证了丞相一番言论如何将黑变成白将白变成黑的。皇帝听了还极力赞同,当即命太监铺纸研墨,亲自执笔,洋洋洒洒千字。这张纸,就成了日后说书人最原始的故事样本。后来又陆续传出,添油加醋,没过三两月,反倒别的诋毁白弗生的声音听不见了,群众一致认为白虎将军是样貌丑陋且性情残暴的大恶人。 赵永昼前去执行禁令归来,一回到京城,将属下遣散,说先去吃个饭,听到大街小巷茶楼饭馆都在议论自己长得丑性子凶残杀人不眨眼,老百姓一提起白虎将军无不变色骇然。纳闷之极,加上最近一直东奔西走劳累的很,一个不注意就从望江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呀呀呀!这位大人您怎么摔了呀?哎呀您府上住哪儿啊好送您回去啊!”一个大美男从楼上摔下来当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纷纷都有些嫉妒那个动作迅疾的小厮。 “白府……” “白府?京城这么多白府您说的是哪个啊?” “城南下街,白弗生,白府。” “哦哦哦城南下街……白、白弗生?!……” 还没等那小厮和一众看客回过神来,突然几个彪形大汉奔过来,原来是赵永昼的属下,也来这里吃饭的。 “将军!您怎么了?!” “将军您没事儿吧?!” 小厮面露惊骇,但也知道光天化日皇城脚下:“你你们干什吗!抢人啊!”把人抱的死死的。看这几个莽汉个个高大威猛满脸横肉的,可不敢把人交给他们。 谁知怀里的美人推开他,挥挥手,招呼那几个大汉:“我没事儿,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刚走了两步,又晕了过去。 几个大汉蜂拥而上:“将军!”“白将军!”“快快找军医!徐军医呢!”“找个屁的军医这是京城!赶紧去禀告皇上,要派太医,太医啊!”“对对!要太医!要十个!” 大汉们背着人跑出去了,留下望江楼当时在场的人们震惊不已。 “什么啊!那就是白弗生啊!” “靠!被骗了啊!” “大美人啊!” 于是传到宫里的消息就是,白虎将军回来了受了重伤说要十个太医赶快过去救命。 燕九一听:“你们以为太医是大街上的烧饼一来一打啊!” 谁知皇帝当了真:“燕公,快送十个太医去白府。” 燕九哎哟一声:“您凑什么热闹啊。再说也拨不出那么多啊。” 皇帝想了想,扔了御笔朱砂,亲自带了太医院的几个太医奔去了白府。忙着赶过去的还有辅国大将军赵永德,赵永德不能不来啊,他不来国相爷七老八十的就亲自来了。 当刘清鸣和豆子赶来的时候,白府早就被闻讯而来的官员们围得个水泄不通。院子里全是正五品以上的当朝官员,听说正二品的才能进屋子,那些五品以下的不敢跟上司抢位置,全都被挤到府门外去。要不是后来金吾卫出来站岗戒严,搞不好白府门前的路就成了朝堂大会了。 而主卧屋子里,也是挤得很。一个皇帝,一个大将军,三个太医,唯独一个伺候的侍女,吓得简直不能呼吸了。 赵永昼躺在床上,施了针,额头上敷着冰过的帕子,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了,脸上的红晕也在逐渐消退。 容佑盯着那熟睡的人,眉头紧蹙:“都一个时辰了,怎么人还不醒。你们到底行不行。” 太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陛下息怒。将军是疲乏之身引起旧疾复发,再加上天气闷热,晕过去后就显得严重了。眼下臣等已经控制住了症状,待得暑热消退,将军就可醒来了。” 容佑的额头也冒汗,黢黑的眸子扫了一眼屋子,“这房子这么小……不是赐了宅邸吗?怎么还没搬过去?” 侍女哆哆嗦嗦回话:“回陛下,将军不搬。” “为什么?” “这宅子是以前封、封大人给选的……”侍女不敢再说了。 容佑眯了一下眼睛,却也不再问下去。然则这屋子实在狭窄的紧,容佑便将太医赶了回去,留侍女一个人在里面伺候,自己也跟赵永德出来。 满院子的官员呼啦啦跪倒一大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佑简直要暴怒了,拍马屁也不是这么拍的,简直蠢死了。 大手一挥,克制道:“诸位爱卿回去吧。” 众官员也看得出皇帝脸色不怎么好,生怕拍不着马屁惹蹶子,全部一哄而散了。 院子里,容佑坐着喝茶,赵永德站在一旁,尴尬的很。不是他脸皮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主要是白弗生不醒过来,他没法回去跟老爷子交差。 容佑也没赶他,幽幽的喝了口茶,忽然出声:“大将军,坐。” 赵永德不敢不坐,话说现在赵家跟皇帝的关系可微妙的很。国相爷是辅政大臣,自己是辅国将军,然则赵家又手握重兵,是皇帝新政要打压的最大的老虎之一。 “赵将军跟弗生的关系很好?”容佑问。 赵永德:“回陛下,早年在军中,臣与白五曾结拜为兄弟。” 容佑有些奇怪的道:“赵将军倒是识人,那时弗生还是一个小兵吧?赵将军就愿意与他结识,真是慧眼识英雄呢。” 皇帝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赵永德不知该怎么接话。 容佑又说:“朕见弗生也格外与将军亲厚,你们这忘年兄弟,越看越像亲兄弟呢。” 赵永德心里微惊,面上一笑:“不瞒陛下,臣是把他当亲兄弟来对待的。不仅臣,连臣的老父亲也对他喜爱的不得了。” 容佑:“朕是听说相爷有意认弗生为子。不知此事可当真?” 赵永德笑道:“家父却有此意。” “听说相爷今年要过大寿?” “是,今年六月初九呢。” “嗯,看来朕到时一定要给相爷送上一份大礼了。”容佑的笑容高深莫测,让人后背发凉。 正在这时,侍女惊喜的叫道:“将军您可醒了!” 赵永昼昏昏沉沉的醒来,嗓子干热,身上全是汗。接过茶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稍稍清醒了些。就见两个人走进来。 还没等赵永昼抬脚,容佑就说:“好好躺着别动。” 赵永昼于是就没起来,点头示意:“陛下。” 又抬起头,看向赵永德,“大哥,你来了啊。” “听说你当街昏倒,老爷子急得不得了。我不来他就来了,你醒了可就好了。”赵永德连着说道,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喘了一口气。正想跟兄弟再说两句话,就听容佑说: “既然人醒了,大将军就赶紧回去报信吧,别让相爷久等了。” 赵永德一愣,看向床上的人。 赵永昼说:“大哥先去,我稍后再去府上,亲自给相爷请安。” 赵永德连说:“不急不急,你舟车劳顿又大病,还是好好歇息几日。我先回去了。” 等赵永德走了,容佑又让侍女和侍卫退出门外,自己端了药,要亲自给赵永昼喂。 赵永昼哪敢让他靠近,连忙坐起来,调整姿势跪在床上磕头:“求陛下开恩,不要折煞微臣。” 他这么大的动作,让容佑刚要靠近的手一顿,叹气道:“弗生,你我两月未见,朕想与你亲近一下都不成么?” “陛下是君,怎能与臣下亲近。陛下还是不要开玩笑了。” “可先前替父皇守丧期间,明明你每日与朕相伴……昼夜陪伴,这份情意,朕可忘不了。” 容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赵永昼的身体又有些眩晕起来。 “你看你,抖什么呢。好了,你坐好吧,朕不碰你就是了。”容佑将药碗放下,“你自己喝。” 赵永昼坐起来,晕了几口气,端起那药咕噜噜喝下去。一度要反胃,都生生被他忍下了。 容佑将帕子递给他让他擦嘴,见他仍旧惊慌的面孔,一时被逗笑起来。 “你胆子真小。”容佑笑的眉眼弯弯,“朕虽然很喜欢你,但若是强求了你,只怕有人要从香洲杀过来了。” 人说但凡发自真心的微笑,都是好看的,更别说容佑姿色天成,他这一笑,可谓是百花齐放,风情万种。饶是那双让人害怕的眸子,也是弯着,如月牙般温柔瑰丽。 赵永昼内心里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床上,“陛下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捉弄臣呢。” 容佑靠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撑着头笑眯眯的打量了赵永昼半晌,才慢悠悠的开口: “弗生,这两个月来你做的不错,咱们已经敲山震虎,接下来就该逐个击破了。” “陛下要现在开始收缴军队吗?会不会太快了。” “有的事情不是分快慢,而是讲时机。眼下就有几个绝好的时机,只要先把这一只大老虎收服了,开了好头,后面才会势如破竹,一举将这些世家大族拿下。” 赵永昼有些迷糊:“陛下说的这只大老虎是……” 容佑一眨眼睛,“弗生,你是白虎将军,这只大老虎,还得你帮朕打。” 赵永昼忽然明白了。同时心里也一凉:容佑要收缴军权,京城拥兵最重的,除了赵家还有谁。不仅仅有赵家军,赵永修还是兵部尚书,手握大权。京城赵氏,离天尺三。大老虎,可不这就是最大的老虎么。 “陛下觉得,臣能让赵家兄弟心甘情愿的交出兵权?”赵永昼凝神问,他必须清楚容佑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自己要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容佑笑的神秘:“没有人能比你更适合了。” “如果臣做不到呢?” “下个月初九国相爷过大寿,如果那一天你不能杯酒释赵家的兵权,朕就派整个神武营,血洗国相府。” 第103章 结局篇 (二) 半下午的阳光从红色剪纸的窗户透进来,容佑背着阳光,脸上的表情很淡然,眼角还含着笑,说话的语气也很漫不经心。 然而赵永昼知道,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下个月初九国相爷过大寿,如果那一天你不能杯酒释赵家的兵权,朕就派整个神武营,血洗国相府。” 容佑走后,赵永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房间里热得很,他身上却一阵阵的发凉。 刘清鸣和豆子走进来,就见人靠在床头上,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前方。整个人像没了魂儿似得,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颜色。两人俱是吓了一跳,奔到床前,豆子喊:“爷,您咋的了这是?” 赵永昼被人摇醒,恍然一看:“太子……?” 刘清鸣捉着他的手又捏又揉,急的不轻:“爷,我是清鸣啊,您怎么了这是?” “清鸣……” “刘清鸣啊!” “哦……”赵永昼点点头,金色的阳光洒了一屋,光线些发冷。赵永昼突然说:“快,帮我准备纸墨,我要……写信。” 两人也不知他怎么了,刘清鸣铺好了纸研好了墨,豆子将人扶过去。赵永昼坐在桌前,握着笔发起呆来。 “爷,您写信给谁?”刘清鸣出声问道。 “……”赵永昼皱起眉,笔尖轻轻落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莲华。笔尖的墨汁掉下去一滴,晕染出好大一团墨迹,他便不写了。 然后他又发了一会儿呆,将笔搁下了,人靠在椅子上,不再说一个字。旁边的两人见这情形,都不敢催促,刘清鸣咬着嘴唇,心里难受极了。 半晌,赵永昼开口:“备轿。” 豆子忙问:“爷,去哪儿?” “……天一寺。” 后来刘清鸣把那张只写了两个字和一滴墨汁的纸叠起来放进信封里,命人加急送去了香洲。 天一寺位于京郊西面一座山上,没有直到,只能爬阶梯,有七百层。豆子和刘清鸣两人就扶着赵永昼,走了半个时辰。到了山顶时,太阳已经落到这西山上,满山红灿灿的。空余老头还是那么神叨叨的,不过这一回赵永昼走到他面前,跪下磕了两个头,抬起头时,竟然看到空余老头睁开了眼睛。 “……师祖。”赵永昼喊了一声。 算起来空余老头已经快一百三十岁了,满脸皱纹,眼睛小成一条缝儿藏在皱纹里。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把眼睛睁开了。赵永昼确定没看见空余老头张嘴,可是他却听到了一道苍老的声音用轻快的可笑的语调跟他说话:“哦哦,是徒孙子啊,过来过来。” 还好他让刘清鸣和豆子都在佛堂外面等着,要不然两人怕是要被吓坏的。赵永昼跪着往前挪了两步,身子挪到蒲团跟前。空余似乎是嗅了嗅,“哎呀呀,你不大好啊。生病啦?” “嗯……最近太累了吧。”赵永昼的心很静,像被包裹在一道不漏水的空气泡里,沉入水底。 