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诛杀挚爱后[双重生]》 第1页 [穿越重生] 《魔尊诛杀挚爱后[双重生]》作者:栖风念【完结】 火葬场已开启,虐男主之路很长。 1 慕蒙是天族团宠小公主,有视她为掌珠的父母,纵她爱她的族亲,还有一个疼她入骨的哥哥。 一朝生变,有人翻出太子早在出生时,就被换为魔族余孽。 因血脉低贱,太子被废放逐大荒,慕蒙心疼地拉着哥哥的手哭到睡着。 但那晚却让她抓包哥哥趁她熟睡偷偷吻她。 月光下,他没有很难过,反而白皙的耳根泛红:「蒙蒙,这样……也很好。我早就不想只做你的哥哥了。」 2 然而慕蒙死前才知道,原来魔族之人天生石心,又擅伪装。 她只是他路上一件趁手的工具,从始至终他对她不曾有过任何怜悯和爱。 就连告白,也只是冰冷筹谋的一个环节。 最后那人踏平九天、面无表情剖出她的心时,没有丝毫犹豫手软。 3 再次睁开眼,慕蒙明白,天族公主无需对魔族之子垂怜。 众人发现公主再也不黏在太子身边了,她身边都是太子一向不让她接触的人。 玄天将军向她表忠心:「臣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妖族太子对她微笑:「公主想要的,在下必定双手奉上。」 阴界鬼王为她痴狂:「为公主分忧是我的荣幸。」 后来,他深夜推开她的殿门,眼眶猩红声音低哑:「你不认哥哥就罢了。」 他把刀递在她手上,「来报復我,别找别人。」 —— 魔族史册记载:魔族人生出情爱乃最大命劫,若得不到爱人的回应,便会时时撕心之痛,轻者肝肠寸断,重者生不如死。 没有爱,一生身处炼狱痛苦煎熬,最终绝望而亡。 这一世,众人亲眼目睹,那魔族余孽碎魂灭魄,睁着血红双眼卑微至极地去牵小公主的裙角: 「蒙蒙,我有心……」 「会疼。」 【一些高亮&排雷】 ★男主对女主无杀害,剖心的不是他 ★灭国灭族有反转,不换男主,he ★虐男主爱好者,除前期外极度虐男主 内容标籤: 仙侠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蒙 ┃ 配角:慕清衡 ┃ 其它:接档文《治癒美强惨男配()》 一句话简介:真虐男主,不虐男主打315热线 立意:不要等失去才追悔莫及 第1章 兄妹 慕蒙慢慢睁开眼。 药草的清香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眼前是织金云锦的华丽床帐,床褥柔软,屋子里温暖的有些热。 她两下蹬了被,迷迷煳煳地伸手揉眼睛。 外面低低的交谈声陆陆续续灌进耳朵: 「小殿下该快醒了吧?」 「应是快了。唉……太子殿下凯旋归来,若看见小殿下还未大好,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呢。」 「能不心疼么,从小宠在掌心的宝贝妹妹,连重话都捨不得说一句,被人伤成这样。」 「是啊,我听说太子殿下怒极,屠戮云泽全境,杀的他们满境无一活口,真是大快人心!这群贼子觊觎我们小殿下的赤心丹,竟敢对她下毒手!」 「小殿下是太子殿下的眼珠子,不怪他动这么大怒火……不过我听,云泽叛军实力不弱,太子殿下似乎伤的不轻呢。」 哥哥受伤了? 伤的不轻…… 慕蒙彻底清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顾不上好好穿鞋,玉白色的小脚直接踩在地上,向外走了几步: 「灵微,哥哥已经回来了吗?他伤在哪里?现在在长烬殿么?」 灵微吓了一跳,挥手让两名侍女下去做事,扶着慕蒙回到床边:「小殿下怎么这样就走出来了?也不怕着凉,您身子刚有好转的迹象,此时更要小心些的。」 她又笑道:「太子殿下已经回到长烬殿了,听说几位医仙都被他打发回去,想来便是受伤,也足够应付。」 慕蒙一蹙眉,纯净的眸子中仍然满是忧心:「那也不成,我去看看。」 「小殿下别急,太子殿下一样牵挂着您呢,刚来传了话,他昼夜奔波需得拾掇片刻,收拾妥当便过来看您。您病着,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灵微看着慕蒙俏生生的一张小脸,不由得心中嘆气,小殿下生的精緻,雪肤红唇,眉目如画,琉璃玉人一般,如云的乌髮垂落在纤腰处,说不尽的娇憨柔婉。 只是还在病中,到底落了两分苍白。 别说太子殿下看了心疼,她瞧着心中都难受的紧。他们小公主模样玉雪可爱,性子又乖巧懂事,加之生来身体中就带着无上至宝,天族全族都仔细宠着呢。 那云泽境,妄图夺宝害命,真是死有余辜。 灵微将心中的恼恨压下,转身倒了杯水给慕蒙,却见这么一眨眼功夫,她又坐不住了。 「不行,我还是亲自过去看一看才放心,云泽境敢向我出手,必定有几分准备。哥哥一人独闯,怎么说都会吃些亏,他一向不把自己的伤病当回事,若是严重,我也好尽早出手为他疗伤。」 「这可万万使不得啊!」灵微急得连连摆手,「小殿下刚好些,定要静养才是,太子殿下左不过片刻便来了。」 第2页 她一着急就哭哭啼啼跪下,「您还没大好,若是病加重了,天帝天后要问责,太子殿下那里奴婢更是交代不起啊!」 灵微一跪,身后侍女都跟着乌压压地跪,恳切地望着慕蒙。 慕蒙头疼:「哎——快起来,」见大家委委屈屈,她转了转眼珠,小手一挥:「好啦好啦,我回去躺着还不成么。」 说完她转身爬上床,还将床帐全部放下来。 慕蒙悄悄靠近帘帐,竖着耳朵听了一会,等灵微她们退下了,她眼睛亮了一亮,一挥手,一个熟睡的「慕蒙」便躺在旁边。 慕蒙满意地点点头,扒着床帐的缝隙悄悄往外看一眼,见没什么动静,笑盈盈地转头捏了一下「慕蒙」小巧的鼻尖,拍拍她的肩膀,从床的另一侧翻窗熘了。 她悄悄去,悄悄回嘛,不叫灵微她们为难。 反正是去见哥哥,哥哥见了她只有欢喜,才不捨得怪罪她呢。 * 长烬殿与慕蒙的寝殿很近,不过这里和天族别处宫殿风格大相迳庭——没有任何金银碧玉之物,是由漆黑的青石修成,殿宇常年覆一层薄薄的寒霜,无端透着一股清冷孤寂。 可慕蒙几乎是从小在这长大,这里的一切都亲切极了。 她脚步越来越快,走过迴廊,刚刚走到长烬殿门外不远处,就见大门蓦然从里面推开,一抹清雅的白撞入眼中。 那人身姿颀长,墨发高挽,容颜俊美昳丽,肤色冷白,一双长眉漆黑锋利,薄唇色深,整个人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囊尽了世间所有艷色。 只是周身蕴着一股回山倒海的威压,气势万钧,常人根本不敢随意靠近。 然而慕蒙一见便笑了。 「哥哥!」 她惊喜挥手,灵动的双眼弯成月牙,张开手臂,乳燕入林一般扑进男人怀里。 「哥哥。」慕蒙蹭了下眼前人宽阔的胸膛,又唤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是谁给我的蒙蒙委屈受了?」 清湛干净的熟悉嗓音从头顶传来。 温柔低沉,带了一点打趣的笑意,如同玉石碰撞发出的泠泠响声。只一听到,就能忍不住想起他千万般好来。 慕蒙一下子笑了,抬起头,双手还依恋地抱着人不松:「哥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呀?」 慕清衡稳稳揽着慕蒙,捏一捏她柔软的脸颊:「原来是因为想哥哥委屈的。我正要去看你,蒙蒙,你还病着,怎么不好好在寝殿待着?」 说起这个,慕蒙顾不上和哥哥撒娇,蹙眉仔细分辨,果然闻见慕清衡身上淡淡的血腥气,顿时着急:「哥哥,你伤的很重是不是?伤在哪里?我给你疗伤。」 慕清衡温声道:「一点小伤,无碍的。」 他自然地解开披风带子,给慕蒙披上厚实的披风,一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护在怀里:「这里风大,先进去。」 慕蒙自然答应,由慕清衡牵着往回走。 这里本也没几步路,慕清衡牵着慕蒙走到殿门前时,含笑的目光微微一凛,不动声色快了两步——他手扶上门扉,神色阴沉地盯着门缝后那只眼睛。 薄唇微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快滚。 那眼睛一晃不见了。 慕清衡从容推开门,信步走进去。 慕蒙紧紧跟着他,哥哥一向不喜欢人近身伺候,殿内连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瞧着心酸。 她扫视一圈,迟疑着问:「哥哥,你刚才有在治伤吗?这怎么没看见什么灵药?」 慕清衡微笑道:「一点皮肉伤,还用不上灵药。」 「那怎么行?」慕蒙微微睁大双眼,「你……你又这样。」 她转了转眼珠,哼哼唧唧地嘆气:「算了,你不爱照顾自己身体,只有我来多操操心啦,快乖乖坐下,让我看看。」 哥哥没人操心真是不行,如果没有她,估计他连药也懒得喝。 慕蒙很自然地等慕清衡听话坐下,他常常征战四方,给他治伤餵药都是做习惯的,谁知今天慕清衡犹豫了下,竟没照做。 「蒙蒙,你身子还没大好,要早点回去休息,哥哥答应你,身上的伤我一定上心。」 慕清衡抚了抚妹妹柔软的脸颊,眼底笑意清浅。 慕蒙很执拗:「你最会哄人了,不成。哥哥,是不是你这次伤的重,怕我担心才不要我看的?」 慕清衡没有立刻回答,似在思忖,他面容隐在背光处,脸上的表情模煳不清。 烛光摇曳,只能看清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线,以及滚动了下的喉结。 「哥哥?」 慕清衡低低「嗯」了一声:「好吧。」 他坐下,干净修长的手指捏住衣襟一角,略一停顿,才慢慢解开衣衫。 他动作有些僵硬迟疑,慕蒙蹙眉看着,更觉得有些不安。 慕清衡的身体挺拔修长,极其结实有力,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然而这美感却被身上的狰狞伤口破坏了——左肩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一路延伸至胸膛。 胸膛中血肉模煳,甚至看不清心脏受损的情况。 慕蒙本来只想到哥哥也许伤的不轻,却不曾想这般严重,一下子含了泪:「这怎么伤这么重?哥哥你很疼吧?」 她声音轻颤,带着软软哭腔,委屈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她。 慕清衡眼瞳微动,抬眸去看。 第3页 小姑娘眼睛沁了一层浅浅薄泪,更显得瞳仁清澈无比。 她还没回神,直直盯着自己那处伤,心疼的要哭。 慕清衡摸摸她的小脑袋,微启薄唇:「不疼。」 说着他便要穿好衣衫,慕蒙却骤然出手,合掌拢在他左肩处,她手掌下迸发柔和似雾的光芒。 丝丝缕缕,柔和至极。 「蒙蒙!」慕清衡拧了眉,开口轻斥她却已经来不及,顷刻之间,他身上血肉模煳的狰狞伤口已经完全癒合,没了痕迹。 慕蒙眼中重新漾开笑意:「哥哥,你伤的这么重,我怎么能不管?你还疼吗?」 慕清衡眉心微拧:「真是胡闹。怎可随意动用赤心丹的力量?」 「才没有胡闹呢,赤心丹又怎么啦?给哥哥疗伤,不算随意。」 慕蒙说完一句,水汪汪的眼眸中似有余悸,又道:「哥哥,你的伤好险,我刚探了一番,幸好没有伤到心脏,若是再往下半寸,可就危险了。」 慕清衡抬眸看她。 灯光下,她莹润的小脸仿佛镀了层圣洁的光,目色泫然,后怕地望着他,仿佛看着什么宝贝。 他慢慢问:「心脉?」 「嗯,好险啊。」 慕清衡没再说什么,长睫微垂,慢慢伸手抚上胸膛,停留在心口处。 他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随意一个动作,都是说不出的清雅矜贵。 哥哥看上去似乎有些疲累。 慕蒙目光盈盈,也是,他久战归来,拖着重伤许久,是该让他好好歇着。 这般想着,她柔声说:「哥哥,你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好不好?」 慕蒙边说,拉住慕清衡的小指,轻轻摇了摇,眉目间尽是浓烈的依恋。 慕清衡唇边漫上一丝笑意,摩挲了下她颊边娇嫩肌肤:「真是乖宝贝。」 …… 慕蒙快走出数十步,左右看了看慢慢停下来。 冷风吹拂下,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皱紧了眉,忽然一下子弯腰呕出一滩鲜血。 胸腔内气血翻涌,慕蒙连忙定了定神,就地调息片刻,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 慕蒙瞥了眼地上暗红色的血。 不太妙,这么浓烈的气息,哥哥一出门就会发现的。 她眼珠微转,随手捏了个决一挥,那滩鲜血立刻消失不见,地面光洁如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慕蒙凑近感应了一下,有些小得意地翘起嘴角,她又回头看了眼夜色中伫立的寝宫,这才转身走了。 * 长烬殿内。 慕清衡枯坐良久,另一手拇指无意识摩挲慕蒙刚刚碰过的小指。 忽然,慕清衡一扬手,幻出一面水镜立在面前,镜中清晰映着他的身影。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重新褪去衣衫。 另一手抽出腰间匕首,对着刚刚慕蒙怜惜抚慰过的地方,毫不犹豫地下刀划开。 皮开肉绽,鲜血如注。他用布巾擦干了血。 只见胸膛之中,没有一颗有力跳动的心脏,那里嵌着一块漆黑的石头。 慕清衡薄唇微抿,凝神去看。 镜面中,他这颗坚硬嶙峋的石头心上,已经冒出一些浅粉色的肉茬。 慕清衡神色不变,锋利的刀尖对准心脏,将那些初生的肉茬一一刮下。 一点都不能留了。 这里刚刚,实在是有些疼。 全部清理干净时,慕清衡的目光比刚才更阴冷几分。 像深林野兽,冰刃冷铁,毫无人情可言。 慕清衡随意止了血,将衣衫穿好,忽然身后阴影中走出一黑衣女子。 她单膝跪地,战战兢兢请罪:「主人,属下不察,方才以为只您一人去而復返……」 慕清衡道:「无妨,你躲的及时,救了自己一命。」 他音色极冷,像积年雪山上的寒冰。 玉妲顿时沁出冷汗,低低应了声,随即目光犹疑:「主人,慕蒙虽然体弱,但毕竟身负赤心丹,灵力不可小觑,她刚才若是……」 慕清衡勾唇一笑,语气薄凉:「没什么好紧张的,她连我的匪石心都没瞧出来,更没发现你。」 他回头看去,目光刚好瞥过身边的披风。 那是他在殿门前给慕蒙披在身上,她刚才又仔细折好放在这里的。 现下这披风气息没那么冷硬,原来已经沾染了她身上浅浅的馨香。 「主人,属下——」 慕清衡微微抬手:「慢着。」 他指了下那披风,声音低沉清冷:「把这东西拿去烧了。」 第2章 杀心 慕蒙迟早是要杀,何必委屈自己哄…… 慕蒙昨晚偷偷摸摸回到寝宫,累的倒头就睡,早上醒来,发现气息已经比昨晚平和许多了。 她转了下内息,灵力充沛,昨天的虚空已经恢復如初了。 这赤心丹果然是个宝贝,怪不得古籍记载,得赤心丹者,修炼至丹人合一,可为六界至尊。 慕蒙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细白的手指在心口处按了按,好奇地低头看——也不知道这赤心丹长什么样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千百年都活在传说中的宝贝,竟然会伴她而生,偏偏还在她的心脏里。 慕蒙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行,她一定要抓紧修炼,早些驾驭自如赤心丹的力量,保护天族,回护哥哥。 第4页 从小到大,哥哥为了护着她,不知耗尽多少心血,像云泽境这样的暗杀事件,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想到这,慕蒙忽然一捶床铺,踩上鞋往外走,扬声叫着灵微。 灵微闻言立刻进来:「小殿下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多躺一会儿?」 慕蒙挥挥手:「不躺了,躺不住,云泽境的逆犯呢,把领头的那些带上来见我!」 她双手叉腰,娇气又蛮横地嘟嘟囔囔:「我白叫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叔叔伯伯,他们居然对我下这么重的手。」 一提起来,灵微也是生气:「就是,这群狼心狗肺……咦?小殿下,你——你昨日不是听见我们说话了么?」 「嗯?是啊,」慕蒙不明所以,「我迷迷煳煳的,听见你们说哥哥受伤了。」 哥哥……哥哥伤的那么兇险,再偏一寸说不定会有性命之虞,这群人真是疯了! 慕蒙唿出一口气,扬手催促道:「主犯先不用管,先把那个伤了哥哥的人给我提来!」 像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似的,灵微又好笑又心疼,上前一步挽住慕蒙,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好了我的小殿下,别气坏了身子,哪还有什么战犯,太子殿下屠戮云泽境,已经没有任何活口了。」 慕蒙一愣,微微睁大眼睛,侧头看着灵微:「屠尽全境?」 她眨一眨眼睛,刚才满肚子的火一下卸了下去,目光有些茫然:「哥哥……哥哥这次怎么这么生气?」 灵微望着慕蒙那双剪水清瞳,懵懵然地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心生怜惜,微笑道:「太子殿下动雷霆之怒是应该的,以前,不过是些不长眼的妖族鬼族,再怎么动心思,也都是些小角色,太子殿下杀一两个以儆效尤,也就是了。」 「可您也知道,云泽人到底和其他人不同,他们起了异心,才是最可怕的事。」 慕蒙微微抿唇,是,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体内的赤心丹,只有她活着生剖出来才能用。 而云泽境世代守护的至宝青凤翎,是六界最坚利器。唯有它,才能剖的出赤心丹。 云泽境想要活剖她的心,所以哥哥才下了狠手…… 正入神想着,忽然听见周围人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慕蒙忙不迭抬眼看去,只见台阶下那人正望着她,长身玉立,眉目如画,占尽了世间所有好颜色,当真风华绝代。 慕蒙撒开灵微的手跑上前去,到了人面前,笑容已忍不住扬起来:「哥哥,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不多睡会?」 慕清衡极自然地牵过她的手,低眉一笑:「你以为我是你,那般贪睡。」 他无奈道:「你这调皮鬼,手这样凉。」 慕清衡说着,习惯地将慕蒙的小手合在掌中。 慕蒙手指蜷了蜷,感觉暖意源源不断地从手上流入四肢百骸,哥哥身上的气息仿佛是夜风吹过的竹林,清逸温暖。 哥哥的手好暖。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安心的存在了。 慕蒙小兽般依赖地靠在慕清衡手臂上,笑盈盈地为自己辩解:「今日没有贪睡。」 她眉眼明媚,带着欢欢喜喜的光,十分娇艷可爱。 慕清衡看着,颳了下慕蒙的鼻尖,转头吩咐灵微:「你下去吧,我陪着蒙蒙。」 灵微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正要退下,慕蒙连忙伸手揪住了她衣袖:「先别去玩,记得上茶。」 她看一眼慕清衡,又欢喜补充道:「不要放灵果,哥哥不爱喝。」 灵微嗔笑道:「是,奴婢都记得的,小殿下放心吧。」 等殿内只剩他们两人,慕清衡拉着慕蒙坐下,温声道:「刚才我来时,听见灵微与你说云泽境的事。」 他略一踟蹰:「蒙蒙,你是否觉得哥哥太过残忍?」 听他迟疑的语气,慕蒙立刻摇头,小手握住慕清衡微凉的指尖:「没有,哥哥,我……我都明白的。」 云泽人不多,几乎全是近支亲眷。 他们已经生出野心,对自己出手时一点情面都没留。如果只杀几个主犯,只会使野心上更添仇恨,必定无法善终。 哥哥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让日后不至于有无穷麻烦。 虽然……屠尽全境确实是下手太重了些。 慕蒙垂下眼眸,天族的圣祖们啊,请你们千万不要迁怒哥哥,如果要怪罪的话,就把这些孽债算在我头上吧。 之后慕清衡没再提云泽境的事,他不说,慕蒙便很懂事的没有多问,闲聊几句后,慕清衡问起慕蒙近日修炼的事。 慕蒙坐姿都老实几分:「虽然因为受伤耽搁了一些,不过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重新捡起来。」 慕清衡略一颔首:「昨日你动用赤心丹,虽然仍旧生涩,但已比前几年要顺手些,第一层可炼化了?」 「……还没有呢。」慕蒙有点不好意思,说来是她笨了些,若是有哥哥那样的天赋,别说第一层,只怕一共七层怎么也炼化了五层。 慕清衡眉宇微松:「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 沉默须臾,他轻轻一敲慕蒙额头:「好了,难得今日起这么早,去修炼吧,哥哥陪着你。」 慕蒙自然答应。 其实她是算得上勤奋努力的,只是赤心丹的力量太大,她年纪小,还不能很快消化。 第5页 但假以时日,她一定可以将赤心丹的力量融会贯通,不必惧怕整个六界任何人,也可以护住自己在乎的人了。 认认真真修炼一天,慕蒙累的眼皮打架,撒着娇让慕清衡背她回去。 反正有人宠着,慕蒙半路就趴在哥哥背上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稳妥地放在床上,慕清衡坐在她榻边桌案旁看书,不知陪了她多久了。 见她醒了,慕清衡收起手中的东西:「蒙蒙,是我吵到你啦?你接着睡吧,我回去了。」 慕蒙惺忪着双眼,拉住他小指:「哥哥,你怎么脸色不好?」 「有么?」 慕蒙点点头,有点心疼,明明白天还好的:「是出了什么事么?」 「嗯,有件事情较为棘手,我要离开几日。」 几日……慕蒙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哥哥你要去多久?你的生辰马上就到了,赶的回来吗?」 慕清衡摇头:「不知。」 他顺一顺慕蒙睡的蓬乱的头髮:「你乖乖在家,不许闹。」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表情透着一丝凝重,慕蒙没什么睡意了:「危不危险?」 她一脸紧张兮兮,湿漉漉的小鹿一样盯着自己,慕清衡下意识移开目光,默了一瞬,旋即道:「不危险。」 「我要和你一起去。」哥哥向来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他神色不对,这事绝对不简单。 慕清衡微笑道:「那怎么成,我是去办正事,你跟着,若是碰着伤着可怎么好?」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慕蒙微微启唇正想耍赖,慕清衡修长的食指已经抵在她唇边:「不许撒娇。」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她偷偷跟上就是了。如果真的有哥哥应付不了的危险,她就仗着赤心丹出手相帮。 如果没有……就当散步了。 慕蒙清澈的杏眼亮晶晶的,她不说话,只不住地抿嘴笑,得意又娇憨的模样。 那双眸顾盼间太过灵动,澄澈的眼底就像一张白纸。 慕清衡轻轻端起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细摩挲杯沿。 茶杯递到唇边,掩去了一丝诡谲又温柔的笑意。 …… 慕清衡面无表情地踏进长烬殿,清冷的月色洒了他一身,照映他冷白色的肌肤如上好玉瓷一般。 白衣墨发,妖冶清冷。 玉妲在他身后快步跟上,迟疑问:「主人,您没下手么?」 慕清衡一挥衣袖,古朴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他语气森然:「从云泽境带回的青凤翎是假的。」 「什……云泽那群天族走狗倒是好手段,」玉妲一怔,恨恨啐道。 想到今天主人纡尊降贵陪了那娇气天真的小公主一天,心下更是不忿:「主人,慕蒙迟早是要杀,您又何必委屈自己这么哄着她。」 慕清衡没立刻说话,从怀中拿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仔细地慢慢擦手。 他线条漂亮的腕骨上浮着淡淡青筋,手指干净修长,一根一根擦过去,当真是赏心悦目。 玉妲沉默等着,主人爱洁成癖,他在慕蒙那呆了一天,难为他了。 良久,慕清衡开口,语气仿佛谈论一件物品般随意:「赤心丹认主,她满心是我,日后剖了赤心丹用起来便更顺手些。」 他随手将丝帕一扬,化火烧尽。 玉妲看着那扑簌簌落下的余烬,若有所思点一点头:「原是这样……」 忽然慕清衡目光微动,侧头向右前方瞥去。 他眼风冰冷扫向一处:「玉妲,你在这处置过什么人?」 玉妲一怔,立刻半跪在地:「主人明察,属下怎么敢扰了长烬殿的清净?万万不敢在这里胡乱行事。」 慕清衡淡淡掀了她一眼,转身向右前方走去。 玉妲惴惴不安心中打鼓,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等走到地方,她细细一辨,放下心来。 「主人,这血腥气……像是慕蒙的气息。」 「想来是她之前妄动赤心丹的力量为您疗伤,到底伤及元气,出门数步便咳了血。」 玉妲看向光洁如新的地面,这原本该是有一滩鲜血,但却被人用灵力掩盖。 想来是那小公主怕被主人看见,为她担心,便悄悄把痕迹抹去了。 玉妲悄悄觑慕清衡的脸色,只见他原本微拧的长眉皱的更深,脸色浮现一丝讥诮。 她心下瞭然,魔族天性无心无情,自己这位主人,更是难得的匪心魔族一支。 那是天底下最冷硬的心肠。 慕清衡转了目光:「走吧。」 他一言不发地负手向前走去,身姿从容不迫,迈出的步子刚好踏上地面本该有鲜血的那处。 靴底拂过地面,慕清衡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玉妲轻蔑地看了眼那块地砖,跟上慕清衡:「主人,您是打算立刻动身去云泽境寻青凤翎吗?」 「嗯。时间不多了,赤心丹的第一层,已经快要被她炼化了。」 他声音依然清润,字句却冰冷无比。 玉妲勾了勾唇角:「她倒也难得。可主人惊才绝艷,六界必将以魔族唯尊。」 她望嚮慕清衡的目光隐有崇拜,顿一顿又低声道:「可是主人,此去寻青凤翎,真的不带慕蒙同去吗?此刻云泽境满门尽灭空无一人,只你二人独处。她灵力远不及您,此乃千载难逢,绝无第二次的良机啊。」 第6页 殿内一片空荡,玉妲的话带了微微回音,和冷寂的风一起迴荡。 慕清衡慢慢搓了搓手指。 片刻,他说道:「她会去的。通知苍壁和赤璋做准备,取得青凤翎,我便立刻动手。」 第3章 魔族 慕清衡的目光移到了她的唇上。…… 慕蒙一早就做好了偷偷跟着慕清衡的准备。 这一趟她非去不可,以哥哥的能力,六界中鲜有敌手。她看得出来,他那不危险说的不尽不实,能让他这般的,必定棘手。 还好她有赤心丹这个兜底的宝贝。 上次在云泽境毫无提防才被人偷袭,慕蒙暗暗想着——这次她要动赤心丹的力量保护哥哥,定会打起万分的小心。 一连等了两日,终于她探听到慕清衡一个人下界了。 慕蒙心中豪情壮志,设想了千万种可能出现的险情,带着闯潭虎穴的决心,一路跟着慕清衡,没想到路越走越熟悉,竟是到了云泽境外围。 这里是一片桃花林,云泽境就在桃花林深处。 云泽境本就是天族的分支,世代驻守在人界,从小到大她没少来这里玩儿,熟悉的像第二个家。 当日自己与哥哥一起代天族探望境主,也是在这里遇袭,那人从背后偷袭她,出手又快又狠。 至今还不知道这人是谁。 慕蒙走在熟悉的桃林中,清风拂面,桃花的甜香阵阵传来,一时间许多昔日记忆涌上心头。 其实这几日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慕蒙轻轻咬住下唇:她并没有哥哥那般杀伐决断,她是很想问一问为什么的。 明明……云泽的伯伯叔叔与两位哥哥都那么疼爱自己。 只有听到他们亲口对自己说,他们就是要剖她的心,要她的命,她才能心甘情愿的与他们划下界限,再不牵挂。 只可惜,这一点委屈疑虑,终究是无人可问了。 慕蒙望着满眼亲切的夭夭桃花,微微抿了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眸垂下来,嘆了口气。 还不等她整理好心情接着往前走,忽然耳边的髮丝被风带的轻轻一扬—— 好强的灵力啊。 慕蒙立刻环顾四周,细心感受,却再没感觉出来任何波动。 这人是个劲敌,若是云泽的漏网之鱼,心怀灭族之恨出手必定不会顾及,哥哥的处境很危险! 慕蒙心中一惊,顿时也顾不上「远远跟着,暗中保护」这些自己立的规矩,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跑。 进了桃花林不久,她便看见前方那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衣袂翻扬间皆是渺渺仙姿,再精緻的画卷都绘不出那般清远的气息。 他慢慢向前走,浑然不觉自己在身后。 慕蒙立刻弯了眉眼,可还不等出声,那人脚步一顿,忽然反身突袭,极快极准的向她脖颈间擒来。 他的眼神极冷,像终年的雪山,寒气四溢,没有一丝人的温度。 慕蒙吓了一跳:她没见过慕清衡这样的眼神,一时之间只怔怔地退了一步。 下一刻,还不等慕蒙反应过来,慕清衡已经掠至身前,电光火石间他眉目一凛,骤然收手站定,眼神变得严厉起来。 「蒙蒙?」 慕清衡神情严肃,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慕蒙,几度动唇,似乎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先嘆气:「哥哥伤到你没有?」 他双手扶上慕蒙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我察觉身后有人,灵力不低,只想着来者不善,出手没留余地。可碰伤了?」 慕清衡眉心拧着,这副神情在别人眼里也许没什么,可慕蒙清楚的很,这便是哥哥在焦急自责了。 看着哥哥紧张的样子,慕蒙心中又暖又好笑:「当然没有,你收的那么及时。哥哥,你这样突然收势会损及自身,你没事吧?」 说着,她便想去拉过慕清衡的手检查一番。 活蹦乱跳的,看来是真没事。 慕清衡没让她抓住,倒是反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低声嗔道:「我当然没事。」 敲完他微微一笑,漂亮的眉眼因为这笑带了些细碎光芒,温柔动人。 慕蒙抬手揉了揉连红都没红的额头,嘿嘿笑了两声——哥哥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笑什么笑,还没说你呢。」慕清衡大手揪住慕蒙雪白的耳朵,没用力,但慕蒙知道,这是秋后算帐,哥哥绝对是有些生气了。 毕竟,从小到大哥哥跟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生气,就是这样揪她耳朵。 她也知道哥哥为什么跟自己生气,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担心她。慕蒙乖乖地站直,躲也不躲地让人揪耳朵。 想了想,又放软声音辩解道:「哥哥,我可不是来捣乱的。」 慕清衡神色不变,眼眸中的严厉和心疼都恰到好处:「你这小丫头,倒是有理了。你身体还没好全,偷偷跟着我来干什么?」 慕蒙脱口而出:「我来保护你啊。」 她眼神清澈到令人不敢逼视,那双干净的眸子,仿佛一张白纸,写满了懵懂而勇敢的坚定,字字真心。 如同明镜,任何阴暗都无所遁形。 慕清衡的手不由得一松。 指尖那小巧的耳朵传来的温度甚至有些发烫,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眼眸。 很快,慕清衡再度抬眼,温柔地摸了摸慕蒙的发顶:「真是没长大的孩子,你现在怎么保护哥哥?要不要等回去我们比试切磋一下?」 第7页 慕蒙挺直腰杆,声音又娇又脆:「我说真的呢,如果遇到你也打不过的强敌,我就动用赤心丹的力量对付他。」 慕清衡微微抿唇,桃林疏影中,他的唇色有些浅浅的苍白。 停了片刻他才说:「胡闹。你还没有将赤心丹完全收为己用,操持过急太伤身,这话不许再说了。」 慕蒙张了张嘴,倒没再信誓旦旦的下保证——算了算了,她读过很多书,心中是知道行胜于言的道理的。 保护一直守护自己、最珍贵的那个人,怎么做都不算胡闹。 想到这儿,慕蒙又警惕起来:「哥哥,这里的确有古怪,我刚刚进来前,有个人从我身边掠过,但他灵力强大到我连他影子都没看清楚。」 慕清衡低低「嗯」了声,侧身微微挡在慕蒙身前,是下意识地保护姿态。 慕蒙心中一软,暗暗调动赤心丹,跟着慕清衡慢慢往前走。 「哥哥,你为什么要回这里?这里不是已经……没有人了吗?」 慕清衡低声道:「蒙蒙,我从云泽境带回的青凤翎是假的。」 他嘆息,声音似有一丝愧悔:「若是在你出生时,便不顾忌许多,将青凤翎带回保管,也就没今日这许多事端了。」 青凤翎是上古至宝,不知道从多少代前就一直在云泽境保管,说是家族的命根子也不为过。但自从慕蒙出生后,这里边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 谁能想到,天族的小公主生来心脏中,便带着一颗赤心丹。 慕蒙记得,在自己有模煳的记忆的年纪时,慕清衡就提出过要将青凤翎带回天族,但这件事情不好办—— 若是带走,带走的理由便是不信任,而且那是人家世代相传的宝贝,也不是轻易就能拿走的。但要是不带——唯一克星捏在别人手里,又总觉得不放心。 一来二去,便拖了这么多年。 慕蒙听慕清衡语气低沉,暗暗心疼:「哥哥,原来你是为了我,你是怕青凤翎落入他人之手,会对我不利。」 是了,所以哥哥才一定要再回到这里,云泽境放在族祠那里的青凤翎是幌子,真正的宝物一定放在杀机重重的桃花阵。 六界中几乎无人能闯云泽的桃花阵,曾经为了试炼,她最远走到过第九重,哥哥也只到十二重,离最后阵眼还差了一道门。 慕蒙反覆思量:「哥哥,干脆你不要去拿了,我想过了,这里的桃花阵是六界最强禁地,不可能有人走完十三重的。这样想来,其实青凤翎就放在这里,于我来说也安全的很。」 「不行,」慕清衡摇头否决,他看着慕蒙,深邃的双眼有几分复杂:「放在这里,终究不妥。」 哥哥意志坚定,他既然决定了是不会听劝的,慕蒙微微蹙眉,语气也快了:「可是走到第十三重阵地,你一定会受伤的,再说,这桃花林中还有一个不曾露面的高手……」 慕清衡眉眼微弯,温声打断她:「好了蒙蒙,不急。」 「本来应当立刻把你送回家的,但我确实也感受到了这林中不止你我二人。这里只余唯一价值,此人此时出现绝非善类,若是离去,只怕青凤翎有失。」 「但若是带着你一起去闯桃花阵,那更是不好。」 此刻,他们已然走到阵法边缘,慕清衡停下脚步,轻轻捏了捏慕蒙柔软的脸颊:「哥哥在这里布下结界,你好生呆着,千万不要乱跑。若是遇到危险,我会知道。」 慕蒙怔了片刻,前后关节才刚刚想通。她低下头喃喃说:「哥哥,我给你添麻烦了。」 原来那日他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忧患,是对桃花阵的未知危险,并非将会遇到强敌。 自己会错了意,贸然跑来,哥哥还要分神用结界保护她。 这样,若是真的遇上刚刚那人,他又少了一份胜算。 慕蒙知道,桃花阵并非空有蛮力便能闯,现在自己的能力肯定无法帮助哥哥。她转了转眼睛,语气坚定:「哥哥,你不要用结界保护我了,我就在门外为你护法。如果那个高手出现,我拼了命也会拦住他,绝不让他进去伤害你。」 她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连垂在身侧的手都不自知地握紧了。 慕清衡没有立刻说话,目光从小姑娘的眼眸移到了她的唇上。 娇嫩的如同初春枝头刚刚抽芽的细软花瓣,她说出来的话,就像她整个人一样又甜又软。 步步为营,偏总有意料之外的细节。 慕清衡不自主地抚了下心口。 他微微侧过头,眸中闪过一丝压抑不住的不耐与厌恶。 「不必牵挂我,你保护好自己,在这里等哥哥。」慕清衡进入桃花阵之前,不由分说甩下结界,留下这样一句话便离开了。 …… 慕蒙轻轻碰触了一下结界的边缘,结界立刻泛起了一层浅白色的光辉。 这灵力充沛强盛,代表哥哥现在应当还很安全。 现在距离他进入桃花阵过去了近两个时辰,当年他到达第十二重折返回来,一共用了三个时辰。这么算来,他现在应当在第十三重禁地内了。 慕蒙一边在心中暗暗盘算,一边密切环视着四周:除了最开始那一点点微微的风声,到现在都没再出现过任何动静,若不是哥哥也说察觉到了,她都要怀疑之前是不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第8页 慕蒙默默计算着时间,小手在结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仿佛这样能给慕清衡传过一些安慰去。 忽然她指尖一顿——结界在颤,很细小,但十分清晰。 哥哥受伤了……慕蒙一下攥紧拳头,下意识往外跑,还不等她冲出结界,阵门外倏然现出两个身影。 他们分别身穿苍青色与赤色的衣衫,整张脸都用铁制面具遮的严严实实。 慕蒙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心中升起了十分的防备——从她记事起,对魔族的记忆就只有在长辈们的谈话中了。 没想到,今天居然会见到两个活生生的魔族。 第4章 护他 「我好疼……」 魔界在千年前就已经空了。慕蒙听长辈们说过,当年最后一批魔族在六界大动干戈,致使生灵涂炭,最后被她的父帝亲自带兵,尽数屠杀在魔界的巢穴,一个名叫荒边的地方。 以至于千年来那里衍生出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荒边冢。 风声萧萧,埋尽了魔族的尸骨。 每十年父帝都会派人去巡查,从未听说过有魔族再度诞生。 慕蒙放缓了唿吸,警惕而戒备地盯着眼前的两人——这两个魔族是从哪冒出来的暂且不管,眼下,她绝不会让这两个人从自己面前过去伤害哥哥。 从这两个魔族出现到此刻,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周身的结界又脆弱了许多。 慕蒙心中焦急,担心慕清衡此时状况,终于不耐烦再和这两人对视下去,果断出手袭向他们—— 她掌上蓄满赤心丹的力量,全力一击,那两人面孔全部遮住看不清神色,却反应极快地一左一右闪避开去。 他们不敢接我的招。 这一下虽然喉头一甜,强行驾驭太磅礴的力量,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但慕蒙心中安定了些。 她有赤心丹,不必惧怕这两个灵力拔尖的魔族。 眼前的两人似乎也知晓这一点,先前不出手,此刻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片刻后,红衫男子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低哑着声音说: 「敢问天族的公主殿下,我等魔族就这般不堪,仅仅站在您面前,什么都没做也要招来杀身之祸吗?」 慕蒙道:「自然不是,你们现在转身离去,我绝不与你们为难。」 她从未杀过人,管他们是什么族,好端端的,她干嘛无缘无故杀人。只是这两个人此时出现在这里,时机未免赶的太微妙。 她本想再补一句,还不等说,忽然间周身的结界破了。 慕蒙心中大震,不知道慕清衡伤势如何,恨不得立刻跑进桃花阵中,可面前两人虎视眈眈,一副伺机而动的样子……正踌躇间,身后有了动静。 桃枝瑟瑟摇动,无数浅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下。 是阵门开了。 细嫩柔软的花瓣打着旋飘在眼前,慕蒙回头,看见慕清衡从桃花阵中缓步走出。 两个蒙面人一顿,缓缓地侧头对视一眼。 慕蒙却没注意,她的目光完全落在心心念念牵挂的人身上。 慕清衡的白衣上沾染了斑斑血迹,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有一丝血线自他的唇角蜿蜒而下。 他整个人脆弱的像一片枯叶,仿佛下一刻便会摧折倒下。 只有眼神冷戾,即便是强大的敌人,也得掂量着出手。 「哥哥——」慕蒙只觉心脏都被攥紧了,忙不迭地奔嚮慕清衡。 与此同时,两个蒙面人齐齐动手,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二人冲来! 慕蒙一咬牙,整个人完全挡在慕清衡身前,双手翻出,掌中光芒大盛,直直对上掠至身前的两人。 千钧一髮之际,青衣人勐然将同伴一推,叫他直直撞上慕蒙的双掌,自己从侧方熘过,去势不减袭嚮慕清衡。 慕蒙完全没想到,这两人明明是一伙的,这个人还能这么阴,竟然推了同伴上来送死。 她刚才已经完全调动赤心丹的力量,全力一击,现在短时间内提第二次绝不可能。 眼看着拦不住青衣人,慕蒙本能地反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慕清衡。 下一刻后背一阵剧痛,慕蒙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蒙蒙!」 她听见哥哥叫她的名字,声音仓皇,他的大手正抱住自己,小心避开她的伤口。 慕蒙微微动了动唇:「哥哥……」 哥哥的手臂还像以往那般有力,慕蒙的心中安定了些,但到底被他刚从阵中出来的样子吓坏,顾不得身上无孔不入的疼,刚伸出手想去碰他,就被慕清衡一把攥住。 慕清衡看着苍壁渐渐远去的身影,苍壁一向机敏,看到自己的样子就知他无法立时吸收赤心丹,此刻不是取丹的最好时机,无需指令,便做出默契的应变。 他该欣慰,可另一只空空的手掌却虚虚地握了握。 就在刚刚,慕蒙扑上来抱住自己那一瞬间,他这只手,把青凤翎递了出去。 怔愣间,听见慕蒙气息微弱地唤自己。 慕清衡抱稳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髮:「哥哥在。」 「哥哥……你有没有事?那个人伤到你了吗……」 因为剧痛,慕蒙说话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要强提着一口气。 慕清衡一手抱着她,拧着眉心,一手按了按心口。 「没有,我没事。他已经跑了,」慕清衡声音很低,「蒙蒙,是不是很疼?别怕,哥哥给你疗伤。」 第9页 他的声音极暖,温温柔柔的贴在耳边,仿佛那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痛楚都消散了些。 跑了就好,哥哥没事就好。 慕蒙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含着委屈小声说:「哥哥,我好疼……」 慕清衡微微启唇,下意识接道:「我再也不会让你这么疼了。」 说完他一顿,良久,粗糙的大掌轻轻摸了摸慕蒙的脸颊,声音极温柔:「睡吧蒙蒙,睡着就不疼了。」 …… 慕蒙睁眼的时候,不知身处什么地方,只看到窗外天色黑的像墨。 「醒了?先把药喝了。」 慕清衡就守在她身边,看见她睁眼,他立刻拿过放在床边的药碗:「哥哥餵你。」 慕蒙动了动身子,后背还是疼,但比起之前已经好的多了,也不知哥哥渡了多少灵力给自己。 想到慕清衡刚刚从桃花阵出来的样子,慕蒙心中担忧,正想发问,眼前人却舀了一勺药递在她嘴边。 黑漆漆的,泛着又苦又酸的味道。 慕蒙本来想撒个娇,可是转念一想,什么也没说,乖乖张嘴喝了下去。 刚一喝下,她一张小脸都皱紧了——这也太苦了,从小她被照顾的无微不至,连病都没生过,喝药还是头一回,原来是这么苦。 但慕蒙仍然没说什么,反倒拿过慕清衡手中的药碗,一仰头咕咚咕咚全喝了。 慕清衡静静地看着她。 他知道这个小姑娘,也娇气,也懂事,喝口药苦成这个样子,却一个字也没抱怨。 「哥哥,你伤到哪里了?」慕蒙咽下最后一口药汁,苦味稍稍散了点,她立刻关切地问。 慕清衡微怔:「什么?」 「你伤到哪里了?是不是疼得厉害?」她的眼睛,和当时向自己扑来的神情一样,满满倒影自己的身影,再无其他了。 深夜屋中安静,更衬的她声音娇糯,像暖流一样拂过心间。 慕清衡望着慕蒙,刚想说话,忽然抬手按住心口,脸色难看地弯下腰去,另一手搭上床沿,用力到骨节泛白。 「哥哥!你怎么了?」 慕蒙一着急就想起身查看,慕清衡按住她手背:「没事,在阵中受了点轻伤。」 云泽的桃花阵是六界第一杀阵,灵力强盛,更有机关暗器,果然厉害。 当日他速战速决,屠尽云泽全境,为的就是怕有漏网之鱼躲进桃花阵。 慕清衡闭了闭眼睛,即便是今日的自己,都无法在桃花阵全身而退。过十三重时受了许多伤,伤势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并没伤及根本,所以他也懒得分辨具体伤势如何。 慕清衡指尖摸到左胸两处断裂的肋骨,虽然有些疼,但左右不过就是这些伤罢了,慕清衡没在意,垂下手不再理会。 他不在意,慕蒙却不可能不牵挂:「哥哥,我给你疗伤吧。」 闻言,慕清衡勾了勾唇角:「别说傻话。我刚给你渡了灵力,你又要还给我么。你伤重,赤心丹不能再用,好好歇着。」 又补充道:「我只是一些皮肉伤,很快便会好的。」 晃动着的烛火映照在他脸上,衬得他容颜愈发绝美,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画。 慕蒙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她的哥哥在她眼中,就连一根髮丝都是珍贵的。 她暗暗提气,果然赤心丹一动不动,看来是能力不足用不了了。慕蒙心里难受,轻声问道:「哥哥,你刚刚心口疼,是被那个魔族打的吗?」 顿一顿,声音委屈气愤,却也坚定郑重:「我一定会打回来的。」 慕清衡笑了:「我没被他伤到,他是来抢夺青凤翎的。」 他看向窗外,盯着那一弯弦月:「我幻化了一个假的青凤翎,他分辨不出,拿了东西便跑了。」 原来是这样,慕蒙稍稍放心,嘴角重新弯起来:「怪不得父帝总是夸你智计无双,哥哥,你真的好厉害。」 慕清衡没再说什么,扶着慕蒙慢慢躺下。 「蒙蒙,你再睡会。我们就在人界多呆两天,等你身体好些再回家。」 看他这个样子,似乎是想守着自己。慕蒙哪里捨得,刚想劝他去休息,慕清衡已经闭上眼睛,进入调息状态。 「以后,不要再挡在我身前。」 他闭着眼睛,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慕蒙不敢随意扰乱他调息,纠结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手掌,还好,不冷。 她满心牵挂地躺下,目光却没离开慕清衡清冷的身影。 默默注视良久后,困意渐渐袭来,慕蒙阖上眼睛,睡意朦胧间,忽然想起一个事情。 最开始踏入桃花林时,她感受到的那个灵力强盛的高手,似乎和后来的两个魔族灵力不太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毕竟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思绪纷杂,身体又累又痛,没一会儿慕蒙再次沉沉睡去。 她的唿吸渐渐轻浅,片刻后,慕清衡睁开眼睛。 他望着慕蒙熟睡的容颜,目光清冷漠然。 片刻,他喃喃嘆息:「世人薄我,唯你厚待。」 可是我没有一颗肉心,即便你这般待我,来日屠刀落下时,也不会沉重的。 慕清衡的大手落在慕蒙有些蓬乱的髮丝上,他温柔地帮她顺了顺,声音很低很低。 第10页 「我不会让你疼很久的,痛一下便过去了。很快……就都结束了。」 第5章 微醋 察觉不到的独占欲 因为养伤,慕蒙和慕清衡在人界停了好几日。 慕蒙伤的不算轻,不仅仅是后背那一掌,还包括动用赤心丹力量太过,对自身的消耗。 不过好在她身怀宝贝,恢復起来倒也比旁人快上不少。 第四日的时候,慕蒙已经躺不住了。等到了第五日,她深深觉得,再躺下去身上就要长蘑菇了,趁着慕清衡在房间中处理事物,她偷偷摸摸跑到院子里活动筋骨。 慕蒙先跑到书房外,隔着窗户瞄了一眼慕清衡,他正坐在书桌后,专心的看着什么。 今日他换了一身暗青色的衣衫,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执笔的手修长精緻,也显得如上好玉瓷一般。 他修为高深,在桃花阵中所受的伤,这几日好的比自己还快些。 慕蒙翘起唇角笑了一笑,离得这么近,哥哥是不可能没发现的,他既没出声,便是知道她的伤势已无大碍,默许自己出来玩了。 慕清衡是天族太子,事务繁忙,这处小院是她有时在人间界停留时的住所。慕蒙并不是第一次来,对这里的一切很熟悉。 她把前几年他们两人在这存的一坛桂花酿拿出来,偷偷倒了小半杯。 左右她没什么事,一边小口的啜饮,一边胡思乱想:那日那两个魔族,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呢? 父帝这些年来都没有放下警惕,一直在派人探查荒边冢,从未听说那里有魔族復生。 可是那日的赤衣男子,见到自己脱口便称公主殿下,显然是对他们天族有一定了解的。 而且他们偏偏又出现在云泽境……哥哥做事一向稳妥,云泽境尽灭之事,天族没有说法之前定会封锁消息,外人不会知晓。那两人显然不知,莫非是来云泽商议事情的? 云泽和魔族勾结吗…… 慕蒙越想越心烦,本来打算小口小口省着点喝的酒,一时间也忘了,一仰头将小半杯全都喝了。 这些事情原本不需要她多想,她早就全都告诉了哥哥。哥哥听后没多说什么,只叫她不必担心,一切事情有他处理。 但是……有一件事,她隐瞒了。 慕蒙双手托腮,神色有些小小的愧疚——其实在哥哥面前该是最坦诚的,本来不该对他隐瞒什么,可是云泽中可能还有一位倖存之人,她思来想去,终究没说出来。 哥哥做事雷厉风行,如果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大概是不会放过的。可青凤翎已经在哥哥手中了,云泽境再不能威胁到她,如果真有一位倖存之人,她有话要问。 再多的事实摆在眼前也罢,她要听云泽人亲口说。 如此,也可斩断最后一丝情分。到时她也不必事事都让哥哥解决,云泽境伤害自己、伤害哥哥在前,她会亲手处置了那人。 …… 过了两天,慕蒙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又是撒娇又是保证,才哄的慕清衡带她回去了。 两人回到天族之时,正好赶在慕清衡生辰礼之前。 慕清衡少时就被立为太子,颇受敬仰,来道贺的宾客已经到了大半。 他着实无奈:「你啊,也算是会为我找活干,本想在人界躲个清净,现如今又要忙起来了。」 慕蒙笑盈盈的:「没事没事,我帮你分担嘛,我看妖族的太子哥哥也到了,我去招唿他,你看顾其他宾客就好。」 她喜欢哥哥受人敬重,光芒万丈的样子,若是因为她,要冷冷清清的在人界的小院子中过生辰,也太委屈他了。 慕清衡微一蹙眉。 他说:「不用了,你去歇着。」 哦……也是,天族一向与妖族最为交好,如今妖族的太子殿下亲自来道贺,应当由哥哥出面更为妥当。算啦,那她去照顾别人。 慕蒙挑着她能招唿的客人走了一圈,拿了不少各家族另外为她备的礼物,开开心心地往寝殿走。 走到门口还没进去,便听见里边有说话声。 「你们小殿下身体可好些了?夜里睡觉可还做噩梦吗?」 「多谢月太子挂怀,小殿下身子已经好了。您居然还记得我家殿下夜里常做噩梦,真是多谢。您放心便是,现下她长大了,夜梦都好多了。」 慕蒙好奇地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 「蒙蒙,是你过生辰,还是太子殿下过生辰?你怎么收了这么多礼物。」 原来是月流天,妖族太子。 月流天穿了一身松石绿的衣衫,极挑人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倒是相得益彰,把他的脸衬得格外好看些。 他就坐在庭院的石桌边,桌上摆了几盘糕点。灵微看见她回来,施了一礼就退下了。 月流天是妖族太子,身份尊贵,是极重要的客人。没想到不在前面觐见父帝,倒跑到她这里了。 慕蒙和他不是特别的熟,双手又抱了太多礼物,只能囫囵福了个礼:「太子哥哥好。」 说起礼物确实挺窘迫,慕蒙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人家都大老远的带来了,我怕不收……会不太好。」 月流天忍俊不禁,摇头失笑:「你呀,最可爱了。难怪收这么多礼物。」 「你来,我也带了一份礼物给你,」他长了一张笑面,说起话来语调轻快,此刻笑吟吟地看着慕蒙,显得十分可亲。 第11页 慕蒙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将怀中东西放到一边,然后就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月流天。 月流天语气温和,笑道:「蒙蒙,清衡定是把你护得太好了,怎么这么乖?你是这里的主人,我不请自来,你不生气啊。」 「怎么会?太子哥哥不是外人。」 「既然不是外人,就别这么生疏了,」月流天从怀中掏出一方锦盒递给她,「收了我的礼物,以后可以唤我一声月哥哥。」 慕蒙看了眼面前的小盒子,虽然还未打开,但里边外溢的灵气已经说明,这份礼物绝对不是凡品。 「太……嗯,月哥哥,你没跟我开玩笑吧?这份礼物这么贵重,真是送给我的?别不是把送给哥哥的东西拿错了?」 月流天笑道:「放心吧,没拿错。就是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他这样笃定,慕蒙不再疑惑,小心的拆了盒上的红绳,打开盒子。 盒中是上好的云丝织锦,正中央摆了一枚护心镜。 这护心镜不像寻常护心镜那般厚重,反而薄如蝉翼,但灵气强盛,材质极佳。 慕蒙看的呆了一呆,赶紧稳稳地又把盖子盖上了,往月流天那边推了推:「月哥哥,这护心镜不是你们妖族传代的宝贝吗?怎么……」 好端端的,怎么拿来给她?别说不是她过生辰,便真的是她过生辰,也不能要这么贵重的礼物。 人家子孙代代相传的,给了她,他儿子将来怎么办? 月流天神色不变,又将盒子推了回去:「这可是我大老远带过来的,不收可不太好。」 这是拿她进门时的话来堵她了,慕蒙再三推辞无用,见月流天神色认真,纠结了一会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她就先收着,等到日后他儿子出生了,她这个当小姑姑的,再送回去便是了。 这么想着,慕蒙又将红绳按照原样系好了。 虽然她与月流天不熟,但知道哥哥与他交好,这么看来是真的情谊深厚。慕蒙好奇地问:「月哥哥,你给我带了这样的礼物,不知给哥哥送了什么?」 肯定又是一大手笔的礼物。 月流天微微启唇本想说话,后眼眸微转,笑容显得有几分促狭。 他含笑逗她:「我倒是想送清衡一个妹夫。」 妹、妹夫? 慕蒙不确定地问:「哪个妹妹?是……是我吗?」 这么大的事儿,她没敢直接对号入座,毕竟她的父帝母后有三个子女,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月流天看她紧张的模样,捉弄的心思收敛了些,但一正经起来,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他只好迂迴道:「刚才去见过天帝,聊到了慕落公主殿下,只可惜看样子天帝怒气未消,依然不准备放她出天牢。」 「而且,便是殿下出了天牢,恐怕也不肯嫁与旁人。」 这事沉重,说起来慕蒙的目光有些黯淡,月流天不愿惹她难过,温声劝道:「蒙蒙别伤心,再给他们些时间吧,日后定会好起来的。」 「我们还是谈谈我们的事,蒙蒙,你怎么想?」 「我……」 「蒙蒙。」 慕蒙刚开了个头,就听身后慕清衡唤她的声音,他换回了一袭白衫,气度风采无一不出挑。 本来月流天也是极出色的人,可他一进来,便被衬的落了两分黯然。 慕清衡走进来,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我说怎么寻不到太子殿下,原来是在小妹这里。」 他坐下,周身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忽略的威压。 慕蒙看了眼哥哥,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一股奇奇怪怪的心虚来。 月流天的目光在慕蒙和慕清衡身上打了个转,心中有些疑惑。 他素来知道慕清衡聪慧敏察,自己很多年前就将蒙蒙放在心上,暗暗等她长大,他不可能不知道。 虽然慕清衡一直以来不置可否,但他以为,这一次求娶应当不会有什么阻碍。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的简单了。 慕清衡慢慢地将小盒子推给月流天:「你的意思我知晓了,只是蒙蒙还小,有什么话可以先与我,或是父帝去说。」 此言一出,月流天深觉此事艰难,微笑道:「礼数我懂得,只是到底应该先问过蒙蒙的意思。」 「若是蒙蒙不愿呢?」 月流天道:「蒙蒙不愿,自当不纠缠。」 慕清衡看嚮慕蒙,她正睁着一双黑珍珠般澄澈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目光懵懂而信赖。 他神色不自觉和缓,再看回月流天:「蒙蒙还小,此事待她大些再说。」 …… 月流天被哥哥三言两语推脱走了,不过他执意要将护心镜留下,哥哥一开始是不应的,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说暂时由她保管。 慕蒙也是这么想,毕竟这位月哥哥送礼物送的太诚心了,不收感觉倒让人家难过。只能按照最开始的想法,等以后有机会把礼物还回去就是。 只不过,本来她还想在宴礼上见到他时,再好好谢谢他的,结果却听闻妖君急召,他没有参加宴礼便告辞了。 慕清衡的生辰礼办的很热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年他战功更盛的缘故,今年父帝似乎有意办的更隆重些。 宾客尽欢,因为慕清衡不太爱热闹,宴饮到一半,便推脱自己不胜酒力,回去躲清净了。 第12页 他一走,慕蒙也悄悄地熘了,哥哥回来后一直在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还没有送呢。 慕蒙脚步轻快地走到殿外,还没敲门,就听到里边人温声唤她:「蒙蒙,不必敲了,进来。」 慕清衡换下了繁重的礼服,穿着一件轻薄的衣衫,乌黑的墨发束了一条髮带,美的慵懒随性。 他靠在小几上饮茶,旁边已经备下了几样点心。 慕蒙高高兴兴地坐在一边:「哥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看了眼桌上的点心,孩子气的笑容更加深,拿了一块千层酥吃:「还给我准备了好吃的。」 慕清衡微笑了下,将放得远的两盘点心摆在慕蒙面前,倒没说什么。 慕蒙不是来专门吃点心的,咬了两口就忍不住雀跃道:「哥哥,现在该轮到我给你送生辰礼物啦。」 欢欢喜喜的,明明就她一个人,倒把这清冷的宫殿闹得十足烟火气。 慕清衡看着她,眉眼慢慢含起笑,忽然他眨眨眼,略有些僵硬的收敛住。 他一手执剪刀拨了拨灯烛,低低了「嗯」了一声。 烛火晃了几晃,屋子里比刚刚更亮堂。 慕蒙喜滋滋地从怀中捧出一件物什,还不等展示给慕清衡看,便听他忽然问道: 「蒙蒙,你喜欢妖族太子么?」 妖族太子啊……慕蒙想了想:「挺喜欢的,这位哥哥很好,平易近人,又没架子。」 慕清衡的手几不可察的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拨了下灯芯。 第6章 欺骗 错过自己胸腔里轻微的、「咚」的…… 「但是,不是那种喜欢。」 慕蒙补充道:「我没想过这些事情,而且和月哥哥只见过几次面,也不能就这么草率的答应啊。」 「还有,若要成家,应该是哥哥先来,还有姐姐……」慕蒙顿了下,「我怎么能跑到你们前面去呀。」 慕清衡失笑:「此事倒不必讲先后顺序,不过说起话来这般孩子气,确实应当多留几年。」 他声音低,但每个字咬的清清浅浅,在寂静的夜里仿佛玉石相撞的清脆声,听起来格外好听。 他们兄妹以前没讨论过这种话题,第一次说了这两句,慕蒙一张小脸就涨得通红:「好了哥哥,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你还一直取笑我。」 「好……」 慕清衡放下剪刀转头看嚮慕蒙,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蓦然停住。 昏黄暖意的烛火下,小姑娘白净的双颊晕红,乌黑的髮丝散落在腮边,娇美动人到让人一下挪不开眼。 她神情又是那一如既往的认真,乌黑的眼瞳像沁了水,干净的令人心颤。 慕清衡只怔愣了一瞬,旋即自然地说:「……哥哥不笑你。是什么宝贝礼物?」 慕蒙笑得弯弯的眉眼更像月牙,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魂花?」慕清衡看清慕蒙递过来的东西,如钩的墨眉微微一挑。 慕蒙很开心的点头,「是魂花,我做的,哥哥,我给你种下吧。」 慕清衡一时沉默,片刻后,他慢慢伸出手臂。 烛花「噼啪」爆响,屋中很安静,可空气中似有温度。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的目光很冷,好似失神般的漠然。 「蒙蒙,谢谢你。」慕清衡声音很轻,仿佛喟嘆。 而喟嘆之下,似乎还有更复杂的东西。 慕蒙没注意,她满心欢喜,将慕清衡洁白的衣袖向上挽了两圈。 她素净的小手捧着一朵魂花,花瓣就像她的手指一样细软无辜。这朵轻盈的花落在慕清衡线条流畅漂亮的小臂上,浮光一闪,化作一片殷红的痕迹,覆在他的肌肤上。 慕清衡安静看着,默默不语。 魂花难得,在开花之前要花费不少心思,不仅必须心念虔诚,更要用自身的灵力去灌溉,是极耗心神的宝物。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的用处。 魂花并蒂两朵,持花者将其中一朵种在要守护的人体内,不仅当其有危险时可以通过魂花立刻感知,还能凭藉魂花并蒂的感应,瞬间到达另一朵花所在的地方。 收到魂花,是六界中所有人公认的,最值得艷羡的事情。 慕清衡浓密的眼睫颤了颤,抬眸盯着慕蒙毛茸茸的发顶看。 「哥哥,这魂花好难种啊,我几次都想请教你,但一想到要给你个惊喜,都忍住了。」 慕蒙种好了一朵魂花,将自己的那一朵小心地收好,仰着奶乖的小脸笑盈盈道:「哥哥,你别看我现在还不强大,但是我一定会好好修炼的。总有一天我可以运用自如赤心丹的力量,就可以保护你了。」 说完之后,还不忘记种魂花最后的步骤,慕蒙闭上眼睛,虔诚的双手合十。 丝丝浅浅的柔光从她细白的指尖散出:「花许下,怜我意,愿我的哥哥慕清衡永远平安。」 慕蒙是天帝之女,尊贵的天族公主,她的祝祷本身就带强大的力量,更添许多圣洁之气。 慕清衡望着她,认真专注地听。 在慕蒙说出「愿我的哥哥永远平安」这句话时,他有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要取她性命。 他没察觉,自己正第一次放空了大脑和心思,只全心全意的听这个小姑娘说话。 太过认真,以至于错过了自己胸腔里轻微的、「咚」的一声响。 第13页 …… 慕清衡的生辰礼过去之后,天帝也拟定好了云泽境的罪状。颁布下去后,引起了一阵譁然义愤。 其中大多数都是在怒斥云泽境狼子野心,罪大恶极。但也有少部分不同意见,直言太子殿下生杀予夺,全凭他一人之言,云泽境的罪应当从头到尾将前因后果讲得清楚明白,证据齐全。 其中闹得最厉害的是曦朝仙君朝虞,他是天族颇有资歷的上仙,论起备份和地位,甚至称天帝一句兄长也不为过。 这日朝会,便起了争论。 「臣素来知道太子殿下公允正直,只是凡事都得讲证据,谋逆是多大的罪过?总不能光凭殿下的一张嘴便这般过去了。」 「没错,太子殿下多年来的功绩大家都看在眼里,臣也是为殿下着想,若是此事不明不白,岂非成了殿下的污点?」 「只是拿出罪证,让此事更有信服力罢了。」 朝虞的这些言论传到慕蒙耳中时,天族的朝会早都散了大半日了。 慕蒙本来正在收拾称手的仙器,打算再次下界去云泽境查探一番的,听到这话,顿时皱眉,全听完之后气得要哭。 话都是灵微转述的,她说的细,说了半天还没说到结果,慕蒙着急,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说这些,父帝什么态度?哥哥怎么说?」 灵微犹豫一瞬,没直接回答:「小殿下,您知道的……曦朝仙君一向是如此。」 她语气不忿:「因着圣祖们的规矩,太子之位要则贤而立,可陛下立了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他便不依不饶,总想着要挑出太子殿下的错出来。」 「但太子殿下尊贵之躯,自有傲骨,总不能曦朝仙君说什么便应什么吧……」 慕蒙从这避重就轻的回答中明白了:「哥哥不想理会这种无稽之谈,可父帝已经应允了曦朝仙君的话?他也觉得哥哥应当拿出证据?」 灵微看了慕蒙一眼,咬住下唇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踌躇片刻她一跺脚,低下头语气悲愤:「是……可惜陛下当日正闭关,没亲眼见着您是怎么血淋淋的被殿下抱回来的——莫说殿下大怒,就是奴婢几人,都恨不得冲去云泽境,亲手剁了他们才算解气!」 早在灵微犹犹豫豫时,慕蒙心中就已经有定论了。 后面她的那些气话,仿佛隔了一层薄膜,都有些听不清楚。 慕蒙倔强地咬住下嘴唇,想到哥哥竟然在今日的朝会上受辱,一颗心疼的仿佛在油里滚过一遍。 灵微见不得她这样,心疼道:「陛下也只是说尽力将证据补齐,并非不信任太子殿下。逆反已死,谁都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哪里找得到证据……」 「哥哥不是没有证据,他不愿意答应,是因为不想把我推出来罢了。」 慕蒙忍了又忍,水眸隐隐沁出一层泪光,她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怎么没有证据?他要证据,给他便是。云泽的灵力造成的伤痕人人可认,他若是信不过别人,便亲自来看一看我背上的伤。」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灵微吓了一大跳:「小殿下气煳涂了!您千金玉体,哪能让人随意查验?」 慕蒙眼圈红红的,被人掀了窝的小兔子一样委屈,却难掩坚定:「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我不会叫曦朝仙君欺负了哥哥。」 她说完,推开门往外跑去。 …… 慕蒙本想第一时间就跑去看哥哥,可往他宫殿方向跑了两步,又顿住脚步。 不能去,见了哥哥,她肯定忍不住眼泪,哥哥还要反过来安慰她。而且他那么疼她,一定不允许自己去当这个证据。 再去找父帝和母后是没用的,父帝下令过的事绝不会反悔。事已至此,哥哥非要拿出让曦朝仙君他们哑口无言的证据才行。 慕蒙直接去了朝虞的住所。 朝虞住的偏僻,因为他为人孤高古怪,并且多年来对慕清衡不敬,慕蒙极少踏足这里。 本来慕蒙以为,朝虞那般不喜欢哥哥,大约也不会喜欢自己,这一趟大概会受些委屈。 谁知朝虞的态度却算的上和善。 「见过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有何贵干?哦,进来说。」 他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眉毛压得很低,看上去面相有些凶,但慕蒙发现,朝虞有些不太习惯地牵了牵唇角。 有点怪,不过他这样子倒叫她心中踏实了点。 慕蒙想了想,还是决定直奔主题:「朝虞叔,我来打扰您,是为了今日朝会的事,我听说您对哥哥处置云泽境的事颇有微词。」 朝虞看了慕蒙两眼,笑得有些僵硬的嘴角慢慢落下,恢復了平常冷淡的面相:「你是为这个来我这的。」 「是。」 「慕清衡让你来的?」 慕蒙连忙摇头否认:「不是的,哥哥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朝虞叔对哥哥的误解这么深,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人,慕蒙心疼,忍不住为他辩解:「朝虞叔,我得到消息便直接来找您了,还没来得及去见哥哥。他若是知道我来,一定会阻拦我的。」 朝虞表情淡淡的听了,不置可否:「殿下此刻来找我,是想说什么呢?」 他眸光一冷:「你是要为太子殿下说情?小殿下恕我直言,你当日重伤昏迷,等你醒来,云泽境所有的人都被太子殿下杀尽,你的证词并没有那么的可信。」 第14页 慕蒙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人可能会说谎,可是证据不会。 「朝虞叔,我知道我与哥哥感情深厚,我说什么您未必会信,但是我身上有被云泽灵力重伤过的痕迹,一验便知。」 朝虞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你说什么?」 慕蒙说的从容,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好了:「云泽的功法从不外传,谁也假冒不了;若是受人控制更是无稽之谈,那我身上定会有两道灵力痕迹。查验之后,一切都清楚分明了。」 朝虞没立刻说话。 半晌,他语气沉沉,似乎动了一点怒气:「您贵为公主,千金贵体,这般随意让人查验,成何体统?」 是啊,自然不成体统。 可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天一闪而过的灵力,还不确定是不是云泽境的人,即便是,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难道这件事就一直拖下去? 这个办法虽然自己会有些委屈,但却是最快最有力的证据。 而且……她是在保护哥哥,其实也算不上委屈的。 慕蒙眼睛沁了层极亮水色,认认真真地看着朝虞,等着他的答覆。 朝虞与她对视片刻,便挪开眼,长长的沉默着。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情没什么可证明的,太子和公主二人去了云泽境,结果公主受了重伤。 云泽境掌管着青凤翎,本身就与天族之间有一丝微妙关系,公主不是他们伤的,还能是谁? 再说小公主是太子殿下的眼珠子,从小到大怎么疼怎么宠,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宝贝妹妹皱一下眉都要心疼,被人伤成那样,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可是朝虞还是觉得怪,说不上来的怪。 良久,他重重地嘆了口气:「小殿下,若是让你的贴身婢女查验,我并不放心。可我的下属皆是男子,有一位新上任的玄天将军,他是我徒儿,他为人正直,言行雅正,由他来验,您可愿意吗?」 慕蒙笑了,笑容天真动人。 她轻声道:「我愿意。」 …… 夜色黑的沉重,无星无月。 慕蒙从朝虞那里出来,她低着头走得很快,黑暗中,她那张温婉的小脸有些苍白。 走着走着,她眨眨眼,又笑了。 等到了慕清衡的宫殿,看见心心念念的人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他委屈,要比自己委屈还让她难过。 慕蒙小跑过去抱住他劲瘦的腰,将脑袋埋在他怀中。 「怎么了蒙蒙?」慕清衡清湛的嗓音在头顶低低响起,一如既往的温柔:「好啦我家宝贝,别哭,让哥哥看看。」 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抬了抬慕蒙的下巴。 慕蒙抓住他的手:「哥哥,没事了,你不要难过。」 慕清衡心下明镜一般,慕蒙得到消息来安慰,实属意料之内,他不语,大手一下一下的抚过慕蒙的头髮。 他的手势极其怜惜温柔,漂亮的眉眼却冷淡。 看向桌面上那杯已经冷掉的茶——慕蒙来找他,却比他预计的晚了许多。 让他在等待的时间中,把想好的措词又推敲了两遍。 慕清衡勾起唇角,双手揽紧慕蒙娇小的身躯,轻轻拍着她的背。 来迟了不要紧,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中,毫无偏离的前行。只要她来了,他自然会不着痕迹地引导她该做什么。 慕清衡耐心地等着慕蒙委屈抽泣,并不出声打扰。 只是,她流的泪太多,温热滚烫,将他胸口的衣襟弄湿了。 渐渐地,慕清衡拍哄慕蒙后背的手慢下来,漠然的神色出现一丝波动。 很奇怪。 大概因为慕蒙赖在他怀中太久。 也因为衣衫湿答答的贴在身上。 慕清衡觉得心口那里感觉很怪,很不舒服。 第7章 愚蠢 慕清衡慢慢眯起眼睛,只盯着那处…… 这不适太明显,慕清衡微微蹙眉,冷不丁听见慕蒙又说:「哥哥,云泽境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了,以后没人再欺负你了。」 慕清衡的手一顿。 慕蒙从他怀中抬头,眼圈还红着,唇角却小小地翘起:「哥哥,我去找了曦朝仙君,他派玄天将军查验了我背上的伤……」 说到这儿,她还是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 虽然那位玄天将军十分守礼,完全没有碰触到她的肌肤,可那毕竟是一位陌生男子,要褪下半边衣衫,将后背的伤给他看,到底难堪。 闭上眼睛,她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一缕灵力扫过后背的酥麻感,和那独属于男子的冷冽气息。 「……查验过后,曦朝仙君再无异议,哥哥,你不用为难了。」 「你已经去找过了曦朝仙君?」 慕清衡盯着她,目光竟有一丝灼热,他眉心拧的很紧,「他居然敢让盛元霆查你的伤?」 慕蒙不知道玄天将军的名字,她只是觉得慕清衡的神色有些阴鸷:「哥哥,你生气了?」 慕清衡沉声道:「你是清白姑娘家,是公主,何等尊贵?盛元霆怎么配看你?」 他罕见的有失沉稳,语速很快:「就算要验,也要请你姐姐,我与她失和多年,她绝不会偏颇于我。由她来验,朝虞必会信服。」 慕蒙睁着清凌凌的眸子愣了愣。 对呀,姐姐倒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第15页 只是,当时她又心疼又着急,一心只想着给哥哥作证,哪顾得上为自己打算。 慕蒙低下头,想一想感觉有点懊恼:「我当时……没有想到……」 慕清衡抱着她,一言不发地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眉心未松,漆黑的眼睛中情绪沉沉。 他以为,慕蒙知道此事,会先来找他哭哭啼啼,没想到她竟有决断。按照往常,他现在该柔声说点什么哄她,但他此刻一句话也不想说。 当初就知道会有今日变故,现下结局与他所料虽然有所出入,但这点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胸中堵了一团无法疏散的郁气。 大概是因为她太蠢了。 天族公主,竟会同意让陌生男子验伤。 慕清衡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极紧,用力到骨节泛起几分青白色。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讥诮。 蠢到叫人看不下去,蠢到叫人动了怒火。 他看嚮慕蒙,小姑娘靠在他怀中,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乌黑柔顺的头髮,以及乌髮没遮住的一小块颈后肌肤。 肤色莹润瓷白,上好的玉石相比都要黯然失色。 慕清衡慢慢眯起眼睛,只盯着那处看。好半天,他紧握的手掌无意识摊开,手心赫然四处瘀血的指痕。 快了。 很快,他便不必再动此等无用之气了。 …… 两日后,朝虞仙君亲自将云泽境一事的证据归档,呈送给天帝,此事尘埃落定,被封存在厚厚的秘卷中,渐渐便没人再提及了。 不过因为他节外生枝,不仅连累了太子的清名,还让公主也受了委屈,天帝心中不虞,将他贬去南边的界河看守百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事都过去了半月,慕蒙已经第二次偷偷探查云泽境回来了。 「小殿下又跑到哪去玩了?」灵微刚汇报了曦朝仙君的事,见慕蒙没什么反应,以为她玩心还没收回,「最近小殿下倒喜欢一个人出去玩,虽说青凤翎已经到了太子殿下手里,必定是万无一失的,可到底也要小心些。以后再出去,还是叫些人跟着吧。」 「我知道了,放心,我在外面很警惕的。」慕蒙随口应承,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钗上的流苏。 这两次去云泽查探皆是一无所获,那里已然成了一座死城,再没有一点生气。 那日一闪而过的灵力,究竟会是什么人呢?如果是云泽的人,可是在计划着向哥哥復仇? 慕蒙担心那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倒希望是自己感觉错了。那日不过是风吹桃花,而自己重伤后重踏云泽境,心中紧张的缘故。 「小殿下想什么呢?这般出神。」灵微笑吟吟地给慕蒙倒了杯茶,「可是在想陛下要给您定亲事的事?」 慕蒙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一下子没把灵微的话听进去。 待反应了一下,慕蒙扭头:「父帝要给我定亲事?」 「是啊,莫非太子殿下没跟您提起?」 没有啊,哥哥什么都没说。 这会儿慕蒙也顾不上想哥哥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拉着灵微的手问:「原来这几日父帝召见族亲,是为了我,那可有定下人选?」 灵微笑道:「哪能这么急呢,自然是要千挑万选的。再说最终结果如何,还要问问您的意思。」 「不过奴婢听说,妖族与我族交好,原本陛下中意月太子的。只是虽然他品性上乘,但家族中人丁复杂——那日太子殿下生辰,他还因妖族杂事不得不提前离席,这样的光景,真要您嫁过去,怕是会操心太多。」 原来八字还没一撇,慕蒙不知怎么松下一口气,手中的帕子揪来揪去,都快揪变形了。 灵微细细打量慕蒙:「小殿下似乎看着闷闷不乐呢。」 「也没有,只是一听定亲,总感觉自己是长大了,好像明天就要离开天族了似的。」 慕蒙一手托着下巴,小声嘆了口气:「哥哥还未曾娶亲,姐姐……也没有嫁人,怎么就轮到我了呢。」 灵微看着慕蒙愁眉苦脸的模样,小殿下生的好看,嘆口气都让人心软,果真还是小姑娘,连发愁也是一副娇娇小女儿情态。 她顺了顺慕蒙的鬓髮:「各族亲的女儿也都如此,长公主殿下当年也是您这个年纪开始议亲的,只是她现在亲事难说,要看陛下何时消气了。」 慕蒙点点头,提起这事,她眸中浮现出几分心疼。 灵微怕惹慕蒙难过,立刻继续说道:「至于太子殿下,也并非陛下不上心,实在是他精才绝艷一骑绝尘,族亲的仙子们固然优秀出众,却也没有叫他欢喜的人。」 正聊着,忽然外面来传有人递了拜帖,求见小殿下。 慕蒙从没公主架子,一听便笑道:「去传吧,是谁这么客气,还递拜帖?」 她在天族算年纪最小,一般来的都是长辈兄姐,通传一声就是了,这么老老实实递拜帖的,慕蒙有点好奇。 底下的侍女道:「回小殿下,是新任的玄天将军盛元霆大人。」 慕蒙一下子站起来:「他、他来找我干什么?」 大家也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慕蒙故作镇定:「先请他进来。」 当日验身的事知情者甚少,曦朝仙君的证词写的避重就轻,这一节几乎一笔带过,那位玄天将军更是正直之人,他对此事守口如瓶,天族中连捕风捉影的言语都没有。 第16页 因为这个,慕蒙心中很感激,但他今日突然来找她,就让她有些摸不到头脑了。 盛元霆穿了一身玄色衣衫,袖口扎紧,看着十分干净利落,他身材高大,走进来显得这庭院都逼仄几分。 「见过公主殿下。」他声音清润,比起那天秉公办事的克制严肃,似乎刻意压低几分,显得温和许多。 慕蒙点一点头:「灵微,赐座。你们先下去吧。」 人都退下后,庭中剩下他们两个。 慕蒙眼神瞟向别处,不怎么落在对面男人身上,她现在看见他还是很想羞赧——那天她背对着他,褪下右肩的衣衫,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让她待检查结束便立刻跑了。 虽然现在也很想捂脸跑走,但她是公主,怎能这样没出息。 慕蒙很有出息地坐离盛元霆几丈远,礼貌和气地问他:「不知将军有何贵干?」 她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杏眼,眼底清澈干净,想来她不自知,那不安和警惕都清清楚楚写在上面,看着让人想失笑,却又可怜又可爱。 她身侧的那株玉兰开的正盛,映衬的她肤光胜雪,绝色无双。 盛元霆尚未开口,耳根已有些微红。 顿了顿,他坐得越发端正,诚恳道:「小殿下莫怕,等下臣要说的事,还请您千万莫要紧张,若是您听了厌烦,只当臣今日从未来过,臣也不会向第三人提起。」 他态度柔和,细细铺垫之后,慕蒙卸下不少防备:这位玄天将军看起来端庄持重,原来心思这般细緻,还未说明来意,倒先照顾她的情绪。 她倒并非紧张,只是见了他总觉得窘迫:「无妨,将军有话直说就是。」 盛元霆双手覆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道:「近日,臣听闻陛下与娘娘正为小殿下议亲,臣作为玉如境长子,亦在人选之内。」 他顿一顿,低沉的声音显出一丝紧张:「陛下素来疼爱殿下,最后的人选是要殿下点头的,臣今日来想请您……您不要因之前的事反感臣。」 慕蒙明白了,但明白之后还是有一丝不解——原来他郑重其事的,只是跑来请她不要讨厌他? 这也值得跑一趟啊,玄天将军比她年长,怎么心性比她还像小孩子? 眼看他面上还是一派稳重,但置于膝上的指尖有些微微发抖,想来内心正紧绷着:「将军放宽心吧,之前你秉公办事,又没有越矩之举,哪里叫人反感了?」 盛元霆似乎松下一口气,温声道:「其实……那日臣本想向您道歉,只是……」他摸一摸鼻子,「只是您跑的太快了,臣还没来得及开口。再后来,臣本想登门致歉,但又怕此举反倒叫您不开心,踌躇犹豫便一直没来,希望小殿下勿怪。」 慕蒙挥挥手,露出了一点笑意:「不怪不怪,我一直都没有怪过你啊。」 他说话温和从容,举止也是妥帖周到,说起来,倒有三分像哥哥。因为这个,慕蒙不由得对他生出些好感。 盛元霆见坐得远远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了笑容,也忍不住弯了弯唇,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顿,扭头向外面看去—— 一看之下,他立刻恭敬起身,拱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慕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哥哥正站在殿门口,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无端显出几分清冷,但他姿容无双风华绝代,周身气息却比日光更盛。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也不知来了多久了。 只不过—— 慕蒙眨眨眼,哥哥今天好像有些不开心。 第8章 伤害 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这时究竟该…… 慕清衡慢慢上前几步。 他一向都是这样,气度闲适从容,做什么都有条不紊,衣袂轻扬间皆是优雅矜贵。 慕蒙就不同了,看见慕清衡,眼睛一亮便扬起笑脸「噔噔噔」跑上前。 「哥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看我?」这个时候,一般哥哥在父帝那里议事。 慕清衡看了一眼盛元霆,又看嚮慕蒙:「这两日清闲,没什么重要的事。」 他说话时,目光温柔地落在慕蒙脸上,将她微乱的鬓髮掖在耳后。 盛元霆在一旁看着,眼中不由得浮现几分艷羡,微笑道:「太子殿下与公主感情深厚,真是让人羡慕。只可惜臣的家族唯有臣一子,并无小殿下这般可爱的妹妹可以照顾。」 慕清衡没看他,低声笑了笑:「也对,玄天将军若是也有妹妹,便知为兄长之心。见到你,实在没什么好心情。」 慕蒙吓了一跳,哥哥从未说过这样的话,算得上刻薄。 她不傻,自然知道哥哥这样语气不善,是因为之前玄天将军查验她伤痕的事。 慕蒙赶紧偷偷揪了慕清衡的袖子一下。 这件事是她自愿的,而且玄天将军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不尊重之意,实在怨不到人家头上;再说玄天将军能力出众,连她都有所耳闻,与这样一位良臣生了嫌隙可不好。 慕蒙一连拽了慕清衡的袖子两次,见他没反应,又戳了戳他手背。 慕清衡只作不觉,还反握住她的手。 慕蒙实在没办法,转头对盛元霆笑道:「将军,我哥哥之前不是这样的,你千万不要生气啊。」 慕清衡微微蹙眉,旋即松开,看了眼慕蒙。 第17页 她话中亲疏分明,盛元霆摸摸鼻子,含笑道:「怎会。」 他明白,再待下去也是无用,今日自己心中真正所求,不过说出了十中之一,对着小公主还敢稍微提两句,对着太子殿下,心中便只剩惭愧了。 毕竟整个天族谁不知道,小公主是太子的心肝,是逆鳞,疼宠入骨,今天太子殿下对他不过语气重些,实则已经颇给面子了。 盛元霆对慕清衡拱手,态度诚恳:「殿下,臣今日先告退了,改日必定拜访殿下,还望您赏脸。」 慕清衡不置可否。 他没反应,盛元霆也不多话,行礼过后便离开了。慕蒙本来还有点担心,但发现这位玄天将军气度平和,走的时候还轻轻对她点头微笑——他生了副好脾气,想来没有对哥哥生气吧。 不过等人走了,慕蒙摇一摇慕清衡的手,很不贊成地看着他:「哥哥,你别为了我苛责玄天将军,你看他刚才……多没面子呀。」 幸亏这位玄天将军性格像哥哥,温润谦和,不是那等孤高冷傲心胸狭窄之辈。 慕清衡垂首看着慕蒙的笑脸,一向看惯了的傻气笑容,今日却显得有几分刺眼。 他压住心中无端升起的戾气,平息两瞬,微微弯腰捏住慕蒙的脸颊。 动作已有,慕清衡微微启唇,却忽然顿住——向来信手拈来,此刻竟不知讲什么话,才更合乎身份。 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这时究竟该生气,还是不该? 慕蒙不明所以,乖乖让人捏着脸:「哥哥怎么啦?」 「哥哥不是教过你,你是公主,娇纵一些也无妨。以后遇到讨厌的人,直接回了不见就是,何必请进来让自己不痛快。」慕清衡说的很慢,字斟句酌。 原来哥哥怕她委屈,慕蒙忍不住笑:「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不讨厌玄天将军啊,他人很好。」 慕清衡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微微挑了下眉:「他也人很好?」 「也?还有谁很好呀?」慕蒙一时没跟上慕清衡的思路,茫然地望着他。 慕清衡没有立刻说话。 他生的高大挺拔,鸦羽一般的长睫垂下来时,模煳地遮住眼中情绪。 最终他摸了摸慕蒙的头,淡淡说:「没有,进屋吧。」 …… 那日慕清衡陪慕蒙坐了会便走了,他最近似乎极其忙碌,慕蒙早就暗暗心疼坏了,这天去找父帝说话时,便忍不住护着: 「爹爹,您最近是不是派给哥哥太多事了?我见他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也可以帮他分担一下啊。」 天族帝君最疼爱小女儿,闻言失笑,眼角显出淡淡的笑纹:「你哥哥奉命搜捕魔族余孽,何等危险,怎能让你插手。不过,他最听你的话,得空你劝劝他,太子至尊,虽然肩上负担重,但也不能累着自己才是。」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笑道:「若是真想帮你哥哥分担,你自己对议亲之事上上心,」他摇摇头,调侃道,「我看衡儿给自己选妹夫,可比上战场还严肃的多。没一个入他眼的,总能挑出些人家的错处来。」 慕蒙没想到,哥哥对这件事一字不提,私下却比自己想像的还要认真。 想一想,忽然觉得心里止不住的甜:哥哥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翩翩君子光风霁月,还真想像不到他挑剔的样子。 慕蒙低下头,眼角眉梢都是清甜笑意:「哥哥肯定是捨不得我,才会这样的。」 「是啊,」天帝慈爱地摸摸慕蒙的头髮,「谁能捨得我们家蒙宝儿?爹爹给你议亲,也只是因为天族女儿都是这年纪议亲的,若真要出嫁,那还早的很呢。」 「不过,那玄天将军盛元霆确实不错,我早就留意他了,但衡儿对他成见颇深。」 慕蒙一怔:「啊?他……」 天帝揽住小女儿的肩膀,悄声道:「爹爹知道你委屈,那日盛元霆跑来向我请罪,我气不过,还打了他一顿呢。」 慕蒙更惊讶了:「他来请罪?还被打了?」 「还不是朝虞那个老东西,一天到晚净知道胡闹,」天帝忍不住骂了一句,拍拍慕蒙的发顶,「原本我是看中他的,但经此一事,加上衡儿极力反对,爹爹还在犹豫。当然,如果我们家蒙宝讨厌那小子,那爹爹也就不用犹豫了。」 说讨厌肯定是算不上的,但她又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滋味。 若说些喜欢,那这世上她最喜欢的男子定是哥哥,因着玄天将军有三分像哥哥,她对他还有一二好感。 慕蒙正胡乱想着,冷不丁听见天帝低低嘆了声:「蒙蒙,你放心吧,这一次爹爹必定会给你千挑万选,绝不会让你像你姐姐那样,所嫁非人,终身遗憾。」 父帝的语气大有哀伤之意,慕蒙心念一动,挽住他的手臂仰头恳求道:「爹爹,这些年姐姐受了太多委屈,放她出来吧,好不好?」 「不行,落落的性子太过偏执,若放她出来,她第一时间便要去东海闹个天翻地覆。」 天帝摇摇头,对上慕蒙的目光勉强一笑:「蒙蒙,每年你生辰都向我讨要探望你姐姐的恩典,倒也委屈你了,以后今年不必等生辰了,你若想她,便去看看她吧。」 …… 每年慕蒙总盼着生辰到来,倒不是为了那许多恭贺与祝福,而是这一天,她便可以被父帝允许去看望姐姐。 第18页 但她不知道,每一年去看望慕落的也只她一个人罢了。 毕竟,一位失宠的公主,为了嫁给心爱的男子,不惜与天族撕破脸,自废公主之位,带领私兵公然判出,可最后一身灵力被夫君设计骗走,连爱情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她给天族蒙羞,甚至一度沦为笑柄,谁又会来看呢。 「蒙蒙?离你生辰还远着,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慕落的牢房简单古朴,她一身素衣,脸色有些憔悴,看见慕蒙,她冷淡无波的眼睛露出一丝柔和:「过来让我看看。」 慕蒙乖乖走过去,仰起小脸,澄澈的眼睛中满是天真与安慰:「姐姐,是爹爹让我来的,你再耐心等等,虽然爹爹嘴上不说,可我看他态度比以前有所松动,等我慢慢的劝他,很快他就会放你出来的。」 慕落冷笑一声:「只恨我一身灵力被贱人设计骗走,不然哪里轮得到他放我?我早就踏平这地方,灭了东海满门。」 慕蒙心中一疼,隔着牢门去摸慕落苍白的脸:「姐姐,爹爹就是怕你心中恨意未消,若是出去向东海寻仇,一定会吃亏的。」 慕落抿了抿嘴,枯瘦的手缓缓摸上慕蒙柔软的小手,她将暮蒙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很珍爱的样子。 「不说这个。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被云泽境所伤,险些急疯了,不过后来听说慕清衡大怒,屠尽了云泽境的满门,可是真的?」 慕蒙点点头:「是真的,」她怕慕落为她担心,连忙补充一句,「现在已经都好了,不碍事的。」 慕落「嗯」了一声,手从牢门栅栏的空隙中穿过,颳了下慕蒙的鼻子:「看起来是没事了,灵力也比之前更强。」 她忽然皱眉,语气有些不快:「不过慕清衡是怎么回事?他亲自照顾你,竟然叫云泽的人伤到了你……还好他总算有些血性,如此不忠不义之徒,是该全杀了干净。」 姐姐一向与哥哥性格不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她赞许哥哥的做法。慕蒙摇摇头,微微笑着将自己的脸贴在慕落的手心:「姐姐,你若疼我,就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也要想开些,我会多找机会劝爹爹的。」 慕落垂下眼眸,神色极复杂,半晌,她抬起头凝视慕蒙:「蒙蒙,你也到议亲的年纪了,此事可有眉目?」 这件事本来不想提的,怕提了让姐姐听了难过,但既然她发问,慕蒙便点头:「是,爹爹和哥哥在商量,但还没有定下。」 慕落沉默了片刻,随即微微弯下腰,郑重其事地看着慕蒙:「小蒙宝,姐姐当年就是你现在这般年纪,识人不清,铸成一生大错。」 「你要听姐姐的话,一定要牢牢谨记,男人的温柔与宠溺,都有可能是装出来的,务必要好好辨别。」 她的语气太沉重,慕蒙连忙答应:「我知道的姐姐,你不要担心。」 当年姐姐偷偷去私会东海王总带着她,那男人是怎样的花言巧语,海誓山盟,她样样都看在眼里。 却想不到那男人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爱意,只是一场彻底的骗局。 虽然慕蒙回答的认真,但慕落仍不放心:「万一……若是万一,你的夫君负你伤你,你要如何?」 慕蒙想了想:「若是有误会,说清楚向我道了歉便是;若是故意的,我必不会原谅了他。」 「就仅仅是不原谅他?」 慕落的声调拔高了两分,慕蒙正对上她的目光,她眼中闪着复杂,眼神中带着紧紧相逼。 慕蒙又低下头细细思索,其实并非她不愿意说,而是从小到大都无忧无虑,实在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伤害。 迄今为止,她觉得最令她愤怒的就是东海王骗走了姐姐的灵力,这已是她见过最大的伤害了。 若是比这还要大的伤害……慕蒙想像不出,最后只轻轻握拳,坚定的说:「姐姐,虽然你想杀东海王大家都不支持你,可是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日后我爱的人,我一定掏心掏肺对他好。可他若是弃如敝履真心伤我,伤我一分,我必然回报二分。」 慕落淡淡笑了,苍白的食指在慕蒙额头上轻轻戳了一记:「说的好,这才是我天族的公主。」 说完之后,她自嘲一笑,这些无稽之谈,整个天族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愿意这般认真的与她说话了。 慕落低声道:「罢了,我与你说这些绝不可能发生的烦心事做什么,你向来傻乎乎的。还好有慕清衡在,他疼你疼的眼珠子一样,你分辨不出的,他自会替你分辨,会为你好好掌眼。」 第9章 演戏 修长的手指寸寸抚过她瓷白的肌肤…… 自从看望姐姐回来,慕蒙便将这次议亲的人选要了来,闲来无事坐在宫殿里慢慢翻看。 不过她刚刚成年,就算看也不会从品性、家族、能力等方面诸多考量。看来看去,无非是这些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家里有几口人,做过哪些事罢了。 看着看着,慕蒙总忍不住想起那日姐姐的话。 她的话细细想来,其实是叫人阵阵后怕的。 为什么爹爹和兄姐,以及天族的众位长辈们对云泽境的事这般痛恨,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谋逆之举,狼子野心,还因为大家一直都心知肚明,爹爹早就有心将她许配给云泽境的次子,云久琰。 所以他们和云泽才一直来往密切,亲如家人。 第19页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和云泽境次子的亲事便要提到明面上了,可如今出了这事,谁还敢提云泽境三个字呢。 想想都觉得可怕,久琰哥哥对她那般好,与亲哥哥几无差别。可他与他的家族却是想要她的命,想剖出她的心脏取赤心丹…… 若真嫁了……慕蒙轻轻打了个颤,立刻摇摇头,目光重新回到桌面的纸张上,刚看两眼,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她的表情十分茫然,雪白的小脸上,带着近乎天真的疑惑神色。 既然大家都知道与默认她和云久琰会结为夫妻,云泽境也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不等到过两年她嫁过去再动手呢? 她嫁与云泽境为妇,若是死了,对她的尸体动手脚,岂不比哥哥在时下手杀她更容易些? 难道说,他们竟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了? 虽说当日他们若是得手,掌握赤心丹与青凤翎两大宝物,确实不必惧怕任何人。但是,显然等她嫁去之后再动手更稳妥些啊。 正待深思,忽然灵微脚步匆匆地走进来,一脸忧色:「小殿下,奴婢听长烬殿那边人传,说太子殿下病了。」 慕蒙一怔,拂开桌面散乱的纸张站起:「哥哥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忽然病了?」 「奴婢也不知,是听那边的侍卫说的,太子殿下今天早上咳了血,但却不让人出去乱说,到现在也没请医仙过去呢。」 这么严重,竟然咳了血,慕蒙一下子牵挂的不得了,唿吸都急促两分:「我去看哥哥。」 …… 长烬殿内。 玉妲恭敬地垂首站在床边,照常汇报大小要事,全部报完之后,却没有立刻退下。 慕清衡靠在床头,如绸缎般光滑的墨发披散下来,脸色苍白,显出两分脆弱。 等了几息,他神色漠然地掀眼皮看向玉妲。 玉妲犹豫片刻,硬着头皮说道:「主人,贺兰大人听闻天帝欲给慕蒙议亲,他认为此事于我族大事十分有益。慕蒙若是有一位朝夕相对的丈夫,来日事成之后便可祸水东引。」 慕清衡没什么反应,他原是慵懒地靠在床头,捧着一本书在看,闻言再度垂下眼眸盯着书本。 「她说,当选资歷高些的人,无论是月流天还是盛元霆都好,慕蒙一直呆在天族,我们寻不到绝妙的机会,若是嫁出去……」 慕清衡放下书,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 玉妲顿了一下,看慕清衡似乎有些不耐,语调慢了下来,试探着问:「主人是担心若慕蒙成亲,心中对夫君生爱,您日后所得的赤心丹便会不纯吗?」 慕清衡放下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点着床沿。 「看来现在是贺兰大人当家了,」忽然他开口,冷戾的目光静静扫过,「等事了之后,便是他为魔尊,你做副尊,如何?」 玉妲出了一身的冷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主人息怒,属下不敢,请主人饶命。」 「他就是沽名钓誉的勾当做多了,才会这般的不长进,」慕清衡漠然道,「青凤翎在我手里,日后剖丹夺命,与天族撕破脸是迟早的事,何必立那一时的牌坊,来日还要打自己的脸。」 慕清衡静静合上书本:「你去告诉贺兰缺,若再对我的谋划指手画脚,便拔了他的舌头。」 玉妲跪伏在地,连连点头:「是,属下知道了。」 她被慕清衡这几句平平静静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随侍在慕清衡身边,她见惯了慕清衡在外光风霁月,以及对慕蒙的温柔宠溺,差点忘了他本性是怎样的人。 那颗匪石之心,六亲不认,没有任何良知善念,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玉妲惶恐不安,正想恳求主人息怒,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熟悉的声音:「哥哥——」 慕蒙怎么突然进来了? 这个认知让慕清衡和玉妲都微微一怔,玉妲惊恐地抬头,清清楚楚的在慕清衡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杀意。 来不及的,此刻主人下手再快,也根本无法处理尸体。 转瞬之间,慕蒙已经跑了过来,她在慕清衡床边站定,莹润的小脸因为急切染上了两抹红晕。 她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打量慕清衡:「哥哥,你哪里不舒服?」 她声音软乎乎的,又娇又糯,里边的心疼和担忧几乎凝成实质,没有人会听不出来。 玉妲都忍不住抬头看了慕蒙一眼,又小心地看嚮慕清衡,最后眨眨眼,低下了头。 慕清衡微微笑了一下,他本就容颜极盛,因着脸色苍白,这样一笑显出几分破碎美感。 「无碍的,」他说,「门口的侍卫该换换,你来了,他们竟敢不进来通传。」 「通传什么,是我不许他们来的,」慕蒙轻轻拉过慕清衡的大手,他的手冰凉,她立刻将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细细地搓了搓,「你若提前知道,肯定要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煳弄我,哥哥,你坐好别动,让我看看。」 她仔细探过一遍,发现哥哥身体并无不妥,内息平稳。 大概自己能力尚浅,看不出所以然,还要找医仙来才是正理。 慕蒙正想开口吩咐下去,慕清衡却在她说话之前温声道:「蒙蒙,这位医仙看过了,不碍事,不必再找人来了。」 慕蒙看一眼阶下跪着的玉妲,哥哥不说,她倒还没发现这跪着个人。 第20页 她打量过后,转头望嚮慕清衡:「哥哥,这位医仙看着眼生,是新来的?」她怕伤人家自尊,悄悄凑近点小声问,「她的医术可信吗?」 慕清衡笑了:「尚可。」 哥哥从来都是这样,最好脾气了,慕蒙转了转眼珠,温和地问道:「太子殿下身体有哪里不妥?怎么好端端的会咳血?是之前在战场上落下的病根还没復原吗?」 她认认真真地问,一手还紧紧握着慕清衡的手。 慕清衡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双手上,移到她的脸庞。 她娇憨可爱,此刻留给他一个侧颜,更添了几分温柔。从这个角度看,去和窗外开的正盛的梨花相得益彰。 是她握他的手太紧太久了,他掌心生出了一丝潮湿的汗意,因着这微妙的感觉,她细白手指的每一寸柔软都被无限放大。 慕清衡轻轻低咳一声,听着玉妲回道:「太子殿下宿兴夜寐,积劳成疾,修为也正在突破的重要时刻,这才病了。不过好好调理便能好,可殿下不思休息,还需要有个人时常看着他,劝慰他些才是。」 慕清衡的唇角淡淡翘起。 果然玉妲话音刚落,慕蒙立刻转过头:「哥哥,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她笑,「算啦,从今天起,我要在你宫里赖着了,你可不许烦我。」 慕清衡虚虚握拳抵在唇边,放下手时唇角已然恢復平常:「我当然不会厌烦,只是怕你没什么时间罢了。听闻前几日你修炼,都是盛元霆在一旁指导的,昨日月流天寻了许多新奇的礼物给你,你又陪他坐了一下午。」 说的慕蒙心中都难受了,果然是她不好,这样细细数来,竟然是她忽略了哥哥:「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知道自己总爱玩闹,你每每都要放下公务来陪我,我就……总之你不要伤心,我以后再也不会忽略你了。」 玉妲皱了皱眉。 主人和慕蒙之间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说不清楚,就是哪哪都别扭。 不过,现在倒是隐约知道主人搞这事情的目的,无非是怕慕蒙心中有了别人,造成赤心丹不纯,便打算再加一把火: 「其实太子殿下忽然病倒,也是因为忧虑太过,这是心病,」玉妲随口胡诌道,「殿下与小殿下兄妹感情深厚,如今为着小殿下议亲的事,殿下心中伤心难过,不愿与您分离……」 她越说越没底气,眼睁睁地看着慕清衡本来温柔的脸色,一怔之后渐渐镀了一层寒霜,到最后看她的眼神称得上阴戾。 她、她没说错什么啊…… 他们魔族,虽然没有长一颗肉心,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反而抛却情感,拥有近乎巅峰的理智。 因此,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获得最大的效果,一向都是他们做惯了的。此刻她这样说,慕蒙必定更加心疼主人,并无不妥啊。 主人为何如此不悦? 慕蒙坐在慕清衡身前,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听了玉妲的话,她转头望嚮慕清衡,却见他神色一凛,倏地垂下浓密的长睫,沉默不语。 看来这位医仙所言不虚。 「哥哥怎么这样傻?」慕蒙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捏慕清衡衡高挺的鼻樑,「且不说只是议亲,还有很久才会出嫁,如果哥哥因为此事伤心难过,那我便谁都不嫁,永远陪着哥哥。」 她笑盈盈的,哄人的话从那张嫣红的小嘴中说出来,仿佛就比旁人多裹了一层蜜糖。 慕清衡修长的手指在她额心轻轻一点,寸寸抚过她瓷白的肌肤:「尽说些傻话。」 虽然这样说,他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和缓下来。 玉妲看着,微微一笑,礼数周全的退了下去。 主人面对这天族小公主时的演技,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第10章 计划 「小姑娘长大了,兄妹之情,终究…… 这天慕蒙在慕清衡的宫殿陪他待到很晚。 正待回去时外面下起了雨,雨势极大,经久不息。天际炸开一团团白光,像是将黑夜撕裂了一个大口子,外边的梨花树东倒西歪。 慕清衡看了看天色:「之前人界歷一劫数,有三年大旱,如今劫数已过,父帝命人尽早降下甘霖,人界也能少些生灵涂炭。」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一勾唇角。 很快他转而望嚮慕蒙:「蒙蒙,看这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收,今夜你就歇在这里吧。」 慕蒙看见雨这么大,早就懒得回去了,她此前几乎是由慕清衡带大的,大半时光都在这里度过,根本没有任何负担:「好啊。」 她像小时候一样,什么也不顾及,脱了鞋趴在慕清衡的床边的小榻上,两条纤细的小腿支起,裙衫滑落在膝弯,露出莹润白皙的肌肤。 晃来晃去,白腻的晃人眼睛。 慕清衡看得怔了一瞬,随即移开目光:「你在这睡,我去偏殿。」 慕蒙愣了愣,眨眨眼睛回头看他:「哥哥,你不用我陪吗?」 「什么?」 慕蒙坐起来,温温柔柔地仰着小脸笑道:「你不是最怕打雷了嘛。」 自打有记忆起,她就记着哥哥害怕打雷,长大后她问过原因,当时他表情淡淡的,目光有些悠远。 他说:「我也不知,大概惊雷总不是什么好事情。听到这个声音,我便会想起如堆的尸山,成河的血流。」 第21页 哥哥是天族之子,想来是身上带着一些意念的缘故,虽然不知他具体感受到了什么可怖之事,但有一件事情她却清楚。 那时哥哥还不是太子,父帝因为他恐惧雷声的事发了脾气,天帝之子惧怕雷声,实在太没出息,说出去会沦为笑柄,为了扳正他这个毛病,便将他锁在水牢中。 那牢房上面是空的,天上雷雨阵阵,都瞧得清清楚楚。 慕蒙年纪小,忽然一连几日都见不到哥哥,哭闹不止,等知道哥哥被关起来,她怎么求父帝都没用,只好跑到水牢外边陪哥哥说话。 她还是傻乎乎的一个小丸子,连伞都不会打,哆哆嗦嗦地淋着雨在外边拍门:「哥哥,你不要怕,蒙蒙在外面陪你……」 担心慕清衡害怕,她就在外面大声的唱童谣。 等到放慕清衡出来时,他高烧数日不退,昏昏沉沉间,似乎只唤过两声爹娘。 当时她还觉得有些小小的失落,爹那么坏,把他关起来,蒙蒙才是小英雄,哥哥怎么不唤她的名字呢? 当然更多是心疼,哥哥当时已有赫赫战功,修为出类拔萃,不仅是天族的佼佼者,六界之中也鲜少有人比肩。可还是因为雷夜,而生了一场大病。 「我那时是很害怕。」慕蒙还在往事中尚未抽离时,忽然听慕清衡轻声道。 外边风雨声席捲,催折树枝,他的声音在唿啸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平静肃杀。 慕蒙心中一软,跪在床边,轻轻抱住他的腰,小脑袋靠在他身上蹭了蹭:「哥哥,我陪着你。」 她低声说:「我一直陪着你,你不要怕。」 * 慕蒙睡着以后很久,慕清衡都毫无睡意。 他什么都没说,她最终还是留下来,就在他身边两丈远的地方。 慕清衡支起手臂,如瀑的乌髮滑落肩膀,他凝视着慕蒙的睡颜——她睡得安心踏实,骑着被子,裤脚卷到膝盖上面,露出雪白娇嫩的匀直小腿。 她唇角软软地翘着,想来做了一个好梦。 慕清衡看向窗外。 怕雷声是假的,他没生那颗七情六慾的心,终其一生,任何事情都不会叫他生出一丝恐惧。 只是会觉得有些噁心。 慕清衡默默下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大雨倾注,落了满地泥泞的梨花。 「哥哥,你不要怕,蒙蒙在外面陪你……」 「哥哥,我陪着你。」 「我一直陪着你。」 鼻尖萦绕血腥与腐尸的味道渐渐淡去,慕清衡推开窗,狂风顿时席捲而来,雨丝濡湿了他的鬓髮,他闭上眼,衣袂迎风而飒。 咚。 咚、咚。 慕清衡蓦然睁开眼睛,警惕地看着外面,而天地间只有斜风冷雨,空茫一片。 是风动,是雨动,是树影婆娑。 …… 为了照顾慕清衡,慕蒙往长烬殿跑得更勤了。 今日慕蒙起的早,随意收拾了一番,打算去找哥哥一同修炼,她最近进益很快,趁热打铁,应该会有一个很大的突破。 慕蒙穿了一身鲜亮的绯红裙衫,娇美动人的容颜衬出两分活泼英气,她一边扎紧袖口的丝带,一边向外走。 刚到门口,灵微从外边迎了上来:「小殿下,玄天将军在外边等您呢。」 慕蒙拍拍灵微的手:「我知道了,灵微,你帮我把上次盛大哥借我的书找出来,我刚好还给他。」 说起来,最近自己的修为突飞勐进,还真少不得要感谢盛元霆。之前修炼时偶遇他几次,每回得了他的指导,总是能打开几处滞涩。 慕蒙预感,很快她就可以将赤心丹的第一层炼化了。 「盛大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慕蒙不是扭捏的人,与盛元霆接触以来,最初的那一点委屈与别扭也没了。 他和哥哥一样的温柔,只是性格不似哥哥那样锋芒毕露,更加沉稳内敛些,总之是个极好的人。 「小殿下安好,」盛元霆端端正正地行了礼,「臣想着,这几日小殿下修为应当到突破的关键了,不知可有臣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垂在身侧的手虚握着,似乎掌心有什么东西。 慕蒙笑了,白净的小脸上欢喜十分明显:「有有有,当然有,你不来找我,我这几日也要去寻你。」 她将要炼化赤心丹第一层的事情,还一直没有告诉哥哥,想给他一个惊喜,让他为自己骄傲。 这样一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她就不能请教哥哥了。 还好,盛元霆的指导并不比哥哥差,甚至比他见效更快。他听了慕蒙的描述,给她讲解了一些要点,等慕蒙运内息周转一个周天后,果然觉得又悟了很多。 进步神速哪有不开心的,慕蒙欢喜地给盛元霆揖了一礼:「盛大哥,多谢你了,等过几天我给哥哥展示成果,一定不忘了把你的功劳告诉他。」 盛元霆失笑:「小殿下不用客气,是您聪慧,臣不过点拨一二。」 他踌躇一下,又低声说:「你唤我一声大哥,我便当……便当是照顾自己的小妹了。」 慕蒙笑盈盈道:「那你就不必那么生分,叫我一声蒙蒙就好,我的长辈兄姐都是这样叫我的。」 盛元霆注视着她认真的目光,轻轻点头应了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手悄悄背在了身后。 第22页 掌中的花都快被他捏破了,算了,还是再等一等吧,莫吓坏了她。 「……蒙蒙,」盛元霆试探着叫了一句,见慕蒙笑颜未改,才继续道,「我本没什么功劳,你给太子殿下惊喜时,就不必提我了。」 「为什么?」 盛元霆道:「太子殿下指导时,你进展不快,是因为他心疼太过的缘故,怕你伤着。我指导你这几次有些越过循序渐进之理,逆了太子殿下的心意,我怕……他更恼了我。」 原来是担心哥哥因为这个生气,怎么可能呢,慕蒙摆摆手保证:「不会的,哥哥不是小气的人。」 盛元霆微微一笑:「我知道。」 他们聊的认真,慕蒙也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已过去半天,两人谁都没察觉,殿外深深树影下,站着一个人。 慕清衡收敛了所有气息,静静的凝望远处谈天的两人,树影在他细腻瓷白的肌肤上斑驳,他的目光极其冷漠。 …… 「主人,真要重新部署吗?」 玉妲神色犹疑,望着桌案后的男人,他修长冷白的手执笔,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桌上放着三张写好的字条,此刻慕清衡正在写第四张。 唉…… 她本不想多嘴,生怕一个不好,又要惹这阴晴不定的祖宗生气,可是推翻所有的计划是多大的事,主人从慕蒙那里回来之后就决定了,看起来……也不像深思熟虑啊。 玉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主人,我们已经规划好了一条最稳妥的路,如果贸然改变计划,万一出现了难应付的变化……」 慕清衡轻轻搁下笔,眼皮懒懒地掀起,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阴沉:「变化?」 他慢慢靠在椅背上,语调轻缓,像是情人间絮絮低语:「小姑娘长大了,兄妹之情,终究是不长久。」 这是自然,兄妹之情怎及得上男女之情?但玉妲拿不准主人的意思是自己想的那样?还是更疯一些…… 正不知该怎么接话时,忽然慕清衡眼风狠厉一扫,低低吐出两字:「退下。」 玉妲不知发生何事,但反应极快,立刻退入黑暗之中。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慕蒙欢欢喜喜地跑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跑进来时裙袂飞扬,像一朵盛放的海棠,美得惊心动魄。 慕清衡望着她微笑,旋即垂下眼眸,目光流连在他刚写好的几张字条上。 「蒙蒙你来,」他极温柔地向她招了招手,「帮哥哥抽一张。」 慕蒙应了一声,走到书桌旁歪着头看:「哥哥,这是什么呀?」 桌面上有几张字条,字迹那面朝下放着,看不到具体内容。 慕清衡道:「我遇到了一个难题,有这几种解决法子,思来想去不知选哪一个好,倒不如让你抽一张。」 什么?那不是太儿戏了吗?慕蒙睁圆眼睛,实诚地建议:「哥哥,你还是再好好斟酌一番,随意抽取怎么能行?」 「没关系,抽一张。」 慕清衡笑容恬淡,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中,似乎无论慕蒙抽了哪张,他都无所谓。 哥哥这副模样,想来应当是胸有成竹吧…… 慕蒙这么想着,便拿起了桌上的一张纸条递给慕清衡,她从小就乖,并没有淘气地想去看上面的字。 慕清衡接过。 他目光温柔地缓缓扫过,修长匀净的手指轻轻摩挲纸条的边缘。 「蒙蒙,你选的不错。」 片刻后他抬眼,瞳孔漆黑望嚮慕蒙,慢慢地笑了。 第11章 身份 「他、他是魔族啊——」 …… 那日过后,慕清衡又忙起来了。 不只是他,这几日盛元霆也变得十分忙碌,慕蒙已经有近半个月不曾得到他的指导了。 「参见公主殿下,您来找太子殿下有什么要紧事吗?」 这日慕蒙修炼完,直接跑来慕清衡的宫殿,打算盯他喝药。殿门旁有侍卫值守,见到她恭恭敬敬地问道。 慕蒙对这里的侍卫大多有个脸熟,笑眯眯的点头:「是啊。」看哥哥好好喝药当然算得上要紧事。 侍卫垂首道:「那请公主殿下进内稍候片刻,属下立刻差人给太子殿下送信。」 他一脸严肃说的煞有其事的,慕蒙反应过来,原来哥哥此刻不在殿中:「不用不用,不要折腾他,我只是来看看他,不着急。」 「不过,每天这个时辰哥哥都已经回来了,今日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吗?」 侍卫也不太清楚:「太子殿下原本已经回来了,但密卫呈上了一封信件,他看了之后脸色不大好,应该是去寻玄天将军商议事情了。」 慕蒙心中有数了,这几天他们最忙的,大概都是妖族那些事。 她被保护的极好,这些事是不用她烦恼的,但外边的政事,尤其还闹得这么大,多少也听过一些。 妖族不像天族子嗣稀少,妖帝共有十几位儿子,其中有两位几乎可以与月流天分庭抗礼,可想而知他应对起来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月流天一派主张与天族交好,若他不能继位,无论是他哪个兄弟,都不会保持与天族现在的和平关系。 所以这事儿说起来是妖族的家务事,可毕竟和天族息息相关,天族不可能坐视不理。 不过,哥哥帮衬是情理之中,难得的是,他居然会找盛元霆做帮手。 第23页 想着想着慕蒙有点开心:哥哥终于不再对盛大哥抱有偏见了,其实抛开那件事,他们两个是一样的稳重可靠,才姿卓越。假以时日,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大厅空空荡荡的,慕蒙等的无聊,便去了慕清衡的书房,打算看些书打发时间。 慕清衡的书房门紧紧关着,门口的侍卫见慕蒙过来,都恭敬地弯腰行礼。 书房是长烬殿的禁地,除了太子,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但慕蒙公主是太子殿下的心尖,平常是怎么宠的他们都看在眼里,莫说在书房里呆着,就是把书房拆了又能怎样? 侍卫们行过礼后便打开门请慕蒙进去,根本没有任何阻拦的想法。 这书房慕蒙进出过多次,不过每次都是哥哥在的时候,她都是与哥哥说话,不曾仔细注意这个地方。这还是她第一次将目光放在了书房的摆设上——陈列很简单,只是书籍太多,快比得上天族的藏书阁了。 慕蒙慢慢走过去,每一排书架都扫两眼看看。 她从小老老实实看书习武,不过学问这方面中规中矩,不像哥哥这样才学出众,又涉猎甚广。 书架上不仅有关于天族的功法与歷史,其他各族也都有记载,而且十分全面,慕蒙挨个看过去,到记录魔族那一排时顿住脚步。 上次在云泽境桃花林中遇到的那两个魔族,虽然父帝和哥哥一直在着力搜捕,但却如同石沉大海一样一无所获。 不仅如此,荒边冢也依旧荒无人烟,不曾有任何生命迹象,也不知那两个魔族是从何处来的。 自己对魔族的了解实在不多,毕竟她出生时,魔族已经绝迹了。 慕蒙心念一动,挑选片刻,从书架中抽出一本慢慢翻看。 魔族,六界氏族之一。 起源于荒边,神秘,冷漠,甚少与其他族接触。 灵力高强,反应敏锐,心智极坚。 …… 慕蒙认认真真地看,原本她对魔族的印象都来源于长辈们的言谈,总以为魔族长了副青面獠牙,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则看了对魔族的介绍,但也只不过是一个种族而已。 这本书上讲,其实魔族与其他各族最大的不同,是他们的心并非血肉铸成,而是一种石头。 不过,石头心也是心,有心便有七情六慾、牵挂与情义,和普通的肉心并无差别。虽然不容易被利刃所伤,却敏.感脆弱,不轻易对人开放,因为一旦受伤会不好復原。 慕蒙看得入神,支着下巴喃喃自语:「魔族的石头心听起来像是无情的,没想到却更有情……」 她正仔细看着,忽然外边传来了一阵喧譁,一开始慕蒙没有在意,但喧譁声经久不息,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慕蒙推开书走到门口,看见有两列侍卫匆匆跑出去。 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启禀小殿下,没……」门口值守的侍卫还是端正站着,但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况且支支吾吾,一看就有事。 慕蒙心中更疑:「不许敷衍,一五一十的报我。」 还不等侍卫回答,她胸口处有什么东西正一亮一亮的发出光来。 慕蒙的脸上顿时褪去血色——是魂花,魂花示警,哥哥出事了! 「是……是太子殿下出事了,」与此同时侍卫咬了咬下唇,神色是茫然与义愤的混合,他沉着声音,「玄天将军盛元霆行刺太子殿下,殿下……殿下被他刺穿心脏,性命垂危!」 …… 魂花有瞬时移动的功效,可以迅速的将人送到想守护的人身边。 慕蒙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催动的魂花,只记得她眼前不断闪现哥哥的样子,极偶尔地想到盛元霆,仿佛看见他一剑刺进哥哥心脏,耳边迴荡那句如同惊雷一般的「性命垂危」。 她激盪起灵力,瞬间赶到盛元霆的住所。 这里已经围了好多人。 「怎么会这样……」 「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唉,当年……」 「还没查证,不能就这么下定论吧?」 「眼见的事实,明明白白的,还有什么误会啊。」 「真是可惜呀……」 「都退开。」慕蒙边说边疾步向前,她年纪小又乖巧,敬重长辈鲜少这样直接命令,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满地的鲜血,暗红滚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几乎让人能感觉到血的热气。 血迹有踩过的痕迹,粘连起血丝,弄得满地脏污一片。 慕蒙唿吸都乱了几分,盛元霆躺在血泊中,死死睁着双眼,手拼命地向前伸去—— 他旁边,慕清衡静静站立。 他瘦削高挺,极细腻的冷白肤色近乎透明,长身玉立,鲜红的血不断从胸口中涌出,将清冷的白衫渐渐染成了浓重的红。 「哥哥!——」慕蒙来不及想为何没有人上前扶着哥哥,她勐地扑上前,素白的小手覆在慕清衡胸口前方。 「公主殿下不可!」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慕蒙根本不理会,哥哥受伤这么重,什么事都要先放在一边。她略一凝神,灵力立刻暴涨,体内的赤心丹运转到极致。 这突然一下膨胀散开的灵力,让周围一圈的人都止不住退了一步。 慕清衡在慕蒙的保护之中,没有受到灵力波及,但四面声浪渐起: 第24页 「公主殿下,先不必为他疗伤——」 「小殿下,他、他的伤口不宜立刻癒合!还需留证……」 人群渐渐骚乱,阻止她的声音此起彼伏。 慕蒙皱起眉。 这是利刃伤,轻易搁置会落下严重病根,怎么人人都来阻止她?而且…… 「他」?为什么他们都不称哥哥为太子殿下? 「蒙蒙。」 忽然之间,慕清衡握住慕蒙的小手。 他指尖冰凉,手势却依旧温柔。慕蒙抬眼看他。 他的神色平静,然而平静之中,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茫然无措。 慕蒙瞧得清楚,心里蓦地一疼,正要说话,人群中终于有人喊道:「他、他是魔族啊——」 与此同时,慕清衡微微弯唇,柔声道:「蒙蒙,不用再为我浪费灵力了。」 铺天盖地的变故向她压过来,周围人的喧譁声近乎尖锐,慕蒙一颗心直直向下坠去:「哥哥,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在说什么……」 慕清衡对她笑了笑,上前一步,手还牢牢牵着慕蒙没有放开。 「玄天将军盛元霆妄图行刺,已被我正法,至于我的身份——」 他低下头,瞥了一眼胸口尚未干涸的血迹,惨然一笑:「我亦刚刚得知。此事关系重大,我心中也有万千不解,这件事情便请……父帝裁决吧。」 第12章 守护 她娇小的身躯牢牢护在他身前…… 天帝来得极快,与他一起到的除了天族各高阶仙官,还有玉如境的境主,盛元霆的父亲盛锋。 盛锋不似其他人一般脸色凝重,他一进门便直奔地上盛元霆的尸体而去,血红着双眼跪在他身旁恸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那哭声凄绝悲痛,慕蒙心下不忍,望过去一眼。 天族太子遭遇刺杀,却被人发现他胸中的心脏是一颗石心,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导致刺杀他那个人的身份、下场,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盛锋压抑着悲泣,枯瘦苍老的手缓缓覆在盛元霆死死睁着的双目上,为他阖眼。 他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勐地回头,目光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你杀了我儿……你杀了我儿!」 那眼睛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慕蒙心里一惊,无意识地微微侧身挡在慕清衡身前。 慕清衡声音淡漠:「他先动手取我性命,我岂能容他。」 「一派胡言!」盛锋恨道:「无缘无故,霆儿怎会动手杀你?」 「盛元霆与妖族三公子勾结,两人意图先夺妖族帝座,再反天族,我截获了他的密信质询于他,本想劝他迷途知返……」 说到这儿,慕清衡冷笑了声:「谁知他竟这般愚蠢,惊慌失措下不顾场合,便要杀我灭口。」 「不可能……不可能……」盛锋不断摇头,忽然转身向天帝跪下,「天帝明鑑!我玉如境一族忠肝义胆,霆儿不会会勾结妖族三公子,更不可能行刺太子!」 盛锋死死咬牙,压抑住悲泣大声道:「更何况,慕清衡血统有异,他生了一颗石心,他根本就是魔族之子!天性阴险狡诈,他的话不可信!」 对,魔族之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慕清衡身上,天帝不辨喜怒的眼睛也望过来。 慕蒙一颗心怦怦乱跳——如果说刚才众人的神色还有质疑,犹豫,不忍,那么现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防备与敌意。 盛锋从地上站起来,一手指着慕清衡,声音极恨:「魔族余孽,你害了我儿性命,还污衊于他,你好歹毒的心肠!」 「污衊?」慕清衡淡淡重复,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污衊他,造成现下的结果,于我有什么好处?」 盛锋一僵,悬在空中的手隐隐颤抖,却一时说不出话。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是啊,那伤口是致命伤,不是开玩笑的。」 「一看便是下了狠手,总不能是自己刺的吧?」 「就算是,可暴露出来自己是魔族,对他百害而无一利啊……」 慕清衡恍若未觉,从容道:「境主不愿相信,我可以理解,但您可以检查我的伤,此刻还未癒合。这伤口是不是盛元霆的佩剑造成的、残存的是不是他的灵力、他可有受人控制——这些,您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盛锋嘴唇颤抖,死死盯着慕清衡片刻,忽然大步上前。 他的目光太过骇人,似要把仇人撕成碎片般决绝,慕蒙看得心惊胆战,站在慕清衡身前没动。 「滚开!」盛锋几乎失了理智,对着慕蒙喝道。 天帝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周围的人不贊同地皱起眉,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地传开。 慕清衡微微眯起眼睛:「境主,即便我身份微贱,可慕蒙仍是天族公主,你言语上给我放尊重些。」 他轻轻推了推慕蒙,低声道:「蒙蒙,你站远些。」 慕蒙看了眼盛锋,又去看慕清衡,他平静的站着,身姿如竹,衣衫染尽了脏污的血,两鬓边还有垂下的碎发,印象中,哥哥从未有这样失了仪态的狼狈时刻。 慕蒙想把慕清衡扶到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哥哥你疼不疼?就算要验也先坐下……」 慕清衡一僵,拍拍她手背勉强笑了笑:「不必,别担心。」 第25页 盛锋冷笑道:「是不必,公主殿下已用赤心丹治了一半,想必已不打紧了。」 说着他竖起手掌,悬在慕清衡心口前两寸处,浑厚的灵力从掌心散出。 不过片刻,他脸色泛白,却像是不死心一样,又运起灵气,直到第三遍,才颓然地放下手。 慕清衡似笑非笑:「如何,境主有定论了么?」 盛锋抬眸,他浑浊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盯着慕清衡衣衫尽碎的心口,打量那创面的形状。 突然,他迅疾出手,一下子抠住慕清衡尚未癒合的伤口,狠狠向外一扯—— 登时那处皮肉翻卷,血流如注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盛锋的手,慕清衡胸腔里的心脏也完完全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你在干什么?!」慕蒙惊叫一声,狠狠推开盛锋。 事情发生的太快,她根本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哥哥受了二次伤害,刚刚尚未癒合的剑伤此刻更加血肉模煳。 慕蒙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捂住慕清衡血流不止的胸膛,只感觉这滚烫的鲜血几乎腐蚀掉自己的手。 「天帝,你也看清楚了,」盛锋脸色灰败,缓缓转身望向天帝,「慕清衡身上的伤是霆儿造成的,角度,创面,灵力,都是事实,无人胁迫,且从受伤时间来推,确实是他先出手伤人不错,这些我无话可说。可是——」 他厉声喝道:「这魔族余孽,忝居太子之位多年,敢问您要怎么处置?」 从到这起,天帝就没有讲过一句话,盛锋问完之后,众人的目光望过去,他也没有立即开口。 死一般的沉默中,只有慕蒙心如刀割的抽泣声。 慕蒙死死咬住下唇:「既然是盛元霆先出手伤人,哥哥何错之有?为何处置?若说处置,你刚才的行为又要如何清算?」 盛锋仰天哈哈大笑,笑声尽是悲怆:「若真是我天族太子殿下,我赔命又如何?可区区魔族,本该绝脉于荒边,却不知何时被偷偷换成了此人,而保留了一线生息!魔族其心可诛!此人更是当杀无赦!」 慕蒙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盛锋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哥哥这么多年来为天族鞠躬尽瘁,四方安稳他功不可没,他何曾做过一件错事?只因血脉就要被诛杀吗? 她心神俱震,灵力在体内怦然鼓动,仿若浩瀚江海,几乎要暴涨开来—— 慕清衡在慕蒙身边,望着她娇小的身影出神一刻,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遮住眼底的复杂。 身侧的手无意识捏住散落的衣衫。 「好了。」忽然天帝淡淡出声,「蒙蒙,不要生事。」 慕蒙卸去了满身的劲儿,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天帝缓缓上前几步,却不知他最终会定下什么结论。 天帝站在中央扫视周围一圈,声音低沉:「当年本座征战魔族,衡儿刚刚出生,若被人遮掩气息血脉调换,只能是那个时候。」 「可如此说来,他算得上是本座亲手养大的孩子,多年来劳苦功高诸位都看在眼里。对他的处置,本座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慕蒙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来,听爹爹口风,并没有对魔族人深恶痛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便直接杀。 人群一开始鸦雀无声,渐渐地,有极小的声音嘈杂起来,慢慢汇聚成一股声浪: 「两族血海深仇,即便从小养大,如今已撕破脸,如何留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杀……」 杀……杀……杀…… 慕蒙极茫然的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低着头,有人面露不忍,也有人皱眉不屑,可万千种声音皆汇成一个字灌入她耳中—— 杀。 慕蒙心痛如绞,张开双臂挡在慕清衡身前:「不能杀……不能杀哥哥!爹爹……」 天帝淡声打断她:「蒙蒙,爹爹知道你与哥哥感情深厚……」 「不是因为这个!」慕蒙眼眶阵阵发烫,双臂维持保护的姿态,「我不是因为他是哥哥才护着他,就算不是我哥哥,是陌生人,我也会护着的,犯了错的人才需要受到惩罚,哥哥无错,怎么能直接要他的性命?」 慕清衡微微抿着嘴唇,紧紧盯着慕蒙的背影。 盛锋在一旁适时冷笑道:「就算他之前没做错什么事,他是魔族,魔族调换了我族真正的天帝之子,换成此孽种,难道安了什么好心?」 「公主殿下,你还小,还不懂这些——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此人根本不配活着,现在不杀,等你醒悟的那一天,只怕已经晚了。」 第13章 上钩 「她不是蠢货!她是这天底下最正…… 盛锋的话说的过于冷漠,就连天帝都忍不住皱眉。 他的字眼用的太极端,慕蒙听着仿佛心脏仿被针重重扎下:「不配?境主难道是天地法则,有权判定一个人该不该活着?」 盛锋目光一厉,正要再说,天帝忽然一挥手:「都不必说了。」 他这次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灼灼盯着慕清衡:「衡儿,任何人做事都有目的,魔族将你调换为帝子多年,除了保留血脉之故,还有待时机成熟启用你的意思,你可明白?」更多免费好文在【工/仲/呺:xnttaaa】 慕清衡道:「我明白。」 「你为天族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赤子之心天地可鑑,」天帝的声音渐渐悲痛低沉,「但你我两族早已不共戴天,本座知道,你心中亦有不平和冤屈,可是本座没有办法保你。」 第26页 慕清衡微笑道:「我知道。」 越说越不对劲,慕蒙有点慌了:「爹爹,你——」 慕清衡轻轻牵住慕蒙的手腕,他望着她,很温柔地摇一摇头。 随即,他一掀血污的衣摆,端正地跪在地上,神色平静从容:「从看见自己石心那一刻,我便有了准备。」 他的眼睛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父帝,请您亲手处决我吧。」 他一字一句说的十分清晰,可慕蒙听来不亚于一声声惊雷,她慌忙跪在慕清衡身边,紧紧抱住他—— 父帝杀意已起,天族无人求情,就连哥哥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 她的眼泪滚滚落下,今日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爹爹亲手杀了哥哥,她不会! 天帝嘆了口气。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护食的小兽一般挡在哥哥身前,警惕防备地盯着自己; 他又望向自己的儿子,那样的绝世姿容,他一直是他毕生骄傲,此刻他的目光虽然平静无波,可深处却有失望怨尤。 天帝闭了闭眼,终于又是一声长长嘆息。 「杀你……我怎么下得去手?」 慕清衡微微一怔。 天帝转过身,背对着他:「慕清衡乃魔族余孽,血统不纯,着废去太子之位。念其亦是无辜,且多年为天族耗尽心血,死罪可免,立即废去一身灵力放逐荒边冢,本座会派重兵镇守,终生不得出荒边冢半步。」 天帝话音刚落,慕清衡面无表情提手点在自己胸口两处大穴上,捏出法诀,没有避开伤处,修长的手指混着血直直滑到小腹。 顿时,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变故发生的太快,没人预料到慕清衡二话不说便废去灵力,竟丝毫不心疼一般。眼看着他太过虚弱,就要支持不住,慕蒙一把接住了他。 慕蒙像抱着珍宝一样,避开慕清衡的伤处,将他小心地抱在怀里。他的血染脏了她的衣裙,这样多的血,像是流也流不尽。 慕蒙细白的手指轻轻擦过慕清衡的唇角,一颗心疼的几乎碎成几块:「哥哥……」 她甚至不敢轻易动用赤心丹的力量为他疗伤,赤心丹灵力霸道,哥哥刚受过重伤,又决绝废去一身灵力,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慕清衡靠在慕蒙怀里,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蒙蒙……我血脉低贱,已经不是你哥哥了。」 慕蒙拼命地摇头:「你是!你是!哥哥,你不要这样说……」 她大颗大颗泪珠从眼眶流下,落在慕清衡的脸上,从他的脸颊滑落至脖颈。 眼泪划过皮肤,仿佛是烧过了一条滚烫的火,那火苗仿佛渗透肌理,直直落在胸腔中。 好疼。 慕清衡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血肉模煳的胸口。 皮肉之伤不值一提,可这颗心脏,每当看见慕蒙的眼泪和她不顾一切的守护,就仿佛和自己作对一般,泛起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痛。 这颗磷峋坚硬的石头心,不知何时又遍布了鲜嫩的肉茬,比上次还要多。 冷硬的黑石上鲜红的嫩肉,噁心的像是令人作呕的怪物。 没什么,刮掉就是。 慕清衡缓缓转过目光,瞥向不远处盛元霆的尸体。很快,他轻轻闭上眼睛,专心细嗅慕蒙柔软髮丝间的馨香。 他想做的事情,无一不成。 他的东西,也只能属于他。 在无人看到的角度,慕清衡很慢很慢地勾起唇角。 …… 「小殿下,您想好了?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灵微的眉头皱的很深,一脸担忧地望着慕蒙。 「嗯。」慕蒙点头,将手中灵药一颗一颗装进瓷瓶中。 距那日的变故已经过去三日,慕蒙觉得自己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灵微向外看了一眼,满脸愁容地压低声音:「小殿下,你这一去瞒不了太久,很快就会露馅的。陛下虽然对您爱护有加,可他向来刚直不阿,绝不可能对您法外开恩啊。」 这个慕蒙当然清楚:「爹爹不允许人看望哥哥,我违背他的旨意是我不对,无论他罚的多重,我都不会辩解。」 「可……」 慕蒙摇摇头,眼圈有点红:「灵微,不是我不懂事,只是哥哥……你不知道他伤的有多重,他废去一身灵力,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荒边冢,若全看个人造化,只怕不死也得死了。」 她不想忤逆爹爹,也从来不想和天族对着干,她其实什么都不想,她只想让哥哥回来。 这已经不可能,但好歹让她去看一看哥哥,给他些灵药,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荒边冢,荒边冢,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她从未见过,可是听起来总觉得无边荒凉,处处散发着死寂一样的安静。 哥哥一个人在那里,浑身病痛,冷冷清清,昔日天族众人没有一人牵挂,如果连她都不去照顾他,他该有多伤心。 慕蒙一想到之前自己看过的关于魔族的记载,他们脆弱易受伤,一颗心就像被火烧过一样煎熬。 灵微轻轻拍拍慕蒙的肩膀,见她泫然欲泣,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 「小殿下,奴婢明白您心疼太子殿下,虽然奴婢不懂,不知为何天帝和诸位有资歷的仙君做出这样的决定,可那一定是有他们的道理。」 第27页 她十分温柔地擦去慕蒙腮边的眼泪:「小殿下,奴婢见惯了您无忧无虑的纯净笑脸,不忍心看您这般伤心难过。想去便去吧,奴婢一定尽心遮掩。」 她说完低下头,紧紧抿住嘴唇。 慕蒙轻轻点点头:「谢谢你,灵微。」 她早就将天庭的值守位置默记于心,时辰已经差不多,慕蒙没再说什么,身手利落地翻了宫墙出去。 她走后,灵微一个人静静坐在宫殿台阶上默默发呆。 「这计划的最后一环至关重要,原先我还担心,现在看来,你完成的不错,当居首功。」 玉妲的声音从殿内传来,灵微没有回头。 忍了忍,终于皱眉辩解:「我没什么功劳,我早就知道,什么都不必说,小殿下也一定会去看主人的。」 玉妲啐道:「哪个是你小殿下?你擦亮了眼睛,别认错主。慕蒙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也配得到垂怜?」 「她不是蠢货!」灵微一下子站起来,眼睛极亮怒视玉妲,「她是这天底下最正直最善良的姑娘!若是你,吃了这么多算计,被无数谎言织成的网包裹住这么多年,你难道能看透一切?」 玉妲上下打量灵微几眼,反驳不出什么,脸色有些不好看:「你少噁心人,真心疼她,就去把她追回来呀,现在还来得及。追上去把所有真相告诉她,你敢么?都说你们玉石心一支最是无用,果然不错,心软的跟什么似的,出去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个魔族。」 灵微没有接话,她的嘴唇紧紧抿着,手里抓着一片衣角,已经揉得皱皱巴巴了。 「小殿下还会活着回来吗?主人他……这次就要动手了吗?」半晌,灵微低低问道。 玉妲嗤笑:「你说呢?」 「荒边冢,荒边冢……这次就让天魔两族共同做个见证,看看这荒边冢,到底是谁的坟冢。」 第14章 杀她 「总有一日你会为此肝肠寸断,痛…… 慕清衡一个人坐在大殿内。 这里是未经雕琢的天然洞府,在荒边冢的地下深处,处处比不得天族宫殿的精緻繁华,黑石嶙峋,皆是最原始的天然与野性。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燃烧的篝火,火苗簌簌随风而动,映衬的那张如玉脸庞时而明亮,时而暗影晃动。 苍壁从外边走进来,弯腰拱手道:「启禀魔尊,玉妲传了信过来,灵微不负众望,慕蒙已经向这边赶来了。」 主人已经回家,以后也再不会回那天族,他们自然可以改口叫魔尊了。 慕清衡抬手捏了捏鼻樑:「知道了。」 苍壁想了想,又问道:「需要把天族的暗桩都撤回来吗?」 「不必,打草惊蛇。」 他说话言简意赅,仿佛那些人不值得他多说任何一个字,这样一副冷硬心肠……苍壁暗暗嘆息:「魔尊容禀,之前您处决赤璋一事,族内已经有些长老不满了。」 「是么,」慕清衡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火光映照着他双眼愈发冷漠,「不知是哪几位长老,需不需要我亲自上门赔罪?」 苍壁立刻单膝跪下:「属下们不敢,只是那日在云泽境桃花林,赤璋有口无心,并非故意坏了魔尊大计,慕蒙又好煳弄……」 「你说什么?」 慕清衡站起来,背着手缓缓走到苍壁身边,他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的衣衫,极厚重的颜色,被他穿出三分诡谲的妖异感。 慕清衡慢慢弯腰,像是听不清他说的话似的:「你刚才说什么?」 苍壁心中警铃大作,他的话太多了,主人最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决策,赤璋已死,何必说这些惹他不快:「属下不敢为罪人开脱,赤璋……死有余辜。」 慕清衡还是看着他。 苍壁提心弔胆,不知还有何处惹恼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祖宗,踌躇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慕清衡一甩衣袖,坐回原处。 「我今夜上去,你们所有人都在地下好好待着,谁也不许上来,不许叫慕蒙察觉,否则杀无赦。」 苍壁点头称是。 他退下后,慕清衡从怀中取出一物,此物通体莹润的青色,凤凰翎羽的形状,他一言不发慢慢摩挲。 青凤翎,不知用这青凤翎刮去心上那些碎肉,是否能更彻底些呢。 胸膛的伤慕清衡没处理,只草草包扎了一下,现在仍然在渗血。他反转青凤翎,尖端对准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不同于上一次的毫不犹豫,这次慕清衡刀尖悬在心口很久,终究缓缓垂下了手。 算了。 一点点心软而已,应当不打紧。至少在剖开慕蒙心脏的时候,会让他下手快一点,不要折磨于她。 反正他今天就要动手了,今夜之后,世间再无慕蒙这个人,这颗心也不会变得更软。 慕清衡慢慢放下青凤翎。 他仰头向上望去,虽然只看到黑压压的洞顶,唇边却漫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不知道,如果此刻有一面镜子,让他好好辨认自己目光,他应该就会看见,他眼睛中的期待,并非是对杀戮的期待。 …… 慕蒙极少一个人出来,还是走这样远的路,荒边冢在人界的无尽崖下,还没有到无尽崖,周围的景色已经越来越荒凉,从植被稀疏到寸草不生。 连风都比别处寒冷几分。 但慕蒙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越发心酸。 第28页 「蒙蒙。」 就快要到无尽崖时,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慕蒙回过头,看见月流天在路旁望着她,刚才她满心牵挂,却没注意这里站了个人。 月流天一向是丰神俊朗谈笑风生,此刻脸色却略显憔悴:「蒙蒙,我在这里等了你三日,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慕蒙没想过会遇到故人:「月哥哥,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月流天一时失语,她站得离自己几步远,因为遭遇此前变故,平常活泼恣意的笑容也没有了,整个人显得蔫蔫的。 「蒙蒙,我明白你为清衡难过,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了。」 他低头,很无奈地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我三弟和盛元霆勾结,不仅伤害了你哥哥,更是叫他沦落到如此地步……经此一事,天帝陛下应当不会再考虑你我两族联姻之事了。」 「当然,也许你心中也讨厌我了吧。」 「没有,没有讨厌,一码归一码,」慕蒙望着月流天,很认真地摇摇头:「月哥哥,你没做错事,我不会讨厌你。」 「其实我不会讨厌谁,盛元霆做错了事,可他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不愿再费神去讨厌他,爹爹有爹爹的无奈,虽然我心中不认可他的做法,可我知道他也算不上错,我不会怪他。」 慕蒙轻轻地嘆了口气:「没有人做错事情,我谁都不会怨。」 月流天明亮的眼睛泛起波澜,心疼地看着她:「蒙蒙啊……」 慕蒙对他露出一个安慰般的笑容:「月哥哥,你不要多想,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现在只想照顾哥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对了,」慕蒙说着抬起手,轻轻晃了个圈,一件灵气四溢的小盒子浮现于掌心,「月哥哥,既然见到了你,我把这个还给你。」 月流天看了一眼,心中明白这是他送她的护心镜:「蒙蒙,你怎么要退还我的礼物?」 这个说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慕蒙将小盒子递过去,如实地小声说了:「月哥哥,我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这个护心镜,我本来是想带给哥哥,让他先用着的。」 「不过原本我也打算等哥哥伤好了,就将护心镜还给你的,此刻正好有机会,便还了你吧。」 她说的极诚恳,月流天心中明白,却没有接:「蒙蒙,我既送给你,这护心镜就是你的,你想给谁用就给谁用,你若真的不生我的气,就不必还给我。」 慕蒙眨眨眼,月哥哥似乎是误会了,还以为自己要跟他划清界限呢,她无奈一笑,走上前托起月流天的手,郑重其事地将小盒子放在他掌心: 「月哥哥,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哥哥有我的魂花保护也足够,有我在,我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我把护心镜还给你,是因为你们妖族内乱不断,我怕你会被你的兄弟暗算,有了护心镜,你也能安全一些。」 月流天眼眸亮了一亮:「蒙蒙……你是这样想的吗?你当真不是故意不要我的东西?」 慕蒙笑了:「当然不是。」 她目光恳切坦诚,月流天略一思索,如今这情形,蒙蒙再拿着这东西,只怕有心人捕风捉影,于她也不好,便没再推辞。 他暗暗地深吸一口气:「蒙蒙,我知道此刻说这个话不合时宜,可我怕此刻不说,便来不及了。」 「我会尽快扫清所有障碍,将身边可能的危险一一拔除,绝不留任何后患,到那个时候,你可以……再考虑我一下吗?」 慕蒙没想到月流天说的这么直接,大概妖族不喜欢含蓄,可她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不算伤人,忍不住蹙眉犯难。 月流天看着慕蒙低头思索的样子,她的眼睛太清澈,几乎将心事全部映照出来,让人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 太喜欢了,月流天忍俊不禁,想捏捏她软乎乎的脸颊,终是没敢:「蒙蒙,你不用这么为难,你在心里回答我便好。」 「也不用立刻就回答,你慢慢想,随时都可以回答,我一直等着。」 也罢,怎样都好,他都可以接受。 她应该早就忘了,那年慕清衡带她去妖族做客,那时他远没有今天的地位,只是一个不被妖帝重视的儿子,灵力低微连妖耳都收不回去,被兄弟嘲笑时,是她路见不平,跑出来护了他。 将欺负他的人赶走,还夸他的妖耳漂亮。 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可是无妨,若蒙蒙最终选择自己,他必定视她为一生珍宝,好好守护;如果没有,他就退在一旁,用尽一切守护她的幸福。 无论怎样,蒙蒙一定会幸福的,这样叫人心疼的好姑娘,谁会忍心伤害她一分一毫呢? 月流天一直目送着慕蒙娇小的身影向前走,荒凉的景色中,她的身形有些单薄。 渐渐的,渐渐的,就再也看不见了。 …… 慕清衡在一处平坦的荒原静静等待,他半阖着眼,月光散落了满身清辉,褪去了他身上的妖冶,平添几分清润雅致。 他等的久,苍白瘦削的手支着头,不知不觉昏沉进梦境中。 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是那日盛元霆惨死于他手的景象。 慕清衡知道这是梦境,却也觉得有趣,这画面赏心悦目,倒可再欣赏一遍。 第29页 他没有一颗人心,却向来会掐算人心。 慕清衡看着自己拿出青凤翎,微笑着向盛元霆介绍它的效用,唇瓣开合,娓娓道来他的身份与计划——他知道,当盛元霆从不可置信到半信半疑,最终全然确定的时候,他一定会拼上一切杀他。 计划近乎完美。 「慕清衡……慕清衡……」 梦境中的自己已经转过身去,面无表情擦着青凤翎上面的血,懒得施捨垂死的盛元霆一眼,也忽略了他临死前的废话。 此刻,慕清衡却饶有兴趣地盯着盛元霆死死睁大的双眼看。 「慕清衡……你不能杀蒙蒙,你不能杀她……」 慕清衡露出一个不屑残忍的冷笑。 「慕清衡……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拥有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将失去的又是什么?蒙蒙的真心你弃如敝履,焉知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会如此待你!」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大错还未铸成……你若真的剖心取丹,总有一日你会为此肝肠寸断,痛悔欲绝!」 「慕清衡……你亲手割捨的,来日便是碎魂灭魄,流尽鲜血,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可能再次拥有!」 慕清衡尚不知道,他的笑容早已凝固在嘴角。 盛元霆一只手极力地向前伸着,双目血红不甘,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慕清衡——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这世上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没有!」 「哥哥?哥哥?」 慕清衡倏然睁开双眼,清冷的月色下,慕蒙焦急的一张小脸映入眼帘。 她那双眼眸如点星般明亮,雪肤红唇,美得连月色都黯然几分。 第15章 亲吻 慕清衡鬼使神差地再度低头,毫无…… 荒边冢比想像中的还要荒凉,入目一片无际的萧瑟,唿啸的狂风裹携着枯叶,苍黄的天底下,满目疮痍。 慕蒙最开始还担心要去哪里寻找哥哥,却不想偷偷翻入结界之后没走多远,便看见他的身影。 他靠在一块冰凉的黑石上,衣衫散落在地上被风吹得翻卷,头髮没有用白玉冠束起,而是随意系了一条黑色髮带,散乱的额发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慕蒙一颗心瞬间被攥紧了一般,连忙扑上去,摸摸慕清衡的脸:「哥哥?哥哥?」 这里荒无人烟,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哥哥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几日?这怎么能养好伤? 慕蒙探了一遍他的经脉,还好,虽然自废灵力,但仙体到底与凡人不同,重新修炼慢慢便可强健体魄。现在当务之急是护住哥哥的气血心脉,让他不至于虚弱而亡。 慕蒙来之前做好了万全准备,对于灵力尽失的人应当怎样救治,早就熟记于心,此刻不敢耽误,立刻对准慕清衡的掌心,为他慢慢输送灵力。 她牵挂心疼,低着头做的十分认真,完全没注意慕清衡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正默默地凝视她。 他瞳仁漆黑,细碎的乌髮散落在额前。 髮丝缝隙间,目光仿佛像一匹重伤后,还灼灼盯着猎物的狼。 慕清衡没有打扰慕蒙,默默感受着妥帖的灵力慢慢迴荡在自己的体内,极小心温柔地抚慰每一处伤口。 那些自己不曾善待的伤口,她呵护异常,慕清衡一动不动,牢牢封锁体内充沛的魔族灵力,露出残败虚空的表象。 他垂下眼,看着慕蒙的小手——毫无防备的细软花瓣一般,他只用一分力气就会捏碎。 慕清衡闭上眼睛。 青凤翎就在他怀中,此刻他迅疾出手,只一个瞬息就可以取她性命,让她连痛苦都没有的死去。 可是……那双被慕蒙捧在掌心输送灵力的手,却始终抬不起来。 明明,她根本没用任何力气。 「哥哥?你醒了?」慕清衡盯着她兀自出神,忽然听到慕蒙开口说话,他望向她的双眼,看见她欢喜的样子。 慕清衡哑声:「蒙蒙。」 慕蒙搓搓慕清衡冰凉的指尖,往他手心呵气:「哥哥,你手太凉了,我先扶你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然后再给你好好处理一下伤口。」 慕清衡低低「嗯」了声,另一只手慢慢摸进怀中。 不等了。 不必这样软弱地犹豫,他留着心上这点心软,是为了让她少受些罪,不是为了留她一命。 「哥哥你慢些,你站得起来吗?要不然我背你。」慕蒙站起来,本想去扶慕清衡的臂弯,却没知觉她刚在冰凉的地上跪了半天,此刻脚已然全冻麻了。 她一起身,钻心的麻痒涌上来,慕蒙一个没站稳往前倒了一下。 她离慕清衡的脸不过几寸,甫一失衡,怕自己摔在哥哥身上撞痛他伤口,连忙伸出双手撑着他身后石壁,然而还是没来得及。 虽然人没摔在慕清衡身上,头却和他碰在一起,嘴唇甚至磕在他的唇角上。 慕蒙双颊腾得红了,连忙直起身。 看慕清衡一眼她就沮丧极了,刚才那力道太大,哥哥苍白毫无血色的嘴唇都被她磕出了血。 慕蒙又歉疚又尴尬,结结巴巴的说:「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慕清衡一只手还虚虚探进怀中,他的指尖都触到了青凤翎冰冷的刀刃,此刻却一动不动,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慕蒙。 身上各处痛楚仿佛都渐渐消散,唯有嘴唇上这蹭破一点皮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第30页 柔软温热,甚至残留的热度烧上脸颊,带起了一阵滚烫。 不止,还连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游走在四肢百骸。 力量? 慕清衡怔怔间,无意识地放下手。 他一直不说话,慕蒙心里惴惴,小心翼翼地瞅他:「哥哥,你生气啦?」 慕清衡看着她:「我哪有那么爱生气。」 不生气就好,想必应该和她一样有些尴尬吧,无论有没有血缘他也是她哥哥,刚才那事儿……不提也罢。 慕蒙这次站稳了:「那我扶你去找一个暖和些地方,再给你好好包扎一下,你的伤可半点拖不得了。」 慕清衡就着她的手站起来。 他们顶着萧瑟的寒风向前走,慕清衡感受得到,慕蒙正尽力用瘦弱的身躯替他遮挡冷风。 慕清衡说不清此刻心中滋味,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看不见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能看到她嫣红的唇瓣和精緻小巧的下巴。 慕清衡看得微怔。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再次查验了一遍,果然清楚地察觉到一股从并不属于他的力量正在体内缓缓流淌。 ——从来没有任何一部古籍记载,原来赤心丹的力量还可以这样得到。 慕清衡盯着慕蒙花瓣般柔软的唇,渐渐挪开目光,默默打量她整个人。 这比杀了她,剖心取丹,似乎更有趣许多。 …… 慕蒙犯难好几日了。 荒边冢是荒废的魔域,这里空无一人,却有数不清的荒废房屋。她寻了一处比较崭新结实的,和慕清衡暂且住下。 落脚的地方好解决,可有件事却不好办。 荒边冢地处在无尽崖下,白日里没有多少阳光,晚上却寒冷异常,这样常年昏暗无光阴冷潮湿,哪里是病人好好养伤的地方? 可是哥哥出不了荒边冢,不仅是爹爹不许,他此刻没有灵力,根本不可能突破外边的结界。 为了让哥哥养伤时能舒坦些,慕蒙只能用灵力撑着这间屋子,让这里明亮温暖些,不过这样一来,她体力消耗的快,到了晚上撤去结界后,常常倒头便睡,第二天再继续这样周而復始。 黑夜寂寂,荒凉的土地上落满稀薄的月光。 慕清衡步履从容地穿过迴廊,站在慕蒙的房门前。 他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搭在门扉上,缓缓一推,门应声而开,鼻尖立刻萦绕上独属于她的馨香温暖的气息。 慕清衡放轻脚步,慢慢走到慕蒙床边,他一举一动熟稔自然至极,并不是第一次来。 慕清衡坐在窗沿上打量慕蒙,她肌肤雪白,即使在昏暗的夜中,也仿佛镀了一层莹润的光,此刻她正熟睡,看起来比清醒时更加圣洁娇憨。 有一小缕髮丝不老实的搭在她嫣红娇嫩的唇边,慕清衡看了看,伸手将髮丝拂开。 随即他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在慕蒙嘴唇上轻轻碰了碰。 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力量慢慢渗进体内,慕清衡眨眨眼,微微起身半寸。 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唿吸交错纠缠在一起,她的气息清甜叫人安心,慕清衡鬼使神差地再度低头,毫无章法地在她唇上又蹭了蹭。 温热,柔软,慕清衡慢慢想着,还有…… 慕蒙睡得又甜又沉,大概是感觉空气不畅,她微微张开了嘴。 慕清衡一下子直起身来。 他脸颊顿时发烫,沉寂了多年的胸膛渐渐甦醒过来,里边的东西一下一下跳的越发快。 慕清衡一怔,抚上那剧烈跳动的心脏,眉头拧得很紧。 他聪慧过人,怎会不知这世间的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在他心性坚硬的时候,可毫不留情的下手割掉那些肉,可如今这颗心脏已成气候,再让他割捨,已是万万做不到了。 罢了,割捨不掉就不割了,原也没什么,总之他是为了得到赤心丹而已,现在有这个法子,他不杀她便是了。 一念之差。 慕清衡根本不知情窦初开一往而深的厉害,此刻他什么都不懂,只是不再纠结,侧头看了眼慕蒙熟睡的小脸,心念一动,又低头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 停留片刻,他忽然笑了。 怪不得她整日欢欢喜喜,原来这赤心丹的力量,竟叫人心情如此愉悦。 慕清衡微勾唇角,随手为慕蒙盖好被子,静静起身离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 慕蒙发现,虽然荒边冢环境比不上家里,但一连半月她夜里睡得都极好,一夜无梦到天亮。 她小时总是噩梦连连,长大了虽然好些,但也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甜的时候。 可能是因为与哥哥住的太近,所以格外安心吧。 只是她还没开心几天,这一日夜间却忽然失眠了。 平常白日里费神撑着结界,到了晚上都睏倦的不行,今日却不知怎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平常睡熟的时辰,也没有丝毫睡意。 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慕蒙一般都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努力睡觉。 今日也不例外。 她乖乖闭着眼睛,在心中默默数数,冷不丁察觉外边有人走过。 荒边冢里怎么会有第三个人?夜袭她的屋子,想干什么? 慕蒙警惕地睁开双眼,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暗暗调转浑身灵力,然而等那人推开门后,慕蒙瞬间茫然地撤了浑身的防备。 第31页 哥哥? 怎么半夜过来了? 慕蒙本想坐起来问一句,忽然促狭劲儿上来,想逗一逗他,便闭着眼睛,装作唿吸清浅睡着的样子。 哥哥没有点灯。 哥哥走过来了。 哥哥动作很轻,坐在她床边看着自己? 哥哥…… 慕蒙满腹狐疑,就在忍不住了要出声询问时,温热的唿吸喷洒下来,她的唇上印下一个滚烫湿润的吻。 慕蒙一下睁开眼:「哥哥,你在干什么?」 第16章 告白 蒙住她的双眼与耳朵,让她永远陪…… 时间有一瞬凝固。 慕清衡还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他长睫微颤,轻抿了下滚烫的唇。 慕蒙呆呆地坐起来:「哥哥,你这……这是什么意思……」 慕清衡启唇:「我……」 他向来不假思索的舌头打了结,说了个「我」字之后便沉默,表情倒有点像做错事被大人抓包的小孩子,整个身体都僵硬着。 怪他自己横生枝节,如今到这个地步,剖心取丹他是不愿了,可被慕蒙抓住自己夜半偷吻,如果不说清楚,以后这条路也走不通。 慕蒙愣愣地摸了摸嘴唇,刚刚的触感还很清晰,冰凉而柔软。 哥哥……怎么…… 已经一连问了他两句,再问实在是问不出口,只感觉自己双颊滚烫的要命,肯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 她不知道,慕清衡沉默这瞬息之间,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 终于,他眉目一凛,似乎下定了决心般:「蒙蒙,其实……」 黑夜中,他的嗓音清湛如玉石碰撞:「……你这些日子以来陪伴我,安慰我,怕我心中难过。但其实,我并没有你想像中那般难过。」 慕蒙干净澄澈的双眼望着他,抱着被子听着。 慕清衡挪开目光,片刻,又重新直视她的双眼:「我不是天帝的儿子,不是你的亲哥哥,这样也好。蒙蒙,我早就不想只做你的哥哥了。」 其实他有无数种解释,可是思量间,却鬼使神差的挑了这一种。 慕蒙彻底地愣住了。 那是什么意思…… 是,是她想像中的意思吗? 「不想做你的哥哥」和「不想只做你的哥哥」天差地别,他的意思是除了哥哥,他还想…… 「蒙蒙,对不起,」慕清衡轻声说,「是哥哥唐突了你,欺负你,你若心中生气,就只管打我骂我。」 他说着拉过慕蒙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脸上挥,那力道可一点没收着,慕蒙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 「我没有生气,」是不生气,可也不是不生气,她也说不清楚,「哥哥,我怎么捨得打你。」 慕清衡看着几乎把自己团成一个团的小姑娘,心中倒生出几分好笑:「蒙蒙,别埋着了,别把自己憋坏了。」 他把她从被子中拉起来:「看着哥哥。」 「如果不是今日你发现了,我原本打算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其实当我知道自己与你不是亲生兄妹时,我心中褪去最开始的茫然,却是满心欢喜,即便沦落至此,也觉得值得。」 他顿一顿,眼中亮起动人的光彩:「你来看我,可知我有多欢喜?」 他一字一句说的认真极了,慕蒙虽乖巧听着,但仍然没回过神——议亲以来,她听过许多爱慕之言,可是所有的相加起来,除了月流天对她说的,就是哥哥的最为直白了。 是她太迟钝,还是哥哥隐藏的太好?她竟从来没有发觉他的心思。 慕蒙声音很小:「哥哥,你、你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 慕清衡摇头:「我也不知道。」 「哦……」 室内一时沉默,良久,慕清衡再度开口:「蒙蒙,事已至此,我已经无法与你像从前那样再做兄妹,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太过震撼,你需要时间去想,我等你,只是……」 他声音温柔下去,很轻:「只是你要认真想,好吗?」 哥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的请求自己从来没有不应的,慕蒙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察觉自己点头太快,似乎配不上他的郑重,慕蒙又重重点头:「哥哥,我现在心里很乱,但我会好好想的。」 「好,」慕清衡微笑起身,「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睡。」 「等一下,」慕蒙忙不迭伸手揪住慕清衡的一片衣角,仰望着他,「但是……但是在我想好之前,你、你不可以再像今天这样偷偷摸进我的房间……那个。」 慕清衡抿了下嘴唇。 她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清甜,勾得人心痒难耐,刚才他几乎搭上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低头去吻那已经吻过无数次的唇瓣。 「好,哥哥答应你,绝对不会。」 慕清衡低声承诺,他已经做了这么多天的小人,也该做一回君子。 毕竟他们来日方长。 他认了,这颗没出息的匪石心,偏偏就是为了她,怪物一样地生出这许多无用的心软来,现在到了这般田地,倒也……不坏。 为了她,他愿意费心编织好谎言和假象,蒙住她的双眼与耳朵,让她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 自从有了那夜偷吻,慕蒙感觉她与哥哥之间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第32页 原来她给哥哥包扎伤口,餵他喝药,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现在,这些早已都习惯的事,都变得暧昧起来。 这日,慕蒙给慕清衡的伤处换绷带,刚刚开始拆他身上的纱布,她的脸颊就已经悄悄爬上红晕。 不因为别的,慕蒙感觉的到慕清衡一直望着自己,若是以前倒也罢了,可现在他的目光即便是温柔,也总是带着几分灼热。 可总不能直接掉头跑掉吧?慕蒙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忙活自己的。 倒是慕清衡看了她半晌笑了:「别紧张了,来,我自己来吧。」 那怎么行,慕蒙没答应:「你自己怎么包扎呀?多不方便,要是动来动去牵扯到伤口就更糟了。」 慕清衡从她手中拿过纱布和药粉:「从前在战场上,可没有你这般细心照顾的人,这些我都做惯了,别担心。」 慕蒙看着慕清衡修长有力的手指灵活地解开纱布,果然动作比自己更加熟练。 哥哥既然做的比自己更稳妥,那之前怎么不自己来?啊……慕蒙眨眨眼睛,是因为他喜欢自己才…… 不能想,一想脸上又是滚烫,慕蒙赶紧将纷杂的念头从脑袋中轰出去,只专心地看慕清衡给自己包扎,看着看着,她心中又涌上心疼来—— 哥哥动作这么熟练,想必是已经处理过无数回了,他为天族沙场浴血,吃了那么多苦,只因血脉便被赶出来,在这荒凉的地方孤苦一生,他却还说不难过…… 是因为他们就不必做兄妹了。 慕蒙怔怔地想着,慕清衡已经处理好了,他看了看外边:「蒙蒙,今天风停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 * 荒边冢难得天气晴好,稀薄的日光落下来,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好歹是照的这里明亮了些。 多日不见天光如此大亮,慕蒙心情也放松下来,她环顾四周一圈,脆生生地问道:「哥哥,无尽崖底是什么样子?」 慕清衡博闻广记,向来没有什么问题能问住他:「无尽崖没有底。」 慕蒙微微睁大双眼:「没有底?」 