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是只纸老虎 卷二》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沈兰池在祖父榻前伺候了两日,心底略有不安。 前世,祖父因此事病倒了。这辈子,沈庭竹一案明明有所转机,可祖父依然一病不起。也不知祖父日后是否会好转? 沈瑞虽然年纪一把,性子却像是个小孩儿似的。他嫌药苦,从不肯喝,总要人哄着骗着才能喝下去;虽大夫叫他忌口,要少吃腥辣,可沈瑞却依旧嘴巴馋,私底下叫沈兰池给他弄来全德楼的辣子肉片和烤鸭。病了五六日,沈瑞吃的烤半鸭就有三只,胃口好得丝毫不像是个病人。 沈兰池甚至怀疑,祖父这是同那些小孩儿一样装病,好趁机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她心底有惑,便仔仔细细观察起来。这一瞧,果真叫她发现了蛛丝马迹——那大夫每回来给沈瑞诊脉前,都要从沈瑞这儿拿一小袋钱。给国公爷看病的钱,自然是从公中出;祖父给的钱;又是做什么的? 沈兰池起了疑,便愈发紧盯。但凡那大夫来到安国公府,她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沈瑞几次要她回避,她都借故留了下来。终有一日,沈瑞耐不住了,对沈兰池道:「兰丫头呀,你也别整日在我面前忙活了。那洪月娘因为咱家的缘故,丢了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你去探望探望她,给她留些财物,好叫她安生过下半辈子。如此一来,也算是解了祖父一个心结。」 沈瑞都开口了,沈兰池不得不去办,只得悻悻离开了松寿院。 她置办了些礼品银钱,又心血来潮打扮成男装模样,朝着洪月娘家去了。 方到了青石牙子,她便见到一抬轿子与她擦肩而过,穿过挤挤挨挨的巷口,朝着城北去了。那轿上用金漆绘了个富丽堂皇的陆氏族纹,真是好不眼熟。 沈兰池多瞄了一眼这抬轿子,抬脚进了洪月娘家。 洪月娘得偿心愿,气色已好了许多。她在家中设了女儿的牌位,又在几案上烧了三炷香,屋子里烟气熏缭。见沈兰池来了,洪月娘瘦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道:「沈二小姐来了!这次可是多谢了沈二小姐,要不是二小姐帮忙,春喜就死得冤枉了。」想到京城中沈家大房、二房不合的传言,洪月娘叹了口气,道,「有这样的堂家,沈二小姐也是不容易。」 「是我沈家有愧于你,洪大娘不必言谢。」沈兰池命身后丫鬟放下备好的滋补之物,道,「小小歉礼,难补前过,还望洪大娘不要嫌弃。还有这有些银钱,洪大娘拿去置办些衣物铺面,将来日子会好过些。」 洪月娘愣了一下,摇摇头,道:「大娘我倒是不需要这些东西。就在方才,那指点我的贵人已亲自来过了。他说他心有愧疚,所以定要我收下这些银钱。」说罢,她扯开身后壁橱门,露出一口大箱来。箱盖一掀,白生生的银光险些闪瞎沈兰池的眼。 这么多的银子…… 莫非是那贵人真的心底愧疚,觉得不该让好端端的人上吊,这才送了银子来以示赔礼? 「那贵人……」沈兰池微愕,「到底是谁?」 「沈二小姐莫要为难我。」洪月娘苦笑道,「大娘答应了要守口如瓶,半字不漏的。楚京城中的权贵,我可是一个都惹不起。」 沈兰池想到方才门口碰到的那顶轿子,心头一紧。她叫丫鬟放下银钱礼物,急匆匆道:「洪大娘,我还有些事儿,这便要走了。日后你若有什么麻烦,来安国公府寻我便是。」说罢,她一撩裙摆,便匆匆追出门去。 这青石牙子里住满百姓,东家晾衣、西家晒药,满街挤挤挨挨,牛马相接,热闹非凡。沈兰池踏出门,只见到眼前一大串此起彼伏的脑袋,吆喝声不绝于耳,又哪儿找的着那顶轿子的影子? 左找右找,又向街边摊贩一通打听;好不容易,她才在一家酒馆门前见着了那顶轿子。她找到时,一个小厮恰好撩起轿帘来,露出那轿中人一截织锦缎衣摆。 沈兰池手疾眼快,二话不说便冲上去,挤开那小厮,把轿帘整团撩了起来。 「兰、兰兰……?」 「怎么是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轿帘掀起,轿里的陆麒阳与沈兰池对望了个正着。 沈兰池松开轿帘,在心底道了声「也对」——陆麒阳也姓陆,他家的轿子,当然会有陆氏族纹。 想到洪月娘口中的「贵人」,沈兰池一时无言。 轿中的陆麒阳微带惑色,用打量傻子的眼光打量她,还伸手来探她的额头,口中道:「兰兰,你莫不是想小爷想傻了?在大街上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 沈兰池拍开他的手腕,问道:「你去探望过那洪月娘了?」 陆麒阳愣了愣,道:「洪大娘?她住在这头?我倒是不知道了。我不过是和人约了要来这儿吃饭,又恰好从城外回来,因而取道此处。」 沈兰池闻言,心底微叹。 原来不是他。 「你真是吓死我。」沈兰池拍了拍胸口,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那洪月娘说背后有贵人指点,要她上吊自尽以引起陛下震怒;我又想到,当日你带我去寻洪月娘时,东不去、西不去,不偏不倚直奔朱雀门外。我还道那位‘贵人’就是你,因而,你才能来的恰到时机。」 沈兰池心底觉得,这似乎也是能说通的;唯一说不通的,便是陆麒阳不像是会无端害人的人——他不会让洪月娘真的自尽。如果真是他干的,恐怕他还留了什么后手,让人去救下那洪月娘。 耍上这么一手,就能闹大事情,让沈大老爷不再优柔寡断,而是毅然决定处置沈庭竹。 世子听了,一副无奈样子,笑道:「我不过一介纨绔,哪儿来的那么大能耐?」说罢,他打量着沈兰池身上男装,调笑道,「今日怎么又穿成这副模样?可怜你原本生的好相貌,偏要打扮成不男不女的样子,小心将街上人都吓跑。」 沈兰池本还想与他仔细说一说那「贵人」的事情,却被他一句话就截住了思绪。陆麒阳的挑衅,她岂能不理?自然是要还以双倍颜色。于是,她冷哼一声,道:「你兰姐姐艳压群芳,穿甚么衣服都一个样儿。」 陆麒阳道:「你省省,天亮了,少做大梦。」 「你不信呐?」沈兰池朝街上一瞟,指着路边茶棚里一个文弱书生,道,「看到那个小书生没?信不信,我自十数到一,他便会上来与我搭话?」 说罢,她也不管陆麒阳甚么反应,朝着那茶棚里的书生就勾唇一笑。 v第二章 她虽穿男装,但一身曼妙却是遮不住的。虽无平时那些珠饰,却显出一番风流美态来。日光一晒,她那玉雪似的肌肤几乎要生出光来;更别提一双秋潭似的眼,足叫旁人纷纷驻足。 那茶棚里的书生愣了愣,陡然变得面红耳赤,手胡乱地抓着茶盏。 「瞧着没?」沈兰池微微自得,笑道,「我要数数了。你给我听着,十,九,八……」 数到「五」的时候,那穷酸小书生已起身正了正衣襟,一副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 「七,六,五……」 数到「三」,小书生顶着张红脸,朝她这儿走来。 「二,一……诶?!」 她方数到「一」,腰间便缠上来一双手,将她飞快拖入了轿中。轿帘稳稳垂了下来,将里外分成了两个世界。她坐在了世子的膝上,迎面对上他的眼——那双眼里,有一分微恼,还有一分拿她无可奈何的宠溺。 「我信了我信了。」他搂着她,道,「你从十数到一,我这个小书生就想上来与你搭话了。」 世子爷的手是暖的,怀抱也是暖的。 想到方才轿中的片刻温存,她的脚步还有些轻飘飘的。 沈兰池漫步在街上,眼神散漫。街上车马喧闹,一片鼎沸。 上辈子,陆麒阳竟能藏得这么好,让她当真以为他与她不过是青梅竹马之谊,至多也只不过是小孩儿过家家似地打打闹闹罢了。她犹记得,订下与陆兆业婚事那日,陆麒阳还来与她贺过一声喜。也不知道那一声道贺里,藏了多少思绪? 若要她笑着祝心上人与旁人洞房花烛,她是办不到的,她的心从来狭隘。她只会咬牙切齿地恨,然后耍遍一切能耍的花招,将人再夺回来。 因为心不在焉,她险些撞到了小贩挂在摊位前的一盏灯笼。那灯笼拿纸糊了个粗糙的蟠桃形状,颜色标致,上头还画着活灵活现的齐天大圣,一根定海神针恰好是灯笼提柄。 「这位公子,要不要买盏灯?下旬便有灯会,买一对儿‘国色天香’送给娘子,最是应景。」那卖灯的小贩搓搓手,谄着笑凑上来。 沈兰池一瞟,见这摊位上挂满了各色样式的灯笼:有耳朵尖尖的小兔子,画着几道胡子的老虎,有勉强看得出腰身的嫦娥,还有一大颗的金元宝。 灯会…… 沈兰池记起来,照楚京的习俗,深秋时老百姓家家都要手制灯笼。只不过,这是平头百姓才过的节,和每旬一回的赶集、庙会没甚么区别。正儿八经的权贵之家,大多是不会凑这灯会的热闹的。 她在灯笼摊子前瞧了一会儿,甚么都没买,空手而归。 回到安国公府后,她本想直接回房,忽然间念头一转,又朝祖父所居的松寿院去了。她有心探一探祖父病况虚实,便刻意放轻了手脚,从无人看守的侧门溜了进去。 药香萦院,绿障青碧。安国公沈瑞盘腿坐在塘边石块上,身旁一壶酒,掌中一钓竿,精神十足,好不惬意,丝毫不见早前那副恹恹病容。 沈兰池微微气结——祖父果真是在装病。 「祖父这是做什么?」沈兰池自藏身的树木后走出,微恼道,「祖父一病,爹娘都极是担心。可如今看来,祖父明明是好端端的。」 沈瑞被吓了一跳,老脸一僵,讪讪道:「兰丫头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走正门,也不叫人来通传一声……」 「要不是我偷偷摸摸进来,还不知道祖父的身子如此康健呢。」沈兰池道。 「哎呀,哎呀,装病这等小事儿嘛……」沈瑞扯扯白须,嘟囔道,「还不是为了这个沈家?要不是老头子我病倒了,你爹还会帮着你堂兄干坏事呢!」 闻言,沈兰池原本埋怨的话,被吞回了腹中。 诚然,她的父亲总是不分缘由地偏心二房。这回沈大老爷下定决心处置沈庭竹,已是罕见的雷霆手段了。若不是沈瑞病倒,兴许沈大老爷还会在之后心回意转,又将沈庭竹从牢房里捞出来。如果被沈庭竹气倒的祖父一直缠绵病榻,沈大老爷必然不会对沈庭竹心软。 「祖父何至于此?白白叫孙女担心。」沈兰池在沈瑞身旁抱膝蹲下,嚷道,「你直接把爹教训一顿不就行了?」 沈瑞却摇摇头,道:「儿子大了,就不听话了。你爹把这安国公府看得太重,只要是安国公府的人,都得拉扯一把,甭管是多远的亲戚;要是薄待了哪位,他就觉得自己对不起那门上的匾额。这个人又固执得很,说也说不听。」 沈兰池在心底说一声「是」,觉得祖父说的没错。 「兰丫头,你可得替我保密。」沈瑞拽了拽胡须,道,「要不然,没老头儿我的病情压着,你爹一时心血来潮,又把那犯下大罪的不孝子孙捞了回来,那才是对不起沈家列祖列宗。」 沈兰池点头,道:「好,我替祖父保密就是。」 过了一段时日,楚京城中凉风习习,秋意已浓。 这段时日,沈庭竹都在牢里关着。肖氏不愿束手就擒,咬咬牙偷偷卖掉了嫁妆里的铺面,再理出了一大摞银票,上下求人,想要留下沈庭竹一条命来。 她做此事,自然是瞒着沈家一干老小的。沈二老爷与沈庭康本就忙碌,自然无从发现她的小动作。只有沈桐映眼睛尖尖,一下子便发现娘亲的嫁妆飞速少了下去。 沈桐映要嫁的人是太子,那嫁妆必然得铺成十里红妆,凑出个一百二十抬来。二房家私不如大房雄厚,若要凑出一百二十抬还是有些勉强;以是,沈桐映早早就打上了肖氏嫁妆的主意,只盼着肖氏能将外祖母留下来的宝贝匀给她一些。 可这段时日来,肖氏却花钱如流水,那些铺子消失得飞快,也不知是进了哪个窟窿。沈桐映仔仔细细差人打听一番,才知道肖氏是在救她那不争气的哥哥。 得知此事,沈桐映气急败坏。 这长兄不争气也就罢了,还要拖累她!她若是当了太子妃,那沈家二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和一个废了的长兄比起来,孰轻孰重,娘竟一点也拎不清! v第三章 沈桐映心底有怨,立即找了二哥沈庭康,兄妹两人一合计,沈庭康道:「绝不可让娘再这么错下去。兄长犯事,已给安国公府添了污名。小妹日后还要嫁入东宫,岂能再被拖累?」 沈庭康向来有主意,当即便使了点银子,动了些小手段。 那头肖氏散尽银两,终于说动了狱头,愿用一个身材相似的死刑犯将沈庭竹换出来。虽不能令沈庭竹如昔日一般风光,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已足让肖氏谢天谢地。 只不过,那狱头意味深长地对肖氏说了一句话:「沈二夫人,这沈公子我是一定能给您换出来的。只不过他本就被用了刑,身上必然有点伤,还望您不要见怪。」 肖氏只道是那笞刑的伤,忙不迭点点头。只要能保下一条命,那已是天大的运气了。 待沈庭竹被送出来,肖氏却见到一副惨象。好端端的公子哥一身皮开肉绽,形容瘦削,疯疯癫癫,站都站不起来。见到肖氏,他像是个孩儿似的,哭得鼻涕眼泪横流。 待送到城外庄子里,请来大夫一看,肖氏方知道沈庭竹的脚筋被挑断了,浑身上下大伤六七处。不仅如此,还失了心智,变成了个又疯又瘸的废人。 肖氏这才明白,狱头口中的「身上必然有点伤」是个什么意思,当即心痛难当,险些再昏过去。 沈庭竹被人打伤至此,必然是有人暗中使诈,买通狱头,想要他在处斩前便死在狱中。只不过沈庭竹命大,熬了过来。会这样干的人,肖氏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大房那几个。 那沈兰池被抢了太子妃的位置,怀恨在心;大嫂季文秀又一向看她不顺眼。这对母女见她的儿子被抓了,便忙着落井下石! 肖氏想到先前在公公沈瑞房前听见的秘闻,心底新仇旧恨一叠,满腔都是怒意。她望着眼前疯疯癫癫、淌着涎液的沈庭竹,心底立刻有了一个计策。 沈家大房算是什么东西?!这安国公府,本当是她家老爷的囊中之物! 过了几日,沈家大房来了客人。 沈大夫人出身权贵季家,这季家世代显赫,家中女儿自然个个都嫁的不错。沈大夫人的长姊嫁给了江夏王为妻,出嫁后便跟着江夏王去了封地,只在每年秋深时随夫君返京,过了年后再回封地去。 一回京城,江夏王妃定要把嫁到各家的几个妹妹都探望上一遍,沈大夫人则是她头一个探望的,年年如此,雷打不动。这回江夏王妃上门做客,除了带上江夏地方的礼物,还带了沈兰池的表姐陆知宁一道来。 这陆知宁虽是沈兰池的表姐,两人却不怎么熟悉。一来是因为陆知宁常年待在江夏,一年都见不到几面;二来是这陆知宁乃是郡主之身,平时出入在侧的也都是陆氏女儿、天家血脉,轮不到沈兰池和她套近乎。 得知陆知宁也要来,沈大夫人特意叮嘱沈兰池要仔细招待,把这个郡主表姐哄的开开心心的。 江夏王妃上门那日,沈兰池在母亲的宝荣院里见到了这对母女。 王妃自是不用提,一身皆是富贵气派。见了妹妹沈大夫人,便亲亲热热地说上了话,眉飞色舞,不容旁人打断。那陆知宁就抬着小脸,端端正正坐在嵌花梨的绣墩子上。 「郡主不如与兰池一道出去走走?」沈兰池问陆知宁。 小郡主穿着湘妃色撒花洋绉裙,发心压了朵翠生生的碧花盛,面容娇丽端正。她不是个文静性子,穿着绣鞋的脚在地上晃来晃去,里里外外地划着个小三角。听到沈兰池如是说,陆知宁立刻双眼一亮。 但她顾及自己的身份,不敢表露出兴奋之意,只是高傲地点了点头,道:「沈二小姐带路吧。」 虽陆知宁面上做出一副傲然样子,其实心底还是很欢喜的。这么多表姐妹的家里,就属这安国公府最富丽堂皇,还年年都翻新成不同样子。她在江夏待得闷极了,就指望着在回京的这段时日里好好玩上一番。 沈兰池带着陆知宁到房间里小坐了一会儿,又带她到园子里转了一圈。恰好游到碧水湖畔时,却见着湖畔的亭子里有两个人。 坐着的是她的长兄沈庭远,站着的则是个圆脸细眉的陌生女子。那女子穿着件琵琶襟的刻丝褂子,时不时露着牙齿笑一下。她一笑起来,便身子颠颠倒倒,一副粗野模样,仿佛在乡下看船头社戏的村野农妇似的。 沈兰池走近几步,仔细一瞧,才想起那女子是谁——这女子名叫肖善芳,是肖氏招待上门的穷亲戚之一。 话说这群穷亲戚在二房吃肖氏的、用肖氏的,过足了瘾头。可不巧的是,天飞横祸,沈庭竹出了事儿,肖氏自然是无心再管他们。 沈庭康早就看这群穷亲戚不顺眼,便要赶他们出门。但不知为何,肖氏却苦口婆心地留下了他们。不仅如此,肖氏对这个名叫肖善芳的远房侄女格外好,这肖善芳的吃穿竟比二房的庶出小姐沈苒还要好。 因为这事儿,沈庭康浑身不自在,连着好几日躲在外头不回家,生怕母亲一时犯傻,要把肖善芳塞给他做妾。沈桐映要学规矩,自是没空理会这群人的,以是他们终日游手好闲。这不,就在碧水湖畔看到了肖善芳。 看到肖家人,沈兰池便觉得没有好事。二话不说,她便上前几步,想看看这肖善芳在耍什么花头。 小亭中设了书案,上铺纸笔色墨。沈庭远分膝而坐,面前的画纸上已浅浅描了几支残荷的杆子。待沈兰池走近了,便听到沈庭远如是道:「肖姑娘,我们安国公府从无闹灯会的习惯,怕是要令你失望了。且那日我也有应酬,恐怕不能帮忙。」 以沈庭远这样的温吞性子,能够一口气飞速说出这么干脆的拒绝之语,那简直是菩萨显灵。 也不知道这肖善芳说了什么? 陆知宁见了,也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你哥沈庭远,我知道。那女子又是何人?是你堂家的姐妹么?」 肖善芳闻言抬头,见面前站着两个妙龄女子。左边的容色艳丽、顾盼生姿,乃是安国公府鼎鼎有名的沈二小姐;右边的则一身珠玉华服,眉目傲然,一看也是非富即贵。 肖善芳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前几日,肖氏方提点过她,要想长久地留在这安国公府,也只有嫁进来这一个法子。安国公现在有两位少爷,大房的少爷沈庭远才名远扬,又是个性情温和的美男子,更让肖善芳动心。 但是肖玉珠这个远房姑母也和肖善芳说了,凭她这样的小家子出身,要嫁作沈庭远当正妻是绝不可能的,还得想些办法才行。这第一步,就是要沈庭远知道肖善芳这个人,不至于以后娶了妻子,连她长甚么样都认不出来。 以是,肖善芳特地挑了今日过来,要沈庭远带她去那灯会凑凑热闹。只可惜她不是楚京人,不知道楚京的权贵之家是从不闹灯会的。 肖善芳心道,若是能与这沈兰池攀上关系,兴许沈庭远就愿意多多结识她。于是,肖善芳挤出个笑脸,对沈兰池道:「原来是兰池表妹来了。我刚来京城不久,还不曾见过灯会,这才想要庭远表哥带我去开开眼界。」 沈兰池听了,似笑非笑,问道:「你是谁?」 v第四章 肖善芳笑容依旧,答道:「兰池表妹不熟我,也是自然的,我不久前才来京城呢。我闺名唤作善芳,表妹喊我一声‘芳姐姐’便可以了。」 「哦?哪儿来的姐姐?」沈兰池又问,「我姓沈,我娘姓季。季家的女儿,可不曾有嫁给肖家人的。」 「这……」肖善芳的笑容微僵,道,「我是你伯母沈二夫人那边的亲戚,她是我的姑姑。」 「姑姑?」沈兰池作恍然大悟状,状似不经意道,「原是京城肖家的女儿。可京城肖家的女儿我都认识,只得三个,肖宝姮,肖宝婳,肖宝妤。你是哪个?‘善芳’可是小字?」 肖善芳愣住了,笑容讪讪,声音渐低,小声道:「我不是京城肖家人,是淮西那头的。早年与他们分了家,今年才到京城里来……」 却听得陆知宁冷笑一声,道:「二房拐了十八道弯的亲戚,也敢说是沈二小姐的表亲?她的表亲里有天家血脉,你可配的上?!」 陆知宁与沈兰池是表姐妹,她听得面前这个姿态粗野的乡下小姐也喊沈兰池「表妹」,心底大为光火。 肖善芳本就是个直愣性子,被陆知宁居高临下地冷冷一嘲,立刻气道:「不是就不是!我还稀罕了她这个表妹不成?真不会说话!」 肖善芳来到京城后,便一直在肖玉珠这儿住着,不知道这楚京城中遍地权贵,她谁也得罪不起,只道这里和老家一般,能让她快言快语。 陆知宁何等身份?见她被冒犯,陆知宁身后的丫鬟、嬷嬷立刻板起了脸,一个接一个地教训起肖善芳来。 「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江夏郡主!」 「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在郡主面前大放厥词!」 沈庭远见状,连忙搁下画笔,道:「知宁表妹,我也不认识这肖姑娘是何人。但肖姑娘在此冒犯了郡主,乃是安国公府失察之过,庭远代为赔罪。」 「代赔什么罪?」沈兰池道,「是谁冲撞了郡主,就要谁自个儿担着,你个书呆子眼巴巴凑上去讨什么罚?」 被亲妹妹教训了,沈庭远讪讪。 肖善芳听到这群仆婢口口声声说着「郡主」,吓得魂飞魄散,二话不说便跪下磕头,行了个拜祖宗的大礼,姿势极是夸张,像是戏文里求饶的丑角似的。 陆知宁的婢女见了她跪拜的姿势,都笑出声来。一个嬷嬷道:「郡主不必与这野丫头置气,回头与沈大夫人知会一声,将这野丫头逐出府去也就是了。」 陆知宁自己也险些笑了,她对沈兰池抱怨道:「你们家怎么什么人都往府里招?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蠢的丫头!」说罢,又扯了扯沈兰池的手,道:「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沈兰池有些无奈。 前世,这群肖家人被沈庭康轰出了家门,哪有肖善芳什么事?要不是在这里碰上了肖善芳,她还以为这辈子也是如此呢。天晓得肖玉珠是发了哪门子疯,竟然留下了这群穷亲戚,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反正陆知宁都发话了,估摸着这肖善芳今晚就会被轰出去,管她呢。 沈兰池柔声说好。她二人刚走了几步,沈兰池就发现自己大哥也飞快地贴了上来,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忙不迭地一道走了,连桌上的画卷也来不及收,像是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走了一段路,沈庭远凑到兰池耳边,轻声问道:「妹妹,那肖姑娘口中的灯会,好玩么?」 「你问我作甚?」沈兰池白他一眼,「我娘又不让我去。」 「你瞒不过我。」沈庭远道,「你偷偷摸摸去了好几次了,还是和世子爷一道去的。你若是不老老实实和为兄说话,小心为兄把这事儿告诉娘。」 「哎,你这人……」沈兰池微恼,嘟囔道,「你怎么就忽然想去那灯会了呢?」 沈庭远脚步渐慢,白皙面孔微红,口中嗫嗫道:「没……没甚么。不过是想着,有个人……会喜欢这等热闹的地方罢了。」 江夏王妃和陆知宁在安国公府待了一日,用过晚膳才告辞而去。江夏王妃前脚刚走,后脚沈大夫人便遣人去了二房,说那肖善芳冲撞了江夏郡主,言辞无礼,要肖氏将她和那群吃干饭的穷亲戚一道轰出家门。 江夏王妃与陆知宁可是实打实上了皇家族谱的人,又岂是肖善芳能得罪的起的?肖善芳闻言,惊得七魂去了六道,当夜便哭哭啼啼地开始收拾行李,只等着明早就被踹出楚京城去。 肖善芳正在收拾行囊时,那头肖玉珠却到了她房里,道:「善芳,你若是要留下,也不是没有法子。只不过如今你得罪了那江夏郡主,情势紧迫,必须用些手段。」说罢,她又低声仔细与肖善芳说道了几句。 肖善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懵懵点头。末了,她破涕为笑,道:「姑姑真是好计谋!」 听得她叫自己「姑姑」,肖玉珠心底嫌弃,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笑道:「你庭远表哥生性温文,乃是表里如一的翩翩君子。日后你嫁了他,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你也能久久陪着姑姑了。」 肖善芳面泛娇羞之色,想入非非,脑海里已浮现出变成沈家少夫人时的模样来。 这二女各怀迥异心思,面上笑意融融,谁也不知道门外站了个细细瘦瘦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打扮得极不起眼,额前坠着厚厚的刘海,几要遮去半副眼帘,正是沈家二房的庶出女沈苒。 她静然无声地在门前听了一会儿,立刻朝大房去了。到了馥兰院,沈苒与沈兰池悄悄说了几句,又像个无事人似的,低垂着脖颈儿回去了。 沈苒一走,沈兰池就去见了母亲沈大夫人,将沈苒所说言语又仔仔细细转述一遍。沈大夫人听了,拉长着脸,道:「这肖玉珠真是异想天开,想把远房侄女嫁给庭远,还要折腾什么‘捉奸在床’?她以为我们大房的下人也一点儿规矩都不懂,随随便便就能把丫鬟放到爷们的床上去?」 说罢,沈大夫人嗤笑一声,尽是蔑意。 沈大夫人说的倒是不假,她的两个陪房俱在后宅淫浸十数年,将这大房管理得妥妥帖帖,无人敢乱了规矩。而二房就大为不同了,丫鬟们简直如那八仙过海似的,用着各路神通去爬主子的床。从前沈庭竹还在时,不知闹过多少拈酸吃醋之事。 如今肖氏将这腌臜主意打到了铁板一块的大房头上,那岂不是惹人发笑? 「这肖玉珠竟敢算计远儿,真当我没长眼睛?」沈大夫人心底不屑,又怒意微动,面上反笑道,「她不是要送那远房侄女儿到爷们儿的床上去么?好,我就助她一臂之力!」说罢,她又对兰池道,「你瞧着点,以后嫁了人,若是妯娌里也有肖氏这样拎不清的,便要把她的气焰往死里打压。」 沈兰池在脑海里一盘算,想了想陆麒阳家的那群亲戚——陛下,太子,二殿下,王爷,郡主……得了,她还是省省吧,真是累坏了。 v第五章 「那哥哥那儿……?」沈兰池问。 「庭远那日有个应酬,回来得要晚些。」沈大夫人道,「至于肖姑娘那儿,就改个口,说远儿提前归家了,免得她畏畏缩缩,不敢动手。」 沈兰池点头,说了声好。一会儿,她扯扯母亲衣袖,道:「若是咱们能将那二房分出去,兴许就能少了诸多祸害。飞扬跋扈之人,只会拖累安国公府名声。」 沈大夫人闻言,怜爱地摸了摸她,道:「可怜你年纪小小,就要操心这等烦心事。娘也想将那二房分出去,可你爹是不肯的。就算他肯,这安国公府也会大变模样。如今庭远还未娶妻,你也不曾嫁人,娘又怎么忍心?」 说罢,叹了一口气,一副惆怅模样。 沈兰池有些奇怪,不过是与二房分开吃住,为何会影响到两兄妹嫁娶之事?总不至于分一个家,她爹就不再是沈家的当家人了罢? 只可惜,沈大夫人不愿多讲。 母女俩便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日子照过不误。到了灯会那日,沈庭远果真认真倒腾了一天的发冠衣袍,打扮得浑身光鲜,负手出门去了。 兴许是这应酬的同僚格外贵重,他今日打扮的也有些不同——须知沈庭远不大喜欢自己的差事,平日在尚书手下领着个职,也只是混口饭吃。以是,他总是换着穿几身差不多的石青蓝袍子,说是沉稳合身,从不花心思打扮自个儿。 这一回他出门应酬,不仅挑了身时下楚京流行的宝绸衫,竟还熏了香,真真是少见。 将沈庭远悄悄送出门后,沈大夫人道:「这孩子,平常从不与同僚走动,回来就知道闷着看书画画,如今倒是突然开窍了!」 沈兰池想起沈庭竹问起灯会时那副面庞微红的模样,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念头——她哥这该不会是……以应酬之名,出门幽会去了吧?! 沈兰池心里嘀嘀咕咕的,那头已有下人来说,那肖姑娘已偷偷摸摸到大房来了。 大房的东南角有一处院子,叫做藏珠斋。这藏珠斋泰半的时辰都照不到太阳,阴阴森森的,因而没人愿意住,已空置了许久了,偶尔会有人进去剪剪花木。除此外,久无人至。 话说肖善芳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偷偷摸摸溜进了这藏珠斋。 前一日,肖氏还仔细叮嘱了她,说这大房规矩森严,要格外小心才是。可今日她却一路顺畅,一点儿阻碍都不曾遇着,顺顺利利地就混进来了。肖善芳在心底嗤笑道:肖玉珠这是被嫂子吓怕了!沈家大房的规矩也不过如此。 进了藏珠斋,肖善芳就叫身边的丫鬟去请沈庭远,道:「照我早上和你说的那样,就说沈二小姐崴着脚了,要兄长背她回房去。有人问起你是谁,你就说是沈二小姐外院里的洒扫丫头。」 待肖氏给的丫鬟离去后,肖善芳就重理鬓发,关了窗扇、吹熄烛火,又半褪衣衫,倚到了榻上。四下里一片朦朦胧胧,叫谁也看不清她。 未几时,肖善芳便听到一道男子脚步声传来,顿时心底窃喜不已。她故作半寐姿态,不发一言。只听得门扇一开,一名高大男子便跨了进来。见肖善芳横在榻上,身子半露,那男子顿时脚步一阵迟疑。 肖善芳怕他反悔,立刻半带哭腔,道:「别走!」 果真,那男子停下了脚步。肖善芳见此招有效,立刻委委屈屈道:「有句话说得好,说是‘山有木兮木有枝’,不知下一句是什么?」 她知道沈庭远喜好舞文弄墨,便特地学来了这句话,想要一展才华。那男人沉吟一会儿,道:「未料到你也是个有文采的。……也罢,这些年只纳过一房姨娘。如若是你,想必夫人也不会多言。」说罢,便欺身而上。 肖善芳听他声音有异,不似沈庭远,心底顿时一愣。未等她反应过来,房门被倏忽踹开,外头灯火大亮,肖玉珠领着几个嬷嬷进来,大声嚷道:「嫂子!我就说这藏珠斋闹鬼,你还偏不信!方才我见着庭远侄儿朝这边来了,要是吓到可如何是好?」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鬼怪有什么好怕的?弟妹特地千辛万苦跑来咱们大房,就是为了这鬼怪一事儿?」沈大夫人一副见怪不怪模样,从从容容地领着一干下人进来。 灯火骤明,肖玉珠满心窃喜,转过身去。下一秒,她的笑脸便僵住了。 但见那榻上肖善芳衣衫半褪,面上挂着未散羞红。而她身上则压着沈二老爷,腰带已解了半截。 此情此景,可谓是与肖玉珠的想象相差甚远。本应在此处的沈庭远去向不明,她的夫君却在这儿。 沈大夫人见状,冷笑道:「什么妖魔鬼怪?原来是二弟在此。」她扫一眼满面涨红、几欲尖叫的肖善芳,悠悠道,「这不是肖姑娘?我记得弟妹最爱重这丫头,可不能薄待了她。既然她跟了二弟,那嫂子就替你做个主,让她做个贵妾,也去伺候二弟罢。」 说罢,沈大夫人领着一干下人飘然而去。 待沈大夫人走了,肖玉珠才回过神来。她陡然摔了手里灯笼,又怒又骂,冲上去便抽了肖善芳一巴掌:「我早该知道你是个野心大的!叫你去勾引那沈庭远,你阴奉阳违,反而趁机偷偷摸摸勾引我家老爷!」 肖善芳捂着脸,涕泪横流,哭叫道:「姑姑!真不是善芳做的!善芳不知情啊!」 只可惜无论肖善芳如何解释,肖玉珠都听不进去。如今沈二老爷与肖善芳在此被所有人撞了个正着,又是宽衣解带、同卧一榻这般情状,任凭楚国再如何国风开放,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此事过去。这肖善芳,是必然要做个妾了。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二老爷见肖氏怒极模样,不悦道:「她好歹也是你远房侄女,你这般不留情面,像什么样子?」 「什么远房侄女?」肖玉珠悔不当初,「不过是早几十年就分了家的外人罢了!除了都姓肖,一点儿干系都不曾有!」 然而,现在说这样的话,却是已经晚了。 待二房这几个人回去后,沈大夫人心底恶心这肖氏的下作手段,立刻叫了匠人来,要在那大房与二房间砌一道严严实实的墙,最好只留下一扇挂了大锁的门。这一回,沈大老爷终于没再反对,默许让沈大夫人这般做了。 沈大夫人虽叫来了匠人,心底还是不解气,暗暗下定决心:为了这双儿女,便是抛掉了安国公府的荣华,也要找个机会与这二房分家。一家子乌烟瘴气,谁知道日后会做出什么些来! 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沈大夫人既要出手,那肖善芳的事儿必然会被处理的稳稳妥妥。沈兰池不用操心此事,哄了母亲小半时辰,终于得空能去灯会上看一看。 她是有私心的——最好,去那灯会上,能找到沈庭远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v第六章 前世,兄长沈庭远奉父母之命,订下了一位宋姓千金。这位宋小姐出身将门,父亲与镇南王交情深厚,有出生入死之谊。沈家大房让沈庭远与她订婚,也是看上了那宋将军在军中的赫赫声望。 那时,陛下与太子皆对沈家宠信非常,安国公府顺风顺水,被这富贵繁荣迷花了眼,他们都未曾料到,又或说不愿去料到,楚帝与陆兆业的礼遇之下,实则藏着杀心。 那宋家女叫什么,沈兰池不大记得了,她只知道那宋家女生的不错,有张惹人怜爱的脸。 娶宋家女,必会招致楚帝猜疑。说实话,沈兰池并不希望兄长重蹈覆辙。 ……虽说那位宋姑娘确实长得对她胃口,容貌标致。 哎,这种话不能想,不可想,不应想。色字头上,一把刀。 若是兄长自己有了心上人,那一切都好办多了。如她这样原本的「太子妃」都可以甩手不干,想必兄长甩脱一桩婚事也并不难办。 沈兰池出家门时,灯会正是最热闹的时分。 月上柳梢,新月一道弯勾;满街皆是人影,隐隐绰绰,嬉声不绝于耳。沿街摊贩起伏吆喝,蒸糕果饼的香甜逸满街头。飞起的屋角下垂着一溜儿的大红灯笼,倩宫纱里裁出一整圈话本人像来,风一吹,便似一道道转鹭灯似的。 沈兰池带着个丫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四处张望着。 放眼望去,脑门儿连着发髻,脚跟接着脚跟。灯笼光一照,满街的人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点儿都看不清轮廓。沈兰池只得艰难地辨别着衣衫,来寻找她那可能出现的大哥。 肩旁路人相继而过,欢笑声传入她耳中。走着走着,她便回忆起从前和陆麒阳一道来这灯会时的景象了。 「你知道么?要是将陛下的头发拔了,放到这灯芯里烧,真龙之气就会保佑这盏灯长明不灭!」 「当真?」 「当真!你明天就去拔拔看。你长得这么漂亮,陛下一定不会生气。」 「还是算了罢,太子哥哥会生气的。他气死了不要紧,我做不成皇后,那可是一件大事儿!」 从前童言无忌时,说的话已是如此没心没肺。 沈兰池一想起少时的自己,便不由露出轻笑。 「傻笑什么?」 忽而间,她听得身旁有人如是问道。 沈兰池侧身一望,见陆麒阳站在巷口,手里提着盏傻兮兮的兔子灯,那兔子脸上还画着两大坨红晕,比牡丹花还要红些。街上一盏一盏的灯溢出晕黄的光来,映得他眉目生温。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啊……」沈兰池指一指他手里那盏兔子灯,道,「要是将陛下的头发拔了,放到这灯芯里烧,真龙之气就会保佑这盏灯长明不灭,烧到明年呢。」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把那盏兔子灯塞到她手里,道,「你来晚了这么久,还有闲心骗小爷玩儿?险些以为你要爽约,白让小爷吹了半个时辰的风。」 沈兰池早与陆麒阳约好了,要一道来看这灯会。只是沈兰池花了番功夫哄沈大夫人,这才迟到了片刻。 她瞧着世子被夜风吹得微红的面颊,心底愧疚,道:「这回是我错了,多哄了我娘一会儿,这才来迟了。你有甚么想要的?姐姐请客送你了。」 陆麒阳撇嘴,道:「你真要请客?那就把街上的玩意儿一件来一样,统统给小爷买来。」 虽是一副埋怨的架势,但他的眉眼里却是带笑的。那笑意朦胧浮动,直暖到沈兰池心底去。虽白日里发生了一些惹人心烦的事,但见着陆麒阳的笑,她也欢喜起来了。 陆麒阳想要什么,那就买什么给他咯。 她抬眼望去,但见街上的摊子一个接着一个,灯笼光摇摇曳曳,四下一片熏红。吃的、喝的、玩的,纸雀儿、小手鼓、核桃糕,什么都有。要真一个个买过来,这一晚上就别逛了。 见她露出沉思神色,陆麒阳陡然捧腹笑了起来,道:「我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罢了罢了,就去瞧瞧那摊子上的面具吧。」 街边的铺子里挂着一溜的面具,这面具不同寻常,刷了齐整的粉金漆不说,额上还顶着三瓣半绽佛莲。此外,匠人还用黑墨仔细描了眼眶,又在鼻根上列了三颗朱红,令这面具透着一股子异域风情。 「我记起来了,这面具是从般伽罗国传过来的。」沈兰池指着那面具,道,「陛下今年刚答应与那头通商吧?那般伽罗国过段时日还要遣人来京城见陛下呢。」 店铺门口站着个伙计,见她手指面具,便热情道:「这位小姐,可要买个般伽罗国的面具赏一赏?那宫中的永淳公主都喜欢戴着玩呢!」 伙计说话间,陆麒阳已掏了钱。他买了个面具,递给她,笑道:「你戴着玩玩儿罢,这钱就我出了。明年这时候,我还指不准在哪儿,兴许没机会给你送这些小玩意了。」 「你不在京城,又能在何处?」沈兰池问。 「我说过,过段时日,我便要到边疆去,接了我父王的衣钵,那可不是玩笑话。」陆麒阳半垂了头,打量着她髻上一朵布绢花,啧道,「要真走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沈兰池眸光微动,立刻明了——难怪近来陆麒阳常常留在城外营中,又或者跟着镇南王从前的部下四处乱转,原来是一直在准备着去军中历练之事。 这本是好事儿,可她却觉得心底酸酸的,有些小难受。她想到小时候祖父教她习字,说「每月月末,须得抽背一次《国》、《诗》」,那时的她一想到月末定然会到来,抽背也定然要抽,心底就会冒出与此类似的、酸酸的委屈感来。 抽背的日子,最好永远都别来了。 「想什么呢?这幅表情,活像我要抽你背书似的。」陆麒阳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推一下她的肩,道,「瞧那边,热闹。」 沈兰池摸摸鼻子,朝那头望去。但见人群深处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戴着般伽罗国金面具,手持红鞭宝剑,你来我往、互斗武艺,举手投足间,令人眼花缭乱。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铜钱落在赏盘里的声音络绎不绝。 v第七章[11.11] 沈兰池只瞧了一眼,视线就迅速被其中一位看客给吸引走了——那男子穿着霜白绸衫,一身俊雅翩翩,正是她那本该出门应酬的亲大哥沈庭远。 再仔细一瞧,沈庭远的身旁还有一名女子。 沈兰池微惊,立刻仔细打量起这女子来——这女子腰身掐得细细,身形窈窕幽幽,脚踩一双妆花缎锦履,袖间的手指葱白如玉,显然是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目光再向上,落到她的面颊上—— 一张时下流行的般伽罗面具。 面具。 面具。 面具!! 那金面具将女子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半点儿不露。面具上的朱痣迎着微曳灯火,冶艳非常。 沈兰池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喃喃道:「京城人为何要喜欢这么稀奇古怪的面具?一定都是永淳公主瞎起的头。」 沈庭远若是有了心上人,那可是件大事儿。要是这位「心上人」的身份不大对劲,那保不准便会影响到安国公府的前路。为了早作打算,沈兰池定要知道此女的身份。 「世子爷,你就留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说罢,沈兰池戴上陆麒阳替她买的那张面具,几把抓乱自己的发髻,努力模仿着肖善芳走路时颠倒粗野的姿势,大步流星地跨到了沈庭远身旁,对那女子喝道:「你是何人?!为何与沈家的少爷在一块儿?!说!」 她这副模样,十足是来捉奸的。又戴着面具,无人能认出她来。 果真,那女子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沈兰池亲昵地依偎在沈庭远身旁,看着便是个老熟人。 沈庭远听出了兰池的声音,身子一僵,紧张道:「这……这是我妹妹。」又转向兰池,低声道,「妹妹,你听我回去再解释,这事儿比较难说,你先不要告诉娘……」 沈庭远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反而像是在遮掩着兰池的身份了,更叫那女子起疑。 「妹妹?」那面具女子冷笑道,「你当我不曾见过沈兰池?她走路时可不是这样一摇三晃、仪姿全无,活像个不曾学过规矩的野丫头。沈庭远,你若是骗了我,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沈庭远面孔憋红,无奈道:「她真是我妹妹。」 「我不信。」面具女子说罢,又对兰池道,「你敢不敢摘下面具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好啊!」沈兰池叉腰,翻了个白眼儿,「摘就摘!但我一个人摘未免不公平,你也得摘,让我瞧瞧是哪个姑娘这么有本事,把我家的男人都给抢走了!」 一句「我家的男人」,令那面具女子微握紧了拳,喝道:「好!在这楚京城里,除了我姑姑,我还没怕过谁呢!」 说罢,那女子解了面具系带,露出一张白净秀丽的面庞来。但见她细眉如画,唇似点朱,竟是柳家的三小姐,柳如嫣。 沈兰池也摘下了面具,柳如嫣一见到依着沈庭远的女子当真是沈兰池,愣住了。她二人面面相觑,相觑,相觑,再相觑,大有彼此互瞪,直到地老天荒之架势。 许久之后,沈兰池微吸一口冷气,喃喃道:「哥,你可真是大本事呐。」 沈庭远脑子没拐过弯来,以为沈兰池真在夸他,微红了脸,道:「为兄哪有什么大本事,为兄也不过是个平常人罢了。」 「呆子!」柳如嫣瞪他一眼,道,「她是在笑你呢!」 沈兰池心底震惊无比——这柳如嫣可是柳家的三小姐,那柳家又是二殿下的外家,与沈家势同水火,争斗不休。平常两家人在别处见了,动不动就要吵起来。而她亲哥却厉害得很,竟直接将柳家最鼎鼎有名的三小姐给拿下来了。 仔细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祖父寿辰上,柳如嫣被二房设计,险些落水,是沈庭远出手相救。后来沈庭远问兰池,「女子平日里到底在想写什么」,想来也是在为恋情所苦。 要是哥哥真的心仪这柳家的三小姐,事情可就麻烦了。 别的不说,单说这柳家肯不肯将女儿嫁过来,就已经是一桩惊天地动鬼神的无解难题了。 「你你你,你赶紧给我把面具戴上!」沈兰池迅速看了看四下人群,又对柳如嫣喝道,「要是让别人撞见了你二人在此幽会,那又如何是好?柳三小姐,你还要不要你的名声了?」 柳如嫣细眉微蹙,直白道:「名声?我柳如嫣做事向来敢作敢当,又有什么不敢认的?瞧上了这个男人,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欢喜就是欢喜,讨厌就是讨厌,何必遮遮掩掩?」 她说的振振有词,可怜旁边的沈庭远面庞刷得变为一团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颤着嗓,小声道:「三小姐,勿要多言,勿要多言……」 沈兰池又吸了一口冷气。 好一个柳三小姐,比她还敢说话。 柳如嫣眼珠一转,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她伸手,紧紧扣住了沈兰池的手臂,冷眼瞧她,逼问道:「你该不会出去乱说吧?我倒是不在乎这名声,可是这书呆子却是极重名声的。沈兰池,你要是敢出去胡说八道,我不会轻饶你。」 沈兰池懊恼:「是柳三小姐傻了,还是我傻了?我为什么要出去说嘴我亲兄长的事儿?」 「哎……」柳如嫣也反应了过来,有些讪讪。她松了手,目光微逃,小声道,「我……是我傻了。」 v第八章[11.11] 「这不是柳三小姐?」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几人抬了头,便见得一位锦衣皂靴的公子哥慢悠悠晃了过来。 是陆麒阳。 他看到面前这副阵仗,长眉微挑,道:「哟,这是在……幽会呐?」 柳如嫣的脸色迅速变白了。 ——沈兰池是沈庭远的亲妹妹,必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可这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那就说不定了。 「柳三小姐何必如此紧张?」陆麒阳道,「不过是些男情女爱之事,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只可惜,柳如嫣的面色依旧如张白纸似的。 见柳如嫣依旧警惕不已,陆麒阳微叹一声,一副无可奈何模样。 他腾出一只手,搂住了沈兰池的腰,将她纳入自己怀中。「罢了。」陆麒阳道,「谁又没有几个小秘密?既我与兰兰知悉了柳三小姐的秘事,那不妨做个交换,也让柳三小姐知道一下我二人的秘密?」 他扣着沈兰池的腰,面色如常,唇带笑意。周遭灯火通明,盈盈生光;雕车香满,鱼龙交错。不远处人群里,杂艺班子耍着几把宝剑,看客叫好声阵阵如雷。 「如此一来,柳三小姐便不会担心了罢。」陆麒阳极是体贴,笑道,「若我将此事说出去了,柳三小姐大可报复回来。」 「陆麒阳,你这厮……」沈兰池半恼着抬起头,嘀咕道,「我不是叫你在那边等我?」说罢,一把将那般伽罗国的面具扣在了他的脑门上,一副要闷死他的架势。 虽然语带嗔怒,她却并未挣扎,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架势。 柳如嫣的脸色,千变万化。 沈庭远的脸色,更是千变万化。 「等等……妹妹…你怎么与世子…三小姐…你听我说…妹妹,不是……三小姐…世子……不,不不不,妹妹你和三小姐…不是,是世子你怎么可以…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沈庭远语无伦次,左转右转,不知该先对哪个人先说话。 