空余:“乖,要注意休息。” 赵永昼怪怪的看了空余一眼,他本来是想来听禅,净化心灵的,但是他最后觉得还是算了吧。他在莲子堂坐到了天黑,吃了顿斋饭,本来打算住在山上的,一个金吾卫带着十几个羽林卫闯了上来:“皇上说:白将军大病醒来,需要好好调养。将军,请回府上吧。” 就这样,赵永昼被护送回了白府,并且有羽林卫,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外面。府里府外的人虽然可以自由进出,可附近邻居都是绕着走的。赵永昼被强制性修身养性,每天有太医来问诊,人参雪莲当饭吃,早晚出去溜达两个小时,国相府封府随便去,不过身后都带着金吾卫,不离三丈远。 封寻看了看亭子外面的金吾卫,皱眉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监视你?” 赵永昼没说话。 封寻也不再问:“家里来信说,叔父去了万卷山,今年九月那边有个什么会,据说是百年一届的盛会,声势浩大。小太子……我是说容月,也跟着去了。” 赵永昼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坐了一会儿,就回了白府。 养了大半月,人没见好,倒是越发憔悴了。 六月初九,国相爷过大寿,京城有名望的人都去了,提着寿礼,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几乎要踏破了相府的门槛,宴席摆了百十桌,场面恢弘气势。 饭过三巡,一个青年男子走进来,在兵部尚书赵永修耳边说了几句话。就见赵永修站起来,端着酒杯道: “诸位,今日寿宴就到这里了,感谢各位。请回吧。” 众人很不解,御史大夫正要张嘴问,丞相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站起来拱手行礼:“哈哈哈,说的也是呢,礼也送了饭也吃了,咱们也就不坐了。相爷,祝您老福寿安康。” 国相爷笑着点了点头,“顾丞相美言,以后朝堂上的事儿你可多费心了。” 御史大夫也站起来拜礼:“那大将军,赵尚书,咱们这就先走了。” 众人见这两位都走了,也都看出事情不对劲儿,纷纷站起来告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宴席上的人就散了一大半。剩下的十来桌,全是赵家的亲戚,挚友一类。国相爷的八个儿女,拖家带口,再加上七大姑八大姨,那场面也是极为可观的。这里面还包括静和,静和虽然不是赵家的人,却是坐在长公主旁边。 赵永修对国相爷说:“父亲,还是让母亲先回去吧。” 长公主说:“回什么回,我也是赵家的媳妇,不回。” 国相爷叹了气,对赵永德说:“把大门打开,咱们该吃饭还是吃饭。” 又说丞相御史大夫一众前来贺寿的人一出了国相府的门就直奔自己家的轿子和马车,招呼仆人:“快!赶快走!” 那匆忙的阵势也是京城少有的。有路人不解促足观望,没过片刻,就听见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远远的近了,就仿佛有千军万马要来了。路人全都躲到街对面去观看,心说这是谁家这么大的阵势。瞧那迎面而来,齐刷刷黑衣铠甲的卫队,在国相府门前停下。 为首的鲜衣怒马,虎眸白面,气度非凡。街对面的丞相和御史大夫都眯眼远远的打量那人:一身雪白长衫,浅青腰带,宽衣大袖,青玉琯着发髻,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腰间。从下属手里提了两盒礼物,与外面的人吩咐了一句,似乎是让他们谁也不准进去,就转身迈步进了国相府。 丞相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封太傅要心甘情愿当死人了。” 御史大夫横他一眼。御史大夫是封不染的脑残粉,最见不得别人说封不染不好,但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男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看上这么一个人。 丞相说:“这白弗生妙就妙在,明明凌厉凶猛的像一头老虎,但你且细看那腰身之间,其实是揉了许多阴柔风情在里面的……” “我呸!你个老家伙为老不尊!本官不要与你同路了!”御史大夫转身拂袖而去。他万万没想到丞相是这种人的,而且不知怎的,御史大夫虽然不待见白弗生,可是他也不喜欢别的人对白弗生指指点点。这大概是爱屋及乌,我男神看上的人,不准你们说更不准你们觊觎。 丞相在后面喊:“诶诶诶,明明是你自己想歪了怪我做什么……话说咱们不是要留下来看戏吗?走走走。” 丞相拖着人上了旁边的一个茶楼。 这边赵永昼进了国相府,远远的见着那一大家子人都满眼冷漠充满戒备的看着他,心里也是滋味百种,难以言状。他深呼吸了两下,脸上露出笑容走过去: “相爷,我来给您祝寿了。被一些杂事耽搁道现在才来,晚了些,还请相爷责罚。” 国相爷乐呵呵的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罚你吃杯酒。”还亲自端了一杯酒,赵永昼接过一口饮下。 席上的赵家兄弟姐妹见了这个场景虽然有几分惊讶,但是都没有表露的多明显。大户人家注重面子,即使是眼里冷冰冰的,面上仍然是挂着笑的。所以当赵永昼端着酒每张桌子敬过去时,大多都还是很礼节性的接受了。 赵永修定定地望着站在面前的捧着酒杯身子微微弯着的年轻人,细长眸子里是淡漠还是冷漠终究看不清,“你以什么身份来敬酒?是皇帝的云麾大将军,亦或是封不染的……?” 最后两个字赵永修说的很轻,几乎听不见,就只见白弗生身形一顿,手中的酒杯几乎要握不稳。 国相爷一拍桌子,“老五,你太过分了!” 赵永德也微微皱起眉,看样子也是不太待见赵永修的恶语相向。赵家老三见状,连忙站起来拉着白弗生到相爷旁边坐下: “哎呀我可是听说白将军近来大病初愈,晕倒了好些次呢,哎呀你看看,这小脸煞白煞白的,都没点儿人色了。咱们今天不喝酒好不好?既然是来给相爷贺寿,就好好陪着相爷就好了嘛。” 说话的时候,倒像是故意说给某人听的。闻言,赵永修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追过去。 “先吃点东西,要敬酒也不急这一时,放心吧。”赵永德开口说道。他自然知道白弗生今日来是做什么的,其实他这里倒好过,不就是兵权么,撰在手里反而容易惹来祸端。现如今这个形式,皇帝明显是要拿赵家开刀的,然则只要是相爷点头应允了,这里又是九弟,他自然就给了。难对付的是老五那里,只怕是没那么容易妥协。 赵永昼稍稍抬起头,黑色的大眼睛里雾蒙蒙的:“多谢大哥三哥。” 那手却是已经连筷子都握不稳,半天夹不起一块菜,让人看的着实心揪。国相爷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丫鬟就上前来帮着挑菜,这样那样整了一碗,几乎都是赵小公子以前爱吃的东西。鲈鱼,龙虾,糯米肉,蜜饯肘子。 “够了够了。”赵永昼连忙说道。 国相爷眼神慈爱:“不着急,慢慢吃。” 虽然近来都在被逼着吃药调养,顿顿吃些乱七八糟的十全大补汤,很多时候赵永昼实在吃不下,刘清鸣见他吃的痛苦作呕,就躲着金吾卫偷偷帮他倒掉喂狗了。 这会儿赵永昼瞅着碗里的山珍海味,脑子一阵阵犯晕。夹了一块糯米肉含进嘴里,艰难的嚼了半天,好不容易咽下去,眼眶里泪珠子是滚滚而落。 国相爷问:“怎么了?不好吃?” 赵永昼连忙摇摇头,“有点烫。” “好了好了,咱不吃这个了。”国相爷推开那他面前的碗,想哄儿子,便问:“你想吃什么?让厨房做去好不好?” 赵永昼摇着头,抹了一把眼睛,粲然一笑,道:“不用了。我今天来又不是专门来吃饭的。” 国相爷看了小儿子半晌,最后点点头:“那你要做什么就做吧。” 赵永昼撑着站起身,丫鬟已经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摆了四个酒杯,分别都是满的。国相爷挥挥手,那意思大概是我都替你准备好了。 赵永昼笑了笑,走到赵永德身边:“大哥……” 没等他说完,赵永德已经站了起来,“行了行了,大哥都明白。什么都不用说了,大哥不会为难你的。” 将酒接过来一饮而尽,十分干脆。然后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塞进赵永昼手心里:“这是指挥十三营的令牌,你拿去吧” “多谢大哥。小弟的感激之情,都在这杯酒中了,敬您。”赵永昼仰头饮酒,那情形莫名悲怆。他将令牌同样放在丫鬟的端盘里,然后慢慢走向令一人。 赵永德有些动容,但他也能微微皱着眉,看着赵永昼身形有些不稳的走向赵永修,心里想着,老五你就别在为难他了。 大概是这边的气氛太奇怪,这时院子里席上的人们也都纷纷停下碗筷,目光都集中过来。 赵永昼端了一杯酒,递到赵永修面前:“五爷,请喝了这杯酒吧。” 赵永修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的神色波涛汹涌,却所有的都归于最后的抑制,看起来几乎是憎恨的。其实走到这一步,他当然也有所察觉。依旧这般固执,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你想要兵符?”赵永修问。 “是。”赵永昼逆着光站着,眼睛黝黑,有盈盈水光。“五爷会给我吗?” “哼。”赵永修发出一声冷哼,似乎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想他稍微有些明白了,他不喜欢他喊他五爷。什么五爷,为什么…… 赵永修:“你以为有那么轻松吗?” “那五爷要怎么样呢?等神武营进来?五爷,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啊。”赵永昼苦苦劝道。 赵永修站起来,细长的眸子充满怒气的盯着对面的人,恶狠狠地道:“那你就让他们进来,杀了这里的每一个人,然后回去跟你的皇帝交差吧。” 赵永昼神情悲凉的看着他。 赵永修转身欲往屋里走去,他刚才说的话明显刺激到了在场的人,虽然没有尖叫混乱的场面,但神情都有些慌乱。 “老五,你这是何苦呢!”赵永德喊道。 “你一个人妥协,不代表整个赵家都得妥协。兵符在我这里,我不交出去,我不信他真的敢血洗这里。天下不是这么打的,皇位也不是这么坐的。如果他真敢这么做,大不了就让我赵家身先士卒,也让天下人看看,所谓千古明君,究竟是怎样一副做派!”赵永修放狠话明显是要跟着神武营硬碰硬,这下席间的人都乱了。 赵家几个女儿一下子就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今儿可是来跟爹做寿的,可没跟我们说要打仗啊。” “五哥你要跟人血拼别算上我们,你能不能让我们先走了啊?” “走什么走,你还是不是赵家人?老五,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你至少把话说清楚。” “就是,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成。我看这位白将军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大家把话说开了就好。” “对啊,你张口闭口打打杀杀血啊血的,也不怕吓着小孩子。今天赵家的子子孙孙,可都在这里呢。” “那要是真打起来,咱可算是满门抄斩了呢。” 几个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反而把整个气氛都搞的紧张起来,说着说着她们也不敢再说下去了,息声不语,仿佛真的下一刻门外的神武营就要冲进来似得。 那会已经是晌午过去,快到下午了。 日头渐渐西斜,院子里一片阴凉一片炎热。赵永修站在日光下,背影固执着,不知在执著着什么。 赵永昼慢慢走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众人都在等待着一场裁决,是和解还是杀戮,都只在一瞬之间。 “……五爷,把酒喝了吧。”赵永昼轻声道。 半晌,赵永修的声音传来:“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站在这里?