「嗯,据传无尽崖是上古时期便存在的深崖,隶属于魔族地域,最早的记录是魔族用来惩处罪大恶极的犯人。」 慕蒙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怎么惩处?是把……犯人丢进去吗?」 慕清衡道:「不错,这是一项极残酷的刑罚,无尽崖没有尽头,落到一定的程度,阳光便再也照射不到,之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与虚空,人便会在此间不停坠落,直到灵力耗尽,绝望而死。」 他声音清浅,无波无澜地陈述书上的记载,冷不丁的一回头,发现慕蒙落下他半步。 「怎么了蒙蒙?」慕清衡退回来。 慕蒙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听了哥哥的讲述,心中没由来的发毛:「哥哥,无尽崖作为刑罚真的很残忍,我……」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居然被几句古老的记载吓到:「我听着有点害怕……」 慕清衡失笑摇了摇头,他打量慕蒙有些发白的小脸,果然真是吓到了。 「别怕,哥哥不说了。」 他笑着捏一捏慕蒙软乎乎的脸颊,低声哄道:「你怕什么呢?那里离我们远的很。再说,你又不可能掉下去。」 第17章 残忍 她脸色惨白,一股鲜红的血从唇角…… 不知不觉已经来这近一个月了,哥哥的身体恢復的很快,加上灵丹的作用,他已经可以慢慢修炼了。 慕蒙一个人看着窗外,因为这个,她已经有两日没见到哥哥了。 毕竟重头再来,要从最低阶循序渐进地修炼,所以须每隔三日闭关三日。 这是已经是他第三次闭关,今天是第三日,明天一早他们便又能相见了。不得不说,虽然哥哥平时话并不多,但忽然见不到,还真是有些想他。 不过他不在,慕蒙也更好去思考那些逃避了多天的事。 毋庸置疑她喜欢哥哥,可是如果是那样的喜欢,她又有些分不清楚。 慕蒙怔怔地用手指点了点嘴唇,其实那晚,那一个吻,细细究来她并不讨厌。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哥哥陪伴在她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给她这样的信任依赖和安全感。 而且这些时日,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还是那般温柔宠溺,但却和以往不一样——他不会主动牵她的手,也不再揉她的头髮,或者揽她在怀中,处处恪守礼仪近乎严苛。 然而饶是如此,他身上的独属于男子的清冽气息却愈发浓重,铺天盖地笼罩在他周身,即便是处处守礼,仍觉得他跨越了雷池千万步。 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感觉。 唉……如果姐姐在身边就好了,娘亲去的早,那时姐姐情窦初开,一颗少女心无人可诉,便一个劲地跟她倾诉甜蜜。 此刻若是姐姐在,她也一定会把自己的心事全部说给她听。 想到姐姐,慕蒙倒是想起前些日子她去探望她时,她说过的话。 「有慕清衡在,他疼你疼的眼珠子一样,你分辨不出的,他自会替你分辨,会为你好好掌眼。」 想来想去,慕蒙忍不住翘起唇角,姐姐肯定也想不到,当时她最放心的那个人,居然也不算省心。 哥哥没有为她好好挑选夫婿,却是自己要做她的夫婿。 第33页 其实…… 如果…… 是哥哥的话,就试一试,试一试吧。 …… 荒边冢底下宫室。 「这一仗打得真是痛快!堂堂天族,六界第一大族!尽是些养尊处优的酒囊饭袋!」 贺兰缺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走进来,铠甲上尽是鲜血,似乎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他笑得邪肆:「也亏得魔尊圣明,筹谋绝妙用兵如神,我魔族才可在这短短十几日内渡过九里护天河,直入天族内部如探囊取物一般。」 玉妲站在大殿中央,回头望他一眼,笑道:「原来是贺兰大人凯旋归来,恭喜恭喜。不过贺兰大人好歹是七位魔域使之一,举止要仔细些,魔尊还在,怎能如此大声喧譁。」 被她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一激,贺兰缺才注意到,远处的主座上正坐着一个人,只是这里光线不足,他又洋洋得意,一时没有看见。 贺兰缺立刻跪下行礼:「参见魔尊。」他气焰全消,低声解释道,「属下离开战场时,魔尊还未走,属下不知,魔尊……已经赶在属下前头回来了……」 慕清衡姿态慵懒随意,神色如常:「起来吧。」 贺兰缺惴惴不安地站起身。 他暗暗在心中计算了下,魔尊亲自带兵身先士卒,战场上更是杀得昏天黑地,满身血污,可此刻他已经换了洁净整齐衣衫,姿态闲适,也不知已经回来多久。他的灵力,已经到了一个近乎恐怖的高度。 想到这,他觉得有必要再劝一劝:「启禀魔尊,属下虽不知您是用何种方法获得赤心丹的力量,仅仅如此便让您大有进益,若是全部得到,攻下天族岂非在须臾之间?无论如何,赤心丹一日没有剖出来,便有一日的风险。属下以为,还是剖心取丹的方法更为彻底、一劳永逸……」 贺兰缺越说声音越小,因为苍壁已经向他使了不下三次眼色。 苍壁此人,虽然是玉心一支,灵力不及他,但聪慧过人,很得魔尊的赏识,他不贊同自己的话,定有他的道理。 他正思考自己是哪句话说的不对,就看见慕清衡施施然起身走来。 「不错,贺兰大人惯会为本座做主。本座好奇,贺兰大人还有什么高见,在此一併说了吧。」 他语调清浅,似乎还带着一丝和善的笑意,但贺兰缺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跪下不停磕头:「属下不敢,属下绝非不敬魔尊,实在是一心为了魔尊打算啊!求魔尊大人饶恕……」 慕清衡站在贺兰缺面前,用脚尖轻轻点住他不停磕下的额头:「好了,贺兰大人,前五日我没有亲自领兵,你擅作主张残杀慕落,此帐今日也一併清算了吧。」 贺兰缺完全僵住。 在场的其他人也纷纷怔愣,玉妲和苍壁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 魔尊现身三日,离开三日,离开时去了哪里所有人心知肚明,却不敢随意提及,只装作不知。 上一次魔尊不在那三日,他做好排兵部署,命令贺兰缺挂帅,但他没算到对面交战的天族主帅,竟然是被天帝囚禁多年的长公主慕落。 虽然战事一度焦灼,可有魔尊的部署,天族最终惨败,贺兰缺斩下慕落的头颅与四肢,头颅遥挂在天族映天门之上,四肢带回魔族祭酒庆贺。 魔尊回来见到慕落的四肢,一句话都没有说,所有人都以为,他心中是赞许的。 贺兰缺浑身发抖,慌忙解释道:「魔尊明察!属下并非随意做主,只是那贱人灵力不过尔尔,一张嘴实在可恨!口口声声要我们交还她妹妹,对您的辱骂更是难听至极!身为魔族,哪里容得她这般践踏我族尊严?!所以才……才……」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觉一阵厉风从耳边掠过,左臂顿时剧痛,待转头看时,那里已经血流如注,一条断臂静静躺在地上。 「念你父亲贺兰觉对魔族有无上功劳,今日本座不杀你。断你一臂,好自为之。」 贺兰却脸色惨白,面如金纸,豆大的冷汗滴落在地上:「是……多谢魔尊不杀之恩,属下再不敢犯……」 他慢慢退后两步,见慕清衡并没反应,便知这是放过他了,弯着腰恭敬地退出去。 苍壁转头看了眼贺兰缺的身影,摇摇头暗暗感慨:若非贺兰觉发现了魔族先祖留下的地下暗道,使得沉寂多年的荒边冢有了与外界的出入通道,他们还不知要过多少年如老鼠一般,不见天日的时光。 他们这位魔尊,虽然生了一颗匪石之心,可却是九曲玲珑。若不能揣摩一二,只靠他父亲,躲得了今日,可活得过明天? 苍壁不再多想,今晚魔尊该离开这里,回到慕蒙身边,他需要抓紧汇报事情进展:「启禀魔尊,状况与您预计的相差无几,不出一个月,我们必然已经踏平了天族。」 「假扮天族众人的人都已准备就绪,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决计不会出任何差错。」 慕清衡颔首:「玉妲在天族待过多年,此事你们二人一起亲自盯着。」 玉妲立刻领命:「是,魔尊。」 「还有,慕落的事我不计较,但天帝绝不可妄杀。」慕清衡慢慢思索,又说了十几个名字,「这些人也不可杀,好好关起来,等我发落。」 …… 慕蒙已经打算好了,这次哥哥出关,就跟他说清楚自己的心意。 第34页 不过,她要回天族向父帝禀报,这样大的事,一定是要报给爹爹知道的,不然岂不成了私定终身? 慕蒙一个人百无聊赖,左右在这里住的也习惯了,便一个人出去散步,这次走的远了些,景色都有些陌生。 走着走着,忽然余光里有一黑影闪过,慕蒙立刻侧头看过去,娇喝道:「谁?!」 荒边冢里空无一人,连个活物都没有,哪里来的黑影? 正满腹狐疑时,旁边的枯树丛后面竟真的走出来一个人。 这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生的高大挺拔,慕蒙蹙眉看着,却觉得这人身影说不出的熟悉。 这么多时日只有她与哥哥,冷不丁见到一个人,慕蒙心中提起十分的警惕:「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来?」 男子上下打量她几眼,忽然笑了,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个奇怪的礼:「这位小主子好生漂亮,是我们魔尊新纳的小妾吗?属下见过了。」 他动作和言语装的恭敬,可语气平平常常,甚至还有一丝不屑。 慕蒙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你……」 不对,此人身上的魔气做不了假,他是魔族之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提及什么魔尊,像是有备而来,焉知周围没有同伙? 还不知道他是何目的,对自己又了解多少,魔族……如果是来找哥哥的,哥哥此刻是否有危险? 慕蒙装作不经意地抚过心口放置魂花的地方,魂花安然无恙,哥哥应该暂时安全,她心念微转,小心应对道:「我只是游歷途中路过贵地,见这荒凉,还以为无人居住,不想打扰了魔尊。」 男子笑笑:「原来是这样,那是在下唐突了。贱地少有贵客,本来见了您该请您去喝杯茶的,可惜我族魔尊在外征战,您请便就好。」 他说的煞有其事,慕蒙一时也拿不准他究竟是虚张声势,满口杜撰,还是确有魔尊此人:「多谢兄台,只是我向来孤陋寡闻,竟不知六界中有魔尊出世,实在失敬。不知魔尊名讳为何?」 「魔尊大人事务繁多,还未曾定下尊号,不过,他此前倒是有一个名字,叫做慕清衡。」 慕蒙心跳乱了一瞬,但立刻稳住了——此人定然不怀好意,莫非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目的,就是为了离间她与哥哥? 男子像是没注意到慕蒙的神色,兀自往下说:「只是……姑娘您游歷四方,就算没听说过魔尊出世,可外面天魔大战,乃我魔尊亲自领兵,打得血流成河天地无光,您也不知吗?」 慕蒙呆了一呆。 一切小心周旋的心思全都消散,男子的话仿佛一声惊雷炸在耳边,整个人都眩晕了一瞬间。 慕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男子的小臂:「你说什么?!」 他们此刻距离极近,近的不过几寸长。 忽然,男子眼中冷光一凝,倏地抬眸,手腕一拧,袖中一把软剑直直刺出! 慕蒙本就心神大乱,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躲避,被他毫不留情地刺中心脏。 这个招式…… 这个招式…… 这个招式,她以为她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了。 慕蒙一口鲜血喷出,男子见她虽然受伤,却没倒下,立刻狠狠抽出剑,再度向她咽喉迅疾挥来—— 慕蒙提着一口气,在咽喉半寸处一把握住了锋利的剑刃,鲜血从她掌心泊泊流下。 「你是谁……」她脸色惨白,一张嘴,便是一股鲜红的血从唇角流出。 男子本不欲回答,手上发力打算直接置她于死地,慕蒙却攥得更紧,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僵持之下,男子忽然笑了一声。 「我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我是谁。」 他微微偏着头,充满恨意的神色配上这副笑容,显得古怪而扭曲:「慕蒙,无论过了多长时间,你也不该忘了我啊。」 他抬手,一把撕下脸上薄如蝉翼的面具:「我——我就是被你们兄妹联手欺骗多年,害的满门被屠戮虐杀,把一颗心都捧给你却被无情践踏的——」 「——你的未婚夫云久琰啊。」 第18章 掌掴 得知真相。 云久琰…… 慕蒙身体剧痛,只觉脑子也要痛的几欲炸开。 云泽境的功法独步天下,她刚才看的真切,此人招式做不了假,可是……他身上的魔气足以证明他是魔族之人! 这人一定是骗子! 慕蒙挥开手中剑尖,另一手挥出打向云久琰——然而,她心脏严重受损,赤心丹的力量大打折扣,这一击力道不足,被他闪身躲过了。 「好啊……慕蒙,枉我以前以为你天真善良,对你百般疼爱,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云久琰神色极阴鸷,每个字都包裹了沸腾的恨意,「你与慕清衡屠戮我云泽,纵使碎尸万段都不足以偿还罪孽,我原本以为,你见到我,会有哪怕一点点的愧疚……」 他冷笑一声:「也对,我忘了,你只不过是慕清衡养大的一条狗。为了他,下贱放荡到和他夜夜对了嘴去分享你那赤心丹,倒教他拿了那般毁天灭地的力量,率领着无数魔族去践踏你的族人!就连那般疼你纵你的姐姐被人斩断头颅于四肢身首异处,你都欢欢喜喜,不曾有半分悲伤的表情……慕清衡是魔族生了铁石之心,你也不遑多让!」 第35页 慕蒙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不是的…… 不是的…… 胡说!胡说!胡说! 慕蒙狼狈地扑上前抓住云久琰的袖子,浑然忘了他手中还提着一柄要杀她的长剑:「你胡说!你胡说!我姐姐没有死!你告诉我,我姐姐没有死!」 他不是云久琰……他说这些,只是为了……为了…… 慕蒙的眼泪滚滚落下,眼睛睁得极大:「你是魔族人!你不是云久琰!你只是为了骗我……我不相信你说的……」 云久琰恨得眼睛几乎滴出血来,他扔了长剑,一把掐住慕蒙纤细的脖颈,力道大到骨节泛白:「我不是云久琰?」 「你小的时候失足落到千蛇谷,是我大哥救你出来,为此瞎了一只眼睛,他怕天帝愧疚,连爹爹都没有告诉!那年你在云泽境过生辰,因为身体太弱承受不住赤心丹的强劲晕倒过去,是我爹爹以及七位叔父,日夜不休为你护法整整三个月!」 他闭了闭眼睛,嗓音愈发低沉沙哑:「你在我院子里种了两棵海棠树,一棵叫小云,一棵叫小木……那年我们去人界游歷玩耍,你学着那里的习俗,玩笑般的写了份婚书给我,可笑多年来我日夜摩挲,现在要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背给你听吗?」 慕蒙被他掐得几乎喘不上气,却呆呆听着没有任何挣扎,她嘴唇剧烈翕动,眼泪早已濡湿满脸,从云久琰的腕骨上成股掉落。 她的眼泪滚烫无比,云久琰眉头紧拧,力气不由得微松。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卧薪尝胆这么久,今日才有机会横心杀她……然而失手两次,他的心到底没有那么硬。 她下贱,他却比她更贱,看见这些眼泪,竟然会心软。 慕蒙知道他是云久琰的事实无可辩驳,可他此前说的事情太过惊骇,她不敢信,不能信,小声嗫嚅道:「你骗我……到了现在你还在骗我……」 云久琰冷嗤:「我骗你?」 慕蒙像是对自己确认一般:「我不会信你,是你们云泽境先伤我,要夺取我的……」 「啪」的一声,慕蒙还没有说完,云久琰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 她被这巨大的力道重重掼在地上,云久琰厌恶地看着她:「你真是无药可救。」 慕蒙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声,脑袋昏昏沉沉,只有胸口的剧痛让她保持了一线清明。 她呆呆地倒在地上怔了许久,突然哽咽道:「我姐姐……我姐姐真的死了么……」 「死了,」云久琰漠声道,「头颅挂在映天门上,你一时是见不到了,不过四肢就在荒边西面的悬林,很好找。」 慕蒙喃喃重复:「悬林……」 听她语气懵懵懂懂,云久琰嗤笑:「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些时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悬林在哪。」 慕蒙没有理会云久琰的讽刺,她仰望着他:「哥哥他……真的是魔尊吗?」 她仿佛忘了自己刚刚刺了她一剑,还打了她一耳光,眼神没有任何仇恨与怨怼,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和以前一般无二。 凄楚的茫然和疑惑下,她看起来像是从内里被人打碎了。 云久琰眉心一拧,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蹲下.身,与慕蒙平视:「你不知道?」 慕蒙空洞机械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呆呆地,轻声陈述她的事实:「这里没有别人,没有魔族,只有我和哥哥,没有什么叫悬林的地方,这里荒凉无比,什么都没有。」 「哥哥不是魔尊,他废去了一身灵力,现在正重新修炼,他在闭关。」 对,他在闭关,她可以戳破云久琰的谎言了。 她要去找哥哥,找到他后告诉他,有人污衊他,不仅说姐姐死了,还打了她。 不过她很乖,她没有轻易相信这些挑拨离间的话。 慕蒙不知从哪儿获得了力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跑。云久琰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快步跟上。 他跟着慕蒙来到一处院落,这里他并不陌生,这是慕蒙和慕清衡在荒边冢地面上的住所。 慕蒙走的快,落下的血痕像是在地上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云久琰脑海中忽地生出一个想法,还没来得及抓住,眼睁睁看着慕蒙打开后院石室的门。 她像一片风中残叶般,浑身发抖站在石室门口——石室并不大,三面皆是墙壁,中间空空如也。 忽然,慕蒙双脚一软重重向地上倒去,云久琰脸色凝重,立刻上前一步接住了她。 慕蒙抖得极厉害,身子凉的像一块冰。 云久琰心中爬上隐隐的荒唐念头,可这太过可怖,他几乎不敢想:「蒙……蒙蒙,你是不是、是不是被慕清衡骗了?」 他怔怔地看着慕蒙——心口的剑伤几乎要了她半条命,手掌更是被割的鲜血淋漓,被他打过的脸颊红肿,指印清晰可见。 如果她是被慕清衡骗了…… 云久琰双手也忍不住发起抖,他兀自抑制,扳过慕蒙纤弱的肩头:「蒙蒙,你告诉我,当日云泽被灭,你所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他还不等她回答,手上已经开始为她输送灵力,温和地游走在她经脉,以求减少她的痛楚。 慕蒙脸色惨白至极,却没有立即回答,望着他问道:「久琰哥哥,你遇到了什么事?怎么变成了这样……怎么会成了魔族?」 第36页 她刚开口说了几个字,眼泪从眼角滚滚落下。 云久琰眼眶极酸,「有入魔的法子罢了。蒙蒙,你不必挂心我,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日……那日我和、和他又去了桃花林,我感受到一股很强的灵力,是你吗?」 云久琰将慕蒙打横抱起来向外走,她伤的太重,屋子里应当有灵药:「是我。我见你们二人结伴而行,我以为……蒙蒙,你告诉我,慕清衡是怎样骗你的?」 慕蒙沉默了很久,云久琰将她轻轻放在屋中的椅子上,她才仿佛想起来一般:「那日我一个人在桃花林玩,有人从背后偷袭……我被打成重伤伤,等我醒来……云泽境已经不存在了。」 她手足无措,满眼茫然:「可是,我背后的伤痕,分明就是云泽境独有的功法啊……」 云久琰一怔。 片刻后,他的眼眶渐渐赤红,双手颤抖地捧着慕蒙的脸颊:「蒙蒙……对不起……对不起蒙蒙……是久琰哥哥对不起你……」 他狠狠地咬住唇,一下便将嘴唇咬出血来,手上却分外小心地将慕蒙抱在怀里:「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我有眼无珠,是我……曾经瞒着爹和大哥,偷偷将云泽功法教给那个畜牲!」 慕蒙被他抱在怀中,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声音隔着衣料闷闷的:「所以,我那日重伤,是他打的,对吗?」 「久琰哥哥,你刚才说我把赤心丹的力量给了他,可是他明明……明明只偷吻过我一次啊……」 「我在这里,万事不知,天族的族人,一定很恨我吧……」 云久琰几乎说不出话,他根本无法想像,怀中他曾经发誓要珍惜爱护一生的小姑娘,到底经歷了什么。 而他又做了什么,他是用怎样惨烈的方式,残忍撕碎她的世界。 「……对不起蒙蒙,皆是我愚不可及,错怪了你,还将你伤成这样,」云久琰狠狠抿了下嘴唇,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我这条命已不足惜,等我带你离开这里,你便在安全的地方等我。若我大仇得报,没有死在慕清衡手中,这条命便任你千刀万剐,绝不多言。」 今日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卧薪尝胆许久,本想杀了慕蒙以断慕清衡的力量,却不曾想得知了如此石破天惊的事实。此刻时间已浪费许多,不知还能不能顺利带蒙蒙离开这里。 云久琰明白时间紧迫,一刻也耽误不得,连忙找出两粒灵药餵给慕蒙:「蒙蒙,你很疼是不是?求你忍一忍,我先带你离开荒边冢……」 「不,不,」慕蒙立刻摇头,「久琰哥哥,你先走,马上就要到他每次出关的时间了,我在这里拖住他,你先走,不要再回来了。」 她眼圈红的可怕,紧紧咬着牙:「我、我必须去找你说的那个悬林,把姐姐……把姐姐一起带走……」 云久琰心几乎疼碎了:「不行太危险了,落落的尸……事情我想来办法,你要保全自己……」 他正语速极快地说着,忽然间,慕蒙惊恐地睁大双眼——她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伤口撕扯的剧痛,将云久琰一把拉到在身后。 慕清衡站在门口,高大挺拔的身躯遮住光线,他的神色在阴影中晦暗模煳,但目光阴冷,仿佛一条冰冷阴毒的蛇。 第19章 无情 他凝视她的伤口,语气凉薄,「是…… 慕清衡慢步上前。 一尘不染的衣角随风扬起,丰姿绝世,仿佛一个优雅矜贵的仙君。 上前三步,他略一凝眉:「蒙蒙,你……」 云久琰双眼赤红,反身将慕蒙护在身后,却还不等出手,下一瞬间慕清衡已经逼至眼前,他的大手如铁箍一般紧紧扼住云久琰的咽喉。 力道极狠,甚至云久琰的喉骨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身上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湮灭于慕清衡掌中。 「不要!」慕蒙惊叫一声,双手死死抓住慕清衡的手腕想让他放手,「你放开他,快放开他!」 「你伤了她?」慕清衡没有理会慕蒙,双眼如淬毒的冷刃一般注视云久琰,「你敢伤她,今日我必叫你付出百倍代价……」 他的话戛然而止。 慕蒙一口咬在慕清衡手腕上,她咬的很深,毫不留情,鲜血染红衣袖,一滴一滴落下来。 慕清衡皱紧了眉,没有人知道,当他提前回到这里,却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心中有多恨。 云久琰居然没有死。 那一瞬间,即便他不曾亲耳听到云久琰对慕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几乎推算出七七八八,只是他还不确定,慕蒙到底信了几分? 可是,当他再看见慕蒙身上的伤和脸上的指印,一种超越了所有恨的情绪占满了他的心——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大概也是一种恨吧,什么都不顾,恨不得将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都加诸在此人身上,碎尸万段犹不解恨。 慕蒙还未松口,慕清衡空着的那只手挑起她下巴,蹙眉看她的伤:「蒙蒙,你别乱动,去屋里好好躺着,哥哥很快解决掉这个坏人,就去给你疗伤。」看这样子,她至少也信了八分。 他压抑心中阴沉的戾气:「蒙蒙,你不要信他的话,他是个骗子,根本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云久琰,云泽境的一众逆犯已经都死了。」 云久琰恨得几乎呕血,奋力挣扎,可惜他的灵力已经被毁了个干净,挣不脱慕清衡的铁掌。 第37页 慕蒙心如刀绞,一双雪亮的眼眸注视着慕清衡,泪水夺眶而出:「他骗了我,那你呢?」 「哥哥,你不是灵力尽失吗?你才开始修炼几日,怎么进步如此神速?」 慕清衡怔住。 慕蒙的话仿佛一捧冰雪溅在头上,整个人清明无比——他居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刚刚那一瞬间的恨意太强烈,自从他这颗匪石心越来越软,自己都不捨得动慕蒙一根头髮,她这副惨烈样子竟然让他失了方寸——只想杀了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没死干净的云久琰,却忘记最基本的伪装。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良久,听见慕蒙轻声说:「慕清衡,你骗的我好苦。」 慕清衡慢慢抿唇,浓密如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小片阴影,他神色莫辨,周遭只有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默。 一直以来小心掩藏的事情,忽然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知道,无论再说什么,也都是无用了。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可以为她编造出一个完美的梦境,这一生都可沉溺其中。 慕清衡心中忽然生出极深的冷戾:「你该怨的不是我,是他,如果不是他,你这一生都不会如此痛苦。」 慕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连眼泪都忘了流,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这就是她一直引以为傲,心疼牵挂的哥哥真正的面目吗? 事已至此,慕清衡反而松开了手,一解除禁锢,云久琰立刻跪在地上呛咳不止。 慕清衡松手之后,竟没再管他们,兀自走到厅内主座旁好整以暇坐下,修长苍白的手端起旁边早已冷掉的一盏茶,慢慢喝了一口,姿态闲适从容。 他这副模样,慕蒙心中反而警铃大作——这么多年,慕清衡什么脾气她一清二楚,对于厌恶之极又胜券在握的事情,他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慕蒙扶起云久琰,他们二人此刻半斤八两,她身受重伤,云久琰却是灵力尽毁。慕蒙逼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怕,云泽境蒙受千古奇冤,她不能不保住久琰哥哥的命。 「蒙蒙,你站在他身边,却要和我对峙,当真是想好了么?」忽然,慕清衡淡声道。 慕蒙望着慕清衡,一双澄澈到底的眼睛黑白分明,片刻后她低声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要扯上无辜的人,久琰哥哥已经很没有能力威胁到你,不要杀他,好不好?」 慕清衡微微前倾身体,似乎听得十分认真,最终他微微一笑:「你这是在跟我谈判?你又有什么筹码呢。」 云久琰眸光一厉,身体瞬间紧绷,慕蒙察觉到他的焦急,扶着云久琰臂弯的手微微紧了紧:「如果你放了他,我可以把赤心丹给你。」 慕清衡阴沉地盯着两人紧紧相扶的手。 他笑得残忍,语气如刀:「我用你给?」 不等慕蒙回答,慕清衡忽然摇头失笑,而漂亮的眼眸却没有半分笑意,尽是骇厉冰冷的光:「蒙蒙啊蒙蒙,真是我养大的好妹妹,蠢的都有几分可爱了。不过不怪你,怪哥哥从来没有教过你。」 「当你手中没有任何可用的筹码时,就要小心掩藏好自己的目的,否则,你会输的很难看。」 慕清衡一字一句如刀一般割在慕蒙心上,这确实是他第一次教她道理。 他们二人谁也不是慕清衡对手,慕清衡不费吹灰之力扯开他们的手,定住慕蒙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上:「蒙蒙,你乖乖休息,哥哥很快就回来。」 余光里,她看见慕清衡动作随意懒散地揪住云久琰衣领,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他拖出了屋。 他绝不会放过他。 不行……不行…… 云泽境已经是含冤莫白,她怎么能让云久琰再次遭受灭顶之灾? 她被施法的灵力并不重,慕清衡没有对她用太大的力气,慕蒙咬着牙,一次次拼命冲破身上的禁锢。 「噗」地一声,慕蒙侧头呕出一口鲜血,她急匆匆地抬手一抹,翻身下床,踉踉跄跄追出门去。 …… 日渐西沉,每日这个时候是荒边冢亮光最盛的时刻,残阳如血,大地一片血红。 常言道,黄昏时分是逢魔时刻。 昔日再清冷,却也能觉出脉脉温情,可如今满目荒凉萧瑟,似乎每一株枯树、每一颗黑石都随之撕碎清冷温柔,露出狰狞的爪牙。 慕蒙满心仓皇,忍住身心剧痛,不断地向前追去。 顺着气息,她没用多少时间便追上了慕清衡:「你想要什么?怎样你才能放过久琰哥哥?你告诉我,我们再谈一谈好不好?」 「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停下来,我们好好说。」 她胸口的伤剧痛无比,行走拉扯间又撕裂了少许,鲜血浸透衣衫,落了一地的血迹。 可慕清衡视若无睹,无论她如何哭求,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不仅如此,他眼中的戾气越来越深,步速渐渐加快。 慕蒙心急如焚,直到看见前面的无尽崖。 瞬间她惊骇无比,张开双臂拦住慕清衡的去路:「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吗?!」 慕清衡面无表情:「让开。」 慕蒙如何能让?她没有任何能力与筹码,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挡在他面前:「不要!不要!哥哥你不要这样做,求求你!哥哥求求你醒过来!你不能这么对待他!」 第38页 这是她的哥哥吗?这是从小到大宠她入骨的哥哥吗?真的不是住进了另外一个灵魂?他怎么能这么残忍? 慕清衡笑了笑,伸手捏住慕蒙的下巴:「怎么又叫哥哥了?刚才不是叫慕清衡吗?」 他凝视她的伤口,语气凉薄,「不觉得疼么?也罢,是我太过怜惜你了。」 慕清衡低下头看着狼狈不堪的云久琰,云久琰亦回望着他。 「他将你伤成这样,你还要如此为他求情,当真是情分不浅吶。」慕清衡手上用力,「可我说过,我必然会让他付出百倍代价。」 云久琰深深望进慕清衡的双眼。 他早就放弃挣扎,目光恢復成从前的沉静敏锐。终于,他闭了闭眼,低低的笑出声。 笑声渐渐转高,云久琰仰头大笑,他开口,因为重伤虚弱声音都变了调:「慕清衡……你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恨我吗……」 慕清衡根本不理会,他伸手揽过慕蒙纤细的腰,瞬息之间,三人已一齐站在无尽崖边。 无尽崖向下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深不可测,如同野兽张开满是獠牙的嘴。 极浓重的黑暗,连迴风都阴冷刺骨。 慕蒙早已经惨白了脸,她拼命挣扎,却挣不开腰间那只大手:「不要!不要!哥哥你放了他吧!我求求你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要把久琰哥哥丢下去……」 「好了,莫要再说了,」慕清衡音色极凉,目光冰冷,风将他的髮丝吹得微乱,「放了他,是等他把你带走,还是等他杀了我?蒙蒙,我本不想让你看见这些,是你自己要跟上来的。既然要看,就看个清楚。」 此处离崖边不过几寸,她挣扎的太厉害,慕清衡横在她腰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蒙蒙……不哭了……」 「不哭了……」 云久琰的声音破碎,用最后的力气对她微笑:「蒙蒙……活下去……」 心疼和不舍一齐涌上,他的蒙蒙啊…… 她这般善良单纯,被保护的太好太好,怎么承受的了这份世界坍塌的苦楚? 他好悔,蒙蒙曾经两次独自下云泽境,他都因自己没有把握杀她而未曾现身。如果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早点出来与她相认…… 也许今日许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活下去……」 「慕清衡……我等着你后——」 云久琰气若游丝的话还未说完,慕清衡一脚踹在他的下颌骨。 极强的劲道,他整个人直直坠下深渊,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第20章 折磨 她重重跌回床榻,髮丝狼狈地粘在…… 「久琰哥哥!!久琰哥哥!!」慕蒙泪如泉涌,悲泣响彻云霄。 巨大强烈的惊恸中,她剧烈咳嗽,勐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陷入黑暗之前,耳边似乎有人哑声唤她名字。 蒙蒙,蒙蒙,蒙蒙…… 那声音很远,远在天边之外,仿佛隔了许多年时光,怎么追都追不上。 随着那声音消失的还有光亮,整个世界仿佛一点一点被抽离,剥落,只剩浓雾似的黑暗。心尖剧烈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痛的似乎骨头也被寸寸打断,每一处肌肤无一不冷,冷的如坠冰窟。 意识昏沉间,有人在耳边一声声唤:「蒙蒙,蒙蒙。」那声音熟悉进骨子里,又陌生到极点。 云泽境桃花林,他的怀抱温暖宽厚:「我再也不会让你这么疼了。」 长烬殿内灯火摇曳,他受了好大的委屈,却温柔怜惜地拥她入怀,一点一点擦去她的泪水:「好啦我家宝贝,别哭了。」 血色蔓延,白衣尽染,他脆弱易碎靠在她怀中,声音轻的仿佛嘆息:「蒙蒙,我已经不是你的哥哥了……」 月色下,他白皙的耳根微微泛红,望进她双眼的目光认真郑重:「我早就不想只做你的哥哥了。」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所有的美好如飞雨逐花,狂风大作,最后汇聚成凄冷悬崖边,他漠然阴戾的一张脸。 他的大手锢的那般紧:「蒙蒙,是你自己跟上来的。既然要看,就看个清楚。」 …… 慕蒙一下子睁开眼睛,满目幽然的黑,仿佛还是无尽崖的万丈深渊。 「别动,」她刚一坐起,就被一双大手轻轻按回床上,「伤的不轻,好好躺着。」 慕蒙侧脸注视慕清衡,他一如既往温和从容,眉宇间皆是化不开的宠溺,这场景,几乎让她误以为之前种种皆是一个噩梦。 慕清衡舀了一勺药汁递在慕蒙嘴边,慕蒙微微偏了偏头没喝:「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大而空旷,但灵气盎然,显然是一处未经雕琢的天然宫殿,风格野性粗旷,慕蒙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这里是荒边冢的地下宫室,歷代魔尊居住之所。」慕清衡放下药碗,为慕蒙掖了掖被角。 慕蒙闭上眼睛,感受那只手在她脖颈处压实被子,细微的触碰,激起心中一阵强烈的噁心。 事到如今,他居然可以用这般平淡的语气为她介绍这个地方,难道他心中,从未有过半点良知和人性吗? 慕蒙拧眉躲开他的手。 她的抗拒极明显,慕清衡却也没恼,只是收回手:「蒙蒙,我承认处置云久琰一事过于仓促,我不该在你面前做这般残忍的事。」 第39页 他笑了笑,柔声劝道:「此事是哥哥错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语气认真,并非是讽刺或玩笑,慕蒙微微睁大双眼,反问道:「和从前一样?」 「本来此事没必要让你知晓,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虽然我覆灭天族,但我知道你必定不习惯,所以命属下打造了一个天族送与你。你放心,他们受过严苛的训练,能力卓越,一举一动都不会出错,天族还是从前的天族。」 「这样,于你于我,都算是一个交代。」 慕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半晌几乎冷笑出声:「交代?」 「真正的天族覆灭你得偿所愿,而我得到了一个代替品也毫髮无损,这就是你所谓的交代?」慕蒙反覆告诉自己不要哭,可巨大的失望和心痛依然让她鼻尖阵阵发酸,「魔族之人的心,当真是脆弱敏.感?」 慕清衡细细端量她,意味深长地道:「你已经看过我书房里的书了。」 电光石火间,慕蒙脑海有一瞬的空白:「那本书……你动过手脚?里边的内容是假的?」 慕清衡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看了哪本书,所有书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原来这也是他用来矇骗她的一项工具,魔族的心并非脆弱易碎,那会是什么?刻意误导定是相反的方向,看他如今的样子,想必是心坚如铁,冰冷无情吧。 心灰意冷间,听见他似乎嘆了一口气:「蒙蒙,我此前的确欺瞒于你,是我不好,但往后绝不会了。我不会再骗你,你待我温柔呵护,我亦宠你纵你,不叫你受到分毫伤害。」 苦楚裹挟着寒冷渗进骨缝,慕蒙打了一个冷颤:「你是不会再骗我,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慕清衡,你践踏我的族人,你还……用那般残忍的手段残杀了我姐姐,你觉得我还会对你——温柔呵护么?」 说到姐姐,慕蒙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眼圈中打转,她倔强地死死含住,不让眼泪落下。 「慕落的事情我也始料未及,她的四肢我已着人送回天族安置了,」慕清衡端详着慕蒙苍白的脸,语气不由得柔缓。 慕蒙心如刀割,她轻转目光,扫了一圈大殿:「在很早之前,你就知道自己是魔族之子了吧?」 慕清衡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圈,不知她为何转了话题,便默不作声静静等待。 「当时在云泽境桃花林,是你在背后打伤了我,嫁祸给云泽的叔叔伯伯,那时你的计划就开始了;一直到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冤死盛大哥,便光明正大又顺理成章的回到这里。」 慕清衡目光忽然冷了冷:「你觉得盛元霆是冤死的?」 她确实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腕,可是他从一早便处心积虑,此事怎么可能清白:「难道不是?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泼了别人一身脏水,自己落得个清白无辜。云泽境如此,盛大哥亦是如此。」 慕蒙的目光重新落在慕清衡身上:「我说这些,不是提醒你还要培养多少个假象送给我,我只是帮你数一数,我们之间究竟隔了多少条人命。」 慕清衡明白了。 他端望慕蒙那双干净纯澈的眼眸,这双眼睛一向带着欢欢喜喜的笑意,亮若星辰——多少年,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 他眼角眉梢一点点染上冷意:「所以这些人命,就是你用来划下的界限——蒙蒙,你再也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了么?」 「哥哥?你么?」慕蒙怔怔反问,随即唇边露出一丝凄楚的笑,「我只当我的哥哥已经死了,是你杀了他。」 地下宫室中仿佛有浓到化不开的阴寒,烛火昏暗摇曳,微微熄弱又倏地亮起来。 气氛渐渐凝固下来,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慕清衡侧脸冷峻,光线下显得晦暗不明:「我不在意你说的那些人,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做不到。魔族天生一颗石心,绝情绝爱绝义绝怜,我这颗心,生来只为你一个人软过。」 旁人有那般重要?他没有错,错的是她,他从来只把她一人放在心上,而她却不是。 哪怕她想杀尽魔族所有人,他也决不会苛责她半个字,而他只不过杀了些无关紧要的人,她便要与他划清界限? 慕清衡漫不经心地冷笑,声音低沉毫无温度:「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你为了这些人,不愿意认我这个哥哥,我又何必花心思来怜惜你。」 慕蒙紧紧咬住下唇,几乎咬的沁出血来,心仿佛被万刀凌迟,要拼命地忍耐,才能一字一句说出话来:「你把对我所做的一切称之为怜惜?慕清衡,请你以后……不必再怜惜我、噁心我了。」 她将怜惜二字咬的极重。 慕清衡似是没想到她措辞如此激烈,冷然一笑,眼中阴霾渐渐浓郁:「的确不必了。」 话已至此,他们二人已经没什么可说了。 慕蒙不再看慕清衡,撇开眼低声说:「我要离开这里,既然天魔交战,我身为天族人,自当为族人尽一份力。」 此刻她还天真,只想着如今既然万念俱灰,倒不如去战场上,用这条命去回护她的族人——她被他们疼爱多年,总不能到最后做了个罪人。 而慕清衡站起身,脸上最后一点温柔缱绻全部消失,瞳仁漆黑清冷。 他嗤笑一声:「别犯蠢了。」 第40页 「既然你无需我怜惜,那就摆正自己的位置,好好做一件趁手的利用工具,」慕清衡弯下腰,修长有力的手指扳过慕蒙的下巴,「我疼了你这么多年,你该不会到此刻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吧?」 下巴被他掐的生疼,比胸口的伤口更甚,慕清衡的手从来没这么重过,心中的委屈几乎决堤:「你为了什么……为了……」 她忽然顿了顿,再开口时,因为太过不可置信,语气近乎懵懂的茫然:「为了赤心丹?」 慕清衡道:「不错。」 赤心丹……赤心丹? 慕蒙眼泪怔怔流下,抑制不住的惨笑似悲似泣,她忽然挣脱慕清衡的桎梏,扑上前双手揪住他的衣襟:「为什么?你何必如此?为什么不在我刚出生的时候便杀了我?为什么要宠着我?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让我变得如此可笑?!」 可笑她第一个会唤的人便是哥哥。 可笑她一生如此亲近依赖他。 可笑她为他心疼不已,不辞万里守在他身边。 可笑她有眼无珠,为他处心积虑的一个偷吻辗转反侧,不顾禁忌初心萌动。 可笑!可笑!可笑! 慕清衡毫不留情地甩开慕蒙的手,她重重跌回床榻,几缕髮丝狼狈地粘在苍白的小脸上。 慕清衡凑近,与她相距不过半寸,他昔日俊美的容颜此刻似魔鬼般,声音极轻:「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啊。赤心丹需要足以匹配的灵力才能炼化,我早早剖出也是无用。而且赤心丹认主,你心里有谁,赤心丹便更好地为谁所用。不然你以为,我当真这般无聊,愿意蹉跎这些年的时光?」 她还是哭了,滚烫的眼泪落在他手上,像细细密密的淬毒小针扎进皮肤。 慕清衡心间涌上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并不疼痛,但他很不舒服。 他不懂这种感觉从何而起,只是知道不好受,而这不好受——是慕蒙带给自己的。 他冷眼端详着她。 没关系,他双倍奉还就是。 第21章 强吻 慕蒙娇嫩的唇瓣红肿着,脸色苍白…… 慕清衡垂下眼眸,端凝那两片嫣红娇嫩的唇瓣。 因着沾了泪水,显得更加柔软无辜。 他依然不会杀她,但也没必要委屈自己。 感觉到慕清衡目光冰冷不善,看着她,仿佛像看一个随意的物件,慕蒙心中漫出不安恐惧,本能地向后躲—— 然而已经来不及,他大手霸道地扣住她后脑,力道大的不容抗拒。 慕蒙一声惊叫消弭于唇间,慕清衡倾身堵住她的唇,毫不怜惜地兇狠吻下去。 像是要把她拆吞入腹的粗.暴,食髓知味、飢饿许久的野兽般大快朵颐。 他用力加深这个吻,恶狠狠地勾住她唇舌辗转,即便是感受到慕蒙满是抗拒的拼命挣扎,他也只是稍稍停歇喘.息,紧接着更加兇勐地撕咬索取。 「唔……唔……」她极不老实,不断地偏头去躲,绝望的小兽一样挥腾双手,哭的可怜兮兮满脸是泪。 慕清衡噙了一抹冷笑,扣在慕蒙后脑上的手愈发用力,另一只手横在她腰间,那腰肢纤细脆弱,似乎稍加用力就会断掉,而他的手却不知分寸地极重,紧紧箍住她娇小的身躯,将她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方寸之间。 撬开她的牙关,轻而易举捕获她颤抖无助的舌,用力辗转品尝,清甜的叫他失了分寸,只想永无止境的索取。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早在她夜夜熟睡,而他悄悄偷吻时,他就想过,总有一天他要牢牢桎梏她,不再压抑自己的天性浅尝辄止,而是要像此刻这样—— 凶狂,凌厉,粗.暴,将他日思夜想的甜美滋味尝到餍足。 察觉到怀中纤弱的身躯渐渐瘫软无力,连挣扎的幅度都小了许多,唯有满脸湿冷仍然源源不断,慕清衡缓缓松开扣住她后脑的手。 抚过自己的心脏。 最开始还能忽略,可是此刻,他的心疼得要命。 不仅如此,以往他只需轻轻碰一碰她的嘴唇,赤心丹的力量便千丝万缕融进他的血脉,仿佛认他为主般亲近信赖。 可此刻,饶是他这般兇狠缠绵,也不过有几丝若有似无的力量,仿佛一条干涸的河流,再也不会与他心心相印的共鸣。 慕清衡放开了手,他不动声色地按住心脏,兀自低声喘.息。 慕蒙虽然脱离了禁锢,却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半晌,她沙哑着声音喃喃:「你还是杀了我吧……」 她仿佛被打碎了的琉璃一般,看上去是难过到了极点,可是……慕清衡闭了闭眼睛,低声道:「罢了。不如你说说,你我要如何,才会像从前那般。」 他想,这世界上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只要她说出来,他一定全力以赴。 她心里装了那么多人,而他心里只有她,谁让他这般没出息,他退一步便是。 慕蒙慢慢仰起脸,娇嫩的唇瓣红肿着,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目光雪亮:「我说,你还是杀了我吧。」 那天她揪住他的衣角,认真地与他商量,在她想好之前,他不可以再这样偷偷吻她。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好,哥哥答应你,绝对不会。」 可是,她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哥哥如果在,绝对不会忍心见她被如此羞辱践踏。 第41页 慕清衡脸色寸寸冷下去,嗓音寒凉没有任何温度:「既然你没有什么想要的,那便永远呆在这里,为我提供赤心丹的力量吧。」 慕蒙从恍惚中回神,听见他冰冷无情的话,怔愣片刻,忽然果断迅疾地抬手,手掌早已积蓄了满溢的灵力,对着自己天灵狠狠拍下! 她的力道和速度都不是开玩笑的,没有留任何的余地,慕清衡唿吸陡然一停,立刻出手拦下—— 他已经来不及做其他防护,只能硬生生的用手承接慕蒙决绝的一击,登时掌骨尽裂。 「你想自尽?」心跳从未如此剧烈,慕清衡目光仿佛含着碎冰般阴沉,「好啊,我当你娇气柔弱,没想到竟如此刚烈。」 他气得狠了,大手掐拧住她雪白的脸颊:「你既如此厌恶我的触碰,连命都可以不要,我便偏偏不让你如愿。」 慕清衡目光阴鸷冷冽,说完一句狠话顿了片刻,甩袖大步离去。 慕蒙摔倒在床榻上,极慢极慢地蜷缩起身子。 拼命压抑却还是阵阵发抖。 极小声绝望呜咽从唇齿间泄出:「哥哥……」 哥哥,你真的从不曾存在么? 哥哥,求你回来吧。 像神一样杀掉这个魔鬼,带我走吧。 ……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空荡的可怕,寂静的叫人发疯,只有流出的热泪,和手足间偶尔响起的清脆锁链声响证明她还活着。 慕蒙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着坐在墙角,眼泪仿佛流也流不尽,她早就懒得去擦。 恍惚间又听见声音,这些时日,她对这个声音已经熟悉。 一阵轻微的脚步和衣料摩擦声响过之后,她的身边缓缓坐下一人,轻车熟路地将她揽在怀中,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冰凉的泪水,在她唇角摩挲许久也不曾离去。 慕蒙细小无力地挣扎,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加之手脚都被束缚,也根本挣脱不得。 慕清衡顿了顿,声音不似以前那般冰冷,似乎有一丝无奈:「还是这样牴触?」 他每隔一段时间,似乎态度都会柔缓一点点。 慕蒙轻轻抖着嘴唇,最终轻声说:「这里太黑了……」 真的太黑了,一丝光亮也没有,她甚至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 她听见他在耳边嘆息:「束魂阁歷来如此,我已经着人想办法在这里点灯了。」 慕蒙点一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只知身处此间便一丝灵力也提不起来。不仅如此,思绪也变得极其缓慢,甚至一点一滴流失记忆。 当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记忆有些模煳时,吓得惊慌失措——她决不能忘记,她已经这般无能,无法为含冤屈死的人和无辜惨死的族人报仇,如果连记忆都失去,还有何面目去面对他们? 慕蒙没有办法,只能时时刻刻在心中一遍一遍的想,每记住一次,便身受一次的凌迟。 他时常来,每每只抱着她吻她,慕蒙从来没放弃倔强而执拗的反抗。 她是天族的公主,不是魔族的玩物。 这天,熟悉的响声再次出现时,慕蒙还是一动不动的缩在墙角。 极具压迫性的气息慢慢靠近,这次他没有坐在她身边,似乎是蹲在她面前打量她。 「你长的很美,」忽然他由衷赞嘆,「这样披散着头髮,不戴任何髮饰依然美的动人心魄,我此前见过的所有女人加起来,都不及你的十中之一。」 慕蒙大骇,尖叫着躲开正缓缓抚摸她脸的手:「你是谁?!滚开!滚开!」 来人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遍布周身,宽厚的手掌游走在她腰间:「你别怕,我知道你看不见我,我们魔族人生来夜能视物,我看你看的很清楚,绝不会伤到你。」 他低下头,唿吸喷洒在她的唇边:「听说吻一吻你的唇,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得赤心丹的力量,当真么?」 慕蒙毛骨悚然,不顾一切的挣扎,细链哗啦啦作响:「滚开!别碰我!别碰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来人狞笑,铁掌扣住她双颊强迫她仰头:「为什么这样对你?你要清楚,你们天族曾经是如何践踏我族人的——没让你承受我魔族的十三种酷刑,还留你一条小命,已经算是善待了!」 他一边说,大手沿着她纤细的腰线缓缓而上:「你有如此姿色,赤心丹生在你体内也不算辱没了。且让我尝尝是何滋味!」 第22章 绝望 「慕清衡!你放过她吧!你已经把…… 男人话音刚落,忽然「彭」地一声,他粗野噁心的吻还没落下,慕蒙只觉身上一轻,他不知被什么甩了出去。 「蒙蒙!蒙蒙!」 有一道焦急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她被人死死抱在怀中,清楚地听见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 慕蒙早吓的心神俱灭,此刻惶然无措,听着这令人心安的清湛嗓音,一时间不由得呆住:「哥哥,你回来了?」 慕清衡久久怔住,有多长时间——他有多长时间,没听她叫这一声哥哥了? 他日日前来,早已不是为了赤心丹的力量,而是拗不过自己这颗蠢蠢欲动的心。 然而此刻他才恍觉,这一声哥哥,似乎比那些没有多少甜意的吻、比魔族的復兴、比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叫他更欢喜一些。 第42页 他看向远处倒在地上气绝多时的贺兰缺,眼中杀欲浓重翻滚,若非今日他来得及时,蒙蒙不知要吃多大的亏,他实在让他死的太容易了。 「哥哥……你回来了……」细细的哭腔响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哥哥……有人欺负我……」 慕清衡忙道:「我知道,没事了蒙蒙。」她有多久没这样依赖过他,他便有多久没这么温柔的对她说话。 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怎样,这样说话,他反倒放松许多。 「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你不知道,他变成你的样子,做了好多好多坏事……」 「哥哥,他一直欺负我……」 慕清衡慢慢拧起眉心,他看得清楚,慕蒙表情呆呆的,似乎精神有些受损。 还不等细细思索,身体却比脑子更快一步,他伸手顷刻扯断了禁锢慕蒙的锁链,稳稳的打横抱起她,手上的重量轻到可怕。 慕清衡不由得紧了紧手臂。 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了。 即便这样对他更有利,即便这是洗魂铸忆必经之路,他也有些……有些…… 捨不得了。 …… 慕蒙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个温暖明亮的地方。 她身上盖着棉被,手足也没有再被锁链锁住,只是眼睛上缠着纱布,隐隐透出光来。 慕蒙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太长时间,骤然见光眼睛会受到刺激,便没有碰眼睛上的纱布。她醒过来并没有出声,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身边有一点点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正在守着她。慕蒙一开始并没在意,渐渐觉出不对,略一凝神,嘴唇颤了两颤:「灵微?」 细小的响动骤然消失。 片刻后又恢復,那人什么都没有说。慕蒙轻轻抿住嘴唇,也没有再问。 随意吧,她太累了,此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慕清衡暂时不要来折磨羞辱她,她真的很想休息一下。 似乎上天听到了她内心的期冀,一连三日,慕清衡都没有出现过。 这日喝过了药,那人没有像往常那样轻声退下,而是涩然唤道:「小殿下。」 「嗯。」慕蒙声音没什么起伏。 灵微压低声音:「小殿下,我……」她期期艾艾开了个头,却也不知能说什么,「魔尊大人说,我之前照顾你照顾惯了,现下还是由我来照顾你最为稳妥,只是他不愿让我被你认出,嘱咐过我不许说话的。」 她顿一顿:「只是没想到……第一天就被你认出了。」 她的话听着古怪,慕蒙眼珠微转,侧过脸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那你今日为什么忽然说话了?」 灵微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声问道:「小殿下,你恨不恨我?」 恨不恨?慕蒙安静了片刻,坦然道:「其实我察觉出是你,倒觉得有些庆幸。你并非天族之人,我就不必日夜挂心你的安危了。」 灵微眼眶一酸,下意识地握住慕蒙冰凉的小手,她眼睛上还敷着纱布,乌黑柔顺的头髮铺散了满床,看起来格外温婉脆弱。 她忍住眼泪,低声道:「小殿下,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魔尊大人配不上你。」 慕蒙听不懂她的意思:「你在说什么?」 「其实魔尊他,并不是……」她嘆了口气,「魔尊亦是可怜之人,他的匪石心已经不中用了,迟早有一天会万劫不復的。您不知道,魔族一旦生了爱念,可他所爱之人却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他的下场会有多惨烈。」 慕蒙仍然觉得灵微的话说的模煳不清,她只隐隐理解到了一层意思:「爱?你觉得那是爱?」她摇头,不想再听她说这些,又问一遍,「你今日为何突然与我说话?」 灵微长长地嘆了口气,不再说她那没头没尾的话,蹲下来贴在慕蒙耳边:「小殿下,妖族的月太子一直筹谋救您出去,万事俱备,只待今晚。」 慕蒙悚然一惊:「不,不,不要让他来,妖族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我……我心中已有决断,你告诉月哥哥,让他千万不要犯傻。」 灵微摇头:「没用的,他意已决,必然要等到你现身不可。即便我告诉他,你迟早有一天在这里会翻身做主,他也只觉得我疯了。」 慕蒙不知道什么翻身做主,只觉得心间愁云密布:原本她孑然一身,怎样都无所谓,可此刻若把月流天牵扯进来,如果他出事,她身上的孽债又添一笔。 可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灵微放轻声音,温柔而坚定:「月太子说,他会从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下来,在无尽崖边等你。」 …… 夜半子时,天际昏黑苍茫。 灵微扶着慕蒙一路疾走,到了无尽崖边,果然看见月流天在那等候。 他今日穿了一袭黑衫,身姿利落。看见慕蒙,月流天立刻上前扶住她双肩打量一番,明亮的眼眸难掩心疼之色:「蒙蒙,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慕蒙对这个地方有极深的恐惧,她摇摇头:「不多说,我们先走,」她拉住灵微的手没放开,「灵微,你和我们一起。」 灵微却不由分说的挣脱开:「不,小殿下,您快走,」她惨然一笑,「我先背叛您,后背叛魔尊大人,已经无颜苟活,待我为你拖住一时片刻,便听候魔尊发落。」 「不错,不错。」她话音刚落,一道声音淡漠传来,「你也知道你无颜苟活。」 第43页 太熟悉的嗓音从身后响起,慕蒙一瞬间脸色惨白,她近乎绝望的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好几日未见的慕清衡。 他眉目如画姿容无双,可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索命厉鬼。 慕蒙禁不住发起抖,之前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中,她看见他,下意识地想起哪些湿润滚烫的吻,想起那天那粗鄙男人的侵略气息,还有那双游走在她腰间的陌生大手。 月流天上前一步挡在慕蒙身前,怒视慕清衡:「你这个畜牲!你对她做了什么?!」 慕蒙一把抓住月流天:「别……」别激怒他,这里太危险了。 慕清衡脸色阴鸷沉默不语,当日他能毫不留情的把云久琰踢下无尽崖,今日看见月流天,心情与那日别无二致。可他没有动手,是因为心间多了一抹莫名的犹豫。 甚至他也不知,为何会生出这样的犹豫。 慕蒙脸色极苍白,连唇都失了血色,她慢慢从月流天身后走出,月流天有所察觉,一把牵住慕蒙的手腕。 慕蒙轻轻挣开,深深看了月流天一眼,对他缓缓摇头,随即步伐坚定地走嚮慕清衡。 她在慕清衡身前站定,极力压抑双唇的颤抖,尽量平静地说:「你……你不要生气,我不走……你、你让月哥哥离开好不好?我保证,他再也不会来了。」 慕清衡半晌无话。他看得出,慕蒙已经近乎崩溃,这么多天来她都不曾如此,坚强的令人侧目,就连死也不怕,今日却恐惧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她总是害怕别人的死,甚至高于自己? 慕清衡想不通,他慢慢圈揽住慕蒙:「好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杀月流天。」即便要杀,也不会再在她面前。 月流天握紧双拳,他怎么也无法将记忆中活泼爱笑、善良可爱的小姑娘,与眼前单薄脆弱的少女联繫在一起。 慕清衡来的太及时了,怎会如此?他打探的清清楚楚,他明明在外征战! 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他早就做好了结界,只要拖住时间,蒙蒙进去结界就可以平安无虞地到达安全的地方。 月流天眉目一厉骤然出手,全身的灵力暴涨,几乎不要命的打嚮慕清衡—— 可是下一刻,慕清衡一手还揽着慕蒙,另一只手已经稳稳接住了他的出招,只一瞬间,便「咔嚓」一声捏碎了他的手掌。 实力悬殊太大,月流天一颗心直直坠下去。 「住手!不……」慕蒙吓的魂飞魄散,只怕下一刻月流天就被扔下无尽崖,「慕清衡……你不能……」 慕清衡瞥向她:「叫一声哥哥。」 慕蒙愣愣地,还没说话,慕清衡却一把甩开月流天,侧头对身后说道:「把他带下去,先关押起来。」 他身后的虚空骤然出现两团黑雾,两个魔族人一言不发的上前制住月流天往里拖。 「慕清衡!你放过她吧!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已经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你还有没有良知?!蒙蒙是怎样对待你的,你怎么忍心?!」 「慕清衡!你会后悔的——」 后悔,人人都道他会后悔。 慕清衡望了一眼月流天已经消失地方。 后悔是什么滋味?是他这几日瞒着所有人,偷偷藏在暗处看着慕蒙时,心中所想的那些事吗? ——如果他晚一点展开计划便好了。 ——如果最开始,他不割去心上那些软肉便好了。 ——如果…… 可惜没如果,慕清衡按耐住思绪,牵过慕蒙细瘦的手腕:「这里风大,回去了。」 慕蒙什么也没说,回头看了一眼漆黑雄浑的无尽崖,风将她的髮丝吹乱,她大大的眼睛毫无光彩。 …… 很快,无尽崖上空无一人,仿佛刚刚一切的喧嚣都是一场幻境。 寒风唿啸,这里显得更加寂静森然。 忽然间,无尽崖下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啪」地一声按在崖边黑石上。 第23章 剖心(火葬场开启) 她终于可以彻彻底…… 慕清衡没说怎么处置月流天,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好。 有云久琰的例子在,他打算先关月流天一段时间。 但灵微不能不处置。 灵微被两个魔侍扔到大殿中央,随即慕清衡走进来,苍壁和在一边看热闹的玉妲立刻跪地行礼:「参见魔尊。」 魔族有七位魔域使,除去死了的贺兰缺和在外征战的,只余他们两个,慕清衡抬抬手:「起来。」 灵微的事之前已经传回来了,玉妲毫不在意,只关心另一件事:「魔尊,您亲兵征战,怎么回来的如此仓促?」她忽然一皱眉,意有所指地冷喝,「只怪吃里扒外的贱人!竟敢私放慕蒙,她一己之身不重要,赤心丹丢了你如何担待得起?!」 苍壁倒是没说话,默默看了玉妲一眼。 她他侧头望向跪在地上的灵微,而灵微也正悄悄看着他。 能够出入地下宫室的玉心一支,只有他和灵微这个十三护法之一,而唯有他们这一支,心思较为细腻,最接近其他族的肉心。 苍壁眼珠微微一转,垂首道:「魔尊,灵微罪无可赦,毕竟慕蒙身份特殊,她此举是弃魔族復兴大业于不顾。」 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如今慕蒙身体虚弱,不能无人照看。灵微在她身边卧底多年,早已习惯,如果此刻杀了,想必没有合适的人手可以立即补上。不如等慕蒙身体好转后,再行处置。」 第44页 慕清衡还没说话,玉妲倒先冷冷一笑:「苍壁大人一向冷酷无情,掌魔域使多年,我还没见过你为谁求过情。难道只因灵微是你同宗就可以这般维护?我们魔族,还有没有点……」 慕清衡漠然打断她:「闭嘴。」 玉妲神色一凛,立刻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魔尊心情不好,谁看不出来?一时间,殿内没有一人再敢开口。 慕清衡负手走到主座坐下,浓密的睫羽在眼脸下蒙上一层灰青的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本座看你最近很是清闲,」片刻后他开口,却是率先看向玉妲,「悬林守卫松懈,外边已经有人打主意从那里攻入荒边,需要得力的人去看守。你既无事,便去悬林值守吧。」 堂堂魔域使值守悬林?别说不是什么好差事,几乎算得上贬斥。 玉妲不可置信地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点头称是。她脸色忽白忽红,莫名其妙地瞪了灵微一眼,不敢多说什么便行礼告退了。 「既然苍壁亲自求情,本座念他劳苦功高,便免你死罪。灵微褫夺护法之位,终身□□,慕蒙无需你照顾,本座有别的安排,」慕清衡略有些疲惫的声音响起,他瞥一眼苍壁,「你亲自去办。」 苍壁没有多问一个字,点点头,立刻架起灵微向外走。 外面天色阴沉,雾蒙蒙的云密布,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只怕玉妲大人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魔尊,大概还要算在你头上。」苍壁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灵微勾了勾唇角,讥讽道:「他向来瞧不起玉心一支,只可惜她那颗匪石心没有魔尊的玲珑七窍,只是一块无用的破石头罢了。」 她所犯的罪,杀个几遍都不够,更别说是对于他们雷厉风行的魔尊。 他哪里有杀个下属还要请魔域使一同会审的时候? 魔尊的心思,玉妲一丝也窥探不出,而她和苍壁虽然隐隐明白,但却担忧更甚。 灵微长长的嘆了口气:「外族书上有句话讲『近乡情更怯』,魔尊他这几日……」她摇头可惜道,「想当年魔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你看他现在……他看上去有些疲累。」 「疲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居然真的没有杀你。」苍壁音色渐渐沉重,「魔尊嘴上说上赏我面子,只不过大家陪他一起自欺欺人罢了。照顾慕蒙是多拙劣的藉口——管她身体虚不虚弱,若她的价值只有赤心丹,那剖心取丹便是了。可现在呢?就连青凤翎都被束之高阁了。」 灵微苦笑一声:「可是魔尊——魔尊他自己意识不到啊……」 「早晚会的。他的匪石心已一败涂地,如今初显端倪便是这般,等以后怎么得了?魔族屹立不倒已成妄谈,你我还需早做打算。」 苍壁低沉的声音满是不甘与惋惜:「想当年,魔族第一魔御使逢息雪大人,实乃天之骄子风光无限,却爱而不得,何等惨烈下场!魔族人人谨记于心,如今我看魔尊,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 当房门被一股大力推开时,慕蒙吓了一跳。 自从回到房间,她便惴惴不安的等待消息,回来的路上,她反覆恳求慕清衡无数遍,请他放过月流天和灵微,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此刻他站在门口,一张漂亮妖冶的脸冷若冰霜,目光冷戾寒凉,看向她时没带任何温度。 今天的慕清衡看上去有些不一样。 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慕蒙忍住惊惧,甚至嚮慕清衡走了两步:「你……你没对月哥哥和灵微做什么吧?」 慕清衡目光阴冷陌生,慢慢勾起唇:「你觉得呢?」 他一步步走近她,高大挺拔的身姿笼罩住她娇小的身躯:「他们该死,当然是杀了。」 「你看我瞳孔深处一点红,便是食血太多的缘故。」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轻轻弯下腰,很好心似的让慕蒙看清楚。原本漆黑的瞳仁中央,果然有极细的一点红色。 他的话让慕蒙惊骇不已,巨大的打击让她手足冰凉,一时间显得有些呆愣:「你……你杀了他们,还……」 慕清衡没等她说完,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一步上前揽住她纤弱身躯,眼看着便要吻下来。 他日日便是如此,慕蒙心中的厌恶与噁心暴涨,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挣开他,抬手狠狠打他一耳光:「滚!别碰我!你也要点脸面,堂堂男儿只会用这种方法获取力量么?!」 慕清衡的脸被打的侧过去,他僵住这个动作片刻,眼底阴云密布,慢慢蕴集风暴。 忽然他转过头,甩手毫不留情地掴了慕蒙狠狠一巴掌。 慕蒙从小到大只被人打过两次,一次是云久琰,那已经够狠;而这一巴掌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站立不稳,狼狈地扑在身后屏风上重重摔倒在地。 耳朵里嗡嗡巨响,左耳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慕蒙缓缓抬手摸了摸破裂的嘴角,心中居然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连她自己都诧异,原来自己对慕清衡已经失望到,即便他用尽全力的打她一巴掌,她也不会再有半分伤心。 「你说我不要脸面?」出神间,慕清衡在面前蹲下,因为耳朵重创,他的声音听着不甚清晰。 慕蒙看着他形状优美的唇开开合合:「这有什么,你这张小嘴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都被尝过那么多遍了。」他扯住慕蒙的头髮,将她从地上抓起来,笑容恶劣邪肆,「不知好歹的小贱人。」 第45页 慕蒙雪白的小脸毫无血色,她咬咬牙,倔强地对上慕清衡的双眼。 终于,所有思绪都落到一处,她眼眸极亮,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慕清衡,随便你怎么打骂羞辱我,你记住,你欠我太多人命,今日又添两笔。你不杀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慕清衡狠狠扯着慕蒙的乌髮:「哦,那你算是提醒我了。」 他在他二人之间缓缓一挥手,周身灵光一闪。 顷刻间风声猎猎,一阵眩晕过后,眼前已换了景致。 黑沉沉的天幕下,寒风颳过脸颊如刀割一般疼。 无尽崖的深渊张着血盆大口,安静的蛰伏等待。 「这里你熟不熟悉?」慕清衡慢慢向崖下撇了一眼,勾唇一笑喃喃自语,「这里……我倒是熟悉的很。」 慕蒙以为他在讥讽当日云久琰的死,双目含恨,忽然狠狠挥出一掌打在慕清衡胸口,一手拽过他衣襟,便要带着他向崖下跳去。 她动作奇快,慕清衡没有准备叫她打了个正着,若不是他及时稳住,两人当真要一起跌落悬崖! 慕清衡看着几颗簌簌落下,眨眼便不见踪迹的小石子,黑眸蕴涵极深的怒气,一脚踢在慕蒙心口:「想跳下去?你急什么?若这是你生前最后的愿望,哥哥当然要满足你。」 他说着,手中青光一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决绝落下,狠狠刺进慕蒙的心脏! 慕蒙呛咳出一口血,身下慢慢滚烫湿润,源源不断的鲜血蔓延开。 心口处空荡荡的,无尽崖上的寒风肆意穿梭,慕清衡干脆利落地剖出了她的心。 慕蒙目不转睛地盯着。 原来赤心丹是这个样子,又黑,又丑,丢在路边,比石头还不如。 她笑话般的一生,皆是拜它所赐。 现在好了,这一颗六界至宝终于从体内取出,她可以只做慕蒙,而不必再是怀璧其罪的可怜人了。 …… 无尽崖上的风唿啸而过,娇柔脆弱的少女血重白纱,似一朵盛放的魂花。 怒号的风吹拂在身上,如同数把锋利刀刃割过肌肤,处处剧痛,刺骨的冰冷。 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无情的风从心口的空洞来回穿梭。 慕蒙眼前一片模煳,天空似是记忆中蔚蓝和煦,又像是模煳昏暗的苍黄,她看不清楚。 渐渐的,渐渐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她看不见天空,只有越来越浓重的黑暗。 看来慕清衡只有这一句没骗她,无尽崖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这里的黑暗与虚空无穷无尽。 恍惚间,慕蒙看见有什么光亮的物什从眼前飘过。 下意识伸手去捞,只捞到几缕冰冷的迴风。 怀中空空,原来那是她的魂花。 早该如此了。 她早就不需要那朵魂花了。 慕蒙一点点阖上眼睛,意识渐渐随身体变得轻若菸丝——早该如此,他是生是死,平安与否,都与她再无任何关系。 一场镜花水月,镜面破碎,水亦干涸。上穷碧落下黄泉,她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和他分开了。 爹爹,姐姐,月哥哥,盛大哥,久琰哥哥,云泽的叔叔伯伯,天族的众位族人。 对不起。 我这便来赎罪了。 第24章 重生 「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蒙蒙, 蒙蒙。」 「蒙蒙……」 好黑,无边无尽的黑。 巨大而空旷的深渊,强烈的失重感, 永远没有尽头的下坠。 全身的鲜血早已流尽, 噬骨的寒冷遍布满身, 为什么她还没有死? 「蒙蒙……」 有人在叫她,声音那么温柔宠溺。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小殿下的?!都是死的吗?!她夜间恶梦如此严重, 就没人想出半点有用的主意?!」 「回……回长公主殿下, 小殿下夜间惊梦的毛病已经好许多了,这几年偶尔才会犯一次, 今日……」 「所以你们便这般不上心!以为偶尔一次没什么的, 蒙蒙脾性好,我可不是好相与的!我的蒙蒙睡得这样不安稳,你们一个个却不当回事,等明天我回了天帝,把你们全贬斥下去!」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响起,慕蒙拧起眉心,好吵,天族和人族不一样, 不是没有轮迴转世吗?怎么她的魂魄没有散, 反而去了鬼界? 去哪里也罢, 若是能再见一见那些因她而死,或受她牵连的亲友族人, 便是在十八层地狱煎熬万年,她也甘之如饴。 慕蒙眼皮轻轻动了动,慢慢张开眼睛。 雪白轻软的纱帐挂的极高,上面还缀了一个漂亮的琉璃盏, 淡金色的光华流转。 好漂亮,只是…… 慕蒙澄净的眼眸透出茫然疑惑,支起手肘,想凑去瞧瞧。 鬼界的琉璃盏,怎么和她寝殿内的那盏一模一样? 「蒙蒙,你醒了?」还不等慕蒙凑得更近些瞧清楚,冷不丁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你要吓死姐姐了,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看看这一脸的冷汗,先把被盖好,别着了凉。」 须臾间,慕蒙浑身都僵住,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动眼珠,直到看清楚身边女子的容颜,嘴唇渐渐开始颤抖:「……姐姐?」 慕落笑了,亲昵地捏了捏慕蒙小巧的鼻尖:「看见姐姐是不是很惊讶?蒙蒙,过两日是你成年礼,天……父帝特赦我出来,这一日,当然不能少了……」 第46页 「姐姐?!」 慕落愣了一下,神色凝重地停了话头,她冷厉地扫了一眼跪在殿内的宫人,又回过头:「蒙蒙,是不是噩梦……」 「姐姐!姐姐!」慕蒙忽然一把抱住了慕落,瞬间泪如雨下哭得浑身发抖,几乎背过气去。她力气极大,还不等慕落出声询问,她又忽然松开了她。 脖子……脖子好好的……胳膊……胳膊都还在……腿也没有伤…… 慕蒙疯狂地抓着慕落上上下下打量,又哭又笑:「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柔弱单薄的可怜,娇娇小小的一个跪在床上,乌髮凌乱的披散着,有几缕髮丝贴在满是泪痕的雪白脸颊上。 慕落一颗心差点没疼死:「怎么了蒙蒙?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和姐姐说什么对不起?你永远都不用与我说对不起。」 她忙不迭地给慕蒙擦去眼泪,看她这个样子,自己眼眶都酸了——她的宝贝妹妹,除了因为她被负心汉伤害、被父帝关押起来的时候哭过;便是因慕清衡几次征战受伤回来哭过,除此之外,她从未见过妹妹的眼泪。 可那些都是因为她心疼他们,她见了只觉得又可怜又可爱,哪像今天这般,绝望惊惧,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 「姐姐……我又见到你啦……」 慕蒙双手握住慕落的手掌,像是怕弄疼她一般手势轻柔,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慕落的掌心,水亮的乌瞳中流露出几分安心,然而忽地一怔,慌慌张张放开了她。 她的左脸肿的那样厉害,姐姐看见会难过的,还有她的心脏……慕蒙慌乱地低头去看,伸手遮掩,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还在。 完好无缺,触手生温,一声一声跳的平稳。 慕蒙彻底呆住了,鬼魂怎么可能还有温热的躯体?怎么可能还有跳动的心脏? 「去传医仙,要所有的。」慕蒙还在呆呆怔愣间,忽地听见姐姐清冷含怒的声音。 她像是急得狠了,转头喝道:「还不快去?都愣什么?!」 慕落眼圈有些发红,面嚮慕蒙时语气却骤然温软下去:「蒙蒙,你实话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你,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慕清衡是死的吗?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我一定要好好问……」 慕蒙突然扑上去,紧紧搂住慕落的脖颈:「姐姐,你不要生气。」 她哽咽说:「我不会让你受伤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她不知道此刻心中隐隐的揣测是否真实,她没有死,她回到了成年前的那一晚。 如果是真的……慕蒙无声地抱紧姐姐——如果是真的,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医仙轮番看了一遍,都说不出所以然,小殿下夜间恶梦不断是从小就有的,这些年有好转,只是总寻不出癥结所在。 治病也要从根上治,若是能知道小殿下梦见了什么,没准能找出缘由来对症下药。只是这许多年,小殿下从不记得自己的梦境。 慕蒙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姐姐冷厉焦急的询问和医仙们战战兢兢的回答,一颗心渐渐落到实处,周遭的一切一点一点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知道为什么自己说不出梦境内容。 因为她的梦并没有内容。 只有一片黑暗,而她便在这无边黑暗中不断的坠落、坠落。 上天早已给出示警,只是她自己懵懂不知。 她不会再这样傻了,永远都不会了。 她身上并无伤痕,也没有任何受过伤的迹象,医仙们仔细地反覆检查三遍,都没发现什么端倪。 慕落也亲自检查过,心稍稍放了点,只好让人都退下了。 慕蒙凝视灵微退下的背影片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 「蒙蒙,你真的没事吗?如果有事一定要跟姐姐说,」慕落心疼地慢慢抚摸慕蒙的头髮,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姐姐虽然没什么用,但若是我的小蒙宝儿让人欺负了,拼了命也会给你讨公道。」 「真的没事,姐姐,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慕蒙不敢将重生的事告诉慕落,她若知道自己之前所经歷的那些事情,只怕立刻便要去找慕清衡报仇。可是现在放眼天族,没有人是慕清衡的对手。 慕落不依不饶:「什么样的噩梦,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看妹妹刚醒来时怪异的举止,她总觉得她隐瞒了些事情。 姐姐到底和其他人不同,没有那么好煳弄,慕蒙想了想,浅浅一笑娇声道:「记得一点点,只是太丢人了不想说,梦见有人对我又打又骂,我既狼狈又没面子。」 她语气故作轻松,却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说出这些话时,她无法抑制地想起曾经加诸在身上的痛苦,以及漫漫黑暗中无数个践踏她尊严的亲吻。 「是谁这样大胆?便是梦也不可以,我定要好好教训。」慕落本就性格冷冽霸道,宠妹妹宠的不讲道理,见她仍然心有余悸,顿时蹙眉不忿道。 慕蒙轻轻依偎在姐姐怀中:「不认识,没什么重要的人,哪里用得着生气?不值一提。现在梦醒了,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 接下来的两日一切都与从前无二,慕蒙终于坚信,这不是一场空谈的美梦,自己确实不会再回到那无边的黑暗与耻辱之中。 这天,天帝来看望慕蒙,慕落得知天帝要来,立刻起身出去,只道给要去给妹妹看成年礼那天要用的衣饰。 第47页 慕蒙心中无奈,姐姐出来一共也没有几天,等到她成人礼结束,便又要回那寂静清冷的地方。饶是如此,她也连爹爹的一面都不愿见。 没一会儿,天帝走进来,人未到声先匆匆传来:「蒙蒙,这两日爹爹忙得脱不开身,听说你病了,都没有时间来看你,现在可好些了吗?」 他在床边坐下,神色关切地打量慕蒙几眼,见女儿脸色还好,目光缓缓下来:「看起来还好,这两日事务繁忙,衡儿又在外征战无人帮着分担,爹爹来的晚了,我家蒙宝儿不生气吧?」 慕蒙翘起唇角:「爹爹,这两日您派来的人是怎么回您的?我从来就没有生病啊。我好好的,只不过前晚做了噩梦,想来情状有些吓人,姐姐心疼我,便将医仙全召来了。」 天帝点点头,状似无意地扫视一圈:「你姐姐人呢?」 「姐姐眼光一向最好,她去帮我挑选衣饰了,爹爹,我们也过去看看吧?」慕蒙温言劝道,爹爹好不容易主动问起姐姐,若是能见一面,她在旁边调和,两人说不定能稍稍破冰。 「不了,她既躲出去不愿见我,我与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天帝立刻嘆息,摇摇头拒绝,「说来也是我无用,自己的女儿让人欺负,我没有立刻办法剷平东海,只能先把她关在家里。我这个天帝,当的实在是窝囊。」 慕蒙轻轻拍了拍爹爹的手背,她明白他的难处。她也一样,既心疼姐姐被困天牢,又怕她不顾一己之身要与东海同归于尽——若不是为着她的成人礼,姐姐百般上心,只怕一得到自由便要去寻仇。 连她都这般为难,更别说做出决定的爹爹心中是怎样的煎熬。 慕蒙看着天帝鬓边一丝扎眼的白髮,心中有些酸楚,「爹爹,您很累是不是?都怪我以前太不懂事了,以后我来帮您分担吧。」 天帝有些微诧地挑眉:「还知道心疼爹爹了?真是成年了到底不同,我的心肝宝贝怎么一下长大了?」 他虽然含笑揶揄,但眼底的欣慰却十分真切:「你什么都不被必分担,只要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对爹爹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慕蒙强忍住鼻尖的阵阵酸涩,她多想扑进爹爹怀中大哭一场,将她所受过的屈辱和苦楚全部说给他听。 可是她不能,在没有把握杀慕清衡之前,说什么都是打草惊蛇。 慕蒙憋的眼睛有些红,天帝瞧见了,忍不住疑惑问道:「蒙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眼睛红红的?」 「没有,」慕蒙抬手按了按眼睛,将眼中的酸胀压下去,随口找了藉口:「只是我这几日总在想,我的名字寓意不好。爹爹,你能不能给我改一个?」 天帝摇头失笑,眼尾露出几条深深的笑纹:「哪里不好?说来听听。」 「蒙这个字不好,听来让人觉得是被蒙住了双眼,遭人矇骗,受人蒙蔽,总之找不出什么好的含义。」 慕蒙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没有说错,她这一生可不就是叫人蒙住了双眼与耳朵,活成了一个让人随意操纵的木偶。 「你这小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刚才还说你长大了,现在看还是小孩儿心性,」天帝笑着戳了下慕蒙的额头,「哪里就没有好的含义了?这是你娘亲的小字。」 他低声吟诵:「苔花向我似情钟,舞霜风,雪蒙蒙。爹爹与你娘亲相识那一日,当真是极美。」 天帝目光渐渐变得深远,语气悠然似一声嘆息:「我们相识在人界的落襄山,本来约定好,孩子们的名字要以此为纪念的,只是……你娘亲因生你而难产离世,我便本来将原本该给你的襄字挪用了蒙字,以表追思。」 慕蒙本是随口一说,并没想这里边竟大有缘由,然而一听之下,却觉得有几分古怪:「爹爹,按此说法,姐姐之上还有兄长,这个落字应当是他先占得?」 天帝微微一怔,快的让人察觉不出,他的目光从遥远记忆中抽回,又变的慈祥含笑:「衡儿是男子,又是长子,你有所不知,歷来天族人长子的名字要开祭坛请圣祖恩赐,哪能私自做主?」 慕蒙点点头,轻轻抿住唇——只可惜,这圣祖恩赐下的好名字,却被一个无耻卑劣,作恶多端的魔族之子占去,她真正的亲哥哥,尚在襁褓之中便惨遭毒手含冤离世。 只可恨多年来,爹爹对恶贯满盈的兇手真心疼爱,而她将他视若神明满腔濡慕! 「好了,改名之事不许再提,」天帝佯装严肃,却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蒙蒙,你好好休息,爹爹知道你定是想你哥哥了,难为你们分离好几月不见。你放心,西南战事已进入收尾,明日你生辰礼衡儿绝不会缺席,定会在今晚赶回来的。」 今晚么? 慕蒙垂下眼眸。 …… 西南漠山,长月如钩。 冰冷刺骨的风颳在脸上,慕清衡缓缓睁开眼睛。 他面无表情,极俊美英挺的眉眼中一片空荡荡的死寂,漆黑眸子漂亮如星辰,美则美矣,却黯淡无光。 寒风唿啸,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交谈声。 「你来干什么?你跟随主人在天族卧底,竟然贸然跑到这里,若让人发现,你这小命要是不要?」 「苍壁大人,你我都是魔域使,不必用此语气对我说话,战事已经结束了,这里全是我们的人,看见如何?再说,你以为不到万不得已我想来?」 第48页 「玉妲,你有什么要紧事,传信便是,走动太多终究不好,你……」 「好了好了,你在这里也不知劝主人几句,战事早已结束,他该早些回天族才是。眼看着明日就是慕蒙的成年礼了,他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再不回来,万一被人怀疑……这些年的努力与屈辱都白费了。」 「主人心里有数,你快回去吧。为天族征战也不是白打的,这么多战俘,一一吸走灵力,也要让他休息休息。你放心,再厌恶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公主,他也不会不顾大局的。」 「还有啊,灵微传了话过来,慕蒙这两天似乎病了,还颇为严重。你的话主人能听进去一二,你得空劝劝他,不要推说风尘颠簸,不宜见人之类的藉口,最好能立刻看望一下。」 「做戏不宜太过,主人比你有分寸,你别操心了。主人灵力已到境界,不日便要开启云泽境计划,这段时间要更加小心才是……」 好吵。 已经很久没听见人的声音了。 谁敢来这里打扰他,找死。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持续不断地灌入耳朵,慕清衡根本懒得分辨,眸中杀欲渐盛,静静坐起向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倏地顿住,极其僵硬地缓缓转头,一寸一寸环视周遭的事物。 简朴轻薄的营帐,力量微弱的抵御寒风。 寥寥无几的摆设。 桌上的长剑血迹未干。 胸腔里的隐隐震动渐渐加速,慕清衡微微屏住唿吸,伸手按在心口,强烈有力的撞击像是证明什么一般,一下一下清晰地撞在手掌心。 慕清衡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眸中瞬间涌出一层薄薄的水光。他慢慢深吸一口气,打帘走出去。 苍壁和玉妲立刻停止交谈,神色恭敬地行礼。 玉妲抬起头看一眼便眉心微蹙:「主人,您身上的外伤怎么没有处理?让属下来帮您吧。」 慕清衡没理会她,甚至没驻足,向前走去遥遥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里是西南漠山的战场。 看景色,似乎是他厮杀大胜后的第十日,所有人都被吸干灵力,正被人就地草草掩埋。 慕清衡鸦羽般的浓密长睫轻轻颤动,眼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他茫茫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成功了……」 苍壁和玉妲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玉妲再次请求:「主人,您身上的伤……」 「你不必管,」慕清衡垂眸打量一遍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竟有几分温软,「这些伤就这样放着。」 苍壁悄悄按了按玉妲的手,这是主人为天族征战的辛苦证据,包扎起来还有什么用处?再说都是些皮肉伤,他根本不在意。 眼下还是劝他早些回去更要紧:「主人,慕蒙的成年礼就在明日,时候不早了,您该尽早动身了。」 慕清衡没有转身,他轻轻点了点头,唇角不可抑制的一点一点浅浅弯起。 「你先去准备。」慕清衡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进脏乱血腥的战场。 没有人知道他来干什么,谁也不敢随便多问,慕清衡指尖凝聚了一点灵力,认真仔细的寸寸探寻。 许久之后,他眉眼一松,神色陡然温软下来,俯身从地上死尸身下捡起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个平安符,虽然边角有些脏了,但残存的灵气圣洁无暇,依稀带着熟悉清甜的气息。 慕清衡十分珍爱小心地轻轻蹭去平安符上的泥土,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微微笑着打开平安符,拿出里边的小字条。 上面白纸黑字,字迹稍带些稚气,似它的主人一般天真可爱:愿我的哥哥慕清衡平平安安,无伤无苦——族子慕蒙敬上。 慕清衡一言不发地反覆看了三遍,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看见心坎中一般,他用力地抿着唇,眼眸中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泪光。 他闭上眼睛,将字条贴在心口的位置,感受心脏震颤有力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似乎替他倾诉他的欢喜与感激。 他曾经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如今千辛万苦,终于失而復得。 不会了,他再也不会把宝贝从手心中弄丢了。 …… 晚上,慕蒙央着慕落陪她一起睡。 慕落欣然应允,小的时候,妹妹最开始是找自己陪她睡觉的,那一双忽闪着的澄净大眼睛软萌可爱,看得她心都化了。只是她从小内敛持重,明明心里欢喜的紧,却还是找藉口拒绝了她。 蒙蒙的性子不似她果决雷厉,而是温柔可爱,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她虽然疼爱极了,却不敢随意纵着,怕最终养的性格软弱不成事,那就不好了。 谁知她拒绝了,蒙蒙便去找慕清衡陪着,那混蛋根本毫无底线,什么都一味纵容,摘星星摘月亮没有不应允的,简直宠进了骨子里,那妹妹能不亲近么? 想来她时常后悔不迭,便是再宠着惯着,蒙蒙也养的柔中带刚,温柔却不软弱,有自己的决断。早知如此,白白便宜了慕清衡那个讨厌至极的傢伙。 慕落太多年没有和妹妹这般亲密,躺在床上怎么也不捨得睡去:「明日你成人礼过后,我便又不得自由了,再见面又要等你生辰。」 说着她轻轻嘆气,这人世间她几乎已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刚刚成年的小妹。 第49页 慕蒙回握慕落的手:「姐姐,你心里……是不是很怪爹爹?」 「其实也谈不上,」慕落低声嘆息,静静道,「当年我有眼无珠爱错了人,为了他与天族决裂,带领私兵叛出自奔东海,爹爹颜面扫地,如今他还肯收留我,已经是他宽厚了。只是我与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见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就这么下去吧。」 「要说怨恨,我在这世间唯一恨的便是东海王,」慕落语气低沉,不想在妹妹面前表现恨意翻涌的扭曲样子,只能拼命压低声音,「他骗走了我一身引以为傲的灵力,将我害得悽惨悽惨至此——纵然有我愚不可及的缘故,可东海也实在欺人太甚……」 东海是外仙族一支,与天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招惹,她嫁给东海王时已经捨弃了天族公主的身份,乃一届无族无根的孤女,所以她被骗被伤,天族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东海王平白骗得一身强大灵力,践踏了她的尊严,到现在还逍遥法外,这口气始终都咽不下去。 「姐姐,我来帮你解决东海那忘恩负义的贼子吧。」忽然间,慕蒙低低说道。 慕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为你报仇。」 慕落一下蹙紧眉,几乎算是厉声低喝:「胡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为了我去了三次东海,若是没有慕清衡去寻你,你要吃多大的亏?!回来被爹爹罚的那样狠,还没长记性吗?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歪路来?!」 慕蒙捏紧手指,她从来都想给姐姐讨公道,可是力量太小,她又太蠢,一直以为只有好好修炼,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打败那些坏人。 直到慕清衡亲身教会她,世间许多事无需太讲究,用计谋一样可以杀人于无形。 慕蒙眼神倔强,却没有说太多,只是执道:「我有赤心丹,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慕落无奈笑了,呵斥过后又觉得不舍,轻柔地将慕蒙揽进怀中:「那也不许。小蒙宝,姐姐不许你为我犯险,你有赤心丹,只需好好护着自己,那我便知足了。」 慕蒙眼底一阵酸涩,她将热意压回去:「好啦姐姐,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别熬坏了身子。」 慕落再三确认慕蒙不会冲动地去找东海寻仇,才半信半疑的放下心,她的确有些睏倦,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轻柔薄软的床帐上方,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发出微微光芒,散下一片柔和,满目。 慕蒙对着光凝视慕落的睡颜,姐姐冷厉的眉眼因为这层光晕,映衬出不少温和,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捨不得移开眼睛。 看得久了,慕蒙轻轻伸出手熄灭了琉璃盏,同时在慕落头顶上方挥下一层浅白色的灵力——这样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安然睡着,不被惊扰。 收回手,慕蒙心中涌起阵阵酸涩:姐姐当年何等意气风发,灵力强盛可与慕清衡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过他一头,可如今,连自己的小小术法都没有察觉。 她心疼地摸了摸慕落的脸颊,随即低声唤灵微进来。 灵微进来的很快,还是那般沉稳温和:「小殿下有何吩咐?」 慕蒙望向她,一时无话。 重生回来,她对灵微的感情可谓复杂,前世她在自己身边卧底多年,可最后却是真心实意想要救她逃出魔窟,甚至命丧魔鬼之手。但无论如何,她的确是慕清衡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这一点毋庸置疑。 慕清衡……慕蒙锦被下的手慢慢捏紧。 「小殿下?」 慕蒙应了一声,浅笑道:「姐姐已经睡着了,把外面的灯都熄了吧。你们也下去休息,我等下也睡了。」 灵微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只是……今晚太子殿下班师凯旋,他许久不见您,想必会过来看望,那奴婢去打个招唿,叫太子殿下不必过来了?」 「好,」慕蒙没什么犹豫,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处处替人考虑,「他每次见我总要收拾一番,既然长途奔波劳累,便不要折腾了。早些休息,明日便能见到了。」 灵微不疑有他点点头,含笑应了声「是」便恭敬退下。 她走后,慕蒙轻轻给慕落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下床。 她屏住唿吸,渐渐封锁全身的灵力,极缓慢地挪到门边,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的闭息术还没有登峰造极,需要多一点时间准备。但一旦流转过全身,她便和殿内的一株花、一本书没有任何分别,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出存在。 前世慕清衡子时三刻到,慕蒙已经做好了等待的准备,却没想到闭息术刚刚完成后不过两柱香,门外便有了响动。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传来,随后响起低低的交谈声。 「主人?您……您怎么还是过来了?属下、属下已经派人……」灵微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语气却仓皇,她在紧张。 「我知道,我来看看蒙蒙。」清湛低磁的声音仿佛寂夜中环佩轻响,悦耳动人。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慕蒙险些牙关打战,要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可是脑海中已经混乱不堪。 霸道不容拒绝的粗.暴亲吻…… 游走在她身上的手…… 第50页 无处可躲极具侵略性的怀抱…… 禁脔一样被固定在黑暗角落,像一个被肆意羞辱的工具,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庞,唇角,脖颈…… 无数恐怖噁心的回忆充斥在脑海,慕蒙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 不能怕!不能怕! 只有这一次机会,把这些无用的恐惧与软弱都发泄出去,等到明日,决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慕蒙死死咬着牙,缩成小小一团环抱住自己。 *** 「主人,可是小殿下现在已经睡了呀……而且今晚慕落在这里陪她,您进去不合适啊……」 灵微心中惴惴不安,低着头不敢看慕清衡的表情:「主人,其实小殿下一直在等您,大概是因为慕落睏倦睡着,她心疼姐姐,便叫熄了灯睡下了。」 慕清衡像是没听见,有些怔怔地盯着紧闭的门扉,冷硬的轮廓线条没由来的显出几分安宁柔和。 他没有换衣服,甚至没有稍作整理一下,向来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人,一身淡淡的血腥气,连指尖都还蹭着些泥土。 但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狼狈落拓,昏暗的光影中,他眼角眉梢浮现缱绻的温柔。 「睡了也好,这样晚了。」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谁的好梦一样。 只是太过低沉,反倒叫人听不清其中厚重的情感。 灵微本就无措不安,听慕清衡的语气只觉他不悦冷淡:「主人放心,属下知道明天该怎么向小殿下回话,绝不让您这一趟白跑。」 「什么?」 灵微硬着头皮低声道:「主人息怒,属下知道主人为了大计忍辱负重,亦明白您对小……慕蒙公主厌恶至极,可是她……」 「闭嘴。」慕清衡声线冷极,面色不虞,目光仿佛含了冰碴一样的寒凉,「这话无论人前人后,再叫我听到第二次,我拔了你的舌头餵狗。」 灵微吓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地小声说:「主人放心,属下绝不会……」她本想说「绝不会在慕蒙面前说漏嘴」,可是对上慕清衡那冰冷摄人的目光,后半句话不知怎么的咽了回去。 慕清衡没再说什么。 曾经是他狼心狗肺,现在他已经重生,厌恶这两个字,光是听一听都让他受不了。 他闭上眼,感受这里的气息带给自己的安心感觉,因为灵微的那句话而惊跳的心脏渐渐平缓下来——这样甜,这样乖,太久了,他终于又一次感受到蒙蒙离自己这么近。 近的仿佛她就在面前。 门内,慕蒙缓缓闭上眼睛。 厌恶至极。 也对,若非厌恶至极,他也不会对她极尽羞辱践踏之后,再用那般残忍的方式将她虐杀,让她死的潦草而凄凉。 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犹记得前世这一晚,他带伤归来,她心疼的不行,翻出最好的伤药,小心翼翼替他敷上。 那时他声音低沉:「蒙蒙,我很想你。」 只可惜当时她一心扑在他的伤口上,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的目光,可与他嘴中的话一般诉尽思念? ——大约不是的,他对她深恶痛绝,处处逢场作戏,连来探望她都要他的下属小心应对,生怕触到他的逆鳞。 天族的老人们说,成年礼前一晚要做个美梦,绝对绝对不许流泪。不然,此后一生便会磕磕绊绊,有许多坎坷。 她忍了眼泪,怕他心疼她。 她想着,哥哥对她那般疼爱,若看到自己被这些伤惹哭了,他定是会内疚。 只等他走后,她才蒙在被子中,为哥哥心疼难受的哭出来。 只可惜,她一腔赤诚濡慕,落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厌恶至极」! 慕蒙咬住自己细白的食指,肌肤上甚至出现点点血痕——她不会再为他流一滴泪,不会。 门外慕清衡忽然蹙眉。 修长苍白的大手缓缓按住心脏——很疼。好疼。 魔族人可以面不改色忍受世间千万种苦痛,但独独忍受不得因为情动以后而生出的撕心之痛。 这是他们的劫,魔族人一旦为爱生出肉心,便是灭顶之灾,天堂地狱只取决于对方一念之间。 若对方温柔垂怜一点点,他们便欢喜甜蜜,双手奉上的真心与爱意恨不得再捧近一些;若对方冷若冰霜,或者狠心一些连一点点爱意都收回,他们只会在无尽的煎熬与痛苦中渐渐枯萎,生不如死,万劫不復,一点一点熬尽生命。 并且,他们时时以爱人的快乐为欢愉,以爱人的难过而倍受苦楚。 慕清衡心中很清楚,随自己一起重生归来的还有这颗几乎完美的肉心,他刚才撕心之痛,是感受到了心爱之人的难过。 蒙蒙怎么了?是又做噩梦了吗? 她难过,会不会是因为见了慕落,想到她的经歷心疼所致? 慕落之事…… 慕清衡忧心蹙眉,压抑一层因爱而生痛苦,又心疼蒙蒙居然正在难过,两种痛楚夹杂,不消片刻唇色便有些苍白。但他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正在忍受煎熬。 灵微见慕清衡长久不语,便一直低着头不敢随意说话,沉默间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低声垂询:「启禀主人,还有一事……属下不知是否应当重视,只得报给主人定夺。」 慕清衡暂时不想离开这扇门,但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他又是一身不曾处理的血腥气,万一打扰到蒙蒙休息,那更是不好。 第51页 再说灵微要报给他的事情,必定是前世做的那些无情无义、丧尽天良之事,他实在不愿在慕蒙寝殿门口商讨。 走到外厅,慕清衡沉声道:「是什么事?」 「启禀主人,今日慕落与小殿下的谈话中提到了东海,小殿下义愤,说要去东海为姐姐报仇。虽然叫慕落劝住了,小殿下答允不会去,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灵微将心中所考虑的隐患细细说明:「虽然此事可能性极小——但若是小殿下真的去了东海,如果哪里露了端倪,让她发现当年我们对东海王所做的那些事……主人,您的云泽境计划迫在眉睫,若节外生枝……」 「好了不必说了。」慕清衡低声打断。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因太过用力而毫无血色。 「慕落什么时候回天牢?」他问。 灵微立刻回道:「明晚小殿下成人礼结束。主人放心,天帝一直派人看着她,她不会有机会跑出天族做什么事。」 至于慕蒙……她不敢妄论,垂首静静等待慕清衡的决定。 慕清衡负手慢慢转身。 他动作轻缓,似在沉沉深思。 背对着灵微,慕清衡眼中忧虑一点一点流露出来:「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把蒙蒙照顾好,其他的事我会安排。」 灵微脸色缓和了些:「是。」她小心打量慕清衡,想了想说道,「主人,您身上的伤应该处理一番,属下瞧着已经有些溃烂了。」 「嗯,」慕清衡随意应了一声,也没说可不可,他回头看了一眼,声音带了些许期待的温柔,「明日再说。」 第25章 相见 魔族之人生的肉心太脆弱了 慕蒙心绪不宁, 几乎一夜未睡。 早上慕落起身时,她害怕自己脸色不好,眼底有青影, 让姐姐瞧见了担心, 便用被子半遮住脸, 装作熟睡的样子。 好在姐姐没仔细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便悄悄下床梳妆去了。 慕蒙这才起来, 坐在梳妆檯前打量自己——她气色果然极差,脸上虚浮了一层苍白, 连嘴唇都是淡淡的粉色, 看着毫无生机活力。 幸亏昨日提早准备,让自己在真正面对慕清衡之前有一个缓冲,不至于在今天真正照面的时候失了分寸,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这一夜过去,她心中已经平静许多,想必今日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她可以打起精神如常应对了。 慕蒙用胭脂在自己脸颊与嘴唇上随意点了几下,补一补气色;时间还早, 她取了梳子, 一下一下梳着自己黑亮的乌髮。 慕清衡曾经说过, 之所以前没有动取赤心丹的心思,是因为他自身还没有能力在剖丹之后立刻吸收赤心丹的力量, 但前世在自己成人礼过后,他便设下云泽境之局,可见他此时已经有了匹配赤心丹的灵力。 只可惜自己此刻灵力比不得他,赤心丹的力量虽然可以动用, 但用过一次便损耗自身,需要多日休息才能恢復,终究不长久,还是要将它炼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炼化赤心丹非一朝一夕的功夫,但前世的云泽境之变已迫在眉睫。局面棘手,此刻必须想出救急的办法。 慕清衡是魔族这一点毋庸置疑,前世他的血脉曝光,天族的态度倒不含煳,可是那时他是光风霁月,从未放过一丝错误的太子殿下,所以爹爹只是将他赶去荒边冢,并没有像其他族人认为那样应该杀了干净。 慕蒙梳发的手渐渐慢下来:必须暴露他的魔族身份,与此同时也要抓住他的错处。不然像前世那般,只是放他回荒边冢,正中他下怀,如鱼得水般重掌魔族巢穴。 而且他十分警觉,需要一击即中,否则就算揪住他的错处,暴露他的身份,他奋起反抗,也会将天族陷入战乱之中。 但要同时做到这三样谈何容易,前世慕清衡暴露魔族的身份,是他的计划,若非他愿意,怎能轻易被人发觉?抓住错处更是难上加难,从天族之子到尊贵的太子之位,他何曾有过一星半点的错处? 慕蒙想的头疼,思索出几个办法却又一一否定,心中愁绪万千,轻轻将梳子搁在梳妆檯上,正打算起身去拿衣服,灵微扣门进来了。 「小殿下起的这样早?刚刚长公主还说您睡得香,嘱咐我们晚一点再来叫您。」 她走过来,笑道:「小殿下既醒了,怎么也不唤奴婢进来服侍您,倒自己收拾起来了。快坐下,奴婢为您绾髮吧。」 慕蒙对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坐回原处,静静看着镜中灵微灵巧的一双手:「灵微,自打我记事起,就是你在身边服侍我,你绾髮的手艺是最好的。」 灵微目光温柔,随着慕蒙的话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边的笑意越发柔和:「是啊,一眨眼许多年过去,如今您迎来了成人礼,时间真是快得很。」 她笑着看了看镜子,温声道:「小殿下的头发生的好,乌黑如瀑,柔顺光滑,您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太复杂的髮式每每一天下来便有些松散,但今日是成人礼,没办法跑跑跳跳,不如绾个更精巧些的?」 慕蒙也笑:「好啊。」 今日绾髮的时间比往常要多一些,灵微一边细心梳着,一边随意地谈天:「小殿下昨日睡下的早,大概还不知道太子殿下来看过您吧?」 慕蒙抬手轻轻摸了摸鬓角,心中对灵微的行为毫无任何波澜,只是配合着惊讶:「有这样的事?哥哥久战辛苦,之前我已传过话,让他不必特意过来看我,他怎么还是来了?」 第52页 「太子殿下最是牵挂小殿下了,他对您疼宠入骨,这么长时间见不到您,一回来当然迫不及待想看看你好不好。」 她顿一顿,「奴婢瞧着,太子殿下来的仓促,连衣衫都没换,身上大大小小的战伤还未处理,可不是思念极了么。」 是么,是思念她这个人,还是惦记她心脏中的这颗赤心丹? 魔族之人是做戏的好手,他曾经带着一身残伤来看望她一次,哄她流下那样多的眼泪。如今故技重施,她已不是原来那个天真愚蠢的自己,再不会心疼半分。 慕蒙微微蹙了下眉,旋即松开,不愿让灵微看出她心中的厌倦:「如此说来是我不好,让他带着伤白跑了一趟。」 灵微立刻摇头失笑:「小殿下此言差矣,奴婢看太子殿下可不是白跑,虽然没见到您的面,但在您面前驻足片刻,对他来说便是安心与宽慰了。」 话音刚落,灵微自己却微微一愣。 她大部分的说辞都是一早想好的,其他的只等着随机应变。慕蒙说完之前那句,她想也没想便接了下句,说完才发觉此事有点古怪。 倒不是为别的,只是以前的话大都半真半假,可刚刚自己脱口而出那句,现在一回想,竟是字字属实。 ——主人吃了个闭门羹,虽不是慕蒙有心为之,但他居然面色如常,非但没有露出厌恶之色,甚至眼角眉梢确有几分真切的安心熨帖。 灵微眼中忧虑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不再深思。总之该说的话已办妥当,她没再多说什么,专心地为慕蒙梳发。 …… 天族少年少女的成年礼,需要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同龄长辈作为引礼人,亲自牵着手带到宴厅。 一般的天族孩子会选择境主的子女做自己的引礼人,但慕蒙是公主,引礼人自然须由亲生哥哥姐姐担任。 但长公主殿下早就自废公主之位,再加上她已经被囚禁多年,所有人自然而然地认为,小公主的引礼人当然是太子殿下。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前世慕清衡亲自牵着慕蒙走到朝殿,这一次,慕清衡去寻慕蒙比前世还早半个时辰。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长衫,上面用金线勾勒出祥云龙纹,黑髮用镶玉鎏金冠高高束起,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姿容绝世。 行走间身姿仿若玉竹丰神俊朗,整个人透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 看着优雅从容,只有慕清衡自己知道,他手掌心早就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前世这一天,他作为蒙蒙的引礼人,明明手里牵着她,一路上心中却在盘算接下来的云泽境之行。现在回想起来,他竟记不起这天蒙蒙的衣衫样式是不是极美,也没注意她梳了什么样的髮髻。 本末倒置,不过如此。 不过还好,今日乃至以后,他再也不会错过不该错过的风景。 慕清衡来的早,走到慕蒙宫殿外时,正好碰上了对向而来的慕落。 她今日也是一袭极隆重的金丝黑衫,和慕清衡的装扮差别不大,这是天族衣饰的最高礼节,若不是千年难遇的事,几乎不会有人这样穿。 「你怎么来的这样早?」慕落上下一打量,「你这是……来做蒙蒙的引礼人?」 慕清衡不欲多言,只嗯了一声。 慕落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从小与慕清衡感情疏离,长大后渐渐发展成相看两厌,见了面总没好话。 这不怪慕落性子冷,慕清衡在这个妹妹出生后别说喜爱,几乎没怎么见过,可谓是冷淡至极。 原本大家以为太子殿下不喜欢小妹,可小公主出生后他却疼爱至极。 对此,众人奇怪慕落倒不以为然,她的蒙蒙生的那般可爱,任谁见了都定会喜欢的不得了。 只是这兄长确实叫她烦得很,「难道没人告诉你,蒙蒙要我做她的引礼人吗?」 慕清衡语气淡淡:「是啊,昨晚回的匆忙,确实不知晓此事。」 其实并不是,这事他本该记得,只是一心想早些见到蒙蒙,脑中哪装得下旁人,所以一时忘了这一茬。 前世他从容到来时,确实是不知道的,来了才发现慕落已在此等着了。他知道她出天牢一次不容易,蒙蒙会让她做引礼人并不奇怪。 只是那时,他心中浑不在意,既然他都来了,引礼人当然要他来做,便以身份微贱之由淡淡几句便将慕落打发了。虽然后来蒙蒙亲自去请过,但慕落怕给妹妹蒙羞,万万不肯再做她的引礼人。 慕清衡垂下眼眸,长睫掩住眼中情绪:那时蒙蒙回来,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他看的出来,她心中很心疼她姐姐。 慕落脸色不好,她跟慕清衡关系差,因为妹妹的缘故,对他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蒙蒙已经选定我做她的引礼人,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便回去吧。」 慕清衡站着没动。 他冷眼扫过,薄唇微启,顿了顿,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蒙蒙一向最喜欢你,从来都是生怕你受半点委屈,」慕清衡不说话,慕落却没忍住,「但她已经将引礼人许给了我,定是不会忍心更改了叫我难过。你我穿成这样一同站在这里,待会儿进去叫她看见,岂不是让她为难?」 慕落忍着脾性劝:「不如你现在就回去,蒙蒙不知道你来过,心中也少些负担。」 慕清衡之前没说话已经难得,此刻根本不想理会慕落,迈开腿向前走。 第53页 「站住!」慕落低喝,抢步拦住他,「慕清衡,你不要欺人太甚。」 慕清衡冷笑了声,语气凉薄:「此前无人知晓父帝会放你出来,蒙蒙的引礼人本就该是我。既然知道她会为难,你便称病不来便是。」 慕落一听便动了怒:「称病?慕清衡,你该不会觉得只因你是太子殿下,我便要对你俯首事事听从,我若此刻称病回去,推了蒙蒙的引礼人之位,才真是病的不轻!」 慕清衡耐心几乎耗光,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和前世一样的话,耐着性子提点:「你不愿意称病回去,那我还有别的法子,管叫你乖乖让位。」 他眉眼上浮现几许戾气,若不是怕蒙蒙难过,他会站在这里与她说这些废话?早就像前世那样,几句话便叫她知难而退了。 「我知道你手段多,」慕落明白自己没法与慕清衡抗衡,深吸一口气,压着火说,「慕清衡,你想见蒙蒙,想疼她宠她,随时都可以。你已经比我强出多少倍了,我只有这一次,请你也讲讲道理。蒙蒙也是我妹妹,引礼人是她亲口许给我的,你让我事到临头主动辞去,她会怎么看我?我每年只能见她一次,就这一次,还要惹她来生我的气吗?」 慕清衡顿了一下,反问:「蒙蒙会生你的气?」他上下打量一遍慕落,旋即淡漠道,「就算她恼了你,也与我无关。」 若是平常,他可以为了蒙蒙忍让慕落一次,可是现在,他也想见蒙蒙。 想到发疯。 人人只道他征战几月,分别没有多长时间,却没人知道他究竟经歷过什么。 慕清衡走近两步,神色阴鸷还未开口,慕落却先皱了眉:「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 先前慕清衡站的远,她也不曾注意,并没闻到,此刻淡淡的血腥气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慕落偏头认真打量慕清衡,终于发现他袖口下手腕处露了一点有些溃败的伤痕。 「今天是蒙蒙的成人礼,你怎么连伤都不处理一下?多不吉利,再说若是熏到了蒙蒙怎么办?」 慕清衡浑不在意抚了抚袖口,完全不把慕落的态度放在心上,唇角噙了一抹微笑:「等下便处理了。」 慕落隐隐明白了慕清衡的意思,觉得烦得很:「慕清衡,你……」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长公主殿下,」她话没说完,忽然灵微匆匆跑来,恭敬地行礼过后低声说:「小殿下远远瞧着您二位在殿门口,要请您们过去呢。」 慕清衡眉目一松,立刻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进入殿中。 * 慕蒙梳完头髮换好衣裳,本打算在门口迎一迎姐姐,刚走到门边,便看宫殿门口慕清衡与姐姐站在那里,两人不知正说什么。 打记事起她就知道两人关系极差,互相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慕蒙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人碰到一处没什么好话可说——姐姐说慕清衡些什么也就罢了,慕清衡决不能在言语上欺负她任何一句。 想到这儿,慕蒙便让灵微请他们二人进来。 她默默站在窗棂后面,看他们一前一后几乎同步走过来。 这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面对慕清衡。 他今日所穿的衣衫与前世不同,前世她的成人礼他只穿了平常的太子朝服,并没有穿最高规格的黑金礼服。不过,这些一念之间的逢场作戏,她并不在乎。 她将目光放在那张和记忆中差别不大的脸上,紧紧握住拳头,深深吸气—— 不用怕他,也不要愤怒,此刻他不会轻薄羞辱,也不会打她杀她。 他虽然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但她也重生归来,占得先机。 她一定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在乎的人。 她可以战胜这个魔鬼。 慕蒙整理好思绪,慢慢走到门口,幸亏今日姐姐与慕清衡一同前来,不然她真不确定自己面对慕清衡能否像以前那样笑意盈盈。 此刻,她只需看着姐姐,便忍不住翘起唇角。 姐姐今日盛装打扮,飒爽美丽,面色欢欢喜喜,与前世担心给她蒙羞的阴郁自苦全然不同。 慕蒙忍不住眉眼弯弯笑起来。 无人注意,慕清衡也随之弯起唇角。 胸腔中的心脏一声接一声稳稳地跳着,节奏带了一股欢喜的雀跃——它感觉到了心爱之人的快乐,便生出说不尽的喜悦甜蜜来。 慕落比慕清衡快了一步,上前拉住慕蒙的手:「门口风大,在这站着干什么?」 她拉着慕蒙进屋,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上下来回打量,由衷赞嘆道:「我家小蒙宝真是生的极美。」 慕蒙今日穿了金丝曳地凤尾裙,一身极鲜亮的红,愈发衬得她雪肤白皙细腻,宛若冷瓷;腰身纤细不盈一握,飘逸柔顺的乌髮散落腰间,美的娇媚灵透,叫人移不开眼睛。 慕蒙脸颊有些发烫,姐姐性子清冷,很少这样直接夸人:「是姐姐给我挑的衣服漂亮。」 「怎么这么乖?反倒夸起我来了,」慕落笑吟吟地颳了下慕蒙的鼻尖,「我的蒙蒙生的这样好看,自然穿什么都美。」 她太高兴骄傲,一时间连对慕清衡的厌烦也忘了,回头问他:「你说是吧?」 慕清衡冷不防被点名,才从怔忡里回神,声音低低的:「是啊……」 他站在旁边不错眼地看着慕蒙,一瞬间眼眶酸涩,需要拼命压抑,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涌上泪意。 第54页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他终于又看见了她。 他的蒙蒙、他的蒙蒙啊…… 这样美、这样好、平平安安的蒙蒙。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温柔抚过慕蒙的脸庞,唇边的笑意愈发扩大——她还好好的,没有被自己伤害折磨到精神恍惚。 真的太好了。 太好了。 「你回来了。」 恍惚间,他看见蒙蒙望向自己,微微浅笑着与自己说话。许是心跳声太快,自己又太过激动,似乎错过了、没听见她叫自己「哥哥」。 慕清衡眉目含笑,点一点头低声道:「蒙蒙,我回来了……」 慕蒙忍住心中不适,先是看了遍慕清衡的衣着,做出为难的样子,在慕清衡和慕落之间望了两回。 最终,她带着一点歉疚的神色望着慕清衡:「许是你昨日回来的晚,下人没来得及通传,我已经请姐姐做我的引礼人了。」 慕清衡微微一笑:「没关系,蒙蒙说了算。」 他知道蒙蒙会这样说,毕竟她前世也是先去哄过慕落,慕落如何都不肯,她才让自己做她的引礼人的。 他早就明白,这一世自己定然做不成蒙蒙的引礼人。 不过这样一来,她应该会多疼他一些。 慕清衡慢慢往前走了两步,衣袂飘动,极淡的血腥气散开。 他一双墨黑的眼眸浮现细碎光芒,静静地望着蒙蒙。 慕蒙对他浅笑了下,旋即看嚮慕落:「姐姐,一会还是你做我的引礼人。」 慕落本来还忐忑,没想到慕清衡居然答应的这样快,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你倒也是真疼蒙蒙,早知道在蒙蒙面前你会这般温顺,刚才我又何必与你浪费口舌。」 慕蒙问:「什么浪费口舌?」 慕清衡抢道:「没什么,不过是……哥哥也想做你的引礼人,我们便说了两句。」 他抬起手臂摸了摸鼻尖,袖口滑落下一点,又不动声色的放下。 慕落见他举重若轻的遮掩,本想告状,但想一想还是作罢了。虽然慕清衡刚才对自己说话不甚客气,但到底没有争引礼人的位子。 既然他没争,便算了吧。 「时间差不多了,蒙蒙我们走吧,」慕落温柔地握着蒙蒙的手,正拉她走,鼻尖微动又想到什么,「对了慕清衡,这个时间你把你身上的伤处理一下,这可是蒙蒙的成人礼,不是随便的什么朝会,你带着一身血腥气像什么话?」 慕蒙抿了下唇,望嚮慕清衡。 她微微蹙起眉,神色关切:「还有伤没有处理吗?怎么能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灵微,快去拿上好的伤药给太子殿下包扎一下。」 慕清衡怔愣在原地。 直到蒙蒙被慕落拉走了,他都没有回过神。 他的脸色露出一种近乎小孩子一般的懵然,仿佛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没有按想像中的那样出现。 灵微早就退下了,慕蒙的吩咐她当然要听,等她拿药回来的时候,慕清衡正坐在桌边,身影透出几分清冷寂寥的味道。 他半垂着眼眸面无表情,脸色苍白,无端显出阴沉冷戾。 灵微慢步上前,仔细端详了慕清衡神色,眉头有些担忧地皱起来,却没说别的:「太子殿下,奴婢给您裹下伤口吧。」白日人多眼杂,她不敢换回称唿。 慕清衡躲开手:「滚。」 这是心情不佳到极点了,可背后的原因更让人隐隐作怕,灵微把声音压到最低,试探着劝道:「主人,您可是在生小殿下的气?其实小殿下不过是小孩心性罢了。她这么久不见慕落,自然黏一些。」 主人竟会穿的这般隆重,她见了都觉得惊讶,更别说此刻他的心情了。 灵微见慕清衡不说话,想了想继续道:「今日又是小殿下的成人礼,事情太多难免疏忽,这么多年不过这一次而已,您就不要怪她了吧?」 慕清衡闭了闭眼睛。 他根本没有生气。 他怎么会生蒙蒙的气? 「你把药放这,下去吧。」慕清衡语气和缓了些,但声音沉沉的,不辨喜怒。 灵微不敢再说什么,依言放下伤药和纱布,脸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几乎是她刚一出门,慕清衡的手便按在心脏上,蹙着眉微微弯下腰。 他当然知道蒙蒙不是故意的,蒙蒙怎么可能故意忽略他呢?只是魔族之人生的肉心太脆弱,这样一点小事,便生出撕心之痛来。 慕清衡深深唿吸几次,等待撕心之痛一点点淡化下去。 没关系的,他与千百年来那些生出肉心的魔族先人不一样,他们避免不了时不时的撕心之痛,甚至有的人为情所伤,下场极为惨烈凄凉。 但他不一样,他心爱的人,是这世间最善良最可爱的姑娘。 她那么疼他。 这只不过是无心的一次,只这一次罢了。 第26章 恳求 「匪石心一旦生出肉心,后果最是…… 天族人的成人礼大都是繁杂的礼仪, 要开坛祭祖点燃天河中的灯,祈求自己一生平安顺遂。 点灯需要夜晚时,自己一人去天河亲手点亮, 代表成人这一天圆满结束。 喧闹了一天, 到夜晚才有些许宁静, 慕蒙看着天河灯慢慢升起,漫天散星映在天河中, 波光粼粼极为好看。 前世成人礼过后, 慕清衡很快就会带她去云泽境。 第55页 她没有办法直接了当地告诉云泽境慕清衡的狠毒与残忍——若不是她亲身经歷,是绝不可能相信慕清衡会将她打成重伤, 并以此为藉口屠杀云泽境全族的。 这样荒唐可怕的事情说出来, 大家只会觉得她疯了。 明亮细碎的光芒映在慕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她倔强的神色渐渐化为坚毅。 她会保护好云泽境,但她需要一些时间。 — 慕蒙在成人礼过后一天发起了高热,高烧整整一夜未退。 「启禀太子殿下,小殿下体质差些,用药不能太刚勐,只能慢慢来。」 「太子殿下,这些灵药效用并不大, 小殿下体内有赤心丹, 再多的灵药用在身上也被它吸收了。」 「太子殿下, 您已经整整一夜未合眼了,不如您先去休息, 小殿下这里臣会尽心。」 …… 慕蒙缩在锦被中,乌髮散乱,昔日嫣红的唇苍白干裂,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 看着极为可怜。 她背对着外边一众人,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沉。 床沿微微动了下,守着她的人站起身低声与医仙们说话,慕蒙轻轻睁开眼睛。 她眸色清亮,瞧着倒比她的脸色有精神。 「怎么回事?蒙蒙昨晚吹了风?怎么忽然烧的这样严重。」慕蒙听着慕清衡低声责备灵微,但灵微也说不出所以然。 灵微当然不知道,她已经不可能事事都与她讲了。她根本就没有生病,只不过摧动赤心丹在体内发热,做出高烧的假象。 生病可以为她多拖延些时间,她不可能一辈子躲着不去云泽境,但有这两日应该足够她做些准备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慕清衡居然如此有耐心,竟然在她床边守了一夜不走。 如果一直「昏睡」下去,他却演的上瘾赖着不走,那她什么事都做不成。慕蒙这样想着,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臂推开了被。 「蒙蒙?蒙蒙你醒了?」慕清衡发觉得很快,几乎是她一动,他便立刻坐回床沿,神色欣喜地看着她。 慕蒙被他灼热的目光盯的心里发毛,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在心中默默盘算,该说些什么才能不着痕迹的打发慕清衡离开。 「有哪里不舒服告诉哥哥,要不要喝水?」慕清衡一边细细关切,一边伸手去握慕蒙露在被外的手,想将她的手放回被中。 谁知刚一握住,慕蒙却倏地缩回手,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一下子坐起来。 她喉咙中泄出一声细小的惊叫,澄澈见底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怎么了?」慕清衡没想到慕蒙反应这么大,见她仓皇无措的模样,他心仿佛被揪起:「怎么了蒙蒙?是哥哥。」 「没事,我……」慕蒙低着头找藉口搪塞,「我刚醒,我做了一个噩梦……」 她也知道自己刚才反应太大,很可能会惹慕清衡起疑,但她没有想到慕清衡会突然碰她,那一瞬间她真的控制不住——慕清衡的肌肤触碰到她时,让她无法不战慄恐惧。 无数次黑暗中他揽她在怀中,握着她的手,抚摸她的脸,一遍遍不知魇足的亲吻。 那种感觉,就像是冰冷滑腻的蛇。 「不怕,不怕了蒙蒙,只是梦……」慕清衡低声安抚,伸出双臂想将她抱在怀中安慰。 慕蒙向后缩了缩:「我……」她将棉被裹在自己身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双大眼睛有些忐忑地望着慕清衡。 她知道此刻应该装作若无其事地扑进他怀里,那才是傻傻的自己做的出来的事。 可是她真的、真的做不到。 好在慕清衡并没有怀疑什么,见蒙蒙不肯便没强求,只抚了下心脏:「没事了蒙蒙,哥哥知道你害怕,都是梦境当不得真,我一直在这陪着你。」 他闭了下眼睛旋即微微蹙眉,但很快松开,对慕蒙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他脸色不太好,慕蒙心思微转,有了一个好主意,抿了抿唇做出担忧神色:「我一直昏睡,你是不是守了整整一夜?看起来脸色有些疲倦,快些回去休息吧,我喝了药就会好了。」 慕清衡怔了一下,忽然弯起唇角。 他的笑容不是往常那种和煦的、从容的,而是有些近乎孩子气的欢喜,就连眼眸都亮了一亮。 「我不累。」他说。 慕蒙没想到慕清衡会拒绝,他对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所有的疼宠不过想让自己心中有他,来日更好操纵赤心丹,可是他居然没有顺台阶下。 慕清衡转身拿起刚刚煎好的灵药,慕蒙看他的动作,便知他是打算餵自己,连忙从他手中接过碗:「我自己喝就好。」 她一仰头,将一碗药一饮而尽。 辛辣浓重的苦味在口中蔓延。 再苦也没什么,总比慕清衡一勺一勺餵她强。 「我真的没事,不然你先回去合合眼,晚些再来看我?」喝了药,慕蒙不动声色地再劝。 慕清衡将一颗饴糖递给她,他神色未改,眼角眉梢带着温柔的笑意微微启唇——不等他说话慕蒙就知道,他还是不打算走。 「太子殿下,您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在慕清衡说话之前,站在一旁的灵微忽然开口,「待会儿小殿下喝了药需要静养,您在旁边也不方便,倒不如先回去,晚些再来看小殿下便是。」 第56页 她突然出声倒让慕蒙微诧,转头看了眼灵微,扫过一眼又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总觉得今日她脸色格外凝重。 她帮她劝慕清衡走,不知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 还不等慕蒙细细想,慕清衡竟松了口:「也好,我在这里确实耽误你休息,那我晚些过来。」 他说完,忽然略略凑近了些:「蒙蒙,我从战场上回来以后,都没怎么听你叫过我哥哥。」 慕蒙心中一紧,第一时间以为慕清衡起了疑虑,但看他神色又觉不像——他似乎没有怀疑什么,眼神也不冷淡,反而有些期待似的,仿佛只是想听一听自己唤他哥哥。 哥哥? 他既然那么厌恶她、从她出生就在等待杀了她,居然还会在乎她叫不叫他哥哥? 自从他那样对待自己,她就没有再把他当做哥哥,但一个称唿而已,倒不必打草惊蛇惹他起疑,慕蒙顿了一瞬叫了:「……哥哥。」 慕清衡唇角立刻弯起一点动人的弧度,春风化雨般细细密密的温柔。 他声音很低:「乖,快点好起来,不要再生病了。」 …… 慕清衡走后,慕蒙装睡了半个时辰,等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她偷偷从寝殿后面熘出去,一路掩藏踪迹到了桑灵阁。 桑灵阁是天族储藏各类珍贵灵药的地方,向来看守得严。慕蒙观察了一圈,感觉偷偷进入的可能性太小。 怎么办,如果光明正大的进去,到不了晚上慕清衡就会知道自己来过。 到时他问起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即便不说真话,只要随便查一查也会知道。 怎么办…… 「什么人?」 慕蒙蹲在阁楼后边,一手撑着额头凝神细思,冷不丁眼前划过一道剑光,一道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慕蒙神色一凛,慢慢抬起头。 盛元霆怔愣一瞬,放下剑:「原来是小殿下,请恕臣无礼之罪。」 盛元霆…… 慕蒙眼睛睁得大大的,渐渐泛起一片红,前世盛元霆死不瞑目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她错信了人,以为他伤害慕清衡,还在心中暗暗怨怼他很久。 这辈子,她绝对不叫他枉死。 盛元霆看见慕蒙眼圈渐渐红了,张了张嘴,有些僵硬地歉疚道:「请小殿下恕罪,今日臣当值桑灵阁,察觉有一道灵力用了隐蔽之术,实际鬼鬼祟祟绕阁观察,还以为是刺客,所以才……」 慕蒙知道他误会了,她将激动的泪水忍住,赶紧摆手解释:「盛大哥,你不必道歉,这是你职责所在,又没有做错。」 盛元霆一顿:「您叫我什么?」 这……之前盛大哥总是指点她修炼,几乎算得上半个师父,他们算是熟识。但此刻他们并不熟悉,不该叫的这样亲近,慕蒙抿了抿唇:「是我冒犯了。」 盛元霆没说话,冷硬的眉眼有一点点松动。 「玄天将军,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慕蒙硬着头皮请求,慕清衡说过晚上还要来看她,不知他又要守多久,她能偷偷熘出来机会不多,既然来了便不能浪费,「我想进入桑灵阁,你可不可以偷偷带我进去……不要记档?」 盛元霆打量了一下慕蒙。 她纤细的身躯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恳切地望着自己,无辜可爱,看的人忍不住心软几分。 然而再心软也不能乱了规矩,盛元霆温声道:「小殿下可否说明来由?」 慕蒙点点头,目光坦诚:「我想进去拿一样东西。」 「您若是想取东西,自然没什么问题,但记档也在情理之中,为何……」 「我是因为——要给太子殿下准备生辰贺礼,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不想让人知道我来过,」慕蒙忽然间福至心灵,想到一个没有破绽的理由,「我虽然不在出入中记档,但是拿了什么东西我会在阁里记好。而且……而且等礼物送出去之后,我会回来补上的。」 慕蒙知道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因为前世她为慕清衡准备魂花、想给他一个惊喜时,便是这般说的。 果然盛元霆思索片刻,点点头:「小殿下与太子殿下感情甚笃,您的心愿臣会满足。」 停了下,他压低声音:「从这边走,不会有人看见的。」 有盛元霆的帮助,慕蒙顺利进入桑灵阁,这里陈列着千万种奇珍异草,她无暇细看,直奔自己需要的东西。 慕蒙在一个略微发旧的展示台前停住。那上面放着一个锦缎盒子,没有盒盖,里边静静躺着一颗漆黑的珠子。 她取下来放在手心端详片刻,忽然眼神一凝,扬手将珠子倒进口中吞了下去。 说话算话,慕蒙在阁内的记档中写下它的名字。 九毒珠。 门口来来往往容易觉察,但没人会特意翻看阁内的记档本,慕清衡从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希望在他发现记档之前,自己已经顺利的剷除了他。 慕蒙回到自己寝殿时天还没有黑,她静了片刻出声唤人,进来的却不是灵微。 「灵微呢?」 小侍女福了福身:「小殿下,灵微姐姐应当是亲自去看着您的药,出去又好一会儿,想来快回来了。」 慕蒙浅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等人走后,慕蒙垂下眼眸陷入沉思,灵微今天有些异常,她从不轻易插嘴她与慕清衡的谈话。而且,慕清衡是她的主子,从上一次她偷听他们谈话中不难发现,她似乎很惧怕慕清衡。 第57页 可今天却有勇气突然打断慕清衡的话? 看药这样的小事,她会亲自去吗? 如果此刻,她并不在自己宫里,又会去哪? 慕蒙右手慢慢掐出一个决,思虑再三,又慢慢蜷起手指。 她在灵微身上放了一道很细微的灵力,可以随时探查监听。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只要她开启法决,便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是这个方法可能有些危险,当她催动法诀时,灵微身上会出现极浅的她的气息。 之所以是可能有些危险,而不是绝对危险,是因为灵微服侍她这样久的时间,身上沾染她的气息与些许灵力,是很寻常的事情。 这就要看她的对手是否敏察。 慕蒙的手在掐决和摊开之间反覆两次。 是冒险探听,还是等待下一次机会呢? …… 傍晚时,灵微找到机会偷偷熘出去,一路遮掩到达慕清衡的长烬殿,先是给玉妲传音,很快便被带到慕清衡面前。 慕清衡见到是她,眉心微拧,起身朝这边走来:「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是蒙蒙有什么不妥?」还不等对方回答,他目光中已浮现忧虑。 见他这般神态,灵微心渐渐沉下去,深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启禀主人,小殿下很好,属下……是有其他要事禀报。」 慕清衡一顿,薄唇微抿,脸色渐渐冷下去:「你是蒙蒙身边的人,有什么天大的事也该按规矩办,怎么能擅自来这里。」 灵微清楚自己的行为当然不妥,她是小公主的贴身侍女,却独自一人来寻太子殿下,确实可疑,如果处理的不妥当,甚至有可能毁掉他们苦苦潜伏的成果。 但她没办法,她必须来。 灵微双膝跪地,深深叩下一个头,并未起身:「主人,属下要禀报之事万分紧急,不得已坏了规矩,请您摒退左右容属下禀报。」 慕清衡寒凉的眼眸中渐渐浮现杀戾,他不置可否,盯着灵微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仿若利刃,灵微虽然没有抬头看见,但压力犹如实质,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心中紧张不假,但她倒有几分把握——若她所料不差,主人不会轻易杀了她。不为别的,她的一层身份是慕蒙的贴身侍女,贸然杀她不好交代,光凭这一点主人也不会轻举妄动。 果然,窒息的沉默过后,慕清衡挥挥手,玉妲和暗处的魔侍全都退下了。 「你说吧,若你禀报的事无关痛痒,就算不杀你,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灵微咬咬牙,忽然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双手奉上:「主人,属下恳请您尽早割爱吧!」 慕清衡扫了一眼:「什么意思。」 灵微手有些颤抖,她不信他真的不懂,他自己的身体情况难道不比她更清楚? 不想看他逃避,灵微目光恳切,将匕首举得高些:「主人,你是匪石心一支,匪石心歷来最难动情,可一旦生出肉心,后果最是不堪设想啊!」 「属下恳请您,万万不可心软,趁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尽早割去匪石心上的肉茬,以免日后撕心之痛!!」 她语气激烈,回声在大殿中瑟瑟迴响,而慕清衡没有任何反应,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慕清衡一句话不说,灵微心中越发焦急:「主人,请你想一想逢息雪大人的下场!」 慕清衡终于嗤笑一声:「他是他,我是我,他爱上那个没心肝的人族,那女人——怎能与我的蒙蒙相提并论?」 灵微摇头嘆息:「小殿下的确是善良可爱、有怜悯之心的好姑娘,她是如何真心温柔对待主人的属下亦都看在眼里。只是……主人您要清醒些,那是兄妹之情啊!她只把您当做哥哥,从未生出过任何绮思。主人,您的情谊她永远都不会回应的,这与逢息雪大人的心爱之人有什么区别?」 不知灵微哪句话叫慕清衡愉悦,他唇边漫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慢条斯理的说:「那又如何?她心里有我,我们本就不是亲兄妹。」 「可主人,你的计划呢?」灵微摇摇头神色坚定,再度奉上匕首,「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只是兄妹之情,等日后……连兄妹之情都不復存在了。」 「很好,你现在已经能做我的主了。」慕清衡声音淡淡的,但表情却远没有语气那么温和,冰冷刺骨,杀欲渐盛。 灵微心一沉,急忙俯首否认:「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劝谏您……您身上背负着已经开始、却尚未做完的事,与其来日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不如早下决断吧。」 慕清衡低笑一声,满不在乎:「不必再说。来不及了,我的心已经结念了。」 此话一出,灵微的脸色彻底灰败下去,她双唇颤抖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结念是魔族之人生爱会有的状态,当魔族人为自己心爱之的人生出了一颗完美的肉心,再也无法回头便叫做结念。 出于爱的本能,他们绝不会割捨这颗肉心,因为一旦恢復石心,再变回无情之人,会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爱人。 而且,结念的魔族此生愉悦与痛苦皆由爱人的感受而定,若得不到爱人的回应,便会产生撕心之痛,轻者肝肠寸断,重者生不如死。 灵微身体一点点垮下来,她摇摇头,嘴中喃喃低语:「来不及了……是来不及了……」 第58页 大殿充斥着空荡荡的死寂,直到被玉妲传言求见的声音打破。 玉妲进来,慕清衡本想让灵微退下,刚抬起手,忽然他长睫轻颤两下,神色诧异地打量灵微。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 灵微万念俱灰,不明所以的望着慕清衡。 慕清衡修长的食指轻轻摸了摸鼻尖,眉宇间有几分温柔的模样,唇角竟然一点点浅浅弯起。 他低声说:「你起来吧。」 灵微不知道他突然怎么这样和蔼,慢慢站起来。 玉妲冷漠地看了灵微一眼,专心秉报自己的事:「启禀主人,您吩咐下去东海那边的事已经办妥了。」 「东海王脑中的那道驱魔念已经取出,您放心,取得很巧妙,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用不了多久,他应该就可以恢復自己的意识了。不过……」 玉妲有些不解:「主人可有其他指示?若东海王恢復自己的意识,回想他对慕落所做的事,必定痛苦不已。以他对慕落的情义,一定会将灵力还给慕落的。这女人灵力高的可怕,我们好不容易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剷除了这个强敌。恕属下愚钝,主人这步棋属下实在没有看懂……」 站在一旁的灵微苦笑一下,棋?一败涂地。 玉妲还在继续说:「主人可有什么吩咐?属下即刻部署……主人?!」 她一声惊唿,眼睁睁看着慕清衡忽然按住心脏弯下腰去,仿佛窒息般大口大口喘气。 灵微也被这突发状况弄得一愣,与玉妲一样,想要伸手去扶:「主人……」 「都退下。」 慕清衡声音强压着冷静,他努力地将嗓音中细小的颤抖捋平稳:「退下,立刻。」 虽然他看上去极度不舒服,但言语中威严仍然令人不敢侵犯,灵微和玉妲不敢坚持,立刻退下。 慕清衡紧紧咬着牙,按在心脏上的手握成拳,几乎是抵在上面,硬扛着撕心之痛。 「蒙蒙……」 「不要哭……」 蒙蒙你怎么了…… 怎么忽然间这样难过? 第27章 计划 他转过头去,眉宇间有些痛苦。…… 慕蒙呆坐在寝殿中, 浑身阵阵发冷。 细弱幽微的寒冷,仿若一根根牛毛小针在血液中穿梭,疼痛而冰凉。 姐姐…… 姐姐…… 慕蒙死死的咬着牙, 没一会儿牙根已经全麻了, 可仍觉不够——在她终于下定决心冒险监听一次时, 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残忍的真相。 铺天盖地的痛苦几乎要溺毙她,慕蒙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抵在唇边用力咬住, 鲜血从唇齿与指缝间流下。 那年初春时分,杏花压满枝头, 姐姐穿着明亮火红的衣裙, 拉着她的手,眉目含笑:「小蒙宝,你是唯一一个知道秘密的人,可不许给姐姐说出去!」 她不说,她觉得好奇:「姐姐他是谁啊?」 姐姐微微低下头,双颊晕红,比衣衫上的颜色还要好看。 她不说话,还一个劲儿揉她的脸蛋。 她身边高大谦逊的男人温和笑道:「这是你总提到的妹妹?果真是玉雪可爱, 你小时候也定是这般模样。」 那个男人看向自己。 他生的那样高大, 自己只刚刚过他腰际, 要努力仰着头才能看见他。 「我……我是东海王。」 生的那么高的大哥哥,似乎有些怕自己:「请你放心, 我绝不会辜负落落,我会对你姐姐很好的。」 泪水始终模煳着双眼,浑身的痛苦无处发泄。 是她太蠢了。 姐姐奄奄一息被随身护卫送回天族时,她曾经愤怒地只身去东海为她讨回公道, 整整三次—— 为什么她没有看出,东海王的脑中有一道什么……什么驱魔念? 为什么她没有重生在更早的时候?她可以对慕清衡怀有警惕,也许可以发现蛛丝马迹,不会让姐姐与东海王变得这样不幸。 是她生有赤心丹。 是她怀璧其罪。 是她的人生被魔鬼盯上。 姐姐被囚禁在天牢清冷悽苦时,她将怨恨发泄在另一个受害者身上; 姐姐时时刻刻思念她、牵挂她时,她当着慕清衡的小尾巴,整天欢欢喜喜跟在他身后喊哥哥; 姐姐为她战死、被人残忍地割下头颅和四肢时,她被慕清衡囚禁在黑暗的骯脏的角落,承受践踏与羞辱。 姐姐灿烂美好的人生毁了。 而她是魔鬼的帮凶。 「啊——!!」 慕蒙血淋淋的双手捂住耳朵,啜泣着,混乱而绝望的叫出声。 「蒙蒙!蒙蒙!」 慕清衡焦急慌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怎么了蒙蒙?不怕,不怕啊,是哥哥,你抬头看哥哥一眼!」 他力道极轻地握住她双手手腕,一点一点小心发力:「你的手怎么了?快给我看看!」 她的手不要紧,慕蒙顺着他的力气卸了力道,任由他捧住自己的双手翻来覆去地看。 而她安静的盯着他。 目光从他心疼焦急的眉眼,转移到小心翼翼颤抖的动作。 慕清衡宽厚有力的手掌聚拢出一团淡淡的白光,悬浮在慕蒙受伤的手指上方——这是处理紧急致命外伤时才会用到的治癒术。 「不用这样麻烦。」她目光不动,轻声说。 第59页 「什么叫麻烦?」慕清衡语速很快,「蒙蒙,你为什么要咬自己,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和我说,有哥哥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他皱着眉,捧住她已经恢復如初的手指看,反覆确认许久,才仿佛松下一口气般的嘆息一声。 慕蒙忽然道:「哥哥。」 她声音又轻又软,像以往那样的温柔,还带着一点点依赖的尾音。慕清衡瞬间感觉心几乎要化掉,忙不迭点头应声:「我在。」 「我们去云泽境吧。」 慕清衡语气温柔却迟疑一瞬:「的确很久没有去探望云伯父了,每月初八是云泽的大日子,咱们应当去的。」 他话锋一转,迟疑道,「只是你现在病着,少去一次不打紧,还是养一养,等好了我们再过去吧。」 他拒绝了。 慕蒙慢慢垂下眼。 慕清衡有自己的计划,也许云泽境之行他已经安排妥当,不愿意横生枝节。 可是她等不了了。 刚才听见他与属下谈论东海的事,却没听到他又是想到了什么阴毒主意。云泽境的事情还未解决,如果东海王与姐姐再生事端,她真的分身乏术,没法顾得周全。 「我已经好了,刚才睡了一觉,现在已经不烧了。」慕蒙咬咬牙,放在被中的手攥的极紧,慢慢向前倾身,「……不信哥哥你摸摸看。」 慕清衡神色认真,抬手覆在慕蒙光洁的额头上,手势极轻柔妥帖,仿佛在触碰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 慕蒙闭上眼睛。 「蒙蒙,你怎么了?」慕清衡放下手,担忧的望着她。 「你很冷?怎么在发抖?」他一边说,一边拉过棉被想将她包住。 慕蒙深深地吸气,刚才他手摸上来时,她几乎要噁心的吐出来:「没有,我不冷。」 虽然她没承认,但脸色真的差极了,慕清衡微微拧眉心,正要说什么,慕蒙开口打断: 「哥哥,你刚才也看过了,我是不是好了很多?我感觉今晚再睡一觉就没事了,不如我们明天就去云泽境吧,这么久不去,云伯伯会念叨我们的。」 烛光落在她侧脸上,长卷的睫毛带着柔软的弧度,慕清衡看着看着,渐渐弯了唇角:「蒙蒙这样想去?」 慕蒙浅笑着点点头。 手上传来强烈的刺痛感,指甲似乎已经划破掌心。 她当然想去。 云泽境头上有一把悬而降落的屠刀,如果不亲手将这把刀除去,她如何能安心? 「好,」慕清衡音色温柔,「哥哥陪你去。」 眨眨眼,又补充了句:「如果你明天气色好的话。」 慕蒙一听,点点头,作势要躺下:「那我就早点休息,明天保证病会全好的。」 这样说,慕清衡应该会立刻走吧。 谁知慕清衡赞许地点头,催促她早些休息,好好睡一觉,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慕蒙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回去吗?」 慕清衡道:「我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放心,我动作很轻,不会吵到你的。」 他就在旁边坐着,自己多半是睡不着的,但慕蒙懒再费口舌,点了点头便慢慢闭上眼睛,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 慕蒙唿吸渐渐变得清浅绵长,似乎已经睡熟了。 慕清衡久久凝视她的脸庞,慢慢伸出手,却在离她脸颊上方两寸处缓缓蜷起手指。 算了。 他有些不安地抿紧唇。 是自己想多了,慕清衡无声嘆息,犹豫片刻,却到底没忍住,轻轻碰了碰慕蒙散落在床沿的发尾。 好安心。 她的头髮浓密柔软,慕清衡用指尖轻轻地抚了两下,英挺的眉眼间闪过浮光掠影的微笑。 夜色渐深,繁星几点。 慕清衡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走后不久,慕蒙放在被中的手慢慢向外移。 她连眼睛都不曾睁开,准确地摸到那处光滑柔顺的发梢,指尖一滑,那截无辜的乌髮轻柔地落在地上。 …… 慕蒙不再用灵力催动赤心丹,发烧的症状自然也就没有了。 既然如此,他们昨晚定好的云泽之行也就顺理成章的成行。 每月初八是云泽境的祭节,是这里最热闹的日子,此时是盛春时节,桃花开的正好,夜风习习花枝娇艷,云泽众人面色也喜气洋洋。 慕蒙怀着心事,没有丝毫玩闹兴致,乖乖坐在原地小口啜饮,有一搭没一搭听云泽境主云擎与慕清衡交谈。 「衡儿刚从西南漠山回来,听闻身上还带着伤,不宜饮太多酒,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才是。」刚饮三杯,云擎忍不住关怀。 他虽为天族臣属,但与天族相交甚密便没有拘礼,而且看着慕清衡与慕蒙长大,内心中看他们更像是看孩子,免不了长辈的唠叨。 慕清衡温声道:「多谢云伯伯挂怀。皮肉之伤,已经好了。」 「那也要多多注意才行,你还年轻,不能总是这样不上心。」云擎语重心长,「蒙蒙,你要多管着你哥哥些,他身上陈年旧伤不少,自己不当回事,你是姑娘心细,看着他点,别以后落下病根,可有苦头吃。」 慕蒙正端着酒杯小口喝,冷不丁被点名,笑了笑说:「我知道了云伯伯。」 她看了一眼慕清衡,「我会好好照顾哥哥的。」 第60页 她话说的慢,每个字咬得极清楚,听着总觉得古怪。云擎挠了挠头,正想说话,慕清衡却先笑了:「别说我了,你是姑娘家,也不许喝太多酒,这是最后一杯。」 「嗯。」慕蒙轻轻摩挲杯沿,他以前从来不以兄长的姿态这样管自己,想来是有外人在场,演戏演的上瘾。 她懒得与他废话,慢慢放下酒杯。 慕清衡眉眼浮现几分温软,整个晚宴他目光大多落在慕蒙身上,此刻更是看得挪不开眼睛,微微笑着为她续上一杯暖茶。 云擎看的欣慰:「衡儿真是会照顾人,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万万比不上你。不过你放心,我会抓紧提点他,不然等蒙蒙嫁过来,肯定会处处不习惯的。」 「蒙蒙还没有正式议亲,这话以后莫要说了。」慕清衡声音温和,眼底却凉了几分。 「哎呀……确实是我鲁莽。」 云擎愣了下,尴尬地搓搓手:「酒喝多了,嘴也不听使唤,蒙蒙不要怪云伯伯。」 慕蒙和云久琰的事,虽然两边长辈都有意思,但毕竟没有过明路,在这样的场合直接说出的确不妥,于蒙蒙清名有碍。 衡儿对这个妹妹护得像眼珠子一样,听到这样不妥当的话,肯定会有些着恼。 云擎赶紧态度诚恳地再次道歉,慕蒙听的心中微微刺痛——她本就对云泽心怀愧疚,更何况这个事情本就不需要云擎道歉。 慕清衡说这话根本就不是为了她的名声。 他无非是不希望她嫁人,不希望她对别的男人生情,不希望她的心脏、她的赤心丹有一丝一毫的不纯粹。 「云伯伯何必道歉,您又没有说错什么,」慕蒙笑盈盈地仰起脸,笑容天真乖巧,「这件事爹爹已经和我提过,应该要不了多久,他便找你去商讨了。」 「父帝什么时候与你提的,怎么没与我说?」慕清衡拧着眉,侧头望嚮慕蒙。 他果然着急,慕蒙装作懵懂:「就前些日子,爹爹说天族的女儿成年之后便该议亲了,他心中已有人选。不过,这件事哥哥你应当是知道的呀。」 慕清衡动了动唇:「我……」 慕蒙提醒:「就是久琰哥哥啊。」 慕清衡一时无话,低低咳了一声,眉头皱的更深。一只手搭在桌沿上,看着似乎背嵴微微有点弯。 他脸色不太好,慕蒙看得分明。 原来这是他的痛点。虽然自己不能立刻为自己和姐姐报仇,但在言语上刺他几分还是可以做到的。 「云伯伯,提起这个,久琰哥哥怎么还没来呀?晚宴都要结束了。」 云擎总觉得哪里有些怪,但他心粗也没多想,笑呵呵地说:「他呀,前些日子闭关正好错过了今天,大概明天会出关吧。」 慕蒙笑道:「久琰哥哥最刻苦了,云伯伯,你以后要公道一些,不要总是说他的不是,明明他灵力高强,性子又体贴懂事。」 她眼睛弯弯,转头看着慕清衡:「我说的没错吧哥哥。」 慕清衡怔了一下才慢慢抬眸,嘴唇细微的发抖,似乎给出一个肯定答覆很难一样。 「哎呀,衡儿的脸色不太好,怎么这么苍白?」云擎嘶了一声,「刚才还好好的,肯定是旧伤未愈,坐了太久便不舒服。我看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和蒙蒙从九天门赶来颠簸疲累,早点休息。」 * 慕蒙回到房间反手关上门,一脸疑惑地走到桌边坐下。 慕清衡看重赤心丹她知道,但没想到他反应竟这么大。 她不过是多问一点,随口夸赞云久琰几句,甚至更多的话都没说,他至于么? 好像她满心满眼都是云久琰,已经爱上了他一样。 莫非是赤心丹还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比如她心中若没有他,他便无法剖丹? 也不对呀,前世她死的时候,心中绝对对慕清衡没有任何感情,可他还是残忍利落地剖开了她的心脏。 慕蒙烦躁地抓抓头髮,忽然听见敲门声。 「蒙蒙,是我。」 此刻刚刚散席,她进门不过半柱香而已,推说睡了实在太假,慕蒙急中生智:「我要沐浴了。」 门外慕清衡停了一停,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那……那我在这等你。」 咦?慕蒙疑惑地望向门口,他那么讨厌她,居然没有立刻走开,还委屈自己在她门外等着? 这是要演多紧的戏份? 这个魔鬼在门外站着,她哪敢沐浴,而且心中隐约猜到他的来意,慕蒙也想再试探试探。 房间昏暗,慕蒙多点了几盏灯烛,将房子映得亮堂堂的,才深吸一口气过去开门。 慕清衡的脸色比之前和缓许多,肌肤冷白细腻,薄唇也恢復了血色:「蒙蒙,你不是想沐浴么?」 「等一会儿也无妨,」慕蒙侧过身子让路,「进来吧。」 慕清衡眼中缀了些笑意,温声道:「下次还是让我等吧。」 他走进来,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地环视一圈:「屋子怎么这么亮?熄几盏灯吧,别伤了眼睛。」 「别——不用,灯是我点的。」 慕蒙低声道:「我怕黑。」 怕黑? 慕清衡怔忡一下,望嚮慕蒙的清澈的双眼。蒙蒙怕黑,那前世她…… 慕清衡目光中似有追思,微微启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第61页 他转过头去,眉宇间有些痛苦。 慕蒙看不见慕清衡的表情,也没再说什么,她以前是有些怕黑,但并不严重,还是被保护的太好,这世界没什么让她真正害怕的东西。 可经歷过那段被囚禁的时间,从此对黑暗有了不可名状,无法抵御的恐惧。 「如果实在害怕,哥哥在门外守着你。」慕清衡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不用。」慕蒙毫不犹豫拒绝,抿抿唇补充,「不用这样,我没有那么娇气。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其实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慕清衡说完,踌躇片刻,又道,「蒙蒙……你为何这次如此着急想来云泽境?」 慕蒙道:「我有点想久琰哥哥了。」 慕清衡慢慢揪紧衣角,唇色渐渐泛白:「你想他?」 他果然很怕自己对别人动心,应是动心后赤心丹会发生什么变化,那是他承受不起的。 慕蒙心中恨意与酸楚来回翻搅,几乎想冷笑出声。 真是悲哀。拜他所赐,她这颗心前世今生,只对他这个卑劣的人可笑地动过一次。 最终被骗的体无完肤,不得好死。 一次尚未说出口已经伤透,不知她以后还会不会对哪个人再动心了。 想想都觉得心灰意冷,慕蒙反问:「我不能想他?」 慕清衡没回答,他静了片刻,仿佛像是淋过一场雨,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脆弱:「蒙蒙……你为什么……」 「什么?」 「你为什么近几日对我这样冷淡?」 慕清衡音色很低,像是忍着委屈,「我感觉得到。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是我从西南漠山回来的太晚了?或是这两日有什么不妥……」 「我没有啊,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慕蒙温声打断他。 她真的没想到,慕清衡一个冷心无情的魔族人,演起患得患失居然这么好。 慕蒙一点都不想再跟他说,装作羞赧的样子转过身:「哪里是我冷淡?是你来问我着急到云泽的原因,哥哥你别再问了,快回去吧,我不要跟你说了。」 她说完跑开,躲到屏风后面偷偷向外瞄。 慕清衡看上去很不舒服,一手死死按着心口,像是心脏极疼。 慕蒙眨眨眼缩回身子:魔族人生了一颗石头心,既然和常人不一样,莫非这石头心有什么弱点? 一般什么情况下会心脏疼?心脏疼,战斗力会不会随之减弱? 慕蒙想得出神,连慕清衡静静走了也没发觉。 …… 翌日清早,慕蒙做足准备,独自一人去了桃花林。 此时正是盛春,桃花开得极好,粉白的花瓣细碎的铺在地上,清雅而柔美。 慕蒙却无心赏景,默默向前走,心中暗暗数着时辰——差不多了,时间和地点都和前世一样。 她手掌轻轻翻转,低头看去,一团若有似无的黑气在掌心缓缓萦绕。 现在,就等慕清衡出现了。 一步,两步,慕蒙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忽然耳朵微微一动,身后果然出现一道细微的气息—— 顷刻间,那人极快地向自己冲来,一道强盛的灵力在身后乍现! 第28章 受伤 他又做出这副模样骗她了。 慕清衡去寻云擎的时候, 云擎才刚刚起身,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云擎收拾好匆匆出来。 「衡儿, 我没想到你这么早来找我, 快坐。」 云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让你久等了,这么早是有什么要紧事?」 「嗯, 此事在我心中盘桓已久, 」慕清衡略略颔首,「关系重大, 请恕我开门见山了。」 「那是自然, 你与我哪用得上虚礼?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云伯伯,云泽境世代掌管青凤翎,此事原本没什么,但您也知道,青凤翎是赤心丹的唯一克星,是一件对蒙蒙有威胁的利刃,所以……」 「太子殿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是……是外边有什么流言吗?」云擎听了一半, 心中越来越惶恐, 惴惴不安地站起身询问道。 慕清衡抿唇, 闭眼抚了抚额头。 云擎急急从桌后绕过来:「云泽是掌管青凤翎不假,但是毕竟代代相传, 谁也没想到蒙蒙出生时竟然会带着一颗赤心丹,即便如此,我云泽忠心绝不会变……我们绝不可能伤害蒙蒙半分!」 慕清衡看他一眼:「我还没说完。」 「哦……那你、你继续说。」 慕清衡沉声道:「我明白云泽的忠诚,并没有怀疑你们。我只是觉得世间存在这样一件东西, 无论在谁的手里我都不放心。今天来是想与您商量,可否同意我将青凤翎就此毁去?」 「毁掉?」 云擎没想到他是这个意思,有些不解:「这……青凤翎安放在云泽境的桃花阵中,桃花阵是六界少有的杀阵,无人能闯,既然天族信任云泽,那放在那里也没什么吧?」 「无人能闯?未见得吧。」 慕清衡起身,慢慢踱步:「六界之中人外有人,谁能保证万无一失。桃花阵只是难闯,并非绝阵,哪里有比毁去更万全的办法?」 此话倒是不错,但云擎还是有些犹豫,这毕竟是家传之宝,六界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就这样平白无故毁去到底有些捨不得:「衡儿,只是青凤翎到底是上古至宝,毁了怪可惜的。不过伯伯懂你的疑虑,要不然把青凤翎交给你,你来保管,总比毁掉强。」 第62页 「你说什么?」 慕清衡转头,目光灼灼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云擎挠挠头:「我说……可以把青凤翎交给你。」 「蒙蒙是你的命根子,青凤翎在你手里,肯定比在桃花阵里还安全,这样就不用把它毁了,不是……挺好的吗……」 慕清衡没有回答,漆黑的眼眸不辨喜怒,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了一下。 他笑意苍凉,似是自嘲一般。只一下便凝固在唇角,而后慢慢落下去。 云擎以为自己说错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并无不妥,」慕清衡摇摇头,声音低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就这样将青凤翎交给我。」 「这倒没什么,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蒙蒙总有一日会炼化赤心丹,青凤翎对她就没威胁了。」云擎说着还打趣一句,「到时你总不会不把它还给我吧。」 慕清衡静了片刻,低低嘆息:「以蒙蒙的体质要炼化赤心丹,时间太久了,中间不知会出多少变数。云伯伯,我不想骗你,即便你将青凤翎您交给我,我还是会毁了它。」 云擎顿了顿,脸色凝重:「衡儿,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会不会太紧张了?仅仅是因为担忧,就毁掉青凤翎,这……」 「你不同意?」 「恕我……无法答允。」 慕清衡面不改色:「云伯伯,那请恕我无礼了。你若是答应,就将青凤翎交给我,你若是不答应,我便亲自走一趟桃花阵。」 他耐心快耗尽了,如果不是为这个事,他根本不想来云泽境。 更不想让蒙蒙来。 云擎最好别答应,他不答应,他就可以顺台阶撕破脸,从此就不必来云泽境了,蒙蒙也不会想着云久琰了。 云擎紧紧盯着他,最终嘆了口气。 这道选择题结果都是一样的,要么自己给,要么他去拿,慕清衡绝对有闯桃花阵的本事。 摆明了半点余地不留,再对峙下去,只怕对谁也没好处。 「好吧,好吧。」沉默了许久,他说,「既然如此,我就把它和和气气交给你,免得伤了天族和云泽的情分。」 …… 来了。 慕蒙装作不觉的样子,只死死咬住牙关,准备硬扛下这一击。 这一次她准备万全,无论多重的攻击,她绝不会晕过去。 转瞬间,那人已掠至身后,和前世一样,她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想像中的剧烈疼痛却没落在身上,那人竟然在她身后几寸处停了手。 慕蒙又惊又疑,转过身去:「……久琰哥哥?」 「是我啊,」云久琰偏着头笑,不轻不重地弹了她额头一下,「你个小呆瓜,最近是不是又偷懒了?警惕性差成这样。」 他回头比了比:「我可是从那儿——那儿就冲过来了,到你身后你都没反抗,」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很不贊同的摇头,「怎么反应这么慢?」 他笑吟吟的,清晨的日光从茂密的花枝中落下,将他的笑容映衬得更加明亮。 「久琰哥哥?」慕蒙呆了一呆,又喃喃叫了一遍。 这是重生之后,她第一次见云久琰。 云久琰凑近些,有点疑惑:「蒙蒙,你怎么啦?」 他个子高,微微弯着腰双手拄在膝上才能和她平视:「你干嘛?可别我生气呀,我就是……最近修为有点小小的长进,跟你开个玩笑嘛。我错了,真错了,以后不这样逗你了。」 越说越没底气,云久琰总觉得蒙蒙眼睛中似有水光点点。 不对啊,蒙蒙的眼睛是真的有些红,云久琰一颗心提了起来:「蒙蒙,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他磕磕巴巴解释:「不是,我手上有轻重的,肯定不会伤到你的,你吓到了是不是?其实……我就是……」 慕蒙没等他说完,一把抱住了他。 她并不想哭,但眼泪实在忍不住:「久琰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谁能体会,前世云久琰死的时候对她来说是怎样的噩梦——亲眼看着他被慕清衡踢下无尽崖,她一直以为,那是他们最后一面,他成了她心上的一道疤。 「餵……蒙蒙?」云久琰有点慌了,手足无措地轻轻拍她瘦弱的背嵴,「你别哭啊,干嘛跟我道歉?你——唉,都是我不好,你别哭别哭……」 慕蒙心绪起伏大,忍不住抽抽噎噎:「对不起……」 她真的对不起他,不仅仅因为前世的事,还因为昨天晚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动过念头,如果今天没扳倒慕清衡,干脆就这样嫁给久琰哥哥。 如果她动心是慕清衡的一个弱点,那成为别人的妻子,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丈夫,会不会对他是更大的打击? 