许久后,他重重一抽自己面颊,道:「我这是……我这是,在做梦吧?」 沈庭远万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变成眼下这副模样。 他与柳如嫣相识于老安国公寿宴。后来,柳如嫣瞒着母亲,备下厚礼,偷偷摸摸向沈庭远道谢,两人从而结识。柳如嫣惜赏他于书画上的造诣才华,沈庭远也觉得这位柳三小姐性情直率,与众不同。一来一往,便互生情愫。 沈庭远知道柳家与沈家势同水火,便是为了柳如嫣的前程,他也该老老实实与柳如嫣断了。可偏偏柳如嫣不愿,还骂他是个懦夫,这才让沈庭远大了胆子,瞒着家中人,与她继续见面。 谁能想到,此事竟在灯会上被妹妹抓了个正着。 被抓着也就算了,妹妹竟然和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在一块儿,这可比他与柳如嫣的事儿要紧多了——早前妹妹闹着说心仪世子爷,不要嫁给太子,沈庭远还道她只是说着玩的。如今一看,竟然是真的,又如何不叫他吃惊? 这世子爷平常不显山露水,一副游手好闲模样,却不动声色地看上了沈兰池,真是不敢让人小觑。 祖父早前说陆麒阳并非池中之物,他还以为是祖父年纪大了,看人不准,这才将一个纨绔子弟瞧成了待磨璞玉;如今一看,祖父倒也没说错——于博取女子欢心这一方面,世子爷诚然「非池中之物」。 沈庭远将沈兰池拽到一边,摆出一副兄长模样来,教训道:「你还不曾定下人家,就这样与男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虽无人瞧见,可未免也太出格了些。」 沈庭远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沈兰池却只拿眼角瞧他。等他说完了,沈兰池嗤道:「哎哟,哥哥还敢来教训我呐?我还以为我俩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呢。」 沈庭远立刻闭嘴了。 兄妹两确实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都不能翻下去。 沈庭远见不能从沈兰池处下手,便改瞪陆麒阳。他竭力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只可惜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再凶也凶不到哪儿去,反而像是急红了脸的小媳妇:「世子爷,这般行径可算不得磊落君子。兰儿自幼长在深闺,不谙世事,因而行为举止常有些错漏之处。她犯了错,世子又怎能将错就错?」 陆麒阳「哦」了一声,说:「那又如何?」 沈庭远争辩道:「既然错了,便该改过来。兰儿还小,不懂事,世子怎么能当真了?」 陆麒阳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懂事?」 沈庭远道:「这又岂能不知道?」 陆麒阳:「我看沈公子就是不知道。」 沈庭远抬高了声音:「我知道!」 陆麒阳:「唉,你知道什么?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看你连鱼都不如。」 沈庭远愈急,结巴道:「这事……这事!总之,世子爷不能继续错下去。女子还未出嫁,便与之来往,于礼不合……」 陆麒阳露出惑色:「沈公子也懂得这个道理啊?可我觉得那边的柳三小姐似乎不大乐意你这么说。」 沈庭远噎了一下,声音小了下去:「我,我,在下知晓,这等行径实在不好,乃是错谬之举……」 v第九章[11.11] 陆麒阳道:「错就错了,怎么的?」 沈庭远吃瘪。 他忘了,和陆麒阳这样的天字第一号纨绔是讲不通道理的。 一旁的沈兰池不忍心沈庭远被奚落成这副模样,出口道:「行了,哥哥也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早前不是说了,如果兰儿当真喜欢世子爷,你是不会出言反对的么?」 「那是……那是……」沈庭远语焉不详,结结巴巴,「为兄以为妹妹是在说玩笑话!」 「谁和你说玩笑话?」沈兰池笑了一声,道,「只准你与柳家小姐幽会,不准我见世子爷?哪有这样的道理。不如咱两互相行行好,谁也不告诉爹娘,各自生欢,如何?」 沈庭远还能说什么呢?他自幼口才不佳,说不过这个机灵的妹妹。在沈兰池面前,从来只有吃亏的份。以是,他只能叹口气,有气无力道:「妹妹都想好了,为兄只能应下了。」 一会儿,沈庭远又想到:这陆麒阳毕竟是从小熟悉的人,想来不会亏待了妹妹。兴许过段时日,镇南王府就会请人上门来提亲了。如此一想,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比之那不会疼人的太子殿下,知根知底的镇南王世子也许会对妹妹更好一些。 见沈庭远服输了,陆麒阳扬眉,露出一副笑面,道:「大舅子答应了就好。难得灯会热闹,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佳人在侧,大舅子怎么舍得不多陪她一会儿?」 他一口一个「大舅子」,喊的沈庭远面孔青青红红,不知所措。想怒又不敢怒,心虚得很。 真是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这边沈庭远还在气恼,那边沈兰池与陆麒阳已走远了。 良宵胜景,千门如昼。街上灯花盛彩,映得檐上桂瓦流红,似朱蜡烧尽,又如红莲盈泪。满市纷闹里,沈兰池瞧着陆麒阳的背影,想要问一句话,又不大问的出口。 想了想,她将陆麒阳送给她的那张般伽罗面具戴上了,这才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嗯?」世子听到她声音软软,委实有些可怜,便低下头去。只可惜,他瞧不见她的脸,也瞧不见想象中满是不舍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张描满金漆的般伽罗面具。 「还早呢。少说,也要等到你姐姐嫁给太子之后,我才能安心地离开京城。」陆麒阳答。 沈兰池微舒了一口气。 沈桐映嫁人,那已是明年冬日的时候了,还早。再过段时日,般伽罗国便会派遣来使入京面圣。前世,二殿下陆子响在此时遇刺身亡,后来这天下变成了陆兆业的囊中之物。这辈子,她已想好了计策,不仅要陆子响活下来,更要那陆子响欠下沈家一个救命之恩。 还有这么多的事儿要做,离陆麒阳离开的日子尚且久着呢,何必从现在就开始担忧? 只是…… 为什么,陆麒阳要特意在沈桐映出嫁之后方才离开京城? 她死过一遭,知道沈桐映出嫁那日,也许会有一劫。 前世,陆兆业趁着监国之时,手握大权,趁机将沈家一并收拾了;今生,难保陛下不会如前世一般病弱,也难保陆子响能顺利活下去。万一又让陆兆业夺得了监国之权,一切便又会重演。以是,她知道沈桐映嫁给太子那日,兴许会是惊心动魄地一晚。可陆麒阳为何又……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二殿下回京那日,陆麒阳也来迎接二殿下;后来阮家出事,他亦来得及时,一切如有神助。她曾让他猜,她在那所谓「梦中」是否嫁给了他,他却只道「嫁的不是他」,信誓旦旦,如亲眼目睹一般。 从前她不曾留意,可如今仔细一想,竟处处都有玄机。 忽的,她便有了个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的念头——面前这人,莫不是和自己一样,也重生了吧? 这念头便似一道火焰,一升起来,就四处蔓延,烧个不停。她扣着衣袖,脑中浑浑噩噩的,一忽儿想到前世陆麒阳印在她额上的吻,一会儿想到身旁人的笑脸,心底七上八下,如敲雷鼓。 若是当真…… 若是当真如此…… 她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仿佛要冲出嗓子眼了。 定了定神,沈兰池笑道:「前几日,兰儿听到了一桩佚闻,世子爷可有兴趣一听?」 「说说看。」陆麒阳道。 「城西那头,住了个穷困姑娘。这姑娘虽长得漂亮,家里却穷得揭不开锅。」她望着街边灯笼,声音微颤,「她父母做主,将她许配给了附近的一户大富人家做少奶奶。只不过,那富人家的少爷却不算仁慈,刚将她娶过门两日,便将她杀了。」 「哦?」陆麒阳听了,露出微惑神色,「什么时候的事儿?我竟不知城西那头出了这样大的案子。可叫阮迎接手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案子,只是前段时日我表姐来做客,当做消遣讲给我听的。」沈兰池淡笑道,「那小姑娘从前有个玩伴儿,年纪轻轻,似乎是个走货郎。听闻青梅惨死,他便杀上门去,要讨一个说法。不过那走货郎去晚了,只见着一具尸首。」 「真是对苦命鸳鸯。」陆麒阳啧了一声。 「听表姐说,那姑娘至死前,都不知晓走货郎欢喜她。原来是那走货郎心知家里穷,娶不得这么漂亮的姑娘,便将一句‘欢喜’在嘴里憋了二十多年。」沈兰池顿了顿,轻声道,「我觉得这走货郎是个好人,可我表姐偏觉得他不好。世子爷觉得呢?」 她捏了下手指,故作恨恨,道:「你要是敢赞同我表姐的话,姐姐就跟你没完。」 「……啊?这火怎么就烧到小爷身上来了?」陆麒阳蹙了眉,道,「要我说,这走货郎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这姑娘是被爹娘卖给了富家少爷,下半辈子又怎能落得好?早前不阻拦,等来不及了,便冲出来装作一副情深模样,不是懦夫,又是什么?」 他骂了一句,像是不解气似的,又挑了眉,冷声道:「人都没了,冲出来追悔莫及又有何用?窝囊废便是窝囊废,合该不得好死,落得个野鹫啄尸的下场。」 v第十章[11.11] 沈兰池听他骂的狠了,赶紧打住:「哎,你怎么想的那么多!那小伙子好得很呢,什么不得好死,野鹫啄尸……你瞎想什么呢。后来呀,他好端端过日子去了,长命百岁。」 陆麒阳哦了一声,眸光一转,扬唇笑问:「我赞同你表姐的说法,你现在是不是要和我‘没完’了?」 「……是呀。」沈兰池捉住他的手,捏了一下,嘟囔道,「你竟然附和我表姐,而不赞同我。如今我生气了,要跟你没完。就先罚你……一整个晚上,都牵着姐姐我的手吧。」 沈大夫人要匠人在大房与二房间砌了一堵墙,自此后,两房间的人便不能随意往来了。凡要出入大房,都得禀至宝荣院处,得沈大夫人准许了才行。 不过,沈兰池与沈苒交好,因而特地叮嘱了那守门的婆子,遇着沈苒便不必再禀报,如从前一般直接放过来就行。 前次,多亏了沈苒,沈兰池才知道肖氏竟然还瞄上了沈庭远这个书呆子,意图把远房侄女嫁过来。现在肖玉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肖善芳做了沈二老爷的妾,这姑侄俩总算可以和和美美,待在一块儿了。 又过了段时日,京中传言那般伽罗国的使团已过了青关,没多少时日便能抵达京城,入宫面圣了。 这般伽罗国地处西域,地远人陌。传言般伽罗人无论男女,皆长相奇异,褐发碧眸,身量高挑。以是,楚京人对这群番邦异客充满好奇。使团还未到,那般伽罗面具已风靡了好一阵子,处处都有人沿街叫卖,也不知是真是假。 楚国与般伽罗国久未通商,上一回有书信往来,还是两朝前的旧事。彼时,般伽罗国甚至都不叫这个名儿,只在史书中留了个「番客」的名头。如今般伽罗国派遣使团前来,陛下自然重视非常,特意叮嘱了礼部要好好招待一番,以展上国之风。 既要招待,便少不了歌舞射猎。陛下有心炫耀,便要宫中的永淳公主在般伽罗国来使面前一展风采。 永淳公主不过二八年华,生母乃是王惠妃。这王惠妃年纪大了,色衰爱弛,并不得宠;因在宫中待得久,为人稳重,尚算受人敬重。她既不亲近沈皇后,也不逢迎柳贵妃,平日里只专心教养女儿。十数年细心抚育,把这永淳公主养得人比花娇,还兼有一身舞艺,最擅跳《霓裳羽衣》。 永淳公主得知要在番人面前跳舞,心底有些不大痛快。须知她非舞姬,就算是跳舞,也只跳给陛下与母妃这等尊贵的人。一个番邦使臣要看,她还觉得有些掉了身份。 她心底不痛快,就想扯几个人陪着,要挑四个京城贵女陪她练舞,一同献艺。楚帝只顾着在那般伽罗国人面前出风头,自然是要这派头越隆重越好,于是便答应了。这永淳公主也不客气,开口就要柳家、沈家、季家各自出个姑娘,另外还特地要江夏郡主陆知宁也来陪她。 沈兰池清楚地记得,前世,陪永淳公主献艺的也是这四家的姑娘。那时她定下了与陆兆业的婚事,终日在家学规矩,沈家就将沈桐映送去了永淳公主身旁。沈桐映有心要出风头,竟在使团面前生生压住了永淳公主一头,还惹来了永淳公主的不快。 如今,与陆兆业定亲的是沈桐映,想来入宫陪公主练舞的就是她沈兰池了。 果不其然,这日下午,沈大夫人就将沈兰池叫来房中,与她说起了这件事。 「虽是陪公主习舞,可你也只是个作陪的,万万不可光顾着出风头。」沈大夫人握着兰池的手,仔细叮嘱道,「那永淳公主自幼长在宫中,必然娇贵些,你得让着她些。想你一直锦衣玉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为娘就担心你不肯收敛锋芒,在那永淳公主面前闹了脾气……」 沈大夫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沈兰池微微好笑,道:「女儿省得,心里有数。若是永淳公主有些脾气,女儿就当是在哄妹妹吧。」 就在此时,守门的婆子来了,说是那二房的姨娘有事儿求沈大夫人。 「哪个姨娘?」沈大夫人有些惊奇,「是那新过门的芳姨娘么?她有事儿,便去求她的主母,找我作甚?」 「是花姨娘,就是三小姐家的那个。」婆子道。 沈大夫人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花姨娘长得什么模样,便漫不经心问道:「是什么事儿?」 「问了,说是听闻二小姐要入宫,便想要求一求夫人,让二小姐带着三小姐一道去,好让三小姐也学学贵人的做派,长长见识。」婆子道。 「哎,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沈大夫人笑道,「这一家一个姑娘,都是永淳公主定好了的。她要苒儿入宫,那就得去求永淳公主,我可没这么大的脸面。你就这样回了她,让她回去罢。」 待那婆子回去了,沈兰池便道:「要带苒妹妹入宫,倒也不是不行。那永淳公主我见过一回,还是极好说话的,为人也爽快。」 「真是个傻姑娘。」沈大夫人搁下茶盏,刮下她的鼻子,道,「花姨娘平时畏畏缩缩的,哪有胆子来求我?保不准背后有谁指点了她,等着栽我一个‘不守规矩’的污名呢。要真把庶出的姑娘送到了公主身旁,那才是叫贻笑大方。」 沈大夫人叮嘱几句后,就叫下人替沈兰池收整行李,送她入宫。 沈兰池虽不会跳舞,但已下定了决心,要苦练舞艺,绝不放过这个机会。待陛下大宴般伽罗国使臣之日,定要从头到尾都待在席上,逮住机会,要陆子响欠下沈家一桩救命恩情。 沈兰池入了宫,先去拜见了沈皇后。 虽儿媳换了人,可沈皇后依旧亲近她。只不过,沈皇后的眼神里多少有了几分惋惜,口中还时不时便会冒出来「若是原本定下的是兰儿,又该如何如何」,竟是丝毫不顾及沈桐映的面子。 待到了王惠妃的昭华宫,沈兰池便见到了其余几家的姑娘——江夏郡主陆知宁,季家嫡次女季飞霞,还有柳三姑娘柳如嫣。 仔细一算,除了柳如嫣,竟都是沾亲带故的。就是那柳三姑娘,保不准也是未来的嫂子。 昭华宫里更漏疏长,朱墙粉瓦。几个姑娘站在一道刻花卉的紫檀云母插屏前,你瞄我,我瞧你。因着都是熟人,互相问一声安,便随意拉扯起家常来。陆知宁长久不在京中,听旁人说起京城趣闻,羡慕得双眼发光,直嚷江夏那等乡下地方,真是无趣透顶。 柳家与沈家不对付,这事儿所有人都知晓,以是季飞霞与陆知宁便有意冷落柳如嫣,只扯着沈兰池亲昵说话。柳如嫣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旁,看着好不可怜;反倒是沈兰池,时不时还与柳如嫣说几句话。 柳如嫣今日穿了身桃红色兰桂折枝撒花裙,衬得一张秀美面庞微泛绯色。她心中有鬼,看到沈兰池便想到灯市上的事儿,因而总是想方设法躲着沈兰池的眼神。若是不小心瞧见了沈兰池的眼睛,便轰然红了脸,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这柳三姑娘平日总是快言快语、脾气泼辣,少有羞红脸的时刻。季飞霞见了,满面惑意,悄悄对陆知宁嘀咕道:「也不知道这柳三是在想什么呢?一直躲着兰池姐姐,还羞成这副模样。兰池姐姐又不是男人!」 未多久,永淳公主便到了。她与沈兰池差不多大,虽长相不出众,却胜在身段纤谀有致,玲珑可人。瞧见四个姑娘,公主一挥手,笑道:「昭华宫里闷,咱们去御花园中待着便是。」 几位姑娘跟着永淳公主到了御花园的小静亭旁,公主叫宫女设了几张矮脚梨花凳,又稳妥放了大红绒的美人垫,这才仔仔细细把自己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 原来永淳公主早就听闻沈兰池不会跳舞,只能弹琴;若要沈兰池跳舞,还得从头教起。因而,她便一拍脑门,要这四位贵女作男装打扮,如众星拱月般将她环绕而起,在四角各自弹琴吹奏。 「威风不威风?」永淳公主极是兴奋,道,「真是威风极了!」 永淳公主虽嘴上说着「威风」,心底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面前这几个贵女,一个比一个漂亮;更别提这安国公府的二小姐,素有「京城明珠」的美誉,艳压群芳。要是让这几人出尽了风头,那可真是憋屈;倒不如让她们统统扮作男人,如此一来,众人眼里便只会有她永淳一人了。 v第十一章[11.19] 公主都发话了,如何敢不遵从?几位贵女应下了,各自回去换衣服。 陆知宁与季飞霞回来的最早,两人都别别扭扭的,极不自在,只得胡乱地扯了些有的没的,问起嫁娶之事来。永淳公主听了好奇,也与她二人聊起天来。 「江夏郡主不在京中,自然不知道我那堂兄有多抢手。同是姓季的,我哥连他一根指头都及不上。」季飞霞扯着袖口,小声道。 「我连京城里的人都认不熟呢!」陆知宁笑道,「不过,我倒觉着那阮家的少爷是个翩翩俊才。」 「莫非郡主心仪那位阮公子?」季飞霞道。 「瞎说什么话呢,我母妃早说了,要我在江夏嫁人。」陆知宁嚷着。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沈兰池也从宫殿那头出来了,只见她穿一身雨花锦直缀长袍,乌发束起,一身风流自在。几个人里,就属她最像一位肆意洒脱的公子哥。 「姐姐们在说些什么呢?」沈兰池笑问。 她这一笑,真可谓是风光霁月,灼灼其华,几位小姐不由看呆了,连永淳公主都有些后悔叫她去换衣裳了。 「我们在问郡主可有心上人呢。」季飞霞笑了一阵子,就将话头转到了沈兰池身上,问道,「兰池姐姐呢?有没有心底欢喜的人?都是好姐妹,定会好好替你保守秘密。」 「自然是有的。」沈兰池不忙不乱,对几位贵女笑道,「我喜欢的这人呢,姓陆。远在天边,近眼前。」 众女一听,立即懵了,面孔悄然变红。 「远……远远远在天边,近眼前?」季飞霞紧张道。 「姓……姓姓姓姓陆?」陆知宁也紧张道。 陆知宁捏着汗津津的手心,偷偷摸摸对季飞霞道:「怪不得那柳三瞧着我表妹的眼神就不大对劲,原来我表妹打扮成男装模样竟是这样好看。」 瞧见几个小美人为自己脸红心跳,沈兰池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稳稳当当坐下来,用了一盏茶,一边挑眉笑着,一边从容道:「我喜欢的这人呢,为人纯善,用情至深,擅长武艺,又长得极好看。」 说罢,她扬唇望着永淳公主,细细手指拿那杯盖儿捋着碧色的瓷杯,不紧不慢。 永淳公主微吸一口气,心底小鹿乱跳:「擅……擅擅擅……擅长舞艺……」 面前的沈二小姐穿了一身男装,竟比自家的两个兄长还要耀目些,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就在此时,几人听到一道威严沉稳声音传来,问:「永淳,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但见静亭另一头,露出一截明黄衣袍来,原是今上驾至。除了跟前有两个领路的内监,楚帝身后还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打头的是柳贵妃,她穿了身缠珠纹妆花缎金罗裙,髻上压了两对白澄澄的簪子,贵气逼人;贵妃身后站着炽手可热的二殿下,二殿下的身旁则站着山阴王家的陆敬桦,以及…… 镇南王府的陆麒阳。 世子爷正把玩着手上扳指,似笑非笑地瞧着这几人。 当即,沈兰池嗖的一下,从凳子上直直弹了起来。 遇到尴尬之时,如何巧妙化解? 那当然是顺势而为,巧借天时、地利、人和,假作无事发生。 沈兰池直直从凳上弹了起来,下一刻,就温温雅雅地躬了身,朝着楚帝等人抱拳一礼,彬彬道:「草民沈兰池见过陛下、二殿下、贵妃娘娘、世子……」 要说的名号太多,她险些舌头打结;好在足够行云流水,若无其事,仿佛她站起来,就是为了行礼。 楚帝抚须一笑,道:「未料到沈家的小姐作男儿打扮也是一副好模样,倒比你那位画技卓绝的兄长还要像个翩翩君子。」说罢,又问永淳公主,「永淳,这是在闹些什么?」 「回父皇,永淳想着给那般伽罗国的使臣来些新鲜的玩意儿,因而就叫她们打扮成男装模样。」永淳公主答道,「父皇定然也不曾看见过吧?」 「哦?」楚帝瞧见永淳公主的脸上粉羞未褪,戏言道,「方才朕听沈二小姐说,她心仪之人才貌双全,武艺高超,还是个姓陆的。不知道朕听错了没有?」 沈兰池未料到这句话会被陛下等人听着,耳根微红,忙解释道:「不过是兰池玩笑之语,陛下切不可当真。」 「哦?是玩笑?」楚帝反问。 「是……是玩笑之辞。」沈兰池有些心虚,偷偷瞄了一眼陆麒阳。 世子爷站在陆子响身后,一副等着秋后算账的面色。反倒是陆子响,面带笑意,英挺眉目里俱是暖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麒阳似乎是轻嗤了一声,眼神飘转而开。沈兰池瞧了,在心底狡辩道:她确实是在开玩笑嘛!又有什么好嗤笑的? 她喜欢的那人,又何止是「长相俊俏、擅长武艺、用情至深」这样的好? 明明是需要用两辈子的运气,才能换来的好。 「父皇,沈二小姐毕竟是闺中女儿,总不好拿这婚嫁之事玩笑。」陆子响微扬唇角,对楚帝恭敬道。 「响儿想的周到。」楚帝悠悠叹了口气,露出副遗憾神色,「朕原本还道,身后这群小子里,有哪个长了脸面,得了沈二小姐青睐。……唉,一个两个,俱是不争气的。」 柳贵妃听了,扯了扯嘴角,妩媚笑意一滞。好一会儿,她才重绽笑容,催道:「陛下,母后还在等着您呢。要是去晚了,难免惹母后心忧。」 v第十二章[11.19] 「险些忘了这一茬。」楚帝作恍悟状,又对永淳公主道,「这男装打扮虽有意思,可却比不得永淳平日里的装束。既然要那般伽罗国的使臣知晓,何为大楚女儿风采,还是不要折腾这些玩意为好。」 永淳公主听了,乖巧地应了声「是」,心底却懊恼不已。 楚帝领着那群浩浩荡荡的人离去了。柳贵妃临走前,回眸望了一眼沈兰池,目光掠过沈兰池手腕上那个样式古旧、掐了金丝的玉镯子,神情忽然一沉。 陛下发话,永淳公主不敢违背,只得让众女又换回了平日衣装,老老实实练起舞来。不过,她仍是耍了点小心思,要四人皆戴上面纱,掩去一半容颜。如此一来,任凭那沈家的二小姐如何貌美,旁人也瞧不见了。 过了大半月,那般伽罗国使臣终于抵京。 据说这使团带了无数礼物,黄金、香料、布匹暂且不提,竟还有红发碧眸的奴隶与舞姬,装了满满一车。使团一入京来,那车队便浩浩荡荡的,占了一整条道。百姓簇拥而上,挤满京街,争相一睹这异域来客。但见这般伽罗人果如传闻中一般身量高大,高鼻深目、眸泛碧色,与楚人大为相异。 已是日暮时分,天边横铺一道金灿斜阳。朱雀街边的酒楼家家满座,二楼窗户扇扇大敞,探出无数脑袋来,争先恐后地瞧着那般伽罗人的身姿。 登云阁的小二也不例外,捻着布巾,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一阵子,想要看看那般伽罗人生得什么模样。掌柜的拨了好一会儿算盘,都不见小二收回眼来,便怒道:「郭二,你瞧什么瞧?还干不干活了!」 那叫郭二的小子畏缩了下,急忙谄着个笑脸立到了门口。郭二刚站好,登云阁前便停下一顶轿子,轿里下来个身穿竹青色圆领锦袍的公子哥,面孔英武,身量结实。这公子哥瞧见郭二,便递了一小块碎银过来,问:「世子爷可来了?」 郭二混迹市井已久,知晓这银钱是封口的意思,立刻谀笑道:「这位是宋公子吧?那位爷已候您多时了。」说罢,便大跨着步子,点头哈腰地在前引路。 年轻公子微一颔首,仰头望一眼登云阁匾额,这才徐步踏入。 二楼的「知天地」雅阁里,竹帘已换了花叶纹的水红布帘。陆麒阳倚着窗,又在剥一盘白果。他手指灵巧,剥得快,吃得更快。转瞬功夫,桌上便留了一堆果壳。 郭二撩起了布帘,顺手收了一桌子果壳,对陆麒阳道:「爷,宋公子来了。」 陆麒阳指一指对头,道:「坐。」 那穿着竹青色长袍的公子一撩衣摆,坐了下来,目光直直落到陆麒阳面上,满是打量之色。 他名为宋延礼,出身将门宋家,乃是二皇子陆子响少时伴读,与陆子响交情颇深。 「世子爷挑在今日与我见面,又在这等地方,未免有些不妥。」宋延礼道。 「无妨。横竖在你家殿下眼里,我陆麒阳不过一介闲人。就算是见你一面,也不过是聊些风花雪月之事。」陆麒阳并不在意,「今夜陛下大宴般伽罗国使臣,还望宋公子看顾好你家殿下安危。」 宋延礼面露迟疑之色,道:「般伽罗国使臣入京,与二殿下又有和干系?」 「要我解释,也解释不清,你照做便是。多留个心眼儿,总不会出错。」陆麒阳道,「你家殿下运气是好是坏,就看今夜这一遭了。」顿一顿,他抛着白果仁,又道:「兴许,还会有个小傻子冲出来,替你家殿下挡掉这一灾。」 说罢,陆麒阳反手一弹,手中的果仁忽如飞箭似地急射出去,直直打中了楼下一个光膀男子的脑门儿。那男子佝偻着腰,一副行迹鬼祟模样。被果仁打中了,便捂着脑壳「哎哟喂」地叫唤了起来。 宋延礼微惊,立即站了起来,急切道:「可是有人跟着延礼来了?延礼这便走,必不会给世子平添麻烦。」 「哎,没事儿。」陆麒阳却道,「我不过是看那人在偷别人钱囊,顺手帮个忙罢了,你且坐下。」 宋延礼愣了一下,这才重坐了下来,轻抚衣袍。 他心有疑虑,却不大敢问得出口。 今年始夏,二殿下归京之时,这镇南王世子便特意差人来提醒,说有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要二殿下务必小心。彼时宋延礼几人自傲非常,只当他在浑说,全然不放在心上,结果陆麒阳竟亲自前来,说是要护二殿下一路平安。后来那马车当真翻下山崖去,险些出了大事,这才惊醒了宋延礼等人。 此后,陆麒阳常有暗中襄助,让陆子响多番化险为夷。只不过陆麒阳从不与陆子响明说,只向宋延礼暗暗提点。事后宋延礼告诉陆子响,陆子响也只当他在说玩笑话,并不当真。 「那镇南王世子不学无术,浑噩度日。他一句玩笑话,你们便当了真?」陆子响总是这样笑道。 宋延礼将这疑问闷在心间已多时,看着对面的小世子探着脑袋张望那般伽罗人的样貌,他有些耐不住了,便问道:「世子为何不自己与二殿下说?世子明明精于时事,亦有一双洞内察外之眼,本不该留于池中,缘何终日假作纨绔模样?」 「嗯?」陆麒阳笑了起来,「宋延礼,我帮你家殿下,只不过是‘顺带’罢了。爷还要其他正事要忙,没甚么空与你家殿下虚与委蛇。」说罢,他将手中的白果仁塞到宋延礼口中,拍拍手上果屑,道,「你慢慢吃,我这就走了。宫中美人如隔云端,错过了,便瞧不着了。」 宋延礼被塞了一嘴的果仁,吱吱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陆麒阳一撩帘子,走了。 陆麒阳出了登云阁,抬眼一瞧,天色已暮。乌金沉了泰半,只余一道残金铺在天际。般伽罗人的车队已入了宫城,朱雀街上百姓渐渐散去,重显露出青石铺砌的庄严大道来。 他半垂了眼帘,右手一弯,摸出袖中一件物什,原是一柄窄匕,用红线捆了绑在小臂上。匕锋出鞘,渗出一道透亮银光来,也映出陆麒阳一双微挑凤眸,眸色比漆夜还要沉上几分。 「那个傻子……」 喃喃说罢,他便将那柄匕首归入袖中,仔细掖好。 为大宴般伽罗国使臣,宫中已做了万全准备。玉阶金瓦,一派天家威严;宝灯翠壶,流转人间富贵。宫人往来如鱼,丝弦更塞天音。 广信宫中,柳贵妃于一人高的西洋银镜前自照。 她挑了一身掐牙金挑线锦裙,广袖上浮着银丝牡丹纹;如意高鬟饰以一色赤金珠钗,行步间愈显得贵气非凡。这般打扮,若要让不知情的旁人瞧见了,兴许还以为她是六宫之首。 柳贵妃拨一下耳下珠坠,对身旁嬷嬷道:「如嫣已到宫里来了吧?可叫二殿下过去了?」 那老嬷嬷垂眉低首,道:「二殿下说是要去探望永淳公主,前刻已经去了昭华宫。」 柳贵妃闻言,笑容骤冷,道:「探望什么永淳?八成是找那沈家的二小姐去了。」顿了顿,她摘下耳上那对玉铛,道,「这耳坠子有些不衬颜色,再挑一副来。」 v第十三章[11.19] 待宫女重新取了一副耳坠来,柳贵妃道:「当初响儿拿着那副玉镯子,本宫就觉着不对头。既有这样的宝贝,不送嫣儿,不给本宫,又能到谁的手里去?原来是去了那沈兰池的手上。」一会儿,柳贵妃一扬眉,对老嬷嬷凌厉道,「戚嬷嬷,今夜给我盯紧些,决不能叫那沈兰池将响儿勾引了去。」 柳贵妃终于收整妥当,这才姗姗向着乾福宫而去。 她刚到,便见着乾福宫前停了一顶肩舆,沈皇后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肩舆。 柳贵妃与沈皇后甫一见面,便各自露出一副笑容来,一前一后进了殿。 乾福宫里,满堂金玉。一侧是后妃命妇,翠髻层叠,云鬓高耸;另一侧是百官群臣,乌压压一片林坐,彼此交头接耳。最前头则是那般伽罗国的使臣,梳着一条褐色小辫,鼻梁高耸,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席地而坐。 这使臣名唤阿金朵,乃是般伽罗国的王三子。他在方才已私下拜见过了楚帝,现下只等着在这宴会上放纵一番。以是,歌舞还未上,他已喝了好几杯酒。 楚帝落座后,环顾大殿,见诸客皆齐,便一拍大手,要那礼官开席。未多时,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手捧珍馐佳肴,设满桌案。丝弦大奏,如落玉珠,大殿中登时一片热闹。 永淳公主换了一袭倩色舞衣,曳着两道水袖,上来献舞。琴音一起,永淳轻踮脚尖,低旋腰身,纤盈身姿如莲瓣层层绽开,叫人移不开眼。 她苦练舞艺大半月,如今更是轻盈曼妙,几可于掌中翩翩起舞。阿金朵一见到永淳,碧色双眸便微微一亮,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阿金朵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又对身旁人用般伽罗语说道:「这个公主,适合娶作妻子。容貌不漂亮,却擅长跳舞,与般伽罗的女子一样多才多艺。」 他身旁人亦点头附和,用般伽罗语回道:「如果要向女子求爱,却不事先告知,那就是懦夫。王子不妨一会儿去与那永淳公主打声招呼。」 「那是当然!」阿金朵哈哈一笑,望向永淳公主的目光越发热切了。 阿金朵有些醉了,眼神便有些缥缈。他虽然长得英挺,可一喝醉,就带上了一股憨气,像是刚从土里被扒拉出来的小土狗似的,一点儿都没有一国使臣的威风模样了。 至于替永淳公主弹奏曲乐的那四个姑娘,阿金朵倒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这四人虽与永淳公主穿一式衣裙,却都以纱遮面,看不到容貌,极是无趣。 沈兰池不大会跳舞,只要在一旁弹琴便行,恰好乐得自在。目光斜斜一扫,她便看到一旁陆子响正直直地望着自己,以指扣桌,似乎是在击节相扣,一双眸子极是亮堂。 沈兰池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这二殿下可真是悠闲,根本不知道他的半条命已经吊在了这场宴席上。 再往左,则是许久未见的陆兆业。 太子殿下依旧一袭玄衣,神色清冷,容貌未有大改,依旧如冰泉般疏冷。只是,沈兰池却觉得,他似乎有哪儿变了——若说从前的他是偶尔会亮出锋芒的刀刃,此刻便是全然内敛的一柄匕首,似乎将刃口尽数藏在了鞘内,愈发沉稳。 思绪间,她指上一疼,竟是一根弦陡然绷断。断弦抽在她指腹上,烙出一道浅浅血痕来。沈兰池微吸一口气,立即按住了断弦。 好在琴乐已近尾声,她无需再多弹。 永淳公主察觉到阿金朵一直在偷偷瞧她,心底有些不快,便转了头避开阿金朵的视线。好不容易,这曲乐才算到了尾声,永淳一抛长袖,先朝楚帝一拜,又朝般阿金朵虚弯一下腰,这才香汗淋漓地下去了。 沈兰池松了一口气,立即抱着琴一道下去了。 楚帝喝了两杯酒,便要群臣各自饮酒作乐,自己则领着几个内侍出了殿门,说是要出去吹风。 楚帝一走,有几个早就耐不住心思的,立刻动弹了起来。 第一位,就是镇南王府世子爷。 陆麒阳像是怕被亲爹当庭暴揍似的,立刻轻手轻脚地从席上溜走了。镇南王这头与宋将军拼完酒,刚豪爽笑着说「让我家儿子来喝两杯」,一转头,身后的座椅上却空空如也,哪儿也没有陆麒阳的影子。 宋将军拍拍镇南王的肩,故意问道:「王爷,你家儿子呢?莫不是这张椅子吧?哈哈哈哈!」 镇南王拉长了老脸,一把将酒盏搁在椅上,怒道:「是!老子的儿子,就是这张椅子!就是要这张椅子,也不要那个混世魔王!」 到了偏殿,永淳公主一边叫宫女替她拆着发髻,一边对身旁的几个姑娘怒道:「你们瞧见没有?那蛮人的眼神真是好生无礼!竟那样直巴巴盯着本公主瞧!」 季飞霞安慰道:「那阿金朵王子久居般伽罗国,不曾见过公主这样的美人,才会看呆了。」 永淳听了,心底又有些美滋滋的:「那倒也是。」 几人各自带着丫鬟下去换衣服,分别入了昭华宫的宫室。几扇一模一样的朱红宫门一关,谁也不知里头是谁。 季飞霞坐在镜前,拭着额间微汗,小小舒了一口气。她对丫鬟道:「这宫里头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柳贵妃身边那几双眼睛,真能把人戳出洞来。」 她方说罢,那门扇上便映上了一道影子来,看模样似是个高挑男子。 「二小姐可在?」 那男子发话了,声如玉泉,温润谦逊。 季飞霞是家中次女,人称一声季二小姐。闻言,她便想上前应门。只是她方起了身,门外那男子就道:「二小姐不用回答,只需听我一番话便可。」 这回,季飞霞听出来了,这声音属于二殿下陆子响的。 她露出了困惑神色。 季节与柳家并不算交好,还与那沈家沾亲带故,因而柳贵妃也不大喜欢他们季家的几个女儿。怎么如今二殿下忽然来找她了呢? 「我心知母妃对你父兄有些误会,亦知道要娶你为妻并非易事。……待子响他日万事皆扫,便会想办法娶你过门。可否……可否,再等我一年?」 v第十四章[11.19] 门外的二殿下声带踌躇,却极是温柔。 听闻此言,季飞霞倒吸一口气,面露惊色,陡然捂住了口鼻。 这——这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季飞霞出声,便听得门外又传来一道女声,原是柳贵妃。 「响儿,戚嬷嬷说你来了这昭华宫,也不知是来探望谁?永淳?」柳贵妃不复平日柔媚,声音间尽是冷意。 季飞霞生怕那柳贵妃迁怒于己,连忙开了门扇,出门行礼,道:「飞霞见过二殿下、贵妃娘娘。」 待季飞霞抬起头来,陆子响微微一愕,口中道:「怎么是……」 怎么会是季飞霞? 他明明看见是沈兰池进了这宫中…… 莫非是因着几人穿着一式衣裳,所以他看错了? 季飞霞起身,却见到柳贵妃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一身明黄衣袍,正是楚帝。「陛、陛下……?」季飞霞有些不确定,试探问道。 「陛下?」柳贵妃大吃一惊,转过身去,果真见到楚帝站在不远处,「您怎会在此处?!」 「爱妃何必如此吃惊?要不是因为朕想出来吹吹风,怕是还听不到这样妙的事儿。」楚帝负手踱步,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他低头对陆子响赞许道:「响儿果真是个性情中人,与朕年轻时一个模样。所谓‘肖父’,说的不过就是如此。既然你心仪这季二小姐,不妨便由朕做一回月老,如何?」 陆子响站在原地,面上笑容温润依旧。 他扫一眼垂首低眉的季飞霞,眼眸间掠过一丝惋惜之意。继而,他扬唇一笑,徐徐道:「让父皇见笑了。实在是响儿心仪季二小姐已久,今次见得她在宴席上抚琴而奏,莽撞之下,这才……」 季家权势显赫,若结姻亲之好,也大有裨益。 只不过,可惜了心头那人…… 罢了,终是能在日后得到的,也不屈于这段时日了。 陆子响语含怜惜,却不失礼,令楚帝赞许不已。尤是与那不懂事的长子相较,陆子响便显得愈发出众。 「原来如此。」楚帝笑意愈深,「我还道你在那扣桌击节,不过是在自娱自乐,原来是在附和季二小姐。」说罢,他转向柳贵妃,问道:「爱妃,你觉得如何啊?」 柳贵妃身子一僵,强笑道:「响儿喜欢,那自然是最要紧的。陛下做主便是。」 柳贵妃说罢,袖下的手攥得死紧,颤个不停。 隔着几堵宫墙,便是沈兰池更衣的宫室。 碧玉打了个哈欠,守在门外头。而宫室里,却有着两道人影。 令镇南王一番好找、不知所踪的陆麒阳盘腿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替沈兰池包扎着手指。 「琴弦都被你丑到了。」 「……」 「疼不疼?」 「疼疼疼。」 「哦。那这样?」陆麒阳张开双唇,隔着一层薄纱,将她的手指含入唇间,抬眸看她,含含糊糊地说,「疼不疼?」 疼不疼? 当然疼。 手指尖被琴弦抽那么一下,都要疼到心窝子里去了。 陆麒阳吻了吻她的指尖,又顺着手背,将浅吻慢慢向上烙去。到了她手肘处,就轻轻用牙齿咬了下,惊得沈兰池小声呼道:「……你又咬我!」 陆麒阳仰起头来,笑眸轻弯,满溢出一股子昳丽风流。 「咬的就是你。」他嚷道,「每天都在招蜂引蝶!那陆子响看你的眼神,几乎要将你吞下去了。」 「瞎吃什么飞醋呢。」沈兰池道,「他瞧几眼,我又不会少一块肉。就算陆子响对我有念头,柳贵妃也必然不会同意。你又何必太记挂那二殿下?」 陆麒阳撇撇嘴,嘟囔道,「小爷就是记挂了,怎么着?那陆子响天天瞄着小爷的人,也不准我不乐意一下?」 他捋着袖口,一副愤愤不平模样。虽神色是吊儿郎当的,眼里又带着一分认真;也不知道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沈兰池瞧着他这副神色,微叹一口气,道:「你当真这么担心那二殿下会将我拐跑?」 v第十五章[11.19] 「当真。」陆麒阳道,「我就是怕二殿下对你想入非非。」 「那好。」沈兰池的眼睫微颤。 她伸出手,抵在了世子的胸膛处。 女子的小臂细细,看起来柔弱无力;五指纤白,宛如春葱。明明是这般无力模样,可轻轻一按,她却能将世子推得踉跄退后一步,继而跌坐在地。 「做……做什么?」陆麒阳以手撑地,目露迟疑。 「你不是担心姐姐会跟别人跑了么?」 沈兰池双膝一曲,跨坐到了世子的腰间,抬手便褪去了自己的外衫,露出一截玉雪似的肩来。灯芯噼啪一跳,映得她肩颈一团细细的嫩绯色。 她抬头,微扬唇角,艳丽眉目直直对着他的眼,眼底俱是挑衅;一手撩起如藻长发,另一手则抽解开了挂脖系带:「那好,你现在就要了我的身子,叫我做了你的人。如此,便不会再担心了罢?」 陆麒阳微征,呼吸悄然一重,手指悄然握成拳。 已是如此艰难的时刻,偏偏他面前的女子还勾着似笑非笑唇角,一双眼里满是引人溺毙的池波。 她轻咬下唇,朝着世子默然做出一道口型来,说的是「来呀」。 陆麒阳的脑海轰然爆炸了。 冷静与冲动互相拉扯着,谁也占不了上风;胸膛急遽起伏着,双眼紧阖,长眉皱得死紧,彷如面对着千军万马,又仿佛即将溃退败走。 沈兰池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又轻声呢喃道:「何不要了我?前头还热闹着,无人会来此处。」 女子说话时,微温气息吹拂他耳畔,暧昧已极。 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听见那大殿上寻欢作乐的丝弦之声。隔着几道门,便是衣冠规矩的百官群臣、威严赫赫的今上天子。 半晌后,陆麒阳终于动了。 「……你自找的。」 他说罢,倏然紧紧搂住欺坐在身上的女子,扣住她的脖颈,迫着她与自己唇齿交缠。纱纸罩里灯芯轻跳,发出短促噼啪轻响。两道斜长影子投于墙上,彼此交融。 就在此时,那门外响起了扣扣之声,丫鬟碧玉道:「小姐,三小姐来啦。」 这声音惊动了屋内两人,前一刻还主动无比的沈兰池,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用飞一般的速度哧溜蹿了起来,直接把世子爷给推到屏风后头去了。 可怜陆麒阳什么都没来得及干,人还躺在地上,就像是被擀面杖压着的馄饨皮似的,一咕噜被推滚进了屏风后头,险些撞着了后头的桌椅。 沈兰池胡乱披了件衣服,一捋头发丝儿,上前开了门,果然见到沈苒站在门口。如今的天气已然很冷了,也不知道沈苒站了多久,娇小鼻头被吹得红通通的。 沈兰池心底不忍,便叫她进了暖和的屋里。 「兰姐姐。」沈苒垂着头,声音里有一丝羞怯,「苒儿……苒儿不慎打翻了茶盏,身旁却没有能换的衣服;桐姐姐那头……也不曾备下多余的。所以才厚着脸皮来问一问,兰姐姐可否借我一身备用衣裳?」 沈兰池仔细一看,沈苒的衣裙上有一大团深色水渍,好不醒目。 沈苒是庶女,原本是不能来赴这宫中的宴席的。花姨娘死求活求,才磨得沈大夫人开了口,同意带她一起来宫中长见识。肖氏心底不舒服,便想着法子在她的衣装和丫鬟身上使绊子。好好一位小姐,出门竟一个丫鬟也没有,只能跟在沈桐映后头转,也没有人给她带的衣服。不仅如此,她身上穿的也极是素淡,一点儿国公府小姐的样子也无。 肖氏要沈苒穿这身衣服时,还理直气壮道:「那大房的沈兰池不也打扮得一副穷酸模样,轮到你了,还委屈上了?」 「衣服倒是有,不过未必合身,也不好看。」沈兰池取过备下的衣物,递给沈苒。 「谢谢兰姐姐!」沈苒露出惊喜模样,小嘴微抿。 继而,沈苒视线扫到妆台上一枚发簪,眼底浮现出一分艳羡来,道:「兰姐姐的发簪真是好看。」顿了顿,她连忙道,「苒儿没甚么意思,不过是见识少了,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簪子罢了。」 沈兰池侧头,发现妆镜前确实有一支发簪,簪头簇小圈南珠,寸长金缕拥着八宝红石,极是富贵招摇。 自重生以来,她就不怎么戴这些贵重首饰了,衣服也只挑颜色轻淡的穿。这样华美的首饰,显然是她娘亲或是亲哥悄悄塞进来的。 正好沈苒髻上只有几朵可怜巴巴的珠花,沈兰池便干脆把这发簪送给了她。「你拿去便是了,我也不缺这样的东西。」沈兰池把那发簪递给沈苒,「同是沈家女儿,二伯母实在是有些过分了,怎可如此苛待于你?」 ——沈桐映是未来的太子妃,想必肖氏是自以为做了皇亲国戚,便可为所欲为;哪怕趁机磋磨庶女,也无人敢出言议论了,因此就将刻薄尖酸的做派尽数抖了出来,一点儿都不遮掩,也不怕人指摘。 沈苒极是惊喜,一张秀气小脸涨得通红。她接过这发簪,仿佛捧着什么烫手物什,赞不绝口道:「真是好看……谢谢兰姐姐。他日我再做些小东西,回赠给兰姐姐吧。虽苒儿那儿没什么贵重东西,但心意是最重要的。」 沈兰池笑着点了点头。 沈苒又道了谢,这才出了门去。 待沈苒离开,沈兰池立刻察觉到背后有一抹莫名幽怨的视线。回头一看,便瞧见陆麒阳缩在屏风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模样好生可怜。 想到前一刻春景旖旎,再看看陆麒阳这副灰溜溜土拨鼠的模样,沈兰池便觉得好笑极了。「哎呀呀,世子爷,下次吧!」沈兰池扶着屏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机会不还多的是么?下次罢!」 陆麒阳的脸越发黑了。 v第十六章[11.26] 「……说不过你。」他拔了一把绒毯上的毛毛,仿佛这地毯是陛下的头顶似的,口中嘟嘟囔囔,「说不过你,随便你吧。」 沈苒出了门,将那发簪戴在髻上,转头便回到了席间。 群臣命妇早就各自散开,男一席、女一席,或三三两两,或几人成群,觥筹交错、声光俱繁。 沈桐映与几个肖家女儿待在一块,满面傲意,唇角高扬。那几个肖家女儿知道沈桐映日后要做太子妃,正马不停蹄地奉承她,一句更比一句夸张,哄得沈桐映心花怒放。 「桐姐姐国色天香,太子殿下真是有福气了。」 「那沈兰池算什么?连桐姐姐的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呢!」 「同是姓沈的,就属桐姐姐最是风姿非凡。」 沈桐映正高兴着,冷不防便瞧见沈苒低垂着头回来了。沈苒还是那副怯怯缩缩模样,一整片厚厚的刘海儿低垂着,叫人看不清她的脸。但与去时不同,她不仅换了一身衣衫,髻上还多了一支巧夺天工的发簪。 沈桐映望着那发簪,忽觉得有几分眼熟——前几日,她似乎在爹爹书房中见过这支簪子,那时她还以为这簪子是送给娘的。可如今,这发簪却到了沈苒头上。 