又凭什么让我把兵符交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不要用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说服我,我根本不会承认你……” 赵永昼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够了!”国相爷猛然站起来,“不要说了,快别说了!老五,快把兵符给他,你不要再逼他了!” “为什么?!”赵永修转过身来,指着对面的白弗生,望着国相爷和赵永德:“你们有病吧?这个人是谁?你们这么护着他做什么?真想认儿子吗?你老了痴呆了吗?他是谁啊?凭什么啊?” 国相爷骂赵永修:“混账东西,你非要问个究竟,总有你后悔的时刻。” 赵永修紧皱着眉,不再说话。其实他自己也是有感觉的,但他此刻心中充斥着怒火,被欺骗,被隐瞒,被背叛。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九弟,那这十年,二十年,那他究竟在坚持着什么?如果白弗生真的是九弟,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来找他,为什么是当所有人都知道之后,唯独只剩下他一个?难道在九弟心中,自己竟然……竟然…… 赵永修的目光闪烁,神情都有些疯狂了。 见五哥这个样子,赵永昼也有些不忍。他望着赵永修,慢慢走过去,轻声道:“其实我一直以为,即使全世界都不认得我了,五哥也是会认出我的。” “不……”赵永修浑身一震,他往后退了两步,目光直直的看着对面的人。 赵永昼:“五哥,你害怕了吗?是啊,是我回来了。我变成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不是……不是……”赵永修摇着头,“你别过来,别过来!” 赵永昼本来就快走不动了,他端着手中的酒,走的很慢。不知为何,他觉得喉咙间有腥甜的味道涌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涌着从唇间溢出来。 他听到国相爷和大哥的声音,也看到了五哥震惊绝望的样子。他于是稍稍低下头,看见自己雪白的衣衫上有一滩血迹。他抬手抹了一把嘴,果然黏糊糊的,拿下来一看,雪白的衣袖上触目惊心的红色。 果然今天不该穿这种白色的衣服啊。 赵永昼弯了弯唇,艰难的迈动脚步:“别怕我啊,五哥……来,咱们把这杯酒喝了……五哥,我敬你。” 已经有人冲上去把他扶着,是赵永德跟静和。 赵永德:“老五,你真的想看着人死吗?” 静和拿出手帕,颤抖的擦拭着赵永昼唇上的血迹,却越擦越多,最后几乎弄的赵永昼满脸都是。 赵永修先是失魂落魄的后退了两步,紧接着他眼里一震,快速的奔过来。 “别擦了!我让你别擦了!滚开!”赵永修一把推开静和,“事到如今你凭什么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你——” “是!”静和哭着吼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错!可是现在,你自己要害死他第二次!赵永修,你才是让他做鬼都不安宁!你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别人!是你自己眼睛瞎,昼儿喊了你那么多次你都视而不见!你还派刺客去杀他,你一直想他死!” “我没有!不是我!”赵永修疯狂的否认。 这时赵永昼终于克制不住,哇的一口血突出来,手中的酒杯也落到地上,溅染的衣衫,血污一片。 “老九!”赵永德大喊了一声。然后赶紧喊人,赵家老三也奔过来:“快送去找大夫,快点快点!” 然而事实是国相府已经别神武营团团围住,今天若是兵符不拿出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国相府。 赵永昼摆摆手,睁开眼睛艰难的喊了一声:“五哥……” 赵永修瞪着眼睛直摇头。赵家大哥走过去,一把拽住人拖过来。赵永修被扔的摔在地上,他刚想爬起来,就被一只手拽住了袖子,便再也挪不动半分了。 “五哥……”赵永昼喊道,“为什么你不肯认我……” 赵永修浑身颤抖着。 “五哥你知道吗?当我沉在护城河底时我其实后悔了,如果我那时听你的话,好好在家里养伤,等着你从河南给我带一车的蜜饯回来的话,就不会……五哥,那一马车的蜜饯,你带回来了吗?” “……没有。”赵永修说。 “你骗我……大骗子……” 赵永修颤抖着跪下来,“不是啊……卖蜜饯的老板说,那东西太多了,走水路容易发潮,运回来只怕放不了太久。就建议我走旱路……结果路上遇见一批可恶的悍匪,平民百姓不屑于动手,专挑权贵,说要劫富济贫……我是不跟他们计较的,可若是不带回去,你到时候肯定要跟我闹……后来在围剿那批悍匪的时候,马车冲进河里,捞上来也……也吃不了了……” “我当时还在想,你肯定要哭闹了……便在回来的路上,重新买了许多,我找了很多家铺子……味道虽然不够正宗,应该是能哄住你的……谁知回去的时候,他们说你掉进河里淹死了……你水性是我亲自教的,怎么可能淹死呢?一定是有人害了你的……然后就有人告诉我,说你是自杀,你因为、因为赵静和跟封不染要成亲所以你自杀了?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赵永修抱着头哭起来。 赵永昼试图安慰他:“五哥……” “你怎么可能自杀呢?为了那么两个人?!我从小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爱,你竟然为了两个外人死了,你让我怎么接受得了!” “五哥……哥……你先看看我啊。”赵永昼突然捂着嘴,血大量的从他的手指缝中流出来,根本挡不住。 赵永修清醒过来,伸出颤抖的手将人抱起来,“别怕,别怕……五哥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咱们去看大夫,大夫呢?大夫!” 又说虽然国相府里的人出不去,但外面的人可以进来。早在先前赵永昼发病的时候,外面的神武营士兵已经跑去皇宫禀告了。 “太医来了!”赵煜大喊道。门外面士兵带着五个太医急匆匆的走进来。 被抱着往屋里走时,赵永昼还死死抓着赵永修的袖子,“哥,兵符……兵符……” 国相爷忙说,“老九,咱们不急这一时,先治病,先治病啊。” 赵永昼哇哇的吐着血,昏过去最后的记忆,是视线里自己血红的衣襟,以及五哥惊慌失措的脸,国相爷被人扶着蹒跚的追上来,还有静和捂着嘴哭泣的样子…… 整个世界里,一片昏暗。赵永昼却觉得,自己安心了,他陷在这片黑色里,沉沉睡去。 第104章 结局篇 (三) 天佑元年六月初九,在新帝的雷霆手段之下,京城第一氏族赵氏上缴十万兵权,举国震惊。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世家大族再也坐不住了,有赞同有反对,议论之声甚嚣尘上,局面陷入混乱。自此,新政开始实施。新帝下令,给三个月的时间让这些世家大族自己前来上缴兵权,三个月一到,还有不归顺者,出兵强行镇压。 然则有赵家这一领头羊,墙头草多得不得了。众人都在猜测,世家大族的妥协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新帝上台不过一年,能有如此政绩,说他是暴君的也有,说他是明君的更有。 就在全国人民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时候,京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云麾大将军白弗生,逝世了。 人人都知道白弗生为新帝登基为新政实施出了多少立做了多少事,突然一下白弗生死了,加上那天国相府发生的事多多少少泄露了一些,世家大族为了扳回一句,就让人在市井制造流言:说新帝新政是逆天而行,触怒上天,作为新帝最大的支持者白弗生的死就是最大的证明。 “白弗生真的死了么?我那天还在望江楼瞅见他了,属下一大堆,威严的不得了。那是我第一次见白弗生,长的真好看。这还没过一个月呢就死了?我是不信的。” “你别不信,去国相府看看,灵堂都设好了,白绸挂了整条街呢。连对面的昭王府都在挂白灯笼。每天前去吊唁的官员一路一路的。还能有假的不成?” “嘿,这白弗生死了咋灵堂设在国相府呢?白弗生不是岭南白家的人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白弗生根本不是白家的人,他是国相爷早年在外面的私生子,人家国相爷过大寿那天就认儿子了。啧啧,也真够呛,刚认祖归宗就死了。据说国相爷早年也有个小儿子夭折了,现在又死了一个,连我都有点替他老人家伤心了。” “不是吧?赵家怎么这么多事儿啊,跟戏文里似得。” “大户人家就是事儿多啊……” 又说那日刘清鸣将一张写着‘莲华’二字的纸装在信封里着人送去了香洲封家,封不染那时早在万卷山上,本来这封信也是收不到的。那时容月在封家养病,然后收到这么一封信。 年初那天在静夜阁发生的事容月当然没忘,他讨厌白弗生这一点也没有改变。当时容月确实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刺激得他最深的那一幕自然是封不染低垂着头被一把剑插在梅花树上的场景。但是当他回到宫里回过味儿来时,越想越觉得是那一幕是假的。于是他一边装傻逃避哥哥们的追杀,一边派人偷偷去外面查探,果然被他给查到了:封不染在名医徐家养伤,屁事儿没有。 后来得知了父皇传位的真相过后,容月愤愤不平了一段时间,但是他再不甘心,皇位也只能由二哥来坐。他至今怀疑父皇是真的把大哥处死了,但是又有消息说大哥并没有死,在山西一带露过面。 国丧期过后,容月被秘密遣送香洲。这个地方是他自己选的,二哥还算有点人性。容月养了一段时间的病,也多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人有些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在外面晃了大半年以后,若说真让他回去当皇帝,容月也是不想回去了。 所以当容月天远地远的爬上万卷山就为了把那封来自情敌的信交给心上人的时候,他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经此一役,他明明失去了皇位,失去了爱人,这一切都是因为白弗生,可是事到如今,他却愿意为了那个人行走千里,只为给他牵线搭桥。 还记得当时封不染拿着那封信打开,容月斜着眼偷看,那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外加一坨墨迹,其余什么也没写。就见封不染拿着那张纸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毅然决然的跑下山。容月也跟着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路上封不染把那张破纸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次,每看一次神情就凝重一分,赶路的行程也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简直昼夜不分,那阵势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到京城。 容月也不敢问,他们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在六月底的时候赶到了京城。 这天的天气热的不得了,汗水滑滑的流,衣裳穿在身上,半天就湿。容月正想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换套衣裳,然而一踏入京城,大街小巷都充斥着一个消息:云麾大将军白弗生逝世了。什么国相府、认儿子、设灵堂,说的有模有样,让人不信都不行。 “老、老师……”容月看着封不染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喊。他跟封不染现在正站在国相府门前,那门前的白灯笼,一路路进去嚎丧的人,可都不是假的。 封不染神情恍惚,晃悠悠的往里边走。容月不得不跟上去。