但慕蒙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是她和慕清衡两个人的事,自己怎能如此卑劣,将无辜人牵扯进来。 她要除掉慕清衡,可她不能变成和他一样噁心的人,这样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的。 「你看你,怎么又说对不起?」云久琰几番道歉,蒙蒙也不听,此刻倒成了他俩互相道歉了。 最终云久琰嘆气,「好啦好啦,别哭了,我从来都没见你哭过。那行,你错了行不行?你错了,但我不生你气。」 慕蒙眼泪汪汪,听到这句忍不住破涕为笑:「哦……好啊。」 第63页 她低声控诉,「你不生气就好,你生起气来打人,特别可怕。」 「怎么会?什么胡话都说,我哪捨得?」 云久琰以为慕蒙指的是刚刚他假装要打她,「我刚才是闹着玩的,就是想试试你功夫……再说你见过我生气么?还打你,小没良心的,别说动一根手指头,就是碰落一根头髮丝也不捨得啊。」 他双手还僵着呢,刚才除了轻轻拍哄她,其他地方连碰都不敢碰。 这会儿心越来越软,看着眼前单薄稚弱的小姑娘,一颗心砰砰直跳,双臂鬼使神差地慢慢合拢—— 「你干什么呢?」还没抱住蒙蒙,云久琰一下子被一股大力扯开,踉跄几步堪堪站稳。 他一脸懵的看去,正对上慕清衡冰冷寒凉的目光:「你疯了敢碰蒙蒙。」 「你干嘛打他?」慕蒙吓了一跳,脸色隐隐发白。慕清衡和云久琰同时站在眼前的画面,让她心中仍有余悸,赶紧跑上前扶住云久琰的胳膊。 「久琰哥哥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她着急的上下打量。 慕清衡怔怔望着慕蒙,动了动唇,声音低了许多:「我没有打他。」 「没有没有,确实没有,」云久琰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赶紧摆手解释,「蒙蒙你干嘛这么紧张啊,慕大哥没把我怎么样。」 虽然下手是有点重,现在胳膊还钻心的疼,不过那也是自己鬼迷心窍不知礼数抱人家妹妹,不怪慕清衡恼怒。 云久琰认错态度极好:「慕大哥,是我唐突蒙蒙,你若是生气,就尽管责罚我,我绝没有怨言。」 「不行!」慕蒙张开双臂挡在云久琰面前,神色有些紧张,「不可以……」 慕清衡的眼神太可怕了,漠然冷戾毫无温度,她瞬间仿佛回到荒边冢的小屋中——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目光。 慕清衡忽然皱了眉,侧过身,一手撑在树干上,止不住的呛咳。 他唿吸很急促,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脸色渐渐发白,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 慕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拿不准他又要干什么。 云久琰倒吓了一跳,语速飞快:「慕大哥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呀,别急别急,蒙蒙你也不要害怕,我赶紧去找我爹过来。」 他说完就跑,快的慕蒙都没反应过来。 慕蒙看了看云久琰的背影,又转过头望嚮慕清衡,上前凑近几步:「你……你怎么了?」 慕清衡死死拧着眉,修长干净的手掌按在树干上,太过用力,有几处已经划破渗血。 「没事,我没事。」他努力平復唿吸,转头露出一个近乎安慰的笑容。 他刚才听见云久琰说蒙蒙吓到了。 慕清衡不动声色慢慢挺直背嵴,尽量不去感受心脏撕成碎块的剧烈疼痛:「蒙蒙你别害怕,我刚才牵动了下旧伤,现在已经没事了。」 慕蒙盯着他惨白的脸色,总觉得不对:「什么伤牵动一下会这么痛?」 在她记忆中,慕清衡不是一个不能忍痛的人啊。 她曾经见过他惨烈的战伤,但如果他不说,再遮掩住身上的血腥气,若无其事言笑晏晏,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他受了伤。 慕清衡脸上恢復了些血色,他微微笑起来:「不过是陈年旧伤而已,其实也不是很痛,只是突然之间没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疼了。」 「真的……没事了?」 慕清衡眉眼温柔:「嗯。」 他倒没说谎,有蒙蒙这两句关心,撕心之痛的确收敛许多。 可是……他生的心太脆弱敏.感,一点点委屈都承受不了,情况实在不乐观。 「蒙蒙,你能过来扶我一下吗?我有些不敢用力。」没办法了,他因爱而伤,只能祈求多一点点爱来缓解疼痛。 慕蒙犹豫了一瞬间,摸不准慕清衡的心思——他这个样子,看上去不像是装的,还会出手打她吗? 如果他不像前世那样重伤她,又用什么理由来陷害云泽境,夺取青凤翎呢? 不,不,魔族人是演戏的好手,没什么伪装不得的,现在偷袭是不成了,他要自己过去扶着他,是为了更容易得手。 「好,你不要动。」慕蒙想明白关节,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上前扶住慕清衡的手臂。 还好隔着一层衣料,牴触感没有那么强烈。 慕清衡面色更加和缓,随着慕蒙的力道慢慢向前走,不过片刻,他的唇色已然不像刚才那么苍白。 果然是装的,慕蒙心中暗暗警惕,放轻唿吸,等待慕清衡突然出手的重重一击。 「蒙蒙,我刚才已经向云伯伯辞行了,」忽然慕清衡开口,「我们走这边,回家。」 慕蒙看了眼前面,心中生疑正想开口,忽然听见云擎在后面远远地叫他们: 「出什么事了?」转眼间他走近,身后还跟着不少人,「蒙蒙,衡儿怎么了?久琰来找我说出事了我还吓了一跳,好端端这是伤到哪了?」 「没什么,」慕清衡看一眼云久琰,「久琰年纪小,遇事有些慌神,我不过牵动旧伤而已,倒连累云伯伯和众位叔父辛苦过来。」 「啊……」云擎点点头,打量一遍慕清衡,脸色尚可,确实没看出哪里不妥。 他转过头:「没事,诸位都回去吧,」目光扫到云久琰,云擎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多大的人了,以后稳重点。」 第64页 慕蒙本来看着这么多人过来头皮发麻,等大家散了才觉得好些,她不知道慕清衡什么时候出手,一直提心弔胆。 云擎身为境主,遣退众人后往前送了几步:「衡儿既然有积务要处理,你们就先回去,等得了空再来。蒙蒙,好好扶着点你哥哥。」 慕蒙应了一声,心中暗道奇怪,慕清衡居然真的向云伯伯辞行了,他为何这般来去匆匆呢?难道是更改了计划…… 「蒙蒙,看你一脸凝重的,担心你哥哥吧?回去可要好好看着他,别让他那么不爱惜自己身体。毕竟征战多年,战场上留下的伤最是马虎不得。」 「对了衡儿,」这里就他们三个没有外人,云擎前后看了看直接说了,「我把青凤翎交给你……处置的事,就别让其他人知道了,免得节外生枝。」 慕蒙倏然抬头望向他。 瞳仁深处有细小的颤抖,一眨不眨盯着云擎开合的嘴。 「我虽然对你有几分理解,但更多是无奈。盼你回去能再好好的想一想。」 慕清衡只道:「我明白,多谢您体谅。」 「那我就不送你们了,你们路上小心。」 云擎退了几步,身影一晃便消失了。慕清衡没多看,正待向前走,慕蒙却停在原地没动。 她的手慢慢松开他的手臂,颓然落下。 如果只是全力攻击,九毒珠还能发挥效用,但是现在—— 慕清衡已经拿到青凤翎了。 这一次他换了方法。 她不知道他和云伯伯说了什么,可他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青凤翎。 现在他青凤翎在手,又有炼化赤心丹之能。这里到回天族的一路上,随时随地都可以成为她的鬼门关。 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停手了。 慕蒙死死咬着下唇,心中的委屈不甘几乎要喷涌而出:她明明重生了!明明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却还是比不过慕清衡! 自以为做好万全准备,可敌人却选择了另一条路,让她措手不及。 她不甘心……她还没有为自己报仇,没有为姐姐讨回公道,没有洗清东海王的冤屈,她不甘心再一次潦草仓促的死在慕清衡手上! 「蒙蒙?蒙蒙?」 耳边传来略微焦急的唿唤声,慕清衡的脸色比上一刻苍白一些:「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怎么不开心?」 假的,假的。 他又做出这副模样骗她了。 风林萧萧,这里是云泽的边境,说来也是一个绝佳的埋骨之所。 慕蒙心中警铃大作,倏然抬眸盯着慕清衡。 他将手伸进了怀中。 他在掏什么东西。 他要杀她了。 可是她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对抗他。 濒死的逼仄感像是迎头溅上一团冰雪,求生的本能让大脑运转得飞快,电光石火间,慕蒙眸光一亮,眼中涌现决绝之意—— 第29章 中毒 她要确定自己在慕清衡心中究竟是…… 天族公主, 尊严体面,在性命面前都不重要,她还不能死! 慕蒙张开细瘦的双臂拥住慕清衡, 用柔软的身躯阻止他动作, 微微踮脚, 仰头在他唇上印了下一个吻。 唇上一软,凉丝丝的触感。 这冰凉柔软, 仿佛一条粘腻的毒蛇慢慢爬过全身。慕蒙碰了他一下, 立刻退后几步,抑制不住浑身发抖。 曾经她被他践踏尊严时, 一心求死;可如今为了生, 竟然可以做到这般地步。用这种方式可以获得赤心丹的力量,前世他没有杀她,这一次应当暂时也不会杀她吧。 死与受辱之间,自然是死更轻松些。 可是就算真的要死,也不能如此仓促。 她不能在此刻死去,将赤心丹白白便宜给魔鬼去攻打她的族人。 还有她的姐姐,她还没有看到姐姐和她心爱的人解开误会,幸福平安的活下去。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好在, 她看见慕清衡探在怀中的手, 最终取出一方手帕, 而没有拿出青凤翎。 他歇了杀心么? 上一世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死自己,但却偏偏留着自己的命, 不停的折磨羞辱。 看来这一世亦是如此。 慕清衡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是懵的,好半天反应过来,他慢慢走上前, 慕蒙下意识退了一步。 见她后退,他立刻停下脚步,不由得笑了:「蒙蒙,是你吻了我,你哭什么呢?来,把眼泪擦一擦。」 慕蒙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摸,果然摸到一手湿凉,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哭了。 「蒙蒙,我可以过去吗?」看慕蒙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慕清衡试探着向前走一步。 除去最开始的片刻茫然,他的面色已然变成了温柔与欢喜。虽然暗暗压抑,但眼角眉梢里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慕清衡几度张口,似乎都觉得不妥而没有说话,他想抿唇,但唇角弯起的弧度却怎么也落不下。 「蒙蒙,你为什么突然吻我?」最终,他轻轻问道。 「我……」 慕清衡温柔宠溺地望着她,并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待她说话。 他漂亮的眉眼中充满细碎光芒,近乎孩子气的欢喜雀跃。仿佛是什么不敢置信、从未肖想的好事落在了他的头上。 第65页 慕蒙嘴唇有些抖:「我,我是……」 刚才只是千钧一髮之际,她想到的一条保命法子,不过一试,没有想到真的成功了。 可是此刻怎么想,都想不出一条贴切的理由来煳弄慕清衡。 怎么解释?他那么敏锐,她怎么解释这样荒唐的举动? 「你……」等了许久,看她实在说不出,慕清衡犹豫了下,忍住羞赧,「……你喜欢我,是么?」 慕蒙心念百转间,忽然听见慕清衡这一句低低问话。 也许是她太过慌乱,居然会觉得他的音色有一丝小心翼翼,卑微的不像他。 喜欢? 她千钧一髮为了保命而已,自己都没敢扯这样荒诞的理由。 但显然慕清衡丝毫不觉得奇怪,柔声说:「所以你这几日冷淡我,疏远我,是因为这样的心思才……不想见我的吗?」 慕蒙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这副表情落在慕清衡眼中,让他的目光更加温软几分,他抬手轻轻捂住胸口,没有用太大的力气。 「蒙蒙,你不要这样痛苦,你难过,我也跟着你一起疼。你放松些,我们好好说说话好吗?」 慕蒙迟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跟着我一起疼?」 慕清衡顿了下,随即笑了,「不重要。你不要怕,有哥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慕蒙尝试着理解他说的话,但心乱如麻,实在猜不出他在打什么主意。 可从字面上去理解,她又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慕清衡疯了。 她只能让自己慢慢平復心绪:「我没有怕。」 慕清衡看着眼前娇憨灵柔婉的小姑娘,因为哭过,眼睛雾蒙蒙的带了层潋滟的光。 他的蒙蒙,他的宝贝。 原来他心心念念的,早就属于他了。 前世也是如此吗?可是那时他的心太硬,根本不懂这些。 思及此,慕清衡在心脏又开始缓缓作痛,渐有愈演愈烈之势,仿佛有一把尖刀在来回搓磨,将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抿着唇,强自忍耐这种痛楚,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蒙蒙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可是前世,他都做了什么?他真是该被千刀万剐!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慕清衡轻声问。 看他的神色,慕蒙终于有点明白了。但觉得太过荒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 慕清衡微微启唇,顿了顿又抿住。 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 慕蒙垂眼:「我不知道。」 「怪我,竟没有早早察觉出你的心思,」慕清衡没再追问,温和的目光渐渐化作一种心疼,「没什么的,一切都由哥哥来解决。」 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蒙蒙疏远自己,是因为存了这样的心思,她以为他们是亲兄妹,面对他时会难过,亲了他后才会这般痛苦。 枉他自认敏察,竟然没发觉。让蒙蒙一个人怀着禁忌的情感提心弔胆,受了许多的委屈。 但还好,他不会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了。 撕心之痛随着她对自己的感情而渐渐好转了些,慕清衡半是甜蜜半是苦楚,越想越是怜惜,慢慢嚮慕蒙走去:「蒙蒙,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跟哥哥说?」 他一颗心在为爱人而疼与被爱之喜中两重煎熬,但他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他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慕蒙见慕清衡走来,这次没有往后躲,顺着他的话慢慢说:「我想过,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提。」 「没事了,没事了,其实我们……」慕清衡很温柔地摸摸她的发顶,「算了,先不说这些。你放心,哥哥很快会把所有事情解决好,不会再让你受苦。」 他再忍不住满心怜惜,上前一步,轻轻弯腰凑近她的面颊。 「等等,」察觉到他的动作,慕蒙立刻后退两步,大脑飞速运转找理由,「刚才是我、是我煳涂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干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我们是兄妹啊,我们不能这样。」 她连连摇头,盯着慕清衡加重语气,「不能这样。」 慕清衡抚额低笑,兄妹。也对,蒙蒙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用怕,」他说,「蒙蒙,你再耐心等一等。」 …… 慕蒙觉得自己真该好好理一理现在的状况。 退一万步讲,青凤翎已经被慕清衡拿走,至少云泽境不会再受到伤害,至少这四十多口人命她不用再担忧了。 这一局虽然不是她想像的样子,但也不算输。 只是慕清衡的心却实在太奇怪了。 那天之后慕清衡没再说别的,回来的路上也只是与她聊一聊小时候的事,但他眉目难掩欢喜之色,似乎真的很开心。 慕清衡……真的动心了? 他不是很讨厌她么? 她对慕清衡没有任何信任,他的一切动作与言语,她都觉得不怀好意,可是……这件事没道理啊。 她自己对慕清衡唯一的价值就是赤心丹,他已经得到青凤翎,灵力又远在她之上,若想杀她轻而易举——按理说,他已经没有必要再伪装。 即便亲吻也可以获取赤心丹的力量,但哪有直接剖心取丹快呢? 虽然荒唐无比,但除了他对自己动情,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第66页 那前世呢?前世他也是……不,不会,前世他只把她当作玩物,剖心时也毫不迟疑。 「为什么会和前世不一样呢……」慕蒙喃喃低语,忽然眉心微拧,翻过掌心低头看去。 莹润白皙的掌心散出几缕黑气。 诡异的黑气仿若薄雾,慕蒙慢慢攥住手指。 慕清衡没有像前世那般行事,之前做的准备只能作罢,但就算他不重伤她,她已经服下九毒珠,要发挥出它应有的效用才行。 当务之急,她要确定自己在慕清衡心中究竟是什么分量。 翌日,慕蒙去了盛元霆的府邸。 今日盛元霆休沐,没一会就从外边走进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常服,却不似从前气度闲雅,行礼都有些焦急:「见过小殿下。」 不等慕蒙开口,盛元霆立刻发问:「您来的正好,您不过来臣也正要去寻您。有一件事臣要问一问,那日小殿下,可是从桑灵阁拿走了九毒珠?」 他噼头盖脸的问,慕蒙心中准备好的话全部被堵住,愣了一下,点点头,「是。」 「臣昨夜查阅才知,立刻想要寻您,却听闻您去云泽境未归……不知小殿下用九毒珠做什么?」 慕蒙衣袖下的手指慢慢搅紧,望着盛元霆关怀急切的神情,心中暗暗惭愧,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那日与你说过,我要送给哥哥一份礼物。」 盛元霆眉皱的更深:「臣斗胆问一句,是什么礼物?」 「魂花。」 「什么?」盛元霆轻轻抽了一口气,「制作魂花并不是是用九毒珠,而是九青珠,一字之差谬以千里,小殿下怎能如此粗心?!」 他一着急说了一串,而后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的生辰尚早,小殿下可开始做了吗?若还没有,臣此刻陪您去换过来,倒也无事。」 慕蒙咬住下唇,暗暗吸气,旋即做出慌张的模样:「可是、可是我已经服下了……」 盛元霆微微张嘴,大脑空白一瞬:「已经服下……」他反应过来,太过着急,语气不自觉带了些责备,「九毒珠虽说是灵药,但其实是一件防御性武器,服下之后身中剧毒,只有承受攻击将毒转移到攻击的人身上,转移之后毒可化解,但服下毒药的人除了承受攻击没有解毒的办法,小殿下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盛元霆打住话头嘆了口气,满眼深深担忧,「说来都是臣失职,当时应该和您一同进去的。此事非同小可,需要报给太子殿下,九毒珠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又着急又自责,转身就向外走去,慕蒙连忙几步上前拦住他:「盛大哥!」 盛元霆回头看她。 慕蒙抿抿唇:「不……不关你的事,是我粗心大意,没看清楚就拿走了,我自己去和哥哥说。」 她今日来,本来就是想引导盛元霆,捅破此事让慕清衡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盛元霆已经先发现了,还这样替她担心。 慕蒙在盛元霆面前本就心有愧疚,此刻,自己的私心和他的坦荡比起来,更加让人抬不起头。 「盛大哥,你千万不要自责,其实我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细心发现,我到现在还不知我拿错了,险些酿成大祸。而且,你刚才说九毒珠并非没有破解的方法……」 「胡闹,」盛元霆蹙眉,看着慕蒙清澈天真的眼睛,又听了她两声大哥,竟下意识带了些兄长口吻,忘了尊称,「那种解毒方法能用吗?你哪能承受得了?」 「你怕是还不知道九毒株的厉害,此事片刻耽误不得,臣现在要去寻太子殿下,小殿下,你也一同来吧。」 …… 「主人,东海那边有动静了。」玉妲匆匆走来,低头拱手,「东海王恢復了些许自己的意识,听我们的人回报,这两天他已经开始时不时提起慕落。」 慕清衡正立于书桌前写着什么,听到玉妲的话,他也没什么反应,「嗯,随他去。」 想了想,问:「钟离微身体如何?」 钟离微是东海王的名讳,玉妲颔首,「没有太大影响。」 主人如此平静,玉妲不明所以,忍不住提醒:「主人,照如今的情形来看,不出半月,他一定会全部想起来自己做过什么,以他对慕落的感情,必然会将灵力还给她,慕落岂有不收之理?一旦她恢復灵力,必然是一个棘手的敌人,可……属下却还不知主人如何部署?」 这话问的僭越,但她实在是着急,她是慕清衡在天族的第一心腹,若是连她都不知道…… 玉妲惶惑地想:难不成……主人没有任何计划? 慕清衡手中的笔停住,掀起眼皮森然地望着玉妲。 玉妲立刻跪下,以头触地:「主人息怒,是属下多话……但属下绝无任何不敬之心,也不敢揣摩您的心思,实在是、实在是……」 鬓边冷汗流下,玉妲眼珠飞快转动,主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虽不至于要她性命,但是…… 「起来吧,没什么事就快滚,别在这碍我的眼。」 慕清衡语气锋利寒凉,但却没说别的,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玉妲不可置信地愣愣抬头,桌案后的男人虽然气度冷冽,但是眼角眉梢却浮现点点不易察觉的柔软——主人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 此时此刻,他只低头看着自己桌上的纸,缓慢的动笔,似乎对她刚才的失言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 第67页 「是……」玉妲应声退下,总归自己要汇报的事项已经结束,主人既然不生气,那她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等等,你传信回荒边,」慕清衡忽然又叫住她,「让苍壁作些准备,我不日便要回去。不过暂时不接掌魔尊之位。」 玉妲闻言本是一喜,听完后又是微愣。她已经彻底想不明白,主人这步步棋局究竟要做什么。 但也不敢再多嘴去问,只恭敬答应:「是,属下必定将话带到。」 慕清衡「嗯」了一声:「你下……」一顿,他眉目陡然锐利起来,「快走。有人过来了,别让别人发现你。」 玉妲行事小心谨慎,慕清衡并不担忧,至于访客他也不甚在意,只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 没一会儿,值守的侍卫传进来通传,说玄天将军盛元霆前来拜访。 慕清衡不紧不慢搁下笔:「请他去外厅等我。」 「是。不过公主殿下也一併来了,看样子,像是玄天将军带着她来的。」 「蒙蒙跟盛元霆一起来?」慕清衡停了一瞬,笔尖的墨迹滴落在纸上,弄污了纸张。 他反应过来,匆匆将纸笔收到一边,大步走出向外迎去:「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 盛元霆脸色凝重的像是能滴出水来,慕蒙劝了他一路了,他也没有丝毫缓和。 「玄天将军,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就赏个笑脸吧。一会太子殿下进来,还以为我把你怎样了,你来找他告状呢。」 怎么劝慰都没用,慕蒙从最开始的歉疚渐渐转为无奈,盛大哥这人,真是古板的可爱。 盛元霆看她一眼,「小殿下怎么不叫臣盛大哥了?」 慕蒙失笑:「叫你又不应,这一路上我可是好话说尽,你要是能稍微宽宽心,我多叫几声大哥也无妨啊。」 她居然还笑的出来,盛元霆瞪着她,最后真是无可奈何:「臣总算是知道,为何太子殿下这般宠你了。」 他摇摇头,紧皱的眉稍稍松缓了点。 慕清衡进来时正看见慕蒙对盛元霆微笑,她笑起来时格外温婉可爱,看了便忍不住喜欢。 他下意识轻轻弯起唇角,但目光扫到盛元霆时,嘴角的笑容又渐渐淡下去:「玄天将军先请坐吧。」 慕清衡走上前去牵慕蒙的手,想拉她去主座那边。 「太子殿下,臣惶恐,便不就座了,今日来是向您请罪的。」慕清衡话音刚落,盛元霆却单膝跪地,声音沉沉。 慕清衡眼眸中冷光一旋,蒙蒙就在旁边,还是盛元庭带来的——他这是来请的什么罪? 「日前小殿下以给太子殿下准备生辰礼物为由,恳请臣允许她进入桑灵阁取宝。臣昨夜翻看记档,发觉小殿下错将九青珠拿成了九毒珠,但为时已晚,小殿下已经服下……」 慕清衡倏然转头看慕蒙,忙不迭伸手拉过她细白的手腕,脸色凝重的搭住她的腕脉。 不过瞬息,慕清衡的脸色就苍白两分:「的确是九毒珠,毒入肌理,已经有几日了。」 慕蒙倒没想到慕清衡如此精通,随手一搭就说的分毫不差。她刚才不错眼地盯着慕清衡,对他的神色观察细緻,心中暗暗有了底。 心里有数,她先去扶盛元霆。 「盛大哥,你快起来,你干嘛请罪?这件事情真的不关你事。」 真没想到盛元霆这样执拗,她今日是来探慕清衡的底,可不想给他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慕清衡一下拦住慕蒙,他的手指细微颤抖,望嚮慕蒙的眼眸中含着深深痛色,再转头去看盛元霆时,尽数化为阴沉冷冽。 「出入桑灵阁须有记档,我为何从不知小殿下曾经去过?」 「是臣失职,请太子殿下责罚。」 「你确实罪该万死,」慕清衡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眼中已有沉沉怒意,「来人——」 「等等!都退下,」慕蒙上前一步低声喝退侍卫,「哥哥,这是我的过失,也是我拜託玄天将军不要记档的,怎么能将责任全都推给他?你若是降罪于他,我以后不理你了。」 她一转身,慕清衡赶紧拉住慕蒙的手:「好,降罪都是后话,先给你解毒。」 顿了顿,垂眸看向盛元霆,「纵然小殿下为你开脱,你依然有失职之罪。便是她向你求恳,你便能藐视法度规矩么?若蒙蒙最终无事便罢了,她若遭半分罪,本殿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盛元霆无可辩解:「是,臣定当认罚。」 太子殿下说的没错,他并不冤枉。那时他不知怎么偏偏鬼迷心窍,小殿下对他一笑一求,他竟然就这么煳里煳涂的答应了。 「太子殿下,现在当务之急是为小殿下解毒,可是她是娇弱姑娘家,这解毒之法……」 「不用你操心,退下。」慕清衡音色极冷,言简意赅,一个字都不愿与他多说。 盛元霆犹豫片刻,只好叩首离去。 慕清衡握着蒙蒙的手,好半天都没松开,也没有下一步动作,脸色越来越白,似乎很难受。 「哥哥,你怎么了?」冷眼旁观许久,慕蒙对慕清衡的心理有了新的认识——暂且不管前世今生的变数原因为何,他八成是来真的。 只是……他是受伤还是有什么隐疾?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慕清衡暗暗咬牙,不想在蒙蒙面前露出半分痛苦神色,他这颗心为她而生,她中毒受罪,他焉有不痛之理。 第68页 「我没事,蒙蒙,你怎么……怎么这么傻?」斥责的话一句也不捨得说出口,慕清衡低嘆一声,心疼的摸了摸慕蒙的长髮。 慕蒙觑着他神色,轻松地笑笑,「其实也不必太忧愁,反正九毒珠转移后可用灵力慢慢化解,只是这个转承之人不好找,总不能让别人白白受罪。」 慕清衡立刻摇头,「转承之法不可取,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他想了一会儿,眉目有些缓和,轻声问了旁的事,「蒙蒙,你将九青珠错拿成了九毒珠,九青珠……是要做魂花吗?」 慕蒙点点头。 慕清衡心脏撕绞的厉害,怎么会这样,前世蒙蒙也曾送他魂花,但她那时并没有认错啊。 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蒙蒙服下九毒珠,毒素已沉,必须尽早拔除。 「我有数了,先送你回寝殿,」他仔细叮嘱,「你听话,魂花不要做了,伤身遭罪,哥哥不要这样的礼物。便是要种魂花,也该由我为你种才是。」 慕清衡微微倾身与慕蒙平视,目光化不开的温柔,「不用怕,哥哥保证你会毫髮无伤的解毒。」 第30章 伤他 他费力地弯起唇角,鲜血流过冷白…… 夜深人静, 窗外一轮明月。 慕清衡送慕蒙回寝殿,见她神思睏倦,便温声哄她先睡。 他守在她床边, 待她渐渐睡沉也没捨得走。 「太子殿下, 夜深了, 不如你先回去,明日再来探望小殿下吧。」灵微掌灯过来, 这已经是她催促的第三遍了。 慕清衡不悦地看她一眼, 压低声音,「把灯熄了, 这么亮, 也不怕晃着蒙蒙。」 灵微低头轻声道:「您有所不知,小殿下极度怕黑,这些光亮吵不着她,若是全熄灭了,她才会惊醒。」 慕清衡怔怔地眨眨眼,又转头凝视慕蒙的睡颜。 「蒙蒙以前就怕黑到这种程度么?这么严重,我怎么毫无察觉?」 「其实……原来也不曾如此敏.感,夜里通常留一盏小灯, 有时也有全熄的时候。但……大概就是在成人礼前后吧, 忽然极度畏惧黑暗, 若无光亮,小殿下便会仓皇失措, 看起来是怕极了。」 慕清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目光中满是疼惜之意,轻轻握住慕蒙露在外边的小手。 灵微见慕清衡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也不再催促,算了,他脸色那么差,必定经歷了一番撕心之痛。 此刻他正满心怜爱,劝他从身中剧毒的心爱之人的身边离去,他是万万不肯的。 静了一会儿,灵微低声问道:「太子殿下,九毒珠一事您可有解决的办法?此毒刚烈兇勐,小殿下又并非是转承中毒,无法化解,这……」 「没什么,我已经有应对之策了。」慕清衡低声说。 他摇摇头,目光注视慕蒙捨不得离开,语气宠溺又无奈,「这小傻瓜,怎么这也能搞错。」 灵微茫然地望着他。 应对之策无非就是那一条路,但身为魔族,生出的肉心已经结念,怎么可能捨得让爱人受伤? 那…… 突然灵微睁大双眼,震惊地脱口而出:「主人!你要——」 「小点声!」慕清衡压低声音喝斥。 灵微慌乱的点点头,是她太着急了,虽然慕蒙已经睡着,但是也得小心谨慎些。 「别在这说了。」 慕清衡丢下一句去了外间,灵微掩好房门,亦步亦趋跟出来,「主人,你该不会是想用那个办法吧?这怎么行?!如果你这样做,你是化解不了九毒珠的毒素的!」 夜风拂面,月光皎洁,淡淡的光辉落在慕清衡的面颊上,几乎叫人分不出是月光柔和,还是他的神色更温软。 「这办法有何不好?至少蒙蒙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慕清衡似乎瞧不见灵微焦急的模样,「九毒珠本就起源于魔族,只有我们才知道它真正的好处。」 他浅浅地笑了,虔诚低语,「幸亏我知道。」 灵微感觉自己快疯了,「主人,请您三思啊——若您实在捨不得,不如让属下来打小殿下一掌,将毒转移到自己身上。您放心,属下手里有分寸,绝对不会让小殿下太疼。」 慕清衡摇头,「碰落一根头髮丝也不行,这话别再说了,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他语气虽淡,可完全不容人反驳。 通常这便是他最后一点点耐心,不能再多说任何一句。 那就没办法了,灵微颓然地垂下头。 其实说之前她心里也明白,魔族人一旦生出肉心,就成了任凭心爱之人宰割的奴隶,说什么都没用。 就是杀了他们,他们也不会让爱人受到任何伤害的。 灵微心中绝望,他们努力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没想到最终,却是眼睁睁看着魔族一点点走向倾覆的末路。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主人,您心意已决,属下知道劝不动您,可是属下不得不再提醒您一句——若用那个方法将九毒珠之毒引在自己身上,从此便免不了九毒噬骨的苦楚,再加上日后的撕心之痛,我魔族……便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 「九毒噬骨又有何惧,」慕清衡浑不在意,「我运气好,不会经受撕心之痛,那便没什么痛不能忍。」 其他的话,他也懒得跟灵微解释,光復魔族又能如何?他不是没有经歷过。 第69页 白骨累累,鲜血遍地。 他用此生最重要的珍宝,换取来无边的孤独与寂寥。 他是六界至尊,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慕清衡怔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出神,「这些事都无需你操心,我快要回荒边了,你该做什么事心里应当清楚。」 灵微点头,「是,属下明白,绝不负主人所託。」 她听说了荒边那头的动作,主人明显打算着手暴露身份,从而顺理成章的被贬斥到荒边。 虽然不明白主人为何突然走这一步,但他应该是想尽早与小殿下脱离兄妹关系。 都是同族,看到他们深陷情网,心中虽然焦急无奈,但也希望他们能够得到一份爱:「主人安心回去,小殿下那般疼您,就算属下不劝,她也一定会去荒边寻您的。」 慕清衡微笑:「我知道。」 灵微知道言尽于此,深深行了一个大礼,「那属下便先在此预祝主人得偿所愿,一生无苦。」 …… 慕蒙早早等着慕清衡。 昨夜她并未睡着,慕清衡就在旁边,她哪里能安心睡去?不过却因此听到了灵微与他的几句交谈。 虽然后面的话他们出去说了,但之前听到的信息已足够:慕清衡已经想出解毒的办法,而灵微却不太贊同。 ——既然人人皆知的方法慕清衡捨弃不用,不想她受到伤害,那么他接下来的办法也必定不会伤到她,听灵微焦急紧张的语气,她猜多半是伤害他自己。 慕蒙头髮也没梳,穿着寝衣抱膝坐在床角一个劲的思索:慕清衡搭错了哪根筋?何至于此? 她发呆的时间不长,没一会,听外边的人通报说太子殿下过来了。 慕清衡进门,望过来微微一笑,「蒙蒙,怎么还赖在床上?」 慕蒙没想到他现在大白天也往她寝殿里进,一点避讳也没有,摸摸头髮低声嘟囔:「哥哥怎么直接进来了,我还没有梳头髮。」 也罢,之前自己做出那般惊天之举,只怕他现在以为他们两人是两心相悦。 慕清衡笑意更深,微微偏着头注视她。 她乌髮披散着,似一匹上好的绸缎光滑柔软,衬得雪肤红唇,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看了一会,耳根慢慢泛起淡淡的红。 气氛忽然安静,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微妙,慕蒙有点受不了,赶紧打破沉默:「哥哥,你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慕清衡无奈,轻轻颳了下她鼻尖,「当然是给你解毒,我准备了一晚上,连眼睛都没合,你倒好,怎么一点都不上心?」 慕蒙佯装惊讶,「这么快就有办法了?那我该如何做?」 慕清衡坐在一旁,想了片刻,道:「盛元霆一介武夫,对九毒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它并非单单只是一件防御武器,在最初,它是一件不太光彩的攻击性武器。」三言两语,勾起兴趣,又踩了盛元霆一脚,慕清衡目光清亮的看着慕蒙。 「不太光彩?」慕蒙果然好奇。 「服下九毒珠的人被攻击时,会将毒素转移到攻击的人身上,的确不假;但只要灵力足够,先出手偷袭他人,便可将毒素转移到被偷袭的人身上。」 慕蒙明白慕清衡的办法了,只是偷袭这个做法…… 她摇摇头,「不成,若是只能转移,我宁可让人来伤我。」 慕清衡心中生怜,软了语气:「我当然知道。偷袭只是泛泛说法,准确的讲,是攻击不用灵力抵抗的人。」 既是偷袭,自然来不及用灵力抵抗。但若是生生站在那里不躲不避,这个条件也算成立。 慕蒙怔愣一瞬,抬起双眼望着慕清衡:「你的意思是让我打你,你……不躲?」 「是啊。」他笑着说。 慕蒙抿唇,想了一会儿,道:「那怎么行,你不用灵力抵抗,被我打一掌,你就活不成了。」 慕清衡笑容依旧,轻撩衣摆单膝跪在慕蒙床榻边,微微抬着头仰视她,「不会的,你放心,只管尽力打,哥哥不会死的。」 他本就生的极好看,这样自下而上仰视着她,清俊的眉眼愈发夺目。 慕蒙垂下眼眸,只觉得无端烦躁。 现在的情况和前世太不一样,慕清衡的所作所为,把他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前世他阴狠冷漠,将她骗得那样苦,毫不怜惜的羞辱她、践踏她的尊严,最后痛下杀手时也不见有任何犹豫。 可这一世,他拿了青凤翎却不杀自己,明明占了绝对优势,却愿意恪守礼仪没有逼迫于她,现在更是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她半分。 她用一个九毒珠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这分量着实不轻。 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为何前后差距如此之大,可她恨着的、想要报復的,是那个将她伤到体无完肤的慕清衡。 眼前这个,算得上是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无辜的承担着她的恨意。 但他偏偏又不是全然无辜,他伤害了姐姐千真万确。害得姐姐与她心爱之人分离这么多年,各自受苦,这笔帐她必须跟他清算。 到底该怎么做?若是前世那恶贯满盈的仇敌,有此机会她便毫不犹豫的一掌打过去,必定叫他再无活路; 可现在眼前这人,真心诚意双手奉上一条命,她反倒没法太理直气壮。 第70页 「蒙蒙,蒙蒙,没事的……」 进退两难间,慕蒙听见慕清衡唤她的名字,抬眼一看,他的脸色不知何时又变得有些苍白。 慕清衡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抚过心脏,脸色虽差,但目光却是欢喜幸福的,「你别这么难过,不用心疼我。」 他顿一顿,又接着说,「你什么都不用想,闭上眼打我一掌就好,哥哥受得住。这毒很快我便化解了,我们都不会有事,乖。」 …… 慕清衡软语安慰了许久,似乎比起被她打一掌,她不肯打出这一掌更让他担心。 站在大殿中央时,慕蒙的手心沁出一层薄薄的虚汗。 她的灵力并不低,重生回来后每日更加刻苦勤勉地修炼,再加上有赤丹加成,她的一掌,绝不是能轻轻松松承受下来的。 更何况,若不用灵力抵御,即便慕清衡信誓旦旦保证不死,也必定身受重伤。 「哥哥,如果我真的把你打死了,那怎么办?」慕蒙握紧拳头,慢慢问。 「不会的,我绝不会死,一点事都没有,蒙蒙你放松些,不用担心。」慕清衡微笑保证,这已经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承诺了。 慕蒙并不担心,但执拗一个答案,「如果呢?」 「如果的话,」慕清衡无奈一笑,「你也不会有任何事。哥哥做好了万全准备,事出自愿,甘之如饴。就算我真的死了,也绝不会有人责怪你半句。」 慕蒙几不可查的嘆息:她问的是他,他答的却是她。 想不到他对自己的性命,还不如对她会不会被人责怪看得重。 慕蒙指甲扣进掌心,纷乱前事走马灯一般流连在眼前。 幽暗洞府内,他漫不经心地冷笑,「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你为了这些人,不愿意认我这个哥哥,我又何必花心思来怜惜你。」 他狠狠掐拧她的脸颊:「你既如此厌恶我的触碰,连命都可以不要,我便偏偏不让你如愿。」 青光一闪,心脏痛到无以復加,鲜血喷涌,他在一旁狰狞低笑。 无尽崖下的风,比千年的雪山还冷。 恍惚间,她望进他的双眼,他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安慰她,恳求她,蒙蒙,不要怕,打我一掌吧。 慕蒙慢慢闭上双眼,旋即蓦然睁开,眼中泛起细微的血丝。 罢了,冤有头债有主,她想报復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见到了。眼前这个对她再好,也伤害了姐姐做过错事,并不无辜,她便依他所言尽全力打他一掌。 若他死了,是他的命数不好,她会让他风光体面、以太子之尊下葬;若他果真没死,那她……剿灭魔族,清理荒边冢之后,可以不再要他性命,将他封印在魔族巢穴,此生不得踏出,让他如前世一般本该有的结局也就是了。 只看他有没有命活下来了。 慕蒙咬牙不再犹豫,一团浮光聚于掌心,狠厉挥出,一股强大的灵力骤然袭嚮慕清衡! 慕清衡倏地翻出去,衣袂迎风旋卷,整个人重重撞在殿门上,而后摔倒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微微睁大眼睛,因为剧痛目光有些许涣散,跪在地上一阵阵呛咳不已,每咳一声便有一口鲜血喷出。 外面灵微听见动静,立刻推门闯进来,里边是什么场景她心中有数,但闯进来一看还是吓了一跳,「快!快把太子殿下扶起来,把他扶到床上去!」 她身后的人手脚麻利地疾步上前。 慕清衡努力抻直身体,推开前来扶他的人,单膝跪地,一手撑力慢慢站起来,似乎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虚弱苍白。 他费力地弯起唇角,鲜血流过冷白细腻的肌肤,从下巴滑落脖颈,直至衣襟深处。 慕蒙的手动了动,揪住衣角,直直盯着他看。 殷红的唇,惨白的脸。冷汗流进铅色的长眉间,一缕髮丝凌乱地粘在脸颊的鲜血上。 他满眼都是对面的小姑娘,渐渐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声若气音,「没事啦……蒙蒙,你的毒解了……」 慕清衡漆黑的凤眼绽放出明亮的光彩,他笑着,蓦然身子一软,彻底晕厥过去。 …… 慕清衡足足昏迷了三日,不知昏迷前他做了何种部署,除了当天的殿中几人,再没有人知道他重伤昏迷,这件事被捂得死,就连天帝都不知情。 慕蒙傍晚过来看望慕清衡。 他一向最讨厌与人亲近,向来不许人进出他的寝殿,偌大的殿中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 慕蒙走到床边,房间清净,没有很浓郁的药味,但看见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时,却愣了一下。 慕清衡紧闭双眼,光洁的额头上满是冷汗,连鬓边都被微微打湿。他了无生气的,只有微弱的唿吸能证明他还活着。 印象中,慕清衡从未有这般虚弱的模样,即使是前世他佯装自废灵力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差的脸色。 他这样子,和记忆中折辱她,践踏她的慕清衡相去甚远。 「启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的药煎好了。」门外人低声禀报。 慕蒙道:「端进来吧。」 侍从放下药碗便行礼退下了,慕蒙盯着黑漆漆的药汁,浓郁的苦味沖得人皱眉。 她想起幼时,那年她只堪堪到慕清衡的腰际,慕清衡初封太子第一次上战场。 第71页 他平乱归来,胸前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南地战场一路回来,还在不停地向外渗血。 她心疼坏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哥哥受伤,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甚至都不敢碰他:「哥哥你很疼吧?你以后不要去了!很危险!我替你去!」 慕清衡唇角噙着笑,随手将药碗递给她,「不用。你帮我把这个喝了就成。」 她想也不想,一把抢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 苦的死去活来还含着泪问他,「哥哥,我都喝完啦,那你好一点了吗?」 慕清衡看着空碗呆滞一瞬,扶额低笑个不停,「好了好了,一点也不疼了。」 慕蒙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人之初,性本善,谁都不是天生的恶魔,她几乎是慕清衡亲手带大的,甚至许多道理,也是慕清衡温柔耐心地教给她的。 重生以来很多事都变了模样,前尘往事她可以当做梦一场,可是姐姐的帐,她没有办法轻轻松松的一笔勾销。 「蒙蒙……」 慕蒙看了慕清衡一眼。 他清俊的脸庞毫无血色,轻抖嘴唇喃喃呓语:「蒙蒙……」 「蒙蒙……蒙蒙……对不起……你回来……不要跳下去……」 声音太低,只看见他嘴唇张合翕动,发出几个微弱的气音,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 慕蒙想了想,低头去找手帕,忽然,慕清衡一下睁开眼睛,双目赤红,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锦被,慌乱至极地坐起来。 见他想下床,慕蒙起身按住他,「别动,要喝水吗?」 慕清衡愣了一愣,微微张着嘴抬头仰视慕蒙,似乎慢慢反应过来一般:「蒙蒙?」 「是我。」 「蒙蒙……你在……」慕清衡点点头,慢慢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平被上的褶皱。 若是从前的自己,这会儿早就眼泪汪汪的心疼了,但是现在,看他这般模样,她心中虽无疼惜,但恨意也没有先前那般强烈。 思绪实在复杂,慕蒙只好转身拿起药碗给自己找点事做,「哥哥,你先把药喝了,我去给你倒水。」 「不用,我不渴。」他一面说着,一面稳稳接过药碗一仰而尽。 居然这么痛快,没有像往常一样要她哄上几句才肯喝药。慕蒙本想接过空碗,慕清衡却没让她沾手,自己将碗放在一边。 「蒙蒙,我睡了几日?」 「已经第三日了。」 慕清衡的眼睛沁了层极亮的水色,半是欢喜半是心疼道:「蒙蒙,你守了这么久,身子会吃不消的,快去歇一歇吧,哥哥没事。」 守了这么久? 难不成慕清衡以为她在这里陪了他三天? 她是每天都会来看一眼,但也是结束一天修炼之后来看看他醒没醒。 哦……对,他以为自己心悦于他。 这感觉别扭极了,这事一直没有机会澄清,此刻已经试探出结果,便不用让慕清衡一直误会着。 慕蒙清了清嗓子,正打算扯出一个理由解释那天的吻,微微启唇后又顿住。 不对,那天慕清衡是怎么说的?他让她再耐心等等,等什么呢? 她是重生之人,慕清衡自然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他不是她的亲哥哥。他让她等的必定是他身世之变,让他们二人不被所谓的身份所碍。 也就是说,慕清衡会因为她的「喜欢」,而自己揭露自己是魔族之人的事,这省去了她一半的麻烦。 慕蒙抿住唇,他骗了她那样久,现在也该是她骗他的时候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门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唿唤,慌慌张张的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启禀太子殿下,天帝请您过去一趟!」 第31章 姐夫 「让我见一见落落。」 什么情况如此失态? 慕蒙叫人进来, 打量一眼便认出这是爹爹的近侍:「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侍卫擦擦头上的汗,依次给慕清衡和蒙蒙见了礼,「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小公主殿下, 」他復看嚮慕清衡, 语气透出几分焦急,「太子殿下, 东海王钟离微忽然孤身闯境, 已经到了九天门外,口口声声说要求见长公主殿下。他自身灵力已然不低, 又復有长公主灵力, 陛下命奴婢召您过去共商退敌之计。」 东海王来了? 驱魔念的影响都消除完毕,他已经恢復记忆了么? 既然他孤身前来,未带一兵一卒,证明并不是来寻衅的,想见姐姐,应当并不是想对她不利。 慕蒙心念微转,霍然站起身:「居然有这样的事,你别急, 我随你去復命吧。」 她指了指床上的慕清衡, 低声道, 「太子殿下这几日身体抱恙,担心父帝挂念并没有告知, 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退敌,我可以……」 「蒙蒙,我没事。」慕蒙的话才说了一半,慕清衡出声打断她。 他的目光很温柔, 像一捧干净的冰雪。浮现明亮皎洁的笑意,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慕清衡抚着胸口起身,乌髮滑落肩膀,明明是重伤未愈的憔悴模样,一举一动却优雅从容,似乎并未把侍卫心急火燎的话放在心上。 慕蒙却比他要着急。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年是他在东海王脑中放了驱魔念,现在又是他下令取出。这一放一取,总不可能是闹着玩的,一定还有后手。 第72页 可以后慕清衡要如何对付东海王,自己还不得而知,现下自然不愿意让他先自己一步见到东海王。 「哥哥!」慕蒙一咬牙,忍着不适抓住慕清衡的手臂,「你别去了,东海王是强敌,他的灵力太高,你在毫髮无损的时候对付他都不容易,何况现在?让我去吧。」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干净净的,倒映出他的影子,有一种她的眼中满满是他的专心。 那请求的语气如此真诚,慕清衡的心尖不禁阵阵发烫——之前他心思敏.感患得患失时,甚至有好几次误以为蒙蒙不在意他,他真是想太多了。 蒙蒙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慕清衡弯起唇角,笑容愈发安慰喜悦:「没事,哥哥能应付。」 「可是现在情况特殊,你才刚醒,还没有让医仙看过,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好?」慕蒙生怕他们这一见生出许多枝节,拉着慕清衡手臂,想将他往床上拽,「爹爹那边我会去说,我身为天族公主,自然也可以为爹爹和你分忧,东海王既然是孤身前来,想必没有开战的心思,我去总比你去会让他更放松警惕一些。」 见慕清衡神色未松,慕蒙眉眼满是急切,干脆直白的命令:「总之你不许去!」 慕清衡低头失笑,心软的不成样子。 屏住唿吸,甚至能感受到这颗心脏为她一下一下跳动的节奏。 「蒙蒙,你别担心,不要闹小孩子脾气,」慕清衡温柔地反握住慕檬的手,低声说,「我知道东海王不是来向天族开战的,我们也未必打得起来。但是万事都无确定,怎么能让你去?」 他似乎在极力隐忍,抬起手臂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只是绕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就算真的和钟离微动手,我也不会输的。」 「可是……」慕蒙张了张嘴,望着慕清衡的脸色打住话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慕清衡刚才说这话,倒真是不假。 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能明显清楚的看见,慕清衡的脸色在这片刻功夫,已经从苍白憔悴恢復了些许血色,精神奕奕许多。 就连气息都没那么虚弱,反而渐渐变得沉稳有力,这种恢復速度不可谓不惊人。 慕清衡见慕蒙呆愣愣的望着他,半天没说话,像是还不放心的样子,下意识伸手抚住心口,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甜蜜的温柔:「真的没事,小傻瓜,别担心啦。」 她想保护他,这可比世间最好的灵药都有用的多。 以后有机会,他会告诉她的,他们生出肉心的魔族人,只要有心爱之人满腔珍视与守护,一切伤痛都会无药而愈,她永远都不必为他担心什么。 但此刻没办法立刻与她解释清楚,毕竟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不能吓坏了她。 慕清衡摸了摸慕蒙的头髮,软着语气哄她:「在这等哥哥,我很快就回来。」 「我不,」慕蒙抿抿唇,既然他说她是小孩子脾气,那她便闹到底吧。 劝是劝不动了,但她必须要见到东海王,「你若执意去,我要陪你一起,不准拒绝,不然我要生气了。」 慕清衡果然很吃这一套,听她这样说,垂眸犹豫一下便答应了:「好,那你要呆在我身边,不许乱跑。」 …… 「陛下,您真的不打算见一见东海王吗?」 天宫中,朝虞站在天帝的下首,他朝九天门的方向看了看,细细思索道:「钟离微这次来的蹊跷,他一个人来,又不出手,还言辞恳切的求见幕落公主,恕臣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他以往的所作所为,他应该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长公主才对,怎么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送上门来呢?」 天帝靠在主座上,神色忧虑,抬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本座当然知道他来得蹊跷。可是他说求见,本座便轻而易举的让他见,也显得我天族太过窝囊。」 他放下手,不轻不重地拍在桌面上,「东海是外仙一支,轻易动弹不得,他安安分分的呆着也罢了,如今自己送上门来,就是撕破脸又如何?」 天帝的动作虽然不重,但桌上的玺印犹自颤晃不止。 朝虞见他已有些动怒,和缓了语气劝:「也罢,他若真心求见,必然该拿出自己的诚意。只怕他真心是假,故布迷障才是真,此前长公主一事中,我们已经得知这位东海王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奸诈小人,还不知这一次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不错,静观其变吧。」 朝虞点点头,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拱手道:「既然您暂时并不打算对钟离微下杀手,依臣看,也不必请太子殿下过来了,元霆在那边足以应付。」 他清清嗓子,不太熟练的夸赞,「臣这位徒儿,早就可独挡一面,陛下尽管放心。」 「你徒弟的本事本座知道,不过,」天帝挥挥手,「还是让衡儿坐镇吧,玄天将军虽然年少有为,卓姿出众,但性格敦厚,处事内敛缺乏果决,应付这种场面,比起衡儿到底还是少了些气场。」 他随口说来,每一个字眼都向着自己儿子,语气不自觉的带着骄傲。 从前便没少听陛下夸赞太子,太子殿下也的确出众,朝俞挑挑眉,随口酸了一句,「陛下对太子殿下真是疼爱,到底是亲生的孩子,还要踩低臣的义子来称赞殿下。」 天帝怔然片刻,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本就是事实,衡儿是本座爱子不错,但六界之中只怕确找不出比他更优秀出众的人。」 第73页 正说着,慕清衡和慕蒙到了。 「父帝,」慕清衡行了常礼,看一眼朝虞,略略颔首,「朝虞仙君。」 慕蒙也依次打过招唿,看向朝虞的时候,还弯起唇角笑了笑。 小姑娘的笑容天真亲切,朝虞很不自然地一怔,随即艰难地扯开唇角回以一笑。 天帝一直在等慕清衡,走过来拍了拍的肩膀,「衡儿,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钟离微此举不谙常理,你去探探他的底。」 「是,儿臣心里有数。」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倒不信他会突然良心发现——可能性实在太小。你向来聪慧敏察,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妥,便将他就地斩杀,不必太过费心去寻什么由头,大面上说得过去也就行了。」 天帝神色阴郁,像是想到了许多不好的回忆,目光阴沉沉的,「这是他自找的。他既然有如此胆识,一个人来到我天族,出什么事都是我天族说了算,我们便让东海也尝尝这哑巴亏的滋味。」 慕清衡没做评价,利落地拱手,「是。」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向外走。 慕蒙本来听天帝说话就听得暗暗皱眉,见慕清衡要走,心里一惊,立刻快步跟在他身后。 「蒙蒙!你干什么去?」天帝一愣,赶紧叫住她,「快回来。」 慕蒙咬住嘴唇。 她有些猜到慕清衡的计划了。 他忌惮姐姐的灵力,想出了这样的招数毁掉她,但这道灵力的存在始终让他不放心,所以想办法名正言顺的除去。 于是便想出这个计划,引导东海王自己寻上天族,到时他只需稍加引诱,便可顺理成章的将东海王斩于自己的剑下。 从此,他便能高枕无忧了。 九毒珠一事,她明白他对自己的确怜悯。 但他不是对任何人都怜悯。 天帝陛下还在身后叫她,连朝虞都忍不住出声:「公主殿下快回来,九天门那里危险,可不是闹着玩的。」 慕蒙侧头看慕清衡——这短短一会儿功夫,他几乎与平常毫无差别了,脸色红润气血丰沛,就连爹爹都没瞧出他才受过要命的重伤。 回想他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出事,更不会死,慕蒙真是实打实的信了:想来是魔族人的特异功能吧,这会儿推说他有伤在身不能去对上东海王,谁能信? 既然爹爹他们不能信,她只好从慕清衡这里下手:「哥哥,我要和你一起去。」 怕他改主意,慕蒙立刻低声补充了句,「你刚才答应过我的。」 她叮嘱完,转过身对天帝扬声道:「爹爹想哪儿去啦?我跟去干什么?我和哥哥一道出去,就远远看一眼。」 天帝心中很明白自己这个小女儿对姐姐的感情,当下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呀。」 慕蒙乖乖地点头,她一向懂事有分寸,她的话爹爹会信的。此刻没时间解释太多,等到之后她毫髮无损地回来,就算爹爹生气她骗了他,最多也就是责骂一顿,没什么的。 慕清衡看了慕蒙一眼,唇角悄然弯了弯,暗暗捏一捏她的手心,对天帝点点头,「父帝放心,我会看好蒙蒙的。」 …… 一路上,慕蒙提着一颗心,很怕九天门那里已经动了手,东海王出了什么变故。 还好,他们赶到时,盛元霆率领着他手下的兵站在九天门外,与钟离微成对峙之态。 钟离微孤身一人站在对面,虽然衣冠整齐,但曾经丰毅俊朗的一张脸如今憔悴非常,双眼通红,目光中大有隐忍之意,这样子一看便知绝不是来挑事的。 显然盛元霆也看的明白,所以并没动手,直到慕清衡过来,他垂首低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怎么样了。」慕清衡语气没什么起伏。 「东海王确是一人来的,臣探查过,没有伏兵。他已经在这站了一个时辰,只说求见慕落公主殿下,旁的一概没说。」 说到这盛元霆想了想,又继续,「也许是他的确有什么要紧事,臣品阶尚低,他不愿说。但在太子殿下面前,也许可以直言了。」 慕清衡沉吟不语,上下扫了一眼钟离微。他身居高多年,这一眼锋利异常,颇有压力。 钟离微怔了怔,终于忍不住了:「慕大哥,我……」 「请东海王自重,」慕清衡皱眉,略一抬手制止了他,「你与小妹分离多年,曾经闹得那般难堪,这声大哥还是别叫了。」 他语气平淡,但其中的疏离感极重。 钟离微的脸白了白,只好重新说道:「……太子殿下,我此次前来并非是不敬天族,而是想要尽力弥补我的过失。」 「我知道这样说也许没人相信,可是我当年伤害了落落绝非本心!虽然还没查出具体原因,但八九不离十是被人控制,我一定会揪出这个兇手。」他停一停,声音渐有哽咽之意,「多年荒唐如梦一场,此刻骤然清醒才恍觉世事迁移,而我……已经犯下太多不可饶恕的错误。」 钟离微惨笑一声,深深弯腰拜礼,「我没有实现当初的承诺,辜负了落落,今日之后任凭发落,绝无怨言,可是现在……请太子殿下让我见一见落落,有太多事情我一定要当面和她说,还有这身灵力,我一定要还给她。请你相信我没有任何阴谋诡计,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用天锁将我锁住,我绝不挣扎一下。」 第74页 他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是求,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心生疑虑。 这是闹哪一出?若真是演的,那东海王倒是演技不错。 慕清衡面无表情地盯着钟离微,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他一言不发,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慕蒙看了看钟离微,又望嚮慕清衡:钟离微这副模样,就算慕清衡有心给他安一个什么罪名,也十分困难。他言辞恳切,态度卑微,这些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甚至他还要求用天锁自锁,他这样子,让慕清衡想动手杀他都没有理由。 可是……以慕清衡的缜密心思,能在天族卧底这么多年不露丝毫破绽,足见城府。他何等聪慧,总不会没料到此刻的局面,难不成他原本的目的并不是杀钟离微? 管他呢,无论怎么样,自己之前推敲的办法应当可行。片刻间慕蒙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忽然听见慕清衡开口了。 他好整以暇地抚了抚衣袖,嗓音微沉,「你的话是真是假,本宫懒得分辨。只是你巧舌如簧哄骗舍妹自奔为眷在先,狠辣无情伤的她体无完肤在后,此刻三言两语,便想让天族乖乖让路,任由你轻轻松松过了九天门,得见天族长公主。东海王,难不成我天族都是面人做的,你不觉得你太过天真了吗?」 他毫不留情,钟离微好像被人迎头打了一拳,一时语塞,「我……」 他双唇颤抖片刻,神色渐渐苍白下去,慕清衡的话一针见血,堵得他无话可说,想要分辨,却又觉得什么话都是无力的辩解之言。 「并非……并非我狂妄,我只是……」他磕磕巴巴,怎么都组织不好语言。 慕蒙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情绪。 如今钟离满身颓废,简直如行尸走肉一般,回想幼时,姐姐一面喜爱她想和她呆在一块,一面又放不下心爱的郎君,总是带着她偷偷与钟离微见面。那时他沉稳内敛气度非凡,亦是能言善辩才思敏捷的,那是何等意气风发。 可如今,背上这无妄之灾,竟被折磨至此。 慕蒙抬眸,对上钟离微惨然无措的目光,「东海王稍安,我有一个办法。」 第32章 不安 他这颗心状态太糟,患得又患失,…… 慕清衡没想到慕蒙会突然说话, 轻轻牵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摇头,以口型问她, 「蒙蒙?」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慕蒙顿了一下, 忍住没有抽离出去,这么多人看着, 动作太大一定会引起慕清衡的怀疑。 她要抢在慕清衡前头拿到主动权, 这样想着,慕蒙对慕清衡轻轻点点头, 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小姑娘的眼眸清凌凌的, 慕清衡心尖一软,忍不住微笑。 如画的清隽眉眼浮现宠溺与纵容,他放开慕蒙的手,无声地默许。 慕蒙便回以一笑,随即转身对钟离微沉声道:「东海王,太子殿下并非是想为难你,只是你伤害了别人,自然要付出代价。你那身灵力本就是长公主殿下的, 还给她并不算惩罚, 你可明白?」 钟离微低声道, 「我明白。」 慕蒙上前一步,「太子殿下刚才的意思是, 即便你表现的再有诚意,空口白牙也无法放你进去。不如这样,你先将姐姐的灵力交付于我,我帮你还给她。届时她有灵力傍身, 若想见你,自然会见;若她不想,你也不要站在这里一味强求。」 她不管慕清衡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之她是这个意思。 这是她能想出的最好主意了,将灵力转接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无论慕清衡是想杀东海王,还是想损毁这道灵力,都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了。 钟离微背嵴有些佝偻,慕蒙话音刚落,他慢慢直起腰看嚮慕蒙。 眨眨眼,灰败的眼眸中亮起些许光彩。 原来是她。 小姑娘穿了一袭浅黄色的襦裙,清新又素雅,比起公主的规格低调许多,最开始他没怎么看她,并没想到这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糰子。 当年第一次见她时,还不及自己的胸口高,如今已经出落成娇美绝色的少女。看起来,和当年他的爱人差不多大的年纪。 「是你啊,你都长这么大了。」钟离微低声。 他面带愧色,勉强笑了笑,比起慕清衡,面对这个小妹妹更让他感觉无地自容。 慕蒙点点头,「是我。」纵然知道东海王经受了莫大的委屈,也不敢表现出来,脸色仍然一片冷淡:「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将姐姐的灵力转交给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原原本本的交还于她手上。」 钟离微嘴唇颤动几下,惨然道:「我当然信得过你。」 落落最是宠爱她这个小妹,他亦了解她的为人。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说话却很有道理——如果他不先把灵力交出来,只怕这一辈子也见不到落落。 天族凭什么让他见呢? 等落落拿回属于自己的灵力,天帝便不再会关着她。到时哪怕是为自己报仇,她也一定会来见他一面的。 钟离微看嚮慕蒙的时间有点久,久到慕清衡忍不住皱眉。 他不动声色走上前,状似不经意地站在慕蒙身前半步,微微挡住钟离微的视线。 他突然站到前面,慕蒙还以为他是想提出什么异议。这一点她心中已有准备,慕清衡大费周章,自然有他的目的。 无论他说什么,只有见招拆招了。 第75页 「既然你同意,那就按小殿下的意思办吧,」慕清衡声线冷漠,「不过有两个条件。」 他答应了? 就这样答应了,没有提出其他异议? 慕蒙始料未及,思路一断,忍不住疑惑地瞧了慕清衡一眼。 慕清衡还是那般神色,从容优雅,看不透究竟是真心还是在算计什么。总之他这样说,便先听听他的两个条件是什么吧。 钟离微自是看不出慕蒙暗暗提防,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忙问:「太子殿下请讲。」 「第一,归还灵力之后,立刻返回东海。你也是统领一方的统治者,就算不要脸面,也别丢到我天族来。慕落得到灵力后若想见你,天族无人会拦,你们之间误会也好,伤害也罢,你们自己解决。」 这要求并不过分,钟离微听完立刻点头,「好,我会回去。也……也烦请太子殿下转告落落,我一直在东海等她。」 慕清衡语气冷淡:「本宫不传话。」 不等钟离微反应过来,他接着说,「第二个条件要难办些。当年小妹为了你自废公主之位,甘愿成为一个无族无根之人。今日也烦劳东海王回去之后辞去王位,脱离东海。莫怪本宫不近人情,小妹性情张扬,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们两个若能冰释前嫌当然最好,但若是谈崩了,她一怒之下要了你的性命——东海众怒之下,怕是会来天族寻麻烦。」 慕蒙在一旁暗暗皱眉,听来听去,慕清衡想要的似乎只是放过钟离微——不杀他,也无所谓那道灵力归属何方。至于他和姐姐能不能重修旧好,他不在意,更没什么其他打算。 只是他也不吃亏就是了,如果钟离微自请脱离东海,没了宗族的倚仗,想要查出是谁控制了他可就难了。 真是奇了。 他做这些事,就好像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将原本脱离轨道发展的事情硬生生掰回原有轨道,至于剩下的,他便一概不管了。 可是这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慕蒙尚且没想明白这些问题,钟离微已然沉声回答了,他目光极坚定,「理应如此。我亏欠了落落太多,就算她杀了我,我也没有任何怨言。从前她为了我放弃一切,今日为了她,我亦没有什么割捨不下的。」 他说的毫不犹豫,其中深情更是让人不忍卒听。 慕蒙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心软,「你倒也不必如此悲观,既然你说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就好好与姐姐讲清楚。她外刚内柔,若知道事情另有隐情,定然不会轻易杀了你的。」 「是,可是……」 钟离微苦笑了一下,目光渐渐浮现哀痛之意,「就算她不杀我,也不会原谅我了。伤害就是伤害,无论用什么藉口来遮掩,用何种方法弥补,都永远无法抹平。」 天色苍茫阴沉,他话音刚落,无端起了一阵风,凄清寒冷,直往人骨头里钻。 他又嘆:「无论如何,我对她有过背叛欺瞒是事实。事实既在,便是和好,也难以如初。」 慕清衡眉心一跳。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眼慕蒙。 鬓边碎发被风吹落眉眼,他鸦羽般的长睫轻轻一颤,垂在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来。 心中仿佛一瞬间长出荒芜的草,随风飘飘摇摇,总觉得分外不踏实。 钟离微话中的绝望几乎能让人感同身受心如刀割的痛楚,慕清衡听在耳朵里,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几分。 他不着痕迹地吸气平復。 没关系,他人之苦与他何干? 原本就是钟离微太过无用,既护不住自己,又伤害了心爱之人。 自己和他不一样,若他不是魔族,生来便生有钟离微那样的寻常肉心,又怎么会做下许多憾事? 不过还好,他沉浮半生,不知吞咽多少苦楚,才得到上天垂怜,让他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不必怕。 不必多想。 慕清衡顷刻之间已然平復了心绪,这一点点情绪波动,他不露痕迹的没让任何人察觉。 悄悄侧头看一眼慕蒙,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一柔,安心地勾唇一笑。 *** 传接灵力所用的时间不长,慕蒙和慕落又一脉相承,接收的更快。 他们去了九天门外的玄青台,本来慕蒙是想单独与钟离微去的,但慕清衡怎么肯?他交代盛元霆收兵后,便同他二人一起过来,在旁边护法等待。 全部结束后,慕蒙暗暗调息了一下,不由得万般感慨:姐姐果然是千年难遇的奇才,她当年比自己现在年纪大不了多少,却有如此登峰造极的灵力。 难怪会让慕清衡如此忌惮。 「辛苦你了,蒙蒙。」巨大的灵力消耗出去,钟离微的脸色比刚才更差。 玄青台上风很大,钟离微的衣衫猎猎作响,他目光中的消殆之意随灵力送出,渐渐散去许多,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期冀。 慕蒙看的清楚,也明白他期望的事情,摇摇头,「我没什么辛苦。」 「那……那我便告辞了。」钟离微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唇,对慕蒙和慕清衡二人行过谢礼后转身欲走。 天边残红如血的晚霞映在他的背影上,为他的髮丝镀上一层凄婉又悲壮的金光。 走出几步,钟离微忽又停下,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地转身,「我知道你们心中对我还存有疑虑,无论我做出何种承诺也并没有信服力。可身为男儿,若连一诺都不敢出口,岂非更是窝囊?你们都是落落的至亲之人,钟离微在此担保,我一定会拿出证据,给落落、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第76页 钟离微郑重其事地望着他们,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并非我夸大,脱离东海,并非任人宰割,我绝不会放弃追查是何人害我至此。你们放心,我已查到蛛丝马迹,在此立誓,不出三月,我必定抓住这个贼子,万刀凌迟方解我恨。」 慕蒙听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几乎下意识地想转头去看慕清衡,又立刻生生忍住——不能看,这么看一眼,岂不暴露她知道内情? 可心中又止不住地泛起担忧,钟离微确实坦荡,可就这样说出来,慕清衡难保不会灭他的口。 他虽然放过他,但也不是任由他来揪自己的破绽的。 慕蒙忍住没动,下一刻耳边响起慕清衡嗓音。 他气定神闲:「东海王此志,令人佩服。若遇到什么难处大可开口,本宫愿助一臂之力。」 …… 回去后,慕蒙不出意外的被天帝狠狠斥责一顿。 从小到大,她乖巧懂事,几乎没怎么被训斥过,偶尔有的一两次娇纵,爹爹斥责她都听得认认真真的,每一个字都往心里去。 只是这次,爹爹在上边训斥,她站底下不停地出神。 能不出神么? 今天她到底是没有任何与钟离微独处的机会,而钟离微离去时那一句话,让她实在担忧。 这简直是上赶着送死,钟离微怎么能比得过慕清衡的手段? 退一万步讲,她把灵力还给姐姐,并将一切真相告知,姐姐也信了她,且不说灵力刚刚归位会不会不稳,有没有能力与慕清衡一战,就算真杀了他,还有魔族巢穴万千魔兵,这轻举妄动,与引战无异。 更何况,此事何等危险,她倒更希望姐姐和钟离微能够平平安安,不要牵涉其中。 咦……也不对,难不成慕清衡…… 「蒙蒙?!蒙蒙!我在和你说话,你倒发起呆来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到现在了,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悔过之心吗?!」 慕蒙正神游天外,盘算此局该如何解,天帝怒气沖沖的语气将她吼的回神。 慕蒙赶紧认错:「我悔过。」她到底没事,爹爹再生气也只是因为担心,训几句便消气了。 她眼眸清亮温柔,音色带着一丝哄人的意味,认认真真认错的样子叫人忍不住心里发软。 慕清衡看一眼便忍不住了,「父帝,此事怪我。打眼看钟离微并无挑衅之心,想着带蒙蒙一同前去也不打紧,实在思虑不周,父帝要责骂尽管责骂我好了。」 天帝冷哼一声:「你?你会是这样思虑不周的人吗?多半是这丫头缠着你,哄着你,你心一软,便由着她胡来!」 他长舒一口气,虽然钟离微的确没有任何奸诈之心,灵力确确实实转承在蒙蒙身上,两个孩子都毫髮无损,但此事想来也是后怕,「身为兄长,平常你怎么疼她,便是有过于溺爱的地方,父帝也没多说半个字。但是今日这种场面,能不让蒙蒙参与,还是不要让她参与为好,你懂不懂。」 慕清衡从善如流:「是,儿臣谨记。」 「谨记,谨记,」天帝一甩袖子,「这种原则上的事,还要用说谨记,你呀!你就纵着、宠着吧!」 还是如此。慕蒙低着头,一般她犯了什么错事惹恼爹爹,他骂着骂着,最后终归会数落到慕清衡头上。 只是慕清衡一如从前温柔宠溺,照单全收,可她却不是那个半个字也听不得,爹爹一责骂,便护在哥哥身前泪汪汪替他求情的慕蒙了。 「你们两个!都去天经阁抄书去,抄两遍!不抄完不许出来!」 这惩罚倒不重,可是慕蒙着急,「爹爹,但姐姐的灵力还……」 「还什么?」天帝很不高兴的看着她,「还顶嘴。落落的灵力在你身上,难道还能自己长腿飞了不成?赶紧下去,一个个都不让本座省心。」 慕蒙不再说什么,她明白爹爹也是心疼自己,她刚刚接了巨大灵力,若立刻转出去,只怕身体虚耗太大,会有些受不住。说是让抄书,实际上是想让她稳一稳。 慕清衡应当也是这般想,领了这轻飘飘的惩罚便与她一起退下。 他们二人一同走出天宫,去往天经阁的路上,慕清衡低声关切: 「蒙蒙,你初接这道灵力,身上可有哪里疼吗?」 「没有。」 「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立即告诉哥哥。」 慕蒙看他一眼,「好,我知道了。」 慕清衡微笑起来,不再温声询问,只是时不时侧头看一眼身侧的姑娘,像是在等待蒙蒙同他说些什么。 静默一会儿,却只见她灵动的眼眸转来转去,眉头细细蹙着,像是思索什么事情正出神。 大约是在想她姐姐吧,慕清衡缓慢地眨了下眼,心脏突然极细的抽痛了一丝,他掩饰地低咳一声,不知不觉落了慕蒙半个身位。 也许是钟离微的绝望之语,到底在他心底激起一圈涟漪。 也许是刚才蒙蒙的表现真的有点不寻常。 父帝以往斥责他、一直到现在,蒙蒙从不会如此安静啊。 慕清衡俊逸的眉宇间涌上一抹忧虑,他这颗心状态太糟,患得又患失,越来越敏.感了。 蒙蒙,真的、真的心悦他吗? 第33章 心疾 他为什么会心脏疼? 天经阁是天族难得清静的地方。 第77页 天族等级森严, 这里只有天帝宗支的属亲才能踏足。但现任天帝矢志深情,除了早早亡故的天后娘娘,多年来身边无半个侍奉的人, 以至于膝下单薄, 只得三个孩子。这天经阁, 就只有他们几人才能进入。 慕蒙对天经阁的记忆不可谓不深,之前慕清衡畏惧雷雨之夜, 父帝为了扳正他的毛病, 将他关在空顶的天牢抵抗雷雨之惧,就是在这天经阁的天牢。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 爹爹对慕清衡的管教极其严苛, 直到他成年之后才渐渐松懈,慢慢彻底放手。 不过她不一样,许是姑娘家总会娇纵一些,她若犯了什么错误,要受罚也是来这里,但多半是抄书。 只有那一次不同。 慕蒙思绪一晃而过,本没在意,然而电光石火间, 像是有什么东西快的抓不住, 她眉头微蹙, 渐渐陷入沉思。 她唯一一回在天灵阁的受罚那次,慕清衡的表现有些不对劲。 那时姐姐被东海王所伤, 经脉俱断气息奄奄,被接回天与时,她只看了一眼就心痛如绞,顿时什么也顾不得, 只想将姐姐害的这样痛苦的那个骗子碎尸万段。 她去过东海三次,每次连东海王的面都还没见到,就被慕清衡带回来了。 第三次被带回家时,爹爹没有前两次那么宽和纵容,责骂两句便放过她,而是大发雷霆,气得很了真要教训她。 她太心疼姐姐,又完全不理解爹爹的做法,第一次顶了嘴:「我为什么不能去东海?姐姐被人害成那般模样,浑身都是伤,爹爹不管,难道也不允许我为她出头吗?」 「胡闹!此事若真这么简单,本座岂会坐视不理?」爹爹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眼睛都红了,「东海这么轻易的就能收拾,还用得着你去出头?就算你有一颗赤心丹,可你还没有完全掌握它之前就不能用!你如何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落落已经弃我而去,难道要让爹爹再失去你吗?!」 训斥了一长串,天帝又转头数落慕清衡教管不力,她心疼的要死,还没等开口护着哥哥,爹爹一挥手,「去!你去把蒙蒙带到天经阁去!罚戒尺二十!」 因为天帝动了真怒,又亲自下令惩罚,执行官不敢怠慢,结结实实的打了她手心。 她从小被众人娇宠到大,别说受伤,连病都没生过一次,那执行官下手毫不留情,第一下下去,她的手心就滚烫红肿起来。 才打到第三下,手心已经泛起些许血丝,旁边慕清衡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捏住执行官的手将他喝退,随即也不换还有十七下没打,一言不发地带她回了寝殿。 她的掌心挨了三下戒尺,红肿的老高,皮肉微微开裂,渗出细小血丝,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给她上药时,慕清衡脸色有些不对,一只手时不时的按住心脏,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哥哥素来隐忍,若不是真的无可忍耐,绝不会在人前表现出丝毫异样,当时她担心极了:「哥哥,你是不是心脏疼?我看你总是捂着胸口,你这样多久了?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传医仙来看一看吧。」 她记得清楚,虽然那些年慕清衡征战四方,但那时的他并不是刚刚从战场归来,就算有伤也该痊癒了才是。见他心脏疼痛,还以为是生了什么病。 当时慕清衡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但神色仍有些不自然,「没关系,一些小毛病罢了,无需在意。」 他指一指她的手心:「放平点,别压到伤口,」沉默着为她涂了半天药,慕清衡又问了句,「疼不疼?」 她怕哥哥难受,疼也说不疼。 但慕清衡似乎还是很不舒服,为她涂完药,细细包扎好纱布后,便微微蜷着身体,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她不放心,「哥哥,心脏疼不是小事,你在这乖乖坐着,我去差人情医仙来给你瞧瞧。」 「不用,」慕清衡立刻出声制止了她,他神色变幻几轮,最终化为浅浅的无奈,沖她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真没事,你不要乱动,手才刚刚包好。」 那天慕清衡最终也没有让医仙过来,晚上她放心不下,打算去哥哥的宫殿再瞧他一眼,结果正撞上他给自己裹扎伤口。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刃上沾染猩红血迹,一旁的纱布被洇透,上面似乎还有一些零碎的血肉。 看了这场景她怎可能不担心?泪汪汪的检查了半天,也只发现哥哥胸口处有些许血迹,但流血并不多,看起来像是他所说的皮肉之伤。 慕清衡也再三保证没事,漫不经心地抬手指了指那块纱布,轻描淡写:「有的伤口从前处理不当,长出一些腐肉。没什么要紧的,刮去便没事了。」 …… 慕蒙在记忆中慢慢回神。 心脏疼,心脏疼。其实慕清衡并不是最近才有这样的状况,原来也有些时候,他会无缘无故的心脏疼。 只是他战伤不断,藉口又恰当,根本不会惹人怀疑。 细细想来,他好几次没来由的心脏疼痛,凯旋归来数月之后有之,不在战时也有之。他会疼,必定有什么她还未察觉的原因。 她对中立位置是有了新的判断,此刻倒是不急了,现下应该把慕清衡无端心疾这件事弄清楚才是。 打定主意,慕蒙偏过头看慕清衡写字。 她出神发呆的这段时间,慕清衡倒是在认认真真地默写。爹爹罚他们一人抄两遍书,他第一遍早已默完,眼看着第二遍也过了一半了。 第78页 「怎么忽然盯着我看,你贪玩了半天,这会儿该不是想耍赖打算将我写好的夺走吧?」慕蒙看的时间久了,慕清衡未抬头,忽然含着笑意轻声调侃。 他嗓音清湛,听起来甚为愉悦,尾音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孩子气。 慕蒙目光没动,眼珠轻微转了转,既然想知道他心脏疼的原因,必须要不着痕迹的从各个方面试探。 慕蒙想了想,盯着慕清衡默好的纸稿看,「哥哥,你怎么写这么快?你刚刚受了那么重的伤,才醒过来都没好好休息。现在又在这里受罚,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问完,又强调一句:「你要跟我说实话。」 慕清衡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一小团墨迹抖落在洁白的纸张上,几乎同时,他望过去的眸光亮了一亮。 「我很好,」他低声,嗓音极其温软宠溺,「蒙蒙,你已经问过许多遍了,别担心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似乎要来捏她脸颊,慕蒙不想让他碰,连忙装作不信任的样子,用笔桿敲一下他手背,「真的假的?那让我检查检查?」 慕清衡当然同意,眉目含笑随她查验。 慕蒙仔细查过一遍,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慕清衡确实没骗她。她用尽全力击了他一掌,而他不过昏迷三天,从醒来到此刻,竟然像是完全没受过伤,已经毫无痕迹可查了。 虽然不知道慕清衡修的哪门子魔功,但至少可以得出,他心脏疼,当与受伤无关。 慕蒙默默放下手,迎上慕清衡清亮带笑的眼睛。 看来,也与心情好无关。 那心情不好呢? 慕蒙想了一会,感觉这事儿不太好办:眼前这个人和前世的慕清衡不同,她都不知该怎么惹恼他——她打了他一掌,他不仅不生气,还为她解了毒而欢喜;现在陪着自己受罚,不仅不着恼,甚至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 难道要把他写好的那些纸抢过来撕? 慕蒙想,多半也是不行的,抛开一切不谈,慕清衡这个人确有风度,他在天族当太子这些年,不是没遇到过无礼之事,他轻易不会动怒,小打小闹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沉吟一会,慕蒙以手托腮,一脸好奇:「哥哥,我想跟你请教一个问题。」 她今天三番五次找他说话,格外粘人,慕清衡笑意更深:「什么问题?」 慕蒙翻开书,一边说话一边注视慕清衡的脸色,「这书上讲六界众生,让我想起前两天读记史,看到天魔交战那一段记载的不够详尽。我想知道,真的是我们天族覆灭了魔族吗?」 「既有记载,当然是真的。」慕清衡微笑答道。 这么平静,连一丝心绪牵动都没有?慕蒙沉住气:「那我们和魔族有何仇怨?为什么要行灭族之事?」 慕清衡神色如常,依旧温柔,「逝者已矣,此事天族寥寥数笔带过,只是顾全亡者脸面罢了。六界曾经本是平衡,可七百年前,魔族出了一位空前绝后的领袖,虽才能卓越,但冷心无情,毕生所求成为千秋万代的六界霸主。魔族本是划地而治,但在他的带领下渐渐扩充疆土,屠戮四方,致使六界生灵涂炭。天族向来信奉大道之上,魔族先行不义,对此倒行逆施之举必定出手剿灭。」 他说话时,慕蒙就装作专心听讲的样子,细细盯着他的表情,连最细微之处也没有放过。但很奇怪,慕清衡说起这段歷史,除了耐心地娓娓道来,连一丝情绪波动也没有。 好奇怪。 按道理讲,这经歷于慕清衡而言应当是屈辱与仇恨,就算他表面没有变化,他那颗诚实许多的心脏也没任何不适吗? 他如此神色,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心疾復已发却装作若无其事呢? 慕蒙只得接着试探:「可是从记载来看,摩族人被屠戮殆尽,他们的巢穴荒边成了一座空城,连一个婴孩都没有留下。这手段是不是过于残忍?就算当时的魔尊狠辣无情,可他治下,总有无辜的臣民。」 虽为探查,但慕蒙坐说到这里确实觉得此事天族做的有失道义。她不曾参与那段歷史,可作为后人回首去看,屠城之举实在过于血腥。 甚至很难想像,下此令的人是她亲切熟悉的爹爹。 慕清衡搁下笔,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此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你那时还没出生,想这么多做什么?」 他依旧是笑着的模样,声音舒朗干净,「其实谈不上血腥,魔族本就人人皆兵,没有什么人是无辜的。而且那时他们的手段丧心病狂,本就罪该万死。斩草不除根,总有一天必会捲土重来,又何必心软惋惜。」 慕蒙咬着下唇,一副「我懂了」的样子点点头,心里却早就茫然一片。 这些事情,慕清衡行真的毫不在意。他冷静,客观,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极度理智地诉说这段歷史。若不是她早知道,很难想像被屠戮的竟是他的族人。 那他在意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才会让那颗石头心被牵引,打破他平静的从容? 慕蒙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随即立刻被她否定:不可能的,自己也想太多了。就算这一世的慕清衡搭错了哪根筋没由来对她动真情,可前世的慕清衡,不是没有心脏疼的时候。他对她厌恶至深,打她、骂她、杀她的时候,可没见他有任何不忍的表现。 第79页 还是慢慢来,再想一想从哪个方面入手。 慕蒙专心的盘算着,一边去拿笔打算边抄书边想。但她走神太严重,拿笔时看也不看,心不在焉一抬手,正好重重撞在桌角上。 「咚」地一声响,这张桌子年头太久,边角有些许开裂,慕蒙这一撞让桌子边角的裂口划在手腕上,鲜血登时涌了出来。 第34章 毒发 犹如焚身烈焰,也如置身寒冰,似…… 「蒙蒙——」慕清衡站起身, 他起的急,衣袖的风带翻了笔,一大片墨迹染在他刚刚写好的纸上。 他温和的眉眼终于失了平静, 忙不迭绕过来, 捧起慕蒙的手,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 责备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是没捨得说出口。慕清衡眉宇间满是焦急, 并住修长的手指, 柔和的白光从指尖源源不断地散出。 慕蒙一缩:「等……」 「别动。」慕清衡不由分说的拉住她。 虽然语气强硬,但手上的力道轻柔极了, 好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哪怕用一点点力气都能碰坏。 慕蒙眼睁睁看着慕清衡用最高的治癒术为她抚平伤口,这种治癒术灵力消耗极大,但见效却快,多数是用在濒死重伤时。 她蓦然想起,之前通过灵微探听到姐姐当年被害真相时,她一度崩溃,咬伤了自己的指尖,慕清衡也是这样小题大做的为她治癒伤口。 如此皮肉之伤, 包扎好养两天便是, 他却不是第一次这样心急如焚了。 慕蒙不错眼地盯着慕清衡看, 这一次她看的清清楚楚,慕清衡目光忧急, 唇色绝对比方才苍白几分。 转眼之间,慕蒙的手腕已经恢復如初,细白的一节皓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若不是慕清衡指尖沾染了些许血迹, 刚才的一切几乎像是个梦。 「你小心些,不要迷迷煳煳的弄伤自己。」慕清衡垂眸看了一眼指尖的血痕,慢慢的合拢手指,将它隐藏在掌心。 慕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腕,「我知道了。」 慕清衡眉心微蹙,手指摸上桌子边角开裂的地方,虽然有意压抑,但仍有一丝怒意从嗓音中泄出:「天经阁的值守真是当的好差事,这样的东西还摆在这……」 慕蒙提醒道:「哥哥,这里的东西都是圣祖留下的。」 「而且刚才分明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别人……」她偏着头,仔细瞅慕清衡的脸,「你——身体不舒服?」 她看见慕清衡紧蹙的眉心。 也看见他不着痕迹的唿吸。 她几乎可以断定,刚刚那一瞬,就是慕清衡以往心脏犯疼时的表现。 「好了,不写了,我们回去。」慕清衡没回答,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 慕蒙有点哑然,没想到他能把帐算在它们头上,「可是我才刚开始写。」 慕清衡不由分说,将纸笔归到一处放好,「你既无事,父帝不过是想你稳妥些再给慕落传灵力,他日理万机,这点惩罚只怕这会已经忘了。」 也罢。 正好她也不愿意和慕清衡独处一室。 尤其是在找出他心脏疼痛的缘由以后。 慕清衡对她的在意程度令人咋舌,她受一点点伤,慕清衡就难受成这个样子,若是再重些,慕清衡会痛到什么程度? 如此致命的弱点,偏和自己扯上了关系,该如何利用呢…… 慕蒙垂下眼眸,不动声色摩挲了下手腕,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 从天经阁出来,慕蒙一心惦记着将灵力还给姐姐,辞别慕清衡,直接去了天牢寻找慕落。 这里鲜少有人踏足,温度都好像比外边低一些。原本天帝指派两个侍女来照顾长公主,但慕落自己嫌烦,全都给打发了,以至于这里真的连半个人影都没了。 慕蒙踏进天牢时,慕落还有些不可置信,离小妹的生辰礼才过去不久,她真是没想到,居然可以这么快再次见到蒙蒙。 「蒙蒙,今天天帝怎么会允许你来看我?」慕落见到妹妹自然高兴,但笑意还没完全扬起来,便凝固在嘴角,「是不是外边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人欺负你?」 她素白的手攥住栏杆,神色有些不安,经受了多年的苦楚,她思考问题时,下意识的就会从最坏的出发点入手。 慕蒙心里一阵难受,当下扯过天牢的铁索,手上一用力将铁索断成两截。 「蒙蒙——你在干什么?」慕落诧异一瞬,忽然反应过来目光一凝,「蒙蒙,你怎么忽然灵力这样高强?徒手拽断带着加固封印的天牢铁索,你、你是不是……」 「姐姐,你不要紧张,我没有走歪路,也没有乱吃灵药。」不怪慕落紧张,这么短的时间内,灵力提高到这样的高度,走正统路子是绝不可能的。 慕蒙推开天牢房门,先是眷恋地抱了慕落一下,小猫一样在姐姐怀中蹭了蹭,而后拉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脉上,「你摸摸看就知道。」 慕落在蒙蒙靠近时忍不住扬起嘴角,当下也不问,从善如流地摸上她的灵脉,刚一碰上却愣住了。 她眉心细细蹙起,一言不发的又探仔细一次,终于慢慢地抬起眼眸,不敢置信道:「蒙蒙……这是怎么——你体内怎么会有我的灵力?」 是她的灵力,确认两遍,绝对不会错。 「这怎么可能?难不成你去了东海?」慕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不迭抓住蒙蒙的手,目光从手臂到全身翻来覆去检查,「可受伤了?」 第80页 见姐姐想远了,一下子紧张兮兮的,慕蒙笑盈盈握住她的手,乖乖地摇头:「没有受伤,我也没去东海,」她顿了顿,轻声道,「姐姐,你相信我吗?」 「这是什么话,我当然相信你。」 妹妹这样郑重其事,又莫名其妙带着她的灵力,慕落自然知道外面发生了不小的事。 静默一瞬,温声驱散她的迟疑:「蒙蒙,你不必有顾虑,只要是你说的话,姐姐绝不怀疑。」 一瞬间慕蒙眼眶有些发酸,但她不敢让眼泪落下来,赶紧眨眨眼睛:「姐姐,其实我今天过来是受人之託,将灵力还给你的。」 她将钟离微的事捡要紧的讲了一遍,略去许多细节,只说他当年性情大变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因为被人控制心神,如今清醒过来,只想好好对慕落的亏欠。 慕落听完久久不语,慕蒙瞅了瞅她,又说道:「姐姐,东海王确实没有恶意,我见到他时,他形销骨立,十分憔悴,而且我提出要他先将灵力转承给我,他也没有任何犹豫。若真有恶念,必定不会给的这么痛快。再说灵力还给了你,你就比他强上许多,主动权就不在他的手上了。」 说了一长串,慕落却还是拧着眉,一个字也不说。慕蒙觉得奇怪,凑近一些睁大眼睛:「姐姐——」 慕落侧过头,英气妩媚的眼睛盯着慕蒙,终于伸手揪了她耳朵一下。本想用力,但一碰上妹妹洁白耳垂后又捨不得,只好轻轻捏了捏。 「你呀,真是叫人后怕。钟离微有没有恶意也是过后才能知道,若他真的带着阴谋前来,你跑到他面前,岂不危险?」 慕蒙立刻解释让她放心:「没有危险的姐姐,他本就是一个人来的,九天门那人又多,他肯定伤不到我。」 慕落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哪就这么简单,他若是在灵力中动了什么手脚,转承在你身上,这样阴损的招数,你如何防范得了?」 慕蒙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心疼。 这件事对姐姐来讲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变数,她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委屈,反而一个劲的关心自己:「姐姐,你不要想啦。好在东海王并没有任何歹毒心思,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别担心了,我现在就将灵力传给你好不好?」 慕落按住蒙蒙的手,「先不急,蒙蒙,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传灵力所用的时间可不短,这期间没有办法分神讲话,慕落自问没那么沉得住气,蹙眉道:「钟离微说他被人控制,但此刻清醒过来并已找到了蛛丝马迹,可以揪出那贼人,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 「不,」慕落刚问完,立刻摇了摇头,「你只说当时他的神色动作便是了。」 她深知妹妹心思单纯,是从小被他们呵护长大的娇花,倒不指望她能分析什么,只打算问一问当时的情况,自己慢慢思索。 慕蒙认真回忆一番,姐姐问什么便答什么:「他说的认真,神色也笃定,想来不是单单做出承诺,而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 停一停,慕蒙靠近姐姐一些,小声说:「不过姐姐,我觉得这里边有问题。」 真是奇了,慕落本来神色平静,听妹妹这样说,忍不住挑眉微笑,「什么问题?你说说看。」 「我想过了,这个坏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了东海王,手段必定十分高明。只是当年他控制东海王时,东海王与你都灵力强盛尚且不曾发觉;那他撤除控制时,东海王并不清醒,只是一具傀儡罢了,若想让他发现不了有太多方法,怎么会留下蛛丝马迹?」 联想当时慕清衡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样子,慕蒙越发觉得,这定是他故布的迷障。只怕东海王找来找去,也只会与真正的方向南辕北辙。 慕落越听笑意越深,终于忍不住双手捧着蒙蒙的脸颊,毫不客气地揉了揉,「我家小蒙宝真是长大了,原来姐姐担心你被保护的太好,心思太过简单将来受人欺负,现在倒好,我可不用担心了。」 她欣慰的摸了摸慕蒙的头髮,温柔地将她揽在怀中,「你比姐姐强多了,当年我懵懂无知,吃了血泪教训才学得聪明。你现在这样很好,叫我很放心。」 姐姐声音太温柔,怀抱也太温暖了。 慕蒙很庆幸自己是趴在她怀中,可以不着痕迹地抹掉眼角的泪水,她回抱住慕落,低声说,「姐姐,我会变得更聪明些,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慕落轻轻放开她,很宠溺地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蒙蒙,我还有一个问题。」 慕蒙点头,清凌凌的水眸认真的望着慕落。 沉吟片刻,慕落轻声开口:「东海王不知道是谁控制了他,可你知道。对不对?」 她目光沉沉:「他是谁?」 …… 慕清衡从天经阁出来后,径直回了宫殿。 长烬殿一片肃静,他治下极严,只要他没有旁的吩咐,这里除了有几个值守的侍卫,绝不会有人在此走动。 慕清衡绕到书桌后,凝神静思一会儿,徐徐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神色从容地书写。 然而刚写了两行,他眉心微蹙,忽然笔尖凝滞,旋在空中微微有些抖。 慕清衡神色一凛,闭上眼睛正暗自调息,忽觉暗处有人,目光冷冽地扫过去,玉妲正从那边走来。 第81页 「主人,属下有要事禀……」 「谁让你进来的?」慕清衡语气冰凉,一挥手一道灵力甩出,玉妲勐地退后几步狼狈的跌在地上,「我难道没说过,若无事宣召,不许随意进出这里,你嫌命长?」 玉妲哪想到慕清衡一上来就这么不留情面,从前也有过急事奏报,他虽然不悦却也允许她说话,这一次却如此动怒。 她哪敢起身,赶紧爬起来跪好:「主人息怒,属下、属下只是有急事……」 玉妲心里害怕,连冷汗也顾不得擦,在慕清衡寒冰般神色的压力中,哆哆嗦嗦地为自己多解释两句:「并非属下不懂规矩,只是一连几日见不到主人,无人拿定主意,许多事情推进不下,方才忽然察觉主人气息,这才、这才未及事先通禀直接出来的……」 说来也有三四日了,不得传召就算了,连主人的一丝气息也无。玉妲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慕清衡:似乎……似乎主人脸色不太好,难道这几日不见是因为他受了什么伤?他卧床养伤才没有出来? 此刻不是细思的时机,玉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说正事:「主人,荒边玉魔石已经问世,比我们计算的要整整提前近两个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玉魔石千年现世一次,魔族众人共沐魔祖之恩,是全族灵力最强盛之时,此乃整装待发剑指天族的大好时机。 思及此,玉妲不由得满心激动,连面对慕清衡的恐惧都稍稍消散了些。 慕清衡原本面无表情,听她说完,忽然一勾唇角讥讽:「这就是你所做奏报的急事?」 「既然玉魔石提前问世,你们也无能力将它推回渊潭之中,那就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着,也需向我禀报?」 他冷冷扫了一眼,眸中冷意彻骨,「区区小事便自乱阵脚,指望你们踏平天族,真是痴人说梦。」 「可……」 玉妲下意识说了一个字就不敢再说了,主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他生气是什么样子,她经歷过几次自觉应该能应付。但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主人用这样轻蔑的目光,这样不屑的语气对她说话。 她自诩聪明,可主人更加深不可测,下一句话该怎么说玉妲已经没有头绪了。 玉魔石提前问世,覆灭天族的计划迫在眉睫。可是原本定下的灭族云泽却未成功,云泽境犹在,青凤翎的究竟到没到手主人不提谁也不敢问。 计划都是环环相扣,云泽之谋未知,后边的事情该如何继续? 「以后若无吩咐,你们照计划准备便是,如有变数,我自会告知。」慕清衡不着痕迹地深深吸气,将苍白的指尖拢在袖口中,语气中的阴鸷像浓的化不开的墨,「今日我免你的罪,如若再敢犯,即便你对我还有点用处,我也绝不会容你。」 玉妲立刻磕头称是。 慕清衡指尖微微颤抖,不动声色的握了握拳,将刚刚书写好的信纸慢慢折好,一言不发的装进信封。 玉妲战战兢兢站起身,本要退下,一抬眼看见慕清衡的动作,微微一愣,随即神色大喜。 主人果然早有准备,这是要开启那个计划了吗? 她连忙小心翼翼弯腰,双手举过头顶准备接信。 慕清衡瞥见,耐心几乎告罄:「还不滚?」 玉妲被他喝的一愣,这样的信件、如此封印的灵力——这难道不是给妖族三公子去的信件吗?此类信件一向都是由她亲自负责啊。 这么多年了,这样的信件,她怎么可能看走眼呢? 玉妲困惑极了,主人说过很快会重回荒边,难道不是要利用妖族三公子设局,以便摆脱天族之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的返回魔族吗? 但这些念头转瞬即逝,纵使玉妲心中有再多疑问,此刻也不敢多问一个字——主人既然无心让她送信,必定有别的安排,那赶快退下就是。 她什么也没说,快步退回黑暗之中,只是在转身之前,犹疑地嚮慕清衡望了一眼,目光在他苍白的唇色上流连片刻,终于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 等所有气息重归安静时,慕清衡终于放松心神,一偏头,「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他再也压不住浑身的颤抖,大口喘着气环抱住自己,像是置身冰雪中般牙关打颤,冷汗自额角沁出,渐渐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流过惨白的脸颊。 原来这就是九毒噬骨的滋味。 第一次毒发,就如此厉害。 蒙蒙…… 慕清衡死死捏紧拳头,衣料在他掌心褶皱的不成样子。 蒙蒙,蒙蒙…… 恍惚间,慕清衡发觉自己已低低呢喃出声。嘴里念着蒙蒙的名字,似乎真的可以暂缓这一份难捱的痛楚。 「蒙蒙……」他轻声低唤,目光眷恋而缱绻,只是这样念一念她的名字,唇角已然忍不住想要翘起。 慕清衡轻轻闭上眼睛,默默忍受这毒发之苦。 犹如焚身烈焰,也如置身寒冰,似野兽撕咬,也像万虫啃噬。痛不欲生的滋味,也许只有前几次的撕心之痛能稍可比拟。 但说到底,他发作的几次撕心之痛,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委屈罢了,甚至连情伤都算不上。尚且不知,真正的撕心之痛,发作起来该是作何滋味。 慕清衡不愿再想,再痛如何,左右那是与他无关的。 他只需想一想蒙蒙的笑脸,想她甜甜唤他哥哥的声音,好快些熬过这非人的折磨。 第82页 但也许因为太过痛苦,他闭上眼,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浮现于脑海中。 成人礼上,蒙蒙挽着慕落的手走远,「灵微,去拿上好的伤药给太子殿下包扎一下。」 云泽境中,蒙蒙声音轻轻:「我有点想久琰哥哥了。」 桃花林里,她护在在别人面前怒视他:「你干嘛打他?」 微风徐来,她忽然吻了他,神色痛而紧张。可他再次站在画面中细细去辨,却没有发现让他安心的一抹娇羞。 …… 慕清衡紧紧闭着双眼,不断摇头,似乎想将什么可怕的东西从眼前甩开,但终于蓦然睁开眼睛,勐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暗红而滚烫,一大片蜿蜒在桌面铺开的白纸上,称的颜色更加刺眼,带着几欲作呕的腥气。 九毒噬骨的痛楚仍在加剧,浑身的骨骼仿佛变形般,被折断、磋磨、碾碎,但他意志坚强这种痛苦尚且还能忍受,真正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心脏却也开始隐隐绞痛,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九毒噬骨的毒发在这种痛楚面前,近乎不值一提。 伴随痛楚爬上心头的,还有一抹必无可避的恐慌。 慕清衡怔忡地盯着前方虚无的某一处——他太自负了,时至今日,歷歷数来才恍然发觉,许多事情,已经悄然变了模样。 蒙蒙难道……难道也…… 慕清衡拳头死死的抵在胸口上,额头青筋隐隐爆出,冷汗不断的从鬓角流下,终于支持不住,慢慢从椅子上跪跌下来。 仿佛呛住了一般,一阵一阵低低的咳。每咳一声,就会有几丝鲜血流下。 「没关系……没关系……」 他顾不上擦,魔怔一样的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境地,只要他快动作快一些,小心一些,就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的。 第35章 灯盏 那她的亲哥哥呢? …… 天牢里, 慕蒙微微僵住一瞬,她没想到慕落会突然这么说,下意识摇头否认:「不, 我不知道。」 她不能说, 姐姐这么爱护她, 若她说背后兇手是慕清衡,就算她不可置信却也一定会信。 以姐姐的性格, 拿到灵力后, 她必定忍耐不得去找慕清衡寻仇。 可现在还不是好时机。 慕落脸色严肃起来,双手扳过慕蒙肩膀, 「我刚才只是听你分析时神色不太对, 想着诈上一诈,如此看来确实有问题。蒙蒙,他是谁?」 慕蒙抿住唇,没想到姐姐心思敏锐到这般地步。在她再三催问中,终于摇摇头:「姐姐,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你放心,我已有决断。等到时机成熟, 我一定会与你说的。」 「这是我的仇, 我自然要自己去报, 为什么不能说?」慕落目光探寻而沉痛,缓缓道, 「因为他的灵力比我高,所以我对上他会吃亏?」 「……是。」 慕落迟疑:「那你与慕清衡说了么?此人难道灵力也强盛过慕清衡不成?」 慕蒙胡乱点头:「是,他很强。」 「那你更应该告诉我们,甚至向天帝禀明此事, 」慕落沉声道,「如此强敌,你怎么能一个人扛着?」 慕蒙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如果只有慕清衡一人,她自然可以合天族众人之力,悉心设计大概可以将他拿下。可荒边冢还有无数魔族,一旦擅动,魔族倾巢而出,必定又会引发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 「姐姐,你相信我,我有分寸,」慕蒙抓着慕落的手,撒娇一样地摇了摇,「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也很担心我的安危。我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可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自己有危险的。」 慕落张了张嘴,望着慕蒙的神色,「枉我自以为身陷囹圄,却也尽知外间事……」 本来她确实心有把握,外面的事,哪怕只听到只言片语,也能将事情轮廓推测的八九不离十。可是她的蒙蒙,她放在心尖上,不知道怎么疼才好的小妹妹,什么时候竟然会有如此多的心事? 甚至她掩藏的那么好,至少每次来看她、以及前不久的成人礼,她没发现蒙蒙有任何心事重重的端倪。 她的蒙蒙从小被众人娇宠长大,本该是无忧无虑,幸福快乐,怎么会这样?她到底默默承受了多少? 慕蒙听姐姐开了个头,就知道她想说什么,目光一软,放柔了语气:「姐姐,你不要自责,你只要相信我,这些事情很快就可以结束。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这次换我护你一回,好不好?」 慕落鼻尖泛酸,心知再怎么问蒙蒙也不会说,「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将灵力还给我,我不知道你要处于何种危险,还要灵力来做什么?」 「我的灵力到了什么程度我有数,足以让你用来炼化赤心丹了。这样一来,我还能放心几分。」 慕蒙想也不想立刻摇头拒绝,「不行,如果我用你的灵力炼化赤心丹,这灵力不就……不就还不成了吗?」 这情况与东海王不同,东海王和姐姐来自不同的宗族,无论他怎么使用,姐姐的灵力都不会彻底和他相融。 可她和姐姐本就都为天族之人,更是血脉至亲,如果用她的灵力炼化赤心丹在身上运转一圈,那就会融进她的骨血再也无法拔出了。 慕蒙当然不愿意姐姐为她付出到如此地步,郑重其事的望着她,「姐姐,我知道你待我好,可也知道这身灵力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如果我将它据为己有,以后有何面目面对你呢?占了你的东西,又从何谈起保护你呢?」 第83页 她笑盈盈地靠在慕落肩膀上,揽住她纤细的腰,「赤心丹我会自己炼化,我已经想好了。况且我也并非孤身犯险,将灵力还给你之后,我还有一个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慕蒙一笑,趴在姐姐耳边将她的计划细细说了。 慕落沉默听完,静静想了很久,轻声问:「你确定?」 慕蒙点点头,「姐姐,即使这个坏人放过了钟大哥,也将灵力还给了你,对他来说是结束,可对我来说是开始。他做过的恶,我一定会暴露在人前,并让他付出他该付的代价。」 慕落清了清嗓子:「我是问,你确定自己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确定,确定。」慕蒙沖她眼睛弯弯的一笑。 慕落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好,我听你的。」 …… 长公主灵力归身之事不到一天便传遍了整个天族,她既有灵力,小小天牢自然奈何不了她。天高地远,自然是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由着她的心了。 这两天慕蒙往天帝那儿跑的勤,她原本以为姐姐自由后,好歹也会来看一看爹爹,谁知道她压根没这个意思。而爹爹呢,也根本没想低头。 这两个人,少不得要她为他们多操操心。 这天慕蒙一进门,就瞧见天帝正捧着一展模样奇怪的灯在看,见她进来,竟略有些手忙脚乱的将灯放到一边。 「爹爹,你在看什么?这是什么呀?」慕蒙还没见过自家爹爹慌里慌张的模样,当然好奇。 天帝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没什么。」 慕蒙好奇心更盛,笑吟吟的绕过来,仔细瞅了瞅这盏灯,「我怎么感觉这里边有几缕姐姐的气息?爹爹,你快说这是什么宝贝?你要是不说,那等姐姐回来,我亲自去问她。」 「哎——真是小没良心的,枉爹爹这么疼你,我看你到底还是跟你姐姐更亲。」天帝白了她一眼,紧接着又不满地指了指门外,「你姐姐,真是个有主意的,比你还没良心。刚一恢復灵力立刻就去东海了,就算她报仇心切吧,但也总得先来见我一面吧?」 慕蒙眯着眼睛笑了笑——姐姐这一走是她们两个的计划,这个怪不得她,不过他们父女俩倒是如出一辙的傲娇,看来冰释前嫌指日可待。 慕蒙略过了慕落去东海的事情不谈,只捧着这盏灯若有所思的笑,「那我知道了,这盏灯看上去绝非凡品,既然有姐姐的气息,您又这样小心的捧来看,难不成是透过它来察觉姐姐的是否安全?」 天帝本来沉默,憋了一会儿,忍不住微笑起来:「你呀,真是个小鬼灵精。」 他取过灯,盯着灯发出的柔和光芒,温声嚮慕蒙介绍,「此灯叫做四九安思盏,通过它,可以探知与此灯气脉相连的人安全。此灯有预知之力,可以察觉出未来的七七四十九天内是否会有危险。若有,灯光熄灭,视为示警。」 慕蒙认真听着,伸手摸了摸灯盏的边缘:「就像魂花?」 「有些类似吧,但比不上魂花精巧厉害。魂花会亮,是因为明确感知被保护之人受到伤害,并且可以通过并蒂之花瞬移,以求保护想保护的人。但此灯感知模煳,范围太广,并不能精确的知道对方会在何时遇到危险。」 慕蒙明白了,「如果姐姐一直在家里,灯光熄灭,确实不知如何防范,不过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姐姐去了东海,您心中担心,若看见灯灭,便知日后姐姐会遇到危险,就可以提前做出部署了。」 天帝长长的嘆了口气,眼珠微微一转不高兴地冷哼两声:「若灯真的灭了,东海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本座可什么都顾不得,必然挥兵东海一举灭之。」 慕蒙眨眨眼睛:「可是……」 「你呀,小小年纪操这么多心,虽然落落走之前没有来见我,但是她当年自请废黜天族剖出的族根之骨,我已派人给她送去。昨日得到回报,她收下了,现在已经又是天族的长公主殿下了。」 这样慕蒙就明白了,今世今日姐姐身份已全然不同,东海若真妄想欺负她,天族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打回去。 当然,爹爹不知道,可她相信钟离微是绝对不会再让姐姐受到分毫伤害的。 弄明白了此灯的用处,慕蒙心中一阵安慰,亏她还担心爹爹和姐姐不肯原谅对方担心了好久,「这样就好了,有如此好东西,爹爹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还怕您生姐姐的气,害得我天天往这跑,在您耳边念叨姐姐的万般好处,只怕您早就烦我了。」 「也难为你了,你姐姐那些好处啊,你竟然说的都不带重样的。」天帝展颜一笑,摸了摸慕蒙的小脑袋。 一桩心事放下,慕蒙松了口气,然而忽然又想起一事,仰头问道:「爹爹,这是姐姐的四九安思盏,那我有没有啊?」 天帝上下打量她两眼,「这叫什么话,你怎么能没有?」他说着,伸手捏了个决,很快掌心浮现出一盏亮着清浅白光的灯。 慕蒙望着这盏灯,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按照爹爹的说法和时间推算,前世她只身一人去荒边寻找慕清衡后,她的这一只四九安思盏必定会熄灭。 本来在她的想像中,爹爹日理万机,不会那么快发现她的行踪,但是如果有这样一件宝物在,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不在天族,并且未来会出事。 第84页 到时就算灵微不说,他也必定能猜到自己那个时候能偷偷跑去哪儿。 那么在他的眼中,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慕清衡被贬荒边,那里是魔族巢穴;而自己跑去找他,四九安思盏却熄灭了。 以自己对爹爹的了解,这一连串事情加起来,因果已经万分清楚,他若不做点什么是绝不可能的。 或许,前世的天魔之战,是爹爹先发起的,也未可知。 慕蒙觉得头疼,盯着自己的这盏四九安思盏渐渐发起呆,澄澈干净的水眸迷惘片刻,又重新缓慢的坚定起来。 无论怎么样,慕清衡也并不无辜。就算前世的天魔之战真的是爹爹先发起的,这一战也正中慕清衡下怀。 罢了,前世战争的起因究竟为何已经不重要了,事实既定,她与慕清衡怎么算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现在想那些还不如想想眼下这一世,路要往前走,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理。 「蒙蒙?蒙蒙?好好的怎么又发起呆了?」天帝在慕蒙眼前挥挥手,「我们小蒙宝想什么呢?」 慕蒙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自己又想的出神了,嫣然一笑随口引开话题,「没什么。爹爹,这两只四九安思盏是您什么时候做的呀?怎么我从前既未见过,也未听过。」 「你当然不会知道了。这宝物是我们天族独有的,但天族人只有当了爹娘之后,才会由自己的长辈来教如何制作四九安思盏。在你们每个人小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利索那会儿,爹爹和娘亲就已经给你们做好了。」天帝眉眼含笑,眼角折出几道淡淡的笑纹。 谈起这个,他目光深远,微微发怔的注视空中某一处,像是回忆起了一些温暖久远的往事。 慕蒙瞧一眼爹爹表情,明白他又在思念娘亲了,原来这是他们二人一起做的。 她从未见过娘亲,原来娘亲还给她亲手做过这等宝物。 咦……不对呀。 这宝物是父母亲手为孩子做的,虽然不知道都用什么材料,但既然她与姐姐的灯盏中分别有她们两人气息,想必定是取了她们身上什么东西才能制作。 那她的亲哥哥呢? 如果爹娘给她的亲哥哥也做了四九安思盏,被换子后哥哥必定会被魔族人残忍杀害,那他的灯灭他们岂会不知?就算他们做安思盏时,哥哥已经被替换成了慕清衡,那他身为魔族之子,骨血气息都与天族不同,难道爹娘就没有任何察觉吗? 慕蒙想不通,又不敢问的太直白,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开问:「爹爹,既然我与姐姐都有,那哥哥必然也有了?」 「嗯?」天帝一挑眉,笑了两声,「你哥哥啊……」 他表情有些奇怪,不过很快便恢復笑眯眯的模样,「你这孩子,今天总是问些傻问题,你姐姐有,你岂能没有?既然你们两个人都有,怎么能少得了衡儿?」 他笑着笑着,在慕蒙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又嘆了口气:「不过啊,衡儿的安思盏,有与没有,也没什么分别就是了。」 这是为什么?慕蒙忙追问:「爹爹,此话怎讲?」 「因为啊……」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在门外候旨。」 天帝被打断话头,伸手拍了拍额头:「对,本座叫了衡儿过来,」他对外面扬声道,「快请进来。」 他摇摇头,颇有些顽心的跟慕蒙幸灾乐祸:「这个妖族啊,哼,真是家门不幸。怪就怪在老妖帝生了太多儿子,内乱不断,换作是我真是烦也烦死了。这不,前两天衡儿去助妖族的月太子平乱,原以为要去一阵子,没想到回来的倒快。」 慕蒙没想到爹爹就这么说起别的话题,这事她知道,她将灵力转呈给姐姐之后,出来便听说妖族三公子行悖逆之事,妖族一时镇压不住,只得向天族求助。 此事关系重大,慕清衡当晚就出发了,所以这几日她也没有见到他。 但妖族内乱都是常事了,慕蒙一点也不感兴趣,接着刚才的话问:「爹爹,你还没说完,为什么哥哥的四九安思盏有与没有并无分别啊?」 谁知这么一会儿功夫,天帝竟然耍赖了,「嗯……这个事儿啊。嗯……以后再告诉你吧。」 「可……」慕蒙正想追问,慕清衡已经走进来了。 她只好闭了嘴,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 第36章 真相 蒙蒙根本不喜欢他,因为她恐惧他…… 慕清衡进来时本是冷淡严肃, 结果一眼便看见了慕蒙。一瞬间,他目光本能的柔软下来。 但温柔之余,却泄露出一丝紧张。 「蒙蒙也在啊, 」他好像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下意识的嚮慕蒙走了两步, 微笑着问,「怎么看上去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他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仿佛有温度的摩挲蒙蒙的脸庞, 声音低柔,听着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的。 天帝了敲桌面, 嘴里责备, 脸上却是笑吟吟的,「衡儿,就说你宠蒙蒙宠的过头,进来也不先跟我回话,光顾着关心妹妹。瞧你现在在蒙蒙面前还有什么天族太子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蒙蒙欺负你呢。」 慕蒙也觉得有些不对,慕清衡今天见到她的态度简直温柔的过了头,她两辈子都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态。 讨好。她想,这个词虽然不恰当, 但形容贴切。 慕清衡怔了一下, 也觉得自己行为竟如此有失妥当, 端正的垂首行礼:「见过父帝。方才是儿臣……一时走神。」 第85页 「可不就是走神吗?看见蒙蒙你就开心,连正事都顾不得, 」天帝伸手在空中虚虚点了两下,又指指蒙蒙笑道,「迟早会把她宠坏。」 慕清衡微笑:「那也没什么。」 天帝嗯了一声,「对了, 现在落落灵力归位,也恢復自由了,以后你也多关心关心。都是你妹妹,不要太厚此薄彼了。」 慕清衡颔首称是。 天帝心情极好,乐呵呵地挥了挥手:「别拘礼了。妖族那边什么情况?」 慕清衡沉吟片刻,看了一眼慕蒙。 这是不想让她听? 本来慕蒙看见他们二人要谈正事,都打算起身告辞了,可现在看见慕清衡迟疑,她反而不想走了。 妖族内乱而已,为何他有让自己迴避之意呢? 天帝察觉到慕清衡的目光,顺着望过来,随意地笑道:「没什么要紧的,真论起来不过是妖族的家事罢了,蒙蒙听一听也无妨。」 慕清衡眼眸微垂,道:「是。妖族内乱已平,叛党已尽数剿灭,剩下些细枝末节月太子足以应付,涉及宗亲儿臣便未再插手,提前赶回了。」 天地挑挑眉,旋即欣慰地笑了笑:「竟然这么顺利,以往妖族处理这些不是最拖泥带水么?真是难得。不过你们也不要太掉以轻心,那妖族三公子月承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想让天族对妖族俯首,又得老妖帝喜爱,没准哪天歪心思一起,又要作乱。」 慕清衡静静听完,淡声道:「父帝放心,他没有机会再作乱了。」 「哦?你怎么如此肯定啊?」 慕清衡长睫微颤,迟疑片刻抬眸:「此次平乱,儿臣把他杀了。」 慕蒙一下子转眼看向他。 天帝比她反应更大,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说什么?你把妖族三公子月承宣杀了?」 「那你、你没事吗?妖帝有没有为难你?」 「三公子素日不敬天族,言语举动皆有冒犯,儿臣早就想敲打。妖帝深知此子多行不义,失敬在先,自然无话可说,往后也再不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胡来。而且经此一战,他已明白自己无力与天族一战,省去将来许多麻烦。」 慕清衡从容沉静的说完之后,才略微一怔,又补充了句:「儿臣没事。」 「哦……杀了就杀了,倒也没什么,」天帝若有所思地歪着头,扶着椅边的扶手缓缓坐下来,「百年前妖族原本就是天族的附属种族,近百年渐渐独立起来,原也无所谓,谁知族里养出了一个歼佞之徒,藉机敲打敲打也好,免得时时内乱,总要辛苦你。」 他反应过来后,展颜一笑伸手指了指慕蒙:「我说你刚才汇报之前怎么有所迟疑,原来是不想让蒙蒙听到这些。你放心吧,身为天族太子,杀伐决断无可厚非,蒙蒙还能因为这些怕了你、疏远你不成?」 他自己说完还不算,转过头嚮慕蒙嘿嘿笑了两声,「爹爹没说错吧,还不劝劝你哥哥。」 慕蒙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听到天帝来问她,莞尔一笑:「这是自然,我虽然对外边的事知道的少,但妖族三公子的恶名却有所耳闻,哥哥除恶诛奸,实乃本分。」 她话音刚落,慕清衡便浅浅地弯起了唇角。 他神色弛缓下来,似乎刚刚真的提着一口气。 慕蒙看着他,也回以一笑,但心情却不如表面上这么轻松。 从小到大,她确实听过人提起一两句这位三公子的恶名,但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前世盛元霆之死。 据慕清衡所言,盛大哥与妖族三公子勾结,意图叛乱,最终被他斩于剑下。 当时众人赶到时,盛元霆已经被慕清衡以叛徒之由杀死了。而她深陷魔窟时,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慕清衡为了重返魔族巢穴的阴谋,既是阴谋,盛大哥的罪名也必定冤枉。 既然盛大哥冤枉,那些实打实的联络证据究竟是谁的? 到底是谁勾结了妖族三公子? 而且这位倒霉的三公子,前世今都死了…… 慕蒙慢慢垂下眼睫,双手揪住衣角,渐渐绞紧:这位三公子,怕是一直在为慕清衡做事。妖族多年的内乱,也许也少不了慕清衡的拨弄。 可……虽然慕清衡方才所陈情的理由天衣无缝,但她觉得对于他而言,似乎还有另外一层好处,让这位三公子带着秘密长眠,反而可以洗刷自己过往的罪孽——月承宣活着,他们串谋的事情也许会暴露,他死了,某些事情才永远无法翻到明面上。 妖族平静了这么久,忽起叛乱;慕清衡顺理成章的得到妖族恳请,前去相帮,最终痛下杀手。 看起来他是被动的那一个,可是这样阴损的手段,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手笔,真的很像是他的风格。 可是他为了什么? 他放过了姐姐与东海王。 又杀了妖族的三公子。 似乎他正一步步将自己下过的棋,一颗一颗归回原位,把所有事情,慢慢恢復成他插手之前应有的状态。 为什么要这样做? 慕蒙感觉,有什么东西隐隐欲出,自己似乎就要摸到事情真正的轮廓了。 「启禀父帝,还有一事,」慕清衡忽然沉声开口,打断了慕蒙的思绪,「月太子经此一战,在妖族威望渐深,根基已稳。故此特来求见向您致谢。」 天帝诧异一瞬,「月太子也在外边吗?他倒是守规矩,去宣……」他抬手吩咐侍从,刚说了一半又摇摇头,对慕清衡道,「还是你亲自将他接引进来,这个时候,也不能显得我族太过傲慢。」 第86页 慕清衡自然领命出去。 等他走后,天帝摇摇头哂然一笑,「这个衡儿,让本座怎么说他才好?虽然妖族三公子死不足惜,但他这么做,若再想让你与妖族月太子议亲,是万万不妥了。」 慕蒙没想到爹爹忽然操心起这个事,「爹爹,给我议亲的人选,怎么和月哥哥扯上关系了?」难道不是和云泽境心照不宣,只差明旨昭告了吗? 「哼,还不是那个护你护的眼珠子一样的好哥哥,就是万般的不同意你嫁去云泽境,」天帝说起这个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数,「他说久琰少年心气,年轻浮躁,冲动鲁莽,也不会照顾人,实在并非你良配。他这样极力反对,又有事实为证,我也不好因为两家亲厚就一意孤行。」 「原本我还以为他与妖族月太子走的近,是看中了他。还暗暗琢磨妖族内乱纷争,把你嫁过去不太放心,谁知——」天帝双手一摊,「现在我也不必操心了,衡儿杀了妖帝的亲儿子,就是妖族肯接纳你,我也不放心把你嫁过去了。」 这倒确实,慕清衡虽然是助妖族平乱,但到底杀了妖帝之子,他的妹妹,还怎么能嫁过去。 想想他对自己的那份心思,慕蒙对慕清衡下杀手的行为有了新看法——他不同意自己嫁给久琰哥哥,还可以直言挑他的毛病,让爹爹不得不放弃,但不是久琰哥哥还有别人,不能每一个人都用这种方法挡。所以他想出这等招数,经此一事,月哥哥在他心中便没有威胁了。 慕清衡行事,一箭三雕,这样缜密的心思,若非不是重生知道他的真面目,这六界当真要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慕蒙觉得指尖有些冷,定了定心神说:「爹爹别操心啦,此事慢慢挑就是,也不急在一时。而且我确实不喜欢久琰哥哥,也不喜欢月哥哥,毕竟日后要做夫君的人,怎么说也要等到真正的有缘人才对。反正我刚刚成年,来日方长。」 她真的很想让爹爹暂时打消给自己议亲的心思,一来她现在实时悬着心神,根本没有时间操心这些,二来慕清衡手腕厉害,久琰哥哥和月哥哥,都是被他用卓绝手段排除在外,若是再来别的什么人,他恣睢冷情,为了剷除对方害了无辜性命,那岂非是被她连累? 「原来你既不喜欢久琰,也不喜欢月流天?排除了这俩人,这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出色的青年才俊能配上我的蒙蒙,」天帝自然不知道慕蒙心中的担忧,显然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忽然眼前一亮,「朝虞有个爱徒,这老东西没少生涩笨拙的在我面前夸奖他,想来那孩子对你有意。他徒儿叫盛元霆,是玉如境的长子,在天族任玄天将军一职……」 比起前两位,慕蒙更害怕再次害了盛大哥性命,让他下场那般悽惨,口不对心的拒绝:「爹爹,这位玄天将军我有过两面之缘,他为人呆板无趣,还是……算了吧。」 「好吧,他总归年纪大了些,比衡儿还要年长些呢,我也不是特别满意,」天帝摆摆手,「也罢,此事又不着急,慢慢挑就是了。」 他话音刚落,忽地想起一事,转头对慕蒙仔细叮嘱:「对了蒙蒙,妖族的事情告一段落,衡儿也能好好歇歇了,得空你要多关心关心他,我之前就听人来报衡儿最近身体欠安,他一向不拿自己当回事儿,也就你的话能听进去几分。」 慕清衡身体欠安吗?可刚才看上去他气色还好啊。慕蒙眼珠微转,没敢问的太直接:「哥哥何处不妥?是……之前胸口处的旧伤復发了吗?」 难不成慕清衡心脏疼的毛病还有其他引发的缘由? 「不是啊,他有很严重的旧伤吗?」天帝一脸茫然,随即露出几分自责,蹙着眉忧愁道,「这倒是我疏忽他了,我并不知道。他身边侍卫说的是前两日他丢出的废纸中似有血迹,像是咳了血,那人心细觉得不妥便捡出来查看,血迹色泽发暗颜色甚异,像是淤血。」 「怎么会这样?」 「你别着急,叫医仙看过,衡儿身体康健,并没查出什么。他去妖族之前我还问了他,他推说侍卫小题大做,我当时看他气色极好,神采丰毅,确实没有问题。但是这事……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你上上心,你关怀他,他总归是会听的。」 慕蒙倒不是着急,他只是觉得慕清衡这个人还真是神秘,前有心疾,现在又开始咳血,「我知道了爹爹,我会上心的。」 …… 月流天拜谢过天帝之后,还要回妖族处理一些内务,便没有多留。 慕清衡送他出去,慕蒙便也跟了出来。 这还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和月哥哥见面,以往他言笑晏晏,总是从容微笑着,看见她每每都会逗她两句,今日却只是行了常礼,深深望过来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他的眼神中倒像是有千言万语——慕蒙回想起前世她去荒边冢之前,月流天为她送行,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直白的喜欢。 那天夜空下他笑容温暖,眼眸亮如星辰,「我会尽快扫清所有障碍,将身边可能的危险一一拔除,绝不留任何后患,到那个时候,你可以……再考虑我一下吗?」 「你在心里回答我便好。也不用立刻就回答,你慢慢想,随时都可以回答,我一直等着。」 她没有回答他,也许以后都不会回答他了。 月流天怔愣了一下,到底笑了笑:「蒙蒙,怎么看见我这副表情?委委屈屈的,好像哪里对不住我似的。」 第87页 「蒙蒙是听说妖族内乱的事了吧?你可不要胡思乱想,」他看了一眼慕清衡,而后转过头又对慕蒙笑,「慕太子杀的是奸恶之人,并非我的兄弟,我们还和从前一样,不要与我生分了。」 慕蒙眉眼微弯,语气温柔道:「我知道的月哥哥,是你多想啦。」 她是觉得有些愧对他,但不是他想的那个原因,她承蒙他的喜欢,这一世却叫他还未开口便无疾而终,自然会觉得有些歉疚。 月哥哥是本就是很聪明的人,爹爹看破的事情,他自然也心里明白,妖族不会接纳她,他永远不可能娶她了。 月流天又仔细的看了蒙蒙两眼,这才放心:「好,等我回家将事情都处理完,就找一些新奇的好东西给你玩,好不好?」 慕清衡适时插嘴道:「月太子,妖族的内务并不是个轻松的差事,你要顶着妖帝的压力安抚宗亲,更要笼络其他尚在观望的兄弟,事务繁多,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还是别分心为好。」 月流天点头:「我知道。」应了一句后便不再开口。 他现在看慕清衡总觉得有些复杂,原以为是此生好友,现在却让他陷入一个矛盾境地——他是来帮妖族的,就算做错了什么也不该加以指责,更别说将事情处理的这么漂亮;但是,他本可以不下这么重的手……眼下到底是让自己与此生最爱失之交臂。 而且不知为何,他现在似乎还对自己颇有敌意。 月流天停下脚步拱了拱手:「慕太子,蒙蒙,就送到这里吧,此间清寒,你们快些回去。尤其是太子殿下身上还有新伤,该多加休息,实在不宜太多走动。」 慕清衡没客气,连寒暄都省了,「好,月太子慢走。」 慕蒙本想多送几步,但他们两人互相都没有这个意思,只好关切道:「月哥哥,那我们就送到这儿了,你路上小心,积务再多也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她声音清甜温柔,极认真的叮咛嘱咐。 慕清衡一句一句听着,眨眼的频率渐渐慢下来,不自觉的放轻唿吸。他缓缓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小姑娘,感觉喉咙间涌上一股血腥味。 「知道啦。」没人发现他的异常,月流天走前甚至温和地应着慕蒙。 在他们二人温声细语的道别中,慕清衡感觉自己心脏正一点一点尖锐的疼痛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蒙蒙面对他时依旧温柔,依旧关心,他初尝情爱,只觉得满心欢喜。而如今和月流天一起并肩站在她面前时,才觉得她的温柔有极大的不同。 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眸深处,看向月流天时,是真正的温暖关切,可目光转到他身上时,笑容仍在,漂亮柔软的眉眼背后却是一片空洞。 也许他之前的推测是对的。 心脏仿佛被万千根钢针同时扎下,毫不顾忌的来回穿梭,一瞬间便千疮百孔。 其实蒙蒙根本不喜欢他,以后也永远不会喜欢他了。 无数把尖刀一齐凌迟,他仿佛能听见全身鲜血淋漓的声音,心脏被撕成碎片,全身的骨头被寸寸打断 ,碾成齑粉。 因为她恐惧他。 厌恶他。 恨他。 慕清衡面如金纸,苍白似鬼,嘴唇几乎成了乌紫色,他拼命压抑忍耐,却终究抵抗不了身体的本能,重重单膝跪地,低头咳出一大口鲜血。 第37章 交易 「我想请你将我的真实身份昭告六…… 慕蒙目送月流天走远, 本来心中还有些离别愁绪,身旁动静倒把她吓了一跳。 慕清衡单手撑地,身子摇摇欲坠, 除去最开始那一摊鲜血, 他一直在咳, 仿佛喉咙被血煳住一般,高大的身躯因着咳嗽甚至显得苍白单薄, 每咳一声就脆弱一分。 他低着头, 长长的乌髮从脖颈两侧垂下来,发梢落在地上被血液濡湿。他的脸被髮丝遮挡着, 看不清是何神色。 慕蒙咬了咬嘴唇, 慢慢挪过去两步:「哥哥,你……」 废话她也不说了,慕清衡看起来可不是没事的样子。慕蒙犹豫了一下——按理说她该扶他一把,可是若是现在扶了,等下难道要扶他走回去?她实在是不想碰他。 这么想着,慕蒙便没动。 爹爹说慕清衡近来身体不好,看来果然是真的。可是这两天她又没伤着磕着,慕清衡怎么会心疾犯的这么厉害? 难道说他这毛病, 还有其他的缘故? 慕蒙蹲下来, 想看看慕清衡脸色是不是真的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差, 「哥哥,你……你还能站起来吗?」 「我没事, 没事的。」慕清衡仍然是那句话,他抬头望着她,轻轻翘起唇角。 她虽然没心疼关心,但好歹叫了一声哥哥。慕清衡心头一松, 一口气喘上来,到底是止住了咳。 他微微前倾身子,动了动嘴唇:「蒙蒙,你能不能……」 能不能疼我一下? 不用做很多,哪怕用关怀的眼神看我一眼也好。 只要有片刻这样的目光,他就可以从这非人的折磨中稍稍解脱一点点。 但最终慕清衡没敢说完全部的话,其实他明白自己应该庆幸,蒙蒙并不知道他的来歷,现在就算是虚以为蛇,也还能叫他一声哥哥。 更何况,她根本没有伤害他,是他心太脆弱自己承受不得。可现在只是想一想便如此痛彻心扉,若真的叫蒙蒙知道自己也是…… 第88页 慕清衡不敢再想下去,闭了闭眼睛,手上稍稍用力撑着站起来。 慕蒙见他动作,想着不能排斥的太明显,只好伸手虚虚扶了一把,指尖只碰触到慕清衡的衣料,等他站稳后便松了手。 「刚才月哥哥说你在此次战乱中受了伤,」慕蒙看着他尽失血色的脸庞,思索着组织语言,「那……看上去伤的不轻,我们快些回去吧。」 慕清衡额上沁出冷汗,髮丝黏在清俊苍白的侧脸上,显得眼眸湿漉漉的。 他目光温软地注视蒙蒙——若是以往看到自己这般模样,只怕蒙蒙早就心疼的哭了。 不哭也好,她若是流泪,自己更捨不得了。 慕清衡不露痕迹地抚过刚刚慕蒙碰过的地方,那里依稀残留着她的体温,但是不过片刻就只余冰冷苍白。 他点点头,语气轻轻:「好,我们回去。」 虽然他嘴上说着回去,但看起来简直虚弱到一步也走不了。慕蒙心中十分不解,从爹爹那里出来不过片刻功夫,慕清衡忽然一下子脆弱至此,仿佛是一个轻薄的泡沫,只要她轻轻一碰就会完全碎掉。 她张望了一下,这里接近九天门,没有什么可以歇脚的地方,只有远处的玄青台,「哥哥,你若实在不舒服就先到那里坐一下,我传医仙来这里为你诊伤。」 正好她也方便探查探查,慕清衡这到底是怎么了。 慕清衡脸色和缓了一点,他勉强弯了弯唇角,「没有这么严重,哥哥能走,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他把担心二字咬的很重,还喃喃地重复一遍,像是在强调给谁听。 慕蒙不担心他的受伤情况,倒是有点担心自己演技不行,踌躇这一会儿,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哦,那……那我扶你。」 慕清衡低头看了一眼蒙蒙伸过来的一双小手,又抬眸去看她。 黑沉沉的眼眸似有一层水色,终于他很轻地嘆了口气,动作温柔地向后偏了偏肩膀,语气也极温和,「不用了吧。」 慕蒙便缩回手。 不用就不用,他拒绝了就好。如果真的让她把他一路扶回去,对她来说是种煎熬。 慕清衡眼睁睁看着那双救他出深渊的手收了回去,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蒙蒙不愿意,不要为难她。 走之前,慕清衡回头看了眼地上的血迹——他是天族太子,刚刚这一幕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去,已经造成不好的影响,再留着一滩血迹在这里,必定会被有心人反覆探查。 慕清衡并住修长的手指,慢慢一挥,地上那一大滩散发着腥气的鲜血慢慢被掩盖掉了。 看着那滩血迹慢慢消失,慕清衡忽然愣了一下。 他蓦然想起,前世他屠戮云泽境归来,蒙蒙听说他受伤跑来看他,不管不顾的动用赤心丹的力量为他疗伤,出门之后她便吐了血。 而他第二天发现时,却是刚刚割掉心上碎肉、最冷酷无情之时,对于蒙蒙的付出视若无睹,甚至践踏过那片血迹,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捨。 现在,是他的报应来了。 慕清衡指尖微微颤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暗暗咬牙,支撑着自己不要被这游走在四肢百骸的致命痛楚折磨到晕过去。 没有关系,他还没有一败涂地。 报应也好,天谴也罢,只要他小心些隐藏,只要他顺利完成自己所有的计划,蒙蒙一定不会把他和前世那个恶贯满盈的人联繫在一起的。 他必须要动作快一些了。 …… 两日后是慕清衡的生辰,与前世一样,天帝对太子的生辰格外重视,操办的极风光。 以前慕蒙对这种重要的日子也是极在意的,往往提前几个月便开始挖空心思的想,该送些什么礼物。曾经她捧上最真诚的心意,现在想来,只觉得荒谬。 这一次慕蒙没有费心炼魂花,无论如何慕清衡也不是曾经她心目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哥哥,不配接受她的魂花。 随意炼了几颗灵丹,看着能拿得出手,便送了出去。 她不再是那个欢欢喜喜眼里只有哥哥的小女孩,并没打算像以往一样要单独与慕清衡呆在一处郑重其事的送礼物,白日里没什么事便去了他的宫殿。 恰好云泽境众人拜会慕清衡,他们刚刚离去,只有云久琰还没走。至于什么原因不清楚,侍卫说大概是留在里边和太子殿下议事。 慕蒙听完回禀心里就觉得不安,别人也就算了,久琰哥哥前世之死始终是她心头挥不去的阴影,他单独和慕清衡在一起,她终归是不放心。 慕蒙快走了几步,奔到内厅门口,还没走近就听见里边的声音,想了想,她慢慢收敛气息,立在门口。 「慕大哥,你的意思我听我爹转达了,他也提点过我,可是……我还是想来争取一番。之前给你递了几次拜帖,但你总是不得空。今天恰逢你生辰才能见到你,你就让把话说完吧。」 没有听见慕清衡的声音,想必是没理会。 云久琰反而愈发诚恳,「慕大哥,我知道我和蒙蒙的婚约作废的事……是你第一个向陛下反对的。你与陛下讲的那些事情,我确实有做的欠妥之处,但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当是知道我的,我虽然远不及你聪慧,但并非毫无头脑之人,更不可能让蒙蒙受任何委屈,我其实……」 第89页 慕蒙听不下去了,赶紧抬手敲了敲门。 听见慕清衡应声,她推门进去,果然看见他目光阴沉不耐。 慕清衡看见慕蒙,微微诧异了一瞬,不过很快便弯起唇角:「蒙蒙。」 他迟疑了一下,带着些小心地指了指旁边的位子,「过来坐吧。」 云久琰在蒙蒙进门那一刻便止住了话头,他沖她一笑,露出几颗明亮洁白的牙齿:「蒙蒙,好久不见啦。」 看着他大方爽朗的笑容,慕蒙也笑着沖他点点头——慕清衡虽然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在自己的生辰之日、自己的宫殿内杀人,但是光凭他步步为营杀了妖族三公子,就知道他的危险。 云久琰若真惹恼了他,即便今天不死,往后却没准会招来杀身之祸。 慕蒙心中挂念,打算好好和云久琰谈一谈让他早些绝了这份心思,加上本来也没想在这多呆,便将礼物递给慕清衡:「哥哥,祝你生辰快乐。礼物简陋,你不要嫌弃。」 慕清衡垂下眼眸望着蒙蒙手上的小瓷瓶,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抬眸看她,眉目舒展的微笑:「谢谢蒙蒙。」 曾经她的魂花他没有珍惜,甚至不曾体谅她的辛苦。 如今却还能收到蒙蒙的礼物,即便是她敷衍,他亦觉得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激。 慕清衡握紧了手中的白瓷瓶,细细的摩挲两下,将它小心妥帖地收进怀中。 「哎呀,瞧我,」云久琰不好意思的笑笑,「种魂花的时候不能有外人在,那我先退出去。」 慕蒙清了清嗓子:「久琰哥哥,我送的礼物不是魂花。」 嗯?不是? 云久琰愣了愣。 这小丫头几个月前还跟他摩拳擦掌说这次她哥哥的生辰礼物要送个大的。 而且都已经默默准备了很久,怎么居然不是吗? 怪自己见识少,的确没见过魂花长什么样子,还以为瓶中的就是,云久琰觉得有些尴尬:「啊……那……」 慕清衡目光在他二人中打了个转,温和地笑道:「不是魂花,但也很好。」 他顿一顿,微微低下头,「只要是蒙蒙送的,就都好。况且,我也不希望蒙蒙送魂花给我,此物耗费心血,又要害她时时为我操心,我怎么捨得。」 最后几句说的有些磕绊,慕清衡耳尖渐渐发红。 他并非不善言谈之人,相反反而辞色锋利。但是他活到现在,却是第一次说如此露骨温柔的话,面对的是还捧在心尖上的姑娘,难免有些羞赧。 「蒙蒙,你可用过膳了,若是没有便留在这里一同用膳吧。」慕清衡说那些话并不是为了慕蒙回应他,亦知道她不会有任何回应,便立刻提起别的话题。 「我都已经备好了,」他清润的眼眸微微弯起,说了一半,又想起旁边站着的云久琰,眉眼冷淡几分,「你……」 云久琰眼神明亮:「正好我也没吃饭呢。」 慕蒙可一点也不想留下来吃饭,也不想让云久琰在这吃饭,「久琰哥哥,我们别打扰哥哥,一会儿还有好多人来拜见他呢,总不好让人家一直在外面等吧。而且云伯伯和云大哥必定等着你的,你还是回去吃吧,再说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蒙蒙。」 慕清衡忽然轻轻打断她,不着痕迹的屏住唿吸,「我并不忙,陪我留下来用个膳吧。」 给我一点希望,一点点,让我支撑着继续往下走。 在慕清衡有些痛苦甚至有一点讨好恳求的目光中,慕蒙又疑惑又茫然:慕清衡至于吗?他这辈子,与上辈子反差会不会太大了些? 慕蒙脑海中一闪而过什么念头,快得只能抓住一个尾巴。 她若有所思的对上慕清衡的双眼,到底还是拒绝了,「哥哥,我出来前已经吃过了,改日吧,好不好?」 说完,她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眉眼。 慕清衡慢慢地放开唿吸,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 片刻后,他轻轻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低低吐出一个字,「好。」 ……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喧闹了一天的礼宴终于结束,天族恢復宁静,只有天帝的干元殿还亮着一盏孤灯。 慕清衡踏进干元殿时,天帝正捧着一只四九安思盏看,见到他进来,他微笑了下,放下灯:「衡儿,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坐吧。」 慕清衡依言坐下,望着天帝正轻轻抚摸灯盏的边缘,静静看了会儿,出声道:「父帝不必太过担心慕落,她恢復灵力已有些时日,到如今应当日渐磨合。以她的能耐,六界之中少有人能为难到她。」 「这我知道,」天帝嘆了口气,「只是这个孩子,从来都是独断专行。」 他抬眼,「我听说你在九天门给东海王提了条件,他应允后已全部做到了。如今他不是东海的王,也并非宗族护佑的人,自然不足为惧,但是落落迟迟不归家,我担心……」 「担心她与钟离微正联手追查当年害他们的兇手么?」 天帝轻轻一挥手,安思盏消散在二人眼前,他将那一团白光收于掌心,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上的一轮明月:「是啊。」 「钟离微走前对你和蒙蒙发的誓言,我已经知道了,不出三月找出兇手……」天帝低声呢喃了一遍,摇摇头,「当年东海王这个人我还是颇有耳闻的,年少时意气风发,是个聪慧的郎君。此时他一腔悲愤,自以为拿到了什么线索,一时之间想不明白此中道理,但岂能永远不清醒?就算他真的看不清,落落可不是个愚钝之人,她应当很清楚,这个兇手,实则是几无可能被他们找出来的。」 第90页 天帝没有多解释什么,他知道慕清衡何等聪慧机敏,自然无需他多说也听得明白。 慕清衡沉默了半晌,只说道:「兇手的确难寻,钟离微所说的蛛丝马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不过我倒觉得他们要查就由着他们,父帝无需太挂怀,此人如此作为,像是悔过弥补,大概不会再对他们二人加以伤害了。」 「悔过弥补?」天帝慢慢重复了一遍,淡淡冷笑出声,「这说法也不知该算贴切还是不贴切。我知道这兇手道行高深,踪迹难寻,只恨我枉为天帝,竟不知六界中竟有如此奸佞。他想害人便肆意妄为,想宽恕便高抬贵手,如此狂妄,将我天族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他就这样逍遥法外,实在是意难平。」 他说的讽刺而悲愤,「彭」地一声捶在墙面上。 慕清衡不再说话。 他垂下眼眸,随手取过旁边的茶盏,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热气氤氲间,他的神色莫名难辨。 天帝转过身,一拍额头:「瞧我,真是老了。你来寻我分明是有事商议,我倒先与你说起这些烦恼。衡儿,你只管说你的事吧,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才叫你亲自跑一趟。」 说完还不等慕清衡开口,他又唠叨下去,「不过你也应该注意些,不能成天的忙碌奔波,你此前去妖族平乱还受了重伤,这些天应该注意休养才是,不要总是太过操心劳累。你是我天族的太子殿下,虽然肩负重担,但守护天族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职责,也不能总这么辛苦。」 他语重心长,慕清衡神色却无太大变化,慢慢抿了一口茶,微笑道:「儿臣并不辛苦,今日前来也并非商议政事,不过是想向父帝讨要一件生辰礼物。」 「哦?难得你会向我主动开口,」天帝听的眉目舒展,笑意渐深,「你是我的孩子,无论要什么爹都会满足。你说吧,是什么?」 慕清衡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桌上。 他抬起漆黑的眼眸,径直地望向天帝:「我想请你将我的真实身份昭告六界。」 天帝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嘴角:「你说……你说什么?」 「你我彼此心知肚明,我们根本就不是亲生父子,」慕清衡缓缓起身,一步步向天帝逼近,墨黑的剑眉下,目光平静而幽深,「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你来说很难,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为了我而放弃实在不划算。你不愿意掀开那些尘封的旧事,我理解,所以我今日并不为难你。」 他说:「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 第38章 前奏 即将掉重生 天帝久久不能回神, 他怔怔看着慕清衡,仿佛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终于,他抬起手, 微微颤抖指着眼前年轻的男人:「谁与你说我们不是亲父子?谁与你说的?!若让我找到此贼子必将他千刀万剐!什么尘封的旧事?全是一派胡言!衡儿, 你这般聪慧, 洞察世事,难道会轻易相信什么奸人的挑拨?我就是你的亲爹爹, 今天你跟我说过的话, 我只当没听到……」 「可是你听到了,」慕清衡平静的打断, 目光冷厉颇有威压, 「而且这是无法磨灭的事实,不如你先听听我接下来的话吧。」 窗外冷冷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一面侧脸温润皎洁,一面阴沉冷冽,犹如鬼魅。 天帝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渐渐地神色化为心疼,语气也软下来:「你想与爹爹说话,我自然会听。可是衡儿, 切不可煳涂啊!」 慕清衡对天帝的话无动于衷, 从始至终连表情都没有变过:「你不必做出此等姿态, 我知道我的要求动了你的利益,你很难答应我, 所以我才说要与你做一个交易。」 「荒边冢的魔族始终是你心上的一根刺,我来帮你把这根刺拔掉吧,」慕清衡负手慢慢走到天帝身边,在他身侧站定, 「只要我出手,他们无处遁逃,我可以保证这世间再不会存活任何一个魔,从此六界清净,你心中高悬着的忧患便可永远消失了。」 天帝闭上眼睛,好似在隐忍。半晌,他重新睁开,眼神一片坚定:「衡儿,别说爹爹并没有把荒边冢那些残存的魔族余孽放在眼里,就算真如你所说,那是我心上的一根刺,这根刺也不该由你来拔。更何况,上一次天魔大战,震慑犹在,魔族根本翻不出天族的封印,我们没有必要非取他们性命不可。」 慕清衡耐心听完,勾唇一笑:「可现在有必要了。」 「你不知道,魔族早就找到了通往外界的办法,而且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不日就要攻打天族,如果我不先下手为强将他们绞杀在荒边冢,等他们上来天族只能迎战,一旦开战,就算打赢了也势必会造成一些伤亡,你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吧?」 他气定神闲,天帝却渐渐眉头紧拧: 「你怎么知道他们找到了通往外界的办法?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做了准备,很快便会攻打天族?」天帝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每说一句,声音便沉怒一分。 慕清衡收敛了笑,冷淡着眉眼抬起手来。 苍白修长的手在月光下如上好的玉瓷一般,看上去干净剔透。他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的手,「我知道,自然是因为这是我一手促成的。」 「我怕你不会同意我去剿灭魔族,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逼你答应。」 「你疯了是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竟敢勾结魔族?!」天帝眼中迸发出怒气,一手指着慕清衡,气的胸口不断起伏,「你难道不知道魔族都是一群没心肝的东西?你以身犯险,难道就为了、就为了要……恢復你的真实身份吗。」 第91页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显得有些沙哑。 慕清衡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自主的柔软下去:「是。我毕生所求,註定我无法继续做你的儿子。」 顿了顿,神色重新冷硬起来:「而且我还要向你纠正一件事,我并非勾结魔族,我现在……」 他字字清晰,「就是魔族。」 慕清衡说完慢慢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他身上清雅洁净的气息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迷雾般源源不断、不详而阴森的沉沉魔气。 天帝完全愣住了,甚至连眼珠都忘了转动,只有两片嘴唇发出细小的颤抖。 他竟不知道,这个孩子…… 他魔族灵力如此强盛,已经到了可以对魔气控制自如的地步。 慕清衡缓缓睁开眼睛,周遭的魔气随之渐渐淡去。 「如果这样你都不同意我剿灭魔族,那我倒是还有更直接的办法,逼得你不得不同意。」 天帝依然愣愣地望着他,渐渐眼眶发红,垂在袖中的双手不断颤抖,终于忍耐不住扬手狠狠打了慕清衡一个耳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啪」的一声,慕清衡的脸侧过去。 这一巴掌没有留情,他的唇角有些开裂,隐隐有血丝渗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样子如果一个伪装不好,走在外边、让天族的人知道,我都保不了你!即便你什么都没做,即便你是屡建战功,光风霁月的天族太子,也没有人会容忍你,没有!他们甚至会众口一词让我杀了你!你为什么要断送自己?!为什么这么煳涂?为什么?!」 慕清衡用手背蹭了蹭唇角,笑了:「我很清醒。」 魔族对他来说的确是一把好用的刀,可以利用他们达到不同的目的,发挥出不同的效果。 曾经他率众剑指天族,如今也可以屠灭换取一个名分。 「我会把荒边变成真正的坟冢,替你除去此生最大的心结,然后,你要还给六界一个真相。」寂静的夜里,慕清衡的嗓音格外清冷。 天帝沉静了很久,缓缓开口:「不用。这些都不用你来操心,衡儿,就算如你所说,魔族已做好万全准备攻打天族,我也会想法子应对。至于你是怎么勾结的魔族、和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哪怕是犯过什么错,我都不会与你计较,只求你就此停手。你有伤在身,什么都不用管了,风风光光的做这个太子殿下,这一段时间就好好修养吧。」 「还有你的要求,以后不必再提。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哄骗了你,若将此人揪出来,我必定千刀万剐以泄我恨。衡儿,孩子,你不要偏执了,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即便你罔顾天理伦常,孤意入魔,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我血脉相连,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一错再错。」 他言辞恳切,甚至算得上卑微。慕清衡沉默听完,慢慢低笑出声。 渐渐地笑声转大,几乎不可自抑,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慕歌川,你真是装腔作势的一把好手,我以前竟没发觉你竟如此会摆腔调。」 他长眉微拧,目光满是厌恶,「你拿出这一副慈父的面目,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我是心甘情愿走上自毁道路的,绝不会怨怼旁人,可若是没有你,想必我也绝不会走到今日。」 「如果你真的如你嘴上所说的那般疼我,」慕清衡缓缓勾出一个微笑,眼神阴冷语调轻曼,「我什么都不做,明日你就发下诏书昭告六界,将我真正的身份公诸于世,你做得到么?」 天帝眼中浮现浓郁的愧疚,他嘴唇颤抖,半晌伸出手:「衡儿,其实我——」 「不用说了。没有关系,你不答应也无所谓,剿灭魔族我势在必行。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慕清衡道,「由你来昭告六界,对我来说不过是方便一些、快一些罢了。你既然不愿意,那由我自己来告诉天下我究竟是谁,也未尝不可。」 …… 慕清衡的生辰才过去两日,这两日慕蒙只觉自己要被自家爹爹烦死了。 从前还不觉得,这两天他不知怎么了,隔三差五就派人来请她去看一看慕清衡,好像没有人时时看着他,陪着他,他哪天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 多数是派他的亲随侍卫来。 「小殿下可有空闲?若是无事,去看看太子殿下可好?」 「小殿下,太子殿下那边准备了你爱吃的糕点,您不去尝尝吗?」 「小殿下练功辛苦了,去太子殿下那歇一歇吧。」 甚至有几次是他自己抽空过来。 「蒙蒙,你怎么还在自己宫殿呆着?怎么不去看看你哥哥?」 「你哥哥近日心绪不佳,你要多陪陪他。爹爹这忙的抽不开空,再说人也老了,怎么也不如你细心体贴。」 「蒙蒙,快,快去和你哥哥一起吃饭。」 诸如此类,慕蒙简直都要怀疑慕清衡去爹爹面前告了什么状,控诉她近几日对他疏远冷淡。 这天,她又被爹爹好言好语劝去探望慕清衡,毕竟是爹爹亲自下令,她不好忤逆,只好去了。 反正这几天她能推就推,推不了的,自己也寻出个好由头。 她和慕清衡没什么话说,也不愿意在他这浪费一天时间,每到这里就问他去不去练功,他不去她便自己去。这样一天下来,既没荒废时光,又不必与慕清衡说话,倒也相安无事。 第92页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今夜无星无月,天幕黑沉沉的,仿佛野兽蛰伏的眼睛。 从下午一直到天黑,修炼的差不多了,慕蒙渐渐收回内息,忽然察觉身边站了个人。 身旁这人气息极其熟悉,从前让她倍感安心,后来叫她恐惧厌恨,现在无端又多添一层烦躁。 慕清衡来干什么? 他们天族男子和女子所走的路子不同,修炼时不宜挨的过近,以免刚柔相撞,所以每天他们两人虽然在同一地方修炼,但相隔的很远,根本不会打照面,若不是到修炼结束,他是不会过来的。 慕蒙睁开眼,仰头迎上慕清衡有些忧虑的目光,疑惑道:「哥哥,有什么事吗?」 「蒙蒙,你再运转一遍灵力让我看看。」慕清衡低声道。 慕蒙眨眨眼,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抬起手合十再散开,慢慢运转内息激盪灵力。 她闭着眼睛,但仍能感觉慕清衡灼热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 慕蒙只作不觉,将灵力周转完一遍后,睁开眼,「好了。」 慕清衡神色不变,仍然颇有些执拗地站在一旁,「不是这样,你把你刚才独自一人运转灵力的方法给我演示一遍。」 慕蒙拢在袖中的细白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她顿了顿,扬起小脸露出一副天真温柔的笑容:「哥哥,我一直都是像刚才那样修炼的,你看到的是什么样?也许是我粗心大意,转错了路子,你让我重复,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出错的了。」 慕清衡的目光很静,他背对着光,瞳仁显得比平时更加漆黑:「蒙蒙,哥哥可以什么事情都由着你,唯有这件事情不行。」 他抿着唇,声音比刚才低沉许多,「你修炼的方向并不是炼化赤心丹,你在拉长赤心丹瞬时使用的时限。蒙蒙,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你拉长了时间又如何?就算你能保持巅峰灵力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十个时辰又怎么样?一旦停止,你的身体会受不了如此大的消耗,力竭而亡!」 慕蒙一时沉默。 慕清衡的确细緻入微,居然能发现她修炼中的细小差别。 他说的没错,自己重生以来修炼的方向便不正统,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她重生的节点是自己的成人礼,留给她的时间太紧张了,很快就要经歷云泽境之变,接着用不了多长时间,慕清衡就会用计返回魔族,随即便要发兵九天门。 虽然重活一世有许多事情走向已改变,但是魔族不除,她如何能放心。 可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完全炼化赤心丹,想要保护自己的族人,拥有和魔族一战的力量,只能延长赤心丹的使用时限。这是她想出的唯一办法。 曾经她如果妄动赤心丹的力量,最多一柱香的时间便会支持不住,但修炼了这么久,现在已经有把握源源不断的使用它,至少可以坚持两个时辰。 慕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翘起唇角,轻轻松松地笑起来:「哥哥,你别紧张呀,我只不过是修炼一番,又不是真的打算和谁大干一场慷慨赴死。就算我真的想也没有机会啊,若是将赤心丹的巅峰状态维持几个时辰,只怕要踏平半边天了。我与六界素无冤雠,上哪搞这么大阵仗去。」 她说的轻松,慕清衡的神色却并未放松,眉宇间仍有深深痛色。 「蒙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在她面前慢慢单膝跪地,柔声道,「可是你没有必要这样修炼呀,现下六界太平,你根本用不到赤心丹的力量,循序渐进慢慢修炼对你有好处,就算真的有什么危险,要上战场也是哥哥去,知道么?」 「你只要安安心心一点一点炼化赤心丹便好。哥哥会陪着你,护着你,让你安全无虞的完全掌控赤心丹的力量。」 慕清衡温软着语气说完,表面平静,但指尖却不动声色地微微颤抖。 他当然知道蒙蒙这样修炼的缘故,上一世给她留下的阴影还是太重了,才让她一个人默默做着与魔族殊死一战的准备,他不知道该怎么疼宠她,才能让她安心踏实,回到过去的天真无忧。 这种忧虑与怜惜,很快便化作一种本能直击心脏。 慕清衡的心仿佛有一柄重锤在砸,一下一下痛不可当,血肉模煳鲜血淋漓,成了无法復原的零碎碎片。 喉咙涌上一阵强烈的血腥味,他的心像是被发狂的野兽撕扯,血液顺着涌上来想要喷涌而出。 慕清衡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将血气兀自压下去。 「蒙蒙,你听话好不好?」他声音很低,「我怕你会伤到自己,怪我没有早一点察觉你走偏了路,不然一定不会让你受这种罪,你……」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般修炼吗?」 忽然,慕蒙打断他。 第39章 双重生 慕清衡是重生的,他竟然也是!…… …… 灵微在宫殿门口等待慕蒙回来, 平常这个时辰该回来了,不过今日却拖的时间久了些。 灵微抻长脖子巴望一会儿,没看到什么动静, 身边又没什么人与她说话, 她等着等着, 不由得开始神思畅想。 多日不见主人,也不知他现下情况如何。不过这几日小殿下往他那里去的勤, 他应当是满心欢喜, 那颗心有情爱滋养,必定不会像多数同族那样消减陨灭。 第93页 还不晓得小殿下此刻究竟开窍没有, 主人那般胸有成竹, 也许开窍是迟早的吧。他们这许多年的深厚感情,大约小殿下知道他们二人并不是亲兄妹之后,渐渐地真的可以爱上主人。 他们魔族,总算出来一个与众不同,得以告慰圣祖在天之灵的族人。 灵微想着想着,不觉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夜色渐深,黑空浓的像墨。 灵微又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慕蒙回来, 想了想打算回后殿给她准备点宵夜。从宫殿侧门出去, 才走到一半, 一旁忽然闯出一人拦住她去路。 灵微脚步一顿,看清来人的样貌眼神一厉, 前后张望一番,压低声音:「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身为暗桩私下来见我,若是被人发现了,后果不堪设……」 「好了, 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我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玉妲冷冷地看着她,逼近一步,「你实话告诉我,主人这几日到底怎么了?」 灵微皱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跟我就别演了。先前主人一连几日见不到人,所有人都被他支走,连我都无法进入他的内殿,前几日我见他脸色极差,他受伤了,是不是?」 「他并不是在妖族受的伤,去平乱之前,他就已经身体抱恙了吧?」玉妲步步紧逼,「为什么?」 灵微向四下看了看:「你别无理取闹,这里可是天族,你以为是自己的地盘?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就是。」 玉妲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吐的极清晰,「你不说我也知道。放眼整个天族,能让主人重伤昏迷的根本数不出一个!