沈苒一介庶女,哪配的上这样的簪子?定是偷来的! 沈桐映冷笑一声,丢下肖家那三个姑娘,扯着沈苒便到了无人的走廊处,甩手就是一个巴掌。 「沈苒,就算你是个爬床丫鬟的女儿,那也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你竟然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偷我娘的发簪!可真是丢安国公府的人!」沈桐映横眉冷眼,揉着手掌,怒道,「你自己丢人现眼,就不要怪我这个当姐姐的教训你了!」 说罢,她抽掉了沈苒头上的发簪,掂了掂,放入袖中。 沈苒挨了一巴掌后,面颊迅速红肿了起来。她似是委屈极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 沈苒脸颊高肿,必然会留下痕迹;沈桐映见了,心底微慌,顿时后悔——她一时冲动掌掴沈苒,要是让旁人知道了,岂不是丢人?都怪这沈苒自个儿手脚不干净,这才惹得她大怒。 「现在我暂且留个脸面,不告诉娘。」沈桐映定了定神,道,「你要想我替你守着这个秘密,你就老老实实告诉别人,你这脸蛋是在地上摔着了,这才肿了起来,明白么?这簪子你不曾见过,我也没有拿走。」 沈苒捧着高肿脸颊,含着眼泪点头,含糊道:「苒儿知道了。」 沈桐映满意点头,这才转身离去,身影傲然依旧。 廊上夜风微拂,吹得人衣衫猎猎鼓满。许久后,沈苒抬起了头,秀美的脸上再无平日的唯唯诺诺,只留下一个嘲讽笑容;黑白分明的眼里透出一分怨毒,几要滴出毒汁来。 沈兰池回到席间时,恰好是般伽罗国使团上来献艺的时候。 几个男子相继上殿,各个身披黑色斗篷,从头到尾都遮的严严实实。三个脚束镣铐的健壮奴隶,背着一口巨大囚笼,吃力地将其挪入殿内。那笼上也罩着黑布,落地时发出轰然阵响,扬起一片尘埃。 一看到这几个黑袍人,沈兰池的身子便紧绷了起来。 这几人之所以身披黑袍,便是因为他们并非是般伽罗人,而是中原人,长相与楚国人并无二致,在前刻方才混入使团队伍中。他们背后笼中所装着的,便是一只谎称作「麒麟」的野兽。前世,那初看乖巧的麒麟,却在后来突然发狂,当殿咬伤陆子响,以至陆子响重伤昏迷,又在病中遇刺身亡。 前世,陛下震怒之下,将这群胆大包天的刺客皆凌迟处死。据说他们本是北方匪寇,被二殿下剿灭了本家,因而怀恨在心;为求东山再起,这才意图除掉二殿下。 然由沈兰池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伙匪寇有能耐混入宫中,在开宴前一刻伪装成般伽罗人,背后必定有着某位高人指点。保不准,便是太子陆兆业乃至安国公府的手笔。 陛下未必不知悉这背后真相,只是,刺杀二皇子一事乃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事关天家脸面,陛下不便明说。后来陆子响身亡,只留下陆兆业这个太子;便是有万般不愿,陛下也得将社稷留给这个唯一的子嗣,更不会来追责前事了。 「启禀陛下,据说这笼中乃是般伽罗国特有的‘圣兽’,似鹿非鹿,似狻非狻,虎头龙眼,身披白毛;不仅通人语,还善解人性。」礼官道,「般伽罗国愿为陛下献上这圣兽,以期两国之好。」 「噢?圣兽?」楚帝正与几个臣子站在一道,闻言,露出好奇神色,道,「似鹿似狻,虎头龙眼,那不就是麒麟吗?长得什么模样?」 那几个黑袍般伽罗人鞠了一躬,哗然扯开笼上的黑布。但见那笼中睡着一只庞然大物,身覆脏污毛皮,血盆大口,鼾声动天;既不像鹿,也不像狮,犹如山海怪志之中的莽兽。 楚帝微惊,后退一步,道:「这……这便是圣兽?」 「陛下有所不知,」那黑袍人开口,口音古怪,「这圣兽乃是‘麒麟’,可通人性,叫它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世上飞禽走兽虽多,可如麒麟般能解人意者却极少。」说罢,便作势要打开那笼子。 听见锁链哗哗声,群臣皆震动,有人劝道:「陛下!切不可让这野兽出笼,万一伤了哪位,岂不是……」 黑袍人似早有准备,道:「麒麟圣兽可通人意,自然不会伤人。」他朝那圣兽抬掌,圣兽便张嘴打了个哈欠,将毛发纠结的爪子伸了过来,似一只家猫似的,懒洋洋将兽爪搁在了黑袍人手臂上,不动弹了。黑袍人挠挠圣兽下巴,笑道,「它通晓人意,说是‘麒麟’,也是没错的。」 眼看着这圣兽乖巧无比,任人摆布,楚帝也渐放下了心。他叫内监在面前放了一排竖栏,将圣兽与自己阻隔开来,负手问道:「这圣兽还会做些什么?」 「还会写字抽卦,聪慧无比。」黑袍人笑道,招那圣兽出笼,又在圣兽爪间夹了一支笔,叫它写写画画。那圣兽倒也聪慧,竟真的画出了一道不知为何的墨痕。 「是好运。」黑袍人抖一抖那纸张,给周遭人看了一圈,道,「这在般伽罗国,就是‘大吉大利’的意思。」 此时,醉醺醺的阿金朵王子忽然惊醒。他倏忽站起来,指着那黑袍人大喝道:「他不是般伽罗人!小心!」 一句大喝,回音重重,瞬间惊醒满堂宾客。那黑袍人见势不妙,二话不说,便丢出一枚竹箭。竹箭迅如闪电,转瞬撕裂空气,没入了阿金朵王子的肩头。阿金朵王子晃了晃,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异变惊动了旁人,转瞬间,大殿内便喧闹了起来,犹如炸开了锅。 「有刺客!护驾!」 「来人呐!保护陛下!」 v第十七章[11.26] 但见那「圣兽」嘶吼一声,仰天长啸,嚎叫声令人惊栗非常。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圣兽便目露浑浊凶光,直直扑向了席间某处,抬爪便狠狠一抓,喉间还发出咕噜噜的轻响,仿佛饥饿已极。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原来那处坐着的竟是沈桐映! 圣兽的爪子抓过她的面颊,留下了数道血痕。乱抓一气后,那圣兽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扯裂她的袖管,用嘴叼出一枚发簪,也不管这是什么玩意儿,张嘴便嚼。 发簪尖锐,刺的圣兽口中血肉模糊;可圣兽不管不顾,竟硬生生和着黄金南珠,将咬断的发簪吞下喉间。 惊变来得忽然,沈桐映直愣着双眼,如坠云雾。下一刻,她便捂着脸惨叫起来,好不凄厉。 「我的……我的脸!」 那圣兽嚼了两口,便像是没吃饱似的,又动了动鼻子,嗅着气味朝别处纵身扑去。虽身体庞大无比,它的动作却迅捷如电;那些卫兵佩了剑,却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望着,生怕也做了圣兽的盘中美餐。 「是二殿下!」 忽而,有人惊呼道。 原来圣兽所扑去的方向,正是陆子响的席位。饶是陆子响身经百战,陡然见到一只巨大莽兽朝自己张口扑来,也是轻僵了身子,无法动弹,手虚虚扶在腰间,似是要拔剑,额间冷汗涔涔。 「陆子响,回神!」 千钧一发之际,陆子响听到有人如是喊着。抬头一看,便瞧见一只绣鞋鞋底迎面飞来。下一刻,他便觉得鼻梁陡然一痛——原来是沈兰池抬脚迎面一脚踹来。 众目睽睽之下,尊贵无匹、受尽瞩目的二殿下陆子响,被沈兰池一脚踹飞了出去,鼻梁上留下了一圈鞋底灰。也正是这一脚,救了陆子响一命,那圣兽一头撞到陆子响身后的梁柱上,晕头晃脑地摔倒在地。 陆子响被踹到一旁,鼻子一热,竟然淌下了鼻血来。他捂着鼻子,忍痛爬起来,急匆匆跪行到兰池面前,急切道:「你怎么这么傻?白白扑过来做什么?要是那禽兽伤到你了该如何是好?」 说了没两句,陆子响指尖鼻血便狂流而下,模样好不狼狈。 沈兰池收了脚,微定神思。 她看到陆子响还活蹦乱跳,心底舒了一口气。 前世,这陆子响可是当殿便被圣兽咬掉了半条手臂,血流一阶。如今陆子响只流了点鼻血,也算是好运了。她只要踹这一脚便够了,接下来,陛下的卫兵也该到了。 思虑间,沈兰池身后又传来了野兽磨牙的咕噜声。沈兰池微微一滞,用余光向后瞟去——那野兽重新站了起来,四蹄轻蹭,身上纠结脏污毛发贲张,露出一大片化脓又结了痂的溃烂伤口,看着便令人作呕。 早有命妇千金逃到了殿外,此刻她们三五抱在一处,瑟瑟发抖,尖叫此起彼伏。 「小、小心!」陆子响也顾不得捂着鼻子了,就想挡在她身前。待伸手去腰间拔佩剑时,陆子响才惊忆起这是在圣驾前,无人能剑履上殿。以是,现在的他,手无寸铁! 眼看着那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朝两人再扑来;忽见得一道人影掠至他二人面前,手臂高抬,自袖中拔出一柄银亮匕首。那匕首灵巧一转,便有一缕银茫当空切下,端的是锋锐无匹,顷刻间便活活割下了那圣兽的脑袋,鲜热血汁飞溅满了椒泥宫墙。 这一切不过是在眨目之间发生,眼睛一闭一开,前一刻还在四处作孽的野兽便丢了脑袋,只余下光秃秃、血淋淋的身子,轰然倒在了一摊血泊里。 原本纷繁热闹的殿上,如今已空空如也,唯余一道修长人影立于殿上,一手提着兽头,一手握着短匕,霜白衣袍上溅了黏稠飞血,整个人便如沾了血的出鞘凶器一般,竟是陆麒阳。 人群如梦初醒,这才动了起来。 「镇南王世子竟然袖藏匕首,携锋上殿,居心何在?果真是藏拙十数年……」 「可若非镇南王世子携匕入殿,怕是救不及沈二小姐了!」 「卫兵皆已在外摆好箭阵,便是没有世子,也能救下那二人来!」 陆麒阳抬头,望向竖栏之后被卫兵重重包围的楚帝,凤眸微扬,口中恭敬道:「不过是只患了毛发病的食豹虎罢了,算不得‘麒麟’。还望陛下,勿要被蒙骗了。」 「快捉拿刺客!」 「二殿下!」 「还不快追!」 大殿里一片混乱,闹哄哄的,再无往日秩序井然模样。那几个打扮成般伽罗人的刺客见状,纷纷四散逃窜;有两个逃的没了影,还有一个被抓着了,便立即咬舌自尽,眨眼便没了气息。 陆子响盯着那无头圣兽,怔怔地站了起来。片刻后,他如梦初醒般,急急忙忙捏住沈兰池的手,紧张问道:「兰池,你没受伤吧?」 沈兰池迅速地将手抽了回来,低声道:「我不曾受伤,谢过二殿下关切。二殿下无事便好。」说罢,她退的更远,转瞬便与陆子响腾出了三人多宽的间隙。 陆子响眼睁睁看着她疏远而去,面上微愣;继而,他垂下了眼帘,不言不语。 方才的他,确实是有些冲动了。于众目睽睽之下,握着她的手,唤她名字,着实不像是君子所为。 另一侧的陆麒阳丢下了手中兽首,面带血痕,淡声对陆子响道:「我看二殿下倒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鼻血流多了,可是也会出事的。」 陆子响微怔,立刻以袖掩鼻,背过身去,遮住自己狼狈面孔。 他转了个身,瞧见的却是另一幅场面。沈桐映瘫坐在地上,面孔怔怔,眼珠子颤个不停。她捂着脸,白皙的手指缝里沾着一片血;肖氏正抱着她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大殿。 「桐儿!我苦命的桐儿……快,快去请大夫!」 v第十八章[11.26] 沈皇后心焦无比,不待楚帝答应,便匆匆下来查看沈桐映的伤情。随即,沈皇后面露不忍之色,扭过头去,道:「拿本宫的帖子,去请太医来。还有,将沈大小姐先移到慈恩宫去。」 一场刺杀,令这场宴席草草落下帷幕。 阿金朵王子也受了伤。此事非同小可,楚帝极为重视。震怒之余,立即叮嘱人仔细医治王子;又下令必须彻查此事,严加惩处,还当庭免了几人的职。 雷霆震怒过后,楚帝看着满殿狼藉,徒然失力,坐在了龙椅上。 他目光一扫,便看到陆子响与陆兆业两兄弟分阶而立,互不对视。兄长疏冷沉静;二弟温雅从容。可楚帝心底一清二楚,知道这对兄弟在背地里是如何的针锋相对。 今日那刺客,摆明了是要加害于陆子响。幕后之人是谁,他当然能猜出。可此事,又该如何昭告于天下?天家威严,皇室脸面,莫非就要如此轻飘飘抛了出去吗? 「朕兴许是错了……」楚帝久叹一声,仿佛骤老数岁。 统领宫城禁军者,乃是领着卫尉一职的宋家次子宋延德。他与兄长宋延礼生的像,一样的阳刚面孔、健壮身躯;只见他解开箭筒,摘下精弓,大步入殿,在楚帝面前拱手一拜,道:「启禀陛下,那混入使团的刺客已尽数捉到,只待压入牢中,隔日再审。只是……」 「只是什么?」楚帝的声音渐弱。 「镇南王世子私藏匕首,入宫面圣,该如何处置?」宋延德略有迟疑。 宫城之中,规矩森严;但凡要入宫面圣,则不得佩任何锐器。待到陛下宫中,还需脱靴解篷,以示身上并不曾藏有足以行凶之物。陆麒阳不仅在袖中暗藏匕首,还携其上殿,于陛下面前斩杀圣兽。如此一来,已是触犯了宫规。往严苛里说,若要判他个「意图行刺今上」之罪,也不是不可。 可是,若非陆麒阳私藏匕首上殿,兴许这如花似玉的沈二小姐,与那英明神武的二皇子殿下,都会丢了半条命。 楚帝眉头一皱,并不说话。 陆子响在旁闻言,心间不由微微一震——此前,宋延礼数番告知他,那镇南王世子手段了得,手下棋子四通八达,能网罗各方讯报,实在不可小觑。陆子响并不信宋延礼的说辞,只当是陆麒阳这纨绔子张口胡说。可如今宴会上当真有大事发生,陆子响方才惊觉宋延礼所言非虚。 难怪宋延礼总是唠唠叨叨,要他多礼遇厚待这镇南王世子,其中果真有玄机!这陆麒阳,定不如表面那般只是个纨绔子弟。 陆子响瞥一眼陆兆业,见他浑然未觉,丝毫没有为陆麒阳开脱说话的意思,心底立刻下定决心——如此人才,他必不会放过,定要罗入囊中,又怎能让他白白因此事而送了命? 「启禀父皇,镇南王世子藏匕上殿,乃是儿臣授意。若父皇要追责,罚儿臣便是。」陆子响立即上前,一撩衣摆,长跪于阶,口中铿锵道。 「响儿,你……是你授意?」楚帝微惊,眼中的敌意立刻散去了泰半,问,「你先起来,仔细说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父皇可记得,在开宴之前,儿臣曾恳请父皇允许延礼等人佩刀上殿?」陆子响抬起头来,问道,「镇南王世子得知,有人意图在宴席上加害于儿臣,特地告知于子响。因而,子响才会恳请父皇格外开恩,允许延礼等人佩刀于衣内。只不过,世子忧虑过甚,这才特地携匕上殿,以护儿臣安危。」 楚帝仔细一想,果真如是。 开席前,自己格外爱重的次子便恳求他开恩,允许伴读等人陪刀上殿,以护安危。楚帝虽觉得那不过是无稽之谈,但他向来宠爱陆子响,便答应了此事。 「原来如此。」听闻陆子响一番解释,楚帝心头疑云已去。他揉了揉眉心,疲累道,「既然响儿都替世子说话了,那便这样吧。看在世子救了响儿的份上,今次之过,暂不追究。若有再犯,便要从严惩处。」 顿了顿,陛下又想到了什么,道:「那沈家的小姐,似乎也有几分功劳。」但终究是精疲力尽,没空去细想,敷衍道,「择日再行赏赐。」 陆子响露出释然之色,道:「若是因子响之故而连累世子,子响必会心底有愧。」 楚帝听了,叹道:「响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回去好好歇着吧。」 陆麒阳并无意外之色,他将匕首归入鞘中,道:「麒阳谢过陛下开恩。」说罢,他侧眼一望,朝沈兰池看来。 沈兰池身旁簇着几个命妇,一群女人正哭哭啼啼地抱着她。 刚经历了惊心动魄,她却不哭不响,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陆麒阳。隔着一大殿的喧闹,他二人便这样彼此瞧着,再若无其事地各自转开目光去。 「兰池这是在看什么呢?」季家的一个太太焦急道,「怎么好端端的,都不见答个话……」 「兰儿……兰儿……」沈兰池转回了眼神,道,「只是在看二殿下可否安好罢了。」 说罢,仍是忍不住用余光望了眼陆麒阳。 世子像是察觉了她的打量,从容有余地用衣袖拭了下面上血渍。血迹一净,便重显露出翩翩公子的昳丽如玉容颜来。 他这副模样倒是从容,只是,下一刻,镇南王便铁青着一张怒脸,大步上前,扣着他的脑袋就往地上磕。一边磕,一边道:「陛下!此事乃是我教子无方,是我有愧于陛下!我定要把这个小兔崽子打个皮开肉绽,叫他长个教训!」 镇南王人高马大,虎目生威;虽年纪大了,却浑身都是生死尘埃里滚出来的铁血味儿。他向来粗莽,便是在圣驾前,也扯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词,一口一个粗鲁的「小兔崽子」,让周遭的人都不禁侧目而视。 楚帝想到陆麒阳尚幼时,曾朝御渠里偷偷摸摸地丢炮仗;那时,镇南王发现此事,也是怒不可遏,说是要痛揍这小子一顿。 想到往事,楚帝便觉得心里轻快了些。 「散了罢。」楚帝挥手,道,「朕累了。……好好给阿金朵王子疗伤。此事事关般伽罗与大楚两国,切勿怠慢了。」 一场混乱,终于落下帷幕。 弯月沉沉,凉风满袖。陆子响携着几个侍从,缓步出了乾福宫。 「二殿下请留步。」 忽而,陆子响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声音。他侧身一看,原是陆麒阳。 v第十九章[11.26] 年轻的世子未更衣衫,一身狼藉血渍,站在十数步之外;身前一道嵌珠白玉阶,映着檐下白纱灯笼,在他脚下铺出一片细密绵延的红,似未涸血迹。 陆子响定了定神,问:「世子有何指教?」 陆麒阳悠悠走近了,抬眸直视他,道,「我于二殿下,有数番救命之恩;二殿下于我,亦有圣前解围之劳。既你我互有恩情,那麒阳便想借着这番交情,与二殿下做桩交易,可好?」 夜风微拂,年轻世子的神色,宛如一柄染尽风沙的剑。 「……交易?」陆子响轻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世子定然会一直藏拙。未料到在子响面前,世子却愿意揭开皮囊,做个真心人了。」 「二殿下不愿?」陆麒阳微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并无温度的笑。 「……」陆子响微微一怔,温和道,「世子误会了。子响愿一听世子有何见教。」 「我镇南王府手中有什么,想必二殿下十分清楚。若与镇南王府交好,二殿下便离心中愿景,只差一步之遥了。」陆麒阳道。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疾不徐,未染任何情绪,仿若一口无波古井。 陆子响的眸光微动。 镇南王府手中有什么?自然是兵权。 这陆麒阳藏拙遮锋二十年,才换来了镇南王府安居一隅,依旧手握重兵。若陆麒阳从不知收敛,恐怕这镇南王也早丢了手中虎符,和宋家那几位一个下场——调回京中,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守着禁军一千人马,做个束手束脚的小将军。 思绪兜转间,陆子响心底拿好了主意。 「世子想要什么?」他问。 「我要的东西,二殿下一定给的起。」陆麒阳直直望着陆子响,道,「我要二殿下,伸手保住沈家大房。」 闻言,陆子响陡然失笑。 「这算什么?」他喃喃道,「我还以为你会要高官厚禄,要一方封地。没料到,却要保住那栋将倾大厦。……那沈家二小姐也算是救我一命,我本就欠她一个恩情。就算你不说,聪慧精明如她,也定会挟恩相求。你这又是何必?」 陆麒阳微垂了眼帘,道:「她来求是一回事,我帮不帮她,则是另一回事。」顿了顿,他道,「二殿下大可慢慢思虑,时间还长,不必着急。」 说罢,他就要走。 陆子响望着他的背影,扬声问道:「世子,你心悦沈家二小姐?」 陆子响实在是按捺不住这个疑问。 若非心悦于沈兰池,又怎会出手相助? 虽他陆子响对沈兰池志在必得,可得知陆麒阳也对那人有念头,心底到底有几分不是滋味。 但见那世子微侧了头,低声说了些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你猜」。 陆子响无言。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个不正经的。」 沈兰池出了宫门,坐上安国公府的马车,紧绷的身子才渐渐松懈了下来。 在乾福宫时,她一直紧紧盯着陆子响,挑准时机,从野兽口中救了陆子响一命,所耗精力甚多。一旦归于安逸,便如断了的弦似的,浑身瘫软下来。 靠着沈大夫人的肩,她才察觉自己早已出了一身涔涔冷汗,将里衣都给浸透了。 身旁的沈大夫人微白着脸,一副劫后余生面色。她紧握着兰池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你怎么就这么不知轻重?那二殿下身旁自然有人护卫,你一介弱女子,便是坐得近,也不该扑上去……若是倒霉些,和那桐丫头落得一个下场,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险些哭了起来。 想到那沈桐映破了相,现在还留在慈恩宫里请太医仔细医治,沈大夫人心中又惊又怕。一会儿,她又道:「还好世子爷又救了你一回……改日必定要好好登门道谢。也不知你是攒了几辈子的霉运,才能换来世子的救命之恩……」 沈大夫人刚说完,便听到兰池插嘴道:「两辈子的霉运。」 沈大夫人怕自己听错了,问道:「几辈子?」 「两辈子。」沈兰池信誓旦旦。 「……你这丫头!」沈大夫人微定了神,道,「刚缓过神来,就贫嘴!」 沈兰池合了眼,并不说话,心底嘟嘟囔囔的。 确实是两辈子呀。 她半寐着,忽然想到那圣兽扑向沈桐映时,先扯出了一支发簪。好巧不巧,那发簪正是先前她赠给沈苒的那一支。 想到此处,她忽然惊立起,眼前陡然一片亮堂。 「发簪……发簪……」她喃喃了几句,忽然扯着沈大夫人的衣袖,直截了当道,「娘,有人害我。」 闻言,坐在前侧的沈大老爷亦投来了目光,问道:「怎么了?」 v第二十章[11.26] 「那圣兽嗅味而动,先伤大堂姐,再觅二殿下。扑着大堂姐时,只咬大堂姐身上藏着的发簪。可那发簪,原本是搁在女儿桌案上,等着由女儿来戴的。只不过恰好苒妹妹来讨要,女儿便给了出去。也不知怎的,就到了大堂姐身上……」沈兰池额间冷汗微动,扯着沈大夫人的手极是僵硬。 前世,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闻言,沈大老爷与沈大夫人面色俱是巨变。 圣兽只咬发簪,说明那发簪定然有异。保不准,便是熏了什么气味,以引诱圣兽发狂。若不是沈苒来讨要发簪,只怕那毁容破相的命运,原本是落在沈兰池头上的! 沈大夫人想到沈桐映的惨状,面色煞白。她将女儿搂紧在怀中,咬牙切齿道:「查!此事一定要查!是哪个贱婢胆大包天,敢将那发簪偷偷放到你梳妆匣里来?!绿竹是在干些什么?!」 饶是沈兰池与绿竹情如姐妹,也没法子替绿竹开脱了。这妆奁是由绿竹管的;竟让别人偷偷摸摸混了东西进来,那就是绿竹之过。 沈大老爷沉着面孔,缓缓道:「夫人,不用查了,为夫知道是何人所为。」 沈大夫人愣了下,迟疑问:「老、老爷……?」 「……这家,是不得不分了。」沈大老爷合上双目,长长一叹,道,「罢了,罢了。都是命数。」 沈大夫人还欲在问,她身旁的沈兰池却脑袋一沉,昏睡了过去,口中嚷了一句:「娘,我头疼。」这下,沈大夫人也无暇追问夫君口中话是何意了,只顾着照看女儿。 沈兰池受了惊,神思浑噩。待回到家中,便发起烧来,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沈大夫人连忙找了大夫来,又叮嘱几个丫鬟日夜守着,自己也心急如焚地坐在床边。凡有换衣擦洗,皆亲力而为。 她这次病来势汹汹,烧了一天一夜,竟仍不见好转,人也迷迷糊糊的。 沈大夫人慌了神,轮着请了几个大夫,各自开了几幅不同的药。可那药虽是灌下去了,人也养着,烧却一丁点都不见得退。好好的人躺在床上,面颊红通通的,偶尔睁开水润的眼,像是哭了似的,瞧着旁人说一声「难受」,便再不说话了。 沈大夫人极是心疼,却毫无办法。 她不知道,沈兰池在昏睡的这些时日里,做了个绵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前世。只不过,那时的她已经死了,只能飘飘悠悠地看着身下的重重宫城,飞檐朱阙。 陆兆业登上帝位,终究是将天下网入袖中。只不过,他却未立皇后。来来回回纳了几轮宫妃,却不见得有几个喜欢的。那本该住着皇后的慈恩宫,空空荡荡。 终有一天,他像是终于开窍了,封了一名贵妃,对这贵妃宠爱非常。这贵妃的样貌,模模糊糊的,如隔云端,兰池看不清楚;只能听得旁人窃窃私语里,口口声声称她为「沈贵妃」。 「那沈贵妃真是手段了得……」 「家中人都不在了,沈贵妃还能再重新爬上来。」 「还不是仰仗了那位的光?若非是帝陵里头躺着的那位,又哪轮得到这沈贵妃……」 「背影像,笑起来更像。合该陛下宠爱沈贵妃……」 陆兆业算不得什么英明帝王。他多疑,阴鸷,生性冷酷。登基七年,便将天下折腾得一片颠倒,民怨纷纷。终于,臣王皆反,闹得满楚一片纷乱。 元庆七年春,镇南王陆麒阳举兵而起,大军直逼楚京,势如破竹。 画面跳跳闪闪的,下一瞬,便又是元庆七年的冬日了。皇位上坐着的,依旧是陆兆业。 镇南王又去了何处? 他躺在白泠泠一片的雪地里,暴尸荒野,甚至无人敢替他裹以草席。几只饿久了的野鹫停在他身上,将盔甲下腐烂的肉一点点啄食撕扯而去。 元庆八年春,似乎是有人悄悄替他立了个墓碑。碑上无铭,只有一道水波样刻痕,留作记号。一个英武男子前来清扫墓碑,为他摆上馒头供香,满面皆是愧疚灰白。 沈兰池认得这英武男子,他是陆子响从前伴读,是宋家的公子,唤作宋延礼。 「……二殿下薨逝后,延礼蒙王爷知遇之恩,方得一席落脚之处。然延礼却恩将仇报,开门投敌。延礼自知对不起王爷及麾下弟兄,亦无颜来此;然陆兆业以妻儿性命相逼,延礼不得不为……」顿了顿,他双眸一红,道,「古来叛徒皆不得好死,待飞霞腹中孩儿降世,延礼便了结残生,以死谢罪。下辈子,愿给王爷做牛做马,以洗罪孽。」 宋延礼走后,那墓前变得冷冷清清的,只余几朵白色瘦花飘摇不定。 这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沈兰池有了一种错觉——她怕是要一辈子留在这个梦中了。隐隐约约的,她听到家人焦急无比的呼唤声:有母亲的哭声,祖父的叹息声,兄长的叫唤,乃至于父亲满是忧虑自责的声音。 「都是为父之过,若是为父早日下定决心,也不至于……」 于模糊梦境之中,沈兰池忽然想到,她这父亲,兴许心底是极爱她的。只是他从来不把这些话说出来,身上又背着这安国公府的荣耀,凡事都要以整个沈家为最重,这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家人们来了又去,却始终不能令她好转。 终于有一夜,她听到了一道熟悉声音。 「好不容易重新见着了我,可别不清不楚地又回去了。」 陆麒阳的声音似远似近,仿佛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旁。 继而,她便觉得唇上一暖,仿佛有一片羽毛轻飘飘落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在舔噬着她的唇角,温柔又轻浅。没一会儿,便有一道温软物什撬开她的齿间,溜了进来,四处扫荡着。 终于,兰池醒了过来。 沈兰池醒了。 v第二十一章[12.07] 她睁开沉重眼皮,抬眼一望。纱帐低洒,玉钩垂落枕畔。她的床前坐着陆麒阳,修长手指扣紧她被下五指,捏得她掌心汗津津的。 沈兰池眼珠微动,视线扫过他面容。 陆麒阳薄唇紧抿,漆墨般的长眸半敛,似藏昏黑薄暮。见她终于睁开了眼,他微露诧异之色,随即,便以指抵唇,露出个「噤声」的姿势来,示意沈兰池不要说话。 屋外远远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有男人的大怒声,也有女子的哭泣声,不知是在闹些什么。可这屋里却是极安静的,只余下屋外风吹动书页的沙沙细响。 沈兰池这一眼,便如将前世今生都望了一遍。不经意间,面前男子便与她梦中那人所重合了——那被弃尸于野地之中的躯壳,披霜雪又沐风露,与饿极了的野鹫为伍;盔甲下半腐的皮肉,被一寸寸撕扯而出。 想到梦中场景,她的心底一空,便有什么被扯裂开了,可心却不是很疼,仿佛已经麻木了。也许是因为那个梦,她眼眶一烫,一行泪珠子便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滚落下来,沾湿了枕帕。 陆麒阳吓了一跳,弓起身子,小声道:「怎么哭了?我不就是亲了你一下,至于这么委屈吗……」 「你……」沈兰池眼帘颤翕,乌黑的眼睫间溢着泪珠,声音里有几不可闻的哭腔,「陆麒阳,你还活着,……你还在我面前,真好。」 他还活着。 他还在她面前。 真好。 见到她的眼泪,年轻的世子一下子慌了神。他满面困扰,七手八脚地用手指揩着她的眼泪。可他越是帮她擦眼泪,她的眼泪便流得更凶。一转眼的功夫,她的前襟都已被泪水沾湿了。 陆麒阳无可奈何,一边继续擦,一边低叹一声,以极轻的声音道:「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杀了只野兽,你也能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只是受了点不碍事的小伤,反倒是你,身子怎么这么弱?昏了那么久。」 听到他说「受了点不碍事的小伤」,沈兰池立即支起了身。只是她还未痊愈,手臂也没甚么力气,刚抬起头来,便又重重摔回去,只能瞪着眼,用沙哑声音反问道:「你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一边说,一边还淌着豆大的泪滴,声音里有着哽咽。 「小伤,家猫抓了道口子,也值得大惊小怪?」陆麒阳用袖子拭去她眼角残泪,低声道,「你可别嚷太大声了,我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要是让你家人知道了,保不准要去我爹娘那儿告状。」 他擦干她泪痕,拇指便落到了她颊上,悄悄地一按。 「人瘦了,也傻了。」他说罢,唇边绽出一道笑。 沈兰池望着他面上笑意,心底纠葛缠绕的不安渐渐散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傻了就傻了吧……只要你还活着,那就足矣。」 「哪儿来的这么多傻话?」陆麒阳问。 「……你知道么?陆麒阳。」她抬眼,望着帐顶一杆以银丝浮出的秀竹,声若梦中呓语,「……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俩都死了,一个比一个死得更惨。」 「噩梦是常有的,做不得真。」陆麒阳道,「我还梦见过我爹要我去考武状元,结果举试那天,我直直睡过了头,急的我在梦里以头抢地。」 沈兰池神色不动,依旧以那游丝似的声音慢慢道:「在那梦里,我常常想,我也不曾犯下什么大罪;不过是爱慕虚荣了些,何至于因着家人之过,而落得如此下场呢?我还想,你也不曾犯下什么大罪,不过是爱极了一个人,怎么……怎么也落得那样下场呢?」 陆麒阳听的认真,接道:「然后?」 「后来,梦里的我便想通了。」沈兰池答,「都是命,逃不掉的。」 她久久没听见陆麒阳回答,再抬头时,却看到世子在一旁笑得肩膀微颤。半晌后,陆麒阳道:「你的脑袋里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难怪你哥常说你不好捉摸,是女子中的魔头。」 沈兰池有些失力。 自己明明是真真切切地说着话,他却只当是笑话。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小爷活得好端端的,就在你面前,别怕。」他说罢,以帘勾将纱帐束起,出去取了一盏药进来,端到她面前,道,「这药已搁了好一会儿,恰好温了,你快喝。」 褐色的药汁晃晃荡荡,还不曾入嘴,冲天苦味便迎面扑来。沈兰池蹙眉,小声嚷道:「我都醒了,还喝这药做什么?太苦了,拿走。」 她一边用手推着药盏,又一边去张望陆麒阳的身子,道:「你伤着哪儿了?让我瞧瞧。」 「你先喝药。」陆麒阳很坚决。 「你先让我看伤口。」 「喝药。」 「让我看伤口。」 「喝药。」 「伤口。」 「……药!」 「……伤!」 「……」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陆麒阳败下阵来,道:「你乖乖把药喝了,我就给你看伤。若不然,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我那伤藏在什么地方。」 v第二十二章[12.07] 沈兰池闻言,登时转了面色。她一拍大腿,决然道:「拿来,我一口闷了。」这副模样,像是绿林好汉在酒馆里就着牛肉,大口喝烧酒似的。 待陆麒阳递过药盏,她二话不说,仰头就咕嘟咕嘟一口而尽。末了,擦一擦唇边药渍,顶着被苦皱了的细眉,艰涩道:「快,让我看你伤在了哪儿。」 陆麒阳无奈,只得捋起袖子,露出手肘来,道:「喏,就在手上。宰那畜生时不小心叫它抓了一下,不怎么碍事。」 世子的手上有一道新伤,肤肉外翻,颇为狰狞。落在他臂间纵横交错的旧伤上,愈显刺目。 沈兰池轻咬唇角,心底不是滋味。 「本不想拖累你来救我……」她轻轻抚着那伤口周遭完好的肌肤,小心翼翼,免得触到他的痛处,口中道,「可终究还是拖累了你。」 「算不上拖累,」陆麒阳放下袖口,遮住那道伤,笑道,「不过你得记着,你这条命归小爷了。说的简单些,你沈兰池,从今后归我陆麒阳了。」 「……你!」她睁大了眼,顿了顿,语气陡转,嗤笑道,「我早就归你了。上辈子就归你了。」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扣门声,碧玉问道:「小姐可是醒了?奴婢这就去请夫人。」说罢,屋外便是一阵嘈杂,几个嬷嬷、丫鬟皆欢喜不已。 眼看着就要有人来了,陆麒阳无法,只得道:「算了算了,我先走了。你醒了就好,省得我记挂。」说罢,便利落翻窗而去。 没一会儿,沈大夫人便匆匆忙忙赶来了。 沈大夫人面带悴色,简衣单钗,似是累极了。她入了房中,仔仔细细地捧着沈兰池的脸瞧了一会儿,便哽咽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过几日,娘就去菩萨面前还愿去。」 沈兰池挤出笑脸,道:「娘,是女儿不肖,惹您忧心了。」 「你也知道你是个惹人忧心的丫头呐。」沈大夫人眼角带泪,轻声道,「睡着的时候,终日里说些不吉利的胡话,直嚷着说你已到阎王那头去了。娘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若是你能好端端地回来,娘愿意不要这安国公府的荣华富贵,便是穷苦一辈子也行。」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把下一句话憋回去了——她的宝贝女儿不仅说胡话,还在梦中一直喊着隔壁那世子爷的大名,也不知是情根种了多深。 ……也罢,也罢。那世子爷数度救了兰池,又是自己知根知底的孩子;最重要的,还是兰儿的心头人。如此一来,岂不比那太子殿下更好些? 兰池与沈大夫人说话间,外头远远地又传来了男子的怒骂声。沈兰池好奇,问道:「外边是在闹些什么呢?」 「噢,还不是你二伯他们在闹。」提到二房,沈大夫人的面色便冷了,「你爹终于下了决心,要与二房分家,让他们自个儿过日子去。你二伯不乐意,说是要么继续在一道过日子,要么就由他来承袭你祖父的国公之位。闹闹腾腾的,已折腾了一整日了。你刚病好,还是不要管这些烦心事为好。」 闻言,沈兰池心中动容。 父亲终于——终于愿意,与二房分家了。 想到那日从宫中回来时,父亲的种种反应,沈兰池不由在心底暗暗猜测——那支被动了手脚的发簪,便是二房设下的陷阱。只是未料到阴差阳错,最后被圣兽所伤的却是沈桐映。 这也算是恶有恶报吧。 父亲便是再疼爱弟弟,想来也无法容忍这等行径吧。 「娘,兰儿觉得,一个国公的名头,其实什么都不算。」沈兰池小声道,「若是二伯父想要,那便给了他吧。这偌大家业,原本也有他的一份。」 「难为你一点儿都不看重这富贵利禄……娘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你爹不愿意。」沈大夫人摇摇头,叹道,「他怕这爵位交到了你二伯手上,便会被败的分毫不剩。沈家世代华族,他定不会让这显赫权势断在这一辈手上。」 沈兰池揪着被角,急切道:「可若是让二伯继续留在咱们家里,安国公府的名声,一样会被败光。」顿了顿,她心焦道,「说来也怪爹爹,为何总是偏疼二伯一家?若非爹爹纵容,庭竹堂兄又怎会骄纵至此,以至于犯下大错!」 沈大夫人摸一摸她额头,苦涩道:「这事儿是说不得的。你只要记着,你二伯于你爹爹有大恩;若非是你二伯,当初你爹不仅做不得当家人,就连命都保不下来。」 「嗯。」沈兰池点头。 「这家里的事,由爹娘操心便足够了,你不用掺和。那世子爷救了你,隔两日,娘便准备些果品礼物,你拿着去登门道谢。能遇上世子这样好的人,可是你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明白么?」沈大夫人怜爱道。 顿了顿,沈大夫人又道:「横竖都是熟人,也不用拘谨着男女之别了。……给娘仔细把握住了!」说这句话时,她言语里竟还有一分小雀跃,像是期待着什么。 沈兰池:…… ??? 真是她的亲娘啊! 沈兰池这里尚算安静,外头却已是吵翻了天。远远的,就能听见书房门口传来沈二老爷暴怒的响动,还有肖氏的哭声。 「分家?分的哪门子家!大哥可要想清楚了,就算是桐儿毁了容,太子殿下也未必会改娶侄女!现在咱们闹了分家,岂不是让柳家看笑话?」沈二老爷脖上青筋突兀,面孔涨的通红。 与之相比,沈大老爷便显得平静多了。他并不动怒,淡淡道:「分家也只不过是分开来过日子罢了,与太子殿下有何干系?你我兄弟二人早就成家生子,各过各的,有何不好。」 沈二老爷心知,这不过是大哥的借口。 自己多番向二殿下出手,尽数失利;大哥眼看着就要祸及自身,便连忙舍卒保帅,想要与自己断了干系,好继续在陛下面前做个忠臣仁子。 「好,大哥若执意要分家,那就让爹来与我说。你虽是当家人,可爹他老人家才是国公爷,才是这安国公府的主子!」沈二老爷不依不饶,怒道,「我就不信,爹会容着你这样干!」 说罢,他甩袖而去。 肖氏见状,连忙哭哭啼啼地跟上。抬眼间,眼底俱是怨恨。 v第二十三章[12.07] 如今沈桐映毁了容,终日躲在家里以泪洗面,闭门不出。沈桐映破了相,又怎能做太子妃?肖氏为了此事操碎了心,连忙去慈恩宫,恳求沈皇后保住沈桐映的太子妃之位。可偏偏在这等紧要关头,沈皇后却是语焉不详,支支吾吾,也给不出个准信来,让肖氏愈发焦急。 沈桐映是她心头爱女,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她又怎不心痛万分? 这一切,本该是由沈兰池来承受的,谁料到最后竟会由桐儿代受!那沈兰池害得桐儿如此凄惨,现在大房还翻脸不认人,闹起了分家,生怕被祸及,真是薄凉至极! 二房的夫妻两各怀心思,离开了大房。 沈辛固看着弟弟与弟妹离去,微微一叹,眼前兀的浮现出过往旧事来。 十岁前,他还不是沈辛固。 「沈辛固」这个名字,属于楚京城中安国公府的大少爷;而他,则被养父母取名叫做沈良。沈良的养父母虽为人纯善,却家境困顿。沈良小小年纪,就得捡柴卖薪,洗衣做饭,日子过得极是清苦。 饶是如此,养父母却常常对沈良说:「你是大官之后,总有一日,你爹会上门来认你。那时,便是你向我二人报恩的时候。」说罢,还与他看一把小小金锁,上头写了个「沈」字,说这便是信物。 沈良本以为这于山中捡柴的日子便是他的一辈子。未料到,有一日,一位贵夫人找上门来。这一找,便叫沈良的一辈子也变了模样。 这位贵夫人,便是安国公沈瑞的正室夫人,吴氏。 吴氏的长子沈辛固也不过十岁,在六七年前被拐子骗去了。寻寻觅觅数年,吴氏也没能寻到长子。京城人都说,都怪安国公沈瑞脾气古怪,结怨太多,甚至得罪了江湖中的道上人,这才惹来报复,丢了长子。 吴氏多年寻觅无果,却突然听闻这山里有个小孩儿,七年前被收养,年岁与长子差不多大,身上还带着一把刻有「沈」字的小金锁,顿时心底大喜,笃定沈良便是被拐走多年的长子,立即要上门来接回孩子。 沈良犹记得,那日山里下着大雪,一位披着灰鼠色大氅的妇人领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公子跨入房中。这妇人打扮得好不富贵,令漏风的破棚子都整个儿亮堂起来了。她牵着的那小公子,亦如菩萨前的童子似的。 吴氏进来时,一边走,一边笑着对那小公子道:「殊儿,这就是你哥哥,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被贼人拐去时,你也不过一岁余,也许是不大记得了……」 吴氏笑着进来,待看到沈良的面孔,又僵硬了神色。 原因无他,只因为沈良并非是她的孩子。 就算孩子被拐去了多年,也许早已大改了容貌身材,可吴氏身为母亲,又怎能分不清自己的亲生孩子? 沈良并非是她所要找之人,她心底无比清楚。 遗憾之余,吴氏也有了几分警觉。这沈良与夫君沈瑞有几分相似,身上还有沈家信物。那养父母也说,这沈良乃是京城大官沈家之后。这其中,兴许有什么玄机。 出于直觉,吴氏命人仔细调查沈良身世,果然叫她发现了端倪—— 事情便是这么巧,沈良确实是沈瑞的孩子。只不过,沈良的生母是个烟花女子;她偷偷摸摸生下孩子不久后,红颜薄命,早早地去了。老鸨好心养了一阵子沈良,舍不得继续花钱,便干脆丢给了一户生不出孩子的猎户人家来养。 吴氏当即笑着说,沈良也是安国公府的子嗣,自然要接他回家去认祖归宗。沈良的养父母皆是千恩万谢,拿了百两银子,便眷恋不舍地送了沈良上了吴氏的马车。 沈良第一回 出远门,独自坐一辆马车,心底有些惴惴不安。尤是外头雪下的正大,风声呼呼,山里还有狼哮,让他心底愈发不安。 入了夜,沈良的马车帘子却被撩开,一位八九岁的小公子偷偷爬上了他的马车。这小公子打扮的一身富贵,面孔如玉,口中脆生生道:「沈良,你不要待在这里。这马车今夜会被留在雪原上,你会冻死的。就算不是冻死,也会饿死,或者被狼吃掉。这是我亲口听娘说的。」 沈良微惊。 他自幼颠沛流离,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怕只怕,那吴氏生性狭隘,容不得他这样的私生子,想要偷偷摸摸弃他于雪原上。如此一来,便不动声色地除掉了自己。 「大雪封山,没了马车,我也无处可去!」沈良极是惧怕,思念起养父母来,道,「沈家少爷,你能不能和你娘说说情?我不要去京城了,只想回我爹娘……我养父家。」 沈辛殊支着下巴,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道:「这样吧,你偷偷藏到我的马车里来,我带你回家便是。路上有吃的穿的,我都分你一半。待到了家里,有爹爹撑腰,就没事儿了。我从小就听我娘说,我本应有个哥哥;可我又从未见过哥哥。你来的正好,恰好与我作伴。」 少年沈良愣了愣,不知该不该应下。 那时他想的是,这沈家少爷真是个生性良善之人。若是他日,他沈良能大富大贵,一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这是沈辛殊第一次救了沈辛固。 沈大老爷从思绪间挣脱,眼前已没有了少时满山原的大雪,只有安国公府的高墙飞檐,满目荣华。 数十年前往事尚且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沈大老爷默了一阵子,便回到书房去了。 一日后。 慈恩宫。 「儿臣参见母后。」 陆兆业拱手低腰,声色疏淡,向梅花案后的沈皇后行礼。 他一袭玄袍,清冷容貌犹如冬日封雪,令人不敢多望。 「太子坐下便是。」沈皇后虚虚一扶,露出端庄笑意。 宫室内水晶帘半垂,叮当作响。沉檀熏香幽幽袅袅,如琼台仙云。 v第二十四章[12.07] 沈皇后款步行至香炉前,拨弄一下鎏蓝香盖。丹色指尖落于一片宝蓝色中,愈显娇艳。她一边调弄着香盖,一边道:「想来太子也清楚,本宫欲与太子商议何事。如今那沈家的大小姐毁了容貌,兴许,沈家愿以其他姑娘代之……」 「不必了。」 不等沈皇后说完,陆兆业便打断她的言辞,眉目间俱是冷淡之意。 「太子?」沈皇后手指一松,那香盖便落了回去。她面露不解之色,道,「那沈桐映毁了容,一个破了相的女子,又怎能做储君之妻?陛下也已给了格外恩典,说是会酌情再虑这桩婚事。」 「娶谁都是相同,何必在意容貌?」陆兆业淡漠道,「就这样回禀父皇吧。」 「……那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沈皇后咬唇,心底微微不敢,「太子想好了?」 「就这样罢。」陆兆业道。 沈兰池不愿嫁他,那娶谁都是相同,又何必在乎是哪个沈? 如今陆子响愈发得势,怕是不日就要取他而代之,他须得将沈家笼络住。娶沈桐映,便是个好法子。 大不了,过门后便搁在一旁,再也不碰就是。 想到陆子响于国宴上逃过一劫,陆兆业眸色一暗,薄唇抿为一线,神情格外阴鸷。 沈家大房和二房还在闹着分家的事,沈大夫人借口兰池身子刚愈,并不让她参与此事。隔了三日,兰池略略恢复了精神,便被母亲赶着去隔壁镇南王府登门道谢。 临去前,沈大夫人在她耳边仔细叮嘱道:「切记着为娘的叮嘱,莫要让人家被你吓跑了。娘已与王妃娘娘打好了招呼,她定然会看顾着你。」 沈兰池:…… 亲娘哎! 沈兰池出了自家家门,就看到隔壁镇南王府门口一副隆重阵仗——朱红大门大敞,一列小厮站得齐齐整整,王妃谢英鸾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和过年似的,脸上一派美滋滋。