刚走到门口,被两个人拦住: “两位大人,你们没穿丧服呢……” “怎么是你!”容月惊呼出声。 刘清鸣和豆子看清来人是谁,顿时也傻了。豆子一本来就怕封不染,一看见此时的封不染恐怖的神情,差点要跪在地上说实话了。 还是刘清鸣镇定一点,他可是假扮过太子的人啊。刘清鸣轻咳了两声,语气悲凉道:“两位既然是来奔丧的,好歹换上丧服再进去吧。” “你说给谁奔丧?”封不染出声问道,那眼神,那语气,整整一个地狱阎王。 谁知刘清鸣不但不怕他,还带了点怨恨的看着他,“给谁奔丧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怎么,不敢进去?” 封不染转头进了国相府,容月挥开仆从呈上的丧服,忙着追进去了。 豆子哆嗦着说:“你刺激他做什么呢。我听说封不染有神经病,发病的时候可吓人了。” 刘清鸣冷哼一声,不说话。 里面奔丧的人有很多,站了两列,挨着去灵前行礼。灵堂两边跪着几个人,从金陵赶回来的子清和羑安都披麻戴孝跪在左边,神情哀戚,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回礼。 这并不稀奇,子清和羑安算得上是白弗生的患难兄弟,白弗生没有家人,只能由这两人来充当。但最奇怪的是,灵堂的右边还跪着一个赵永修。其余的赵家人,赵家的几个兄弟穿着素服站在一边,也是按家属的方式来给来宾回礼。这却是让人有些看不懂了。但是也没人敢说什么。 封不染闯进去的时候动静不小,来宾和家属都看向他。 那灵堂牌位上写着什么?爱子赵氏弗生之灵位。封不染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直直的走过去。 “叔父,你冷静点,听我说……”封寻走上来拦住他,想把他往旁边拖,容月也冲上去帮忙止住,他已经看到赵家几个兄弟纷纷露出凶像了。 封寻一脸紧张,生怕封不染闹事,跟容月两个想把人弄走。封不染的样子虽然看起来还算冷静,但是眼神已经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轻易就挣脱了两个人的钳制,朝灵位走过去。 赵永修并没有站起来,但是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剑。赵永德走出去,拦住封不染: “封大人,您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来给舍弟送行的。就在这里吧,不要往前走了。” 封不染好笑的看着他,“舍弟?他什么时候成了你赵家的人了?” 赵永德:“他本来就是我赵家的人,这一点我想你心里清楚。” 封不染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神有些阴冷:“那好。你打开棺材,让我看一眼。” “这恐怕不行。”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赵家兄弟让开路,国相爷穿着素服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虽然华发苍白,痛失爱子,但这老头仍然精神矍铄,不得不说令人肃然起敬。 封不染注意到国相爷身后跟了一个和尚,稍微眯起了眼。 家里死了人有和尚并不奇怪,不过封不染瞅着那和尚,总觉得有些眼熟。但他现在是没工夫深想那些的。 国相爷说:“封太傅,犬子刚去,你就来闹灵堂,是不是有点不大好啊。” 封不染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没别的意思。” 国相爷眯起眼睛:“你怀疑吗?弗生的死,是皇上下圣旨昭告天下的。你若是有疑虑,可以去皇宫闹去,不要在这里撒野。” 老家伙有点气势,不愧是叱咤三朝的国老。容月心里想到。一看封不染,明显是没方才那么激动了。 封不染沉默了一会儿,黝黑深邃的眼睛像利剑一眼扫视着灵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 跪着的子清羑安,哭红了眼睛的静和,神情戒备的赵家兄弟——最后,封不染的视线又落在国相爷身后的那个和尚身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开口道:“相爷赎罪,我当然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毕竟与他患难一场,还请相爷宽宏大量,让我在他灵前上一炷香。” 国相爷冷眼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一旁的仆人捧着两套素服上来,伺候封不染和容月两人穿上。 容月看着封不染面色沉静的上香,行礼,心中的违和感十分强烈。封不染赶了一个月的路,马不停蹄,昼夜不分,觉都不睡。到了京城还遭受这么大的重创,现在还得冷静的给白弗生上香,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接下来的行程封不染都安静的诡异,后来皇帝都来吊唁了,赵家的人请来了和尚做法事,整个过程封不染只是静静的站在边上。一双眼睛里充满血丝,明明疲惫至极,却死死的盯着每一个人。仿佛要从那些人的神情举止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夜晚时,赵家人在守灵。湖心亭边,封寻过来说话: “六月初九那天白弗生突然发病,后来连续半个月,太医都在国相府进进出出。说是他连年奔波,营养不良,又有哮喘,加上在军中受了很多伤,一时间新病旧病百病缠身,药石无灵……我其间也来看过他很多次,的确是一日不如一日……我最后见他的那一次是六月二十三,头发都快掉光了……第二天就说他死了。说实话我也不信他死了。可是皇帝亲自下了诏,这事儿就是板上钉钉了。叔父,那个时候我是对你有怨恨的。他那么喜欢你,可是直到最后一刻,你也没出现在他身边……” 封不染听完后,一言不发,神情有几分动容。容月本想解释几句,可是他突然看到封寻的眼里似乎有报复的快意。 吊唁持续了十来天,送殡下葬那天,灵柩绕着京城走了一圈,阵势特别大。容月陪着封不染站在望江楼的楼阁上,看着底下的出葬队伍,总觉得哪里不对经。好像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白弗生死了似的,越看越觉得更像是在做一场戏,也不知是给谁看。 封不染虽然该吃吃该睡睡,然而人也是很憔悴。都知道是赵家人在搞鬼,可是偏偏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容月有些着急。 白弗生刚下葬这天晚点的时候,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出现在白府外面。封不染回到京城后都是住在这里。 “御史大人?”容月瞅了瞅眼前这个穿着黑色披风带着帽子的人,认了好半天。“你这是做什么?” “嘘。太子、呃不是,十一爷,我来找封大人。有要紧事儿跟他说。”御史大夫神叨叨道。 容月觉得奇怪,但还是将人带到封不染跟前。 谁知封不染见了来人,也是眼前一亮,站起来迎接:“凌公,你可来了。” “诶诶,惭愧惭愧,姓顾的跟狗一样在我门前堵着,我这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过来找你。封大人,你可要慰劳我一下。”御史大夫激动的说道。 容月在一边瞪大了眼睛,差点吼姓凌的你眼睛放干净点儿老都老了女儿都嫁给人家侄儿当媳妇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在这儿! “这个不是问题,凌公,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封不染催促道。 御史大夫嘿嘿一笑,“我给跟你说,我跟顾相监视他们家好久了,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跟着一起胡闹,但是很明显这里面有问题,比如……” 御史大夫要开始巴拉拉长篇大论,封不染连忙打住他:“凌公,你就告诉我,人现在什么地方?” “诶?”御史大夫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封不染充满焦急情绪的俊美帅脸片刻,最后说:“嗯,在天一寺,剃了光头,藏在五百个小和尚里面。你去找吧。” 第105章 结局篇 (四) 容月将御史大夫送到门口,瞧着那人钻进轿子,还是没忍着出了声:“诶。” “嗯?”御史大夫转过身,诧异的看着他。 容月犹豫了一会儿,才别扭的问道:“皇兄他……近来好吗?” 御史大夫拧着眉道,“嗯,怎么说呢。政务繁忙,还要抵着世家大族作乱,兵权收缴的虽然还算顺利,但全国各地兵变的也不少。白弗生一死,事情就更多了……你要是关心他,何不自己去看看呢。” “我去干什么,去让他杀我吗。”容月横眉冷眼开始赶人,“老家伙快走。” 砰地将门关上,转身进了院子。 封不染正悠闲的往后院走,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下只见他紫衣白衫,青丝如墨,身段高雅,手提一盏琉璃河灯,回眸一笑:“哟,殿下。” 容月吓了一跳,“老师你怎么了。” 封不染闭上眼睛微微仰头舒展着脖子,面色虽然疲惫但看起来确实一副神清气爽,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简直是另一种魅惑:“嗯……陪我进宫一趟。” 容月:“老师,你现在难道不是应该去天一寺搜小和尚吗进宫做什么?” 封不染睨着他笑:“你以为小和尚那么好找啊,天一寺可是皇家御寺,我想那里此刻应该是被禁军团团守住的,咱们这些‘死人’可根本进不去。” “是皇兄做的吗?你现在去找他有什么用啊。皇宫的禁军更多啊。” “我想……封家的兵符应该多少能换点东西吧。”封不染沉思道。 容月本来深刻怀疑这个法子,毕竟二哥可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然则第二天中午,当他以御史台的监察人员跟在封不染身后畅通无阻的进入天一寺时,还是不得不佩服老师的神机妙算。 巡按御史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是他官的宽。 站在天一寺的山门前,封不染神情严肃,一本正经,“本官作为巡按,代天巡猎,现怀疑你们寺里窝藏犯人,且待本官进去搜一搜。” 最后他还加了句:“大师放心,本官只看,不会动粗。” 空心大师:“既然是皇上的命令,那老衲也不好阻拦,封大人请吧。” 天一寺不大,然则依山而建,顺山而上,要一处一处的搜起来,也是相当困难的。进了山门,隐约听见巨大的梵音入耳,封不染问:“寺上现在可是有什么大的法事?” 一边问,一边往声音的来源处走。 空心道:“回大人,是国相爷家的小公子去了,本寺应相爷的请求,要做一场水陆道场,来给小公子送行。” 封不染的面上露出莫测的笑容:“是么,那本官可要去看一看了。” 来到后山一看,望一眼那底下广场上乌泱泱数百个和尚念经的场面,着实壮观。容月从心底发出惊叹。他以前也因为生病,父皇请天一寺的和尚做法祈福,结果居然有用。但当时他住在宫里,并没有来这里看上一眼,想不到场面竟然如此恢弘。 难道这里的盛大梵音,真的能穿透九重云层,与天上借命吗? “呼。这可怎么找啊。”容月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底下乌泱泱的,怕是不止五百个小和尚。从这里看去,太阳照在下面,个个脑袋发光。容月不禁想象了一下白弗生剃成光头的模样……唔…… “封大人是怀疑那犯人藏在这些僧人里面吗?”空心问。 “难道不会吗?” “哦,那封大人就去一个一个的认吧。” 容月出声道:“你就不能让他们先别念了吗?排成列站在那儿,我们一眼也就望下去了。” 空心:“那可不行。水陆道场要做七昼夜才能功德圆满,每日分三时,不可打断。否则会引来上天震怒,于小公子亡魂在地狱之行不利。” 有那么夸张么,说的靠着你这法事白弗生就能成佛似得。容月在心里说道。 但是封不染摆摆手,“本官自己去看。” 在五百个小和尚里面穿梭了一圈,太阳晒的人脑门儿直冒汗,耳边全是念经的嗡嗡声和钟声,陪着转了一圈之后,容月眼睛都花了,现在所有的小和尚在他眼里都长得一模一样,别说认个人,现在他看封不染都能看成没头发的和尚。 “老师……”容月想说咱不是这么个找法。 “嘘。”封不染额头上冒着细汗,脸也被日头晒的泛红,汗水不断的从纱帽里流出来滑下面颊,他忽然定定的看着某一处,黑瞳深邃依稀暗流涌动。 容月顺着封不染的视线看过去,是高台上,坐了十二个大和尚,正在闭目诵经。封不染盯着的,是中间那一个。 然而容月盯着那大和尚瞧了半晌,并不是白弗生,不过有点眼熟,好像是那天出现在国相府的大和尚。 要说这个大和尚有什么特别怪异之处,那就是他长的跟中原人太不太同:高鼻梁,深轮廓的眼眶,方头大耳,天庭饱满,宝相庄严。看得久了,越觉得他应该是穿着金缕袈裟端庄华丽坐在七彩莲座上,头上带着镶满宝石的法帽,脖子上带着美丽充满异域风情的金项链,浑身上下金灿灿却袒-胸-露-腹的存在于画像里才对。 当然现在这个大和尚也是自带让人目不转睛的佛之光环,只不过金灿灿的袈裟裹住了八块肌肉,裹得严严实实像中原教徒,充满了违和感。 就在这时,这个大和尚突然细微的掀开了眼帘,淡淡的瞅了这边一眼。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可是容月看到他的眼睛竟然是冰蓝色的。 怎么回事?明明那天在国相府,这个大和尚就是长得奇怪了一点眼睛也是黑色的,可没现在这么圣光普照啊。 大和尚的蓝眼睛里好像带了一点笑意,但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那眼神看待人就像看待动物,众生平等,简直像是泯灭众生的佛之惩戒,令人不寒而栗。按理来说,佛不是应该给人慈悲的感觉吗?好奇怪,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封不染突然浑身一震,然后声音里有些明显的颤抖:“走。” 容月奇怪道:“不找了么?” 封不染微微摇头:“现在是……找不到他的。走。” 他转身就往山外走,空心放在后面送,“欢迎封大人随时再来。” “现在去哪儿?”追出山门后容月问。 “……国相府。” 傍晚,封不染出现在国相府门口。这一次没有人拦他,国相爷还把他请到了书房里。 国相爷:“封大人,老夫知道你来的目的,坐吧。” “多谢相爷。”封不染入了座,容月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着老头子说话。话说国相爷是三朝元老,算起来又是他姑父,现在父皇去世了,容月对这个国相爷还是有几分亲近的。 国相爷慢慢的抿了一口凉茶,然后捋了捋胡子,砸吧着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才出声道: “老夫知道,如果再不跟你说明实情,你一定不会甘心。与其让你去惊扰我儿亡灵,不如将一切都告知与你。” 听到国相爷的话,容月心里一顿。他听说国相爷是认的白弗生做儿子,可是这口气,未免太熟稔了一些。而且国相爷说亡灵,难不成白弗生真的死了? 却见封不染只是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并没有出声质问。 国相爷说:“我想封大人也多少清楚,我儿他的真实身份吧?” 封不染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在国相爷看透世事的眼睛下点了点头。 “他曾经多次跟我暗示过,只是我……一直不太愿意相信罢了。”封不染说。 国相爷点了点头。然后后面的话题,容月就感觉自己进入了天书世界,云里雾里了。 “承蒙天一寺的空闻大师垂怜,是他告知我天机,我才得知我儿竟然早已在十八年前还魂。然则空闻大师说,我儿是借命之人,天机一破,他也就命不久矣。我一边暗访世间高人,一边心存侥幸,心想我儿既然能遭遇这种奇事,必然能承天庇佑,挺过劫难。谁知六月初九那日,他突然吐血,举国名医太医皆来看过,情况却一天比一天差下去。他明明才不过双十,却开始掉头发,短短十天,他头上的头发就掉了一半。他哥哥只好给他做了一顶帽子,你知道这六月天闷热无比,他却要带着帽子闷在屋子里,整日里吐血,当时若是封大人你在场,只怕也是看不过去的。” 封不染薄唇紧抿,眉头紧皱,眼睛里波荡不平。 国相爷叹了口气,继续道:“他原先还是很坚强的,还怕我老头子受不住,每天坚持陪我聊天说话。我们也以为只是病重了些,到处找名医偏方来治病。可是有天晚上他躲在被子里哭,他哥哥去看他,他说他不敢一个人睡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无数个小鬼在他床头乱窜。他哥哥只好与他同睡一张床,屋子里还搬来许多佛像镇邪,白天请和尚法师来做法。他大哥从别处打听来的偏方,在他屋子里点了一百盏长明灯,每夜照着,他还是不敢睡……后来就哭啊,像个小孩子一样,完全哄不住了。还一直哭着说要见你,他说他要死了,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想见你。我们就去找你的侄子封寻,封寻说早给家里寄了无数封信,可是都没有回音……” 国相爷抹了一把眼眶。封不染的右手搭在左手腕上死死的握着,赵永昼在病床上挣扎的一幕幕好像就在他眼前一样。 “这个时候皇帝还来恐吓他,说要是他死了,就把府上的人都杀光。那个傻孩子就跪下来求人家,边求边哭……皇帝就说,那你好好养病,赵家就可门楣荣耀,流芳百世。若他去了地狱,他仍在人间,生死相隔不能相见,两人都孤苦伶仃,实在可怜。说道最后,皇帝也抱着他哭起来,那场面真是……让我这个老头子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是我不好。”封不染闭上眼睛,泪从眼角滑下来,隐没在纯白的衣襟里。“我对不起他……” 容月一直在一旁听着,虽然听不太懂,可他这时也很想出声为封不染解释。你那个时候,明明也是拼了命的往他身边跑。只可惜天意弄人,他是凡人,你也只是凡人罢了。 国相爷用布抹完脸,眼镜就雪亮雪亮的,有一种奇特的返老还童之感。 “后来皇帝说当年十一殿下病弱时,先皇曾在天一寺设坛请高僧念经祈福。他哥哥去找天一寺的方丈,谁知空心大师说,如今才来祈福只怕已经晚了。况且十一殿下当年只是体弱多病,老九他却是天命如此,阎王要收命,谁能奈何?这时候没办法,只能坐以待毙束手无策?嘿嘿,还好老夫机智,早年曾听过一些传闻,有点见识。在得知老九他是借命之人这个事儿后,就暗中派人远踏天竺聘求高僧。本来我也是不抱希望的,可是在六月二十三那天晚上,我家的门客真的给带了一位高僧回来。” 容月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就是那个蓝眼睛的大和尚吗?!” “不错。”国相爷点点头,脸上终于挂上了笑脸,“不过人家可不叫大和尚,人家是西天那烂陀寺里的客座大师,据闻是佛祖的凡家后代,有小如来之称的青音尊者。” “……什么鬼啊,真的是佛祖吗?佛祖可以随便现真身吗?相爷你肯定是被行脚僧骗啦!”容月大声反驳道。 “诶,千万别乱说话。青音可是有些道行,连空闻大师见了他都要跪地膜拜的。不说他的身份了,再说不管他是不是佛,只要他能救老九,老夫也拜他。”国相爷挥挥手,话题又扯回正题上: “青音说老九是借命之人,老天要在这个时候收他的命,为今之法,只能让老九彻底死去。什么赵弗生白弗生,从此以后这世上都不能有这个名字。听起来虽然荒唐,可是那时候我们病急乱投医,老九眼看着要咽气,也只能那么做。其实那天你们来灵堂前面闹,我是不怕你搜,因为老九当时是真的躺在棺材里面的。” 容月:“白弗生还真躺在里面装死啊?朝堂上下那么多官员还去给他吊唁,你们还给他出殡下葬……这法子也太渗人了吧。” 国相爷点点头:“不错,就是让老九当死人。设灵堂祭奠吊唁出殡下葬,该给死人的,一样都不能少。我们当时心里也急,所以老夫根本没工夫跟你们解释。当时老九就被钉在棺材里,人不见死,也不见活。就连那天下葬,那也是实打实的。他哥哥还不干,说人又没死凭什么埋土里,差点跟青音打起来。但是最后还得按照青音的来,把老九装在棺材里埋进土里,堆坟树碑,点香洒纸,经幡花圈。那时候我们还怀疑青音到底行不行,因为那场景怎么看都像是老九死了。青音说,老九就是死了。他还坐在地上给老九念经超度,当时老五直接就一剑刺过去了。青音便将就流出的血,在纸上画符,神叨叨的行迹怪异。我们也没法子,只能等在一边干着急。都到了那天晚上子时,青音突然站起来说:开坟。” 国相爷说道这里,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容月缩着肩膀,觉得自己在听鬼故事。 封不染倒听得很认真,好像要把当时他错过的场面,在脑海中经历一番。 国相爷:“一听青音说开坟,老大老三他们就拿起锄头铲子亲自来挖,兄弟几个合力把坟挖开,打开棺材,老九在里面就真的跟死人一样。他五哥还给他渡气来着……咳,反正一刻钟,老九就醒了。抱着他哥哭的那叫一个惨。” 说着话时国相爷也不是没瞅见封不染怪异的脸色,但还是满脸笑容,简直就是雨过天晴柳暗花明。 “然后呢?白弗生现在什么地方?”容月赶紧问道,想把封不染的注意力拉回来。天知道刚才国相爷说什么五哥给渡气是不是刺激到了他,渡气能怎么渡,那不是嘴对着嘴么,还是一刻钟,啧啧,时间够长的。 封不染沉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心里是咋想的。 国相爷:“然后青音就把老九带回了天一寺,说是要在那里做一场水陆道场,在结束之前,我们所有人都不能见老九,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那等水陆道场结束后,他就没事了吗?”封不染终于出声问道。 国相爷脸上也是欣喜,但也有一丝愁云:“我听青音那意思,这事儿还不算完。装死人也好水陆道场也好,都是为了欺瞒天机,让上天以为老九已经死了。但是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要想让老九彻底没事,还必须要等到一个人出现。” “什么人?”封不染和容月同时问道。 国相爷皱着眉,好像有点不太乐意说:“老夫也是搞不太清楚,但青音说,那个人就是老九这辈子的爹。” 第106章 结局篇 (五) 今夜是水陆道场的第一日,封不染从国相府出来回到白府后,久久不能平息。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从柜子里拿了一套衣服去了后院沐浴。 半夜容月觉得有些饿,起来找些吃的,见堂屋的灯亮着,便轻步走了过去。 堂屋里一个男人正在上香,背对着站着,乌黑的头发披在腰间,还湿漉漉的滴着水。看样子是刚刚沐浴完毕。 封不染上完香转过身,看见门外柱头下的人,他拿起一旁椅子上的紫色长袍往外走。 “老师,你要去天一寺吗?”容月轻声问。 “嗯。”封不染的眼眶很疲惫,眼睛却闪着神,“你早点睡觉,我把影卫留下来保护你。” 容月急忙摇摇头,“不必管我,老师,你去吧。” 封不染将紫袍穿在身上,牵了院子里的马出了门。 门外很快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容月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脑海里想象着一个紫袍白衫的男子骑着白马驰骋在夜色下的画面,披星戴月,夏夜沉寂温和。 天一寺的古道钟声,念经诵佛的梵音,伴着千层阶梯高耸入云。封不染到达天一寺山脚下,有禁军上来盘问,封不染递给他一块牌子,那禁军便对他行了个礼,牵着马走到一边。 封不染一路走上那层层阶梯,最后来到山门前。在这里能清晰的听到寺里的梵唱之声,看来是今日的第三次诵读。 对守山门的武僧行礼之后,对方也并没有为难他,“施主,请跟我来。” 封不染跟在那个武僧身后,一路进了山门,绕过底下声势浩大的诵经广场,来到一个佛堂里面。 “施主请在这里等一等。”武僧说完便离开了。 封不染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其间他甚至坐在蒲团上尝试着跟随外面的诵读之声进入参禅状态。他早年在万卷山上修过道,这里面多少有些共通之处。 半个时辰后,外面的吟唱之声停歇了。没过一会儿,封不染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他慢慢睁开眼睛。 