我已经暗暗查过,慕蒙那个蠢货误拿了九毒珠,身中剧毒,主人偏偏在这个时候重伤,你别告诉我,这是个巧合。」 灵微深深吸一口气,「你几天见不到主人,就编出这样的故事,真是荒唐。主人要做什么何须向你报备?让开!」她伸手推开玉妲的肩膀,提步欲走。 玉妲一把攥住灵微手腕,见前后无人,她拉着她闪入一旁的小巷。 「灵微,我耐心有限,我是魔域使你是护法,你想好了再回我的话!」 「慕蒙中毒这件事毋庸置疑,可最后她毫髮无损,主人却昏迷几日,难道不是转承了她身上的毒吗?主人手上有青凤翎,如果他想对慕蒙出手,直接挖了她的心便是,总不至于输的这么难看。所以,他不是攻击慕蒙中的毒,而是主动承受攻击,为了转承九毒噬骨之毒,对不对?」 玉妲咬紧牙关,半晌,她一字一顿地问:「主人生出肉心,甚至已经结念,是吧?要不然他何至于这般愚蠢。」 灵微用尽全力甩开玉妲的手,冷冷的盯着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荒边魔兵已整装待发,我们曾经的计划正在一条一条的实现。无论主人经歷了什么,作出何种部署,都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事情。」 「你不要再跟我装傻了!」玉妲忽然暴怒,一把掐住灵微的脖子,手上渐渐用力,「你把荒边里你的族人安排走了,整个荒边都找不见,你一定把他们藏到外界去了!还有苍壁,苍壁最近也很不对劲,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我们打的是一场必输之仗?」 灵微脸涨得通红,却不卑不亢,直直迎上玉妲的双眼。 看了一会儿她笑了,哑着嗓子说,「既然你察觉到我的动作,聪明一点,就应该像我一样安排一些该安排的事,而不是跑来质问我。若你没那个脑子,那就只需做好一个下属的本分,服从主人的命令,听从魔族的安排,其余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玉妲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冷笑一声,阴测测地说,「虽然一切计划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可是我真的寝食难安。如果他当真生出肉心,你让我如何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覆灭天族?」 玉妲死死盯着灵微,语气渐渐转为不屑,「若我们追随的主子成了他人的奴隶,何谈光復魔族?一旦慕清衡走上了逢息雪的老路,因为爱上一个女人,一颗心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疯疯癫癫似人非鬼,他就不配为魔尊,我们自然不必再追随他,该另立新尊才是。」 她说完,一把甩开灵微。 灵微喘上一口气,忍不住一阵一阵咳嗽,咳了很久她沉默着,忽然轻轻笑出声。 她掩着唇,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的肩膀一抖一抖。笑够了,蓦然抬起头直视玉妲:「你办事利索,魔功修的也不错,可为何脑子总是这么愚蠢?」 「另立新尊?你张开眼睛好好看看,慕清衡可会任由你另立新尊?是啊,他不会带领魔族復兴了,但他也绝不允许由别的人率领魔族践踏天族!你也少拿他与逢息雪大人相比,逢息雪大人爱上的是一个人族少女,他再疯也是关起门来自己疯,但主人心爱的可是天族公主,他绝不会让魔族对天族有一丝威胁的。他的心结念了不错,从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最终结局是什么样的,你身为魔族之人,应该知道魔族人一旦真心爱上一个人,会有多疯狂。」 「看在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做以卵击石的事情。只要你聪明些,带着想带的人从荒边逃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主人那颗心虽然不是为你而软,但见你如此识趣,必定也会饶你性命。可如果你胆敢触他的逆鳞,你只会和荒边一起陪葬而已。」 第94页 灵微从来不像其他族人那般行事张扬,甚至有些默默无闻,但这一番话却说的疾言令色,玉妲听的呆住。 事实上,她绝非愚蠢之人,否则怎么会单凭几个零散的信息就大胆推测慕清衡动了情? 但是就算再怎么思考,玉妲自觉觉也不会想到这一层面,此刻只觉得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说,他会为了慕蒙,而屠戮自己的族人?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的肉心可不是为你、为魔族人而生的,」灵微冷冷的说,「为了慕蒙,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毫不在意,还会在意你们的吗?你是魔域使又如何?你们七个魔域使加起来,抵得过半个慕清衡么?」 灵微退后两步,神色阴沉转身离去,走出两步她顿住,微微侧头:「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我知趣,主人也明白我知趣。我们应该庆幸他生了一颗肉心,虽然心中只存了一人,但好歹愿意为了这个人把自己打点干净,不做赶尽杀绝的事情。你最好把我的话听进心里,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回荒边传信,如果你们敢反……」 她转过身,目光雪亮地盯着玉妲,「我保证,就算天族的结局我不能下定论,但魔族,一定覆灭在天族的前面。」 玉妲目光阴狠的凝视灵微,灵微却丝毫不惧,甩下一句话后抬脚离去。 她望着她清冷的背影,眼中怒火越烧越炽烈,最终化为极为怨毒的不甘,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最终慢慢松开。 玉妲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转身离开小巷。 …… 长烬殿这边,慕蒙仍然等待着慕清衡的回答。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般修炼吗?」 自从问出这句话,慕蒙就一直盯着慕清衡。 他刚才望着她的眉眼中,确有深刻的疼惜与怜爱,但这些都不是让她真正在意的,真正让她觉得不对的是——他强制压抑,却仍然露出蛛丝马迹的痛苦。 那种极细微的痛苦,和他生辰那天的痛色重合在一起。 不止。还有这许多天来,他望向自己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珍惜。 一瞬间她有些反应过来—— 她是天族公主自有傲气,虽然与慕清衡虚与委蛇,但到底还有底线,她心里很清楚,其实细算下来,她对慕清衡算得上疏远冷淡。 只是疏远冷淡了他这些时日,冷眼旁观,有些事情倒是看得更分明些——她的淡漠疏离如此明显,难道慕清衡就分毫不觉得奇怪吗?他甚至从未提出过一次质疑,仍然一如既往的待她,甚至待她越发的好,仿佛没有下限一般。 慕清衡对她的耐心,简直几乎到了伏低做小、屈尊卑微的地步。 他误以为自己喜欢他,这一点她还没有澄清过,那么,他是如何看待自己这份「喜欢」的呢?天底下可有如此冷漠至极的喜欢? 当然,他对自己的喜欢,也同样不是正常状态该有的样子。 她上辈子过得无忧无虑一派天真,但经歷过月流天的真心告白,也感受过盛元霆的默默付出,更直面过云久琰的血与泪。加上姐姐两辈子的甜蜜与苦涩,以及自己曾经对慕清衡尚未出口就已无疾而终的心动,对于男女之情,她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和认识。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应当是愿他高兴,盼他欢喜,无论是付出爱还是被爱的那个人,都是平等的,并没有谁比谁高上一头。 可是慕清衡太奇怪了,他的付出没有底限,近乎是种卑微的、低到泥泞里的讨好。 慕蒙恍惚间,一个离谱却甩脱不掉的想法在脑海中越放越大。 她慢慢转头,盯着慕清衡又问了一遍:「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般修炼吗?」 这一次,她没有叫哥哥。 慕清衡垂落在袖中的手握紧,指甲不自觉的掐进掌心,他面上维持着从容镇定的神色,轻声道:「我不知道。」 慕蒙不动声色,脑中忽然闪过那日姐姐关切中又带有一分狡黠的面容,想想当时她是怎么挖出自己的秘密的,她垂下眼,深深吸一口气,再抬起眼时目光已然冰冷异常。 她冷笑一声:「不知道?慕清衡,在你没发现之前,我本想和你就这样装傻下去,可你既然已经发现了我修炼的秘密,我们也不必维持表面上的太平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才应该是这一世最懂我的人啊。我这样做当然是因为我害怕,害怕会落得和前世一样的下场,深陷魔窟,既无法拯救他人,又无力保护自己,你说,难道我不该这样修炼吗?!」 慕清衡的脸色陡然一白,嘴唇微微颤动几分:「蒙……」 他只说了一个字,忽然神色一凛。 但已经来不及了,慕蒙一下子退开几步,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戒备:「果然……果然你也是重生的。」 慕清衡是重生的,他竟然也是! 这么久了,他装的一身无辜,实则就是前世那个犯下种种恶行的魔鬼! 她小看了他的手段,也低估了他的歹毒! 慕蒙浑身发抖,惊怒与恐惧的目光渐渐转为深深的厌恨:「慕清衡,你果然有一手好演技,我真是甘拜下风!前世你是冷心无情的魔鬼,今生倒成了矢志深情的郎君?如果再有一世,你又会扮演什么角色?为了你的目的,你真是不择手段,多么荒唐的谎言你都编得出来。我真是愚蠢,竟然会被你又一次骗过去!没及时发现你的真面目,还以为你……以为你与前世不同,你心里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第95页 源源不绝的恨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欺骗,羞辱,杀戮,再欺骗,前世今生种种全部加在一起,她甚至比上一世死前更加恨他! 慕清衡的脸早没了血色,他仓皇地摇头:「不是的,蒙蒙,我没有……我……」 他想解释,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那些伤害真真切切的存在过,如果是他一人重生,他必定会千倍万倍的偿还弥补,将此生唯一的珍宝捧于掌心,用所有的力气疼她宠她。 可是蒙蒙也回来了。 她带着那些伤害和对他的恨,一併回来了。 他又该从何弥补? 「你是想解释吗?好啊,」慕蒙微微一笑,从最开始发现他真面目的震惊恐惧,到明白自己又被他骗了一次的愤怒羞辱,现在情绪已经毫无波澜,只剩一片死寂般的恨,「你说吧,我听着。也让我学学你层出不穷的智计,这辈子你委屈牺牲到如此地步,总该有个原因。」 慕清衡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渐渐开始撕扯,他不知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折磨,只能趁着清醒:「蒙蒙,我没有骗你,这一世我没有动云泽境,也毁掉了青凤翎,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见慕蒙冰冷的目光,一向温柔天真笑意的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一瞬间,剧烈的撕心之痛勐然袭来,铺天盖地让他痛到失声。 太痛了,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慕蒙摇摇头,吐出的话像刀子一般:「只有这些?如果只是这些话,你就不必再惺惺作态了,也无需装出这一副深情的模样,会让人觉得很噁心。你倒不如像前世那张冷戾骇人的脸,我看着还觉得舒服几分。」 「其实你也重生归来,于我而言也是件好事。前世你打我辱我,将青凤翎刺进我心脏,把我丢下无尽崖,我一直以为此仇终我一生都寻不到仇人了。」 她抬起下巴,目光寒凉:「出手吧,你今天若不杀死我,我必定也让你尝尝生生剖心鲜血流尽的滋味,还有你的族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40章 碎心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你!」…… 慕清衡微微睁大眼睛, 双目猩红,他张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声闷哼, 虚脱一般地跪到地上。 蒙蒙……蒙蒙她说…… 他打了她?用青凤翎剖出她的心脏, 还将她扔下了无尽崖? 不是的!不是的! 他从最初的剧烈疼痛中一点点回过神来,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微微启唇后他又立刻死死咬住, 用力到唇色泛白,一瞬间就咬破下唇涌出血来。 在能正常说话之前, 他不想让蒙蒙听见自己无用至极的惨叫。 可是真的好疼, 好疼。 这种痛苦比此前经歷过的九毒噬骨毒发,还要难以忍受千倍万倍。无法形容出这种痛楚,只觉得万刀凌迟,五马分尸,剥皮裂骨都不足以概括这上天入地非人折磨的万分之一。 慕蒙冷眼看着慕清衡。 他跪在自己面前,双手死死捂着心脏,身体的颤抖几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一头乌髮凌乱的垂落, 碎发混合着冷汗胡乱粘在脸颊上, 唇瓣早已被他咬得鲜血淋漓。 不管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她根本就不想甄别。 无论怎样都好,总之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她前世的仇人, 囚禁她,羞辱她,伤害她。 她被他锁在昏暗的宫室中,无力承受着他的亲吻时, 被他狠狠地掌掴在脸上时,被他挖出心脏,像丢掉垃圾一样被丢下悬崖时,她都在想——她一定要杀了他! 他最好是真的虚弱,这样她的胜算还能大些。 慕蒙握紧了拳,细白的手上渐渐浮现出越来越强的光芒——此处无人,她杀了慕清衡,只要剖开他的胸膛,挖出他的石头心给大家看,天族中人包括爹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甚至还要贊她除了祸害。 「你不站起来和我打,那我就要不客气了。」慕蒙的眼神极冷,话音刚落她挥出手,一道灵力毫不客气的朝着慕清衡的天灵盖甩去! 她出手的速度很快,灵力更是强盛,但慕清衡更是箇中高手,在慕蒙没有打出之前便已有察觉,但是撕心之痛正盛,四肢百骸的痛楚让他几乎无力招架,只能拼尽全力侧了一下身子,让这道灵力打在了他的右肩上。 他「噗」地一声勐然吐出一大口鲜血,不用摸也知道自己右肩的骨头已经全碎了。 手指按进混着血的泥泞土地,往日里修长白皙,不染纤尘的手掌脏污不堪。 「蒙蒙……」慕清衡低低出声,唇瓣开合间血丝粘连,「你要杀我,我绝不反抗……可是现在还不行……」 他的眼睛中除了痛苦几乎没有其他情绪,拼劲力气才说出这一句完整的话,每个字虚弱到几乎如同气音。 这副神色真可怜。 慕蒙咬了咬牙。 不知当日她在无尽崖边,浑身鲜血瘫倒在地时,是不是也这般可怜? 慕蒙神色冷冽,一步步走到慕清衡面前,揪起他衣襟,素白的小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你折磨羞辱过我,我却不屑对你做同样的事情。正如你所说,这一世你没有伤害云泽境,还主动放过了我姐姐与东海王,我可以承你这个情,你既然如此痛苦,我就给你一个痛快,不会折磨你。」 说罢,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幽冷的刀尖闪过一道微光,慕蒙毫不犹豫地对着慕清衡的心脏刺下去! 第96页 说时迟那时快,慕清衡迅疾出手,一把握住刀身,刀尖只捅进他胸膛半寸,其余的被他死死抓在手里。 掌心的鲜血顺着他有力的手腕缓缓往下流。 慕清衡抬眼,望着慕蒙那双澄澈漂亮的眼睛。 剧痛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甚至有些听不清自己说出来的话:「蒙蒙,不是我不愿死,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要,我一定会还给你……只是请你让我再做两件事。」 慕蒙道:「慕清衡,我被你用铁链拴着囚禁在魔窟中的时候,只求过你一件事,请你为我点一只蜡烛,你可曾做到?」 慕清衡眼眶更红,渐渐染上一抹绝望。 慕蒙没再与他说话,神色坚定手上用力,只想着将刀捅进他心口。而慕清衡也同时发力,仿佛没有痛觉般,锋利的刀刃几乎割开他半个手掌,鲜血更加汹涌地流过手臂。 同时,他开始低低的咳,咳了几声后渐转剧烈,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魔族……我来替你除……太危险了……我去除……」慕清衡的力气虽然大过慕蒙,但他被折磨的目光已经隐隐涣散,凭着本能说完要说的话,「还有……就是……」 「不是我……」 「蒙蒙,不是我……」 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也不敢回想的此生唯一噩梦,就是上辈子在无尽崖边找到了蒙蒙断掉的气息,以及地面上那一大滩血迹。 从此,蒙蒙浑身是血跌落悬崖的画面,成了他夜夜难以磨灭的噩梦。 那时他这颗肉心还没有现在这么完美,他亦分辨不出当时心中翻涌地万般情绪都是什么,只意识到他的蒙蒙被人杀了,而他竟还不知兇手是谁! 不是没有探查过、寻找过,可越来越重的撕心之痛让他承受不住,蒙蒙走后,仿佛风更冷,夜更重,越来越深刻难捱的痛,渐渐变成了一种刻入骨血的悔,他没有耐心和容忍一点一点甄别谁是兇手,更控制不了满心的杀欲和痛苦。 他杀了很多人,六界的人,尤其是荒边冢的魔族,几乎被他杀了干净。 可是这一世他不能这么做了。 蒙蒙那么善良,那么干净,她会不喜欢的。 慕清衡慢慢地跪好,伸手想去拉慕蒙的袖口,怕她厌恶,最终只牵住一点点衣料。 「蒙蒙……我是真的喜欢你……」 「在剿灭魔族、找到前世真正杀害你的兇手之后……我一定……一定站在你面前,任由你千刀万剐绝不闪躲……好不好?」 慕蒙摇头:「你骗了我太多次了,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 牙根咬的太紧,渐渐泛上一阵酸意,「上一世你在卸下伪装之前,又何尝不是待我百般好?我曾经对你一片坦荡赤诚,可最终落得了什么结局?慕清衡,你的话我不敢信了,我不能拿爹爹和姐姐的命,以及整个天族去赌你是不是真心。」 慕清衡低声:「蒙蒙,其实我的心……」 他犹豫了一下,嗫嚅许久,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慕蒙等了片刻,慢慢冷笑出声,「其实听你解释,和听进去你的解释是两回事,我可以听你的解释,是因为我和你不一样,即便你恶贯满盈,我也可以给你些尊重。但是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无论怎么解释,也磨灭不掉那些既定的事实。」 说到事实,她的嘴唇渐渐有些颤抖,看着慕清衡的眼神就像一只愤怒的小兽,「而且,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又如何?就算前世杀我的人不是你,可是你做的比直接杀了我还要噁心千倍万倍,你亲手毁了我!你把我教成了一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蠢货,又毫不客气地撕碎了我的世界,告诉我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如果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就不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我从小到大遇见过许多想夺取赤心丹的人,可没有一个比你更歹毒,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事有多残忍,也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你!」 慕清衡脸色惨白,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殆尽。 他静静地看着她,这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交汇,他清楚看见蒙蒙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清澈眼眸中,充满了冰冷疏离,厌恶戒备。 毫无掩饰的、浓烈至极的恨。 每辨认出一种情绪,自己就仿佛死掉了一次。 身体内部仿佛早已经碎成粉末,骨头和血液打碎了混在一起,可外表看起来还是个囫囵的人。 能看见的,只有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刀刃汹涌流淌,打湿了纤尘不染的洁白衣袖。 慕清衡骤然松开手。 匕首失了一波拉扯的力量,勐地向前一推,直直没入慕清衡的胸膛。 慕蒙没想到慕清衡会突然放手,还未反应过来时,匕首已经捅进他的心脏,立时鲜血溅出,染红了她的手背。 她怔了一瞬,随即抬眼去看慕清衡。 这一眼望去,她再次愣住。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看见他哭。 从记事起,她从来没看见过慕清衡会哭,即便他受了再重的伤,生了再重的病,都始终游刃有余,优雅从容,仿佛天生没有脆弱的一面。 而此刻,一行清泪流过他冷瓷般细腻白皙的肌肤,打湿了有些干涸凝固的血迹,从线条漂亮的下颌骨滑落,狠狠砸在地上。 慕清衡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水色消退不少,他盯着她手背喃喃:「蒙蒙……抱歉……」 第97页 他略有些愧疚的抬眼:「你擦一擦吧。」 他有些慌乱地从怀中寻找手帕,只是一只手是深可见骨的伤早就模煳不堪,另一只手沾满了血污的泥。 拿出来的手帕脏的要命。 慕蒙深深吸了一口气,挥手打掉了手帕:「慕清衡,你真是一个疯子。」 慕清衡看了一眼脏污的手帕,旋即收回目光,喉结上下动了动,再次低声,「蒙蒙,我知道你恨,如果你不解气,就再多捅我两下。可是再给我一些时间吧……让我把这最后两件事做完。」 到时候,无论多少刀,怎么死,他都甘之如饴的受着。 慕清衡眼眸中染上一抹深深的痛色,他的脸色苍白似鬼,整个人像一张透明的纸,承受不住任何重量。 然而他如何卑微,也没看见蒙蒙眼中出现一丝的动容。 慕蒙垂眸看着插进慕清衡心脏的刀刃,也许魔族人的心生来不同,所以他受了这一刀并不致命。 她伸手握住露在外边的刀柄,「慕清衡,你清醒一点吧,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崇拜你、依附着你的小妹妹了,是你亲手教会我成长的。你所说的这两件事是我自己该操心的,你一手毁去了我们的兄妹情谊,你我已毫无关系,所以这些事都一併与你无关了。」 「魔族,我自己会除;杀我的人,我自己会找。既然你也觉得自己该死在我刀下,那就不必为这两件事再耽搁了。」 她说着,狠狠一下拔出匕首,再次向他咽喉处挥去! 然而这次慕清衡却没有引颈受戮,他目光一厉,瞬间向后撤出几丈,慕蒙立刻抢身而出,刀尖裹挟着灵力向他刺去。 慕清衡闪身避过,双手一挥,身影竟渐渐变得透明,慢慢虚无间,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眷恋与忧怜,「蒙蒙,你说的对,但是就当我自私吧。」 他目光悠远,仿佛在看一个美好的幻影,唇角的笑容都显得诡异而绝望。 「魔族未灭,真兇尚未找出,看不到你平安无忧,我绝不赴死。」 慕蒙一言不发勐地掷出匕首,然而只是打散了这道虚影,只留下一道低低的声音: 「蒙蒙,我不骗你,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该死! 慕蒙看着慕清衡彻底消失,不甘心地捏紧了手指——修炼了这么久,即便此刻有与慕清衡一战的能力,但到底实战经验不足,没有提防他玩这手阴的,让他逃脱了! 既然事情出了变数,那计划也应该改改了。 慕蒙伸出左手,掌心赫然浮现一团银白色的灵光,她在这光团上写下几个字符,随即扬手将它挥了出去。 看着这团光芒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低下头,轻轻舒了口气。 姐姐看见,应该就会立刻回来的。 但愿圣祖护佑,今夜过后,她还能有幸见到姐姐。 只怕明天,这里就要彻底变天了。 …… 慕蒙没有回自己宫殿,一路避开了值守的侍卫。 还没走到九天门,忽然前面闪出一个人影,挡住她的去路。 这个时辰拦截在这里的能是什么善茬,慕蒙经歷了今晚本就烦得很,眯着眼睛盯着来人看——这人她并不熟悉,穿着一身暗玄色的衣衫,墨发高高挽起,容貌看着颇有些英气。 但气息不纯,有几分诡谲莫测。 玉妲一步步走上前,月光从云影中浮现出来,她的容颜比刚才在更清晰些。 「别紧张,尊贵的小公主,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只是想请你去我家做个客,」玉妲阴沉沉地笑着,「初次见面,我叫玉妲。」 「不是初次见面了。」待她走进,慕蒙看清她的容貌,微微笑了笑。 她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前世那次慕清衡装病吐血,此人就在他的宫殿里假扮医仙。她当时对慕清衡满心担忧关切,根本不曾有任何怀疑,还向她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 不得不说,此人的机变能力和编出来的瞎话都算不错。 玉妲皱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听不懂,慕蒙抿了下唇,目光冷漠,毕竟这是前世发生的事情,他们主僕二人联手将她骗得团团转,当时他们内心该是怎样的春风得意。 此刻她出现在这里,满身的敌意,若说不是和慕清衡一伙的,打死她都不信。 玉妲并没把慕蒙的话放在心上,噙着一抹不屑轻蔑的笑,绕着慕蒙慢慢走了一圈,最终停在她的身侧,「这么晚了,小公主一个人不回寝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慕蒙侧头看着她,也慢慢露出一个笑容,「这话该我问玉妲姐姐,你并非天族中人,为何会深夜出现在九天门呢?」 「我说了,我想请小公主去我家里喝一杯茶。我们最近遇到点麻烦,只有把你请去才能解决这个难题,」玉妲掩唇一笑,「我知道你一向是最善良贴心的,应当不会拒绝我吧。」 去她家么? 真是巧了。 第41章 报仇【二更】 「别再犯贱。」…… 荒边冢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苍黄的天底下满目疮痍, 荒凉的几乎怀疑这里毫无人烟,风都带着森森白骨的气息。 远处一片无边无际的萧瑟,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干枯破败的景象。 这里仿佛天生就充满了死亡、不详、征战与杀伐的气息。 第98页 慕蒙垂下眼眸, 忍住心中涌起的强烈厌恶。 「是不是很害怕?这些年你就是被保护的太好了, 除了看到一片和乐的天族气象, 哪里见过这般景色?」玉妲向下看去,眼中隐隐有傲色, 再转过头看嚮慕蒙, 尽数化为轻蔑不屑。 慕蒙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你们家真该好好修整修整,天地荒凉, 寸草不生。住在这里时间长了会容易生病的。」 玉妲有些狐疑地打量她一眼, 随即冷冷哼道,「先管管你自己吧,乖乖跟我下去。不过我要警告你,你老实一点,不要耍花招,也不要哭闹,我可没功夫哄你。」 慕蒙微微一挑眉,转头对上玉妲的目光:「我没有想耍花招, 更不想哭闹, 你说要请我到你家喝茶, 我也都乖乖听话来了,不曾惊动任何天族的人, 也没有挣扎反抗,你怎么还是不放心呢?」 玉妲下意识碎道:「那是因为你太过草包,只是个娇柔无用的废物罢了!」她撇了她一眼,「你知道我灵力比你高强, 不敢硬碰,不得不跟我来。慕蒙,你最好一直这么乖巧,倒省了我不少事儿。」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眼神却带着一丝戒备盯着慕蒙。 在天族卧底这么久,这位小公主始终是娇滴滴的,说的好听是天真可爱,说的不好听就是一个不顶事的废物。在她看来,她深夜忽然被人掳走,就算不大声唿救,也该恐惧哭泣。 谁知她竟是超乎想像的平静淡然,既没有恐惧的神色,更不曾开口求饶,甚至连话都不多说几句。 玉妲想不明白,但也懒得深想。总之到了这里,便是回到自己的地盘,别说慕蒙没有本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乖乖任他们摆布。 一路无言走到地宫门前,厚重的石门阴寒古朴,门扉缝隙中仿佛能窥探见另一个世界。 慕蒙抬头望着这扇宫门,许多记忆迴荡在脑海,她的心越翻涌厌恨怒意,眼眸就愈发平静幽深,「你把我带到这里,难道就不担心第二日我爹爹发现我不见了,向你们发兵,反倒给你们带来灾厄吗?」 玉妲扯了扯唇角,嗤笑道:「你别天真了,怪不得你不吵不闹,原来一直等着会有人来救你——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一直尽心尽力服侍你的侍女灵微,实则是我魔族安插在你身边的卧底。我派了一个化形术好的人假扮成你,别说灵微难以发现,就算她看出来了,也只会替我们魔族遮掩,又怎么会向天帝举报呢?」 她隐去了灵微变节之事,只交代了她的身份,抚掌微笑,「所以啊,你不要妄图有人会来救你,只怕我魔族铁骑踏碎天帝的帝座时,他还没有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被人杀了。」 玉妲声音轻曼,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看着慕蒙,似乎是想欣赏她的表情。 慕蒙神色依旧,只点点头。 这就好,爹爹应当不会时刻盯着她的四九安思盏看,如果天族中有人假扮她,他更不会突然去检查她的灯盏是否熄灭,那便应该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她已经来到这里。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打定主意,慕蒙指了指前面:「怎么还不进去?」 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几乎不像是个迫于无奈的俘虏,玉妲眉目微敛,心里涌现几分茫然。 但这到底已经是自家门口,慕蒙怎么也不可能翻的出去,这样想着,她上前推开石门。 进了门,地宫中央正站着几个身穿黑色衣衫的魔族人。他们的衣服似是朝服长袖高领,端严肃穆,上面绣着诡异的暗纹。 见到雨打,几个人互相微微点头示意。 慕蒙整个扫了一眼,不觉皱眉:「慕清衡呢?既然把我请来,难道主人不现身吗?」 「你竟知道慕清衡是我魔族之主?看样子,大抵不是刚知道的,想不到竟如此沉得住气啊。小公主,我们主子并不在家,你应当是见不到他的。」大殿中央一位老者哑声赞许,缓缓走过来,浑浊的双眼散着精光打量慕蒙。 看了许久,他偏头对玉妲冷笑:「你本是个聪慧的,怎么格局始终放不开?看人总是着相。这位天族小公主你日日见着,竟不知都见到哪只眼睛里去了。此人哪里有你所传的那般不堪?」 玉妲张了张嘴,似想反驳,最终神色不忿地闭上嘴,一句话也没有说。 慕蒙瞥一眼玉妲,又看了看身前的老者。 听他刚才话中的意思,他们忽然将她带到荒边,并不是慕清衡的主意,而是他这几位属下私自决定的。 原本这一路上她都没问此行目的,是因为慕清衡刚刚从自己手上逃脱,而他说的那些话,她一个字都没信,自然觉得此行是慕清衡要给她设下鬼门关。 但现在看来并不是,但……若不是慕清衡要求,那她倒对这几个人的心思好奇起来。 对方看自己,她自然也在估量他的能耐,看了一会儿,慕蒙心中大约有数,「还未请教阁下名讳?」 「雷魁。」老人慢慢说道。 「雷魁大人,怎么不见苍壁?」玉妲眺望一圈,点清人数后,不由得奇怪。 「苍壁叛逃,他与灵微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的宗族妥善安排走,现下大约已经逃到荒边之外了。」 玉妲一惊:「那怎么办?他若是给慕清衡报信,我们岂不……」 雷魁冷笑一声,甩袖道:「报信又如何?索性让慕清衡结念之人已站在我地宫之中,这张王牌掌握在我们手里,等于捏住了慕清衡的软肋,我还巴不得他早些过来。苍壁若是想报信,尽管让他去报!」 第99页 正说着,前面的人群中又走来一人,身未到,言先至,语气腔调轻浮至极:「这就是天族的小公主么?如此绝色,真是勾的人心痒难耐。这天族的美人啊,果真与众不同,往这一站映的我地宫都亮堂几分。老子活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如此美人。雷老头,不然你们先慢慢谈着,让我和这小美人玩一玩。」 慕蒙神色一凛,垂在袖中的手渐渐捏的极紧:「是你。」 贺兰缺走近,舔了舔嘴唇:「怎么,难不成我的名头都传到了外边,你倒是认识我?」 虽然当时在黑暗中并没有看见他的容貌,但他噁心的气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被慕清衡囚于那间暗牢里时,便是这个畜牲过来妄图羞辱她,他喷洒在她脖颈间的气息和落在她腰间的手,时至今日都会让她夜中惊梦。 慕蒙心中恨极,指节发出几声脆响,几乎控制不住想要立刻出手。 「别乱来,」雷魁忽然一把抓住贺兰缺,「我们扣押她是为了嚮慕清衡谈条件的,你若碰了她,她生出任何痛苦之意,慕清衡的肉心必定感同身受。魔族的心爱之人碰不得,到时他满腔愤怒只怕算帐还来不及,又如何相信我们的诚意,甘愿做我们的傀儡呢?」 贺兰缺不耐烦地听完,悻悻甩了手:「好吧,老子还要活千年万年,好菜晚吃一会儿,倒是更香。」 他既没有轻举妄动,慕蒙也慢慢松开手。 她初来这里,对一切还不熟悉,能多探听到一点消息也是好的。至少要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分布在何处,力求一网打尽才好。 雷魁率先负手回到大厅中央,贺兰缺和玉妲也随后跟上,他们就在那里议事,一时之间竟没人管慕蒙。 看来自己灵力平平的事情在这些人心中根深蒂固,是真没把她放在眼里。慕蒙抱着双臂,既然这样,那她就光明正大地听。 「诸位,如今诱饵已在,慕清衡用不了多久就必会赶来,有他这个心上人在我们手中,不愁他不尽心尽力为魔族做事。玉魔石日渐强盛,时机难得切不可失。沉舟,清点好所有的魔兵,三日后便由慕清衡打前阵,我们一起攻上天族。」 「早就准备好了,通通在悬林候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待我们与慕清衡谈好条件,便可立即发兵。」 「好!等这一天实在等太久了!我们卧薪尝胆这么多年,活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沟里,眼看着就要铸成大业,谁知主上竟这般没出息!明明是最为强硬的匪石心,竟然在此时动了情。他自己要跌下深渊,可不能拉着我们一起!」 「不错,既然他做不成主心骨,那就该做一把好用的刀。幸亏玉妲机灵,将这小公主抓来,否则慕清衡若真发疯要跟魔族对着干,确实太过棘手。有她在,不仅能叫慕清衡乖乖束手,也算得上我们一张保命王牌。」 「不过,他真的会如此看重这小丫头?若是他并不在意,我们反倒威胁他触了霉头……」众人雄心壮志之时,忽然有人提出异议。 立刻就得到了所有人七嘴八舌的嗤笑:「你堂堂魔域使,胆小如鼠就算了,还拎不清状况。慕清衡那是一颗匪石心,一旦动了情会是什么后果?千万年多少圣宗都逃不开的魔咒,怎么就偏他例外?想想冰池里住着的那个疯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一旦动情,只会变成任由对方宰割的奴隶罢了!」 「好了好了,我们的时间不多,当务之急应商讨一下将慕蒙藏在何处,必定要小心隐秘,决不能让慕清衡找到。」 「……」 听来听去,慕蒙对眼下的情况有了新认知——这非但不是慕清衡有预谋的计划,反倒是他这帮手下一拍即合的谋反。 他们谋反的原因,似乎是觉得慕清衡行动了情,他的统治即将变得软弱不堪,无法带他们完成大业。 认真的吗? 动情? 对她? 听起来,魔族的人一旦动情,后果会很严重。 任由所爱之人宰割?那个魔域使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色,可不像是开玩笑的。 似乎慕清衡此前种种行为都有了一个解释…… 慕蒙出神地想着,忽然眼前闪过一道身影,贺兰缺站在她身前半尺处的地方笑意恶劣:「小公主,不要害怕,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乖乖的别出声。」 说罢,他浑不在意的伸手来抓慕蒙。 在贺兰缺碰到自己的前一刻,慕蒙目光一凛,忽然双手挥出,两道凌厉的灵光倏地闪过,贺兰缺尚未反应过来,他的两条手臂已直直掉落在地,肩膀两处空荡荡的血洞喷涌出鲜血。 「啊——!!」 变故来的太快,贺兰缺白着一张脸大声惨叫,痛得倒在地上蜷缩翻滚:「我杀了你!我——」 他还没说完,慕蒙一把擒住他咽喉,在众人尚未回神时,身影极快地掐着贺兰缺飞掠至地宫主座。 她从未有这般下狠手的时候,甫一出手,心间翻涌的愤怒与压抑的恨意顷刻喷薄而出,只觉得无比痛快! 「赤心丹…… 雷魁望着慕蒙的身影,喃喃摇头,「怎么可能?她小小年纪……怎么会对赤心丹有如此的掌控能力?」 他勐地回头,「玉妲!枉你在天族呆了这么久,竟然看不穿她的能耐吗?!」 玉妲也白了脸色,他们魔族一共七位魔域使,能跻身这前七位的都是世间少有的高手,就算输也不会输的这么难看——被人瞬间砍去两条手臂,到现在几无还手之力。 第100页 慕蒙背对着众人站在旷大的主座上,脚下是坚硬无比的墨石,她慢条斯理地踩了两脚。 「你……怎么会……」因为被掐住脖子,贺兰却的声音像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他脸皮涨红,已经喘不上气了。 望嚮慕蒙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轻佻玩味,只剩对死亡的深深恐惧。 「你不仅冒犯我,更害死了我姐姐,」慕蒙慢慢侧头,目光雪亮,「我曾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砍掉你这双手,给我姐姐一个交代。」 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 贺兰双眼暴突,似乎是想摇头,嘴里发出呵呵的声音,但却挣脱不开慕蒙的手。 他脸上出现极端恐惧的神色,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死在刚刚他丝毫看不起的天族公主手里。 慕蒙手上一用力,只听见「咔」地一声脆响,贺兰缺所有的喘息与挣扎都停止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大殿登时变得寂静无比。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站在石座上的小姑娘,因为灵力强盛,她周身萦绕着一层微光——这个人,上一刻还看着娇柔脆弱,下一刻却在一瞬间杀了他们的一个魔域使。 慕蒙转过身。 众人更加警惕,明明他们才是魔,可她气息中的戾气几乎要盖过他们。 慕蒙居高临下地俯视,声音不高却很重:「我不想杀人,但我更不想我的族人为人所杀。」 「我被你们囚禁在这里,每日听见我的族人接连战死却只能无能为力的痛苦,始终是我平生之恨。」 她在说什么? 大殿中央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能听得懂,但唯一清楚的是,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雷魁资歷最老,厉声叫道:「赤心丹又怎么样?我六位魔域使镇守在此,还有这许多魔族精锐,大家一起上!难道还抓不住一个小丫头?!」 慕蒙抢身而出,直直奔雷魁而去,她来势又快又勐,甚至冲散了站在最前面的两个魔族。 擒贼先擒王,这个雷魁显然是这里的主心骨,杀了他,他们的士气就少了一半。 慕蒙毫不犹豫地翻掌挥出,赤心丹的力量已经被她调转到极致,没有回头之路,她必须速战速决。 第一掌雷魁闪身避过,他完全没想到,这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凌厉的掌风,所以第二掌只堪堪避过一半,到底被慕蒙打的踉跄几步,此时他已显出几分狼狈,忽地眼前盛光一亮,第三掌如风而至—— 雷魁顿时喷出一大口鲜血,重重倒地。 「雷魁大人!」玉妲惊叫一声,已经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本以为是剑走偏锋的惊险策略,只要将慕蒙带到他们的老巢,就算得上万无一失,谁知竟是引狼入室! 这个念头还未闪过,慕蒙的攻击已近至眼前。 玉妲连忙狼狈地闪躲还击,但却万万没想到,慕蒙的灵力竟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高,没几招她便再无还击之力,跪在地上呕出一滩又一滩的血。 在场的魔族虽然都灵力高强,但却没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这小姑娘只进攻,不防守,纯以绝对的力量连杀几位魔域史,他们一时之间竟拿不下她! 突然间,一道更为强盛的力量涌入,有两人瞬间被掀飞出去,在地上翻滚两圈,惊恐地睁大双眼:「跑……快……」 他未说完,便已气绝身亡。 慕蒙刚解决手边一个,一回头正对上慕清衡焦急慌乱的双眼。 她想也不想地立刻一掌拍出去,慕清衡侧肩闪避一下,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蒙蒙!」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慕清衡目光冷戾的看向刚刚涌到身前的几个魔族,一挥袖将他们震开,一手揽着慕蒙肩膀破门而出,掠至地宫后边的枯林。 「滚!你着什么急,迟早杀到你!!」慕蒙一直发狠地咬慕清衡的手腕,咬到深可见骨血流不止他也没松手。 一落地,慕清衡才放开她,她吐出一口他的血怒目而视。 她杀了好几个魔族,白净的小脸上溅了血迹,连眼睛都是红的。 慕清衡心如刀绞:「蒙蒙!你还要不要命了?!我说过你这样用赤心丹的力量会力竭而亡的!」 「与你何干!」 慕清衡苍白的唇颤了下,漂亮的凤眸中满是痛色与怜惜,语气近乎祈求:「蒙蒙,我求你了,快停下,现在还来得及,不然你会死的!」 这次慕蒙连与你何干都不说了,一把推开他:「滚!」 「蒙蒙!我来杀,那些人我来杀……」慕清衡微微弯下腰,高大挺拔的身躯在慕蒙身前伏低下去,「蒙蒙,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些话,求你再信我一次……」 他还是刚才那副憔悴的样子,甚至连衣衫都没换,一身伤口,血迹斑斑。 慕蒙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让体内汹涌的灵力暂时平息一些,转过身,目光冷漠疏离:「你说的什么话?你爱我、要为我復仇那些么?我原来确实不信,但是现在我信了。」 慕清衡眼神一亮,长长的睫羽颤了两颤,唇角几乎要扬起一个弧度。 她却话锋一转,「我信了,可是我不稀罕。慕清衡,我真心待人,要多少颗回报的真心没有?我不稀罕你的爱,也不稀罕你为我做任何事。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的情意最好收回,别再犯贱。」 第101页 慕清衡身体渐渐僵硬。 眼中的光暗淡下去,她只一句话,他刚刚缓过来的心脏就立刻被捅进一把尖刀来回翻搅。 他想开口,可一张嘴,口腔里就满是刚刚涌上的心头血。 最终,他死死捂着心脏闪身拦在慕蒙面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蒙蒙。可是你真的不能去,你不可以死。我好不容易才把你……」 他停了一下。 闭了闭眼,慕清衡再次开口,语气很低,每说一句话嘴里都含着一口血,「你好不容易才重活一次,不能为了杀一群杂碎把自己赔进去。你不可以死,你还没有惩罚我,不可以死在我前面。」 第42章 哀求 他双膝一点一点弯下去。 随他吧, 她懒得跟他在这浪费时间。 慕蒙心中戾气愈盛,一句话都不想说。慕清衡挡在她前面,要过去还得浪费灵力, 总之她想亲手杀的那几个已经死了, 其他的她不认识, 都是魔族无所谓杀哪个。 既然魔族的魔兵都在悬林,那她便先解决那拨人, 也比在这儿跟慕清衡对峙耗时间强。 当下慕蒙也不打招唿, 转身就往西面跑。 这次慕清衡倒没来拦她,想来大概是其他的魔族和地宫中那些精锐不同, 用不了灵力耗尽就可以全部解决。 情况确实跟想像的差不多, 正值深夜,魔族人毫无防备,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强敌,他们无人指挥自然乱了阵脚。 一个时辰后,慕蒙面无表情地擦了擦侧脸上的血迹。 她静了一会,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风吹过枯枝败叶的树林,带起一股粘稠的血腥气味。 过了片刻,慕蒙挥手用灵力探测了一下这片区域, 确认无人存活, 她深唿吸两次, 转身往外走。 「哪儿来的这么嚣张的小丫头,没头没脑冲进来杀了这么多魔族, 招唿都不打就走。」忽然间,一道沙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慕蒙面无表情地转身,声音冷漠:「原来还漏了你一个。」 她边说边抬起手掌,掌心灵力汇聚, 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出。 谁知如此凌厉的一道掌风打在来人身上,却如同一团空气拂过,他竟毫髮无损。 「脾气别这么大,我虽是魔族,可刚才一直在袖手旁观,并没出手帮自己的同族,便算是帮了你了。」 他轻笑,淡淡抚掌,「而且我觉得你杀的好。若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断不该让魔族这一支存活于世,徒添悲凉……真是该都死绝了为好。」 来人慢慢走近,月色下,他一头浅银色的长髮,容颜俊美,深邃的五官渡了一层月光更显得出尘,但脸色苍白憔悴,透露出几分病态。 他没隐藏自己的实力,慕蒙感觉的出他灵力比自己高的多——虽然自己因为战斗许久灵力有所损减,但即便是最巅峰时刻,想必也不是他的对手。 慕蒙警惕的盯着男人,虽然暗暗防备,但心中倒并不紧张。 这人如此厉害,若刚刚出手偷袭她,自己绝无活路,此刻站在他面前,取不取自己的性命也是他一念之间罢了,但他始终并未出手,想来自己还算安全。 而且听他的话,似乎很厌恶自己的宗族。 「你不必紧张,刚刚在地宫那边我便注意到你了,此刻出来也不过是想问你几句话,并无恶意。」男人音色沙哑低沉,说起话来还算柔和,态度亦诚恳。 慕蒙紧握的拳头松了松:「你要说什么?」 男人微微启唇,先是以手掩唇低低咳了两声,转头望向她,目光有些复杂:「你是慕清衡的心爱之人,既然已经相信他的真心,若不爱他,只管好言拒绝他就是。何必出口伤人,说那样残忍的话?」 慕蒙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慕清衡的说客,一瞬间刚刚涌上来的一点耐心也没了:「关你什么事?你们魔族的脑袋还有没有个正常的?你要是想杀我就别废话,我不会任你宰割,你若不想杀我,就滚远点,我也懒得废力气打你。」 男人看出她不耐烦,上前两步站在她身侧:「我不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若死了,慕清衡便要承受最极致的撕心之痛,如果找不到復活你的可能,他只有殉情一条路可走。」 有病吧这人! 慕蒙看出他并不想杀她了,但是他嘴里说出的每句话都比杀了她还难受,要不是灵力不够,她早就直接一掌拍死他了。 现在,她只能不理会这人,转身就走。 「你别走,把话说清楚。」男人瞬间飞掠而至,一下横在慕蒙身前,脸色比前一刻阴沉了些。 慕蒙烦的要死:「你想让我说什么?为什么不爱慕清衡?你可知他都对我做了些什么?难道他爱我我便该去爱他,凭什么呀?!他的爱就这么金贵?」 她怒气沖沖说了这一通,眼前的男人竟然愣了愣,旋即低低笑了起来,有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一样……一样……果然都是一样的……」 他笑够了抬起头,深邃俊朗的眼睛里满是苍凉与绝望,道:「他的爱不金贵,他的爱贱得很。」 「魔族就是这样,上天赐予一颗匪石之心,无情无爱,可偏偏却又给予它变成肉心的权利,很可笑吧?」 似乎是觉得可笑,他便仰头大笑出声。 眼看着他刚刚还温和从容,行为举止还算礼貌,没说几句话却变得神色癫狂,似乎有些魔怔。 第102页 慕蒙的目光重新变得警惕防备,暗暗调动灵力。 男人慢慢止住了笑,神色勉强恢復严肃,一步步向她走近:「若是我们生来就会爱人,又怎么会变得这样可悲?你和所有被魔族爱上的人都一样,你们的反应都一模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慕蒙回答,他自顾自地接下去,「因为魔族在初生情爱时,尚且不理解爱这个字代表了什么,石心初初遍布肉茬,只有扭曲的独占欲和疯狂的嫉妒心,只想囚禁、私藏,供己一人索取。所以在肉心生出的初期,必定深深伤害所爱的人。」 他声音转低,「可是渐渐学会温柔、怜悯、包容……明白爱之深便是愿对方平安快乐的时候,却已经迟了。魔族心爱的人,绝对、绝对、绝对不会给予任何回应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绝对」,说到最后,眼眸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色。 慕蒙看得出来,而这层淡淡泪光的背后,是几乎凝成实质的哀痛与难过,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你们魔族生来如此,我很惋惜,」她撇开眼,「但这并不是原谅伤害的理由吧。」 「为什么不可以?!」男人忽然发了狂,一把拧住慕蒙的手腕,将她抵在身后的树干上,「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如果我生来就有一颗如你一般正常的心脏,我怎么捨得伤害你分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求求你原谅我,求求你啦……」 开始还有些气势,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染上一丝委屈的哭腔。 他看着动作吓人,实际上一点力气也没用,慕蒙一阵无语,正想抬脚把他踹开,忽然手上一松,男人已经被甩了出去,踉跄几步堪堪站稳。 慕清衡目光阴沉的几乎滴出水来,他迅速检查了一下慕蒙,见她没有受伤,才转过头喝道:「逢息雪!你真是疯得没完没了,我若知道你会碰蒙蒙,当初就不该留着你。」 逢息雪呆滞地微微启唇,髮丝颤抖,仿佛听不见慕清衡的话,神色已完全陷入癫狂:「笙笙……我要找笙笙的转世,对,我要找她……」 他低着头,好像面前站了个人似的跟她说话,神色难过却小心地弯着唇角:「我错啦……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原谅我,求你再爱我一次吧……」 他一个人兀自发疯,慕清衡眉眼阴沉,慢慢扬起手。慕蒙看见,一把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慕清衡垂下眼眸,正瞥见慕蒙手腕一片淡淡的淤青,剎那间他目光一转,尽数化为怜惜地盯着那里。 再转头看向逢息雪时,神色更加冰冷。 慕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低声问:「他前世有没有上战场?」 慕清衡顿了片刻,坦然道:「没有。他时醒时疯,疯的时候会把自己锁住,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敢,也不会造任何杀戮的。」 石心的魔族永远不会理解逢息雪的,但此刻他站在他面前,对他的心思却是有相当把握。 慕蒙思量片刻点点头。 慕清衡的话她一般都要掂量掂量可信度,但结合刚才她与逢息雪的相遇以来他的举止,她倒觉得慕清衡没有说谎。 慕蒙又看了一眼陷入魔障,翻来覆去低声自言乞求的男人,转头对慕清衡直接了当地说:「不要杀他。」 慕清衡怔愣一下,凝视慕蒙的眼睛,唇色渐渐泛白。 他分明在蒙蒙眼中看见了不忍。 慕清衡慢慢退了一步,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他刚受重伤,有经歷过一场恶战,撕心之痛却不讲道理——对方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排山倒海地汹涌。 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太过疼痛四肢都有些痉挛,纸一样惨白的脸色浮现出几分绝望,只能咬牙忍着心脏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 「蒙蒙,你既怜悯逢息雪……那你能不能……也怜悯一下我?」半晌后,慕清衡才从巨痛中勉强发出声音。 他乞求的神色,几乎与刚刚的男人如出一辙。 慕蒙讥诮道:「你让我怜悯你?慕清衡,也许上天对你们魔族不公平,你的遭遇,你这颗心,会被任何与你没有交集的人听去道一声可怜。但是我,你到底哪里值得我怜悯。」 她语气很冷静,很讲道理,却丝毫不留情面,一点希望都不给。 慕清衡忍住喉咙间涌上的血气,牙关紧咬,但仍发出细小微弱的打颤之声。 厮杀时感受不到心脏的疼痛,可只要站在蒙蒙面前,看她疏离的眼神,感受她冷漠的语气,他便仿佛已经死了千百遍。 这种痛苦,真的不如死了来的解脱。 慕清衡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重新燃起了光:可是他不想死。魔族生出肉心偏偏还有些与众不同,生来——爱念不死,幻想不灭。 「蒙蒙,我……」 慕蒙抬手制止了慕清衡。 她看着他,他衣衫上溅了些许血迹,碎发凌乱的散在额前,脸色依然惨白,目光里的绝望和期冀此消彼长。 看了很久,她正色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跟你动手么?」 慕清衡颤抖了下苍白的嘴唇,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 慕蒙没有立刻回答他,她侧耳倾听一会,又反问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第103页 「听见了,是天族的人来了吧。」慕清衡向外看了一眼,音色低柔,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心爱的姑娘,「我知道,你让慕落和钟离微在外面假意寻找证据,实则在等待合适机会将真相告诉他们。其实无需真拿出什么证据,只要长公主亲自指认太子,小殿下从旁作证,天族人就算不信,也必定会要求我自证清白。」 「但我就是魔族之子,何谈清白。只要走到这一步,我必定身份暴露,被你们绳之以法。」 他说的很慢,没有任何不甘与怨怼,反而分外温柔。 虽然不知道蒙蒙是如何得知慕落一事的真相,但她既然知道了,他的确走投无路。 可也不想反抗她就是了。 「确实如此,」慕蒙抿了抿嘴唇,「爹爹一向贊你,你的确当得起聪慧绝艷。」 「蒙蒙……」 慕蒙兀自开口,却是绕回之前的问题:「我确实怜悯逢息雪,这和怜悯一朵花,一棵草没有区别,他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条素不相识的生命,不曾伤害我,也不曾伤害我的亲人。如果下一刻他要死在我眼前,我为何不能怜悯他?」 「可你跟逢息雪不一样,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你的心,你的苦衷,还不足以成为你伤害我,以及我怜悯你的理由。」 蒙蒙说的很清楚,甚至让人无从辩驳。 慕清衡慢慢弯下腰,喘.息渐渐变得急促,他大口唿吸,冷汗从额上滑下,喉咙里终于渐渐发出一些模煳不清的闷哼。 不知是痛还是什么,他双膝一点一点弯下去,慢慢跪在地上,「蒙蒙,我知道我做了许多错事,可不可以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求你,给我一点点希望……」 一点点就好,他不会奢求太多,他也不敢奢求太多。 慕蒙垂下眼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你做过的很多事都让我恨极了你,但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解开我诸多心结之一的机会。」 慕清衡骤然抬头,仿佛在黑暗中痛苦摸索时看到了一丝光亮,也好像濒死之人,碰到了唯一一根救命的浮木。 他眼中的光芒太亮,慕蒙沉默一瞬,随即定定地看着他,「我姐姐刚刚得知自己的仇人是谁,必定心中愤懑痛苦。所以我此刻不杀你,因为你不能就这样死了,让她此生难以疏解郁气。」 「你要赎清对她犯下的罪孽。这样的机会,已经是我能给你最大的怜悯了。如果你死在姐姐手上,会让她放下心中郁结,以后能轻松快乐些,我也可以少恨你一分。」 虽然她完全是为了姐姐考虑,但是这话却不骗慕清衡,如果姐姐可以放下过往的仇恨,放下这沉重的包袱向前看,她的确会觉得很安心。 慕清衡轻轻闭了闭眼睛,蒙蒙待她的姐姐真的很好,可是原本,他也是蒙蒙如此对待的人。 但这些不重要了,总算他还有点价值。 慕清衡睁开眼眸,眼中温软的不成样子。 他动了动唇:「蒙蒙,我明白了……谢谢你。」 有一个方法就好,有一丝机会就好。 她可以少恨他一点——这听起来,足以叫他欣喜若狂。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许多人正向这边赶来。 黑夜的长空渐渐添了几抹亮色,昏暗微弱的光刷在大地上,群山黄土灰濛濛的,但朝阳到底是要升起的,最终驱散所有黑暗。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第43章 割舌【一更】 一块满是淋漓鲜血的肉掉…… 这一日, 天族众人可谓是彻底懵了。 许久不见的长公主突然归来,行迹匆匆,不等天亮便冲进天帝的干元殿, 直言小公主殿下有难, 以及太子殿下并非天族血脉, 乃是魔族之子,甚至是当年加害她的兇手, 现在两人都在魔族的荒边冢。 此消息不可谓不惊人, 但长公主言之凿凿,天帝又取来小殿下的四九安四盏来看, 果然是熄灭的。他立刻点了人, 立刻奔往荒边冢。 而太子殿下和小公主的确在那里。 本以为此事会扑朔迷离,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对于长公主的指控,太子殿下没有辩解任何一句,无论是魔族血脉还是当年的阴谋,他全部认下了。 天帝十分震怒,将他带回天族后立即押入天牢。 ** 慕落的心在看见蒙蒙那一刻才彻底落下,在知道慕清衡竟然就是害自己的兇手那一刻, 她立刻想通了许多事情, 随即心一直揪着——不为自己, 而是为了蒙蒙。 此刻慕清衡已被押下去,她暂时没心思报仇, 冷着脸抓住慕蒙的胳膊把她翻来覆去的上下检查。 她素白的衣裙上落了不少血迹,但都是别人的,自己确实没受什么伤。慕落仔仔细细检查两遍,才一把放开了慕蒙的手, 面色不虞地盯着她。 向来温柔宠溺的眼睛阴云密布,慕落定定地看着妹妹,心中怒火翻到顶峰,勐地扬起手—— 慕蒙缩了下肩膀,闭上眼睛,长卷的睫毛颤个不停,倒是没有躲。 看她这副模样,慕落这一巴掌瞬间竟没打下去。但她气得狠了,一咬牙,手又高高扬了扬——最终却颤抖两下,到底是没捨得落下去。 疼宠还来不及,哪里捨得动她一根手指头。 「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虽然没捨得打,但训斥却不能少。 第104页 慕落咬牙切齿,恨不得狠狠教训妹妹一顿,却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只得厉声数落,「是你告诉我,你会一直暗暗留心,等到那人放松警惕没有防备的时候便告诉我真相,由我出其不意的出手!我只知道你一向乖巧懂事,亏我居然真信了你!你说过你绝不会参与,我真没想到你如今胆子大到这般程度,那是荒边冢!你怎么想的?知不知道很危险?!」 慕落越说越气,到底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妹妹脑门上狠狠戳了两下。 慕蒙被她戳的脑袋一扬一扬,委委屈屈看她一眼,眼圈有些红。 慕落舔了舔嘴唇,气焰不自觉地消了下去,「你干什么?你这么有主意,一个人跑去魔族巢穴都做得出来,还怕我戳你两下?有没有点出息?哭什么哭。」 她皱着眉瞪蒙蒙,瞪了半天,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光洁的额头:「我用力了?戳疼了?」 慕蒙嘴角向下撇了撇,一把抱住慕落落纤细的腰,乳燕般扑进她怀里,哽咽地叫了声:「姐姐。」 慕落的眼泪差点没被她勾下来,忙不迭抱住她单薄的身躯,最后一点气也消了,只剩下满腹温柔,「好啦,我不骂你了。」 从小到大,她就没对蒙蒙说过半句重话,她自己还捨不得呢。 「你知不知道我收到你的灵信,看到你对我说的那些事,我心里是什么感受?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虽然不忍再训斥,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慕落抱紧了妹妹,轻轻抚摸她的头髮。 手上温柔,眼神和语气却冷下来,「怎么会是慕清衡?他怎么敢……」 慕蒙抿着唇贴在姐姐怀中,她明白姐姐对自己的心疼是什么,一直喜欢濡慕的哥哥,却是伤害自己姐姐的兇手。她一定以为,自己会为了此事难过,不仅难过,大概还会有矛盾与为难。 但实际上,她经歷的比姐姐想像的还要更多。 她已经不会为慕清衡做的事难过,更不可能两相为难,她心中属于慕清衡的地位早就层层割捨,如今已经一点也不剩了。 只是心疼姐姐受过的苦。 「蒙蒙,你告诉我实话,」忽然慕落放开慕蒙,双手扶在她肩膀上,认真地注视,「你怎么知道是慕清衡的?他做过的事,还有他的身份,这都是最深的隐秘,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是她太自负了,原以为不过是避世而居,但对外边的事却还了如指掌。到此刻才恍然发觉——也许她最心疼的小妹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吃了许多她无法想像的苦。 慕蒙知道姐姐必然会问她,但却不想将她经歷的事情全部告诉她,姐姐知道那些事,只怕这颗心也疼死了。 她想让她从今以后每一天都快乐欢喜,不愿让她每看见她就想起她身上发生的悲惨,而担忧难过。 慕蒙便捡能说的道:「是因为有一次我偷听到了他和属下对话,才知道他是魔族血脉,设计了你和东海王……」 「不许骗我,」慕落打断她,「慕清衡是什么人?他谨慎而敏察,会让你听到他与属下的对话?这是何等机密,若真的让人听到,他岂能留下活口?」 话音刚落,她立刻舔了下嘴唇,「蒙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许编瞎话骗我。」似乎觉得自己「不能留下活口」这句失言,慕落解释了两句。 慕蒙倒没觉得有什么,姐姐还是太呵护她了。她不知道,慕清衡更过分的事都做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并不会在她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是真的姐姐,真的是我偷听到的,」慕蒙把灵微的身份和当时她用的方法跟慕落解释了一遍,「就是这样,虽然有些冒险但成功了,也许我运气好,慕清衡当时没有注意到,毕竟灵微身上带一些我的气息实属正常。」 慕落早在听到灵微真正身份时便皱紧了眉,听完之后,她心疼地摸了摸慕蒙有些苍白的小脸,沉吟许久又蹙眉:「不对,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她相信,就算蒙蒙知道慕清衡是魔族,也绝不会在意他的身份而疏远他。 而慕清衡害过自己——以她对妹妹的了解,她确实会伤心难过,甚至恨慕清衡、为自己讨公道。但她竟然不声不响的,要断慕清衡所有生路。 这件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慕落神色严峻:「我知道你对慕清衡感情很深,这两件事情虽然很大,但你竟沉得下气,甚至连当面问问他都不曾,直接了当地一心要置他于死地。蒙蒙,你一向心肠很软,即便对他再失望,也不至于杀心这么重。到底还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 慕蒙悄悄揪紧衣角。 她一直都知道姐姐的聪慧非常人能及,自己说的这两件事煳弄不住她,一边想一边说道:「因为……因为还有……」 「还有什么?」慕落柔声问她。 「还有我听到他们说……」慕蒙尽量把自己受到的伤害往小了说,「慕清衡一直以来待我好,只是权宜之计。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我的赤心丹,并且有很周密的计划,精心的准备,也定下发兵的时间。所以那时我才知道,他确实是彻底的坏人。」 慕落的眼神极亮,光是听到这些,她已经忍不住浑身的杀意:「这个畜牲……他怎么敢?他竟然想杀你?!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谁不知道赤心丹只能活剖?一想到这儿,慕落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噼成两半,恨不得把慕清衡剁碎了。 第105页 「姐姐……」慕落转身就走,慕蒙刚要跟上,却看见天帝负手从门口踏进来。 他面无表情,嘴唇紧抿着,一看就是怒意沉沉,两三步走到慕蒙面前,忽然高高扬起右手沖慕蒙挥去—— 慕落顿时气疯了,在他的巴掌落在蒙蒙身上之前,一把推开天帝的手,「你要干什么?你要打蒙蒙?」 她看了一眼妹妹,心痛如绞,对天帝更不客气,「你有什么资格打她?身为父亲,竟这般迟钝,蒙蒙要是靠你保护,早就活不成了!」 天帝缓过了最开始的怒火,没再抬手,但语气又急又沖:「难道她不该打吗?真是有主意,有大主意!难不成生有一颗赤心丹便能这般无法无天?那荒边冢是什么地方,一个人竟也敢闯,你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爹爹、没有想过你姐姐?!你一直乖巧懂事,为什么今日这般任性?」 由爱生怒,他虽然疾言厉色,但眼底却是一片深深的焦急疼惜。 慕蒙记事以来就没见过爹爹生这么大的气,见他气成这样,赶紧嗫嚅着认错:「爹爹,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天帝阴沉着脸,怒视着慕蒙许久,终于嘆了口气,挪开目光。 他背嵴有些弯,身影看上去似乎显得苍老许多。 良久,他转过头,哑声开口:「蒙蒙,你既知慕清衡……是魔族之子,还有落落的事,为什么不先跟我说?你怎么……直接下手了呢?」 他的语气有些疲惫,虽然很低沉平静,但慕蒙却是听出了一丝丝几不可察,可确实存在的质问意味。 她觉得有些不解,轻声反问:「爹爹你……怨我?」 「不是,不是,怎么会?」天帝连连摇头,长嘆了一口气,走过来慢慢揽住蒙蒙,轻轻拍哄她,「不是的,我怎么可能怨你?你又没做错任何事。爹爹知道你受委屈了,你不要生爹的气,是我问错了。」 慕蒙也只委屈了一瞬间,看爹爹立刻慌里慌张的向她道歉,便没再说什么。 她虽然不说,慕落却看不过去,「慕清衡犯的罪,便是死一万次也不为过,你为何刚才还要向着他说话?难道蒙蒙先与你说了,你还要想法子保下他不成?」 天帝胸膛起伏,抿着唇一言不发。 慕落心中怒意未平,看妹妹没什么大碍,又不愿意和天帝呆在一处,「慕清衡已经认罪,便该立即正法。这个行刑官不必费心挑选,我要亲自宰了他。」 「你回来。」天帝沉声叫住她。 他上前两步,站在慕落面前挡住门边,「慕清衡的死罪由我来定,在我未下判决之前,任何人都不许插手。落落,我知道你受了大委屈,你可以去天牢,你想怎样报復他……我不管。但你不能要了他的命。」 慕落正想说话,天帝一挥衣袖:「好了,现在我要去见他,你们谁都不许跟来。」 …… 天牢。 昏暗湿冷的牢房地上铺满凌乱的杂草,一丝光从墙壁上方狭窄的天窗□□进来。 慕清衡跪坐在角落里,双臂被冰冷的铁索吊起垂在头顶两侧,他甚至没有换一件衣服,身上各处还有脏污不堪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一片深色。 头髮有些乱,长长的墨发散落腰间,鬓边碎发垂在颊边与脖颈,狼狈而落拓,这副模样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脆弱。 听见脚步声,慕清衡慢慢掀了掀眼皮,看着来人走近,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天帝沉声问。 慕清衡没有回答,甚至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你恨我是吗?你恨我,为什么不沖我来?」 忽然天帝沉声开口,他闭了闭眼,每说一个字都在咬牙,「为什么要伤害落落,她哪里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就因为她灵力高强,会对你的计划造成威胁?所以……你勾结魔族最开始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要蒙蒙的命,想要杀了她、想要她那颗赤心丹是吗?」 慕清衡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直视他:「最开始,是的。」 他目光格外平静幽深,身上的悽惨并没有压垮他的精神。明明是一个阶下囚,但他看着高贵威严的天帝,却露出了一丝嘲弄之色。 天帝慢慢退了一步。 「好……好……你什么都知道了吧,所以你才这么恨我……你当年才那么小,你怎么会知道?!是谁把从前的事告诉了你?是谁?!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天帝浑身发抖,摊开双手愤怒地低吼,仿佛一头无从发泄的野兽。 慕清衡看着他大声嘶吼,语气出奇的沉静,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现在来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仿佛是一盆冷水浇在天帝身上,浇灭了他的激动愤怒。 是啊。 他看着眼前遍体鳞伤,苍白英俊的年轻男人,终于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事已至此了。 天帝慢慢上前,缓缓地在慕清衡身前蹲下,「衡儿,我对你视如己出,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难道你不明白?一直以来我不愿委屈你,在你那么年幼的时候便力排众议,将天族的太子之位给了你……」 慕清衡微笑:「难道我很稀罕什么太子之位?」 天帝被他问的一噎。 他沉默了很久,喉结上下滚动,张了张嘴好半才说道:「可即便你再恨我,也该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欺负我的女儿?为什么?当年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们还没有出生。」 第106页 他沧桑无力的声音迴响在牢房内,里边包含的痛苦,任谁都听得出来。 慕清衡动了动手腕,沉重冰冷的铁链发出叮噹的脆响,「别说这些废话了。你过来,应当不是专程指责抱怨的吧,说正题。」 「你我之间本该就少些罗嗦,我不想听你所谓的教诲,也不可能被你三言两语而感动。开门见山,于你于我,都省些力气。」 天帝点了点头,一点一点站起身来,他看着面前落魄又狼狈的人,望着他俊美出尘的眉眼,目光渐渐变得深远,仿佛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 「若是你的父母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他们的心该有多痛。」 慕清衡道:「这话你不配说。」 天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嘆出,语气变得极为低沉,「衡儿,我一直待你如亲子,但我更爱我的女儿。」 他俯身,凑在慕清衡耳边,低低轻语,「你之前跟我提的那个要求,请恕我不能答应你了。你的身份,只能永远的不见天日,和曾经死去的人一起埋在地底,我也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天帝微微错开一点,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两遍慕清衡——看着他苍白至极的脸庞,毫无颜色的唇瓣,血迹斑驳的衣衫,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悽惨。 他低嘆,「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如果真的把当年的真相公于六界,我该如何立足呢?不……我可以承受千夫所指,也可以遗臭万年,如果仅仅是为了你,我不在乎我这条性命和我的名誉。可我的女儿们怎么办?我不能让她们跟着我受罪。」 天帝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慕清衡,「衡儿,我确实很自私,我已经对不起你了,在无法弥补的情况下,我无所谓让这亏欠更大些。今世种种恶行,来生必定做牛做马偿还给你。可是你——」 他伸出手,慢慢地摇了摇,「你这一生都不要妄想真相,我绝不会把它翻到明面上来。」 慕清衡始终沉默听着,既没有激烈的言辞,也没有反驳的话语,甚至直到天帝说完,他都一个字也没有说。 天帝终于不再看他,快步转身离去。 他走后,慕清衡慢慢低下头,呆呆盯着地上杂乱不堪的枯草,忽然,他唇角一弯,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 不说就好。 事已至此,他已经不希望他说出真相了。 若按照自己的计划,他剿灭魔族后该是毫髮无损,此事还有的商量。可现在他到了这般田地,那些事情不提也罢。正如天帝所说,若真的翻出来,他无法立足,连带着蒙蒙也会跟着受苦的。 此念头刚刚落下,忽然脚步声又渐渐回来。原来天帝去而復返,重新站在他面前,眼神平静无波。 慕清衡仰头看他,对上他的神色——他何等聪慧,只一个眼神就明白天帝的心思。一瞬间他眼珠微转,被铁链锁住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只是下一刻,他的手指一顿,又渐渐放松散开。 天帝没注意到慕清衡细微的动作,沉声开口:「我不忍心看着你死,等我消磨掉你的灵力,我会想办法放你离开,但我不能让你好端端的走。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的能耐我很清楚。」 「那些事情,我不会说,也绝不会让你说。」 他眼神陡然凌厉,涌上一股决绝之意。 慕清衡不躲不闪,甚至一动没动,眼睁睁看着天帝突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脸颊——他另一只手飞速在他唇边滑过。 轻微的一声响,一块儿满是淋漓鲜血的肉掉在枯草堆上。 慕清衡喘.息变的急促,他微微张着嘴,汹涌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下巴,连带着胸口那一片衣襟都被血染透。 「割了你的舌头,总比要了你的命强。」天帝死死咬着下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无力地闭上眼,骤然转身离去。 第44章 囚徒【二更】 「让你尝尽天族的所有酷…… …… 「确定荒边冢再无活口了吗?」 「确定。」 「辛苦你了玄天将军, 清扫完战场后便好好歇一阵吧。」慕落将手中的奏报合上。 「是,长公主殿下可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慕落挥挥手,「没有了, 你退下吧。」 自从慕清衡一事出了之后, 这两日乱糟糟的, 天族许多事务一直由她代为处理,慕蒙就在旁边打下手。 慕蒙一边将纸张整理整齐, 一边听着姐姐和玄天将军的对话, 听了一会儿,不由得开始慢慢思索。 荒边冢的魔族绝大多数是她与慕清衡杀的, 还剩下一些应当是盛大哥带人去剿灭的。他是个细心谨慎的人, 绝不会出任何疏漏。 但盛大哥与他的手下灵力加起来,也未必高的过那个逢息雪,难道他也被杀死了吗? 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道温润的嗓音:「小殿下,不知你近来贵体可好?」 原来是盛元霆与姐姐说完了事情,便抽出空来问她。慕蒙放下手中的东西,眉眼弯弯地回道:「我很好,劳盛大哥惦念了。」 盛元霆仔细看了看慕蒙, 他的目光虽然关切, 但十分守礼, 只是看的时间有些久,慕落已经向他瞥了两眼。 人家姐姐还在这里, 他自然不敢再多看下去,见慕蒙平安无虞,气色也还不错,便安心了。 只是她经歷的事情并不是休息两日便能忘掉的, 心里的伤怕是没显露出来,不代表毫不在意。 第107页 盛元霆想着,踌躇片刻,磕磕巴巴地劝慰一句:「小殿下不要太难过,长公主殿下已经安然无恙,今后必定后福不断。至于旁的事,不必太挂在心上折磨自己,定要学会疏解才是。」 虽然他说的都是些最寻常的安慰话,但慕蒙知道盛元霆的性格,舌绽莲花是不可能的,这些话她听来也很安慰,「我知道的,你放心吧。」 「对了,盛大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你去荒边冢清扫战场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满头银髮的魔族?」 「银髮?」这是个很显眼的标识,盛元霆想都没想便笃定地摇头,「并未看见,若是银髮这般招眼的人,臣见过必定不会忘。」 他蹙眉,有点不放心,「这么说来,魔族倒跑了一个活口。」 慕落微微蹙眉,神色严肃起来,妹妹特意提起,这人应当不简单。 她轻轻拉起慕蒙的手:「蒙蒙,这到底是什么人?此人在盛元霆手下跑了,必定有几分能耐。你见过他,他可欺负了你?」 欺负? 慕蒙回想逢息雪半疯半癫的样子——他清醒的时候倒没什么,甚至算得上知礼谦和。发疯时虽然看着有那么点吓人,但那会他抓着自己手腕,确实一点力气都没用。 那时若不是慕清衡赶来,只怕他下一刻就要给她跪下了。 慕蒙对慕落安抚一笑,摇摇头说没有,旋即转头与盛元霆叮嘱道:「盛大哥,此人灵力强盛,比我不知高出几何,但却并未伤我,与我来说算是有些恩德。但到底是魔族,还是要留心追查一下,他一般应不会出手伤人,但你们也要小心。还有,他……神智有些问题,若是真抓到,最好先不要伤他性命。」 「是,臣知道了。」 盛元霆领命出去,慕蒙一转头,便对上慕落心疼宠溺的双眼。 「姐姐,怎么又这样看我?你不要总是担心我,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那人我不甚了解,谈不上好坏,但他未曾出手战斗,也确实不曾伤我。」慕蒙轻轻松松一笑,抱着姐姐胳膊,小猫似的赖在上面撒娇。 慕落微笑,轻轻捏捏蒙蒙的脸蛋,心中无限怜爱。 如何能不心疼呢?她的妹妹从小被呵护着长大的,却一个人在魔族巢穴碰到什么银髮魔族,那个时候,自己怎么能不在她身边保护她? 慕落嘆了口气,低声问道:「你既如此说,那个银髮人就算了,你的侍女灵微当真不追捕吗?」 慕蒙笑了笑:「不用了,灵微虽然卧底在我身边,但并非全无心肠,她曾冒死帮助过我,我要记她一份恩的。如今她既跑了,便由她去吧。」 「好,姐姐听你的。」沉默了一会儿,慕落说道。 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慕蒙身上,越想越怜惜,摸了摸她的头髮:「好啦,时候也不早了,快去睡吧,」她想了想,又补了句,「姐姐守着你。」 慕蒙眉眼一弯,立刻欢喜的笑开,眨眨眼又想起一事:「对了姐姐,我今早听外边的人说钟大哥过来找你,你没见他,还把他打发走了?」 「嗯,我之前和他呆在一处是为了配合你罢了,现在事情这么多,我还没想好以后的事。他不过几天没见我就跑来天族,懒得见他,烦的很。」 这也没什么。慕蒙想着,只要姐姐开心就好,她性情疏阔,虽然把钟大哥赶走了,但看她样子应当不像沉溺旧伤不愿自拔。 慕蒙眯起眼睛笑:「怎样都好,姐姐说了算。」 回了寝殿,慕落守着慕蒙睡下,她没什么睡意,就坐在一边看着妹妹。 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想起慕清衡。 自从那日天帝去过天牢后,便划了灵阵锁死牢门,看上去是防着慕清衡逃出来,实际上不过是防着她,不允许她进去罢了。 因为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若进去,必定是要慕清衡的性命的。 可慕落始终想不明白,天帝如此作为,分明是在护着慕清衡。慕清衡到底哪里值得他护?他做的那些事,还不够他死一万次吗? 看在那人是天帝,也是自己父亲的面子上,她等着他的处决等了两日,可到现在还迟迟不下。 不想再等了。 看慕蒙睡得熟,慕落轻手轻脚地下床,刚刚踩上鞋,想了想,又回过头去,静静望着慕蒙的睡颜。 犹豫片刻,她终于伸出手覆在慕蒙光洁的额头上。 那天从蒙蒙口中得知的那几件事就已足够残忍,她满心对慕清衡的愤怒,但更多的是对妹妹的心疼。不忍和怜惜下,更关键的问题她便没有问。 不仅仅是没捨得,蒙蒙那么心疼她,怕她难过,大抵问了也不会说的。 偷听。听到了慕清衡的身份,听到了当年他害自己的真相,还听到了他要剖心取丹。 可为什么要去偷听呢? 蒙蒙不会偷听她说话,也不会去偷听天帝的。偷听这种行为代表信任已荡然无存,总不该是无缘无故的。 慕落觉得,那一定是比那些事情加起来,还要残酷的真相。 她不说也好,说了只是二次伤害,她自有办法知道。慕落这样想着,覆在妹妹额头上的手稍微动了动。 没想到这么一动,倒把蒙蒙碰醒了。 没想到蒙蒙现在睡眠这么浅,慕落手僵了一下,看着她迷迷煳煳地半睁开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大概知道旁边的是姐姐所以很安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有点傻的沖她笑了笑,便又把眼睛闭上了。 第108页 模模煳煳嘟囔了两句,很快又睡过去了。 她看上去很累。慕落甚至有一种错觉,蒙蒙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心的觉了。 又可怜又可爱,慕落心一软,忍不住弯着嘴角摸了摸她白净的脸颊。 她重新将掌心覆在慕蒙的额头上,轻轻闭眼,手掌发出淡淡的光晕,随着灵力的散发,蒙蒙脑中的记忆渐渐铺展在她眼前。 没一会儿,慕落素白的手开始发出细小的战慄。 她慢慢咬住下唇,因为用力而沁出一丝血迹。 大片大片的记忆涌现在眼前,那些黑暗的,痛苦的,绝望的,一桩桩一件件尽数化作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捅在心上。 若不是亲自探查,根本无法想像——这些,竟会落在自己一直宠爱呵护的妹妹身上。 再次睁开眼时,慕落的眼底一片血红。 她本不想吵醒妹妹,但奈何拼命压抑也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慕蒙到底醒了过来。 她胡乱地拍了拍慕落,才发现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姐姐,你怎么啦?」 慕蒙睡眼惺忪的看过去,下一刻却愣住,一轱辘地爬起来,「姐姐,你怎么哭了?」 昏暗的光线中,慕落眼眶通红,脸上几道清晰可见痕迹,下巴上还有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慕蒙心疼坏了:「姐姐,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她知道姐姐有多要强,虽然也是姑娘家,但流血受伤都从不会哭。就连当年她受重伤,被天族从东海带回醒来后,在她面前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的。 从小到大,姐姐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若她掉了一滴眼泪,内心必定已经痛苦煎熬万分。 因为钟离微?不像啊。 因为心疼自己?可是这两天姐姐已经缓和多了呀。 慕蒙知道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刚才睡得沉,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只好伸出两条纤细的手臂紧紧地将慕落抱在怀里。 她笨拙地小声安慰:「姐姐你别哭呀,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你哭了我害怕。」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姐姐哭,她也难受的想哭。 慕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反手将慕蒙揽在怀中,双臂越收越紧。 顿了一会,她沉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慕清衡打你。而我却是一团灵识,只能眼睁睁看着,在旁边怎么拦都拦不住。所以气哭了。」 这样吗?慕蒙眨眨眼睛。 姐姐……会是因为一个噩梦而哭泣的人?慕蒙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大相信:「姐姐,你别哄我,有什么难过的事要跟我说,我现在没那么弱,单挑魔族都做到了,再厉害的人,我也有分寸能应付。」 「知道你厉害,」慕落勉强牵了牵唇角,放开慕蒙,双手捧住她脸颊轻轻地捏了捏,「不许问了,你乖乖睡觉,姐姐还有些事要办。」 「你有什么事要……」 慕蒙的话才说了一半,忽然慕落促不及防地出手,手指点在她细白的脖颈边,另一手立刻温柔地托住沉沉睡去的妹妹,轻轻地将她放在枕头上。 随即慢慢抚过她的头,手中淡淡的光芒一闪,将这片刻的记忆从她脑中抹去了。 她心里清楚,蒙蒙看见自己流泪,绝不会轻易的抛之脑后,无论如何也要查个清楚的;而这个时候她说有事要办,蒙蒙更会问到底,若她不说,她定是要吵着跟她一起去的。 可是她不能带她去。 幸亏蒙蒙对自己从不设防,才能不经意地出手把她放倒。 慕落轻轻捏了捏妹妹的耳朵,忘了刚才她流过的泪吧,记得自己平平安安的睡过一觉。 至于要干什么……去他妈的灵阵灵锁,她早就该把慕清衡这个畜牲千刀万剐了。 …… 昏暗的天牢内。 「我说,这太子殿下果真是不同凡响,一把硬骨头啊。在天牢呆了这么些时日,被天灵索穿了一对琵琶骨,一声都没吭过……哎呦——你打我干嘛?」 「打的就是你这张烂嘴,什么太子殿下,我呸,那就是个丧尽天良的魔族。」 「这……不就是有魔族血脉么,就算有长公主殿下那事,但也不是没有功劳……还算不上丧尽天良吧……」 「你真是蠢货,这话你也就说给我听,我不会给你说出去,要是让你师父听见了,准得抽你二十个大嘴巴。长公主那事小吗?再说魔族是什么人?都是一群长着石头心的傢伙,丧尽天良都是好听的,分明是畜牲不如。他们魔族,把这么个玩意儿换给我天族,一准是为了千年前的灭族之仇、蓄意报復来了,难道还能安什么好心?」 「那倒也是……不过,魔族已经被尽数清剿,唉,他也是一条丧家之犬,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只能等待陛下的审判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现在只能祈祷陛下看在昔日曾为父子的份上,能给他一个痛快。」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时远时近,他们似乎也知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牢房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慕清衡仍然被铁索吊着双手,那日天帝走后,他还吩咐人用一对天灵索穿了他的琵琶骨。 从此他的灵力便不能游走周身,更无法聚集,只会随着天灵索造成的空洞慢慢外泄,大概用不了太长时间,他的灵力就会放尽。 第109页 慕清衡心中清醒,但却面无表情。无论是对狱卒的冷嘲热讽,还是一点一滴流失的灵力,他全都无动于衷。 他只是低着头,似乎在无声的忍受什么。 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却是诡异的乌紫色,下巴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随着他的轻轻颤抖簌簌地掉落血沫。 忍了很久之后,慕清衡终于扛不住紧紧抿住唇。 这九毒噬骨的第二次毒发,比第一次还要来势汹汹。 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血肉、每一块骨骼似乎都在不停地开裂重组。九毒噬骨,天地间最毒的九种毒物一同调和,深深扎根于肺腑心脉,筋络骨节。这种痛楚,根本不是剥皮碎骨四个字能够形容的。 冷汗成股留下,慕清衡咬紧牙,什么声响也没发出。 「公主殿下,您、您怎么进来的?陛下他……」 慕清衡猝然睁眼,大而亮的凤眸染上希望的色彩,在光线昏暗的牢房中,显得明亮逼人。 仿佛淋了很久雨,终于等来主人的丧家犬。 他颤抖着膝行两步,手腕和琵琶骨处的锁链发出叮噹的脆响,尤其是两处琵琶骨,除了外泄的灵气,还牵扯出不少血肉。 但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还在用力地向前扯着铁索,修长的脖颈拼命向声音的来源张望,悽惨如斯,仿佛一只濒死的鹤。 「少废话,慕清衡关在哪?」 铁链的声音戛然而止。 慕清衡所有的动作一齐顿住,他机械的、一点一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盖住深邃的凤眸,连垂散在额前的髮丝都带着一股凄凉。 慕落踏进天牢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她盯着慕清衡很久,终于慢条斯理的说道:「此前我不理解天帝,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杀你。不过,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倒有些明白了。他也许并非是想保着你的命,只是不想让你死的太便宜罢了。」 她的声音刻骨般冷毒:「的确,你怎么配轻轻松松的死了,你合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活着。」 慕落说完,宽大的水袖中陡然垂落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她两步走上前,利落地狠狠捅进慕清衡的心脏。 刺进,拔.出。 再刺进,再拔.出。 如此反覆,一时间,天牢内只余冰冷瀰漫、皮肉割裂的声音。 慕清衡没躲,只是微微张开唇瓣,一抹鲜血缓缓从唇角滑落。 终于,慕落停手。 「我知道你身为魔族,这颗心生来与我们不同,是无所谓被捅多少下的,因为这并不构成你的致命伤。」 慕落缓缓蹲下.身,目光比她手中带着血的刀尖还冷,「但是不要觉得这样我就会束手无策,我已经探查过蒙蒙全部的记忆,自然知道该怎么对付你,对付你这颗心。」 她霍然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一把擒住慕清衡的下巴,迫使他仰头,另一只手捏着一个白色的丹丸。 慕清衡看清了,眼神一厉,竟然后撤欲躲。 明明他已经被泄出不知多少灵力,又重伤虚弱,但骤然反抗,慕落第一时间竟没有拿住他。 「你倒识货!」慕落哪里肯给他躲过的机会,手中灵力大盛,瞬间运转至巅峰,顷刻间压制住慕清衡反抗的力量,抓住机会将丹丸狠狠塞进他的嘴里。 她毫不客气地一抬他脖颈,丹丸便顺着喉咙滑落进去。 慕落微微一笑,神色恨得甚至有几分癫狂:「慕清衡,我对你的折磨可与他人不同。我是蒙蒙的姐姐,看着你就——」 她单手,毫不客气地拎起两根铁索晃了晃,看着它们撕扯慕清衡的身体,「就这样?这就是天帝的手笔,就这么点不痛不痒的惩罚罢了。就算他让你尝尽天族的所有酷刑,万刀凌迟,五马分尸,一刀一刀切碎你,对我来说——都远远不够。」 「我不会杀你了,你死了一了百了,舒舒服服的,这实在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 慕落微微弯腰,笑容犹如鬼魅,因为恨极,声音显得娇媚诡异:「你一向不怕疼不怕死,做事游刃有余,从未露出过半分畏惧之色,可刚才竟然会躲?看来你很清楚,我给你吃下的是什么东西。」 第45章 酷刑【一更】 求苍天,求黄土,求漫漫…… 慕清衡没有回应。 事实上, 他也根本无法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体内九毒噬骨之毒仍然不断翻涌,就算他舌头还在,在这种剧痛中也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冷汗成滴落下, 他面上没有露出任何一丝痛苦之色, 但在服下那颗药丸后, 他的手指却忍不住一直轻轻发抖。 低垂的眼眸在慕落看不到的角度,慌乱无措地颤了颤。 慕落冷冷地撇了慕清衡一眼, 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慕清衡,你不要觉得我狠毒,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仇, 我未必会对你用如此手段。可这是你对蒙蒙犯的罪,该付出的代价。」 她转过身,慢慢地在狭窄的牢房内踱了两圈。 她神色极复杂,终于停住脚步,静静望着对面破败不堪的墙壁,「你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也曾想过,为什么哥哥从来不理会我, 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我呢。但是渐渐的, 我便不在乎了, 我是天族公主自有傲气,谁待我好我必然回报, 你厌烦我,我也不喜欢你就是。后来蒙蒙出生了,我便发现,妹妹比哥哥要好上千倍万倍, 她会陪着我,跟我撒娇,关心爱护我,总是时时刻刻惦记我。那时我就知道,我只要妹妹,不要哥哥,可你——却偏偏又来我抢她。」 第110页 慕落说的很慢,声音中沉痛与恨意交织在一起,「可是蒙蒙很乖,她知道哥哥姐姐感情失合,可是她谁都很喜欢,不想让任何一个人伤心难过,总是把一碗水端的很平。今天陪着你,明天必然会来找我,有时我看见她掰着手指数,有没有偏袒了谁,忽略了谁,我就会想——我的小蒙宝,这一生都该平平安安,无忧无虑,什么伤害都不能受,什么苦都不能吃。谁要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提刀剁了他。」 她缓缓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慕清衡,眸中渐渐聚起一层薄薄的泪意,「我一直以为,你也是同我这般想的。」 慕清衡悬在半空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 他的眼眸渐渐蒙上一层晶莹的水色。 「可是你不是。非但不是,你还用了这世间最残忍的手段来对付她。」 慕落嘲讽地勾了勾唇,「原来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心脏中没有一颗赤心丹;原来你待蒙蒙好,并不是因为她值得被善待。」 「你居然将她囚禁起来肆意羞辱——慕清衡,你看着她从小长大,你难道不记得她怕黑?你放任她每天听着天族战死了多少人、如何节节败退,你难道不知道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过?当我看见你甩了她一个耳光,又剖出她的心脏,将她丢下无尽崖时,你可知我这颗心中是何种滋味?」 慕清衡勐地抬起头。 他深邃漆黑的眼眸中盛满了惊疑,微微启唇才说两个字,却只听见微弱的、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的模煳音节,甚至慕落都没意识到他说了话。 慕清衡顿住,自己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慕落刚才说的是……他? 她探查了蒙蒙的记忆,看见是「他」打了蒙蒙,「他」剖出她的心脏,还将她丢下无尽崖? 慕清衡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那日,他正值极致的撕心之痛,发作时连耳膜都嗡嗡作响,神志亦有几分不清醒,面对蒙蒙说的「他杀了她」,他一直以为她认为是他派人做下那些事。 这么说来,伤害蒙蒙的那个人竟然和自己长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一瞬间慕清衡只想问个清楚,但刚直了直身子,便将这个念头作罢:慕落只是旁观者,她未必知道。 而且此刻自己说什么,她都绝不会信了。 他顾不上其他,微拧着眉心快速思索:怎么会这样?前世他虽然遍寻兇手大开杀戒,但心中一直以为,真正的兇手当是出自于哪个不长眼的魔族。 所以在剿灭魔族之后,他心中的一块石头基本上已经落地了。 即便真的是魔族外的什么高手,看见蒙蒙如今的能力,他倒也有几分放心。 可是,如果那个兇手和他长的一模一样——这情况总透着些诡异,是什么人?为何不用自己的面容?前世他如此做,那今生呢?他可还有什么阴谋? 如此诡谲怪诞,他岂能安心赴死?只怕死后过了千万年都无法瞑目。 慕清衡只抬了一下头,而后便沉浸在自己世界中,许久没有动作。慕落也没有管他,看他神色凛然,似乎在思索什么极重要的事情。 慕落见他一直无话,自己也不想再呆下去,偏着头微微冷笑了声:「慕清衡,算算时间,碎魂梦也该发作了。我虽然不才,但总算有几分见识。碎魂梦对于我们来说也许并不致命,但对于你这种动了心的魔族,却能达到上天入地,求生路无门,求死路无果的效果。」 「你就好好受着吧。」 说完,她甩手欲走。 刚刚走到牢门边,一颗小石子飞至眼前,「叮」的一声轻轻打在栏杆上。 慕落不耐烦地回头:「怎么?」 慕清衡并不想让人知道他被割了舌头,小幅度地开合唇瓣,用唇语无声说道:我的身份天族要开膛验心,以做证据。 怕慕落看不懂,他苍白的手缓缓转动了一下,手指指了指自己心脏的方向,做了一个向下划的动作。 他没发出声音,只有嘴唇一张一合,慕落看见了倒没在意,只以为他重伤声音太低才用手语比划,「不错。」 让蒙蒙来。他说。 慕落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提要求,让蒙蒙来,你也配?」 慕清衡神色坚定,对慕落的怒骂并不在意,又道:开膛验心,就算是给蒙蒙一个报復我的机会。 他必须要蒙蒙来,因为有些事他要当面问一问。 这回慕落不说话了,她冷着眼眸,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慕清衡,仿佛在看一块由人刀俎的鱼肉,最终,她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慕清衡所说可能性。 但她没说可也没说不可,收回目光,正要提步转身离去。 等等。慕清衡立刻叫住她,甚至发出了一点点低促的、血肉模煳的音节。 慕落已经很不耐烦,本不打算理会,但下一刻瞥到慕清衡的唇语,却愣了一下。 抱歉。 他说。 他只说了两个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却似乎隐藏着千言万语。 剎那间,慕落髮觉自己竟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说抱歉,并不是向她在跟蒙蒙道歉,他所指的,是她自己。 是她承受的伤害和委屈,和与爱人误会分离的那多年时光。 慕落没想到慕清衡居然会说这个,但她也只是多沉默了片刻,没有任何回应,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第111页 …… 一天后。 「大哥,这情况我们难道不用跟陛下禀报一下么,都已经一天过去了,动静还这么大,就算是人犯,也不该……」 「好了,有什么可禀报的?陛下把他丢在这里,还用天灵索穿了他的琵琶骨,这显然就是不留情面。你就是去禀报,又能如何?一个魔族而已,犯了多大的罪,难不成陛下还会把他放出来好好医治?长不长脑子。」 「这……唉,也不知道长公主对他用了什么手段,那一副铮铮铁骨,天灵索穿琵琶骨都没哼一声,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牢房内,慕清衡双眼涣散,浑身剧烈地发着抖,神色已经有三分痴狂,他不停地无声呢喃,却始终反覆唤着一个名字: 蒙蒙……蒙蒙……蒙蒙…… 碎魂梦正在激烈地发作着。 他眼前并不是冰冷漆黑的栏杆,身周也不是昏暗无光的牢房,而是一个又一个足以撕碎他的幻境。 身处其中,意识不到真假虚实的幻境。 桃花林中,美丽的少女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浅粉色的花瓣片片落下,落在她的乌髮上,衣衫上,人与花各增颜色。 明亮清朗的少年从背后揽住她纤细的腰,声音温柔极了,「蒙蒙,喜欢哪一朵?久琰哥哥给你摘下来。」 他举止亲密,一边说一边轻轻吻了吻蒙蒙的侧脸。 蒙蒙笑盈盈地仰着头,认真挑选了片刻,指着一支缀满花朵的花枝,「要这个。」 「要这只?这也太高了吧?」云久琰笑容狡黠,微微凑近蒙蒙的唇瓣,低声央求道,「那你要亲我一下,要不然我够不着。」 「折枝花你都要提要求?你……真是……」蒙蒙瞪了他一眼,白净的双颊染上两抹红晕,小手绞住衣襟的盘扣,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笑出来,飞速的偏过头,在云久琰的侧脸上吻了一下。 云久琰笑意加深,一踮脚,伸手摺下了那高高的花枝,他拿在手中,却没有立刻递给蒙蒙。 「你又要干嘛?」蒙蒙本来开心的想接,却发现他并没有给的意思,无奈的偏头微笑嗔了他一句,「肯定又要提什么不害臊的要求。」 云久琰笑着用桃花枝轻轻点了下蒙蒙的额头,「你是我的未婚妻,跟你提些什么要求都不害臊。」他将花枝举高,有力的手臂揽住蒙蒙往自己怀中一带。 一个深深的吻印下去,花瓣纷飞,少年少女在桃花下拥吻,如梦如幻,美的仿佛一幅画。 慕清衡高高的扬起头,如玉的脖颈仿佛是濒死的弧度,他张开嘴,喉咙发出模煳不清的一声声闷哼。 撕心之痛——他此前所承受的所有撕心之痛,加起来,都不及这一次的千万分之一。 画面陡转,铺天盖地喜庆的红色,无数张熟悉的面孔,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祝福的笑容。 盛元霆换下一向穿着的玄色铠甲,一身喜气的猎猎红袍,俊美如玉的脸庞也沾染了无边喜色,甚至晕了一抹淡淡的红。 他手上紧紧抓着一片红绸,红绸的另一端,则让他的新娘握着。 新娘蒙着红盖头,身躯娇小纤细,盈盈柔弱让人看了心生怜惜。即便遮住面容,也知道这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仙姿,忍不住想见一见那盖头下该是怎样一副绝色容颜。 盛元霆压低声音提醒道:「蒙蒙,你小心些,我们慢点走,你看不见,不要不小心摔了。」 蒙蒙声音亦染着笑,「你总是这么爱操心,我哪有那么笨。」 盛元霆弯起唇角,目光全然注视着自己的娇.妻,里面蕴藏一片深深爱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那一对大红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已经礼成,该是恩爱不疑的夫妻了。 慕清衡闭着眼,泪珠滚滚而下,他疯狂的撕扯着铁链,手腕早已红肿开裂,琵琶骨更是血流不止,他绝望嘶吼,但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蒙蒙……不要嫁……求求你……不要这样…… 慕清衡失神地喃喃低语,忽然他浑身发抖,不停地摇头,剧烈的动作让髮丝更加凌乱。 突然间,他的眼神变得凌厉,仿佛野兽般漆黑无光,动作更加疯狂,拼了命想要挣脱束缚,似乎将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撕裂也在所不惜。 他不断向前伸手,铁链被摇晃的铮铮作响,却始终碰不到那暖黄的烛光下,气氛旖旎温柔的拔步床。 蒙蒙眉目含笑躺在床上,柔顺浓密的乌髮极美的散开,仿佛一枝盛开的黑百合,衬得她雪肤红唇,无边绝色。 月流天目光极暗,他慢慢俯身靠近,轻柔的吻落在蒙蒙的额头上,脸颊上,唇角处。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仿佛一条灵活的蛇,每走过一处,便惹来无边氤氲春色。 满室温柔。 活色生香。 慕清衡无力地靠在墙壁上,滚烫的泪划过冷白细腻的肌肤,晕开了下巴处干涸凝固的鲜血,混成一抹浅红。 流进衣领,将他的胸膛烧成一个又一个窟窿。 蒙蒙……蒙蒙啊…… 对不起…… 我错了……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再疼我一次,求求你再怜悯我一次吧…… 好疼……好疼…… 他紧闭双眼,无济于事。 第112页 不停摇头,也始终无法摆脱如影随形的佳人。 慕清衡下唇几乎被自己咬烂,他被铁索固定着,无论怎么逃也逃不开这方寸之地。可是就算能逃到天涯海角,也摆不脱这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的撕心之痛。 他的瞳孔已有些涣散,眼前是无数亮点和黑斑组成的玄幻世界,漫无边际的痛,永无休止的折磨,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他看不见,也触摸不到这个世界了。 求求你…… 蒙蒙、蒙蒙、蒙蒙…… 饶了我。饶了我。 慕清衡反反覆覆的张合嘴唇,唇语破碎不堪。他卑微祈求了千万遍,眼前那如花朵般娇美的姑娘,却始终不曾对他展露笑颜。 她对着云久琰笑,对着盛元霆笑,对着月流天笑,她对着天下苍生,世间万物报以最温柔的微笑与最柔软的怜悯。 可是望向他的目光,始终冷厉如刀。 神志已经完全混沌,恍惚间,他看见前世盛元霆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嘶吼: 「慕清衡……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拥有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将失去的又是什么?蒙蒙的真心你弃如敝履,焉知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会如此待你!」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大错还未铸成……你若真的剖心取丹,总有一日你会为此肝肠寸断,痛悔欲绝!」 「慕清衡……你亲手割捨的,来日便是碎魂灭魄,流尽鲜血,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可能再次拥有!」 「慕清衡——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这世上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没有!」 慕清衡闭上眼睛,轻轻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一行清泪从眼角飞快的划过脸颊,落入干枯的草堆中。 没有重来的机会。 上穷碧落下黄泉,蒙蒙确实再也不会疼他了。 即便他全身的骨头早已被寸寸打断,即便他恍然觉得自己已是一摊碎肉血泥。 那个看他手指破了点皮都红了眼圈的小姑娘,再也不会施捨他一个温柔的眼神了。 慕清衡气息奄奄,此生从未示弱过一次,却在碎魂梦的折磨下,如同卑微的奴隶一般说出了无数次求饶。 他甚至不知该向谁求饶。 求苍天,求黄土,求漫漫神佛。 求他的菩萨,曾经对他笑,为他哭,看着他的时候,眼眸中仿佛盛满了整个世界。 饶了他。 饶了他。 可是没有用了,他不配得到怜惜,他合该万劫不復。 「公主殿下,您怎么过来了?哦——是陛下准您来开膛验心?」 「您这边请——」 慕清衡浑身发抖地睁开眼。 蒙蒙…… 眸中瞬间氤氲起泪光,一点一点挪着膝盖向前爬去。 蒙蒙…… 第46章 断去(改作话) 「我曾经对你动过心。…… 开膛验心的人选天帝定了几日, 始终未定下来,慕清衡是重要人犯,这个验证官最差也得是境主之子才行。 但慕清衡呈上的供词中, 反覆要求由蒙蒙来担任验证官, 天帝考虑很久, 终于去询问了慕蒙的意见。 慕蒙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她并不在意,即便与慕清衡见面也不会觉得恐惧或难过, 在她眼中, 这不过是一件为爹爹分忧的事情罢了。 慕蒙由狱卒指引,一路走到慕清衡的牢房门口。 她想过慕清衡从太子殿下沦为阶下囚模样, 必定不復往日风采, 会有几分狼狈悽惨,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她还是愣了一下。 他的模样几乎不能仅仅用狼狈悽惨来形容。 整个人无力地缩在角落里,苍白俊逸的脸颊上沾满了冷汗,髮丝被濡湿,一缕一缕的贴在颊边与脖颈处,遍身是血迹,有干涸的, 也有尚在流淌的。 他仿佛刚刚经歷了一场绝望的噩梦, 或是残忍的凌迟, 眼眸有两分空洞,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地讨好。 慕蒙看了两眼, 转头望向狱卒。 小公主殿下平静无言的一眼,让两个狱卒有些不知所措。 圆脸有些心虚:「启禀公主殿下,陛下咐过除呈上供词之外,其他事情不必去打扰他, 所以我们才自作主张什么也没说……」 长脸讪讪笑了一下,低头拱手道:「其实本来此人并不是这样,之前一直都很好,但是前日长公主殿下来过,她走后没多久,这魔物便不知中了什么邪,就变成这样了。我们也是觉得长公主殿下既然能进来,想必是陛下准许的,她也是为自己报仇血恨,所以……」 慕蒙重新转过头,看向牢房里:「你们两个话倒是多,我又没说什么。把门打开。」 慕清衡刚刚经歷了长时间的非人折磨,撕心之痛尚有余威,整个人仿佛是从鲜血与汗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他始终不知道眼前的蒙蒙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直到他听见门口铁锁抽动的声音,以及有人轻轻踩在草堆上的脚步声,才忽然惊觉。 刚才听见慕蒙来了不是幻觉。 看见蒙蒙的身影也不是空梦。 她真的来了,就在自己眼前。 即便她并没有对自己微笑,但看见她,实实在在的感受到她的气息,撕心之痛终于渐渐平復了些,碎魂梦的作用一点一点消失,慕清衡的神智清醒了几分。 第113页 他动了动唇: 蒙蒙,你来了。 慕蒙微微拧起眉,慕清衡确实很虚弱,她看见慕清衡叫他的名字,但声音低的几不可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几乎觉得慕清衡好像根本没发出声音。 不过这些也不是自己操心的事,她也不想在这多待,只想办利索事情,回去向爹爹復命。 径直走到慕清衡面前,慕蒙蹲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 慕清衡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凝视蒙蒙,从他清醒过来那一刻,他就知道,看一眼便少一眼,蒙蒙可以做他的验证官,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慕蒙没盯着慕清衡的脸看,她望着他的心口处,那里衣衫破碎,零碎的布条被血浸染的透彻,下面的皮肉好像刚刚受过伤。 慕蒙慢慢将匕首从鞘中拔出,这两日她根本没听慕清衡的消息,所以不知道他晓不晓得自己此行目的,便解释了一遍,「天族办案严格,你的供词需要佐以验证,你们的石头心是最直观的证据,所以要开膛验心。」 她说完后,便将刀尖对准了慕清衡的胸口。 慕清衡没什么反应,甚至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便是蒙蒙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对准自己的心脏,他也觉得很欢喜。 至少,她还愿意出现在他面前。 至少,此时此刻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无论做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和云久琰,盛元霆,月流天在一起。 只要是和他一起,那便做什么都好。 慕清衡的眼眸中流转着细碎的光芒,甚至并不觉得刀刃划破皮肤是一种痛苦——这一点微小的疼痛,和他此前反覆承受的绝望折磨比起来,微不足道的几乎毫无感觉。 慕蒙下刀既快又稳,她没有怜悯慕清衡的心思,所以不曾犹豫一气呵成;她却也没有折磨他的意思,懒得给他更多的痛楚。 她只是稀松平常、平静淡然地直直划开他的心口。 一刀结束后,慕蒙恍惚了下,忽然想起前世慕清衡从战场归来,也是心口处受了严重刀伤。 那时的她,才看一眼就哭了,只觉得感同身受的心疼,不管不顾调动起全部的赤心丹力量,只为了让哥哥能瞬间癒合伤口,能少受一点罪,少吃一点苦。 谁知世事变迁,此刻庄严的宫殿变成昏暗的天牢,她竟然可以面无表情的、用刀划开他的胸膛,而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慕蒙的愣神很快便反应过来,甚至叫人无从察觉,她用刀尖轻轻拨开一边的皮肉凝神细看,却不由得皱眉。 慕清衡的心——不该是石头做的吗?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鲜红柔软,分明就是一颗正常而普通的肉心。 似乎是察觉到慕蒙的疑惑,慕清衡微微一笑,轻轻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他很小心,没有碰到慕蒙细白的手指。 慕蒙没有出声询问,一言不发的看他动作。 慕清衡将刀尖捅在自己的心脏上,缓慢地划开,随着他心脏一点点割裂,慕蒙终于看到了深处那一块、散发着淡淡黑气的匪石。 石心生肉…… 慕蒙多看了两眼,慢慢抬眸望着慕清衡:「你的心脏并非是一颗完整的石头。」 慕清衡很温柔地望着她,她蹲在自己身前,身量娇小,比他跪坐还要矮上几分,况且他二人又挨得这么近,如果他用唇语说话,他势必会看见他空荡荡的口腔。 他不愿让她看见。 思及此,慕清衡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说,慕蒙便也没再追问,总之这些事情她也不想管,她只是代爹爹走这一趟,看见什么就会呈上去什么,至于其中到底有什么玄妙,爹爹又会做什么举动,这都与她无关。 慕蒙拿回匕首,站起来正要转身离去,忽然袖口一紧。 她回头,看见慕清衡正用手轻轻捏住了一点点她的衣袖。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手不干净,见她停步回头,他立刻便收回了手。 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般,诉尽无穷无尽的眷恋与思念,伸出还有几分浓郁的担忧。 他慢慢启唇:蒙蒙,我有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这回慕蒙是真的确定,慕清衡不是几乎发不出声音,是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 可能是受了太多折磨,坏了嗓子吧。 反正是要辨认他的唇语,慕蒙便没凑近,只不远不近地站着,「什么事?」 慕清衡为了掩盖,动作幅度并不大,只尽量让自己唇语缓慢些:前世害你的人不是我,也并非我的手下。此人幻化成我的样子,你务必小心。 慕蒙盯着他的双眸,他眼中黑白分明,仿佛一捧冰雪写满了坦诚关切。 她慢慢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暗自思索。 其实那日在魔族听到那些人的讨论时,她心中就有些倾斜——也许前世杀她那个人真的不是慕清衡,大约是他哪个部下吧。 慕蒙想了片刻,问:「你如何确定,那人一定不是你的部下?」 慕清衡弯了弯唇,这一笑倒有几分昔日风采:他们绝不敢冒充我。 虽然他只说了这一句,但慕蒙心思已比之前转得快,细细一想就明白,前世慕清衡那般狂妄,只手遮天,他的一众部下自然不敢忤逆;就算是这一世,那些人挺而走险,所做的最大事情不过是拿捏慕清衡的软肋,那么多人连提一句杀了他都不敢,可见是入骨的忌惮与恐惧。 第114页 就算退一万步讲,真的是他手下如此行事,既然拿到了她的赤心丹,当有与慕清衡一战的能力啊,那又何必顶着他的那张脸呢。 慕清衡见慕蒙半天没回应,还以为她对自己信任全无,此刻的话又是一字未信,忍不住向前倾了倾身子:蒙蒙,你相信我,我绝不骗你。 他一动,四条铁链全部发出清脆的拉扯声。 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锁链摩擦琵琶骨处血肉的细节。 慕蒙在他惶恐的目光中点头:「我知道了。」 他什么罪都认了,只有这一条始终不认。但其实到了这步田地,他也没有必要编出什么谎言,况且还是对他没什么用处的谎言。 她并非全无理智之人,倒不至于慕清衡嘴中说的任何一个字,不加分析便执意不信。 刚刚只是在想,若慕清衡说的这些话是真相,那么前世……他并没有亲手杀了自己。 虽然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鸿沟并没有消失——但至少,那最叫她撕心裂肺痛苦的、她心上一块最沉重的石头,可以就此挪走了。 慕蒙重新蹲在慕清衡面前,她终于好好的看了一次他的脸,认真看下来才发现这些时日,他承受的痛苦,大约远远比他想像的多得多。 慕清衡没有想到蒙蒙会重新靠近,认真看他,一瞬间近乎欣喜若狂。他小心地压抑着激动,身体僵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乖乖的一动不动的由她凝视。 许久后,慕蒙慢慢说道:「慕清衡,我们都重活了一世,前世死去那些人这辈子都还好好的活着,我也许渐渐就会放下,不再恨你了。因为恨一个人要消磨自己的力气,而你不值得。」 「我不知道爹爹最终会下怎样的判决,也不知道姐姐会不会直接杀了你。但无论怎样,这大概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有些事,我觉得我该告诉你。」 她说的很认真,也很平静,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在昏暗的牢房中更显得熠熠生辉,那般温婉,清楚倒映着他的身影。 慕清衡心中一瞬间长满了荒芜的草。 仿佛是动物面临危险时本能的预警,连风吹草动都算不上的先知感觉,没来由的恐慌感笼罩在他心头—— 「前世你虽然哄骗了我,可我真的对你动过心。在我知道那些残忍真相之前,我本打算见到你便告诉你,我想试着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写好了要给爹爹去的信件,跟他阐明了我的心思,打算与你一起去见他。可是没来得及。」 「那个蒙蒙已经死了,无关剖心,也无关无尽崖。在她得知真相那一刻,就和她那颗心、那份无疾而终的心动一起死了。」 慕清衡的脸陡然变得惨白。 数不清的酸涩,从四面八方如潮汐般将他层层包围,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蒙蒙……蒙蒙…… 她——她喜欢过自己…… 她是去向自己告白的路上得知了一切。 幸福曾经,离他仅一步之遥而已。 慕清衡忽然觉得喘不上气,他想再与蒙蒙说些什么,可她却已经站起身,仿佛丢掉了身上最后一件碍手的物件,步履轻快毫不留恋地离去了。 那么娇小纤细的背影,两下便消失在视线中。这个明明最该恨自己的人,最后一眼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而已。她的轻松潇洒更让人觉得从下一刻开始,他们之间便会越拉越远,犹如天河两端,此生不再有交集。 她决绝断去,光明与温暖亦随她一起而去。 慕清衡魔怔一般怔怔去追,只膝行两步便被铁链牢牢抻住身子。 用尽全力的向前,却只有铁链冰冷无情的碰撞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停下来,俊美的侧脸一片寂寥,心脏仿佛被野兽的利爪狠狠撕扯,痛楚渐渐涌进骨子,顺着全身血脉遍布四肢百骸,撕心之痛渐渐有復起之势——但他却低低笑了起来。 他笑着,一点一点昂起头,寂寂无光的漆黑眼眸中,两行清泪从眼角飞速的划过。 …… 慕蒙亲笔写了一份证词,又在天帝面前认真详细地阐述了一遍。她看见什么便说了什么,至于原因和后续,她一个字也没有问。 等待爹爹回復的时候,慕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爹爹一直盯着手上的证词看,时间远远超出了他平时的阅读速度,哪怕是读了五遍也足够了。 「爹爹?」慕蒙忍不住提醒他回神。 「哦,爹知道了。蒙蒙,辛苦你了,先下去吧,」天地反应过来,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对她挥了挥手。慕蒙行礼退下,刚走出两步,天帝又忽然叫住她,「等等——」 慕蒙回头,「爹爹还有什么事么?」 「此事你再也不必管了,蒙蒙,这些事情就都由爹爹来处理吧。」 本来慕蒙也没有想再过问,慕清衡的事情有没有隐情,是不是冤枉,她是最清楚的。他恶行昭彰,对于他最后的结局,她心中早有定论。 她温声答应过后便离开了。天帝又将手上的黑纸白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目光在「石心生肉」那几个字上多停住片刻,最终猝然闭眼。 * 雨夜。天边惊雷阵阵。 一道闪电发出刺目的白光,映亮了整个屋子,天帝勐然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的额间沁满了冷汗,眼珠惊疑不定的微微颤抖,他向窗外看去,定定看了许久,慢慢翻身下床。 第115页 走到侧阁的书柜旁边,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熟稔地划出一道古老的灵咒,一个被密封的柜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微的声响。 天帝微微皱着眉,脸色凝重的伸出手搭在柜门的圆环上,顿了许久,才慢慢拉开。取出里边小心存放的一卷画轴。 昏暗的宫室中并未点灯,只有些许光线,天帝一点一点慢慢铺开画轴,一道闪电掠过,满屋明亮刺目,手中的画卷被倏然照亮。 上面的人纤毫毕现。 青山,绿水,同舟人。 天帝将画卷轻轻放在桌子上,长长的嘆了一口气,默默凝视画卷良久才伸出手,越过画卷上的自己,直直向右边去,碰了碰纸上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高挺拔的男人。 那眉,那眼,和刚刚梦境中的人如出一辙。 他生的俊朗绝尘,长眉如墨染,红唇若点朱,俊美而英气,将天地风景都衬得黯然失色。 天地看了许久,低声喃喃:「你的儿子长得像你啊。」 他闭了闭眼睛,袖中的手一点一点攥拳,语气晦暗沉涩,「你何必总是入梦苦苦相逼呢?你也是做爹爹的人,你的儿子,一直以来想要我女儿的命!就算他的匪石之心生爱又怎么样……就算知道他的本能绝不会再伤害蒙蒙又怎么样……难道我就可以心无挂碍的把女儿嫁给他?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如今这一切并非我想看到的……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我已经尽力了,我想了无数办法,但我真的无力保住他的命……」 天帝将「哗啦」一声合上画卷,两三下放回原处。独自一人枯坐良久,忽然天边一道惊雷炸响过后,他神色一凛。 皱眉思索片刻,目光渐渐浮现几分期冀,他无声无息地做了个决,片刻后,掌心缓缓出现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纸上有不甚清晰暗纹一般的灵咒。 天帝推开窗,将纸扬向天际。 三日后夜里,天帝收回了这张纸,与之前不同的是,纸的右下角多了一点殷红硃砂。 一瞬间,他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几分淡淡笑意,长长嘆出一口舒缓的气来。几个深唿吸后,挥笔写下了处决书。 天族废太子慕清衡,系魔族一脉,属不臣之心。数年来勾结魔族,计害长公主,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着立即处死,念其罪大恶极当居首刑,三日后生落无尽崖,天族众臣当引以为戒。 第47章 惨死 慕清衡,碎魂裂魄,生落无尽崖。…… …… 三日后, 无尽崖。 今日天空苍茫昏沉,黑云压顶,似有一场欲来的风雨。 天族许多人都到场观刑, 对天帝判下如此残酷恶毒的惩罚, 他们虽有些不敢置信, 但想到慕清衡犯下的滔天恶罪,倒也觉得理应如此。 「慕清衡还年轻, 无尽崖却永无尽头。这种惩罚有他受的。」 「对长公主殿下下如此毒手, 其心可诛!还不知以后有多少阴诡计谋,这惩罚给他不亏。」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谁叫他是魔族呢?在无边黑暗中度过余生, 永无休止的下落,他该有大把的时间去忏悔自己的罪行。」 「你说的轻巧,魔族之子,都是没有心肝的东西!只怕再长的时间也是无用的,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的罪孽。」 「……」 无数言语从四面八方灌进耳朵,慕清衡面无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他身上带着灵咒,一步一步从容地向前走去。看着前面越来越近的崖边, 他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蒙蒙没有来。 是啊, 那日她说过, 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慕清衡眼中没有任何恐惧神色,里面唯余十足的思念与失落。 无尽崖边的风寒意彻骨, 他缓缓低头,伸手慢慢抚了抚胸口,不经意碰到怀中那张薄薄的纸,慕清衡目光深晦下去——这是前夜天帝交给他, 让他贴身携带的。 并非他贪生,他并不畏死,只是对那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兇手有太多不放心。如果不能亲手除去这个祸害,亲眼看见蒙蒙此生平安,实在无法就这么潦草的死了。 他这条命是蒙蒙的,只要找出那人,杀了永绝后患,他绝不会苟且偷生,必然回到蒙蒙面前任由她处置。 他沉默想着,忽然目光一厉,瞬间停滞了下脚步。 一瞬间,慕清衡眉心紧拧,他感觉到浑身的血液生出一些细微的变化——体内缓缓流转蔓延的痛楚让他意识到,可怕的事又要发生了。 他已经歷过两次碎魂梦的发作,那彻骨滋味,此生难忘。可那两次都是他独自一人捱过来,没有人看见他有多么可怜狼狈。 可现在却是众目睽睽之下。 慕清衡喉结上下动了动,渐渐捏紧手指。 离悬崖还有一小段路,他想抵抗,咬牙坚持到崖边,可他的心脏却抵抗不了。哪怕是一点点的失落伤心,在碎魂梦面前,都会变成无限大的痛苦。 由幻觉生出幻觉,无数画面层层叠叠,永无止境的绝望下去。 蒙蒙、蒙蒙…… 慕清衡的眼睛渐渐变得空茫,痛苦,甚至有一丝恐惧。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儿的是慕落,今天是慕清衡的行刑日,她怕他耍花招,自然跟来。见他一路安静从容,心中隐约知道这是他石心动情,本能的不愿反抗,渐渐放心下来。谁知到了崖边他却开始反常。 第116页 她细细盯着他,片刻后,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慢慢松开。眼珠轻轻一扫,露出了一个不屑而阴冷的微笑。 原来是碎魂梦发作了。 不错,她给他服下这等灵妙的药后,还没有亲眼目睹过他的惨状。这副场景是该好好欣赏欣赏,以平她看见他用那些残忍手段伤害蒙蒙无边怒气。 等过一会儿,他落下无尽崖,此一生就算在黑暗中撕心裂肺痛苦如斯,她却没有机会再看见了。 天族众人中只有慕落知道怎么回事,其余的人都困惑地看着慕清衡脸色渐渐变得惨白,随即一点一点屈膝,好似支撑不住的单膝跪地。 他浑身发抖,眼眶血红,毫无血色的唇瓣不断开合,清风只远远送来几个模煳不堪的音节,听不清他究竟在呢喃什么。 慕清衡直直地盯着前方。 他看的清楚,蒙蒙就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流仙裙,出尘绝美,顾盼生辉,她就站在他面前,偏着头打量他看。 她的眼眸极美,里面仿佛有水色潋滟,轻轻一转便是天人之姿。雪肤乌髮,唇红如血,这一生他都没见过比蒙蒙更美的姑娘。 蒙蒙……他小心地叫她。 蒙蒙却皱了眉。 她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冰冷厌恶地轻笑:「慕清衡?」 是……他讨好地看着蒙蒙,轻轻往前挪了两步。 蒙蒙立刻后退,仿佛在躲避什么脏东西,旋即漫不经心勾唇,「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眼睛里的是什么?是爱吗?你可真够噁心的。」 她的声音甜美清脆,昔日听来像柔软的糖,能将人心都融化了。如今依然是这清甜的音色,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想怎么凌迟他就怎么凌迟他。 慕清衡生生打了个颤。 他微微弯下腰,弓起背嵴,像是在问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蒙蒙,你说过你不会再见我了,但你还是来了……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原谅我了?一点点也好…… 没有完整的语句,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屈指可数的音节,只是毫无意义的碎片罢了。 蒙蒙还是笑:「嗯?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慕清衡喉结滚动,虔诚地望着她重复一遍,他已经说的很慢很努力,但始终无法像从前一样游刃有余地发出清湛动听的声音。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终于蒙蒙甜甜地笑出声:「好了不必再说。原谅你……你怎么配?慕清衡,你做的哪一件事值得让人原谅?你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你连活着都不配,还妄想得到原谅,你以为你是什么?我来告诉你,你就算死一万次,被剁碎成一摊烂肉血泥,也只不过给这世间平添几分噁心罢了。」 她殷红饱满的唇轻柔张合,花朵一般的娇嫩可爱,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而缓慢。 慕清衡怔怔地听着,灰暗无光的凤眸里渐渐浮现一丝水色,慢慢地聚满成珠,一滴一滴绝望地滑落下来。 他改为双膝跪地,小心翼翼的向前伸出双手:蒙蒙,我该怎么做你才可以少一点点讨厌我?我知道我不配……可是求求你……只要稍稍少一些厌恶就好…… 他不奢望蒙蒙可以原谅他,更不敢妄求她会再对他笑,他知道这些自己根本不配拥有。 「不厌恶你是不可能的,你这样的一个人,满身罪孽,令人作呕。只要一看见你,一想起你,就让人觉得无比噁心,」蒙蒙轻轻伸出手,指尖虚空的描绘他漂亮的眉眼,高挺的鼻樑,划过他瘦削优美的下颌骨,「你这张脸真是哪里都让人深恶痛绝,哪怕撕了这张皮,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比现在看着要好受些。」 她话音刚落,慕清衡立刻慌乱地缩回手,在地上颤抖着摸索。很快,他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旋即拿起将尖端对准了自己的脸。 一下,两下,三下……他不知疼痛一般,不断地用尖锐的石尖划破脸颊,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手,他的衣衫,和苍黄的土地。 可他仿佛毫无痛感般犹不知足,眼泪从眼角飞快落下,但他的目光中却有许多欢喜:蒙蒙,这样好些了吗…… 人群中,天帝眉心一皱,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他眉头紧拧——他不能上去阻止慕清衡,处决书是他亲手写的,生落无尽崖也是他的决定,可若看见慕清衡自残都要心疼阻止,天族人都不是傻子,必定会怀疑这里边有什么问题。 天帝眼眸中一片焦躁,他深吸了两口气,侧头冷厉地望了慕落一眼。 慕落毫不在乎沖他扬了扬下巴,露出一抹尖锐的冷笑。 悬崖边,慕清衡对此一无所知,他看见蒙蒙冷笑一声,直起身子:「勉强吧。你只是毁了这张脸,有什么用呀?其实我刚才不过随口一说,你最该做的还是去死。」 「真正的死。不要想着顺应天帝的安排,去为我找什么兇手。即便你找到那人杀了他之后没有苟且偷生,而是回到我面前任我杀剐,也是不成的。因为你连为我做事的资格都没有,你就该立刻去死,死的干干净净再也不要回来。没准这样,日后过了千万年我想起你时,心里还能少一点厌烦。」 好、好……慕清衡丢下十块,立刻伸手探入怀中摸索那张薄薄的纸,仿佛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只要他又快又好的完成大人布置的任务,便可以得到一声含笑的夸奖。 第117页 他摸到那张纸,毫不犹豫地瞬间撕碎了它。 好像怕撕都不够碎,它还会自己復原一样,慕清衡几乎将它揉碎成了粉末。 天帝目光一厉,立即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拳头捏的死紧,眼睁睁看着慕清衡将那张至关重要的纸瞬间撕毁。 这保命符没有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准备了。 剑在弦上不得不发,行刑日期已到,他们都已经站在无尽崖的土地上,他又该拿什么藉口延迟? 现在说出说有真相还来得及……可是为保住慕清衡的命,而要付出的代价——他能承受得起吗?天帝缓缓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女儿。 他不是一个人,他有落落,还有蒙蒙。 天帝眼珠转了几转,最终长长地嘆了一声。 对不起,衡儿。 我还有未尽的为父之责,等我的两个女儿各自安好,爹爹定会来陪你。 终于天帝猝然闭眼,胳膊无力垂下,手指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在场的人几乎都傻眼了,他们眼睁睁看着慕清衡像是疯魔一般,撕碎了什么东西,而后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那些碎片往前递去,仿佛他面前站着什么人—— 不,说人都不准确,应该是他的神明,他的信仰。 可是他面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肃杀的迴风。轻轻一吹,那些零碎的纸片便被捲走,打了两个旋,就再也看不见了。 慕清衡满怀希望,虔诚地望着蒙蒙,他不求她能缓和脸色,只求她再说出口的话,能看在他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可以不要那么的冰冷刺骨。 蒙蒙似乎满意了,纯净无暇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容。 慕清衡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翘起唇角,笑容甚至有些傻气。 下一刻,蒙蒙微微弯腰,凑在他耳边,像一个调皮的小孩一样轻声说:「可是怎么办?我虽然说叫你不要听从天帝的安排,可也没想让你把那张纸撕掉呀,我还想拿来玩一玩呢,这下可怎么好?已经没有了。」 她慢慢离开,对着他摇了摇头:「果然,你做什么事都是惹人嫌恶的,因为你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慕清衡唇角还尚且弯着,却已凝固在那里,好半天才像反应过来一样,僵硬而机械地一点点落下去。 他眼前几乎看不见光亮,只有因剧烈疼痛而变色的无数光点,一时间,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利刃全部一起扎在他身上,他已经被碾碎了一次又一次。 眼前一片模煳水色,慕清衡难过地一点一点移动双膝向前蹭了几步,他卑微而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揪住一点点那雪白的裙角: 蒙蒙…… 蒙蒙,我有心…… 会疼…… 很疼。 这种痛楚有多难捱,如果你要的是让我彻底去死,我都觉得……你其实是在怜惜我。 慕清衡湿漉漉的眼眸毫无光彩,他并不知道,他没有抓住什么雪白的衣裙,只是轻轻摩挲了一下地上的枯叶。 终于,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很久之后缓缓睁开,忽然右手向天空伸去,扣住无名指发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 「他要做什么?!」天族众人吓了一跳,一时间都不约而同地向前沖了两步。 慕落目光凌厉起来,眯着眼望着慕清衡。 天帝却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望着那道金光,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忽然,无尽崖边的巨石上飞掠下来一抹身影,他身形利落干脆,落地后随意一挥袖,如雪的银丝随着动作扬在半空。 他容颜俊美气场十足,灵力也深不可测,看着不好对付,而且明显是由慕清衡召唤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警惕防备地盯着他。 已经有人慢慢拔剑,忽然天帝低声制止:「都不许动。」 听到他的声音,逢息雪意有所感的侧头看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天帝沉着冷静,逢息雪却慢慢勾起一个冷漠笑容。 很快,他转开眼,再也没给任何人一个眼神,如入无人之境般一步步走到慕清衡旁边。 他垂眼打量了一下他,评价道,「你倒真惨。」 慕清衡没有理会他的轻嘲,神色坚定抬眸,沉沉的目光冷厉骇人:「逢息雪,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他细微的声音磕绊,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但逢息雪对他的唇语看得分明,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我出现并不是因为应你召唤,我——」 「你办好了,我就告诉你你苦苦寻找那人的转世。」 「你说什么?!」逢息雪一瞬间冷冽眼眸,他唿吸一窒,正想揪住慕清衡问个清楚,而慕清衡却早有准备,勐地站起来飞速向前掠去十几米,堪堪停在悬崖边。 他站在那里,脸上的鲜血流干,神色苍白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便会消失的泡沫, 逢息雪冷冷盯着他,看见他开合的唇:「我要你守护蒙蒙三百年,直到她彻底炼化痴赤心丹。到时你自然会收到我为你备下的线索,便可与你的心上人生生世世再遇。」 如此,他应当可以稍稍安心了。 慕清衡说完,不再看逢息雪,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面前的虚空之处。 风怒号着吹过,他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捲起,墨黑的长髮随风而扬,绝美而肃杀。 「蒙蒙。」慕清衡极温柔地唤了一声。 第118页 无声的。但只从他的神色中就能看出,这声名字被他叫的有多缱绻疼惜。 「对不起蒙蒙,我食言了。我说过要找出那个兇手的,但现在却把你託付给了别人。希望这件事做的……不会让你觉得噁心厌烦。」 「对不起,蒙蒙……我太疼了……」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也很好啊。歷经两世,我终于……又能让你欢喜一回了。 慕清衡最后看了一眼灵动娇美的姑娘,一点一点地合上了眼睛。 他苍白的唇角微微扬起,乌髮轻扬,破碎而绝美。 我很想亲自疼着你,宠着你,护你一生平安无忧,但正如你所说,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不要再哭了,惹你流泪,是我此生做的最悔恨的事情。 如果可以,以后不经意想起我时,不要太过厌恨。我再也不想惹你难过,请别让我死了很久后,还要再犯这种不可饶恕之罪。 慕清衡的眼角渐渐湿润,倏然滑落一颗晶莹的泪珠,飞快的沿着线条优美的下颌骨消失不见。 他浑身激盪起金色的光芒,一个瞬间,光芒大盛,无数金色的光点从他身后升起。 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甚至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唿。 碎魂裂魄。 谁能想到,慕清衡赴死的心,竟然如此决绝! 一切发生的太快,慕清衡毫不犹豫地亲手撕裂自己的神魂七魄,他闭着的眼睛始终没有再睁开,高大挺拔的身躯没有了魂魄的支撑,顷刻间向后仰倒。 「衡儿——!」天帝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极速奔驰至悬崖边向下望去,眼泪夺眶而出。 他这一声之后,全场都鸦雀无声,似乎还在刚刚看见的景象中缓不过神,天地寂静,只有无尽寒风毫无顾忌地唿啸而过。 慕清衡死了。 那个绝望而破碎的年轻身影,一个字都没有留给这世间,便碎魂裂魄跌下悬崖。 如一只翩跹的蝶,眨两下眼,便再也看不见踪影。 第48章 姓名【二更】 「你是六界中最正统的天……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 梦境的起源没有血腥与风沙, 静谧的夜,如水月光,空气中缱绻着清新淡雅的竹香, 花影丛丛, 良人如玉。 他俯下身, 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没有情.欲,亦没有算计。 比世间万物都要单纯, 懵懂而无知, 他只是想吻她。 因为他被她吸引,胸腔里的心跳如同鼓点, 暗香浮动,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只胶着在她一人身上。 茫然无措,只能顺着自己本能——顺着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什么的本能。 「我不是你的亲哥哥,这样也好。蒙蒙,我早就不想只做你的哥哥了。」 「蒙蒙,对不起。是哥哥唐突了你……你若心中生气,就只管打我骂我。」 他在逢场作戏地解释。 也在毫无知觉地剖白。 「看着哥哥。」 「你来看我,可知我有多欢喜?」 他眼角眉梢温润如玉,目光恬淡深深宠溺。 并非信手拈来, 而是不由自主。 「蒙蒙, 我无法与你像从前那样再做兄妹, 我等你,只是……」 「只是你要认真想, 好吗?」 真情假意虚虚实实,几分做戏?几分深情?他自己亦不了解。 也许只有月色知道,在一切的最初,无数过往的起源, 他的真心曾纤尘不染。 那样干净的最初啊。 可以回头去望,但永远也回不去了。 …… 慕清衡死后第一年,天族众人对他跳崖之前召唤出来的银髮男人充满戒备,但天帝将他封为族宾,还允许他自由出入天族与隶属的各境。 这人身上没有魔气,多年来从未出手伤过人,渐渐的也没人关注他了。 慕清衡死的第二年,慕落被封为天族摄政长公主,监管掌理各项事务。她是众望所归,天族呈现一片清和气象。 慕清衡死的第三年,东海内乱,忧患不断,族老请求钟离微重掌王座,钟离微平乱之后,携东海归顺天族,做了天族臣属。 慕清衡死的第五年,慕蒙闭关,潜心炼化赤心丹。 …… *** 二百年后。 「我真的没话说了,要说这六界中我最服气的人是谁,那肯定就是你了。」慕蒙推开石门从内室走出,一眼看见外边面无表情站着的逢息雪。 他不仅站在她闭关门口,还在自己脖子上拴了一根铁索,索链的另一端用封印牢牢固定在石墙中。 他生得俊美无双,这副样子颇有几分禁慾的味道,但慕蒙看见就烦: 「我已经告诉你很多次了,我闭关的时候,你不要站在我门口,还是这样一副形象,」慕蒙又看了眼他脖颈上的铁索,真的无语了,「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办,外面的人看见了会怎么想我?」 逢息雪淡漠地说:「你何必理会外面人的想法。」 「可是本来不会有闲言碎语的,你可以不站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后墙那边更好些,不会这么引人注目。」 慕蒙一边说一边往出走,离逢息雪还有七步之遥时,他蹙眉连连后退两步:「我们不能站这么近。」 看他那副守身如玉的表情,避自己如洪水勐兽,慕蒙虽然明白他有自己的一套男德要守,但还是无声冷笑,正要说话,便又听见他又说: 第119页 「平常我也不会离你这么近,但闭关是防备薄弱之时,你闭关的石宫只有这一道门,若是有外来入侵者,也只会从这里进。我住在崑崙境的边缘,那里太远了,我只能站在这里守卫。」 逢息雪说完,又沉声补了一句:「你且忍耐一下,还有一百年便不用看见我了。」 慕蒙都快气笑了,他嘴上说让她忍耐,她看他才是强忍的那一个吧——他这么贞烈的人,让他异性做守卫,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这人为了那点线索,做事情一板一眼,而且豁达得很,根本不管外边是怎么传天族小殿下,在自己的私境中养了一只银髮看门狗。 算了,反正被传成狗的人是他,他不在乎,那她眼不见心为净,该闭关就闭关,随他怎么折腾。 慕蒙背着手往前走,目光一直留意着逢息雪,见他始终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她心里便有数了,「是不是又想找我帮忙呀?」 她伸出一根手指,「跟你说,帮你的忙可以,但我有个要求——我出关的时候,你能不能把你脖子上的铁链先撤了?你现在又没疯疯癫癫,这里又不是你们……嗯……那个原来的家,你不用每天这么拴着自己吧。」 逢息雪想了想,终于一言不发地挥挥手,如玉脖颈间的铁索随即消失。 「这样行吗?」 慕蒙点头:「太好了。看着顺眼多了。」 「那……你可以带我去一趟鬼界?」 「我们刚不都说好了吗?你撤了链子我就带你去啊,」慕蒙笑笑,「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又不是第一次帮你,有一就有二,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逢息雪脸上浮现一抹安心的微笑,想了想摊开手,掌心浮现一节墨黑色的锁链:「我还是把它交给你吧,这一路若是我忽然神志不清醒,你还能用它锁住我。一定……」 「好啦知道,」慕蒙没跟他客气,拿过铁链收好,「一定看住你,不要让你出手伤人,更不能害了别人的性命,我早就背下来了。认识你以来,这句话是我从你嘴中听过最多的一句。」 逢息雪看她收好东西,才抬眸打量了一眼慕蒙——她的年纪放在天族还是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姑娘,但经歷了太多的事情,让她褪去了不少稚嫩。然而那些沉重却没有留在她身上,反而经过淬鍊洗礼,整个人多了几分洒脱的意味。 有时不经意间,还会带上几分俏皮的顽劣。 她这样很好,确实很懂得善待自己,逢息雪微微一笑:「多谢你。」 慕蒙挥挥手:「好了走吧,去一趟鬼界。」 *** 鬼界有一种特有的花,名为思安花,是六界中最好的固本培元、修復魂魄的药,不过并非是自由生长,它需要用灵力滋养。 鬼界很久之前就开放了交易,六界的人都可以来培育思安花,根据不同的人,他们会要求其支付不同的代价,在花完全盛开之前,他们也会代为精心照管。 逢息雪早就想培育一朵思安花,但一来他苦苦寻找千年,还没有爱人的踪迹,若太早备下只怕会枯萎;二来即便他生出肉心,也到底是魔族之人,此花纯洁圣灵,他的灵力是培育不出的。 现下他有了三百年的期限,与爱人相聚之时指日可待,但他培育不出思安花,又因为给自己设下无数底线,不想用武力胁迫任何人,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求助慕蒙。 原本以为慕蒙看在他是魔族的份上,并不会答应他,即便答应也会与他谈一番条件。但没成想,她竟直接答应了。 算来,这已经是第七次来鬼界浇灌这朵思安花了。 进了鬼界,逢息雪张望四周阴寒冰冷的石壁,再一次颔首低声道:「真的多谢你,肯屈尊来此阴寒之地……」 慕蒙连忙抬手制止了他:「不要再谢了。哎——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年纪比我大上许多,所以比较健忘的缘故,你这句话已经说过八遍了。」 她知道,逢息雪这个人一旦遇上与他的爱人相关之事,便会和他疯癫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甚至感觉每一次她亲自踏足鬼界,逢息雪都感激地恨不得给她跪下。 他这模样,和拿一根链子把自己拴在门口,却还能傲然睥睨的样子完全不同。 培育思安花这件事,慕蒙真觉得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本不是什么难事,更无需耗费太多精力,再说她的身份摆在这儿,鬼王那个人也不好意思跟她谈太过分的条件。 正想着,抬眼便看见鬼王亲自迎出来了:「蒙蒙,你这小没良心的,可好久没来了。不过你放心,你的花我一直都是精心照管最好的一朵。」 鬼王路照辛,五百年前从鬼界十二王中脱颖而出的千年祸害,治下严格,接任鬼王以来人鬼两界太平和顺,就是人风骚了些。 他衣衫枫红如火,胸前缀了些金灿灿的流苏,衣摆上皆是金线绣的暗纹,却不显得俗气,反而衬得他风神俊朗,将这阴寒的鬼界都染上一抹亮色。 慕蒙扯一扯唇角,「路照辛,你带路吧,我要去照顾一下我的花。」 本来以他们的交集,应该不至于如此亲密,他应当恭敬礼貌地叫她一声「公主殿下」,而她也应该疏离客气地称唿他为「鬼王大人」。但奈何路照辛是个自来熟,慕蒙纠正过他两次后,他也不改,她只好随他去了。 第120页 他们两人向外走,逢息雪下意识跟上。 路照辛清了清嗓子,瞥他一眼:「你干嘛?这花是只能由培育者一个人看的,让外人看了去,怕不是要枯萎,把蒙蒙的花看坏了,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逢息雪护卫当的久,再加上思念心切,对这花格外看重,一时间忘了。停住脚步,低头道了声歉。 慕蒙对他点点头:「你就在这等,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路照辛小声感嘆:「果然是忠心耿耿的银髮看门狗。」 「你说什么?」 「没有,蒙蒙,这边请。」 到了花池,慕蒙远远瞧了两眼自己养护的这朵思安花——花朵饱满,枝叶繁茂,的确是长得不错。 但,似乎长的太好了些,「看这花的样子,像是等不到三百年便会提前盛开。」 路照辛咧嘴笑道:「那没什么,此花盛开之后,只要不离开鬼界这片土地便不会枯萎,蒙蒙你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来取。」 那就好,慕蒙点点头,如何养护这朵花她早已经轻车路熟,不用路照辛指点便完成了。 灌溉灵力后,慕蒙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你抽空有没有翻过虞笙的轮迴册?还是找不到任何痕迹吗?」 「当然翻了,而且是仔细翻。你交代的我能不上心么?」 路照辛大咧咧坐在花池边,拍了拍大腿,「说来也是奇了,在我治下,竟然找不到一个人族的转世。」 六界中就属人界与鬼界渊源最深,两界轮迴交替,牵绊纠葛极深,但所有的轮迴全都掌握在鬼王手中,按理说要想找出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女,并不是难事。 但偏偏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路照辛也觉得很奇怪,「蒙蒙,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人真是人族?」 是吧,逢息雪说她是人族,难道他堂堂魔族第一魔域使,还辨认不出对方的宗族么。 「没事,那边算了,一时找不到也无妨,以后我有了线索再说。」 也罢,反正只是问一问,有结果自然好,若没有结果倒也不必忧虑,安安心心的等待三百年之期便是。 「行,只要你有线索,那就好办多了,我保证立刻把人给你找出来。」 路照辛说完,忽然上下打量了一遍慕蒙,两根手指头很嫌弃地拎起她一点衣袖:「你这都是什么品位?这么素净,你也穿点好看的。」 慕蒙一把扯回衣袖,顺带踹了他膝盖一脚:「要你管。天界和鬼界喜好不同,要不是遇到重要场合,谁会成天穿成你这样?我走了,好好照顾我的花。」 路照辛哈哈大笑,目送慕蒙清逸的背影,忽然一拍脑门,大声叮嘱道:「蒙蒙,记得七八紧相连,下次是第八次浇灌灵力,必定要五十六天之后再来这里,不然思安花会有不妥!」 慕蒙回头一笑:「知道了!」 辞别路照辛后,回去的路上慕蒙问逢息雪:「会不会虞笙姑娘并不是人族?她或许是别族哪个宗支,因为什么事情而去人界歷劫的?」 她知道逢息雪煎熬,轮迴中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魂魄会越来越虚弱,若是能早一点找到人不是更好么。 逢息雪沉默一会,眉宇间有一抹忧心:「自然也有可能。我寻找了千年,也往这种可能性上想过。但事实若真是如此,要找到她便如大海捞针,效果甚乎其微。」 那确实是。 六界中,除了鬼界与人界有一本全面详细的轮迴册,其他各界的宗族,宗支,外族,五花八门数不胜数,小到每家门户都有一本轮迴册,而一旦转生轮迴就更乱,加上记错的、记混的、丢失的,茫茫六界,确实难寻。 只是……如果虞笙姑娘不是纯正的人族,而是歷劫而来,逢息雪会看不出来?慕蒙忍不住多问了句:「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对虞笙姑娘的身份,你还能不能回忆起什么线索?」 她话音刚落,逢息雪脚步一顿。 几乎是肉眼可见看他脸上顿失血色,嘴唇颤抖几下,慢慢伸手捂住了心脏。 他这副模样,和他隔三差五思念如狂时一模一样,慕蒙不是第一次见,忙不迭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她真不是故意的,本来是好心想帮他找找人,没想到这一句会引出他如此大的反应。 「没事,是我自己的问题。」逢息雪摇头,低声道。 等撕心之痛缓和一些后,他神色间还夹杂着惭愧与怜爱,愣愣地盯着前方虚无:「曾经的事我无脸再提,是我对不起她。当时初生情爱只知掠夺索取,却没留心细节,如今……只能徒添悔恨。」 慕蒙看他如斯痛苦,静了一会儿说道,「不过也不打紧,好在未来可期,你迟早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说完后,慕蒙忽然抿了抿唇,眼珠微转,似乎在思索什么。 逢息雪看了她一眼,心下明镜:「你放心,他不会诓骗我的。」撕心之痛,那人自己也深受其害,说到底他们是真正同病相怜的同族,对彼此的心确有了解。 慕蒙被人看穿了心思,清清嗓子微微一笑:「那就好。」 往事不可追,这些话便不说了,慕蒙将话题引开:「对了,我要回一趟天族,你是跟我一起去,还是返回崑崙境?」 因为在天族闭关不方便,天帝多年前便将崑崙境赐予慕蒙,她有了自己的私境后,逢息雪便住在崑崙境边隅,甚少踏足天族。 第121页 「我与你同去吧,很快便是小公子的摘年礼,我该去道一声喜的。」 慕蒙微微挑眉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难得,你居然记得我的小外甥的摘年礼快到了,」她煞有其事的抱拳,「多谢多谢,能让你的心里惦记些别的事,泽儿面子不小。」 逢息雪勾了勾唇,低声道:「东海王在长公主殿下门外跪了近一百年,才换来夫人回头。从前我看他,总觉得同病相怜,如今他已美满周全,我心生羡慕,只盼日后能与他一样。」 他垂下眼,墨黑的眼眸深邃。 东海王比他幸运许多,而他,却比慕清衡幸运许多。 …… 清雅竹林中,一间简朴茅屋。 白髮苍苍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进屋,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水。一步三晃的走到床边,他居高临下凝视床上双目紧闭的男人。 这人容貌本该极其俊美,姿容无双,但侧脸上却有几道利器的划痕,而且似乎不是刀剑所致,那伤口看着实在太钝。 这几道残疤覆在他的脸上,消磨掉几分完美的俊朗,平添不少碎玉般的破碎感。 但即便如此,从那如画的眉眼,和线条漂亮凌厉的下颌骨中也能看出,此人还端得起风华绝代。 老人一言不发的伸手蘸了蘸漆黑的汤汁,而后悬浮在男子脸颊上方,指尖慢慢散出黑气,丝丝缕缕进入男人的眉心。 都做完后,他蹙着眉上下打量一会儿,等了半天,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嘶——该醒了……」 「嘶——」老人疑惑地凑近想仔细看看。 他这一口凉气还未抽完,床上的男人倏地睁开了双眼。 手中的碗差点没摔了,老人勐地回身站定,用手拍了拍胸口,「我就说该醒了,哼,果不其然……」 他将碗放到一边,好整以暇的坐在对面的竹椅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心中必然有许多疑问,不过不用怀疑,你的确没死。我叫归程子,是我救了你的命。这个……你舌头上的伤,我已经想了办法,你可以试试说话,不过你的腿嘛,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归程子一边说,一边向男人瞥去——他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单被,可以明显看到,此人左膝之下已经空了。 「不过你也不必太挂怀,毕竟你这条小命能捡回来已经是万幸了,算你命大,从无尽崖上掉下来,卡在我这里。但你的腿——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两百年过去了,早就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虽然醒了,但到现在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不仅仅是没说话,他甚至没有动一下,没有露出劫后余生的神色,甚至连眼珠都不曾转过一次。 归程子有些奇怪,伸手悬空探了一遍,脸有点黑:「喂,你活都活了,别装死。我还有问题等着问呢。」 他语气不太好,「你以为我是什么大善人,谁掉下来都搭一把手?要不是心里奇怪,早在看见你的时候就一脚把你踹下去了。」 他揣着手清清嗓子,语气不怎么礼貌:「哎,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以手支撑,一点一点坐起来,漆黑的眼眸透不出一丝光,静静地盯着对面的人。 老人心中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只怕死人,身上都没有他那么绝望的死气。 还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居然慢慢启唇说话了,只是嗓音低哑如同裂帛,难听之极。 「贱名不足挂齿,我乃罪大恶极魔族之子,恶行昭昭,蒙你相救,实在忝颜。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世间大道正法。」 老人皱着眉听完,面无表情片刻后,忽然冷冷笑了声:「我说了,不要以为我救你,我就是什么善人。我不喜欢答非所问的人,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只需立刻回答便是。」 等了半天,除了感受到对方越来越浓郁的求死气息,其他一点要回答他问题的意思都没有。 「好吧,看来你不太了解我。」归程子笑笑,忽然一扬手,手中甩出几条透明近虚无的丝线,他一手牢牢控着一端,另一端飞速地绕上男人细瘦苍白的手腕,勐地将他的手抬至半空。 「我问你一遍,如果你不打,我就砍你一根手指。」 「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片刻,归程子归豪不犹豫地一抬手,一道细光闪过,男人的小指落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 没一会儿,男人的无名指落在地上。 归程子大觉丢人——别说回答,就连惨叫、闷哼,甚至他的唿吸都恍若虚无。 这人死都不在乎,难道还会在乎几根手指头吗?归程子想了一会儿,收起丝线:「别以为你毫无求生意志我就拿你没办法,你若是不坦诚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你心中惦记的那个人——」 他一伸手:「请来我这里做客。」 归程子满意地看着男子长睫微颤,神色终于出现一丝裂缝,便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他回答,他立刻补充了句:「说实话。你本该是必死之人,但既然有如今的造化再世为人,总不能重生的第一句,就来撒谎吧。」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我本名叫慕衡,后来得人收养,他们家男子排名从水,便颇费了一番周章给我添了一个字,叫慕清衡。」 第122页 「由谁收养?」 「魔族。」 归程子摇头:「不对。你撒谎。」 慕清衡毫无反应,似乎他回答了问题,便不必再给出任何反应。 「我救你时已经探过你的血脉,你说自己是魔族人,还要求一死……哼,你身上那魔气骗骗别人还行,骗我就免了。你的血脉,分明是天族之子。」 他抓抓头髮,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遍:「既嫡,且长,是六界最正统的天族血脉。」 慕清衡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但漆黑的瞳孔深处细小地颤动了一下。 归程子嘿嘿一笑:「没想到吧,我竟能知道你的秘辛。不过这没什么,谁生来,就在这阴沟鼠穴里呆着呢。」 他哼哼两声,似是感慨似是疑问,「天族的天帝啊,他的天后为他诞下爱子后便撒手人寰,他唯一的嫡长子,当是六界中极尊贵之人,怎么会是……嗯——」 他伸出一根手指,上下指指慕清衡,「——你现在这副模样呢?」 第49章 身世【一更】 「这个真相十分荒诞。」…… …… 摘年礼是天族子女幼时最重要的宴会, 在此之后,便可拥有圣祖赐下的灵力,正式学习文武术法。 说起来, 除去年龄不太相同, 倒与人界的抓周有些相似, 同样要抓取一样物品,为一生看相定型。 慕蒙早早就到了, 礼宴还没开始, 她便先去给爹爹请安。 这些年,天帝渐渐把天族事务皆交给慕落管理, 自己倒比以前轻松许多。但不知为何, 精神却大不如前了。 他肉眼可见地苍老下去,鬓边夹杂不少白髮,连背嵴看着都微微弯了一些。 天帝坐于殿中,正拿着一块玉牌端详。那是天族子女刚刚出生时由天福人所赠,人人都有,且收于父母手中的玉牌。 他缓缓摸了摸上面的「衡」字,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落寞。听见外边通传慕蒙来了。 天帝一怔,便将玉牌收进怀中, 抬头看去, 眼尾浮现一抹慈祥的笑纹。 「蒙蒙出关了?让爹爹好好看看。」他站起来拉过小女儿的手, 仔细端详了一阵,「果然是大有进益了, 放眼天族,应当无人能及我家蒙蒙的风采。」 慕蒙笑吟吟的,「爹爹别打趣了,我哪里比得上爹爹?」她看了眼天帝, 眼见他头上比上次更多的白髮,笑意淡了些,「爹爹,您应当好好照顾自己才是,这些年越发不懂得保养了。」 「好,爹知道了,快坐下吧。」 天帝慈爱的抚了抚慕蒙的头髮,「爹看得出,你的赤心丹应当没有完全炼化,应当还差最后一层吧。」 慕蒙点头:「是,本来想一气呵成,但算算时间,不想错过泽儿的摘年礼,便提前出关了。」 「嗯,这倒不打紧。你现在的能耐放眼六界也是顶尖了,」说起这个,天帝神色中隐隐自傲,但眨了眨眼又涌上一抹忧愁,「你现在万事皆好,爹爹唯有一件心事未了,便是你的终身大事。」 他话音刚落,自己先长长嘆息了声,「我只盼着,你若能有一个像钟离微那孩子对你姐姐那样的伴侣,只一心一意的对你好,爹爹便安心了。」 慕蒙眨了眨眼睛,说来她也算例外了,天族的女儿一般都是在成人礼之后定婚约,虽然那年纪离成婚日子还早,但定亲是规矩,像她这样到现在还未定下的,实在是少数。 