看到沈兰池出门了,她笑得眉眼飞起,立刻朝沈兰池招招手,道:「快来快来,阿虎在家呢!」 「王妃娘娘,兰池今日来,是为了向世子道谢……」沈兰池说。 「道什么谢?应当的!」王妃笑得英气勃勃,二话不说就来牵她的手,扯她入了大门,「今天阿虎打扮得可俊俏了!兰池一定要好好瞧瞧!」 沈兰池:…… ??? 自家娘和虎子他娘这都是怎么了? 镇南王府。 照壁朱赤,瑞鹤连珠,满目深邃富丽。镇南王妃握着沈兰池的手,神态亲昵,领着她过了花廊,口中絮絮不断,扯着家常。 天气已经冷了,王妃一张口,便有白气冒出来;因她说个不停,面前的白雾便没散去过。 「先前你病成那副模样,还是我与你娘一道去了菩萨面前,求菩萨保佑你。没料到那寺里的菩萨这么灵,过了几日,你便大好了。」王妃笑目微弯,满意地打量面前女子,「瞧瞧你,现在精神多了。不过,你还是得好好养着,一会儿只管坐着便是;有甚么吃的要的,都告诉我。」 沈兰池道了谢,心底有些心虚。她那病虽来势汹汹,可去的也快。从噩梦中醒来后,她便飞速地精神起来,如今已毫无大碍了。 「哦对了,今天虎……今天麒阳也在呢,打扮得可俊了,一会儿,你定要好好瞧瞧。我家这儿子没什么本事,就是那张脸生的好看,最得小姑娘喜欢。」镇南王妃喜滋滋地说完,便领着沈兰池入了园中,口中道,「麒阳就在前头呢……哎?」 镇南王妃没说完,余下的话在口中化成了一个惊疑不定的「哎」。 不为别的,只为面前这副阵仗,和王妃想象中的「帅气儿子俏媳妇」的画面完全不同。 只见镇南王正大马金刀地坐着亭中,吊着疤的眼角怒飞而上,满面皆是凶相;一只大掌搁在桌案上,将一张素纸揉得皱巴巴。陆麒阳站在他前头,垂着脑袋,双臂平举,两手各提一大袋砂石。 「小兔崽子!连你爹的话都不听,讨打不是?那木金族的蛮人都能被老子打得屁滚尿流,你还能打得过我?瞎学了几句兵法,就觉得自己了不得啦?!给老子提着这两袋石头,站到晚上!」 陆麒阳穿了一身笔挺的石青蓝底缀袍,锦靴周冠,长身玉立。不看他手中那两个灰溜溜、脏兮兮的粗布大袋,倒确实是一位俊俏公子。只是有那两袋砂石在手,场面便不由自主地…… 滑稽起来了。 镇南王妃倒吸一口冷气,登时暴怒:「陆显仁!你干嘛呢你!」 镇南王陆显仁颤着胡子,正一口一句「小兔崽子」地教训着亲儿子,冷不防听见这声女子怒吼,身子登时一僵。 下一瞬,镇南王便嗖的一下,直挺挺地从石凳上弹了起来。 「王、王妃!」镇南王立马改了脸色,慌乱道,「我没打他,今天没打。就是这小子今天又不听话,叫他替我写封信,他也不肯,说是一会儿有贵客要招待。我是他爹,我还能不知道他在骗人?哪儿来的贵客,要是真有贵客,那就是天上要下红雨……」 刚说完「有贵客就是天上要下红雨」,下一刻,镇南王便瞧见了王妃身旁的沈兰池。 这女子年华正茂,一身娉婷昳丽;便是什么都不做,只静静站在那儿,也如一株凌霜侵雪的芙蓉花似的,占尽丰姿。若是她笑起来,那就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镇南王瞪大了眼,懵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镇南王有些心虚地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隔壁沈家那丫头吗?还……还真来了…真是天上下红雨了…王妃你也是,倒是早点和我打个招呼……」 v第二十五章[12.07] 「谁知道你今天头脑又发昏啊!」王妃嚷着,急匆匆冲过去,抢下了陆麒阳手里两个大袋,又替陆麒阳掸去袖上尘埃。一边掸,她一边对兰池笑道:「哎!方才那是王爷犯了傻。兰池现在再瞧瞧,我家儿子俊不俊?」 陆麒阳抬起头,露出个缥缈的笑,活像是已经参破红尘的和尚。 沈兰池不由有些心疼。 她想,她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是陆麒阳的这对父母就要急坏了。 于是,她不言不语地垂下头去,什么也不说,只用两只细细手指互相绞着,在袖里别扭地绕来绕去。半晌后,她抬起头来,飞快地瞥一眼陆麒阳,又侧过脸去。面颊低垂,发丝下恰好露出羞红一片的耳根。 一言不发,却胜过千言万语。 镇南王妃瞧见了,登时无声地用胳膊肘捅起镇南王的肚子来,面露喜色;她一边捅,还一边挤眉弄眼地冲自家夫君做口型,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镇南王妃收回捅王爷的手,咳了咳,道:「今日兰池是来道谢的,那你俩好好说说。我和王爷,就先去里头坐着了。」 说罢,便飞快地推着自家夫君走了。 镇南王被推得踉踉跄跄,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囔什么。 「这么好的姑娘,人家哪舍得嫁给咱儿子呀!你省省罢。」 「陆显仁,你少说两句会死呐!」 待镇南王夫妇走后,沈兰池抬起头来,面上绯红早已褪了个干净,表情淡定无比。这股收放自如的劲,让小世子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佩服,佩服。」陆麒阳赞道,「这还是我第二次见着你脸红呢。」 「你又被你父王罚了?」沈兰池问,「怎么了?」 「没甚么大事儿,罚站罢了。」陆麒阳入了亭子,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我爹不大会写那些文绉绉的信,因此想要我来代笔。我想着你要来,便随便哄了他几句,结果惹怒了他。」 「写的什么信?现在替王爷写了吧。」沈兰池说着,朝那桌案上张望;见笔墨纸砚俱是齐全,便撩起袖口,又悬肘抬腕,挑起了那支笔来,「如果世子不嫌弃,便让我来写。」 「……‘军士者被腹疾,若多余三人之众,则须慎以待之,以绝疾疫之灾’。」他说完这句,揉一下眉心,道,「不成,得换个说辞。……算了,我来写吧。」说罢,他伸出右手,握住了沈兰池握着笔杆的手掌。修长手指贴着她的肌肤,似有不绝温度绵延递来。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陆麒阳蹙了眉,将手握得更紧,「知道你爱美,可天冷了,就该多穿点。」 这样的姿势实在写不好字,两个人握着一支笔,笔杆子歪歪扭扭的,胡乱在纸上划来划去,涂下了一团乱七八糟的符号。 陆麒阳起初还板着正经面色,没一会儿,就因为纸上的一团乱麻而破了功,笑出声来。 「别写了别写了!」他嚷道,「这样子写不好字。」 「……」沈兰池把手缩回来,小声道,「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占我便宜。」 陆麒阳在一旁笑得开心,身子东倒西歪的。 好一会儿,陆麒阳丢了笔,问道「要不要去吃馄饨?留在我家里也怪闷的,且我爹老在那角落里探头探脑瞧着我俩,怪瘆人的。」 「我们怎么出去呐?」沈兰池问。 「爬墙啊!」陆麒阳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家围墙那有道梯子,我翻出去,给你做接应,你踩我肩膀下来。」 「那你爹怎么办?他还躲在那花架子下头瞧我们俩呢。」沈兰池道。 「简单,只要我做一件事,他立刻就会走了。……你忍一下。」 陆麒阳说罢,伸出双臂,蓦地将她打横抱起。 「哎……你、你干嘛!」 沈兰池面前一阵天旋地转,只得拽住了世子的前襟。 「我这爹平时凶巴巴的,但其实脸皮薄的很。」陆麒阳掂了掂怀里温香软玉的身子,笑着朝角落的花架子下望去。果不其然,原本举着两片叶子的镇南王,已经面红耳赤地缩回去了。「你看,他这不是就被吓回去了?」陆麒阳道。 虽然把镇南王给吓走了,陆麒阳却没有放下她的意思来,而是直直抱着她走到了围墙旁。 那矮壁边藏了一把木梯,恰好能让陆麒阳翻出院去。年轻的世子一撩衣摆,利索地上了墙头,道:「这就是我平时溜出去的地方。我先去外头,你再出来,我接着你。」接着,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墙头。 沈兰池摇了摇头,提了裙袂,踩着那道咯吱咯吱响的梯子,也坐上了墙头。她平常就野,在家里也没少干这等事;爬起墙来,倒是一点都不惧。待坐到墙头,就看到墙外边的陆麒阳伸着双臂,一副等着她掉下去的模样。 「来啊,下来。」陆麒阳将双臂展得更开,「别怕,我接着你。」 「……」沈兰池一挑眉,小声道,「这有什么好怕?你当我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千金呐。」 说罢,她就直直地跳了下来,跌入了世子的怀里。 陆麒阳被她冲得微微后退,很快稳住了身子。 「你这样子上街可不大行,要是让人瞧见了,保不准明天又是满大街的风言风语。」陆麒阳松开她,道,「得去弄个斗笠或是面纱来,藏一藏你的脸。」 v第二十六章[12.13] 「要什么面纱。若是京城人都知道,我对你情有独钟,那岂不是更好?」沈兰池道。 「……」陆麒阳不答话,原本白皙的面孔却泛上了可疑的颜色。 很快,他便敛去了这副神情,一本正经地买斗笠去了。 没一会儿,陆麒阳回来了,将一顶垂了纱的笠帽扣在了沈兰池的头顶。 他不管兰池口中的嘟嘟囔囔,扯着她朝朱雀街那头走去。 白日的京城,格外热闹。络绎往来的行人,带着热闹的烟火气,似乎将这岁末的寒意也尽数驱散了。沈兰池从前去过的那家馄饨摊子上,三三两两坐了几个客人。裹着袄子的老板戴着副毛茸茸的大罩帽子,一边捏面皮,一边将手悬在煮沸的大锅上取暖。 听到陆麒阳扯板凳的声音,这老板头也不抬,嚷道:「几位呐?」 「两位。」陆麒阳答。 「哟?」老板抬起了头,口中冒出一团白气,「原来是阳少爷来了。」一侧头,又瞥到陆麒阳身旁坐着的沈兰池,笑道,「今天带了妹妹来吃馄饨?」 「不是妹妹。」陆麒阳答道。 「那是?」老板拿了两幅碗筷搁在桌上,问道,「家里头那位?」 「差不多吧。」陆麒阳含糊道。 那老板大笑一声,抄起木勺子,对沈兰池道:「这位妹妹,你家这位呐,上次带来我这儿吃馄饨的人可不一样。」说罢,还故意朝她挤眉弄眼,小声嘘道,「真不一样,和你长得太不一样了。」 见沈兰池身子一震,馄饨老板便笑得更大声了,大嗓门颤的木板上面粉簌簌而下。 陆麒阳无法,解释道:「我上回和张海生一道来这儿吃馄饨,张海生又怎么会和她长得一个模样?你少说玩笑话,她心眼小,容不得我犯事。」 煮好的馄饨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了,馄饨碗里浮着一层绿油油的葱花,令人食指大动。可沈兰池咬到嘴里,才发觉这馄饨的肉馅似乎与她上次所吃到的不太一样。 上次陆麒阳做的那馄饨…… 似乎肉馅更多点儿啊。 两人吃着馄饨,并不说话。身旁一团喧闹,说什么的都有。 「会州那头呀,说是有一整支的军队都害了病。也不知是中了什么巫蛊……」 「不都说了,是那木金族的蛮人在井水里头下毒?」 「也不知今年甚么时候下雪,怕大雪封山,老家的车队赶不及。」 「那宫中的贵妃娘娘呀,就喜欢这种胭脂,你买去给媳妇绝对没错……」 各种迥异口音交错,极是热闹。 忽而间,其中插进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娇娇俏俏的,透着一股子娇蛮的意味:「诶,傻大个,你等等,本公……我,我想吃这个。」 这声音有点耳熟,沈兰池握着筷子的手不由一僵。 她扶着斗笠,侧过头去,却看到馄饨摊子边立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那高个儿褐发碧目,眼窝深邃,长得又高又大,显然是个般伽罗人,却是本应在驿馆休养的般伽罗国使者,阿金朵王子。 阿金朵王子身旁站着个小厮打扮的人,个头格外娇小,玉雪可爱的耳垂上还有耳洞。深谙男装打扮精髓的沈兰池,一眼就看出了她是个女郎。 不仅是个女郎,还是个不普通的女郎—— 永淳公主,陆柔仪。 阿金朵王子在入京的头一天便受了伤,中了刺客一枚吹箭;所幸那吹箭不带毒,只是涂了迷药。阿金朵王子在驿馆昏了半天,就活蹦乱跳地下了床。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回事,竟然会和永淳公主一起出现在这儿。 「能吃吗?」阿金朵王子不大会说楚国话,一句简单的话讲的磕磕巴巴,「吃?」 「你不懂,这叫做馄饨,里头包了肉,你知道什么是肉吧?挺好吃的,宫里头也有这个;不过宫里头的馄饨,味道却奇奇怪怪的,还是外头的好吃。」永淳公主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那我要吃这个馄饨,你给我买。」 永淳说的飞快,阿金朵只在来楚国前学了一阵子的汉话,并不太听得懂永淳在说些什么,只能耿着脖子,傻呵呵笑着点头,重复道:「好,好,好。」 「那你去买馄饨!」永淳公主颐指气使。 「我买。」阿金朵在身上摸了半天,却摸不出钱囊来。末了,他道,「我没有,钱。」 永淳听了,顿时不高兴了,撅了嘴道:「说你是傻大个,你还真是个傻子!你怎么出门不带钱呐?本公主身上也没有钱!本公主出门,可是从来不带钱的。我现在想吃馄饨,你说怎么办?」 阿金朵虽然听得懂那「傻子」是在骂他,却依旧点着头,仿佛在赞同永淳的说辞。 永淳正吵吵嚷嚷地闹着要吃馄饨,目光不经意一扫,却看到那馄饨摊子上坐了个熟悉的人——她的堂兄,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陆麒阳,正坐在板凳上。陆麒阳筷子上夹了个凉了的馄饨,眼光怔怔的,瞧着她与阿金朵王子。 v第二十七章[12.13] 啪嗒一声,馄饨从他筷间摔下来,掉回了碗里。 永淳倒吸一口冷气。 登时间,她也不管什么馄饨不馄饨了,扯了阿金朵的手就跑,口中碎碎念道:「快!快跑!我堂兄在这儿!决不能叫他逮着我!」 阿金朵不敢造次,任凭永淳拽着他的手,哧溜就往外蹿去,挤进了闹腾的人群。 转瞬间,两人就跑的没了影子。 沈兰池&陆麒阳:…… 「瞧瞧你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沈兰池拿筷子拨了一下葱,淡淡道。 「我……」陆麒阳扶住额头,道,「我也没做过什么呐……」 他是真的委屈。 安国公府,寿松院。 老国公爷的房中,药香隐约。床前纱帷低垂,半现出沈瑞躺卧身影。榻边的梨花木矮几上,搁了一碗已凉透了的药。沈辛固与沈辛殊兄弟垂首站在父亲榻前,皆是一副恭敬模样。 「爹,儿子今日来,是想说一说这分家之事。」沈辛固低头,隔着床帷,对父亲道,「儿子想,我与二弟早已成家,子辈也相继成人。如今这个时候,恰好合适分家而居,各过各的。」 沈辛固说罢,鼻尖隐约闻到一股又香又辣的气味,似乎是哪家酒楼做的烤鸭子。只不过屋中药味浓重,将这浅淡的香味盖了过去。 他一瞄窗户,见雕花窗扇大开,心道这必然是外头传来的气味。 兴许是兰池那丫头回来了,还买了些外头的吃的。 「爹,您可决不能答应。」沈辛殊上前一步,急切道,「这安国公府能有今日荣华,乃是整个沈家的功劳。若是分了家,这安国公府便也散了。」说罢,他望向沈辛固,道,「大哥从前不也最怕咱们家散了么?怎么如今改了主意,一意孤行?」 沈辛固蹙眉,并不多言。 在父亲病榻前,他不敢将那些话挑明,生怕将父亲气到。但在心底,他却极是恼怒的。 他与沈辛殊是至亲兄弟,因而他极是看重这个有着两回救命之恩的弟弟。可沈辛殊是沈家人,他的女儿沈兰池就不是沈家人,合该由着二房作践么? 沈辛殊见兄长不言,一甩袖口,微怒道:「大哥,当年我俩被北寇绑走,是为弟用命换你,才让你逃出生天。我待大哥,乃是至亲兄长之情,而大哥待我又如何?今日在爹面前,竟要与我分家!你扪心自问,可还对得住你的良心?」 他说得振振有词,沈辛固的面色却愈发黑沉。 ——他待这个弟弟如何?自然是问心无愧,不怍于当年那两番救命之情! 那床帷里传来一阵咳嗽之声,沈瑞慢慢起了身。沈辛固见状,连忙塞了个靠垫过去,让沈瑞得以靠坐着。 沈辛固抽那靠垫抽得急,靠垫一被移开,便露出下头一本书来。沈辛固目光匆匆一扫,只见封面上写的是「游侠什么什么」之类的字。不待他仔细看,沈瑞的被角就落下来,将那书本给遮住了。 「分家?」沈瑞有气无力道,「分了也好,你们早日分家罢。」 「爹?」沈辛殊不可置信,问道,「这是何意?莫非您要眼睁睁看着咱们安国公府就这样散了?」 「你做的孽还不够多?还不够败坏我的名声?」沈瑞瞪一眼次子,道,「你心底一清二楚,知晓我在骂你什么。」 这句话便似个紧箍咒,叫沈辛殊陡然闭了嘴,面孔青青白白。好一阵子,沈辛殊才重开了口,道:「爹,要分家,也成。只不过,这安国公府的家业,还是由儿子来继承为好。」沈辛殊一甩袖,昂起头来,肃然道,「大哥身份如何,爹也一清二楚。说到底,贱籍之后,终究是……」 「你闭嘴!」沈瑞陡然大怒,喝道,「他现在是你大哥,是我安国公府的嫡子,全京城都知道,你也得给我记住了!」 这一声喝,叫沈辛殊微微一震。随即,他愈发不甘,道:「便是全京城都知道又如何?可终究改不了……」 「分吧,」沈瑞却是不欲再谈,「这家业就由老大来继承。固儿不要,那老头子就把这爵位交还给陛下,你俩谁都甭想要了。」 此言一出,沈辛殊面孔僵住。 大哥不继承家业,父亲就将爵位交还给陛下?! 父亲又如何舍得! 不……也许父亲真的舍得。 沈辛殊知道,自己父亲是与那些江湖人有些交情的。只怕他从来都意不在朝堂,自然也不在乎这安国公府的富贵荣华,一直便冷眼看着安国公府起起落落,从不伸手管事。 「爹!」沈辛殊急道,「事儿可不是这么简单,你可万万不能将这爵位交还回去。这些年沈家得罪了江湖上这么多人,单单是那行刺二殿下的北寇,便令人不敢小觑。若是没了安国公府这权势的庇佑,还不知会惹来怎样的报复!」 说罢,沈辛殊咬咬牙,痛心疾首,道:「分便分吧!不过是分开来住罢了,日后还是一家人!」 沈二老爷抛下一句「分家」,便怒气冲冲地离去了。 沈辛固望见弟弟的背影渐远,眼前不由浮现出沈辛殊年少时的纯善笑面,心底悄然涌起一阵物是人非之慨。 v第二十八章[12.13] 当年,沈良是藏在沈家二少爷沈辛殊的马车里来到安国公府的。 从荒僻的乡野,到繁华的楚京,这一路五六日,他皆与沈二少爷同被而眠、分衣而披。沈良生的瘦小,这一路上藏在那马车暗格与驿站榻下,竟无人能察。待到了安国公府,马车上跳下来个陌生的小男孩儿,才让吴氏与出门来接的沈瑞大吃一惊。 人来都来了,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收留下了。 吴氏出身高门,咽不下这口气,不肯让沈良认祖归宗。沈瑞也知这是自己风流时欠下的债,他有心弥补吴氏,便依照吴氏之言,只让沈良做了二少爷沈辛殊身旁的一个伴读。 如此一来,虽沈良衣食吃住与沈辛殊无二,可到底没了「庶出子」这个名头。吴氏便能假装从未有此事发生过,依旧做个风风光光、惹人艳羡的国公夫人。 多少楚京女子,一辈子求的就是这「夫君忠贞无二,家中子孙兴睦」。吴氏想要的,也从来都是这些。 沈良便这样在安国公府留下了。 沈辛殊一直想要个印章,因此待沈良极好;凡有新鲜事,皆与沈良头一个细说。沈良少年颠沛,历尽清苦,心知要在这安国公府中活下去并不容易,因此一直藏拙,以免惹来厌恶。沈辛殊常常催促沈良读书,沈良便借口自己愚笨,识不来字,推脱不学。虽是伴读,沈良却只陪着玩,从不念书。 每一回发生类似的事儿,沈辛殊都会露出憾色来,又怜悯,又为难,道:「我读书不好,便常常盼着有个读书厉害的长兄。如此一来,爹便不会总是逼迫我念书了。没想到,你也是个不能读书的。」 沈瑞交友甚广,亦在江湖上惹了些仇家。沈良十二岁时,江北匪寇上门寻仇,绑走了沈辛殊,顺带也将沈良一同捆了去。 北寇凶蛮,扬言要沈瑞自剁三指以请罪,还要沈瑞交出当年自北寇手中劫走的宝图。若沈瑞不老实照办,那沈家的二少爷便要被剁成肉泥。 金贵如沈辛殊者尚且如此,沈良一介磨墨伴读又能好到哪儿去? 沈辛殊虽年少,却胆大异常,对那匪寇道:「虽说是绑走了我,可见不到我的人,我爹也未必会听信你片面之词。若是将我的伴读放回家去,我爹必然会相信此事。我为沈家少爷,而阿良不过一介庶民之身,一辈子都抵不上我的一只手指。放他出去,留我在此,有益而无害。」 北寇闻言,竟被哄住,扣下了沈辛殊,要沈良归家去报信。 沈良跌跌撞撞从匪窝里跑出来的时候,双腿都在打哆嗦,脑海里反复荡着前一刻那匪徒说的话:「你要是不老老实实照办,你家少爷就得受尽千刀万剐!」 他不用受千刀万剐,可沈辛殊的命却寄在他身上了。 后来沈瑞将沈辛殊救出,沈良重见着弟弟,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他身上有没有少一片肉。一边查看,还一边想——他日,若他沈良能大富大贵,定会好好报答沈辛殊的恩情。 为了这份恩,沈良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无名无分,不能因姓氏而得到荫蔽,只能以白身考上去,因而发了狠,认真读起书来。 沈良聪慧,府中先生皆赞他为少见之才,惜憾他不过是介伴读。若是出身权贵之家,定然能更有造化。听先生夸沈良夸的多了,沈辛殊便悄悄地变了性子。 不知何时,从前对沈良最热忱不过、私底下一口一个「大哥」的沈辛殊,默然无声地远了沈良,也不叫沈良陪着一道戏耍了。偶尔在廊下相逢,沈辛殊只是远远喊一声,再不言语。 「沈良,该读书了。」 ——后来,沈良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了。 那时沈良不大懂得弟弟为何变了性情;现在想来,他才有所了悟。沈良读了书,用了功,便不再是「一辈子都抵不上沈辛殊一只手指」的沈良了;沈辛殊会变,那也是自然。 沉浸在回忆之中的沈辛固,怔怔地发了好久的呆。好半晌后,才被帷帐后的咳嗽声给惊醒了。他低下身,给沈瑞递入一盏润喉茶水,问道:「爹,你先歇着吧。家中事,自有儿子来操心。」 沈瑞喝了口茶,道:「瞧你弟弟那副样子,心底自然是不服气的,只怕日后还会折腾出事情来。若是真有那一日,我还是将这无用的爵位交回去吧。」 沈辛固一听,立刻道:「爹又何必如此!这安国公府乃是沈家祖先世代心血,若是将爵位交还回去,固儿又怎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沈瑞看他一副心焦模样,摇摇头,道:「当初我觉得你堪为大用,这才让你承了家业。这也是一番馈偿,好弥补你年少颠沛之苦。未料到你却本末倒置,将这家业看的如此之重。如今,老头子有些后悔咯。」 「爹说的是什么话?」沈辛固道,「家业自然是最重要的,怎么会是‘本末倒置’呢?」 听爹的意思,这偌大家业也不过是弥补他少年清苦的手段罢了。这安国公府到底前程如何,爹依旧如从前一样,一点也不在意。 「瞎说!人活一辈子,当然是活得痛痛快快才最重要。」沈瑞的精神一下子就来了,嚷道,「我让你做一家之长,就希望你能痛快一回;也能让老二那个家伙尝尝苦头。他错了一次,在我这里便是错了一辈子,我是断不可能让他来继承爵位的。」 说这话时,沈瑞的面颊上又浮现出一分复杂的轻鄙之色来。 沈辛固自知争不过这个脾气古怪的爹,也知道后来沈辛殊所犯下的那桩「错事」实在错得有些离谱,因而只得低头顺着沈瑞,连说几声「是」。 沈辛固又在父亲病榻前留了一会儿,这才离去。 沈大夫人得知二房答应分家,登时心底一阵舒畅。沈兰池回家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母亲喜上眉梢模样,不由心底微微一惑。 「娘,你这是怎么了?」沈兰池问道。 「总算把那惹人心烦的一家子踹出去了,娘心里开心呢。」沈大夫人说罢,仔仔细细瞧着沈兰池的鬓发,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兰池不解。 「王妃待你好不好?世子怎么样?」沈大夫人追问道。 「好……挺好的吧。」沈兰池答着,目光兜转开。 沈大夫人一低头,见兰池手里还捏着朵紫色的绢布头花,问道:「哎哟,这又是什么?王妃娘娘给的?」 v第二十九章[12.13] 「不……不是。就是……」对着难得热情的亲娘,兰池反而有些支支吾吾了,「就是上街时,见着好看,随手买的……」 「谁给买的?世子?」沈大夫人孜孜不倦地追问。 「……娘!」沈兰池赶紧把那头花别到沈大夫人头顶,嚷道,「您就别问了!这花衬您,您戴着吧!」 说罢,提着裙摆飞也似地跑了。 望着沈兰池的身影,沈大夫人心底一阵慰意。 等过了年,替庭远定下了婚事,也该想一想兰池来日的归处了。 庭远的婚事呀…… 哎呀…… 愁呐。 分了家,二房就另起锅灶,与大房彻底分开了。肖氏这是第一回 做真正的当家主母,起初还新鲜了两三日。待她仔细核对过账簿后,却又愁上心来。 虽分家的时候,沈二老爷从大房这头要走了一些田产铺子、库中财物,可这日子到底是比不得从前。没了财力深厚的安国公府在下头托着,他们这一房的家当便显得穷酸得多。从前那样纵情挥霍的阔绰日子,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更何况,城外的庄子里还养着二房的长子沈庭竹。沈庭竹疯疯癫癫,养着这样一个几可称是「废人」的少爷,自然也要花费一大笔钱。 现在,肖氏竟荒唐地希望太子殿下能因为沈桐映毁容而退婚了——如此一来,就算她绞尽脑汁也凑不出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京城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笑话他们家。 百烦压心,肖氏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可偏偏隔壁还有个嫁进来不久的芳姨娘彻夜弹琴,附庸风雅,惹得她愈发心烦意乱。 这一日,总算有一个好消息传来——沈皇后递了口信来,说太子殿下怜惜桐映毁了容,不忍退婚,会照旧娶她过门。 这消息一传到沈家二房,便令肖氏舒展了眉头,心底仿佛有一块巨石陡然落地。她有心去宫中谢过沈皇后,可沈皇后却一直借口身体不适,不接见她。肖氏几番前往宫中,都不曾见到沈皇后的面,只能悻悻归了家。 肖氏不知道,现下的沈皇后,早已乱了阵脚。 两位兄长分了家,少不得日后会渐渐疏远。于沈皇后而言,此事有万弊而无利。 可她也是一路看着两房过来的,心知这分家一事,必然是不可挽回。 在这两房里,自然是长兄这一房更要紧些。沈辛固与沈辛殊互生隔阂,太子又娶了沈辛殊的女儿,那她这个做小妹的,恐怕也得被沈辛固看做仇人了。 岂能如此?! 沈皇后心头一狠,干脆将陆兆业请来宫中,对陆兆业道:「太子,本宫知道你有意于兰儿。我看兰儿至今也未曾定下婚事,保不准是她其实心头有意于你,只是在别扭着。你怜惜桐儿,照旧娶她过门,已算是仁至义尽。如果你要再娶一房侧妃,她也定能谅解……」 沈皇后话还未毕,便听到一声嗤笑。 她抬起头来,却见得陆兆业唇角微扬,眸中有一分蔑色。 「母后,你让沈兰池那样的女子做妾?」陆兆业开了口,声音里有浅淡嘲意。 「本宫……本宫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口一提罢了。而且这东宫嫔妃,到底与寻常人家不一样,又岂止是简简单单的‘妾’?」沈皇后强笑道,「你父皇未承天命前,也曾纳过侧室……」 陆兆业不答,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于是,沈皇后也说不出话来了。 陆兆业当初求娶沈兰池,那是跪在圣前,口口声声恳请陛下同意。她将陆兆业一手抚育大,还从未见过陆兆业如此冲动模样。 可沈兰池呢?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太子妃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推拒了这桩婚事。 沈皇后从思绪中回转出,抬眼望见陆兆业正面带嘲意地望着她。陆兆业那双如寒雪似的眸子,悄然搅动了沈皇后的记忆,将某个人的面容从回忆的深处翻搅了上来。 「姐姐,作恶之人是必然会有恶报的。害的人多了,便会断了这辈子的子孙缘,一儿半女都留不下。你信这句话么?姐姐。」 记忆深处,有一位高鬟宝衫的女子对沈辛夷如是说道,声音泠泠如泉。那女子面貌清冷,一双眸便如终年不化的山雪似的。也正是这双眼,让陛下赞她为五云仙娥,俗世难寻。 这女子的面容出现在脑海里,就像是有一根针扎在沈皇后的心上。待看到陆兆业与女子相似的面容,沈皇后便觉得心上那根针扎得愈发深了。 「太子不愿意,那就算了,当本宫不曾提过。」沈皇后端庄道。 「那儿臣告退。」陆兆业道。 陆兆业自然明白,沈皇后是在担心什么。 安国公府分了家,那便是无形减少了他身后的助力。 话虽如此,可若是陆子响死了…… v第三十章[12.13] 那便再也不需要沈家了,无论是哪个沈都不需要。 陆兆业跨出慈恩宫门,面上浮现出一丝狠戾。这分戾意很快消散而去,复为一派疏冷。 他并不知道,背后慈恩宫中,沈皇后亦怀着其他心思。 那「麒麟」一案尚未结案,因沈兰池保护二殿下有功,沈桐映又因「麒麟」而毁了容,陛下暂未有深查沈家的打算。不仅如此,陛下还对陆兆业格外开恩,说是会重新考虑太子与沈桐映的婚事。 如此良机,又怎能错过? 沈桐映毁了容,本就不配再做太子妃。太子良善,愿娶沈桐映,她沈辛夷却不愿丢了这个脸面,也不想失去长兄这个助力。 想到此处,沈皇后眼底眸光一狠,随即便对宫女道:「替本宫书封帖子,叫沈二小姐……不,安国公府的大小姐,来慈恩宫小住几日。」 次日,昭华宫。 永淳公主坐在小秋千上,绣鞋的鞋履在地上慢悠悠地蹭着。 她并不怎么去摇那秋千,一双手翻来覆去地玩着膝上放着的一个般伽罗面具。这面具与市面上流行的不同,愈加精巧冶艳些,还镶了小颗小颗的细碎宝石,端的是华贵非常。 已是天寒之时,庭院里光秃秃的,没什么景致可赏,然而永淳公主也在这秋千上晃悠了小半个时辰。一旁陪着她的陆知宁,早已无聊得打起了哈欠。 「你知道吗?真正的般伽罗面具是不应该点那三颗红痣的。只不过这面具传到楚国来的时候,楚人为了赚钱,这才按照楚国人的习俗……」 「知道了知道了!」陆知宁揉了揉睡眼,困顿道,「你都和我说了三四回了,我早听腻了。不就是个面具?何必当个宝贝!」 永淳听了,有些不乐意,道:「怎么不是宝贝了?江夏有这样的面具么?」 陆知宁道:「我看你,就是被那般伽罗人迷住了。使团还没来,就闹着要戴这般伽罗面具,折腾得全京女子都跟着你一道戴这丑兮兮的面具。现在那傻乎乎的王子来了,三言两语就把你哄去了!」 「什么傻乎乎的王子……他是傻,可那也只有我能骂他傻,你跟着骂什么呐?」永淳瞪一眼陆知宁,「他可比京城里的人好玩多了。父皇与哥哥们,可从不愿意我在城外骑上一天的马。」 「你见过哪儿的公主会整日在宫外玩闹的?」陆知宁道,「你才不像话呢!」 永淳正想说话,便瞧见游廊那头行来两道人影,原是宫女领着个男子进来了。 外男是进不来这宫室里的,也只有陆家男儿,才能让王惠妃松口放进来。 果不其然,那来人是永淳公主的堂兄,陆麒阳。 一看到陆麒阳,永淳就想起那日在馄饨摊子上撞到他的场景来,登时有些心虚。她藏起膝上的般伽罗面具,作出副娴静模样,问道:「麒阳哥今日怎么来了?」顿一顿,她小声道:「不会是……不会是为了我偷偷溜出宫那件事儿吧?」 陆麒阳站在檐下,远远道:「你倒是聪明,我就是为了那件事儿来的。现在我就要告诉惠妃娘娘,你跟着那阿金朵王子偷偷……」 「等等等等等等!」永淳急了,立刻跳了起来,伸着手朝陆麒阳冲去,「你小声些!我母妃在那头看书呢!」 「你要我小声啊?」陆麒阳收了声,道,「那你得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啊?」永淳小脸微拧,有点不乐意,「要本公主吃亏的事情,本公主可是不会做的。」 「简单得很。」陆麒阳道,「再过十日,那般伽罗国的使团就要离开京城。我呢,希望公主你……」 「什么?十日?」永淳怔怔的,脑袋里只剩下了「十日」这个期限,也听不到陆麒阳其他的话了,「怎么再过十日就要走?马上就是冬天了,京城外会下雪,路也不好走,他们为什么这么急呢……」 一旁的陆知宁看不下去了,道:「当然是因为要赶在大雪封路前出京去,这才会这么急啊!若是错过了时候,便要拖到开春了,王子哪能留这么久?」 永淳的目光有些委屈。 「你还听不听我说话了?」陆麒阳问,「你不答应,我现在立刻告诉你母妃去。」 「好嘛。」永淳愈发委屈了,「麒阳哥要做什么?」 「般伽罗使团离开京城那日,陛下会在宫中饯别。这饯别宴不请旁人,只留五六臣子。我去不了,所以希望公主能替我去听一听陛下说了些什么,再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永淳一听,便觉得有些古怪。 找谁去偷听不好,偏偏找她?她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万一漏听了什么,可怎么办? 但永淳转念一想,就算陆麒阳不叫她去,她也会自己偷偷摸摸跟了去,倒不如在这里卖陆麒阳一个面子。 「我答应你了!」永淳道。 陆麒阳点了点头,挑眉道:「永淳妹妹,你可要仔仔细细将每一句话都听来啊。你堂兄来日能不能娶到老婆,就要看你听得仔细不仔细了。」 永淳有些不太明白陆麒阳的话,但是陆麒阳一贯满口胡扯,她也不太放在心上。 听不懂就听不懂咯。 还是跟自家傻大个玩比较有意思。 v第三十一章[12.19] 陆麒阳与永淳公主说完了话,便出了昭华宫,山阴王家的陆敬桦已等了他许久了。 「麒阳哥,你找永淳说什么呢?」陆敬桦问道。 「说闲话,瞎扯呢。」陆麒阳答。 「你知道么?刚才我瞧见沈家的小姐,就是安国公府的那个兰小姐,顶顶漂亮的那个,往慈恩宫的方向去了。」陆敬桦俊脸一红,小声道,「麒阳哥,你说沈小姐到现在都不曾定下婚事,是在等谁呢?」 顿了顿,陆敬桦又自言自语道:「沈小姐这样的美人,家门应早就被媒人踏破了。现在都还没定下婚事来,定然是在等着谁。竟然让沈小姐苦苦守候,那人可真是薄情!」 陆麒阳:…… 沈家刚分了家,沈皇后就急匆匆让沈兰池入宫,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 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但比起这些事…… 陆麒阳剜了一眼陆敬桦,轻嘁了一声。 ——这臭小子说谁薄情呢!!! 沈兰池到慈恩宫,拜见了沈皇后。 沈皇后笑意盈盈,一如往昔,用好茶糕点招呼她,又要赏些精巧珠钗与昂贵布匹下来。还是沈皇后身旁的刘嬷嬷心细,连忙对皇后耳语道:「娘娘怕是记岔了,如今兰小姐已不喜欢这些物什了。」 沈皇后这才想起,她这侄女已改了从前喜好,现在只喜欢清淡素净的打扮了。 「那就赏些……」沈皇后的话在喉间噎住了,她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该赏些什么玩意儿下去,只得望向自己的心腹刘嬷嬷。好在刘嬷嬷机灵,立刻道:「皇后娘娘先前特地为兰小姐备下的那些书卷孤本,前回忘了差人送到安国公府去,如今恰好叫兰小姐拿回家去。」 「啊,正是。」沈皇后朝刘嬷嬷投去赞许眸光,道,「兰池记得拿回家去。姑姑向来疼爱你,你喜欢什么,姑姑都记在心里头呢。」 到入夜要休息了,皇后便命内监领沈兰池去慈恩宫旁的栖梧阁休息。 沈兰池从前只住慈恩宫的偏殿,那儿也备着她惯用的衣物枕席。今次,沈皇后竟让她歇到栖梧阁去,她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奇怪。 这栖梧阁有些偏远,少有人至,平常只作看书午憩之用。而且,还靠近东宫。 慈恩宫里的内监孙福霖打着一盏灯在前引路,很快便到了栖梧阁前。天寒夜浓,冷风吹得人身上直泛疙瘩,栖梧阁那八幅连云的赤红半敞门扇里,透出一星半点暖气,仿佛在催人入内。 「孙公公,今夜为何要我在此休息?」沈兰池问。 「姑娘有所不知,」孙福霖提着灯笼的手指微俏,嗓音尖尖,「慈恩宫偏殿的地炉有些不大好使,皇后娘娘怕姑娘晚上冻着了,这才特意叫人将栖梧阁收拾出来。」 沈兰池点头,道:「姑姑真是有心。」 虽嘴上这么说,可沈兰池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姑姑乃是六宫之主,她宫中的地炉竟还有不管用的时候。早不坏,晚不坏,还偏偏就在她入宫这一日坏,难免引人乱想。 沈兰池可从不觉得自己这位稳坐皇后之位的姑姑是个纯善之人。 她听娘亲沈大夫人说过,皇后娘娘刚入宫的时候,并不算得宠。在陛下眼里,那是连先德妃应采芝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后来,也不知是借了什么东风,皇后与德妃成了好姐妹,连带着也得了陛下垂帘。德妃命不好,早早去了,反倒让沈皇后捡了个便宜,执掌六宫,凤仪天下。 能有这般本事,又岂会是个简单之人? 如今沈桐映毁了容,大房二房又分了家,怕就怕沈皇后舍不得大哥的权势,动了让陆兆业重新娶她沈兰池的心思。 孙福霖将沈兰池送到,就去外头守着了。沈兰池可不敢老老实实歇下,立刻左右翻看起来,看看有什么能防身的东西。万一睡到半夜,陆兆业来了,她抬手就能把陆兆业捅个子嗣艰难。 栖梧阁里多藏书,一架一架书卷散着淡淡青墨香气。月牙玉钩将真珠帘半笼起,金鸱小鼎香炉里烟熏缭缭。 沈兰池找着一把小剪子,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尚算顺手。今夜若是用不上这把剪子,那是最好;若是用上了,也希望陆兆业忍着点,别怕疼。 就在此时,她脚边的一块地砖颤了颤,继而缓缓向上抬起。 「咯吱」的响声,就像是磨着刀刃般刺耳。沈兰池吓了一跳,立刻退后一步,拿剪子指着地上这块翘起的方砖。 但见那方砖抬起,露出一双眼。 这眼睛的主人看到沈兰池握着剪刀的身影,登时愣住了。 「夜……夜安……」 「你……你也安……?」 沉默。 v第三十二章[12.19] 沉默。 沉默。 随即,方砖啪嗒合上,恢复原样,仿佛无事发生。 沈兰池:…… 这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她抬起鞋履,狂踩了一阵那块方砖。终于,底下藏着的人受不住了,一咕噜掀开了砖块;一个男子哧溜从底下的暗道里爬出来,半跪在地上。他掸了掸袖上浮土,诧异道:「兰兰,你,你怎么在这里?」 是陆麒阳。 谁也不知道,世子为何会从栖梧阁的暗道里爬出来,灰头土脸地吹着衣上的灰土。 「我住在此处。」沈兰池小舒了一口气,收回剪子,道,「我姑姑说,慈恩宫里的地炉坏了,因此把我赶到这儿来过夜了。你又是在做什么?」 陆麒阳站起来,道:「从栖梧阁去慈恩宫比较近,我从前一直是走的这条道。不过这栖梧阁晚上从来没人住,这还是我第一回 碰见有人上这儿来睡觉。」 「你去慈恩宫做什么呐?」沈兰池疑道。 「……你说我去做什么?」陆麒阳反问。 「我怎么知道呀。」她嘀咕。 就在此时,外间里传来孙福霖的一声惊呼。 「呀!世子,您怎的在此处?这沈姑娘可是皇后娘娘的贵客,您这样子闯进来,可是于理不合呐!」孙福霖瞧见陆麒阳的身影,急得团团转,「您可快些走吧,趁着没人瞧见您。」 孙福霖这副急着赶人的模样,愈发惹得沈兰池起疑了。 沈皇后一下治下严谨,沈皇后的宫人也向来守规矩。凡有发现这等不合条律之事,皆会回禀给沈皇后惩处。这孙福霖不仅不将此事回禀沈皇后,还一副有心包庇遮掩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是沈皇后多年的心腹内监。 「哦?赶我走?」陆麒阳眸子微合,打量起孙福霖来,「孙公公,若是小爷不肯走,就等着你去将皇后娘娘请来,那你又要怎么做?」 孙福霖额有冷汗,道:「世子还是莫要为难小的了。这点小事,小的又哪敢去叨扰皇后娘娘?」 「你不让我留这,是吧?」陆麒阳拧了拧手腕,笑嘻嘻地朝孙福霖走去。 「世、世子爷!」孙福霖微惊,连连后退,道,「您这是要做什么呀!小的可是皇后娘娘面前的奴婢……」 陆麒阳二话不说,剪住孙福霖双臂;反手将一道纱帘撕扯下,牢牢捆住了孙福霖的身子。孙福霖瘦瘦小小,根本斗不过自小习武的陆麒阳,登时大惊失色,口中讨饶不断。 「世子饶命呐!求世子爷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放了小的!」 阉人的嗓音尖,孙福霖口中一声接一声的,嚷得陆麒阳头疼。于是,陆麒阳干脆脱了鞋,把袜子一气拽下来,卷成一团,直直塞到了孙福霖的口中。 「唔唔唔!」孙福霖说不出话来,委委屈屈地,在地上拱来拱去。 「我瞧你那姑姑,八成是心底有鬼。」陆麒阳光着一只脚,对兰池道,「你少信她。」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我姑姑不是什么好人。」沈兰池怜悯地瞧一眼孙福霖,道,「怕只怕,孙福霖急急赶你走,是因为一会儿有人要来呢。」 「我在这陪着你。」陆麒阳道,「勿论来的是谁,都不用怕。」 「你……」沈兰池看一眼他的光脚,小声道,「你先把鞋给穿上。」 一会儿,沈兰池又道:「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这栖梧阁里不是有地道么?我俩留在地道里头,看看一会儿是哪位贵客大驾光临。」 陆麒阳听了,思忖一会儿,笑道:「也行。」 说罢,他将不能动弹的孙福霖拎到了床榻上,盖上被角,放下帷帐。沈兰池将碧玉赶去了外间睡觉,自己则吹熄了烛火。 灯火一灭,栖梧阁便整个儿暗了下来,极是安静。 陆麒阳下了暗道,又接沈兰池下来,反扣上地砖,只留了一条缝。 这暗道颇为狭窄,原本就只能容一人通过;现在挤入了两个人,他们只得紧紧贴在一块儿,各处都是挤挤挨挨的。陆麒阳的前胸贴着她的背,隔着衣襟,她能察觉到世子呼吸时胸膛的起伏;更别提耳旁那一抹温热的吹息,时不时便要扫到她细嫩的耳垂上来。 没一会儿,栖梧阁的门果真被推开了。 陆兆业扶着额头,微晃着身体,慢慢步入。他站定之后,一扫四下黑漆漆景象,转身喃喃道:「王贵,你领错路了,这儿不是东宫……」 话音未毕,却听得那门上传来咔擦一声响,原是落了锁。陆兆业再推,就推不动了。 陆兆业心头微震,立刻心知这是有人设计他。他今夜在父皇宫中小酌了两杯,他酒量不好,已是有些醉了,因而特地叫人扶他回东宫去。未料到,他竟着了道,被人领来了这不知何处的宫室。 眼前一片昏黑,只闻被角摩挲之声。 v第三十三章[12.19] 陆兆业闻见鼻尖有一丝浅淡香意,香味颇为熟悉。 他曾抱过沈兰池,立刻记起这就是沈兰池惯常熏的香。 莫非—— 这宫室内,住的是…… 是沈兰池? 他眸光微暗,望向那帘帐后的床榻。纱帐后有一团高耸被褥,似乎是在不断挣扎。看的出来,那床上的人应是被捆在了里头,任人宰割。 陆兆业长眉一拧,口中暗暗道:「好一个沈皇后,竟连自己的族亲也不放过么? 这样说罢,他眼前就浮现出沈兰池的面容来。那女子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不耐的,就仿佛他不是一国储君,而是随时可被丢弃的玩物。 陆兆业在沈兰池面前,得到的只有不甘与恼恨。 如今沈兰池被捆缚在此,恰好是他一洗耻辱的好时机。若他顺了沈皇后的心思,要了沈兰池,再与沈家商议,重新娶她做太子妃—— 虽然心上是这样想着,陆兆业却攥紧了袖口,背贴着紧锁门扇,坐了下来。 身为一国太子,他却在一片漆黑里席地而坐,视礼教于无物。 黑暗之中,他眼眸微垂,淡淡道:「沈兰池,你放心吧,孤不会动你。」 外头的夜风有些大了,吹得窗纸鼓鼓囊囊的。满庭枯枝的影子投在窗纱纸上,摇摇曳曳,似一群寻不到归处的鬼魅。 「……孤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就算孤要了你的身子,也只会惹来你厌烦。与其如此,倒不如什么都不做。」陆兆业低垂头颅,声音愈发疏淡了,「门落了锁,孤无法离去,便在此处坐上一夜。」 ——至于上前解开那人的绑缚,他却是不敢的。 要留在门前,一动不动,已是不容易;若到了那床榻前,看到心上之人任人宰割模样,他又如何能忍得住?只怕是要真的惹来她厌倦一辈子。 说罢,陆兆业便再无声音。 床上那人似乎安心了些,不再如之前一样,挣扎得厉害了。 沈兰池与陆麒阳躲在地道里头,听得唏嘘。陆麒阳与她咬耳朵,小声道:「哎哟,这副正人君子模样,倒是让小爷有些感动了。」 「实话实说,」沈兰池也道,「我都对兆业哥哥改观了,觉得他还算有个男人样子。」 「……‘兆业哥哥?’」陆麒阳陡然听到这个许久未曾听到的称呼,声音一沉。 他又贴得近了一分,一双手缠上了女子细细腰肢,紧紧搂住,还在她耳畔亲昵道:「兆业哥哥是你哪个哥哥?有我这个哥哥好么?」 他挨得太近了些,一只手又隔着衣襟挠她软肉,沈兰池只觉得腰身一软,随即便趴靠在身前的石壁上,口中小声道:「陆兆业……是我表哥,没错呀。」 陆麒阳权当做没听进去。 他抽松了女子腰间衣结,手指轻快地朝她襟内抚去。指尖甫一落到她锁骨处,便引来她那柔软身子的悄悄一颤。 沈兰池以上抵墙,唇间小声说着什么,似是梦呓一般。陆麒阳凑近了听,以为她应会嚷着些「住手」、「不要」这样的话,谁料她口中说的,却完完全全是另一番言辞。 「你敢不敢胆子再大些?」 沈兰池道。 这挑衅似的话,令世子的眸子微微一阖。