金色袈裟的和尚立在门前,宝相庄严,冰蓝色的眼睛乍一看带着笑意,仔细看时却觉得其淡然无痕的冷漠,此刻正定定的看着他。 封不染从蒲团上站起,对着那人作揖:“弟子封不染拜见尊者。” 然后他直起身,平视对方冰蓝色的眼睛。 半晌,青音尊者转过身往外面走,封不染自然而然的跟上去。 他跟在青音身后走过脚下布满青苔的石阶,古旧的回廊,盘山而上,最后来到一座佛堂外面。 隐约的灯光下,封不染看清那匾额上写着‘莲子堂’。他没有停下脚步,走了进去。院子里有一个池塘,里面点满了荷花灯。 佛堂里挂着许多白布,走近一看,那些白布上都写着龙飞凤舞的梵文。封不染跟在青音身后走到佛堂的最里面,他注意到那里有一个狭窄的空间,四周都被梵文白布包围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里面。 青音微微侧过身,手做莲华状,修长的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封不染噤声。 封不染点头。 “是谁在外面?”这时白帐里面的人出声问道,大概是感觉到了气息。 听到这个声音,封不染一直悬着的心才稍微落了地。他近乎颤抖的呼出一口气,眼眶有些湿润。 里面的人似乎是感觉到了他,声音突然提高了:“是老师吗?老师,你来了吗?” 封不染刚要开口,就看见青音警告的眼神。他微微皱眉,却也只能默不作声。 白帐里传出低低的抽泣声。 封不染难受的深呼吸几口气。那个孩子一向坚强,变成这个样子,可想那病痛和被关在棺材里埋在地底下时的经历一定已经摧毁了他的心理。 他有些催促的看向青音,难道都不能出声吗?随便说点什么安慰他一下也好啊。 青音确定他不会出声后便不再管他了,他站在白帐前离得很近,然后微微弯下腰。 里面的人感觉到了他,便急急地走过来,身形在白帐上投下一道影子。 封不染紧紧的凝视着那道影子。 里面惊慌的问:“谁在外面?哥?” “猜错了哦。”青音的声音竟然带着笑意。 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你是那个把我关在这里的大和尚?” 青音:“答对了,很好。” “大和尚,我不想一个人呆着这里,你放我出去吧。” “不行。你生病了,不关在里面的话可是会很危险。” 不安的问:“我爹跟我哥哥他们呢?为什么他们不在……是不是我又死了?” “没有。你活的好好的,只是现在在治病,他们不能随便来看你。”青音安慰道。 “是么……可是我听见外面有许多和尚在念经啊。好奇怪……我又不是妖怪。” “那是在为你祈福。有和尚念经,小鬼就不会看见你了。” “……真的是呢。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小鬼……” “身体怎么样呢?指甲?”青音转换话题问道。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是黑色的啊。” “皮肤呢?” “皱皱的,像树皮……”声音越来越低沉。 “能吃饭了吗?” “晚上吃了一点。” “嗯。”青音点了点头,“那现在你是站着的吗?” “是的。” “里面有什么可以睡觉的东西?” “……只有一个蒲团。” “没关系。过去睡觉好么?” 里面的人转过身,白帐上的影子变短了,然后又停了下来,声音里带了哭腔:“可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要是我突然死了,都没人发现呢……” 青音温柔的说:“不怕。我会在这里陪你,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是哥哥吗?” “是哦,但是他是活人,念白现在是死人,你们不能讲话的。如果他跟你说话,鬼差就会通过他发现你了。” “那我不说了……”里面低声咕哝了一句,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躺下了。 封不染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里面又问:“大和尚,你跟我说话小鬼不会发现吗?” “不会的,我可是很厉害的和尚啊。”青音说。 突然,他又惊慌的爬起来:“大和尚,有小鬼在我耳边哭呢。你快救救我。” “不怕哦。我念经他们就会走了。” 青音并没有动,单手作莲花状抵在胸前,低低的梵音从他唇间传出,听之不明,却让人莫名安心。 里面的人躺下去,抱着蒲团,黑色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白帐上的人影,祈求道:“大和尚,你要一直念经哦……” 封不染走到门外,靠着院子里的菩提树站着,黑眸望着那池子里的盏盏荷灯,耳边听着那隐约的梵音,慢慢闭上了眼睛。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浅薄无知,什么国士无双惊世才华,统统都是可笑的虚妄。还不如会念一纸梵经,哄得那人一夜好眠来的实际。 黎明的时候,青音从里面走出来。 封不染适时地睁开眼,“尊者,不夜的生父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快了。”青音望着远处天山一线的黛色光晕道。 水陆道场一如既往的展开,每日里天一寺梵音盛咏,即使在山脚下也能隐约可闻。 由于生人不能靠近,只能青音每夜都在白帐外陪赵永昼说话,念经。封不染总是坐在院外的菩提树下,闭目而听。有时赵永修会过来,然而两个人也是一句话都不说,一人坐一处,七夜如一日,弹指而过。 青音说法事结束他就会离开,倘若那个时候赵永昼今生的生父再不出现,他就只好用一个法子把人封印了,等到他生父来才能解开。 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白帐里哀嚎一片。 “大和尚,我怎么越变越老了啊?” “大和尚,我今天吃馒头的时候掉了一颗牙齿,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和尚,我觉得我现在看起来都跟国相爷一样老了。” “呜呜呜,大和尚,我都皱成空余师祖那样儿了,你快救救我啊。” “大和尚……我要死了……你快让我哥哥来看我……” “大和尚……你帮我把老师变出来吧……没关系,就算有小鬼我也不怕,你让我见见他……” 第七日夜,夏夜闷热,雷声隐闻,落雨点点,荷花池里的灯一盏盏的灭了。直到最后,青音的梵音湮没在越演愈烈的雷雨轰鸣之声中。 突然,莲子堂外出现了一抹白影。这让一直等在菩提树下的封不染和赵永修都站了起来。 一道人影缓缓行来。容颜模糊,依稀之中只见那人白衣胜雪,黑发齐腰,虎眸白面,眼眸深邃,眉间一盏红色的莲灯印记,在墨色雨帘中隐约闪现。 这时封不染突然被一个跑进来的人撞了一下。 “师兄!我把人找来了!”云衡大声在他耳边说道。然后抬头看向佛堂,“诶?都进去了吗?” 封不染点点头。 赵永修瞪大了眼睛,有些恍然:“难道那人就是……” 门里的青音停下念经,“你总算来了。” “是啊,我来了。”那人淡淡的开口,“佛尊,把这白帐撤了吧,那上面的经文晃的我眼睛花呢。” 青音笑了一声,然后转身出走了出来,在白色帘帐落下的时候,门也轰然关闭。 之后那里面再也没发出过任何声音。然则封不染等人也不敢问,只能焦急的等在外面。 也不知怎么的,封不染突然感觉一阵困意。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就看见青音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门口。 他咬了咬唇让自己醒过来,然后追上去:“尊者,你要走了?” 青音的声音在雨中听不太真切:“该做的事都做了,本座是时候该走了。” 虽然没理由强留人家,但是封不染还是有些急:“你就这么走了?竟然不见他一面?” 青音似乎在笑:“事情已经做完,再见只是徒增烦恼,不如不见。何况他执着的人并非本座,即使是镜花水月,凡生虚妄,陪他做这场梦的也是别人。” 封不染感觉自己又要睡过去了,他知道这是青音在搞鬼,挣扎着睁开眼睛问:“既是虚妄,何不能满足?镜花水月也罢,总归是一点念想。尊者何必如此冷漠呢。” 青音:“其实你并不是想让他真的见我,你只是怕他醒来追问,你不好交代罢了。放心吧,他不会记得我的。” 封不染在眩晕之中扯出一抹笑:“那最好不过了。尊者慢走,不送。” 然后他就昏睡倒地。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似乎看见青音的身形僵硬了一下。 天亮了,雨停了,一缕阳光洒在院子里,池子里的莲花灯早已全部熄灭,却冒出了几只花骨朵,是真正的莲花。 封不染是被人推醒的,睁开眼睛之后看到云衡,再看旁边,赵永修靠在菩提树上睡的正沉。这才意识道三个人可能这样在菩提树下睡了过去。 “怎么回事?”封不染坐起来,院子里一片寂静,佛堂里门扉紧闭。“青音呢?” 然后他记起了昨夜在雨中发生的事,有些不真切,像在做梦。 云衡摇摇头,“不知道,大概走了吧。” 赵永修这时也醒了,边站起来边纳闷:“怎么就睡着了呢?……九弟!” 他大喊了一声。这才发觉院子里静悄悄的,雨没下了,太阳也出来了,他们三个习武的大男人竟然在院子里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怎么回事?”赵永修警惕的问道。虽然很不想,不过目前来看他跟封不染是同一阵线的,暂时就不计较以前的事了。 封不染摇摇头。看向那紧闭的门扉,然后看向云衡。 云衡歪头:“我去?” 另外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云衡瞪眼:“凭什么是我啊?!……好好好我打不过你们两个,我去就是了。” 云衡走到门前,咽了口唾沫,抬手,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里白帐经幡零落一地,三人走进屋里,诧异之际。在看了一圈之后,最后目光都落在最里面的一道白帘上。 清晨的风带着荷叶的香气,吹进屋子里,掀开那白帘的一角。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大老虎盘身而卧,老虎的怀里睡着一个人,手脚蜷缩着,大半个身子都藏在雪白的毛底下。从后面看,那人的身体轻微的起伏着,应该是睡的正香呢。 云衡和封不染是早就有所了解的,赵永修就不同了,见了这场景,饶是半身戎马,依旧是惊呼出声来。 “嘘。”云衡赶紧转过身制止他。 赵永修手都哆嗦了,压低了嗓子:“老虎啊……” 这时老虎微微掀开了眼帘,雪白的长睫毛下,一双金银色的眸子不怒自威。 赵永修差点跪下去。 却见封不染慢慢走了过去,走到那老虎身前蹲下,手刚刚伸出去,老虎的爪子就伸了出来,吧嗒搭在怀里的人肩膀上,护住。 冲封不染咧开了牙齿,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咆哮。 云衡和赵永修:“!!” 讪讪的收回手,封不染:“……” 他注意到,从老虎肚皮上的毛底下露出一只粉嫩嫩的脚。于是封不染露出了笑颜。 赵永昼的病好了,但却因为一些原因不能立刻离开天一寺,据空心大师说,至少还要呆上半年。 于是这半年赵永昼都只能在天一寺里当小和尚,好在他并不寂寞,每天有许多人来看他,更重要的是,有人一直陪着他。 经常天一寺的僧人看到,傍晚的时候,树荫蔽日的古道上,一个俊美男人牵着一个小光头在散步,后面还跟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老虎。 小光头其实不小,是个青年。只是他的皮肤都粉嫩嫩的,像婴儿一样。非常热的夏天,他脚上还穿着厚厚的棉鞋。皮肤似乎很脆弱,有的时候被树枝轻轻一划就流血。 有的时候走累了,男人就把小光头抱起来放在大老虎的背上。僧人们就看见,大老虎转过身,踱步上山,雪白的大屁股一摇一摇的。 男人跟在后面,唇畔别着一抹温润的笑容,映衬着从树荫间漏下的光影,很是好看。 第107章 番外 篇 之禅心 仙界有十洲三岛,其一仙山位于九重宫阙之下,名曰西城,是为仙界之首。西城地域辽阔,大小辉煌宫阙无数,枚不胜举。其中有一处殿名曰‘禅心殿’,是为上古青龙神故居,恐惊扰神灵,西城有禁令,弟子不得擅自踏入,但逢一个甲子派人稍作打扫即可。久而久之,此处就遍地芳草野花,风景秀美绝佳,自然又清闲。 