说来也是爹爹姐姐太过纵容,她不愿意提,他们竟也都由着她。 思及此,慕蒙只是一笑:「我晓得了爹爹,若有缘分,我一定第一个向您禀报。」 天帝淡淡笑了,「好。罢了,我的女儿自然不必与他人相同,匆匆定下有什么意思?还需要你喜欢才是。只可惜……曾经爹爹太过武断,一意孤行,不懂得这个道理。不然落落当年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甚至……许多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慕蒙立刻意会到他指的「许多事情」是什么。 慕蒙沉吟片刻,只说道:「爹爹,您何必一直徘徊于旧事呢?只要姐姐现在过的幸福欢喜,这才是最重要的。姐姐自己都不曾回头去看,您也不必拿此事反覆自责。」 「好啊,我的蒙蒙果然是长大了。」天帝听得眉目舒展,笑意愈深,「爹爹很放心你,你定会有一个值得託付的良人。我就且等着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慢慢摸了摸胸口——到那时,他也可以安心瞑目,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孩子还无人相陪,在无尽黑暗中的尸骨只怕也寒了。 慕蒙见天帝神色沧桑,心事重重,正想开口再劝他,天帝却摆了摆手:「蒙蒙,去看看你姐姐吧,泽儿也一直很想你,总吵着要见你呢。爹爹有些累,想休息一会儿。」 慕蒙看他有些疲倦的眉眼,只好点点头,温声道:「好吧,您好好好珍重,那我先出去了。」 从天帝那里出去后,慕蒙也心中挂念,立刻去了姐姐的宫殿。 慕落自从代理天族事务后,整个人愈发利落干练,除了成在夫君爱子前会流露出几分柔软,剩下的,也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格外温和可亲了。 「姐姐,怎么不见泽儿?」慕蒙许久没见到小外甥,早就思念极了,到这找了一圈却没看见人影。 慕落笑道:「他爹爹正陪着他习字呢,蒙蒙,你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123页 慕蒙笑吟吟走过去,乖巧地坐在姐姐身边。 这么一看,好像还是没长大的小姑娘似的,慕落忍不住微笑,像儿时那样摸了摸她的头髮:「这次闭关,应当将赤心丹掌握的差不多了吧?」 慕蒙眉眼弯弯:「还差最后一层。」 「那也快了,」慕落欣慰地笑笑,拉过慕蒙的手,「姐姐想与你说,前些日子朝虞仙君又来寻我,还是为他那爱徒做说客的。姐姐知道你一直潜心炼化赤心丹,本不想打扰你,但思来想去,还是先问问你的意见,也好给对方一个答覆。」 原来是这事,慕蒙脸上浮现一抹愧色:「是我不好,害盛大哥久等,倒白白耽误了他。」 听妹妹的意思,慕落便知道她这是打算婉拒了。 并非她着急要给妹妹寻一个夫婿,只是自己曾经探知她的记忆,知道蒙蒙独自一人承受了许多伤害,心中实在放不下罢了。 而原来天帝相中的人选中,云久琰她是不想考虑的,即便她承认云久琰待蒙蒙很好,可前世由于误会,他也伤害过蒙蒙。他打过她,还刺了她一剑。那个画面她始终难以释怀,好在蒙蒙对他也并没有任何绮思。 而妖族也不妥,总是纷乱,并不适合蒙蒙。挑来挑去,在一众青年才俊中,也只有盛元霆算是最为出色的了。 可是妹妹也不喜欢。 慕落宠妹妹宠惯了,她不想做的事,她总是不忍心勉强,当下微微一笑:「好吧,那我便回绝了朝虞仙君,只要你欢喜,想做什么姐姐都依着你。就是……」 慕蒙好奇道:「就是什么?」她姐姐这样一向宠她没有下限的人,居然会说「就是」了? 「就是那个逢息雪,无根无族的,性情也古怪,你对他有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慕蒙听明白了,连连摆手,斩钉截铁,「我们二人绝不可能,我看他不太顺眼,他也视我与一块石头无异。人家心中有心爱的姑娘,姐姐,你就别担心啦。」 慕落有些不明白:「原来他有心爱之人,我怎么从未看见?既然如此,他为何总是守在你的那里?」 这个事就说来话长了。 当日慕清衡跳崖前对逢息雪做了託付,而且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似乎此事只有逢息雪一人知道——那许多观刑的天族,不晓得他们为何没听见,竟然都并不知道逢息雪来守卫她的真正原因。 毕竟当日她并未去无尽崖,对此事不了解,事情皆由逢息雪转述给她,但他也只是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和缘由,对于慕清衡如何做的託付、以及其中各种细节并没有多提。 此事复杂,慕蒙和逢息雪便心照不宣的,都没有对天族人多说。 所以对于姐姐的疑问,慕蒙只信誓旦旦地安抚:「姐姐你放心,我们二人只是各取所需罢了,用不了多久他便会离开,真的。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 慕落知道她一向坦诚,又和自己亲近,此事绝不会与自己撒谎,便安了心:「好吧,那姐姐便有数了,想来是你缘分未到,倒不该太着急。」 慕蒙笑盈盈地应了,忽的想起一事,正色道:「对了姐姐,北疆的蛇蛊之乱,我从出关到来这一路上已经听好几个人提起了,你不必太烦心,这次平乱便让我去吧。」 慕落犹豫了一下,虽然妹妹现在灵力十分出众,可在她心中一直是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总是忍不住想保护:「现在是妖族的月太子在那边处理,暂时不用我们插手。就算真的有问题,此事也应该由我亲自去。」 原来是这样,慕蒙点点头,又沉吟道:「蛇蛊本是妖族外支,月哥哥去处理理所应当,只是到底是宗亲会束缚他手脚,我看最后还需要我们来解决。若是如此,姐姐你不可以亲自去,你是储位该坐镇天族,还是由我去更妥当些。」 蛇蛊之乱不是小事,慕落面露难色不放心,但架不住慕蒙撒娇央求,只好松了口:「……好吧。我知道我们蒙蒙现在本事不小,若真有事我放你去,但也要小心些才是。」 这事定下之后,时辰也差不多了,她们便一起去了礼宴。 慕泽屿一眼便看见了慕蒙,迈着小短腿急急的跑过来,一把抱住慕蒙的腿,扬起奶乖的小脸:「蒙蒙小姨抱。」 他生的可爱,一张圆圆的小脸极其讨喜,墨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慕蒙喜欢不得了,单手将他稳稳地抱了起来:「泽儿有没有想我?」 慕泽屿点点头,有点害羞地埋在慕蒙的脖颈间:「想。」 慕蒙笑意加深,亲了亲他的小脸蛋:「泽儿刚刚摘了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 摘年礼中最重要的事项是承接灵力,摘到的物品不过是讨彩头的东西,并不是重要环节,所以早在之前由东海王带领着完成了。 慕蒙好奇,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小外甥摘了什么。 慕泽屿笑嘿嘿的,小胖手伸进怀中鼓捣一阵,掏出一枚色泽莹润的玉佩举起来:「蒙蒙小姨,是不是很好看?」 他手中的玉佩通体莹白,毫无瑕疵,一眼便知是产自岐山最上好的灵玉。这样的玉,一般只有天族身份最尊贵的人才能佩戴。 慕蒙本没在意,随便扫过去一眼,却在看清楚玉佩时目光僵了僵,她仔细端详片刻,才慢慢将神色放松下来,微笑问道:「你摘了这块玉佩,你爹爹有没有说什么?他就让你这样拿着了么?」 第124页 「嗯……爹爹最开始没什么反应,后来仔细看了玉佩后,好像是有一点点不开心——也不是不开心,我也说不清楚,」慕泽屿偏着脑袋回忆了会儿,「他只是问了礼官为什么没有好好检查,礼官有点紧张,说久远便疏漏了,后来……也没再说什么了。」 慕蒙点点头,没有再问。 确实久远,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事情。直到现在能记得这块玉佩、认出这块玉佩的,应当也没有几个了。 因为这块玉佩原先的主人,是慕清衡。 他是天族太子,一应用度皆是最好的。若放在曾经,当有不少人对这玉佩有印象。 当年他的事情虽然震惊天族内外,但毕竟并不是与那些人息息相关,自然渐渐的被遗忘了。可姐夫是被慕清衡害惨过的人,视他为仇敌,自然对他的东西印象更深刻些。 而他与她之间的恩怨是非便更多了,一笔烂帐,算不清楚,也无需回头再算。 慕蒙垂眸看了看正在摆弄玉佩的慕泽屿,「那娘亲也看见玉佩了么?」 他点点头:「娘亲看了一会儿就扔给我了,什么也没说。」 「知道啦,去玩吧。」慕蒙弯着唇角,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 摘年礼摘下的东西没有重来的先例,而且姐姐与姐夫为人豁达疏朗,他们二人没有说什么,那便让他拿着吧。 「对了蒙蒙小姨,我听大人们说北疆出了蛇蛊之乱,我想过了,等我的摘年礼结束,我便要去为我族平定此乱。」 慕泽屿将玉佩揣进怀里,忽然正气凛然地抬头,意正言辞说了一大段。 慕蒙哭笑不得,假装兇巴巴的:「这个活是我的,你不许跟我抢。我要是知道你不听话,就连着蛇蛊跟你一起收拾了。」 「蒙蒙小姨坏。」慕泽屿有点不高兴的皱起小脸。 慕蒙伸手揉揉他的头髮,「好啦,等你长大便让你去。」 她陪着他玩了一会,便去给一些许久未见的长辈请安。慕泽屿被爹爹抱在怀里听大人们谈话,听得昏昏欲睡。 他悄悄伸手从怀中掏出玉佩,眨巴着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傻气兮兮的笑容。 …… 竹林茅屋。 房间中已经沉默很久了,在归程子问出上一句话后,慕清衡一直没有回答,他也没追问。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对峙,空气中寂静的仿佛能听见一根针掉落的声音。 终于,还是归程子率先打破平静:「我明白了,明白了。我的救人之举到底还是让你误会我是一个良善之人,好吧。」 他双手一摊:「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折磨,但你可别忘了,你体内还有一枚碎魂梦,断腿断指算什么?和碎魂梦相比,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如果我现在把它调动起来,你怕不怕呢?」 慕清衡不置可否,碎魂梦的可怕他也领略过多回,但就算再刻骨的痛苦,也不至于在外人面前露了怯意。 他面不改色,沉声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么?」 归程子道:「千万个原因说穿了,无非就是想知道。仅此而已。」 慕清衡看了他一眼,便挪开目光,终于给面子打量了一圈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无尽崖没有底,为何这里会有一片竹林?」 他非但没回答,自己倒还问了个问题。 归程子立刻就不高兴了,老脸一沉:「你放尊重点,现在是我在问你,轮到你问了吗?」 「你的问题我可以答,但你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慕清衡目光淡漠,「要知道,好奇的人是你,执着答案的人也是你,而我什么都无所谓。我不怕死,也不怕碎魂梦,你尽可以用任何手段来对付我,折磨我,我都无所谓。但是你——你若想知道答案,就必须跟我的节奏来。」 归程子颇有些目瞪口呆的盯着慕清衡,这人刚刚还是一团死气,一具睁着眼的行尸走肉罢了。而到此刻,虽然他身上的绝望依旧强烈,但已经能挣扎起精神与他谈条件了——此人心志之坚,意志之利,实在深不可测。 如同野草,一息尚存,便能生生不息。 死都不怕,那必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归程子愣过之后,清了清嗓子:「别把自己说的这么无懈可击,刚刚你可回答了我的一个问题。你现在就不怕我把你心爱之人请到这里喝茶了么?」 说罢,他往后一靠,微微偏着头神色颇为得意。 慕清衡气定神闲,竟然笑了笑,只是笑意寒凉:「那是因为那个问题我想回答。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并非善人,但要知道,你救的这个也不过是狼心狗肺。你的威胁,我未曾有半个字放在眼里。」 归程子瞠目结舌,想不明白这人不开口便罢了,一开口居然噎的他无话可说。 想了半天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能威胁对方的话了,心里颇有郁闷,正烦着忽听他低声: 「你问我名字,」慕清衡顿了很久忽然开口,目光有些空,瞳仁静静不动,「很久没有人问过我叫什么名字了。」 归程子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接着瞪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越想越确定,慕清衡的话,他真的无从反驳。 算了,他是个能屈能伸的,当即便点头:「好,都好说。」 第125页 「无尽崖的确没有底,但可以把它想像成……嗯……一段没有终点的旅途,虽然没有终点,但期间却有无数的驿站。」 「千年前,魔族意图吞併六界,为什么第一个攻上的是人族?」归程子抛出个疑问后,立刻自问自答娓娓道来,「那是因为魔界距离人界最近,他们两界共享一个无尽崖,从旁边爬上去,便是人界的地界了。」 「这世上的许多事,往往由眼界局限了格局。人族站在无尽崖的最顶端向下看,只觉得是一片空茫的深渊,殊不知相去千里下面却还有一个魔界;同样的,魔族只知道自己上面有人界,站在悬崖边向下看时,便以为至此是无尽黑暗再无其他。其实都是眼界局限而已,没掉下去过,便不知道下边别有洞天。」 慕清衡一直认真听着,听到这里眸光一闪,慢慢看了归程子一眼:原来他也是掉下来的。 归程子说完后便有些懊恼地拍了下嘴,撇一眼慕清衡,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反应过来,干脆破罐破摔:「不错,我也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但你以为这运气人人都有么?我掉落到这时这里空无一人,多少年过去了,才见到你一个。」 「要说这是什么地方么,不过就是无尽崖深渊处的一个沟坳,我把它称为第七界。」归程子指了指外边,方向顺着竹林指向深处,那是无尽悬崖边,「多少年了,从这里掉下来的,爬上去的,什么都有。」 电光石火间,慕清衡只觉自己脑中闪过了什么东西,快的有些抓不住:「你说什么?」 归程子瞥他一眼:「从这里往上看,这是人界与魔界共有的悬崖,掉下来的东西数不胜数五花八门;从这往下看,谁知道还有什么新奇地界,谁知道有没有东西掉下来没落到这里,却落到更下面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往上爬也实属正常。」 慕清衡神色冷峻,似乎陷入了沉思。 但归程子没给他沉思的机会,说完之后便嚷嚷:「你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了,现在也该你兑现承诺了。你明明是血统最纯正的天族,为什么会有一颗匪石之心?」 慕清衡抬眸,淡淡地提醒他,「这个真相十分荒诞。」 「你尽管说,你都搞成这副样子了,这真相若不是离奇荒唐,我也不信。」 「好吧,」慕清衡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眼神有些空茫,微微启唇,吐出的字句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此事渊源极深,千年前天魔大战,天帝御驾亲征,大灭魔族,凯旋而归。本是众族同贺的大喜之事,却不成想,归来的那人并非昔日天帝……」 他深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的吐出:「而是魔族的魑魅魍魉。」 归程子「嘶」了一声,沉思了许久,抬眼正色道:「现在外面那天族的天帝,实际上是天魔大战中逃脱的魔枭?他掩人耳目做了天帝……而真正的天帝——你的父亲,实际上当年就已经战死了?」 慕清衡如鸦翼般的眼睫在眼敛下方投下一片阴影,他一点一点地抬起眼眸。 声音不高,却很重:「是。」 第50章 残废【二更】 既然活了,就要把生前未…… 归程子没有立刻说话。 过了很久, 他轻笑了声:「原来如此。所以呢……他瞒过了众人,却没有瞒过你的眼睛,你居然能识破他的伪装。我倒没看出来, 你那时小小年纪, 倒比天族的一众族臣更慧眼。」 慕清衡静了很久, 才慢慢说道:「并非慧眼。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身为人子, 我岂能不知。」 「既然如此, 你那时为何不当众告发他呢?」 慕清衡瞥了他一眼,「我当时是什么年纪、有几何心智?如此城府之人, 可会轻易折损在一小儿手里。他当然有无数自证身份的法子, 也拿的出无数证明我疯了的证据。」 也对。 归程子慢慢摸了摸下巴:昔日信任敬重的父亲身死战场,回来的却是顶着同一张皮的恶魔。 家毁人亡,鸠占鹊巢。可其中的辛酸与仇恨,竟无人可诉,难怪。 归程子的手搭在桌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搅和的六界不宁,致使天下苍生血流成河, 毁了你的家, 还要让你屈辱的做他的儿子, 你心中愤恨倒能理解。」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何偏要选这种不正统的路?虽然入魔后体质改变, 修炼的速度会突飞勐进,但你既有天赋,修身正道超越他并非无期。为何不卧薪尝胆,待时机成熟揭露真相?」 慕清衡捏了捏鼻樑, 片刻后,他放下手,「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一条下策。可当时的我看着他,实在太过强盛,即不可望,更不可及。这世界上有天赋之人比比皆是,我比起他实在算不了什么,若不剑走偏锋,冒险入魔,只怕终此一生,灵力造诣也不会高于他。」 归程子定定说道:「说谎。」 他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似乎要将慕清衡的心里里外外看个清楚,「你说谎。这只是一部分原因,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你不要把我当做世外桃源的老傢伙,我曾经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不敢托大,但总归有点眼力,我知道你绝非只有入魔这一条选择——你这般聪慧早熟,自己心里也清楚当时的境地并不是走投无路。一定有什么好处,是只有一颗匪石心才能带给你的。」 他喃喃道,「匪石心无情无爱,阻断一切情感……但你自小在天族长大,天族那套家学我知道——悲天悯人,侠骨柔肠,重情重义,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血。这些东西,恐怕只有一颗匪石心才能帮你割捨吧。」 第126页 慕清衡沉默了。 他一路走来,从未回头看过,最开始是不敢,有了一颗匪石心后是不会。此刻回头遥望他悲凉荒唐的半生,竟是如此的遍布荆棘。 他本心软弱。 他只学过仁义悲悯。 那人与他的夫人视他如亲子,待他极好。 两位妹妹玉雪可爱,甚至长妹刚刚出生时,他几乎不敢见她,只怕见了便忍不住喜欢。 他时刻提醒自己,切记父母之仇,夺族之恨;切不可与仇人、与仇人的女儿生出情义,切不可被那些东西迷住眼睛,忘了自己本身的姓名和该做的事。 他给自己立了无数条规矩,设下许多的底线。 可是……这颗心,终究是在日日夜夜的情深意重前,渐渐动摇下去了。 若不剖出自己那颗善良软弱的心,换上一颗匪石入魔,只怕一生为情牵绊,爱恨交织,再无果决之时。 可是这些话,却不必对着陌生人一一吐露了。 慕清衡一句话也没有说,修长苍白的手掌默默按在自己的半截左腿上。 他一直没问自己沉睡了多少年,但这里没有丝毫痛感,只有一片让人心悸的空荡。既然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大概这世上已过去多年了吧。 他微微蹙眉,手掌慢慢上移按在自己的心脏处,默默感受了一下——还好,他可以感受到轻松惬意的欢喜,这证明蒙蒙还好好的。 慕清衡下意识浅浅弯起唇角。 归程子冷着眉眼,见对面的人不知为何露出了一抹浅笑,他喉咙里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怪哼:「你想杀了天帝吗?」 他牢牢地盯着慕清衡,盯着他的唇,似乎恨不得立刻从他嘴里挖出答案。 「不。」慕清衡不假思索。 让蒙蒙难过的事,他一件都不会做,再也不会做了。 只是他忝为人子,等最后一件心事了却后,无论是对蒙蒙还是对父母,他都该有个交代。 只是遗憾这一生没有做过自己。 做原本的自己——没有换过匪石之心、本该是生来坦荡善良,胸怀仁义的那个人。 归程子的神色松缓几分,紧绷的背嵴慢慢松弛下来。他沉思了一会儿,挑眉笑道: 「好吧,我想知道的答案都已经知道了,原本我打算等你醒来解了我的疑惑后,便再把你踹下去。不过现在嘛……我改主意了。」 他说完便住了嘴,扬了扬下巴似乎想卖个关子。慕清衡放下手,正色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我不会留下的,我会自己爬上去。」 归程子僵了一下,他的确是想让慕清衡爬上去,因为他既不想让他留在这里,也不太想把他踢下去了——那只有让他爬上去。 至于他能不能爬回人间,会不会半途掉下去,那就与他无关了。 慕清衡又道:「你是天族人吧。」 归程子微愣,随后冷着音色:「你管我是什么人。」 「你是不是认识我父亲?」 「我靠……」归程子没忍住骂了句粗口,十分不悦地瞪着他,「过慧易夭啊慕清衡,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惨吗?我看都是你自找的。我劝你最好别在我身上再浪费半个字,不然我一定立刻把你丢下悬崖。」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始终微微低着头,不让慕清衡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忽然归程子停步,转过头沖慕清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生来无趣,死也无妨。一心想上去,是想见你的心上人吧。」 「你换心入魔,到头来却栽了报应——石心生肉,还不如最开始那颗心,即便爱上什么人,也不至于被撕心之痛折磨的死去活来。魔族人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你愿意拖着你这残肢爬回去,除了想见心上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什么目的。」 慕清衡静静地望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归程子盯着他,神色几经变化,渐渐强扯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想说,我该给你找面镜子,好好照照你现在的模样,仔细看看你满脸的残疤多倒人胃口,你连一副正常的躯体都没有了,就这么爬回人家面前,人家除了嫌恶厌弃,可能还得向你啐一口口水。你能得到的无非是生不如死的撕心之痛罢了,还能得到什么?」 慕清衡不动声色的听完,最后颔首道:「多谢关心。」 他语气平淡而坦诚,完全不是反讽,而是真正的感谢。 归程子傻眼了,立刻咬牙道:「我关心你?你没病吧?」 慕清衡没再回答。 归程子说的不错,他的心完全被另一个人填满,能留给别人的缝隙极少,表达完感谢后,满心只惦记上去之后要怎么做。 他答应过蒙蒙,会死的干干净净,怎么敢再出现在她面前呢? 可是他到底活了,既然活了,就要把生前未完成的事做完——如果蒙蒙已经找到了前世杀她的人,祸患已经除去,他便安安静静找个偏僻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死。 但若是没有,他一定要把这人杀了才是。 慕清衡的目光随意探寻了一圈,看见床头边靠着的一根竹棍,便伸手指了下,抬眸对归程子说道:「劳驾,若是可以,我能不能拿走它?」 归程子一歪脖子:「可以啊,随便你,你要用它往上爬,算是找对工具了。原本还有百分之一可能不掉下去,拿了它,没准过几天我就能看到你掉落深渊的画面了。」 第127页 慕清衡听他首肯,便没理会后来的话,伸手拿过竹棍撑着,用仅剩的一条腿慢慢站起来。 只是刚一站起来,脚踩实地面那一刻,便重心不稳的重重侧摔在地。 归程子抱着胳膊冷眼看着。 慕清衡一言不发,掌心擦破了皮,渗出些微微血迹,他只是不在意的拂了拂上面的土。又拿起地上的竹棍,牢牢撑住,重新一点一点站起来。 走了两步,他再次摔倒。 随即又是一声不坑地爬起来。 等他第三次摔倒又站起来时,归程子还是没出声,但他静静从怀中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那纸的右下角——有一粒殷红的硃砂。 最终,他无声的嘆息,将纸揣回怀中。 归程子改为两手叉腰,冷不丁出声:「我来给你算笔帐吧。」 「就算上天看你可怜,还愿意再眷顾你一次,让你有惊无险的爬上去了。然后呢?你身上只剩七零八落的可怜灵力,出去后,哪怕是稍微强壮点的妖族,都能让你毫无招架之力;你身体里还有一颗碎魂梦,不得不说给你下此毒的人得跟你有多大的仇恨?要知道用碎魂梦来对付生出肉心的魔族,那可真是绝妙,撕心之痛雪上加霜,发作起来,你可就和路边的死狗没什么区别;就算碎魂梦的发作间隔不算长,但你别忘了,你还中了九毒噬骨之毒,这两种东西在你这副残躯上交替发作,你又能做什么呢?」 归程子停止喋喋不休后,又立刻补了一句:「当然了,我可不是劝你留下。」 慕清衡高大挺拔的身躯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意有所感的慢慢转过身看他,目光似有探寻,默默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归程子满意地笑了,「和你说话确实很省力气。」 「你可知道这第七界里有什么好宝贝?」他又道,「你可知道你的碎魂裂魄被尽数修补,你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 慕蒙闭关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回家,又恰逢小外甥的摘年礼,所以多住了些时日。 天族每日走动的人多,她本来是想让逢息雪回崑崙境呆着的,但奈何他不肯。 「逢息雪,你能不能稍微变通一下?你看我现在虽然算不上绝顶高手,但六界之内,应该也是无人敢欺。你不守在这儿也没什么问题。」 慕蒙觉得很头疼,逢息雪十分恪守男德,绝不会和她站在一起。他在天族有一间自己的宫室,从回来后,他便拴着他的链子,把自己锁在屋内。 一个月过去了,他一步都没有出来过。 此刻,她就站在窗户外耐心劝他:「你走吧,说真的,你这么锁着自己有像什么话啊?」 逢息雪很执拗:「不行。我虽然锁着自己,但我人在天族,若你有危险,我立刻就能感知到。」 「……你知道的,我神志不清醒的时候,也许会伤人,还可能会把别人错认成笙笙。」只那么一次,逢息雪蹙紧眉搓了搓手指,他这只手竟然碰过别的女子的手腕,一想起这事,他眉宇间就不由得浮现一抹自厌。 而这女子就是眼前的人,自己却不得不守卫她,逢息雪淡漠地瞥开眼,「而且我清醒的时候,并不想和与你同进同出。」 慕蒙无语了,面无表情的说:「我也不想和你同进同出好么。只是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伯母和婶娘来劝我,叫我不要总是折磨你。」 真是离大谱,到底谁折磨谁? 「你且放心,我绝对不会有危险。哪怕不为自己,为了你能和心上人团聚,我也绝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怎么说与逢息雪相识这么久,他们也能当得上一句朋友了吧?这些年,她除了修炼灵力,也增补了不少知识,明白逢息雪神志不清的毛病是因为思念刻骨活生生折磨出来的。所以她也真心希望逢息雪能有个好结果。 逢息雪却还是摇头:「不行。你不知道慕清衡有多鬼,我怕我松懈一刻,我的线索就没有了。」 慕蒙:「好吧,随便你吧。」 懒得再劝,眼不见心为净,慕蒙转身就走,谁知刚走出几步迎头便撞上姐姐身边的一位女官。 「小殿下,你果然在这儿,方才臣去您宫中寻您没有寻到,才来这碰碰运气,太好了——」 她喘了口气,一脸焦急的握住慕蒙的手:「小公子不见了!」 「怎么回事?」慕蒙立刻严肃了脸,「什么时候不见的,有没有知道他去哪里的线索,你一五一十说来我听。」 她一边快速的说,一边从怀中拿出一朵散发圣洁灵力的花。 「小公子现在有了灵力,有时会一个人独自修炼,本来没有什么事的,但今早出去后一直都没有回来,长公主殿下去寻,才发现小公子早就不在那里了,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知是被人带走还是自己走的……」 慕蒙点点头:「别急,魂花未亮,泽儿现在没有危险,你去跟姐姐復命,我会时刻注意这朵魂花,如有异动,魂花生出连接感应,我会通过它立刻赶到泽儿身边。」 「有我在,不会让泽儿有事的,你告诉姐姐不必焦急,她现在是天族储君,绝对不可擅动。」 女官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多谢小殿下指点,臣知道了,臣这就回去復命。」 …… 北疆蛇穴。 男人穿着一身黑衣,墨发披散,脸颊上从太阳穴到下巴浮一层诡异的蛇鳞。 第128页 他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淡淡瞥了一眼面前的小孩儿:「哎,你怎么不哭?」 慕泽屿抬了抬下巴:「我为什么要哭?骗人的是你,你该觉得羞耻,要哭也是你哭。」 男人冷笑了声:「好啊,天族传人果然有几分骨气。就是太笨,一点小小的幻术都认不出来,轻而易举的就被骗走了。看你落到我邱玄手里,最后还能剩几分傲气。」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学到那儿,等我学了幻术迷障,自然会轻易识破你的诡计,」慕泽屿撇了撇小嘴,「但是我不笨,就算重来一次,看见蒙蒙小姨被你抓走的画面,我还是会跟上来的。」 邱玄嗤笑一声:「这还不叫笨,你跟上来,你又能做什么呢?」 慕泽屿掰着短胖的手指头给他数:「若是我不跟上你,而是回去搬救兵,但最后却有可能找不到你,岂不是遗憾终生?但我若是跟上你呢,就算蒙蒙小姨真的被你抓走了,娘亲手里还有我的魂花,有什么危险她会第一时间赶来救我们;而蒙蒙小姨若没被你抓走,那我就有两朵魂花了,怎样都会有人来打死你的。」 邱玄把脸一沉,阴测测的笑道:「好啊,那我就看看是我蛇蛊快还是她们的魂花快!」 他抬起手,手掌心聚集了一团极诡异的紫黑气,慕泽屿见了,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伸手大吼一声:「看宝!!!」 他颇有气势,邱玄真给唬了一跳。 待看清后,脸色更加阴沉——这小屁孩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灵玉,连点灵力都没有,甚至算不上一件武器。 他气急败坏的再度扬手,却还没来得及聚集灵力,便觉胸口一痛,一根竹棍竟从背后洞穿了他的身体。 如此强大的、压倒性的灵力,他活到现在别说没见过,连想像都不敢想。 邱玄张嘴喷出一口鲜血,竹棍随即勐然抽出,邱玄一声惨唿都没发出,便闭上眼睛气绝身亡。 他倒下后,露出了身后那人的身影。 那人身穿淡青色的衣衫,身姿挺拔飘逸,散落腰间的乌髮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那只握着竹棍的左手修长有力,漂亮的仿佛玉瓷。 就是长相普通了点,侧脸上还有几道错乱的淡淡红痕,除了一双眼睛亮若星辰格外好看,其他五官只能算得上是清俊。 但这丝毫不影响慕泽屿对救命恩人的崇拜,这条蛇的灵力他是有数的,大概能与娘亲打成平手,但比起蒙蒙小姨还是差了很多,若是他们打起来,蒙蒙小姨大概需要走上五招解决它。 可这个人,随随便便一出手就瞬杀,甚至这条蛇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叔叔!你好厉害!」慕泽屿眼睛都亮了,迈着小短腿儿快速跑过来,他表达喜爱的方式向来是抱大腿,这回也不例外,习惯性的去抱人家的腿—— 居然抱了个空。 呃……这个叔叔没有腿…… 慕泽屿扬起小脸,崇拜地注视男人:「叔叔,你真特别。」 男人本来没想理会他,却撇了一眼之后顿住目光。 他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 眉眼,脸颊,下巴,他一一看过,最后目光里浮现几分温软。 他看见慕泽屿手上拿的玉佩,长长的睫毛轻颤两下,静了一会儿,道:「你叫什么名字?」 被人问名字了,慕泽屿高兴响亮的回答:「慕泽屿!」 男人将竹棍放到一边,「来,我抱抱你。」 世上竟有如此好事,慕泽屿有点害羞,但仍然开心的让男人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叔叔见他一面就很喜欢他,因为他抱的很小心,又很稳,就像自己爹爹抱自己时一样。 慕泽屿期盼叔叔能再问他些什么问题,但是他只是抱着他。他宽厚的身躯极其温暖踏实,却沉默着,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叔叔。」他小声叫了一句。 男人浅浅弯了弯唇角,好看的眼眸垂下来看他,轻声道: 「叫舅舅吧。」 救救是什么?他不已经救了他么?怎么还要他唿救?慕泽屿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称唿,踌躇了一会儿,决定我行我素:「叔……」 「泽儿!」 他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听到一声焦急清脆的嗓音,立刻眉开眼笑,顺着声音来源挥手:「蒙蒙小姨,我在这儿呢!」 第51章 重逢 重逢需谨慎,请捂好马甲。 *** 慕蒙一直留心观察手中的魂花, 魂花不亮,代表泽儿暂时安全,便一直耐着性子等待。观察了半日, 忽然看见魂花闪起一抹亮光。 慕蒙的心立刻提起来, 却并未慌张——虽然泽儿遇到了危险, 但只要魂花亮,便将并蒂两朵连接好了桥樑, 她可以瞬间到达泽儿身边。 然而到了这里, 却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影,也没有察觉出打斗的气息与灵力波动。慕蒙想了想, 又将魂花拿出来仔细地瞧。 它刚刚只闪过一瞬, 证明泽儿虽然确实遇到过险情,但立刻就脱离了危险——他年纪那么小,灵力不足,应当没有自救的能力。也许是遇到好人,救了他一命。 好在魂花的指引虽然没能把她直接带到慕泽屿身边,但也就是这附近了,慕蒙耐心地探索了一下,隐隐感到感觉到小外甥的气息, 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第129页 走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她便看见了前方小小的身影——他正被一个青衣男子抱在怀里。 慕泽屿看见她来了, 眼眸立刻亮晶晶的,还笑眯眯跟她打招唿, 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慕蒙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看来没有受伤,也没受到太大的惊吓。 慕泽屿很快乐地挥舞着小胖手:「蒙蒙小姨,你快过来!」 他指了指抱着他的男人, 自豪的大声宣布:「是这个叔叔救了我——叔叔,这是我的蒙蒙小姨。」 慕泽屿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望着男人,开心地向他介绍自己的小姨,但等了片刻,却发现叔叔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沉默而僵直地站着,似乎从刚才开始,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凝固起来。刚才还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有些茫然无措。 慕蒙很感激这位救了自己小外甥的人,即便他始终没回头,这举动颇有些失礼,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上前两步,微微施了一礼,「劳您出手救了泽儿一命,还未请教兄台名讳?此等大恩慕蒙必定回报,赴汤蹈火,为君所使。」 她突然走过来,男人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颇有些慌张地往后退了半步。随即似乎觉得这样做不妥,他没再后退,只是把一直低垂着的头再低下去一些。 他身材高大挺拔,即便深深低着头,也能叫慕蒙看清他的脸——男人眼眸清亮,灿若星辰,好看的如同精雕细琢的宝石。而容貌比之眼睛要逊色许多,甚至还有一些淡疤。 这些年她见识的多,一眼便知道这人应当用了易容之术,以便遮掩自己的容貌,不然他脸上的疤痕应该比展现出来的更加明显。 思及此,慕蒙心下有些歉疚——有些人吃过一些常人不能想像的苦,性情总会变得有些孤僻,此人脸上留了痕迹,一定经歷过许多不好的事情,他不愿意转过身来见人,自己却这样贸然站在他面前,确是她冒犯了。 这样想着,慕蒙诚恳地道了声歉,将目光不失礼貌地微微挪开,自然地落在慕泽屿身上。 男人怔了怔,身躯微微一颤,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连连摇头低声道:「你不必道歉。」 他嗓音低哑,仿佛被砂纸磨过一般,虽然并不清澈悦耳,但语气压了几分柔软,听来别样的温柔。 这人言行举止像是自卑到了极点,慕蒙不忍心看他窘迫,加之清风一吹,他的衣袂飘动,更将他腿的情况暴露彻底。 慕蒙照顾对方心绪,没有直接说,不轻不重地瞪了慕泽屿一眼,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你这小傢伙倒舒服,怎么一直赖在叔叔怀里?快点下来,你最近可是越来越重了。」 慕泽屿立即控诉:「我……不重。」 男人不着痕迹地翘了下唇角,他始终没敢抬头,从慕蒙站在他面前到现在,身体的僵硬终于渐渐放松许多。 他喉结上下滚动,小心缓慢地将怀中的小孩弯腰放在地上。确认他站稳后,下意识地轻轻拍拍他的衣服,仿佛他的衣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随即他一言不发地慢慢站直身子,颤巍巍的伸手去摸他的竹棍。 「哎——等等,」慕蒙虽然不想给旁人造成困扰,但也看出他行动不便,况且—— 「这位兄台,你身上有伤,可是刚才出手时伤到的?若是这样走了让我心里过意不去……若不嫌弃,让我给你疗完伤再走吧。」 男人还没说话,慕泽屿先一把抱住慕蒙的腿,仰着奶乖的小脸为人家澄清:「才不是呢,叔叔很厉害,一招便把这条坏蛇杀死了。」 慕蒙弯唇,摸了摸他的头,随即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两眼。 手法确实干脆利落——从尸体模样和伤口情形判断,应当是一击毙命,此人别说还手,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只不过…… 慕蒙疑惑,她这些年也算长进不少,不仅闭关提炼修为,还游歷过许多地方,居然看不出此人残留在这蛇身上的灵力究竟归属于哪一界。 慕蒙收回目光,思索片刻又朗声道:「这里是北疆蛇穴,蛇蛊横行,说起来他们算是妖族外支,但不成宗族无人管束。此人是蛇蛊中上修为,你却将它一击毙命,莫非前辈就是这阵子声名鹊起的游侠?」 慕泽屿一直很乖的没有插嘴,听到蒙蒙小姨提起「游侠」二字,本就亮晶晶的眼睛更像是要发光一般盯着男人。 这位游侠,别说在天族内颇有声名,只怕六界中都有所传闻,连他都听过他的故事。 此人入世时间不长,从前从未听过他的事迹,但他出手的几回,皆是为六界解决了多年棘手的祸患。许多乱魔怪妖三不管的地方,像脓疽一样拖沓了一年又一年,这阵子全都被一个只出手不留名的游侠解决了。 渐渐地,大家明白过来,这人不图名不图利,似乎只是想立志解决六界所有灾厄之地,杀尽一切罪行昭彰之人。 他低调至极,从未留下过姓名。人多的地方必然蒙面,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容貌。 慕泽屿早就对这位游侠嚮往很久,他的行事之风更是让他崇拜至极。没想到这位救了自己的叔叔,竟然就是那个做事利落且只字不留的男人。 只字不留哎,他刚才可对着自己说了好几句话呢。 一时间,慕泽屿不由得掰着短粗的小手指头数,叔叔究竟对自己说了多少个字。 第130页 你叫什么名字。 我抱抱你。 叫舅舅吧。 还没珍惜地一字字数完,忽然他看见叔叔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似乎在对自己微微摇头,目光中是他无法理解的恳求。 但只有那么一瞬,快得慕泽屿都没看清楚,男人便转过身,有些慌乱地撑着竹棍往前走,像是要逃走一般。 「你——」慕蒙不知道该不该叫住他,她话还没有说完。 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眼下的情况对他并不有利,虽然他灵力高强近乎登峰造极,但北疆蛇穴是个特殊的地方,若不佩戴特殊的灵器护身,灵力越强的人在这呆久了,反而深受侵损。 况且他还有伤在身,就算不是刚刚受的伤,也是新伤不久,而且并未妥善处理。 就迟疑了这么一瞬,慕蒙思索下边的话该怎样说,怎么将天族灵器合理地赠与他一个,忽然,慕泽屿有些难过地揪她裙角:「蒙蒙小姨,叔叔没有腿。」 他说的很小声,言下之意是不应该让他一个人这样走掉。 泽儿是好意,但对方灵力何等高强,就算是再细微的声音也如同在耳边直接诉说一般。这句话又太过剖白,无论是谁听在耳朵里都会觉得不舒服的。 慕蒙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将细长的食指抵在唇边对慕泽屿比了一下。 前方男人恍若未闻,自顾自走他的路,然而忽然踉跄一步,似乎被地面凸起的石头绊住,下一刻重重跪在地上。 慕泽屿吓了一跳:「叔叔!」 他立刻噔噔噔跑上前,伸手扶他。 慕蒙也快步走过来,这人灵力再强终究腿脚不便,但原本也不该被这小小石子绊倒——说来是他们惭愧,人家一直蒙面行事,便是不愿让人得见真容,想来自己坏了规矩,惹的他心绪烦乱,再加上泽儿童言无忌,触到了人家心里的疤。 眼下看着慕泽屿乖巧懂事地要扶他,这人却如避蛇蝎一般缩了下身子,只不过这蛇蝎并非慕泽屿,而是它自己。 他低声混乱地说了句:「脏。」 慕蒙忍不住蹙眉,这人到底经歷过什么?怎么会如此自厌,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她不由分说地弯腰去捞他的手臂,「小心点,我扶你起来。」 手刚刚碰到男人的手臂,慕蒙便感觉他的骨骼大有问题,但还没将这个念头转完,男人就像吓到一般颤抖一下,随即立刻想甩脱,「别……」 「别什么别呀,」慕蒙没让他成功躲开,牢牢抓住他的手腕,「站起来!」 男人微不可察的一怔,缓缓眨了眨眼。这一声娇喝过后他倒没有再挣扎,一言不发地撑着竹棍,由慕蒙拽着的力道一起,慢慢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仍是低着头,侧脸的弧度十分好看,下颌骨线条漂亮凌厉,就是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仿佛生来便低她一等一般。 这世上盛气凌人之徒很多,像他这样的还真少见。慕蒙放软了语气解释,「在下刚才所问并无恶意,兄台佳名令人钦佩,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勿怪。」 她生的面善,从小就会极会哄人。笑眯眯地眉眼一弯拱着手,剎那间就会让人心下一软。 男人甚至看呆了一瞬,旋即长睫微颤反应过来,「并未……原是我上不得台面,姑娘不必介怀。」 慕蒙颇有些无奈,沉吟片刻:「不说这个。你的手臂断了,自己感觉不到吗?我给你接骨。其他的伤若你不愿由我接手,那便收下这瓶灵药吧。」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只玉白的瓷瓶。 不用打开便知里边必定是上好的灵药,连瓶身都散发着淡淡光芒,有一丝灵气流转。 男人眼眸微微睁大,有些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不劳烦……」 慕蒙就知道他会这样说,直接对慕泽屿挥手:「去,扶着你叔叔。」 「是!」慕泽屿响亮地答了一声,立刻冲上来抱住男人的腿,他很贴心的抱了另一侧,还一手抓着他的竹棍,让他站的更稳些。 慕蒙可不管,不由分说抬起男人的手臂,一点一点将他青色的衣袖捲起来。 他左一个我不配,右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跟他费口舌纯属浪费时间。不管怎么样他出手救了泽儿,自己又察觉到他身上的伤,如若就这么放任他走,实在没有道理可言。 衣袖捲起露出一条苍白有力的手臂,白皙的肌肤上浮着淡淡的青色血管,一条条微微鼓起,可以想像其中隐藏的磅礴力量。 只是小臂处骨头向外支起,一看便知是断了。 慕蒙皱着眉看的仔细,完全没注意到男人的目光里一片痴情温柔。 这伤口不难治,也许他手指不便所以没有及时处理。慕蒙想,她治癒术学的还行,但骨折须得先接骨。 看清楚方位,手指探上那处断节,对方轻轻抖了抖。 「疼吧,忍忍。」 她正专注着,嘴里随意说了句。 男人向上仰了仰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深邃漆黑的眼眸有一丝水光闪过。轻轻眨眨眼,很快便如同从未出现般的消失了。 慕蒙手法干脆利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完全处理好了,再用治癒术过了一遍,自信绝不会留下病根。 治好他手臂上的骨伤后,慕蒙也不打算多问了,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件圆扣式的灵器递给他:「北疆蛇蛊之乱是我的责任,你拿着这个早些离去吧。」 第131页 她知道他未携带护身的灵器,怕他不收,便将这里的利害关系给讲了他一遍。 男人微微启唇正要说话,忽然勐地侧头,与此同时,慕蒙也沖这个方向望过去。 看了一眼,她便瞭然的把头转了回来。 是逢息雪,身后还跟着路照辛。 逢息雪照例在她七步之外站定,沉声问道:「没出事吧?」 「没有,」慕蒙摇头,向路照辛抬了抬手,「你怎么来了?」 路照辛双手叉腰,神采飞扬:「蒙蒙,我比你到的还早呢。蛇骨之乱第一个祸害的就是人界,这两日蛊毒大起,北疆的百姓深受其害,来鬼界报导的鬼魂快把门槛踏破了,再这么下去,恐怕两界要失衡,我总得过来杀杀风气。」 说着,又指了指逢息雪,「我本来在西边来着,突然感受到这里一股很强的灵力,便打算过来看看。结果正碰上你的看门……这位朋友,便一起过来了。」 慕蒙:「哦。」 这是什么态度?路照辛正想说话,目光瞥到慕蒙身边的青衣男子,便先客气道:「这位是——」 慕蒙帮着介绍了下,「跟你一样,来北疆解决蛇蛊之乱的。」 她边说边向旁边看了一眼,最后几个字渐渐转低——刚才光顾着和逢息雪与路照辛说话,倒不知此人什么时候带上了半张面具。 这人虽然长相不甚出色,但气质却一骑绝尘,格外出众。银制的暗纹面具古朴神秘,带上后衬的他更加出尘淡雅,宛若谪仙。不过,却不知他出自于什么心理,明明右脸的疤痕更多,他却用面具遮住了左脸,将疤痕露在外面。 「果然人不可貌相,高人侠义之举啊,」路照辛笑眯眯拱了拱手,「还未请教您名讳?」 男人的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打量过路照辛,沉声回答:「在下无名无姓。」 慕蒙又看了他一眼。 这面具怕不是有什么特殊力量,他对着路照辛说话的神色举止,可跟刚才完全不同了。 「啊……」路照辛没想到他这个回答,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接话,好在他脸皮厚,「高手果然是不同凡响,这也无妨。」 逢息雪自从问了慕蒙那一句后,便一直没说话,等青衣男子开口后,他的忽地有些探寻的看向他——对方最开始并未看他,但似乎是有所感应,漆黑的眼眸扫过来,与他沉默对视。 不过两息,逢息雪先转开了目光。 路照辛看不见那么多细节,他手上事还多着,直接了当的问慕蒙:「蒙蒙,我看这乱子迟早要天族插手才能解决,你既人已经到了,应当也想直接处理了吧?这蛇蛊之乱你打算如何办?我得好好配合一下。」 慕蒙言简意赅:「杀了。」 「都杀了?」 「都杀了。」 路照辛嘆为观止:「蒙蒙,公主殿下,这些蛇蛊虽然为非作歹,但毕竟是妖族外支,前两次月太子亲自来处理过,人家都没动手,都是严厉敲打。」 「月太子严厉敲打,可有成效?」慕蒙反问一句,「他来严厉敲打过两次,蛇蛊确实能安生一段时间,但很快便会復起,甚至超逾之前。由此便知他们是蹬鼻子上脸,算准月太子多方制肘,无法下杀手才变本加厉。」 路照辛连连点头,等她说完,好心提醒道:「此话确实不错,但你要清楚,若这样做,虽然月太子会支持你,但也相当于打了妖族的脸。以后你们想要结亲,那可就没有丁点可能了。」 男人微怔,青色衣袖中的手指悄悄蜷了一下,不着痕迹的看了眼慕蒙。 慕蒙无语:「我本来也没想跟月哥哥结亲,你操的都是哪门子心啊?」 路照辛笑嘻嘻的:「那就好,我的竞争对手又少一个。」 说完看见那男子转头盯着他看,他不觉有他,很友好的回了一个笑容。 慕蒙懒得理他:「别废话了,抓紧办正事吧。明窟众多,里面的蛇蛊我们逐个解决,暗窟不适合分散打,我们将明窟全部剷除后回到这里集合。我往东,你往西,逢息雪去南面,至于你么……」 男人从善如流的低声接道:「我去北面。」 其实慕蒙本来想说他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如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遇到危险。但一想他灵力高强,想来应当是个自尊心颇重之人,如果这么说只怕不妥。 便点点头:「小心点。」 男人唇角的弧度有些奇怪,似乎在压抑什么,抿成一条紧绷的线条:「我知道。」 「那我呢蒙蒙小姨?」慕泽屿一直等着,直到现在分任务了,他期待的揪了揪慕蒙的裙角。 「没你的份了,你当然是跟着我了。」 「哦……好吧。」慕泽屿悄悄瞥了眼叔叔,小手揪揪衣角什么也没说。 路照辛对慕蒙的安排没有异议,不过他抓了抓头髮,犹犹豫豫地道:「但还有一个事儿,蒙蒙,我觉得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 「北疆蛇蛊并非全是妖物,其中还有不少人族,嗯……这些人……」 慕蒙不知道他在迟疑什么,忍不住笑道:「我又不是杀人狂魔,我自然分得清哪些是真正的蛇蛊,哪些是被蛊化的人族,你放心,我不会连这些人一起杀,只要妥善解除蛇蛊,他们还能好好活着。」 路照辛舔了舔嘴唇,「这个我知道,是别的事——我说了你别生气。就是吧,这些人……」 第132页 他欲言又止的,连逢息雪都瞥了他一眼,慕蒙更是耐着性子等他把话说完。 只有一旁的青衣男子没有看他,面具下,他苍白的嘴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眼珠微微转动,不着痕迹的屏住唿吸。 慕蒙等了一会儿,觉得能让路照辛这样恣意随性的人犹豫,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事,便直接了当道:「你就别吞吞吐吐的了,有事就直说,我不生气,你几时看过我生气?」 算了,路照辛心一横:「蒙蒙,你还记得慕清衡吗?」 第52章 秘辛(一更) 「重生之阵是什么?」…… 原来他在这犹犹豫豫扭扭捏捏半天, 就是因为这个。 慕蒙心说真是信了他的邪了,亏的她在这屏着唿吸半天,原来就这。她环着双手:「我记性应该没那么差吧。」 「你……说好不生气的啊。」 「没生气, 」慕蒙挥手,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慕清衡和眼下的北疆蛇蛊又扯上什么关系了?」 路照辛摊了下双手:「蒙蒙,你来人界次数少, 北疆更是几乎从未踏足, 所以你不知道——慕清衡曾经是北疆的恩人。这里的人直到现在,还对他奉若神明。」 慕蒙沉吟片刻, 恍然道:「是不是……那年北疆漠杀之乱, 峋石黄土都尽数化怪,人界无力抵抗,此乱又不隶属于六界任何氏族,无人愿管,只有天族一向奉行大道,所以派了当时初封太子的慕清衡去平乱。是那次吧?」 她说的清楚,路照辛不由得挑眉奇道:「咦?你居然记得?」 「我有什么不记得的。他出征,我送行。漠杀之乱闻所未闻, 谁不记得兇险无比, 此仗还打了近百年, 是他行军最长的一次。」慕蒙语气平常,这些事情早已印在记忆中, 虽然不会时时想起,但也不可能尽数遗忘。 无人察觉,她身旁的男人静静侧过了脸。 路照辛道:「你既然记得,那我就不必跟你详细描述这场战役了。当年北疆深陷水深火热, 若没有慕清衡,只怕早已变成一片坟疆。就是怎么说……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吧,当年他的的确确力挽狂澜,保住了这里无数人的性命。」 他一向吊儿郎当,甚少这样严肃:「人一向只挂怀自己的恩怨,对他人的是非并不曾放在心上。这里的人将慕清衡视做天神,多年来香火一直未断。当年他那个事发生之后,这里还曾经出过几场不小的动乱,毕竟慕清衡死的惨,碎魂裂魄,生落无尽崖,他们一度想为他讨个说法,但可惜力量太小,根本无法上达天听,就被镇压下去了。」 慕蒙明白路照辛的顾虑了,「所以你是怕我路上遇到人族,若恰好有人认出我,或许会对我……有些言语不敬?」 的确如此,而且可能性还不小。北疆这种穷乡僻壤,倒是出了不少能力卓越的修仙之人。蒙蒙是天族公主,这些年又多在外走动,这身份往这一摆,他们心有偏激,她极有可能不招人待见。 路照辛点点头:「若真有冒犯,还是为了慕清衡。所以我觉得该先知会你一声,叫你有个心里准备。」 慕蒙弯唇一笑,沖他扬了扬手:「知道,我有数了。」 这反应确实出乎意料,原本路照辛差点没把自己纠结死,却没想到蒙蒙完全没在意,「蒙蒙,你真一点都不生气呀?」 慕蒙无奈一笑。 她有什么可生气的,路照辛完全是一片好意,若他不提醒,等她真遇到了心怀义愤的人族,岂非尴尬? 难道单单听到慕清衡这三个字,她便不管不顾,任性到底的要发脾气吗?那也太离谱了。 慕蒙觉得需要好好为自己正正名,「哎,我脾气一向很好,从来只为该生气的事情生气,这些年是你们自发不提慕清衡的名字,又不是我要求你们,不允许你们提。再说……」 她顿了一下。 偏头想了一会,声音有些低沉,「他活过一回,好坏岂能单一而论。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些人记得他的好,念着他的情,愿意为他说几句话,做一些事。这是好事。」 她嗓音一如昔日的清甜,又加之许多聪慧洒脱,浅色的衣衫与月光交相辉映,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圣洁的淡淡光芒。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青衣男子站在树影中,斑驳的阴影遮住他的脸,模煳了他的神色。 他的髮丝被清风吹拂扬起,散落在脸颊边,拂过淡疤的肌肤,拂过紧抿的唇角。 「蒙蒙,你真的,」路照辛反应过来,连连摇头,由衷地感嘆道,「你真的很招人喜欢。」 慕蒙似笑非笑瞪了他一眼:「行了,这些话就别说了,抓紧分头行动吧。」 …… 清剿蛇蛊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事,一路上慕蒙捣毁了七个蛇窟,灭了数十条蛇蛊,直到天边晨光熹微。 她不敢把慕泽屿独自放在哪里,便一直单手抱着他,好在她现在灵力充沛,即便带着个小孩也并不影响她出手。 甚至慕泽屿还很安心地在她怀中睡了一觉。 此刻天光微亮,他醒来了:「蒙蒙小姨,你把坏蛇都杀光了吗?」 慕蒙笑着点了下他的小鼻子,「明面上的已经尽数清灭了,但他们还有一个暗窟巢穴,不是极了就能找出来的,要多在这里磨两天。」 她笑吟吟地打量了一下慕泽屿,又问道:「这一晚上害不害怕?」 第133页 「不怕。蒙蒙小姨最厉害了,是我天族第一高手,不过几条坏蛇而已,我根本就不担心,要不是你不让我出手,我也想好好杀上几只,以报他们把我抓来之仇。」 慕蒙「嘶」了一声:「你还真敢说,小小年纪倒是狂妄,」她凑近,在他耳边轻轻坏笑道,「跟你娘亲小时候一样。」 慕泽屿咯咯直笑,慕蒙心生欢喜,亲了亲他。 她已经回到昨天约定的地点,而且是第一个到的,只等其他几人回来再行商量,反正也是等着,她便把慕泽屿放在旁边的石头上休息。 慕蒙挨着他坐下,打量小傢伙两眼,望着他亮晶晶的大眼睛,笑道,「其实我知道这一路上你应当是不怕的,但是我来之前呢?你被那蛇蛊抓走,现在还有什么感觉吗?」 她清楚自己这个小外甥年纪虽小,但气度非凡。可此事毕竟第一次发生,而且事发突然不是小事,仍然忍不住担心会给他留下什么阴影。 「我才不怕呢,我有天底下最厉害的爹娘和小姨,我什么都不必怕。」 慕泽屿童音稚嫩,说话却颇有气势。 慕蒙听得忍不住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那就好,这样我便放心了,不过我还想知道他怎么会轻易把你抓走啊?我可是知道你这小鬼灵精,当不会如此大意的。」 「害,是我主动跟他走的,」慕泽屿把当时的情景和自己的分析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那蛇蛊还是太弱了,脑力不及我,灵力不及你。」 他倒是挺会评价。慕蒙哑然失笑,忽然又听他说道:「不过,蒙蒙小姨,你和那个叔叔相比,谁更厉害呀?」 那个青衣男子么? 慕蒙还真仔细想了一番,那人手足皆有残疾,浑身上下唯有一根竹棍作为武器,身上既未带灵器,也并无灵药,可以说是孑然一身。 如果她抛开携带的各种宝物,只与他比拼灵力的话,也许会逊色一些。 想到这儿,慕蒙坦诚道:「叔叔要更厉害一点,」她顿了一下,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不过也就只厉害这么一点吧。」 哦……慕泽屿愣愣的点头,原来叔叔比他的蒙蒙小姨还要强。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可是叔叔没有腿,还缺了两根手指。」 慕蒙慢慢抚摸他的头髮,半蹲在他身前温声说:「乖泽儿,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在叔叔面前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叔叔已经很可怜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受伤的。如果你当着他的面提起,他就会想起曾经伤腿、伤手时的事情,他会不开心的。」 慕泽屿听了很认真的点点头:「我知道了蒙蒙小姨,我不会让叔叔难过了。」 真乖,慕蒙笑盈盈地揉了揉他圆嘟嘟的小脸蛋,忽然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逢息雪回来了。 他眉目微敛,气息沉稳,那头银白色的髮丝都一乱未乱,一看便知是游刃有余,定是将他那边的蛇窟全部处理了。 当下慕蒙什么也没问,认识这么久,她对逢息雪还是很信任的,他给自己立下无数的规矩,其中第一条就是不滥杀无辜,但须惩奸除恶。 这种事情,他必定会完成的极好。 逢息雪在不远处站定,没有再往前走,如同往常一样有意识的和慕蒙保持距离。 只对她微微颔首,低声说了句:「都解决了。」 「我知道。」慕蒙道,「休息一下,等他们都回来了再商议后面的事。」 逢息雪不再说话,他靠在一旁的树干上,静静从怀中拿出一支银钗来看。 他那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春风化雨般的点点笑意,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这只小小的银钗,深邃的眼眸满是温柔。 这场景她已见过许多次了,慕蒙知道逢息雪又开始思念他心爱的姑娘,便没有出声打扰。 但没过一会,他那边的动静不对劲了。 连慕泽屿都知道几分,他着急地揪了揪慕蒙的袖口:「蒙蒙小姨,逢息雪叔叔又疼了。」 慕蒙站起身,神色严肃地望着逢息雪——他气息有些紊乱,完全失了刚才的从容气度,一手捂着心脏,另一首手执着银钗,瞳孔失焦,似乎陷入魔怔般的往自己身上一下一下的扎。 他表情痛苦不堪,像是喘不上气,神色渐渐浮现出几分癫痴,手上也越来越用力。 「笙笙……笙笙……」 不行了,不能再放任他了。慕蒙眉目一凛,蓦然伸出右手,掌心顷刻间浮现一节漆黑的铁索,她勐地甩出手,铁索瞬间飞掠至逢息雪的身上,两三下缠绕住他如玉的脖颈。一瞬间,他的双手垂下,无法再有任何动作。 逢息雪不愧是曾经在魔族惊才艷绝的人物,他为自己量身打造的这铁索,果然是极其得用。只要被束缚住,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慕蒙摇摇头,忍不住轻嘆了一声:只是他却不知,他恪守的准则早就渗进他的骨子,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他从不会出手伤人,只会没命的自残而已。 她同意掌管他这铁索,也是因为这个。 「笙笙……对不起,对不起,别丢下我……」 「笙笙,我很想你……我真的快支撑不住了……」 「如果我可以开启重生之阵……笙笙,我还能见到你吗……」 第134页 他一直在喃喃低语,像以往那样用无穷悔意诉尽爱意与思念。慕蒙原本没在意,左耳进右耳出的听着。 然而,他这最后一句,却让她不禁蹙起了眉。 慕蒙极有耐心的等了许久,等到慕泽屿已经在旁边又香甜的睡去了,逢息雪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目光慢慢恢復清明,意识到自己脖颈上的铁链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言不发的地,小心擦拭银钗上的血迹。 「逢息雪,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慕蒙一直等他清醒,看他现在已经好多了,便正色道,「重生之阵是什么?」 逢息雪微微怔了怔,向她望去一眼,「是我刚才妄语时提到了吗?」 见慕蒙点头,逢息雪抿唇,沉吟片刻低声道:「重生之阵是魔族特有的法阵,可以将时光倒转,拨乱反正。将整个世间,推回到从前某个时候。」 伴随他低沉的嗓音,第一缕日光跃出地面,一丝温暖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慕蒙感觉自己眼皮一跳一跳的,她伸手按住,又问道:「只有魔族才会?其他氏族如果要学,不成吗?」 「不成的。」 慕蒙静默了一会儿,说不上来自己心中的感觉,听见自己淡淡的问道:「那具体要怎样做呢?」 逢息雪迟疑片刻,这本该是魔族机密,不能与外人道,但他转念一想,魔族已覆灭,况且他心中也十分厌弃自己的宗族,从来没守过什么规矩,便直言道: 「魔族人惯会使些阴损法子,但我们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个阵法是逆天而行,必要以自己为祭才可以。」 「走烈火,淬寒冰,要在烈火中焚烧百年,之后坠入千年坚冰重塑肉身,如果本身灵力高强,这个过程应当不会死,大约需要近三百年可以完成。接着将魔族的玉魔石切割成无数碎片,一层一层嵌入自己的魂魄之中,忍受催心剖肝的裂魂之苦,且永远无法癒合。再接下来,便是等。」 「等?等多久?」 逢息雪摇摇头:「不知道。这便因人而异了,短则几年,长则千万年。这阵法说不准要多久才有结果,甚至说不准会不会有结果。只能怀揣着希望,又绝望地无休止等待下去。」 「因为这是在与天作对。世间万物,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前行着,可这阵法只有一个人。要将这世间一切不断地往回推——小到一朵花的盛开,大到一个王朝的倾覆,把一切已发生的事一点一点还原。」 「这个过程一开始会很慢,因为世界太大,一个人的力量却太小。一己之力对抗世间进程,承受的不仅仅是加诸在身上的痛苦,还有世间万物的感知。」 所有的,辛酸悲喜,痛苦欢愉。 一朵花从岩石中初生绽放。 姑娘刺绣时扎破了手指。 金榜题名的意气风发。 夜归人的风餐颠沛。 恶徒被行刑时的凌迟之苦。 洞房花烛的绵绵欢喜。 一切,所有。 每一个人,每一件物,这世上发生的一切都会加于一身。 逢息雪说起来,连自己都摇了摇头,「想要重来,就要对得起世间万物,付出相同的代价,这其中的艰辛非常人能想像。但渐渐的,若能抵挡得住,便可以一点一点往回推,直到世间大法容纳他,放过他,成全他。」 慕蒙眼珠静静地一动不动,但心底却早已暗暗震撼,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是如此。」 「怪不得我们初相见时,你会用那样的语气说魔族不该存活于世,既自厌又绝望,」慕蒙扯了扯唇角,「你们魔族真的是……坏也彻底,爱也刚烈。」 虽然是阴损刻毒的法子,不过这狠毒并没有用在他人身上,反倒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慕蒙沉思一会,总觉得应该还有什么事——逢息雪一向问什么答什么,从不是侃侃而谈的人,自己若不问,他是不会主动说的。 这样想着,慕蒙试探道:「逢息雪,我还有一个问题,但可能会有些冒犯……」 「问。」 他干脆利落,她便也不扭捏,开门见山道:「我清楚你对虞笙姑娘的情谊,也了解你这人心志极坚。虽然这个阵法听来极其漫长痛苦,但……你应当不是不会尝试之人啊?」 逢息雪嘆息一声,苦笑道:「若只是刚才所说,我早早便甘之如饴的去做。但开启这阵法有个条件,只有杂生魔族可以开启,纯生魔族是无法做到的。而且圣祖有言,成功启动重生之阵后,一定会有变数伴生,但具体是什么变数谁也说不准,只有等重生那一刻才见分晓。」 他眼眸落寞,如雪的银丝飘荡在额前,声音沉沉瑟索,「但是我不信,也不怕变数。当年我曾一意孤行去走烈火,可每一次走不到尽头,就会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掀出去,连第一关都不能成行。」 「原来如此。」慕蒙从来没和逢息雪聊过这些,明白了这一件事,便又会有一个新问题抛出来:「我竟不知,魔族还分出纯生魔族与杂生魔族之说。」 逢息雪嗯了一声:「就与其他各界宗族的外支一样,魔族亦有外支。出生在魔界、魔族人自己诞生的后代视为纯生魔族;其他各界氏族之人后天入魔,便是杂生魔族。」 慕蒙蓦然想起云久琰。 第135页 前世他潜伏在荒边冢,并和自己相遇,做了一只揭开残忍真相的手。 那时的他浑身魔气,全身上下再无半点往日气息,分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族。 「那……本身并非魔族的人,会用何种方法入魔呢?」慕蒙想起云久琰不由得有些揪心,当时她是问过的,可云久琰只轻描淡写,说了句他有入魔的法子,并没有细细讲述。 可如今听逢息雪提及,虽然他还没说,但自己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方法应当不会太轻松——看来久琰哥哥上一辈子吃的苦,自己竟是还没有完全知道。 「杂生魔族很少,因为这是秘辛,也是偏言。本来这世间知道的就不多,成功的便更少了。」 逢息雪说得极缓慢:「因为这入魔方法残忍、血腥,若非有极坚定的意志、最顽强的信念、上天偏爱的运气,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第53章 尴尬【二更】 「对不起……你要擦擦吗…… 光是听他这样说, 慕蒙就觉得这一定又是一个像重生之阵那般残忍的歹毒法子。 逢息雪垂下眼眸,用微凉平淡的嗓音诉说这血腥的办法:「你知道的,魔族人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人若想成为魔族, 那要拥有一颗石心才行。」 「方法就是挑选一颗上好的匪石, 用自己的血液日夜浇灌,直到用刀切开它时里边可以渗出鲜血, 便算成了。接着封住全身的血脉, 将自己的心脏活剖出来,而后把准备好的石心换上去, 但是换上之后仍要磨合。人本是血肉之躯, 骤然塞进一块石头,能否真正连通心脉都是未知。」 逢息雪慢慢嘆息,抬头望着灰濛濛的天色,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我没见过几个杂生魔族,因为这个方法每一刻都在贴着死亡前行。每一个步骤,都极有可能殒命。」 「但若是成功了,那便成为一个真正的魔族, 与纯生魔族无异——失去了自己的本性, 冷漠无情, 嗜杀好战,狠与毒会渐渐渗骨子里。」 他的语调并无起伏, 但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毛骨悚然。慕蒙神色有些黯淡,原来,前世久琰哥哥竟然经歷过这样的痛苦。 他该是以怎样的心情,日夜用自己的血来浇灌一颗石头? 他该是怀着怎样的仇恨, 决绝地生生剖出自己的心脏? 胸腔内原本柔软的肉心换成冰冷漆黑的石头,他又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才顽强的活了下来? 他当年还那样年轻啊。 慕蒙微微蹙着眉,满心怜惜云久琰,还好这一世他不用再吃这样的苦了,他好好的活着,整个云泽境都还好好活着。 她想着想着,蓦然间,一个久久未曾出现的名字浮现于心间。 那他呢? 慕蒙刚刚起了一个念头,便立刻摇了摇头——不可能,他不是的,如果他是后天入魔,那他本来该是什么身份?他自己也承认,他是被魔族人换来的,他一定是纯生魔族。 一定是。 慕蒙长眉微蹙,本来眼神渐渐坚定,忽然长卷的睫毛颤了颤,神色又飘忽起来。 可……抛开这些不谈,重生之阵到底是谁开启的呢? 逢息雪说了只能是魔族人,别人是学不会的。可前世久琰哥哥已经被打下无尽崖,他没有走烈火、淬寒冰、拿到玉魔石开启重生之阵的条件,那魔族中还会有谁做这样的事? 越想,脑海中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便越清晰。 慕蒙甩了甩头,会是巧合么?比如刚好魔族有一人为了自己的私慾,开启了重生之阵,而她与他,恰恰是阵法带来的变数? 可既然称为变数,应当与自身息息相关吧……若真是有一个陌生魔族开启法阵,那她和慕清衡的重生于他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变数? 慕蒙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脑子乱的很,骤然得知这些事情,她心中纵然有再多疑问,逢息雪却无法给她解答了。 所以……如果不是巧合呢? 慕蒙心里明白自己不该再想下去了,想来想去都是没有答案的事,只能庸人自扰而已。 可是念头一开,她便停不下来。 若不是巧合,是慕清衡开启了重生之阵。 他为了逆转所有付出了惨痛代价。 即便知道会有变数依然孤意去做。 甚至想有这样的条件,他必须是一个杂生魔族。 那么,他也曾用那血腥残忍的法子后天入魔…… 她从小与他在一起,从未分离过,若他日夜用鲜血浇灌石头,活生生掏出自己心脏——她是比爹爹、比姐姐更关心他的人,细心到无微不至,他若做这些事情她岂能不知? 前世慕清衡曾对她说过,自她一出生起,他便想要她这颗赤心丹,难道自己出生前他已经入魔了吗么? 可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太荒唐了。 真的太荒唐了。 一个身负罪孽,甚至早已死亡的人,所有人一直坚信他生性本恶,可多年后忽然翻出,也许他身上还背负了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慕蒙眼珠微微转了几转,按下心绪,虽然她刚才思绪纷杂,但表面上却只是蹙了眉,没有让人看出内心翻涌。 她不说话,逢息雪便也没再开口。 慕蒙定了定神,无论如何,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此事先放在一边,她来这里是有正事要办的。 第136页 「逢息雪,拜託你一件事,帮我把泽儿送回天族吧,暗窟并不像明窟那么好剿灭,我怕我无暇照顾他,而且这里也不适合他一个小孩子久待。」慕蒙缓和下来后,将刚才的思绪封存在心底,开始交代眼下的事。 逢息雪看了眼在一旁熟睡的慕泽屿,又转眼望嚮慕蒙:「一来一回要耗费不少时间,这里并非安全无虞,若是你……」 「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大意的,你应当知道我的能耐,这里的情况我可以解决。」慕蒙抬手指了指慕泽屿,「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小傢伙,泽儿在这,我会分心的。」 「这里我自然放心你能应付,但世上总有许多变数。不然……」 「别不然了,只能是你了。鬼王是来办正事的,况且他与我爹爹同级,我总不好劳烦他;那位兄台沉默寡言,又是初识并不了解,我也不放心託付。」慕蒙猜到逢息雪要怎么说,只好分析给他听。 也是。逢息雪默默盘算了一下:「那我将小公子先寄托在云泽境,这离那里路程没那么远,我能快些赶回。你知会长公主殿下一声,叫她派人去那里接。可否?」 这自然没有问题,慕蒙点头,「去吧,我会告诉姐姐的。」 逢息雪便一言不发的走过去,站在慕泽屿身边,还犹豫了下,才俯身将他抱起来。 慕蒙暗暗失笑,亏的她家泽儿是男孩子,若是个小姑娘,只怕逢息雪那些规矩一上来,还不肯抱呢。 逢息雪走后不久,路照辛便回来了。 他见慕蒙一个人,挺奇怪的张望了一番:「小公子呢?哦,被你的银髮……」 慕蒙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 路照辛立刻改口:「你的随从。」 「人家叫逢息雪。」 「哦,原来他叫这么个名啊,」逢息雪跟随慕蒙去过鬼界多次,只是路照辛听他的传闻太多,而且都不太好,先入为主,所以从来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连名字都没问过,「别说,这名字好像还有点耳熟。嗯……算了,不重要。蒙蒙,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慕蒙神色认真,摸了摸下巴沉吟:「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将所有的明窟剿灭后,他们的暗窟巢穴便相当于没了眼睛和耳朵,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但大本营毕竟隐秘,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若是贸然寻找怕会打草惊蛇,我们可以改装易容扮成人族,由他们抓进巢穴,再把他们一举拿下。」 路照辛大为赞嘆,连连拍掌道:「果真是个好主意,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我们不仅能玩一手瞒天过海,还能看他们惊慌失措吓破胆的样子,不错不错。蒙蒙,不如我们扮做夫妻可好?」 慕蒙狠狠踩了一脚他一尘不染的黑靴:「想都别想。」 「你真狠,一点情面都不留。」都什么时候了,路照辛还能很心疼的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认认真真的将鞋面上的脚印擦去。他一边擦,一边随意问道,「我看这是个好主意,那位老兄应当也会同意的。不过我说他动作是不是有些慢啊?我当时远远看一眼,觉得他灵力该是比我高的,怎么比我回来的都慢?」 咦?对呀。 慕蒙微微蹙眉,那人灵力何等高强,就算行动稍有不便,按理说也应当与自己前后脚到才是。 可此刻,她已经与逢息雪交谈过一番,又等来了路照辛,都没见他人影。 难不成出事了? 正打算去北面迎一迎,忽然听到远处有一声「噼啪」的响声,慕蒙和路照辛一起回头看—— 远方,浓烟滚滚黑烟下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什么情况?火攻?蛇蛊是最怕灵火的,若不是找到暗窟老巢,轻易用火可是打草惊蛇。」 慕蒙眺望了片刻,不由得冷哼了声:「这人行事够张狂的。你放心吧,他心中有数,既然用了灵火,必然是找到了真正暗窟。」 路照辛哦了一声,随即有些不贊同的皱眉,「就算找到也不应该独自冒险,那里危险重重,他一个刚入世的游侠,居然不来和我们汇合便贸然行动。」 慕蒙也觉得很绝,这人是怎么把自卑与狂妄两种气质糅合于一身的? 不过有一点路照辛说的不对,慕蒙望着远方的沖天浓烟,「你难道没看出来?世人传他刚刚入世,只不过是因为从前并未听过他的侠名,也没见过此等高手,所以以为他初出茅庐罢了。但今日见了他的面,就该知道这人绝不可能是刚刚入世之人。」 她一路清扫明窟时,并非没有发现几处端倪,但是毕竟初次来到北疆,经验不足不敢贸然行动,还是打算以稳妥为先,但那人却不同。 他胆大心细,能将深藏地底的暗窟又准又稳的找出来,这岂能是涉世未深之人做得出来的?若非不是对战经验丰富,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他这程度。 况且他一身残疤,手足皆伤,脸上那许多痕迹,无一不证明这人曾经经歷过无数不为人知的残酷——难不成那些伤还是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受的么。 路照辛眯了眯眼睛,而后转头笑吟吟的赞许道:「蒙蒙,你观察的很细緻嘛,不过你说的有道理,这兄台,绝非什么初出茅庐的潇洒游侠,反而身上故事多着呢,我差点被他扮猪吃老虎的样子骗了。」 「你也说点人家好听的,」慕蒙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这些都是推测,谁知道他一个人能不能真应付的来,我们快点赶过去吧。」 第137页 …… 他们一路顺着火光方向奔去,果然看见了被火攻开的暗窟穴口,这是灵火伤不到他们,慕蒙和路照辛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沖了进去。 因为这里是最早烧起灵火的地方,这会儿都已经熄灭了,处处焦黑,随处可见被烧成黑炭的蛇尸。 「啧啧啧,这位兄台下手真够狠的,一个活口都不给你留诶。」 慕蒙心中也哭笑不得,她来这里还打算抓几个活口审问审问——北疆蛇蛊一直存在,但一向只是小角色而已,何时敢这么张扬,能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事,若说背后没人撑腰,谁能信呢? 但若是被人一股脑的都杀了,这小喽罗死了,背后的靠山却随时可以找另一窝妖魔鬼怪东山再起,到时遭殃的还是人族的无辜百姓。 「这人脾性颇有些古怪,从听说他事迹那一天起,到此刻,他所做的都是不停地杀掉奸恶之人,」慕蒙一边随处探查,一边慢慢分析,「似乎他认为,只要做了坏事的人,不问缘由,全都该杀。」 「不止,」路照辛补充道,「是全都该杀光。」 有道理,这人不图名不图利,千里奔袭,各地辗转,杀了多少罪大恶极的歹人,「真是心存大道,此人虽非我天族族人,但却与我族训不谋而合。只能但愿他并非鲁莽之人,这些小蛇杀了就杀了,只盼他能把那蛊尊的小命先给我留着,让我好好问几句话。」 「那我们可要快点走了,最好能赶上他。哎——不过,他的灵力很奇怪啊,」路照辛一边走,一边就近抹了一把烧的焦黑的蛇尸尸身,皱着眉闻了闻,立刻一脸嫌弃地拿开,「说实话,我也算见多识广了,居然分辨不出他的灵力来自哪一界。」 慕蒙摆摆手:「怪就怪吧,我早就发现了,他又没用来做坏事,爱是哪就是哪的吧。」 「也对。」 他们一路向里走,里边并不是一条笔直通道,而是分散成无数岔路,慕蒙两人每一条岔路都探过,这里已经被那人清理的十分干净,他们二人连碰上个活物都难。 越向深处,光线越微弱,外边的亮光渐渐透不进来,只有窟中隐隐的火光,照亮着四通八达九曲迴肠的小路。 忽然,慕蒙眉心一皱,一脚踹在路照辛膝盖窝,低喝了一声,「快躲开!」 路照辛被她踹的一趔趄,还没反应过来,慕蒙已经「刷」地一声拔出腰间匕首,往路照辛刚才那个方向倏然跨了一步。 只听「彭」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被她重重按在墙壁上。 路照辛心里一喜:好啊,可算碰到个活口,还好没被那兄台杀个精光。 他随意打了个响指,一团莹白的鬼火浮现于手指上方,照亮了这方寸之地。 但看到的画面却让他傻眼了—— 蒙蒙十分英勇地将那青衣男人死死抵在墙上,手里所持的那柄匕首,正架在那人如玉瓷般冷白的脖颈间,她没控制住力道,刀刃甚至已经稍稍割进去一些,浮现一层浅浅的血痕,有血丝慢慢流下。 而且刚刚昏暗中看不清楚,所以蒙蒙手上完全没有分寸——她另一只手揪着人家的衣襟,倒是把他的衣领扯散了许多,精緻漂亮的锁骨袒露在外,甚至露出一点结实有力的胸肌。 那男人被蒙蒙按得结结实实,浓密乌黑的长髮散乱地蹭在墙壁上,虽然半张脸遮着,但露出来半张脸明显呆了一呆。 路照辛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举着银白摇曳的鬼火,脚趾暗暗的、一点一点的蜷缩起来。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慕蒙从拿人到路照辛点亮鬼火,只不过是在一瞬间而已。 慕蒙连忙松手——两只手一起松。 如果条件允许,她更想立刻惭愧的捂脸躲起来,再回想她究竟做了什么。 可是此刻条件不允许,她刚才的确就是在这狭小昏暗的通道中,兇狠的把人家摔在墙上死死按住,极其没有礼貌的扯散了人家衣服,还划伤了他的脖颈。 这种情况必然要认真道歉,即便对方恼了,也怪自己太鲁莽。 慕蒙特别愧疚,张了张嘴,一句对不起马上就要脱口而出时—— 「对不起。」 那青衣男子低声,语气甚至有一丝丝慌乱。 如果可以,慕蒙觉得他简直要再后退两步。 他说什么?对……对不起? 慕蒙不敢置信的抬眼,在洁净光芒的映衬下,他那张带有疤痕的脸并不很丑陋,反而有几分破碎美感,那双深邃如星的漂亮凤眸,静静流露出一种难过。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也一併垂下来,目光盯着她的手——刚刚扯过他衣领的那一只。 「对不起……你要擦擦吗?」他难过又真诚,从怀中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 小心地递过来。 第54章 认识(一更) 这人——规矩大,事多,…… 慕蒙有一瞬间大脑空白。 她能感觉的出来, 对方是真的很认真的在愧疚——他觉得自己很脏。 明明是她先冒犯了他,不分青红皂白,没看清楚敌我便按住人家, 他却因为她碰到他, 而觉得把她的手弄脏了。 到底经歷过怎样的恶语, 受到过什么程度的伤害,才会有这般自厌到极点的性格? 慕蒙因为一时的正愣, 连对方递来的手帕都忘了接。 但就算反应过来, 她也不会接的,若真如此, 这样举动岂不是好像她承认他很脏一样吗? 第138页 男人不安地舔了舔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 握着手帕的修长手指蜷缩一下,默默的将这方手帕重新放进怀中。 他一言不发地整理被扯乱的衣襟,动作迅速,但指尖微颤。 慕蒙看他有些落寞的动作,感觉他应该是更误会了,立刻开门见山:「不是,我没有嫌弃你,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擦, 这有什么的呀?而且刚刚是我对你失礼, 我不知道是你, 还以为是蛇蛊就出手了,我该道歉的。」 男人愣了一下, 立刻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摇头不够,还轻声补了句:「你不必与我道歉。是我不好,我该出声提醒的。」 什么?他还挺会给自己挖出错处, 慕蒙一时词穷,扭头看了一眼路照辛。 路照辛这王八蛋,平时唠唠叨叨废话连篇,这个时候居然一言不发,收到她求助目光后竟然很现实的把头转开,也许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吧,就老老实实做一个灯。 指望不上他了,还是自己来吧,慕蒙又将目光转回来,真诚地望着男人:「你不要这么想,谁做错,谁道歉。这才是道理。」 她话音刚落,便看见男人抬起眼眸,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是她说不出的复杂,但唯有一样难过是清清楚楚的。 他微微启唇,「那也该是我道歉。」 好吧,这人如此执拗,跟他讲不通道理,慕蒙只好放弃,另起话题:「好啦,不说这个,我们是来追寻你的,还怕赶不及,但你怎么往回走了呀?」 「灵火一起动静太大,我想你们看见了大抵会来,所以便往这边走迎一迎,顺便引路,免得你们走了岔道。」 他温声回答了问题,又说道,「暗窟中的蛇蛊已被我尽数剿灭,唯有蛊尊还尚且逃命,但他不知逃生的那一条通道早就被我封死,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我想着等一等你,也许你有什么话要问他。」 慕蒙微微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此人办事如此贴心,既有效率又有速度,把她预计办完此事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一半。 「我确实要审一审他,倒是辛苦兄台了,这本是我的事情,却让你帮我完成大半。」 男人极浅地弯了下唇角,神色认真:「逞奸除恶,亦是我该做之事。」 慕蒙眉眼弯起,向前看了看,既然只剩一个尚在逃命、又逃不出去的蛊尊,那便不用太着急,她回过头打量一番男子:「与这些蛇蛊厮杀,可受伤了?」 男人笑意加深,唇角大弧度向上扬起,他这样一笑,仿佛刚才的笑容不过是浮光掠影,并不真切,此刻才真真正正笑起来:「没有。」 其实慕蒙问完之后,便觉得有些窘迫,人家脖子上还明晃晃挂着一道血口呢,「那个……你脖子上的伤,对不起啊,我刚才太鲁莽了,我这里有止血的药粉,我帮你敷上吧。」 她说完,便去掏携带的药瓶。 男人立即微微抬手,制止道:「不必了,这点伤很快就收口了。」 似乎怕慕蒙追着给自己涂药一般,他还往旁边走了两步。 算了,这人就是这性子,她已经知道了——若是强求,反而让人家不自在。 这么一想,慕蒙便没再劝,只把药瓶递给他:「那你自己拿着,虽然是小伤,但也要珍重自身才是。」 男人低头看着对面姑娘递过来的小小药瓶,这药瓶在她素白的小手上,仿佛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手指下意识蜷缩一下,喉咙间迅速涌上一层哽咽之意,连忙清了清嗓子。 「多谢。」男人双手接过药瓶。 慕蒙见他收了,笑了笑,「这位兄台,如此我们也便算是相识了,你还不肯告知姓名么?」 男人微微动了动唇,他的唇虽然被面具遮住了一半,但剩下的那一半唇形薄而优美。不知为何,他不过只这样轻轻一动,仿佛就诉尽千言万语一般。 长卷的睫毛颤了几颤,最终他只低声道了句:「对不起,我不能说。」 这迴路照辛可终于找到插嘴的地方了,「不对吧,昨天你明明与我说的是无名无姓啊?」 无名无姓和不能说两个意思可千差万别,慕蒙抬眼凝视对方深邃漆黑的眼眸,他漂亮的瞳仁安静,但只不过是平静海面压抑住海底的汹涌罢了。 很神奇的,他眼中的情绪波动,她竟然福至心灵地看懂了。 他有名字。 但他不想说。 却又不愿意编一个骗她。 慕蒙心中有点无奈,时隔多年,他终于又一次碰到了一个如同逢息雪一般古怪的人——规矩大,事多,一堆底线卡死自己。 算了吧,没准儿这是他的师规门规,总不好为难人家,那就不问了。慕蒙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对面的人轻声提议:「若阁下嫌不方便,只管随意称唿我一个名字便是。」 慕蒙眨眨眼睛,伸手抓了抓头髮,「这样好吗?你不介意吗?」 她一直冷静理智,忽然做来这样动作,显得几分窘迫的俏皮可爱。男人微微一笑:「怎会?得你赐名,是在下的福气。」 那也好,他既然这样说了,自己也不必扭扭捏捏,有一个名字叫起来也方便些。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给人取名字,对方居然是个比她年长的男子,这经歷不可谓不奇妙。虽然他不介意,但自己也不能取的太随便。 慕蒙如此想着,便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男人——忽然这么认真一看,她才发觉男人的骨量身形有些熟悉。 第139页 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衣衫下覆盖的躯体隐隐迸发着力量,如果忽略他左腿的残缺,此人当是芝兰玉树如松如竹,按说如此风采,若她曾见过不该认不出啊。 似乎慕蒙沉默着打量久了,男人身体僵硬一瞬,好像有一丝紧张。 哦,自己又失礼了,慕蒙反应过来,不再纠结熟不熟悉的事情,目光扫过他银质的面具,青色的衣衫,忽然间念头一闪,眉眼弯弯笑起来:「那叫你遮青可好?」 「自然好,多谢你。」他眼角眉梢柔和,温润从容地应下了遮青这个名字。 这下也算互通姓名了,慕蒙回头招唿上路照辛,有笑盈盈地看了遮青一眼,「那我们走吧,去会会那位蛊尊。」 有人指路,果然省事许多,这路七绕八拐,若是自己走,当真要走上半天。 一路走来,路照辛心中有点谱了,他是个自来熟,大大咧咧地跟人家攀谈,对于男人新鲜出炉的名字,他叫的十分顺熘,「遮青,你果然担得起聪慧过人,有勇有谋,怪不得不去密林中与我们汇合,其实是晓得自己的能耐,与我们汇合反倒浪费时间了。」 遮青看了他一眼。 这无声的一眼,落在路照辛眼里,却让他微微顿了一下。 对方只不过是随意瞥过一眼,而且什么都没有说,可这一眼中的压力颇重,无声的气势。连他这样在上位者的位置呆久的人,都不由得一瞬间晃神。 不过路照辛还没说什么,遮青又嚮慕蒙望去。 犹豫了一下,他竟然开口解释:「并非我轻狂,其实我……」 他不该跟她见面的。 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只配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悄悄地做事,悄悄的死。 可惜造化弄人,偏偏让他们再次偶遇——若日后有一天,她揭开他的面具,撕碎他的伪装,看清楚层层遮掩下他到底是谁…… 遮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其实你怎么啦?怎么不说了?」慕蒙还等着呢,等了半天却没下文。 「……我不详,会给别人带来灾厄,所以只独来独往。」最后,遮青低声解释道。 路照辛微微张大了嘴,他生平未见这样的人——六界之中,不详可算得上一个很恶毒的诅咒了,一般要被人骂了这个词,不动怒已经算涵养良好了,这个人居然可以说的如此平静哎,害的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慕蒙自然也没想到,多看了他两眼,「遮青,我能问问你师从何门吗?」她真的很好奇,到底是哪里,什么苛刻的门规能培养出这样一个人来? 只见遮青目光有些歉疚,轻轻摇了摇头,他微微启唇,仿佛下一刻便要道歉了——慕蒙连忙伸出手:「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千万不要道歉,也不要难过,更不用多想,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是非要知道答案的。」 她一下子说了一堆话,遮青先是眉眼含笑听完,而后想了想,低声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他便又笑了。 路照辛没忍住插了一句:「其实我觉得啊……」 下一刻,他倏地停止了交谈,和慕蒙与遮青三人一齐顿住脚步——前方幽暗昏黑的通道中,有一阵细微凌乱的脚步声正向这边渐渐传来。 路照辛轻车路熟地打了个响指,瞬间燃起一团鬼火,与此同时,那蛊尊也奔至他们前方不远处。 他一见这站着三个人,便勐地停下脚步。 那一双狭长细窄的眼睛幽冷地盯着他们,瞳孔呈一道竖线,在昏暗的通道中泛着金光,看着颇为渗人。 他周身瀰漫着一股血气,几乎不用探查,只凭鼻子便能闻出此人造了多少杀孽。身上的人血腥气,只怕洗都洗不掉。 遮青不着痕迹地望了慕蒙一眼,见她神色平静如常,才缓和面色转回头去。 慕蒙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地打量这位传说中的蛊尊——据说他相貌丑陋,半人不妖,这倒是不假,单看他满脸的蛇鳞与开阔的腮,髮际线生的那般高露出亮堂堂的额头,就知道长相确实不可恭维。 就是这灵力么……慕蒙暗暗掂量,似乎比传闻中的要高上一些。 「我当是谁?原来是天族小公主驾到。戴广白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他阴阳怪气的,显然丝毫未把慕蒙放在眼里。 慕蒙略一思索,便有数了——想来遮青方才清剿暗窟的蛇蛊时,行事隐蔽一击毙命,杀了一众小喽罗,只留了蛊尊慌忙跑路,所以并没有让他见到他的模样,以至于这蛊尊到现在还这么猖狂,并不知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的人已经站在自己对面了。 她刚转了个念头,余光却瞥见遮青一言不发地上前一步,她立刻轻轻扬手拦住。 低声道:「让我来。」 遮青倒十分配合,只是深深望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退了回去。 戴广白目光越过慕蒙,落到路照辛身上,很快漠然扫过,最终不屑又轻蔑地瞄了不起眼的青衣男子。 他目光在遮青脸上那几道残疤上停了一下,满是恶意地冷冷哼了一声:「天族公主从哪儿寻了这么个丑八怪做随从?竟然如此倒人胃口,也不怕掉自己的身价吗?」 慕蒙垂在袖中的手一点一点握紧。 她眉目微凛,嘴唇微微一动,却见遮青恍若未闻,很沉得住气。便暂时压下心中暗搓搓的火,默默记了一仇。 第140页 慕蒙按住气,从容地向戴广白走了几步,「戴广白,我懒得在这里跟你耗时间,没有一见面就直接杀了你,是因为你还有点价值,肚子里还算有些货。我们天族向来不像你们蛇蛊那样霸道,一向很平易近人,所以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你就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要么就被我打得不得不回答,你自己选吧。」 戴广白微微一怔,随即仰头哈哈大笑:「小公主,我是真没想到,你们天族到现在居然还有这般狂妄的性子?我还以为继慕清衡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了呢。」 「但是啊,」戴广白勾起一侧唇角,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真的、真的不算什么。你们天族千百年来,不过出了一个慕清衡而已,在这北疆地界,能让人听见便有三分忌惮的只有他罢了。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已经死透了。你杀的。」 最后三个字,她阴邪地笑着,虚空指了指慕蒙。 遮青站在后面,清冷的眼眸微微眯起来,手背上隐隐爆出几道青筋。他看木慕蒙好整以暇,并没有什么反应,想了想,终究没有出手,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娇小的背影看。 慕蒙没有立刻说话,抄着双手气定神闲,看着戴广白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嘴里犹自喋喋不休:「你还不知道吧,这里好些蠢人,上上下下、没完没了的折腾,还真折腾出不少消息来。我才知道——是你告发了慕清衡害过你姐姐;也是你,揭露他是魔族血脉;还是你,亲手开膛验心,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他凑在慕蒙旁边,压低声音笑问,「你就确信没有搞错吗?那可是从小与你一起长大的哥哥,午夜梦回就没有梦见他与你诉说不甘、向你追魂索命?」 慕蒙冷笑了声,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沖他勾了勾手。 戴广白不明所以,倒还真愣愣地往前凑了凑。 慕蒙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关你屁事。」 第55章 行善【二更】 「你站远一点,别把裙摆…… 戴广白勐地侧头, 不可置信地望着慕蒙。 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刚才那话是慕蒙说的? 没等他反应过来,慕蒙瞬间抽出腰间匕首, 腕脉一翻快如闪电, 直直刺向戴广白的咽喉。 戴广白惊诧一瞬, 有些狼狈的侧身避过,他并非没有准备, 只是完全没想到慕蒙的手法居然可以如此之快——剑长一寸命多一分, 她只不过拿一柄匕首,顷刻间如寒星轻点, 将他逼的如同闯进密网的兽, 慌慌张张勉强突出包围。 路照辛只看了几招,便笑眯眯地抱着手轻松观战,他瞥一眼身旁的男人,懒洋洋笑道:「放松点儿,你还看不出谁要倒霉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说的太轻飘飘了,遮青脸上并未出现任何神色变化,依然紧蹙着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打斗两人, 好像只要发现一个不对劲, 随时要冲上去帮忙。 路照辛张张嘴, 想了想又闭上。他看的很分明,遮青明显就是在担心, 但是苦于刚才蒙蒙说了她要自己解决,他不敢轻易逾越。 他们蒙蒙就是太招人喜欢了,算了,随他去吧。 慕蒙十几招便将戴广白逼至角落, 一边看他渐渐乱了招数,一边冷笑:「戴广白,我还没用灵力对付你呢,你就这么点能耐?要不是想活捉你,此刻你还有喘气的机会吗?」 刚刚戴广白伸出一根手指摇头说她「真的不算什么」的画面还仿佛映在眼前,慕蒙微微眯了眼睛,下手更快更狠。 倒是要让这条蛇见识见识,她算他姑奶奶! 她一刀划下,仿佛一挽流星,亮光点点飘逸灵妙,戴广白却惨白了脸色,左支右绌,再不复方才的气焰。 直到退无可退,戴广白身体已经挨上后边的石壁,慕蒙反手一刀在他脸上豁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厉声问:「谁是丑八怪?!」 路照辛第一个破防笑出声来,亏他这些年以为蒙蒙越来越理智成熟,刚才看她把戴广白打得落花流水,那般帅气,结果第一句问了个这。 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场子都往回找。 他侧头看了眼遮青:不过也能理解,如果骂的是他,他只当对方吐了狗屎,但遮青却是那般性子。 蒙蒙再怎么变,心地还是极善良的。 遮青薄唇微动,亲眼看着慕蒙在戴广白脸上划了一刀,和她那句厉声问话,他漂亮的凤眸微微睁大了些许,仿佛一汪浅浅的清水,流动着璀璨细碎的光芒。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不着痕迹地抚了下心脏。 慕蒙听见路照辛毫无形象的大笑,不耐烦的回头瞪他:「别笑了!安静点!」 她转过头,又是一刀划在戴广白脸上,连带着掀掉好几块蛇鳞,「问你话呢,谁倒胃口?!」 她这一刀两刀的,再不说话不知还要干什么,戴广白立刻嗫嚅道:「我,我丑,我倒胃口。」 路照辛肩膀一抖一抖,抚掌笑道:「蒙蒙干的好,再划他一刀!他居然没认出来我是鬼王!我堂堂大名,该死的英俊,他刚才居然只是随意的扫了我一眼?这是哪里来的落后老妖,果然北疆是穷乡僻壤的破地方,真是一点见识都没有。」 慕蒙没应路照辛的聒噪,单手揪住戴广白的衣襟,狠狠一拽,他一个趔趄,被慕蒙丢到遮青面前。 「道歉。」慕蒙沉声道。 第141页 戴广白不敢相信的瞪大双眼,抬头望着她怒道,「慕蒙,要杀要剐随你招唿!这难道是什么讲道义的地方?你以为这是你们天族?」 道歉?还道歉?呸!他这辈子跟谁低过头? 戴广白极不礼貌的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遮青,「我会跟他道歉?」 他把「他」这个字咬的很重——开什么玩笑,若真是栽在天族公主和鬼界鬼王的手上,他跌了份儿就算了,但这男人——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看他如此抗拒,慕蒙便不再说第二遍,直接伸脚狠狠踩在戴广白的后脑勺上,只听「砰」一声,戴广白的额头直直砸向地面。 慕蒙踩实,抬头看着遮青。 「他现在也给你磕磕了,刚才这张臭嘴里说出来的话,你就别往心里去了。」慕蒙一手指着被她踩着脑袋的男人,对遮青轻松的说道。 她姿势很狂妄,但语气特别温柔,甚至有些像哄小孩儿一般的细心照顾。 折青忍不住翘起唇角,随即抿了一下唇,但抑制不住笑容,嘴唇仍然不听话的弯着,「我知道。我原本就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拉倒吧。 无错都要强认自己三分错的人,戴广白说话那么伤人,他能不往心里去? 若戴广白骂的是路照辛,或是其他什么别的人,她也不至于煞费苦心给他挣回面子。 总之,看遮青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是欢喜的。只见他踌躇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了句,「多谢姑娘。」 路照辛提醒:「什么姑娘,是公主殿下。」 看遮青正要改口,慕蒙连忙摆了摆手,「行了,这些虚礼就免了。」 她放开戴广白,瞥了他一眼,「你打算躺着回我,还是站着回我?」 戴广白倒也不笨:「我蛊害人命,你最后不会容我的,无论我答不答你的问题,你都一样会杀了我。」 慕蒙一甩手,匕首倏地掷出,狠狠钉在戴广白垂在地面的手腕上,在他连连惨叫中,慕蒙点头:「明白了,那你就是想躺着回我的话。」 「你们蛇蛊一直在北疆夹尾巴做人,这段日子倒是风光起来啦?不知是傍上了哪路神尊,能否给我引见引见?」 慕蒙慢悠悠地蹲下.身,垂眸瞥着还在不停惨唿的男人,「戴广白,我们别浪费时间。本来你们这摊烂事儿天族可管也可不管,但你们不敬月太子在先,将天族小公子抓来在后,这么拼命的想和天族扯关系——现在我人到了,你要是顾左右而言他,别怪我耐心不足。」 戴广白痛的直抽气,他咽了口口水,强硬的梗着脖子:「好啊,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慕蒙,其实有时候无知比知道要快乐多了,至少你不会时时生活在恐惧之中。」 他冷笑,「别以为你现在杀了我,灭了所有蛇蛊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等着吧,自会有人为我报仇。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这条命,很早以前就被人盯上了。」 说到这儿,他喘了口气,竟然阴冷的笑出来,「慕蒙,你有什么好张狂的,不就是生来带了一颗赤心丹吗?你只不过命好一些,有这样无上的宝贝罢了。但是福祸相依,焉知这是不是你的灾厄呢?你信不信……」 「信不信终有一天,你这颗引以为傲的赤心丹,会连同你的心脏一起,被人生生剖出来……哈哈哈哈哈哈,」他神色癫狂的笑了半天,挑起丑陋的眉毛得意道,「你一定很好奇他是谁吧,告诉你,他就是——」 遮青眼神一厉,银质面具上反射的寒光竟比不上他的目光凌厉,他面沉如水,紧紧盯着戴广白,身侧的手慢慢握拳,只等着他的答案。 而与此同时,戴广白忽然喉头一哽,浑身剧烈的抽搐几下,嘴里竟慢慢涌出一丝黑血。 「我去……」路照辛连忙奔到他身边,翻开他的衣领看了一眼,咒骂一声,「什么鬼东西!他被人下了暗咒,这种锁喉之咒能在千万里以外随心所控,这破地方居然一直被人盯着,奇了。」 他站起来,张望了四周一圈,眼见之处皆是黑漆漆的洞府,却不知是何人及时地灭了戴广白的口。这么一想,颇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 路照辛倒不紧张,双手叉腰:「真是奇了,这世上的高手真是越来越多了。」 慕蒙不死心,拿起地上的小树枝捅了捅戴广白两下,见他脸色灰白,蛇鳞渐渐冷冰冷坚硬,知道这人死透了,只好扔了树枝站起身,「走吧。先把囚在这里的人族救出来放了。」 遮青没有立刻动。 慕蒙转身看他:「怎么啦?」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过去,看了地上死去多时的戴广白两眼,俯身用灵力探查了他的尸体,又翻看了他的胸口,手腕,耳后一些可能存残存灵咒的地方。 他似乎微有不甘,想寻找蛛丝马迹辨认下咒之人的身份,慕蒙笑着劝道:「别找了,既然是灭口自然不会留下线索,那人真是沖我来的,以后必定会出现的,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不知道戴广白的靠山究竟给他许了什么好东西,让他在北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不惜驳己族太子的面子,掳走天族小公子,一个劲儿的引起天族注意,应该是为了她吧。 戴广白刚才也说了,那人要剖她的赤心丹。 不过他应该想不到,他只不过是一颗最不起眼的棋子,那人不过利用他来探自己的底罢了。 第142页 遮青自然明白慕蒙说的有理,他翻看之后,也只能低低嘆了一声,「是我太大意了。」 「哎——你,你又往自己身上揽啦?」慕蒙嘆为观止,无奈地扶额笑,「他身上的可是一道暗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上哪知道去?就算知道,人又怎么能解开他人的暗咒。」 遮青似乎有些疲惫,捏了捏鼻樑,终于不再管地上的尸体,利落地站起身身:「走吧,先救人。」 …… 遮青办事很稳妥,他这把灵火仿佛有思想一样,只烧该烧的地方,阻隔了人类被囚的那个洞穴,那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焚烧的痕迹。 粗略一数,大概有七八十人,清醒的不多,很多已经被蛇蛊深入,有些半妖化了。 慕蒙走进来大略一扫,心中便有底了。她快步上前,走到距离她最近的一个妇人身边,伸手轻柔地掀了掀她眼皮。 还好,他们这些蛇蛊虽然张狂了一阵子,但下蛊的手法还是老样子,墨守成规,早就被人破解了多少年了。幸亏他们没有推陈出新,这些蛊毒倒好解决。 慕蒙一边想,一边抽出腰间的匕首,冷不丁侧里冲出来一个人,指着她大叫道:「你是天族公主!」 慕蒙瞥过一眼,见对面的人双目圆睁,正面色不善地望着自己,联想到之前路照辛的叮嘱,心里明白怎么回事。 她并没有理会,从怀中抽出一条干净的丝巾,漫不经心的擦了擦匕首的刀刃。 她不理会,男人却开口道: 「我们不需要天族人来救!天族枉为世间大道,自诩是正义之辈,实际上颠倒黑白,滥杀无辜!你们没有查明便妄定罪责,冤枉了好人,你们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太子殿下怎会做出那等事情?」 他抿着唇,咬牙道,「就算——就算他做了,这些年他战功赫赫,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天族有什么好名声,多少是他一个人为你们挣来的?有什么错事难道不该功过相抵,公平而论?你们为何只论过,不论功?怎能用如此残忍的方式要他的命?他无牌无位无陵,到现在,尸首还在无尽崖下悬空而落!难道仅仅因为血脉就能抹杀掉一个人吗?天族是否太过高人一等?我了解太子殿下,他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的人,我知道他不……」 「劳驾,借过。」 男人慷慨激昂正说到激动处,忽然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打断。 仿佛是一盆浇灭烈火的冰水,瞬间将焦灼的状态拉入平静,遮青声音低沉而沙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男人和慕蒙中间穿梭而过。 慕蒙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又忍不住泛起一丝丝柔软——这洞穴这么大,他从哪儿不得过?偏偏要挤到他们两人中间来过。 眼见着男人被遮青这一举动打断了话头,一下子正愣愣地不知从何说起,慕蒙得到机会抢白道:「看阁下的配剑,应当是下陵陈家的修仙之人吧。陈家在人界颇有名声,我素有耳闻。陈公子,你若是并未中蛊便帮忙救治其他伤者,此刻我要救这位姐姐,你应当并无理由拦着吧?」 男人冷笑了声:「这位是贱内,我们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不需要天族的帮助。」 「是么,」慕蒙点点头,弯腰从面前昏迷的妇人衣襟中抽出那露了一角的丝帕,慢慢展开,盯着角落里那秀气的小字,「陈家佩戴的剑坠上刻有名名讳,但我见你的名字,却与尊夫人所思之人并不相同。」 慕蒙弯唇,冷着眼将手帕一把甩在他身上,「陈公子口口声声说了解慕清衡,敢问了解到什么程度?可曾与他见过面,说过话,共过事?你连你枕边人的所思所想都不清楚,怎么好意思说了解一个陌生人?」 男人神色隐隐震怒,面色难看的将手帕抖开,待看清角落中的字后,又是一怔,有些茫然的抬头看慕蒙。 慕蒙舔了舔嘴唇,笑容俏皮而顽劣,「我哄你的。尊夫人对你一心一意,何来什么他人的名字?我只是想藉此机会提醒陈公子,改一改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的毛病。你我不过初次见面,你便能如此听信我的话,反而怀疑自己原配结缡的妻子。你这样的人,让你心中所奉之人的清白又有人能信?」 男人彻底说不出话,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终于抿了唇转过头去,不再看慕蒙。 慕蒙便也没追着教训,重新拿起匕首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思索:慕清衡在北疆竟有如此盛名,实在比她想像的还要为人信仰。 但想想也是,如若没有前世,如若他没有伤害姐姐,她必定也会这般维护他的。 慕蒙摇了摇头,拿着匕首对准自己纤细雪白的手臂,正要下刀,却被一把拽住:「蒙蒙,不用了。」 回头,看见路照辛,他一手抽出自己的匕首,从旁边的方向努努嘴。 慕蒙顺着望过去,才看见遮青手中捧着一片宽大厚实的树叶,折成斗碗状,里边盛满了新鲜的血液。 此刻,他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蘸取血液,以血作为灵引,灵力深入那些中蛊之人的额头,一个一个的为他们解蛊。 竹棍被他静静的搁在地上,如此一来,行动就变得缓慢许多,但身姿依旧挺拔如竹,温润飘逸。 他做起事来神色认真而专注,为人解蛊之后,还会低声询问几句,得到言谢后只摇摇头,便又去看下一个人。 第143页 慕蒙连忙挽了挽袖子,从路照辛手中夺回她的匕首,一边往遮青那边走,一边还回头数落他:「你怎么不帮忙啊?」 路照辛委委屈屈:「我怎么没帮忙,你没见这洞府此刻有多亮。」 这倒是……难道他只能在这种事情上发光发热?算了,洞府各处放了十几团发光的鬼火,把这照得亮堂堂,记他一功吧。 慕蒙跟他没话说,快步走到遮青身边,要从他手中接过叶子:「你身上带伤,之后的血用我的吧。」 然而捧过叶子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谁让他一次放这么多血的? 遮青看慕蒙呆滞了一下,弯了弯唇角:「不用了,我放的血足够用,你把匕首收起来吧。」 这……慕蒙觉得有些沮丧,早知道先不理会那姓陈的了,她扬起小脸,认真问道:「那……那我还能帮你干点什么?」 「你站远一点,别把裙摆弄脏了。」 哦……慕蒙眨眨眼睛,不知觉地又跟遮青走了两步,看他给下一个人解了蛇蛊。这人中蛊不深,很快便睁开眼睛,他认真与遮青道谢后,目光落在了慕蒙身上: 「小殿下。」 慕蒙微微挑眉:「您认得我?」 这人容貌沧桑,若换算成天族的寿命,大概能与她爹爹差不多大。 「嗯,在下陈关也,是如今陈家的掌门。刚才我虽昏昏沉沉,对外边的事却听见了些。我那小徒一向被溺爱惯了,说话口不择言,请公主殿下勿怪。」 慕蒙笑笑,眉眼弯起:「不怪不怪,他虽出言不逊,我也不遑多让,我俩扯平。」 她落落大方,笑吟吟摆了摆手,遮青在一旁眉目柔和,他手上不停,却侧对着她,慢慢扬起一个笑。 「多谢小殿下.体谅了,您不知道,当年漠杀之乱,太子殿下……嗯,我这样称唿他,希望您不要介意,」陈关也神色颇有些侷促,见慕蒙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让他直说无妨,才继续说下去,「那场仗打得不容易啊,北疆的人们吃苦,他亦吃苦。若没有他,这里早就是白骨茫茫,又何来如今的繁衍生息呢?当然,在下提及此事并不是责问小殿下,我知道许多事情并不是外人能置喙的,只是……」 陈关也抬头,言辞恳切:「只是,太子殿下他没有死,他已经回来了。」 第56章 梦境【一更】 她看着他神色坚定地用刀…… 这边话音刚落, 遮青的手勐地一抖,鲜血洒出来少许。 「小心点。」慕蒙连忙扶了一把,见他三根手指拿着叶子不方便, 便握住了没还给他, 「我帮你拿着吧。」 遮青似乎有些晃神, 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就这么让她把叶子从手中拿走了。 慕蒙端着叶子, 又转头看向陈关也:「还请您说清楚些, 您说他没有死并且回来了,有何根据呢?」 当年她虽然没有去无尽崖观刑, 但慕清衡如何惨死岂能不知。听说他落崖前一刻神智失常, 似有疯癫,亲手碎魂裂魄跌落悬崖。这桩桩件件哪怕拎出来一样,都绝无生还的可能。 「因为——因为我看见他了,就是他。太子殿下的风貌神姿,无论多少年,我们北疆人族绝不敢轻易忘记,」陈关也说着有些隐隐激动,他平息了两口气, 缓缓说道, 「那日我们与蛇蛊血战不敌, 被他们抓到此处,我的一众徒儿和手无寸铁的百姓皆昏迷不醒, 但我灵力比他们深厚些许,故而昏昏沉沉并未完全倒下。」 他语速飞快的说着,遮青缓缓眨了眨眼睛,将微微侧着的头转正, 目光认真专注救治眼前的人。 陈关也说到这咬了下唇,目光流露出一丝急切,「我亲眼看见,太子殿下与那蛊尊正在交谈,虽然只有那么一瞬,我便陷入黑暗中昏迷不醒,但我相信我绝不会看错。只不过……」 慕蒙追问:「只不过什么?」 陈关也似乎有些踌躇,他苍老干枯的手揪住衣角捏紧,凝神想了片刻,道:「虽惊鸿一瞥,但那种感觉似乎有些奇怪,从前太子殿下光风霁月,从容风骨,只是那日一见,总觉得那人气息颇有些阴戾邪肆的味道,这我便不知是否是因为中蛊晃了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遮青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漆黑的瞳仁微动,神色再次变得平淡冷静,只瞥一眼,便自顾自认真做手上的事。 慕蒙一直垂眸,都没注意遮青的反应,她认真听着陈关也的话,每说一句,她便细细思索一句。 如果真的是慕清衡活着,那也太天方夜谭了,当时的他被天灵索穿了琵琶骨,灵力几乎消失殆尽,又用最后一丝力气亲手碎魂裂魄,如此决绝,即便这世上再有妙手回春之人,也不可能将他救活,更何况,他还掉下了无尽崖。 所以……会不会是那个人呢? 当年,她与慕清衡最后一次见面,在天牢里,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说那些话,她其实是听进去了的。 前世在荒边冢打她杀她,用青凤翎剖出她心脏的人并不是慕清衡,而是一个与他容貌一模一样的人。 他也许就是陈关也所看见的那个人。 大约对得上,毕竟戴广白死前还曾说过,会有人为他报仇,她的心脏最终会为人所剖。 「如果真的是他,如果他日后回了天族……小殿下,你们看见他后,能不能看在他曾经受尽折磨那般惨烈的份上,不要立即又杀他一遍,可否再好好查一查当年的事?」见慕蒙沉默了许久,陈关也目光渐渐有些不安,声音颇为沉重的诚恳道,「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与蛊尊呆在一处,也许有他的苦衷吧……」 第144页 慕蒙看着陈关也,在他期许的目光中慢慢点头,虽然点头却不置可否,只说道:「您不必太过担心,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 从暗窟弄出来后,陈关也交代他会好好的将这些百姓送回家去,剩下的事便不用慕蒙他们操心了。 慕蒙谢过陈关也后和遮青与路照辛三人一起往出走,刚走出几步,便看见前边迎过来的逢息雪。 慕蒙招了招手,笑道,「你速度倒是快,从这里到云泽境一来一回,居然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 逢息雪淡淡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暗窟,沉声道:「你下手更快。出关以来第一次挑这么大的事,竟然走了如此大胆的路子,我还以为你会选择谨慎妥帖些的方法。」 那还不都是遮青的功劳吗?不过慕蒙倒没说什么,免得他再多想误会。 「姐姐已经派人去云泽境接泽儿了吗?」慕蒙一边笑问一边往前走,路照辛悠然自得的跟着她。 遮青慢慢落下一步,两步,直到渐渐与他们拉开些许距离。 天地苍茫间,他的眼睛中只有那一抹身影,其他周遭的一切皆是无物。他目送着她越来越远,视线温柔而欢喜,只是不敢让情绪流露的太明显,即便此刻无人注意,他也担心清风吹拂,暴露了自己的心绪。 遮青就这样定定的望着前方身影娇小纤细的姑娘。 北疆之行像一场梦。 是苍天见他可恨人亦有可怜之处,他悽苦悲惨的半生行至此处,终于送上一颗糖,聊以慰藉。 他欢喜,也知足,会珍藏。 只但愿他们不要再见了。 「好身法。」逢息雪本在听慕蒙说话,余光里知道她身后那人没有上前,但也没太在意。忽然间那青色一花,瞬间便遁失天地之中。 他不由得贊了一句,慕蒙挑眉:「嗯?」 随即她反应过来回头望去,身后已经是辽阔黄土,无垠北疆,却再也看不见那抹青色人影了。 居然连招唿都不打就走了,慕蒙哑然摇了摇头。 路照辛也回头看,「就这样走了?这人当真是怪的很。不过他腿不方便,怎么能跑这么快?」 逢息雪沉吟片刻:「此人灵力诡谲,纵然我比你们年长些岁数,也看不出他是哪路门数。也许他的运气方式与我们不同,虽身有残缺,但丝毫不影响身法速度。」 路照辛点点头,摸了摸下巴:「那他为什么还要拄着个竹棍?」 「你以为都是你,有点非比寻常的能耐总想着显摆出来,他就算有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也不至于走到哪儿都使这招吧?」慕蒙笑瞪了他一眼。 这倒也是,路照辛颇为贊同的点头,他若是有如此能耐,绝不会在最后才使出来。 逢息雪沉思片刻,低声问:「慕蒙,你可问了他姓名,可知道他的住所?」 还住所呢,连名字都不知道,慕蒙摇摇头:「这人性情敏.感古怪,对自己的一切都始终缄默不言,断不肯说。」 逢息雪抿了抿唇,「倒是可惜了,我还想与他攀谈几句,本以为有机会,谁知他走的如此快。」 慕蒙不由得细细打量逢息雪两眼,有点不能理解——逢息雪这个人,那颗心被一个爱人塞得满满当当,能移出一丝缝隙给别人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居然会打算和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攀谈几句? 「你和他有什么好谈的?」慕蒙想不出这俩人凑一起能说什么,实在好奇,忍不住问。 逢息雪摇摇头:「也没什么,本以为是旧识,但应当是我多心了。」 原来如此,他不在意,慕蒙便也没放在心上,「他为人正直,行善除恶,若以后有机会再见,你再问他就行了。」 反正有缘自会相见,无缘嘛……相识这一场,倒也不错。 路照辛的鬼界忙得很,北疆的蛇蛊处理好了,他自然要回去,便就此分离。走前,他还不忘提醒慕蒙: 「蒙蒙,记得七八紧相连,第八次浇灌思安花可是很重要的,还有十四天,千万要来鬼界找我啊!」 慕蒙沖他挥挥手:「知道啦!」 这么重要的事她能不记着么,就算她不记得,逢息雪也绝不会忘的。 …… 回了天族后,慕蒙先去了慕落的宫殿。 「姐姐,泽儿没有被接回来吗?」要搁往常,她一进来,泽儿肯定会欢欢喜喜跑过来抱她,今天却安静的很。 慕落从书桌后走出,一脸无奈地笑:「当然去了,只是这小傢伙许久没在云泽境玩,说什么也不肯走。他爹爹哪有久琰那许多新奇的点子,当然是和他的久琰叔叔在一起玩才有趣。天族的环境到底庄严肃穆,比不上云泽境那里风景如画,轻松惬意,不怪他不想走呢。」 慕蒙摇头失笑:「多少年了一直如此,云伯伯的云泽境最是受小孩子喜欢的,我们小时候也总是喜欢去他那里玩。泽儿愿意玩便由着他吧,总之有久琰哥哥看着,也不用担心。」 慕落当然不担心小儿子,倒是很挂念妹妹的北疆之行,拉着她的手问了许多话。 「原来你还碰到了那位传闻中的游侠,据你这么说,果然是一位侠骨仁义的君子。」慕落抚掌微笑,「他仗义援手,救了泽儿的性命,于我于天族都是恩人。若有机会,定要好好感谢他。」 第145页 慕蒙托着下巴,眼珠微转,想起遮青的性格,不由得摇头失笑。只怕真谢谢他,他要百般推辞,反而又让他惶恐了。 慕落称赞完,而后淡淡摇了摇头,「只是他心中所志虽令人感佩,但太过理想,世间恶徒又如何能杀得完呢?」 慕蒙在叙述中并没有多提遮青的性格,只是捡他做的事说了说,此刻略略回想,道:「也并非是所有恶徒,从他以往的事迹来看,似乎只杀穷凶极恶之人。他多地辗转,并非没遇到些小角色,也许是那些地方有属管辖,或是当地可自行解决,他便不曾驻足。此人虽行侠义之事,但似乎颇有章法,却不知到底为何缘故。」 「只要是行善,什么原由也不打紧,」慕落仔细瞅了瞅慕蒙的小脸,见眼下隐隐有一些青影,知道她这两日奔波劳累,平时没有好好休息,不由得有些心疼,「好了蒙蒙,这些话以后再说,你别陪着我了,早点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慕蒙点头,姐姐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与她黏煳了半日也差不多了,加上确实有些疲乏,便回了自己宫殿补觉。 这一觉睡得酣甜,到了晚间也没醒,直接一直沉睡过去。 月明星稀,暗香浮动,慕蒙做了一个梦。 她看见自己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宫殿门前,宫殿气度恢宏,没有任何金银碧玉之物,满眼漆黑的青石。殿宇覆一层薄薄的寒霜,无端透着一股清冷孤寂。 这里是慕清衡的长烬殿。 从他死后,这里便被封了起来。天帝既没有赐予别人,也不许任何人进来,他将它封锁起来,就让它安安静静的荒废。 说来,这还是慕清衡死后她第一次踏足长烬殿——虽然是在梦里。 慕蒙张望了一圈,这里空无一人,像极了曾经慕清衡不喜人服侍的时候,宫殿里常年空旷无比。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正思绪神游时,忽然看见小小的自己从面前跑过。 小姑娘穿着粉嫩的襦裙,头髮梳了两个小花苞,灵动可爱,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一熘烟的跑进慕清衡的宫殿。 她心念一动,抬脚跟了过去。 她对慕清衡宫殿的格局太了解了,不仅了解格局,更知道他们平常会在哪里玩耍。慕蒙寻了处视线良好的地方,就站在窗外明目张胆地往里看。 这时慕清衡年纪看起来还小,应当是没有封太子的时候,只是一个堪堪长成的少年。 不过,他的容貌实在太出色,唇红齿白,清雅而昳丽。此刻身量未全长开,骨骼线条没有日后那般凌厉漂亮,倒是俊美的雌雄莫辨。 小慕蒙跑进来之前,慕清衡本来捧了一本书在看,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他此刻年纪小,还没有日后喜怒不形于色的卓越能力。 所以慕蒙一眼看得出,他神色有些紧张。 慕清衡认真地盯着书上的字,时不时舔一下嘴唇,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慕蒙就这样看着他——一边端详着书,一边将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虚空比了比,迟疑许久又慢慢放下,捏了捏鼻樑将书扔在手边。 而此刻小慕蒙正跑进来,慕清衡听见脚步声,手抖了一下,匕首砸落在桌面上发出「咣当」的一声,他动作匆忙的收起匕首,又胡乱地把书卷了卷塞到桌子下的抽屉里。 「哥哥,你在做什么?」小慕蒙好奇地睁大眼睛,她进来的时候,慕清衡已经匆匆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所以她什么都没看见,只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响声。 慕清衡摇头:「没有,你突然进来,我吓了一跳,磕到桌角了。」 慕蒙愣了一下,小脸立刻变得有些沮丧,她蹙了眉,很心疼的问:「对不起哥哥,我下次不会这么莽撞了,磕到哪里了?我给你吹吹。」 在这个角度,慕蒙才看见当时自己手里还抱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他们一起相处了太多的时光,这种日常,是他们无数日常中很普通的一件,所以这个场景具体发生过什么事,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能站在窗边看着。 小慕蒙把兔子放到一边,想去拉慕清衡的手检查检查,但他却往后躲了一下: 「不用了,不疼。」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微笑来:「蒙蒙,你找我有事吗?哥哥陪你出去玩一会儿?」 「不用,我知道爹爹让你学兵策,我不打扰你,就是想让你看一眼这个,」小慕蒙笑盈盈地把毛团似的小兔子举起来,递到慕清衡眼前,「哥哥你看这只兔子好不好玩儿?我打算把它送给姐姐。」 她开心的揉了揉兔子的耳朵,笑容中有一丝调皮,「哥哥,你看它长得像不像姐姐?尤其是这个的眼神,你从这个角度看——又高冷又可爱,你看像不像?」 窗外,慕蒙有点明白了,虽然不记得这件具体的事情,但她小的时候知道哥哥姐姐感情不好,做了无数的努力想让他们关系缓和,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这应当也是某一次,她想拉拢哥哥姐姐和好做出来的事。 她看着年幼的自己把兔子放在哥哥桌子上,「哥哥,一会我和姐姐去落瑶池那边,你看完了书过去找我们好不好?记得抱上这只兔子。」 她说完就跑了。 无辜的小兔子缩成一团,傻呆呆的趴在桌子上,双目无神的盯着前方,呆滞中又带着丝丝睥睨的神色——不得不说,还真有几分她姐姐发呆时的神情。 第146页 慕清衡冷着眉眼,对这只趴在自己书桌上的兔子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有一丝丝反感。 他看了一眼就转开脸,就当那是一团空气。 慕清衡双手垫在脖颈后,有些烦躁的闭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很久很久后,他忽然烦躁地睁眼,瞥了瞥桌上的毛团。 静了一会儿,他凑近,面无表情的观察了一番。 终于,他勾了下唇角,小心翼翼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戳了下小兔子毛茸茸的长耳朵。 但立刻的,他勐地坐直身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白皙如玉的脸庞被日光照的有些透明,神色几番变化,唯有眉心拧得极紧。那双搭在桌子上的手死死握着拳。 终于,他将放在一边的匕首拿了起来。 窗外慕蒙几乎分不清这到底是她不曾见过的事实,还是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 她看着慕清衡慢慢解开上衣,露出少年蕴含着力量的身体,他迟疑了一瞬,接着神色坚定的用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向下划开皮肤。 慕清衡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却死死咬着唇,目光坚忍,他将刀尖伸进去,刮出一点又一点的肉茬。 很快,他做完了一切,取了布条随意裹缠上伤口,闭着眼睛默了片刻,似乎在等疼痛慢慢缓过去。 很久后,慕清衡睁开眼,眼眸漆黑无光。 下一刻,他毫不留情地拎起兔子那对长耳朵,神色冷峻的一把丢了出去。 …… 第57章 探查【二更】 慕清衡的石头心,曾经一…… 这梦太奇怪了。 早上, 慕蒙有些呆滞的坐在床上,此刻天光已经大亮,她盯着轻薄的纱帐透出来的点点日光——这离奇荒诞的梦境居然会有一夜那么长。 慕蒙眨了眨眼睛, 慢慢地从床铺上坐起来, 盘着腿, 出神思考昨晚梦境中看见的画面。 慕清衡拿着书和匕首似乎在研究什么东西。 他看见小兔子,隐忍了很久, 终于按耐不住去摸兔子的耳朵——那目光分明是喜欢的。 然后……他像被吓到了一般, 拿起匕首捅进自己的胸膛。 这……什么跟什么? 慕蒙一个劲儿的揉着太阳穴:梦境果然是千奇百怪,推陈出新, 什么荒唐事都能出现。这么想着, 她闭着眼睛仔细揉了一会,但揉着揉着,手上动作渐渐慢下来。 这真的仅仅是一个梦吗? 那场景如此真实,她甚至可以触摸窗棂那古朴沉重的质感,也可以闻到宫殿中清冷淡雅的檀香气味。 梦中她和慕清衡的相处也没有丝毫违和感,他们二人在她眼前栩栩如生,甚至眼角眉梢的情绪细节都纤毫毕现。 慕蒙神色严肃的回忆了许久,却实在想不起来这个场景——太久了, 这只不过是儿时某一天中, 再普通不过的小插曲罢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给慕清衡抱过一只兔子, 暗示他送给姐姐,更别说后边的画面。 可若是仅仅把它当做一个普通的梦境来看, 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慕蒙托着下巴,愣愣盯着眼前的床帐:虽然梦里的场景她不记得了,可是她不止一次撞见过慕清衡,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摆弄匕首。 难道他每一次拿匕首都是要搅弄自己的心脏?可他为了什么?哪有人没事去捅自己心脏的, 这想法总觉得有些荒唐离奇。 但若不是,那他又在做什么呢?人干出一些奇怪的事,总得有他的目的吧。 慕蒙想不明白,也知道自己胡乱发散思维根本没用,这个问题,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给她解答。 * 慕蒙来的不凑巧,到了逢息雪的住处,才发现他正混混沌沌,旧疾復发,神思不太清楚。 而且这一次比从前看起来严重许多,他银白的长髮有些凌乱,眼眶通红,嘴唇不断颤抖着,说一些他听不清的呓语。 他深邃清冷的眸子有些湿润,日光打在他侧脸上折出几道泪痕——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逢息雪流泪。 那模样十分脆弱可怜,与他平日里对万事淡漠泰然的样子截然不同,慕蒙有些不忍看,转过身,默默等着他自己平復。 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逢息雪终于平静下来,他察觉门口有人,低声说了句:「进来吧。」 慕蒙这才走进去,而且守着他的规矩,坐在离他较远的地方。 她正在想该怎么开口问自己的问题,不经意抬眼,却发现逢息雪神色.欲言又止,似乎有事相求。 逢息雪甚少有这样的时候,慕蒙向来体谅,便先将自己的问题放到一边,直接问他:「逢息雪,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如果我能帮得上忙,你可以与我商量。」 伴随着她的话语,逢息雪覆在膝上的双手慢慢握紧,片刻后,他低声说:「慕蒙,我知道这样问有些抱歉,但……鬼王真的没有办法提前找到笙笙么?」 单听他这一句,慕蒙还以为他被痛苦和思念折磨得承受不住,等的心焦了,正要回答,又听他继续说道:「并非我心急,等不得这一百年年,我是怕笙笙等不得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音色都有几分颤抖,低得近乎喃喃,「你不知道,笙笙每一世都很痛苦……这种痛苦会消磨她的魂魄,我不知道会不会哪一世就是她的终结,她便不会再有转世了。」 第147页 他言辞笃定,看起来神思平静,并不是胡乱说的,慕蒙不由得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虞笙姑娘过得痛苦?」 逢息雪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在想该不该说。 沉默片刻,他还是轻声道:「因为我是一个魔族人,一颗心为她而生,她是欢喜还是难过,我都知道。」 慕蒙微微睁大双眼,虽然逢息雪只说了一句,而且颇为模煳,但她略一思索,竟然明白了其中隐含的深意。 他们魔族爱人竟是如此么?一颗心繫于爱人身上,爱上了就无法自拔,而且不仅仅只是爱,甚至还会共享对方的感受。痛苦欢愉,都可以反馈到自身。 慕蒙细白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垂眸沉吟片刻,将扯远的思绪拉回来:「我一直托鬼王费心此事,他必定会全力以赴。你放心,过几天我再去鬼界,会和他再好好提一提。」 「多谢,」逢息雪说完后,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又说了句,「多谢你。」 他伸手挑起一缕散落在腰间的银髮,看了看,无力地闭上眼睛,慢慢放开发丝。 慕蒙望着逢息雪痛色斑驳的目光,联想他刚才说的话,忽然心中一沉,浮现出一个念头。 并非他太脆弱无用,他曾是前任魔尊麾下第一魔御史,灵力才能意志坚韧自不必说,即便被心中爱念反覆折磨白了头髮,也不会落得神志疯癫,半痴半狂不清醒的程度。 「逢息雪,你……你现在身体状况是不是就因为……」因为什么,慕蒙轻轻眨了几下眼,说不下去了。 「是。」逢息雪用手撑着额头,修长苍白的手遮住了他眼底强烈绝望的情绪,「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每一世,我的笙笙都在世间的哪一处角落受苦。我感受得到,却找不到她,无法在她身边保护她……」 千百年了,与悔恨和思念比起来,这种明知爱人深陷水深火热,他却无能为力的境地,比一切折磨都更为致命。 逢息雪转头望向窗外,深邃的眼中一片苍茫,他侧着头,没让慕蒙看见他微红的眼圈:「慕蒙,我给你添麻烦了,可我真的实在忧心……笙笙她,每一世都活不到二十岁……」 二十岁? 二十年为一个周期,且始终活在痛苦中——逢息雪多年来都能感同深受爱人的苦楚,也不怪他为何会时时癫狂,被折磨地生生疯了。 慕蒙不由得皱紧了眉,逢息雪这个人她知道,在清醒能自控的时候,立于人前,他绝不会让自己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神色。 而且他们认识这么久,他的忧虑,逢息雪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过半个字——能让他表现出来,说出来,他感受到的事情一定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 慕蒙神色极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们不能死守剩下那一百年的期限,我会想办法,路照辛也会全力以赴的。」 虞笙姑娘尚有转世,是逢息雪唯一支撑活着的一口气,若她真的魂飞魄散了,逢息雪必定立刻殉情。 只是…… 慕蒙微微低下头,长卷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她眼睛中的一片惊疑。 有一句话她没说。 因为逢息雪性格内敛,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透露他的痛楚——也亏得他撑不住提了些,这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的信息的确十分关键。 托他的福,她和鬼王相识做了朋友,彼此十分投契。路照辛那人满嘴跑车,曾经跟她提及过一些只有鬼界鬼王才知道的私隐。 人鬼两界轮迴自有定理,会严守周转轮迴。若一个人前世过得辛苦艰难,下一世便该平安无忧,此中机制看似百鬼运行,实则全依赖于鬼王手中掌握的天机命盘。 它维持两届公平,不会偏颇亏待任何一人。 可每一世歷经苦难,命如纸薄,生生世世不得喘息,这件事本身就大有问题。 也许找不到虞笙姑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的魂魄被人动了手脚。 慕蒙捏了捏眉心,若真是如此,情况就棘手了。但这种事情是鬼界的秘辛,里面的弯弯道道其他氏族根本不可能知道,只能下次见到路照辛时好好请教一番。 「抱歉,你来找我应当有事吧,」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逢息雪彻底从刚才沉溺痛苦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重新恢復坚韧,目光清明,「让你耽搁了这么久,是什么事?请说吧。」 刚才聊了这么多事,慕蒙也不打算想开场白了,直接了当地问道:「我想起一件事觉得有些奇怪,只有你才知道缘故了——我曾经看见慕清衡用刀划开自己的胸膛,似乎在切割自己的心脏,但最后只是刮下了一点零碎的肉,我想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 逢息雪长眉微挑,和声道:「他辞世已久,你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嗯……」慕蒙思考该怎么应答,而逢息雪却不过随口一问,不等她回答,便解了她的疑惑: 「圣祖有训,石心生情乃是命劫,需在初期发现时即刻割去心上肉茬,维持此心坚硬,否则后患无穷,唯余自损而已。」 他说完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再说,仿佛只要慕蒙不问,他便也什么都不问。 慕蒙确实没有再问,逢息雪前因后果说的很清楚。她怔了片刻,最终起身道:「逢息雪,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不必太忧虑,过几天就是第八次浇灌思安花,到时我会和路照辛说的。」 第148页 …… 慕蒙步履缓慢,一步一步走在庄严肃穆的天宫之中。 她一边走一边沉思,目光随意地打量处处熟悉的景致。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承载了她多少快乐无忧的回忆。后来,回忆中的那个人成了此生的噩梦,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终于将他置于死地。她实现了曾经对自己发过的誓,可到此刻,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怅惘。 如同逢息雪所说,慕清衡多次用匕首割掉心上的碎肉,这个举动的确决绝而无情,可是不是也侧面印证了一个他甚至不想承认的事情。 ——慕清衡的石头心,曾经一次又一次的柔软过。 如果他曾开启重生之阵。 如果他剖出原本的心脏换上匪石。 如果他真的千万次动摇心软。 慕蒙停下脚步,怔怔的想着:若不执着于他做下的那些恶事,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至少——至少他并不是一个生来就穷凶极恶的人,他不是天生的魔物,并非以毁灭为乐。 万事皆有因果,既然慕清衡原本有一颗正常的心脏,那么她换心入魔,定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往和秘密。 慕蒙眼珠微转,忽然目光一顿,调转过身换了方位,径直向天帝的宫殿走去。 …… 天帝正立于书桌后执笔写字,见到沐慕蒙进来,便笑吟吟地放下笔,将书好的纸拿起来给他她瞧:「蒙蒙,快来看看爹爹的书法,可有长进了?」 慕蒙笑了一笑,爹爹什么都好,万事出色,唯有写字这方面稍微薄弱些,他近些年闲来无事,总是默默练字。 慕蒙接过纸扫了几眼,点评道:「越发好了,只怕再过不久便能及得上我了。」 「你倒还真不谦虚,都敢调侃你爹爹了。」天帝笑骂了她一句,将纸收到一边。 慕蒙在他对面坐下,眼神随意一瞥,忽然发现爹爹所用的镇纸并不是真的镇纸,而是一块玉牌。 她心中有数,信手取过玉牌翻转来,果然看见上面的那个衡字。 慕蒙伸手太快,天帝没来得及阻止,见慕蒙看到玉牌上的字,他吓了一跳:「蒙蒙,这个玉牌就是……其实我……」 「没什么,爹爹不必紧张,您喜欢留着什么,拿什么来镇纸,都没关系的,我又不会怪您。」慕蒙微微一笑,将玉牌妥善地放到原处。 其实这些年她并不是不知道,爹爹始终对慕清衡深深怀念。曾经她一度以为,毕竟有父子情分在,爹爹这些年对慕清衡的疼爱不假,他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但现在,她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再看爹爹这些年的追思,总觉得不止如此。 因为身边人对慕蒙颇为照顾,所以多年来谁都不主动提慕清衡这个名字,慕蒙微微一笑,今日主动提及:「爹爹,我知道你一直思念……思念兄长。您心有情义,思念又无过错,不必过分自责,人哪里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不过提起他,我倒有一事想问问您。」 天帝咬了下嘴唇,面露丝丝羞惭之色,低声道:「你问吧。」 「爹爹可还记得曾经向我介绍四九安思盏?当时您说兄长亦有一盏四九安思盏,但它却与没有并无不同。」 慕蒙抬眸,明明是清澈乖巧的一双眼睛,眼底却隐隐蕴含着复杂,「我想知道,您何出此言呢?」 第58章 挡刀 原来慕清衡是天族之子 天帝没想到慕蒙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拿下去,搭在腿上,下意识抓起那片布料。 「蒙蒙,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慕蒙自上而下打量天帝的神色, 目光从他紧抿的唇角落在他无处安放的手上, 「其实也没什么,方才骤然看见他的玉牌, 知道这是我们出生时天福人所赠, 便想起除了玉牌之外,还有一只四九安思盏。」 她笑了笑, 「只是当时您没有说, 今日不要卖关子了吧。」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爹爹知道,这么多年,你和落落……你们两个人都曾受过委屈,不愿意原谅他,爹爹理解,只是其实他……他过得也很苦。」 他说完伸出手,从掌心幻化出一只四九安思盏, 静静地放在桌面上, 「你自己看吧。」 慕蒙没想到爹爹到此刻还保留着慕清衡的安思盏, 按理来说,他人既已死, 这盏灯自然失去了用处,而他不仅没有搁置起来,还时时带在身边。 不探还不知道,爹爹对慕清衡的追思, 实则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深。 慕蒙没说什么,双手取过这盏灯。它上面还残留了些清雅干净的气息,慕蒙嗅到了,什么也没说。 仔细看,它的外观和曾经自己见过姐姐的那一盏没有什么区别,除了灯是熄灭的,剩下一切都完好无损。 可慕清衡死了,灯自然熄灭,慕蒙看不出所以然:「爹爹,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奥秘?」 天帝轻轻嘆了口气,盯着这盏灯,神色陷入追忆:「这四九安思盏本是父母的一片心意,除了能对孩子所遇到的险情进行预警,更大的意义无非是希望它一生常亮,永无熄灭之时。」 「蒙蒙,你不知道,你与落落的安思盏,除了落落的在那年领兵私走时灭过一次,剩下的时候都一直长亮不熄。可是衡儿的四九安思盏……从他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是熄灭的状态。这些年偶尔亮过几次,也只能代表他尚且可过几天的安生日子,其余的,便一直活在永无休止的危险和磨难之中。」 第149页 天帝摇了摇头,将这支废掉的灯盏拿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阵,慢慢的收回手心,惆怅低嘆道,「天族男儿征战四方,奉大道而行,他们的四九安思盏有时熄灭也是常事。但爹爹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的灯像衡儿的这样,几乎长熄不亮啊……」 「直到现在,」他轻轻靠在座椅的靠背上,目光幽然,「这盏灯永远也不会再亮起了。」 原来是这样。 不知为何,慕蒙倒觉得爹爹的这个说法,和慕清衡换上一颗石头心,并数次挥刀割肉的行为吻合上了。 只是……慕蒙心念一动,慢慢抬起眼帘:「爹爹,我记得你说过,四九安思盏是在孩子出生时,取他的气血制作而成,可慕清衡却是魔族之子被换给我天族的。那么,他的这盏灯是换子之前已经做好了,还是他换过来之后您才做的呢?」 如果是前者,那么按照从前的说法,魔族将他们的魔子换来,并把她的亲哥哥扼杀,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这四九安思盏是用她亲哥哥的气血而制,那么他身死之后,他的灯怎么还会偶尔亮起呢?这岂非矛盾。 反之,若是后者,爹爹取了慕清衡的气血制作了一盏灯,那更是天方夜谭——爹爹是千百年来天族惊才绝艷的人物,灵力之强,心思之细,族中无一不服,难道他会不知他手上的那个婴儿身体里流淌的是魔族之血吗? 两者皆矛盾,怎么想都站不住脚。 只有一种可能——慕蒙盯着天帝,她的目光虽不紧迫,但也隐隐有种压力。 她不想反问,只等着看爹爹如何回答。 天帝咬了下唇,一双干枯苍老的手慢慢搅在一起,他垂着眼眸静默良久,然后抬眼。 他的目光比慕蒙更平静,更淡然,交汇在空中,像是邀请她达成一种无声的默契。 他温声道:「蒙蒙,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总是劝爹爹要向前看,不要太沉溺于过去,你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呀。你现在很好,落落也很好,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何必旧事重提呢?莫再问了,爹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他看上去真的很累,连声音都没几分力气。 看他这个样子,慕蒙便很贴心地没有再追问,亦如从前般乖巧的点头:「好,我不问了。爹爹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 走出门,慕蒙一步一步踏下石阶,只走了三级,她停住脚步,蓦然回头看去。 眼前是厚实沉重的大门,门扉紧闭,漠然的伫立在这里,仿佛蕴藏着缄口不言的秘密。 慕蒙闭上眼睛,然而虽遮住眼中情绪,眉心却渐渐拧起。 爹爹没有办法解释,所以他选择了逃避,并试图蒙住她的眼睛,捂上她的耳朵,不允许她知道分毫。 但一个四九安思盏足以证明,魔族人换子之说根本就不成立。 所以从来都没有什么魔族之子与天族之子调换的事情——爹爹只有她与姐姐两个孩子,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亲哥哥。 她想起刚刚重生时,曾经与爹爹说过改名之事——那时爹爹怎么说的? 「我们相识在人界的落襄山,本来约定好,孩子们的名字要以此为纪念的,只是你娘亲因生你而难产离世,我便本来将原本该给你的襄字挪用了蒙字,以表追思。」 一个落,一个襄。爹爹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口吻完全是只以两个女儿的角度出发的。 他当时说漏了嘴,自己虽然提出过疑问,却被爹爹用合适的理由煳弄过去,当时她满心仇恨,便没有深思。 难道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生了几个孩子吗?他早就知道慕清衡不是他亲生的孩子,并非通过她揭露才知晓。而且,他不但知道,还对慕清衡视若己出。 再加上,慕清衡确确实实有一只自己的四九安思盏——那是人出生之时父母所制。 他绝不是天生的魔物。 他就是后天入魔的。 不止。 慕蒙缓缓地舔了舔嘴唇。 他还是一个天族人。 压抑了许久,在这个念头浮现于脑海中时,慕蒙一咬牙,重新踏上三级台阶,往前走了几步,却在离门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倏然停住。 她慢慢握拳,长长的嘆了口气。 爹爹刚才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他不会说的。而且正如他所说,就算自己知道了他的秘密、慕清衡的秘密,问出了所有她曾经不知道的事情,又能怎么样呢。 斯人已逝,何堪再问。 慕蒙慢慢咬着唇,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光芒稍有暗淡,再次看了眼扣得紧紧的门扉——仿佛为它的主人无声地诉说着拒绝。 慕蒙一点点转过身,步履缓慢地走下台阶,渐渐走远。 她辗转来到慕清衡的长烬殿。 从前她就觉得他宫殿的名字总带着些不吉利,如今念来果然如此——生如烈火,长留余烬。 这里破败不堪,门环上生了一层细密的蛛网,地缝中长出不少乱糟糟的杂草。 他人死了,带着秘密、不为人知的委屈、洗不清的污点,永远在无尽崖的深渊中坠落。 他犯过错,也尽数弥补。 开启重生之阵,将那些命债一一偿还。 勾结魔族,对姐姐造成的伤害,他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慕蒙缓缓嘆了口气,她一直觉得,做人爱该爱的彻底,恨也要恨的分明。可是对慕清衡,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去回想他了。 第150页 默默呆立良久,慕蒙抱膝蹲下,从怀中拿出一朵刚才路上摘的玉兰花——原先,慕清衡的庭院中也中有许多玉兰花的,但这么多年无人打理,开败了的花早就零落成泥。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将洁白柔软的花轻轻放在慕清衡宫殿最上面一级的台阶上。随即缓缓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慕蒙睁眼,清澈分明的水眸仿佛驱散迷雾,只剩下一片澄净。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地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他曾经亏欠过她。 那么她也亏欠他一次。 她不会再问爹爹,也不会再查这件事情;她不会再想起他,也不会再来看他了。 扯平了。 …… 在那之后,慕蒙再也没有梦见过慕清衡,她在天族又住了几日,便返回了崑崙境。 天族人多,要应对的事情也多,哪里比得上崑崙境清净自在。 逢息雪自然也跟着她回来,他住在崑崙镜的边隅,与她相隔了数里,就像曾经她不闭关的日子一样,逢息雪绝对不会来打扰她,安静的让人常常忘记还有他这么个人。 这天晚上,慕蒙搬了张藤椅放在庭院,拿了半壶桂花酿,心血来潮的赏月。 月色朦胧,繁星点点,慕蒙眯着眼睛啜饮了一口酒,唇角翘起眉目舒展。 「蒙蒙,自斟自饮没朋友,喝酒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才饮了三杯,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朗笑,月流天踏着月色走进来。 慕蒙眼睛亮了一亮,招手道:「月哥哥,快坐这,我可好久没看见你了。」 月流天神态自若的信步走来,一掀衣摆坐在慕蒙对面,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 「你怎么会突然到崑崙境?该不会是来特意看我的吧?」 月流天笑道:「我俗务缠身,倒确实想特意见你,但哪里有时间?这次要跑一趟昼山,刚好路过你这里,便进来看看你。」 他又喝了一口,轻笑着放下酒杯:「蒙蒙,这次北疆蛇蛊之乱,你做的不错。」 慕蒙侧头望了他一眼,他眉目含笑,神色间自有一股倜傥风流,目光满是赞许之意。 慕蒙眨了眨眼睛,温声道:「月哥哥,我是不是叫你为难了?你一向在妖族主张与天族交好,可我一出手,便将那些蛇蛊杀了干净,这些日子你该是很辛苦。」 「怎会?」月流天立刻摇头,落落大方的向后一靠,舒展的将手臂放在扶手上,「我还要谢谢你呢,帮了我一个大忙。那些蛇蛊在人界横行无忌,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恶事,丢的都是妖族的脸,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说来惭愧,我却因多方制肘束手束脚,有心而无力。」 他举了举酒杯,「还好有我们蒙蒙,神勇无比,帮月哥哥解决了心头大患。」 他说罢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慕蒙也弯了弯唇角,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月哥哥,我辜负了你的心意,实在是很对不起你。」 从前便罢了,这一次她几乎是亲手斩断了她和月流天之间的所有可能。站在北疆那片土地上时,她脑中想的只是如何快速稳妥的杀光所有蛇蛊,连路照辛都想到并提醒她,这种做法会断送她和月流天的缘分。 但她还是做了,不仅仅是心中的正义感使然,还因为她的确不想给月流天任何幻想,平白的耽误他。 月流天无奈一笑,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敲了下慕蒙的脑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才来这跟你说话。蒙蒙,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把我当兄长,当朋友,那么你在决心杀那些蛇蛊的时候,便不会因我而矛盾纠结,心生难过。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啊。」 他言笑晏晏,慕蒙心中感愧之余,又觉得温暖,没再说什么,只将手中一杯酒全部饮下。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无缘,这事是强求不来的,蒙蒙,你不必为此心有负担。只要你日后觅得真正有缘人,那便是我最开心的事了。」月流天放下酒杯,微微一笑。 慕蒙知道他性情洒脱,如此说来便是看的开。她心中宽慰,微微启唇正要说话,忽然,漆黑的夜空远方炸开一朵血红色的烟花。 慕蒙神色一凛,立刻放下酒杯,站起身凝视那个方向。 「是云泽境的遇险信号,云泽境出事了。」月流天也跟着站起来,神情严肃,蒙蒙,我与你同去——」 「不,你别去,」慕蒙立刻摇头,「此刻正是你我两族关系微妙之时,你若出手帮云泽境,只怕回族后会遭人诟病,你放心,我应付的来。」 云泽境曾是她心上的疤,如今疤痕淡去,伤口早已抚平,她绝不会让它重新撕裂。 慕蒙说罢,手中灵力渐盛,捏了个瞬移决,与月流天匆匆告别,便顷刻间消失不见。 …… 云泽境内。 「这到底是何方妖孽?他开启的全杀阵法为何这般厉害?!境主,我们快抵挡不住了!」 「快!东南方能撕开一个口子,让久琰带着小公子逃出去!」 「不行!此乃阵内之阵!逃出去也是个死!必须撑住,等待有人来救援!」 半空中,有一团诡异邪恶的黑气,似乎有人的形态,但全身上下有黑气围绕包裹,将他的样子遮挡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妖物。 他诡谲而轻盈的浮在半空中,以他为圆心,周边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气罩,笼罩着所有云泽境的人。 第151页 罩中黑气乱窜,每一道气流都是致命的杀招。 渐渐的,人们有些抵挡不住,胳膊上,大腿上,前胸后背皆被黑气划伤,不断有人重伤倒下。 「久琰……久琰,」混战中,云擎跌跌撞撞冲到云久琰身边,长剑一挥打散两道黑气,他混乱地压低声音,「久琰,你一定要带着泽儿跑出去,泽儿绝不可以出事……等一会儿,爹爹和二叔以自身为祭,撞破东南方位的结界,在左右护送着你冲出这两道全杀之阵,你一定不可以辜负大家的託付!」 云久琰一手抱紧了慕泽屿,另一手执剑还在不断地挥动:「爹,你放心,我拼死也会护着泽儿的!」 他也知道,此刻火烧眉毛,云泽全境都要拼力保住泽儿的性命,其他一切事都可以置之度外。他一句废话也没有讲,顷刻间认可了云擎的计划。 云擎和二叔对视一眼,默默点了下头,两人端起左手,正要结印,忽然听得破空一声响—— 一根竹棍划破长空飞来,以雷霆万钧之力勐地刺穿了一道法阵,打破第一道法阵后,它的力量锐减,被阵中阵的结界回弹回去。 来人一把单手握住弹回的竹棍,再次拼力掷出,右手一挥,源源不断的强大灵力并着竹棍一起冲来——竹棍直直插入地面,轰然一声结界被破,黑气立刻流窜开来,所有人终于得了片刻喘息。 云擎震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侠士,他一身青衣,身姿飘逸灵动,稳稳落在竹棍旁边,一手将它从地中抽出,神色冷峻地盯着对面慢慢落在地上的那团黑气。 他脸上戴着银质面具,遮住了半边容颜,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残留着些许淡疤。衣袂随风而散,吹落鼓动间,看得清楚他身有残缺。 「公子小心!」云擎心中隐约明白,此人应当就是这阵子世间流传的行侠四方那高人。 眼看着他一出手救了他们云泽全境的人,云擎心中感激异常,连忙大声提醒道:「此妖物灵力诡异,十分奸诈,且灵力不可小觑——」 他话还没说完,便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刚才力战太久,已经伤及肺腑了。 「你们退后。」遮青站在所有人前面,清冷低沉略有沙哑的嗓音传来。 慕泽屿一直被云久琰死死护在怀里,听到这个声音,他勐地抬起头望去,眼睛亮晶晶的:「叔叔!」 遮青微微偏了下头,却没有完全回头看,他抿紧唇,神色更加坚毅,扬起竹棍出手如电般向那东西挥去—— 他速度已然是极快,众人只觉眼前清影一花,然而那团黑气却仿佛早有预判般灵活闪过。 虽然闪过,他似乎也知道不能轻敌,不像刚才那么游刃有余,黑气中勐然甩出一条状若鞭子的气流,那武器灵活异常,顷刻间便和遮青缠斗在一起。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不过三息他们已经打了数十招,云擎看的分明,虽然这位游侠灵力极高,但那怪物也不是吃素的,如此缠斗下去,他必定渐渐落了下风。 此乃解了云泽境燃眉之急的救命恩人,岂能让他因护着他们而丧命?云擎一咬牙提剑沖了上去。 云久琰立刻明白爹爹心中所想,他将怀里的孩子交给身边的长随,并沖他神色坚毅的点头,长随意会,抱紧慕泽屿悄悄后退。 随即,云久琰拔出手中的剑,瞬间奔至前方相助。 有他们父子二人的加入,遮青明显缓和许多,他扣起右手无名指快速推动法诀,意图结成一张灵网将那怪物罩于其中。 眼看着能拿下他,忽然那团黑气斜里又伸出一条如长鞭般的气流,出其不意的直直击向云久琰—— 他拼了命,速度实在太快,云久琰眼睁睁看着那气流瞬间近至眼前,即便知道也根本来不及躲避! 眼看着他便要惨死当场,然而下一刻,旁边忽然冲来一道青色身影,他竟丝毫不顾危险,正正挡在他前面,剎那间那道气流随即而至,「砰」的一声洞穿他的胸膛! 「公子——!」云久琰大惊失色,从濒死的威胁到眼睁睁看见他人为自己挡下重击,一切快的不过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眼看着那人被气流打得一瞬间单膝跪地,勐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且去势不减,直直向后滑行十几米。 他左腿膝盖以下空空如也,这样的摩擦过去,地上赫然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 慕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第59章 恩人【二更】 「感念公子救我云泽全族…… 慕蒙看着眼前景象, 云泽境显然经过一场混战,几乎人人身上都带伤。 不知为何遮青也在这里,还为久琰哥哥挡下致命一击, 不仅受了严重内伤, 身体也遭到了二次摧残。 慕蒙眼神凌厉, 瞬间抽出腰间的软体,直直冲着那团黑气迎了上去。 云泽境全境一同杀敌, 那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加上还有遮青这么个深不可测的高手,居然都没有拿下这鬼东西。慕蒙眯了眯眼睛, 暗暗调转赤心丹的全部力量, 软剑刺入那团黑气中,快的只剩一道残影。 她不知晓自己能力战的何时,能否等到更有力的援军,但此刻,全场唯有她一人算得上支柱,拼力也不能倒下。 甫一交手,慕蒙就被这团黑气强大到恐怖的灵力震麻了手腕,她心神微凛, 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长剑圆转一周, 顷刻间在那东西咽喉处心脏处各刺了两下。 第152页 但这东西黑气森森,连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慕蒙也只是估摸着方位,但见他势头不减,似乎没有太大效果。 然而下一刻,黑气似乎察觉到什么, 勐地收住所有动作,顿在慕蒙身前—— 这一瞬,慕蒙万分确定,这团黑气外表下,里边包裹的必定是一个人。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一双眼睛正盯着她,仔细而阴毒地打量她,这道目光让她极不舒服。 慕蒙手腕翻转再次挥剑,剑意冷冷生辉,如流星般一招未满一招又至。然而突然间,这道黑气突然撤了手,放弃与她缠斗,并且后退三步。 他的能耐慕蒙心里有数,并非不是她对手才收的招,看他的样子像是要走—— 果然,下一刻黑气一动,仿佛转了个身般,慕蒙心里一沉,立刻甩出一道白绸直直对着黑气而去,但他早有准备,勐地向后倒滑,白绸虽然去势极块,但始终与他差了一丈距离,黑影退至云泽境边缘,勐地向天空冲去。 此时遮青终于恢復了点力气,从满目黑点金光支撑不住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甫一抬头便看见那黑气竟要逃走,立刻一撑竹棍似乎要起身去追。 「别追了!」慕蒙一手握拳,手臂向里一收,白绸随即瞬回掌心。她回头看见遮青动作,不由得低声喝道。 眼看着那黑气两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遮青眉目一沉,竟然支着竹棍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 慕蒙一惊,连忙冲上去两步一把拽住他的竹棍,「不要命了?!」 她皱眉道,「这东西诡异的很,明明有胜算,却不知为何跑了,但你如果落单去追,那是必死无疑。」 慕蒙不自知,自己身上带了三分甜甜的桂花酿气息,清澈见底的眼眸也比比从前多了一丝妩媚。 遮青怔了一下,有些呆滞地将竹棍收回来,「你怎么喝……」 只说了几个字便蓦然闭口,神色有些欲言又止的落寞。 慕蒙以为他倔强劲上来了,又道:「你就听我一句吧,别什么事都往身上大包大揽。」 云擎快步跑上前,几个德高望重的叔伯都一併围过来,几人都劝道:「是啊,别追了,那怪物这般厉害,要抓须得从长计议。公子既受了重伤,应该先珍重自身才是,若是为此丢了性命,叫我们怎生过意的去?」 云久琰也走过来,他除了担忧,脸上更带有深深惭愧,嘴唇抖了几抖,却说不出话来,慢慢低下了头。 遮青神色忧虑,看向那怪物消失的远处,蹙紧了眉:「可是他——」 「别可是了,反正这会儿功夫那东西早就跑的没影了。遮青,你都这样了,先治伤。」慕蒙垂眸盯着他胸口的伤,血迹早就扩散,将整个衣衫都染红了。衣摆处更是一片血肉斑驳,想那断肢摩擦在地上,该是何等痛楚。 已经过去这一会儿,确实是想追也追不上了,遮青修长有力的手握紧竹棍,没有再说什么。 身边姑娘身上自带的清甜和那几分醇香一个劲儿的萦绕在鼻尖,遮青神色恍惚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色渐渐惨白下去, 忽然他慢慢抿住,微微弓着背嵴,不着痕迹地深唿吸。 这里沉默片刻后,云久琰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眼睛有些红,目光在遮青身上转了几转,又不忍心的挪开,「对不起,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伤成这样,我……」 「你不用抱歉,」遮青看了他一眼,摇头打断,努力让自己的发音平静,声音算得上温和,「救你出自自愿,你何错之有?」 他抿了下唇,竟然也把头低下去,声音很轻,「我不能让你死在我眼前,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必自责。」 他虽然形容颇为狼狈,但说话间从容不迫,自带几分清雅出尘的谪仙气质,丝毫没有居功自傲,三言两语便轻描淡写的把救命恩人身份撇开了。 云擎与几位长老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刻,他们一同转过头来,对着遮青深深拜下去: 「感念阁下高义,救我云泽全族,此等大恩,日后必定竭力相报。」 「不……不必言谢,」遮青微微一怔,拄着竹棍上前两步,亲手扶起云擎,「境主多礼了,这是我该做的,诸位起身吧。」 他态度不卑不亢,语气却十分诚恳。 只是双手稍稍有些颤抖,他扶过云擎之后立即缩回手,垂在身侧握成拳,以做掩饰。 他又说了一遍这是他该做的,慕蒙在一旁哑然失笑:旁人行侠仗义,大都是点到为止,若说了句是该做的也几乎流于表面,不过是欲盖弥彰的自满罢了。这人倒好,豁了性命保下云泽境,还不假思索的挡在久琰哥哥面前,重伤至此不过是他运气好,若差了毫釐,只怕要以命换命。 行侠到这个份上,可大大超越「该做的」这一句底线了。 不过他一向把自己看得轻,之前相识时不就知道了么,慕蒙摇摇头,又见云擎起身后转过头望向自己:「蒙蒙,也多谢你,刚才和那怪物过招,伤到哪里了?」 「我一点事也没有,云伯伯不用担心。」 「啊,那就好,」云擎欣慰地点点头,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两转,想起刚才听蒙蒙唤这人遮青,显然早就相识,便笑问道,「蒙蒙,这位遮青公子是你的朋友?」 慕蒙张了张嘴,正想答是,却听遮青抢先一步低声道:「不是。」 第153页 慕蒙便似笑非笑道:「不是。我们只见过一面,说过两句话罢了。」 不是就不是呗,慕蒙看着这人听她否认后一脸放心的样子,真觉得他没药可救了。 