「怎么不敢?」他说罢,修长手指向下落去。指腹掠过她胸前一团软嫩,掌心慢悠悠笼住,悄然无声。 只不过是隔着衣料的轻轻一触,却叫沈兰池绵软了身子,仰入了他的怀中。虽无灯火,照不见她的面容,陆麒阳也能想出她面泛薄绯的模样来。 他俯下头,吻一下女子的耳垂,双手搂住她身子,想令她面向自己;可终究是地道狭隘,容不得这般动作,只能让她侧了上半身来。饶是如此,他仍旧迫不及待地觅到了女子柔软的唇瓣,如一只久未得食的幼犬似的,贪婪地吻舐着。 急促的呼吸垂落在沈兰池的唇攀,唇舌尽数被对方侵占;偏偏在这般时候,还有只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躁动着,将她的衣领越揉越松,眼见着就要从肩头滑落。 外头的陆兆业,又开始了自言自语。 「孤知道,你这样的女子是不会甘愿做妾的。普天之下,兴许也只有那皇后之位才配的上你。若你来日后悔了,又想做皇后了,孤……兴许也帮不得忙了。」 他说罢,微微一叹,低声道:「命不由人。」 然而,沈兰池却未将他的叹息听入耳中,只是倚在世子的怀中,竭尽温柔缠绵。 夜色愈深了,被捆在榻上的孙福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这一回,他死命地打着滚,终于从榻上翻了下来,带着一身的帘绳与口中塞着的袜子,朝陆兆业咕噜噜滚去。 陆兆业察觉到有人翻滚了过来,登时心底一惊。他摸黑点亮了灯,却见到是个泪眼汪汪的小太监,满面委屈地瞧着他,身子一蹦一弹的,好不滑稽。 陆兆业微震,立刻替他解绑,摘去他口中袜子,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v第三十四章[12.19] 孙福霖满心委屈,却有苦难言。 他总不能对太子殿下说,是皇后娘娘动了心思,要把他与那沈家姑娘凑做一对,这才特意设了这个局吧?要是实话实说,只怕这脾气冷傲的太子当场便能将他给剥去一层皮。 孙福霖心头一转,痛哭道:「太子殿下不知呐!那镇南王世子强闯栖梧阁,将在这儿休息的兰池姑娘给带走了,还把小的捆了塞在床上。这只袜子,就是那心狠手辣的镇南王世子的!」 陆兆业听得微怔,心底满是惑意。 他与孙福霖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问:「陆麒阳将沈兰池带走了?带去了何处?」 「这……」孙福霖一懵,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说出这栖梧阁里有地道,太子殿下就能安然离开了;仔细一想,也只能张口胡说了,「小的也不清楚!只是挟着兰池姑娘,朝外头走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本以为只有慈恩宫里的皇后心腹知晓这密道,谁又能料到…… 世事多变! 陆兆业闻言,面色一紧,立刻反身去推门。虽用了劲头,可门外的锁极紧,一时半会儿也推不开。他眉头微皱,干脆退后数步,抬起脚来,狠狠朝那门扇踹去。 门扇结实,却是如何也踹不开。 未几脚,陆兆业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弱弱声音,道:「太,太子殿下,我二人……就,就在这栖梧阁里头呢。倒是不必特地出去寻我了……」 陆兆业回头一看,却看到沈兰池探头探脑,从一道藏书架后露出脸来,满面心虚之色;另一头则是陆麒阳,也探头探脑的。 「你们……」陆兆业心底微怒,有种被戏弄的恼怒。 「我只是想看看皇后姑姑今夜要做什么,这才将孙福霖捆了起来。我也没想到,太子殿下会来到此处。」沈兰池满面无辜。 看着她的脸,陆兆业又发不出火来了。 诚然,她是无辜的。她一点儿都不想嫁给自己,自然也不会参与这场设计。沈兰池与他一样,都是被沈皇后设计的人。 「罢了。」陆兆业恢复了冷淡眉目,道,「孤不与你计较就是。」说罢,他眸光扫向陆麒阳,道,「反倒是镇南王世子,夜半私留女子闺中,不成规矩。」 陆麒阳扯了扯嘴角,并不答话。 过了大半个时辰,栖梧阁外,行来了几个人。 沈皇后披帛迤逦,长裙曳地,姗姗而来。见到落了锁的门扇,她面容上流露出了一分笑意。 「看守栖梧阁的宫人怎的如此粗心大意?今夜兰池来此休息,又岂可如平日一般早早落锁!」沈皇后柳眉轻舒,口中从容道,「兰池应当还不曾睡下吧?本宫有些话要与她说,还不快快开门。」 宫人应了喏,立即上前开门。 门扇一开,满室亮堂扑面而来。沈皇后定睛一看,却瞧见敞亮的厅室里摆着一张大桌,孙福霖、陆麒阳、沈兰池与陆兆业在桌边环坐一圈,桌上是一把散乱的叶子牌。 沈兰池精神奕奕,面前堆着山高的碎银。她抽出一张十万贯,笑道:「哎呀,兆业哥哥,你何必苦着一张脸?不就是输了一晚上钱嘛!高兴点儿!」 陆兆业坐在凳上,面孔冰冷如霜,眸光直视前方,巍然不动。一双手置于膝上,分毫不曾移过。这副杀气沉沉又冷冰冰的样子,足叫人见了便心寒。 见陆兆业不答,沈兰池无奈地摇头,道:「罢了,兰池让兆业哥哥一局就是了,拿去拿去。」说罢,长袖一扫,将几块碎银推到了陆兆业面前。 「我也认输,我也认输。」陆麒阳拱手,将自己面前的碎银也推到了陆兆业面前,道,「太子殿下消消火,是我二人不识相了。」 孙福霖挤出个委屈神色,满面冤枉之情,遥遥望向沈皇后。 沈兰池似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瞧,见着沈皇后。她起了身,露出甜蜜笑容,道:「姑姑来拉!这栖梧阁的宫人好生不懂事,竟然将走错路的世子与太子一道关了进来,还落了锁。咱四个就干脆凑了一桌叶子牌。姑姑要不要上来玩两局?」 沈皇后脚步一颤,差点歪到身旁的刘嬷嬷肩上去。 孙福霖从来不是个机灵人。入宫数载,他靠的是手脚勤快、嘴巴严实,这才成了沈皇后面前的内监。慈恩宫的刘嬷嬷常常要他「脑袋聪明些」,可孙福霖却想不出「聪明」是要怎么个聪明法。 譬如,面对安国公府的小姐,他又该怎么「聪明」? 昨夜皇后交代给孙福霖一桩差事,要他成了太子殿下与沈小姐的好事。可到了夜里,镇南王世子却闯了进来,将满盘计划尽数打乱,也搅黄了此事。 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可偏偏那沈小姐,却是个更难缠的。 孙福霖记得,昨夜那沈小姐摆完了一桌的叶子牌,揪着他的辫发,道:「孙公公,你要是惹本小姐不高兴了,我就告诉皇后姑姑,说世子是你放进来的。你孙福霖受那柳贵妃所托,要陷害世子,再污我清白。你说,到时候,皇后姑姑是信你,还是信我?」 她本就眉目艳丽,说这话时,傲意凌人,眼刀子让孙福霖抖个不停。 他听完了沈兰池的话,吓得懵了神——沈皇后当然是会相信亲侄女,而不会信他了。要是真的惹了这沈小姐不高兴,只怕他孙公公就要迎来皇后震怒,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孙福霖委委屈屈的,只得答应帮着沈兰池遮掩一番,只说世子是跟着太子爷一道来的。 只要世子与太子皆这样说,那领路的王贵便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哎,还真是对不起那王贵公公了! v第三十五章[12.19] 孙福霖应下沈兰池的话后,便陪着三人一道打起了叶子牌。沈皇后到栖梧阁来,便见着了方才那一幕场景——几人打牌打的热火朝天,与皇后想象中的场面,丁点相似都无。 沈皇后瞧着几人打牌模样,面色古怪,喃喃道:「打,打什么牌?都这么晚了,还是好好歇息吧。」 「姑姑找兰儿有什么事?」沈兰池笑得愈发畅快,问道。 「没,没甚么……方才还记得的,一忽儿功夫就忘了。」沈皇后按了按脑门,道,「罢了,本宫先回去了,兰池也好生歇着吧。」 沈皇后有些浑噩,扶着刘嬷嬷的手,转身出去了。兰池行礼,恭送皇后。再抬头时,她面上却没了那份笑意,手里捏着的一张牌几要折成了两半。 陆兆业寒着面孔,不告而别。 孙福霖生怕再被那世子的袜子塞一嘴,急急忙忙扯着灯笼追了上去,口中嚷嚷道:「太子爷,小的送您回东宫。小的与此事当真无关,太子爷便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栖梧阁里,只剩下了沈兰池与陆麒阳。 陆麒阳在桌边分膝而坐,指缝里夹着张指牌。他用纸牌拨弄着碎银块儿,慢悠悠道:「我也不能在此久留,一会儿就走了。虽然沈皇后今夜是不会再对你动手了,但你日后切记长个心眼。」 「说的简单,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沈兰池道,「她是皇后,还是我的姑姑,又岂能随便回驳了她的话?下回她叫我来宫里头,我照旧得来。除非我爹硬气一回,连皇亲国戚都不愿做了,那才是我能真正畅快的日子。」 陆麒阳看她眼底有分浅淡无奈,也知她是身在局中,不得不为。 见她眉心微皱,陆麒阳觉得心底一动,有些怜惜,直想抚平她的眉间轻结。于是,他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自然会有解法。如果你要是不开心……」 说罢,他朝沈兰池勾了勾手,示意她凑近自己。 「做什么?」沈兰池微惑。 「哄你开心。」他勾住兰池的脖颈,在她唇上浅浅亲了一下,笑嘻嘻道,「好叫你欢喜一些。」 这亲吻不似先前的缠绵温柔,像是蜻蜓点水似的一下,可沈兰池却怔住了。不知为何,向来胆大又不为世俗所缚的她,竟陡然红了面庞,仿佛是那些初初识得情为何物的闺中女子似的。 瞧见她面上薄薄红色,陆麒阳的心情陡然好转,被旁人觊觎老婆的不悦也轻飘飘地散去了。 他抚平衣角皱痕,起了身,朝栖梧阁外走去。 如是一夜,果真平安度过。 之后的两三日,沈皇后便不敢再做什么了,只在沈兰池将要回家的那日,见了她一回。姑侄两见了面,也左右无话,尴尬的很。沈皇后从前亲切的笑意,不知为何也略显讪讪。 沈兰池可没打算闭口不言,待回了家,二话不说便将此事告知了母亲。 沈大夫人一听,心底便纠结起来。 沈家能做皇亲国戚,这沈皇后功不可没。要是与她撕破了脸,那才是谁都讨不得好。更何况,这小姑与嫂子间从来都不好说话,她要是贸贸然去夫君耳旁吹沈皇后的枕头风,兴许还会惹来自家老爷不悦。 「娘知道了。」沈大夫人咬咬牙,道,「我就知道,她心底还在打着你的主意。日后她再叫你去宫里,我便说你病了。娘知道你心底也委屈,可皇后娘娘到底身份尊贵,还得忍让着些。」 沈兰池点头,道:「女儿明白。」 能让娘知晓这皇后姑姑不是个善茬,须得警惕提防,也算是没白费功夫。 般伽罗使团在京城停留十日,便会离去归乡。此行来楚,般伽罗国不仅献上金银珍宝、异国奴隶,更是与楚定下条款十三项,约定大楚与般伽罗彼此通商,以结万世之好。 此外,使臣还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要做—— 数日前,般伽罗使臣向楚帝呈上一卷文书,言说要替般伽罗国的王三子阿金朵殿下求娶永淳公主陆柔仪为妻。 楚帝对此事犯起了难。 叫永淳公主远嫁异国,他心底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的。可那般伽罗国又极是重要,不可得罪;再者,阿金朵王子在楚国受了伤,遇了袭,多多少少,楚帝都得给般伽罗国一个交代。若是直截了当地拒绝,未免失了上国风范。 正当楚帝独自烦忧之时,也不知柳贵妃怎么打听到这件事,立刻自告奋勇地替陛下排忧解难。 「那王子未必是心仪永淳,也许,只不过是想要求娶我们楚国的贵女罢了。若是陛下舍不得永淳,换个宗室、臣子之女,冠以皇姓,嫁过去便是了。但是,那王子身份高贵,这挑出来的和亲女子也须身份高贵无匹,不输永淳公主才是。」 柳贵妃面带娇媚笑意,对楚帝体贴道。 「哦?」楚帝听了,极有兴趣,「爱妃觉得放眼京中,哪位贵女比较合适?」 「这……臣妾倒是不好说。」柳贵妃眼珠一转,娇娇一笑,道,「不过,臣妾觉得那沈家的女儿是极好的。身份高贵自不用说,长得又那般出挑。若是以她和亲般伽罗国,便是王子再有怨言,再想娶永淳,也挑不出错处来。她沈家已出了个太子妃,享尽荣华富贵,理应再出个女儿替陛下分忧。」 楚帝听了,心底笑了起来。 他何尝不懂柳贵妃的小心思? 柳家与沈家敌对已久,柳贵妃自然也不希望沈家讨得好去。那沈兰池貌美绝伦,无论是嫁谁,都是一枚能拉拢对方的好棋子;这样精心教养的女儿,若是给嫁到外邦去了,那无疑是折了沈家锐气。 不过,沈家的锐气折了,那又如何? v第三十六章[12.26] 依照沈家那副贪心不足的样子,这沈兰池无论嫁谁,都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与其替沈家谋得利益,倒不如嫁到般伽罗,替整个儿大楚谋份利益,也好在青史上留一份佳名。 楚帝笑了笑,道:「爱妃倒是聪慧。」说罢,便不再言语。 柳贵妃见楚帝如是说道,放下心来。 这沈兰池不走得远些,她的心始终是放不下来。虽响儿阴差阳错,与那季家的二小姐定了亲事,可后来沈兰池又救了响儿一回,难保响儿不再动心。 要怪,就怪这沈兰池天生一股妖艳相貌,无端引得响儿被她勾缠了去。嫁到般伽罗那等遥远地方去,总不会再勾引到响儿了罢! 柳贵妃出了楚帝的御书房,便在外头见着恰好路过的陆敬桦与陆麒阳。她对这两个人没甚么好感,权当做没看见,上了肩舆便回广信宫去了。 陆敬桦与陆麒阳说说笑笑,向王惠妃的昭华宫去了。接着,便发生了数日前的那一幕—— 「麒阳哥今日怎么来了?不会是……不会是为了我偷偷溜出宫那件事儿吧?」 「你倒是聪明,我就是为了那件事儿来的。现在我就要告诉惠妃娘娘,你跟着那阿金朵王子偷偷……」 到了般伽罗使团将要离京的前一日,陛下在御花园中设宴款待使者。因有前车之鉴,这宴席不敢请太多旁人,亦无歌舞丝弦,只请了几位重臣权贵与皇室子弟。 沈辛固乃是当朝权臣,自然是要去宫中。只不过,这一次的宴席却有些特殊,陛下特意叮嘱他,将女儿沈兰池也带入宫中。以是,他让仆妇为沈兰池仔细打扮,着力挑了稳重衣衫,免得她在异国贵客前丢了脸面。 沈兰池虽已想好了日后要避着皇后姑姑,但陛下宣召,她却是不得不从的。以是,她不得不好好打扮了一身,与父亲前往宫中。 安国公府的马车过了繁闹的朱雀门,沈兰池又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为使臣饯别,又何须她一介臣子之女前往? 她心思一旋,立刻想到了前世阿金朵王子来楚国后所做的事——不仅与楚定下通商之契,更是娶得了一位贵女为妻。那贵女也是在饯别宴上才得知此事,心底自然不愿。只可惜木已成舟,无法回转;她被封了个公主的名号,和亲他国,后半生便这么没了消息。 前世,此刻的沈兰池早已定了亲事,将要嫁给陆兆业。「和亲」这样的事儿,是绝对轮不到她头上来的。可现在的她却不同了——她貌美年轻,身份高贵,还未定下婚事,正是和亲的大好人选。 「爹!」一想通此事,沈兰池便立即对父亲道,「可否在前面的街市处停一下马车?兰儿有些物件想要置办。从宫中回来的时辰有些太晚了,兰儿怕来不及。」 陛下口风紧,和亲一事未有丝毫漏出。若是此时,他平白无故与父亲说出所谓「和亲」之辞,父亲定然不会相信,还不如自己想想办法。 沈辛固听了,虽心有疑惑,但见天色尚早,便也答应了,嘱咐车夫在前头的长安道上停车。 沈兰池一边想着前世所了解到的般伽罗国异闻,一边下了车,领着两个丫鬟,入了街边店铺。 过了一炷香时间,沈兰池才姗姗从那店铺里出来,又上了马车。 「买了什么?」沈辛固问道。 「书籍孤本。」沈兰池笑道,「前回钱不曾带够,便一直没有买。」 沈辛固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马车悠悠入了宫城,沈家父女下了马车。 早有宫人等候已久,来引他二人去往御花园。 天色渐暮,青石子径旁点起了一路晕黄明灯,敞口的八角亭檐下悬了大红的如意锦帘以遮风避寒。樽樽嵌金的温丝炭炉令四下变得温暖如春,丝毫难觉冬日之寒,尽显天家奢靡气派。 沈兰池随父亲落了座,放眼一瞧,便见着席面上不足十人。除了王子与使臣,陛下、沈皇后与柳贵妃,便只有零星几个陛下宠臣、楚京权贵。 宴席上只有沈兰池一个年轻女子,自然惹眼非常。几位臣子连番打量她,就连那柳贵妃都时不时朝她投来关注目光。 不知怎的,这柳贵妃的眸光里总有一分幸灾乐祸,看着叫人不大舒服。沈兰池被柳贵妃以这般眸光瞧了,便开始后悔当初在陆子响脸上踹的那一脚不够深、不够重。 诸臣见礼、长短寒暄过后,便开了席。阿金朵王子满面期待,也不动饭菜,也不喝醇酒,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楚帝的脸瞧,也不知是在等着什么。 终于,楚帝开了口。 「前几日,王子说是要求娶我们大楚的女儿为王妃。朕思量着,这和亲一事,乃是福泽楚国、名延十事的好事;且王子为人纯善、玉树临风,又仰慕我大楚女儿才貌,特来求娶,朕委实不应推拒。」 听着楚帝如是说道,沈兰池眉心一皱,心道:果真来了。 沈辛固陡然抬起头,也露出诧异之色来。 他默然一阵,悄然碰了下女儿的手背,低声安慰道:「莫怕。」 「……放眼京城,才貌能匹配王子者甚少。朕思来想去,觉得安国公府的沈兰池是个不错的人选。」楚帝搁下手中酒盏,语气悠悠,问道,「沈爱卿,你觉得如何啊?」 阿金朵王子不精汉话,听了一半,便被楚帝那文绉绉的用词给绕晕了;现在正与身旁的侍从嘀嘀咕咕的,似乎是在讨论着楚帝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不等沈辛固开口,柳贵妃便娇媚一笑,道:「能为陛下分忧,自然是沈小姐的荣幸。想兰池姑娘从来都是个明事理的,自然不会置家国利好于不顾,也不会置陛下于不顾吧?」 似玩笑般语气,却轻易将沈兰池推到了危险境地,仿佛她不答应和亲异国,便是不忠于君、不忠于国一般。 v第三十七章[12.26] 沈辛固闻言,心底微怒,立刻便要起身反驳。 他是陛下面前宠臣,向来直言敢说。区区后宫妇人,他还不大放在眼中。 沈辛固方要起身,沈兰池却按住了他,道:「爹,我来便是。」 说罢,沈兰池便起身,盈盈一笑,对众人道:「贵妃娘娘说的是,能为陛下分忧,自然是兰池之幸。若兰池远嫁般伽罗国,能为我大楚换来太平繁盛,兰池自是愿意。」 说罢,她微一躬身。 话里行间,分明都是「愿意」的意思。 听闻此言,沈辛固诧异非常,陡然立起,似想说些什么;连沈皇后都惊讶出声,疑道:「兰池,你怎么……」 柳贵妃露出吃惊神色,继而得意一笑,道:「既然你如此懂事,那自然是极好的。」 沈兰池却不言不语,只是在楚帝面前躬着身,一副恭敬模样。 楚帝见了,露出赞许微笑,道:「未料到沈小姐竟如此有魄力,该赏!」 阿金朵王子一边努力听着几人说话,一边打量着沈兰池。却见兰池的袖口微微撩起,露出了一截莹白腕子。她的手腕上有一道蜿蜒红痕,似乎是胎记,隐隐约约仿佛是只雄鹰轮廓,凶煞异常。 阿金朵王子眯了眯眼,仔细瞧着她的手腕。待看清楚了那手腕上胎记般的红痕后,阿金朵王子大惊失色,跌坐在地,道:「这!这是白山鹰!」 「王子这是怎么了?」楚帝微惑,道。 「无甚大事!」王子身旁的侍臣更精于汉话,连忙解释道,「按照般伽罗国的传说,开国大王的性命,就是被骑着白山鹰的阴间女神所取走的。这阴间女神百年一转世,每逢转世,便会在身上留下白山鹰的胎记。若是王室子弟娶了阴间女神的转世之身,便会被取走性命。」 顿了顿,侍臣汗如雨下,道,「不过,这也只是我们般伽罗的传言,也当不得真。」 听他的意思,这沈兰池手上有白山鹰的胎记,那就是所谓「阴间女神」的转世了。 虽然说了一句「当不得真」,可阿金朵王子那可怕的面色,可不像是「不当真」的模样。楚帝见了,心底略有思量——若是般伽罗人真笃信这阴间女神取命的传言,那恐怕是不会答应娶沈兰池了。 眼看着这桩和亲婚事就要飞了,柳贵妃心有不甘,立刻插嘴道:「本宫从前怎么不见着沈小姐的身上有这样的胎记?莫不是今日画上去的?」 真是笑话!她又岂能让沈兰池这贱丫头再留在楚京,将响儿迷得神魂颠倒?! 「胎记?什么胎记?」沈兰池做出疑惑状。她撩起袖口,仔细一打量,恍然大悟,道,「兰池白日在闺中习画,这才不慎染上了朱砂墨,本不是什么胎记。」 柳贵妃听了,哼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既然不是什么阴间女神,那和亲也没甚么要紧的。」 此言一出,楚帝便有些不悦,道:「爱妃,这和亲到底是大事,须得慎重以待,哪有你口中这般容易?」说罢,投来一道颇带责备的眸光。 柳贵妃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在陛下眼里,自然是国事更重要些。这沈兰池和亲不和亲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哄得那般伽罗国开心。 可阿金朵王子的侍臣听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自家王子娶这沈家兰池了。这楚京人又不知道般伽罗国的传闻,又从何处瞧来白山鹰的模样?如此巧合,还偏偏是在王子娶妻的时候出现了白山鹰,实在惹人担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让大王知道,他答应王子娶了个身有白山鹰的女子,只怕全家都要被丢去喂狼。 阿金朵王子终于听明白了面前这群人的意思,面孔一急,立刻跳了起来,用结结巴巴的汉话道:「陛下,我要娶的,是公主。」 他说得极认真,说了一遍还不够,又仔仔细细地重复了一遍:「陛下,我一直都说,要娶的是永淳公主。」说罢,他更急了一些,竟然不顾王子的形象,不满嚷道:「你不能欺负我听不懂你们讲话,就偷偷摸摸给我换了王妃!」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流畅得很,还带着满满的委屈。 「这……」楚帝犯了难。 他可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而且王惠妃八成也是不大乐意的。 就在此时,楚帝背后的插屏旁,传来一道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楚帝便听到了一道别扭又娇气的声音。 「父皇,女儿,女儿……也不是那么的,不愿意……嫁给傻大……不,和亲般伽罗国,也没什么不好的。」 众臣皆惊,纷纷抬起头来,却见得那插屏后站着永淳公主。她穿着件翠蓝色水草纹宫装,挑金线的圆领上镶饰着一整圈的细白绒毛,衬得她那张小脸惹人怜爱。此时的永淳不见了往日的傲意,只是咬着唇角儿,面泛羞色,轻声道:「父皇,永淳愿意嫁。」 永淳公主心道:现在,她总算是明白麒阳哥有多好了。 怪不得麒阳哥特地叫她来这儿偷听呢,原来是怕王子背着她偷偷娶了别人。 麒阳哥真是个好人! 「父皇,永淳愿意嫁。」 永淳公主一句话,便令在场众人皆惊。那柳贵妃面色红了又青,最后她轻哼一声,别过脸去。王子则是露出了一张大笑脸,立刻迎上去,道:「我就知道你愿意嫁给我。」 「我虽然愿意嫁,但我好歹是一国公主,不可让你随随便便就娶了去。」永淳一提裙摆,自楚帝身后的插屏走出,娇柔的脸蛋上显露出一分傲色来,「你要想娶我,先得办到我所说的事。」 她的语气绵软轻巧,似一阵柳絮。阿金朵王子虽不太精于汉话,可却极喜欢听她说话。勿论她是骂自己「傻子」,还是嘀嘀咕咕地教训人,说话的嗓音都似小鸟儿似的,挠人心窝。 v第三十八章[12.26] 「这园子里有一棵树。我呢,想要在明天瞧见这树上百花齐放。」永淳裙角一曳,转向侧面,纤纤玉指指向园里的一棵大树。但见那树木足有合抱那么粗,枝干参天;因着现下是冬日,这树上光秃秃的,只余满目粗糙。 要树木在冬日开满花? 又不是梅树,也不是开梅的时节,这又如何办到呢?简直是天方夜谭。 楚帝听了,不悦地蹙眉,喝道:「永淳!家国大事,容不得你玩笑!王子身份尊贵,你不可戏弄于他,还不快快向王子道歉?」 若是这王子的心眼小一些,认定了永淳是在戏耍他,那可就麻烦了。 「这才不是玩笑!」永淳却道。她瞥向阿金朵,娇声道,「你不是说,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也不必来娶我了。」 这如同胡搅蛮缠一般的话,令楚帝愈发不豫了。他正想开口呵斥永淳,却听见阿金朵王子道:「我答应你!」 阿金朵王子丝毫没有被戏弄的不悦,甚至满面都是跃跃欲试之色。瞧见他这副模样,楚帝的内心忽然有了一道想法:若是这王子当真对永淳有意,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想到此处,楚帝便道:「王子也瞧见了,朕这女儿一向娇纵,爱戏弄人。王子要是娶了她,恐怕得忍受她这一身毛病。若是王子不嫌弃,那便按照永淳所言来做。」 柳贵妃听了,心有不甘,小声道:「陛下,永淳到底是一国公主,您如何舍得她远嫁?依臣妾之见,将那沈家的小姐嫁出去,才是上上之选。」 沈皇后耳朵尖,立即听见了柳贵妃的话,她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贵妃,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永淳与王子郎情妾意,又极为匹配,你这样急巴巴地拆散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还是说,你对陛下的话有所疑议?」 沈皇后轻巧的一番话,就吧柳贵妃给堵住了。柳贵妃扯着袖角儿,勉强道:「妹妹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终究是有几分不甘,只得远远地瞪了一眼席上的沈兰池。 永淳自愿和亲,这求亲一事便算是有了眉目,也不用沈兰池烦忧了。待饯别宴罢后,几位朝臣便各自散去,花园里也渐渐安静下来。 沈辛固行至宫门前,将赏钱递给领路宫人。马车已牵来了,可沈辛固却并没有上车,只是寒着一张脸,久久立在夜色中,风吹得他斗篷猎猎作响。 「爹,夜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家吧。」沈兰池低声道。 「如今我与你二伯分了家,那柳家便不安分起来。柳妃有心针对你,这次一计不成,恐怕还会再生一计。」沈辛固望向自己的女儿,面上毫无柔缓之色,声音极沉,「若是要一劳永逸,恐怕得你嫁人才行。」 沈兰池闻言,心底亦是微微一叹。 她也想早日嫁给心上那人,堂堂正正地做他的妻。可家中事未毕,她又如何能走?若是嫁去了镇南王府,她便是陆氏的亲眷,次之才是沈家的女儿。一介出嫁女,是断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护着娘家的。 不仅如此,那镇南王府命中也有一劫,容不得她乱来。镇南王手握重兵,要是让世子娶了如今的安国公府女儿,那必然会引来陛下猜忌。于镇南王府而言,无异于自毁长城。陆麒阳当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可不能因着她的任性而输掉一切。 「爹,哥哥不曾娶妻,哪能轮得到女儿?」沈兰池替父亲撩起马车车帘,笑道,「更何况,我还想在爹娘身边多多尽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柳妃有什么阴谋诡计,兰儿统统不放在眼里。」 见沈兰池如此豁达,沈辛固眉宇微松。他摇了摇头,敛去心底一分淡淡愧疚,上了马车。 因为他的优柔寡断,这个本该在掌心被宠着长大的女儿,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他下定决心与弟弟分家,日后定会一改前错,好好护着自家妻儿。 次日,宫中便传来消息,说那阿金朵王子果真依照永淳公主所说,令那连片叶子都不曾有的树木开满了花朵。这等奇闻异事本就惹人好奇,永淳公主又有心炫耀,特意请了许多贵女入宫,因而,冬日的御花园中一时挤挤挨挨,涌来无数宫妃命妇、千金小姐。 永淳心里得意,想要炫耀一番,请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季飞霞、陆知宁、柳如嫣、沈兰池,她都不愿放过,死死巴着,一定要叫她们入宫来瞧这冬日开花的树。 沈兰池依言入了宫,可到了御花园里,却见得里头站满了人。陛下那满宫的妃嫔,无论得宠不得宠的,全部都来了此处;宫里外的郡王、王妃,也都纷纷赶来一观。整座御花园人声鼎沸,竟比白日的西市还要热闹上几分。 眼看着花园里人头攒动,翠雀金钗层层叠叠,沈兰池悄然止了步。 那么多人,她可挤不进去,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可她到底有些好奇那株树木长得什么模样,心底不由有几分遗憾,只得站在远处的亭子里,微带落寞地瞧着那处挤挤挨挨的人群。 就在此时,沈兰池听到了一道温润声音。 「沈小姐,你不去瞧瞧那般伽罗人种下的树?」 沈兰池抬头,却见得不远处立着陆子响。他穿着身天青色锦袍,腰系玉带,通身皆是天家贵气。 发现沈兰池望向自己,陆子响便扬唇一笑,慢悠悠道,「听闻那般伽罗人为了求娶永淳,于一夜之间耗费无数珍宝。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子能有这般心意,实属难得。」 他生的俊美如玉,既有男子英挺气概,又不失文质温雅。便是放在诸多容貌出众的陆氏子弟里,亦是最熠熠如星的那一个。 可这么俊美的二殿下,在沈兰池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她一见着陆子响,脑海里就警觉地响起了一句话:柳贵妃看她不顺眼,还等着对付她呢。要是现在再惹上二殿下,那可不妙。 这样想着,沈兰池便起了身,朝亭外走去,道:「兰池挤不进人群去,便也不打算凑这个热闹,这就要出宫回家去了。」 「你这样早早地走了,永淳岂不是会失望?」陆子响轻笑了一声,温和道,「沈小姐还是去看一看罢。大不了,我带沈小姐一道去。」 陆子响刚说罢,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微疑声音。 「二……二殿下?」 陆子响循着声,一转身,却看见亭外站着季飞霞。 在国宴上,陆子响阴差阳错与季飞霞定下了亲事。只不过,楚帝这两日才与季飞霞之父议及此事,还不曾在群臣面前宣布过他二人的婚事。以是,除了季飞霞与陆子响,此处竟再无第二人知晓这事。 v第三十九章[12.26] 这也是国宴后,季飞霞第二次见到陆子响。 在那之前,她与二殿下从未说过话,只是听旁人道,二殿下惊才绝艳、文武双全,极得陛下厚爱。如今,这样的二殿下却成了她未来的夫婿,她多多少少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涩。 季飞霞心道,从前的自己虽对二殿下并无情愫;但二殿下是这样好的人,她也定然会在日后对他心生恋慕。 「二殿下也来看永淳公主的宝树么?」季飞霞微攥袖角,柔声问道。 「是。」见季飞霞来了,陆子响便移了目光,声音愈发温柔。 趁着这个时机,沈兰池连忙起身,匆匆告退,去了御花园的别处。 她走得快,陆子响再回头时,却只能看到她的一道远远背影了。想到沈兰池方才坐在亭中时的娴静风姿,陆子响微露笑意,目光柔和。 「殿下是在笑什么呢?」季飞霞仰起头来,鼓起勇气,问道。 「我是在想,如今这宫中恰有一人,合我心意。兴许在别人眼里,算不得绝色美人。可在我眼中,却是国色天香。」陆子响微阖了眼眸,叹道,「只可惜近在咫尺,却如隔水月,碰不见也摸不着。」 季飞霞的面孔悄然一红,飞速地低下了头去。 沈兰池离得远了,花园之中的喧闹声渐渐散去。她想,既然那些郡王、命妇都在这宫里凑热闹,陆麒阳这等闲人,没道理不来。于是,她便索性四处张望起来,想要寻找到陆麒阳的身影。 好不容易,她才找到了陆麒阳。 可世子爷所在的地方,却不是那么的对劲——他坐在一棵大树的低枝上,双腿一摇一晃的,正远远眺望着人群最繁拥处。 「世子,宫中规矩森严,你这样爬到树上去,也不怕被人教训?」沈兰池仰起头,朝着树上喊道,「当心一会儿王爷过来了,又要罚你提水桶。」 陆麒阳听见她嗓音,低垂了眸光。见枝丫间露出她白皙如玉的面庞,他便扬眉轻快一笑,道:「爬到上边来,就能将那傻大个的树给看的一清二楚。你要不要上来?」 沈兰池虽口中嚷着「被人教训」之类的话,可她却也是想看那棵树的。于是,她撩了袖口,对陆麒阳道:「我一个人爬不上去,你不下来帮帮我?」 闻言,世子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小麻烦鬼」,便直直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待站稳后,他拍拍手,蹲下身子,对沈兰池道:「我抱你上去。」 他自幼习武,一身力气,毫不费力地就托起了沈兰池。 沈兰池扒着树干,蹬了一会儿脚,才七手八脚地爬了上去,坐稳了身子。陆麒阳怕她摔下来,便只是站在树枝下,伸手推扶住她的腰。 女子的罗裙垂落下来,色泽轻俏,如春日的花朵。他仰起头,便看到沈兰池眺望着远处的侧颜。她额间有一缕细碎鸦发,挠着眉心肌肤;细长眼睫一扇一合,如一柄扑萤小扇。 「好看么?」陆麒阳问道。 沈兰池目不转睛,道:「好看。」 那人群最深处,是一棵足有合抱粗的大树。树上缀满了各色宝石,形如花朵,绮丽多姿。日头一高,那满枝珍宝便熠熠生辉,一如佛前宝台,令人叹为观止。 「这可要花费好大一笔钱,那般伽罗国的傻大个也真是舍得。」陆麒阳轻嗤一声,又道,「若是你也喜欢这样的树,待来日你嫁了我,我便也弄一棵来。」 「瞎说什么呢?」沈兰池依旧望着那树,口中道,「我可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听过这句话没?」 陆麒阳听了,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阿金朵王子为永淳公主制作宝树的故事,一时在京中传为美谈。永淳出足了风头,便履行诺言,答应嫁给阿金朵王子,和亲般伽罗国。 她倒是嫁的爽快,可她的生母王惠妃却是十万个不愿意。 那般伽罗国地远人陌,又语言不通,永淳嫁过去,只怕是会吃尽苦头。纵是有王子疼爱着,可男人的疼爱又能值几个钱?王惠妃在陛下身旁待了这么久,早就清楚明了男人容易变心的本性,一点儿都不愿意永淳愣头青似地嫁给一个外邦人。 可国事当前,陛下有心与般伽罗国交好,自然是不会拂逆王子的意愿。眼看着和亲之事就要尘埃落定,王惠妃急得团团转,决定去求广信宫的柳贵妃开口帮忙。 她到了广信宫,却不曾见到柳贵妃,只见到了二殿下陆子响。王惠妃心想:这二殿下乃是柳贵妃的亲生子,求他与求那柳贵妃没甚么两样。于是,王惠妃便恳请陆子响帮忙,去陛下面前进言一番。 「我是万万舍不得永淳远嫁的。永淳也是二殿下的亲妹妹,想必二殿下也舍不得。」王惠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泪珠,哭道,「还望二殿下帮永淳多说两句。」 陆子响听了,安抚道:「惠妃娘娘不必着急,子响愿在父皇面前进言。只不过,父皇是否会采纳子响之言,这不好说。」 王惠妃擦净了眼泪,心底大石已落了一半:「二殿下如此受宠,陛下定然会考虑一二。有二殿下一言在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王惠妃便离去了。 陆子响目送她离开,唇角温雅笑意渐渐散去,眸中墨色愈沉。 若是永淳不嫁,那嫁的人就会是沈兰池。 沈兰池不可能离开他的掌心。 所以…… 和亲之人,只能是永淳。 v第四十章[12.26] 陆子响这样想罢,便去了楚帝的书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永淳和亲之事便如此敲定了下来,只等着过了年,楚国将公主送去。次日王惠妃再得知此事时,心痛难当。可到底木已成舟,她却是不能再说什么了。 般伽罗国的使臣在楚京游历过一番后,终于离开了这繁华的京城。 一桩事毕,沈兰池心头微定。 陆子响没有昏迷在床,也不会在之后轻易遇刺身亡。看来,她至少能好好地过了这个年关。如今冬色渐深,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安国公府里头,已早早开始做起了过年的准备。冬季的厚衣也早已裁好,初雪一落,便可拿出来派上用场。 ……应该能顺畅地过了这个年,吧? 沈兰池想错了。 这日晨起,她便听见某处传来一阵嚷闹之声。 纵是冬日惫懒,她困意十足,也被这争执的声音闹得再睡不着,只能起身。待梳洗过后,她招来丫鬟,询问外头是出了何事。 碧玉与绿竹面面相觑,小声道:「是二夫人她又来闹了。这一回,竟将宗家那边的族长请了来,说是要让族长评理,论一论家业当由谁来继承,都闹到国公爷面前去了呢。」 沈兰池听了,微微惊诧。 他们安国公府这一支沈家,乃是分家中的分家;因数代前出了头,做了国公,这才成了整一族里举足轻重的大户。所谓「宗家」的那一支,现在也要仰仗着安国公府的鼻息过活。正是靠沈大老爷给的荫蔽,宗家才在在京城附近的青山镇上,做着头一等的大户人家。 肖氏为了争权夺势,竟然鼓动了宗家人来到京城,这可真是厉害极了。 虽然这一招算是「出其不意」,可沈兰池却觉得肖氏有些蠢了。那宗家的族长一家子,都是要靠着她爹沈大老爷吃饭的人,哪会和安国公府对着干?且嫡长子承家乃是天经地义,二伯又有什么可争的? 「走,看看去。」沈兰池披了件斗篷,携着丫鬟,就朝祖父的寿松院去了。 到了寿松院,就见到肖氏一脸愤愤地站在院里,尖声争辩着什么。她身旁站着个五短身量的老头,微微发胖,乃是宗家的族长,沈庆。 没有见着沈辛殊,兴许这一回是肖氏瞒着他,自个儿偷偷摸摸来的。 「族长只怕是不知道!这沈辛固根本就不是沈家的嫡长子,也不是那吴夫人的亲生孩子!」肖氏大声嚷道,「只不过是记在正室夫人的名下,又哪能和真正的嫡子一个样儿?这安国公府,本就该由我家老爷来继承!」 沈庆本是个菩萨面孔,性子也是慢吞吞的,只会和稀泥。听到肖氏这样火冒三丈,沈庆便挤出一团和气笑脸来,道:「哎呀,二夫人,我也知道你日子过得紧巴,但是这事儿没头没尾的,还是不要乱说为好。」 「什么没头没尾的?」肖氏瞪沈庆一眼,嚷道,「我可是特意将娘当年的房中陪嫁都找了来,亲自问了此事呢!做不得假!」说罢,她便推出了身旁一个鬓带霜色的妇人来。 肖氏口中的「娘」自然是沈瑞的夫人吴氏。只不过,吴氏早早过世,肖氏嫁进来的时候,上头已经没有婆母了。因而,这声「娘」喊的极是别扭。 「吵什么吵!」却见房门一开,沈辛固从里头大步跨出,喝道,「爹还在病中,弟妹就这样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 「这安国公府本来就该是我家老爷的家业,公爹将家业给了你这贱籍女之后,又算是什么事儿?」肖氏看到沈大老爷,完全忘了从前这位长兄待他们夫妇二人有多宽厚,满心满眼都是怒火,「今日我偏要替我家老爷讨个公道!」 竹儿成了废人,桐儿毁了容,如今他们这一房又被从安国公府分了出去。新仇旧恨,今日就一块算算! 「公道?」沈大老爷冷笑一声,「今日二弟不在,我猜这是你自作主张,瞒着二弟偷偷摸摸前来。」 「那又如何!」肖氏高声道,「总比你鸠占鹊巢要行的正、坐的端!」 「你以为爹将家业给我,只是一时糊涂?」沈大老爷负手,冷眼打量着肖氏,「同是闺阁妇人,我夫人就比你聪明的多!当年爹替二弟定下这桩亲事,真真是失策。」 听沈大老爷如此嘲讽自己,肖氏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尖声道:「不是一时糊涂,又能是什么?你本就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庶出子,又怎能霸占这安国公府的家业!」 「你进来,到爹床前来。」沈大老爷怒哼道,「你不是要问缘由?那我便在爹面前仔细与你说清楚。」 肖氏闻言,有些畏惧,却还是壮着胆子入了房间,到了沈瑞的病榻前。 帷帐里的沈瑞半支起身子,问道:「是老二家的来了?」 「爹,是玉珠来了。」纵使心里头气急了,可在脾气难以捉摸的沈瑞面前,肖氏还是得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来。 「你想问我为何将这家业给了老大?」病榻上的沈瑞咳了咳,嘲道,「就怕你听了,回去便要与我那儿子和离。原本我是想替老二遮掩着,让你夫妻二人都畅畅快快过一辈子的,谁料你不要那安稳日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老头儿我也只能直说了。」 「爹,你这是何意?」肖氏心底微微有些不安,「我家夫君再不济,也是您的亲生子,是那高夫人的嫡亲儿子呀!总比这烟花女子的孩子要来的身份高贵!」 「说来,也是我的错。」沈瑞冷嗤了一声,道,「真正的固儿,原本已经被找到了。那年,眼看着就能将固儿接回家,与父母兄弟团圆,可我却按捺不住,将此事告诉了殊儿。……呵,这下好了,固儿是真的回不来了。」 沈瑞的几句话,却令肖氏陡然怔住了。 「那年,眼看着就能将固儿接回家,与父母兄弟团圆,可我却按捺不住,将此事告诉了殊儿。……呵,这下好了,固儿是真的回不来了。」 病榻上的沈瑞,缓缓说了这句话。 沈辛固心知,父亲沈瑞口中的话并无作假,尽是实话。 他作为沈良来到安国公府的第五个年头,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大少爷沈辛固找到了。吴夫人自然是欣喜若狂,终日念叨着要早日将长子接回家来团圆。 沈家惹了不少江湖人,为防止江湖人寻仇,找上流落在外的大少爷,沈瑞将这事藏得极好;可他终究却按捺不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次子沈辛殊。沈辛殊没什么玩伴,只有沈良这一介伴读在旁。有什么话,也是头一个与沈良分享,因而,沈良也知道了这事。 v第四十一章[01.06] 沈良虽对吴氏没什么好感,可却是打心底替沈辛殊这个弟弟感到高兴的——沈辛殊从来都说「想要个长兄」,沈良身份卑贱,算不得什么正经长兄;但那沈辛固,却是他的一母兄弟,乃是真真切切的长兄。若是沈辛固回来了,想必沈辛殊也不会如此寂寞了。 「若是大少爷真的回来了,想必夫人和老爷都会很高兴。」沈良对沈辛殊道。 「阿良高兴么?」沈辛殊问自己的伴读。 「自然是欢喜的。」沈良答道,「少爷能有自己的亲兄长在身旁,日后便不会孤独了。」 「是么?」沈辛殊立在窗前,年少面孔上有一分少见的沉郁,「听闻我那亲大哥,就算是被卖去了其他地方,也是命好的很。如今他饱读诗书,正等着考取功名。」 「那也是喜事呀!」沈良道。 「是啊。」少年沈辛殊望着窗外春景,淡淡道,「他若回来了,爹必然会将这国公府的家业交给他吧。」 沈良虽没有回答,可心底却说了声「自然」。 沈瑞只有三个儿子,他沈良身份卑微,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在沈辛殊面前,沈良便如蜡烛台下的融脂似的,与沈辛殊有着天上地下之别,更不可能继承爵位。 如果沈辛固不回来,那这安国公府就是沈辛殊的。可饱读诗书的嫡长子回来了,那便不好说了。 那时的沈良,其实不太懂沈辛殊的言外之意。在沈良眼中,沈辛殊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无论安国公府是不是由沈辛殊来继承,这都已经足够了。 那时是春日,百花盛开。楚北冬日的融冰破了,江潮高泛。沈家派了一条船,去迎接大少爷回京。 谁料到,那条船却在江上遇到了一伙水寇,整艘船被洗劫一空,沈辛固也不知所踪。 寻寻觅觅一月有余,沈家人才在附近的城镇里寻到了沈辛固。他被水寇打了一顿,丢到了附近的城镇里。因为身上没钱,又一身伤病,沈辛固只得躺在破庙之中乞食为生。不巧的是,那年恰好疫病横发,沈辛固也染上了病。纵是找到了,可沈家人却一时不敢让他入京了。 沈辛固自幼颠沛,身子本就弱,这时疫又没有什么好方子能治,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人便没了。吴夫人听闻此噩耗,当即心疾发作,也匆匆地去了,膝下还留了个刚会记事的女儿。 沈瑞陡然遭遇两重打击,整个人便有些不对劲。从前贪爱的显耀门楣,在他眼里忽而变得轻飘飘的,再也不重要了。思来想去,沈瑞觉得那伙水寇罪该万死;以是,他发了狠,要将这水寇尽数剿灭。 最后,江上的水寇确确实实被他扫了个一干二净,可那水寇嘴里却吐出个惊天消息来——要他们这样干的,便是安国公府的二少爷沈辛殊。 沈辛殊倒也不是存心要沈辛固的命,只是叮嘱水寇装模作样地将沈辛固打一顿,不可伤及筋骨,再将他赶回从前养他的乡野去。 沈辛殊想的周到,甚至还着意准备了一袋银钱,方便沈辛固赶路之用。只是水寇凶恶,又不守信用,不仅将沈辛殊准备的银钱一并吞了,还把沈辛固打了个半死不活,以至于沈辛固行动不便,只能躺在破庙之中,又染上了瘟疫。 沈瑞得知此事,心下如何,自不必多说。 当年的下人们不知内情,只知道二少爷在中庭跪了整日整夜,都不曾起来。