然则不知何时起,那殿中出了一只老虎,初时幼小,打扫弟子抱回去与掌教霍晏看。霍晏见那小虎通体雪白双眼金银明亮,私疑与上古白虎神有关。不敢怠慢,便亲自携了幼虎上西方老虎山拜见神尊。谁知白曦神说,此物与本尊并无半点干系。霍晏只得将幼虎带回西城,又见它与神有缘,便置于禅心殿中放养。不久霍晏与魔界大将擎天战于玉屏山十天九夜,引得火烧玉屏,生灵涂炭。后擎天虽败灰飞烟灭,霍晏也因牵连无辜受累,被削去仙籍,贬入六道轮回。 而那只老虎在禅心殿上放养百年千年,吸取仙界灵气,渐成精灵。因其常年居于禅心殿,又时常出入山上山下,久而久之,西城弟子便称呼其为‘禅心’。禅心性温,从不伤人。所以后来西城的掌教也没有下令将它赶走,反正禅心殿荒凉久了,居住些生灵也无大碍。 又说这禅心老虎在仙山西城修炼千年,渐成气候。感知到自己天劫将至,非常担忧。天道对于凡物成仙的系统把控的非常严格,稍有不慎莫说过劫,就是魂飞魄散亦是常态。 执法宫中的高塔上顶端放置着一颗蓝海明珠,凡人若得此物,可立即升仙。禅心本不欲犯戒,然则天劫将至,也是迫不得已。寻了个机会,摸入执法宫内去偷宝贝。正要得手时,被执法宫弟子包围,情急之下禅心张开虎嘴,将蓝海明珠吞入肚腹之中,在经历一番生死搏斗之后,逃出西城。 事后禅心逃到山洞中,却发现那蓝海明珠在肚子里生了根,吐不出拉不出,还搅得他肠子疼。在山洞里疼了好多天,最后禅心不得不下山寻找解脱之法。 仙魔交界处有一黑市,内里有鬼医可替妖魔看病。鬼医看罢,最后说:“蓝海明珠是鲛人王的眼泪汇成,的确有助人渡劫飞仙的功效。然则你不知道的是,西城的蓝海明珠早就被人偷了,在一次大战中破碎了。你肚子里的这颗,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蓝海明珠。” 禅心惊讶的张大嘴,然后咧嘴问:“那老子肚子里的这玩意是啥?” “只是老蚌精肚子里取出的珠子罢了。现在被你误食,歪打正着,那珠子在你身体里孕育发芽,目前正在吸取你的仙灵,不日就会成形。” 禅心脸色极差,“成形了会怎样?” 鬼医:“吸干你的元神,蚌精自会剖腹而出。” 禅心忙抖出自己所有的灵石宝贝,“还求您给指条明路。” 鬼医:“为今之计,倒也的确有一个法子,不但能保住你性命,还能助你渡劫。” 禅心忙道:“大师快讲。” 鬼医:“这蚌精藏在珠子里的元神也不稳固,只是刚刚把房子建好。这时若是有魂力极强的生魂入内,与其厮杀抢夺,蚌精元神尚弱,必死无疑。” 禅心听罢,“那老子肚子里不还是有个生魂?” 鬼医:“那蚌精已在你腹中安营扎寨,犹如女子宫房,不结成胎儿是绝不消失。你与其等着蚌精成形到时候被夺命,还不如去寻一生魂入内,到时产下胎儿,不仅保住性命,而且那胎儿出自你体,你的天劫就转移到胎儿身上了。” 禅心一听,那这个法子使得。可是随后又一脸纠结,两道漆黑的眉毛扭成一团:“老子是雄的,怎么产?” “这有何难,剖腹取之。” 禅心虎毛乱炸:“说了半天还是要剖?!” 鬼医一笑,柔声安慰道:“你怕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亲骨肉,又不会伤你。只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从鬼市出来后禅心就下定决心要这么干了。他心想老子这么漂亮,怎么也不能生一堆妖魔鬼怪出来。而且鬼医说了,要魂力极强的生魂,六道之中,自然首选人类。 可是这下麻烦了,这人的生魂可怎么弄呢?如果等着刚咽气的人类,他就得跟鬼差去抢了,事情反而麻烦。思前想后,禅心最后来到人间,东游西逛,居然被他给撞见一个游魂。而且这人看起来是刚死没多久,身边没有鬼差跟着,还在人间到处游荡。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怨念及重或是余心未了,总之都是有着强大的魂力。 嘿!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禅心瞅准时机,待得那游魂要往地府走,就一跃而上! 没过多久禅心就觉得肚子不疼了,嘿,那就是那个生魂打赢了。现在肚子无恙,只需安稳等待那胎儿长大了。但禅心偷了西城的东西,也不敢回去,只能在外面的流浪。但外面的世界多乱啊,不仅要躲避妖怪,为了躲避人类的围捕,禅心必须时常更换山洞。而且禅心现在因为肚子里的东西,别说千年道行,就连一只寻常老虎都不如。 最近禅心食量大增,去鬼医那儿看,鬼医算算日子,说估计时候要到了,让禅心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好好等着。这天禅心的山洞又被人类给发现了,他不得不辗转逃走。然而就在这时,肚子却剧烈的痛起来,而且一阵强过一阵,简直要把禅心痛晕过去。他从来没体会过这种疼痛,在这么下去他估计要痛死。 禅心停下来,躺在地上,妈的,长痛不如短痛,来吧。忍着剧烈的疼痛,禅心用爪子剖开了肚子,将那胎盘连着胎儿一起拽出来。 啊,是一只湿漉漉小老虎呢,真好。禅心虚弱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小老虎的脸,慢慢的感受着仙气一点点回归身体,他还是虚弱的很。他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近的火把,最后暗下决心。将所有的仙力凝聚在小老虎身上,助小老虎化成人形。 这样一来,你就能活下去吧。 禅心逃回西城时,已经奄奄一息。再说当初那颗蓝海明珠也是假的,执法宫长老见他已经得到惩罚,便大手一挥,不再追究其偷盗一事。 禅心被有爱心的西城弟子们治好了伤送回禅心殿,经此一役,禅心元气大伤。然而天劫却没有打到他身上,禅心知道,鬼医说的是真的了。 鬼医说,那孩子承载了自己的天劫,所以必须经历大苦大难,受尽人间至苦,不会过二十年,最后衰竭而亡。 而那孩子渡尽劫难而死时,也是禅心成仙之际。 “这下你可以安枕无忧了。”鬼医恭喜禅心道。 禅心表面上笑呵呵的,心里却不是滋味。虽然他是老虎,又是修仙的,那些凡人之间的七情六欲与他是不沾边的。也可能是当时真的太痛了吧,禅心始终忘不了那种疼痛,更忘不了他离开时那幼小的血糊糊的小婴儿。 谁知他的心思被鬼医看出来了。 “好心提醒你,不要多管闲事去替他挡劫,所有你替他挡去的劫难最后都会成倍的奉还到你自己身上。你别天劫躲过了,最后死在一个凡人身上。”鬼医道。 禅心虎着脸反驳:“才不是凡人,那是我儿子。你这种怪物一辈子都不会有儿子,怎么会知道做父母的心情。” 鬼医见他当了真,忙挥挥手:“得得得,你爱去就去,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 禅心飞奔着去了人间。找到孩子时,孩子正不知为什么坐在泥塘里哭,脸上糊着泥,鼻子眼睛都看不清。听着那哇哇的哭声,禅心眼睛有些红。他化成人形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还没抱热呢就被一个女人一把抢了过去,戒备的看了他几眼,然后抱着孩子跑了。 后来孩子越长越大,可是那家真穷,连吃的都不够。禅心有时偷偷放了肉在那家院子里,回去就肚子疼。 鬼医说:“看吧看吧,都让你不要去管他了。你给他送一只鸡,他吃一只鸡腿,你就得痛三天肚子。” 这反作用这么凶猛,禅心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但他仍然舍不得,经常偷偷跑去人间。虽然挨点饿,好像也没别的。但随着孩子越长越大,灾难也越来越多。但是好像这小孩也不是好欺负的,如果灾难是人为的,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小孩特别依赖的一个和尚死了,哭的伤心落泪,禅心忍不住,心想只要不作用到小孩身上,那别人应该没关系吧?他冒着天打雷劈的风险,将那个和尚救活了。这次居然一点反噬都没有出现,禅心喜不自胜。后来小孩杀了一个欺负他的人,虽然很解气,可是小孩也很可能会被砍头。于是禅心又救了那个人。 不过那一次,禅心受到了严重反噬,在西城躺了好多天。被鬼医骂了很久,但是禅心却在心里下定了决心。那是他的孩子,他必须去守护他,哪怕……最后让他死于反噬。这也是他的报应。毕竟那孩子,是因为他才会遭受那些事情的。 从那以后,禅心一直都守护在孩子身边,不过就是经常遭受反噬,怕小孩看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从小孩身边离开,去鬼医那里治伤。 直到最后在雪原里那一次,遇到了一个故人。那位巨澜的国师,与禅心有很深的渊源:一千年前的西城掌教,霍晏。 其实这一千年里禅心也找过霍晏很多次,毕竟当时是霍晏收留了他,禅心还是知道感恩的。霍晏在六道轮回百世,最后一世时名叫申屠宇,禅心收留了他,并且还教给了申屠宇很多法术。 后来……两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那时禅心已经可以化作人形,姿容绮丽,谁知就让申屠宇动了歪念。有一次趁禅心松懈之际,意图不轨。禅心是老虎,可没那么好压,当即转头,一口咬掉了申屠宇的命根子。 然后两人分道扬镳。禅心跑回西城,不久后天劫将至,然后就发生了偷蓝海明珠以及后来的一大堆事。 所以那次在巨澜北境碰到申屠宇时,禅心是有些吃惊的,也是愤怒的。变态无所不极没关系,但他竟然对那个孩子做出那种事情!禅心是无法原谅的。于是一时失手,将申屠宇给弄死了。 雪地之难后,禅心又受到更加猛烈的反噬,自己也差点魂飞魄散了。还好这么多年他的母爱啊不,是父爱已经感动了鬼医,这次鬼医没收他半块灵石,还拼尽全力将他给救了回来。 这回禅心元气大伤,在西城一养就是一年。本来他是打算再养的好一点再去看儿子的,谁知有一天,一个弟子跑上来告诉他,说外面有个凡间的道士摸到门路上了西城,求见了掌教,指名要找他们这里的一头大老虎。 禅心纳闷之际,化成人形去了玉鼎宫。谁知刚一进去,就被一个人扑了满怀。 “天呐真的是你!师兄真是神机妙算,原来你真的是小白的爹啊!”来人居然是云衡。 禅心赶紧捂住云衡的嘴。但是掌教和长老已经听到了:“什么啊禅心,早就有弟子说你鬼鬼祟祟经常偷跑下山,原来你都有孩子了啊。亏得那些女弟子成天围着你团团转啊。” “你虽然是老虎但也是西城的老虎,随随便便在外面撒种不太好吧?这有损我西城的形象啊。” 禅心炸毛:“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没有!”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还说没有?禅心啊禅心,我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虎,当年还真不该放过你呢。”执法宫长老摸摸胡子说道,他可始终记得当年禅心偷他东西呢。 禅心:“喂喂!人家说你们就信啊!这种凡人到底是怎么上山来的啊!” 掌教:“人家是万卷山的弟子,算起来,万卷山的开山老祖也是我们西城的人呢。” 其余几个长老:“是哦是哦。我记得是叫什么来着?封什么?” “记不太清了,这都得好几千年前的事儿了吧……” 云衡好不容易从禅心爪子底下逃出来,一把揪起禅心的衣领子,憋足了气大吼:“你这只嘴硬老虎别说了小白都快死了!!!!” 禅心一震,提着云衡就往外跑。 执法长老大喊:“禅心吶你跑那么快作甚吶?今天你还有事儿你忘了吗?” “老子要去救儿子!其他的事儿都滚蛋!”禅心的吼声远远传来。听这动静,人估计已经跑到山底下了。 执法长老转过头瞪大了眼,“他是不是知道今天霍晏归位啊?不然跑得那么快!” 掌教:“没道理。霍晏归为的事连我们都才刚刚接到消息,他哪里知道。估计是真的赶去救儿子。” 其余长老:“罢了罢了,咱们赶快去云顶宗门吧。时辰快到了。” 第108章 番外 三之封不染 封不染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手里握着《南华经》,眼睛却直直落在西面那扇门上。日光透过茂密的紫藤树游走在白衣紫衫之间,漆黑头发上没干,零星水滴,晕染了后背的一团。 天气闷热的令人窒息,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封不染仍旧平静的很,心境清凉。 他的心境有些奇异。 那天封寻对他说了几句心里话,他说:叔父为人处世到底有没有一个准?