「哦……」 云伯伯上了年纪,一聊起话来便总有些顾虑不到的事儿,慕蒙温声劝道:「云伯伯,你们都受了伤,便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快回屋去疗伤休息。」 大家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但这里面就属遮青受伤最重,却不知是他灵力邪门,还是身体有什么特殊原因,胸口被黑气洞穿而过,竟然支撑着站了这么久,气息还算得上稳。 「对对对。瞧我,公子您先请吧。」云擎被慕蒙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颇为惭愧地躬身礼道。 遮青温和地一颔首,却微微侧开身子让路,「境主太客气了,在下微末之身,岂敢劳您相请,您先走便是。」 云擎神色仍有感激,劝了两句见遮青极其守礼,便招唿云久琰去扶着他,慕蒙打量了云久琰两眼,忍不住拦道:「久琰哥哥,你也伤的不轻,让阿裴扶着你。遮青不用你操心了,我扶他就是。」 「不用,我没事。」遮青立刻摇头拒绝,他紧握着竹棍,居然还退了半步。 慕蒙当然知道他不会乖乖束手,任由她来搀扶,当下也没跟他废话,只径直向他走去。 遮青吓了一跳,连忙摆摆手,目光落在慕蒙洁净雪白的留仙裙上,薄唇微微嗫嚅了下,「真的不用,我身上不干净,别弄脏了你衣服。」 他抿了下唇,又认真道:「再说,那邪物既然已不在此,在下便不该打扰诸位了,告辞。」 他不是开玩笑的,话音刚落灵力瞬起,打算像上次一样,用他那高超娴熟的术法从这里跑掉。 慕蒙早有准备,就等着他来这一下,冷不防伸手一把握住他的竹棍,皱眉低喝:「你跑什么?」 云擎几乎吓了一跳——天吶,若不是蒙蒙出手快,让救命恩人就这样走掉,让他以后如何心安? 他惭愧又温和地笑,搓了搓手:「公子,您不能就这样走了,若不嫌弃,至少也该在敝处养好伤再说啊。」 慕蒙接口道:「我知道你的行事规矩,惩奸除恶后绝不逗留,但此刻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如果就这么把你放走,云泽境万年清名还要不要啦?必会在背后被人嚼舌根,说他们知恩不图报,还苛待恩人。」 遮青当然没那么好煳弄,只是慕蒙没想到,他轻轻咬了下唇:「这里都是云泽族众,没有别人,怎么会传出不好的名声?你放心,我来去自愿,一个字都不会对外人说的。」 嗯,前半句还算是人话,后半句也太不像样——不是,她哪儿是这么想他的呀? 慕蒙磨了磨后槽牙,看他满身血污的可怜样子,沉吟了下,很大方地没与他计较。 凑近些轻声道:「那是你不知道。这些叔叔伯伯又古板又迂腐,这里是没外人,但架不住他们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没准儿还得发个罪己书昭告天下,以此来寻你。到时候传开了,他们酸酸唧唧不得安生就算了,你也别想过清静日子。」 遮青安静听着,忽然弯唇一笑。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唇角的笑意加深,直至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来。 意识到慕蒙还在打量自己,他连忙微微收了笑,低声说:「好吧。」 他到底是不许慕蒙搀扶,慕蒙也没多劝,只在他身边护着,一路将他送到云泽境的客房。 到了房门口,慕蒙瞥到门锁,微微一笑正要解释:「云泽境的房门与别处不同,它其实是……」 她话音刚启,与此同时,遮青的手已扣住门锁上的兽头,向外轻轻一拉,门应声而开。 慕蒙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是这样开门?」 遮青顿了一下,轻轻将兽头归为原位,另一手握紧他的竹棍,抿唇道:「此锁唤为引兽锁,我……幼时经常玩耍的地方便是这样的锁,所以知道。」 原来是这样,慕蒙点点头,这种门锁十分罕见,从小到大她也只见过云泽境使用这样的锁,还以为遮青不会知道,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慕蒙有点好奇:「你幼时有时间玩耍吗?你灵力这样高,我以为得一刻不停的勤学苦练。」 遮青微笑道:「有的。」 嗯,人确实是笑起来好看些,即便是遮青这般模样,这一笑也如同春风化雨,莫名带了些温暖的意味。 慕蒙将遮青引进屋,让他去长椅上坐好,叮嘱道:「很快会有云泽境的人来给你疗伤敷药,如果你不习惯,就让他们把药先放这,等我回来;还有你胸口的贯穿伤,不要自己贸然处理,先平息内息,等我去看一眼云伯伯他们,再回来帮你一起处理了。」 她在这里亦算客人,如果一直待在这里照顾他不太妥当,再说,到底亲疏有别,虽然遮青受的伤更为严重,但她心里还是更惦记久琰哥哥和一众叔叔伯伯。 本来慕蒙还觉得暂时把遮青一个人丢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只想着快去快回,却看见遮青有些讶然地抬眼,轻声道:「你还会回来?」 「当然了。」见两次面了,她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有这么不近人情? 遮青十分善解人意,微微一笑道:「好,公主殿下去吧,不用着急顾忌我这里。」 第154页 慕蒙微微挑了下眉,想了想他刚才的话,颇有几分调侃道:「你别跑,我等下肯定会回来给你疗伤。」 「嗯,不跑。」 慕蒙沖他笑了笑,转身走了带上门。等她的脚步彻底远去后,遮青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终于走了。 他一点点、一点点的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受伤的地方。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他总算不用再勉力支撑,身子蜷缩在一起,不停的剧烈发抖。冷汗顺着额角打湿了头髮,甚至流淌过下巴,一滴滴落在地上。 贯穿伤碰到了心脏,本就极为不妥。 蒙蒙身上的酒香,却不知是和哪位良人一起共饮,撕心之痛渐起。 碎魂梦快发作了吧…… 遮青痛得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左腿的残肢摩擦,膝盖处的衣衫又添了些许血迹,他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煳不清的闷哼。 青衫与乌髮都被蹭的有些凌乱,他的脸色惨白至极,瞳孔有些涣散。终于,遮青抬起手臂抵在唇边,死死的咬住自己的手腕,顿时,鲜血顺着牙齿与皮肉的咬合处流下来。 他想起归程子,想起分别时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你可知道这第七界里有什么好宝贝?」 「你可知道你的碎魂裂魄被尽数修补,你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残缺的左手掌翻过来,遮青颤抖着,垂眸看着食指上那条红线——原本这条红线只有指尖到第二个关节那么长,但此刻已经长到了指根处,细细的一条红线贯穿了整个手指,甚至隐隐冒出一个头再往下划去,离心脏又近一步。 看了良久,遮青慢慢蜷缩手指,将手搁在膝头,闭上眼睛,无声的抿住了唇。 …… 因为云伯伯伤势并不算重,慕蒙先去看了云久琰。 云久琰前胸后背皆被那黑气划伤,此刻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脸色极其苍白。他的伤被医官包扎好后,竟不听叮嘱站起来想往外走。 慕蒙一进门看见,连忙伸手拦住,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你要干嘛?伤这么重,还要去哪儿?」 「蒙蒙,遮青公子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他,」云久琰有些不安,平日里明亮的眼眸显得灰扑扑的,「他拼死救我,险些丧命,我心里过意不去……」 慕蒙微微一笑,她当然知晓,久琰哥哥单纯善良,一心赤诚,如今不仅被人救了一命,还亲眼看到对方受了惨烈的伤,哪能不愧疚? 她温声道:「久琰哥哥,遮青说的没错呀,你不用自责。他救了你,你只需感激便是,日后若有机会便回报回去。何必反覆埋怨自己,这岂非违背了他的初心?」 云久琰微微一怔,慢慢抬起眼眸,轻轻点了点头:「是,蒙蒙,你说的对。但愿遮青公子不会留下什么病根,也盼日后我有机会可以回报他的恩情。」 慕蒙笑意加深,她就知道久琰哥哥并不是沉溺悲丧之人,一点就透,「你好好养伤,我刚从遮青那里回来,他虽然承了那怪物当胸一击,不过性命并无大碍。」 遮青的灵力很怪,看不出所属何界,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能有此造化,受了重伤却无碍性命,倒让人很放心。 云久琰若有所思的点头,眨了眨眼,忙不迭道:「就算遮青公子天赋异禀,那也要好好给他检查检查,可别留了什么隐疾。」 「我知道,云伯伯也晓得的,你别操心了,把你的伤养好就是了。」 云久琰嗯了一声,慢慢垂下眼眸,过一会儿又抬起来,静静凝视着慕蒙。 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熟悉又陌生。 蒙蒙长相其实与从前并无什么分别,娇美温婉,只比儿时多添三分灵气,可不同的是,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跟在哥哥们身后、傻乎乎的小姑娘了。 她可以独自一人深夜驰援云泽境,也可以在长辈们皆负伤时代为照顾客人,她甚至可以坐在他面前,安抚他的情绪,劝他不要担心。 记忆中单纯天真的小女孩儿,如今在战斗时可以站在最前头;稚弱的肩膀,已经挑得起比他担负的更重的东西了。 云久琰动了动唇,目光有些复杂,但唇角却是微微弯着:「蒙蒙,你变了。」 慕蒙第一下没有听懂,微微挑眉笑道:「什么变啦?」 「你长大了,和小的时候不一样了,小的时候你不会想这些事情,也没有人捨得你去分担这些事情。」 慕蒙低眉一笑,长长唿出一口气,抬眼看着天花板:「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及。」 她感慨,復又问道:「我变了,你觉得是更好,还是不好了呢?」 「当然好,」云久琰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你一直是曾经的样子,的确很好,但你现在的模样,更让人欣慰不已。」 从前,她是一朵娇弱的花,他满心怜惜,只想快快成长,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但如今,她已是扶摇的凤,苍茫九天,任其翱翔。 他没有能力护着她,也不追赶不上她的身影了。 不知是不是重伤的缘故,云久琰的神色有些沮丧:「蒙蒙,其实我知道我早就配不上你啦,你蜕变成长,可我始终是老样子,止步不前。」 慕蒙微微一笑,随即小脸严肃正色道:「不是这样的。」 第155页 不是这样的。 如果她的人生没有变故,也许她就像久琰哥哥口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一样,永远被哥哥姐姐宠着护着,被长辈们疼爱照顾,永远不知愁是何滋味,永远不用考虑做什么,永远不必理解责任与担当。 但她经逢巨变,从深渊爬出,歷经千帆回头望去,心性自然与从前不同了。 久琰哥哥也是一样的,前世他家族遭逢巨变,一夕之间,单纯明亮的少年变成满心仇恨阴沉的魔鬼。 他不是不会成长,而是没有遇到成长的机会——她只希望,他永远不必这样成长。 这一世,如果不是爹爹姐姐都快乐平安的活着,如果不是天族众人无一伤亡,如果不是所有在乎的人都毫髮无损——想必她也会毫不犹豫的走久琰哥哥那条路,甚至比他更疯更狠。 但好在,她热爱的一切都好好的,她不必背着仇恨不放,只需放下过去,便可以真正的重获新生。 思索了这么久,慕蒙终于微笑道:「久琰哥哥,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难得。云泽境是我的第二个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哥哥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他们本就是亲人。 云久琰低头想了片刻,终于扬起脸笑道:「我知道了,蒙蒙,谢谢你。」 他想的开就好,慕蒙心中宽慰。陪他说了会话后,便叫他好好休息,又去云擎那边探望一番。 云擎伤的不重,但有不少叔伯都重伤性命垂危,所以他到现在还在处理伤员安排各项事务。见蒙蒙过来,笑着招唿道,「蒙蒙,你怎么过来了?」 他走上前,「你不用管我这边,云伯伯还想拜託你代云泽探照看一下遮青公子,眼下你云大哥伤得重昏迷不醒,久琰也卧床养伤没法走动,我担心遮青公子认为云泽境怠慢。只能先拜託你,等我这边忙完,便立即亲自过去。」 他以为蒙蒙在遮青公子那边,便没有过去,先处理手头上的事情,没想到这丫头还是守礼地先过来看自己了。 慕蒙听了云伯伯的话,哑然失笑——怠慢?遮青心中会有这两个字吗?若有一日她能看见遮青认为别人怠慢自己,那她也算是开眼界了。 但慕蒙也就心中腹诽一下,并没说出来,只点头道:「好,云伯伯不必担心,遮青绝不会那么想的,你们受伤这样重,他心中明白的。我等下就去看他,」她张望了一圈儿,「泽儿怎么样?我怎么没看见他。」 「泽儿没事,他若是伤到了,云伯伯这老脸就没处搁了,现在正在我房间里睡着呢。」 慕蒙放心了,「那就好,那我先去看看遮青吧。」 「哎——等一下萌萌!」云擎忽然想起一事,连忙伸手拦住她。他张张嘴正想说话,随即顿了顿,眼睛扫向周围的随从,「你们都先下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慕蒙看着云擎郑重的脸色——他极少有这么凛然庄肃的时候,从他表情就能看出他要说的事情大约很棘手。 慕蒙也下意识严肃起来:「云伯伯,出什么事了?」 第60章 落跑【一更】 慕·逐渐娇妻属性(?)…… 云擎压低声音:「蒙蒙, 这次来闯境的怪物,应该是沖你来的。」他说的郑重其事,看着慕蒙, 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忧心。 见云伯伯说的如此笃定, 显然已有依据, 慕蒙微微抿唇:「云伯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嗯。其实最开始他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来的悄悄, 并不曾露出任何风声, 只是我发现有人闯入桃花阵——你知道的,桃花阵一旦有外人擅入, 我立刻就能感知得到, 所以才召集全境共同御敌。」 云擎皱着眉,目光浮现一层忧虑,他摇摇头,「我云泽境桃花阵是六界第一杀阵,原本外人擅闯我是不担心的,以为他就算不死,也必得受伤,难道集我云泽全境之力还擒不住一个重伤的恶徒?却没想到, 他从桃花阵全身而退……」 说到这儿, 他抿了下唇, 又纠正道,「也不对, 他被黑气包裹的严实,看不出受没受伤,但如果这是他伤后的实力,那便更可怕了。」 虽然云伯伯说了一段, 却没怎么讲到重点,但并不妨碍慕蒙理解:「这个人最开始并没有开杀戒,而是首闯桃花阵,目的性这么强,应当是想拿桃花阵中的青凤翎,但他却不知,青凤翎早就不在桃花阵中了。」 早在她成人礼之后来云泽境那次,云伯伯便将青凤翎转交给慕清衡了。当时云伯伯为他们二人送行,还是他亲口提起的。 「是……」云擎缓缓看了慕蒙一眼,点头会意低声道,「正是如此,他既然不惜闯入六界第一杀阵,自然有他的目的,若不是为了青凤翎,实在想不出还有何缘故能让他这样做。」 「可是青凤翎虽为六界至宝,但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灵力高强的灵器罢了。以那怪物的灵力,何须还用青凤翎傍身?他特来夺取……我思索着,那便只剩下一个价值了。」 不错,赤心丹护体,寻常刀剑匕首是无法把它从心脏中剖出的。 天底下唯有青凤翎才能剖出赤心丹。 这东西果然是沖她来的。 「蒙蒙,就是……」忽然,云擎欲言又止,似乎在纠结该如何说下面的话。慕蒙望着他,温声道: 第156页 「云伯伯,有话您就直说便是。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不妥之处?」 云擎咬咬牙,忧心道,「蒙蒙,你知道的,青凤翎已经被……被慕清衡拿走,他应当是用什么方法毁去了。既然这世上早就没有青凤翎了,伯伯担心,那怪物如果知道此事,也许会想出什么别的方法来对付你,你要小心提防,不得大意啊。」 慕蒙微微一笑,点点头。 这她倒不怕,怕是躲不过的,若敌人真要来对付她,她只管迎上便是。 不过比起这事,她倒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云伯伯,当日你为何想把青凤翎毁去呢?还偏偏让慕清衡来办这件事。」 「这……唉,并非我主动要求,是慕清衡他一定要……」云擎下意识说了一半,勐的打住话头,颇为尴尬地看了慕蒙一眼,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慕蒙沉静了一瞬,轻声道:「没关系,云伯伯,你说完吧。」 云擎没料到她忽然有此一问,所以刚才一下子没剎住话头,既然已经说了一半,他勉强笑道:「蒙蒙,此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慕清衡已经伏法,现在提起或许你不信,但青凤翎确实是慕清衡执意要求毁去的。」 「当年他来找我,软硬兼施,说什么都非要将此宝物损毁不可。伯伯怎么说也是云泽境主,青凤翎是千万年来传下的宝贝,自然不可能一口答应。我好说歹说,他都不肯听,既不相信桃花阵会万无一失,也怕你在炼化赤心丹的过程中会出变数,总之,最后青凤翎还是让他拿走了。」 说到这儿,云擎长长嘆了一声,目光沉寂:「其实现在再回想,衡儿当时的决策算得上英明,今日那怪物不就是强闯桃花阵?亏得青凤翎不在里边,否则他夺宝杀人,岂非如探囊取物一般。」 他声音幽冷,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有些旷远。 慕蒙默默听完,不置可否,想了一会儿微笑道:「好了,云伯伯,我晓得其中厉害,既然青凤翎已毁,至少最大的威胁已不復存在,无论那怪物要用什么办法,我总能应付的。」 「您也别再多想了,保重好身体,云泽境还需靠您坐镇呢,我现在去瞧瞧遮青。」 …… 慕蒙又回到客房,一路上她似乎想了许多事,又似乎大脑一片空白。 神思混沌间,只有云擎最后那几句话总是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 其实云伯伯说的没有错,那怪物是能从桃花阵中全身而退之人,若不是慕清衡曾经执意要把青凤翎从桃花阵中取出来毁掉,那么眼下,那人必定已经得手了。 就算现在自己隐隐感受到威胁,但到底还有喘.息的机会,没有了青凤翎,那人也要从长计议才行。 但如果刚刚他拿到了这宝物,说不定此刻自己已经死了。 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所以然,待站到遮青房门外时,慕蒙收拾收拾混乱的心绪,打起精神敲门: 「遮青?」 无人应答。 他……他该不会是跑了吧? 慕蒙这么一想,又敲了两下门,里边还是没人回应。这下慕蒙心中有八分相信他大概是跑了,便伸手推了一下门。 谁知一推之下,门没有开,原来已经从里边被反锁上了。 遮青见过这种门锁,自然知道该怎么从里边锁上。既然如此,他应当没走呀,怎么不出声? 慕蒙双手叉着腰,慢慢在门外踱了两步。 这么一走,脚下不小心踢翻了一样东西,她低头一看——刚才走过来时心中想着事儿,便没有注意脚下,此刻才看见门口放了好几样药瓶,还有些纱布与灵丹。 转了转眼珠思索一瞬,慕蒙有点明白了:大概是云泽境的人过来给遮青治伤,他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让人进,只吩咐他们把药放在门口。 他是贵客,又是恩人,云泽境的侍从自然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慕蒙的目光落在那几样东西上——她一来一回也有一会时间了,遮青伤势那么重,到现在都没有用药。 心中不免有些许担心,慕蒙便又伸手敲了敲门:「遮青,你听见了吗?你还好吗?」 连问两遍,她终于听到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嗯。」 见他还在,慕蒙忙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你把门打开,我进去给你疗伤。」 这次,对方始终没有回答。 门里,遮青双手环抱住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 他微微扬起头,轻轻眯住眼睛,借月色望着门外那抹纤细柔婉的身影。 是梦还是幻? 他听见蒙蒙的声音,蒙蒙在关心他,她问他疼不疼?还说要给他疗伤…… 疼,他疼。 遮青看了许久,瞳孔渐渐有些涣散,终于他像反应过来一般,闭上眼睛后脑勺重重摔回地面。 是妄念吧,蒙蒙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她问他疼不疼,语气轻柔婉转,在他心中燃起一点点希望的时候,她总会轻声告诉他,这是活该。 遮青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无声地在地上翻滚了一圈。 这次真的有些难以支撑,那道黑气贯穿了他的胸膛,如此重伤,本就有些难捱,恰逢此时碎魂梦发作,瞬间他便如坠入炼狱一般的折磨。 遮青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浑浑噩噩地往自己胸口扎去——他的神志已经有些失常,晕晕沉沉间,竟然想以死来结束这种痛苦。 第157页 无意识地刺了好多刀,除了鲜血流的更汹涌之外,却没有什么用处。 眼前,蒙蒙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她虽然唇角含笑,漂亮的眼睛却冰冷异常。他似有所感,对于可怕的事情经歷过太多次,已经有了一种敏锐的直觉。 遮青缓缓摇头,对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房间,目光流露出深深的祈求。 可是没有用,眼前圣洁美好的姑娘仍是轻轻开口,吐出的话如刀子一般恶毒: 「慕清衡,你今天为久琰哥哥挡刀啦?是不是很疼?你救了他一命,现在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 不是……不是,他没有…… 「你当然不应该自满了,因为你这样的,你就该替久琰哥哥去死,可是你为什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没有死掉呀?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牙关渐渐有些打颤,是……他不配活着……不配,他知道的,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要再为自己找藉口了。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明白,你做任何事都只会招来别人的厌恶,即便你行善积德又怎么样?侠义助人又怎么样?虽然你遵从本心,持身仁义,还一力救下云泽全境,为久琰哥哥挡住致命一击……那都没有什么用,你依然让人觉得噁心无比。」 「捅吧,多捅几刀,没准就可以快点死了呢。」 手渐渐握紧匕首,机械的、无感的往自己胸膛刺去,快点死了……快点死了吧…… 「遮青?!你怎么了?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砰砰砰的敲门声。 「喂!喂喂喂!你该不会是冒然运气了吧?你还醒着没有?如果你再不回应,我可要闯进去了?」 「遮青!我真不管啦,我要进去了!我要失礼了!!」 遮青……遮青…… 遮青? 这是蒙蒙给他取的名字…… 遮青一个激灵,忽然目光清明了些,面前的幻影如同泡沫般消失,他轻轻晃了下头,再仔细看去——眼前是空荡荡的屋子,哪里有什么人影? 他渐渐回过神,随着大脑越来越清明,他终于撑过了这场碎魂梦的发作。 「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醒着,如果我进去冒犯到你,到时再跟你道歉吧,我进来了——」 遮青的思绪被砰砰砰剧烈的敲门声扯了回来,意识到慕蒙的意思,他连忙以手撑地坐起来。 「别!你别进来……」反应过来后,遮青立刻回应,他嗓音嘶哑的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含着一口血。 门外慕蒙刚刚打算抬脚踹门,听到他这声回应,差点踢了个空。 终于听见里边回了句像样的话,慕蒙打消了强闯的念头,急忙问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刚才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伤的太严重?你是晕倒了吗?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进去吗?」 毕竟他回应的第一句就是别进来,自己总不好踹门硬闯了。 「不……不用了……」遮青浑身的剧痛一点点缓和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身狼狈,鲜血混着地上的灰尘,脏污不堪,全身上下哪一处能见人? 他定了定心神,稳住声音道:「公主殿下,请你不要进来。」 慕蒙仍然不放心,她知道遮青性子内敛自卑,不晓得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而不愿意麻烦别人。便在门外耐心劝:「遮青,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可千万不要忍住不说,我们好歹曾经一起清剿过北疆蛇蛊,相识一场,你难道不相信我吗?我知道你受的伤重,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放松一些。如果可以,那我现在进来好不好?」 她声音甜美清脆,加上那许多的温柔细心,竟有一种耐心轻哄的感觉。 遮青愣愣地听着,时不时轻轻眨一下眼睛,等她说完,他的目光本已浮上一层柔软之色,然而顷刻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唇上血色退去,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如果她以后知道,她这样的温柔耐心究竟给了谁…… 「公主殿下,你不必对我这么好。」带上一层面具,瞒着身份站在她面前,真的不是他的本意。 是造化弄人,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相遇。 慕蒙听的无奈,嘆气反驳道:「这便是待你很好吗?遮青,你为了救云泽境身受重伤,难道我们不应该关心你?难道你不值得被照顾一下吗?这是世上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如果我们不闻不问,那才真是狼心狗肺冷漠无情。」 遮青轻声,几不可闻如同气音:「只怕你日后想起来会后悔……」 「什么?」慕蒙没听清。 「公主殿下,你真的不必进来了,」遮青低声道,「我在处理我残肢的伤口。这样残损的身体实在不愿意让外人看见,请你体谅。」 慕蒙微怔,他用这样的理由,她确实不好强求,遮青这性子,应当更是接受不了别人看见他的残缺吧。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将伤口处理完再进去。」反正自己没什么事,遮青总不能缠个伤口缠上一夜,左不过等片刻便好了。 遮青眨了眨眼睛,微微翘起唇角:「不必了吧,你早些回去休息。我有点累,处理完伤口,我还想沐浴。」 慕蒙正要开口说话,遮青又立刻说了句:「并非我不接受,若公主殿下不嫌弃,不如明早来吧。」 第158页 他说的斩钉截铁,今天晚上他是死活不见人了。 那……也行吧,总之他松口了。 慕蒙便答应道:「那说定了,你今天好好休息,我明早来,」她看了一眼门外的瓶瓶罐罐,「你不让我进去,那门外的药你待会记得来取一下。云泽境的伤药还是很好用的,你吃了也能好好睡一觉。」 遮青说:「我知道了。」 「还有,你也别总叫公主殿下了,与我相识之人很少有这么称唿我的,大家叫我蒙蒙。」 「好。」他说。 「叫一声来听听。」 对面又不说话了。 慕蒙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收起了调侃的心思,又嘱咐了一遍她明天一早便来,看他答应的痛快,才安了心,转身走了。 她不知道,门内遮青微微了启唇,以口型无声的唤了句—— 蒙蒙。 只是这样不出声的呢喃这两个字,他便仿佛吃了一颗糖一般,眼角眉梢带了几分甜蜜的温柔。 他的眼眸亮若星辰,里边几乎是凝成实质的爱念与深情。 *** 第二天一早,慕蒙站在人去楼空的客房,看着桌上留的字条,差点没气死。 ——多谢赠药,感念厚待,勿寻。 ——青笔。 又跑了…… 又。跑。了。 慕蒙面无表情,迅速地把字条揉成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啪」的一声丢在桌子上,抄着双手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他倒是会办事,把话说的圆满,又说赠药,又说厚待,留下这么个证据,让云泽境想不好意思都没有理由。 仿佛他把昨天那几瓶药拿走,这救命之恩就可以扯平,云泽境便不欠他什么了。 呵,天底下居然有如此会算帐之人? 慕蒙气的脑仁儿生疼,并着两指按住一突突跳的太阳穴:她该知道的,遮青是个什么德行,这种不打招唿就跑的事儿,他又不是没干过——哦不,这次打招唿了,那也是跟云泽境打招唿,怕他们心存愧疚。 真是信了他的邪,昨天晚上就不该轻易听他的话,一大早巴巴的跑来,昨天就该不由分说踹门进去,看他还敢不敢放自己鸽子。 慕蒙长长的唿出一口气。 算了。 天大地大,随便他吧,反正他也抢着说他们连朋友都不是。 慕蒙站起身,抬脚向外走去,刚走出三步,蓦然停住。 回过头,目光冷冰冰地盯着桌上可怜的小纸团。 她伸手,指着那团纸:「你最好祈祷我们别再有下一次相遇。」 第61章 命运【二更】 命运自有安排,算是重逢…… 袭击云泽境的怪物是沖自己来的这件事, 慕蒙谁都没有告诉。 那玩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杀回马枪,她要是说出去,反而害得众人为她担心。 那天过后, 慕蒙静下心盘算了一下, 那人的灵力应当比她高强, 如果只是想杀她,那天还真不知会是何结果。但若她死了, 赤心丹便随之失去效用, 所以那怪物并没有下杀手。 从这个角度看,只要他还想要赤心丹, 他就要想办法活剖, 在他找到办法之前,至少她的性命暂时无虞。 在云泽境等了三日,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慕蒙觉得,既然那怪物已经知晓云泽境没有他要的东西,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这么想,云泽境应当安全了,不过慕蒙认为保险起见,还是劝云伯伯携族去天族住一段日子——虽说那怪物在桃花阵中没找到青凤翎, 但他出来之后并没有罢手离去, 而是开启全杀之阵, 想置整个云泽于死地,这样的心性实在毒辣, 谁知道他会不会返回来滥杀无辜。 为了稳妥,还是避一避为好。 处理好一切后,慕蒙手边没什么事,便去了一趟鬼界, 想问问路照辛关于虞笙的事。 但很不巧,路照辛去人界视察,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最后,慕蒙只好回到她的崑崙境,现在心中悬了块石头,她闲来无事就拼命练功,一边修炼一边算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第八次浇灌思安花的时候。 路照辛早就反覆叮嘱过,前七次浇灌只有个大概时间便可,但第八次是最要紧的,一定要严格的算着日子,慕蒙早就把这一天深深烙在心里了。 同样牢牢记住的当然还有逢息雪。 说起来,慕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其实那天云泽境有难,她立刻赶去,逢息雪随后也来了,她感觉的到他一直在外围远处。 不过因为他到的时候,那怪物已经跑了,逢息雪应当察觉到没有危险,所以便没靠近。 慕蒙记得上次逢息雪提过,想与遮青交谈几句,她本来想去寻逢息雪过来的,但那天晚上事情太多她一直抽不出空来,打算第二天再说,谁知遮青却跑了。 如此一来,慕蒙便没跟逢息雪提见到遮青的事情。 这些日子她跑在外面,逢息雪一直和她保持着绝对够远,但又保证能瞬间到达的距离,直到这一天,逢息雪终于在她面前现身了。 * 一大早,逢息雪过来寻慕蒙时,她已经打算要出发了。 「正好你来了,我们一起过去吧,」慕蒙招唿逢息雪,「前阵子路照辛在人间忙着,今天也该回来了,正好见到她,我好好问一问虞笙姑娘的事情,之前知道的事情不多,如今多了一条线索,也许路照辛会有什么办法。」 第159页 每一世活不过二十岁,应当算是个重要的信息点,但慕蒙照顾逢息雪的心情,没有直接说。 逢息雪自然明白她的用心,静静点了头,他本就不是舌绽莲花之人,每到这个时候,更是笨嘴拙舌,只能声音极诚恳:「多谢你。」 「别客气了,走吧。」 他们二人是高手中的高手,没用多长时间便到了鬼界。 鬼界的大门平日里是关着的,今日却很奇怪地大敞四开。慕蒙和逢息雪对视了一眼,她按下心中奇怪,略略快些提步上前。 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那一身华丽贵气、红金衣衫的男子匆匆走出来。 慕蒙见是路照辛,立刻扬声问道:「照辛,你是要出去办事吗?」 路照辛罕见的表情严肃,步履匆匆,平日里梳的一丝不苟的头髮有些微乱,他也没顾得上管。 真是奇了,从没看见过他这样,「我来照顾我的花,你若有事便先去忙,我自己进去不打扰吧?」 「蒙蒙,我正要去找你呢,」路照辛一出门便看见了慕蒙,对她说的话一直没回应,直到走到她面前站定,才拧紧眉低声说,「蒙蒙,我清晨方归,刚才去花池看了一眼,你的那株思安花不见了。」 慕蒙心里一沉,第一时间转头去看逢息雪。 逢息雪虽没说话,但表情极其冷峻,眉宇间立刻浮现一抹忧虑——她知道,他一向泰然自若,脸上如若流露出清楚的焦急之色,内心必定已经掀起惊涛骇浪,隐忍不言没有失色,已是极其难得。 毕竟连她都吓了一跳,更何况逢息雪。 慕蒙按下心中不安,端肃了脸色问道:「怎么会不见呢?是鬼界内部有人动了手脚,还是外界的人闯入这里,偷走了我的花?」 「是外人闯入。我治下的小鬼,没有人有这个胆子,」路照辛脸色冷凝,微眯着眼睛道,「脏手脏脚伸到我鬼界来,让我抓住绝不会轻易饶了此贼。」 「这是自然,不过我们此刻去抓人可还来得及?思安花离了鬼界的土壤,还能存活吗?」慕蒙心中亦是沉怒,但还没乱了方寸——恶贼必定要严惩,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思安花。 如果花还能成活,自然要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人抓住,将花夺回来;若不中用了,那捉贼就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而是要立刻想办法快速培育另一朵思安花出来。 显然逢息雪也是这般想,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路照辛,薄唇微抿,只等他怎么说。 路照辛道:「思安花一旦从土中拔出,便默认要启用。如果我们可以尽力将它在半月内找回来,我便可以尽我所能维持它一年鲜活。但一年之后,思安花渐渐枯萎,那便谁都无能为力了。」 一年。 慕蒙面沉如水,逢息雪生生找了千百年都没有结果,一年的时间,太短了,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行,一年的时间……太紧张了。我怕来不及,」慕蒙咬住下唇,蹙眉道,「照辛,不然这个贼人我们可以慢慢追查,现在当务之急是再培育一朵思安花出来,而且要快一些,最好能立刻——」 「蒙蒙,」路照辛打断她,他的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掩饰的低咳了一声,「原本我没想过会出这档子事儿,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一个人,只能拥有一朵思安花,这朵独属于虞笙姑娘的花已经长成,不可能会有第二朵了。」 慕蒙慢慢握紧了拳。 那这么说,只能尽力搏一搏了。 逢息雪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才微微动唇,眸心闪着一道彻骨的锋芒,「劳请鬼王大人带路,在下想去看一看那灵花池,寻一些追踪的线索。」 他声音沉着冷戾,显然是在隐忍。 倒是冷静,不埋怨也不责备,只压了心中怒意,做此刻最该做的事。慕蒙也是这般想的,抬眼望着路照辛:「没错,既然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我们便快些行动,将花找回来吧。」 至于一年之内能不能找到虞笙,他们全力以赴便是。 这个节骨眼上,路照辛收了平日的嬉皮笑脸,也没管逢息雪的身份能不能进灵花池,伸手指了下大门:「请吧。」 三人到了灵花池边,逢息雪比慕蒙更快的走进去,一双深邃的双眼如鹰隼一般,细细地探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见他这副模样,路照辛心下有些瞭然,压低声音问慕蒙:「蒙蒙,你这朵花原来是帮他养的?那你要寻的这个虞笙,其实也是他要寻的了?」 如此明显,否认路照辛也不会信,慕蒙点头:「嗯。」 路照辛将视线重新落回逢息雪身上——此人灵力高强,大约不蒙蒙之下,想培育一朵思安花如探囊取物一般。看他如此焦灼上心,应当是为着心中极珍贵的人,但他却没有亲自培育这花,反而託付给蒙蒙。 除非……他的灵力思安花无法承受。 眼珠略略一转,路照辛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但他是极聪明达练之人,一个字都没有问。 慕蒙弯腰探查这里残留的灵力,压着心中忧愤,大脑飞速转动——因为路照辛的特殊照顾,她这朵花在灵花池中是最隐蔽的,虽然盛开的最好,可是也极不容易发现,而且这花池边上并不乏盛开的好、容易採摘的思安花,怎么这贼子偏偏挑中了她这朵? 慕蒙沉思了一会儿,不知这会不会又是沖她来的,便将疑惑告诉了路照辛。 第160页 路照辛听了,思索一会摇头道:「我觉得应当不是。如果此人对你有恶意,只管对你下手便是。这思安花是固本培元之物,而且又不是你为自己培育的,他拔了花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 他垂眸,看着手中刚刚从土中拿出的花根,仔细地轻轻摩挲一下,「再说这花根尚在,我能感觉出这朵花现在还完好无损,若此人真的想惹你,拔了这花何不立即毁去?他还留着,难不成等着你去抢?我看,大概是想自己用吧。」 也对,是她杯弓蛇影了。 慕蒙认可路照辛的说法,但仍然觉得奇怪:「可是这一池子的思安花,我那朵既隐蔽又最不容易拿,他为何不辞辛苦,偏偏拿走了那一朵呢?」 「也许是他看出来这是灵花池中最好的一朵了,也许……」路照辛沉吟了一下,「也许是这花的主人虞笙姑娘,是极端命格之人,所以这一池子花都没有丢,偏偏丢了她的那朵。这是天要折她。」 慕蒙心里一惊,想起逢息雪曾笃定说过,虞笙每世都活不过二十岁,看来倒与路照辛的话互相印证了。 她忙问道:「极端命格是怎么回事?是她的魂魄中生来带了煞气吗?」 「不是。极端命格并不是天生的,若真是这样,那就麻烦了,」路照辛蹙着眉,「极端命格,只有受到灵力极强的、最阴损歹毒的诅咒才会形成。换言之,就是被人害了。」 他一向跳脱飞扬,言笑晏晏,突然嘴里说出这样的字眼,倒比一般人说来还要阴冷可怖一些。 慕蒙感觉自己心跳有些加快,唇微抿成一条直线,「这极端命格会不会……短寿早夭?」 路照辛道:「这是最基本的。」 这是最基本的,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可怕痛苦的事情。 慕蒙望了一眼前方正仔细探查的逢息雪,他长眉紧拧,目光寒凉,连最细微之处都不放过——他找的太认真了,连他们二人的低声交谈都没听进去。 逢息雪的忧虑没有错,虞笙姑娘的魂魄越来越虚弱,不能死等百年之期了,不仅仅因为思安花的一年期限,哪怕只为了留住她的命,也要尽快找到她才是。 还不知道虞笙姑娘到底经歷了什么,这一世是什么样子,逢息雪可否承受得住。 慕蒙点点头,低声对路照辛说:「我知道了,我们尽快找到思安花的下落,接着保存延长它的寿命,就拜託你了。」 路照辛郑重的点头,忽然听见前面逢息雪低沉的声音:「慕蒙,请你过来一下。」 慕蒙立刻快步走过去,蹲在逢息雪身旁:「你有发现了?」 「你看看这个。」逢息雪伸手抬至她眼前,他修长苍白的指尖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泥土。 泥土上散发着极幽微的残余灵力,慕蒙并住双指,指间散发出细细裊裊的轻烟,探查了一会儿,她抬眸与逢息雪对视: 「是天族人。」他们二人异口同声。 路照辛听见了,拧着眉头走过来,百思不得其解:「天族人?天族由天帝治下,且有长公主殿下辅政,法规极严,怎会有来鬼界偷盗的狂徒?」 慕蒙捏紧了拳头,如果说刚才她只是心中含怒,此刻发现是自己族人所为,怒意更甚,连连冷笑道:「好,原来是我天族出了这等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她眯了眼睛,咬牙道,「天族造册由玄天将军掌管,我现在就召他前来,由他辨认,立刻便知道这灵力属何人所有。」 盛元霆来得及快,毕竟慕蒙从未动用如此急诏令,他一见之下立刻动身,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鬼界。 「小殿下急召不知是何要紧事?臣定当全力分忧。」盛元霆匆匆进来,因为路照辛早已打过招唿,这一路上无人拦他。走到慕蒙面前,他弯腰行了一礼。 那点泥土早就被放置在一白瓷托盘中,慕蒙将托盘递给他,「盛大哥,麻烦你探查一番,此灵力归属于谁?」 她神情严肃,一看便知是要紧事,盛元霆当即应是,接过托盘细细查验起来。 过了片刻,盛元霆眉心一皱:「原来是她。」 他立刻躬身抱手,沉声道:「小殿下容禀,此女名叫楼卿霜,乃罪臣之后,她的父亲是一代老臣,曾犯下重罪,由陛下亲手处置判了流刑。原本她的灵力并不记录在册,但前些年她犯过一点小事,所以她的灵力在天族是有记录的。」 既然查到了人,那就一刻都不得耽搁,慕蒙目光冷然:「你可知这个楼卿霜居所何处?」 「臣知晓。在天族重罪之人唯一的流放之地,天仓境。」 「好,我们即刻动身去天仓境,盛大哥,逢息雪,你们两人跟我一起,」慕蒙语速沉稳地下了命令,又回头望向路照辛,「照辛,麻烦你留在鬼界,帮我们再翻查一遍虞笙姑娘的轮迴。」 …… 天仓境。 这里地处偏远,群山环绕,空旷而苍凉,微风吹过,地上的枯草轻轻颤动。 遮青撑着竹棍,一步一步慢慢向入境口走去,他走的慢,倒稍稍掩饰了他身体的残缺,无端显出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华气度。 随着境口的景象渐渐清晰,遮青远远看见入口处站了一人,那人正抄手,微微偏着头眯眼打量着他,看他的神态,似乎是天仓境的守卫。 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一张脸不苟言笑。 第161页 等他走近,那人才慢悠悠的说道:「站住。」 他语气淡淡,没什么起伏的提醒道,「敢问阁下来此有何贵干?此处是天族的流放之地,天仓境,里边都是身负罪刑的天族人,外族是不得入的。」 遮青握着竹棍站稳,淡声说:「我是天族的刑官,来此查问一个人。」 「哦……您是天族的刑官吗?那应当知晓天仓境与世隔绝,我们这些罪人一旦进入这里,便如同聋子瞎子,再也不知晓外界的事。」男子上下打量遮青一眼,脸色稍稍带了些许恭敬,伸出手指了指门边一口浅浅的水池: 「先向您道一声得罪,请您自证下身份吧。毕竟天仓境便是有刑官出现,一般也都是押着犯人来的。那些大人来的时候,也会通过灵池自证身份,您忽然出现,在下身为天仓境守卫,自然要小心查证一番,望理解。」 遮青点点头:「这是自然。」 他从容不迫地走到灵池边,伸出残缺的左手,另一手执刀随意在指尖一划,一滴鲜血掉落灵池中。 很快,血液化作了一片鲜红色的、若有似无的雾。 那男人见了一挑眉,立刻躬身抱拳道:「原来真的是我天族的大人,是小人失礼了。小人张羽书,敢问大人远来到此,要查问何人呢?」 遮青道:「曾经有位自称天族废太子的罪犯来此,他名叫慕清衡,身上还裹挟着一团黑气,看不清他的容貌,是不是?」 张羽书愣愣地点头:「是……呃……」 「你们久居此处消息闭塞,外面的事便莫问了,此人犯下大罪,但身上还有些事情未了,所以陛下派我来查问一番。」 遮青冷声道:「带我去见一见他吧。」 第62章 选择 「是选玄天将军活,还是选这个丑…… 张羽书听了遮青的命令, 下意识的往里面瞅了一眼,有些为难的摸了摸后脖颈,面露犹豫之色: 「回……回大人, 您知道的, 我们都是被流放到此的罪犯, 小人祖上罪责轻些,所以才能够世世代代被安排在这里守门, 维护这里的秩序, 但也是不得外出啊。」 他铺垫了一长串,声音渐渐小下去, 「所以有些事情, 我们没有办法及时报备……」 遮青目光一凛:「你什么意思?他跑了?」 「是……早就跑了。当年他来这里的时候,那般诡异,身上裹着一团黑气,看着阴戾邪肆,挺吓人的。」 张羽书低着头,有些惭愧的说,「他自称是天族的废太子,是待罪之身, 判了流刑才过来的。他也自证了身份, 确实是天族之人, 小人见他那副模样不好惹,怕多说多问反倒惹他不快, 再生出祸端就不好了。想着反正也有自证,便放他进来了。」 说到这儿,他有些好奇的舔舔嘴唇,忍不住疑惑道:「大人, 那真的是天族太子啊?为什么身上带着一团黑气,他犯了什么罪?」 遮青瞥他一眼:「回我的话。」 「哦哦,好,」张羽书点点头,又继续道,「那人奇怪的很,悄悄的进来,随意找了处不见人的角落歇下,整日整日的不出屋。甚至除了我在这里守门才知道它存在,天仓境中,根本没有人知晓他这个人。」 想来是时间过去的久,张羽书一边慢慢回忆着,一边说,「他就这么默默无闻的呆在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到有一日夜晚,他不知为何忽然从这儿大步走出——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别的事,只是大摇大摆的离开了。从此以后,小人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了……」 遮青深深皱眉,反问道:「他就在你面前走出来,你身为代族监管之人,难道什么都没问吗?」 张羽书有些窘迫的搓了搓手,吞吐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个人来的时候只能算得上诡异不好惹,但看上去还是有点虚弱的。可是也不知天仓境怎么养了他,他那天走的时候,那黑气里散出的灵力极强,那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性……小人活了这么多年,都从没有见过如此高强的灵力,哪敢多问一个字,他没有要了我的小命,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惶恐地眨眨眼,不安地望着遮青,目光从他的银质面具滑到他脸上的伤疤——他这副模样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谁知道是不是个严苛的酷吏,张羽书心中一沉,默默等着对方的怪罪。 遮青却没说什么,他微嘆了口气,道:「好吧,那我去他住的地方探查一番。」 张羽书不敢多问,连忙指路:「大人请,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到下一个山头右拐,直走到尽头,不过河,往左看有一个隐蔽的洞穴,他原来就住在那里。」 恭恭敬敬地目送这位大人远去,张羽书收回目光,继续直直地伫立在入口守境。 一个时辰后,慕蒙一行人到了。 看见远处又走来三人,张羽书眨了眨眼睛——他们天仓境几百年不来一个人,今天刚来一位天族的大人,眼看着又来了三人,他虽然疑惑,但仍恪守职责:「站住。」 「敢问你们来此有何贵干?此处是天族的流放之地天仓境,里边都是身负罪刑的天族人,外族是不得入的。」 真想不到,相同的话,短短一个时辰内,他居然说了两遍。 慕蒙相当言简意赅:「天族公主,来寻你们境内一名贼子。」 她心里正焦急着,懒得再入境口这儿浪费时间,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给盛元霆递了个眼色,盛元霆立即会意。 第162页 他们二人一起快步走到灵池边,分别刺了一滴血下去,很快,鲜血腾成两缕红色轻烟。 张羽书下一句让他们自证的话还堵在喉头,却万万没想到这次来的人行事如此干脆利索,这下也不敢说什么了,连忙躬身请道:「公主殿下请进,不知您要寻何人?小人为您引路。」 「楼卿霜在哪?」 「楼卿霜?她……她难道又跑出去——干坏事了??」 盛元霆上前一步,语气沉沉:「张羽书,多年前她曾逃出去过一次,还是我亲手抓了送回来的,当时你如何信誓旦旦保证的?这般监管不力,你守境人的位子也不必坐了。」 张羽书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辨认了片刻,才汗如雨下地惶恐道:「原来是玄天将军大人驾到,小人不敢……小人……」 天哪,这楼卿霜从前就跑出去一次,可不就是被这个玄天将军亲手扭送回来的。想来那次并没有闯太大的祸,玄天将军并未严惩,所以只是丢了回来并让他严加看管。 谁知道这次,连公主殿下都惊动了,楼卿霜到底捅了多大篓子? 「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我们赶时间,」慕蒙不耐烦地摆摆手,「我知道你不能擅离此地,快些指路,我们自己去找她。」 …… 一路上,逢息雪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看着快走到楼卿霜的住处,慕蒙抿了抿唇,低声劝道:「逢息雪,听盛大哥说,这楼卿霜诡计多端,十分狡猾,待会儿我们不可意气用事,提防她玉石俱焚,人花尽毁。眼下还是保住虞笙姑娘的思安花才是最要紧的,楼卿霜的命什么时候都能要。」 逢息雪轻轻点一点头:「我晓得轻重。」 他眼眶隐隐有丝血色,眸心极深的寒凉,「我虽恨极,但不会失了理智。」 那就好,慕蒙放心许多,不由得加快脚步,眼看过了前面吊桥便是楼卿霜的住处,然而打眼一瞧,那吊桥上竟占了一个人。 站在这里,好像是在等他们来。 盛元霆最先认出来:「小殿下,此人便是楼卿霜。」 慕蒙脚步一顿,眯着眼睛望着远处那人——她一身淡紫色的衣衫,长的妩媚漂亮,狭长的丹凤眼仿佛带着钩子,正从容不迫的站在吊桥上,盯着他们看。 看她那样子,还挺狂妄的,慕蒙感应了下她的灵力,心下微沉,悄悄握紧了拳。 楼清霜绝不可能早早算准他们什么时候到既然提前站在这里等,一定是感知到了他们三人的灵力。这天苍劲这么大,她如此敏锐,实力绝对不可小觑。 慕蒙微微抿着唇,虽然他们三人不必惧怕她的实力,但思安花在她手中,却不得不投鼠忌器—— 谁知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下一刻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楼卿霜左手一伸,一朵盛开的思安花赫然出现的掌心,她声音俏丽婉转:「你们别过来,我知道三位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但是我也并不差。如果你们贸然过来,自然可以杀死我,但是你们也别想拿回这朵花。」 她轻轻合拢了一下细白的手指,以做威胁。 逢息雪目光一凛,沉声道:「别动它。你有什么条件?」 楼卿霜咯咯笑道:「想谈交易了?我可不是傻子。你们这么在乎这朵花,我开出再多条件,等我把花给了你们,你们翻脸杀人,我可就反抗不了了。」 她眼睛略略一转,唇边漫出了一个若有似无的恶毒笑意:「当然了,也不是不能谈交易。只要你们三人中有两人愿意死在我剑下,另一人自废灵力,那我倒是可以把这朵花让给你们。」 慕蒙心中连连冷笑,看着楼卿霜的目光更加阴沉:「交易可不是这么谈的。」 她垂下眼睫想了一会儿,扬声道:「楼卿霜,思安花是固本培元安魂安魄的灵药,我看你神采奕奕,想必你偷它并不是给自己用。你既然甘愿冒此奇险也要偷这花,此人对你来说应当十分重要。不如这样,你要救的人并非只能用这一条救治之路,我出手亦可以帮他固魂,等到这人的魂魄保住,你便将思安花还给我,这交易你应当不亏吧?」 楼卿霜捏紧了花径,垂眸思索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抬起头笑道:「三位灵力如此高强,难道想保什么人还保不住么?你们要救的人是非用这朵思安花不可了,可是公主殿下开的条件……对我可没什么太大的好处。」 「我只不过拿了一朵花而已,却劳公主殿下大驾,看来真是一点坏事都不能做。就算我答应了你,可是看公主殿下这气势,像是打算一定要了我的命。」 慕蒙眉眼冷极:「首先更正一下,你这是偷,并不叫拿。其次,你断了别人的命,叫你赔一条并不冤枉。」 她知道楼卿霜应当并不知晓,摘了花便是绝了别人的路,但此刻,她已经坦然相告,她却仍无丝毫愧悔之意,依然紧紧捏着花茎,神色冷漠至极。 与她说了这半天,慕蒙只感觉自己耐心一点点被消磨,干脆撤了和善来硬的:「楼卿霜,你若同意我方才的提议,好歹你要救的人可以保下一命;但你若是毁了这朵花——我以天族之血向你起誓,不只是你,还有你所救之人,我都会一併杀了。」 这句话果然好用,楼卿霜瞬间睁圆了眼睛,大声怒道:「是我一个人偷了此花,关我爹何事,你凭什么杀人?!」 第163页 原来她要救的是她爹,那个犯了罪被她爹爹判处流刑的罪臣。慕蒙冷笑了声:「你少问凭什么。我想救谁,谁就要活着;我想杀谁,谁就得给我去死。每个人手中都有筹码才公平,你用思安花威胁我,我自然也要回报一二。」 楼卿霜愤然瞪着慕蒙,她冰冷刺骨的目光盯着她许久,终于低低吐出了几个字:「好。可以。」 又说道:「口说无凭,我不相信你的诚意,将你身上携带的天族秘丹交给我,然后跟我去救人,到时我自然会把这朵思安花还给你。」 慕蒙扬了扬下巴:「好啊。」 她语气轻松,显然完全没把楼卿霜放在眼里,迈开腿就往桥上走。 「等等——」楼卿霜忽然伸出手,指了指盛元霆,「我不要你送,我要他来送。」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手向上举了举,两指死死捏着花茎,摆明了不许讨价还价。 慕蒙略有迟疑:这个楼卿霜生在这灵力稀薄的地方,却练了一身高强的术法,这可是实打实的本事。盛大哥的实力大,概会跟她打成个平手。但这毕竟是楼卿霜的地盘,她可不是个单纯的为人,这么分析下来,如果让盛大哥过去,会有些冒险。 盛元霆看出慕蒙的犹豫,上前一步低声道:「小殿下不必担心,臣过去便是。她虽灵力高强,但臣也未必会输。」 「再说此人奸诈狡猾,与她打交道太过危险,小殿下便在此地等待吧。」 慕蒙向前面看了一眼,楼卿霜察觉到她的目光,扬了扬手中的花沖她挑衅似的挑眉,空着的那只手还指了指盛元霆,表示非他不可。 慕蒙瞳仁沉静,侧头道:「好,你去吧,务必小心。」 盛元霆应声,拿好慕蒙给他的东西,提步走上吊桥。他一上去,吊桥微微摇晃,他没在意,从容不迫的走向楼卿霜。 楼卿霜微微垂眸,看着盛元霆递过来的白色瓷瓶,却没有立刻伸手接。 她媚眼如丝,反倒端详一番手中的花,还低头轻轻嗅了嗅。 忽然,楼卿霜眼神一凌厉,伸手一翻勐地将花凌空一抛,直直扔下悬崖! 变故来的太快,千钧一髮之际,盛元霆想也不想飞身扑出——小殿下如此重视这朵花,他绝不能让这花在他眼前被扔下悬崖! 「盛大哥!」慕蒙站的远,且一直盯得紧,隐约辨认出那不是真正的思安花,而是一道幻影。可盛大哥离得太近来不及反应,再加上他并没见过真正的思安花,一时间没有认清。 慕蒙眼睁睁看着他抢身扑下悬崖,她眉目一凛,立刻向前奔出,然而,一道青色的身影比她更快,如流星般倏然从她身边掠过,直直冲向下坠的盛元霆—— 剎那间,那青影抓住了盛元霆的手臂,而下一刻,盛元霆身上陡然弹出一个结界,结界瞬间一分为二,分别套住了他们二人。 顿时,他们二人悬于空中,周身紧紧附着一层结界,那结界极小,连转身都费力。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有趣,虽然和我想像的差了那么一些,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套住了两个人……」楼卿霜大笑,一边拍手一边不停的抖着肩膀。 慕蒙早在那道青影抓住盛元霆手腕时,就看清了他的脸——遮青,遮青怎么会在这里? 先不管为什么了,慕蒙紧紧盯着这两团结界——他们二人悬浮在半空中,虽然被困于其中,但却没有受伤。而且看着结界的灵力并没有特别强大,他们应当都应付的来的。 下一刻,遮青果然神色淡然地用竹棍一敲结界的边缘,那结界支撑不稳,立刻卸开一角。 然而,他的结界虽然破了个口,但却没有完全打开,反而是盛元霆一下子坠落十几丈,并且那狭小空间内陡然出现数十道飞速射去的钢针,有一部分被他堪堪避过,但仍有几根针来不及躲避,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躯中。 其实那暗器再快,若不是空间太小,盛元霆也绝不会避不开的。 慕蒙看到眼前景象眸心一沉,似乎明白了什么。 「喂,丑八怪,我劝你千万不要试图打开结界。这个结界呢,可是我精心研制了好久才发明出来的宝贝。」 楼卿霜以手掩唇嬉笑道:「这是双生结界,两者紧紧相连,如果你试图打开它,你确实可以全身而退,但对方就会被里边密密麻麻的钢针射成一个刺猬。反之,对方若是妄图破开结界,你也一样会死。所以你们两人要想好到底该如何做,我知道,你们都有打开结界的能力,可是救自己的同时,也要杀别人哦。」 她笑得喜不自胜,连连抚掌,回头对慕蒙颇有遗憾的道:「公主殿下,本来我的计划里,该是你来救玄天将军,我相信玄天将军这样英雄救美捨己为人之人,应当宁可自尽,也不愿意伤害到公主殿下吧。如此一来,我既可以除了一个劲敌,又能擒住公主殿下做更多的事情。只可惜啊,跑来这么一个丑八怪,坏了我的好事。」 她本是得意的笑,说到最后脸色渐渐有些阴沉,指着遮青骂了句。 遮青什么也没说,自从他发现豁开结界会导致盛元霆受伤,便没有再贸然出手,仔细地张望四周,似乎在思索完美的破解之法。 「这位公子,请您不必顾虑我,」盛元霆看遮青不再动作,反而仔细打量这个结界,便对他拱手礼道,「您只管破开结界出去,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沦落到此番境地,若害你出事,我心中一生都不得安宁。」 第164页 他说着,目光涌出决绝之意,竟拔出身上的佩剑向脖颈间横去—— 「等等!」遮青厉声喝道,见叫住了盛元霆,他皱眉沉声:「我想救你,可不是这个救法。你不必这么说,这结界并非绝路,想办法破解便是。」 慕蒙也扬声道:「盛大哥,遮青,你们两人不要妄动,我一定保你们平安无虞。」 「是吗?可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想办法,」楼卿霜笑吟吟的说,「别犹豫不决,商量商量谁生谁死吧。一炷香,如果你们没有人破开结界,那么,这两个结界会同时发射钢针,到时你们就一起死咯。」 她手腕一翻,幻化出思安花,望着慕蒙笑道,「刚才被我扔下去的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这才是你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 楼卿霜似乎在思索,慕蒙看着她的神色,心中隐约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虽然现在她手里算上遮青和盛大哥,加上思安花一共有三个筹码,可是若盛大哥和遮青二人互相礼让,谁也不肯叫对方去死,到时楼卿霜便一瞬间没了两个筹码。 这样想来,楼卿霜应该更着急想让他二人作出决定。 慕蒙眸心微转,心中渐渐浮现应对之法。 果然,楼卿霜意识到这一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想了一会儿,扬起一个玩味的笑容:「公主殿下,我看玄天将军和这个丑八怪似乎都愿意为了您肝脑涂地,既然如此,他们必将您的话奉为圭臬了。不如这样吧,就由公主殿下来决定,他们两个——谁留,谁死。」 慕蒙一点一点掀起眼皮,目光寒意彻骨的盯着楼卿霜。 楼卿霜丝毫不惧,甚至还很好奇地用手指了指盛元霆,「是让他活——」 她又指向遮青,「——还是让他活呢?」 第63章 秘密【二更】 坐在天帝宝座上的那个人…… 悬崖上, 一阵寒风吹过,无端引起肌肤一阵颤慄。 遮青望着楼卿霜指向自己的那根手指,仿佛她尾音的那个「活」字还在他耳边反覆响起。 他轻轻低下头去。 无意识的咬了下嘴唇, 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 遮住眼中的所有情绪, 垂在身侧的指一根一根蜷缩起来,渐渐握紧,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所有的惶恐与不安都是无声的。一切情绪不带任何侵略性, 也极乖巧的隐藏好,不让人看出, 不为别人添任何一丝麻烦。 遮青把头又低了底, 不看任何人,甚至没有传递一个求生的信号给慕蒙。 如果说他传递出了什么信号,那便是放弃,他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诉说——不要选我。 慕蒙双目一扫,将所有景象尽收眼底,遮青逃避放弃的模样自然也没有被她错过。他的神色,仿佛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先知,觉得自己合该被放弃。 这一瞬间, 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 慕蒙没有立刻回答, 先压低了声音, 对逢息雪轻声道:「一会一起行动。」 逢息雪没有应声,但慕蒙知道他必定听得懂自己的意思——他们两人在多年来的心照不宣中, 早就形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 交代好逢息雪后,慕蒙抬起眼,抱着双臂轻松笑道:「你把盛大哥放了吧。」 从楼卿霜发问到慕蒙做出选择,不过是短短的片刻, 看起来连贯的似乎没有太多犹豫。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遮青闭上眼睛。 紧握的手也松开。 似乎那清脆娇糯的声音响起后,这里面的万千钢针已经深深扎进了他的身体,顺着血液游走在四肢百骸,每过一次处都残忍地豁开无数道口子。 这样也好。 他浅浅的弯起唇角。 她不为难困窘就好。 「小殿下!你不能——」几乎是慕蒙说出答案的一瞬间,盛元霆立刻喊道,但楼卿霜没给他拒绝的机会,霎那间扬手,随着她的动作,盛元霆身边的结界倏然消失—— 他整个人被重重摔在吊桥之上。 慕蒙立刻飞身向前掠去,脚尖在悬崖边一点,径直冲向遮青;与此同时,逢息雪也如一道闪电般袭向楼青霜。 慕蒙素手轻扬,不知扔出了什么东西,金光一闪,倏然打在遮青身边的结界上,那里边的钢针只冒出半个头,便立即停滞不动,下一刻,结界忽然土崩瓦解。 结界散去,慕蒙趁此机会一把抓住遮青的手臂。一切发生的太快,又与上一刻完全反转,遮青的表情仍有些许呆愣,但身体的反应很迅速,立即抬手护着慕蒙周身一旋,稳稳落在吊桥上。 落了地,遮青尚且有几分没反应过来此时的情况,脚踩在吊桥上的触觉才带来几分真实,他低头看了眼摔在地上的盛元霆,又看了看慕蒙抓着他的那只手。 原来这世上许多事都不能比较,一经比较,甜苦自知。 遮青就这样低着头,唇角悄然微微翘起,像是怕人发现一样,他将头稍稍向旁边侧了侧。 本想抬手去摸一摸心脏,但一动手才发现,自己手心还握着一个东西——刚刚蒙蒙扔过来的、没看清是什么的东西。 大概是什么好用的灵器,能够如此稳准狠的瞬间破开结界,遮青随意地瞥去一眼,一看之下却大惊失色。 慕蒙正好也看见他的目光,大大方方的伸手说:「还我吧。」 第165页 「你疯了?!」慕蒙敢说这是他们认识以来,遮青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跟她说话。 慕蒙挑眉:「嗯?」 其实不用她回应,很快遮青就自己反应过来,目光浮现出两分愧悔之色,似乎觉得自己刚才那声低喝犯了大罪一般。 他将唇抿的很紧,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公主殿下,无论什么时候也不可以拿这个东西来赌,你……你行事有些太大胆了。」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半颗金色的丹丸。 慕蒙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那是她的赤心丹,当她已经将赤心丹炼化至最后一层时,这个宝物便与她自身融会贯通,在必要的危机关头,可以脱出半颗作为武器应急。 但也要用的得当,如果发生损毁或者被他人夺去,在一定时间内没有收回身体中,那么她也会有危险。 当时看这个结界,她便知道这次该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赤心丹作为世间罕有的无上至宝,不仅有强大的力量,更是绝佳的防御武器——她想保谁,谁就能保得住。 她这是第一次用,看来还挺好用的。 反正事也干出来了,慕蒙不想看遮青愧疚,便把话题引开:「我刚才没有选你,你生不生气?」 她其实知道遮青根本不会生气,只是忍不住想逗逗他。 遮青如同猜测中的那样,立即摇头:「我自然不生气,就算公主殿下为了救玄天将军的性命捨弃我,我也没有怨言。何况……」 他低低一低头,浅浅弯了唇角,「何况公主殿下自有决断。」 慕蒙露齿一笑,有点小小的得意,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反应蛮迅速,结果更是令人满意,还不等再说话,遮青却又把刚才的话题绕回来了。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数落,但他作为一个责备的人,却仿佛自己才是挨骂的,每一个字都说的小心翼翼: 「公主殿下,我知道你灵力高强,胆大心细,但有些事情无论何种境地也不该冒险,你脱出半颗赤心丹,自己的灵力会大打折扣,而且若没有及时收回,岂不是陷自身于危险境地中?请你答应我,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了。」 慕蒙耐心地听他啰嗦完,笑了一下,有心逗他:「我偏不答应。」 说完又补充一句:「那是我的赤心丹,我的东西,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要你管。」 她话音刚落,遮青眉宇间便慢慢染上两份落寞,漆黑漂亮的瞳仁中静静显出难过来。 哎,不是,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经闹?她就刚说两句话而已,他至于这么认真的伤心吗? 慕蒙看他当真了,想想今天的事他被无端捲入,而且也算历经生死一刻,觉得有点不忍,刚想说两句找补一下,又听遮青沉声问:「可如果我是坏人呢?你将半颗赤心丹扔给了我,可想过后果?」 这叫什么话?慕蒙笑道:「可你不是坏人啊。」 「如果呢。」 「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 遮青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看着慕蒙,终于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抓过她的手,谨慎妥帖地将他手中的半颗赤心丹放在她手心上。 「拿好。」他低低的吐出两个字,而后撑着竹棍往旁边退了几步。 慕蒙掌心金光一闪,半颗赤心丹瞬间消融在眼前。她看一眼站到旁边去的遮青,真觉得哭笑不得——遮青没毛病吧?她说他不是坏人,他倒不乐意了。 怎么,有本事他倒拿出两分坏人该有的样子给她瞧瞧啊。 想想刚才在楼卿霜让自己二选一时,遮青那低着头,满脸写着「别选我,别选我」的样子,再想想她真的选了盛大哥之后,他虽然落寞,却又微笑坦然接受的模样——就这,难不成他还觉得自己挺坏? 就算这是与生命息息相关的赤心丹,就算甚至此刻有什么人想剖心夺宝,可是东西交在他手上,她一点也不担心。 慕蒙舔了舔嘴唇,看遮青自己一个人站到一边,神色瞧着不太开心,不知心中正在郁抑什么。她下意识嘴一动,随即又闭上,暗暗压下心中涌起的两分恶劣的调皮:眼下还有正事呢,等办完了再好好逗他吧。 这么想着,慕蒙回过头看去。 刚才千钧一髮之刻,逢息雪与她配合默契,她救下遮青,逢息雪也闪电般的擒住了楼卿霜。 此刻,他手上正万般珍重的托着那朵柔弱的花儿,楼卿霜也被他用铁链锁住。 慕蒙冷着眼打量楼卿霜两下,慢慢走上前来。 她先问逢息雪:「你怎么没有杀了她?」 此刻逢息雪眼中最重要的就是他手上的思安花,他为花打了一个强力又温和的结界,听到慕蒙问话,才低声回答:「思安花已经完好无损的夺回来了,此人交给你吧。」 言下之意是既然如此,他便不想再造杀孽。 慕蒙轻轻点点头,她理解逢息雪,他给自己设了很多条准则,但凡有机会, 依誮总是想多为心爱之人多攒一些阴德,以求能减少一些她的痛苦。 而且抛开他的身份和时而疯癫的情况不谈,他这个人极其温雅守礼,楼卿霜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同族,他总不好当着自己的面,不打招唿就把她给杀了。 虽然逢息雪是这样的态度,但慕蒙知道他内心必定煎熬万分——思安花是已经完好无缺的回来了,但他们找到虞笙姑娘的时间无端端被压缩成了一年之期,如何不恨? 第166页 思及此,慕蒙慢慢上前,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坐在地上的楼卿霜。 「你要杀就杀,少用那么一副眼光看人。天族公主,你和你父亲一样,你们为了一己私慾践踏别人的人生,都是没有心的刽子手。」楼卿霜目光含恨,死死的盯着慕蒙,说出的话缓慢而刻毒。 慕蒙很不理解:「楼姑娘,我能问问你,为何到了此刻你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么?你这样的表现会让我觉得,好像我们追回自己的东西,倒是我们错了一样。」 原本慕蒙打算将她一掌杀了,让她没有痛苦的走就是了。却没想到她如此态度,言谈间还带了她爹爹,倒是让她来了点兴趣。 楼卿霜咬牙怒道:「当然是你们错了!这是给我爹救命的东西,你们把它夺走了,我爹就活不成了!」 「好好好,你提醒我了,」慕蒙抚掌笑道,「刚刚我跟你提了一笔交易,你假意答应,实则设下套想将我们拿捏于股掌之中,现在你鸡飞蛋打,手上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但我仍然要好好跟你算算帐。」 「我刚才就告诉过你,你惹怒了我,我不仅要了你的命,我会连你爹一块杀。」 慕蒙轻轻弯着一边嘴角,目光寒凉无比,实际上,她只是想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她罢了。但这么慢条斯理的说些话,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遮青的目光有些无奈地落在她身上,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浮现两份怜惜,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就这么看着她。 楼卿霜在听完慕蒙的话后,一瞬间就不冷静了,在地上扑腾了一下,却因为铁链绑的太紧,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发出了几声铁锁敲碰的脆响:「我爹没错!你凭什么?!」 「犯错的是我!招惹你的也是我,你凭什么杀我爹?!」 想想她刚才是如何得意的,又是怎么打算用结界威胁自己的,慕蒙偏头一笑:「你说我是个刽子手就算了,还要带上我爹爹一起骂;怎么我要杀你,就不能捎带上你爹爹么?」 楼卿霜应当真的被慕蒙吓坏了,甚至口不择言的尖声叫道:「你敢!你敢!你们这些自诩仁义正直的天族人,实则一个个都是蠢货!你们根本不配做我的同族!睁开眼睛看看吧,坐在帝座上的那个人,皮下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样的骨头?!身为天族臣属,一个个都瞎了一双眼睛,所奉的主君居然是恶贯满盈的魔鬼,可是却无一人知晓!我爹何错之有?他道德仁义以身持正,若不是发现了天帝的不堪,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你——」 她愤然伸出一根手指,直直的指嚮慕蒙,目光中满是刻骨的怨毒:「你是他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女,当年你爹为了一己私利,可以冤枉一个德才兼备的天族境主;今日你一言不合,只不过因为我偷窃一朵花,便要要了我父女二人的性命!你们果然是一丘之貉,都是心狠手辣,无心无肝之辈!」 楼卿霜冷笑了一声,慢慢扬起头,眼中满是讥讽之意,「我这次出去一趟,竟然听说太子殿下已经死了……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他怎么可能真的让别人的儿子当太子?他这天帝之位,本身就是用下作的手段夺来的,碎魂裂魄,生落无尽崖……端的是好狠一颗心、好狠的一颗心……」 若说最开始,慕蒙只当楼卿霜怒不择言,但一路听下来,她虽然骂的难听,但话中却很有条理,似乎不是空口胡说。 似乎……爹爹和慕清衡的秘密,楼卿霜知道不少内情。 慕蒙垂下眼睫,目光晦暗不明:她可以不主动去追查那些事情,可是如果事情已摆在眼前,她也无法拂袖而去。 盛元霆站在一旁,担忧地望了慕蒙一眼,正想说话,余光里看见那青衣男子走上前来。 遮青一言不发,竹棍横扫,力道雷霆万钧,竟是想将楼卿霜毙命当场。 「做什么?」慕蒙伸手拦住竹棍的来势。 遮青要杀人? 她心中有些疑惑,遮青可不像是如此杀伐决断之人。而且连逢息雪这样的当事人都知道,不该在她面前杀了她的同族,应交由她来处置,遮青如此性子,难道会不知吗? 他这举动越俎代庖,当着她的面杀人,怎么想都有几分奇怪吧。 见慕蒙清湛的目光望过来,遮青动了动唇,声音毫无起伏:「此人疯言疯语出言不逊,不敬天帝,不如直接杀了。」 「哈哈哈哈哈哈——」楼卿霜仰天大笑,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够之后,她直直盯着遮青,如果眼睛能作刀,她已经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凭你也配说杀我!你算什么东西?!你这个丑八怪知道什么?知道什么——?!」 慕蒙目光一沉,咬牙将楼卿霜从地上提起来,单手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抵在吊桥护栏上,「冷静点,听着:你现在好好说话,说清楚,我给你这个说话的机会。」 她的手紧了紧,「但如果你再恶语伤人,我保证,我对你肚子里的那些秘密一点兴趣都没有,你就和你爹两个人一起带着它们进坟墓,听明白了吗?!」 慕蒙一字一句极有气势,目光毫无波澜,就这么直直地望过来,不像是在开玩笑,也并非欲擒故纵,她是来真的。 楼卿霜摸不准慕蒙的套路,但两人算是交锋过,知道慕蒙没那么好惹,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此刻硬碰也不是上策了。 第167页 楼卿霜抿了抿嘴,倔强道:「好,这是你自己要听的,你若当真问心无愧,就跟我一起来见我爹。」 第64章 恩怨 「公主殿下,你的父亲是当年的魔…… 楼卿霜的住处极其简陋, 一间四方的小院,里边没什么东西,所用之物样样都显出几分残破。 一走进这里, 就能感受到强烈的腐败气息, 破损残旧, 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将这里吹成断壁残垣,这院子就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处处都没有生气。 慕蒙一行人跟着楼卿霜走到这里, 逢息雪和盛元霆始终没说话,他们二人一向如此, 对于慕蒙的决定从不会质疑多话。 原本遮青更是个不会节外生枝的人, 慕蒙甚至没认为他会跟他们一起走。却没想到,他非但跟着他们,还走在她身边,低声耳语道: 「公主殿下,你何必理会楼卿霜的话,你本来就是要处决她的。此人十分狡猾,只怕她这是故意胡言乱语几句,想要拖延时间……」 慕蒙看他一眼:「不听听看怎么知道?」 别人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爹爹和慕清衡都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楼卿霜能一口咬定慕清衡是别人的孩子, 无论她等下会不会胡言乱语, 至少,绝对有几分真实的东西被她掌握在手里。 她可以安心过自己的生活, 不去主动查证什么,但是如果真相蒙着布摆在她眼前,她不可能不去揭开这块布。 遮青看出慕蒙此意难以更改,不露痕迹的瞥了一眼前面楼卿霜的背影, 眼底流露出两份杀意,最终却无可奈何的闭眼——现在杀人,任谁都看出来此中有鬼。 遮青神色隐隐显出两分忧虑,他蹙着眉又劝:「公主殿下……」 「哎,」慕蒙抬手打断他,「叫声蒙蒙来听听。」 遮青很明显地怔了一下,他的反应太直白了,几乎立刻身体就僵硬起来,站在旁边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他飞快地舔了下嘴唇,嗫嚅半天,到底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虽然他没敢这么叫她。 但他终于不在她耳边唠叨了。 慕蒙很满意,但也觉得有些奇怪。 遮青的反应和平常相比,的确是有些不一样,如果抛开他的担忧不看,他明显就是在拦着自己听楼卿霜和她爹爹接下来要说的话。除了剷除奸恶之人,他几乎不会如此有目的的去做一件事。 而且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难道他认为楼卿霜该死,连她的话也不值得听一听么,这是不是嫉恶如仇的……有些过了头啊? 慕蒙按住心中疑惑不表,只跟着楼卿霜的脚步进了她家的门,打算等后面再套遮青的话。 进门是四面寒壁,厅中只有一张破旧不堪的桌子和两只长条凳,角落里摆着一个掉漆的柜子,墙壁上挂了一幅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不过,慕蒙却被这幅画吸引了目光。 她慢慢走上前去,在墙面前站定,静静地盯着这幅画—— 这是一幅游山画。 青山,绿水,同舟人。 里面还有一行题字:天甲七年与二位兄长同游落襄山,乘兴而来,至晚方归,作图三幅纪念之。 三弟归程笔。 这画师一看便是心有丘壑之人,笔触洒脱飞扬,下笔如神,画山画水画人,都各有千秋传神无比。 但并非是传神的画技吸引了慕蒙,而是这画中有一个人,她熟悉无比。 那男人生的俊朗绝尘,长眉如墨染,红唇若点朱。俊朗潇洒,那张绝世姿容几乎颠倒众生,将天地风景都衬得黯然失色。 那是她爹爹的脸。 然而,慕蒙却有一瞬间的晃神——原来爹爹年轻的时候与慕清衡这般相像,他们二人,几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怎么会这样。 慕清衡根本不是爹爹的孩子,为什么他的长相随了她爹爹? 而且,爹爹旁边这人又是谁呢?他们看起来如此亲近,想来是极好的朋友,可为何她从未见过此人? 遮青站在慕蒙身后不远处,目光随意地落在那副画上,他目力极佳,快速扫过画上那两人,眼中泛起了一丝波澜,随即落在了那行题字上。 看到最后那句「三弟归程笔」时,遮青眉心微拧,双手慢慢地搅在一起,完好的手在自己左手残缺的两指上缓缓摩挲了一下。 逢息雪也在注视那幅画,他目光深深,半晌才蓦然移开。 此时,身后响起了一点动静,楼卿霜扶着她的父亲出来了。 「公主殿下在看这幅画吗?您觉得画上的人十分眼熟吧?」老人声音沧桑而沙哑,说完一句,还剧烈的咳嗽了一阵。 慕蒙回头,看老人对着她平静地拜了一礼:「楼望津参见公主殿下。」 不知是他年老还是病势缠绵,他行的礼并不标准,甚至算得上有些敷衍,但慕蒙没计较这些,道了声免礼。 「老夫管教无方,小女乃带罪之身,却私跑出去闯下祸端,劳烦公主殿下走这一趟代为管教,请您饶恕老夫管教不力之罪。」楼望津淡声说道。 慕蒙扫了两眼这态度不咸不淡的楼望津,侧头想了一下,抄手环胸:「楼先生,你大可以用你心中真正的态度来与我打交道,我并无所谓,这样心口不一的话还是别说了,你说着不舒服,我听着也累。」 「好,好啊,」楼望津点点头,撤去了脸上那虚浮在表面的笑容,目光甚至浮现出一种静静的恨意,「公主殿下快人快语,如此,老夫便不浪费时间了。」 第168页 他说完,伸出那双苍老发皱的手,颤巍巍的指了下墙上的画:「公主殿下可认得此画中两人分别是谁?」 慕蒙刚才已经看过了,这会儿并没有回头再看:「一个是我爹爹,当今天帝慕辞月,另一个不认得。」 「不,不不不——公主殿下,你分明是两个人都不认得啊。」 「当今的天帝,也就是你爹爹,并不叫慕辞月。他叫慕歌川,是画中左边那位——」 左边那位? 慕蒙不动声色地思索:画上的两人容貌迥异,相去甚远,左边的男子比之她爹爹的昳丽容貌,要显得清淡许多。 「我知道我突然这样说,你不会信的,但只要我把真相跟你慢慢讲完,你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楼卿霜看了她爹爹一眼,伸手扶他引到长条凳旁边,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慢慢扶着楼望津坐下。 楼望津坐稳后,先是止不住的咳嗽了一阵,随后慢慢抬起头,唇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公主殿下,这个故事不太好听,要摒退他们三人吗?」 「不用了,无论什么故事,他们三人都听得。」慕蒙回头快速的看了一眼跟她来的人。 这样说来,显然是对这三个人都极其信任。 遮青长眉紧拧,他的手放在竹棍上摩挲了许久,慢慢抬眼看着眼前的父女俩,目光中再次闪过一道极浅极快的杀意。 但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他像是自我否定般摇摇头,随即目光落在慕蒙身上,流露出几分怜惜之意。 楼望津见慕蒙如此痛快,便也不再卖关子,望着那幅画说道: 「大家都知道,先帝无子,这画上的两人是当年先帝的两位爱徒,也是义子。左边的是大哥慕歌川,右边的是二弟慕辞月。」 「当年这两位都是惊才艷绝的人物,不过相比之下,还是二弟慕辞月更出色些,他容颜无双,灵力高强,为人正直谦和。当年他们两人一直是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但最终还是慕辞月更加众望所归,太子之位落在了他的头上。」 「原本这也没什么,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深厚,无论谁当了太子,另一人都会是对方忠诚的臣属。然而,在封礼大典之前,慕歌川忽然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天族找寻多年始终无果。直到后来,慕辞月从太子成为天帝,励精图治勤勤恳恳,治下天界一片祥和安宁。但处理族事之余,他仍然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义兄,从未放弃过。」 「后来……」楼望津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喘了口气,继续道:「后来,魔界的新任魔尊出世了,他阴诡狠绝,从魔界的荒边打上人界,搅弄的天地不安。当时魔族风头无两,锐不可当,根本没有人胆敢去管这天地浩劫,慕辞月知道后御驾亲征,亲率天兵天将支援人界,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天魔大战的序幕。」 「其实当时,我们并不希望他去,他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小公子当年还很小,早早失了母亲,那战场又兇险,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变数?他是众望所归的一族之帝,我们几位臣属都苦口婆心的劝他不要亲自去,但他不听,仍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楼望津停了一会儿,阴恻恻地轻轻拍了拍手: 「不过还好,他打了胜仗,将魔界一众族众全部剿灭,凯旋归来。天族所有人悬着的心也都放下了,一同庆贺天帝这丰功伟绩。」 楼望津浑浊的双眼慢慢抬起,唇角一点一点弯着,露出了一个讽刺又诡异的笑容:「这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足以载入天族史册,为天帝留下万古流芳的一笔。可是谁又能知道,归来的这个人并不是昔日的慕辞月,而是改头换面、披上慕辞月皮囊的魔尊——慕歌川。」 慕蒙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遮青和逢息雪也没有出声。 第一个忍不住说话的是盛元霆,他俊朗的面容带着些茫然,有些不可置信的疑问道:「您的意思是说,当年先帝的义长子慕歌川失踪后去魔界当了魔尊?他杀了慕辞月,又幻化成他的样子回来……这怎么可能呢?慕歌川既然是天族之人,如何能变成魔族?」 「将军,太年轻了吧。」楼望津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这世上你不知道的、阴邪诡异的方法数不胜数,不过是入魔而已,任何一族,只要他想,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件事情离奇曲折,冲击力太大。 几乎颠覆了所有的认知。 如今坐在天帝帝位上的那个人,换了慕辞月的名字,用了慕辞月的皮囊,占了慕辞月的位置,而实际上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族——甚至,他还是慕辞月曾经的义兄,慕歌川。 终于,慕蒙打破了这沉默:「楼先生,你曾经是被我爹爹处决的,我想问问,你的罪名又是什么呢?」 楼望津笑了:「公主殿下如此聪慧,你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无意间发现了慕歌川的秘密,他岂能容我?但我到底不曾做过罪大恶极之事,他就算要安一个罪名给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没能杀了我,但最终我也被判流刑,我举境落魄至此,到如今,只剩我父女二人还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了。」 「公主殿下,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他说了许多话,最终却抛出一个问题,慕蒙慢慢抬眸:「你问。」 第169页 「我听卿霜提了,太子殿下早在二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碎魂裂魄,生落无尽崖……这惩罚不可谓不狠毒,想必他一定是做了罪大恶极、人神共愤、天诛地灭的恶事,否则何至于此。所以,我想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慕蒙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目光有些幽然,像是在思索楼望津的问题,又像是陷入回忆中抽不出神。 楼望津长长的嘆了口气,神色几经变换,最终流露出一丝惨笑:「当年小公子还很小,一夜之间家族巨变,昔日的父亲变成了伪装极好的魔鬼,分明是他的仇敌,却夺走了他父亲的一切。他要眼睁睁看着所有的天族人对那人参拜,歌颂他的功绩,称赞他的英勇,没有人发现真相,也没有人能懂他心中的凄凉,当年,他亲眼看着这一切,心中该是作何滋味……如果他真的犯了什么错,慕歌川对他的心情是最清楚的,居然不能看在这个份上,宽放一二么……」 慕蒙听完他这一段话,连姿势都没变过,甚至从最开始她就几乎一动不动,她没回答,而是问道:「是你告诉了他真相吗?」 楼望津勾了下嘴角,摇摇头:「小公子早慧,何须别人来告诉。再说,难道会有人认不出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慕蒙垂眸,似乎在思索,她想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楼望津忍不住出声打断:「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他会死的那般惨?让我也听听,你这位魔族爹爹处事,到底有没有失了偏颇?」 慕蒙听着他的讥讽,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一点一点的慢慢吐出,最终,慕蒙舔了下嘴唇,抬眼望向对面的老人: 「你的问题,恕我无可奉告。楼先生,你不要以为你坐在这里对我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就会心存愧疚任你摆布。你以为我是什么?不谙世事随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女孩么——我们见面还不到半个时辰,单单听了你的一席话,我便深信不疑,转头去怀疑疼爱我多年的爹爹是个罪大恶极的魔族。楼先生,是个人也不会这么愚蠢吧。」 楼望津没想到慕蒙会这样说,眼神一厉,面色涨得通红,脖子上都冒出几道青筋:「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说的是真的,可我爹爹的为人,我更是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对你这些话,我总不能连查证都没有,就一股脑全信了吧?」 楼望津咬牙,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楼卿霜连忙扶住他。他眼珠颤动,伸出一只手指着慕蒙,「这些说辞就不必了!公主殿下,我该想到的,你是慕歌川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女,遂了你爹爹那副狠毒的心肠,最开始,我就不该对你抱有任何幻想的……我知道,卿霜闯了大祸,你已经决意株连我们父女二人于死地。方才我愿意将真相和盘托出,不过是赌一赌你究竟还有没有良知罢了,如此看来,到底是无用的。你动手吧,为你那居功甚伟的父亲杀人灭口,我们父女二人死后,他的秘密,就永远不会被翻到明面上来了。」 慕蒙冷声:「想死?候着。」 慕蒙说完,不再看着楼望津,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二人。 终于,她在面对楼望津时强撑的神色渐渐垮下来,不像刚才那么游刃有余,而是完完全全的深重下去。 慕蒙兀自抿了抿唇,目光先扫到遮青和盛元霆身上:「请你们两个先帮我看住这对父女。」 盛元霆立即应是,他抬起头,目光隐隐有几分关切;遮青虽没有说话,但也缓缓点了头,他站在晦暗的角落中,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慕蒙知道,他始终望着自己。 不过此时,她已经顾不上他们二人的心情了。 随即,她沉重的目光缓缓落在逢息雪脸上,与他望过来的目光对视:「逢息雪,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 这里一片草木疮痍,虽然群山合抱,但并非青青碧色,而是露出了荒凉贫瘠的黄土,看起来竟有几分荒边冢的荒凉意味。 慕蒙和逢息雪一前一后出了小院,向前走了数十步。 终于,慕蒙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看逢息雪,开门见山的说:「其实刚才一进屋,我虽然在打量那幅画,但我也注意到,你也一直在看那画。」 她慢慢地转过身,探寻的目光盯着逢息雪的表情:「而且你看的时间还不短,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比起楼望津,我更相信你。」 逢息雪微微启唇,半晌,只发出一声浅浅的嘆息。 他在迟疑,慕蒙看的分明,「好吧,那我换个问题。逢息雪,你曾经是前任魔尊麾下的第一魔域使,你总不会辨认不出你奉为尊主那人的样子吧?」 她第一次没有守逢息雪的规矩,慢慢上前了一步,两步,直到在他三步外站定,「就算后来他换了一张脸,但他毕竟也是你的同族,你站在他面前时,难道会认不出来吗?换言之,你曾是他的下属,容颜也未大改,他总不至于认不出你是谁吧。」 如果说刚才逢息雪还欲言又止,有说点什么的打算,但此刻却是完完全全彻底沉默了。 慕蒙心中一片空茫,寂静的风拂过她的脸庞,额边的碎髮带来一丝酥麻的痒意。 她不想兜圈子了:「楼望津说的都是真的吗?」 终于,逢息雪静静点头:「是。」 第170页 「那个叫慕歌川的人,他曾经是魔族的魔尊,在天魔大战中杀了真正的天帝,幻化成他的样子取而代之,如今,正坐在天帝的帝座上。是吗?」 逢息雪嘆息:「是。」 第65章 下跪 「谁让你跪我的?给我起来!」……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天地间安静的仿佛风拂过地上枯草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沉默良久,慕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只是添了一丝迷惘:「我爹爹是个魔族, 他竟然会是魔族?」 她长卷的睫毛颤了几颤, 似乎到现在还不能回神,皱着眉喃喃问道:「可是我没有一颗石头心啊, 姐姐也没有……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和姐姐也不是爹爹亲生的孩子么……」 逢息雪轻声道:「那倒不是, 你应当就是他的亲生孩子。」 他看了慕蒙一眼,见她神色还算稳定, 便解释道:「我虽一直定居在荒边, 但对外界的事也有几分了解,当年六界盛传天帝新娶续弦,极尽宠爱,还为他诞下两位女儿——要知道,魔族的匪石心都是冷酷无情的,若是不爱,是绝对忍受不了娶妻、和另一个人共度余生的。所以你爹爹的那颗心,应当已经长成一颗完美的肉心了。」 慕蒙慢慢咬住下唇。 所以, 她爹爹当年是天族人, 后来也用了那残忍血腥的办法换心入魔, 但最终却耽于情爱,也变成了个石心生肉的魔族。 但是这样的话……慕蒙低声问道:「那我……我到底是天族人, 还是魔族人?」 这个问题,逢息雪顿了一会儿,最终他嘆息着摇摇头,「其实我也说不清, 我们这些石心生肉的人到底还算不算的魔族。其实严格来讲,我们应当哪一族都不算,只是一个同类稀少,无根无足的怪物罢了。」 慕蒙低笑,「那我算什么?大怪物生的小怪物么?」 逢息雪微微蹙了眉,有些不贊同的望着慕蒙,「你不要这样想,你父亲是后天入魔的杂生魔族,原本就有自己的宗族。而且他的心已与正常人的普通心脏无异,既然曾是天族人,那么他生下来的子女,就会是正常普通的天族人。」 慕蒙听了他的话,神色也没有什么反应,她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露出一抹略显苦涩的笑:「这些事情,为什么你从前没有告诉我?」 逢息雪道:「我何必告诉你这些?」 他摇头,「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应当明白的,如果你换作我,难道还会说出这些事情吗?」 是啊。 逢息雪何等通透,他知道那么多事情,却对她半个字都没有提。 他知道她爹爹是个魔族。 他也知道慕清衡受了委屈。 他甚至猜得到慕清衡是杂生魔族,开启了重生之阵。 他们魔族的心会被爱念折磨的死去活来,会时时以爱人的欢喜而欢喜,以爱人的痛苦而备受苦楚。 这一切的事情,他全部缄默不言。 依稀记得,当年他一身黑衣雪发,站在自己面前,惜字如金:「慕清衡临死前托我守卫你三百年,以此换取我苦苦追寻之人的下落。」 然后,他便什么都没有说了。 也许他的想法是对的,若换作自己,也是不会对人提及这些的——因为慕清衡已经死了,因为她爹爹依然是她爹爹,是受人敬仰的一族之帝。 她的生活还崭新而明亮,知道这些事,除了给她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多余的,便也没什么了。 慕蒙衣袖中的手握得很紧,握了很久,指尖都觉得有些阵阵发麻。 她默默地看着眼前群山环绕,荒凉无人的天仓境,脚下所站的地方地势较高,恍惚间,竟觉得这是那片没有底的悬崖。 但往下看,仍能看见光秃秃的山脚,依稀辨别出荒芜的杂草丛——这里到底和无尽崖是不一样的。 盯了太久,慕蒙觉得眼眶有些生疼,但眼底始终干涩,她听见自己喃喃低语的声音:「所以……慕清衡是在復仇吗?」 是么? 若换作是她,她会怎么做? 自己父亲为人所杀,他的帝位一朝被他人夺取,甚至他的容貌,他的姓名,也都通通不属于他了。所有同族臣属全部被蒙蔽双眼,对着仇人叩拜,赞颂他的功德。 那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全世界都背离自己而去了吧。 若她是当年那个小孩,她要如何做呢? 逢息雪看着慕蒙眼中的波澜,面对她的问题,他喟嘆道:「或许吧。」 慕蒙转身往回走。 「慕蒙——」逢息雪皱眉叫住她,「你想干什么?」 慕蒙摆了摆手:「我没事,也不会这么快就做什么。你放心吧,我不是冲动的人,这些事也不是小事。」 「突然得知这些,我总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事已至此,她不会冲动地因为得知这件事,就跑到爹爹面前质问他,或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说的冷酷无情一些,就算她这样做了,又能换得什么呢?慕清衡已经死了,除了让她爹爹更加遭受千夫所指,也不会带来别的东西。 但话说回来,既然知道了这些事情,如果能若无其事的,当做只听了一场故事,听过之后一笑置之,也显得太过冷心冷肺。 但从刚才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这乱糟糟的一摊事,她还没能那么快想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只能先把眼前的事顾好。 第171页 慕蒙回过头,认真地看着逢息雪:「我本来想杀了楼卿霜,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现在他们父女二人算是重要人证,一时还杀不得。虽然没想好要怎么处理此事,但他们二人的命我想先留着。不过楼卿霜拔了虞笙姑娘的思安花,导致花期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也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 「我打算收了她的灵力,以作惩罚,她没了灵力,自然无法再出去作恶,而且瞧她的心性,这应当也算得上是极重的惩处了,你意下如何?」 逢息雪虽然不是天族之人,但他的规矩比慕蒙还大,轻易不想犯命债,自然没什么异议:「我无意见,就按你说的办。」 …… 屋内楼卿霜父女相邻而坐,两个人一直低着头,始终没有说话。 他们并没有要逃跑或反抗的样子,反而十分老实,盛元霆看了他们一会儿,微微转头望向遮青。 刚才一直没有机会,现下终于有条件说话,他上前两步,认认真真的行了一个深礼:「刚才事出仓促,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阁下的救命之恩,在下别无所长,若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遮青看了他一眼,小幅度的摇摇头,伸手虚托住盛元霆的手腕,甚至没有让他把这个礼行完,温声道:「不必多礼,一点小事而已,算不得什么恩情,将军不用放在心上。」 他轻描淡写的,显然是没把他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并且让盛元霆也不必太在意。 不止如此,他顿了顿,竟然还用略微歉疚的目光看了盛元霆一眼,「何况刚刚我行动贸然,不知那结界有何功用便出手欲破,害将军受了轻伤,是我的过失,还望将军不要怪罪。」 他语气歉然,字字句句说来真诚,盛元霆甚至有些不可置信地愣了一瞬:「你说什么?」 他一向忠耿,面对恩人如此自谦,自然会执拗,「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今日出手相救,险些搭上性命,我受些皮肉之伤,如何能让公子来致歉?如此大恩,若就这样轻轻揭过,我心中怎能过意的去?」 遮青摇摇头,低声道:「是我该做的。」 盛元霆正想再说话,慕蒙推门进来了。 慕蒙一进来就听见遮青话音刚落——这是他该做的?什么该做的?她看他们一眼:「怎么了?你们在干什么?」 盛元霆微微一笑,有些无奈的说道:「我想答谢遮青公子的恩情,只是遮青公子为人实在谦逊,让我有些无地自容。」 原来是这个该做的。 慕蒙心中泛起一丝好笑的无奈,白问,她刚才就该想到的,遮青这个人,一向都把自己做的善事说的一低再低。 他这个态度,她已经习惯了,前不久他一个人救了云泽全境,还为了救久琰哥哥深受重伤,都没有放在心上,今天这事,他更加不会在意了。 盛大哥如果表现的太过感激,定要报答,反倒会让遮青手足无措,慕蒙这么想着,便劝道:「盛大哥,此恩你且放在心里就好,若是说的多了,反倒让遮青公子不好意思。你放心,若以后有机会,遮青公子遇到什么困难,我会知会他找你帮忙的。」 这样说,他们两个人心里应当都会舒服些。 果然,盛元霆微笑着点头:「那便如此说定了。」 慕蒙也笑了笑,上前两步,站在盛元霆身边,低声道:「盛大哥,我身上还有一些要办的事,一会儿就要走了,不过这里还需请你费心。」 盛元霆眉目一凛,立刻认真回答道:「小殿下尽管吩咐。」 「楼卿霜父女,还需劳烦盛大哥为我看好,请你从麾下抽调一些天兵把守在此,等日后我想好如何处置他们,便亲自回来处理。」 慕蒙说着,向楼卿霜父女撇去一眼,「楼卿霜私逃出去,在鬼界偷了东西,此物关系到一人性命,她的罪责不小,一会儿我会收回她身上的灵力,让她无法再仗着力量作恶。不过,她偷盗灵药是为了她爹,这位楼先生确实看着身体状态极差,还请盛大哥看好他,若有必要,请医仙为他医治一番。」 盛元霆明白慕蒙做此部署的原因,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行了一个礼:「请小殿下放心吧,臣会安排好一切的,绝对不会出任何差池。」 慕蒙自然对盛元霆放心,她点了点头,随即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还有一件事……盛大哥,今天你听到的所有事,还请不要跟外人说道。」 「这是自然,臣晓得的。」盛元霆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却有些温软下去,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想宽慰两句。 但大概觉得在这样的事情面前,言语太过苍白,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慕蒙交代好所有事情,处理了楼卿霜后走出这间屋子,一直沉默不语的遮青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他虽然不说话,但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眸却不着痕迹地望着她。慕蒙心下明镜,也许他以为自己掩饰的好,但她的眼力也不是迟钝的。 慕蒙还以为他会说什么,等了一会儿依旧是一片沉默,想了想,率先转过头,「遮青,今日让你听到这些天族隐秘,倒是让你见笑了。」 遮青微微动了动唇,缓缓摇头,声音很温和:「公主殿下请放心,这些事情我只当做是穿耳之风,绝对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第172页 这个她倒是很放心,遮青的心性,她自觉已经有些了解了——如果他是到处说这些秘辛的人,自己也不会如此信任,为了救他,还扔出了半颗赤心丹。 慕蒙笑笑,扬了扬长眉:「我当然知道。」 这是她的烦心事,总不能让别人也一起跟着心烦,而且对方性子高洁,想必对这些俗事也不感兴趣。慕蒙这么想着,便引开话题,微笑问道:「遮青,你怎么会出现在天仓境?这是我们天族唯一的流放之地,若不是天族人,是进不来的。」 这问题她一直都想问,倒不是怀疑他什么,遮青这般优秀出色之人,若是同族她岂能不认识,如此问来,真的只是好奇他怎么进来的。 但遮青却似乎吓了一跳,身体僵直一瞬,略有些慌乱的解释道:「公主殿下,我并非天族之人,方才在进口我……我使了一些小伎俩……骗过了守卫进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苍白了脸色,下一刻竟然不由分说的单膝跪地,「我闯了天族私境,坏了天族的规矩,请公主殿下责罚。」 哎,这什么人吶这是? 慕蒙目瞪口呆,简直无奈了,难道自己刚才的语气是质问吗?怎么一言不合就给她跪下了?且不说他来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单凭他刚刚救了盛元霆一命,他的擅闯在她这里便不是坏事。 她不知晓那结界的厉害,若如楼卿霜所计划的,当时是她冲上去救了盛大哥,此时的境地不知道要有多坏。 心中有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慕蒙不知道那翻涌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不大好受,她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遮青,甚至有些生气:「谁让你跪我的?给我起来!」 这语气可不算友善,遮青见慕蒙有些生气,更不敢立刻动作,还抬起头,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慕蒙更是火大,直接弯腰伸手抓住遮青的手腕,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她还气着,怕一张嘴还是语气不好,慕蒙先自己平復了一下。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遮青游侠四方,前前后后杀了多少恶贼,救了多少人命?都不说那些,只算上在北疆救泽儿的那次,还有之前在云泽境他的义举,再加上今天——他救过的人里,有多少是她无法割捨的亲人? 这三番四次的恩情,就算她对他行大礼拜谢都不过分,他怎么反倒一点也意识不到,还因为这点小事却来跪她? 别说是小小的流放之地天仓境,便是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天族九天门,也只会得到上宾的待遇,难道还会有人斥责他么? 慕蒙一直没说话,遮青更有些惶恐不安,却没敢表现出来,只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 「别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的了,我跟你说了很多次,让你叫我蒙蒙,」慕蒙不想再看他困窘可怜便放过他了,这次眯了眼睛,不容反驳的道: 「现在,此刻,叫一声让我听听。你若是不从,我会非常的生气,再也不理你了。」 看把他吓得,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那么不安地抖着嘴唇,好半天才尝试出来两个音节: 「……蒙蒙。」 慕蒙微微一怔——这一声蒙蒙透过耳膜静静落在心里,似乎引起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实话讲,遮青的声音并不算好听,他的嗓音始终带着微哑,仿佛冬夜里残破的生锈铁剑,但是他这一声蒙蒙却不知为何,听在耳朵里格外的温柔缱绻,仿佛里边包含了太多东西——太多她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 多少人唤她一声蒙蒙,可他这一句却格外与众不同。 这一瞬间,慕蒙的心略快一拍,她清了清嗓子,有些掩饰地摸摸鼻尖。 但她的手刚挡在鼻子上,唇角还来不及微微扬起一个笑,就听见遮青有些小心的说道:「公主殿下,我叫过了,你不要再生气了。」 ……。 很好。 她就不信,今天她板不过来他这个毛病! 第66章 温柔 遮青的厌恶如此明显,仿佛提及慕…… 慕蒙故作一脸深沉, 仰视着遮青,一字一顿的问道:「你是想气死我吗?」 这话就很严重了,不过若是换了别人, 可能不会极其当真, 但遮青不一样, 他不安地眨了下眼睛,干巴巴的说:「我……我不想……」 解释的十分认真, 他不想。 慕蒙差点儿没忍住想笑出来, 但还是撑住了场面,目光冷漠神色淡薄。 「我让你叫一声来听听, 你就真的只叫了一声, 你倒很会理解我的话。」慕蒙抄着双手抱胸,扬了扬下巴,做出一副略带讥讽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是我太迟钝了,但现在我明白了,你其实根本就不想与我交朋友,不打招唿跑了两次,让你叫我名字又这么吞吞吐吐, 一定要称唿我公主殿下来疏远我们的关系, 好吧, 那我也不强求,就让我一个人伤心好了!」 她把话说的兇巴巴的蛮不讲理, 说完后一仰脑袋,抱着胳膊等遮青的反应。 遮青简直比想像中的还慌:「不、不是的,我不想惹你生气,也不是不愿意与你交朋友……我其实——」 「蒙……蒙, 蒙蒙,」他舔了舔嘴唇,又轻轻咬住,小心翼翼的一连叫了两遍,低声道,「你别伤心好不好?」 慕蒙绷紧唇角,高贵冷艷的说,「呵。」 她这个样子哪里是发火,简直就是一只要顺毛撸的小猫,遮青清澈的瞳仁中浮现了几分无奈,虽然无奈,却也染上一抹极细微的明亮笑意。 第173页 「是我不好,蒙蒙,你若是不开心,就打我两下好了。」他又说。 打?慕蒙暗暗腹诽,她才不上当呢,他的心是琉璃玉瓷做的,要是她真打他两下,他指不定得露出多可怜巴巴的样子。 她偏不理他,倒要看看他打算如何哄自己。 遮青看慕蒙还是不理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哄她高兴,又轻轻唤了声她名字,她也不应;苍白干瘪的说我知错了,她依然不理。 想了想,遮青稍稍倾斜了下竹棍,用顶头那一端很轻的戳了戳慕蒙的肩膀。 这细微的碰触有些痒,明明并非身体直接触碰,而是这节毫无生命的竹棍,但却带起一阵酥麻的电流,肩膀一直到指尖,竟有些隐隐发软。 慕蒙第一次觉得,遮青这个不起眼的竹棍竟然莫名有几分可爱,这一刻就像是活过来,仿佛正替它的主人无声的诉说轻哄。 但她打定主意,就想看看遮青能做到何种地步,便咬牙扛住,神色淡定的憋笑不理人。 遮青没什么办法,似乎想了很久,最后依然用竹棍轻轻的戳了下慕蒙肩膀。 他好像完全不会哄人,多少险境都面不改色、遇到再强大的敌人也不曾有任何慌乱的人,此刻手足无措,只能像莫名傻气的小孩子一样,话也不会说,只会用一根破破烂烂的竹棍哄人——如果这也叫哄人的话。 这戳一戳有种古怪的可爱,慕蒙到底绷不住了,弯唇失笑道:「好了,别戳了,你在干嘛?」 遮青见她笑了,神色微微放松下来:「你别生气。」 「知道了,看在你表现还不错的份上,不跟你生气了。」慕蒙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遮青,她本就没有生气,只是因为他实在太不懂自珍自爱,才心中不虞的。 所以虽然不再生气,但仍然细心叮咛,「不过以后你要记住,不许动不动就认错,别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真做错了事,只需真心道歉,若造成了什么损失,再努力改正,全力弥补就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向他人下跪?」 遮青轻轻抿了唇,他的侧脸温柔细緻,虽然有苍白,但眉目清朗神色分外柔和。 他开口,声音低低,「没有他人,只有你。」 慕蒙只当是表面意思,「就算你没跪过别人好了,既然我是第一个,也须得是最后一个,以后可不许了。知道了么?」 看见遮青缓缓点了头,她还犹不放心,执拗地盯着他:「我要听你亲口回答。」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遮青声音不高,却很重。 见他认真应诺,慕蒙总算信了他,再看向他时,心中那些顽劣的调皮和娇蛮的捉弄全部消失不见,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拧住的感觉,她认真道:「遮青,没什么可自卑的,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为什么不能抬头挺胸的活着?」 遮青完全愣住了,下一刻他反应过来,紧紧抿了唇,稍稍侧过头去。但慕蒙仍然看见他眼角闪过一丝晶莹的光,不过很快便消弥于无形。 她很贴心的没有立刻说话,只等着遮青自己平復心绪。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才是她最想对遮青说的话。 片刻后,遮青的神色恢復成往日的泰然,他应当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脸色更加温柔的同时,身姿也似乎添了两分风采。 慕蒙见了微微一笑,道:「那现在我可以问问,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吗?」 其实她对他是如何进来的并不是特别关心,天仓境门口那个守卫几斤几两她清楚的很,本身这地方就并非一块铜墙铁壁,若想入镜有许多办法。所以,比起如何入境,她更想知道遮青来此的目的。 只是方才她这真正想问的还没问出口,他就被上一个问题吓成那样。 这回遮青果然好多了,没有再被一个问题就弄得手足无措,温声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追踪前阵子云泽境的那团黑气,不过那怪物十分狡猾,能寻找的蛛丝马迹很少,我也只是发现他有过到这里的痕迹,所以便来碰碰运气。」 「哦……」慕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既然遮青没再往下说,那应当是没有什么收穫,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及时的出现在吊桥那里了。 想了想,慕蒙劝道:「遮青,这个怪物你不必追查了,那天你也见了,你我二人的灵力都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你单枪匹马碰到他,会吃亏的。」 虽然她知道以遮青的聪慧,必然不会在不利的条件下硬碰硬,应当会想智取的法子,可是那也极其危险,「这个怪物是沖我来的,只要我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就算我没有提前寻到他,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自己站在我面前。你不必找了,去做些别的事吧。」 遮青看了她一眼,神色坚定的摇了摇头:「那怎么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站在你面前,必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如此说,便更应该提前把他找出来杀掉。」 「他做好了万全准备来找我,难道我就没有准备束手待毙吗?」 慕蒙笑吟吟地反问了句,随即目光柔软了些,温声说:「别冒险了,听我的吧。」 谁知遮青这次却没有那么好说话,他深深看了慕蒙一眼:「这个不行,蒙蒙,只有这个不行。」 他语气那么坚定,不容拒绝,慕蒙望着他的神色,想了想只好作罢。 第174页 算了,遮青对匡扶天下心嚮往之,自己不许他再追踪那段黑气有些越界了,说到底,她和遮青只是十分欣赏的朋友,并没有资格去干涉他的志向。 他愿意为了此事努力,她也不会拖后腿就是,会打起万分精神来应对这场不知什么时候会降临的恶战。 这样想着,慕蒙便换了话题:「那你来这里探查过,虽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可有找到什么其他线索?」 遮青点一点头,提起正事,他整个人终于更添几分自信风采,眉宇间带了些沉稳坚毅的味道,「我在那怪物的住处看到一片法阵残存的痕迹,据我判断,应当是化怪形成,那法阵大约是他用来强健灵力的。」 慕蒙挑挑眉:「化怪?你的意思是,那团黑气里边包裹的那个人,实际上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不知碰到了什么机缘巧合,获取灵力并有了生命迹象,成为了化怪?」 「不错。」 这就奇了,放眼六界,哪个灵气四溢的地方能孕育出这般高强的化怪?天底下多少化怪,撑死带点灵气,如果再能走运些,可修炼成人形已经是很有造化了。 慕蒙摇头感嘆:「妖界的酒香山一株万年古树下有一颗黑石,那石头化怪后修成人形,灵力几乎能与大妖抗衡。不过仅仅作为一只化怪,与同类相比是无人可无出其右,但那点灵力放在六界中,连中等都算不上,可这已经是如今记载中最了不起的化怪了。但是碰上这团黑气,想的石头怪还要再往旁边避让避让。」 遮青微微一笑:「确实如此,虽然不算什么重要发现,但总归是条线索,对他的身份也算了解了。」 聊了这么久,遮青微微偏头看一眼慕蒙,见她神色如常,但眼眸却如一泓平静的湖水,让人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他眨了眨眼睛,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担忧。 慕蒙看出遮青欲言又止,「你怎么了?有话就直说,不用憋在心里反覆掂量。」 遮青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蒙蒙,我知道这样问来有些冒犯,望你别见怪,我想知道你对今晚所知之事……可有什么想法么?」 原来他想问这个事啊,虽然不像是他性格,但慕蒙还是坦诚的回答道:「不知道,我也没想好。」 她看一眼遮青,忽然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在刚才的屋子里面,无论是她还是楼家父女,或是逢息雪和盛元霆,几乎都算得上是当局之人,只有遮青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此事她倒很想听听他的看法。 如此想着,慕蒙便问道:「遮青,不知你听了这个事之后,又是如何看的呢?」 遮青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语句,最终他开口,说的话却让慕蒙有些讶然: 「若你问我,我倒觉得,不必理会楼家父女的说辞。无论真假。」 什么?无论真假? 这么冷硬决绝的态度,可不像遮青一惯的性格。 而且慕蒙已经确认他们说的是真的了,但遮青还不知道,不过她也不打算告诉他太详细的来龙去脉,只问道:「若是真的,为何不理会呢?」 遮青道:「我虽然行事低调些,但世间之事并非一概不知,对于天族废太子慕清衡的事,多少也听过些。」 「慕清衡既已入魔,便是捨弃了天族之子的身份,既然他先行抛弃自己的宗族,又有何值得可怜之处?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他若是真恨,大可以正大光明与真正的仇人一决高下,可他行事阴私,长公主殿下何罪之有,何以被他算计遭此灾祸?既然他抛弃宗族,勾结外魔,算计长公主,这每一件事单拎出来,都是罪无可赦的大罪。那么慕清衡获罪身亡,实在是没有冤枉了他。」 「再者,就算天帝夺位的手段不太光彩,但他接任以来,从未行差踏错过一步,所做所为称得事仁义侠骨,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曾经旧事搅弄得天族动盪不安?如果此事揭露,群臣激愤,一同废了天帝的帝位,到时天族乱成一片,两位公主也会受到波及,若长久没有主事之人,内忧外患,天族也许会一蹶不振,就此沉寂下去。」 最后,遮青沉声总结道:「如此盘点下来,既然慕清衡罪无可恕的确该死,揭露此事又会伤及天族根本,更是破了父女情谊。百害而无一利,又何必耿耿于怀把此事放在心上。不如一笑置之,随他去吧。」 他一气呵成,条理清晰,字字句句说的都极为理智,甚至说的很对——这件事若真的公诸于天下,非但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带来不少影响恶劣的坏处。 慕蒙一路听下来,不由得心下一嘆。 遮青果然是局外人,甚至也太局外了,分析起局势来锋利无比,毫无任何私人感情,桩桩件件皆是从利字出发——而且,还是为了她与天族的利益。 不对,也不是完全没有私人感情,他虽然冷酷理智,但慕蒙仍然听得出,他语气间对慕清衡的厌恶——那种深深的不屑与轻蔑,仿佛言语间提及,他都会脏了自己的嘴一般。 慕蒙微微侧头看了遮青一眼,他神色静雅端然,提及这个话题,还显得稍微有些冷漠。 也是。他这样的人,行的端做的正,铁骨铮铮嫉恶如仇,也难怪对慕清衡这般偏激。 慕蒙不置可否,只是慢慢问道:「所以你认为此事我不应该再深思下去,而是就此作罢?即便废太子曾经也有许多屈辱与委屈,也都一併不必理会吗?」 第175页 遮青斩钉截铁地说:「是。不必理会。」 他语气温软了些,轻声道,「就当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把一切都忘了吧。」 慕蒙缓缓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双手交握,轻轻搁在外边的栏杆上,「很奇怪,遮青,我以为以你的性格,是不会说出如此狠厉决绝的话的。」 她的语气轻松惬意,但也微微带了些不着痕迹的探寻。 遮青微微动了动唇,垂眸低声道:「你既然问我,我自然坦然相告我的想法。还请公主殿下细细思量,如此行事方才是理智所为。」 他又叫回公主殿下了,想来是她的问法让他紧张了,慕蒙轻笑道:「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只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刚才我听得出来,虽然你没有直言,但……你为什么如此厌慕清衡呢?」 遮青沉默了一会儿,只说道:「难道他不值得人厌恶么?」 也许吧。 遮青与世间的所有人,都只知道慕清衡的种种过错,却不知那一切都是冰山一角,真相远比人们想像的还要庞然。 如果他不是小小年纪家族被毁。 如果他没有扛着巨大的痛苦换心入魔。 如果他没有开启重生之阵将过往尽数弥补。 如果他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生柔软,最终耽于情爱撕心裂肺。 也许……他就值得让人毫无保留的厌恶痛恨吧。 但此刻,慕蒙也说不上自己心中的感觉,只是默默盯着远方,嘆息道:「原来我不懂,只觉得世上之人好坏分明,但走到今天才发现,这一切竟不能单一论之。我们曾经一起清剿蛇蛊,在自己与世人眼中,我们是行善的义举,可是在蛇蛊眼中,我们岂非也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若是世上的所有人都从自身出发,那么这世间的黑白对立,便会全部颠倒过来。」 「其实慕清衡他……」慕蒙顿了顿,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算了,还是别与你说了。」 遮青微微一笑,清隽的眉眼愈发夺目,最终柔声道:「蒙蒙,你不要再烦恼了,这些事情本就不值得你心烦。那人既已死,便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屈辱委屈可谈?人活着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莫想了,忘了吧。」 莫想了,忘了吧。 徐徐夜风好似将他温柔的话语传出很远。 这句话始终盘旋在脑海,他低柔的嗓音一直在她耳边萦绕不散。渐渐的,仿佛身处空谷迴风,这道声音中的沙哑与粗糙一点点剥落,慢慢的变成一个熟悉而清湛的声音。 那人仿佛就站在眼前,他身上带了些许微光,光芒浅浅淡淡,让人不由得眯了眼睛。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深邃漂亮,如同浩瀚蔚蓝的烟海,点点滴滴流露出盛不下了的深情与疼惜。 他像是要走了,气息都带着远行的风沙与辽旷,在她耳旁无奈而温柔的低声劝慰: 莫想了,忘了吧。 慕蒙伏在栏杆上的手一点一点蜷缩起来,慢慢的紧握成拳,她用了力气,指节泛出一片青白色。 最终她垂下双手,紧握的手指缓缓的松开。 无人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她什么也没有说。 第67章 悸动 「你以前是不是吃过很多苦?」「…… 之前与逢息雪交谈过后, 慕蒙返回屋子交代天仓境这边的事情,逢息雪便即刻动身前往鬼界。 他们夺回了思安花,要立即找路照辛代为照看, 延长花的生命。 算时间, 他应该已经到鬼界了, 慕蒙对路照辛颇为信任,即便没有她在, 路照辛也绝对不会为难逢息雪的。 这样想着她便亲自到那团黑气住过的山洞瞧了一眼。 之前就听遮青说那地方荒凉偏僻,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提出要去时, 遮青还犹豫了下:「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一处普通山洞。能有的信息,不过地上那残破的法阵而已。」 慕蒙有些好奇的看遮青一眼,眨眨眼睛:「既然我人已在此,当然要去探测一番了。说来这虽然是你要矢志除去的恶人,但更是直接与我作对的对手,亲自看看,总没坏处。」 她说的很有道理,甚至让人无从反驳, 遮青迟疑后, 只好点了头:「好吧, 我带你去。」 这里的地形遮青已经熟悉了,当下便带着慕蒙一路向东拐, 过几个山坳到了那处洞穴。 刚刚走近,忽然枯草地上一团小小的黑影闪过,「嗖」的一下轻轻带起裙边。 那东西虽然一晃而过,但浑身黑色硕大, 尖尖的脑袋长长的尾,慕蒙看得清清楚楚。 !!! 这么些年,慕蒙也算练出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面上强装冷静淡定,只是迅速的从遮青的左侧换到右侧。 「是老鼠,你害怕?」遮青向后看了一眼,虽然说的是问句,但他神色明显已经很笃定了。 似乎他还要说什么,慕蒙立刻噙着笑挑眉道:「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连蛇蛊都不怕,会怕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它?」前半句说的还蛮有气势,到后边语气渐渐有点弱,但还是强撑着冷笑了一下,「我只是怕它弄脏我的裙摆……」 遮青无声地嘆了一口气,微微侧过头,以此掩盖眼中升起的几分浓郁怜惜。 曾经睁着一双清澈见底满是依赖的眼眸,会清楚的说「哥哥,我害怕」的小妹妹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装作不经心,甚至不屑一顾的样子,来将天然的恐惧隐藏起来的姑娘。 第176页 虽然她已经变得十分坚强,但他只觉得更加怜爱。 遮青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下,「那个……我刚才在洞穴中查探的时候,那里老鼠出没的更多。不然蒙蒙,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过去先清理一番?」 慕蒙没有立刻回答,咬住下唇微微思索。 答应吧,打自己的脸。上一句都说不怕了,要是这样让遮青去了,岂不前后颠倒,他会怎么看自己? 不答应吧,慕蒙微微向上看,脑海中想到洞穴中老鼠成群,欢快地从她身边跑来跑去那样子。这景象,只是想想都觉得有点打憷。 她思考的时间有点久,遮青抿了抿了唇,不由得弯起嘴角,语气极温柔:「蒙蒙,你不用考虑了,反正你不害怕,难不成在与我客气吗?那里这东西那么多,说不定真会弄脏你的衣裙。我倒无所谓这些,那我先过去了?」 他实在是善解人意,温柔细緻到极点,慕蒙不管了,对他笑眯眯地弯了眼睛,伸出一条手臂:「吶,辛苦遮青公子啦。」 遮青笑意加深,他的眼眸本就漂亮好看的不像话,这样一笑,里边仿若倒映了星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有两分宠溺疼惜之色。 但还不等慕蒙再反映,遮青已经先一步走进洞穴。 * 洞穴的陈设简单干净,甚至基本还保留着天然的样子,遮青快速走过地上残留的法阵,小心的没有碰坏阵的边缘,以便慕蒙一会儿进来能够看到它原本的样子。 地上来来去去十分欢快的跑着一些老鼠,但遮青没有第一时间先行清理,而是从中央走过,到对面壁边停下。 他抬头看着这面石壁。 石壁上留有一些刻画的痕迹,条理清晰地分析地上法阵,而且明显是新刻不久,地上甚至还落了一些浅浅的粉.灰。 遮青咬了下唇,没用灵力涂抹掉,而是随意捡起一块石头,将上面的字迹按笔画走势修改了一番。 这是方才他一人入境,在这里看到这个残阵时,随手写下的分析之语——当时就算如何想,他也算不出会在天仓境巧遇蒙蒙。 若他能预测到此事,何至于这般大意的,在墙壁上留下自己的字迹? 遮青既不敢用灵力涂抹,生怕留下灵力痕迹,反而坏事;也不敢将它划乱,那样更无从解释。他只能顺着字迹边缘有意地改变这些字体—— 毕竟,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可能解释的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与慕清衡的字迹一模一样。 全部修完后,遮青心中的石头终于完全落地,他快速地清理了洞穴中的老鼠,转身出去唤了慕蒙进来。 慕蒙走进洞穴,只见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心中不觉浮现一层暖意,遮青这个人,办事温柔又细緻,处处体贴,而且看破不说破,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激他才是。 压下点点心绪,再往前走,慕蒙便注意到了地上残留的巨大法阵。 这些法阵走向透露着一丝诡异阴森,她蹲下来,细细的看了两遍。 她对化怪之阵了解的不多,但这些年毕竟许多东西都有涉猎,看了几眼,隐约明白此阵的厉害。 研究了一番,慕蒙站起身,又绕着这处小小的洞穴走了一圈,直到看到墙上那面字迹后停下脚步。 「遮青,这是你方才分析之语吗?」慕蒙伸出手,细细摸了下石壁上的字,是新鲜的,刚刻上去的。 遮青上前两步,音色柔和的低声承认:「是。」 他解释了一下,「此前没想到这世间会出如此厉害的化怪,所以其实我对这阵法也理解的不十分透彻,还不到游刃有余的程度。所以在分析时怕有疏漏,便随手在石壁上刻画了。」 慕蒙点点头,目光被上面的字迹吸引,一路看下来,倒觉得进益不少——虽然遮青嘴里说着他对化怪之阵并不了解,但能有石壁上这番分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不过……慕蒙侧过头,有些促狭的笑道:「遮青,你这字迹可不大好看,看来你样样都好,偏偏书法差了一些。」 遮青微微一笑,似乎没听出她的调侃一般,还轻轻地用手背蹭了下露在外面的脸颊,低声说:「我哪里当得起样样都好,蒙蒙不要打趣我了。」 慕蒙也不与他争辩,只弯唇一笑,又回过头来看遮青在石壁上的字迹,这次不再分析此中内容,而是纯澈的看他的字体走势,「其实你的字迹风骨还不错,依稀可见银钩铁划,只是每到收势之时总是……过于飘逸?才显得整个骨架乱了。」 她也说不上来,明明感觉这些字应当会很赏心悦目的,但偏偏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古怪。 不过,也无伤大雅,字不好而已,一点也不能损减遮青的好。 慕蒙看过遮青的分析,又回头查探了一片这法阵,心里渐渐有数了,这里确如遮青所说,并没有什么太有价值的信息,既然如此,便不必在这里做更多的停留浪费时间。 这么想着,慕蒙便在此与遮青作别:「遮青,我手里还有些事情要办,我们就在这儿告辞吧。嗯,不过……」 慕蒙眨眨眼睛,微笑道:「下个月初三我过生辰,既然你已经认我做朋友,可会到场么?」 遮青下意识张了嘴,但没有第一时间发出声音,似乎是顿了一下,才低声道:「若我有时间,一定会去看你。」 第177页 慕蒙微微挑眉,若有所思的望着他,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遮青刚刚第一时间是要答应的,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模稜两可的敷衍了自己。 不太想放过他,慕蒙追问道:「你为什么会没时间?」 遮青果然被问住了:「我……」 饶是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她的心情总在沉重边缘徘徊,此刻也忍不住被遮青可爱的反应弄得隐隐有些失笑——真的不是她太恶劣,而是身边几乎从未见过像他这样脸嫩害羞,把她的话奉为圭臬,几乎是字斟句酌,每一句都认真应对。 即便是一句玩笑话,他也做不到言笑晏晏,从容不迫地玩笑回来。 这样的人。真的忍不住想欺负欺负哎。 慕蒙等了一会儿,看遮青还没有找到藉口,便穷追不捨的欺负人:「说呀,你为什么没时间啊?你每天都做什么?难道就抽不出半天,或者两个时辰的时间来见我一面吗?」 遮青被她问得彻底没办法了,无奈一笑:「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为什么啊?」慕蒙很是奇怪。 遮青很温柔的解释道:「我之前提过的,我不详,会给别人带来不幸的,如果我们见的次数多了,你渐渐发现我的真实面目……被你厌恶就算了,但还要害得你不开心,我不想那样。」 他说的很清楚也很平静,慕蒙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依稀感觉到遮青似乎意有所指。他在说这些话时,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某个画面,声音中几乎掩饰不住那种深深的难过。 慕蒙本来想逗他一句,你真面目是什么样?但一想到他事事认真的样子,心中有些不落忍。 想了想,她柔声问道:「遮青,你以前是不是吃过很多苦?」 遮青摇一摇头:「没有吃苦,我犯过许多错。」 「很严重?」 「罪无可恕。」 他说的执拗,斩钉截铁。 慕蒙轻轻眨眨眼睛,目光从他满是残疤的脸上向下扫去,路过他残缺的手指,拂过被衣衫覆盖住的断肢,最终将脸转过去看向远处。 她不认识从前的遮青,无法评判他的过往。 不过她觉得,从相识以来,这几次见面——他的行事,他的性格,如果他以前的确有过深重的罪孽,他也必然已经悔悟,并且弥补,甚至付出了巨大的惨痛代价。 「好吧,我不强求你了,」慕蒙没有接着遮青刚才那句说下去,微微一笑道: 「但我还是很希望可以再次见到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不详,是不是有人对你说的、或是经歷了什么事情,但自从北疆第一次见到你以来,每一次我都觉得很幸运。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会失去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所以至少对于我来说,你没有不详,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遮青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慕蒙的话变得缓和,反而落了两分苍白,他微微退了半步,下意识地伸出手摇了摇:「不是……不是这样的,蒙蒙,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慕蒙心里清楚这些话遮青也许承受不了,他不认可自己,甚至厌恶自己,可这些话确确实实都是事实,也是她心中的真实想法,她一向坦诚大方,没什么不能表达的。 慕蒙见他退半步,便向他迈出一步,补回了这个距离,「遮青,你刚才劝我说,人活着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这句话放在你身上同样适用。」 「就像你所说的,如果有时间,下个月初三我在崑崙境等你,」慕蒙大大方方的弯起唇角,眼角眉梢都带着柔软的弧度,「上次你不打招唿敷衍了我,自己偷偷从云泽境跑掉了,我本来想着下次见你要跟你好好算帐,但没想到,一见面你就救了盛大哥,让我不好意思指责你什么。那么这次,要换我先走啦。」 她说完笑意加深,对他扬了扬手,转身提步离去,然而刚走出两步,便听遮青在后边叫她:「蒙蒙——」 慕蒙转身:「怎么啦?」 「你……要去办什么事,可否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遮青似乎有些迟疑,但目光与语气都十分真诚。 慕蒙摇头笑道:「你应当是帮不上忙的,你知道的,我和我的朋友——就是逢息雪,我们两人来到这里是为了追回我们放在鬼界的思安花,现在我要看一看那边进展如何。」 思安花能不能保住,虞笙能不能找回来,取决于他们的努力,也决定了逢息雪的生命还能留多久。 如果一年之期到了,虞笙依然下落不明,那么这个世上谁也拦不住逢息雪殉情。在此之前,她必然要全力以赴的。 遮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哦……是这样啊,蒙蒙,不然我和你同行吧,我本来出了天仓境后也打算向南走,我们刚好顺路。」 这当然好,慕蒙很愿意与遮青结伴而行。但她急于知道鬼界那边的情况,自然不可能在路上浪费太多时间,遮青竟然也愿意一路耗费灵力陪她赶路,没过多久,两个人便到了鬼界的地界。 到了鬼界入口,慕蒙本想与遮青告辞,却不想他先抢先说道:「蒙蒙,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如我进去拜会一下鬼王大人吧。」 慕蒙笑着望了他一眼。 好像有些不太对哎……遮青这样唯恐避人不及的性子,愿意与她一同赶路,还能说是刚交了朋友,他心中对自己并没有太深的抗拒,但是到了这里,居然要进去拜会鬼王,可不像是遮青能做出来的事。 第178页 慕蒙看了眼鬼界的大门,又转头看着遮青:「遮青,你是不是找路照辛有什么事情?」 她转了转眼珠,有点不得其解地轻轻蹙眉,直接问了出来,「你居然想要进去拜会他,难不成……这一路并非是我们顺路,而是你特意跟我来的?」 遮青神色一僵,随即展露一抹无奈的笑:「并不是,我……」 清了下嗓子,遮青慢慢说道,「蒙蒙,与你交谈过后,我发觉自己从前行事确实太过独断,我一向没有朋友,此前在北疆与鬼王大人也算相交,但却不打招唿自己走掉,如今想来的确失礼。我原本想着,既然到了这里,便进去拜会一下结个善缘,这样看来还是我想多了。」 他语气那般低落,好不可怜,慕蒙听来既好笑又心软:「好啦好啦,是我问错了,我不该总是用从前的眼光想你,你愿意结交朋友是好事。」 她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眨了下眼睛,「算你会交,交到我和鬼王这样的朋友,你以后天界和鬼界都有人罩着你的,以后行走在六界,要是有人欺负你,只管来找我们!」 虽然听来是在自夸,但遮青明白,慕蒙言下之意是告诉他,不必自卑,总会有人为他撑腰。 遮青微微侧过身去,随意的抬手整理衣襟,装作不经意的按在心脏处,他低下头,唇角悄然地弯起来。 即便掩饰的好,但慕蒙一直在注视他,如何能不发现他的动作,她一边瞅着他,一边好笑的戳了戳他肩膀:「餵遮青,干嘛呢,你要是想笑就大大方方的笑嘛,干嘛躲起来偷笑?」 遮青清了下嗓子,神色瞬间恢復如常,居然否认:「我没有笑。」 接着立刻又道:「嗯……我们别耽误了,快进去吧。」 这个人,变得倒是挺快。 慕蒙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失笑,快步跟上去。 她忽然很想看见,遮青若有一天能够肆意恣情,神采飞扬的笑起来,不用偷偷遮掩,也不必易经人发现便立刻收敛,不敢再笑。 若是他能够那样,不知是怎样一幅画面。 慕蒙一边想一边挑了挑眉毛,抿唇微笑——她觉得,总有一天她会看见的。 …… 慕蒙和遮青到的时候,路照辛已经将思安花养护的差不多了,他一向神采奕奕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想来耗费了不少灵力。 逢息雪站在一旁看到慕蒙进来,向她点头致意,目光扫到一旁的遮青,他微微一怔,也略施了一礼。 「蒙蒙,你回来的正好,我已经将这思安花的寿命延长好了。」路照辛一边说一边挥手收势,他轻轻地将面前石台上的花捡起来,原本想递给慕蒙,但眼珠略略一转,还是直接递给了逢息雪。 此前他就已经知晓这朵花真正的主人是谁了,慕蒙看着路照辛动作,心下瞭然,不过她也不太清楚,以路照辛的聪明透彻到底猜到了多少,有没有猜出逢息雪的身份,但看他一句话都没有多问,慕蒙确是很感激。 逢息雪见路照辛把花交给自己,没有说别的,双手接过,「多谢辛苦。」 「害,没什么,」路照辛浑不在意的摆摆手,他现在知道此人大概不像外间传的那么身份卑微,至少蒙蒙是很看重这个朋友的,「原本就是我看管不力,你们没有怪罪,倒让我很惭愧。」 慕蒙走过来笑道:「你这是说哪的话?冤有头债有主,要怪也要怪手脚不干净的小贼,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那就好,不过说来你们动作还真是快,那贼人可处置了?把手伸到我鬼界,只可惜我没能亲手杀了她。」提起这个,路照辛眉宇间仍然有一股郁愤之气。 慕蒙点点头,谁知道抓这个贼还牵扯出一堆事来,这些话就没有必要和路照辛提了,「毕竟是我天族之人,我已经处置了,你就不要再为此生气费心了。」 「好,蒙蒙办事,我当然放心。」 路照辛双手叉腰,长长的顺了一口气,目光一扫,看见遮青很没有存在感的站在那里,不由得挑眉奇道:「遮青公子是和蒙蒙一道过来的?」 慕蒙笑着解释道:「捉贼的时候巧遇的,遮青还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他们互相见了一礼,慕蒙还以为遮青会说点什么,静静等了片刻,没想到行李过后,他也只是沉默。 算了,能迈出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总不能立即便指望他侃侃而谈,慕蒙没管他,又望着路照辛问道:「照辛,根据之前的那些线索翻找轮迴册,你可有什么新发现吗?」 提起这个,路照辛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还是没有发现。我确实按照之前咱们分析的那个思路去找了,可是……原本人界就与其他界有很大不同,人界修仙者并不很多,大多数都是平凡的普通人,这样的人能够惹到什么厉害的人物、从而被种下刻毒酷虐的诅咒,近乎是天方夜谭。若是真有,都不用找,我绝对能记得住。」 他说话没太注意措辞,慕蒙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逢息雪上前一步,他的眉心拧得极紧,眼眸中有一抹彻骨的寒光:「刻毒酷虐的诅咒?」 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对了,慕蒙连忙道:「逢息雪,你先别急,这个……」想了想,她决定还是直说,毕竟此事逢息雪才最该知道,「这是我们之前推测出来的,现在也该告诉你了,只是你要做好准备,珍重自身才是。」 第179页 他们魔族的撕心之痛说来就来,只听了那一句话,逢息雪的脸色就已经苍白了两分,慕蒙看一眼便知他已经深陷煎熬之中,说不定还会越来越剧烈,但没有办法,只能盼他能挺下来。 逢息雪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平复目光中的情绪,但他的嘴唇已隐隐泛出乌紫色,半晌,他睁开眼,尽量平静声音:「我知道了,你们说吧。」 路照辛点了头,沉声道来,「我已听闻虞笙姑娘命途悽惨,每一世皆活不过二十岁,她有此遭遇,必定是遭了人的毒手,我们找不到她的魂魄与转世,也是因为她身上的诅咒。目前的情况,翻看轮迴册是没有用的,我们必须要知道更多的信息才行。」 慕蒙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逢息雪,见他强撑平静,双手已经止不住的颤抖。然而下一刻,遮青忽然走上前来: 「打扰,在下斗胆问一句,你们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他声音温和,「方才在一旁听了两句,是寻找什么人时遇到麻烦了么?在下虽不才,但说不准会有什么办法,若诸位信的过,可否与我说说大致的问题?」 第68章 认出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遮青的声音平静淡然, 听在耳朵中,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慕蒙转头看了他一眼,遮青大约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听了这些, 心中大概是有数了。再说, 她此前就判定出,他绝非是初出茅庐之辈, 阅歷经验比她要多得多, 对于此事,也许会有什么主意。 这么想着, 慕蒙对逢息雪低声道:「若你不介意, 不如将能说的信息告诉我们,说不定大家可以一起想出办法。」 这种看见了渺茫希望的时候,逢息雪自然不会犹豫,他缓缓点头:「好,只是……」 他音色浮现十分的沉痛与自责,「只是我当年少不更事,所知道的事情并不算多。」 遮青微微一笑:「没关系,既然是逢公子如此上心想找之人, 此中细节也只有你才最清楚。只要是你提供的, 已经是最多的信息了。」 逢息雪默认, 他静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当年我与笙笙初识的时候……」 他才开了个头, 音色就有几分颤抖,虽然极力忍耐,但惨白的脸色无法掩饰,任谁都瞧得出来他正在承受痛苦与煎熬。 慕蒙先小心地看了眼路照辛, 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对此并不多问多说,心中略略放下几分;又去看了眼遮青,他更是风度沉稳,对于逢息雪的异常没有表示出任何疑问。 毕竟逢息雪是这世间最后一位存在的魔族之人,还如此的活跃于人前,一旦真实身份被揭露,就算没有生命危险,也总会扯出不少麻烦。 他们两个人如此沉得住气,她就放心多了。 慕蒙看逢息雪强撑脆弱的模样,忍不住劝道:「捡重点的来说就好,能为如今寻人提供上帮助便是了,其他的细节不用多提的。」 逢息雪一手按在心脏上,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关节有些泛白,一看便用了极大的力气,他重新说道,「当年我与笙笙初识的时候我刚刚成年不久,笙笙年岁也不大,按人族的规矩来算,应该是快要及笄。当时我受了重伤,昏迷在人界,是她救了我。」 「我睁开眼见陌生人自然警惕,第一件事就是探测她灵力几何,」逢息雪一面说,一面缓缓的抬眼,轻轻摇了摇头,「笙笙当时确实是毫无灵力的人族,这一点绝不会有差错。但毕竟当时是初见,我并没有深入检查她的魂魄。」 遮青认真听着,时不时垂眸思索。 路照辛也在思考,但似乎觉得信息太少了,等了许久,逢息雪还没有再度开口,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逢息雪深唿吸了两次,嘴唇几乎毫无血色,手改为握拳死死抵在心脏处,又继续说下去,「后来……笙笙离世的时候,我试着……」 「抱歉,等一下,」路照辛有些不好意思地抬了下手,「能不能麻烦你说的详细一些?上一句还是初识,下一句就直接跳跃到死别,中间的……难道没有什么细节了吗?」 慕蒙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比路照辛更了解逢息雪,所以没好意思提。 但路照辛问完这句话后,逢息雪明显的颤抖了下身躯,眼眶渐渐泛红,启唇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慕蒙看他这副状态,生怕他回忆太多过往精神承受不住,没准又要疯癫自残,刚想劝他慢慢来,就听见遮青温声说道: 「没关系,若是中间的事情,以及这位姑娘辞世的死因……都与灵力魂魄等等细节无关的话,逢公子可以略过不谈。」 逢息雪略略颔首,嗓音低哑,「多谢。」 他平復了一下,略过了他们之间的过往,再次低声诉说,「笙笙离世的时候,我试着挽回她的魂魄,那时与她的魂魄又有了一次接触,而且比前一次细緻,可以确认的确没有任何灵力。」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道,「但是不消三息她的魂魄便散去了,我没有挽留住……不知这是不是比寻常人族要快上许多。」 路照辛点头,「确实快。寻常人大概要半柱香魂魄才会彻底回归鬼界,那你接下来可来了鬼界寻找?」 「接下来……」逢息雪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我没有立刻寻找她的转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开始寻找,但那时便发现,根本就找不到任何线索。」 第180页 慕蒙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她倒是明白,魔族人并非生来就会爱人,他们的匪石心生肉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虞笙姑娘辞世时,逢息雪心中初生情意,但他并没有意识到,直到过了很久,他的肉心渐渐趋于完美,才会开始千方百计的寻找消失的爱人。 不过这件事她知道,路照辛……也许也有几分猜测吧,可是遮青却未必知道。对于逢息雪没有立刻寻找爱人转世,而是隔了一段时间后才去寻这事,他居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她望向遮青,见他眼眸低垂,长卷的睫羽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像是思索入神的样子。 果然够沉得住气,慕蒙转过这个念头,又开始思索逢息雪刚才的那番话——怪不得他会这般痛悔自责,算上之前他提供的虞笙姑娘世世早亡的事情,与今天的全部加在一起,果然信息并不太多。 她和路照辛一时间都没有说话,但遮青似乎有些思路了,沉声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逢公子要找寻的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在下斗胆问一句,您已经寻找了多长时间?」 逢息雪静静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骨生的高,眼眸极其深邃,这样不经意的一眼,似乎带了些探寻的味道。 不过很快,他就轻声道:「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路照辛惊嘆一声,甚至向前倾了倾身子。 他沉着有度这样久,忽然这么惊讶,而且还因为这样一件事——对,两千多年是够久的,但路照辛也不至于呀?慕蒙有些奇怪的看他,「你干嘛这么大声?」 路照辛眨眨眼:「我……」 「鬼王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遮青沉稳冷静的声音传来,他从容不迫地看着路照辛,似乎下一刻他嘴里说出什么他都不会惊讶。 路照辛倒没注意遮青的神色,而是若有所思的缓缓摩挲下巴,轻轻「嘶」了一声,嘴里念念有词:「两千多年,两千多年……」 忽然,他重重的一拍大腿:「这事儿很奇怪呀,因为……哦,你们不是鬼界的,可能不太清楚——人族的魂魄与其他各族有很大的区别,如果是不曾修仙的普通人,身上没有任何灵力的话,那他的魂魄是很脆弱的。」 「若按刚才我们说的,虞笙姑娘遭人毒手,身上被种下了那般歹毒的诅咒,但凡她真的是人族,身负如此阴毒残酷的东西,她的魂魄,怎么说都不可能支撑两千多年的,最多几百年就会无……」 「咳咳咳——」慕蒙适时以手掩唇咳嗽了几声,作为提醒。 也许最多几百年就会魂飞魄散,再无踪影了吧。不过这个话可得斟酌些说,逢息雪得知虞笙身上的诅咒已经是煎熬,又亲口诉说了一些回忆,现在只怕已经在强撑精神。 若是再大大咧咧的往他心上捅刀子,只怕不妥。 路照辛立刻反应过来,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立刻把语言改得婉转了些,「对,就是……我想说的是,如果逢公子已经寻找了两千多年,却仍然能感觉到虞笙姑娘魂魄未散的话,那么,她大抵不会是人族。」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抱着双臂略略想了一下,最后斩钉截铁的说:「没错,她绝对不是人族。」 鬼王掌管着人鬼两界的事物,对于人族魂魄之事是最有权威的,他既然这么肯定,此事必定不容置疑。 慕蒙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捋:「虞笙姑娘不是人族,可是逢息雪与她相遇之时,确实没有探测到她身上的灵力,那么有两种可能……要么然她是来歷劫的,要不然犯了什么过错,而被贬下人界。」 歷劫,犯错,虽然只有两种可能,但如果单凭这两条线去寻找,可能性也实在太多。 果然,路照辛双手一摊:「不错,话是这么说,可是抛开人族,还有那么多宗族,歷劫的神君妖君一抓一大把,犯错的那就更多了,只怕各界各宗各族,每天都得打发出去两三个,这也是大海捞针啊。」 「其实倒也不难。」 忽然,角落中一道略微低哑的嗓音轻轻响起。 「若虞笙姑娘不是人族,那就好办了,」路照辛那边话音刚落,遮青便微笑接口,他面上浮现一层隐隐的欣慰之色,连连点头,「六界之内,只要排除人族,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些许线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遮青。 慕蒙虽然也望过去,但不知怎么分出了一份心神,思索起别的事—— 今天……是不是也太顺利了? 他们这一人一句的,不到半个时辰,连找到线索的办法都有了。虽然这很值得高兴,但顺利过头,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慕蒙目光中带了些疑惑,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垂下来,转了两转,最终摇摇头——害,自己也想太多了吧。 在场的都是她极信任之人——逢息雪自不必说,这本就是他的事情,他看的比生命还要重的多;路照辛已经为此事费心许久;遮青的性格人品更是非同凡俗。 嗯,难道一切顺顺利利还不好吗?大家能力不俗,聚在一起,三言两语分析出关键来,总归这是件好事。 遮青对上逢息雪满是期冀的目光,正色道:「逢公子,既然虞笙姑娘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心爱之人,不知你身上可有留下她的什么物件?」 此问题一出,慕蒙都能回答上来,自然有,逢息雪有一个比他生命还要宝贵的银钗,犯病的时候,还要拿着往自己身上戳七八十个窟窿。 第181页 正想着,便看见逢息雪从怀中取出视若珍宝的银钗,「有,在这里。是什么方法?在下洗耳恭听。」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抬眼,径直的盯着遮青。 遮青对上他的目光,抬手轻轻摸了摸鼻尖,「据我所知,这世上有一个上古法阵,可以根据物品来追溯主人的起源,」他解释道,「除人族外,六界各族皆有灵力傍身,身上生来便带着本族的标识。比如天族的天骨,鬼族的魂气,魔族的匪石心,妖族的妖丹,这些与生俱来亘古不变的标记,无论是歷经了转世轮迴,或是遭受天劫都不会消失。只要用虞笙姑娘遗留的物品开启这个法阵,便能从中推测出她究竟来自何族,这样也大大减少了寻找的难度。」 此言一出,逢息雪的眼角眉梢立刻染上了些许欢喜,唇角止不住的弯起,连声道:「好,好,公子博闻强识,在下自愧不如,不知如何开启此法阵,还请赐教。」 遮青迟疑了一下,沉吟片刻,缓缓道:「逢公子,方才在下看你一往情深,提及往事便已有痛苦之色,所以不得不提醒一句,此法阵是用你心爱之人所遗物品开启,身处其中,大约会与她有些通感。再者,这法阵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目的,短则三五日,长则一二月,需要一直在内不得离身,若是你心伤已久,并不太适合亲自启用这个法阵。」 慕蒙一听,立刻知道此中厉害,逢息雪的撕心之痛已经那么严重,平常只是稍加思念,或是唤一声人家的名字都有可能復发,如果逢息雪亲自持阵,再与当年的虞笙姑娘产生通感,还不得要了他半条命。 她觉得不妥,不由得提议道:「不如让我来吧,我没关系。」 「不必了,多谢你,」遮青还没有说话,逢息雪却不答应,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执拗却也温柔,「这本就是该我来承担的,若能与笙笙通感……」 他惨笑了下,「即便再痛,我亦甘之如饴。」 如此,遮青便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那好,自然要尊重你的意愿。」 逢息雪颔首,随即慢慢抬头,他背后是一盏明亮的鬼火,照亮了他银白色的长髮,却显得他面容有些晦暗模煳,不知为何,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许古怪。 遮青与他的眼神在空气中交汇,而后率先挪开目光。 他微微转过身,望嚮慕蒙和路照辛,「蒙蒙,鬼王,此阵法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学,但在下身负门规,也不可大肆传播,故此要与逢公子换个地方传授,希望二位不要介意。」 路照辛立刻大手一挥,「不介意不介意,这都理解。后边的偏殿无人,你们去那里说就好。」 慕蒙一手托着下巴,也笑吟吟的点头,「你们去吧,我们二人就在这里等着。」 至此,他们两个起身告辞,说来也怪,他们二人对视一眼,一起并肩出去,看上去好像还有那么点说不出道不明的默契。 等遮青和逢息雪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慕蒙还盯着门口,摸着下巴思索道:「路照辛,你觉不觉得遮青和逢息雪他们,似乎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不知道啊,没注意。」 他大大咧咧的,慕蒙真心觉得没法跟他谈正事,当下也不问了,自己往椅背上一靠,望着顶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蒙蒙,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路照辛看她沉默了很久,忍不住瞅了她一眼,不由得笑道,「你每天要想的事情是不是也太多了?这有什么,还不许人家两个人投契,一见如故成为好朋友吗?」 路照辛切了一声:「要我说,他们两个都有点怪怪的,怪的人和怪的人成为朋友,也没什么新鲜的。」 他说的也挺有道理,遮青和逢息雪他们两个有些地方确实有那么点相似,比如说骨子里那点执拗,以及对自己过于的严苛。 可人家逢息雪是因为深爱和魔族的本能,遮青是为了什么? 慕蒙重新坐好,稍微凑近路照辛一些,「可是你不了解逢息雪,他那个人整颗心都被另一个人塞得满满的,别人——是一丁点缝隙都没有。」 她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点夸张的缝隙,那缝隙果然很小,「逢息雪这样的性子,不太像会突然和别人走的近的样子哎。」 「哎呀,你可真是烦人,」路照辛头疼一样的揉着太阳穴,「蒙蒙,心细是一件好事,但也没有你这样的呀。这很难解释吗?人家遮青,把祖传的独门阵法贡献出来,让逢息雪去找人,逢息雪表现的感激一二,有什么奇怪的?」 哦……也是,好像是她太吹毛求疵了。 慕蒙重新靠在椅背上:「好啦,你别数落我了,你说的……也对,我承认我想多了,就在这等他们回来吧。」 虽然这么说着,慕蒙却垂下眼眸,慢慢的舔了下嘴唇,秀气的长眉微微蹙着,似乎仍在思索什么事情。 …… 遮青和逢息雪一前一后走进偏殿,逢息雪在前,遮青在后。进去之后,他动作从容的将门慢慢关好。 逢息雪立于偏殿中央,他慢慢的环视四周,一双鹰隼般的深邃眼眸探寻过一遍,最终垂下来,眼底一片平静。 遮青一步一步地走上前。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等到遮青走到自己身侧站定时,逢息雪没有转头,他一动不动,低声问出这句话。 第182页 遮青沉默了一下,长卷的睫毛如鸦翼般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我们还是说法阵的事吧。」他说。 第69章 善良 他的心软,已经对世间万物都忍不…… …… 半个时辰后, 逢息雪正色点头:「好,我都记下了。」这个法阵虽然极其复杂,但对方讲的通透, 他亦悟性极高, 说过一遍便深深刻在心里。 遮青嗯了一声, 又叮嘱道:「此法阵是追寻物品与主人之间那微弱的联繫,时长不定, 切莫着急。而且要记得法阵只能开启一次, 必要一气呵成才好,万万不可中途打断。」 「我晓得轻重。」 其实遮青也知道, 逢息雪必定会把这件事看的比他的性命还重, 只是多叮嘱几句,仿佛就能多拖延一会儿时间。 但到底是不成的,现下两人相对无话,逢息雪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又问回最初的问题:「慕清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压低了声音,望着对面的男人——他的容貌与当日已有很大不同, 不仅仅是因为脸上的伤疤, 也因为他精心做了易容乔装, 除了那双眼睛还能依稀辨别出曾经的风采,剩下的, 几乎没有任何往日痕迹了。 遮青,也就是慕清衡,听到逢息雪的问话后微微挪开目光:「此事说来话长,而且也没什么重要。」 他不愿意说, 逢息雪也没强求,早在最初见面时,他便已经看到了慕清衡身体上的残缺,想必谈起来又是一次撕裂伤疤。再说,毕竟慕清衡曾经碎魂裂魄,能有今日,必定也付出了难以想像的代价。 总归他已经活下来,用了什么方法确实并不重要。 「其实那日北疆初见时,我便觉得你哪里有一些熟悉,但是你身上的同族之气已经几不可查,所以我并未深想。」 逢息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注视那双漆黑的眼眸,「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在我提出我有办法帮助你的时候,你心中便几乎可以确认我的身份了。」慕清衡语调缓慢地补完了他的话。 逢息雪侧过头,目光有些深远:「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告诉我有办法找到笙笙的,只有慕清衡,你也许可以瞒住慕蒙和路照辛,因为你来路不明深不可测,也许是什么地方培养出的高手。但于我来说,除此之外,你身上还残存了一丝极浅同族之气,如果你不是慕清衡,那根本无从解释。」 他说完后,復又仔细打量慕清衡两眼,微微蹙眉,「你似乎早就知道我可以认出你的身份。」 慕清衡默默点头。 他当然知道。逢息雪是何等聪慧之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目光投过来便已经起了些许疑心,但大概认为此事太过天方夜谭,他并没有深思。 但如果过了今天,他还未察觉端倪,还谈什么曾经风头无两的第一魔域使呢。 慕清衡道:「在天仓境相见确是偶遇,但我见你们追至那里是为了思安花。」他一手撑着额头,捏了捏眉心,「看你们的状态,我大致猜出也许你要找寻的爱人情况不大好,大约是等不得剩下的一百年了。」 逢息雪讶然挑眉,怔愣了片刻,才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所以,你是看出了我的窘境,才特意走这一趟,只是为了提前告诉我找到笙笙的办法?」 「是。」 「为什么?」 慕清衡颇为奇怪地看了逢息雪一眼,随即浅浅扬起唇角,但并非有任何讥讽之色,而是真正的温和:「为什么不?如果你心爱之人剩下的时间不多,撑不到你我约定的日期,最终你徒增遗憾,必然徇情,那又有什么好?」 他摇一摇头,嘆息道,「你我是真正的同族,我明白你那颗心中真正所想。如果我真的浑然不知也罢了,既然看出,如何能缄默不言,反倒害了你们二人的性命。」 逢息雪一时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苦笑一般的喟嘆:「魔族的心也当真可笑。」 他只讥讽了一句,便目光寂寂没有再说什么,但慕清衡完全听得懂他的意思: 魔族的心,仿佛是上苍对他们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最开始坚硬无比,连心爱之人都能狠下心肠去伤害; 初动心后,虽然将心中所爱奉为心尖至宝,但依旧视天下为草芥; 可到最后,心中情爱渐深,竟完全化作一片慈悲心肠,不仅越发懂得挚爱与珍惜,甚至对世间万物都忍不住去心软垂怜。 然而,身为魔族之子,只得承受这份不公平的无可奈何,逢息雪面色黯然:「真想不到……你的心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冒着被我认出真实身份的风险,也要想办法将追寻的线索告诉我。」 「慕清衡,心肠越软,撕心之痛越甚啊。」 慕清衡并未因逢息雪的劝谏而变了神色,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么。