春寒尚未褪去,夜里天冷,沈辛殊险些跪坏了一双腿,都没能换来沈瑞的露面。 吴氏的白事办完后,沈家宗族便寻思着再为沈瑞找个续弦。只是沈瑞却像是豁然看开了一般,再也不想娶妻了,只说这京中利禄耽误事,他日定要出得京城去,做个自在人。 沈辛固病死的消息,宗族里的人并不知晓,还道大少爷不曾找回来。沈瑞索性将沈良唤了出来,说他便是刚刚找到的沈辛固,是沈瑞的亲生儿,日后会继承安国公府。 沈良乍一得知,惊诧非常。他自认身份卑微,不敢有所妄想,立即向沈瑞回绝此事。只是沈瑞却下定了决心,不可悔转。 「殊儿对我说,他并非是无情之人,他待你也是真情实意,将你当做亲大哥。他只不过是怕固儿回来了,挤占了你的位置,这才想要将固儿赶回去。」沈瑞冷笑一声,「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又怎好不顺着他的话来?若他是真心实意,就合该替你高兴!」 一时间,沈良无所适从。 他倒不是真的相信沈辛殊口中的言辞,反而更觉得他沈良不过是沈辛殊的一个借口。 饶是如此,那又如何?那少年救了他两回,也确实曾真真切切待他。 沈良啊沈良,当日你发过誓,若是出人头地,必然要好好回馈沈二少爷的恩情,如今恰是时候了。若是知恩不报,那便有愧为人了! 自此,沈良便改名做了沈辛固。沈瑞只对外人说,长子已被找了回来,便是这个面貌极是肖似自己的少年。恰好沈良也精于学业,与沈辛固那「饱读诗书」的名头对的上,族人皆无有质疑。 沈辛固本是个卑贱子,却忽然担起了这安国公府的前程,心底不可谓不惶恐。所思所想,仅剩下一句——他定然要回馈父亲之恩,令这安国公府更上一层;也亦要护好家人,照拂那有多番救命之恩的弟弟。 星移斗转,白驹过隙,已是近三十年匆匆过去。 沈瑞的病榻前,肖氏的身子颤个不停。 她原本是有备而来,只等着将沈辛固的低贱身份昭之于众,给自家老爷讨一个公道;却未曾料到,她竟从沈瑞口中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纵沈辛殊当年是无心杀人,可那真正的沈家大少爷,确确实实是被他害死的。有这么一桩事儿在,国公爷的心底又怎会毫无芥蒂?看来,这爵位是毫无希望了。 想到此处,肖氏的面色一阵灰败。 「原本一辈子都不会有人问及此事。我有心给他留个面子,也好让你夫妻二人过富贵顺遂的日子。谁料到他却贪心不足,终究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沈瑞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老二家的,我也不好为这次子开脱什么,你若是想要和离,老头子也是答应的。」 肖玉珠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什么和离不和离的?这事儿哪有这么重? 高门大户,又有哪家不是尔虞我诈、你倾我轧的?她家老爷只不过是错在藏得不够深,让国公爷发现了端倪。若是他当年做的手脚利落,这爵位保不准就落在了自家头上! v第四十二章[01.06] 「夫妻一场,事儿又哪有爹说的那么重?」肖玉珠强笑道,「是玉珠糊涂了。」 「回去吧。」沈瑞挥挥手,道,「如今你们分了家,也该少来这头闹了,平白无故叫京城人看了笑话。」 肖氏讪讪,只得虚着脚退出去了。外头站着几个人,沈庆、高夫人的陪房、沈兰池,皆在院子里头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肖氏一看到族长的眼神,就觉得脸上热烫的难堪,连忙抬脚朝外走去。为了说动沈庆来帮她壮声势,她可是花费了好大一笔钱财。可谁料到,竟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想到和自家再无缘分的爵位,肖氏愈发痛惜了,仿佛身上被割掉了几块肉。 沈兰池见肖氏走了,便朝沈大老爷走去,问道:「爹,事儿解决了?怎么把她哄回去的?」 沈辛固见女儿正好奇地张望着房间里头,便道:「只是说了些旧事罢了。你二伯母也是个明事理的,这才回去了。」 「什么旧事?」 「小辈何须问得这么多?还不快快回去。」沈辛固催起了女儿。 沈兰池应了声喏,便转头往母亲那边去了。 天气已寒,宝荣院里没了春夏时的一派绿意,却依旧富贵流丽。地炉将厅室熏得一片暖适,一撩门帘,热气便从里头直直扑出来。沈大夫人正与陪房和管家媳妇坐在一道,手把手盘算着过年的事情。听见红雀说「小姐来了」,沈大夫人便收了纸笔,笑着转过身来。 「兰池来了?刚有些事儿想问你。」 「什么事儿?」 沈大夫人抬手驱散了下人们,叫沈兰池来身旁坐:「宋家的那个姑娘,叫做宋瑜荣的,你与她处得如何?」 听到「宋瑜荣」这个名字,沈兰池陡然想起了这人的身份——宋延德与宋延礼的嫡亲妹妹,将门宋家的小姐,亦是前世她的大嫂,沈庭远的妻子。 沈兰池的心头登时警铃大作。 前世沈庭远依照父母之命,娶了宋瑜荣为妻。两人婚前从未说过话,婚后也只是一副平平淡淡模样,算不得恩爱。沈庭远爱舞文弄墨,于仕途上并无大志;而那宋瑜荣却是个要强的,总希望夫君能上进些。夫妻二人志趣不投,不太说得来话。 那时的沈兰池已快要嫁人了。她原本指望着自己出嫁后,宋瑜荣能变作半个女儿,继续体贴娘亲;可那宋瑜荣嫁过来后,却是一副郁郁模样,终日里都拉长着脸,更别提体贴沈大夫人了,与沈兰池所想得相差甚远。 宋瑜荣和沈庭远,也许本就不适合强凑作夫妻。 更何况,宋家在军中极有威望,也不适合与如今的沈家结为姻亲。 「那宋姑娘我是见过的,她总说着要嫁个能济天下、存八方的好男儿呢。」沈兰池答道,「也不知道京中有几个人能合上她这要求?」 沈大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自己在各路宴会上打听到的,也是这样的消息。勿论那宋夫人将自己的女儿吹得如何天花乱坠、贞静贤淑,沈大夫人都心存一分疑虑。 这宋家虽门庭登对,可要是嫁过来的人不合庭远的心意,那就得不偿失了。 「怎么,娘是要替兰儿找个嫂子么?」沈兰池扯了扯母亲的袖口,问道。 「闺中女儿,倒还管起长兄的婚嫁之事来了?」沈大夫人轻点一下她额头,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你哥哥不娶到媳妇儿,哪能轮到的你嫁人?可偏偏你哥是个不懂事的,每回叫他相看人,他都给回绝了,真不怕他的亲妹子熬成了老姑娘。」 沈兰池听了,心里又咯噔了一声。 能不回绝吗!当然得回绝了!他哥心上那人,可是谁也说不得的存在啊! 「你娘我总想着,是不是庭远这小子有心上人了?可若是有了,怎么不老老实实和娘说呢?」沈大夫人叹了口气,疑惑道,「除了柳家那几个,这满京城的姑娘,我们庭远还不是想娶谁,就娶谁?那柳家的姑娘就算了,各个都不是好东西。」 沈兰池:…… 亲娘喂,您这嘴是不是开过光的? 要想让她哥娶上老婆,看来还要努力一阵子…… 前路艰难呐。 沈大夫人倒没想那么多,还在继续絮絮叨叨:「要是你哥一直娶不上媳妇,你也不能嫁,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跑了该怎么办?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保不准京城里就有人盯着呢。」 沈兰池心底微微一震,为自家娘亲的耿直给惊到了。 春天时候,还在教训她「不要戏弄世子爷」的娘,现在已经把陆麒阳当成准女婿来看待了,这前后差别不可谓是不大。 提到婚嫁之事,沈兰池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娘,有一件事,女儿想要请娘亲帮忙。」沈兰池道,「那二房的庶女沈苒,帮过女儿几回。我想她在二伯母手底下讨生活也不容易,可否请娘亲伸手帮个忙,让她稍稍嫁的好一些?」 沈苒毕竟人在二房那儿,沈大夫人也不便将手伸到二房去。但若请大房出面,多少能让沈苒嫁得好一些,也算是跳出了二房这个火坑。这对大房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也恰好偿还了沈苒救过沈兰池的恩情。 「能是能,不过她还小,怎么算也要再等个一两年,才轮到她嫁人。」沈大夫人也记得沈苒帮过兰池的事儿,爽快地答应了。 v第四十三章[01.06] 沈兰池与母亲又说了一番话,这才出了宝荣居。 她仔细一盘算,发觉陆麒阳的生辰快到了,正正好好是年关前十五日的时候。前世,她给陆麒阳送了一坛好酒,那坛酒是春日就备下的,现在还搁在库房里头。可这一世,要是再把这坛酒拿来送人…… 多少觉得自己有点不用心了。 前世的生辰,与今生的生辰,那可是两件不同的事儿;要是都拿同一样礼物来搪塞,她有些过意不去。 也不知道那家伙还想要些什么呢? 不如亲自去问问他吧。 楚京城外的军营,乃是京畿卫兵平日驻扎之地。放眼望去,便见得营房高耸、铁甲森然,一众士兵,皆是秩序井严。 京畿都司的营房里,忽然传出一声粗野的大喝来。 「放你娘的屁!」 众兵士皆目光一凛,默不作声,心知这是那镇南王陆显仁又来这里了。 镇南王手拥众兵,可是这京畿卫却并不归他,而在宋家下辖。只不过,镇南王家有个难管的儿子;为了让儿子长进,镇南王常常把他送来这头磨砺一番。 这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那可是金娇玉贵的皇室子弟;到了宋延德这里,谁又岂敢真的磋磨他?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装模作样地让陆麒阳跟着学些东西。 从前陆麒阳能逃就逃,宋延德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做没看到。好在近来世子爷脾性有所好转,倒是常常往军营这头跑。 饶是如此,可镇南王仍是不满意,逮着世子就是一顿教训,譬如现在。 营房里,镇南王一张凶面绷得老紧,眼珠子死死瞧着自己面前的陆麒阳,喝道:「你能有多大事?就你这整天游手好闲的样子,能干什么好事!叫你学,你不肯学,背点儿书,还不如对头那五岁的小娃娃!买点儿别人不要的东西,倒是手脚大方!」 见镇南王发怒,宋延德连忙上去和稀泥,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世子爷近来上进了许多,那些军书都是看的进去的,行军布阵也能答上来些。」 宋延德看着面前这对父子,有些头疼。 他二弟宋延礼在二殿下陆子响身旁做事,那二殿下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竟说定要招揽这镇南王府;他自己也受了父亲叮嘱,必须得好好招待这对父子。 陆麒阳就算了,不过是介纨绔;可这镇南王一发起怒来,却是折磨得很。 陆麒阳在父亲面前受训,有些灰头土脸。他小声辩驳道:「什么‘别人不要的东西’?那可都是些宝贝。日后卖了,那是定然能发大财的。」 「发大财?你老子我缺钱?」 「也没说一定要卖啊!我这不是打算送人吗?」 「送谁?」镇南王冷哼一声,「送你那群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 陆麒阳眼珠微转,轻声道:「隔壁那个谁谁谁……」 镇南王愣了一下,立即想起上次来自家的那个漂亮姑娘了。下一瞬,原本暴怒无比的镇南王,面上忽然雨过天晴,春暖花开。 「送人啊?!好啊!」镇南王搓搓手,兴奋道,「送的对!妙啊!」 陆麒阳轻舒了一口气。 他这个爹,真是不好搪塞。 就算是活了两辈子,到父亲的面前,还是讨不得好处。 就在此时,镇南王方才还笑呵呵的面孔又瞬间改了面色,口中喝道:「不成!差点给你诓了!你今日又想偷偷摸摸溜走,你宋大哥都告诉我了!此事不得不罚!」说罢,镇南王站了起来,一指外头的方向,道,「你给我去搬粮草去!」 一旁的宋延德听了,连忙道:「那搬粮草有骡子就够了,天寒地冻,何必世子爷亲自去?王爷息息怒。」 「就是要这小兔崽子亲自去!」镇南王道,「今日,除非神仙来救他,否则我绝不会轻饶了这小兔崽子!」 镇南王方说罢,营房的帘帐就被撩了起来,一道轻柔女声自外传来。 「世子爷在么?」 镇南王抬起头,却见得那帘帐下站了个艳丽佳人,披着件滚细边织花底的斗篷,撩起帘帐的手指葱白如玉,细嫩可爱。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细的雪粒子落于她乌黑发心与双肩上,正悄然融为一团深色。 瞧见镇南王也在,她露出轻诧之色,菱唇微启,问道:「王爷也在?」声音袅袅娜娜的,极是动人。 镇南王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再瞧瞧一旁的陆麒阳,镇南王心道不妙。 今日,除非神仙来救这小兔崽子,否则他决不轻饶。 现在,神仙来了! 沈兰池向镇南王行了礼,再起身时,却发现王爷的脸上带着好大一团笑。平日里凶恶铁血的人,因着这个笑,竟变得有些傻憨憨的。 v第四十四章[01.06] 沈兰池忽而想到,陆麒阳在旁人面前总是笑得轻佻,到她这里,反而会露出傻气耿直的笑容了。原来这份不小心会流露出的耿直傻气,还是祖传的啊。 「沈家丫头,你来这军营里做什么?咱们这儿都是浑身脏兮兮的大老爷们,你一个小闺女,怕是会嫌弃我们。」镇南王笑呵呵道。 「什……什么浑身脏兮兮的大老爷们……」陆麒阳嘀咕道,「我干净得很呢。」 镇南王闻言,怒瞪一眼陆麒阳,喝道:「你就是浑身脏兮兮!」说罢,又转向沈兰池,脸上和变戏法似的,重绽开了笑容,「沈家丫头,你不要见外!」 「我思忖着,世子爷的生辰就要到了,我又打不定主意,不知道送世子什么礼物好。所以,才想来这儿问问世子。也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沈兰池抿唇,柔声道。 她确实有些猜不透陆麒阳。 她总觉得陆麒阳和她一样,也重生了。可每每她试探,陆麒阳却都能避过她的试探去;端倪虽有,却总是得不到证实,恼人得很。 「礼物呀?他什么都喜欢的!」镇南王一巴掌拍在陆麒阳后背上,硬生生推着儿子向前走了几步,「你尽管送,只要是你送的,他什么都喜欢!」 陆麒阳被拍得脊背一震,小声嘟囔道:「爹,人家这是给我过生辰,不是给你。你瞎搅和什么呢?」 一听到陆麒阳反驳,镇南王陡然暴怒。他提高了音调,喝道:「小兔崽子,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呢?‘瞎搅和’?什么叫瞎搅和!」末了,又压低声音,凑到陆麒阳耳边,轻悄悄道,「你不知道,你老子我当年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号称楚京第一贵公子,这才把你娘娶过了门!」 陆麒阳微抖了下肩膀,有几分恶寒。 顿了顿,镇南王扯上了宋延德,直直往营房外走去,口中道:「你俩好好商讨商讨,我和延德去外头,搬……搬……搬粮草!」 营房帘帐一落,镇南王的身影便不见了。 陆麒阳轻舒了一口气,小声嘟囔道:「真是难缠。还什么‘楚京第一贵公子呢’,尽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倒是觉得,王爷是个性情中人。」沈兰池说。 「‘性情中人’?他打我的时候,可不见得是‘性情中人’了。我身上这么多旧伤,你都不心疼我一下。」陆麒阳道。 「我……我心疼呀。」沈兰池用手指绕着发尾,道,「可是要不是王爷对你严苛,你哪能学成一身武艺呢?早就泯然于众纨绔,当真变做个游手好闲之徒了。」 她说罢,安静了一会儿,重提起了正题:「世子爷,你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年轻的世子偷偷瞧她一眼,飞速收回了目光。没一会儿,又偷眼瞧她。如是偷偷摸摸数回,沈兰池笑了起来,道:「陆麒阳,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和你兰姐姐直说,别和个小老鼠似的在那儿偷偷看我。」 「那我说了?」陆麒阳一正衣襟,做出副正经模样来,「我就怕我要的东西太难得,你听了,却找不到,最后恼羞成怒,要来打我。」 「这世间还有我找不到的宝贝?」沈兰池秀眉一挑,颇有几分不服,「除了陛下的头发,还有什么宝贝是我拿不到的?总不至于,你要的生辰贺礼便是陛下的头发,好放到灯盏里去烧吧。」 听她提起自己少时诓骗人的话,陆麒阳有几分讪讪。 「那我说了。」他咳了咳,正儿八经道,「我要的这样东西呢,天上地下,仅此一件。放眼楚京,无有能比肩者;乃是姬侯传国之宝,足令花中君子缺一人,又尽泛嵇康之藻。你找不找的到?」 沈兰池懵了。 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见「姬侯传国之宝」这个名头,她就吓了一跳。陆麒阳平时爱搜罗些前朝宝贝,这她知道;可她以为,那不过是陆麒阳拿来撑起纨绔牌面的手段罢了。谁料他竟真的要什么「姬侯的传世宝」,这可叫她上哪儿找去? 「花中君子缺一人」倒是好说,那必然和梅兰竹菊沾亲带故。她的名字就是兰,兴许这家伙是想要盆兰花养在家里头,以「睹物思人」? 陆麒阳见她犯难,便笑得止不住声。东倒西歪地笑了一阵子后,他道:「你回去之后,仔细思索一下。我生辰的时候,就要这件礼物,其他的统统不要。就是你拿来了,我也要丢出去。」 沈兰池无法,只得应了句「好」。 她走出营房的时候,发现镇南王还苦苦守在外头。天寒地冻,雪又下得大了,可王爷却如同一樽望夫石似地站在雪地里,肩膀和头顶都积了好大一团雪。 「哟!这就走了?」见沈兰池出来,镇南王搓搓手,呵一口白气,笑道,「让小兔崽……让我家麒阳送送你。你就带着几个丫鬟过来,路上遇到登徒子怎么办?」 镇南王盛情难却,沈兰池只得从命。 沈兰池是坐马车来的,陆麒阳便牵了自己的马,在旁跟着。出了军营,便见得满原皆是纷纷吹落的细雪。这一忽儿的功夫,大地上已覆了浅浅一层白。若这雪下上一夜,想来明早便能有一派银装素裹的佳景。 沈兰池撩起了窗帐,打量着外面。 不经意间,便看见陆麒阳的侧颜。他褪去了方才笑闹时的不正经,墨黑的眸子盛着认真之意。腰上的佩剑也沾了雪,像是落了飘飘扬扬的柳絮。 发觉沈兰池在打量自己,陆麒阳撇过头,问:「看什么?」 「看你。」她绽出个轻浅的笑,答得爽快,「你不知道本姑娘喜欢看美人?瞧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就多看两眼咯。」 「……小心冻着。」陆麒阳伸了手来,一把揪下了窗帐,盖得死紧,不让她再撩起。 沈兰池明显不甘心,又想要打起窗帐来。里外两人同时用力,险些让窗帐被扯裂了。只可惜沈兰池的力气比陆麒阳小太多,最后只得放了手。 v第四十五章[01.06] 见那窗帐后终于没了动静,陆麒阳松了口气,耳朵根子微微红了起来。 入了京城,四下里便热闹起来。城外的大道上尚有积雪,可这城里的道上人踩马踏,稍有一丁儿雪便被踩化了,很快变成黑漆漆一团脏污。 行了一段路,沈兰池忽听到马车外陆麒阳的声音:「沈公子?你这是……又在幽会呐?」 陡然听到「沈公子」和「幽会」,沈兰池心底一凛,立刻浮现出不好的预感来。她一撩车帘,探出身去——果不其然,路边的茶摊子上,正坐着沈庭远与柳如嫣。 不过,这回的柳如嫣,还是老老实实向现实低了头,拿了顶垂纱斗笠遮着自己的容貌。 沈庭远坐在长凳上,原本一双手正替柳如嫣斟着茶水。见到忽然冒出的陆麒阳,沈庭远立刻放下了茶壶,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世子,我……我不过是,吃茶……」他小声道。 再抬头时,却看到马车里还探出了沈兰池的脑袋,沈庭远大吃一惊,立刻改了结结巴巴和嗫嚅难言的样子,站了起来,道:「妹妹?!你怎么又和世子在一块儿?你还不曾定下人家,要是让旁人瞧见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几句话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未有丝毫阻塞。 陆麒阳听了,「啧」了一声,道:「大舅子,你这话说的,也不心虚?」 「什么……什么‘大舅子’!」沈庭远急了,道,「世子,你都不曾娶到我妹妹,岂可张口闭口地乱说?这又如何是君子之行!」 两人正吵着,街市对头忽然行过来一个年轻公子。 这公子玉冠锦带,披一件轻裘大氅,一张面孔生得风流俊俏。明明是下着雪的冬日,非要在手中持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时而「哗」的收拢,时而「哗」的展开。 沈兰池认识他,他是柳如嫣的嫡亲二哥,唤作柳文。 这柳文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要是让他瞧见沈庭远和柳如嫣在这儿闲逛,那可就麻烦了。 「别、别争了!」沈兰池立刻拽住自己兄长的衣带,将他往马车里推,「我瞧见柳家二公子过来了。你若是还想给柳三小姐留份清净,就赶紧去马车里给我藏好!」 谈话间,那柳愈果真看到了柳如嫣的身影,嚷道:「这身衣服怎么有些眼熟?这不是我家那个心比天高的小妹嘛?在这儿等谁呢?」 说罢,他摇着折扇,缓步入了茶棚。 一侧眼,柳文便瞧见了站在马车前的沈兰池。他一眯眼,手里的扇子隔空对兰池点了一下,口中道:「哟,沈家的丫头。怎么?你来找我家妹妹麻烦?」 柳如嫣将垂纱撩到斗笠上,连忙道:「二哥想错了。今日我只是出来和沈二小姐喝茶罢了。」 「如嫣,你可不用藏着。」柳文拿扇子一比,语气里透着一丝傲意。他拿眼角瞧着沈兰池,道,「这沈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听如画她们几个说过,这沈兰池尤其是个带刺的,只会找人麻烦。」 沈兰池:…… 柳二公子,你的情报该更新一下了,那都是五百年前孙悟空没出世前的旧闻了。 柳文自然不知道沈兰池在腹谤他些什么,仍自顾自对柳如嫣说个不停:「别说这沈兰池欺负了你,就算是我在街上见了沈家人,我都会觉得京城里闷了不少,难受得紧!」 他这样嘲讽,沈兰池有些憋不住了。她一挑眉,道:「咱们沈家上下那么多口人,竟然没能让柳二公子憋死,真是可惜。」 「你!」柳文被她刺了一下,顿时显出恼怒神色来。他静了一会儿,收起了折扇,道,「好。这京城里,也就你沈家人敢与我柳文作对。」说罢,他转向柳如嫣,喝道,「如嫣,以后不准和这个沈家的臭丫头来往,知道吗?」 柳如嫣却不大理他,只托着面颊,没好声道:「二哥,你还管教起我来了?先把你身上那堆风流账给收一收。」 柳文出身富贵,在家中行二,向来享尊处优。柳文上头还有个才华横溢的长兄继承家业,他肩上便没什么重担,因此也染了些游手好闲的毛病。不过,他胆子小,也怕爹娘兄长教训,做坏事不敢做大,只敢做些逛窑子之流的事儿,出些口头痛快。与沈庭竹这类真纨绔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柳文自己平日不用功,在爹娘家人面前便有些心虚,柳如嫣对他也没有对长兄柳愈那般的尊敬。此刻,在沈家人面前被亲妹妹教训了,柳文顿觉得有些丢脸,满腔都是无名火,想要找个地儿发泄。 他眼珠一转,瞥见自己衣摆上沾了些泥点子,立刻道:「沈家的臭丫头,你刚才这一脚,把泥巴都溅到我衣服上来了。你可知道本少爷的衣服是多少银钱一匹的布裁制成的?你赔得起么?」 他刚做出凶恶神态,就听到旁边柳如嫣的声音:「二哥,你醒醒罢,沈家还赔不起你一匹布?」 柳文懵了一下,逞强道:「怎么可能赔得起!我的衣服有多贵,如嫣,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罢,刘文望向沈兰池,嘿嘿笑道,「她若赔不起,便得拿她的人来偿。」 「如嫣赔你,还不成么?」柳如嫣道,「今日沈二小姐是我的客人,你这样为难人家,叫妹妹怎么做人?」 「罢了,罢了。」沈兰池道,「只不过是一件衣服。我与柳二公子礼尚往来,不就成了?」 柳文一听,道:「你这是要赔我银钱,还是把你的人赔给我呐?」 「柳二公子不曾听清楚么?我说的可是‘礼尚往来’。」说罢,沈兰池一抬脚,竟生生让绣鞋踩入了一摊污水里,将自己的衣摆也溅上了脏污。不过,她的衣服倒不名贵,她一点儿都不心疼。 「瞧着了吗?这是柳二公子干的好事。」沈兰池指一下衣服上的泥点子,慢悠悠道,「柳二公子知道我这衣服要多少钱吗?京城贵女,可只有我一人穿这件其貌不扬的衣服。这代表什么,总不需要我说了吧。」 她没瞎说啊,京中贵女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穿的这么朴素。 柳文懵了一下,道:「你!你骗人!这分明是你自己干的好事!」 「柳二公子这是想翻脸不认了?」沈兰池道,「若你说我这泥点子,是自己干的好事。那柳二公子衣摆上的,想来也是公子你自己干的好事吧!」 v第四十六章[01.14] 「你……你……」柳文闹了个大红脸,末了,带着瘆人微笑,哗得展开了折扇,一边摇,一边道,「牙尖嘴利,不给人好处。好一个沈兰池,信不信我告诉我大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旁的柳如嫣叹了口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兴这一套,也不怕给大哥丢脸。」 柳文又懵了。 这回,他声音里有些委屈了,他粗着脖上青筋,嚷道:「不成,今日这沈家的死丫头,别想全须全尾地走!娘不都说了,沈家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个个都是满肚子坏水。之前推如嫣下水的,可不就是沈家的小姐?是不是这个臭丫头?!」 说罢,他就要上来拽沈兰池的袖口。 只是,他快要碰到沈兰池时,却忽然被人紧紧扣住了手握。那握住柳文的人力道极大,逼得柳文进退不得,脸涨成了猪肝色。 柳文一抬头,却看到沈兰池面前横了个身量挺拔的年轻男子。他紧抿着唇,面无表情,凤眸微挑,里头盛着的冷意真是叫人心慌。 原是一直在旁旁观的陆麒阳,伸手挡住了柳文。 柳文当然认识陆麒阳——在京城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谁又不认识陆麒阳呢?在那赌坊里赢了陆麒阳,又或者是竞价时输给了陆麒阳,那可是最常有的事儿了。 「松……松手!」柳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疼死我了!」 陆麒阳却不肯松,反而扯着他,将他带得更远了一些,口中道:「对女子动手动脚,这可并非君子之行。」 「君、君子之行?」柳文疼得龇牙咧嘴,嚷道,「世子爷,你也好意思和我说‘君子之行’?」 这陆麒阳可是最不君子的那一位爷了! 「哦?柳公子的意思是,小爷我不够君子?」陆麒阳的手一松,脸上浮出一个笑来,「那好,我今日就做个‘君子’。柳二公子,你且低头,看看小爷衣摆上的是什么?」 柳文闻言,低下头去,就看到世子爷那滚了金线的衣摆上,也有一圈泥点子。 柳文的心底陡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这可是柳二公子你干的好事。」陆麒阳嗤笑,道,「小爷的衣服,你赔的起吗?」 你赔的起吗? 赔的起吗? 起吗? 吗? 柳文好似当头被棒槌敲了一下,登时僵了身子。 这镇南王家的世子,向来阔绰,动不动就一掷千金,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天字第一号纨绔子弟。他的衣服,自己怎么赔的起?要是闹到大哥面前,那保不准又要被教训…… 想到大哥柳愈,柳文登时提心吊带起来。 就在此时,几人忽然听到了一道沉稳嗓音。 「二弟,你又在为难旁人?」 沈兰池抬头一瞧,却见得茶棚外停了一匹骏马,马上骑了个青袍玉冠的年轻男子。 雪已停了,他身上并无染雪。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冬日寒风所致,他的面颊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再兼之他面庞本就瘦削,整个人便如一杆羸竹一般,好似雪一大,就会压折他。 是柳家的大少爷,柳愈。 柳文一见到柳愈,便陡然站直,陪着笑脸,道:「哪儿的话?大哥。我这不是……这不是,和如嫣出来喝茶么?」 沈兰池可不想放过让柳文倒霉的机会,立刻悠悠道:「柳二公子自己弄脏了衣摆,正扯着本姑娘当冤大头,要我把人赔给他做抵呢。」 柳愈闻言,眉心微蹙。 他松了缰绳,翻下马来。一旁随侍连忙上前,解去他身上白裘外氅。 「家弟无礼,多有冒犯,还望沈姑娘包涵。」柳愈下了马,抱拳一躬,道,「改日,愈遣人将赔礼送至安国公府上,还望沈姑娘不计家弟之过。」 话还未毕,他微微咳了一声。 沈兰池听见他咳嗽,便道:「算了,不过是闹着玩。柳二公子以后少找我麻烦,也就是了。今日被柳二公子打搅了心情,我也不想喝茶了,这就走了。」 说罢,她便上了马车,让车夫赶路。 陆麒阳见状,也上了马。 走出一段路后,陆麒阳回头,望见那柳愈立在檐下,似乎要与满地雪色融作一片了。 马车里,沈庭远讪讪的,对沈兰池道:「妹妹,今日谢过你了。」 v第四十七章[01.14] 想到那柳家张口闭口说沈家「没一个是好东西」,沈庭远便是一阵默然。许久后,他望向窗外,叹道:「若我不是沈家人,她也不是柳家女,那便好了。」 沈兰池不答,心底也有些无奈。 听那柳二口中所言,恐怕整个柳家都厌极了沈家人。要想帮哥哥娶上那柳如嫣,真是难上加难。 「对了,哥哥,你可否帮我解个谜?你比我聪明的多,定然能猜出来这是什么。」沈兰池忽然想到陆麒阳想要的生辰礼,便问道,「乃是姬侯传国之宝,足令花中君子缺一人,又尽泛嵇康之藻。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沈庭远愣了一下,微微思索一阵,道:「姬姓几经辗转,成了‘沈’姓。花中君子,便是‘梅兰竹菊’其中之一,嵇康之藻,那便是嵇康的四言诗其一,说的是‘藻泛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这谜底,就是‘沈兰池’。妹妹,你这是故意逗我开心呢?」 沈兰池怔住了。 谜底是她? 陆麒阳这并不是要在家里养一盆兰花,这是要在家里养一盆兰兰啊。 细雪飘飘悠悠,停了又下,陆麒阳的生辰到了。 按理说,金娇玉贵的王府世子,必然是会大办一场。可镇南王管的严,陆麒阳可怜巴巴的,不能趁着生辰潇洒,充其量只能去军中与旁人一道吃碗面。好在他的几个兄弟友人,知道他日子过得可怜,特意去飞仙坊为他开了一桌生辰宴,想要让世子爷爽快一番。 陆麒阳答应得痛快,入了夜便披雪而来。到了飞仙坊,入了雅间,便看见几个被父亲称作「狐朋狗友」的贵介子弟,已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满室皆是酒香。 打头一个是陆敬桦,他乃是山阴王家的次子,平常最爱一口一个「麒阳哥」跟在他身后,旁边分别是高征和赵录,也都是在赌坊、拍行之流的地方所结识的贵胄少爷,成日里正经事不做,最爱游手好闲。 而最右头的,则是个叫做吴正墨的。他出自高门吴家,那吴家与沈家也沾亲带故,一门里头出过几个高官大爵;沈瑞的夫人吴氏便是出自这吴家。只不过如今这吴家稍稍有些没落了,得让各路亲家帮衬着,方能在楚京城中站住脚。 吴正墨是吴家嫡少爷,生来便有些傲气。这回他来给陆麒阳过生辰,竟还把自家的庶弟吴修定给带来了。在陆麒阳进来前,借着酒意,吴正墨已把修定给狠狠奚落戏弄了一顿。 「瞧见了没有?一会儿世子走进来了,你就演一只狗,从这儿,一直爬到那儿,逗世子爷开心。」吴正墨醉醺醺的,用手指虚虚划拉着,「这就是我给世子的礼物!」 吴修定咬着牙不说话,只是低头坐在位置上。 「你听见没有啊?」吴正墨不高兴了,将酒盏重重搁在桌上,嚷道,「世子爷这样身份尊贵的人,你原本是见不到的。要不是为了逗世子开心,我绝不会把你带来!」 一旁的高征和赵录也都起了哄,开始叫好。 「学狗不如学马,你让他学马叫试试看,兴许能逗世子开心!」 「学什么马?当然是学狗爬好玩。」 几个人笑嘻嘻的,东倒西歪,一旁的陆敬桦却小声插嘴道:「罢了吧,不要为难吴少爷了,麒阳哥也定然不喜欢你们做这种事儿。」 「什么少爷?吴修定算哪门子的正经少爷!」吴正墨嚷道。 就在此时,门开了,陆麒阳带着半身碎雪进来了。他一边解了斗篷,一边讶道:「我在外边就听见什么‘学狗’、‘学马’的,是你们哪一位要学了逗我开心?赵录还是高征?」 吴正墨笑哈哈道:「是我家这个庶出子!别看他长得其貌不扬,学问却做得不错,父亲还说他能考个探花、榜眼。让未来的榜眼大人给我们学个狗叫,岂不美哉?」 闻言,赵录和高征皆是一阵哄堂大笑。 吴修定攥着手指,坐在席间,面孔青青红红。在一片笑声里,陆敬桦细声劝道:「算了吧,算了吧,哪有让好端端的人学狗叫的?」 可高征与赵录却权当没听见,继续起哄。 「吴家少爷,你倒是爬呀!」 「世子爷都来了,你不爬,要是惹恼了世子,该怎么办?」 他们光起哄还不够,又去推吴修定。几个人推推搡搡的,把吴修定推到了地上,他站立不稳,一下子便双膝着地。见此景象,三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跪了!跪了!」 「这是要学狗还是学马?」 吴正墨见吴修定始终不肯动,便拉长了脸,道:「吴修定,你还有个亲妹子。那妹子日后过得好不好,是被卖还是好端端的嫁人,就要看你现在的表现了。」 吴修定面孔涨红,低喝道:「少爷,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 他这话,就让吴正墨有些不乐意了:「姨娘养的,也配做本少爷的妹妹?我没把她收入房中,已是天大恩赐了。要不,过了今夜,我就把她收成个通房?只要改个名儿,她不姓吴了,也没人会发现!」 闻言,吴修定又怒又急,面上泛起一阵屈辱之色。最终,他却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欲要朝陆麒阳那头膝行而去。 就在此时,吴修定听见一道嗓音。 「哎,算了吧。」门口的陆麒阳虚虚一扶,道,「吴修定是个人,人不能做狗。不肯学狗,那是有骨气,是件好事。换做旁人,要是知道学狗叫能取悦你吴大少爷,怕是早在地上汪汪叫的欢了。」 吴修定一抬头,正好见到门口的世子爷将斗篷扔到仆婢手中,几步行到桌前。这是他这个庶子头一回见到镇南王府的世子,只觉得他颜生美玉,与传闻中大有不同。 「你叫吴修定?」陆麒阳落了座,转过身,用酒壶指着仍趴在地上的吴修定,笑嘻嘻道,「你且起来吧,好好喝酒吃菜。要是吴正墨这厮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v第四十八章[01.14] 吴正墨被陆麒阳那句「在地上汪汪叫的欢」给逗乐了,也不太计较吴修定的事儿。再之,陆麒阳都开了口,也没有他反驳的余地,便哈哈笑道:「哟,我家这条狗倒是好运,能得世子爷的青眼。」 陆麒阳替自己斟上了酒,小啜一口,道:「不瞒你说,我和你爹一样,觉得你这庶弟是个有大造化的。日后兴许考上的不止是榜眼、探花,还有可能是个高头大马巡京城的状元。」 闻言,几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状、状元!」吴正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怕是要他改行学武,过个五十年再去考吧!」 一片大笑里,吴修定死死沉着脸,安静地坐着。抬眸间,却看到世子爷朝他遥遥扬起了酒杯,要敬他一杯;眉目间,并无吴正墨、高征等人的鄙薄轻浮,只有沉静笑意。 几人喝了几杯,聊起楚国事来。一个说那北方似乎又有疫病在军队里横行,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说传闻陆子响已悄悄定下了亲事,却猜不到是哪家的闺女。 谈天说地间,厢房的门被扣响了。 「哟,这又是谁来了?」吴正墨翘了二郎腿,让仆婢上去开门。门一开,便见着外面立了个人,虽着男装、束高冠,可那身量却是女子身量。再仔细一看,这女郎面貌柔艳,几要使这厅堂熠熠生辉。 吴正墨眼睛一亮,立刻认了出来,嚷道:「这、这不是安国公府的兰池小姐?!来来来,进来坐!」 沈兰池见着里头有这么多人,也是吓了一跳。 前世的她在陆麒阳生辰时已订了亲,为避嫌,就没有堂而皇之地去陆麒阳的生辰宴,也没能喝上自己备下的那坛难寻好酒。这一回,她想要来飞仙坊亲自给陆麒阳过生辰。谁料到门一开,里头却有这么多的大老爷们。 「来来来!」赵录也是立刻激动起来,上来就要招呼她,「沈小姐也是给世子爷过生辰来的?咱们爷就是长得好看,难怪招楚京姑娘喜欢!」 眼看着赵录就要碰到沈兰池,陆麒阳却阻住他,喝道:「和姑娘家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正经君子,谁会去拉姑娘的手?」 被他喝了一声,赵录委委屈屈地缩回手去,心道:莫非亲姑娘的小嘴、拉姑娘的手,就是不正经的人了吗?他可不信世子爷没亲过姑娘的小嘴! 「你来做什么?」陆麒阳站了起来,走到门前,严严实实地堵在那儿,像是一堵墙似的,把身后灼热的目光给挡了个一干二净,「你也瞧到了,我们这都是一干纨绔子弟,你别来。」 「我……我给你送酒。」沈兰池退后一步,命身后的碧玉将那坛备好的酒奉上,「祝世子爷早日娶得佳妻。」说罢,她小声委屈道,「我还想自己喝上一口呢,谁知道你要赶我走。」 「不赶你走,还能怎么办?」陆麒阳瞥一眼身后跃跃欲试的众人,推了她一下,「这么多人盯着你,我如何能放心?只能狠狠心,赶你走咯。」 说罢,就将沈兰池推出三步之外,又利索地合上了厢房门。 见门扇合上,吴正墨索然无趣,道:「世子爷怎么白白放过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陆敬桦怔怔的,目光粘在那门上。 许久后,他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帘,什么都不说,仿佛不曾听见这事儿一般。 陆麒阳不答,嘻嘻哈哈地回了宴席中,继续喝起了酒。几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又要了年轻的乐女来,房间里一时间丝弦热闹、酒香氤氲。待吴正墨几人喝得东倒西歪了,这宴会才作罢。 吴正墨喝得醉醺醺的,倚在庶弟吴修定的身上,对自家小厮嚷道:「我今日、今日,就要这条狗把我背回家中去!你们几个……都不准来帮忙!」 说罢,又喃喃了些「世子爷酒量怎么好的惊人」之类的话,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陆麒阳是最后走的。他喝得多,不过因着酒量好,现在也是神识清明的。待他出了飞仙坊,却听到街对头黑漆漆的阴影里,传来一声闷闷不乐的「陆麒阳」。 仔细一看,原来是沈兰池立在那里。 她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也不知她是站了多久,斗篷上压了一片碎雪,乌黑的发丝里掺杂着星星点点的白;原本白皙如玉的面颊,被冻得红通通的,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 「兰、兰兰……」陆麒阳愣住了,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沈兰池眸光一恼,别转开视线,道,「我想喝我带来的那坛酒。」顿了顿,她惊呼道,「你该不会已经和那群猴子,把姐姐的酒给喝完了吧?!」 闻言,陆麒阳不知是该先笑「那群猴子」这个称呼,还是先安抚她。憋了一会儿笑,他连忙上前,拂去她发上的雪珠,低声道:「没喝呢,我不准他们碰你送的东西。」 闻言,沈兰池的眼眸微亮:「那我还能喝上吗?」 「外头冷,回家再喝。」陆麒阳说。 「不成,回去了,我就会被我娘逮着。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沈兰池说。 陆麒阳拗不过她,只得与她在飞仙坊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他叫小厮去讨要了酒盏,拍开了封泥。这酒果真是好酒,醇香四溢,一闻便醉人。 「还好我没走!」沈兰池低声嚷道,「要是走了,可就错过了这样的好东西,白白便宜了你。」 「什么叫‘白白便宜了我’?这不是送给我的吗?」陆麒阳无奈笑,替她斟了酒。 沈兰池捧起酒杯,小小啜饮一口;觉得入口甘醇,不由又多喝了几口。她手指扬起,挺翘鼻尖被夜风吹得通红,落在陆麒阳眼里,便有说不出的可爱。 「快些喝,喝完回家去,免得着了凉。」陆麒阳催道。 「我不!」沈兰池抹一抹嘴角,说,「你想赶我走,可没这么容易。」 她喝了好几杯,渐渐有些醉了。抬起眸来,见得夜空里依旧在悠悠落着细雪,那星点儿大的雪瓣飘扬兜转,被屋檐下的灯笼光照拂成一片晕暖的昏黄。若是伸出手去,那雪花落在掌心,不过片刻功夫,就被掌心的温度给融化了。 v第四十九章[01.14] 「雪啊……」她眨了眨眼,有些迷蒙不清了,「我死的时候,也下雪了。」 「嗯。」陆麒阳搂了她的腰,低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醉醺醺的沈兰池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顺势倒在他的怀里,用手指一下下点着他的眉眼,道,「你可真能忍,明明喜欢我,却忍了十几快二十年。」 「谁让你想做皇后?」陆麒阳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声音愈低,「我从前想,我是个纨绔子弟,且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纨绔子弟,所以我配不上你。你天生就该做皇后,所以让你嫁了太子,那是最好的。」 「可是……可是……」沈兰池拽着他的衣襟,道,「我现在不想做皇后了。」 「嗯。我知道。」陆麒阳又说。 沈兰池眼睫一翕,「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口中又在说着什么「雪」。陆麒阳见状,轻笑了一声,用手指拨开她面颊上散落的乌黑发丝,寻着她的柔软唇瓣,欺下了身子。 「……你做什么?」沈兰池迷迷蒙蒙地问。 「雪大风急,怕你着凉,替你挡雪。」陆麒阳答。 说罢,她的唇上果真微微一暖,灼热的鼻息扫到了她的肌肤上。 明明冬日严寒,细雪垂落,可沈兰池却莫名觉得心底暖意微动。她紧紧巴住了陆麒阳的衣领,从他的吻中挣脱出来,喃喃道:「给你了,我的礼物。」 「什么?」 「你不是要那什么‘姬侯传国之宝’吗?谜底我解出来了,就是我。拿去吧,在家里养一盆兰兰。」 沈兰池喝醉了,是陆麒阳把她背回去的。把这一盆兰兰交还到沈大夫人手上时,沈大夫人大惊失色;但转眼一看,是隔壁家那个在女儿面前再怂包不过的世子爷送回来的,沈大夫人立刻放心了。 陆麒阳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还能不清楚吗?虽看起来游手好闲,但骨子里却是个纯善之人。救起人来,都不带犹豫的。 沈大夫人命小厨房煮了醒酒汤,叮嘱丫鬟仔细瞒着沈辛固,让沈兰池回房睡下了。次日一早,沈兰池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得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撬开了。仔细一想,只记得昨夜去找陆麒阳喝酒,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家伙似乎又偷偷亲了自己一回,其余的,一概不记得。 她打了个呵欠,悠悠起了身。外头的雪停了,不过一夜的功夫,院子里的雪已有了消退的迹象。不过沈兰池倒不惋惜,因为这雪下下停停,雪景总会再来的。 这一日,朝中传来了个震惊消息。 那国宴行刺一案,终于结案了。虽元凶与沈家无关,可因沈家监察失力,楚帝还是让沈辛殊、沈庭康父子均是降了级。 自分家后,沈辛殊本就活得有些难堪,如今乍逢官场降职,心情愈发愤愤。往日里的不甘恼恨,尽在此时爆发出来,竟一连几日在外头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不肯归家。 沈辛殊少年富贵,虽才学不佳,却凭着家中荫蔽一路青云。妹妹入宫为后,又有太子兄长在前庇佑,沈辛殊这一路可谓是顺风顺水。这一回,先分家,后降职,竟让他整个人都阴沉了几分,还变得暴躁易怒起来。肖氏若有说错话的,他便要动起手,吓得肖氏宛如一只惊弓之鸟,再也不敢多说。 肖氏有心让次子沈庭康替自己说话,可沈庭康也被降了级,离心心念念的太中大夫一职愈远,也不高兴做父母的中间客,只拿公务做借口,从家中逃走。 