侄儿实在看不懂。小时候我觉得叔父是温柔的,美丽的,甚至圣洁的,没有人能跟你的才情气质相提并论。当我渐渐长大,不知为何,却渐渐的开始害怕你。好奇怪,明明我小时候那么喜欢你。母亲曾说,你表面上看着温情,骨子里却是冷情寡欲的,就譬如你看人时的眼神,眼睛里没有一点仁慈。后来我见你对付别人的手段,在我心中对你就更加敬畏。我以为自己虽然没有看透你,但大概也知道你是这么一个人。但不管怎样你一直是我憧憬的对象,我以你为榜样。可是……你竟然抛弃了家族,背叛了太子,宁愿做一个死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为了爱上白五,竟然做到如此地步。你颠覆了我从小对你的崇拜,你从神仙变成凡夫俗子,最后还甘愿做鬼,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即使如今封寻已经取代了封不染的位置,但他依然并没有冒犯封不染的意思,只是这些疑问存在他心中良久,不吐不快。 封不染沉默良久,最后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你以为我所做一切只是为了某个人?错了。我只是顺应自然。 封寻仍旧揣着愁闷不解离开了。封不染轻轻一笑,指尖轻轻弹去银白裤子上的落花,目光又重新落在《南华经》上。世人对他误解何其之多,他从不去辩解。想他早年入道,崇尚清静无为,与世无争,后来却毅然踏入官场,戎马半生。师兄弟不理解他,说他浪费武学天赋,醉心权利,是庸人俗人。那个时候,他没有辩解。他在政治生涯可以达到最巅峰的时候戛然而止,放弃权利,地位,甚至家族的利益。家人不理解他,认为他为了一个男子抛家弃主,不孝不忠。他也不想辩解。只不过封寻好像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他毕竟是年幼,又是封家和大荣未来的顶梁柱,便指点他一句。 花厅里响起侍女们的轻言笑语,间或夹杂着青年男子爽朗的笑声。封不染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花房里的阴影处立着。不一会儿就听见花园里响起某人的声音:“巧儿,你家大人呢?”“大人就在后院,定是他跟您玩儿呢。”来人似乎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然后往这边走来。封不染将书搁在一篼干花里,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赵永昼在花房里没看到人,心里奇怪,明明刚才听见这里面有声音的。花篼里放着一本书,赵永昼拿起来看,翻了两页,便被里面晦涩难的句子绕的眼花头晕。大眼睛里闪着不悦,扫了屋子两圈,最后瞄到后门。想来封不染是在逗他,赵永昼唇角弯起一抹笑,打开后门追出去。外面是一条花树林立的小路,头上林荫密布,视线昏暗。走出二十来步,转了一个弯,眼前一片空旷豁然开朗,可谓柳暗花明。只见此处虽然荒僻无人,远处却有亭台楼阁。隐约听着有琴音传来,等赵永昼走近,琴音又熄了。他跑上去一看,古琴仍在,却不见那人的身影。 “你在哪儿啊!”赵永昼情绪有些不好了,他讨厌这种感觉,眼前这天地如此之辽阔,远处长河落日,山河寂静,那人却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见了。明明知道是那人在跟他开玩笑,存心整他,就是不露面,逗得赵永昼要生气了时,树林草丛中便发出一点动静。赵永昼一咬牙,气呼呼的仍得追过去。 “我看到你了!别跑了!”他始终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只能凭着一种感觉和那人偶尔给予他的提示追在后面。穿过树林,绕到小院林立的街道上。 此时夜已深,街道上商铺林立,河面上灯盏摇曳,河岸两边种着一排排的樱花树,粉色的花瓣零落了整条河,一眼望去,浩瀚汪洋,美不胜收。夜里也有许多赏花的人,挤来挤去,赵永昼早不知道方向了。 他来香洲才十多天,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找不到人,心里的灰暗情绪就一股脑的全冒了出来。也不找了,失魂落魄走在河岸边上,眼睛落在那满河粉色的花瓣上,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忽然他脚步一顿,目光凝聚着看向前方。封不染正站在樱花树下,紫衣白衫,黑发如墨,被风搅和着花瓣在空中飞扬。明明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封不染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愧疚,反而带着纵容无奈的笑容。 赵永昼皱起眉脸,嘴里发着不满的声音,直愣愣的扑过去。封不染展开双臂,将迎面扑来的人收拢进怀里。 “我真的生气了!呜啊啊啊啊,讨厌死了!不准这么做了!啊啊啊……”赵永昼又叫又跳,全然不顾形象。好在夜里赏花的多是年轻人男女,封不染又隐在暗处,人们只隐隐瞧着一个小青年抱着一个修长俊美的身影,还以为是小青年在闹别扭。 封不染无奈又好笑,他拉着赵永昼站到樱花树的背后,这里可以一眼看到河对岸的万家灯火,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河里的花海,不过别人却不能轻易看到这暗处里的光景。赵永昼抬起头来,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满含委屈。封不染低头,舌尖划过那长长的睫毛,唇瓣含住那鼓鼓的眼皮,轻轻的吸允,温柔的舔舐。 “哎。”赵永昼听到耳边的轻叹声,仿佛饱含无奈。他不满的拿手指勾着眼前人的柔软黑发,使劲拉扯。抬起头,对上封不染永远清凉的淡黑色眼眸。 “明明是你捉弄我,倒好像是我的过错。”赵永昼鼓着脸道。 封不染看了他半晌,忽然轻声问:“赵公子,你多少岁了?” “啊?”赵永昼一愣,脸有些不自然,“问这个干什么。人家今年十七岁啦。” 封不染唇角勾笑,“十七?倍数吧。” “哪有,我比你小一岁呢。”赵永昼反驳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封不染本来想说你都三十三了怎么还这么粘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指不定哪天我们就分开了万一我死了你那个时候怎么办。可是他看着赵永昼亮晶晶的眸子,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一肚子话咽在肚子里,从此再也不愿意提起。 “对不起。”封不染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对不起,不该逗你的。是我的错。你原谅我。” 赵永昼虽然有些愣,但还是伸手扒拉着封不染的肩膀,清亮的嗓音在封不染怀里格外悦耳动听:“你说的哦。那以后不准再藏起来让我找不到哦。” “不会了,永远不会。”封不染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他想把人镶嵌进身体里,再也不想为那些奇怪的问题烦恼。他原是怕自己先一步死去,到时候惹得赵永昼伤心,可是他突然觉得是自己在发傻。 脑袋忽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捧着,赵永昼翘着嘴巴堵上来,封不染一笑,扣住赵永昼的后脑勺与他唇舌相依,相濡以沫。他们藏在樱花树下的阴影里深吻,身边人来人往,花飞花落,万家灯火,人声鼎沸。 “我想……要你。”封不染低声道。 “现在?”赵永昼黑色的眼睛里被灯火晕染着亮光,不过他说:“可是我还想看花。你们香洲盛产樱花吗?我以前只在王宫里见过,可是都没有像这样一大片一大片的!” 封不染将他转过身面朝花河,自己则靠着樱花树的树干,手臂圈着赵永昼的腰,下巴抵在对方的肩上,低沉好听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宫里的花都是从这边进贡过去的,你自然没见过如此之多的樱花。若是你喜欢,咱们以后就不走了。好吗?” 赵永昼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封不染抬头一看,原来是河对岸有一群鲜衣俊俏儿郎,正对着这边大笑喊闹。他们先是见两个人在树底下轻吻,还以为是一对男女,仔细一看,却见是两个男人。顿时大声吆喝起来。封不染皱起眉,这群没大没小的野小子偷看人家谈情说爱也就罢了现在还来嘲笑。心里却是一紧,自己倒无所谓,却怕赵永昼因此而觉得受伤。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却见赵永昼冲着对面大喊:“喂!扔瓶酒过来!” 对面一阵大笑,封不染看到,几个年轻人跑回楼上去抱了几个小瓶酒下来,他们似乎是在为谁把酒扔过来而争吵起来,最后是一个大高个儿被推到最前面,大高个儿拎着一瓶酒,抡圆了膀子甩过来,却是撞在河壁上,破碎了。赵永昼冲出去,跳上河廊上的柱头:“再来再来!”封不染担心他掉下去,走上前抱着他的腰。 “接住了啊!”大高个儿笑着喊。又扔了一拼过来,这次赵永昼的手捧着了,却是没抓稳,要不是封不染抱着他,他自己也掉下去了。 对面的一群少年发出不屑的声音,“什么啊!你行不行啊!”“这酒很贵的啊!”“让你哥哥来吧!” “啊啊!再来再来!这次一定行!”赵永昼双手伸出,半蹲着,信心满满的样子。 封不染:“你当心点,不要跳啊。” 对面的大高个儿也站到了河廊的柱头上,抡圆了膀子甩过来。赵永昼这次往前一蹦,稳稳的接住了。 河对岸发出一阵欢呼声。封不染心里又笑又气,他正想拉人下来,赵永昼却又在问对岸要酒:“再给一瓶啦!我哥哥也要喝啦!” “什么啊!这酒很贵的!林大公子请客呢,诶,林大公子?”少年们推着一位青衣玉冠的公子。 “哎呀!林大公子丰神俊朗光照日月,赏小的两壶酒吧!”赵永昼喊道。 青衣玉冠的公子笑着挥挥手,跟他打招呼。然后拎了一瓶酒,遥遥一甩手,那酒瓶在不宽的河面上划过一道优雅的弧形,最后完美的落在赵永昼手里。 少年们又是一阵欢呼声。 “多谢!”赵永昼被封不染拉下来,虽然有些胡闹,但是封不染也安静的打开酒瓶盖子,与赵永昼一同举起来跟对岸的青衣公子遥遥示意。 少年们冲着这边吹口哨。赵永昼却半点不生气,一手搂着封不染的脖子,一手举着酒跟对岸的一群人对饮。封不染抿了一口酒,嗯,是上好的樱花纯酿,品这年头,至少也该在二十年以上了。他不禁瞟了对岸的那位青衣玉冠的年轻公子一眼,香洲这一代有钱人不少,林大公子…… 但封不染现在并不关心这些问题了。天空中忽然满是烟花绽放,照亮了夜空,人声鼎沸。 赵永昼抬起头,冲着头顶绽放的花朵欢呼。封不染靠在柱头上,右手勾着酒壶撑着头,左手则一直是搭在赵永昼腰上,他怕他兴奋过头掉进河里去。 半夜封不染背着赵永昼往回走,行至一僻静小路,脚下踩着青石板。前方的亭子里有人拦住了他去路,他微微皱了眉。 夜色下,青衣玉冠的公子提了一盏晕黄的灯笼,面上带着笑容,有些不确定的轻声问:“……封不染?真的是你?你……你不是死了么?” 封不染拧着眉,忽然背上的人迷糊中伸出一只手在他脸上乱摸,摸到眉头,就使劲揉,嘴里还咕噜着:“老师你不要皱眉头。” 封不染被脸上的手摸的没了脾气,“就不信你醉了,给我滚下来。” “哎呀老师,我腿抽筋了。”赵永昼眼也不睁的耍赖,忽然又说:“哎呀你背紧点儿,我要掉下去啦。” 封不染满脸笑容,弯着腰将背上的人颠起来,正要往前走,忽然记起还有人。他抬起头,眉眼温和的问眼前目瞪口呆的公子:“你说什么?” “没……我、我认错人了。对不住。”青衣玉冠的公子赶紧让开道。 封不染弯唇一笑,“多谢你的酒。” 青衣公子忙低头道:“哪里哪里。那酒楼是我家开的,您要是喜欢,以后常来就是了。” 封不染微微眯起眼:“可惜我不喜欢喝甜酒。” 青衣公子一顿,抬头望了一眼封不染背上的人:“我看小公子挺喜欢的,我们家的酒别处可是买不到的。” 封不染想了想,最后点头:“那好吧。” 背上的人已经开始磨蹭了,封不染背着他离开。 青衣公子面带微笑,微微躬身行礼:“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