再者你我又有何分别,当年在荒边冢初见蒙蒙,你也曾为我说过话。所以你也不必觉得亏欠,今天,就当是我还了当日的美言之恩。」 「慕清衡,你我之间,就不必像对云久琰或盛元霆那般推脱恩情了,」逢息雪目光有些许锋利,他微勾唇角,缓慢的摇摇头,道,「这几次偶遇,你分明不想让慕蒙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若你还想隐瞒下去,你就不该轻易出手帮我。你可知,今日你这般行事,已经十分危险——」 第183页 他抿着唇,负手来回踱了两步,「慕蒙格外聪慧机敏,虽然她与我掌握的信息差了点,不能直接认出你,但是以她的反应,想必已经察觉有些不对劲了。纸包不住火,即便她不可能直接联想到你就是慕清衡,但若起了疑心,必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己去查,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拆穿你的身份。」 逢息雪的声音很低,在大殿中甚至没有激起任何迴响,但是就是这样低醇磁性的嗓音,语气平静而淡然,却在空气中凝结了一股紧张之意。 殿中明亮的灯火照映在慕清衡脸上,将他脸上的疤痕稍稍晃得淡了些,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眸愈发夺目,「我知道。」 他说着,忍不住轻轻翘起唇角,目光凝满了温柔,越发显得清隽风发,眉目清朗,「蒙蒙长大了。」 她不是那个柔弱天真,只会依赖着兄长的小姑娘了。 如今,她这般好,勇敢沉稳光彩夺目,仿佛被打磨过的明珠,更像是天边明月——不必站的太近,便能看见她身上的光。 只是可惜,他的灵魂脏污不堪,身躯更是残破朽败,早已没有任何资格站在蒙蒙身边。 但是,只要可以在泥泞挣扎中抬头仰望她的光辉,于他来说,已经足慰平生。 逢息雪看慕清衡这副神色,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等了一会儿才提醒道:「你既然知道慕蒙迟早察觉,你预计要如何应对?」 慕清衡微笑道:「我猜到今日行事不好轻易煳弄过去,所以才会把你单独叫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说。」逢息雪虽然答应的痛快,但心中隐隐明白,慕清衡要求的事情,大概又是一个损及自身的办法,他忍不住坦言道,「虽然身为同族,我了解你的想法,但不得不相劝一句,事到如今,为自己做一点点打算,并不过分。」 「逢息雪,我与你不一样。虽然你也伤害过你心爱之人,但是她已轮迴转世。等你找到她时,她忘却前尘,算是把曾经的伤害一笔勾销,以你此刻深情,必定可以与她再续前缘。可是我不同。」 慕清衡很轻地嘆了口气,低声重复道,「我不同。蒙蒙不会要我的,我也早就配不上她了。若非造化弄人,我根本不想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她面前,我很怕有一天她会拆穿我的伪装,认出我的身份,那个时候,我此身如何倒无所谓,但是看见我还活着她会动气难过,那可真是百死莫赎啊……」 他说着,仿佛已经看见那个画面一般,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 逢息雪皱眉,不由得道:「慕清衡,你有没有想过——」 「不可能的,即便魔族人一往情深,至死热爱不熄,幻想不灭,可是我……我心中早就没有任何幻想了。你也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没了半条腿,失了两根手指,这张脸更是面目全非,这样的我,难道还能忝颜幻想站在蒙蒙身边么。」 慕清衡神色很平静,语气更是平淡无波,「再说,也没有必要。我曾经碎魂裂魄,如今不过是勉强拼凑魂魄的行尸走肉罢了,既时日无多,何必让蒙蒙知道我回来过,徒增她的烦恼。我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只等办好我的事,杀了该杀之人,再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说的斩钉截铁,没给自己留任何余地,逢息雪听得很清楚,他心志已坚,决不更改。 静默了一会儿后,逢息雪终于点头: 「你说吧,我该如何帮你。」 …… 逢息雪是一个人返回鬼王大殿的。 慕蒙和路照辛已经在这里等了他们快一个时辰,路照辛倒是有事忙,拿着自己的轮迴盘,一直在对人鬼两界魂魄的帐,慕蒙无所事事,只能随意捧了一本书来看。 只是眼睛盯着书,却还时不时往门口瞟一眼。 所以她是第一个见到逢息雪走进来的,慕蒙还向他身后张望了下:「咦……怎么就你一个人?」 逢息雪点点头:「是,他走了。」 又、又走了? 三次了!! 慕蒙「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向来处变不惊的脸上已经隐隐挂了一层微怒,也不顾还有其他两人在场,似笑非笑的沉声道:「好好好,他可是我见过最会跑路的人了!」 逢息雪望着她,忽然微微眯了下眼睛:「他走了,你很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他看着谦卑恭逊,实则眼高于顶!竟然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说走就走连招唿都不打,这样的事他干了多少次?!别再让我看见他!如果再让我见到他一次,我保证把——」 慕蒙怒气沖沖说到一半,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言辞好像有些激烈,她清了清嗓子,勉强找回一丝矜持。 随手整了整衣襟,再次端坐回去,慕蒙颇有气势地歪坐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的发出一个单音节:「呵。」 这次别说是逢息雪,连路照辛都感觉很奇怪,他皱着一张脸,「你干嘛这么激动?」 「我激动么?」慕蒙反问道,随即更正,「这叫愤怒,难道我不该愤怒吗?」 第一次是初识,他走了就走了,她心中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次是再遇,他诓了自己一把,说好会乖乖等她第二天早上为他疗伤,居然放了鸽子。 第三次,大家已经互认为朋友,他们深深交谈过,又一路结伴而行,他更是解决了她眼下燃眉之急,原以为已经是交心之友,不成想他竟然还干得出不声不响跑路的事情? 第184页 怎么多见她一面,就让他这么不愿意么? 慕蒙抱着胳膊,小口小口的深唿吸,其实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生气,她是天族的公主殿下,向来只有别人上赶着求见,而她都不一定有时间,像遮青这样的,她真早就该给他一记老拳,让他爱见见,不愿意见就滚远点。 想着想着,慕蒙心头又火起,不过这次倒没有怒气沖沖说什么,只一个人坐在那里,一边托着下巴,一边时不时冷笑一声。 路照辛也学慕蒙的样子托着下巴,他明亮有神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抿了抿嘴唇,漫不经心的将头转到一边。 他垂着眼睛,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自己衣服上流苏的穗子。 殿中一时无话,逢息雪问完刚才那个问题后,便一声也没有出,默默站在旁边,等着慕蒙自己平復。 终于,慕蒙长长唿出一口气,神色已经恢復成以往的模样:「算了,不管他了。照辛,我们在你这里叨扰了这么久,也该告辞了。」 她看了眼逢息雪,沖他示意般轻轻点点头——逢息雪好不容易才得到寻找虞笙的线索,虽然面上不显,但暗中必然心急如焚,想早一点开启法阵。 但遮青刚才也提过,法阵不是一蹴而就的,总不能在人家鬼界的地方开启,须要回到崑崙境再说。 路照辛甩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沖她扬起一个笑:「好啊,去吧。」 看着慕蒙步伐远去的背影,他又笑吟吟的道:「下月初三你过生辰,我会去给你捧场的。」 「好啊,等着你。」慕蒙回头一笑,挥了挥手,而后几步迈出大殿,转过身不见了身影。 …… 回到崑崙境,慕蒙已经平復多了,她将心中最后一点不满的情绪压实,看逢息雪要在入境口与她分道扬镳,连忙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逢息雪停住脚步,投给她一个略显疑问的目光。 「你要开启法阵不是小事,而且又算不准多久,别回你的住处了,去我闭关的石室,我还能在外边为你护法。」 逢息雪眉目舒展,正要拒绝,慕蒙看的分明抢先摆摆手:「你别推辞了,这事这般重要,可不能出差错。你也为我护了这多年的法,我回报一次实属正常。」 她说的不容拒绝,逢息雪也不是扭捏之人,点点头微笑道:「好吧,那便多谢你了。」 「好说别客气。」 慕蒙并不在意,两人一起往境内走去。 走了一半,她瞥逢息雪一眼,想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道:「逢息雪,虽然今天事事顺利,是值得欣喜的事情,不过你觉不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来了。 逢息雪脸色未变,一派沉稳:「你想说什么?」 跟他也没什么好兜圈子的,慕蒙便直接道:「我怎么觉得,遮青像是特意来帮助我们的,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说是跟我同路,实际上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帮我们解决眼下的危急。」 逢息雪点头道:「不错,他的确是特意来的。」 「嗯?你怎么知道?」慕蒙倒是没想到,逢息雪立刻就承认了。 「因为我也有此怀疑,所以方才遮青公子传授法阵之后,我便询问了他,」逢息雪解释道,「他见识富足,博文广记,当时在天仓境便认出我们要夺回的物什是思安花,所以心中暗暗猜测也许我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说到这里,逢息雪微微弯了下唇角,「但以他的性格,直接开口询问我们需要何种帮助是不可能的,加上他也不知具体事情,不确认自己能做什么,所以才一路隐忍不言,没有将相助之心表现出来。」 是这样啊,也对,慕蒙暗暗点头,这确实是遮青能干出来的事。 原来这又是一次他的好意,只是他向来不喜欢邀功,所以来也装作不经意,去也一如既往的悄然。 「他这个人,真是没法不让人怜惜……」慕蒙一边想着,一边喃喃摇头。 逢息雪一顿,静静反问道:「何出此言?」 慕蒙嘆道:「谁知他是怎么养成的这副脾性。」真是让人又气又怜,总免不了些许心疼。 不过后面这一句,她就没有说出来了。 逢息雪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轻轻嘆了口气。 他们又往前走了数十步,眼看着快到石室,慕蒙又开口问道:「嗯……还有一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我知道你心性坦诚,用人不疑,虽然遮青的人品我们都信得过,虽然连路照辛都笑我太过多思,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虽然,侧过头,微微挑起一边的长眉:「你对遮青有种莫名的信任,逢息雪,你们以前曾是旧识吗?」 第70章 恨否 「我们一家总不至于亏欠一个死人…… 逢息雪神色未改, 声音平静淡雅:「怎么突然有此一问?」 「感觉,我也说不上来。」 慕蒙转了转眼珠,想着自己当时看着他与遮青两人远去背影的那个感受, 思索一会儿, 道:「你和遮青表现的并不热络, 也不熟稔,可是你们站在一块, 让我莫名觉得你们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且当日在北疆, 你也曾经提及想与他攀谈几句。」 慕蒙看他一眼,抓了抓头髮, 有些歉然的笑道:「我没有什么证据, 只是随口一问,望你不要介意。」 第185页 毕竟路照辛已经数落过她了,她自己也觉得好像是有点多思了。 逢息雪神情自若,不在意的微笑道:「怎会?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二人说是旧识并不准确,我们从前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我大概猜到了遮青公子的来歷,所以对他有几分信任。」 这回慕蒙更讶然了,甚至比上一个问题还觉得好奇:「你居然——能猜到遮青的来歷?」 这应该确有可能, 逢息雪的年岁比她要大, 少年时便受封魔界最高的官职, 小小年纪爬到了第一魔域使的位置,眼界和阅歷即便是现在的自己, 也应当比不上。 只见逢息雪气定神闲,略一点头,声线低沉温厚:「是,这世间山外有山, 六界之外还有许多人们并不知道的秘境。我从前听说过,但一来志不在此无心寻找,二来只当是传言一笑置之,未曾想,居然真的有天外秘境的存在。」 他这么说,遮青居然是某个神秘的境域培养出来的人?慕蒙若有所思,回想与遮青相遇以来的种种事情,倒觉得有几分道理——他的气质,他的状态,以及他身上的灵力,无一处是普通平凡的。 「那……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呢?」慕蒙追问道。 「秘境没有名字,暂称为第七界吧,此地神秘低调,既不像公诸于世,又不愿外人踏足打扰,所以方才我只是问了句,遮青虽然承认,但并没有多说其他。」 逢息雪沉声道,「这里边走出来的人……古道热肠,不仅是世间罕见的高手,更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但与世隔绝,所以性子较常人古怪些、灵力与当今世上见到的不同、知道一些隐秘偏私的法阵,却也没什么奇怪的。」 慕蒙听得十分认真,每听一句,她总是在脑中飞速的过一遍,细细思索,逢息雪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遮青的来歷听来也并无破绽可寻。 慕蒙已经信了九分,却还是带了一丝玩笑意挑眉道:「你没有骗我吧?该不会是编了个故事蒙我?」 「当然没有,我说的字字属实。」逢息雪眉目清朗,脸上并无任何心虚之色,不过,其实他这般沉稳有度的人,就算撒谎也不会心虚。 但慕蒙自然不怀疑什么,与他认识这么多年,逢息雪是什么性格她心里清楚,宁可缄默不言,也不会轻易说谎,他说的这些话,必然是有十分可信度的。 逢息雪上一句话音刚落,不知怎么又轻声补了句,「他也不会骗你。」 慕清衡何等敏慧明透,他的手腕,若非耽搁于深情挚爱,只怕千秋万代凌驾六界绰绰有余,该是何样的风头无两——但现在,却只能辗转于泥泞中,为了护好心爱的姑娘而费心筹谋。 他不敢再欺瞒她,只把身上的故事说一半留一半,但很奇妙的,以此竟呈现出另一种样子。 慕蒙嫣然含笑,她心里明白遮青和逢息雪说的自是实话,但既然如此,她还有一事好奇:「那,遮青承认他来自于……那个第七界,他可有说自己的真实姓名?」 逢息雪摇头:「这个他不曾主动说。」没错,他的确没有跟他主动说自己的姓名,这么说不算欺瞒。 好吧,慕蒙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虽然不知道遮青的真实姓名,不过他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想来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再说,他并非是讨厌自己,或是什么其他原因而不愿意告知姓名。如果可以,她相信,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坦然相告,但是因为一些顾虑和束缚,遮青的一切他都无法如实相告。 虽然他对自己的来歷只字不提,但其实她看得出来,不能坦言告之,遮青心中是有一点惭愧难过的。 这么想着,慕蒙又觉得有些开心,她心中最后一点奇怪,也随着逢息雪的解答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 崑崙境清幽偏僻,开启法阵最适合不过,而且还有慕蒙在外护法,逢息雪稍作准备,便进入石室潜心启动这次的阵法。 没有人能预计这个法阵什么时候结束,慕蒙一边等着逢息雪出来,一边在外自己修炼。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初三这天。 这些年,慕蒙脱了稚气,生辰一事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并不用天帝为她操办了。甚至大多数她没有回天族,只在崑崙境呆着,白日里招待照顾往来为她庆生的亲族,便算是过了一个生辰。 这天也是如此,虽然她常住在自己的崑崙境,但族中疼爱她的叔叔伯伯各位婶娘都过来给她带了生辰礼物,慕蒙笑着一一收了,安排他们在这里住上一晚。 似乎这个生辰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夜晚慕蒙站在境口,微微伸长脖子眺望四周,如是想着。 他真的没有来,那么就如他所说那般,大概……是没有时间吧。 她站在这里有一阵子,慕落在前厅许久不见人便出来寻找,远远望见妹妹背影——月光洒在她细瘦的身影上,更添几分娇色风华,她默默看了一会儿,忽觉身旁站了一人。 「长公主殿下。」 慕落转身,微微一笑,「鬼王大人。」 路照辛回了一礼,他的目光顺着慕落刚才所看的方向,落在慕蒙背影上,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蒙蒙这小姑娘,是极有主见的人。」 他语气微沉,似乎意有所指,慕落听在耳中,不由得若有所思道:「蒙蒙看上去是在等人,是在外边认识的朋友吗?」 第186页 「是……算是吧,很有缘分的朋友。」 路照辛说的意味深长,话音刚落他微微一哂,轻轻摇了摇头。 慕落毕竟是过来人,看着路照辛的神色,思量片刻微笑道:「这么多年,还未曾答谢过鬼王大人对小妹的照顾。」 路照辛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哪里有什么照顾?在下随性而为,是蒙蒙多次迁就。」 他言谈举止都其洒脱,慕落缓缓点头,又看了眼慕蒙,忍不住低声询问:「鬼王大人于小妹也算是亲近的朋友,可知她认识的这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路照辛微微舔了舔嘴唇。 什么样的人?他自然明白慕落话中的深意。 她的人生已经美满而知足,天族再多事务于她而言,也能够轻松应对,这许多年来这位长公主心中最沉的担子、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从小疼爱宠溺的妹妹了。 玄天将军深情内敛,不止一次托他师父隐晦提亲,却没有一次成功; 云泽境二公子与蒙蒙,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但终究有缘无份; 妖族太子月流天,那更是蒙蒙亲手斩断的可能; 他……他就不必再提了。 遮青——遮青是什么样的人?残了一条腿,断去两根手指,面目全非,毫无背景,除了有一身引以为傲的高强灵力外,容貌家世无论哪一点都不足以比得上别人。 路照辛略略思索来,最终摇头低笑道:「那人……不错,人格魅力独到。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拜服。」 慕落原本还等着下文,等了许久,见路照辛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心中便明白了。 虽然她与这位鬼王接触的不多,但早就听闻这是何等八面玲珑之人,介绍夸赞一个人总是有些章法的,怎么说也得先交代身世来歷,再说相貌人品,但这些路照辛竟然一概不提,看来只捡了能夸的夸。 她有数了,略略行了一礼:「我知道了,鬼王大人请自便,我去看看蒙蒙。」 慕落打过招唿后嚮慕蒙走去,到了她身后先摸了摸她的手,并不算凉,才微微笑道:「蒙蒙,在看什么呢?这么晚了,莫非还有什么宾客知会你说要过来?」 慕蒙撇撇嘴,摆摆手笑了笑:「没有,嗯……是一位朋友,本来也没说过不过来,只是我怕他要是来了无人相迎,所以才想着出来看看。」 慕落心如明镜,随着她向外看了一眼,摇头笑道:「这样晚了,眼看子时都快到了,哪有拜会的人会这般失礼的?你的朋友大概不会过来了,快回来吧。」 她顿一顿,「没准儿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今天没来得及,兴许明日就上门了。」 慕蒙几不可查地嘆了口气,其实她也知道,遮青那般守礼,若是真来,白日里必定会现身的,既然此刻也没动静,看来是真的不会出现了。 明日?大概是不会的。 慕蒙又转头看了一眼,终于彻底不再期待,关了门走回来。 白日里喧嚣,晚上才有几分安静,她心念一动想起一事,拉着慕落的手,「对了姐姐,还有一个事情我一直想找你谈,白天的时候没有机会说,你随我去书房吧。」 * 慕蒙神色严肃,温婉的长眉一直轻拧,慕落一见她这样的脸色,便知道妹妹要谈的必定不是小事。她收敛了心神,看着慕蒙关好门后,步履沉重地走来坐在她身边。 虽然妹妹如此严肃,慕落还是忍不住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是什么事?怎么把我家蒙蒙愁成这样?来跟姐姐说,我们一同分担。」 她语气极其宠溺,即便她早已做了母亲,即便小妹已经长大,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在她面前,姐姐仍然把她当小孩一样来哄。 慕蒙微微笑了笑,轻轻靠在慕落肩膀上,低声说:「姐姐,这件事情说来不是小事,本不该拿来烦你,可是我知道后,几番思量也拿不定主意,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来与你一起商量。」 这么严重,慕落很自然的揽过妹妹娇柔的身躯,「知道啦,有事当然要和姐姐说,不要苦着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 「嗯……姐姐,我先问你个问题,」慕蒙略一犹豫,在慕落怀中抬起头,她神色颇为复杂,有忧虑亦有心疼,百般滋味混杂在潋滟的眸子中,「到现在,你还恨不恨慕清衡?」 慕落微微一怔。 多少年了,这还是妹妹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提起这个名字,慕落没着急追问什么,听后也神色如常,轻轻转了转眼珠,认真思考起来。 其实在蒙蒙问出口之前,她观她神色,心中已经隐约有些猜测,直到她问出来,她也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似乎慕清衡这个名字,真的经过长时间的沖刷减淡后,在他心中渐渐退去了最初的凌厉颜色,变成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灰白。 若无刻意提及,他在她脑海中似乎只剩一个微薄透明的残影了。 不会忘记这个人,但也不会想起,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慕落心中一片雾蒙蒙,几乎没什么情绪。 她感受到什么便直说什么,一边抚着妹妹的长髮,一边低声说,「不恨。我现在生活平静而欢喜,嫁了年少最想嫁的人,也有了懂事乖巧的孩儿,族内一片祥和,事事皆顺心。有这样的日子,我怎么还会分出心神去恨慕清衡呢?」 慕蒙微微笑了一下,只是笑容中带了一点浅浅的苦涩。 第187页 是啊,慕清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做的好事,尽皆被世人遗忘,在他的错事和血脉面前全部一笔勾平; 而他做的坏事,也在时间的长流中渐渐淡去了稜角,就连曾经恨他入骨的人都已经不在意他,将他的存在视作过往中的一缕青烟,轻描淡写的从人生中随意抹去。 茫茫天地,没有人记着他,甚至没有人恨着他了。 实在是个让人忍不住喟然长嘆的可怜人。 慕蒙快速地整理了心绪,坐直身子,望着慕落的眼睛正色道:「姐姐,想必你心中已经隐约猜到我要与你说的事与慕清衡有关……我前阵子无意中查到了一些当年的隐秘,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告诉你。」 她定了定神,声音沉沉的将那日在天仓境发生的事转述给慕落。 最后,慕蒙说道:「姐姐,其实我心里明白,你之所以当年那么恨慕清衡,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所受的委屈和苦难,更多的是为了我——我知道你的为人,若不是心疼我,你不会恨成那个样子,当年你应当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查探了我的记忆吧。」 见慕落沉默,只是抬眸望了她一眼,慕蒙继续说道,「那么你应该知道,其实我本是已死之人,这重来的一世,实际上也是慕清衡所为。」 她简单解释了重生之阵,以及开启阵法要付出的代价。说完后才发觉,原来这些事情自己初初得知时是一种感觉,而这样平铺直叙全部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慕清衡身上承载的那么多东西,算下来才发现,他的一生与他的死亡,都那般凄凉与潦草。 将这些压在心中的事情全部诉尽,慕蒙没有立即问慕落的意思,她沉默着,等待姐姐自己回神。 慕落果然沉默了很久,素白的手搭在桌沿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击,半晌后,她低声问:「蒙蒙,这些事情,你已经查证真实了么?」 慕蒙点头:「是。虽然来自不同的两个人,但他们说的却是相同的结果。而且……曾经我与慕清衡讨论过天魔大战的事情,当时就觉得他态度奇怪,言谈魔族时客观冷静,甚至也觉得他们嗜血残忍,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本身便是天族之人,对于天魔大战的立场,实则是与我们相同的。」 慕蒙低声说完后,微微抬眼看着慕落,姐姐早已接管天族多年,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不过,她神色虽然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但眼角眉梢仍然流露出几分凝滞。 毕竟这些事情太过震撼,自己当初并不是一股脑得知,都心绪牵动的甚为剧烈,更别说姐姐此刻突然获悉全部真相,却不知她心中该作何想法。 终于,沉默良久后,慕落舔了舔嘴唇:「蒙蒙,这些事情你不是刚刚得知的,既然已经反覆思量过,不知你要作何打算?」 慕蒙抿了下唇,因为用力唇色有些泛白,片刻后她轻轻松开,长长的嘆出一口气,「姐姐,我先前问了你还恨不恨慕清衡,就是想过就算他无辜,可你也一样无辜,若你不愿意原谅他,即便他受了诸多委屈,我也打算将这些事情烂在心里,不会让他有见于天日的那一天。」 「但如果你已经放下,我便要说出来与你商量……」慕蒙顿了一下,低声到,「是我不好,对这些事情,我既做不到一笑置之深埋心底,当没听过无忧无虑地继续过我的日子;也无法一腔孤勇将它全部抖落于人前,让爹爹陷入世人的指责之中。左右为难,所以才找你商量,害你跟我一起烦恼。」 慕落无奈的微微一笑,有些心疼的揪了下妹妹的耳朵,「这叫什么话,你不要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什么担子都往肩膀上扛,我是你姐姐,有什么事情自然是要我们姐妹共同承担,你有解决不下的事情,当然要告诉我,怎会因此生出愧疚呢?」 她说完后轻轻拉过妹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了一下,嘆息道:「我知道你为何这般犹豫不决。」 蒙蒙在顾念什么,她心里完全明白,说到底也无非是自己这个姐姐罢了——爹爹做的这些事一旦暴露出来,蒙蒙与她也必然会受到波及,蒙蒙对自身无所谓,但总要考虑到她无辜受牵连。还有泽儿那么小的孩子,她总要考虑这些代价和后果她的姐姐是否能承受得起,是否值得为了已经死去的慕清衡而承受。 慕落什么都明白,但仍然轻轻握紧妹妹的手,「可是立于世间,恩怨续得分明。慕清衡做错事已然付出了代价,难道爹爹做错事就不必付出代价么?」 「蒙蒙,我并不在乎有何样的地位,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姐夫和泽儿也不会在乎的。做人还需问心无愧,慕清衡用他的生命清还了他的亏欠,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我们一家,总不至于去亏欠一个死人。」 慕落的神色很坚决,语气也十分坚定,她虽然说的不多,甚至没有明说什么,但此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慕蒙明白姐姐的态度,才恍惚发觉自己竟然松下一口气。 她轻轻地点点头:「既然姐姐支持,那么明日过后我便去找爹爹。」 慕落偏头想了一想,抿唇到:「倒也不必太着急去,最近爹爹身体并不是很好,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住此事、以及其带来的变故,不如等上一等。待他身体好些,再与他提。」 「爹爹身体欠安吗?」慕蒙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边跑,却是不曾留心天族的事。 第188页 「也没什么,受了场风寒,这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不过他底子尚可,没事的。」 慕蒙稍稍放了心,没想到,曾经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两个人,到现在姐姐提起爹爹时,神色居然也会这般柔软了,慕蒙看的心中一阵安慰,想了想又说道: 「我知道了姐姐,我会等一等再去的,不过就算与爹爹提,我也要再弄清楚一些事情才行。不知为何,虽然此事的真假不必质疑,但我总觉得这真相还有些不足的地方——比如当年爹爹为何忽然不告而别,失去踪迹,难道真的单纯因为嫉妒么,而且,他又怎么成为了魔界的新任魔尊?还有……」 她顿了顿,「爹爹对待慕清衡的追思,你我都看在眼里,虽然他从不在明面上对任何人提及半个字,但是多少细节都能看出他心中痛悔与苦楚。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当年他到底是封慕清衡为太子,我觉得那是真心的,若真是想杀了他——说句难听的,在慕清衡小的时候,爹爹有的是机会下手,何必将他封为太子殿下恩宠不断。我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不过这剩下的故事,也只有爹爹才能补齐了。」 「说的也是,那你……」 慕落还没说完,忽然慕蒙勐地转头向窗外望去。 「怎么了蒙蒙?」慕落中断了刚才的话,看着忽然警惕防备的蒙蒙,不由得蹙眉问道。 慕蒙眼珠迅速转了转,覆在膝盖上的手慢慢蜷缩握紧,她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了一点缝隙。 「姐姐,我要出去一趟。」 慕蒙回过头,「你留在崑崙境,不要出去,看好这里的族人。如果明天早上我没回来,你们可以自行离去,但帮我派几个得力的人为逢息雪的法阵护法,我也许要多出去几天。」 慕落一听她这样说来,立刻便知出了事,连忙两步上前,脸色凝重:「怎么了蒙蒙?出了什么事?你不能一句都不交代,就这样走啊。」 「没事,只是上次骚扰云泽境的小贼出现了,」慕蒙轻描淡写,握住慕落的手用力攥紧,「姐姐,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做,留在崑崙境看好泽儿和族人。」 她侧头瞥向窗外,微微勾起唇角,「你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 第71章 记忆【二合一】 「哥哥。」…… 慕蒙一个人出了崑崙境, 向前走了数百步。 方才她感受到那黑气的熟悉气息,不收敛,不隐藏, 立刻就明白他在约战自己——崑崙境中有这么多人, 如果自己不单独出来迎战, 到时那怪物闯进去,就算她拼尽全力, 也未必能护住所有人不死。 慕蒙顺着感应到的气息一直向前走, 直到穿越了这片密林,终于看见那团黑气萦绕的人影。 她的脚步渐渐放慢, 终于缓缓地停下来。 一时间, 慕蒙和黑气谁都没有动作,两个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静静对峙。 这团黑气没有像上次那般剑拔怒张,灵气翻涌,甚至这丝丝缕缕的黑影都静止不动,这样看来,更加能够辨认出里面包裹的人形。 慕蒙微微眯了眼睛,沉着的盯着对面的敌人——这个人,想剖取她的心脏, 夺走赤心丹, 他应当就是前世扮作慕清衡样子杀害她的人无疑了, 可是为什么这一世,他要用黑气遮挡住样貌呢? 她想起当日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中, 忽然「慕清衡」破门而入,满身阴郁嗜血,当时她对他充满了抗拒与防备,没有细细观察便认定他就是真正的慕清衡。 那时他弯下腰, 语气轻慢而阴戾,「你看我瞳孔深处一点红,便是食血太多的缘故。」 这她倒是看得清楚,他原本漆黑的瞳仁中央,的确有极细的一点红色。 但当时她只以为是慕清衡练了什么邪功,而跑来与她炫耀,现在想想大概那是化怪的标志。 思及此,慕蒙轻轻眨了下眼,澄澈干净的眼眸微微泛起浅浅淡淡的金光,光芒直直向前而去——只一瞬间,那黑气忽然侧过身去。 慕蒙慢慢握拳,该死,没有看清他的样子,也没看见他的眼眸是否有前世相同的红点。 下一瞬间,黑气忽然拔地而起,却不是向她冲来,而是转身跑开。 有鬼。 慕蒙眉心微皱,心中对他的举动有些隐隐猜测,没有立即动作,但转念一想,实在不甘心他就这样跑掉,还是咬牙追了上去。 那黑气速度极快,她拼力去追,却仍然落下一小段距离,慕蒙心中微沉:他的灵力果然非同凡响,别说是在化怪此类,便是放眼整个六界,也难以找出能与之一战的对手。 甚至已经将赤心丹几乎炼化的自己,对上他大约只有四五分把握罢了。 崑崙境地处偏僻,在天族划界而至的边缘,甚至与人界比邻而居。那黑气极速向前冲去,慕蒙在后边紧跟,跟着跟着发现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双目微扫,她认出这里是哪儿了—— 这是人界的无尽悬崖边。 刚刚看出这地方,前方的黑影便已经奔至崖边,他速度不减,毫不凝滞,下一刻纵身一跃,竟然直直地坠下悬崖! 慕蒙眉眼微敛,心中冷笑也急速冲去,然而离悬崖还有几步之遥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攥住: 「蒙蒙!干什么?!」 慕蒙回头,眼帘映出遮青神色焦急的脸,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有深深痛色,手腕上的力道不轻,可见他心中的忧虑有多深。 第189页 慕蒙略一挑眉,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长睫垂下,上下略略一扫,遮青浑身的灵力还在翻涌,显然也刚刚经歷一场奔袭,有点明白了,「你该不会是一直在追寻这只化怪吧?」 这也难怪,遮青一直想揪出这怪物除之而后快,他身上有些追踪的本事,也许也是跟着这东西一道而来。 咦?也不对呀……慕蒙又眨眨眼睛:「不过遮青,之前在天仓境,你明明说这化怪的踪影已经绝迹于此了,但如果你还能追踪到他的话……」 剩下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如果遮青真的能够追踪化怪的踪迹,他会允许这怪物出现在崑崙境、出现在她面前吗? 慕蒙好像猜到了,大胆的直接问道:「遮青,你不是追着化怪来到这里的,你该不会是想来看我,但是又没有进来,只一直在这周边游荡吧?」 所以他才出现的这么及时,因为他一直在周边呆着,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目睹了她追随化怪而去,才一路跟上来的。 遮青喉结上下动了动,侧开脸,快速的舔了下嘴唇。微乱的碎发间,白皙的耳根隐隐有一抹浅浅的红。 不过很快,他转过头来,没有回答慕蒙的问题,清了清嗓子,反而声音隐隐嗔怒:「你追他也就罢了,眼看着他跳下悬崖,你怎么也能不管不顾的跟着跳下去?」 看他不回答前一个问题,那她猜的是真的咯,慕蒙有一点点想笑,但绷住了。 她向悬崖下看了一眼,因为心中略微有数,并不着急去追那黑气,便气定神闲的望了遮青一眼,道:「他跳崖,是以己为诱饵,目的为了引我前去;我跳崖,是看不上他这做派,想要一刀杀了让他再也不敢嚣张。我们两人往下跳,都不是为了赴死,你干嘛这么紧张?」 她挑了挑眉,一手指了指深不见底的悬崖,「好吧,就算我学艺不精,大咧咧跳下去没命了,那化怪看我要翘辫子,怎么也会拉我一把。即便是为了我身上这颗赤心丹,他也不捨得眼睁睁看着我跌落无尽黑暗之中吧。」 她笑吟吟的没个正形,遮青忍不住皱了眉,不咸不淡的微微嗔了她一眼,「别胡说。」 似乎他终于平復了心中的焦急,低声责了她这一句后,沉静地垂下眼帘。这一眼才后知后觉看见自己还拉着人家的手腕,忙不迭一把放开。 「我……我弄伤你了吗?」遮青神□□言又止,想了片刻,第一句问出来的竟是这个。 他细细搓了搓手指,似乎有些不确定自己刚才的力气是不是很大。 慕蒙甩了甩手腕,大大方方的举在二人中间,「吶,你自己看看呀。」 姑娘的手腕纤细莹白,甚至有一丝羸弱之态,玉瓷般的肌肤上浮着一圈极淡的指痕——娇嫩的仿佛在替它的主人诉说委屈。 就这么一点淡淡的痕迹,遮青的脸色却陡然一白,仿佛干了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情,连嘴唇都有些微微颤抖:「对不住,蒙蒙,我……」 「好啦好啦,你要真觉得歉疚呢,你现在就回去吧,」慕蒙眼眉眼弯弯,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本公主要下去会会那个化怪,你不要跟上来。这样,手腕上这点小伤嘛,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她太了解遮青的性格了,若是平常,她肯定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手腕,免得他自责太深。 但是现在刚刚好,谁知道底下是个什么情况,必要的时候要做最坏的打算,万一要同归于尽,她可不想拉上遮青一起。 但显然,似乎遮青也蛮了解她的了,他虽然后悔自责,但并没有被她的几句话吓住,「如此强敌,我怎可转身离去。」 他声音很低,但听得出此中倔强,不容反驳。 慕蒙抬眸看了眼遮青,又看看山崖下,提醒道:「今日这个怪物目的性这么强,赶着投胎一样没命的跑,把我往这边引,底下说不定是龙潭虎穴,可没有那么好相与。」 遮青有些无奈地弯了下唇角,声音又低又沉,「知道危险,还往下沖。」 「不沖怎么行?谁知道他以后还会搞出什么么蛾子。这般厉害,又躲在暗处,我此刻若不上他这个勾,谁知道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大开杀戒?」 慕蒙总是有理,振振有词说完后,再看遮青,语气忽然软下来了,「正是因为知道危险,才告诉你不要去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似乎清徐的风,绵柔的水,冬日的暖阳,但这一切都比不过她嘴里几个低低的字句。 遮青漆黑的瞳仁微微颤抖了两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的蜷起,大拇指碰到残缺的纸根,他的面容上静静地显露出一种落寞:「蒙蒙,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慕蒙本想反驳,她对他好是她自己的事,值不值得当然要她说了算。 目光一扫,正看见遮青在轻轻摩挲自己的断指,蓦然间她心中一揪,「我还偏要护着你了,不仅不许外人欺负你,你自己也不许欺负自己。」 遮青明显愣住了,像一个受宠若惊的小孩子一样,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副样子与他沉稳冷静的气度差了不少,竟显出一丝可爱的傻气。 他舌头打了结:「蒙蒙,你不……你不能……」 慕蒙懒得听他说,背着手一面观察一面打断他:「才不理你呢,我要下去了。那怪物也等这样久了,见我迟迟不去,可别以为我是缩头乌龟胆小鬼。」 第190页 遮青知道自己拦不住了,当下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也随她向下看了一眼,「你若想下到荒边冢,这里是没路的。」 慕蒙怔了一下,抬起手慢慢摩挲下巴。 遮青也猜到那怪物在荒边冢,这并不稀奇,毕竟无尽崖下边也只有一个魔界罢了。 她觉得奇怪的是另一件事,「遮青,这么说你是认路的,难不成你也去过荒边冢?」 遮青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是去过。」 「去除魔?」 遮青咬住下唇:「确实杀过一些魔族。」 这不是好事么,干嘛说的这么小心翼翼呀?慕蒙好笑之余,又觉得有些心疼,不再揪着此事不放,柔声说:「我知道了,问两句而已,看你吓的。好啦,看你这副样子,应当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那么,你可愿意与我结伴同行?」 遮青看过来,忽然弯唇低笑。 他真正笑起来时,即便是这样一副容貌,也显得温柔的沁人心脾,「求之不得。」 …… 慕蒙不是第一次来荒边冢了。 前世,她独自一人前来探望重伤的慕清衡,那些往事已不必再追忆;这一世,她为除魔族在这里大开杀戒,可以说这里草木萧萧荒凉彻骨的样子,也有她的一笔。 思及此,慕蒙悄悄侧头瞄遮青一眼,算下来,这是她第三次踏足这里,身边却有此人做伴,吹拂在身上的迴风,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冷凝。 遮青察觉到慕蒙的目光,他似乎有一些紧张,「怎么了蒙蒙?」 「没事,」慕蒙一边往前走,一边举起手,细白的指尖丝丝缕缕散发出莹白色的灵力。她探寻着那怪物的踪迹,一边问道,「对了遮青,既然你已经到了附近,为何不进入崑崙境见我呢?」 他这个行为和「没时间来不了」可有很大的差别。 遮青动了动唇,歉疚道:「抱歉,蒙蒙,你是等我了吗?」 「哈哈哈那倒没有,」慕蒙干笑几声,「你那日的说辞我听在耳中,认为你不来的面大,所以今日都没想起你。」 遮青面色缓和许多,竟然还微微翘了下唇角,只是笑容略显苦涩:「那就好。」他本来也随慕蒙一道探测灵力,但说完这句话后,默不作声的放下残缺的左手,又举起右手来。 虽然他动作轻,但慕蒙的注意一直放在他身上,如何能看不见,当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干嘛逼迫人家遮青,又不是不知道遮青有多自卑。崑崙境宾客满堂,遮青又从未在人前多停留过,想必他心中定当认为自己若踏足那里,既无地自容,又丢了她面子吧。 慕蒙轻轻咬住下唇,可是明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若遮青来,她不会让他觉得窘迫为难的。 算了,想这些也无用,她以后对他更好些便是了,慕蒙这般想着,刚要笑着开口哄他两句,忽然间眉目一凛,神色严肃起来。 遮青也立即感应到周围的不对,下意识上前一步,微微侧身挡在慕蒙身前。 「遮……」还不等慕蒙有什么动作,前方忽然极快地冲来一道黑气,灵力之强盛,几乎平生未见,眨眼间便近至眼前! 两人几乎同时反应躲开,这一招谁也无法硬接,否则必然受伤——慕蒙伸手去抓遮青的手,而遮青比她更快地拉过她的手腕,往侧边闪避过去! 「砰」的一声,黑气打穿他们身后的树,还去势不减,连续折了十几颗树才消散开来。 慕蒙一瞬间握紧了拳头——这傢伙躲在荒边冢,灵力比上一次交手时还强了不少。 「蒙蒙,你不能——」感受到身边人的意图,遮青眉目一凛,立刻低喝道。 慕蒙却倏然伸出细长的食指抵在遮青唇边,「没关系,我们至少有整整四个时辰,趁此机会一举杀了他!」 她知道遮青见多识广,但没想到连自己在做什么他都如此敏锐的察觉。她曾经修炼延长赤心丹瞬时使用时限的能力,多年来一直未曾荒废,如今已经可以保持巅峰灵力,至少四个时辰不衰不减。 在灵力耗尽力竭而亡之前,务必要杀死这个怪物才行。 遮青欲言又止,看慕蒙眉眼坚定,只好将话咽了回去,目光如出鞘的锋利长剑慢慢刮过周围。 很快,第二道黑气随即而至,这一次更加快若疾风,但慕蒙并未像此前一样躲避,而是直直迎上,她眉目冷峻伸出左手凌空一抓,那黑气竟然如同实物一般被她牢牢控在掌心! 遮青看的心惊肉跳,蒙蒙这般打法分明是以攻为主,几乎没有留太多余地防守,他立刻抢出站在能为她护法的方位。 他们二人背靠着背,似乎有不必言说的默契,只攻击自己前方的黑气,而不必担心后面会受到袭击。 「蒙蒙,小心些,那怪物知道它放出的这几道黑气奈何不得我们,总会亲自出场的。按他曾经的习惯,定少不得偷袭。」 慕蒙应声,她自然知道,她和遮青两个人的能力加在一起,应付这几道黑气毫无问题,这样缠斗下去,那怪物迟早要亲自现身不可。 这念头刚刚转过,忽然慕蒙察觉左侧声音有些不对,立刻出手甩出一道极凌厉的灵气,然而那一团巨大的黑气已经直直向她冲来—— 太快了。 这怪物也是奸诈狡猾之辈,知道两个人加起来不好对付,必得拼命除去一个,才好解决另一个。 第191页 慕蒙甩出的那道灵力直直打在黑气上,这一掌并不轻,地上已然拖出一道血痕,但黑气的来势依然不减! 他这是拼着重伤,也要杀一个! 说时迟那时快,化怪更加急速冲过来,慕蒙双手合十,同样抱着重伤也要杀的想法要尽力一搏——谁知下一刻,眼前倏地闪过一道青影,他周身迸发出强烈灵力对黑气打去,而同时,慕蒙感觉身躯一震—— 遮青勐地喷出一口鲜血,瞬间脱力向后倒来。 慕蒙一把抱住他,「遮青!」 他受了重击,目光有些涣散,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整个人虚弱无比——不仅仅因为他刚才几乎耗尽全身灵力打出的那一掌,还因为他以肉身之躯挡下了黑气的重重一击。 遮青看上去极单薄脆弱,已然重伤之极,但却并未昏迷,甚至尚有几分神智:「蒙蒙……要小心……」 慕蒙一句话也没有说,咬牙将遮青靠在一边树干上,而后勐地抬眼望向那团黑气,眼底隐有血红之色。 那黑气先是承受自己一击,而后又被遮青打中,此刻也受伤不轻,见慕蒙向他望来,他顿了一下,立刻反身逃跑。 慕蒙岂能放过他?立刻冲上前去,那黑影速度再快也到底受了伤,不抵她的速度,很快便堪堪赶上。 随着他拼了命的跑,慕蒙忽然发觉他竟是跑向无尽崖的方向。 无尽崖有什么?跳下去难道不是死吗?莫非他还能有什么花招可耍?慕蒙满腹疑惑,不想遂了他的愿,在黑影奔到无尽崖边还有数十步时,咬牙直直撞入了这团黑气之中! 仿若稀薄的黑雾,茫茫无尽。 甫一冲进这团雾气中,时间仿佛都静止了。这里寂静的可怕,似乎五感都被封闭,看不见,听不着,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 但慕蒙铁了心,心中计算好距离,感觉奔至中心之时毫不犹豫提拳狠狠砸下去! 最后的光影中,她仿佛看见眼前无尽黑暗里,有两点鲜红色的血点。 是他。是他的那双眼睛。 然而下一刻,那怪物受了重重一击,巨大的力道使他急速向后倒去,倏然之间黑雾散去,慕蒙亲眼看着他滚至崖边,一个眨眼间便落下了无尽深渊—— 慕蒙立刻去看:茫茫无尽的悬崖底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她亲手将那怪物打下无尽崖,他绝没有抓到什么的能力,况且已受了三击,就算不坠落悬崖,只怕也凶多吉少。 这样想着,慕蒙又在崖边细细观察一刻钟,果然没见到什么动静,心中又惦念遮青的上伤,便甩手离去。 …… 等慕蒙回到刚才的地方时,遮青竟然已经撑着树干站了起来。 真不知他练的是哪门派的神功,明明受了必死的伤,没有昏迷就罢了,竟然这么快就能好端端站起来——不,也不能说是好端端,他的脸色惨若金纸,一看就十分严重。 「遮青,别动了,你快坐下,我给你看看。」慕蒙连忙上去扶住遮青的手臂,小心翼翼扶他坐下来。 遮青没顺着她的力道,一脸焦急地上下打量她:「蒙蒙,受伤了吗?你刚才去追他,可吃亏了?」 「没有,没有,你看我哪里伤到了?」慕蒙眼睛有些发酸,她轻轻地拧了一把遮青的手腕,「倒是你,谁允许你挡在我面前?」 她看着他,心中有些难过——他嘴唇毫无血色,但唇角仍然有未干的鲜血,那样刺目的红和惨白的面色形成强烈对比,慕蒙心下一疼,又道:「好啦,还不快坐下。」 遮青见她没事,这才放心的慢慢坐下,他一手捂着心脏,有些傻气对她露出一个欢喜的微笑。 「笑什么笑,」慕蒙没好气,「闭眼!调息!」 她抓过他的手,小心谨慎为他输送灵力,遮青最开始抗拒了下,「蒙蒙,那怪物——」 慕蒙拉回他的手,「别担心了,那怪物被我一掌打下了无尽崖,必定是活不成了。」 然而她说完此话,遮青似乎仍然没有放心下来,他的身体还僵硬着,眉宇间一片忧心忡忡。 慕蒙细緻的为遮青过了一遍灵力,发现他虽然受伤严重,但身体底子惊人的好,而且经脉似乎与寻常人并不相同。 才周转了三遍灵力,遮青的脸色已经恢復了一层血色,慕蒙稍微放下心来,终于有心情笑道:「遮青,你底子不错,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不到半个时辰就缓和些了。」 遮青微微一笑,正想回话,却看慕蒙忽然像犯困一般,冷不丁微微点了下头。 「蒙蒙……」遮青一惊,蒙蒙——不是没有受伤么? 他忙不迭托住慕蒙的手腕,两根修长的手指刚刚搭上脉搏,忽然慕蒙沖他直直倒了下来。 「蒙蒙!」这回遮青算是吓到了,他一把抱住慕蒙,紧拧着眉心探她的腕脉。 摸了半天脉,他长眉微松,将手覆在慕蒙的额心上,好一会儿,看到手掌下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冒出。 原来蒙蒙为了杀怪物,闯进了那团黑气中。 遮青轻轻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还好,化怪的黑气会对身体有些侵损,只能慢慢恢復,外人无法帮助,但蒙蒙灵力高强并无大碍,应当过个三五日就会没事的。 只是不知道这三五日对蒙蒙会有什么影响,化怪之气对身体的损害几乎都表现在神智上,虽然不疼痛,但也希望不要遭罪才好。 第192页 思及此,遮青又看向沉睡的慕蒙,轻轻将她微乱的髮丝整理了一下,目光中满是疼惜与怜爱。 现在他们二人在这里休整几日应当不成问题,蒙蒙将那化怪打下无尽崖,他们暂时安全。 但是,无尽崖并非万无一失,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彻底结束了,还是仍有下文。 这般想着,遮青轻轻嘆了口气。翻过左手,看着原本到中指指根的那条红线已经穿过了整个手掌,到达左手手腕处。 更近了。 看了一会儿,遮青慢慢握拳。 如果那怪物掉落无尽崖,真的死去也就罢了,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无尽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若只是重伤未死掉落下去,实在说不好以后到底会是什么光景。 不确定他彻底消亡永远消失,他如何甘心死。 遮青有些忧虑地一手撑住额头,刚刚一碰,才发现刚才战斗太激烈,他额角的易容已经有些破损了。 手指在破损处轻轻按了按,遮青暗道不好,这种程度的破损不太妙,会让人看出来的——他悄悄看一眼慕蒙,见她闭着双眼睡得安详,便微微抿紧唇一点点侧过身去,将易容完全的拆卸下来。 他将脸上的银质面具搁在手边,一边认真专注的修补这层薄如蝉翼的□□,忽然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哥哥。」 那声音清脆娇甜,仿佛穿越了多年时光,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 遮青神色一僵,微微张开嘴,手上轻薄的□□无声的落在地上。 他的嘴唇不断的颤抖,颤抖,却发不出声音——那简短的两个字已然让他立刻失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这一刻似乎世间再无其他,只剩下身后的小姑娘。 似乎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慕蒙有些疑惑地揪了揪他的衣角,东拉西扯的摇晃两下,「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第72章 从前 她抿嘴一笑,目光中竟是稚嫩的羞……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 也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 遮青一时未敢回头, 也不敢有任何回应。他聪慧机敏,这一生算无遗策,但只有这一刻——他懵然不决, 辨不清状况, 只怕随意应对会是万劫不復。 蒙蒙认出他了吗?不, 不会,若是认出他, 她怎么还会叫他哥哥? 是因为化怪之气的影响吗? 她是一时忘了, 还是记忆混乱? 遮青的大脑一片混乱,接二连三的念头纠杂在一起, 还不等理出个头绪, 只听慕蒙又连声叫道:「哥哥?哥哥?」 终于,她放弃了叫他,很好脾气的从地上坐起来,绕到他面前,「哥哥你……」 原本慕蒙还很轻松活泼的说话,在绕到他面前,看清他面容那一刻,骤然停住。 遮青瞳仁有些许颤抖, 他双手无意识的慢慢揪紧衣角, 一点点的抬起头, 面色仓皇而脆弱地投去了目光。 「哥哥你——你的脸怎么了?」慕蒙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有些慌乱的蹲下来, 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慕清衡的脸颊。 掌下的肌肤传来割裂般的凹凸感,这张曾经光洁细腻如冷瓷般的肌肤上面,落了不少暗红色的划痕。 慕蒙几乎不敢置信的捧着慕清衡的脸, 哥哥的眉眼骨相生的极漂亮,一张脸风华绝代姿容无双,墨色的长眉,挺拔的山根,薄而优美的唇形——虽然脸上留了疤痕,但却不影响他俊朗出尘,只会让人觉得美玉微瑕,忍不住怜惜感慨。 可慕蒙没有心思感慨,她细嫩的小手轻轻抚过慕清衡的脸,干净澄澈的眼睛里渐渐噙了一汪泪水,「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伤成这样?」 她秀气的长眉紧拧着,忽然眼睛中带了怒意:「谁干的?谁欺负你?我要把他杀了!」 她陡然抬高了声音,慕清衡才仿佛后知后觉一般回过神。 他怔愣地看着眼前满目怜惜、怒气沖沖的小姑娘。 极缓慢眨了下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滴清泪倏然从眼底流下,划过满是残疤的脸颊。 哥哥? 她在叫哥哥? 泪水争先恐后般从他眼眶中大颗落下,真的如同断线珍珠,有的甚至没来得及划过面颊,便直直垂落砸在地上。 「哥哥,你别哭啊……」慕蒙有点慌神,她从未见过哥哥流泪,这双眼睛仿若星辰般散发着细碎光芒,含泪时更加璀璨漂亮,但是她无心欣赏这种美,觉得分外难受。 慕清衡动了下嘴唇,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到谁:「蒙蒙,你……」 不必问了,应当是化怪之气的影响,记忆产生了些许错乱才会如此。 哥哥,他真想不到,此生在他死之前,竟然还能听到蒙蒙叫自己哥哥。 慕清衡长睫微颤,慌乱地抬手去擦眼泪,匆忙间差点抬错了手,他立刻反应过来将左手握了拳,不经意抵在身上,用右手随意抹擦掉脸上的湿润。 只是他又慌张,又急迫,对待自己从未有什么耐心,不过胡乱蹭了两把而已。慕蒙见了不由得深深蹙眉,轻轻拉过慕清衡的手腕。 另一只手极温柔地抚在他脸上,帮他将泪痕一一细緻的擦掉了。 「哥哥,别哭啊,别哭啦,我来了,我在你身边陪你。」她声音软的不成样子,哄小孩一般温柔耐心。 有些时候不哄还好,一哄委屈简直决堤,慕清衡鼻尖又是一阵极重的酸涩,微微向上仰了头——他并非爱流泪之人,但此刻实在是隐忍不住。 第193页 蒙蒙在给他擦眼泪。 这一刻就是死了,也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好了,蒙蒙,好了。」慕清衡深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仿若几声气音。他小心翼翼拉过慕蒙的手腕,垂眸看见她细白的手指上点点湿润泪痕。 心中一揪,慕清衡手探进怀中取出一方洁净的手帕,慢慢帮她擦去——即便现在蒙蒙记忆混乱,忘记了一些过往,他却不想在这个时候欺负了她。 这么干净的手,不该沾染上脏东西。 「哥哥,不用擦了,你怎么了?」慕蒙见慕清衡一言不发,珍惜又小心地为她擦手,神色却分外古怪,不由得抽回了手,反握住他的大掌,关切地问。 慕清衡沖她一笑,低声:「我没事呀。」 没事?这能叫没事? 她微微启唇,目光自上而下划过慕清衡整个人,每看一眼心就疼一分:「哥哥,我只耽搁了几天,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出了什么事?是谁这样对待你?」 这哪里是没事,她根本无法想像哥哥如此悽惨的模样,他本有傲视六界的绝色姿容,现在却被如此残忍的尽数毁去,还有他身上穿的衣服,只不过是最寻常的衣料,他向来是华服金冠纤尘不染的,慕蒙只觉自己有些看不下去,越看心越揪着疼。 慕清衡用右手手背缓缓蹭了下脸颊,微微一笑,语气很随意:「啊,这个啊……没事,只是不小心划到而已,以后就会好了,不用担心。蒙蒙,现在不早了,我……我送你回去吧。」 慕蒙睁大眼,「回去?」 「嗯,我送你回天族去,你好好休息一下,过几天……」慕清衡顿了一下,用力地抿了下唇,然后又轻轻地笑起来,「过几天你就没事了。」 慕蒙有些听不明白慕清衡的话,小声的提醒道:「哥哥,你……你在说什么啊?你刚刚被爹爹谪贬到荒边冢,又没有了灵力,现在是出不去的呀。」 她向四周张望了一眼,又压低声音说,「我是瞒着爹爹出来的,灵微会帮我打掩护,我可以在这里多呆一阵子的,你别担心。」 慕清衡怔了一下,缓缓的眨了眨眼睛,原来蒙蒙的记忆停在这里。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啊蒙蒙。」 「我……我之前骗了你,其实我自废灵力的事是假的,实际上……我还保存了我的魔功。」 他不会再骗她,无论是以后,还是从前。只要有机会,他愿意把曾经说过的谎一件一件拨乱反正,将真话全部讲给她。 慕清衡的语气歉疚又惭愧,慕蒙有些懵然的点点头:「哦……」 她眼珠灵动的转了两转,忽然抿唇嫣然一笑:「那也很好啊,哥哥,你怎么做到的?连爹爹都没有看出来。」 「而且这有什么抱歉的,你有灵力傍身,以后我才能放心啊……」 她说着说着,一边很自然的去拉慕清衡的手——她蓦然伸手,慕清衡浑身一颤,立刻将左手背到身后,伸出右手去握她指尖,「蒙蒙……」 「你怎么了?」慕蒙很敏锐的感觉到慕清衡的躲避,他的动作甚至算得上慌乱,「为什么躲我?哥哥,把你的手拿出来,让我看看。」 她不由分说,素白的小手摊在他眼前,脸色很严肃。 慕清衡装作不懂,笑着用右手轻轻点了下她指尖,温柔的转开话题:「蒙蒙,你累不累?我带你去住的地方休息一下好不好?」 「我要看你的手。」慕蒙很执拗。 慕清衡低着头,面色极其为难,他优美饱满的唇微抿着,渐渐用力抿成一条直线,右手包握着左手,迟迟没有松开。 慕蒙见了心中愈发不安,她的手覆在慕清衡的大掌上,不由分说的拽开他紧握的手掌——原本慕清衡微微用了力气,没让她得逞,但拗不过慕蒙倔强用力的掰,他终究低低一嘆,轻轻松开手来。 「哥哥……」 分开他两只手后,只见眼前是一节骨节修长的左手,然而与另一只不同的是,却缺少了两根手指。 断指的指根丑陋,那截面有些粗糙,隐隐露出黑青色,已经与秀美清隽搭不上边,甚至以说是完全残缺的一只手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慕蒙的声音发着抖,她像捧着嫩豆腐一样捧着慕清衡残缺的手掌,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你的手、你的手指呢……」 她正说着,忽然身侧起了一阵寒风,风吹的衣袂飘动,剎那间,单薄衣衫下那截断肢也显出它的轮廓——再怎么遮掩的残缺,也都由上天毫不留情的扯掉遮羞布,完完全全的暴露出来。 慕蒙方才还说的出话,待看到他衣衫下遮住的景象,忽然噤了声。 她呆住了有半柱香,那么久,久到慕清衡忍不住担心的轻唤她的名字,慕蒙一点一点缓缓的抬眼,突然一把张开双臂,将慕清衡抱在怀里,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哥哥——哥哥……」她哭的上不来气,翻来覆去也只是在不停地反覆叫他。 慕清衡满眼心疼,刚要开口,忽然死死咬住下唇,手掌不由自主地按压在心脏上,脸色陡然苍白了两分。 慕蒙吓了一跳,眼泪都忘了流,立刻二话不说的翻转过慕清衡的手掌,从他的腕脉处探进一缕灵力,然而刚要开始输送,慕清衡却反握住她的手中断开,「不用了蒙蒙……」 第194页 他低声道:「你不要哭,你哭了我好心疼啊……」 他咳嗽了两声,忽然又浅浅翘起唇角,眼眶阵阵发酸,他忙闭了闭眼睛,将酸涩之意尽数压下。 这应当是最甜蜜的一次撕心之痛,虽然很疼,可是……能这样疼一回,他纵死,也可瞑目了。 慕蒙看着慕清衡脸色和缓一些,恢復了两分红润,倔强的咬牙擦了把眼泪,「是谁这样对待你?是谁?!我要杀了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更多免费好文在【工/仲/呺:xnttaaa】 最后一句已经是滔天的怒气,慕蒙眼中迸发怒火,一手狠狠的攥拳砸向地面—— 「砰」的一声,地面出现四分五裂的巨大裂纹,这一拳的力量非同小可,方圆几里的树木晃了几晃,甚至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颤。 一瞬间,慕蒙有些呆滞,她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的一拳,竟有如此大的威力,有些茫然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我好像拥有了赤心丹的力量……」 顾不得这是怎么回事,慕蒙立刻抬眼:「哥哥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我现在就去给你报仇!」 「蒙蒙,蒙蒙,不要急,」慕清衡微微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他的目光柔和至极,比天上的月色还要朦胧柔软,「你听我说,蒙蒙,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你看我的手,并不是新伤的对不对?其实我们……我们刚才在这里杀敌,你被敌人的气息影响到记忆,所以混乱了部分记忆,包括我的手伤到的事情。」 慕蒙将信将疑:「……是这样吗?」 慕清衡笑道:「是啊。」 「好吧,反正是哥哥说的,我都会信的。」慕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确实,哥哥的容颜看上去似乎年长了一些,而且自己也莫名其妙拥有赤心丹的力量,那应该就像他说的,她的记忆有些乱了。 思及此她望过来,神色有一丝紧绷,「我们一起杀敌?那坏人可杀完了,现在安全吗?」 慕清衡温声道:「现在这里还算安全。」 慕蒙向四周张望了下,缓缓点头,「那……那我还会恢復吗?」哥哥已经说他们一起在这里厮杀,可是到现,左看右看拼命回想,她还是什么印象都没有。 慕清衡眉眼含笑:「会的,你的记忆并没有丢,只是停在了从前的某个节点,三五日就会恢復,而且这些混乱时期的记忆也都不会存在,我们的日子还像……」 他顿了一下,接着笑着说完,「还像之前那样过下去。」 慕蒙稍微放了心,原来是这样,她也感觉自己应当是产生了一大段空白,不然哥哥方从天族谪贬到这里,怎么会伤了脸颊又伤了手指,而且这些伤都结痂落疤,看起来已经很久远了。 她不记得之前的记忆,倒觉得有些好奇,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张了张嘴却先问道,「哥哥,那损你容貌和伤你手指的人,我可有抓来给你报仇,替你解气吗?」 慕清衡掩饰般低咳了声,语气模稜两可:「嗯……你不会再见到他。」 那看来是已经报仇了,慕蒙放下心来,却还是喃喃自语道,「那也不成,还是要找医仙好好看一看,怎么样才能治好你的脸和手……」 他说的认真,却没注意慕清衡在她身边,目光一点一点的温软下去。 他眼睛中仿佛有星星,一点一滴诉尽了他的爱意与眷恋。 「蒙蒙,」慕清衡轻声道,「好晚了,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家吧。」 慕蒙正要答应,忽然顿了顿,心中有些踌躇:哥哥说的是「我送你回家」,而不是「我们回家吧」,这就证明他们现在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住在一起。 该死,记忆损失的太多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若真的送她回了天族,那哥哥会去哪里呢?他以魔族之子的身份在外面走动,可还方便? 想来想去,慕蒙拿了主意,低声道,「哥哥,天色已经这样晚了,不然今天我们就在这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不好?」 慕清衡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那也好,只是委屈了你。」 以蒙蒙现在的状态,贸然让她回到天族,他也确实有些不放心。 慕蒙很懂事的伸手托着慕清衡的手臂,小心的将他扶起来,她看慕清衡去够一旁的竹棍,也很贴心的替他捡来放在他手上。 她什么都没有问,默默的让他拿稳竹棍,手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臂,又温柔又体贴的扶稳了他。 慕清衡下意识的想要抽手,「蒙蒙,你不用……」 慕蒙一把拉住:「哥哥,你为什么一直躲我?」她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第一次抗拒了,他们之间本该亲密无间,哥哥受了这样的伤,行动不方便,她当然要好好的扶着他,护着他,为什么哥哥总是想要躲? 「不是,蒙蒙,」慕清衡舔了下嘴唇,声音很低,「你别不开心,我没有不愿意。」 罢了,只这一次。 虽然真正的蒙蒙必定厌恶他、绝不想碰触到他,但此刻,他又如何能躲开她,伤她的心。 …… 夜深星稀,月色朦胧。 荒边冢这里荒废已久,但空着的屋子院落倒有不少,慕清衡随意找了一间干净能用的——他没有去前世他们二人住过的那个院子,即便蒙蒙已经毫无印象,但他对那里却有深深的阴影。 第195页 毕竟蒙蒙的悲剧,他的悲剧,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慕蒙果然累了,她自己并不知道,因为她极限运转了赤心丹,而且还被那黑气侵损了大脑,所以身体消耗过大,自然倒下便睡着了。 慕清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枯坐良久,终于慢慢起身,走至庭院中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圆月。 看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向正屋,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的走到慕蒙的床榻边。 她睡得正沉,眉眼安宁,花瓣一般殷红的唇微微嘟着,似乎在梦中仍然不开心。 慕清衡慢慢地在她床边跪下来。 「蒙蒙,对不起啊,」他声音很轻,动作小心的帮她掖了掖被角,「不要为我难过,你不该为我难过的。对不起刚才没敢告诉你,我身上的一切,都是我应当付出的代价。」 他难以想像,他竟然又看到了那个时期的蒙蒙——惹人怜惜的小姑娘,在他因血脉有异而被放逐荒边冢后,勇敢又温柔的孤身一人前来寻他。 慕清衡轻轻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有清亮的水色,线条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如今走到此刻境地,他从来不曾抱怨上天一句,他很清楚,是自己亲手错过了幸福。 如果当初他没有一意孤行,换心入魔; 如果当初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时,他没有按照魔祖圣祖的教诲将那些肉茬尽数割去; 如果当初他能再警觉一点,再细心一点,早些认清自己早已悸动不已的心,早些将所有魔族尽数屠尽; 蒙蒙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慕清衡慢慢伸出手指,在距离心爱的姑娘脸颊几寸时堪堪停住,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慢慢蜷缩起来,最终小心翼翼的收回。 他跪在她的床边,以完完全全的守护姿态,「蒙蒙,你安心的睡吧,接下来无论你的记忆停在哪个节点,都不必害怕。哥哥就在这里,让你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发泄出来。」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每一个字都印满了温柔。 这一次,蒙蒙的记忆停留在此,下一次,大概就不会再因他而心疼,流下这么多眼泪了。 而他,终于可以让前世那么害怕,那么可怜,受了许多伤害的蒙蒙,尽情的、随意的,将所有的恨意和苦楚都在他身上发泄出来。 慕清衡闭上眼睛,唇角悄然地弯起来。 …… 慕清衡一夜未曾合眼,他守在慕蒙房门外,看着清冷的月光渐渐淡了颜色,朝阳从地平线慢慢升起。 他的脸色十分差,死死按了一夜的心脏,此刻胸腔里的折磨终于一点一点平息下来,手慢慢地从胸口挪开,慕清衡随意擦了下额上的冷汗,低低的唿出一口气。 正出神时,忽然房门被推开,慕清衡眉目一凛,慢慢的搅紧双手。 来了。 蒙蒙她…… 他抿着唇,心中早已有了准备,正准备抬眼望向她—— 「哥哥,你怎么……」 然而,蒙蒙的第一句却仍然叫了他哥哥,甚至语气也未曾是他想像中那般。 「你怎么坐在我房外啊?你看你的衣摆都被打湿了,你……你该不会一夜都没回去睡吧?」慕蒙声音轻轻的,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白净的脸小脸晕开两抹绯红。 她有些窘迫的躲开目光,灵动的大眼睛微微转了下,无意识抬手摸了下娇嫩的唇瓣。 抿嘴一笑,目光中竟是稚嫩的羞涩。 第73章 亲吻 她献上一个纯洁无暇干净的吻。…… 慕清衡完全呆住了。 他甚至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微微张着嘴忘了转头,那模样和平日里的运筹帷幄,聪慧机敏完全不相干, 甚至透出了两分孩子般的懵然。 蒙蒙清甜的声音, 羞涩的语气, 无一不在敲打着他的心扉,他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眼前的状况他并不是不知道——他和蒙蒙的所有过往, 每一桩每一件都早已深深烙刻在心上, 他什么都记得,只是根本没想到, 蒙蒙的记忆会跳跃在此。 慕清衡有些慌乱地坐直了身子, 手足无措间,左腿的残肢磕在了台阶上,他一顿,立刻慢慢咬住下唇。 这种因化怪之气被影响的记忆混乱,每一次都是重新开始,蒙蒙已经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他与她说过什么了。 昨天的「蒙蒙」才被他哄住,而今日的「蒙蒙」又是崭新的, 若是看见他这副残缺的样子, 少不得又要伤心难过一次。 正犹豫着, 慕蒙走近了点:「哥哥,地上这么凉, 你别坐这里了,该生病了。」 慕清衡微微慌乱地「嗯」了一声,有些掩饰的清了下嗓子,双手不着痕迹地藏在身前, 右手结印,绕着左手的残缺断指处转了两次,很快,一道幻影附着在那里,瞬间然后他的左手看上去完好无损。 他如法炮制,抬手掩饰的擦过脸颊,又在脸庞的肌肤上试了一道法术。 虽然是幻影,但慕清衡对自己的能力颇为自信,只要蒙蒙不触碰到,必定不会发现端倪——毕竟是这个时期的蒙蒙,不仅不恨他,甚至还……她不记得之前的事,再看到他的断手断脚,必定又会惹她哭一场,他哪里捨得看她掉眼泪? 慕蒙等了好半天,慕清衡也没有说话,有些奇怪的关心道,「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吗?」 第196页 慕清衡已经做好了掩饰,终于回头笑望着她:「没有啊,刚才有些走神了。」 慕蒙忽然蹙眉,原本还有些犹豫没有靠近,但见慕清衡似乎面色有异,便走进几步蹲在他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脸,「哎——哥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吗?让我看看烧不烧?」 说着,她细白的小手就要覆上来。 慕清衡急忙往后撤了一下——蒙蒙判断一个人有无发烧不像寻常人那样摸额头,总是会碰脸颊。自己脸上覆了一层幻术,虽然此刻容颜与从前无二,但是若让蒙蒙碰到那可不得了,立刻就会被拆穿的。 「没有,我没事,」慕清衡摇头,勉强笑了笑,「大约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慕蒙有些奇怪,又十分心疼,「所以说你干嘛大晚上不睡觉,守在我房门外坐着啊……这里晚间这样冷,你身上还有伤,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叫人怎么放心?」 她皱着眉一通数落,虽然是责骂的话,但一字一句被她说的温柔又怜惜,慕清衡不由得轻轻舔了下唇——一晚上的撕心折磨,在顷刻间,连最后一点疼痛也消失了。 他抚了一下胸口,眼角眉梢浮现点点细碎温柔的笑意,脸色眨眼间红润了两分,「蒙蒙,我没事了。」 慕蒙两只小手托着下巴,又无奈又心疼的说,「是啊,你总是说自己没事,我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好了,这里这么凉,快进屋去休息一下。」 她笑吟吟地扶他起身,习惯般地靠的极近抱他手臂,姿态极其亲密。 慕清衡一顿,垂眸看见她细白的小手毫不嫌弃地落在自己粗糙衣料上,心头一拧,本下意识的想抗拒,可对上蒙蒙那双眼睛,他却愣了一下。 那么漂亮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满满倒映着他的身影——已经多少年了,这双含笑亲切的眼眸,又一次完完全全装着他整个人。 那种温柔,简直叫人不由自主要溺毙在其中。 他鬼使神差的忘记了逃避,从善如流由蒙蒙扶他起来。 进了屋,慕蒙眉眼含笑的斟了一杯茶递给他,「哥哥,你先喝点茶暖暖身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慕清衡接过茶杯,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如珠如宝的捧着这碗茶,冰凉的大手轻轻摩挲茶杯的边沿,手心传来融融的暖意。 他垂下眼眸,浅浅地弯起一个笑。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活泼明快的小姑娘,深邃乌黑的瞳仁里满是浓的化不开的眷恋,眼角眉梢氤氲着温柔,怎么也挪不开眼神。 慕蒙沖慕清衡扬起一个笑,旋即欢欢喜喜跑进内室,没过一会儿走出来,像个活泼的小黄莺似的沖他奔来。 不过,本来风风火火的欢快着,却在离慕清衡三四步之遥的地方顿住了脚步,好像突然想起了矜持一般,眉眼弯弯一步步向他走来。 这会慕清衡心中已经有些隐隐的猜测——前世他那次……那次告白之后,他和蒙蒙之间,一直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但很快便因为遇到云久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一次没有云久琰,事情便按照当时的轨道有条不紊地发展下去,他不知此刻蒙蒙要做什么事情,但看她的状态,她这样温柔甜蜜的神色—— 他的心欢喜着,却也直直的向下沉去。 慕蒙抿唇一笑,在慕清衡对面端正的坐好,还未说话,白皙清透的小脸便先染了一分红晕。 下一刻,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信封。 慕清衡眨了眨眼睛,不自觉的咬住下唇,如水的眼瞳中浮现出清浅怔愣,立刻地,他的目光触及慕蒙脸颊上涩然的绯红,喉结滚动了一下,慢慢坐直,神色一点一点变得紧张。 信封。 他大约知道蒙蒙要做什么了。 撕心之痛从来不讲道理,说来便来,他的心脏又一次从里到外隐隐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疼痛,疼痛渐渐加深,慕清衡极浅的皱了下眉,默默咬牙让表面保持平静。 他掩饰的好,慕蒙什么都没看出来,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信封,再抬头时,眼睛中已经带了亮晶晶的笑意,「哥哥,我已经认真想过好几天了,今天早上一起来便写了这封信,是要给爹爹看的……」 她笑意加深,露出一排整齐可爱的牙齿,将信递过来,「你要不要先看一看呀?」 慕清衡微怔。旋即垂眸看着信封上「爹爹慕帝亲启」几个字——每一个字写的端庄清雅,能看出来一笔一划都十分认真。 他微微启唇,好半天才发出声音,「蒙蒙,这既然是你给……给父帝的私信,我怎么能随意看呢?」 「那有什么,你是我哥哥,而且又是我同意你看的,你当然可以看了。」 慕蒙抬手抚了下微烫的脸颊,咬住下唇微笑着说,「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措辞用的得不得当,毕竟禀报给爹爹是想请他同意,而不是要惹他生气的。哥哥你先帮我过目,看看有没有不妥之处啊。」 她目光含笑,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欢喜,认真地将信封推到他面前。 慕清衡唇瓣颤抖,半晌缓缓抬眼。 眼前的蒙蒙见他往过来,立刻对他眉眼弯弯地露出一个微笑。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当日,她站在昏暗的牢房中,同样是这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那个温婉冷静的小姑娘,与眼前的蒙蒙重合在一起。 第197页 那时,她神色冷淡而疏离,站在他面前,掷地有声: 「我不知道爹爹最终会下怎样的判决,也不知道姐姐会不会直接杀了你。但无论怎样,这大概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有些事,我觉得我该告诉你。」 「前世你虽然哄骗了我,可我真的对你动过心。在我知道那些残忍真相之前,我本打算见到你便告诉你,我想试着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写好了要给爹爹去的信件,跟他阐明了我的心思,打算与你一起去见他。可是没来得及。」 是这封信吧?就是这封信吧…… 前世,上天对他多么偏爱而眷顾,可他却迟钝的没有发觉,以至于到今天抱憾终身——这封至关重要的信,它身上到底承载了多珍贵的情感? 蒙蒙是这世间最勇敢最温柔的姑娘——她分明知道自己曾经是她的哥哥,他们之间有一层道德的桎梏;她分明知道自己血脉不纯,是万人嫌弃满身罪恶的魔族之子;她分明知道自己废去灵力,失了太子尊位,是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流放之囚。 她分明知道这一切的,即便如此,她仍然回应了他的告白,义无反顾的来爱他。 这是怎样的爱啊? 如斯珍贵,可他那时还懵然不觉。 以至于到最后,只剩下——「那个蒙蒙已经死了,无关剖心,也无关无尽崖。在她得知真相那一刻,就和她那颗心、那份无疾而终的心动一起死了。」 耳畔依稀响起她平静无波的嗓音,慕清衡死死咬住下唇,越来越剧烈的撕心之痛,神色恍惚,让眼前的信封都生出几分残影。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慕清衡再极力忍耐,苍白的脸色骗不了人,慕蒙看出不对劲,立刻从对面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担忧地望着他。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似乎发觉他的手冰凉,便温柔又贴心的搓搓他的指尖,用自己的小手暖着他。 慕清衡的心中浮现一丝悲凉——他心疼曾经蒙蒙那珍贵至极的心动,却也因为她的心动和此刻的担忧而生出欢喜。 两相拉扯,并本该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竟然慢慢平復下来。 慕清衡有些不可置信地抚上心脏——不够,不够,这样怎么够?他怎么配舒惬的、欢喜地活着? 正浑浑噩噩的想着,忽然慕蒙抓着他手臂轻轻摇了摇:「哥哥,要不然我偷偷熘出去,给你找一位大夫过来瞧瞧吧,你脸色真的很不好……」 「没关系,蒙蒙,」慕清衡用力搓了搓脸颊,「我只是有些气血凝滞,一会儿运行内息沖开就好,这——这封信……」 他轻轻捡起桌上的信,像对待脆弱的玉瓷一样,温柔的摩挲了几下。 终于,他低低地嘆了一声,转过头,目光里满是愧疚与歉然:「对不起,蒙蒙,哥哥不该这样对你,对不起啊。」 「嗯?什么对不起?」 慕清衡低声:「哥哥不该随意唐突你。」 慕蒙本来因为担心而严肃了脸色,听他这一句又忍不住开始发烫,「你、你那日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嘛,其实也没有……也没有什么的,你我之间,不用这么认真的抱歉呀……」 慕清衡目光温软,勉强流露出一丝笑意,但最终被心疼压倒了全部情绪。 他的蒙蒙,这样好的姑娘,不该被一个带着算计的告白哄骗住,付出一片一尘不染的真心。 她合该配得上这世上最真挚的告白,最温柔的爱,她应该被捧在掌心,她应该被认真呵护。 然后,带着全部的虔诚和真挚,才有吻她的资格。 无论作为深爱她的人,还是她的哥哥,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蒙蒙回应那充满欺骗与不堪的告白。 慕蒙看出来慕清衡依然内疚惭愧,被他这没头没脑的歉意搞得有些懵,想了想,解释道:「哥哥,如果因为那天你偷偷到我的房间吻我那件事,你就不要难过啦。其实……我想过了,虽然你没有事先跟我打招唿,但是我……我好像从来也没有、没有生你的气。」 她越说声音越小,本来是望着他,却在说到一半时,滚烫着脸颊把目光挪开,低头才说完整句话。 慕清衡垂眸看她,却只看见她低垂着的小脑袋,微微发红的耳朵,还有乌髮下若隐若现的那一节细白脖颈。 他张了张嘴,喉咙间却哽住发不出声音,忍住眼眶的酸涩,心中涨满的怜惜却不知如何安放,只好抬手轻轻落在她发顶,温柔地摩挲了两下。 慕蒙眯着眼笑了笑,哥哥的手掌很暖,与从前毫无差别。她笑盈盈地转头看他,却发现他的神色还是那般——和她的欢喜开心不同,哥哥看起来十分自责,甚至那情绪太深,她几乎觉得他在深深的自厌。 大概自己方才的解释,他根本没有相信。 怎么会这样?慕蒙眨眨眼睛,是不是那天晚上她反应太大或是措辞不当,让哥哥伤心难过了?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愧疚着;还是……刚才她说话时低着头,没有认真望着他,哥哥觉得自己话有敷衍? 大约只有这两种可能,慕蒙想着,她不想初初两心相印时就有误会,忍住了满心缱绻羞涩,绯红着双颊直视慕清衡的眼睛,鼓足勇气却还是声如蚊吶: 「哥哥,我是认真的,我也……也很喜欢你啊……」 想了想,她又小声而斩钉截铁的补充道:「那天你偷偷吻我的事,我后来仔细想过,真的一点也没生气,还觉得有些……有些……」 第198页 究竟是有些什么,慕蒙到底也没说出来。她说不出来,便一横心,蓦然凑近眼前的男子—— 闭上眼,献上一个纯洁无暇干净的吻。 只不过距离估算失误,原本她想亲在哥哥唇角,最后却堪堪落在他的下巴上。 做完这一切,慕蒙的脸颊已经滚烫到不行,因为涩然,清亮干净的眼眸中隐隐沁出了一层水色。 晶莹璀璨,如琉璃般脆弱而美好。 这时的蒙蒙年纪还小,表达感情的方式干净又真挚,她鼓足了勇气,突然靠近猝不及防,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慕清衡闭了闭眼睛。 下巴处还回味着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平静的肌肤骨骼下,血液早已澎湃沸腾。 太欢喜了,欢喜的心脏深处那奔腾的暖流,甚至化作一根尖锐的倒刺,寸寸划过心脏。 慕清衡恍惚地浅浅弯一弯唇角,终于忍不住伸出双手,轻轻地将慕蒙拥在怀中。 力道轻的仿若抱着什么珍贵的玉瓷,又像是幻灭的泡沫,只多用一点点力气,怀中的宝贝就会消失不见。 他闭着眼睛,墨染的长眉,终于一点一点的慢慢紧拧。 「蒙蒙。」他唤道。 慕蒙应了一声:「哥哥怎么啦?」 他低低惨笑,这是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不是终失去,而是本可以。 「蒙蒙……」他又一遍喃喃。 慕蒙音色含笑说我在,却不知慕清衡心中所思,他也没追问舒舒服服的躲在哥哥怀里。他的身躯温热,怀抱宽厚又暖融,似乎天地间的万物,都皆失色于这无边温柔之中。 慕蒙忍不住悄悄抿唇笑,无处安放的小手也乖巧地抱住了哥哥劲瘦的腰,接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只好安安静静的与他相拥。 但很快,她察觉到自己肩膀处的衣衫一片湿热。 呆滞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是哥哥哭了。 一瞬间慕蒙心中一揪,刚想出口询问,却又将话头堪堪停在嘴边——没有人无缘无故哭的,更何况是哥哥,她再没见过比他更坚强的人。 重伤时他没有哭;被爹爹放逐时他没有哭;经歷多少委屈困难时,他都没有哭,这个时候会哭,难道是……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回应? 他是、是太高兴了吗? 如此想着,慕蒙便很贴心的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抬起小手,很耐心的一下下拍哄他。 「蒙蒙……」很久之后,慕蒙才听见他的回应,声音低的仿佛只引起了一阵轻微的胸腔震颤,「……我爱你。」 …… 最后,慕清衡并没有拆开那呈给天帝的信,但却在慕蒙困顿沉睡后将它仔细收好,贴身放在怀中。 是夜,慕清衡像前日那般,坐在空旷冰凉的台阶上,沉默着拆去了手上和脸上的伪装,露出本来残破不堪疤痕交错的样子。 看着已经贯穿了整个左手手掌的红线,慕清衡轻轻按在手腕处红线的顶端。 明日过后,这条线会延伸到哪里呢? 他还会活着吗? 慕清衡缓缓抬眼,望着无尽崖的方向——他不畏惧死亡,甚至此刻的生命都是他赊来的,他早就该死了。可如今的这个结果,他可以从容地、放心地瞑目吗?虽然蒙蒙已经有与那怪物一战的能力,可是她却并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如果那怪物并没有死,有一天再捲土重来,而他的生命却已经无可奈何的逼至尽头,那该如何是好? 一直到天边晨光熹微,慕清衡也没有想出眼下困局的解法,他疲倦的捏一捏鼻樑,忽然听见身后「吱呀」一声。 门开了。 随后却是一阵沉默。 慕清衡轻轻闭上眼睛,甚至能感觉到,吹过耳畔的风不再轻松惬意,而是捲起了一阵冰冷沉重、布满血色的恨意。 第74章 心愿 「那你就杀了我吧,蒙蒙。」…… 慕蒙一步步走出来, 她的小脸上没有多少血色,甚至目光还有一丝恍惚,像是受不了强光一般, 她微微眯着眼睛环顾四周。 这里的景色分外陌生, 虽然不再是那不见天日的无尽黑暗, 身上也再无铁锁的束缚,但仍然让她觉得心有余悸。 她的目光缓慢地落在前方一袭青衫的背影上。 那人似乎有所察觉, 一点点转过身来, 黑白分明的眼眸,深情而复杂的望向她。 慕蒙死死的握着拳头, 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然而等到看清慕清衡的样子,却怔愣了一下。 ——虽然已经很久没看见黑暗之外的东西,但是她也没想到,慕清衡竟然忽然变成这副悽惨模样。 做回魔尊后,他的衣服向来精緻而高贵,不知为何穿了这平凡普通的青衫,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他的脸颊竟然留了那么多纵横交错的疤痕, 甚至清风吹拂, 全然暴露出他残缺的腿。 慕清衡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此前她并没有感觉到? 不,这些都不重要, 他这个样子,她看了只觉得痛快! 慕蒙只是愣了一瞬,随即便弯起一个冷漠至极的笑,再也忍不住的向前奔去, 扬起手狠狠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 泪水随之夺眶而出,恨得连嘴唇都在颤抖:「我要去找我姐姐,我要带她回家……」 慕清衡的脸被她打得侧过去,听了慕蒙声线颤抖的话,他目光中的痛色更加深切,忙不迭拉住她的手腕:「蒙蒙,你听我——」 第199页 「滚开!别碰我!」慕蒙毫不客气的甩开他,仿佛在甩开什么噁心至极的东西。 慕清衡脸色陡然苍白下去,他艰难的咬住颤抖的唇——虽然早已经做好准备,但是亲眼看见蒙蒙的样子,他这颗心立刻便开始撕扯煎熬。 并非是她的眼神、她的态度刺伤他,而是她的状态——如惊慌的幼兽般颤抖的瞳仁,极力掩饰但还是忍不住细微的发抖,恐惧、害怕、绝望、无数情绪掺杂在她清澈眼眸中,整个人仿佛一片风中的残叶。 慕清衡喉头腥甜:「蒙蒙……你别怕,你姐姐没有事,她还活着。」 慕蒙失控般的摇头,看得出她在极力地忍着,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不愿在他面前掉落的泪水:「你不用再骗我了,你这般的看不起我,难道到了此刻,我还是一个对你百般信任的傻子么,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慕清衡拧紧了眉,忍不住剧烈咳了两下,向她走迈出一步:「蒙蒙,我……」 「你别过来!」慕蒙咬牙喝道。 她并住三根手指,扣在脖颈间的脉门上,指尖渐渐凝聚起灵力,「慕清衡,我知道你手里有青凤翎,可是如果你想来剖我的心,我会立刻自尽,绝不会让你得逞。」 另一只空着的手渐渐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知道自己近大概不会活着走出这里,如果今天她能侥倖逃出一命,无论用什么办法,她也一定要慕清衡血债血偿! 慕蒙警惕而防备的死死盯着慕清衡,等着他耐心耗尽,露出原本的兇恶獠牙。可是到了此刻,他仍然还站在远处,仍然用那双悲伤又怜惜的眼眸望着她。 他的神色当真可笑,慕蒙不知道他要打什么主意,试探着一步步向后退去。 慕清衡站在原地不敢动,生怕迈出一步,慕蒙真的对自己下狠手,但是看她指尖那极强的光芒,他心中也焦急万分:「蒙蒙,你快把手放下,很危险!不要伤着自己……我不过去,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举着双手向后退了几步。 「你别伤着自己,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想来伤害你的,」慕清衡深深地望着她,「蒙蒙,我这次没有骗你,天魔大战已经结束了,天族人都好好活着,每一个人都好好活着。落……你姐姐没有死,她就在天族。是真的,你回家就能看见她。」 他每一寸气息都是温柔无害的,即便再仔细地观察,在他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任何一丝戾气。 但慕清衡的话慕蒙依然不信,她既没有放下手,也没有靠近他。 慕清衡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一口气,喉咙间溢出一声闷哼,脸色苍白地默默咽下一口涌上来的血,「蒙蒙,魔族已经战败了,全族覆灭,这世间已经不存在魔族,再没有人会威胁天族,你不要怕。」 说完,他沖慕蒙微微笑了一下,忽然轻轻一撩衣袍,直挺挺的对着她跪下来。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真挚入骨:「蒙蒙,对不住。」 慕蒙惊诧一瞬,抵在自己喉咙间的手虽未放下,但指尖的光芒渐渐弱了下去。 慕清衡……他在干什么? 她遭逢巨变,现在已经分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慕清衡的神态与举止根本找不出任何一丝破绽,若不是心中的恨意与委屈支撑着,她几乎就要以为慕清衡是真心的向自己下跪。 他说天族人都好好的,姐姐也平安活着…… 他说魔族已经全军覆灭…… 他在向她说对不起…… 如果魔族兵力依然强盛,如果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魔尊,他为何是这副悽惨的模样,为何会说这些话,又为何向她下跪呢? 不,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可除了赤心丹,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他还要这般费尽心机得到的? 慕蒙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耳膜隐隐生出嗡鸣之声,她抑制不住浑发抖,但仍然警惕的死死盯着慕清衡,「你不要再演戏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慕清衡沖她恍惚而温柔的微笑了一下。 这件事他想做许久了。 他取下别在腰间的匕首,双手托着它高举奉上,「蒙蒙,我很对不起你,我曾经那样欺负你,伤害你……也许你不信,但是后悔的滋味真的噬心入骨。我一直幻想着、期盼着可以有这一日,没想到上天厚待,竟然愿望成真——蒙蒙,不要再害怕了,你来报復我吧。」 把你受的委屈和苦楚都发泄出来,是打还是骂,捅多少刀,你想怎么对待我都可以。 慕清衡虔诚的举高匕首,目光明亮而温柔的注视不远处的小姑娘。 这是他的蒙蒙啊,前世的蒙蒙。 不是那个重生归来步步为营,用稚弱的肩膀扛下所有,费心谋划的、长大了的蒙蒙;而是那个受了无尽伤害,承受许多委屈,绝望又害怕的、还没有长大的蒙蒙。 虽然哪个都是她,可是这时的蒙蒙,还没有报復她所受的委屈和伤害,吃了那么多苦头后,就那样可怜又凄凉的被人杀死,这是他永远不可磨灭的痛。 慕清衡稳稳举着匕首,柔顺地跪直,慕蒙不说话不动作,他便这样沉默着等待。 慕蒙并不是不想理会他,而是大脑有短暂的空白,她望着跪在面前的慕清衡——他毁容了,腿也没了一半,甚至手指不知怎么也被削掉两根。他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高举着匕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恳求一样的,求她报復自己。 第200页 是她终于疯了,还是慕清衡疯了? 慕蒙抵在自己脖颈间的手慢慢落下去,再一次细緻的打量了一遍慕清衡,沉默着向他走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慕清衡抬头,目光温软深挚:「我想赎清我的孽。」 「是不是我身上还有什么你要得到的东西?」 「不是。」 「那就是又想出了什么花招来对付我?」 「没有。」 每一个问题他都没有太多回答,但极简短的字句中也能听得出,那一份极力隐藏的委屈。 慕蒙咬牙:「慕清衡,我承认我没有你聪明,也永远做不到你那份谋算,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你妄图利用我,我既打不过你,又比不上你的心计,只有用死才能让你的计划落空。」 慕清衡连连摇头,动作大到甚至连髮丝都有些凌乱:「不是的,蒙蒙不是你想的这样,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已经毫无信任可言,可是只有这一次,这最后一次,你信我。」 他说完,将匕首举到最高,递到她手边。 慕蒙迟疑了片刻,目光渐渐坚定,慢慢伸出手,碰触到匕首的刀柄后,一点一点渐渐握紧。 她一寸寸将匕首抽出刀鞘。 匕首是真的,明晃晃的刀尖能直接显出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而慕清衡也一动不动,甚至神色都不曾改变,温柔又期待的望着她,仿佛自己接下来不是要他的性命,而是帮他完成毕生所愿。 慕蒙握紧了匕首,手掌用力到硌的生疼,雪亮锋利的刀刃暴露在二人之间,「无论你刚才所说是不是真的,就算天魔大战已经结束了,就算我的族人都平安无虞,可你侮辱了我,囚禁了我,践踏了我的信任和真心,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杀了你。」 慕清衡仰视她,微笑:「那你就杀了我吧,蒙蒙。」 他话音刚落,慕蒙狠狠一刀扎在他的心脏上。 慕清衡闷哼一声,一丝鲜红的血迹从他唇边溢出。 他刚刚提起一口气想要唿吸,慕蒙毫不犹豫地将刀拔.出,下一刻再狠狠的刺进去。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慕蒙泪如雨下,连日来被锁在无尽黑暗中,不知尽头的承受着委屈,已经让她反覆崩溃,到了此刻,她终于有了一个倾泻的出口。 匕首不断地刺进拔.出,慕清衡胸口的衣衫与肌肤模煳成一片,鲜血早就侵染了整件衣衫,甚至流在他跪着的土地上面。 鲜血渗进泥土,斑驳成一片暗红色。 慕清衡的下巴早已染成血红色,他直挺挺的跪好,任由慕蒙发.泄。 又一次将刀拔.出来,慕蒙垂眸望着他,眼中闪过一道极复杂的神色,她抿了抿唇,「慕清衡,你真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 慕清衡闭眼笑了下,再睁开眼时,眼中的疼惜之色几乎要溢出来:「蒙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用对我心软,我也不值得。」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心软的。我只是觉得,既然你的心脏是石头做的,那我无论捅你多少刀,你也不会感受到我的心感受到的东西。」 她垂下眼,不看他那双温柔的眼睛,更不想分辨几分真假,只望着匕首上鲜红的血迹,「我和你不一样。你一寸一寸的折磨我,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我不屑做同样的事。从头到尾,我只是想杀了你而已。」 慕蒙说完再度扬手,尖锐锋利的刀刃狠狠刺进慕清衡的喉咙! 他的脖颈一下被匕首刺穿,鲜血喷溅而出,甚至溅在慕蒙的手背和雪白的脸颊。喉咙间不可抑制的发出低微的咕噜声音,大量的鲜血涌出,仿佛不出半柱香便会流尽全身的血液。 慕蒙很慢的抽出匕首,澄净的瞳仁中一点一点积聚了泪水,她看着几乎被鲜血染透的慕清衡,看着他脖颈处不可挽回的致命伤,滚烫的眼泪缓缓流过脸颊。 无数美好的过往仿佛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闪现,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将比此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是哥哥一手带大的,他陪着她看书写字,守着生病的她,纵容她任性,教她修炼,哄她笑,为她擦眼泪。 而一朝镜花水月,却落得如此结局。 年少时的仰慕,情窦初开时的怦然,那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亲手杀了他。 慕清衡终于支撑不住,慢慢的滑落倒在地上。 印象中他的身躯坚韧有力,每一寸肌肤都隐隐迸发的力量,可此刻他倒在地上,却让人感觉那单薄的青衫下,身体沧桑而枯瘦,脆弱的仿佛连一阵微风的力量都承受不得。 他破损的肌肤处鲜血直流,因为喉咙被刺穿,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温柔而安静地望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 但渐渐地,连细小的抽动都消失了,一切重归死寂,他的眼睛还未合上。 即便没有闭眼,他也安静地失去了所有气息。 慕蒙看了一会儿,终于长长嘆了口气,她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顿了一会儿伸出细白的手,慢慢覆在慕清衡眼皮上,轻轻帮他合了眼。 而后她站起身,丢下匕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第201页 清冷的微风打着旋捲走几片枯叶,也带走了小院中沉重冰冷的血腥气。 慕蒙没有看见,慕清衡倒下时衣袖翻扬起来,露出一截劲瘦苍白的手臂,那手腕处的红线正在不断地向上游走。 爬过整条小臂,直至钻进衣袖深处。 …… 慕蒙低着头,一路疾走,本想直接出荒边冢回天族,但路过一条小溪时忽然顿住脚步,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血污。 脸上也有些粘腻的感觉,她想了想,走到溪水旁蹲下来洗了洗手。 溪流清澈干净,上面隐隐倒映出她娇美灵逸的身影,慕蒙无心细看,用手盛起溪水,一点一点洗净了侧脸上的血迹。 终于将脸上和手上干涸的血液洗净,溪水叮咚不断的向下流去,将那脏污全部带走,慕蒙甩了甩手,正要起身,忽然整个人一顿。 愣住良久,她目光从恍惚变得清亮。 ?? 慕蒙抬头张望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洗手? 难道不是在无尽崖边打那个该死的怪物吗? 对啊,她把怪物打下了无尽涯,然后…… 遮青呢? 第75章 二吻 「遮青,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 …… 天边的日光极其刺眼, 在印象中,荒边冢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阳光。 那般温热,即便紧闭着眼, 也能感觉到灿烂的橙红色光点在眼前飞舞。 恍惚间是自己第一次来到荒边冢, 甫一踏足这里的土地, 他便感受到来自灵魂里、来自骨子中的厌恶与排斥。 他是天族之子,身上有最纯正高贵的天族血液, 他为除魔而生, 怎能自甘下贱,堕落入魔。 可是没有办法, 那个披着人皮的魔仿佛一座遥不可及的高山, 他仰望着,都望不到那山顶。想要打败他,他只能变成比他更强大、更冷酷、更残忍的魔。 但胸腔中那颗生来仁善宽厚的心却成了最大的绊脚石,他爱也不甘心,恨也不纯粹,连自己都厌恶唾弃自己——男儿立身于世当果决勇毅,如何能思前想后,犹豫不决? 这般优柔的性子, 难道父亲他英魂在上, 看到他如此不争气的模样, 可还会以他为傲? 终于,站在这片荒凉贫瘠的土地上, 他不再迟疑,下定决心挥刀入魔。 那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受伤——他曾经也是爹爹捧在手心呵护的孩子,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伤,流过一滴血, 但第一次受伤,就是他自己剖出了自己一颗完整的心脏。 那日的鲜血就如同此刻一般,仿佛流也流不尽,沁润了身下土地,鼻尖始终萦绕不散那股潮湿又难忍的血腥气。 「衡儿,你要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 「衡儿,你是爹爹全部的希望。」 「衡儿……」 「衡儿……」 「爹爹给你添一个字好不好?上善若水,字从水,盼日后我儿心如江海,博怀天下。」 「以后,你就叫慕清衡。」 *** 慕清衡修长的手指在泥泞地面上动了动,那里鲜血混合着泥土,他的手指无意识蹭到一片脏污。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刺目的日光让他有一瞬间恍惚,微眯着眼睛侧了侧头。 原来他还没死。 慕清衡呆滞的眨眨眼,他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当年年幼的自己独自一人来到荒边冢,决绝又恐惧地剖出了自己的心脏,那时也如同现在一样,他流尽鲜血,气息奄奄躺在地上。 他赌上了生死,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并不知还有没有再睁开眼的时候,也无所谓还有没有再睁开眼的时候。 可此刻如同当年一样,他又一次的命大醒来了——孤身一人浴血重生,只有寒风唿啸,吹拂冰冷刺骨的身躯。 慕清衡一手撑地慢慢坐起来,他先是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肌肤,那里的伤之前还血肉模煳,现在已经几乎都癒合。 他又抬手摸了摸喉咙,刚才那一下已经刺穿了整个脖颈,但此刻早就不再流血,而且皮肉也快要收口了。 这种不容置疑的致命伤都恢復了,慕清衡脸色凝重,几乎立刻去查看自己的左手——那条红线昨晚还停在他的手腕处,而此刻已经越过了手肘,直到上臂中间处。 慕清衡看了一会儿,缓缓放下手臂。 这个地方承载了太多回忆,他默默转头向左前方看去,那尽头是一片万丈深渊。 耳边似乎响起归程子似笑非笑的声音:「其实你若是个聪明人,就该选第一种嘛,一点一点慢慢修炼,不仅可以渐渐站在六界巅峰,还能享人人羡慕的万年之寿;可你呢,立刻要了这登峰造极的灵力有何用?年轻人不要太自信了,这越来越接近死亡的红线迟早会叫你后悔。我可不是开玩笑,等到红线穿透心脏,你这条命就算神族再世,也绝不可能救得回,上天入地,哪怕一丝一厘的魂魄和气息都再也不会有。我再确认一遍,你确定要选第二种吗?」 慕清衡微微翘了翘唇角,他不后悔,到现在也不后悔。 他明白,只要行事得当,控制这红线其实并不在话下,但是他情况特殊,而且原本也不需要那么长的寿命。 算下来,已经有过三次致命伤——云泽境替云久琰挡下一击,前些日子为救蒙蒙受了那怪物一掌,还有方才……方才的伤可谓惊险重重,心脏不知被刺多少刀,加上刺穿喉咙,红线竟然才走到上臂中间,也算是上天厚爱了。 第202页 三次本该死亡的重伤他都没有死,对归程子,他是分外感激的。若没有他,自己早在最初就死了,又何谈了却心愿而含笑瞑目呢。 慕清衡撑着竹棍,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先是向门口看了一眼——蒙蒙应当已经走了,记忆节点跳到此刻,往下无论停留在哪里,她的安危他都不担心了。 再转过头眺望远方无尽崖的方向,慕清衡垂眸思索。 自己此生心愿就是杀了前世杀害蒙蒙的兇手,此刻那恶贼已经掉落无尽崖,他倒也不着急出去,只在这里化守为攻便是。 若那人没死,爬上来自己也可筹谋杀局;若一直没有动静,他便在这里一个人安安心心的守到闭眼那刻,便不枉此生了。 这样想着,慕清衡便折返回房间内,先翻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左右没什么事,他坐在书桌后,拿出他这几日都未戴的易容面.具开始修补。 其实他的银质面.具也破损了一块边角,慕清衡摸了摸,没太在意,随手放到一边。认真而专注的将轻薄的易容面.具修补好,又细緻地覆在脸上。 重新易容之后,他用手按了按边角确认处处都妥帖,正全神贯注之时,忽然他发觉门外风声不对—— 来人灵力极强,难不成是那化怪去而復返?慕清衡眉目一凛,想也不想随手掷出手边的银质面.具,那面.具裹挟着极强的灵力飞掠而出! 他倒不指望光凭区区一个面.具能伤到那怪物,不过是打他个猝不及防。下一刻,慕清衡抢身而出,手掌汇聚了极强的灵力,然而却在看见来人面容时卸去浑身力量,略有呆滞的微微睁大眼睛。 蒙蒙? * 慕蒙站在小溪边思索了三息,确定自己从那晚之后的记忆确实是一片空白,那索性就不想了,反正她还留在荒边冢,遮青总不可能丢下她一个人走了吧。 这样想着,慕蒙便折返回去寻找遮青的踪影。 荒边冢空旷的院落很多,但慕蒙找起人来倒并不费力,遮青的灵力太强,她只需要稍微一感应便心中有数,直直奔着那院落而去。 谁知刚走到院门口,里面忽然飞出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灵器—— 灵力太强,慕蒙没敢徒手硬接,连忙向一旁闪避,但这灵器速度太快,纵使她躲得及时,还是削掉了她一缕髮丝。 这回她看清了——这什么……这不是遮青的面.具吗?他拿这东西扔她干什么? 慕蒙满腹疑惑,一抬头,正对上遮青杀气凛凛的眼神,然而霎那间,他的目光一下撤去了所有戾气,变回她所熟悉的温润无害的样子。 慕蒙不由得更疑惑了:「遮青,你怎么了?怎么这样警惕?难不成这儿还有什么其他的敌人?」 她一边说一边向四周环顾一圈——有吗?她方才用心感用过,方圆几里毫无人烟啊。 遮青像是没回过神,呆呆的望着她,半天动了动唇:「蒙蒙?」 「嗯,是我啊,你怎么了?」 不是吧,她现在想不起来那晚之后的记忆,折青该不会也失忆了?而且看起来比她严重,难不成刚刚认出自己? 慕蒙正要说话,忽然遮青抿了下唇,从那茫然呆滞的状态中回神,对她露出一个歉疚的笑:「蒙蒙,对不起啊,我、我刚才……我没想到你会……会回来的这么快,还以为是别的人才贸然出手的,你没有被伤到吧?」 他一边说,一边向她走来,神色满是忧虑。 慕蒙落落大方地摆摆手:「当然没受伤,一点事都没有,我哪有那么弱。不过你没事吗?」 毕竟对她来说,上一刻还是遮青为自己挡下一击,浑身是血的样子,「你之前伤的这么重,还好吗?让我看看。」 说完也不等遮青回答,她仔仔细细的打量他一遍,拉过他的手探他的脉搏:还好,内息平稳,灵力充沛,之前受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 慕蒙微眯了眼睛,盯着遮青脖颈上的那道疤痕:「遮青,你脖子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那天的黑气本质是一股煞气,他脖子上的伤口明显是利刃所伤。 遮青抬手摸了摸,不甚在意地笑道,「我没事,只是不小心划了一下,皮肉之伤,无碍的。」 他说着,又细细看了一遍慕蒙,到底看到她如瀑的乌髮从中间断了一小缕,「蒙蒙,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语气手足无措,小心的掩饰难过,仿佛削掉她几根头髮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慕蒙无奈的笑了一笑,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好啦,你别自责,我又没事。不就是几根头髮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还能重要过你?」 她说的特别自然,遮青不可置信地一愣,微微启唇,却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慕蒙被他的反应看的有些想笑,抿抿唇忍住了,心下却一片柔软。想了一想,她又问道:「对啦遮青,我还要问你呢,我的记忆好像有些怪怪的,好像空白了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一起吗?我没有什么印象了……我们在这里呆了多少天啊?」 因为好奇与茫然,她澄澈的大眼睛睁的有些圆,看起来分外可爱。 遮青望着她的眼眸,神色不自觉的带了宠溺,忍不住低低一笑,「是,我们在这里呆了三四日,你记忆混乱,是因为被化怪之气侵损了大脑。谁能想到你这胆大的小姑娘,竟贸然闯入那团黑气之中打他。也怪我,应该事先提醒你的。」 第203页 虽然只是平平无奇的解释,可配上他低柔的嗓音和没来由的亲昵宠溺,慕蒙咬了下唇,慢慢的将直视他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挪开了。 奇怪了,是因为遮青今日换了身衣服,黑色更显得他清俊吗?怎么感觉这张脸看起来怪好看的。 又或许是,她心理作用吧…… 慕蒙刚想了一下就感觉脸颊有些烫,连忙甩甩头,将这些念头甩走,她还有正事没问完呢,「那……我这三四日的记忆就这么没有了?我们这几天都在干嘛?」 遮青回答的言简意赅:「养伤。」 「养伤?怎么养伤?」 遮青微微一笑:「你一直在照顾我。」 这样么?慕蒙轻轻眨眨眼,他们二人独处了三四日,她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好像有点可惜。 遮青也是,他也说的太少了,怎么不多说点?三四天的事,几个字就概括完了? 不过,就算让他说,可能也只能说点如何疗伤,再加上一些感激的话,她想听的细节,他肯定一个字也想不到提。 这么想着,慕蒙期待地望着遮青:「遮青,那我这几日的记忆什么时候能恢復啊?」 遮青怔愣了下,欲言又止,最终绞着双手低下头:「蒙蒙,这几日记忆平无平无奇,不记得也罢,还是不要费周折的好。」 「那就是可以恢復?费些周折也不打紧,你直说就好。」 「……」 明白了,慕蒙点点头:「所以就是你知道方法,但又不想骗我说你不知道。」 见遮青沉默,她就知道自己想的不错——遮青也真是固执的可爱,他谈吐不凡,就算平静地说一句「我不知道」自己也必然会信,但偏偏给自己设了严厉的底线,一个字的谎都不能说。 慕蒙摇头笑了笑,心中一柔,也不想难为他。虽然她很好奇,但若想知道,她自己想办法就是。便没再追问换了话题: 「遮青,经此一战,你救了我一命,如今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该如何报答你的恩情呢?」 遮青听到一半就开始连连摆手,全听完之后立刻推辞:「蒙蒙,你别说这样的话,什么救命恩情,我并没有付出什么,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他这个样子,慕蒙丝毫不意外,若是能开玩笑的,只怕立刻笑接一句「不如你以身相许」了,但是遮青……他能开出这样级别的玩笑,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说不出口,那该怎么办呢? 慕蒙背着双手,墨黑的眼珠灵动一转,绕着遮青慢慢走了一圈。遮青不明所以,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目光清浅追随着慕蒙的身影。 慕蒙停下脚步,沖他弯唇一笑:「遮青,之前在云泽境,你就被那怪物的黑气打伤过,应当是知道厉害的。这一次奋不顾身挡在我身前,难道你就不怕真的没命吗?」 「不怕,我不会有事的。」遮青温声道。 慕蒙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这种事情怎么说的准?伤势过重自然难逃一死,你要答应我,若再有以此类的情况,不许这样做了。」 遮青面色踌躇,微微低下头,神色执拗也不安,「蒙蒙,这个……我暂时无法向你保证。」 慕蒙侧了侧头,压抑住快泄露出来的笑,故作严肃,「那现在可怎么办?这次的恩情你不许我报答,还不让我放在心上,又不肯答应我以后的事,若再遇到什么危险,你又要以命相救——我岂不是亏欠了你一次又一次?」 遮青无奈低笑,正要说话,慕蒙却抬手制止:「你看,我提议什么你都不答应,这样我也难办,两个人之间怎么能永远都是一个人在付出呢?那不然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知道遮青感不感兴趣,慕蒙很有章法的介绍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至今除了我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不过嘛,这个秘密跟你还有很大的关系。」 此话说完,遮青长睫轻颤,处变不惊的脸上竟然落了两分紧张。 虽然他沉着并没说话,但慕蒙看得出来,遮青已经被吊起胃口,他那副神色明显是想知道的。 慕蒙神秘地沖他招招手,「你靠近些,我告诉你。」 这里分明就他们两个人,其实有话直接说就可以,但遮青已经顺从习惯了,慕蒙说什么便是什么,当下也不多想,稍微凑近了些。 慕蒙不贊同的微微蹙眉:「再靠过来点。」 遮青目光纯澈,毫不怀疑的又往前凑了凑。 慕蒙一笑,自己又主动补近一些距离,此刻他们两人相距不过几寸。 她抬手,纤细的手臂一下勾住遮青的脖颈,随即踮脚,在他疤痕纵横的脸上落下如羽毛一般的轻吻。 她笑着,在他耳边低声道:「遮青,我很喜欢你。」 第76章 恼了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遮青足足愣了有三息的时间。 慕蒙很明显的感觉到, 自己亲了他脸颊又向他告白之后,他整个人瞬间僵硬成了一尊雕像。 不过他这反应也在她的意料之内,慕蒙没有催促, 很耐心的等待他回神。 片刻后, 遮青像是从巨大的空白中反应过来, 第一举动就是挣脱开慕蒙的手臂,还往后退了一大步, 脸上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蒙、蒙蒙, 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慕蒙很无辜的看着他,还眨了眨眼睛一笑:「知道啊, 告诉你我的秘密。」 第204页 遮青噎了一下。 他张着嘴, 好半天才找到声音:「蒙蒙,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你怎么能这么胡闹?你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怎么能、怎么能随便的……亲别人?」 好好的一段话,他说得磕磕巴巴,慕蒙很有耐心的听完了,嘴皮子依然利索:「我哪有亲别人,我不是说了嘛, 我喜欢你, 所以肯定只亲你一个人呀。」 遮青仿佛更受到了刺激, 连手指都在发抖。 虽然知道他带了一层易容面.具,但脸颊上也已经透出浅浅的绯红色, 甚至修长的脖颈和白静的耳根也全部红透: 「……什——什么??蒙蒙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还知不知道为自己打算?在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保护自己?你了解我么?你这样做,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 慕蒙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遍,点点头道:「确实哦, 你灵力比我高上一点点。」 话落她向前一步,反问:「你欺负我?」 遮青立刻向后退一步。 慕蒙再向前,再问,「欺负我?」 遮青连连退了三步。 看看嘛,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啊,慕蒙忍笑忍的艰难,「喂,你刚才说那一大段话,很厉害嘛。躲什么躲,不许再退了。」 遮青果然很听话,她不让他再后退,他竟然真的乖乖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虽然没动地方,但他抬起手轻轻摩挲过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目光中静静浮现沮丧与难过。 他这副神色,慕蒙看一眼就明白,同时,心中不由得升起阵阵怜惜——他不是因为自己被她亲了而难过,而是因为他自卑又自厌,她亲了他的疤痕,他在为她而难过。 「遮青……」 「你怎么能喜欢我?你怎么能喜欢我……」他像是极其不可置信,喃喃摇头,「我有什么好?」 他看起来仿佛像是要哭了,「你怎么可以喜欢我?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连健康的身体、正常的容貌都没有,你——你是天族的公主啊,身边有多少优秀的才俊……天族的玄天将军,云泽境的二公子,妖族太子,甚至鬼界的鬼王,哪一个人的人品,相貌,家世不比我强出千百倍?你怎么能来喜欢我?」 慕蒙扬着下巴:「这有什么不能的?他们也很好,可是我没喜欢上,就是喜欢你了呀。」 遮青仿佛受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仿佛跳出两人之间,变成客观的第三人连连指责自己,「我怎么配?你连我长什么模样,有什么来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能这么委屈?为什么要喜欢我?」 「是啊,」慕蒙双眸明亮,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连你真正的模样,具体的来歷,原本的姓名都不知道,但还是很喜欢你。这不就反而证明了你比这世间芸芸众生都更出色、更值得人喜欢吗?」 这是什么歪理?遮青足足反应了好半天,低声反驳:「我不值得。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只看到了我其中一面,你可知我曾经是个做尽了恶事的坏人?」 慕蒙望着他神色,微微笑道:「也许吧,可我知道真正的坏人不会到处嚷嚷自己是坏人,而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的人,也一定会忏悔与弥补,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她看着他,「如果你真有你嘴里所说的那么坏,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从不遮掩自己脸上的伤,一坦然暴露身体上的残缺,仿佛将它们当做自己的枷锁,待罪行走于这世间; 他从入世那一刻不停的除魔卫道,杀了一个又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却不敢露出相貌,留下姓名,仿佛他不配得到人们的感激与爱戴; 他从来没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救人时向来奋不顾身,仿佛这世上所有人的命,都要排在他的性命前面; 也许吧,也许他曾经是个坏人。 可现在,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善良和仁慈早已刻进骨子里。 她喜欢他——他很好,她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遮青明白慕蒙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说:「我只是在赎罪而已,你不要把我看的太高了。也许我做过几件善事,可那也不算什么,萤火之光,如何与明月清辉相较?公主殿下,你是天边霞光纤尘不染,为何要想不开与污泥做伴?」 他还是第一次收敛起所有的温柔,语气这般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拼命的想和她拉开距离。 慕蒙望着他,心中无奈心疼又没办法——遮青把话说的看似漠然,但声音根本不稳,连那长卷的睫毛都轻颤个不停,可想而知内心该是如何的矛盾。 想了想,她几步上前走到遮青身边:「好啦,这些话就不用说了,难道你贬低自己几句,我就会乖乖听话放弃你并转身离去吗?遮青,我知道你从来不会骗我,抬起头,堂堂正正的看着我。」 她温柔坚定,说的话仿佛有魔力一般,遮青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目光无措沉默落在慕蒙黑白分明的眼眸上。 「别想那么多,现在我就是告诉你,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慕蒙眉眼含笑,坦诚直白的问他。 随即又立刻补充,「不许沉默,也不许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 身体残缺也好,容貌有损也罢,身份低微、自卑自厌——只要他也喜欢自己,那这些就通通都不是问题。 第205页 遮青认命的闭了下眼睛,旋即惨笑道:「公主殿下如同清风朗月,谁又能不心生仰慕呢。」 他肯说实话就好,慕蒙笑容更灿烂:「那……」 「可是这种仰慕,如若飘萍仰仗巍峨高山,渺小的事物惊羡于他人的光芒万丈,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这之后,飘萍随风而去,高山屹立不倒,公主殿下,我只是你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过客,请你不要如此垂怜,我真的不值得。」 他真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究竟做了什么,怎么会惹来蒙蒙动心? 遮青眼眶泛红,尽力平静的说完这一段话,最终低低嘆息:「蒙蒙,你只是看我悽惨可怜,有些同情我罢了,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是不要这么委屈自己。」 慕蒙本来在听到他叫自己好几遍公主殿下时,就已经有些不悦,直到这一句,心中的怒火直冲上天灵盖:「同情?我为什么要同情你?你堂堂正正的立身做人行侠于世,疾恶如仇来去洒脱,为人聪慧机变灵力高强,虽然身体带着伤痕,但从未怨天尤人抱怨过半个字。这样的你,但凡人见了只觉得钦佩景仰,为什么会遭到同情?」 「委屈?我哪里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喜欢一个人,坦坦荡荡的说出来,没有憋着藏着让自己徒留遗憾,我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你才是要觉得委屈吧!」 遮青薄唇微抿,弧线透出无可奈何的气息,他的视线柔软,语气也轻:「蒙蒙,你别生气了,我从来都不想惹你生气的。」 慕蒙一时沉默不语,她也不想和遮青生气啊,她知道他敏.感自卑,绝不可能立刻接受便自己的心意,本来是打算和他好好说慢慢来的。 可是听听他刚才说的话,简直没一个字中听的。 遮青见她态度软化,几不可查地嘆了口气,心疼与怜惜在心底翻搅:别说他本就百般配不上蒙蒙,他连正常的寿数都没有,但凡真心爱护蒙蒙的人,谁能忍心看她往火坑里跳? 更何况是他自己。他爱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平安快乐,他万般期望有一个人能一生一世深爱蒙蒙,但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他不会再骗她,可他的真实身份更无法说出口。 宁可承受更多的折磨,他也不想再给蒙蒙带来一丝一毫的悲惨了。 遮青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柔声哄道:「蒙蒙,你站了半天也累了,进去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好吗?」 慕蒙上下打量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先隐忍不发,挑眉道:「那这件事情我们就不谈了吗?」 「你先歇一会儿,我们过后再……」 慕蒙直接冷笑:「算了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等我休息之后再睁开眼睛,必定又看到人去楼空的景象了吧?你别的能力怎么样我不敢说,但跑路的本事可谓是六界第一,你以为我还会让自己再经歷一次这种气个半死的感受吗?」 遮青怔忪,微微摆手道:「不……」 慕蒙怒气沖沖地捡起地上的一根小木枝,用力撇到他身上,但毕竟木枝太轻,「啪嗒」一声轻飘飘地打在身上,毫无存在感的掉落在地,遮青连衣服都没晃动一下。 慕蒙不觉得自己是孩子气的报復,拿树枝扔完了人,还恶狠狠的说道:「我已经看透你了!你这次若跑了,以后都会躲着我!你想得美!我不会再给你跑路的机会了,我再也不会吃瘪了,我要先走,我现在就走!」 她气沖沖的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遮青一急,立刻向前去追她,然而迈出两步却停下——罢了,这数次偶遇已经是他的罪孽,蒙蒙既然要走,便由她去吧,千万不能再打扰她,扰乱她的心神了。 他没有追,一步步走到旁边,捡起地上的银质面.具,轻轻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撇掉一根枯草。 遮青逼着自己将目光落在手中东西上,勉强专注的将他的面具擦干净,身体和灵魂仿佛割裂开,他的心已经追随而去,可眼睛还死死盯着不重要的东西。 久久之后,终于双手微微一顿。 遮青认命的闭上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忽然大步走到门口,像慕蒙离去的方向望去。 可是已经再不见人影了。 遮青呆呆的站了很久,慢慢抬手,轻轻的覆在刚刚被慕蒙亲吻过的脸颊上,指尖一寸寸摩挲过去,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双唇的柔软与温热。 蒙蒙吻他了。 她说她喜欢他。 终于,遮青一点一点笑起来。 笑得比哭还难看。 …… 第77章 寻找 「一个月内必须要找到她,否则……… 慕蒙一个人出了荒边冢, 把又心疼遮青又生气想揍他的心绪全部压实,先回天族给姐姐报平安。 她生辰当晚独自跑出去,这么多天都没回来, 姐姐虽然信任自己, 但必定早就担心至极。 回到家见了慕落, 跟她认真解释一遍发生的事,又乖乖巧巧撒了好一通娇, 总算不再被数落了。 「好啦姐姐, 你别担心了嘛,我错了, 下次必定排除万难, 第一时间先给你报个平安信回来。」反正她人已经平安回来了,什么话都由着自己编,慕蒙笑吟吟地哄了慕落半天,总算看见她对自己无奈一笑。 慕落伸出一根手指,不轻不重点了点妹妹额头,「哪里能不为你操心?再也不许有下次了。这两天可吓死我了,又不敢叫爹爹知道,只能偷偷派人出去寻你, 怎么找都找不到, 谁知你竟然会在那荒废已久的不毛之地。谢天谢地, 还好没有受伤。」 第206页 看姐姐确实是吓坏了,慕蒙心中都有些歉疚了, 再三保证自己以后会注意。 哄了好一会儿,她向外看看,低声问:「姐姐,爹爹近来身体如何?上次你说他染了风寒正生着病, 这些日子可好些了吗?」 慕落摇摇头,眉宇间有些忧愁:「还没好,看样子一时片刻好不起来。」 反正上次她们两个人已经把话说开,这会儿言语间也没什么避讳,「你知道的,爹爹本来就思念慕清衡思念的紧,现在他人渐渐苍老,心事比之前更多,而且愈发沉默寡言了。」 慕落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追思中带了不少愧疚,可若是这样,他又何必亲手毁了慕清衡的家,又对他真心疼宠,到最后却残忍的处决他,而现在百般追念……真的着实费解。」 说着,她忽的反应过来,低声问道:「蒙蒙,你一会儿就要和爹爹提吗?」 慕蒙握住慕落的手,想了一会儿嘆道:「这件事也没那么急,慕清衡……已经死了这么久,盼他残灵有知,再等上一些时日吧。这件事是旧日沉疴,怎么说也得等爹爹身体好些再提。」 她们二人统一了想法后,慕蒙便去了天帝的寝殿探望他。 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低低的咳嗽,慕蒙心中微揪,揉揉脸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走进去。 天帝一见是小女儿进来,立刻招手,眼尾露出几条深深的笑纹:「蒙蒙,快来坐,爹爹还以为你生辰过后会来,怎么耽搁了好几日?」 慕蒙微笑着坐在天帝身边,帮他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碰见之前骚扰云泽的怪物,那东西比较难缠,对付了好几日才把它拿下。」 「是这样啊……那没受伤吧?」 慕蒙柔声道:「当然没有,我没事,倒是爹爹你,怎么总是忘记照顾自己的身子?你以前从来不生病的。」 天帝不甚在意,摆摆手自嘲道:「爹爹已经老了,身子骨哪有从前那般健壮,生病也不打紧,不过是寻常之事。」 他拍了拍慕蒙手背,目光中带着慈爱的笑意,把话题从生病的事上转走了,「蒙蒙,一看见你爹爹就忍不住想问,你在外面闯荡这么久,可有交到什么处得来的朋友?」 他问的隐晦,慕蒙却也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遮青的容貌浮现在眼前……但很快,她撇了撇嘴:「也没什么朋友,大多是来去匆匆的过客。」 「哦……」 不过提起这个,慕蒙倒想起一事,「对了爹爹,您见多识广,我还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不知您可听说过第七界这个地方吗?」 「第七界?」 天帝先是愣了一下,喃喃重复一遍这三个字,忽然撑着床铺坐直了些,身体微微向前倾,「蒙蒙,你怎么知道第七界?你是见到了什么人吗?」 看来爹爹真的知道什么,自己是问对人了,慕蒙心中早就好奇,「嗯,是碰到了一个神秘古怪的人,他自称来自于第七界,大概是我还学识浅薄,竟然完全不了解这地方。」 「不……这地方确实鲜少有人知道,这里面本来就只有……就没有几个人,」天帝说的磕磕巴巴有些慢,抿了抿嘴又追问道,「蒙蒙,那你见到的那个人……他长什么样子?多大年岁?他可有跟你说什么?」 长什么样子?慕蒙视线微微向上回想遮青的脸——抛开他的疤痕不看,勉强算是清俊吧,眼睛长的倒挺漂亮,但是性子实在气人。 年岁……比她大上一些,大概和盛大哥差不多年纪。 至于他说了什么嘛……慕蒙一想起他说的那些该死的话就烦躁,连带着前面的问题都没有太详细回答:「他与我同辈,比我年长些,成天拿面具遮着个脸,谁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只交谈过一两句,别的也没什么,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她说起来已经微微带了一些赌气的意思,不过天帝正神似恍惚,却没有注意。 天帝放在薄毯上的手无意识揪紧,他想了想,慢慢点头连连低声呢喃:「遮着脸……什么也没说……是啊……也对……」 他越说眼睛越亮,像是一点一点燃起希望,唇角也逸漫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慕蒙见爹爹想的出神,神色又这般古怪,忍不住打量他问道:「怎么了爹爹?难不成你认识这个人么?」 「不,我、我不认识他,呃……」天帝先是立刻否认,而后犹豫了下,又迟疑着问,「我就是好奇,蒙蒙,那人——那人看起来身体可好?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慕蒙心中疑惑,但暂时按耐住先回答了爹爹的问题:「他灵力出色,身上带了陈年旧伤,有些残损之处,但没有病弱之气,只能勉强算健康吧。他行侠四方,居无定所,此前我们也不过是偶遇。」 看天帝若有所思的点头,慕蒙往前凑了凑,睁大眼睛注视着天帝,「爹爹,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吗?但是听起来您似乎对第七界有了解,对这个人也很关切,我有点好奇,您能不能告诉我呀?」 天帝呆滞一瞬反应过来,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哦,这个啊……嗯……爹爹确实和第七界中一个人有些渊源,所以才多问了几句,那人是爹爹的弟弟,说来你还要叫他一声三叔呢。」 三叔? 慕蒙面上不动声色,大脑却飞速运转起来——当日她在天仓境楼氏父女家中看见那幅画,画上有两人,分别是她爹爹和慕清衡的爹爹。但是画画的那个人,却又很耐人寻味。 第207页 那落款是三弟归程笔。 慕蒙从不知道爹爹兄弟之间的事,她从出生起就从未听他提起,想了想,装作若无其事的笑道:「三叔?三叔可是名讳归程?」 天帝眼睛亮了亮,笑意愈发加深:「是啊,蒙蒙你竟然知道,是你见到的那个人跟你说的吗?」 慕蒙摸了摸鼻子,到底是编瞎话给自己爹爹,免不了有一份心虚,「嗯……是,提过一两句,那是他的师父。不过爹爹,为什么三叔不在天族与我们一起,在这个什么第七界呀?」 「这个……这个爹爹以后再跟你讲吧,」天帝笑着迴避了这个问题,兀自连连点头,眼角竟有几分湿润,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对了蒙蒙,爹爹想拜託你一件事。」忽然天帝搓了搓手,面色有些为难的望着慕蒙。 慕蒙一笑,「爹爹,你跟我还说什么拜託。是什么事?我必定全力以赴。」 「你方才提到的这个人,如果有机会,能不能请他来天族让爹爹见上一面?既然是你三叔教出来的人,我很想与他叙叙旧。」 请遮青来天族做客吗?慕蒙想了想,他们才刚闹得不愉快……害,那倒没什么,这不愉快也是她单方面的。只是遮青的性格不喜欢在人前露面,若她邀请,他会答应吗? 反正……他若是答应的话,她肯定会打点好一切,不会让他觉得不舒服。 这么想着,慕蒙点点头:「爹爹,那我试着寻找他,等找到了就请他过来与您见面。不过他性格有些自卑孤僻,若是不来……」 「若是不来,我去见他也可,」天帝立刻抢着说道,而后忽然眨眨眼,「自卑孤僻?」 见慕蒙点点头,天帝沉默了好一会儿,神色有些疲倦,「爹知道了,你先问问看,尽量对他好一些,好吗?」 这是当然,爹爹怎么还要特意叮嘱,慕蒙没有太深思,点头应道:「是,我知道的。」 和爹爹约定好后,慕蒙又陪他聊了一会儿,便返回了崑崙境。 直到走到境口时她还在思索,爹爹这次的反应很有古怪,她提起遮青时,明明没有多说什么,可爹爹看起来神色隐有激动,分明是欢喜极了,可是他说自己并不认识遮青啊。 不仅如此,听到遮青身有旧疾性格自卑后,他神情分明是心疼,后来还特意叮咛自己照顾他。 是因为看见自己的弟弟培育出爱徒,还行侠仗义云游四方,他心中宽慰,所以才那般高兴吗?即便素未谋面,也爱屋及乌为弟弟的徒儿牵动心绪? 还有三叔为什么不在天族呢?看起来他们两个感情很好,这么多年自己却不曾听到他提起三叔,难道这也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正想的入神,忽然前方有人对她恭敬行礼:「见过小殿下。」 慕蒙一抬头,认出那是天族的两个境官,「不用多礼了,你们是姐姐派来为逢息雪公子护法的吧?怎么站在这里?」 其中一人回道:「启禀小殿下,正是如此,不过逢息雪公子的法阵已经结束,今天早晨人已出来,我们二人正打算回天族復命。」 今天清早就结束的法阵,怎么此刻才回去復命?慕蒙转念一想,面色微沉:「逢息雪受伤了吗?」 两个境官对视一眼,一人面有惭愧:「是。却不知逢公子开启的是何等惨烈法阵,他从石室中出来后简直丢掉了半条命,连走路都在硬撑,我们二人本想为他疗伤,但他却拒绝了。我们不太放心便又多留了一会儿,见他独自一人调息后略有好转,这才离开的。」 慕蒙脸上没有太多情绪,点点头:「我知道了,辛苦你们,快回去吧,我去看看他。」 其实她心中早有准备,逢息雪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的从那阵中出来,虽然听起来他的撕心之痛颇为严重,但还好没丢了性命。 而且,既然他会为自己调息,还算得上顾念自己身子,那么开启法阵的结果就是好的,他必然已经知道了虞笙姑娘的宗族。 慕蒙随手扬出一道灵光,传书请路照辛过来,便匆匆走进去看逢息雪。 算起来才一个多月未见到逢息雪,乍一见面慕蒙差点没认出——逢息雪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的像鬼一样,骨相线条更加凌厉,失了一分清雅,却多了两分冷峻。 慕蒙足足愣了半柱香:「逢息雪,还好吧?」 逢息雪点头。 他到底也是能扛大事的人,自从有了寻找虞笙的希望,他已经很少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了。 慕蒙对他有几分放心,既然他能挺住,她便开门见山直接问:「虞笙姑娘究竟来自哪个宗族?」 逢息雪垂眸,细细摩挲手中的银钗,「笙笙是妖族人。」 原来她是妖族的。 慕蒙旋即思索,妖族人丁复杂,各类宗支是六界中最多的,只怕找起来有些麻烦。不过,倒也不全是坏事,「若是别的族还不好说,既然笙笙是妖族,我这就请月哥哥过来帮忙。」 慕蒙丝毫不耽误,说完便传书给月流天。半个时辰后,他与路照辛两人一同到了崑崙境。 慕蒙在书信中已经说的明白,月流天与慕蒙见了礼后没有多问,双手接过逢息雪递来的髮钗——他将法阵中寻找到的残留气息注入这支髮钗,倒是省了不少事。 月流天指尖凝聚灵力,对髮钗上残留的气息细细研究起来。 第208页 慕蒙不眨眼的盯着月流天,她心中都已经分外紧张了,不敢想像逢息雪该是何等煎熬。 好一会儿,月流天才慢慢放下手。 逢息雪一直紧拧着眉心,见他放手,立刻沉声问道,「月太子,情况如何?」 月流天斟酌了下语句,低声道:「不太好办。我方才细细查验过这道残余的气息,感受到这大约是个草木类的小妖,气息清甜纯净,十有八九是只花妖。」 这话一说,慕蒙就明白他所说的不太好办究竟是何意。 众所周知,妖族是六界中最难管的宗族,不仅仅因为它的宗支太杂太乱,还因为他们没有明确的划地而治的地界,族人遍布六界,很难像天族或鬼族一样宗法森严的约束。 若是大妖还好,有些宗族只分布在特定的地方,比如月流天是靖郅山火凤,他们这一支只生长在靖郅山上。 可是草木妖就难办了,天下之广,属这一类妖族最难寻。 大家都是见识出众之人,根本不用月流天过多的解释。慕蒙看了一眼逢息雪,却发现他并没有沮丧,神色反而还很平静: 「虽然不能立即找到,但比起之前,这样已经很好了。既已经有了明确目标,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找到她。」一年,毕竟思安花的期限只有一年。 他声音中含了深深希望,月流天却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慕蒙见他这样,心下一沉:「月哥哥,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困难?」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凝聚在月流天身上,他沉重地点点头,「是有不妥,我方才说的难办,除了花妖分布的广,还有另外的缘故。」 他语气这样凝重,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月流天自己也知道,倒先宽慰地笑了笑,「虽然棘手,不过我观这道气息纯净灵透,甘甜无涩,这样的花妖,寻找的位置大概可以暂定人界的玢左十三州。毕竟是我的族人,对于她可能生长的地方,我还有些把握。」 「无论她因何缘故轮迴在人界,总不会跨越初生之地,玢左十三州的范围错不了。但若是想找人动作一定要快,因为我感受的到,这残存的气息已经虚弱至极,保守的说,一个月内必须要找到她,否则……大概会香消玉殒了。」 慕蒙睁大了双眼,立刻道:「玢左十三州范围太大了,我现在就调派天族的……」 说到一半,她勐地顿住。 不行,天界和人界都有各自的规矩,如果太多天族之人大量涌入人界,别说爹爹和姐姐那边不好交代,就是路照辛,他作为掌管人鬼两界的鬼王,也会很为难的。 显然,路照辛也想到这一点,他没有接过慕蒙的话头,望着她的目光中有些歉疚。 正僵持着,忽然逢息雪微微一笑:「其实不必麻烦,这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无论时间还剩一年还是一个月,我都会全力以赴,但如果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那也没什么关系的。」 他这样说,路照辛和月流天有点儿诧异,但慕蒙的心却直直坠下去——别人不知道逢息雪心志之坚,她却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也知道他为何如此平静。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境地,他应当已经看开了。 虞笙活着,他自然欢喜感激,若她死了,他便殉了情,那也不会再有痛苦了。 「找吧,一个月,我们都全力以赴便是,」慕蒙不想浪费口舌劝逢息雪什么,她也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便直接布置计划,「月哥哥,麻烦你回妖族查看一下玢左十三州花妖的宗支族册,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逢息雪,你把虞笙姑娘的气息分出一些,你我照辛三人分头寻人,但毕竟她的气息太微弱了,动用灵力只怕适得其反,我们慢慢找。」 慕蒙咬了下舌尖,对逢息雪点点头,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一定能找到的。」 逢息雪如雪的白髮被风吹得轻扬,无声地颔首。 …… 玢左十三州。 丹州城是玢左地界地属的城邦,临水安居富饶繁华,此时正是白日里最热闹的时刻,熙熙攘攘的市肆牌楼充满了烟火气。 慕蒙坐在一家茶馆的二楼,这里离主街较远,又是后巷,清净的没什么人。 她点了一壶茶,一脸烦躁地坐在长条凳上,靠着窗边吹风。 一个月了,若严格的来说,过了今日酉时就是正儿八经的一个月,离月流天给虞笙划的底线可就到了。 她已经一连几日未合眼了,虽然不想放弃,也不愿意承认,但现在看来确实希望渺茫。慕蒙没心情慢慢喝,干了一碗茶正打算离开,忽然察觉到一道极强的灵力,回头去看,是路照辛来了。 路照辛脸色没有往日的风采,看来也没怎么休息,他大剌剌地在慕蒙对面坐下,往后一靠开始呻.吟:「这道气息实在太弱了,别说用灵力激发来寻找,甚至要小心呵护着,生怕把它碰散了。」 其实按理来说,用气息来找人并不会这么困难,但他们手里的线索太脆弱,不敢对它施加任何灵力,只能硬生生呵护着来寻找。 这样一来,气息覆盖范围极小,八步开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沮丧的抱怨了两句,路照辛抬眸想了想,忽然坐直身子:「蒙蒙,要不然我们大胆点,将咱俩手中的气息合到一起,用灵力将它激散开试一试?」 第209页 慕蒙捏了捏眉心,觉得这个提议不靠谱,「这点气息,除非走了大运,笙笙现在就在我们身边,否则它能支撑被灵力激散到多远?最多不过一二里罢了。如果最后我们真的找不到人,是要把这些气息还给逢息雪的。」 她肩膀有些垮,望着窗外低嘆道:「他已经很可怜了,孑然一身,也只剩下这点气息。如果最后他想殉……想和他心爱的姑娘永远在一起,我们总不能那么残忍跟他说没有了。」 这倒也是,路照辛认可慕蒙的说法,但一时之间又没了主意,他抓抓头髮一脸愁容,「这可如何是好?蒙蒙,我是真的山穷水尽了,想破这个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唉,相识之人最多跟我半斤八两,也指望不上有谁能帮忙……咦?就是不知道那个遮青公子现在在哪儿,他见识广,鬼点子那么多,他要是在的话,说不定能解眼下的危局。」 第78章 虞笙 她被人抓着头髮,被迫狼狈地仰起…… 慕蒙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遮青的名字了, 这一个月来,她忙着找人,都有些忘了那日在荒边冢发生的事, 也忘了生气。 但冷不丁听到人一提起, 瞬间就想到了他那张脸和他当时所说的话, 慕蒙心中还是立刻蹿起了一小簇无名火:「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 他来了就能解决眼下的困难?他就这么厉害, 一个人能抵得过我们三个人?」 路照辛只是实在走投无路随口一说,没想到慕蒙会叭叭叭说了这么多, 「蒙蒙, 你是不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遮青哎——你认真听了吗?是遮青,你竟然会说他的不是?」 慕蒙连连冷笑,嘴硬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还要时时刻刻夸他捧他?难道他是什么完美无缺之人?」 刚从荒边冢出来的时候,她还想着,也许过两日遮青就会来找自己,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明白她并非是一时兴起, 也根本不是因为同情。 正是因为认真, 她才会对他说喜欢。 而且, 他分明也喜欢她的,为什么偏偏不给自己一点机会, 要对自己那般严苛呢? 虽然这一个月自己在人界,但给天族和崑崙境都留了信,如果遮青去了,他也能来这里找到自己。但这么久过去, 慕蒙也算看明白了——没用的,遮青断了彼此后路,压根就没有一点点再与她见面的想法了。 路照辛听慕蒙声音孩子般的赌气,总算了解了,看来这两人是在闹矛盾:「蒙蒙,你该不会是因为上次遮青在鬼界不辞而别的事情跟他生气吧?嗯……那也不对啊,当时你都没那么生气,怎么可能这会儿这么激动?而且,过后你生辰不是还等他来……」 慕蒙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面无表情的纠正:「我没有等他来,你别说笑了,我怎么会等他来?我都没有请他。」 她说的如此斩钉截铁,口嫌体正直都不带磕巴一下的,路照辛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凉气,「蒙蒙,这看来你们两个可不是什么小矛盾啊,这种谎你都说得出口了?可是——你这么样的一个人,脾气好;他那么样的一个人,根本没脾气。你们两个能生的起气,也太离谱了吧?」 不过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心思也通透,脑子一转就生出些许猜测:「哦……我知道了,你们后来肯定还私下见过面,嗯……难不成是你向他表明心迹,但遮青没有接受,还——」 「啪嗒」一声,慕蒙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就走。 她不想跟人讨论这个,本来找不到虞笙的话逢息雪就没活路,已经够烦的了,现在听到遮青的名字想起之前的事,简直是火上浇油。 路照辛看见他把人家惹毛了,茶也顾不上喝了,连忙跟上去:「哎——你等等我呀。」 慕蒙头也不回,「好了好了,别东拉西扯了,怎么说还有些时间,别在这耽搁,还没到最后一刻,总不能放弃。」 这间茶馆地处偏僻,设施有些陈旧了,脚踩在木质楼梯板上,都能听见明显的咯吱咯吱声响。 路照辛忍着噪音几步追上慕蒙,侧头看她一眼——她这几日明显没有好好休息,脸颊都有些清瘦了,估计连饭也没好好吃。 他低头苦笑了下,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可是到底是人各有志,万事都强求不来。 他的目光落在慕蒙有些微拧的眉心上,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忽然唇角一弯笑吟吟哄道:「蒙蒙,你别不开心了,要不然这样吧,你看看我怎么样?」 「要我说,天帝大人曾经给你相看的那些人,也就那样吧,」路照辛煞有其事地掰着手指头数,「玄天将军盛元霆,虽然仪表堂堂能力出众,但说到底也是你们天族的臣属,你配他委屈了,当然主要是为人太过正直,正直的都有些古板了,不妥不妥;云泽境的二公子呢,心思单纯,不过不是我说他,太过简单干净的人有时也麻烦,虽然他比你年长些,但是你们俩还不定谁照顾谁呢,妖族太子就不说了,你们早就不可能了。」 「那这么一看,其实我很不错嘛,你看,都除去人品家世、性子能力不说,只看我这地位,怎么说也是掌管一界的王座。而且说穿了和你爹爹还是平起平坐之人呢,要真论起来,你还得管我——」 「叫一声叔叔?」慕蒙挑眉看他。 他一通胡搅蛮缠,慕蒙终于忍不住弯起嘴角,没好气的笑骂他,「行啦,越扯越离谱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这样哄我。」 第210页 路照辛轻笑道:「是么。」 他们边说边走出茶楼,从这条后街往主街上拐,慕蒙后知后觉回味起自己没什么好气说的那些话,略有窘迫的摆摆手,「其实本来也怪不着遮青,我——」 「砰」地一声,身后的巷子深处发出了一声像是人重重倒地的声音,风夹杂着传来几声嘈杂怒骂。 慕蒙回头望了一眼。 路照辛也随着回头去看,而后摇摇头,一副避事的模样,「人界疆域太大,哪里都有治安差乱的地方,这丹州城原来是三不管地带,近些年才划到了玢左地界,但丹州知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他拍拍挂在腰间的轮迴盘,「做了不少恶事,这都一笔一笔给他记着呢,下辈子不投生成猪不错了。」 慕蒙也知道,人界之事,连路照辛都不能随意插手,他们到底不是人族之人,如果路见不平,何事都要管一管,会扰乱人鬼轮迴的秩序。 她点点头没说什么,接着往前走,但那嘈杂声下一刻却离他们近了些,似乎他们也在往主街这边走。 随着脚步声靠近,他们叫骂的内容也听得更清楚些。 「不识好歹的小贱人!昨天晚上教训没尝够?能伺候我们几个算是你的福气!你还以为自己是左相千金?你爹被人冤枉又怎么样?是皇上砍了他的头!谁让他得罪了那么多人?你早就该认了你这贱命,做了官.妓就须一心想着怎么把爷伺候舒服了,到了现在竟然还敢反抗!」 男人的咒骂声粗鄙不堪,话落还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慕蒙的双拳一下子捏紧,虽然不知道整件事情来龙去脉,但光听刚才那些话,就知那畜牲般的男人是趁着他人落魄,来落井下石的。 慕蒙咬紧牙正要转身,手腕却被路照辛一把拉住,「蒙蒙!」 他眉宇间也十分阴郁,但还是低声劝道:「我知道这种事你气不过,可人各有命,这样的事,人界各地每天都会发生,不是我们能随意插手拨乱的。」 慕蒙抿紧唇向后看了一眼,这巷子七拐八绕,到现在还只闻声不见人。 她不想让路照辛为难,只好默默忍了,转身向前走去。 「哈哈哈贾兄,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她什么时候算得上千金?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本也是用来消遣的玩意,现在沦落为床.笫间的玩.物,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哼,可惜没有自知之明,这么长时间早就被玩烂了,骨头还是这般硬!」 「她爹原来就眼高于顶一派清高,惯会和我们作对,养出的女儿也是没眼色!这就扒.光了她衣裳往大街上一扔,看她还敢不求饶!」 四五个人下流粗俗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别说慕蒙眉眼阴沉,连路照辛都下意识顿住脚步。 终于,慕蒙双手叉腰嘆了口气:「照辛,先跟你说声抱歉,我知道你维持秩序不容易,给你造成的损失,我过后会弥补给你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路照辛这次没再劝,一言不发跟上她。 转过巷口,慕蒙看清了眼前景象,一时间手指骨节都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眉目更加阴沉。 四五个身穿华服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纨绔,面目狰狞淫.肆。他们脚边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稚弱的少女,其中一个人狠狠扯着她散乱浓密的乌髮,目光下.流而放肆。 那小姑娘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十分瘦弱单薄,浅色的衣裙凌乱甚至有的地方被撕坏,露出奶白色肌肤,然而上面尽是被虐待的痕迹。 她被人抓着头髮,被迫狼狈地仰起小脸,雪肤红唇,容颜温婉绝美,瞳仁乌黑氤氲却满是惊慌惧色,雪白的小脸上遍布泪痕。 慕蒙脸色愈发阴沉,路照辛只看一眼就蹙眉默默挪走目光。 他们来的突然,对面的人察觉到动静,先是没好气骂:「滚滚滚,少他娘的碍事,你——」 骂了一半才注意到,对面站着的竟是个恍若天仙下凡般的姑娘,英气与妩媚糅合于一身,竟和手中的娇花是两种不同风格。 「嘶——小妹妹生的真美,没想到我们丹州居然有如此绝色美人,你是……」 「姐姐快跑!」那男人沖慕蒙走来,才刚说了一句,忽然地上娇怯怯的小姑娘一把抱住他腿,仓皇地对慕蒙喊道。 男人眉头一皱,极不耐烦地抬脚就要往她身上踹去,忽然眼前一道灵光闪过,他瞬间双目圆睁,面孔极度扭曲,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不只是他,其余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也都相继倒下,抽搐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变故来的太快,连对方什么时候出手,用了什么武器都没看清。小姑娘有些呆滞地看了一圈倒在地上的尸体,娇弱的身躯不断发抖,干净清澈的眼眸中盈满了泪水,她看着慕蒙向她走来,嘴唇颤抖了两下: 「姐姐……他们、他们死了……」 慕蒙嗯了一声,早就将外衫脱下来抓在手中,蹲下.身给她披上,「不怕的。」 这里是人界,杀人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她想着,也许这可怜的小姑娘并没见过死人才会怕。 小姑娘本想去抓慕蒙的手,伸出来却看见自己手有些脏,连忙缩了回来。她声音中有一丝哽咽,目光急切:「可是、姐姐……他们都是权臣家的公子,家族势力庞大,这可怎么办,你会被他们报復的……」 第211页 说着,她仓皇地前后张望一圈,氤氲潋滟的眼眸亮了些:「姐姐,这里没人看见,你快跑吧。多谢姐姐出手相救,可惜此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报答你的恩情……你放心,到时官兵来抓人,我会告诉他们人是我杀的,绝不会说出你。」 她语气诚恳又天真,慕蒙垂眸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青紫的指印,心中一揪——她实在没想到,这娇柔稚弱的姑娘竟然并不是因为这些死人而惊慌,而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慕蒙心中大起怜惜之意,但毕竟有要事在身,没有办法细细安慰她,「别怕,你先跟我走,我安排你住下先把伤养好。」 小姑娘听了慕蒙的话却微微一愣,连忙摇了摇头:「不、不行……姐姐,我……我是官府……」她脸色十分苍白,唇瓣颤抖半晌也没说下去,只悽然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定会有人来抓我……那样会给你添麻烦的。」 路照辛都目露不忍,向前走了两步,然而他一靠近,小姑娘却瑟缩了下肩膀,显然是害怕。 慕蒙看出来了,回头低声对他说:「照辛,你先别过来。」 她又转过头,温声说:「没事,你别害怕,姐姐向你保证不会有人来抓我们,你以后都会很安全。」 慕蒙帮她顺了两下有些凌乱的髮丝,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慕蒙面善,语气又亲和温柔,小姑娘望着她,剪水乌瞳露出两分依赖,抿唇小声说:「姐姐,我叫虞……虞笙。」 第79章 危机 那怪物没有死。 荒边冢。 慕清衡一个人蜷缩在房间角落, 他弓着背嵴,右手紧握成拳,死死地抵在心脏处, 额间冷汗不断的低落—— 这是蒙蒙走后碎魂梦发作的第四次了。 中间还夹了两次九毒噬骨毒发, 但那种疼痛和撕心之痛比起来, 已经十分微不足道了。 正如他料想的,随着生命渐渐走至尽头, 碎魂梦发作的频率愈发加快, 他的表面看起来健康无损,但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照这个境况发展, 等不到这条红线逼上心脏, 也许他就会如同曾经那些同族一般,最终在撕心之痛的反覆折磨下无可奈何的殒命。 慕清衡慢慢松开咬住下唇的牙齿,苍白的嘴唇上出现一排带血的牙印,慢慢甩了甩头,目光迷濛茫然。 眼前的蒙蒙依然是那身纯洁如雪的白衣,美得仿佛森林中的精灵,纤尘不染,优雅高贵。 奇怪的是, 这一次她并没有立刻尖锐刻毒的羞辱他, 而是站在远处, 歪着头看着他许久。 慕清衡眼神迷离,温柔地唤她:「蒙蒙……」 蒙蒙一向高高在上的神情似乎有些沮丧, 她不冷不热的站在那里,语气平淡:「慕清衡,你为什么总是反覆的想那天我的告白,你很骄傲是吗?」 「不是, 我没有蒙蒙,」慕清衡立刻摇头,对着眼前的姑娘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忍不住,如果你不喜欢,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了……」 说完,慕清衡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她,而这一次他话音落后,蒙蒙既没有像往常几次那样立刻冷笑着说你当然不配想,也没有轻蔑地告诉他你应该去死。 她只是站在那里,神色似乎有一些苦恼:「也许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慕清衡一愣,面色有几分惨然:「……为什么?」 「或许是你没有从前那么心灰意冷了。」 她明明站在远方,但声音恍若就贴在他耳边,甚至好像是从他心底里升起:「抑或许是,你快死了,既然死了,自然再也见不到我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蒙蒙再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这是第一次在幻影中,蒙蒙没有吐出无数淬了毒液的刀子扎在他心脏上。 她只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没有开心,也没有怨恨,直到消失都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问过她,蒙蒙,你还恨着我吗? 蒙蒙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别处。 他又问她,蒙蒙,你别喜欢我好吗?不要让我再对不起你了。 蒙蒙依然不发一言,垂下眼眸,像无悲无喜的神佛。 一切都是静静的,唯有撕心之痛,仿佛烈火般永无休止的熊熊燃烧,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 不知过去了多久,慕清衡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苍白虚弱。他目光清明几分,转了转眼珠,眼前是简单朴实的摆设,空荡的房间中已经没有那个倩丽的身影了。 ——幻境消失了,嗡嗡的耳鸣声也消失了,蒙蒙走了,天地之间,唯有她说的那句让他日思夜想的「我喜欢你」还迴荡在耳边。 慕清衡沉默地擦了擦嘴角鲜红的血丝。 喜欢。他一想到蒙蒙对自己倾心,整颗心便仿佛从无数根竖起的钢针上滚过,疼的生不如死。 如果蒙蒙不能收回对他的爱意,那么,他身上的罪孽,怕是永远都无法洗清了。 他攥紧了拳,指甲划破掌心,鲜血顺着缝流下来。 慕清衡挫败而疲惫的捏了捏鼻樑。 歇息一会儿,他慢慢站起身来,撑起落在一旁的竹棍先走到书桌边,随手翻来放在桌面正中央的那木牌来看。 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眼,却在见中间那条明晃晃的光线时,陡然锋利了目光。 第212页 慕清衡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 他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彻骨的寒意,忽然转身奔出院落,直直向无尽崖的方向而去。 无尽崖边风声萧瑟,慕清衡缓慢地蹲下来,看着那处有一丝明显脚印痕迹的枯草丛沉思良久—— 归程子说过,从第七界往上爬有三条路可走,但他不确定第七界下边还有无其他地界,也不确定究竟有多少路可以上得无尽崖顶。 但他至少知道有三条路。曾经他也是选择了其中一条,慢慢爬上来的,所以要监视那怪物,也只能在这三个地点做了记号。 但过去一月有余,风平浪静,慕清衡原以为那怪物十有八九是死了,谁知今日他刚从剧烈的撕心之痛缓过神来,便看见他做过记号的地方有灵力波动的痕迹。 荒边冢早就被视为六界不祥之地,绝无人会踏足,既然不是人下去的,那便是有人从这里上来——而这恰恰也是他所知道三条路中其中一条、极陡极险的路。 慕清衡的眼眸漆黑,瞳孔沁着一丝冰冷的光,那怪物果然奸诈狡猾,他曾经发作过三次撕心之痛,那怪物都沉住气没有动作,直到这一次,他蹲好了点儿才又稳又快的跑上来。 他捏紧手中木牌——既然他没死,还捲土重来,说不准已经更加强大,他敢直接上去,除了本性狂妄,只怕又多了两分胜算。 此时顾不得那些了,危机再现,他必须立刻动身去找蒙蒙。 …… 人界,丹州。 虞笙? 慕蒙快速回头和路照辛对视了一眼,而路照辛也正睁圆了眼睛看着她。 他们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都看清了彼此的震惊。 虞笙? 他们一直苦苦寻找的虞笙? 慕蒙就在虞笙身边,动作不方便,她不露痕迹的使了个眼色,路照辛很有默契的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若无其事打开,垂眸看见瓶中的那气息发出了极其微弱的莹白色光芒。 这就是了。 路照辛掩唇咳了两下,不着痕迹地沖慕蒙微微点头。 慕蒙的心沉沉的直坠下去——这就是他们要找的虞笙。在此之前,她曾经想过虞笙过得不容易,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看一眼都觉得心下不忍。 慕蒙不敢表现出什么,只在心中默默的嘆息:没找到虞笙之前,她忧虑,就怕找不到逢息雪便不惜命地跟着去了,找到虞笙之后,她更觉得担心:这可怎么跟逢息雪说啊。 虽然还不知道虞笙具体经歷过什么事,可刚才不过听了几句,就知道她必定承受过难以想像的非人折磨,慕蒙脸色难看地咬了下唇,目光落在虞笙露在外边的一双手腕上。 那对手腕本是纤细雪白,但上面却有好几圈触目惊心的可怕瘀痕。 罢了,她身上指不定有多少伤,再为难也得先带回去将伤口处理了再说,慕蒙这般想着,拉过虞笙的手柔声道:「那我就叫你笙笙了,你不用怕,我会护着你,你以后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也不必担心会给我添麻烦,只安心跟着姐姐走就好,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我处理。」 