肖氏过得郁郁,处处皆不得志。他心底只存了一个念想——等沈桐映嫁入东宫,日后做了皇后,自己家便能翻身了。到时候,那安国公府又算的了什么? 平日无事,肖氏便拿沈苒泄气。沈苒像是团泥巴,任她搓扁捏圆,倒让肖氏解气不少。 沈苒的亲生母亲花姨娘心疼沈苒,心想:只要女儿出嫁,夫人便再没机会拿捏。于是,便跑去求沈辛殊,希望让沈苒早些定亲嫁人。也不知怎的,这消息就漏到了肖氏耳朵里。她一听沈苒急着要嫁人,心底立刻有了主意。 这一日,她特地将花姨娘请来,尖笑道:「你不是要苒儿早些嫁人吗?我已替她相看好了人家,就是那马家的老爷。等苒儿嫁过去了,那便是正正经经的当家主母,大富大贵!」 花姨娘一听,顿时怔住了。 这马家名不见经传,根本配不上沈家的女儿。就算沈苒是庶出,那也是和安国公府沾亲带故的姑娘,比旁的三流贵介还是要高出一头的。就算不是做那些一等名门嫡子的妾,也是能做那些二流少爷的正妻的。 且这马老爷生的矮胖凶恶,年过四十,早就可以做沈苒的爹了。他已娶了两次妻子,如今这已是第三次娶妻了,楚京人皆说他「克妻」。不仅如此,他家中还有一大堆通房妾室,乃是楚京贵女绝不会挑到的夫婿。 夫人竟要将苒儿嫁给这等人! 花姨娘红了眼眶,哭诉道:「夫人,便是苒儿再不好,那也要顾忌安国公府的脸面呀!将苒儿嫁到这等人家去,别人又怎么看咱们沈家?」 肖氏冷笑一声,道:「什么安国公府?可别给自己贴金了!人家安国公府压根就瞧不上咱们,早就一脚把我们家给踢了出来。桐儿日后是太子妃,那身份自然是高贵无匹。可沈苒又算的了什么?能嫁马老爷,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顿了顿,肖氏眼珠一转,笑得花枝乱颤,道:「你要是不满意,我就再给仔细挑挑。那些个贩夫走卒,只要对苒儿好,想来也是能嫁的吧!」 花姨娘听了,浑身瑟瑟。 瞧见花姨娘这副面孔煞白的模样,肖氏只觉得白日被沈辛殊掌掴的抑郁都消散了,心情陡然好转。她哼着调子,起了身,回房去了。 花姨娘想到方才主母的话,不由瘫倒在地。 沈苒苦了那么多年,出嫁后可不能再苦了! 思来想去,花姨娘一咬牙,找到沈苒,道:「你和大房的兰姑娘要好,能不能去求一求兰姑娘,让国公爷或是大夫人开口,好让咱们夫人改了主意?」 沈苒坐在窗前,平常满是唯唯诺诺的脸上只余沉静。 v第五十章[01.14] 「姨娘莫急,我自有主意。」她道,「兰池姐姐虽愿意帮我,可无功不受禄,只有我帮了她,才能令她开口。既然亲事还未定下,便尚有回转余地,静候时机便是。」 沈苒认定肖氏心有不甘,定会再找大房麻烦,这才想要静候良机。 谁料到,没隔几日,大房那边就听闻了肖氏要将沈苒嫁给马老爷的事情。沈大夫人立刻请了国公爷出面,将肖氏教训了一顿,说就算是分了家,沈苒还是姓沈。将沈家的女儿嫁给那姓马的,真是丢人现眼。 肖氏闻言,气得发抖。 只可惜,虽然两家分了家,可沈辛殊还不肯轻易对安国公府的荣华放手,叮嘱了肖氏务必要对国公孝顺。国公爷好不容易从病中刚愈,这就发了怒,沈辛殊又如何敢与国公背着干?立刻掌掴了一记肖氏,让她不要丢脸。 肖氏委委屈屈的,只好与那马家人不再往来。 得知此事,沈苒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是沈兰池母女不忍看着她嫁给马老爷,这才出手帮助;她有心去大房感谢沈兰池,却苦于肖氏根本不让她出门。好不容易,她才等到了见沈兰池的时机——年关这一夜,沈辛殊带着一家子前往宫中赴宴。 最近的沈辛殊脾气阴沉难测,总是莫名暴怒。肖氏虽不愿带庶女同行,可沈辛殊打定了主意,要依照国公的嘱咐,好好替沈苒相看人家,以是,肖氏不得不带着沈苒一道去,好让各家夫人看一眼沈苒生的什么模样。 临出门前,肖氏没好气地对沈苒叮嘱个不停。 「不要低着头,把你那股小家子气收起来,莫要丢了老爷的脸面。你这身衣服,就当是问桐儿借的;若是要有分毫的损坏,你就等着吧!」肖氏说毕,不解气道,「那大房的季文秀母女真是闲,还管起你这小庶女的事来!」 沈苒不说话,只垂着头,心却道:若不是她多年有意讨好沈兰池,哪能换来今日?早被肖氏嫁出去了。 说话间,肖氏便听见了一声「娘」,原是沈桐映来了。肖氏一抬头,见着门前立着女儿——沈桐映端端庄庄地站着,眉目如画。面颊上施了厚厚脂粉,勉强挡住了一道狰狞伤疤。站远一看,仍旧是个惊艳四方的丽人。 只是,她的表情颇有几分漠然,到底少了几分从前的活力,让肖氏好不心疼。 沈桐映破相后,好一阵时日都闭门不出,至今都不曾参加过任何小姐妹间的宴会游乐,只闷在房里,一门心思地等着嫁给太子。 「桐儿,你这模样好极了,太子定会怜惜你。」肖氏牵了沈桐映的手,道,「那太子殿下不愿退婚,仍旧一心一意要娶你过门,可见对你爱重之深。来日你定要好好待太子殿下,与他夫妻同心。」 沈桐映想到陆兆业从前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态度,嘴角扯出一道冷笑,漠然地点了点头。 二房一家子各自上了马车,前往宫中。 这年关乃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时候,宫中张灯结彩、一片华美瑰丽。群臣百官、命妇千金,皆齐聚一堂。乾福宫内,满殿绫罗粉黛,一宫翡翠明珠。 沈苒跟在嫡母身后,安静地走着。 沈辛殊携着妻儿,到了安国公沈瑞面前,给父亲行礼。沈瑞却不买账,冷嗤一声,道:「险些又干了丢脸的事儿,这是到我面前请罪来了?」 沈辛殊近来本就暴躁,此刻听闻父亲训斥,他脖上青筋一粗,拳头登时就握紧了。肖氏一见,急急忙拽住沈辛殊的手,道:「老爷,这可是在宫中。要是与国公爷吵了起来,让旁人看到了,那该如何是好?」 沈庭康亦紧紧扣住了父亲的手,不让他胡闹。 好不容易,沈辛殊才冷静了下来。 沈苒立在最后头,趁着无人瞧她,一双眼四下机敏地扫着。她看到沈兰池正规矩地坐在母亲身旁,便小步上前,向沈兰池道了谢。 「谢过兰姐姐、大夫人伸手相助。」 「不算什么事儿。」沈大夫人柔和道,「你本也是沈家的女儿,总不能让肖氏丢了整个沈家的脸面。就算是分了家,多多少少还是要看顾一把。」 沈苒乖巧地应了声「是」。 沈苒再抬起头来,却瞧见不远处正有人望着沈兰池。 沈兰池生的貌美,这等爱慕目光本就极为常见。只是这人的身份,却非同一般—— 那男子面貌生的青涩,与身旁的同龄兄弟相比,便如一个初成少年似的。一袭月白锦衣,玉冠朱带,正是山阴王的次子,陆敬桦。 山阴王不比其他王爷,既无一方封地,也无太大权势;便如一株墙头草似的,今日与沈家交好,明日与柳家同游,四处逢迎,倒也混得如鱼得水。山阴王的长子陆敬松在京外领了个闲职,次子陆敬桦则最得山阴王爱重,留在京中,坐享富贵,终日与陆麒阳等纨绔贵介一同四处游荡。 陆敬桦对沈兰池心存爱慕,这也是人之常理。沈兰池素有「京城明珠」的美名,男子不心生喜爱,那才是奇怪。 沈苒打量了陆敬桦一眼,便跟随着嫡母向自家的席位走去。路过河间王一家身旁时,恰好见得那镇南王的世子陆麒阳过来与陆敬桦说话。 「敬桦,我给你引荐个人,姓吴,是个可塑之才。等一会儿喝完了酒,你到小园子那头去……」 沈苒垂着眼,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了。 楚帝携着陆子响入殿落座,宫宴很快开了席。今日楚帝心情大好,一直与柳贵妃说说笑笑,陆子响也不时凑个热闹。独留沈皇后在旁,摆着端庄的架子,一个人喝酒吃菜。 宫宴方开不久,楚帝便放下了酒盏,道:「今日本就是个大好日子,趁着大伙儿都在,朕也说一桩喜庆事,让大家热闹热闹。季家的二小姐,贞静嘉懿,才德兼备,品貌俱佳。朕已与季爱卿说好了,要与他做亲家,将季二小姐许配给响儿为妻。」 群臣闻言,纷纷道贺。 季飞霞亦绯红了面孔,于姐妹之中羞怯地低下了头,只敢拿眼角偷偷瞄别人。待目光不小心与陆子响带笑的温暖眸光碰上,她的面颊便愈发滚烫了,指尖小心翼翼地攥着衣角。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65章节】。 豆豆网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豆网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v第五十一章[01.23] 宴席过半,依照楚京习俗,群臣纷纷散开,各自饮酒作乐、互相攀谈。陆敬桦想到方才陆麒阳叮嘱,便起了身,朝殿外走去。 前些日子,他才对麒阳哥说过,不想再做个浑浑噩噩、游手好闲之人,想要如二殿下那般,悄悄收罗一些能人贤士在门下。未料到,今日,麒阳哥就为他引荐来了一个人。 也不知道,那吴姓的少爷有什么才能? 殿外风大,吹得陆敬桦衣袖皆鼓。他走到小花园中,却见得月下雪中,已有一名男子等着了。见陆敬桦来了,那男子便抱拳一礼,道:「草民吴修定,见过大人。」 吴修定身无官职,尚在读书,确实该称「草民」。 陆敬桦笑道:「虽说我是‘大人’,可我到底与你一样,也不过是一介白身。」一会儿,他依照陆麒阳叮嘱,考察了吴修定一番政国之道,见吴修定对答如流、言语玄妙,有些话甚至令自己这半个草包都不甚理解;一时间,陆敬桦如获至宝,极是欣喜。 「这样有趣的人,麒阳哥竟舍得将你送给我。」陆敬桦击掌而笑,道。 他与吴修定又交谈一番,这才让吴修定回去了。待陆敬桦要走时,却见得身后的假山下露出了一片杏色衣角。他蹙眉,道:「那边是谁?出来吧,我看见了。」 那假山后慢慢移出了一名女子,却是沈苒。 陆敬桦只望了她一眼,便有些怔住了——虽说眼前女子的相貌比之沈兰池相差甚多,远远不如;可那眉目间的风流昳丽,却近乎如出一辙。若是她侧过头去,只余半道背影,那便几乎与他魂牵梦绕的那人出落得一般模样了。 陆敬桦微晃了下身子,稳下神来,道:「我记得你,你是沈家的庶女,沈苒。」 沈苒愣住,未料到他竟知道自己的名字,便咬唇道:「正是……正是苒儿。」 陆敬桦别过头去,低声道:「你来此处做甚?」 「我不过是无意闯到此地,无心打扰,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沈苒低声道。 她说话的嗓音,亦有着那人的浓丽婉转。陆敬桦听了,忍不住蹙眉,道:「你从前本不是这副模样,你何必学你姐姐的做派?她是她,你是你,做他人的影子,又有什么意义?」 沈苒怔了一下,故作不解,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陆敬桦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从前不曾见过你,所以才敢来诓骗我。我知道你在你姐姐面前,本是一副唯唯诺诺、柔弱可怜的模样,几时这么大胆过?」 顿了顿,陆敬桦又道:「有心向上爬乃是常事,可你不该学着你姐姐的模样来接近我。我确实是对你姐姐有些心思,但若因这份心思接纳了你,那便是愚不可及了。」 沈苒听了,终于敛去了眸中那副风流情态,低声道:「是我冒犯大人了。」 「你一介庶女之身,就算我有心求娶,你至多也只能做个妾。好人家的女子,哪有上赶着做妾的?」陆敬桦见她为显身量,冬日只穿薄衣,冻得发抖,心底不由有些怒其不争,声音也微带严厉,「何必作践自己!」 他说罢,沈苒却一直低着头,不曾答话。正当陆敬桦心底奇怪之时,沈苒终于抬了头,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绞着微颤的哭腔,说道:「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个不任旁人辱没的人上人,又有何错?!」 若说从前的她只是装着柔弱可怜,这时的她已没有心思再假装了。她只觉得陆敬桦把自己的一层皮都揭去了,心底竟然涌出一股屈辱来。登时间,沈让忘记了如何攀上陆敬桦的打算,背过身去,匆匆地跑了。 宴席上的沈兰池与母亲说过几句话后,便去与相熟的贵女攀谈。陆知宁几个扯着她聊天,说是开了春永淳就要出嫁,必须得趁着今时好好畅聊一番。季飞霞如今也算是订了亲,提到永淳出嫁之事,也深有同感,直说「出嫁之后便不能如做姑娘时一般轻松自在了」。 沈兰池与永淳正说着那般伽罗国的事,忽的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仔细一瞧,原来是陆子响。 沈兰池懵了一下,赶紧往后藏——季飞霞还在这里,陆子响也敢这样直截了当地看着他,真是脑壳有包! 但是那陆子响竟丝毫不知收敛,仗着季飞霞低头羞怯不语,他竟朝沈兰池遥遥举起了酒杯。沈兰池可不敢回敬,提着裙摆便朝游廊那头走去,以躲避二殿下的目光。 陆子响见她走了,也想追上去。刚起身,却被一人按住了手。陆子响侧头一看,却是柳家的大公子,柳愈。 面带病色的瘦弱青年坐在席上,眉目低垂,打量着面前酒盏,淡声道:「殿下,女色祸人。那沈家姑娘,尤是一桩祸害。」 陆子响笑着点了下头,作势拂了下衣袖,又坐下了。 沈兰池出了殿宇,到了游廊上,终于松了一口气。丫鬟绿竹匆匆追出来,给她披上了轻裘大衣,口中道:「小姐怎么走的这么突然?外头冷,还是回去暖暖身子吧。」 「你没瞧见那陆子响都要用眼睛把我身上挖出两个洞来了?」沈兰池搓了搓手掌,朝掌心呵了一口暖气。顿了顿,她道,「你去把镇南王世子请来,就说我在这儿等他……等他,幽会!」 绿竹早就知道自家小姐心仪世子,有些不安,道:「若是叫人瞧见了,那该如何是好呀?」 「那岂不是更好?」沈兰池一点儿都不在乎,「虽然我现在不能嫁给他,但能让满京城人都知道这男人是我的,那也好。」 绿竹被震了一下,只得乖乖回去请陆麒阳了。 没一会儿,年轻的世子爷便带着轻淡的酒气出来了。 一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沈兰池就想到他生辰那天,她喝醉了酒的事儿。不等陆麒阳走到自己身旁,她就伸臂,用手指戳了戳陆麒阳的胸膛,道:「你又喝了酒?你喝醉了吗?」 陆麒阳拽着袖口,嚷道:「小爷可是千杯不醉,你也太小瞧你家爷了。反倒是你,那天怎么喝了几口,就醉成那副模样了?」 「我真的醉的那么厉害?」沈兰池惊奇道,「我喝醉了,都会做些什么?」 「你不记得了?」陆麒阳愣了一下,试探道,「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沈兰池摇头,道:「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偷亲了我一下。」 v第五十二章[01.23] 不知怎的,陆麒阳显出一股悻悻的神色来,好似极是失望。沈兰池见了,好奇追问道:「那天的我可是做了什么事儿、说了什么话?竟叫你露出这般神情来。」 「你啊,」陆麒阳叹口气,一副无奈样子,道,「喝醉了酒便直往我身上蹭,还说些什么‘此生非陆麒阳不嫁’、‘爱极了世子爷’、‘要是敢不娶就杀人’之类嚣张的话,拖也拖不走,按也安不住,可折腾人了。最后,还是我把你背回家去的。」 沈兰池听了,微微窘迫。 这都是什么话啊…… 什么「此生非陆麒阳不嫁」…… 可这也确实像是她会说的话,也都是她心底的念头。只不过,那天的她借着酒意说出来了罢了。 沈兰池侧过脸去,故作不屑,懒散道:「能背本姑娘回家,那是你的荣幸。再说了,我想嫁给你,又有什么错?只不过现在仍是‘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状况,本姑娘还有事儿要做呢。」 「一介小女子,装什么霍去病?」陆麒阳来搂她的腰,调笑道,「别玷污了人家霍大将军的威名。」 陆麒阳的手刚搂到她的腰,便听到游廊外传来积雪被踩碎的声音。两人齐齐抬头一看,却看到外头站了个眼熟的人—— 陆兆业立在雪中,一袭玄衣。那张从前总是布满淡淡疏冷的面孔上,此刻挂着一分惊愕。 他目光微动,视线紧锁在陆麒阳扣在沈兰池腰间的那只手上。半晌后,他眼里腾起一股怒意来,口中冷冰冰道:「镇南王世子,你这是在做什么?沈家小姐与你非亲非故,你竟轻薄于她?」 说罢,他长眉紧结,身子已是止不住地前倾,上来就要扯陆麒阳的手。 他无法忍受这等事。 那沈兰池是他在父皇面前求也求不来的人,陆麒阳一介纨绔,如何配的上? 就算是青梅竹马,就算是从小一块长大,那又如何?配不上,那便是配不上。 沈兰池见陆兆业靠近,便纵身横到了二人中间,漫声道:「太子殿下,我与旁人拉拉扯扯,那也与太子殿下无关吧?太子殿下至多去陛下面前告发一句,又何必到我面前来充正人君子?」 见沈兰池维护陆麒阳,陆兆业只觉得呼吸一凛,冬日的冰寒都涌入了五脏六腑。 「你在孤面前,为镇南王世子说话,可考虑过后果?」他压抑住眉目间涌动的冷意,死死地盯着沈兰池,紧扣的手指几乎要刺入掌心软肉间。 沈兰池见他神情阴鸷,也没了先前笑容。她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你在这里为我出头,可考虑过我桐姐姐?她是日后要嫁给你的人,你却要在这儿与我纠葛不清,也不怕丢了皇家脸面?」 沈兰池的字字句句,都如一把剑,刺在了陆兆业的心上。 想到过去发生的一幕幕,陆兆业心底怒意涌动。 本不该是这样的! 沈兰池本该是她的妻才对! 陆兆业看着她身后的陆麒阳,心底冷意愈甚,口中冷然道:「镇南王世子,你最好不要对沈兰池有非分之想,她并非是你高攀的起的人。废人就合该有个废人的模样!」 陆麒阳一扯嘴角,道:「谢过太子殿下指点。」 陆兆业被沈兰池的目光刺的生疼,不想再留在此地,便冷嗤一声,怒气冲冲地走了。 「有病。」沈兰池轻嘁一声,干脆道,「都要娶我堂姐了,还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他从前不知珍惜你,后来反悔了,也是人之常情。」陆麒阳收回目光,紧扣住了她的手,「若是你现在不要我了,去寻觅了新欢,我也会如此发狂的。兴许,连那人都会杀了。」 他说这话时,眼底有少见的冷。 见沈兰池被他这副表情吓到了,他又连忙道:「我瞎说的,你不要当真。」一会儿,又扯她向外走去,「我们去御渠那头放炮仗?好久没玩了,有些怀念。」 他一说这事儿,沈兰池就想起来,两个人年少时,确实干过「大过年的朝御渠里丢炮仗」这样的蠢事儿,结果炸的经过的楚帝和宫人满身水花。 后来,仗着两人都是小屁孩,又有「大过年的」这个借口在,两个人才没被楚帝惩罚。不过,楚帝虽高抬贵手,两人在家里却没落得好——陆麒阳被镇南王打了一顿,沈兰池被罚跪祠堂。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一套。」沈兰池嘟囔道,「小心陛下又到这头来。」 「我瞧过了,陛下跟柳贵妃在里头喝酒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陆麒阳兴致勃勃,道,「难得玩一回,不碍事。这炮仗‘自怜结束小身材,一点芳心不肯灰’,多有趣呐。」 他的小厮取来了炮仗,递给了自家世子。 嚓的一声,炮仗被点燃了。陆麒阳捂住沈兰池的耳朵,将点燃的炮仗丢入了御渠的水中。 「哗——」 「陛下驾到——」 水珠飞溅起的声音,伴着宫人通传之声,同时响起。 沈兰池和陆麒阳躲在树丛中,登时傻了眼。 v第五十三章[01.23] 再抬起头,御渠边不知何时亮起了一串晕黄灯笼,站在侧边的一串宫人皆挂了满脸的水珠。 最里头,则是原本面带熏红、如拂春意的楚帝。此刻的他,面无表情,正任由水珠滴滴答答向下淌落。 「朕……」 楚帝斟酌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朕,天命之子,此乃神意。」 当今陛下竟在御渠边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花! 此乃何等大事! 宫人们惊慌失措,急急忙忙跪下来请罪。陆麒阳与沈兰池蹲在草丛里头,皆摒息噤声,仿佛他们只是两株草叶,一动也不敢动。 终于,楚帝抹一把面上水珠,道:「小儿玩闹,算了,回去换身衣服就是了。」 说罢,楚帝便携着宫人们远去了。 草丛中的二人,舒了一口气。 「都是你害的。」沈兰池戳了戳陆麒阳的胸膛,小声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要玩这一套。你看,陛下又被你害惨了。」 「什么害惨了?陛下不是说了吗,‘此乃天意’。说不准,陛下心底还欢喜的很呢。」陆麒阳轻笑一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那常青的草杆上积了些雪,陆麒阳一钻出来,那些细雪便落在了他的头顶上。沈兰池见状,连连拽住他的手,道:「你等等。」 「做什么?」 她掏出帕子,踮起脚来,一点点拂去那些细碎的雪块,手势极为温柔。 绣着杜鹃花样的手帕自陆麒阳的发心一点点儿向下挪去,又落到了陆麒阳的额前;然后,倏忽一下,那条手帕便蒙住了陆麒阳的双眼。 陆麒阳眼前一黑,耳边又听见女子吃吃的轻俏笑声,知道是沈兰池又想戏弄自己,心底不由有些无奈。恰逢此时,宫殿那头响起热闹的长歌「万寿」之声,间或有炮竹的噼啪作响。宫阙灯火,更如熏天星河;万千流彩,煜煜生辉。 「陛下那头又热闹起来了。」陆麒阳不急着揭去眼上手帕,反而扣住了她的手腕,扬唇笑道,「你蒙住了我眼睛,让我没能看到方才炮竹齐鸣的场面,你如何赔我?」 「想得美。」沈兰池低笑道,「我不赔。」虽然口中是这样说的,可她却踮起脚尖来,飞快地吻了一下世子的嘴唇,轻声道,「这可不是赔你,这是姐姐心情高兴,赏你的。」 说罢,她也不管那蒙在世子脸上的手帕了,只自己转过身去。 陆麒阳摘掉了手帕,看到她别扭着不肯转过身来的背影,面上也挂起了笑意。 在外头这样闹了一遭,沈兰池被寒风吹拂得有些冷了,便想回到殿里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程,快回到乾福宫时,就见得附近一处假山下,坐着个怔怔出神的人,却是二殿下的伴读宋延礼。 夜寒风大,宋延礼却仿佛浑然未觉,呆愣地坐在地上,也不嫌冷,痴痴地望着前方,仿佛那儿有什么巫山神女似的。听见脚步声,宋延礼才匆匆回过神来,恍若无事般起了身。 「宋公子,为何不进去喝酒?这副表情,可是出了什么事儿?」陆麒阳作关切状,问道。 「只……只是喝的有些多了,出来醒醒神。」宋延礼摇头,连忙道,「谢过世子关心。」 陆麒阳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便路过了他。 沈兰池虽与陆麒阳隔了一段路,却还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上一世,这宋延礼娶了季飞霞为妻,且为了季飞霞背叛了陆麒阳。想来,宋延礼对飞霞还是有些情愫的。可这一世,二殿下活得好好的,还在阴差阳错之间与季飞霞定下了亲事。 自己侍奉的主君娶了心爱之人,个中滋味,想必绝不好受吧。 看季飞霞瞧见二殿下时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季飞霞必然是不知道这位二殿下的伴读也是爱慕着她的。现在的季飞霞即将要嫁给大楚最尊贵的人之一,心底皆是浓情蜜意,又哪能注意到旁人? 也不知日后,这两个人会有如何造化? 宫中这一场宴席宾主尽欢,并无什么意外之事。夜色渐浓,沈兰池跟随父母兄弟出了宫,回到家中。 虽身子疲累,可几人仍旧要守夜。 沈大夫人命丫鬟仆妇在厅堂中设好了圆凳,摆了一张长桌,上列几根岁火明烛,又让丫鬟端来了早就被好的红枣干、杏仁、柿膏等物。一家人围坐桌边,谈说欢笑。 不知何时,已有依稀的炮仗声响起来,远远近近的,像是要把这一年的晦气都驱走。那声音噼噼啪啪,极是热闹,几乎要把夜色都劈开来。 沈兰池有些累,便托着面颊倚在桌前。她目光扫过周边家人,见父母长兄皆面有笑意,心底不由轻轻一暖。 沈辛固与沈大夫人坐在一道,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京城内外的事儿。沈大夫人恰好手里闲,干脆叫来了陪房嬷嬷,大家一起说话,一边对账;沈瑞翘着脚,在一旁悠闲地捧着本杂书瞧。 「那北边的疫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有说是几个江湖术士到处招摇撞骗的,也有说是那蛮人偷偷摸摸在井水里下了毒,怪瘆人的。若是当真是疫病,要是传到京城来了……」沈大夫人忧虑道。 「夫人,事儿哪有这么巧?那北边离咱们这,可是十万八千里呢。」 v第五十四章[01.23] 「也对。」沈大夫人道。 沈大夫人说完,抬眼看见沈兰池已经昏寐了过去,趴在桌上,一双眼闭得紧紧。沈大夫人心知沈兰池是熬不住了,心底有些心疼,于是便叫两个陪房嬷嬷赶紧扶她回房。 待睡得点头不止的沈兰池走后,沈大夫人便将目光移到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沈庭远身上。 「远儿,前几日给你看画卷的那几个小姐,你觉得如何呀?」沈大夫人搁下手中账簿,好生问道。 沈庭远别过目光,小声道:「娘,儿子暂且未有成家打算。那些小姐闺秀的画像,还是别给我了。」 「胡闹!」沈大夫人轻轻拍了一记桌子,严肃了面容,喝道,「你如今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又岂可拖着不娶妻?不要以为你晚娶妻几年,便能赖在家中,让你爹多拉你几把。你迟早是要出去一个人过日子的!」 沈庭远肩膀一颤,道:「娘,儿子说的是真心话。」 「远儿,你老实告诉爹娘。」沈大夫人紧紧盯着庭远,道,「你是不是瞧上了哪家姑娘,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庭远微微心虚,目光垂地更低了。 许久后,他抬起头,谨慎斟酌了一会儿,道:「若我心仪的姑娘,与我之间有着万千鸿沟,娶她便如娶那柳家女一般,娘可还会……考虑?」 沈大夫人听了,微微一愣,道:「莫非是与柳家沾亲带故的那几家?」 与柳家结了姻亲之好的人家有好几个,个个都站在二殿下的船上,将沈家视作眼中钉,譬如那宋家。如今季家嫁了个女儿给二殿下,保不准也要偏半条心过去给二殿下。 一直在旁看杂书的老国公沈瑞听到这句话,忽然抬起了眼皮,懒洋洋道:「只要不是那柳家的姑娘,与谁结姻都成。老大家的,你也不必太苛求着,小辈自有小辈的福分,随便他们去吧。」 沈大夫人将国公爷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做没听到。 ——老国公脾气古怪,从不把这安国公府看做一回事。国公敢让小辈门「想娶谁就娶谁」,可她不能这么轻率。若是娶了那些宋家、柳家的姑娘,为安国公府招惹来麻烦,可怎么办? 「儿啊,有什么心底话,老实与为娘说便是。」沈大夫人对沈庭远循循善诱,「我可是你的亲娘,自然是以你的欢喜为重。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无论是季家的,还是宋家的,亦或是那已经许配出去了的永淳公主,娘都愿意为你拼上一把。」 沈庭远面前浮现出柳如嫣的面容,心底陡然有了勇气。听着外头稀稀落落的炮竹声,沈庭远屏息凝神,试探道:「娘,若……若,儿子心仪的是那柳家的小姐……儿子只是这一说,并不是真的,只想问问娘愿不愿意……」 沈大夫人听了,顷刻间拉下了脸。不等她开口,一旁的沈瑞却忽的站了起来,冷哼一声,一把将手中书籍摔拍在桌案上,怒气冲冲地走了。这大步大步的劲头,一点儿都不像是个上了年岁的人。 沈大夫人与沈庭远皆被吓了一跳,懵懵地看着国公爷出去了。 在一旁坐着的沈辛固见状,发了话,道:「庭远,那柳家的姑娘,你是想都不用想。你祖父与柳家有些大过节,这一辈子都是解不开的。若是要娶柳家女,你祖父绝不会松口。若您当真要悖逆长辈,那便是不孝。」 一个「孝」字重重压下,沈庭远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这样消弭了。他闷闷低下头去,道:「儿子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儿子心仪之人并非是柳家女,爹娘不必生气。」 因着是除夕守岁夜,沈大夫人怕再闹出不痛快来,便再没提这件事。几人说说聊聊,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守岁毕后,沈大夫人小睡了一阵,便起身梳妆打扮,要带沈兰池出门走亲戚去。 安国公府的亲眷不多,大多在沈瑞的那一辈便已散了出去,关系都已拐了个弯,不算亲近。沈大夫人首先要去的,便是季家。不仅仅是因着季家是沈大夫人的娘家,更因为季家方许配了个女儿给二殿下,沈大夫人急着回去探探口风,看季家站到了哪一头。 到了季家门前,沈兰池跟着母亲下了马车。但见大红朱门前,积雪扫的干干净净,两座青石狮子镇守门前,极是威严气派。高悬的滚金匾额上,「季府」两个墨黑大字龙飞凤舞,派头十足。 见沈大夫人来了,便有仆妇出来迎接,道:「沈家的夫人来了!」那些个仆妇、丫鬟,也都是一副低眉顺目、安分勤快的模样,足见季家家风如何。 季家如今的当家人,是沈大夫人的长兄,季衡。季衡的妻室姓梁,诞有二女二子。那最年轻的小姐,便是方与陆子响定下了婚事的季飞霞。 梁氏见到小姑子来走亲戚,便露出了一张笑脸。她先与沈家母女寒暄了一阵子,又赠给了兰池一些手镯珠翠当做礼物,客套地夸了兰池几句「出落得愈发动人」,沈大夫人自然是照单全收。 没扯上几句家常,沈大夫人便想与梁氏说那二殿下的事,就将沈兰池急急地驱走了。 「你去陪陪你飞霞妹妹。来日她出嫁了,你可就没机会再来寻她了。」沈大夫人道。 沈兰池应声说是,便跟着丫鬟去寻季飞霞。 季飞霞不在房中,而在季家后院的一片梅林里与丫鬟一道嬉戏着。沈兰池来时,正见到林中疏梅点点,似残蜡未净。满园皆是淡淡幽香,素艳无边。季飞霞穿着件葱绿色并蒂莲纹样罗散裙,外罩一件镶了圈细绒毛的小皮袄,正坐在秋千上微微晃着。 听见脚步声,季飞霞扭头一望,待看到沈兰池的身影,她招手笑道:「兰池姐姐,你来推我呀!」 她这侧头一望,笑颜似比身后那点点红梅还要耀目些,既惹人怜爱,又透着天真烂漫。 沈兰池笑了笑,应了声「好」。她出了游廊,走到季飞霞身后,握住了秋千的系绳,慢悠悠推起秋千来。季飞霞晃悠着双脚,仰头笑道:「过了这年,就是又长了一岁。不知不觉,一年竟又过去了。」 兴许是因为刚定下亲事不久,她的眼角眉梢都弥散着甜蜜之意。 「是啊,这一年一年的,过得可真快,你竟也要嫁人了。」沈兰池抿唇一笑。 虽沈兰池在笑,可心底却在叹息。以她的眼光来说,那二殿下着实算不得良人,也匹配不上季飞霞。可季家的观念与她不同——对于季家人来说,季飞霞能嫁给二殿下,已是莫大的一桩好事了。至于陆子响是不是真心喜爱季飞霞,来日会不会纳妾变心,这都不是应当考虑的事儿。 权势当前,谁又能轻易放手? 上辈子的沈兰池,也不是为了那太子妃之位抛却了一切? v第五十五章[01.23] 若是此刻,沈兰池贸然跳出去,对季家人说「二殿下欢喜我,季飞霞嫁给他,怕是要倒霉」,恐怕还会被季家人嗤笑一顿。 而且…… 她又有何立场将此话说出口? 「兰池姐姐,你都十七了,怎么还不曾定下人家?」季飞霞好奇问道,「我听闻京中仰慕你的儿郎无数,各有风采。在这些人间,兰池姐姐竟没有一个相中的?」 沈兰池噎了一下。 她啊…… 当然有中意的了。 只不过,她现在还嫁不了罢了。 「我还想多在我娘身旁尽孝呢。」沈兰池道。她眸光一转,便想试探一番,道,「更何况,我也怕呀,怕嫁错了人。我是个善妒之人,若是我的夫君日后三妻四妾,我可是绝不允许的。」 季飞霞听了,若有所思。半晌后,她叹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陛下的后宫之中,尚有妃嫔二十余人呢。便是生气,又能如何呢?不如早早想开了,日后也好过些。」 言语之中,颇有惋惜之意。 她虽还未过门,却已想到了陆子响日后纳妾的场面。便是没有男情女爱,只为了拉拢世家贵族,陆子响也定然会再纳娶侧妃。她除了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若是二殿下纳妾,你也能忍?」沈兰池故作讶然。 「……应当,能忍吧。」季飞霞咬了咬下唇。想到陆子响温雅容颜,她又红了面颊,小声道,「不过,我信二殿下。他不是那样的人,定会待我极好的。兰池姐姐就不用操心了。兰池姐姐不如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呀?」 沈兰池正想说些什么,却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人靠近。她陡然背过身去,见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男子。这男子一袭紫袍,腰系玉带,英挺面容宛如神铸,正是二殿下陆子响。 想来,陆子响是来探望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的。 他是二殿下,当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陆子响见沈兰池发现了自己,便以指竖在唇前,无声地做出个「嘘」的口型,眉目间带着暖人笑意。接着,他便伸出手来,替季飞霞推秋千。 这本是一桩能博得季飞霞欢心的好事,可陆子响的手,却不偏不倚地扣在了沈兰池的手掌上。他握着沈兰池的掌心,与她一道推着秋千,竟丝毫不怕面前将来的皇妃发现。 沈兰池觉得极为不适,立刻使劲地将手抽了出来。随即,她便匆匆无声一礼,将梅林里的小天地留给了这对来日的夫妻。 「兰池姐姐,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呀……」 季飞霞的声音,消散于她的背后。 沈兰池提着裙摆,放轻脚步,朝着走廊上走去。绕过转角厚,她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盘搁在地上的棋。她匆匆止步,可绣鞋仍是不小心踢到了这不知为何设在地上的棋局。顷刻间,黑白棋子哗然散落一地,棋盘也歪了一歪。 沈兰池心道不妙,立刻与碧玉一道蹲下来收捡棋子。 她虽分的清黑白棋子,可却不懂下棋之道。将棋面重新放好后,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方才的棋局摆的什么模样,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捡余下棋子。 她将要拾起一枚黑子,指尖却与人撞在了一块儿。 沈兰池微愣,抬起头来,见着面前立着个身披白氅的瘦弱青年,面带微微病容,一双眼却极清透,与那缺乏血色的瘦削面颊格格不入,正是柳家的长子,柳愈。 沈兰池撤回了手,有几分不适,低垂着眼帘,道:「柳……柳公子好。今日跟着二殿下的,怎么不是宋延礼,宋大人?」 柳愈双指夹着黑子,放入棋局之中,声音淡淡,道:「他身体有恙。」 沈兰池听了,立刻骂自己一句「废话」。那宋延礼心仪季飞霞,陆子响要来探望季飞霞,与季飞霞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宋延礼何必来自讨苦吃? 柳愈将地上散落的黑白棋子皆捡起放好,起了身,便与沈兰池擦肩而过。他走过时,沈兰池自他身上闻见一股浅淡的苦涩药味,似浸入了他的每一寸衣领,消也消不去。 闻到这药味,沈兰池忽的想起这柳愈前世是怎样的结局了。 这位柳家长子,生来才华横溢、满腹诗书,可谓是惊才绝艳。只不过他自娘胎里带了些寒症出来,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每年深秋都要去京城外疗养一阵子。前世,二殿下被刺身亡后,柳愈当夜便呕血不止,没几日就郁郁而亡。 这辈子,柳愈能在这里捡棋子,还是托了她的福气呢。 兴许……还托了陆麒阳的福气。 柳愈绕过了游廊转角,便远远见到梅林之中,陆子响与季飞霞的身影。两人正笑闹着,一副浓情蜜意模样。 柳愈以袖掩唇,轻咳了一阵子。随即,他压下胸肺中的痛灼,对身旁随从柳常道:「难怪二殿下忽然中道要来季家,想来是认出了门口那马车是安国公府的。」 柳常低声道:「看来,二殿下对那沈家小姐的心思,非同一般。」 「是啊。」柳愈喃喃道,「美色祸人,二殿下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可殿下仍旧一意孤行。莫非世间真有所谓如此情爱,能令人神智昏聩?」 柳常望着自家公子,心道:当然是有的,只不过自家公子不懂得罢了。 v第56章[01.30] 大公子便如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似的,对男情女爱一丁点兴趣都无,反而视祸人女色为洪水猛兽,生怕二殿下因此耽误了正事。这样的大公子,又如何能知道男女情爱的好处呢? 「公子,若是二殿下当真对安国公府的小姐情根深种,那又如何是好?」柳常问道。 「还能如何。」柳愈低垂了眼睫,低声道,「只要那安国公府的小姐嫁出去了,二殿下自然也会断了这份心思,好好待季家小姐。如今季家也是青云直上,必须得拉拢过来才是。你去活动一番,叫这沈兰池,嫁得越远越好。」 柳常跟着柳愈近十年了,自然清楚自家公子的意思。 将季家拉拢来本就不易,要不是二殿下赔上了一个皇子妃的位置,这季家兴许还在摇摆不定。二殿下若是对那沈兰池有意,难免会惹到季家。为了令季家愈发死心塌地,那沈兰池就得离二殿下远一些。 要怪,也只怪二殿下为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非要在这个时候对那沈家姑娘示好。要是等来日登了大宝,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柳常跟着自家公子与二殿下,出了季家。一日过去,待回了柳府后,柳常便问柳愈,道:「公子,二殿下去寻沈家姑娘的事儿,可要知会贵妃娘娘一声?」 柳愈沉思一阵,道:「去吧。自宋延礼被罚后,娘娘一直盯得紧,此事必然是藏不过的,倒不如直接告诉她。」 从前二殿下去找沈兰池时,身旁跟的都是宋延礼。宋延礼耳根子软,帮陆子响瞒着柳贵妃;柳贵妃得知后,发了好一大通火。她舍不得罚自己亲儿,便将怒火迁到了宋延礼身上。 柳常应了声「是」,便收拾车马,出了季府。 路上,柳常思忖着自家公子的吩咐,要让这沈兰池「嫁的越远越好」,心底不由有些头疼。思来想去,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宫城也到了。 柳常入了广信宫,拜见柳贵妃,简单说了陆子响这一日的行程。 柳贵妃原本正捧着小手炉,坐得端端庄庄。听到陆子响又见了沈兰池,她妩媚的面容登时一改,银牙紧咬,恼怒道:「这沈兰池可真是阴魂不散!」 柳贵妃的心腹罗嬷嬷见状,道:「那沈兰池生的貌美,二殿下年纪轻轻,心生念想,也是人之常情。倒不如给殿下准备几个懂事的良家女子,如此一来,散了二殿下的心思,自然也就不会追着那沈家的臭丫头跑了。」 柳贵妃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此法可行,只不过那季飞霞还未过门,不能叫将来的皇子妃难堪;这几个女子,决不能有名分,至多只能是侍婢。」 「娘娘想的周到。」罗嬷嬷道。 柳常与贵妃小叙了几句,便出宫去了。待柳常走后,柳贵妃秀眉一竖,恨恨道:「不成,太便宜那沈家的死丫头了。和亲的事儿都能叫她逃过去,我就不信,她次次都能如此命好。」 罗嬷嬷闻言,便俯低了身子。柳贵妃与她一阵耳语,继而,耳旁便绽出个得意的笑来。 「如此一来,响儿也会断了心思!」 隔了几日,安国公府上就来了一位贵客,是沈大夫人那远嫁江夏的亲姐姐,江夏王妃。 年关刚过,出嫁姐妹之间走动一番,实属正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江夏王妃这回来,却不如从前一般能言会道了。向来快言爽语的人,如今坐在梨花椅上,竟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的。 宝荣院里,沈大夫人叫丫鬟上了茶。 江夏王妃捏着手帕,佯装打量着窗外雪景,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沈大夫人的面色。沈大夫人见状,心底奇怪,问道:「王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江夏王妃一听,便嗫嚅道:「妹妹呀,我倒是有一件烦心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自家姐妹,有什么好客气的?」沈大夫人笑道,「你远嫁江夏,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能帮到你的时候本就少,我又岂敢不帮忙?说吧,什么事儿?」 江夏王妃清了下嗓子,道:「不知道你家兰儿,可曾有相中的人家?」 「不曾。」沈大夫人从容道,「我还不打算叫她嫁人。」 「她都十七了,这么大的姑娘,已经可以嫁做人妇了。」江夏王妃道,「我家那个小子,虽学问不行,却擅长骑射。不是我自夸,他相貌也生的堂堂,你从前也是见过的。如今他也到了年纪,我正愁着上哪儿去找个合意的媳妇儿呢。他与兰儿本是表兄妹,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江夏夫人说罢,心底有几分忐忑,生怕自己的心虚叫沈大夫人看出来了。 王妃的长子叫做陆长思。陆长思在江夏时,就有许多人上门说亲。只不过江夏王妃出身京城,心底到底有些瞧不上这些江夏姑娘,总想着给儿子再娶上一位京城贵女。 这一回跟着夫君回京,江夏王妃不仅仅是来过年的,更是相看儿媳来的。原本,沈兰池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只不过,今早发生的一桩事让她改变了主意,想要替儿子求娶沈家的姑娘了。 沈大夫人闻言,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打算,江夏王妃这是要与自己做亲家呢。 江夏王有封地,陆长思便在京城做了十四年的质子,六年前才回江夏来。因此,沈大夫人是见过这位世子的。陆长思论相貌、出身,都是不差的,只不过不太能读书;只可惜,她家女儿已经心上有人了。沈大夫人如今只等着长子沈庭远娶到妻子,便大张旗鼓地上门说亲去。 「实不瞒王妃说,我家重礼教。若是长兄不娶妻,下头的姐妹是断断没有先嫁人的道理。」沈大夫人不慌不忙,道,「我倒是想与你亲上加亲,可兰儿还不到说亲的时候,我也不敢坏了规矩。我瞧郡主也不曾定下人家,倒不如考虑下远儿?」 江夏王妃闻言,心底有些急。 若是沈家不肯把女儿嫁过来,那她答应那人的事儿岂不是就办不到了? 「妹妹,你可要想好了呀!」王妃循循善诱道,「咱们哥哥将飞霞侄女儿许给了二殿下,日后咱们娘家站在哪一头,还不好说呢。我与哥哥更亲些,若是你与我结了姻亲,那哥哥自然也会多考虑你的境况。都是出嫁女儿,我体贴体贴你,还不好么?」 沈大夫人听了,微微一愣。 江夏王妃真是急性子,竟然直白地将这等不能明说的话给抬出来了。 只是,沈大夫人也知道,江夏王妃说的是实话。季家与二殿下结了姻亲,恐怕季家也要上了二殿下的船。现在正是将季家拉拢回来的紧要时候,若是得罪了江夏王妃这个姐姐,那岂不是与季家更生分了? v第57章[01.30] 斟酌一会儿,沈大夫人道:「姐姐,这嫁娶之事,也不能太过草率。你容我考虑一阵子,与我家老爷好好商量商量。」 「那是自然。」江夏王妃略松了口气,笑道,「妹妹,等到陛下按例去灵山祭拜完,我可就要跟着夫君回江夏去了。时候不多,你可要好好考虑考虑。」 待送走江夏王妃后,沈大夫人急忙将沈兰池喊来了。 听母亲说了这事儿,沈兰池微微一惊,随即定下神思,道:「娘,此事倒也不是没有回转余地。女儿明日就去找知宁表姐,打探一下消息。」 次日。 京城的雪还未融,郊外山野上亦覆着一层浅浅白色。 江夏郡主陆知宁穿了一身薄红骑装,牵着马,站在一片素雪之中。她本就生的娇俏,穿这一袭红色,便如雪色里的一朵莲似的,张扬耀眼。 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最为活泼好动。沈兰池约她来郊外踏猎,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陆知宁呵着白气,搓了搓手。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沈兰池的马车。见到沈兰池亦像模像样地穿着骑装,陆知宁笑道:「今日你怎么约我来打猎了?你明明最不喜欢这个,从前连一箭都射不出去!」 「你难得回一趟京城,待你走了,我就看不到这么美的表姐了,所以想约你一道出来游玩。」沈兰池笑道,「你怎么还记着我小时候的那点糗事?我力道小,射不出箭,那也是没法子。」 她也不是真的怪陆知宁,毕竟陆知宁在京城待的少,与她相处的也少,能记得的事儿就这么一点,只挑着糗事记,也是正常。 两人带了丫鬟小厮,朝着被微雪披覆的山野中走去。 陆知宁牵着马,一边走,一边道:「也不知道这山里有没有小兔子和小鹿之流的东西?」 沈兰池却不答,只是状似不经意道:「郡主上次在永淳公主面前,夸那阮家的公子生的一表人才。再过不久,郡主就要出京去了,郡主还不抓紧机会?」 沈兰池指的是先前四人在永淳公主身旁练舞时,陆知宁所说的话。 陆知宁仰着小脸,仔细一想,想到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便嘟囔道:「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我不是早与你们说过?我娘要我在江夏嫁人呢。更何况,我也不想那么早嫁人。」 说这句话时,她面庞微绯。 沈兰池打量一眼,道:「郡主这是有心上人了?」 陆知宁连忙摇摇头,道:「没有,你可不要乱说。」 「那你可知道,你母亲江夏王妃,昨日上我家来说了亲事——」沈兰池故意拖长了音调。 陆知宁愣住了,怔怔站在雪地中。半晌后,她松了缰绳,闷闷问道:「是为我说亲,还是为我哥哥?」 「为你哥哥。」沈兰池道。 她本以为会看到陆知宁神情一改、陡然轻松的模样。谁知道,陆知宁依旧闷着张小脸,道:「那就祝贺你了。我哥哥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你嫁了他,定然会过得极好。」 沈兰池微蹙了眉,心底有些疑惑。 前世,江夏王世子陆长思依照母亲的意愿,娶了一名京城贵女。那贵女远嫁江夏,不过四五个月的功夫,就闹着要和离回娘家了。 后来,她还真的回了京城。待回了京,便说是婆婆与小姑为人尖酸刻薄,日夜刁难,丈夫也不护着自己。她孤身远嫁,本就心底惶惶,被如此刻薄对待了近半年,还是受不住了,和离回家。 沈兰池想,这世子妃明明是江夏王妃千辛万苦找来的京城贵女,可等人嫁了过来,王妃与陆知宁却如此苛待人家;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值得斟酌的玄机,她这才想要仔细试探一番,好借机解了自己的围。 只是,陆知宁的态度实在奇怪,她一时有些琢磨不透。 陆知宁得知了母亲上沈家说亲的事,一直闷闷不乐,连猎也不想打了,口中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兰池无法,跟了她一阵子后,便陪她去了山里猎人临时歇脚的一座棚屋休息。 这木屋简陋,里头只在地上放了一盏油灯,地上铺了些干草,又放了团破毛毯子。虽脏兮兮的,可陆知宁却一点儿也不在乎,竟直直在地上坐了下来,又对周围人道:「你们都出去,让本郡主一个人静一静。」 几个丫鬟、小厮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去,更不敢独留郡主在这里。 「我叫你们都出去,没长耳朵吗?」陆知宁发了火,朝他们喊道,「谁也不准来打搅本郡主!给我站的远远的!」 陆知宁到底是主子,下人不敢违背,只得乖乖出去了。沈兰池见状,便想要安抚她:「郡主,若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我也成。我……」 谁料,「啪」的一声响,陆知宁竟打开了她的手腕,道:「不要以为你能嫁给哥哥,就可以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了。你也出去!不准靠近我!」 这话一出,沈兰池有些莫名其妙。 前段时间还与她处的好好的,怎么如今陆知宁忽然对她发起火来了? 但看那陆知宁像是个磨牙的小老虎似的,蹲在地上缩的远远的,沈兰池也不想自讨没趣,只得出去了。待出了小木屋,她叮嘱几个小厮看顾好陆知宁,便独自往雪地深处走了一段路。 她站在山崖边,向外望去。冬雪未融,一片银装素裹,景色极佳。 从山上向下眺去,便看到出京城的大道上有一骑飞马,行得匆匆。 那骑飞马出了京,竟直直向山林里来了。那骑马者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一入山林便散了开来,似乎是在四处搜寻着谁,像是几团细细密密的黑点。 v第58章[01.30] 沈兰池瞧着奇怪,便多看了一眼,发现那骑马匆匆而来的人竟然是陆麒阳。 她心底微喜,被陆知宁呵斥的不悦陡然散去,立刻牵了马,朝陆麒阳那头赶去。 远远地,她便喊道:「世子爷,你也来打猎?」 陆麒阳正似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雪林里乱转着。听见这一声喊,陆麒阳陡然转身,见得高处的山林里,沈兰池骑在马上,一身利索骑装,笑面轻开。 他打量着她,一副如释重负模样,道:「你没事便好。」 「嗯?」沈兰池蹙眉,察觉到几分不对劲,问道,「什么‘没事儿’?发生了什么?你这样匆匆忙忙来寻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陆麒阳呵着白气,拽了骏马缰绳,一步步向上艰难走去,道:「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是那柳贵妃心思歹毒,听闻你来打猎,竟叫吴正墨带人来等着,也不知是要做什么……想来,没什么好事。我刚从赵录那儿知道这事,便赶紧过来了,所幸,吴正墨没遇上你。」 沈兰池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吴正墨是吴家的少爷,亦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 「吴正墨来山林里等着……?」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即刻转了身,焦急道,「不成,江夏郡主今日陪我一道来的。虽有几个家丁守着,可放她一人待着,我到底有些不放心。」 说罢,便与陆麒阳一道向着那猎人的棚屋去了。 待到了棚屋前,便见得棚屋外的三四个下人瘫在地上,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那木棚屋里,传来一阵女子的尖叫哭闹声,极为刺耳。 「你放开我!你知道、你知道本郡主是谁吗!你好大的胆子!」 「什么郡主?这京城里的郡主,本少爷哪个不认识?敢假冒郡主,我瞧你才是好大的胆子!」 「郡主!」沈兰池大惊,连忙上前踹开了门。 那棚屋小小,里头倒是站了不少人。六七个吴家小厮挤在里头,个个都面上带笑。吴正墨压在陆知宁身上,撕扯着她的衣衫。只不过陆知宁性子硬,一边哭着,一边踢打反抗,竟叫吴正墨一点都讨不得好处,还挨了好几巴掌。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帮你们少爷按住这妞的手脚!那柳家的人不都说了,今儿这里的女人都是送我玩的!你们……哎哟!」吴正墨正欲发号施令,却察觉到胯下忽然一阵钻心剧痛,顿时惨白了面色,捂着裆滚到了地上。 「疼死爷爷了……谁……谁那么大的胆子……」吴正墨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跪坐着。抬起眼,却看到沈兰池慢慢放下了脚,面上满是凶意。 这自称郡主的小妞,他不认识;可沈兰池和沈兰池身后的陆麒阳,吴正墨却是认识的。 「世、世子爷?」吴正墨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道,「您怎么来了?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今日这儿的姑娘,都是人家柳家准备了给我的。世子爷要的话,另外再讨要个就是了……」 陆麒阳没瞧他一眼,只是解开了身上斗篷,安静地披裹到了陆知宁身上,什么也不说。陆知宁衣衫破落,满面泪痕,哭得抽抽噎噎。 看见陆麒阳来了,一句带着哭腔的「堂兄」就漏了出来。 听到陆知宁喊「堂兄」,吴正墨就有些懵了。 那柳家人为了讨好他,说是特地准备了几个漂亮姑娘,送她们来林子里打猎玩闹,自己也能玩一把刺激的。可这、这女子,莫非…… 「莫非她真是个郡主?」吴正墨大惊失色。 「是。」沈兰池冷眼道,「她乃是江夏郡主,至于名字,你就不配知道了。」 江夏郡主一年到头都不在京城,每年就回来那么屈指可数的一段时日;就算是今年为般伽罗国献了艺,可她也是蒙着面纱出现的,吴正墨自然不知道陆知宁长什么模样。 此时,听闻陆知宁竟然当真是个郡主,吴正墨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趴在了地上。 「世子!这是柳家人有心害我!世子爷救我!」吴正墨立刻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对郡主下手?都、都怪那柳家人,说是要讨好我……」 可无论他怎么求情,陆麒阳都不曾看他一眼。 就在此时,棚屋的门又开了。 沈兰池侧头一看,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愈扶着门框,微微喘气,向来苍白的面颊上,沾了一分不健康的红。夹带着雪粒的风,吹的头乌发微乱,瘦弱的身体似经不住风雪,胸膛起伏个不停。 柳愈抬眼,瞧见沈兰池安然无恙,便松了口气。 他本已自有主意,要那沈兰池嫁的远一些。可宫中柳贵妃却擅自行事,要找人害了沈兰池的清白。柳愈刚刚得知此事,不顾旧疾复发,连忙驱马出来寻找,想要阻止此事。 柳贵妃这下三滥的招数,几乎令他的满盘算计被打乱。 更何况…… 给女子的名声泼脏水,又算是什么事? 沈兰池看到柳愈的身影,心底却是再冷不过。想到方才吴正墨一口一个「柳家害我」,她用脚趾想也能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她冷冷一笑,抬起手来,狠狠抽了柳愈一个巴掌。 干脆的巴掌声一响,所有人都懵了。 v第59章[01.30] 柳愈身后的柳常,是最先一个跳起来的:「你这臭丫头!我们公子急巴巴地赶来……」 急巴巴地赶来救你,你倒好!恩将仇报! 可沈兰池没等柳常把话说完,就冷冰冰地开了口:「柳大公子,我知道,你们柳家想要对付的是我,江夏郡主只是无辜被牵累。你如今来,是想看我笑话?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使出来,可真是清清白白的正人君子!」 她眸光狠厉,那一巴掌一点儿都没有手下留情。 柳愈被她的手抽了一下,微微侧过了脸。 他眼睫微动,却并没有说话。 细细的雪粒子落下来,融在他的眉心处。 「……罢了。」 安静许久后,他道。 柳愈挨了一巴掌,却并未多言。 他正了下外氅,竟不发一言地离去了。 落在沈兰池眼里,这样的行径便是心虚。她狠狠剜了一眼柳愈的背影,甩甩手,转回身去。陆知宁还裹着衣服哭得大声,而吴正墨则抖如筛糠,双股颤颤,口中求饶声不断。 「爷,你可救救我!这事儿要是给我爹知道了,怕是要把我的腿都打断了!」 可现在谁又救的了吴正墨呢? 要不是自己蠢,他也不会轻易着了柳家的道。 狩猎出了事,自然不能继续。陆麒阳命人将陆知宁送回江夏王妃那儿去,顺道将吴正墨也一同捆了去。为了郡主的名声,此事皆在悄然无声之中进行,丝毫不透给旁人。 江夏王妃见到陆知宁一身狼狈、可怜巴巴地回了家,顿时花容失色。仔细询问过一番后,王妃又急又心疼,恨恨发誓要让那吴正墨不得好死。 至于吴正墨口中的「柳家害我」,王妃就权当没听见。 柳家何必害吴正墨?柳家这才娶了季家的女儿,又怎么会来得罪她这个季家的出嫁女?必然是这吴正墨色胆包天,犯了事儿又后怕,才扯出了柳家,想要逃罪。 将吴正墨交予自家王爷后,江夏王妃安抚了一阵哭哭啼啼的陆知宁,哄她回去休息了,这才回到正厅来见陆麒阳与沈兰池。 瞧见沈兰池,江夏王妃已没有先前的热情了,眼里总有一股幽幽的怨意。这目光落到沈兰池身上,便让沈兰池有些冷。 沈兰池倒是能理解——陆知宁是因为与她狩猎,才遇到了吴正墨,又险些被坏了清白。王妃会有迁怒,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也好。 既然王妃看自己不顺眼,那便不会眼巴巴地替陆长思求娶自己了吧?要不然,娶她过门,那日后只会惹眼烦,婆媳两个闹的不愉快。 沈兰池松了一口气,与王妃交谈一阵后,和陆麒阳一起出了门。 两人站在安静的街道上,沈兰池还穿着一身骑装,看起来明丽动人。陆麒阳替她牵了马,眼光止不住地落在她身上。 沈兰池这一身,落在她眼里,是极好看的。 但是,一想到这样的她却被别人觊觎着,陆麒阳的心底却有股无名火。 陆子响自己惹的事,那柳贵妃舍不得责罚陆子响,便对沈兰池出手,算是个什么事儿? 他在心底生着闷气,便不肯说话,眉心皱地紧紧。沈兰池瞧见他这副表情,便知道他是心底有气,忙安抚道:「今日世子爷来的及时,这才没有出事,谢过世子。……我如今好好的呢,你也别气着自己了。」 世子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缰绳交到她手里。 沈兰池也有些猜不透,陆麒阳此刻在想些什么了。 陆麒阳松开手时,沈兰池瞟见他的掌心被指甲片刺出几道深深的印子来,看着便疼。 待她想要细看,陆麒阳却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入袖中,负到背后。再与沈兰池对视时,他便只顶着一张轻佻的笑脸了:「我没气,你不用担心。只是那柳贵妃碍手碍脚,尽使些下三滥招数,难免让人看着心烦,是时候让她吃个教训了。」 柳贵妃也是柳家人,这次设计,必然有柳贵妃的一分功劳,沈兰池自然对那柳贵妃全无好感。 「长个教训?」沈兰池挑眉,道,「你信不信,我能让她连贵妃也做不成?」 她重活一世,知道的事儿肯定比旁人多;更不巧的是,她也知道了后来发生于柳贵妃身上的几桩大事。 从前她不对柳贵妃动手,那是因为柳贵妃与她并无直接摩擦,而且,她尚需要柳家将陆兆业按得死死;而如今这柳家这么不客气,三番两次如此直白地对自己动手,先是和亲,再是吴正墨,那就不要怪她沈兰池守不住事了。 「我信。」陆麒阳答道,「可你打算如何做?」 「你把耳朵凑过来。」沈兰池朝他招手。 v第60章[01.30] 两人耳语一阵后,陆麒阳做出惑色,问:「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神通广大连小爷我都丝毫不知情,你一介深闺女子,竟对宫中秘辛了解地如此清楚,莫非是被人骗了?」 沈兰池听了,有些支吾。 她该怎么解释? 她就是知道嘛! 她告诉陆麒阳的这几件事,在前世可是举国皆知,闹的沸沸扬扬。可她对陆麒阳又该怎么说呢? 陆麒阳看着她满面苦恼之色,心底的阴云瞬间消散。他很想笑,又得憋着不笑出来,假作出一副疑惑懵懂的模样,这让他忍得很是难受。 他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丫头是因为重生而了解了柳贵妃的秘辛。 他就是喜欢看沈兰池磕磕巴巴藏着重生的事儿,对他做出滑稽解释的模样来。 他知道她重生了,只可惜,她还不知道他重生了。 就算她试探个不停,可他陆麒阳就是有本事统统搪塞回去,让她摸不着边际,如坠云里雾里。 时候未到,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打算了,平添担心。 「你,你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沈兰池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只能道,「总之,你信我便是,这是真的。」 「好好好,爷信你,爷信你。」陆麒阳就和哄孩子似的,语气有些敷衍。 「那就这样说定了。」沈兰池朝他一笑,道,「我这便回去了。」 说罢,她便翻身上马,朝着安国公府去了。 陆麒阳立在原地,望着她纤丽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了。 看来,他的手脚要更快一些了。 陆子响是决不能登上皇位的,陆兆业亦然。 待沈兰池的背影彻底消失后,陆麒阳带着几个仆从,朝登云阁去了。他本就与人有约,中道因为吴正墨之事而耽搁了,如今已是迟到了一个时辰。 不过,陆麒阳倒是一点儿都不急。 因为他约的那人,极其有耐性。 入了登云阁,陆麒阳便上了二楼。雅间的锦帘撩起,他便见着了客人的面孔——河间王的次子陆敬桦正不安地坐着,略显稚气的面容上带着一股失落。 看到陆麒阳风尘仆仆的身影,陆敬桦露出惊喜之色,道:「麒阳哥,你来了!我还以为是我哪儿惹到你了,你这才故意骗我解气。」 「中途有事,这才耽搁了。」陆麒阳笑了一声,入了座,「上次我与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如何了?」 「我……」陆敬桦攥紧了衣领,道,「若是只帮那么小小的一点儿忙,我倒是可以。再多的事儿,我便扛不住了。麒阳哥在二殿下身旁做事,自然比我更有分寸,麒阳哥自己斟酌着便是。」 陆麒阳瞧见他不安的样子,便剥了一枚白果递给他,道:「你不用慌,只不过是替我守着一队兵的事情罢了。」顿了顿,陆麒阳扬唇一笑,又道,「在我眼里,你倒是不比二殿下差多少。」 他话中似有深意,可陆敬桦不敢多想。 自己家中无权无势,他怎敢胡思乱想呢? 不一会儿,两人又说起了上次见着的吴修定的事儿,相谈甚欢。 沈兰池回家中待了几日,本以为江夏王妃会打消求娶她的心思;谁料到,没过几天,江夏王妃又上门来,询问沈大夫人考虑的如何了。 如此一来,沈兰池便有些奇怪了。 那江夏王妃明明对自己有所迁怒,眼底的怨恨那是分明真切的,又如何愿意再上门求娶自己呢?这副模样,倒不如说是受人所迫,必须得来娶她了。 她心生疑虑,便借口探望陆知宁,去了江夏王妃府上做客。 陆知宁虽受了惊,却还是出来做陪。只不过,她对着沈兰池的脸色,再也没有从前这么好了,也不再喊她「表妹」。江夏王妃倒是隐去了对沈兰池的不喜之意,口口声声只说自己对沈兰池有多喜爱。 陆知宁在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张小脸神情闷闷。听母亲一个劲地夸赞沈兰池,她忽而飞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再好的人又如何?谁又配的上哥哥呢?」 这话一出,场面登时有些冷了,江夏王妃尴尬一笑,连忙呵斥道:「你怎么说话的呢!这样子,要是让你哥哥娶不上妻子,被京城人耻笑,又该怎么办?」 听到那句「被京城人耻笑」,陆知宁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眼眶陡然变红了。她低垂下头,小声说:「我说着玩的,沈小姐别放在心上。若是能嫁给哥哥,那是极好的事儿,先恭贺沈小姐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急着让表妹过门,亲上加亲了!」江夏王妃连忙打圆场,笑呵呵道。 沈兰池瞧着陆知宁的反应,心底越发地觉得不对劲。 待要告辞时,沈兰池却不急着走,假作离开了,却又折身回来,立在紧闭的门前。果真,她听得房里传来了陆知宁的哭泣声并江夏王妃的怒斥。 v第61章[02.06] 「哭什么哭!要不是你自己有这么丢人现眼的腌臜心思,我何至于被逼着去给你哥哥求娶那沈家的姑娘!要是不娶沈兰池,这事儿怕是要闹得全京城人都知道,到时候你心底就乐意了?」 虽这话说的不清不楚,听起来只是普通的教训之辞,可落在沈兰池的脑海里,那就有些非同一般了——陆知宁对未来的大嫂怨恨不已,提到兄长时赞不绝口;她明明比自己大上一岁,却还未定亲,每每被人问及,只借口「要在江夏嫁人」搪塞过去;两兄妹从前又长久未见…… 再想到前世,陆长思的妻子和离回京后,京城中隐隐约约的一桩传闻,沈兰池的心底陡然一震。 陆知宁恐怕是对亲哥哥生了情愫! 仔细一想,那也绝非可能。陆长思在京中做了十四年的质子,两兄妹初初见面时,便与陌生人无异,那时的陆知宁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会产生情思,那也是常理。 沈兰池心底虽如此猜着,却不大有把握。前世虽有传言,却没什么证据,那时的她也只当是以讹传讹。饶是如此,她却打算赌一把。 江夏王妃教训完了哭哭啼啼的陆知宁,推门而出,见到沈兰池仍旧立在门口,她登时僵住了。王妃想到方才自己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是一时动怒才教训了陆知宁,这才安下心来,笑道:「兰池还有什么事儿?」 「敢问,王妃娘娘可是受人所迫,这才替世子上门求娶我?」沈兰池不慌不忙地问道。 江夏王妃心底咯噔一下,面上的表情已变了。 沈兰池立刻知道,自己猜中了。 「那我不妨猜一猜,是什么事儿令王妃娘娘如此焦急?」沈兰池露出一个笑,道,「莫非是郡主心仪之人,乃是一位不当恋慕之人,此事又不小心让旁人知晓了……王妃娘娘急着封口,这才答应旁人,上门求娶我?」 江夏王妃从前是个爽朗性子,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心思。见沈兰池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她的表情变了又变,红红白白。最终,她咬咬牙,眼中恢复了怨色,道:「你不要空口乱说!」 江夏王妃不肯承认,那也是常情。 沈兰池试探一番,心中也有了几分把握,便笑得愈发游刃有余,道:「王妃娘娘,你为了自家儿女的名声,这才上门来求娶我;那你又怎么敢保证,我过门之后,不会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如今我也知道了这事儿,江夏世子娶不娶我,都落得一个结局,王妃娘娘何必白忙活?」 见她语气笃定,江夏王妃心底便慌乱起来。 陆知宁恋慕亲兄长,这本是一桩家中丑事。可不知是哪个手眼通天的人,竟挖到了这个不可说的消息。前几日,便有个自称是江夏地方豪绅的人登门拜访,直言要陆长思将这沈兰池娶回家,带她回江夏去,走的越远越好;若不然,就让这桩丑事闹得满城皆知。 王妃想到那沈兰池品貌俱佳,沈大夫人又是自己亲妹子,娶过门做媳妇也不错,干脆就答应了。 可如今看来,这沈兰池竟也猜出了这事儿! 「王妃娘娘自己好好斟酌一番。若是我过了门,以世子妃的身份,说出‘兄妹有情’这等话来,你说京城人是信,还是不信呢?」沈兰池道。 江夏王妃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她恨恨道:「沈小姐,若我不再替思儿求娶你,你可能少说两句?这本就是捕风捉影之事,我不想闹得家中难堪。」 「那是自然。」沈兰池笑道,「不仅如此,我还猜出了那威胁你之人是谁,还能替你将那人的嘴给封上。」 江夏王妃一愣,道:「你当真办得到?」 「办得到。」沈兰池笃定。 江夏王妃长久不在京中,自然不知道这盘根错节、利益倾轧,可她沈兰池却是知道的。对方想让她远嫁江夏,那便说明,是有个「不该娶她的人」想要娶她—— 还能是谁呢? 陆子响咯。 有吴正墨坏她清白还不够,还要叫她远嫁江夏,这柳家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江夏王妃心思复杂,犹豫好一阵子后,终于松了口,答应不再提求娶之事。 江夏王妃改了心意,沈大夫人自然是舒了一口气。 春日渐近,残雪消融。待郊外积雪尽化,楚帝便会依照祖制,携百官群臣前往楚京城外的灵山祭拜天神,以祈求风调雨顺、万民安泰。 这灵山祭拜讲究的是威严庄重,不仅要帝后百官皆至,更要向天神献上舞乐牲祭,以显虔诚。不仅如此,还要选出一名身份不俗的未婚少女,身披金缕羽衣、头戴缠花宝冠,扮作神女翩翩而舞。 往年,这灵山神女皆是由永淳公主来扮演的。如今永淳公主订了亲,算不得「未婚少女」,这灵山神女只能再选一位出来。京城贵女得知,登时都心思活络了起来。 若要问哪家的贵女最有资格,那自然是沈家与柳家的女儿。柳如嫣没有这个心思;想要争得「神女」这份殊荣的,乃是柳家的四女,柳如画。 柳如画想到那沈兰池不精舞艺,心底便极是放心。思来想去,她都觉得这「灵山神女」的头衔会落到自己身上。 未料到,沈兰池虽对跳舞一窍不通,却依旧不肯退让,还命人放了话来,说是要去宫中拜见沈皇后与柳贵妃,让二位娘娘评一评谁更擅跳舞。 柳如画闻言,自然是极不服气。 ——那沈兰池要是能跳舞,那二哥柳文都能考状元了!她怎么还敢来挑衅自己? 这一日,柳如画便应了沈兰池的约,与沈兰池一道入宫,定要沈皇后与柳贵妃在二位之中,挑出一位更合适的神女之选来。 等柳如画入了宫,便见到沈兰池久违地穿了一袭锦衣华服,傲然地瞧着她。沈兰池这副表情,柳如画已是很久没见过了。只见今日的沈兰池穿一身杏红宝相锦袖裙,微施唇脂,髻间压着金澄澄镶猫眼石的发钗,整个人看起来艳丽无双,极是耀目。 v第62章[02.06] 柳如画的容色并不张扬外溢,而是与姐姐柳如嫣一样,生的内敛文秀。一见到沈兰池,柳如画便觉得已被压过了一头,登时心底有些不甘。 宫女引她二人到御花园,柳贵妃与沈皇后还未到,两位姑娘便坐下各自喝茶。沈兰池一直拿凌然目光望她,眉眼中尽是不屑,引的柳如画心底愈怒。 不一会儿,沈兰池竟还故意用茶水泼湿了柳如画的衣衫。 柳如画又怎愿穿着脏污衣衫,平白被沈兰池盖过风头?她立刻去了一旁的宫室,更换衣衫。 那宫室里早有宫女备下了衣服,是件素淡的霜白衣裙。虽这衣服颜色淡雅,样式却仙意凛然,也对柳如画的胃口,她便换上了。 待重回到了御花园中,才发觉沈皇后与柳贵妃都已到了。 柳贵妃心底厌烦极了沈兰池,只等着将她按到尘土里去。「灵山神女」这么好的机会,没道理白白让沈兰池得了去,她已打定主意——柳如画必然是当定了这个神女。 见到柳如画换了衣服回来,柳贵妃想要上前寒暄。可一瞧见柳如画穿的这身衣裳,柳贵妃却愣住了。她总觉得柳如画这身打扮像极了谁,可她又想不起来。 想了一会儿,依旧毫无头绪,柳贵妃还是决定作罢,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沈皇后没拿正眼瞧柳贵妃,只是在旁端着架子,自顾自喝茶。 残雪半融,御花园的湖面上碧波轻漾。沈兰池半蹲在湖边,忽然嚷道:「柳四小姐,这湖里的香囊,可是你掉的?」 柳如画闻言,微微一愣,提着衣裙行至湖畔,蹲下身来。仔细一瞧,那湖水里确实有个香囊,她伸了手,拨了下水面,被水中冷意惊到,便蹙眉道:「算了,不要了。」 就在此时,几人听见了一道男声。 「……采芝?」 这个阔别已久的名字,便如一道霹雳,惊的沈皇后手身子一颤。她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得湖畔不远处,站着一袭明黄身影。 楚帝与陆麒阳立在湖畔,两人皆在打量着那在湖畔半蹲嬉水的女子。 柳如画一袭素白,秀颜清丽,纤纤指尖还沾着晶亮水珠。她抬起头来,那双眼清澈见底,却含着一丝自小金娇玉贵才能养出的傲气,似山巅雪,似未融冰。 这副场面,陡然让楚帝回到了从前。柳如画的身影,与魂牵梦绕的那人交叠了起来。 「好一双眼。」楚帝勾唇一笑,赞叹道,「直如五云仙娥,叫人俗世难寻。你是哪家姑娘,叫做什么?」 一句「五云仙娥、俗世难寻」,让柳贵妃身子一震。下一瞬,她手中的茶盏砰然摔碎在地。 「陛、陛下……」柳贵妃结结巴巴的,面上血色尽失,「她,她是……」 柳如画一心要争那神女的名头,想把沈兰池盖过去。见楚帝在前,她立即起了身,弯腰行礼,不卑不亢道:「柳如画见过陛下。」 柳贵妃彻底失了语,脚边茶水濡湿了衣角。 但凡是宫中老人,都曾听过多年前应德妃的芳名。 先德妃姓应,名唤采芝,人如其名,生的貌如芝兰,秀美冰清,似一团高不可攀的天云。德妃初初入宫时,正是冬雪初融之时。她一时兴起,在湖畔戏水,被楚帝撞见。楚帝惊为天人,自此后,便对其极为宠爱。 德妃圣宠不衰,令宫中其他美人黯然失色。楚帝有心立她为后,只是应德妃出身不高,朝臣皆认为德妃配不上皇后之位。为此,皇后之位一直空悬。 便是那时的沈辛夷,也甚少见到今上一面。只不过,德妃虽得宠,却是个红颜薄命的主儿,在诞下陆兆业后便早早地去了。沈辛夷从前与德妃交好,身边又无子嗣,便将陆兆业抱来养作嫡长子。 也正是那时,沈皇后因出身高贵,又在一群宫妃里较合楚帝心意,最终做了六宫之首。 德妃初初不在的那一年,楚帝思之若狂,几乎不再恩泽后宫女子。柳家见状,便择取族内美人送入宫中,这柳姓美人因有几分像德妃,竟意外地得了楚帝青眼,那便是后来的柳贵妃了。 柳贵妃在宫中得宠多年,一枝独秀,几乎都要忘了从前还有个应德妃深受宠爱。如今陡然从陛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柳贵妃又如何不惊? 听陛下的意思,是柳如画像极了那德妃。且陛下都问了柳如画姓名出身,那十有八九,是要纳入后宫了! 柳贵妃思及此处,登时大惊失色。这柳如画乃是自己的侄女儿,姑侄两共侍一夫,说出去像什么样子?更何况,旁的人来争宠,她不会放在眼里;可柳如画神似应德妃,她又比自己更年轻貌美…… 柳贵妃心底七上八下,立刻朝楚帝道:「陛下,画儿是妾身娘家的侄女,这两年就要定下人家,这次进宫来也只为了探望妾身。如有冲撞,还请陛下恕罪。」 沈皇后一直冷眼在旁,见柳贵妃急急解释,便插嘴道:「贵妃,‘这两年就要定下人家’,那不就是还不曾定下人家?陛下问问出身姓名,又有何不可?」 楚帝闻言,悦然大笑,道:「朕也只不过是问问罢了,贵妃不必放在心上。」 柳如画在旁听的懵懵懂懂,不太明白这一群人打的什么哑谜。只是隐隐约约察觉到,陛下似乎很赏识自己,而贵妃姑姑则在拦着陛下。 「镇南王世子,今日要朕要赏你。」楚帝转向身旁陆麒阳,笑道,「若不是你要来此处,朕还见不到这样的丽人。」 两人交谈一阵,便离去了,独留下柳贵妃银牙紧咬,一副恼极模样。 「姑姑,画儿今日还要跳舞呢。」柳如画浑然不觉柳贵妃有何不悦,一心只想夺得那「灵山神女」的名头。 「跳舞?改日罢!」柳贵妃却毫无心情。她瞧见柳如画这一身独特打扮,心里已暗暗对柳如画有了嫌恶——特地打扮成这副模样,还不就是为了吸引陛下? v第63章[02.06] 家中长兄恐怕是认为她年岁渐大,怕色衰爱弛,就连忙将自己的女儿也送入了宫里来固宠! 「姑姑?」柳如画极是不解,可柳贵妃已经怒气冲冲地独自离去了。 沈皇后在旁露出温和笑意来,对柳如画意味深长道:「柳四小姐,你日后必有大造化。若是你好好把握,兴许比你姑姑还要更胜一筹。」 这番话令柳如画如坠云里雾里。 沈皇后说罢,也离去了。贵妃与皇后都不在,这舞蹈也无法请人品评。柳如画正气恼之极时,沈兰池却主动道:「柳四小姐,连陛下都夸你不俗,兰池自认不如你,还是认输吧。‘灵山神女’不过一个虚名,还是柳四小姐配得上。」 柳如画很欢喜,沈兰池也露出一副笑面来。只不过,两人笑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 沈兰池笑的是,一切皆如前世一般——前世的柳家失去了陆子响,却并未放弃挣扎;他们见柳贵妃宠爱不再,便又悉心调教了柳如画送入宫中。柳如画本就有心攀高枝,听闻能入宫,她自然是欣喜若狂,立即便应下了。 这一世,柳如画恐怕依旧会应下入宫的事。 过了几日,宫中就下了旨意,宣柳家四女入宫侍奉。 此事一出,满京哗然。姑侄共侍一夫虽不是前朝没有,可到底有些贻笑大方,甚至有人暗暗嘲讽起这柳家乃是「色侍之家」,尽做些进献美人给皇帝的事儿,比之沈家更惹人发笑。文人闲来无事,便拿这柳家做文章,笔下尽显刻薄嘲讽,在市井中广为流传。 柳府。 柳愈的桌案上,摊着一张诗纸,上头落着几个草草的字,写的是「北县病民无人知,柳女一笑天下识」。 柳愈慢慢叠起诗纸,悬在油灯的火芯上,将其烧为一片灰烬。 柳常在旁看了,便道:「公子,真要让四小姐入宫去?」 柳愈望着那噼啪直跳的灯盏,道:「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随意违抗。更何况,画儿似乎也极想入宫承宠。」 柳常心底一阵可惜。这宫中有柳贵妃一人自是足矣,柳家的其他嫡女被精心教养,那是为了嫁出去联姻的。如今再赔一个女儿入宫,有些浪费了自是不必说,还徒增笑柄。 「我听四小姐说了,这一切都是那沈兰池干的好事!」柳常低声道,「之前贵妃娘娘设计她,现在她也恼了,就反将了贵妃娘娘一军!要不然,哪会这么巧?偏偏换了那身衣裳,偏偏是在湖边,偏偏那时候陛下来了!」 柳愈听了,叹道:「是啊,那沈兰池还是个带刺的。」 就在此时,一名小厮扣响了书房门。柳常前去应门,回来时,便嘟嘟囔囔的,满面气恼:「那沈兰池倒是胆子大!竟派人传话来,说要见一见公子您!她不敢孤身来柳家,竟叫公子去西市那等地方!」 柳愈眸光一转,问:「她要什么?」 「她说她有法子让二殿下收敛些,只要公子不再插手她的事儿,也不要想着法子对她的婚嫁之事下手。」柳常嗤笑一声,道,「想的倒美,沈家的人,又岂能相信?」 柳常正在嘲笑着沈兰池的天真,却听得自家公子道:「罢了,答应她吧。见就不必见了,我这两日咳的厉害,不能见风。」 柳常一愣,反问道:「真的应下?若是她贪心不足,只是为了来日能嫁给二殿下……」 「不会。」柳愈淡淡道,「若是她真想嫁给殿下,在季家的那日就不会匆匆逃走。如果她当真有本事断了二殿下的念想,倒是不错,省了些事。」 柳愈都发话了,柳常如何敢违?当即便出去回报了那来传信的下仆。 坐在自家院里的沈兰池,很快收到了回音。 她早已在心底做好了打算:陆子响贪慕她美色,但皇位明显是更重于沈兰池之美色的。若是沈兰池威胁到了陆子响的帝王之路,恐怕那位二殿下会头一个跳起来,将沈兰池压入尘埃里去。 沈兰池正与丫鬟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沈大夫人喜气洋洋的声音:「兰儿呀,兰儿!那柳如画入宫做娘娘去了,去天神前头跳舞的就是你了!」 沈兰池懵了一下,这才想起这一茬——柳如画入宫侍奉,那就不再是什么「未婚少女」。现在最适合去扮作「灵山神女」的,可不就是她了吗? 一日后,宫里头也来了旨意,说是沈兰池代替永淳公主,充作神女。沈大夫人惊喜非常,立刻请了一串教养嬷嬷,把沈兰池关在家里头,命令她刻苦练舞,不得丢了安国公府的脸面。 沈兰池苦不堪言。 她和虎大哥还有事儿要做呢!这样日日把她关在家里头,如何能成事? 只是那几个嬷嬷实在看的严,连一步院门都不让她出,白日里休息的时辰也少。 无法,沈兰池只得向陆麒阳求助。 陆麒阳想了个法子,带了两个婢女来安国公府,出门时候,让沈兰池穿上了婢女衣衫,低着头出去。那几个下人、嬷嬷,瞧见这小婢女觉得眼熟极了,可耐不住陆麒阳身份高贵,谁也不敢上前打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出去了。 一个做下人的,谁又敢上去与世子爷攀谈,说「您家这丫鬟长得眼熟」呢? 待出了安国公府,一身丫鬟服侍的沈兰池舒缓了肩膀,大出一口气,道:「总算是出来了!每日被压着练舞,脚尖儿都碰不着地,真是累人。」 她穿着身翠色比甲,下头系了条样式简单的褶裙,打扮的与镇南王府的婢女一般无二。饶是如此,可她仍旧出挑的很,不像是个丫鬟。 陆麒阳瞅她一眼,忽然笑道:「你这个丫鬟颇有姿色,有没有配人?若是没有的话,小爷把你收用了,倒也不错。」 沈兰池怔了一下。 v第64章[02.06] 这家伙,怎么还演上瘾了呢? 虽然口中嫌弃着陆麒阳这等行径,她却抽出手帕,故作羞涩,娇滴滴道:「奴还不曾定下人家,可是奴这辈子是不肯做妾的,世子爷若是要收用了奴,只得拿世子妃的名号来招待。」 陆麒阳被她极是柔缓娇媚的声音给震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若是你伺候的好,做世子妃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兰池刚想答话,陆麒阳的马车就来了。世子爷一撩车帘,跨上了半只脚,道:「哪有丫鬟跟着主子一起坐车的道理?自然是主子坐车,丫鬟在外头跟着跑。」 沈兰池又懵了一下,看了看陆麒阳余下几个小厮,俱是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头,动也不动。 「爷,您,您舍得我在外头追着跑啊?」沈兰池用脚尖碾了碾地,露出灿若桃花似的笑来,「来日我不是还要服侍您?要是跑坏了脚,那可怎么办?」 陆麒阳沉思一会,道:「你说的在理,上来。」 沈兰池微喜,便想往马车里钻。可一到车厢里头,她才察觉这车厢着实是小,根本容不得二人分开坐,她只能硬生生坐到陆麒阳的腿上去。 想了想,沈兰池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世子爷,您就受着点!」她道。 「你……你……」陆麒阳被压得闷了一下,道,「好一个以下犯上的婢子!」 马车悠悠行了一段路,穿过热闹的京城,到了西市的登云阁。陆麒阳可是这儿的老熟客,小二一见镇南王府的马车,立即便来打帘引路。 陆子响带着宋延礼,已在二楼雅阁静候许久了。 见陆麒阳来了,陆子响沉静道:「世子,今日有何见教?」 「今日要见你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陆麒阳微叹一口气,故作黯然,道,「她说要见你,我也……只能想法子将您请来了,还望二殿下勿要怪罪。」 陆子响心底微惑,转头一瞧,却发现陆麒阳身后站着的丫鬟正是沈兰池。 「沈、沈二小姐?」方才还坐着的陆子响,陡然站了起来。他打量着沈兰池这一身丫鬟装束,疑道,「二小姐缘何做此打扮?快快入座就是,不必多礼。」 漂亮小丫鬟还是行了礼,这才迟迟上了座。 看到沈兰池,陆子响就明白陆麒阳为何会露出那般黯然神情了——他知道陆麒阳也对沈兰池有几分意思。只可惜,心仪的女子难得来求他一次,却是为了见另一个男人,换做是谁,都会觉得黯然神伤。 想到此处,陆子响的手指微微攥紧了袖口,心底略有欢喜。 他驱散了宋延礼与陆麒阳,命人将布帘落了下来。 「沈二小姐找我,所为何事?」陆子响替沈兰池斟了茶,笑道,「总不至于没事就来寻我吧?」 他本就生的俊秀无比,如此一笑,自然风光霁月,煜煜如辉。 「兰池只想问二殿下一件事。」沈兰池仰起了头,眉眼似涌着酸涩之意,「二殿下与季小姐两情相悦,这可是当真的?」 陆子响闻言,执着茶盏的手掌一僵。 一句「是假」几乎就要飞出嗓子,可他还是压住了心底的念头,侧过头去,淡淡道:「如今婚事已定,沈二小姐再问这些,又有何意义?」 他瞧见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心底无端生出一片落寞,只能悠悠叹了口气。 「的确没有意义。」沈兰池的嗓音似乎哽咽了,眸中隐约有一分水光,「我只想求二殿下亲口告诉我。」 陆子响瞥见她眸间湿润泪意,心底已慌乱了起来。 沈兰池一直是凌然傲人的,就是后来脾气好转了些,那也是一副浑身带刺的模样,几时露出过这等表情? 他又想到从前般伽罗国宴时,她舍命救下自己,险些与姐姐一样被那麒麟毁了容,心底愈发动容。下一瞬,陆子响咬咬牙,心思复杂,道:「兰池,我对季二小姐全无感情。我乃皇子,婚嫁之事,容不得自己做主。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待来日季二小姐过了门……」 话还未落,雅间的帘子却陡然被人撩了起来。 陆子响一愣,抬起头来,却见得季飞霞站在外头,面上挂满了泪水。 「飞、飞霞?」陆子响怔住。 季飞霞不言不语,死死瞧着陆子响,眼泪一个劲儿地向下淌去。半晌后,她转了身,飞速朝楼下冲去。 陆子响焦急地站了起来,可沈兰池却扯住了他的衣袖,亦是泪眼婆娑,道:「二殿下要去追她,对么?二殿下心底还是欢喜季二小姐的,是么?」 陆子响一个头比两个大。 他是喜欢沈兰池,可这沈兰池又哪抵得过季家背后的权势,抵的过帝位!如今季飞霞撞到了这一幕,若是后悔了,要家中退了这门婚事,那岂不是要他与季家结仇?!这绝不可以! 「殿下,我,我去追。」宋延礼一副焦灼模样,人已跨下了半格阶梯,「可不能让季二小姐太过伤心。」 「快去。」陆子响说罢,亦有些心焦。 v第65章[02.06] 沈兰池擦拭了一把眼泪,低声道:「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二殿下快去追吧。那季家之余殿下何等重要,我又怎能不知?只不过,殿下这一次去了,就不要再回头了。你去寻了季二小姐,这辈子便不准再看我一眼。若不然,我会瞧不起你一辈子。」 陆子响闻言,握紧了拳,心底摇摆不定。 比起沈兰池纯纯粹粹地厌恶他,他更害怕在沈兰池眼里成了个受遍唾弃的鄙薄小人。 半晌后,陆子响艰难道:「虽是阴差阳错,可那季小姐到底会是我来日的妻子,我不可对不起她。你与我,今生怕是没有缘分了。」 说罢,他转身便追着季飞霞而去。 待陆子响走了,沈兰池立刻收了眼泪,面无表情。 谁要和陆子响今生有缘分啊! 一点儿缘分都不想有! 她有些饿了,便开始吃起了席面上的小菜。 陆麒阳从一旁探头探脑地看她,道:「演完了?」 「完了。」沈兰池点头,继续吃。 陆麒阳见状,顶着一张嘻嘻哈哈的脸,不客气地做在了陆子响方才的位置上,笑道:「二殿下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一边对季二小姐甜言蜜语,一边又收了柳贵妃赏赐下来的三个美人。若是那季家小姐醒悟了,早早退了婚事,那也好,省得嫁过去以后受气。」 听到陆子响还收用了三个美人,沈兰池险些给噎到了。 两人吃吃喝喝,过了一阵子,陆麒阳便听到一道笨重脚步声摇摇晃晃地过来了。继而,外头便响起了一个粗糙的嗓音:「哟,世子爷,又来听戏呐?」 沈兰池抬头一瞧,便见得一个生披京畿卫兵盔甲的男子站在外头,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虎目生威。他对陆麒阳说话的语气极是熟稔,想来是陆麒阳的熟人。 陆麒阳见沈兰池疑惑,便连忙介绍道:「哦,他叫张海生,外号张头,和我交情不错,从前一道吃馄饨。」 「张海生」这个名字,沈兰池好像在哪儿听过。从前陆麒阳与她一道去找那上吊的春喜娘时,陆麒阳似乎就直接从张海生那儿顺了两套盔甲;一道去吃朱雀门外的馄饨时,那老板还提过陆麒阳与张海生的名字。 张海生一负手,打量着沈兰池,道:「爷,这丫鬟什么来头,竟还要和他仔细说我叫什么?」 一般的丫鬟,哪有跟主子面对面坐着吃东西的?自然是在旁老老实实地伺候了。竟有能耐让堂堂镇南王世子亲口给她介绍人,真是来头不小。 仔细一瞧,这穿着翠绿比甲的丫鬟虽低着头,轮廓却极是娇美可人,兴许世子就是瞧上了这一点。 沈兰池拿手帕搓了下手掌,漫不经心道:「我是特别受宠的丫鬟,世子爷当然要对我照顾照顾咯。」 她这副模样,浑然不似丫鬟,倒似个娇纵的大家小姐。张海生被逗乐了,笑道:「受宠?能有多受宠?你家主子可是出了名的可怜,王爷、王妃管的严,半个母鸡都不准放在房间里头,至多来个徐娘半老的嬷嬷。你又是怎么混进你主子房里的?」 沈兰池闻言,答道:「当然是因为我生的格外貌美,连王妃看了我都欢喜啊!」 「哟,你这丫头!」张海生比了比手指,道,「还跟我抬起杠来了?真是好大的口气,那王妃娘娘见了你,都会喜欢你?我怎么不觉得王妃娘娘有这么大度!」 陆麒阳闻言,噗嗤笑了出来。 「你还别说,我娘当真欢喜她。」陆麒阳道,「将她当半个女儿对待,有事没事就扯着我唠上一会儿这丫头今日过得怎么样。」 张海生听了,大为惊奇,道:「真是见了鬼了,莫非王妃娘娘有意给世子爷找个妾室?」 「岂止?」沈兰池气定神闲,道,「我呢,可是将来要做世子妃的人。」 这么大的口气,令张海生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张海生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小声点儿。你知不知道,你主子将来要娶的,那可是安国公府的小姐!那安国公府的小姐,是出了名的高傲又难对付,你现在出了王府,跳出这火坑,还容易些!」 张海生本是好心,可他话音刚落,面前这一主一仆竟不约而同地开始哈哈大笑,陆麒阳更是笑得东倒西歪。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海生懵了,顿时有种被欺负的老实人的感觉。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一 作者:楚嘉恩 02、《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二 作者:楚嘉恩 03、《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三 作者:楚嘉恩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