虞笙眼角眉梢无意识地浮现一层浅浅喜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显然仍不放心,又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小脸一片深深的忧虑,「姐姐,那个为首男子父亲是丹州知府,在府内养了一批私兵,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如果你因为护着我而被他盯上报復,我就万死莫赎了……」 「我才不怕他,来,我先扶你起来。」慕蒙音色极温柔,她不知道虞笙身上哪里有伤,生怕碰到了她又隐忍不说,只能动作很轻的将她慢慢搀扶起来。 然而虞笙实在虚弱至极,本就脸色苍白如纸,柔软的嘴唇上只有一点点血色,刚一站起来忽然双腿一软,一下直直晕倒在慕蒙怀中。 路照辛眉目不忍,一脸严肃:「我背她走吧。」 「别了,还是我来吧,万一她等会醒来会害怕的。」慕蒙没同意。 路照辛想了想觉得慕蒙说的也有道理,看看她们,又看看地上的人,压低声音说:「蒙蒙,那你们先走,找地方安顿下来,我把这里收拾了再去找你们。」 到底死了人,不能就这么扔着不管。更何况刚才虞笙也说了,这几个人不是普通家的公子,如果处理的不够妥善,恐怕还会有些其他麻烦。 「好,」慕蒙什么都明白,点点头,神色有些歉然,「这本应该是我负责的事,倒是又麻烦你了。」 路照辛切了一声,眼睛中带着亮晶晶的笑意,不轻不重瞪她一眼,「跟我还说这么见外的话,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哎,你也别内疚了,幸亏你管这事了,要不然我们就错过虞笙了。而且别说,就算你不出手,我也要忍不住了,谁不想剁了这几个杂碎?说到底,他们能死在你手上,那是他们有福气啊。」 路照辛很不屑地瞥了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仿佛怕脏了眼睛一样又把目光挪开,盘算了一下,说道:「我看这样,反正已经出手干扰他们的阳寿了,也不在乎这几只魂魄如何,他们几个我暂时扣押下来,等到时候交给逢息雪处置吧,他这会儿不在,过后看见虞笙这样子必定郁愤难当,也算让他再出一口恶气。」 慕蒙没想到他这么讲义气,都有点不放心:「能行吗?」 第213页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是鬼王,是王,又不是奴隶。人鬼两界的规矩我守了这么多年,一次错都没出过,就这一次谁能说我什么,害,就当我喝多了。」 路照辛应当也是真气到了,挥挥手说的轻描淡写。想了想,神色又重新变得凝重,「不过……是不是现在应该告诉逢息雪,让他过来?」 慕蒙最愁的就是这件事,在心中掂量片刻——许多事情亲眼所见和转述的冲击力还是有差别的,虞笙现在遍身伤痕,甚至衣不蔽体,这么把逢息雪叫过来,和直接在他心上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他撕心之痛那么严重,只怕会疼的生不如死。 她慢慢摇头:「先等一等,逢息雪使一个瞬行决,不出半柱香就能过来。可虞笙现在这个样子,我怕他看了承受不住,先让我把她带回去,处理好身上的伤再说。」 路照辛明白,点头:「我知道,那快去吧。」 …… 有路照辛这个朋友,慕蒙对人界的规则已经摸得很清楚透彻了,手里又有路照辛给的银票,她直接买了一座院子,不出半个时辰便安置下来。 慕蒙不晓得虞笙体质如何,毕竟她现在还是人族,经脉与他们不同,她不敢贸然用灵力为她疗伤。思来想去,只好请了一位大夫过来。 那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姓秦,五十来岁的年纪,温和地行了礼以后走到床边一瞧,呀了一声:「……是虞姑娘?」 她像是知道些什么,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慕蒙,又打量一圈这地方,显然是有些疑惑,但很知趣的什么也没问。 慕蒙感念她的沉默,微微一笑轻声道:「看来秦大夫认识虞笙姑娘,不知可否想向您打听一下,她是何来歷?」 秦大夫长长嘆了口气,神色有些痛心:「哪能不认识呢?这般温婉美丽的孩子,令人见之忘俗,看过一眼便再忘不了了。唉……也是个苦命的姑娘,从前她娘是个外室,在外面过了很久才被接回去抬了姨娘,只是好景不长,朝局动盪,丞相府一夜之间垮了,男的斩首,女的全部充做官.妓,这孩子就流落到丹州来了。」 「这样的姑娘最苦命了,从金枝跌落到泥中,想求死都不成的。她与族中其他女眷的命都是连在一起的,听说虞姑娘刚来这时几番寻死,最后还是知府亲自过去提点的,作孽呀……」 慕蒙听得皱眉,怪不得逢息雪会感受到虞笙一直过的艰难,这秦大夫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听下来也知,虞笙曾经的生活也并不好过,箇中苦楚岂是几句话说的清的。 慕蒙揉揉眉心:「方才听您语带亲切,貌似与虞笙姑娘有些渊源?」 「是啊,也不算渊源,是老妇人有福气得虞姑娘相救。前几年左相代天子巡视玢左十三州,当时携了妾氏与女儿一起来的。那会正是最冷的时候,老妇人被人骗了钱财,饥寒交迫,潦倒在路边快死了,是虞姑娘路过施以援手,这才活了下来。虞姑娘是观音菩萨下凡,没有官家小姐的架子,又善良又乖巧,丹州不少人都知道她的,其中还不乏提亲之人呢——但是婚姻一事想必她家族自有定法,一概回绝了。唉……若非如此,她落魄至此,也不会被许多当日被拒亲之人落井下石,那些个人面兽心的畜牲,竟毫无怜悯地欺辱她……真是该千刀万剐!下地狱!」 慕蒙微微打了个冷颤,实在不敢想像虞笙身上都经歷过什么事。她望向她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脸,几根乌黑柔软的髮丝粘在脸侧,更显得乖巧又可怜。 慕蒙无声嘆息,连她听了都觉得心痛如绞,却不知等逢息雪知道后,又该如何撕心裂肺。 她大致了解了一番便不再出声,在旁边帮着秦大夫照顾虞笙,秦大夫出手已经很轻了,但是虞笙在沉睡中仍然眉头紧皱,惊慌之色始终去不掉。 看着她遍体鳞伤的悽惨样子,慕蒙眉心蹙紧忍不住眼圈泛红,等到秦大夫处理好了外伤,开始在一旁煎药,她便出去透口气。 正好路照辛顺着她留的信找过来,慕蒙出门便迎上了他,两个人站在门外对视一眼,一同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路照辛先开口:「怎么样了?」 慕蒙摇摇头,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这可怎么跟逢息雪说啊……」 身后紧闭的门扉中传来阵阵苦药的涩味,路照辛揉了揉鼻尖,「以前我就觉得上天实在太过顽劣,简直比我还不像话。既然赐予魔族一颗无坚不摧的匪石之心,又何必赋予他们石心生肉的能力,还附带了这般让人无可奈何的本能。」 路照辛脑子灵活,他猜出逢息雪的身份和经歷并没有什么,只是慕蒙没想到今日他竟然会说出口,想来也确实是太过感慨了。 慕蒙本来没打算说话,忽然间心念一动,伏在雕花木桿上的双手缓缓交握在一起,「是啊,除魔族外,六界其他各族若怦然情动,想确认自己心意只需沉浮一念。可是魔族之人却不得不费尽周折,并且到最后,却还只能落得爱而不得的下场。」 她想起自己,自己确认对遮青的心意时,不过转瞬之间。 可无论是逢息雪也好,慕清衡也好,他们确认心意都需要太长的时间,而之后绝望的等待,却永远没有尽头。 好在如今,逢息雪应当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可慕清衡……只怕他在无尽崖间的尸骨都已经覆了一层清霜。 第214页 路照辛只感慨了一句,便没再说其他的,毕竟逢息雪和慕蒙这么多年对这身份隐忍不提,自然是不想暴露出去,他也只做不知道便是,「蒙蒙,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慕蒙沉默了半晌,道:「总是要告诉他的,我待会儿就给逢息雪传信,虽然眼下的情形会叫他痛不欲生,但千百年都熬过来了,他也是一把硬骨头,总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挺受不住。我知道他,越早一刻见到笙笙,他心也能越早安稳一些。」 路照辛也贊成,「思安花还在他手里,他来了,便能尽早给虞笙姑娘用上了。」 正说着话,秦大夫推门出来了,慕蒙连忙回身问道:「笙笙喝完药了?现在还睡着吗?」 秦大夫轻轻嗯了一声,「待会还要再煎一碗,药方我留在桌上了,每日按照上面的煎药服用便可,你们好生照顾她吧。如果……如果可以,千万不要让她再回那个虎狼之穴了,我知道官.妓之身无法轻易得到恩赦,但是既然你们将她带到家里,又这般照顾,想来是愿意为她好的,还请你们多费费心了……还有,虞笙姑娘精神极度不安稳,对待她要多些细心和耐心,她现在再承受不起任何一点折磨了。」 送走秦大夫后,路照辛越想脸色越阴:「虞笙姑娘本性纯挚善良,根本不像是会主动结仇之人,究竟是什么人会给她下如此恶毒的诅咒,让她生生世世活得痛苦艰难,当真是丧尽天良。」 慕蒙无声地欠开一点门缝,向里瞄了瞄,虞笙还在沉睡,娇小纤弱的身躯缩在被中显得更加柔弱。她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问路照辛:「照辛,以你的能力,能否看出来笙笙身上诅咒的来路?」 路照辛问:「你方才没查吗?」 「她现在毕竟是人族,我对人族的具体情况不太了解,怕一个不好伤到她,就没敢乱动灵力。」 也对,路照辛连连点头,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我应该可以查个大概,虽然不能看出太具体的来路,但应该能知道这诅咒是哪一族下的。」 既然这样说,慕蒙指尖微微一摇,在房中放了些浅浅的安神灵气,随后给路照辛使了个眼色,路照辛便放轻脚步进去探查。 他就站在房屋中间,并未靠近,手掌在半空中举了好一会儿,掌心的光芒由强到弱,最终慢慢放下。 他好像有点怔愣,旋即紧抿着唇走出来。 「怎么样?」慕蒙把他拉到一边,迫不及待的询问结果。 「好像……」路照辛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这模样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慕蒙戳了一下他肩膀:「你快别吞吞吐吐了,查出什么了?」 「蒙蒙,不然……你还是请玄天将军来一趟吧,也许他能知道的更清楚些,」路照辛终于开口,沉声道,「我觉得这道诅咒,大概是来自于天族的。」 第80章 奔赴 「嗯?怎么是你?」 慕蒙怔愣一剎那才反应过来路照辛的意思。 并非这句话有多么难懂, 是她实在难以相信,他们天族世代奉大道而行,秉持仁义, 骨子里都刻尽了善德宽惠——竟然会有人出手便是如此阴毒的诅咒。 她甚至第一次有些质疑路照辛:「你确定吗?真的没看错吗?」 「十有八九。」 慕蒙垂下眼眸, 十有八九, 路照辛心思玲珑,说话一向委婉留有余地, 他能这么说, 其实已经是有相当把握了。 路照辛见慕蒙诧异的说不出话,试探着问道:「那这些也都一併告诉逢息雪吗?」 慕蒙顿了一会, 反问:「当然要告诉他, 这有什么好瞒的。」 路照辛回头看了一眼,有点不太放心的提醒,「可虞笙是逢息雪心尖上的人,如果他知道她的一切苦难都是源自于某个天族人下的毒手,他会不会……」 「不会的,」慕蒙知道路照辛想说什么,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 「逢息雪不是那样的人, 冤有头债有主, 他自然知道找该找的人报仇,不会迁怒整个天族的。」 那就好, 逢息雪点点头,魔族人的女人动不得,他并不十分了解逢息雪,不清楚他会做到何种地步, 但慕蒙如此笃定,他也放心许多。 慕蒙并住手指,丝丝缕缕的灵力在她细白的指尖静静浮出,快速地做了一封灵信,随手一扬抛出去,「既然是来自于天族的灵力,盛大哥会比你分辨的更容易些,等他过来,咱们就……」 她说了一半,蓦然停住,悬浮在半空中的手一点点放下来,落在旁边的雕花栏杆上。 慕蒙动了动唇:「逢息雪,你过来了。」 逢息雪站在长廊边,他的头髮有些微乱,整个人渡了一层沧桑风尘,显然来的十分匆忙。 他眼眶猩红,身体轻微战慄,从髮丝到指间都隐隐颤抖,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有多急切,但仍然克制放轻脚步,像是怕惊扰到谁。 他走上前,尽力保持声线的平静:「慕蒙,笙笙在哪?」 但实际上不用慕蒙回答,他已经感觉到慕蒙身后紧闭的房门缝隙中,散发出一股若有似无清甜干净的气息。 那气息熟悉到让灵魂都颤慄。 逢息雪深邃的眼眸中浮现一层水光,抿紧唇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慕蒙一惊,连忙拦住他,「哎——等一下,笙笙睡着了……」 其实不用慕蒙拦,逢息雪本身也没想推门闯进去,他站在门边,抬手将整个手掌珍重地覆在狭窄的门缝上,因为太过欢喜,连发梢都在轻轻地颤动。 第215页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声说:「我有分寸,笙笙现在并不认识我,我不会贸然出现,会吓坏她的。」 「不是因为……不只是因为这个。」慕蒙看见逢息雪这副模样,一颗心更往下坠去——虞笙对他来说何等珍贵,他那么疼惜、苦苦寻找了两千多年的人,她要怎么将那些残忍的事情告诉他? 逢息雪微微侧头:「什么?」 话到嘴边转了两转,慕蒙觉得难以说出口,她用力咬了下嘴唇,侧头望着路照辛。 路照辛见了她向自己投来目光,微微一愣,很诚实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看。 就知道指望不上他,罢了,这些话由路照辛说给逢息雪也确实不太合适,慕蒙想了想,低声道:「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好,但是……稍等一下,」逢息雪轻声答应,他甚至没有看慕蒙,动作轻轻地将门推开一点点缝隙,「让我看一眼笙笙。」 他侧身站在门外,透过那两寸宽的缝隙遥遥向里望去——几乎是立刻的,慕蒙看见他眼圈更红了,那双猩红的眼目不转睛,里面的思念和深情仿佛一片汪洋,让人看一眼都觉得于心不忍。 也许他不知道,这一眼他看了很久很久,但慕蒙和路照辛谁也没有出声打扰。 终于,逢息雪轻轻地将门关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他转过身对慕蒙行了一个深深的拜礼,「多谢你找到了她。」 「哎——你我同辈,就别拘这种礼了。说到底,还是我愧对于你,如果我再早一点找到就好了。」慕蒙吓一跳,连忙伸手虚扶了一把,她心中确实惭愧——笙笙本就是该她找到的,当初他们三个划分地界寻找时,丹州就分给了她的,她只恨自己为何当初没有第一个就来丹州找,也许笙笙不会吃那么多苦。 逢息雪聪慧至极,慕蒙这一句话便足以叫他心惊,「什么意思?早一点……」 他快速转头看了一眼房门,像是有所察觉,再转回头时,他唇角微抿的弧度染上些寒意,「你刚才说有话要告诉我,我们借一步去说吧。」 …… 慕蒙买下来的这个院子不大,并没有能坐下来谈事的会厅,而且他们两人也没那个心思,她便带着逢息雪走到后院迴廊。 各种说辞都已经在心中转了十几遍,但想来想去,慕蒙终究是一件事也没隐瞒,她没有资格剥夺逢息雪的知情权,只用最委婉的方式将虞笙的经歷告诉了逢息雪。 但即便她略去了亲眼看见的那些残忍之事,叙述也足够平铺直叙,逢息雪听完后仍旧沉默了很久。 他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嘴唇渐渐变成乌紫色,看似没有什么反应一般,但慕蒙只从他漆黑无光寒意彻骨的眼眸中就知道,他内心绝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忽然他侧过头,「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 慕蒙不忍卒看,那是心头血,撕心之痛一向只是折磨、感觉到心被撕扯成碎片,辗落成泥,但轻易不会吐血,只有剧痛到极致,才能吐出这样的血。 逢息雪半弯着腰,手掌按在心口处,因为隐忍和绞痛,他的额角甚至脖颈都隐隐鼓起青筋。 很久之后他才找到声音,只是那嗓音因剧痛而格外沙哑低沉,「知道了……」 慕蒙侧过头,无声地嘆了口气,「我把欺负笙笙的那几个畜生杀了,路照辛扣下了他们的魂魄,说要交给你处置。还有,路照辛说了,欺负过笙笙的当不止那几个人,如果你心中郁愤难忍,要替她出气,他可以给你开方便之门,不过就是……出手不要太直接,不然他也会为难。」 如果直接下手杀了,一定会引起人界官府的重视,到时路照辛不好交代,倒不如做几个局,将杀招掩藏的巧妙些,也方便他慢慢折磨出气,这样的方法对他们两人都合适些。 逢息雪对人界的了解远在她之上,用人界的方式处理这些事情并不是难事。 「好,」逢息雪沉声答应,他头髮微乱,似野兽般死死盯着地上刚吐出的那滩黑血,「谢谢。」 慕蒙看他这副样子,心中也不好受,再次涌上自责之意,「说来也是怪我,如果当初我第一个便来丹州寻找,也许现在就不是这般结局了。」 逢息雪轻轻摇头,抬起血红的双眼望着她,「别这样说,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慕蒙沉默一会儿,抬手捏了捏眉心,虽然觉得有些残忍,但还是提醒道:「还有一点,笙笙现在的身体和精神都十分脆弱,当时我和照辛在一起,他是生了张笑面的和善人,但她还是明显有些怕他,所以……我想说……你不要太过着急,我会和笙笙好好说,至少让她先不要怕你,再谈以后的事。」 笙笙经歷过残忍之事,对异性十分恐惧,逢息雪此刻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若是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逢息雪闭了闭眼睛,声音低不可闻:「我明白,麻烦你。」 这倒不算什么麻烦,真正麻烦的是她身上那刻毒的诅咒,慕蒙思索一会,道:「解咒一事我也想过了,还是要尽快请月哥哥来帮忙恢復笙笙的妖族身份,不然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承受我们用灵力为她解咒。」 逢息雪也是这样想,他慢慢点头,目光彻骨锋利,「是,还有这下咒之人……」 「下咒之人,已经有些眉目了,」慕蒙接过话头,她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目光沉郁硬着头皮说道,「照辛查探过了,十有八九是天族之人做的。我已经请盛大哥过来了,他对天族各宗灵力最熟,大概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 第216页 逢息雪抬眸看了慕蒙一眼,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正如她所想的那般,逢息雪并没有迁怒,但慕蒙心中万分过意不去——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思安花被窃也是天族之人干的,面对逢息雪,她实在觉得有些亏欠。 慕蒙绞着双手,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还没有想好,却听逢息雪低声开口:「你不必觉得愧疚,我既生肉心,自知恩怨分明。天族一人之过,并不代表全族之罪。」 「是,那我们——」刚说一半,忽然慕蒙转头向大门方向望去,逢息雪也微眯着眼睛看过去。 「好强的灵力,大概是盛大哥过来了,我出去迎他。」慕蒙对逢息雪点点头,「一会儿笙笙的药快煎好了,你先放在门口,我给她送进去。」 匆匆叮嘱完后,她便转身向外走去。 快步穿过迴廊,不等门外之人敲门慕蒙便直接拿下门栓将门打开:「盛……嗯?怎么是你?」 遮青站在门外,望着慕蒙诧异的目光,微微抿唇:「蒙蒙。」 慕蒙上下打量他两眼——遮青又换了身衣服,想来也是从荒边冢翻出来的,魔族人的衣服一向以黑色为主,他这一身裁剪利落,衬的他更加身姿颀长,风度挺拔,且袖口扎紧,看上去十分飒爽。 不过他看起来行色匆匆,像是着急赶过来的。 慕蒙实在很不想承认,但又十分无可奈何——想来那句古老的俗语是没说错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看着遮青,竟然觉得他有几分俊美。 别说俊美,甚至觉得他这样子,世间谁也比不上。 这一个月来她忙着找人,倒没有时常想起他,不过闲暇时,脑海中浮现遮青的面容,还是会有一分跟他赌气的。 但此刻见遮青站在这里,模样还这般急切,那点不高兴也全散去了,慕蒙一边露出些笑模样邀他进去,一边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找到这的?」 「我本来去崑崙境寻你,但那里的人说你出了门,在人界玢左十三州,」遮青不着痕迹的打量慕蒙,看她神色飞扬好端端的,提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微笑着温声道,「接着我便来到这边,虽然玢左地界不小,但你们倒是很好找。」 这倒是,虽然玢左疆域很大,但是这个地方有她这位天族第一高手,又有鬼界王座,还有个不输于魔尊的魔域使,这三种强大灵力加在一起,确实是个很明显的目标。 竟然这样辗转找她……慕蒙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又马上压下去,她脚步欢快地向前走,视线微微向上望着迴廊顶檐,好像不在乎般:「你怎么这么急?这边人这样多,你可以在崑崙境等我,我办完了事就会回去的。」 不同于慕蒙的小小窃喜,遮青神色有些严肃,他沉声道:「蒙蒙,我来是想跟你说,那化怪没有死,他从无尽崖下爬上来跑了。」 慕蒙一下停住脚步,顿了好一会儿:「……什么?」 「这是打哪儿来的化怪?还真是本领通天,」慕蒙皱着眉冷笑,她也曾经落下过无尽崖,掉落之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阳光便再也照不到那里,接下来就是永无休止的下坠与黑暗。所以她对无尽崖是很有信心的。 慕蒙早就认定那化怪必死无疑,一时间很难置信,「无尽崖这样的地方,那东西掉下去居然能不死,还可以——可以爬上来?」 骂了两句,慕蒙忽然侧头打量一下遮青,「你怎么知道他从无尽崖底爬了出来?你一直都没有离开荒边冢吗?」 遮青点点头:「嗯。」 慕蒙一惊,立刻拉过他手腕抬起来检查一番,接着又换另一只手看了一遍,最后扳过他肩膀仔仔细细检查,「不是吧你?你一直在那没有离开?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连个人影都没有,那怪物爬上来的时候你也在?你们交手了吗?伤到哪里了?」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遮青眉目温软,连连摇头:「没有,我们没有交手,他是趁我……趁我不注意时偷偷跑的——不过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我对上他最多有三四分胜算,但他却没有杀了我。」 遮青目光中流露出担忧,又有几分庆幸:「所以我才担心他是直接去找你了,生怕自己赶不及,还好,你没出事。」 慕蒙微微笑了一下,看一眼里边的院子,思索道:「也许那怪物想来找我,但是估算了一番这里人的能力,便没有贸然出现吧。」 这倒不错,当日蒙蒙他们二人联手,那怪物已经有些难以自支,此刻这里高手如云,以那怪物狡猾谨慎的心,必定不会随便出手。 刚刚放心这一件事,忽然又想起另种可能,遮青眉心微拧,「但是这里是人界,若是那怪物迟迟找不到机会,便像无辜的人泄愤,我们又该如何防范。」 慕蒙认真想了想,温声劝慰道:「没事,遮青你别担心,我等会叮嘱路照辛时刻注意下轮迴盘,如果看到人界哪里有不该出现的大片异动,我们也能早作应对。你我二人已经不好对付,更何况人界是鬼王的地盘,他多少也会有忌惮。」 「不过我觉得,他未必会在人界泄私愤,毕竟他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我身上的赤心丹,一旦他出手,咱们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一起出手,那他必定没有活路。若我是他,大约会想些其他的法子……」 话虽然这么说,但慕蒙反覆思量,却没推测出这怪物接下来到底会干什么。 第217页 「无妨,接下来我们警惕一些便是。」遮青看慕蒙皱眉苦思良久,那副模样让他忍不住怜惜,柔声安慰道。 慕蒙微微一怔,眨眨眼问道:「这么说,你要一直留在这里吗?不过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心里打的主意可是再也不与我相见了。」 遮青低眉微笑,有些求饶似地轻声唤她名字,「蒙蒙,我……我没有那样想。」 又说:「现在那怪物隐藏在暗处,我留下来也可多个帮手,蒙蒙,你……你还生我气吗?」 慕蒙早在看见他时就一点都不生气了,但还是扬了扬下巴,「暂时不气吧。」 遮青这才眉眼微弯的真正笑起来,欢喜片刻,他抬眼打量一圈这里:「不过蒙蒙,你们怎么……」 到底是敏察灵慧,才刚问了半句,遮青便反应过来:「是不是逢息雪公子的心上人找到了?」 提起这个,慕蒙的目光有些暗淡:「是啊。」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之处么?」遮青神色透露出两分关切。 「嗯……会好的,」慕蒙不愿意把虞笙的经歷说给除逢息雪之外的人听,便没有多提,将话题转移开,「对了遮青,我前些日子回家和爹爹提到了你,他也知道第七界,还对你颇有兴趣,很想与你见一面。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你可以和我回一趟天族吗?」 至于当时为了套爹爹的话,编排遮青是三叔的弟子这件事,她就没有再说了。 遮青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在思索,「是么……」 终于,他点头,「好,等此间事了,我随你去。」 第81章 诅咒 「下咒之人是帝脉一支。」…… 他们正说着话, 蓦然听见门口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盛元霆赶到了。 他身穿玄色轻甲, 连常服都没换, 这副打扮在人界肯定显得有些奇怪, 慕蒙迎了几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问道:「盛大哥, 是不是我信上的言辞有些急迫, 你怎么没换身衣服?」 「不是的,刚好在西边处理事情, 离这里并不远, 便直接过来了。」盛元霆笑了笑,抬眸看见遮青站在那里,微微行了一礼,「遮青公子也在,好久不见。」 遮青微笑还礼。 慕蒙将诅咒之事简单提了提,盛元霆听得眉心皱起:「我天族之人竟会给用诅咒这等恶术,这简直闻所未闻……确定不是弄错了吗?」 慕蒙道:「是不是弄错,还需盛大哥你来辨别。」 她顿了顿, 有些迟疑地说, 「不过先等一等, 我要先进去和那位姑娘嘱咐几句。」 盛元霆并没有多问,点头温声道:「好, 臣在这里等着,可以了叫我便是。」 慕蒙微笑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盛元霆转头看向遮青——上次一别来去匆匆,甚至连话也没说几句, 现下又一次见到救命恩人自然心中甚慰,正想问问近况,忽然发觉他似乎在微微出神。 「遮青公子,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若不介意,可否说出来让在下为你分忧?」盛元霆坦言询问。 遮青略一颔首,微微笑道:「劳将军记挂,在下并无什么为难之事,只是方才听到公主殿下与您说那诅咒……下咒之人居然是天族人,一时间心中有些不可置信罢了。」 天族素来在六界中一片清名,无人不敬仰,听闻这种事情难以相信实属正常,盛元霆低声道:「是啊,虽然我也不相信,但小殿下是有分寸之人,既然召我前来,想必她心中是有些把握的。」 遮青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心情过多交谈。 他脑海中已经迅速将过往的族人快速筛了一遍,但却没有什么头绪。虽然不敢说天族人人正直仁义,但即便有个别自私自利之辈,也绝不会如此心狠手辣动用诅咒之术。 这般歹毒,此人可还活着?他到底是谁?在蒙蒙身边吗? 遮青眉宇间一片深深的忧虑,但除忧虑外,内心深处还有一股极其莫名其妙、又确实存在的浓重不安。 …… 慕蒙回到房门口时,逢息雪正端着一碗药站在一边,氤氲而上的药汁热气仿佛将他的神色也铺了一层苦,见到慕蒙过来,他眼睛微微一亮。 慕蒙连忙上前:「等很久了吗?」 「没有,」逢息雪摇头,仿佛像是被抛弃后渴望回家的流浪犬,手足无措地盯着房门,「笙笙她醒了。」 虽然房门紧闭,里边也没有任何声音,但慕蒙也感觉到屋里的人气息不再绵长轻缓,应是醒了。 「好,把药给我,我进去看看笙笙。你……」 逢息雪忙道:「我就在外边。」他神□□言又止,应当很想进去好好看看虞笙,但又怕反而吓到她,才什么也没敢说。 慕蒙明白他的心意,说到底还是因为太爱了,才会怕给对方造成任何一点点的不妥,低声劝:「我会好好安抚笙笙的,她很坚强也很乖,不会让你等太久。」 再说盛大哥过来了,等下还要让他看看笙笙身上的诅咒究竟是何人所为。如果笙笙精神状态尚好,便让逢息雪也进来见一见吧。 这般想着,在逢息雪期冀深沉的目光中,慕蒙敲门柔声叫了虞笙名字,等里面低低应声才推门进去。 * 虞笙抱着被子坐在床角,整个人十分娇小单薄,雪白的小脸上带着一股茫然神色,看见慕蒙走过来,她微微弯了下唇角,大而明亮的眼眸里浮现了些色彩:「姐姐。」 第218页 慕蒙坐在床边,还不等开口,虞笙忙不迭轻声问道:「姐姐,官府的人有没有来找你麻烦?」 慕蒙看见她清澈见底的眼眸中满满担忧,心中明白她并非担心她自己,而是在担心她。 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没有人来,放心吧。就算真有不长眼的上门来,咱们也不会吃亏的。」 她心中十分有把握,逢息雪痴心守在这里,还没倒出手来收拾那些人,若真有人敢先找上门来,只怕不够他活撕的。再说还有路照辛看着,人界的皇帝陛下就算再厉害,也大不过鬼王大人。 虞笙见慕蒙说的轻描淡写,语气又如此笃定,总算减轻了一些愧疚。她感激地望着慕蒙,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窘迫道:「姐姐请恕罪,本不该无礼问姐姐名讳,可是我实在眼拙,没看出来……」 她有点说不下去,这位姐姐和蔼可亲风华无双,加之气度凌云,必定是位芳名远扬的人物。但大约是自己见识太少,竟然完全认不出是哪一家的尊贵千金。 她歉然而紧张,看上去倒有些傻乎乎的,慕蒙又心疼又好笑,没有说太多,只介绍道:「我叫慕蒙,大家都叫我蒙蒙,你也这般唤我就是。」 虞笙认真点了头,没多追问只乖巧地唤道:「蒙蒙姐姐。」 「来,先把药喝了,等下就凉了。」慕蒙笑着应了一声,将手边的药端起来,舀了一勺正要吹一吹餵给她,下一刻虞笙却双手接过碗。 「我自己来吧。」她沖慕蒙一笑,捧着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那么苦的药,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后乖乖地将碗轻轻搁在床边的小几上。 娇弱却不娇气,真是让人心疼。慕蒙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眼门口,逢息雪的身影还伫立在那里,一动都没动过。 慕蒙想了想,「笙笙,你安心住在这里,好好把身子养好,这间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是蒙蒙姐姐的朋友,他们都是好人,绝对不会伤害你。你在这里不必紧张害怕,好不好?」 虞笙目光纯净信赖,点点头:「嗯,我知道。」 慕蒙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道:「还有,你在这里住着,如果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或者有什么要求便尽管说,和这里的任何人说都可以。」 「没、没有,」虞笙立刻摇摇头,小声道,「蒙蒙姐姐,你对我太好了,你这样……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如果你不嫌弃,我以后做你的丫鬟服侍你,好么?」 慕蒙心中无声嘆息,「别说傻话了,你是好姑娘,值得被温柔对待,不要想着报答。什么丫鬟不丫鬟的,以后不许再提。你放心,无论何事我必定办得成,而且绝不麻烦,所以有什么事定要与我说,嗯?」 虞笙愣愣的点点头,一双细白的小手捏着被角,好一会儿磕磕绊绊的低声道:「蒙蒙姐姐,我确有一事,我……我娘亲……她应当是在永州,我想……」 慕蒙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好,你放心,这不是难办的事,我们一定会将你娘亲平安救出来。」 虞笙微微松下一口气,满眼感激之色,挣扎着要下床给慕蒙行礼,她遍体鳞伤,哪里经得起折腾,慕蒙连忙拦了让她乖乖躺好。 虞笙望着慕蒙温柔娇美的脸,心念一动,认真问道:「蒙蒙姐姐,我知道你必定大有来歷,刚才见你眉眼中似有愁绪,但还一直陪在我身边,是不是我可以做些什么为你排忧解难?」 慕蒙抿唇一笑,这小姑娘娇怯怯的,却也是个聪慧灵透的人。她温声道:「谈不上排忧解难,但我确实有些事要说给你听。」 虞笙忙不迭点头,十分乖巧的等着她说。 终于还是该说这些了,慕蒙略一沉思——无论是笙笙的妖族身份,还是身上所背负的诅咒,哪个也不太适合最先说,毕竟笙笙这十几年来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听来必定会迷煳的。她应当先介绍除人界外,这世上还有其他各族的事,也方便笙笙理解下面的事情。 这么想着,慕蒙便以最简单凝练的语言将六界之事介绍了一遍,末了她试探问道:「笙笙,你……相信我说的吗?」 虞笙笑了一下:「相信啊,我们也有许多修仙之人,而且当今皇上十分推崇仙法之术,所以这些我并非初次听闻。还有,蒙蒙姐姐你在救我的时候,我看见你只动了动手指,如今细细一想,自然相信你的确是天仙下凡。」 她清澈的乌瞳满是信赖,甚至还带了崇拜与仰慕。 慕蒙忍不住失笑,捏了下她柔软的脸颊,随即略一迟疑,又说,「所以笙笙,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你并非真正的人族,你真身是妖界花妖,遭到歹人的毒害才掉落人界轮迴之中的。现在你体内有一道诅咒,等会儿我请我的朋友来看一看,找出这个兇手为你报仇,好不好?」 这回虞笙消化了一会儿,毕竟听闻那个光怪陆离世界和自己就是其中一员,多少还是有些差别的。 愣了很久,她才呆呆的点点头:「哦……好呀。」 既然虞笙同意了,慕蒙便将盛元霆请了过来。 见逢息雪一直守在门外,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实在于心不忍,便也让他一同进来了。 「这位名讳盛元霆,是天族的玄天将军,」慕蒙介绍完盛元霆,又伸手指了指逢息雪,隐去他的身份不提,「他……他叫逢息雪,是我的朋友。」 第219页 对于逢息雪,慕蒙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多说——毕竟现在他对于笙笙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突然告知他的情思与深爱,还有曾经的纠葛,恐怕对于笙笙也不是一件好事。还是让他们先认识熟悉,慢慢相处,以后有了合适的时机再提。 逢息雪和盛元霆两人都高大挺拔,气度非凡,站在屋子中,一下子便将这房间弄得有些逼仄,况且他们身上的气息并不如慕蒙那般温和柔软,虞笙显然还是有些害怕的。 但因为是慕蒙带进来的人,她既没有后退,也没有躲避,甚至很乖巧懂事地福了一礼,努力保持声音平稳:「见过盛将军,逢……逢大人。」 盛元霆略略颔首还礼,什么也没说;逢息雪却下意地抬了下双手,像是要扶她,但虞笙已经行完礼了,他没敢上前,默默放下了手。 慕蒙看见逢息雪目光落在虞笙雪白的脸颊上,那里还有未消散淤青的指印,瞬间他眼眶更红,掩饰般地略略侧过头,一手微微发抖按在心口处,剧烈地咳了几声。 不知他是多想将挚爱的姑娘揽在怀中,给她疗伤上药,但只能苦苦拼命压抑。 慕蒙对上虞笙那双疑惑夹杂着担忧的双眼,安抚一笑摇摇头,而后和盛元霆对视一眼。 盛元霆心下明白,上前一步温声道:「虞姑娘,等下我要为你检查魂魄,你不用怕,我定不会伤到你。不过,因为诅咒印在灵魂深处,所以如果待会儿你看见什么幻境,不必慌张,那些都是刻在你灵魂深处的过往,是正常现象。」 虞笙全部点头应下,双手有些不安的交握在一起,但因为慕蒙在身边,脸上倒没有太多惧怕的神色,浅浅对她笑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睛。 盛元霆扣住无名指慢慢抬手,距离虞笙一丈左右,丝丝缕缕的灵气渐渐环绕在她周围。 没一会儿,虞笙清雅的长眉微微蹙了一下,有些轻微的动了动,头垂在身侧的手指也一点点蜷缩起来。 慕蒙一直在旁边看着,怔愣过后反应过来——这大概是盛大哥所说的,会看到一些过往发生的事情。 逢息雪倒是吓了一跳,下意识上前两步,他的眼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抽丝剥离,只剩下心爱的姑娘一人,满目的疼惜痛色几乎就要溢出来。 慕蒙沖他轻轻摇了摇头。 逢息雪自然明白,神色有些黯淡的退了回去。 两柱香后,盛元霆慢慢放下手,他睁开眼,神色比方才凝重许多。慕蒙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打鼓:「盛大哥,怎么了?是没有结果吗?」 「不是,倒是有些头绪,但我还要仔细甄别一下。」 盛元霆神色有些恍惚,拧着眉心慢慢说道。谁知他话音刚落,忽然虞笙抬头看他,那双清亮的眼眸中夹杂着茫然和无措,还有些许探究。 她无意识地向盛元霆慢慢走了两步。 「笙笙,」慕蒙不明所以,在一旁拉住她的手,「你怎么了?」 虞笙有些困惑地摇摇头,她看了一眼慕蒙,又将目光落在盛元霆身上:「我不知道,只是刚才施法之后,我看见了一些画面……这位盛将军,我好像是见过的……」 什么?慕蒙又把头转向盛元霆。 盛元霆却一脸茫然,想了想歉然道:「这倒是我的罪过,竟然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姑娘,望你不要见怪。」 虞笙摇摇头,还不等再说话,忽然逢息雪走上前——他从进门以来一直没说话也没有动作,此刻突然走过来,虞笙有些害怕的往慕蒙身边靠了靠。 见她这副模样,逢息雪立刻停住脚步,甚至慢慢退了回去。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目光沉沉笼着一股悲伤。 慕蒙觉得这状况有些奇怪,脑中隐隐闪过了什么东西,快的抓不住,打算等一下细想,「盛大哥,那你去整理一下刚才探查到的东西,我等下便过去找你,逢息雪,你……你也先出去吧。」 她拉着虞笙的手带她到床边坐下,笑着摸了摸她脸颊:「笙笙,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处理一些事情,等下过来一起和你用晚膳好吗?」 虞笙自然笑盈盈的答应了:「蒙蒙姐姐,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 慕蒙走出来反手关上房门,看见遮青和路照辛就站在不远处的迴廊边,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走过去:「你们俩在这啊,逢息雪呢?」 路照辛很无辜的摊了下手,表示自己没注意,倒是遮青低声道:「逢公子面色不太好,看着好像咳了血,他身体有疾,大约不想让别人看见。」 哦……这也难怪,逢息雪亲眼看见笙笙那般模样,必定会发作极严重的撕心之痛。 慕蒙点点头,左右现在要等盛元霆的结果,她便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下。 闲来无事,脑中胡乱地想刚才发生的事:笙笙魂魄被触动,究竟看到了怎样的过往,为什么会见过盛大哥呢?然而盛大哥却没印象,按理说他能力超群,记忆力在天族可谓是数一数二的,他并没去过人界很多次,如果见过笙笙,他会不记得吗? 慕蒙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眨眨眼睛,缓缓抬手摩挲下巴—— 该不会…… 这个念头让她觉得有些荒唐,但好像还颇有可信度,慕蒙呆滞了一会儿,看着对面两人问道:「那个……你们听盛大哥和逢息雪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像?」 第220页 她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遮青和路照辛对视一眼,路照辛先开口道:「嗯……别说,好像还挺像的。但逢息雪的声音略低沉些吧,可能是因为他经歷的悲惨事比较多,人被磋磨了,就没有盛将军嗓音清亮。」 遮青没有说话,他垂下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慕蒙又沉思片刻,慢慢道:「那你们觉不觉得,盛大哥的长相和逢息雪得有四五分相似?他们的眉眼,还有侧脸的线条,就……还挺像的。」 路照辛跟上思路,但又没完全跟上,只砸了砸嘴评价道:「害,好看的人哪都是好看的,有点相似也不奇怪,不过我个人认为逢息雪长相更胜一筹,他山根更高显得鼻樑更挺,眉眼嘛……会比盛将军深邃不少,还有他的嘴唇……」 慕蒙无语了,缓缓抬头盯着他。 难道她是搁这儿认真地讨论谁更好看吗? 终于,路照辛打住话头,在慕蒙这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也慢慢对视上她的眼睛。 遮青比路照辛更早反应过来,他的神色早就很凝重了。 完了,慕蒙捏捏眉心:「……天哪。」 这都是什么事啊……不知道笙笙到底看见了什么幻境,但如果真的是她和逢息雪的曾经——或许她没看清楚,再加上那个时候的逢息雪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想必各方面都与如今的自己相去甚远,反倒和盛大哥有相似之处吧。 怪不得逢息雪刚才反应那么大,神色又那么痛苦,他那么敏慧,必定是猜到了。 正心烦意乱间,盛元霆脚步沉重地走过来。 「盛大哥,是有什么结论了吗?」慕蒙赶紧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放到一边,站起身问他。 盛元霆神色十分严肃,他点点头,声音又低又沉,「小殿下,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他们二人走远了些,在迴廊深处,盛元霆抿紧唇角:「小殿下,方才我在查探虞笙姑娘身中的诅咒时,其实已有八.九分把握,但实在不可置信,才又细细验证了一遍。」 但他还是这般肃穆的神色,看来结果应当十分惊人了,慕蒙心中做好准备,正色道:「没关系,你直说便是。」 「下咒之人确实是天族之人,而且是帝脉一支。」 盛元霆语气沉沉,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心上:「因为是帝脉一支,身份尊贵不可详细记载,我只能探出这灵力宗属,却不能得知具体是何人。」 慕蒙彻底愣了。 帝脉一支? 原以为此事不过是天族哪个倒行逆施的歹毒之人,但现在看来,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了。 帝脉一支……她知道盛元霆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了——帝脉一支并没有多少人,甚至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第82章 吵架 单方面的……训遮青。…… 一直到了深夜, 慕蒙房间的灯都没有熄。 她根本没有睡意,今天盛大哥告知的结果实在太出人意料,她原本那颗疼惜又愤怒、想为虞笙报仇的心, 忽然一下变得茫然起来—— 下咒的人是帝脉一支, 那才多少个人? 从前的人她不知道, 但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先帝应当收过三个义子, 分别是她爹爹, 慕清衡的爹爹,还有那个三叔。但是再往下一代看, 帝脉一支也不过只有她、姐姐, 和慕清衡了。 甚至到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的,那真可谓是屈指可数。 慕蒙长长嘆了口气,烦躁的揉着眉心,原本还以为这是一件普通的行兇之案,但如果扯到这般复杂的地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会不会是一次灭口之举。 当年笙笙不过是一只小花妖而已,像这样的草木妖宗族,便是有天大造化也无法突破大妖的境地, 灵力再高, 也决计不会威胁到天族帝脉。但她会被人残害至此, 是不是因为看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孝——但慕蒙就是脑海中不断浮现她爹爹的脸。 「笃笃笃。」 慕蒙抬眼,看着门外月色投落的身影,心念一动,扬声唤道:「遮青?」 又立刻说:「进来吧。」 门开了, 果然是遮青站在门外,他似乎有些踌躇,在犹豫该不该进来。 虽然在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刻,看到他这副别扭又可爱的样子,慕蒙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无奈地看着他:「喂,你都站在我门口了,还磨蹭什么?赶快进来,把门关上,风这么大,你不怕吹我还怕吹呢。」 她故作兇巴巴的语气果然很有用,这样一说,遮青立刻迈进来,将门细细关好。 慕蒙望着他从容优雅的动作,忍不住低声嘆道:「遮青,你的师门培养你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他的矜贵几乎刻进了骨子里,即使身有残缺,毫无根基背景,但他往那里一站,就是满身的风华气度。那气质沉稳到只怕连天族的境主之尊都比不上,还要再往高些。 遮青一愣,有些窘迫地搓了搓手指,微笑道:「也没有,我资质愚钝,勉强能入人眼罢了。」 他似乎不好意思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走了话头关切问道:「蒙蒙,这么晚了,我见你灯还亮着,有些不放心。你到底遇见了什么为难之事?可否告知我与你一同商量对策?」 慕蒙略一思索:原本她是想等过两日,月流天到之后将笙笙的妖族身份恢復,到时就可以想办法追溯她曾经被伤害的画面,可以看清兇手的面貌。 第221页 不过既然遮青此刻发问,倒也没什么好隐瞒他的,慕蒙便将盛元霆白日里与她说的那些话转述给了遮青。 「盛大哥是谨慎稳妥之人,他初次探出结果时本也不信,所以才又细细的查验一遍,但结果依然如此。」 慕蒙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敲击,「我不知道帝脉一支真正有多少人,因为爹爹从来不跟我说以前的事,先帝到底收了多少义子、他到底有几个兄弟、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如今仅存的帝脉,便只有我与他,以及姐姐三个人了。」 哦,还有一个在那什么第七界的三叔。 但如果是这事儿真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三叔干的,她现在也不会这么矛盾纠结了。 想到这儿,慕蒙倒有些好奇:「遮青,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嗯……慕归程?」 她只知道这三叔的名讳,不知道他姓什么,不过既然都是先帝义子,大概与她是同姓吧。 「慕归程……」遮青一边喃喃重复这三个字,搁在桌上的双手交握,下意识慢慢摩挲断指的指根,「蒙蒙,你怎么认识此人的?」 「哦,我是前些日子才听爹爹提起的,此人是我三叔,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在天仓境楼家厅中那幅画?那画的落款是『归程笔』,便是我这三叔画的。」 遮青点点头,慢慢放开手,自然的搭在桌沿:「第七界中确有此人。」 慕蒙往前凑了凑,睁大眼睛:「那你是他的儿子或是弟子吗?」毕竟这是当日她跟爹爹随口编的,现在倒确实有些好奇。 见遮青微微一愣,慕蒙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话此刻说来似乎有些误会,连忙摆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怀疑你承袭了他的帝脉,我就是随口一问,说不定原本你我是兄妹呢。」 「兄妹」这二字一出,遮青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身体僵直,他似乎想说什么,微微动了下唇,但两片唇瓣却在细小颤抖。 慕蒙不明所以的挑眉:「嗯?你怎么啦?」 「没事,我没事……」遮青慢慢缓和过来,摇了摇头,「我生父早亡,他也并不是我的师父。」 哦……慕蒙重新窝回椅子中,抄着双手,视线微微看向天花板,又开始琢磨起来。 其实在她心中怀疑的人选里,这位避世已久、素昧谋面的三叔还排不上号,当然也不可能是她和姐姐。 慕蒙有些沮丧的想,爹爹毕竟曾经换心入魔,他是做过魔尊的人,甚至发动战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他更可疑。 遮青陪着慕蒙沉默了一会,看着她有些落寞的眉眼,他心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着,眉宇间尽是疼惜:「蒙蒙,恕我冒昧,你是不是有些怀疑下此毒手的人……是天帝陛下?」 面对遮青,慕蒙自然毫无隐瞒:「是,你看出来啦?我在想,既然下咒的人是帝脉一支,那最有可能的人当然是我爹爹吧。」 「当时在天仓境你也听了,我爹爹曾经捨弃了自己的肉心,换成匪石之心入魔,那个时候的他到底与现在不同,当时他心中毫无情义,也无怜悯,会主动挑起战争,甚至连自己的二弟都杀掉了,对待一只毫无瓜葛的小花妖行残忍之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事实的确如此,怎么看当今天帝都是最有嫌疑之人,遮青望着慕蒙有些难过的眉眼,心中一揪,不由得低声劝道:「蒙蒙,当时你爹爹正是甫一换心的入魔之时,做下的许多事并不是出于本心自愿的。如今他早已成家,还有两个疼爱的女儿,他的心早就变得仁慈柔软,如果真是他做的,你也要想开些,不要太难过了。」 慕蒙没有立刻说话,遮青的意思她听得懂,他想让她将爹爹割裂开来看,那个执掌过魔族作恶的魔尊、和疼爱她的天帝爹爹是两个不同的人——他曾经做的恶并不能抹杀他现在的好。 可是事情不该是这样想的,慕蒙坚定地摇摇头:「如果真的是他做的,总不能用一句他现在已改邪归正就结束了,笙笙在人界轮迴折磨多年,受了这么多的苦,这要怎么……」 她没有说完,但遮青已经明白。 此事对于慕蒙来说实在太棘手了——她正直善良,必然想给虞笙一个交代,可如果对面那头是她的爹爹,她又如何能忍心见自己爹爹受苦受难?就算她真的摒弃本心,护了她爹爹,可逢息雪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天涯海角也必定会将兇手碎尸万段,这便是更矛盾之处,两人早已是颇有默契的朋友,真的要走到兵戎相见那一天吗? 慕蒙垂着眼眸,一言不发地默了许久,忽然遮青弯唇微笑,柔声说:「蒙蒙,我有一个办法。」 遮青有办法? 慕蒙眼睛倏地亮起来,果然还是遮青最靠谱了,不愧是她喜欢的人,什么样的难题他都能想出应对之策,慕蒙忙不迭往他身边凑了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什么办法呀?」 遮青沉吟:「总归是帝脉一支下的毒手,那么推出一个帝脉之人便是。如果查到最后真兇真的是天帝陛下,我们可以将此事隐下来,将这件事推给慕清衡——总之他也是帝脉之人,况且作恶多端,并已身死,这个罪名也不算什么。」 慕蒙微微一愣,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而遮青尚未察觉,仍继续说道:「如此对两边都有交代,你——」 第222页 「遮青,」他还没说完,忽然慕蒙叫了一声他名字打断他。 她嘴角微微弯着,似笑非笑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把这个罪名推给慕清衡?我要提醒你一句,这有些天方夜谭。首先年岁就不太对得上——逢息雪找了虞笙两千多年,那还是在他们相遇那一世往后数,在此之前,虞笙不知在人界轮迴了多少年,可慕清衡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千岁。」 她唇角弯着笑意,声音也平静柔和,遮青尚未察觉什么,还微微一笑说道:「这也好办,我们只要……」 「行了。别说了。」 慕蒙忽然站起来,将目光投向别处,一言不发。 遮青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慕蒙似乎并不高兴,他修长的手指有些无措的蜷缩起来。 下一刻,慕蒙转过头,一双眼睛直直凝视遮青的双眼,目光中浮现深深失望:「遮青你居然是这样的人吗?你对我的偏袒我很感激,我也一直希望我喜欢的人可以明目张胆的偏爱我,但是你竟然可以完全不顾是非黑白了吗?」 她唿出一口气,双手「砰」的一声撑在桌子上,盯着遮青:「我知道,你这样的一个人,当不会把慕清衡放在眼里,更不认可他的所作所为,可是他没有对不起你,你这样做,难道还能算得上是正义行侠之事吗?」 「没错,慕清衡是做错过许多事情,可是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甚至他身上还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委屈,你当日在天仓境也都听见了的——这些冤屈还没有洗刷,你就向我提议给他身上再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反正他罪大恶极,人又死了再长不出一张嘴来为自己申辩,所以多一个罪少一个罪都无所谓是吗?」 遮青有些慌了,他手足无措地想站起身:「蒙蒙,我……」 慕蒙冷着脸,一手按在他肩膀,又将他按回了椅子上,「遮青,你当真是为了我好,觉得我把这个罪名安在慕清衡身上,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一如既往的面对我爹爹?以后每每见到逢息雪和虞笙,我都能毫不心虚、安安心心的和他们做朋友?你觉得我可能——用踩着慕清衡骨灰换来的虚假快乐,装聋作哑下去吗?」 终于,慕蒙微微张着嘴,却已经无话可说。她一把放开遮青的肩膀,转过身,像是再也不想看见他一般。 她这副模样,把遮青吓坏了,忙不迭站起身,伸出双手想抓她手腕,却又不敢,仓皇无措半天才嗫嚅说道:「蒙蒙,我不是想惹你生气,我只是……」 他声音渐渐小下去:「你不要连这个我也讨厌了……」 慕蒙只隐约听见了「讨厌」,遮青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也让她有些心软。她转过身,深深的望着他的双眼:「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有些失望。说实话,我一直不相信这世间有十全十美之人,直到遇见你——你每一个方面,我都觉得很好很喜欢。但是今天我才明白,这世间确实人无完人。」 她上前两步,看着遮青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可怜,语气到底软了下去:「但我的失望并不是因为你不完美,而是你不完美的原因是近乎偏执的正义,甚至已经算不上是正义。遮青,在之前我就知道你很讨厌慕清衡,可是就算他犯过再多的错,也不能理所应当的任人践踏……你明白吗?」 不知为什么,她的话分明比之前每一句都柔和,可遮青偏偏在她这一句话音落下时,静静红了眼眶。 慕蒙道:「哭什么。」 遮青连忙掩饰般地抚了下眼皮,「我没有。」 他闭了闭眼睛,等眼底的酸涩感全部退下之后,才低声问了最怕的事:「蒙蒙,是我错了,我不该乱说。你别生气了,你……你还讨厌我吗?」 慕蒙冷哼:「讨厌。」 遮青的脸色有些难过——他是真的很认真在难过,仿佛只要是她嘴中说出来的,无论是认真还是赌气,他听在耳中都奉如圭臬。 慕蒙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我不讨厌你,难道我还要更喜欢你?你什么也不说,又不喜欢我,我干嘛不讨厌你?」 「我没有不喜……」 遮青下意识说了一半,勐地住了口,发觉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神色有些懊恼的抿着唇,把头低了下去。 慕蒙想掩饰唇边压不住的笑意,但到底有些没藏住,她挑眉笑道:「喜欢我呀?」 遮青求饶似的:「蒙蒙……」 行吧,他脸皮那么薄,性子又内敛自卑,能下意识脱口而出也就是了,穷追不捨该又把他吓坏了。 思及此,慕蒙不再逼他,微微笑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去休息。也别想那么多,现在不是还没有结果吗?谁说就一定是我爹爹了?」 慕蒙很乐观的想:万一是那个三叔呢?反正她也没见过他,对他又没什么感情,他要真是兇手,她一定第一个大义灭亲。 遮青望着她,忽然微微启唇:「蒙蒙,其实我只是担心,如若真的是……」 「如若真的是,那也没什么。怕是躲不掉的,我自然会认真面对。」 慕蒙状似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的十分洒脱自然。 遮青却摇摇头,如画的眉眼中满是担忧,「蒙蒙,可是如果真的是天帝陛下,我还是想考虑其他办法……我不想看见你去代父受过。」 剎那间,慕蒙愣住了。 遮青的语气那么轻缓温柔,甚至可以听得出其中疼惜如海——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意。 第223页 所以他才提出了那样的办法,并非是因为厌恶慕清衡而泄私愤、或是偏执的正义,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下策,但却愿意为了她放弃原则。 一时间,慕蒙说不清自己心中是和滋味——喜欢、怜惜、愧疚……他竟然如此了解她的心意,而她却没有看懂他。她没有听遮青说完话,就噼头盖脸的骂了他一顿,可殊不知,他却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慕蒙望向他那双干净漂亮的眉眼,一瞬捕捉到他来不及掩饰的深深爱意:柔情如水,一眼万年,连灵魂都被触动的隐隐战慄。 可嘆她一直以来追问遮青喜不喜欢自己,还因他的沉默与逃避而赌气,却是到了此刻才知道——他究竟有多爱她。 慕蒙嘆了口气,又弯唇微微笑起来,几步走上前在遮青身前站定。 她仰头望着他,两人的鼻尖不过几寸的距离—— 第83章 当年【二合一】 她万万没想到,真相居…… 他们两人距离太近了, 遮青不明所以地悄悄退了半步,白皙的耳根染上一抹绯红。 慕蒙哪里会这么好说话的允许他后退,立刻把这半步补了回来。 她霸道又骄蛮, 明显是不愿意他往后躲, 遮青喉结上下动了动, 不敢再后退,只好就保持这样的距离, 把话说完:「蒙蒙, 我知道你心中是怎样想的,如果天帝陛下真为兇手, 你便想为他承担对吗?但是……事情不能这样算的。」 慕蒙问:「为什么?」 「他是他, 你是你,他做下的事怎么能由你来承担呢?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能由他人来代己受过。」遮青低声道。 慕蒙对他的话不做评价,笑吟吟的抬手捏了捏他脸颊:「这话说得还像样,这才是我认识的遮青嘛。」 她突然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遮青吓了一跳,一片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脖子根,呆呆地抬手抚了抚慕蒙刚捏过的地方, 像个被调戏的大姑娘一样, 「蒙蒙你……你在干嘛……」 慕蒙乐呵呵的摆摆手:「好啦, 我们别说真兇的事情,现此刻又不知道究竟是谁, 等知道了再谈,不要提前胡思乱想。现在重要的是该说一说咱们之间的事,你刚才已经说漏嘴了,就别躲了吧?」 「我……」 「遮青, 对不起啊,刚才没问清楚就把你骂了一顿,你不要在心里偷偷怪我。」 遮青眉眼十分柔和,无奈一笑,「我怎么会怪你呢?都是我不好。」 看看,这人又上赶着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了,慕蒙心中酸酸软软的,忽然伸出两条纤细的手臂勾住他脖颈,踮起脚尖,将脸凑近了他。 遮青一惊,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他的脖颈被慕蒙两条手臂勾住,一时间动弹不得,慌乱间他抬起双手想将慕蒙推开,然而一碰就碰到了她柔软纤细的腰肢。 顿时遮青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连忙抬起了双手,都不知该摆在哪里,只能磕磕巴巴的求饶:「蒙蒙,蒙蒙……你是不是先……」 慕蒙不想听他罗嗦,一个认真又怜惜的吻落在他唇边。 她不是第一次主动献吻,但上一次太过仓促,她心中也紧张害羞,所以想想觉得并不太满意。 这次就不一样了,她心中涨满怜爱与喜欢,双唇碰到他的肌肤,那种真实的柔软与热度让她眼眶微酸,又忍不住反覆啄了啄。 她不会再反覆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了,不必问——她已经知道,他的爱,远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深。 遮青大脑「轰」的一声,几乎有片刻的空白,一瞬间他不会思考,甚至不知身处何方——但很快的,他反应过来,几乎拼上全部的意志和定力,轻轻推开慕蒙。 「蒙蒙,我上次就说过的,我们……」 「好啦,你就别反覆说你那些话了,明知道我不爱听,你说的又不是真心话,干嘛说出来让我们两个都不开心?」 慕蒙不跟他计较,虽然他将自己推开,但他的眼神根本骗不了人,那长卷的睫毛仿佛两只惊慌失措的蝴蝶,将他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 她一笑,轻轻拉过他的手:「遮青,你别再往后躲了,你人可以躲到天涯海角,但你的心能躲到哪里去?已经被我发现了,你还要否认吗?」 已经被她发现了…… 是啊,再怎么否认逃避,这颗心仿佛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的一株腊梅,艷红如血,无处可避。 遮青薄唇微启,柔软的唇瓣微微颤抖,他望着慕蒙,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绝望—— 他此生本无任何欢愉,唯有在寂静无人的时刻偷偷唤一唤她的名字,这便算是最满足的事了。除此之外,他根本没想奢望更多。 可此刻,他受宠若惊地得到了神明的馈赠,这一生可望不可及的天边明月,竟然偏偏垂爱于他。 可是他又如何接受这份爱呢?扒开这层外壳,内里却是腐朽不堪、骯脏无比的魔鬼,他根本连站在她身边都不配,只怕看她一眼,都担心会弄脏了她;更何况他早就没有齐人之寿,连他也说不准,自己究竟还剩下多少光阴。 除了那步步逼近死亡的红线,他的身体早就超过了负荷,说不准明天就会魄散魂消,永远消失于天地之间。 怎么办? 遮青绝望地想:他要怎么办?有没有人可以教教他? 怎么说,才能不伤害到蒙蒙这颗怦然初动的心? 第224页 怎么做,才能让蒙蒙不会因自己的死亡和消失而感到任何悲伤痛苦? 「遮青,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大约是他脸上的脆弱痛苦之色太明显,连慕蒙都看得出来,有些迟疑的问他。 遮青望着她,无意识地抬手碰了碰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安慰喜悦的笑:「蒙蒙,我知道你聪明通透,什么都看的出来。是的,我不敢再隐瞒你,你这样好,让人如何不喜欢。可是……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 他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慕蒙听出他话中隐藏的含义,遮青确实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苦衷,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很棘手,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出决定的。 但无论怎样,毕竟他松口了,这对她来说已经很值得开心了:「当然可以,你好好想想,多久我都等你,毕竟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真是这世上最甜蜜的一个词了。 可是这样的甜蜜,他终究是无福品尝的。 遮青将心中的难过和苦涩全部压在心底小心藏好,对着心爱的姑娘,露出了一个最温柔深挚的微笑。 …… 月流天妖族中有些事情要处理,要耽搁一会晚点才能来,总归他来是为了帮笙笙恢復妖族身份,迟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收到月流天传信时,慕蒙正陪着虞笙用早膳,虞笙分外亲近她,毕竟整间院子只有她一个姑娘家,加上她曾经救过她,她那双眼睛仿佛一面水银镜,将里面的喜欢和仰慕写的清清楚楚。 慕蒙将月流天的灵信放到一边,随手盛了碗粥给虞笙:「笙笙,你多吃一点。」 她今日心情十分好,三五好友皆在身边,昨天又一次亲到了遮青,还听见他亲口承认也喜欢自己。现在眼看着笙笙的气色也比昨日好了不少,她心中更是十分安慰,连带着那个不知所踪的怪物在暗地里要搞什么阴谋,都觉得没那么忧虑了。 虞笙乖巧地接过碗,喝了两口后放下勺,抬眸细细的看着慕蒙,轻声问道:「蒙蒙姐姐,你是在为我的事情忧虑吗?我有没有能现在就帮上你的地方?」 慕蒙眉眼一弯,揉了揉她的头髮:「没有啦,你只需稳妥的将身子养好,如此就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虞笙一笑,露出一排整洁的小白牙,十分温婉可爱,乖乖的低头喝粥,仿佛正如慕蒙所希望的,要努力把身子养好。 慕蒙欣慰一笑,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敲门:「小殿下,是我。」 慕蒙对虞笙叮嘱了一句,便走过去望着门口的人:「盛大哥,你是来辞行的吗?」 盛元霆点头:「嗯,天族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我须得快些回去,小殿下可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慕蒙想了想,低声道:「盛大哥,你回去后将天族的警戒提到最高标准,安排比平时多两倍的兵力护卫,还有告知天族各属境,这段时间都要小心些,如果可以,尽量将他们都接到九天门。」 这样的部署可不是小事,盛元霆暗暗心惊,皱紧了眉:「小殿下,是出了什么事,莫非有什么强敌要犯我天族?」 「也许,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但确实有一位强敌躲在暗处,他灵力极高,我对上他没有获胜的把握。但现在他迟迟不出手,大约是忌惮这院子里高手众多,不过他手腕狡诈歹毒,不知会想出什么其他法子来对付我们。总之先警惕些,等此间事了,我想办法看能不能先一步揪出他来。」 盛元霆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最后慢慢点头:「好,小殿下部署精细,臣自会照办,但是……」 慕蒙微微挑眉:「怎么啦?」 「若如此说,不如臣还是留在这里,也能多出一份力。」 「还是别了,你照常回到天族去,按我说的部署下去,」慕蒙想也没想便摇头拒绝,认真道,「天族只有姐姐和姐夫能独当一面,你回去了还能照应扶持他们。盛大哥,你不必担心这里,曾经我和遮青联手,能略占那怪物一些上风,这里此刻还有鬼王和逢息雪,若他敢出现,我们必然不会吃亏的。」 听她这样说,盛元霆就放心多了:「好,臣明白了,小殿下放心,臣会与你随时保持灵信联络,若有什么动静,定会及时告知你。」 他说完,便行礼转身离去了。 慕蒙目送他走远,半晌转身回屋,一抬头却发现虞笙站在四五步开外:「笙笙,你怎么跑过来啦?」方才她与盛元霆说话太过认真,没有留意屋内的动静。 虞笙浅浅一笑,小声道:「没、没什么。」 她的眼睛太过纯澈干净,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了心思,慕蒙回头看看早已走远的盛元霆,又将目光转回来,含笑问道:「你是想送一送盛大哥吗?那刚才怎么没有走过来?」 虞笙低下头,清亮的眼眸黯淡一瞬,却还是弯着唇说:「我就不过去了吧。」 慕蒙心中无声嘆息,自然明白她的想法,想了想,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柔声问:「笙笙,你能不能告诉姐姐,昨天盛大哥在查探诅咒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幻境呀?」 虞笙低头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抬起清澈信赖的眼眸,嗫嚅道:「我看见我与他在一起……」 话音刚落,也许是觉得自己说的不好,她又连忙解释道:「蒙蒙姐姐,我没有不端庄,不是甫一看见盛将军就想怎样,实在是……实在是……那种感觉,很刻骨铭心……」 第225页 刻骨铭心,慕蒙心中有些不忍——她十分为逢息雪遗憾,若他此刻在,亲耳听见笙笙这些话,无论怎样对他也是个安慰。 她真想不到,原以为可以松口气,逢息雪已经可以圆满了,却不曾想,他这人的命运竟如此坎坷。 可这也不能怪笙笙,她并没有灵力,又是第一次接触幻境,再加上为她施术之人又和逢息雪长相声音都有几分相似,弄混淆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慕蒙见虞笙解释不清,小脸露出微微沮丧之意,心中一软,温柔的笑道:「我知道的,笙笙,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没有关系,你不用自责,也不会怀疑自己。只是……」 「嗯……只是你以前没有接触过幻境,可能不太知道,这感觉嘛……确实是真实的,但幻境中的人倒未必是眼睛所看见的样子。等以后你有了灵力,也许幻境会更清楚,甄别起来就更容易了。」 虞笙睁圆眼睛认真听完,有些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 晚点的时候,慕蒙呆在虞笙房间里与她说话,正说到一半,忽然转头向外看了一眼,察觉到一股纯净清雅的灵力。 这是思安花的气息,慕蒙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想必逢息雪此刻正站在门外,思索着怎样敲门才能不吓到笙笙吧。 虽然她也担心笙笙会紧张无措,但思安花毕竟是一早备下的,对滋养她的魂魄大有益处,早些用,笙笙的身体也能早点好起来。 从昨天路照辛就在唤醒思安花,此刻逢息雪过来,想必是思安花到了最佳状态,可以用了。 这样想着,慕蒙微微一笑,温声问:「笙笙,昨天我那个朋友,就是叫逢息雪的,你还记得吧?他给你准备了一味灵药,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等下我让他进来,将药引在你身上好么?」 虞笙微微坐直了身子,抿了下唇,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却仍然乖巧的笑道:「好……好啊,劳烦逢大人了,请他进来吧。」 见她同意,慕蒙便走过去给逢息雪开了门。 甫一看见他,慕蒙就察觉到不对劲,下意识微蹙了眉。逢息雪见她如此神色,眉目微微一凛,低声问:「我身上有血腥气?」 「还好吧,我知道你已经处理过了,只是我能感觉出来,不过你放心,笙笙没有灵力,她察觉不到的。」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从昨日到今天,这间小院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官府的人、教坊司的人,甚至从前欺辱过笙笙的一些世家纨绔,都曾经找上门来。这些路照辛管不得,一概避嫌甩手,全都是逢息雪在处理。 他虽然做事隐晦巧妙,但想必也叫那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然身上不会有怎么遮掩也掩不掉的血腥之气。 慕蒙倒不觉得逢息雪做的有什么,他们这边照顾笙笙,那些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教训,他们却亲自找上门来闹事,还不知曾经是如何欺负践踏笙笙的,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好了,你不用担心,没什么破绽,我刚才已经和笙笙说好了,进来吧。」 逢息雪点点头,刚进屋,慕蒙便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如果说虞笙有些紧张,却还很懂事地掩饰;逢息雪的这份紧张却是怎么掩饰也藏不住。 见他走过来,虞笙立刻认真地向他行礼:「见过逢……」 「不用,」逢息雪眉眼惊痛,忙不迭伸手去扶,却根本不敢碰到她半点,甚至不敢离得太近,只轻声道,「不必多礼,快坐下吧。」 慕蒙正想坐在虞笙身边陪着她,忽然眼前一道灵光微闪,她随手抓住一看,「嗯?月哥哥到了,我……」 才说了半句,慕蒙就犯了难——按理说月哥哥是来帮她忙的,他到了她自然该出去迎接,可是要是这样走了,丢下这里让笙笙和逢息雪独处一室……难不成让逢息雪跟她一起退出去吗? 她才迟疑一瞬,虞笙便看了出来,立刻明白她在犹豫什么,连忙柔声说:「蒙蒙姐姐,你有客人便快去迎一迎吧,不用担心我。」 慕蒙微微动唇正要说话,忽然逢息雪先温声道:「没关系,我先出去……」 「不、不用的,」虞笙有些窘迫,又有些歉疚,「逢大人本就是在为了我的事而奔波,此番又是给我送药,我已不知该如何感激回报,不用如此顾虑我的,倒是委屈了大人。」 逢息雪脸色有几分苍白,他垂下眼眸,眼中的疼宠几乎要满溢出来。 慕蒙知道虞笙的性子,逢息雪若真出去,她会觉得内疚不安的,再说这世上任何人不可信,她也相信逢息雪能照顾好虞笙。便低声劝道:「逢息雪,那你就留下吧,思安花正是盛放之时,还应趁早引到笙笙身上。」 说完,她转头看向虞笙,握了下她的手:「笙笙,我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虞笙眉眼微弯对她点头。 慕蒙走后,屋内就只剩下虞笙与逢息雪两人,她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坐立难安地望着对面男子。 逢息雪早就不知该如何疼护她才好,手足无措低声哄道:「别怕,别怕,我……我先将药引给你,好不好?」 虞笙小声地应了。 这思安花本身就是为她准备的,她是它唯一的主人,引药并不需要太长时间,思安花与虞笙的灵魂十分契合,不到半柱香便融合在她的魂魄之中。 第226页 融合之后,虞笙立刻感受到了此药的神奇,头脑变得分外清明,四肢舒缓放松,而且身体各处隐隐作痛的淤伤也都没有太大感觉了。 逢息雪乖顺站在一旁,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声线低沉:「怎么样了?感觉好些吗?身上的伤还痛吗?」 他压抑着,不敢让眉目中的疼宠之色流露的太明显,怕反倒吓到她。 虞笙见他似乎很不自在,料想他应当是没什么话与自己说,但出于礼仪又不得不寒暄两句,她眉眼含笑,善解人意地再次拜礼:「多谢逢大人……」 「不必谢,也不用行礼,」逢息雪小心翼翼地伸手虚扶,深邃的眉眼温柔至极,语气宠溺而疼惜,「也不要称唿我为大人,我并无官职,只是一介游散人。」 他这样说,虞笙倒有些无措,据蒙蒙姐姐的介绍,这位白髮的大人确实没有任何官职,但她感恩蒙蒙姐姐,自然也十分尊重她的所有朋友,也还是像称唿其他人那样称唿这位白髮大人。 可现下他不让她这样唤他,她不能拂恩人的意,但那她该唤什么呢? 想了想,虞笙只好再次礼貌地小声说:「谢谢逢哥哥。」 逢息雪剎那间红了眼圈。 虞笙看出来了,她先小心的瞄了眼门口——蒙蒙姐姐还没回来。 对面的男子忽然之间如此难过悲恸,像是要哭了,她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可他到底是蒙蒙姐姐的朋友,自己总不好装没看见不关心。 这样想着,虞笙柔声关切道:「逢哥哥,你哪里不舒服吗?」 她不知道,逢息雪的心脏此刻正如刀割一般血淋淋的疼,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扛不住本能,没有撑住,倏地转头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可把虞笙吓坏了,她愣愣的看着地上那一大滩暗红色的血,想到逢息雪进来时还好好的没什么事,将那朵花引在自己身上后,没一会儿便这样了。 她又害怕又愧疚,声音染了一丝哭腔:「逢哥哥,你是不是因为刚才为了给我引药,才伤到了?」 「不是,不是的,对不起……」逢息雪连忙否认,仓皇地施了一点灵力将地上的血除去,又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慕蒙一回来就听见逢息雪一叠声的给虞笙道歉,还以为出事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等看到地上那一滩血,心里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虞笙像做错事了一般,特别内疚:「蒙蒙姐姐,逢大人为了给我引药伤到自己了。」 「嗯……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慕蒙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失笑,摇头否认,「跟你完全没有关系,逢息雪他……嗯……他身体有一些旧疾,你别自责,他缓一下就好,不会有大问题的。」 慕蒙知道逢息雪是因为撕心剧痛,虞笙是他心尖上的珍宝,哪怕受一点伤、吃一点苦他都受不了,何况现在这个样子,撑不住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但虞笙不知道这些,她看看地上的血,再看看脸色惨白如纸的逢息雪,还是觉得有些忧虑,「不然逢、逢哥哥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她也不了解他们身有灵力之人该如何修整,又觉得人界的大夫大概是没有用的,不知该如何照顾,只能让人家早些休息。 逢息雪的目光仿若化成了一汪水,他轻轻摇头,音色缱绻:「无碍的。」 逢哥哥? 慕蒙愣了愣,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打了个转,虽然不知道笙笙怎么会突然这般称唿逢息雪,不过……嗯,这倒是一件好事。 慕蒙笑了笑:「没事的,笙笙,逢息雪灵力深厚体质又强,他身怀此伤也……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倒要和你说另一件事。」 「现下妖族太子已经到了,你们两人是同族,他可以帮助你恢復真正的身份,到时我们便能知道是谁害你在人界轮迴,也可以将印在魂魄中的诅咒取出来了。」 虞笙对他们说的灵力、诅咒此中具体事还不太理解,但并不妨碍她明白慕蒙是在为她好,翘着唇角乖巧点头:「好,谢谢蒙蒙姐姐。」 慕蒙温柔地抚了下她的长髮,看看逢息雪,又看看虞笙:「那明日一早便开始。」 …… 虞笙体内的妖丹并未损坏,只是需要妖族人帮忙重新启动,月流天是妖族太子,可谓妖族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有他帮忙必定万无一失。 「虞笙姑娘,等会儿我催动你体内的妖丹,并且会在另外注入一道灵力,可以再现你身为花妖时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就是那个害你的兇手。你定要注意看清他的模样,等到妖丹再次启用,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再看了。」 虞笙郑重地用力点头。 虽然启用妖丹一事月流天一人足以应付,但总归大家也无事,便都留下来护法。有慕蒙遮青,逢息雪和路照辛,将本来一个时辰才能完成的事,硬生生压缩成三炷香便结束了。 虞笙体内的妖丹重新启用后,她身上清甜花香之气更盛,容貌虽未改变,但眼角眉梢到鼻峰唇角都变得更加精緻,虽然整个人灵力微薄,但比起从前的虚弱苍白却强上许多。 只不过神色略有些呆滞,似乎陷在某个画面中还没回神。 逢息雪最先上前,眉目间满是担忧,「笙……」他顿了一下,有些不熟练地唤道,「虞笙姑娘有什么不妥吗?」 第227页 虞笙眨眨眼,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好。」 她沖逢息雪礼貌地微笑了一下,随即走嚮慕蒙,轻轻拽了拽她袖口,靠在她耳边轻声说:「蒙蒙姐姐,我看见那个打我的人了,还……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事情,我猜想,或许是因为看见了那些,所以那人才想要灭口。」 慕蒙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然她一早就想过这种可能——笙笙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才被人灭口,但亲口听她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心焦。 毕竟这个秘密,极有可能和她爹爹有关。 慕蒙定了定神,温和地握住虞笙的手,「好,笙笙,你还记得多少?跟我们描述一下这个场景和那人的模样好吗?」 虞笙想了想说:「蒙蒙姐姐,我看见三个人,我先把他们画在纸上,可以更方便说些。」 这当然更好了,画像比描述更加直观,慕蒙一口答应。 虞笙这一世是官家千金,书画技艺登峰造极,寥寥几笔便已颇具形态,画作完成后,这三人的形象气度无一不传神,逼真的仿佛能从纸上走下来一般。 只是看到这三个人,大家或多或少的都沉默了。 慕蒙垂着眼眸盯着虞笙刚画完的画,心中先是一片茫然——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故事,居然会从笙笙这里,补上另一段不为人知的情节。 画上有两个人她分外熟悉,这两人她曾经在另一幅画上见过——便是天仓境楼家父女家中的那副游山图,其中一人是她爹爹,另一人慕清衡的父亲。 画中的第三个人她虽然不认识,但慕蒙想,也许这就是那副游山图的画师,她素昧谋面的三叔,慕归程。 第84章 绝望【二合一】 遮青怎么会是慕清衡?…… 沉默, 大段大段的沉默。 日光正好,明晃晃的金灿之色将桌面上的纸张晃得更白,画面上的人物鲜活, 仿佛更添一层亮色。 这场无声的惊诧, 好像持续了很久, 但好像也不过短短几息。 慕蒙也有些恍惚,脑中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 直到她听见路照辛的声音第一个响起: 「嗯……天族之事, 总归有蒙蒙这个天族公主在此,在下就不多掺和了。蒙蒙, 我先告辞。」 他说完眉眼含笑, 十分得体地做了个揖,直接转身回房间了。 紧接着,月流天也掩饰般地抚了抚衣襟,一向风流神采的眉目流露出几分正色,「鬼王大人说的不错,蒙蒙,若还有需要我帮忙之处你尽管开口,现下我便也先迴避了。」 月流天丢下这一句, 便也行礼后退几步回了客房。 这两人心思通透又善解人意, 场面话说的漂亮, 走的更是干脆。 慕蒙对他们两人的离去心中十分有数,刚才他们的目光都落在画中那个最为俊美无俦的男子身上, 大家都看得出这是天帝年轻时的模样——这件事情既然牵扯到天帝,无论情况具体如何,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们不愿意看见她为难, 便自发迴避,选择隔绝这秘辛。 当然他们却不知道,实际上这张脸并非天帝真正的容颜,而慕清衡父亲的模样。 一时间,在场之人只剩下慕蒙、遮青、逢息雪,还有刚刚放下画笔的虞笙。 逢息雪并没有迴避,毕竟虞笙在这里,他哪里捨得转身离去。再说一来他本就是局外之人,又并非鬼界或妖族的高官,不存在避嫌一说;二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当日他在天仓境是一起听了的,甚至他曾经就在上届魔尊麾下效力,所以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遮青大概也差不多。 不过,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画作之上,久久挪不开眼,甚至神色有些古怪。 慕蒙注意到了,却没太往心里去,想来遮青应该是想到了当时在天仓境听来的那些事吧。 虞笙搁下笔很久,见大家一直都不说话,神色有些浅浅的不安,小声地问慕蒙:「蒙蒙姐姐,我是不是画错了什么……」 「这倒不是,你画的很好,」慕蒙伸出手,在画中人的模样上一一抚过,「笙笙,你现在跟我们说说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见了什么,又是谁伤害了你?」 说完,慕蒙略一思索,为了虞笙叙述方便,依次指着画上的人向她介绍道:「这个人叫慕歌川,是三人中的大哥,这人叫慕辞月,排行老二,这个人叫……」 她看了眼遮青。 遮青亦看向她,薄唇微启,最终只缓缓的点了下头。 慕蒙便说下去,「此人排行第三,叫慕归城。笙笙,你说的时候便直接说他们的名字便是。」 虞笙都记下了,望着自己画上的三个人,声音清甜娓娓道来:「那日我见到他们三人是在一处悬崖上,那处悬崖地势很高,西边是一片枯木林,林中有不少怪石,南面是陡坡,东面……东面没有注意看。」 枯木林,怪石,陡坡,悬崖向北。虞笙初生在玢左十三州,这个地界有这几样关键信息的悬崖根本不做他想。 慕蒙不着痕迹地与逢息雪对视一眼——无尽崖,人界划属的无尽崖。 虞笙继续道:「当时我在崖边树丛中,看见他们三人似乎起了争执,」她低头看画,按照慕蒙刚才介绍的名字,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当时隐在枯林中,看见这位行二的暮辞月跪在地上一直道歉,神色十分内疚悔恨。因为他声泪俱下十分激动,所以声音很大我听得清楚,他说他是失手杀了父亲,并一直为此解释。但是,他的大哥和三弟神色十分严肃,无论他怎样说都不为所动。」 第228页 慕辞月? 他……杀了父亲? 在楼氏父女的叙述中,慕辞月胸怀坦荡,仁义无双,是一个正直的翩翩君子,就算是失手杀人吧……可他能对养父动手么? 慕蒙有些疑惑,低声问道:「笙笙,你确定是慕辞月?」 虞笙很笃定,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确定,他的容貌实在出挑,在三位兄弟中,远远胜过其他二人,我不会记混的。」 这倒也是,慕蒙点点头,目光温和地鼓励她继续说。 「后来,大哥慕歌川从怀中拿出了一样诏书,并痛斥慕辞月巧言善辩,并非如他所说那般过失杀人,而是蓄意已久。他鬼迷心窍,为夺位不惜谋害父亲的性命。后来他的声音就低沉许多,我没有太听清……大概是他不屑于帝位之尊,若二弟直言他大可让位于他,但却没想到他如此心狠手辣等话。」 「那位三弟慕归程,想是极为疾恶如仇之人,骂的比大哥重多了。总之他们二人都不听慕辞月的求饶,定要将他绳之以法,交由……由九天审判。」 虞笙的声音清软甜美,但听在慕蒙耳中,不亚于炸开一声声惊雷——她的意思是,当年先帝真正传位之人是慕歌川,是她的父亲,而暮辞月出于嫉恨之心,便将先帝杀害并……篡改了诏书。 而他们起争执的地方,偏偏又在无尽崖,慕蒙隐隐有些猜到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果然,虞笙嘆了口气,声音中有些不忍:「接着,大哥和三弟就拿出了一捆漆黑的铁索要绑了慕辞月,但是慕辞月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凭空幻化出一把利剑,趁两人不备直直捅进大哥心脏之中,三弟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帮忙,慕辞月又是全力一掌,直接将他打下了悬崖。」 慕蒙有些不可置信:「慕辞月暴起杀人,可那两人应当灵力不弱啊,他们难道没反抗吗?」 虞笙神色有些黯然:「他们两人虽然嘴上的话说的重,但神色中仍有余情,应当没有想到慕辞月杀心如此坚决,下手又毫不留情吧。」 「然后……然后慕辞月又对着他大哥心脏连捅了数剑,接着将他也丢下了悬崖。」 慕蒙听得浑身发冷,这件事太过毛骨悚然:一时之间慕歌川与慕辞月善恶陡转,她百般茫然,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遮青的手——遮青强大而温暖,碰到他自己便能汲取些许力量,听完这个残忍的真相。 然而慕蒙甫一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远远比自己的还要冰冷刺骨。 ——仿佛是死人一般毫无生气,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点的温度,甚至冰冷中生出源源不断的绝望之感。 慕蒙不知他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也无暇关切,只能用力握紧遮青的指尖。 逢息雪见虞笙停顿了良久,便知接下来的事情于她而言是噩梦,更是明白她为何会遭到毒手,霎那间眸心涌现疼惜与怜爱,低声说:「不用怕,他再也不可能伤害你了。」 虞笙对他感激地笑了笑,定一定神继续说道:「当看见慕辞月捅了他大哥第一剑时,我便在地上捡起了一片枯叶,应是施了什么法术,将接下来的画面都记在那枯叶上面。此人行事心狠歹毒,我担心那两人冤屈身死永无昭雪之日,所以才想着定要打听出他们的宗族将此事告知,但是……」 但是什么,已经不必再说了。所有人都明白——虞笙一只小花妖,亲眼看见了慕辞月行兇杀人的画面,她虽力量弱小却正义凛然,想为那两人讨回公道。但她却不知道对手有多强大,妄动了妖术,即便她再小心,慕辞月第一时间未曾发觉,怎么可能一直不发觉? 逢息雪几乎想要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但还是咬牙忍耐下来,漆黑的眼眸极阴暗,沉眸寒光彻骨,想必如果慕辞月还在世,他必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一解心中之恨。 虞笙想了想,又望着慕蒙认真说道:「不过,蒙蒙姐姐,虽然暮辞月重重打了我一掌,但也不能完全说他就是下诅咒的兇手,此事我自己也要负一些责任的。」 此话怎讲?慕蒙忙问道:「为什么?」 「我当时吐了很多血,应当转眼便活不成了,但我似乎对自己施展了什么法术——只感觉混混沌沌,魂魄被抽离在外,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出自己并未咽气,而慕辞月以为我死了,并未多查看便走了。但……之后的事情我就再不知道了。」 慕蒙目光流露出心疼之色,不由得抬手抚了抚她柔顺的乌髮。 随即,她看向逢息雪,沉声道:「是应天咒。」 逢息雪目光阴沉的点头。 应天咒是极其特殊的诅咒,只隶属于天族,而且并非是直接下咒,而是间接形成——天族奉行天道,反过来,他们本身也是天道的传承。所以当一个天族人修炼到一定境界,他们做的事从一定意义上来讲,等同于天意。 慕辞月对虞笙出手,代表着天要亡她,但当年的虞笙应当既聪慧又有天赋,当机立断捨去自己三魄,便直接掉落人界轮迴,撑住了一口气以做后观。但这样也导致了她没有顺应天意,她逃脱了死亡,间接形成了应天咒。 虞笙当年之所以会选择这样做,除了不甘心赴死,想必还有想将真相公诸于世的决心吧,只可怜她受了这么多轮迴之苦——但好在,她的心愿终有一日达成,将隐秘的真相重见天日。 第229页 此刻,慕蒙也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她将乱糟糟的心事稍加整理,定了定神对虞笙道:「笙笙,今日辛苦你了,只是,这个伤害了你的兇手,他已经……」 「已经不在人世了,是吗?」虞笙看出慕蒙的为难,微微一笑道,「没事的蒙蒙姐姐,虽然这些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可是对我而言,方才在回忆时已经没有许多主观感受了,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一般。既然兇手已死,那便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是那两个枉死之人,屈死的真相可大白于天下了么?」 慕蒙勉强一笑:「你放心,我会处理的。」 虞笙长舒一口气,乖乖点头。 逢息雪的目光一直温柔怜惜地落在她身上,长睫轻颤,先转头看了眼遮青,随即又落在慕蒙身上:「慕蒙,笙笙刚刚恢復妖族身份,又说了这些事情,身体怕是吃不消,不如先让她休息吧。」 这是自然,慕蒙温声跟虞笙叮嘱了几句,便打算拉遮青离开。 谁知第一下遮青纹丝不动,似乎僵硬成一座石像般,慕蒙不明所以,又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遮青,我们走吧,让笙笙好好休息。」 遮青这才如梦初醒,他僵硬的轻轻转动脖颈,对上慕蒙温柔关切的目光,才反应过来失神落魄的点点头,脸色苍白的如同提线木偶般,任由慕蒙牵着走了。 他们二人走后,房间内就只剩下虞笙和逢息雪了。 虞笙纯澈干净的大眼睛望着屋内仅剩的男子,心中有些茫然奇怪,不知他为何还不走,而且方才他话语中竟然称唿自己「笙笙」,这些实在太亲密了…… 但虽然如此,虞笙却并未紧张害怕,实在是因为对方的目光太脆弱可怜,明明他比自己高上许多,却仿佛在仰望她、祈求她垂怜一般。 虞笙小声问道:「逢大……逢哥哥,你还有什么事吗?」 逢息雪不着痕迹的深深唿吸,嗓音有些哑,低沉却认真:「伤害你的那个人暮辞月,他早就已经死了。但他唯一的儿子还活着,你若委屈,我现在便把他杀了。」 「别——不要,」虞笙吓了一跳,甚至顾不得礼数,下意识地去抓逢息雪的袖口,拼命地摇头,「你怎么能这样想?做坏事的人是慕辞月,和他的儿子有什么关系?他的孩子是无辜的,不要这样做。」 逢息雪的双眼一点一点红起来。 还不等虞笙再说什么,忽然他微抬手指,指尖灵光一闪后虞笙眨了眨眼睛,下一刻便眼皮沉重的睡去。 逢息雪忙不迭稳妥地抱住她娇弱细瘦的身躯,随即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他知道自己不该欺负她,不该趁她安稳睡去时唐突她,可是他真的再也再也忍不住了。 ——早在方才、早在她叫自己逢哥哥、早在找到她隔门遥遥一望的时候,他就想这样抱住她了。 他空寂了几千年的胸膛,终于又重新暖了一次。 逢息雪心里很清楚,当笙笙将真相讲完,他手刃仇人将他千刀万剐的心愿便无法达成了。至于迁怒旁人父债子偿,一来并非他本心,二来笙笙这般乖巧善良,定是不肯的。 可是这颗歷经煎熬饱受折磨的心,却不得不需要一个发泄口——让他抱一下吧,只抱一下。 逢息雪低头望着虞笙安宁甜美的容颜,粗粝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她的肌肤格外柔软,连带着他鲜血淋漓的心都治癒了一瞬。 逢息雪眼眶酸涩,很快形成一层晶莹的水膜,他珍惜小心的将虞笙抱紧,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上。 两行滚烫的热泪倏然隐没在她浓密的乌髮之间。 …… 慕蒙方才就觉得遮青神色古怪,刚刚走至外间,本想关心一句,谁知遮青先她一步停下来,勐然间一偏头,「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遮青!」慕蒙连忙扶住他胳膊,手忙脚乱的按在他腕脉上,查看他身体状况——早上明明好好的呀,看起来健康的很,怎么忽然间成这样了? 慕蒙惊骇又着急,分神的想,难不成是因为听见刚才的那些事?可是这和遮青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想着,遮青慢慢将手抽回,他惨然一笑:「没事,蒙蒙,你不要再担心我了。」 慕蒙怎么能不担心,她皱着眉,温声问:「遮青,到底怎么回事?是……刚才的事情刺激的吗?可是……」 遮青沉默了很久,神情像是有些呆滞,好半天,他才笑了一下。 但那笑容并非是开心愉悦之笑,那笑容悽厉,简直比哭能让人看出他的绝望。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停下来,神色有些茫然地四下看看,像是不知道为何发笑一般,很快,他反应过来,微微向上仰头,再一次低沉而绝望的笑出声。 这一次他笑了很久,于无声处的癫狂和惨烈,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揪心。 慕蒙一把扳过他肩膀,沉声道:「遮青,你看着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曾经……曾经天魔大战,天帝亲率天兵攻袭魔界,神姿英武,所向披靡,」遮青望着慕蒙,含笑带泪,像是受到了巨大刺激不认识眼前人一般,有些神经质一般喃喃,「那时我还是一个仰慕天帝的少年,他在我心中是天,是神,是这世间最光明勇敢的存在,他是我的信仰。」 遮青顿了顿,又沉沉地低笑出声:「哈哈哈……可嘆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第230页 他分明是笑,但却能让人看出他的灵魂在哭,那眼泪没有从眼眶流出,而通通流进心里,如毒液一般腐蚀着心脏与血脉。 慕蒙有些心疼,她倒不知遮青心中的情感,今日的事他听在耳中,该是何等的痛苦难捱。信仰崩塌,只怕比砍他几刀还要难受。 可是这也不能如此自苦啊,慕蒙轻轻拉过他的手:「遮青,你别太难过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遮青呆滞的摇摇头,顿了片刻,静静的开口:「蒙蒙,我想起慕清衡。」 慕蒙愣愣的望着他,不知他怎么突然提到慕清衡。 遮青的唇角绽开凄绝的笑意:「慕清衡,他真是——他真是枉做小人啊……」 慕蒙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中可以流露出如此绝望的情绪,甚至她都不知该从何安慰他。想了想,她握住他颤抖不已的双手:「遮青,你心中有什么愤懑痛苦都可以告诉我啊,不要自己一个人这样难过,是不是……是不是慕清衡曾经伤害过你?你跟他有莫大的仇恨?」 「是。」遮青声线缓慢,一字一顿,「我恨极了他。他实在愚蠢,实在可笑,他不过是他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父亲留下的孽种,当年你爹爹就该将他一刀杀了……何必留着他,让他成为这世间最令人作呕的笑话,他死的太便宜,太容易了……」 他浑身发抖,慕蒙忍不住皱眉,她算是知晓遮青究竟有多恨慕清衡了,她从未见过这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有这般辞色锋利的时候。 她想劝慰遮青,却不知该如何说——慕清衡当年年纪尚小,比泽儿也大不了多些,父亲就是他的一片天空,整个世界,他哪里会知道这些曲折真相? 可是现在如果用这些话来劝遮青,他必定是听不进去的。 终于,慕蒙轻轻嘆了口气,温柔的摸了摸遮青的头髮,低声说:「斯人已逝,何堪再辱。」 遮青猝然闭眼。 他微微仰着头,仿佛被一场大雨浇了个透,整个人虚弱绝望的只剩一抹苍白的游魂,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飞速滑落,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 慕蒙看遮青的状态这般不稳定,便先让他回房休息,轻声细语叮嘱他不要多想后,才不怎么放心的离开。 一直到晚上,遮青都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慕蒙心中担忧,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更没法问他和慕清衡究竟结过什么梁子,万一又是什么伤心之事,她哪里捨得再惹他难过。 百般愁绪下,只好去找路照辛说话。 路照辛过的倒是惬意,他晚间的时候去外边买了不少好吃的,还给自己带了一壶酒,此刻正支着一条腿,坐在桌边连吃带喝。 见慕蒙来,他笑吟吟的招手:「蒙蒙,这个时候你竟然会来找我?真是奇了,既然来了就快坐下,吃点喝点。」 在路照辛的观念中,此刻这宅院内应该只剩他独自快活了——逢息雪一颗心已经放下了,虞笙妖丹稳固,恢復的也不错。慕蒙这丫头就更别说了,眼瞅着遮青来了,她做什么都带着一层喜色,遮青那闷葫芦更是,嘴上不说,怕是也喜欢蒙蒙喜欢的要命。 人家两对欢欢喜喜,他自然该喝酒吃肉抚慰自己,却不成想慕蒙竟然会登他的门。 真是匪夷所思。 慕蒙走过来坐下,果真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 「怎么了?这么烦?难不成天帝陛下真是伤害虞笙姑娘的兇手啊?不至于吧,若真是他,你应该不会是这副表情,」路照辛贱兮兮的,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眯着眼评价,「看看,脸上毫无愧疚之色,那事绝对不是天帝陛下干的。」 他下了结论,又眉目含笑的凑近:「怎么回事儿?来都来了,跟我说说呗。」 慕蒙斜着眼睨他:「你白天不是懂事地跑挺快嘛,怎么喝了点酒原形毕露,倒打听起来了。」 「不说算了,不稀罕听。」 「说,说,」慕蒙不轻不重地踹了路照辛一脚,「我跟你说,你坐直了,正经点。」 路照辛从善如流,手中的酒杯也放下了。 慕蒙便将白日中发生的事以及后来遮青的异常跟他说了,「就是这样,遮青虽然看上去勉强压抑自己,做出平静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他应该痛苦的要发疯了。」 路照辛摩挲下巴:「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这个场景,不过听你说来也太夸张了吧?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呢,慕清衡已经死的够惨了,他怎么还嫌不够啊?」 慕蒙不说话,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淡淡的愁绪之中。 路照辛打量她两眼,轻轻一哂,其实天帝做过什么他无所谓,遮青有多难受他也不怎么在乎,但看慕蒙愁眉苦脸,他摇头笑了笑,又开始一贯胡言乱语的哄:「也是哈,看遮青把慕清衡骂成这个样子,慕清衡得是怎样的得罪过他?遮青那么温厚良善的性格,也不是这么放不下的人呢……哎蒙蒙你说,会不会他就是慕清衡本人呢?哈哈哈哈……」 他说完笑,还煞有其事的给自己展开解释:「你看他的名字——遮青,遮有遮掩的意思,慕清衡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清字,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他在遮掩自己就是慕清衡的事实啊!」 慕蒙翻了个白眼。 就知道最后的走向会变成这样,路照辛帮着分析分析,商量些好主意出来是不可能的,他万事都能哈哈一笑,为了哄她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 第231页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路照辛:「拜託,能不能认真点?遮青这个名字不是当初在北疆蛇窟我给他取的吗?我记得您老人家当时也在旁边吧。」 路照辛仰头看着天花板,哦了两声:「是哦,扯过了。」 「哎,我说你也别烦恼了,人跟人嘛,感受是不一样的,」路照辛总算正经了点,「咱们都知道遮青是一个心事很多的人,谁也不知道他过去经歷过什么,但看他这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也明白肯定过得不容易。但据我观察,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就算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和挫折很大,但也终究会过去的。你呀,就是因为太上心才忍不住胡乱担忧的。」 他嘿嘿一笑,指了指遮青房间所在的方向,「与其在我这担忧他,你都不如直接敲他的门,好好关心关心。我知道你近乡情更怯,怕自己说不好做不好的反倒坏事。哎——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就放心吧,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会开心的。」 是这样吗?慕蒙眼珠微微一转,若是寻常的事,她也不会这么担忧,可是今天遮青的状态,甚至连她都吓了一跳,她去劝他,他真的会听吗? 不过也对,自己与其担忧,还不如在他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陪着他也好啊。 想通这一关节,慕蒙翘了翘唇角,人又活泛了:「我知道了,多谢鬼王大人提点,你慢慢喝,我先出去了。」 路照辛笑嘻嘻道:「去吧。」 慕蒙脚步不似来时沉重,转身走了。 路照辛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背影,直到她关上门,同时也带走了恍然如梦的浅浅香气。 他默默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 …… 慕蒙脚步轻快地往遮青房间走,外面起了一阵微风,吹拂在身上引起肌肤细小的战慄。 她不由得加快了些脚步,奔着那亮灯的房间径直而去。然而,还有十几步距离时,忽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慕蒙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直至停止。 她缓慢的回头,看向自己刚刚走过来的方向——路照辛刚才说什么? 「会不会他就是慕清衡本人呢?哈哈哈哈……」 天方夜谭。 异想天开。 遮青怎么会是慕清衡? 慕清衡怎么可能活着? 可是…… 一瞬间,脑中的往事如被风吹拂到狂乱的书页,一桩桩一件件争先恐后地浮现在眼前。慕蒙又慢慢的转过头,动作有些机械,僵硬的仿佛听见胫骨发出清脆的微响。 如果呢? 第85章 半掉马 马甲很薄,即将全掉。 最终, 慕蒙没有去敲遮青的门,而是返回自己的房间。 她被自己脑海中这个荒唐到可怕的念头震慑住了,这样的情绪并不适合见任何人, 只能回来安静的思考。 慕蒙缓缓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靠在椅背上, 仰头看着房梁,目光有些呆滞, 但大脑却比她的神色要活跃许多。 对, 如果呢? 先不要考虑这个念头究竟有多么荒诞,也不要考虑这件事情是多么的奇思异想, 不必想慕清衡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不管遮青和慕清衡的性格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是的,这些都不管。 只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性——遮青有没有可能就是慕清衡呢? 慕蒙呆呆的思索良久,她忽然发现,无论找怎样多的藉口,无论如何拼命反驳,她都必须无可奈何的承认,遮青确实有可能就是慕清衡本人—— 北疆初见,他慌乱地撑着竹棍想要逃跑, 却狼狈的摔倒在地。泽儿扶他, 他却低声混乱地说自己脏。 那般自厌, 又那般可怜,「原是我上不得台面, 姑娘不必介怀。」 她将他错认成敌人把他抵在墙上,他表情却难过的仿佛她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对不起……你要擦擦吗?」 蛇蛊暗窟中,人界的修仙一族因慕清衡之事迁怒她, 他不动声色的帮她解围。 问他的名字,他却难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说。」 云泽境内,他拼命保下云泽全族,奋不顾身地挡在云久琰前面,说的那么认真诚恳,「不必言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天仓境中,他欲杀叫破秘密的楼卿霜,「此人疯言疯语出言不逊,不敬天帝,不如直接杀了。」 夜风习习,他低声说:「既然慕清衡罪无可恕的确该死,揭露此事又会伤及天族根本,更是破了父女情谊。百害而无一利,又何必耿耿于怀把此事放在心上。莫想了,忘了吧。」 荒边冢里,她倾心一吻,他却难过的几乎要哭出来:「你怎么能喜欢我?你怎么能喜欢我?」 他说:「你可知我曾经是个做尽了恶事的坏人?」 他说:「我只是在赎罪而已。」 他说:「萤火之光,如何与明月清辉相较?你是天边霞光纤尘不染,为何要想不开与污泥做伴?」 他说:「公主殿下,我只是你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过客,请你不要如此垂怜。」 他说:「我不值得。」 他说:「我不配。」 他一次又一次的否认自己,厌恶自己,甚至主动担下莫须有的罪名,原来他没有羞辱别人,其实他是在践踏自己。 耳边依稀迴响着他那悽厉绝望的笑声:「慕清衡,他真是——他真是枉做小人啊……」 第232页 他是慕清衡吗? 他不是慕清衡吗…… 这是世上最荒唐的事。 可……也是世上最正常、最情理之中、该意料之内的事。 如果遮青就是慕清衡,他身上一切矛盾,所有的自厌,万般忧郁苦楚,就通通解释的清了。 慕蒙怔忪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忽然一下站起身,迈开腿快步向门口走去,手碰到门栓那一刻,却勐然顿住。 现在去找他?说什么?难道要问他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慕清衡? 接下来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现下对自己而言,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无论他是遮青,还是慕清衡,她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感? 诚然,她是喜欢遮青的,甚至可以毫不夸张扪心自问肯定地说,她深爱着遮青。爱他的勇敢和正直,也爱他的敏.感和自卑。 可然后呢?如果遮青是慕清衡呢? 慕蒙放在门栓上的手一点一点垂下来。 如果遮青是慕清衡,他的过去对她来讲便不再是一片空白,他站在她面前时,终于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曾经,现在。 是什么造就了他,是什么改变了他,她全部知道的清清楚楚。 那么现在,如果遮青就是慕清衡,那你还爱他吗? 她问自己。 慕蒙默默垂下眼眸,长卷如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敛下方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从窗帘头射进屋内,淡淡的光影中漂浮着细小尘埃。 慕蒙一夜没有合眼。 虽然她不曾休息,但气色依然极好,白皙如瓷的肌肤透着淡淡红晕,她轻轻推开门,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遮青的房间离她并不算近,一路走来穿梭过庭院中的曲径花林,淡淡清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满目柔软清丽之色,慕蒙却无暇观看,只径直向前走去。 转过长廊,推开大门,遮青就站在庭院中。 清晨的日光下,他如同沾着露水的一株挺拔雪松——即便他的容颜并没有那么出类拔萃,但他的身姿和气度却当事无双,如同一幅隽永写意的水墨画。 他的眉宇间依然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忧郁,神色里的谦卑与纯净让人见了,几乎想伸出双手抚平那些难过的沟壑。 他察觉到动静,微微侧头向她望来。 慕蒙望着他那双好看干净的墨黑瞳仁,仿佛从那里他整个人的外壳在不断地脱离剥落,渐渐变成了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而很快的一切随风化去,风沙过后,依旧是遮青安静从容的站在原地。 慕蒙弯起唇角,步伐坚定地一步步向他走去,轻轻拉起他的手,对他笑道:「遮青。」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谁一般,如画的眉眼中皆是点点细碎光芒的温柔笑意,阳光照映在她如花瓣般娇美动人的脸颊上——似乎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无声惊艷。 遮青微微怔愣。 下一刻,他有些不安地轻轻抽出手来。只是眼神并没有移走,仍然被吸引般虔诚的望着眼前美好的姑娘。 「蒙蒙……」他低声唤了一声,动了动唇,将那句下意识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你今天真美。 今天的蒙蒙比以往似乎多了一层耀眼的、让人灵魂都颤慄的光芒。如珍珠般璀璨夺目,还似乎带着灼热的温度。 让人既忍不住想靠近,又生怕自己玷污了这份纯粹的美好。 慕蒙装作不经意般再次拉起他的手,悄悄的握紧,她笑了笑,低声问道:「遮青,你好些了吗?昨天我看你神思恍然,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安慰到你,本来想去陪你的,但是……」 她顿了顿,微笑,「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一直没有解决好。直到刚才终于全部处理完了,你会不会怪我来的太晚?」 她说的很慢很轻,语气如同身上圣洁光芒一般温柔至极。 遮青有些受宠若惊地摇头,「当然不会,蒙蒙,其实你不用理会我的,昨日是我失态了,我…… 忽然慕蒙打断他:「遮青,你喜欢我吗?」 她的话题转的太快,猝不及防,又与之前毫无关联,遮青一呆,茫然须臾才低声呢喃:「什么?」 「你喜欢我吗?」慕蒙问,「我不想自己去感受,也不想看见你逃避。你不许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许说一大堆听的人头疼的转折,我只想听你的回答,你喜不喜欢我?」 她神色有些执拗,直接将人所有的后路都堵死,只给出两个不得不选的答案,「喜欢,还是不喜欢?」 遮青根本没有退路,他闭上眼低声:「喜欢。」 「那你愿不愿意为我放弃一些东西?」 「愿意。」 「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吗?」 遮青浅浅弯起唇角,目光虔诚认真的仿佛看着自己唯一的信仰:「无论何事,只要你要求,我都甘之如饴。」 慕蒙的目光柔软的不像话,仿佛一汪清浅的溪水,纯静透明饱含不加任何杂质的爱意。她双手抓过遮青的手腕,用自己的小手将他冰凉、甚至还有些残缺的大手握在掌中: 「遮青,你答应我,放下对慕清衡的恨好吗?」 遮青眼中柔软的光停滞了一瞬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般的茫然。 第233页 蒙蒙要他做事,他脑中即便想过千万种可能,也独独想不到这一种。 见遮青久久没有说话,慕蒙笑一笑,轻声说,「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遮青如梦初醒。薄唇微启半晌,才低低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不仅仅是苍白无力的表面意思,慕蒙知道它到底有多少重含义。 终于她说,「因为不想看见你背负对他的恨意活着。」 「可是……」 「遮青,你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慕蒙的语气坚定温柔,「你若真的很喜欢我,看在是我拜託你的份上,就放下吧。」 遮青不说话,他低着头,神色很痛苦。 慕蒙牵着他手,转身拉着他向屋中走去。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她没有着急问遮青的答覆,而是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他一遍,随即温声道:「遮青,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的腿是怎么伤到的?」 遮青轻声说:「摔了一下。」 是吗?如此轻描淡写。慕蒙微微免存不在揪着这个问题追问,细细抚摸了下他的手,「那手指呢?」 「手……」遮青踌躇了下,还是如实回答,「被人砍断的。」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遮青长睫轻颤,嗫嚅道:「蒙蒙,你以前不会问我这些的。」 是啊,以前是以前,因为以前他仅仅只是遮青,这些是他过往的伤疤,她怎么会忍心去触碰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也许……他已经不仅仅是遮青。 慕蒙语气更柔和些,「告诉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不要拿被树枝划了一下这样的话来哄我。」 遮青只好老实道:「我自己……我自己划的。」 慕蒙无奈地微笑,抬手缓缓抚摸他的脸,没有被面具遮住的那半张脸划痕更多,「遮青,能让我看看你本来的样子吗?」 遮青轻轻咬住下唇,表情更加难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拒绝了她而难过:「对不起蒙蒙,对不起,我……我不能……」 「那也没关系。」 慕蒙立刻安抚,「即使是你现在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好。你不愿意让我看见你本来的脸,那我就不看。遮青,我会尽力满足你的所有愿望,因为我很喜欢你,那你呢?我的心愿你能够做到吗?」 终于,遮青缓缓闭了闭眼睛,他反握住慕蒙的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的举动: 「蒙蒙,你的任何心愿,我都会全力以赴去达成。」 全力以赴。全力以赴这个词,从遮青嘴里说出来,那么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必定是艰难无比。 慕蒙明白他对他自己的厌恶极深,但每一次感觉,都仿佛能再刷新底线一般,不断碰触到他究竟有多么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这些,一定会有过去的那一天。慕蒙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放下仇恨,好好的和我在一起吧。」 遮青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侧脸温柔细緻,清俊的眉眼愈发夺目,眼角眉梢流露出深深柔情。 然而下一刻,他长睫微垂,遮住那亮若星辰的眼眸,掩盖那里升腾起一股痛苦的矛盾。 他整个人仿佛正被两种情绪无情的撕扯。 不该,不该。 明知不该,却抗拒不了自己的本能。 他的心脏,他的灵魂,无时不刻不在叫嚣着去触碰、去拥有那璀璨夺目的珍宝,但他将这一切通通束缚进牢笼。逼自己不许靠近。 然而他明明已缴械投降,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他最珍贵的姑娘却偏偏不依不饶,打开了锁链,撕碎了牢笼,将他从束缚中挣脱出来,还用那双温柔又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对他说喜欢。 他没有退路了。 也没有可以压制自己的武器了。 整个世界,四方天地,一切都牢牢的掌控在她手中,他只能臣服在她裙边,毫无自控能力,不得不交出自己的一颗真心来。 遮青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伸出双臂,无声的将慕蒙拥紧在怀中。 她的身躯娇小温暖,抱在怀中却比整个世界还要沉重,胸膛遍布的青荆棘瞬间消失,冰冷无垠的荒野掠过暖融融的春意,开出一片斑斓的花海。 遮青怀抱着慕蒙,双手覆在她单薄瘦弱的背嵴上,他轻轻摊开左手,看着那条从中指指尖贯穿整个手掌,直至消融在袖口处的红线。 他想,他会想办法的。 已经没忍住抱了蒙蒙,他不能让她再掉一滴眼泪,他不允许因为自己的缘故,她的脸上出现任何悲伤难过的神色。 蒙蒙是这样的喜欢他爱重他,他要回报给蒙蒙全部的爱意,而不是数月或一年后便冰冷的身体。 可是在此之前,他有一件事必须要说。 他们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遥望未来,他已经不能纯粹的只做「遮青」了。 无论蒙蒙有何反应,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这都是他的因果,他无怨无悔——因为她这份沉甸甸的爱,他必定要千百倍的回报给她。 遮青定了定神,深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一般,他微微启唇,声音仍有细小的颤抖:「蒙蒙,其实我……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慕蒙声音含笑:「什么事?」 「是关于我的身……」 第234页 「咚——」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低沉却响彻云霄的轰隆声。 慕蒙一怔,旋即一下起身向外走去,她一把推开门,在庭院中望着天边。 遮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咚——咚——咚……」 许久之后,天边沉闷响亮的天震之声才消失。 「九短五长,这是爹爹的诏令之声,他有什么事要昭告六界。」当轰隆声全部结束后,慕蒙眉目凛凛低声说。 她在心中默默数清天边的响声,如此最高规格的昭告六界,却不知爹爹究竟遇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世间,只有天帝才有昭告六界的权利,他会用天震提醒世间每一个生灵,而这其中九短五长是最高规格的天震之声,接下来,这世间万物所有人耳中都能听到他的诏令之声。 很快,他沉重而悲恸的声音传来—— 「告天下生灵书,吾乃天族之帝,忝居帝位多年掩己昭昭恶行,如今特下罪己诏,昭述身负恶极罪状。」 「一罪,吾真身乃是先帝义长子慕歌川。自甘堕落入魔,曾亲率魔兵踏临人界,致使生灵涂炭。」 「二罪,天帝慕辞月举兵剿灭做乱魔族,吾仍无悔过之心,将天帝引至魔族荒边冢腹地,趁其重伤不敌一举绞杀,而后幻化面容以天帝之身重回天族,执掌王座,统帅天众。」 「三罪,虐待真正天帝之子慕清衡,他本天帝遗孤纯正的天族帝支血脉,却被污衊成魔族受尽苦楚,身负冤屈碎魂裂魄,掉落无尽崖。」 「此乃吾三条大罪,桩桩罪无可恕。索性苍天开眼,真正的天帝之子慕清衡掉落无尽崖却并未身死,如今已返回天族。吾忝居天族帝位多年,如今奉还此座,在天族族众见证下禅位慕清衡。吾此身甘愿自坠落天河之中,以盼洗清身上无尽罪孽。」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但那尾音仿佛还在耳边迴荡。 太突然了。 慕蒙的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找到思考的能力,爹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事?而且他说的…… 他昭告六界说出当年真相,可是这明明不是全部的真相。 还有他说慕清衡已经返回天族?他当着天族族众的面将帝位禅让给慕清衡? 慕蒙微微侧身看了眼,身旁的遮青。 如果慕清衡已经返回天族,那么她身边的这一位又是谁? 第86章 脱马【二更】 「我是慕清衡。」…… 遮青从头到尾脸上并未露出困惑之色, 而是愈发凝重。 等一切声音都消失,他微微凝神,正要再开口, 但却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天诏刚刚结束时, 这座小院瞬间没了方才的清冷, 仿佛沸水滚下油锅,剎那间打破了所有平静。 路照辛第一个从房间里走出来, 出来后奔着他们二人站的方向快步而来, 紧跟其后的是对面的月流天,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逢息雪甚至虞笙都过来了。 慕蒙过了这瞬间, 心中已经冷静下来,并且有了些头绪。看着众人脸上的神色,自己先微微轻笑了下,摆摆手,「大家不用这么紧张,没什么,此事我心里有数,不过我要立刻动身返回天族去处理。」 路照辛凝眉, 意气风发的脸庞上没了笑容, 一片凝重阴影:「这可不是小事, 蒙蒙。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和你一同去天族。」 月流天也立刻表示相助之意。 他们的好意慕蒙心里明白,也知道他们即便知道再多秘辛也绝不会宣扬出去, 可是她仍然摇头,「还是算了,这些是天族的家务事,并非不信任你们, 只是你们若知道了,天族族众众多,难免会有多心之人,只怕会给你们身上惹去麻烦。若真如此,以后我有何面目面对二位?」 慕蒙郑重的说:「照辛,月哥哥,你们不必太过担心,先暂时回到自己家里,如果有消息,我会立刻传信给你们的。」 她说罢,遥遥与逢息雪对视了一眼,逢息雪也没有说话,只是沖她微微点了下头。 慕蒙走到虞笙身边,温柔笑了笑:「笙笙,姐姐要回家处理一些事情,你就在这里安心住着,好好养病。等我把家里的那些麻烦事处理完再回来看你,好吗?」 虞笙很懂事地点头,她从怀中掏出一片枯叶,柔声道:「蒙蒙姐姐,这是我昨日拜託……拜託逢哥哥从我灵魄中取出的那片枯叶,当年我将它藏在魂魄中留作证据,现在交给你。」 慕蒙双手接过,眉目温软的看了虞笙一眼,见到她大而清澈的眼睛中有些许担忧,「蒙蒙姐姐,你不用挂心我。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帮你做些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得到。」 「不用,我没什么要你做的,」慕蒙轻轻抚摸了下虞笙乌亮顺滑的长髮,低声叮嘱,「笙笙,我本来想照顾你到你身体好起来再离开的,但现在突然生了变故,我不得不提前走。以后我就暂时将你託付给逢息雪,你记得,无论你想要什么,或是想做任何事,一应大小都不必顾虑,只跟他直说便好,知道么?」 逢息雪眉目柔和,感激地看了一眼慕蒙,随即又将目光重新落回虞笙身上。 虞笙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慕蒙才放心弯起唇角,拉着她手低声承诺道,「笙笙,你放心吧,逢息雪会对你好的,他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虞笙轻声说,「我知道的,蒙蒙姐姐你不用担心这里。」 第235页 她看了一眼逢息雪,又转过头,认真而郑重,「我知道逢哥哥他身体十分虚弱,现在我和以前不同了,我也有灵力傍身,我会照顾他,也会保护他的。」 饶是这样心烦意乱的关头,慕蒙仍然忍不住哑然失笑,她没有多解释什么,只对虞笙点了点头,微笑夸赞到:「真乖。」 她抬头对上逢息雪的视线,看见他眼中布满的红血丝,失神温柔的模样。心中明白他定是因为方才笙笙那柔软又傻气的话语牵动了心肠。 慕蒙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只道:「照顾好笙笙。」 逢息雪先是点头,随即如墨的长眉微微拧起,他低声说,「即便去天族帮忙,我也有能力保护好笙笙,我是天族的族宾,如果你不介意……」 「不用,我知道你的心意,」慕蒙摇摇头,「但一来危险,我不想让笙笙卷进来,二来你真正的身份尴尬,若是暴露了给你惹来麻烦,那就不好了。」 全部交代完后,慕蒙终于转过去,目光穿梭过人群,落在尽头那个青色的身影上。 遮青快步上前,他听慕蒙一一拒绝了众人想要帮忙的心意,心中的担忧如束身的绳索般越箍越紧,连忙走上前沉声道:「蒙蒙,你……」 「遮青,我知道你会听我的话的,这件事情你不许插手,也不许随我去天族。你就在此间等我,等我回来找你。」 慕蒙不容置疑地说完,左手捏起一个顺行诀,剎那间她飘逸的身形一晃,消失在众人眼前。 甚至没有给遮青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 …… 此时天族已经乱作一团。 几乎所有的天族族众都齐聚在大殿中,站在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慕歌川?你竟然会是慕歌川,你失踪多年居然没死,还跑去魔族做了魔尊?披着慕辞月的模样,在我们眼皮底下活了这么多年?」 「你不是天帝,竟然是心甘情愿堕落为魔的魔族余孽?那我们的真正的天帝在哪儿?他的尸首在何处,难不成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荒边冢度过了几千年的时光?你这狼子野心很毒辣手的小人,居然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帝座上接受我们的朝拜?」 「幸亏苍天开眼,没有让天帝真正的公子生死于无尽崖,幸得他英灵在上,护佑自己的孩子,才有真相大白于世的一天!」 「可……慕清衡又不是全无错处,他不也是个魔吗?虽然曾经政绩斐然,但比起天帝还是差了些,难不成他回来说了这些,就能将天帝的功苦全都抹杀了?」 「而且现在的天帝他也不全然是坏人,他在位多年做的都是善事,再说曾经也将慕清衡立为太子……」 混乱中,刚刚有几道反对的声音传来,立刻就遭到了更疯狂的攻讦怒骂: 「太子?他哪里是真心封慕清衡为太子。他处心积虑多年,不过是想要麻痹所有人罢了,你可看到太子殿下最终的结局,还不是那般惨烈?」 「不错。再说他曾经是天族之人,却因为没有得到帝位传承,而亲自舍下自己的宗族转而投身魔族,便是做了再多好事,我天族的天帝也不可由魔族来担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应当杀了他,大快人心!」 「不错,应该立即处死这魔族宵小之徒!」 「我看谁敢?」 忽然间,鼎沸之声中传来一声娇喝,登时所有人都噤了声,齐齐向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慕蒙秀眉微拧,阴沉着脸快步走进大殿。 她身穿浅色的流仙裙,圣洁美丽仿若未经雕琢的天然璞玉,然而那周身的气质却冷若冰霜,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削铁如泥,任谁都无法逼视。 慕蒙先是略略扫了一圈大殿中的人,放缓了步子慢慢走上前。人群稍稍让开一条路,她一面走一面向左右撇去目光。 在方才喊杀声音最大的人面前略一停顿脚步: 「徐境主,我记得五百年前,你的爱子打碎了天族镇族之宝。族规上记载的清清楚楚,凡损坏此宝物者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一律杀无赦。但你在我父帝大殿前只跪了不到三个时辰,他便心软饶过你孩儿的性命。那时你曾大声表明忠心,直言此生为天帝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绝无二心。怎么当日所言仍然绕樑不绝,可徐境主此刻已经忘了吗?」 「你今日口口声声说要除魔的音量,比之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徐境主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慕蒙抛下一个冷然的眼神,不再理会他径直向前走去。 路过一个中年男子时,慕蒙又讥笑道:「哦,安境主也是贵人多忘事之人。我记得年幼之时有件事,你母亲因偷窃天族天池林中的灵花而误中其毒,她偷盗本该就是死罪,中毒并不冤枉了她,亏你声泪涕下求到我父帝跟前,最终还是他散去三百年修为才救得你母亲一命,还饶恕了她的罪行。当日你泣血之态,我还歷歷在目,难道安境主的记性还不如我一个小孩子吗?」 慕蒙冷冷丢下一句继续向前走,走到最前面停住脚步,抚掌笑道:「成境主,不愧是执掌天族最富饶之地的境主,说话就是比其他人有分量。怎么曾经口口声声说慕清衡是魔族余孽,恨不得用千万种办法把他磋磨死的人是你,到今日为他喊冤的人还是你呢?我看谁来做这个帝位,都不如成境主你来做,生杀予夺不过在你一念之间,你想杀谁便杀谁咯。」 第236页 成境主微微冷笑:「小殿下……哦,不,现在你身份尴尬,在下却不知该如何称唿你了。毕竟你的父亲刚刚自废天帝之位,已经禅让给他人了。」 「慕蒙,你不必如此嚣张。你所倚仗的不过是体内的赤心丹罢了,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曾经慕清衡便是你们父女三人联手害死的,如今他已归来,你自然第一个不服,想要再致他于死地对吧。」 慕蒙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了目光向前看去:爹爹站在帝座下方,他的容颜沧桑而憔悴,头髮比上次见到的更加白,整个人既悲痛又沉丧。 他的容貌已经大改,想来是自己到来之前,他便已经将多年来的伪装除掉了,此刻他正是画像上慕歌川的样子。 姐姐和姐夫都站在他旁边,他们两个人沉默不言,姐姐转过头与她对视一眼,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慕蒙也轻轻点头。 终于,她的目光如利刃般看向帝座之上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 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这张脸了? 那人身姿颀长,墨发高挽,容颜俊美昳丽,肤色冷白如同上好的玉瓷,一双长眉漆黑锋利,薄唇嫣红微张,整个人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囊尽了世间所有艷色。 他当真是她见过此生见过最好的容颜。 慕蒙仔细地打量他,还不等开口,那人反倒先笑道:「蒙蒙,好久不见了。」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湛干净,低沉又好听。 慕蒙轻轻抬手将腮边的碎发别在耳后,也淡淡笑道:「你怕是记性不太好,我们刚刚分别不过月余,怎么就很久了?」 怪不得这傢伙一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不出手,原来并非打算如前几次那样直接攻击,而是採用了这种下作的手段。 他果真是长进了。 慕蒙心中冷笑,抄着双手扬了扬下巴,向人群扫视一圈,「我天族总该不会毫无查证,便听他人一面之词吧。此人虽然和慕清衡长了一模一样的脸,但何以见得他的确就是慕清衡?」 她话音刚落,旁边倏地走来一人,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小殿下,他确实是。」 慕蒙转过头看,盛元霆的神色既困惑又凝重,他低声纠正道:「或者说,他有手段证明自己是。此人骤然出现在天族,我们当然不会轻易认定他的身份,可他的血滴在慕清衡出生时圣祖赐下的金牌上却能融进去,那么他的确就是慕清衡无疑……而且,他说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和当日我们在天仓境听到的并无二致,那些事陛下他顷刻间便认下了,所以才……」 什么?这东西的血——竟然能融进慕清衡的圣祖金牌之中? 慕蒙怔愣一瞬,袖中的手渐渐握紧。 不可能,他不可能是慕清衡的。即便他驱散了满身的黑气,弄了个人模人样立于人前,可他的气息和感觉她永远都不会忘——他就是那个怪物,那个被她亲手打下无尽崖的怪物。 正想着,只见慕清衡微微笑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 慕蒙低声,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盛大哥,你退开。」 盛元霆犹豫了下,低声唤她名字。但慕蒙仍然坚持,他无奈,只好从善如流向后退了几步。 慕落也看见了这一幕,眉眼一沉正要走过来,慕蒙先一步察觉,对慕落的方向轻轻抬了下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安抚住了他们,眼睁睁看着慕清衡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他停在她身前,距离她极近的位置,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其中。 慕清衡微微向前倾身,他的嘴唇离她耳边不过几寸距离。 「蒙蒙,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想必盛元霆也告诉你了,我的血融于圣祖赐下的金牌,我就是慕清衡,你的哥哥,你为什么不认我呢?」 慕蒙不躲也不避,微微侧过头学他的样子,也在他耳边低声道,「跟我就省点力气吧,你骗过我爹爹姐姐,骗了天族的族众也就是了,你我之间就不要演戏了吧。哥哥?我可不记得我有一个瞳孔中央带着红色血点的哥哥。」 慕清衡一动未动,低声笑道:「倒是我没办法了,这是无论怎么掩盖也掩盖不掉的。怪我,曾经将这个小秘密告诉了你,如今却被你一眼识破了。」 慕蒙眸光一寒,他说他曾经告诉自己…… 慕蒙心中悚然惊诧,凌厉的目光打量过去,长卷的睫毛上下微动,冷然道:「你也记得前世。」 「当然了。蒙蒙你知道的,我是怪物啊,我记得前世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我知道,高高在上的天族公主,哪里看得上我这卑贱如泥的怪物。但是蒙蒙,我知道的,可比你知道的要多的多。」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得意畅快的笑意轻声说道:「蒙蒙,你知不知道,其实前世辱骂你、打了你一巴掌、还剖出你的心将你扔下无尽崖的人,并不是你哥哥——而是我。」 慕蒙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但双手却在袖中捏得死紧。只听他又笑道,「嗯……看现在你这么聪明,可能这件事你猜得到,听在耳中并不觉得惊讶。好吧,看在我曾经杀过你的份上,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他声音低的仿佛气音,「其实,前世那个在战场上斩杀你族人的人,也不是他——还、是、我……哈哈哈哈……」 慕蒙的目光瞬间变得刻骨冰冷,她眸光中寒意仿佛淬了毒的匕首一般射向身侧的男人。 第237页 她一字一顿:「是你?」 「怎么样?这件事情够新鲜吧。别说你不知道,连慕清衡那个蠢货也不知道。他当时一颗石心初动,只顾得上日日陪在你身边,即便去了几次战场也只不过是犹豫不决,软弱不堪,连战俘都不敢杀。他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哪还想得到其他事情?他的属下也都是蠢货,丝毫没有发觉我日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真可怜啊——他一个天族人都没有杀,却为我背尽了所有罪名。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笑?」 慕蒙沉寂了一瞬间,她说不清此刻心中翻涌的作何滋味,只觉得天地间寒冷彻骨,似乎所有的冰冷都往身体里钻。 少顷,她冷笑道:「没有你可笑,你披着别人的皮,用着别人的名字,妄图夺取天帝之位,你以为你这下作的计划能走到最后吗?」 「慕清衡」低低低笑了,玩味挑衅的说道:「那我们便走着瞧吧。我的血融可以在金牌上,而真正的慕清衡又死了。蒙蒙,我也很想知道,在所有人都相信我的情况下,你究竟用何手段能证明——我不是慕清衡呢?」 他骤然向后退去,周身捲起无边的冷意,退了几步扬声笑道:「蒙蒙,我知道你依然恨着我,可是我也承受了太多的苦楚与委屈。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算真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我也用这条性命还清了。现在,当然该算一算我手里的帐。」 「慢着。」 「慕清衡」话音刚落,忽然人群后方传来一道低沉而微哑的嗓音。 慕蒙回头看去。 所有人都回头看去。 人群的尽头,遮青一袭磊落青衫,一手撑着竹棍,从容而挺拔的站在那里,仿佛一株清雅出尘的青竹。 他如雪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慢慢梭视而过,最终落在前方那个心心念念的人身上。 对上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眸,他轻轻闭上眼,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 没办法了。 已经错失了太多机会,早在蒙蒙一次又一次真心告白、说喜欢自己时,他就应该克服恐惧,坦然扯去自己的伪装,清清楚楚告诉她,他究竟是谁。 而直到此刻,在这个场景下揭露一切——真是最坏的境地了。 这样此前的一切,看上去都像蓄意欺瞒。 今天过后,蒙蒙应该不会原谅他了。 遮青绝望的想着,微微翘起唇角,露出一个看似平静的笑容。 他动作从容而优雅,慢慢摘掉脸上半面银色面.具,又一点一点从鬓边揭开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伪装。 「慕清衡的确没有死,但不是他,而是我。」 第87章 恐惧 蒙蒙生气了,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慕清衡之所以来得有些迟, 是因为他犹豫了片刻。 在听到天帝诏告六界的诏令时,他立刻便明白,那个所谓的慕清衡究竟是谁。他也知道此事若想完美的解决, 将所有怀疑的种子尽数扼杀, 那他出面是最合理、最有可信度的。 可是坏就坏在, 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告诉所有人他的真实身份,而这所有人中, 自然包括蒙蒙。 他并不是不想说, 其实早在他下定决心接受蒙蒙那份爱,并回以最纯粹的真挚深情时, 他就想要向她剖白自己了。 可之后的变故来的太快太多, 他没了机会,直到此刻被命运推到如此境地。 如果说他这颗鲜活跳动的心还剩下最后一点点的私心,那就是蒙蒙的那份爱——他很想要,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要。 他不愿意给蒙蒙留下任何一点点坏印象,可眼下的局面却没有更好解决办法,更不允许他保持私心。 在亲手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他仿佛也将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心脏上活活撕下,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剧痛的苦楚从心脏陡然向四肢百骸传递开来。 蒙蒙, 她那么喜欢的, 正直善良、温柔勇敢的遮青,就这样——变成了慕清衡。 慕清衡想, 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他的美梦醒了,不能再沉溺在那柔软与温暖之中了,那本就不属于他。 在他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那一刻, 似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前的人赫然就是慕清衡的模样,和片刻之前前方那人容貌骨相併无任何差别,但唯有一点便是他那张脸面目全非。 完好的地方还能看出肌肤冷白细腻,仿若玉瓷般纤尘不染,但更多的是纵横交错的深深伤疤,横亘在脸上,仿佛一块被打碎了的玉。 众人看看前者,又看看后者。 似乎……说得通,毕竟他们多少人当年都是眼睁睁看着,慕清衡在落崖前随手抓过地上的一块儿尖锐石头,疯狂又绝望地毁去了自己的容颜。 可是,这种伤疤对于他来说,想要去掉也是轻而易举的,如果真的是慕清衡,他为何一直留着这疤痕不除? 「呵呵呵……」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前方「慕清衡」发出一阵漫不经心地轻笑:「阁下真是大言不惭,你说你是慕清衡,你这副尊容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他语气清浅温和,但言语中的辛辣讽刺却并不少。 慕清衡直直地望向他,他不敢分出神去看慕蒙的表情,只盯着前方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虽然那人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他仍然敏锐的察觉到,那双强撑平静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慌乱。 看了会儿,慕清衡笑道:「你不必再装神弄鬼,我在这里,你已毫无胜算可言。既是化怪之物,我有千百种法子证明你的怪物本色。」 第238页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些回过味儿来:人人心中都有一桿尺,一个人的气度风华生来便渗进骨子里,这两人一人一句便高下立见。虽然后者看上去落魄残缺,可他的行为举止,言谈语气才真正像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反观前者,却无端阴戾邪肆,不似正直之辈。 他的话不假,「慕清衡」心中其实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骗得众人,只因为他身体中流淌的血液和天帝的愧疚罢了。但此刻既然慕清衡已叫破他的化怪身份,接下来无非是证明或不证明,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再拖延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 思及此,「慕清衡」勾唇一笑:「是吗?你既说我是化怪,那你不如说说我究竟是何物?你敢吗?」 话落,他露出了一个恶毒阴郁的微笑。 这有何不敢,慕清衡从容不迫,平静道:「我曾经的确换心入魔,天族并未冤枉了我,化怪皆由无生命的死物幻化而成,当年我剖出自己的肉心丢下无尽崖,却不知有何机缘巧合,倒是成就了你。」 「你由我的心脏幻化而成,所以生了我的容貌,体内流有与我相同的血液,但你终究是死物幻化成的怪物,本质一团烂肉而已。」 「慕清衡」的眉眼阴沉沉的,满脸的戾气,如刀子一般盯着慕清衡。 他实在没想到慕清衡居然还活着,而且就是那个三番五次追剿他的丑八怪。他如此精彩绝伦的计划,本天衣无缝,却没成想还不到半天,竟摇摇欲坠被人拆穿了谎言。 天族人这会几乎都明白过来,却又陷入另一个困惑——看样子后来这个面目全非的应当是真正的慕清衡无疑了,可他为何说自己确实入魔了呢?刚刚天帝不是才拨乱反正,说他虐待冤枉了慕清衡吗? 到底他们两个谁说的才是真的? 正当所有人不明所以时,忽然「慕清衡」冷笑一声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沖向天帝——慕蒙和慕清衡同时陡然一惊,立刻抢身前去护人。 慕蒙扑救将天帝推开,而慕清衡挡在他们二人面前与那怪物对了一掌。 怪物显然并不想在此开战,这里高手众多,开战并不是明智之举,对掌后他借力而上,倏然间便没了踪影。 慕蒙咬牙,目光含恨正欲追,忽然天帝一把伸手拉住她沉声道:「蒙蒙!别去,你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慕蒙一顿,心念陡转:天族只有她能勉强与怪物一战,再加上慕清衡胜算就大了,他们二人曾与它对战过一次有些经验,只需小心些,将它拿下应当有几分七八分把握。 思及此,她转头看嚮慕清衡,而他也正深深地望着她。 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里面饱含着歉然和疼惜,还有哀伤与脆弱。 他以几不可察的幅度微微摇头,乌黑的瞳仁中泫然愧疚。 只一个眼神慕蒙便明白,慕清衡不打算去追——不是因为想放过那怪物,而是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看了一眼双鬓染霜,憔悴沧桑的爹爹。 他们若走了,丢下此刻这烂摊子,爹爹怎么办?他这般心灰意冷,必定任由天族人共伐。 正想着,却看见慕清衡上前一步在天帝面前站定,他声音沉稳有力,余音盘绕在大殿之上:「天帝陛下,方才只是化怪乱人心智,您不小心着道而已。现下请尽快再次诏旨,您放心,我会配合一切的。」 天帝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越看眼圈越红,他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如何配合?」 「您一直都是唯一的天帝,李代桃僵之事属子虚乌有,我也的确恶贯满盈,捨去天族的身份自甘入魔,得到什么惩罚都是应该的。您只需说,我会为您的任何说辞作证。」 天帝的眼眶中渐渐盈满泪水,摇头失声道:「胡说!胡说!」 他眼眸中一片深深沉痛的舐犊之情,慕清衡看得清楚,无措地轻轻揪紧衣角,下意识将目光慌乱挪走。 天帝嘴唇微微发抖,蓦然间转向天族众人,厉声说道:「此前我所言的句句属实,我的确……」 「陛下,」慕清衡沉声道,「当年先帝亲笔诏书你应该还妥善存着,不必再顾虑我或是其他什么人,将诏书公之于世便是。让大家知道先帝本就欲意传位慕歌川,是慕辞月弒父夺位,还亲手杀了两位兄弟。您并不是自愿换心入魔,而是心脏被慕辞月重伤,才行此无奈之举。」 他此言一出,无异于一声惊雷。 除了慕蒙眉眼深沉,没什么情绪波动,连慕落盛元霆等人都呆立于当场,更别说其他的人。 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先帝本来传位之人是慕歌川?」 「若真是如此,当年他失踪便是遭了毒手……慕辞月真能下如此狠手么……」 「有何不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准这慕辞月就是个伪君子呢。」 「慕归程那人自成年后便云游四海,逍遥快活,原以为这些年他尚且远游,却不知早早便……」 「若真如此,帝位从一开始就该是现在天帝的……」 天帝眼底一片血红,「衡儿……」 慕清衡走到他身边,语气很轻却坚定,「陛下,我们不一样。您是被迫无奈,我却是自入歧途。我比之您,要差得远了。」 天帝不断地摇头,热泪终于忍不住滚滚而下,他透过模煳的泪眼望着慕清衡——他是多么的心疼这个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母亲,年幼时又失去了父亲,原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他,却不曾想他在那般小的年纪就识破了自己的伪装,从此活在痛苦之中。 第239页 而后来他误入歧途,他原本该给这个孩子一次机会的——他也是入过魔犯过错的人!正因犯错,他深知拥有改过机会的可贵。在位多年,他给了多少人、多少不可饶恕之之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却偏偏没有给这个孩子任何机会。 为了自己的女儿,他还割下他的舌头,将他生落无尽崖。 他父亲欠自己的,已经用性命还了。可这个孩子却代替他的父亲,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与折磨。 即便慕清衡如何相劝,天帝也断不肯拿出诏书来自证,眼看族中的骚乱渐渐平息,众人的神色再次出现半信半疑,慕蒙嘆了口气,慢慢走上前来。 她先是看了眼慕清衡,慕清衡察觉到她的目光,仿佛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眼巴巴看着她,一双手放在身前也不是,背在身后也不是,都不知改摆在哪里。 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目光中的神色,便已经失了沉稳。 慕清衡沮丧地慢慢退了两步,垂下长卷如鸦翼的睫羽,遮住眼中的难过茫然。 千言万语也没办法在此刻说,慕蒙只好收敛心思,站在天帝身边倾身凑近,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天帝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呆呆的侧头看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慕蒙忍不住弯唇微微笑起来,点一点头,无声的肯定。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好吧。」 * 最终,天帝将两份诏书都拿出来,请声名威重的族臣辨别鑑定,并且露出心口那深刻的陈年旧伤,辨认慕辞月的剑风痕迹。 接着慕蒙将虞笙交给她的枯叶拿出来,她并没有说太多枯叶的来歷,只说是路见不平的一位妖族少女,不忍真相蒙尘,拼死记录下一切。 终于,一切事情尘埃落定,有先帝的遗诏在,天帝再次接掌了帝印。 虽然他换过匪石之心,可他也是遭人毒手后迫不得已,而且看他一生孤苦只守着两个女儿,便知他的心已经生肉,和寻常人无异。 六界本就对生出肉心的魔族没有恶意,天帝既然已是寻常肉心,体内又有天族血脉,那么便和魔没有什么关系,只当寻常天族人看待罢了。 那么现在要处置的,就只剩下未死归来的慕清衡了。 虽然众人意见不合,但明显还是反对慕清衡重回天族、并要依法再次处置的唿声更高些。 天帝望嚮慕清衡,见他俊朗若星子的眼眸一片平静,乖顺又从容,仿佛无论如何处置他都坦然接受。 他心脏生疼,终于闭了闭眼,沉声说道:「好了。」 一片安静。 「衡儿曾经是做错过一些事,可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们也都看见了,他身上多少残伤,他吃的苦比他犯的错还要多。并且血脉一事不必再提了,他本就是最正统的天族血脉,虽然曾经入魔,可早在很久之前他的石心就已经生肉,与我并无分别。」 话音落下片刻后,有人质疑:「若真如此倒是无妨,可石心生肉如何能空口白牙的说?总该证明一番,不然众人如何安心?万一併非如此,日后他再行倒行逆施之举……」 此言一出,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虽然是质疑,但明显态度已有所软化——只要慕清衡能证明,他们自然便能接受他。 慕清衡怔忪,眼角眉梢流露出点点欣喜,继而笑容加深,像是没想到有什么天大好事落在他头上一般。他并未多说,只低头去拔腰间的匕首—— 「等一下,」慕蒙微微皱眉,「你不必划开胸膛了。」 慕清衡微微一愣,脸色陡然苍白下去,无声地望着她。 那只已经握住刀柄的修长手掌轻轻松开,慢慢垂落下去。 他这副神色,慕蒙心里清楚他定是伤心了。 他也真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个时候犯蠢,难道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分明是心疼么?慕蒙无奈一笑,当下也没法多说,只对着众人扬声道:「当年慕清衡伏法,是我作为他验心的执行官,那时他的心脏便已是一颗正常的肉心了。」 这话由慕蒙来说,比任何人说来都有信服力,毕竟当年慕清衡之事慕蒙是首告,可是到如今,她能为慕清衡肉心作证,应当看得出来此事不假。 一时间,大殿中的声音小了许多,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慕清衡抬眸微微扫过众人,略一思索,轻声道:「话虽如此,可还是让大家亲眼看见更有信服力些,也免得日后给……」 他略一停顿,声音更低沉下去,强撑着不让难过与脆弱流露出来,「给公主殿下添麻烦。」 他刚一说完,连一点反应机会都不给旁人,骤然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对着自己心口下刀,豁然划开一道深深的裂口。 「衡儿!」天帝吓了一跳,一把夺下他的刀,但已经来不及,慕清衡已然划开胸膛,隐隐可见里边跳动的心脏。 慕蒙也惊骇异常,一时间她都分不清先冲到脑门上的是心疼还是愤怒——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是想要气死她吗?他怎么就学不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不要轻易伤害自己? 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简直想甩手不管他,但看他失血苍白的面容,又觉得于心不忍。 慕蒙气的想咬他,但身体却很诚实,立刻走过去点了慕清衡两处大穴,浑厚清透的灵力传入他的筋脉,一瞬间他的伤口止住了汹涌的流血。 第240页 「蒙蒙……」 慕蒙又气又恼,低声冷笑:「谁准你这么叫我的?刚才不是还叫公主殿下吗?别以为我想管你,等会儿还要跟你算帐呢,我是怕你失血过多晕过去。」 慕清衡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高大挺拔的身躯明明可以将她完全笼罩,却深深透出一股脆弱可怜。 蒙蒙生气了。 是啊,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即便心里清楚这结果是必然的,可当它真正降临时,他仍然觉得痛苦难挨——皮肉之伤如何能抵得上撕心之痛?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全部模煳,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心中的神明。 她似笑非笑,嫣然冰冷。 「慕清衡,你骗了我。」 「慕清衡,你处心积虑的呆在我身边,究竟有何目的,难道就是想骗走我的心吗?」 「好高明的报復手段啊,你真是一个叫人厌恶下贱东西,甚至还比不上刚才那个怪物,他好歹比你这副样子更能入眼些。」 「爱?你真是痴心妄想,你从来都不配得到任何爱。」 「我好后悔对你说喜欢,是我瞎了眼睛。你别做梦了,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你的。」 「……」 慕蒙察觉出不对,按理说她灵力这般汹涌,慕清衡伤口都快癒合了,怎么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差? 还没等她搞清楚怎么回事,剎那间慕清衡张了张嘴,一泓鲜红刺目的血从他唇边静静流下,慕蒙吓了一跳,再顾不得生他的气,一把抓住他手腕:「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慕清衡仿佛没听到她的问话,神思极度恍惚,他微微启唇,用轻的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问她:「蒙蒙,你真的……真的永远不会喜欢我了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刚才是训他了,可哪一句说过自己不喜欢他了,他这是什么脑迴路?什么理解能力? 慕蒙一颗心又气又疼,众目睽睽之下,这让她怎么说?可是看慕清衡这样子,慕蒙只好一横心:「我……」 可才说了一个字,忽然之间慕清衡惨然一笑,仿佛已经听见她回答一般,眼中细碎的光芒陡然消失,里面的绝望仿佛浓的化不开的墨。 他骤然身体前倾,「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暗红色的瘀血。 「对不起蒙蒙……」失去意识之前,慕清衡看见自己的血不小心蹭到慕蒙洁白的流仙裙上。 还是把她衣服弄脏了啊……他昏昏沉沉间浑身发冷,随即阖上双目,如一朵开败了的枯萎花朵,了无生气的昏死过去。 第88章 温柔 「我喜欢你,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慕清衡再次睁眼时, 窗外是一片昏沉的黑夜。 殿内的光线极足却柔和异常,慕清衡呆呆地盯着床帐顶,轻轻眨眨眼睛——即便过去多久, 他都不会忘记, 这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是他的宫殿。 他轻轻一动,床边守着的人便反应过来, 连忙站起身弯腰望着他:「衡儿, 你可算是醒了。」 是天帝。 一瞬间慕清衡有些不自在,他并非小孩子了, 极度不习惯这种长辈陪护在一边的场景, 更何况守护他的人还是天帝。 他一手撑着床铺坐起来,却不知以何面目来面对天帝,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天帝却没觉得有什么,转身拿过一旁的瓷碗:「这药一直温着呢,既然醒了,就快喝了吧。」 说完他一手拿过勺子,竟然想要餵他, 慕清衡吓了一跳, 连忙双手接过碗:「多谢陛下, 我自己来便是。」 喝了药,慕清衡将碗搁在一边, 天帝望着他良久,最终轻轻地长嘆了声:「衡儿,我知道,你应当再不会原谅爹爹了……」 慕清衡微微一怔, 茫然失神片刻,缓缓抬起头:「你……你还认我是你的儿子?」 「当然,当然认你,」天帝忙不迭点头,他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连忙伸手抹了两把,「好孩子,千错万错都是爹爹的错,是我让你承受了太多委屈,你……」 他痛心疾首的望着慕清衡,看他脸上的残疤,目光掠过他的手指和那残缺的左腿,只觉得一颗心在油锅中滚过:「你吃了这么多的苦,日后到了天河,我也没脸再面对你父亲了。」 慕清衡哑声道:「此话怎讲。原是他对不住你,该是他是无颜见您才对,而我……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活该。您更无需愧疚。」 「不,不是这样的,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天帝细细打量慕清衡年轻而破碎的容颜,哽咽道,「是我当初太过自负了,以为自己的伪装无人能识破,却不曾想你那么小,却一眼看穿,但竟一直隐忍不发,你当时心中该是如何的酸楚啊……」 慕清衡静静听着,片刻后他慢慢掀开身上的被下床,天帝一惊之下连忙拦他,但慕清衡却很执拗,执意下了床站在天帝身前。 下一刻,他重重跪在地上,丝毫不顾自己残破的膝盖,又重重磕下一个头,旋即起身仰视着他:「陛下,我——」 天帝吓坏了,不等慕清衡说话便连忙伸手去扶,他力气很大,但慕清衡却执意不起身,只轻声道:「您让我说完吧……爹爹,我还能这样唤您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从来都是我的孩子,你不叫我爹爹,又要叫我什么?」 第241页 慕清衡浅浅一笑,低声说道:「爹爹,你就让我跪吧。当年我年幼不懂事,既不知你身上经歷的冤屈,又不看不穿您的用心良苦,犯下种种大错,其实实在不配得到原谅的。」 天帝正要反驳,慕清衡却摇头轻声:「年幼时不懂,换心之后更不必提,只等肉心渐渐趋于完美才明白,当年您大可以用自己的模样回来执掌天族,但是怕父亲曾经做下的那些恶事公诸于世后,我作为他的孩儿无法自处,遭人诟病;也担心我年幼失怙,孤单离索,故而捨弃了自己的容貌和身份,又隐瞒了真相。为了我,才做了慕辞月。」 天帝眼中含泪,轻轻嘆了口气,苍老枯瘦的手掌放在慕清衡发顶上,慢慢的抚摸了两下,「起来吧,衡儿,快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此番用心良苦,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叫他知道,可这个聪慧灵敏的孩子,却看穿了自己当年的心思。 慕清衡微微抿唇,没有依言起身,他顿一顿,却仍然抵挡不住鼻尖阵阵酸涩,明亮的眼眸中带了点点水光:「爹爹,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知……不知该如何才能弥补我的错……」 「可以了,已经可以了,衡儿,你不用再做什么了,」天帝托着慕清衡双臂,不由分说地将他扶起来,沉声道,「好孩子,你知道为何爹爹当年执意给你的名字添一个字吗?」 慕清衡静静望着他,眼神清澈干净。 「一来是我先父有训,我这宗支下一代男子的名字须要从水,虽然你已经有你父亲为你取的衡字,可是我仍有私心,想让你当我的孩子,如同我的亲生儿子一般,便为你添了一个字;二来,爹爹是希望……你可以如清风朗月,绝胜人间,」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丝笑意,「衡儿啊,你不必再自责自苦了,虽然你这条人生路走的坎坷崎岖,但最终还是不负所托,是爹爹的骄傲。」 慕清衡忍下哽咽,默默向一旁侧了侧头。 天帝心如明镜,等了一会儿,温声笑道:「爹爹已经恢復了你的天族身份,以后不要再四处漂泊,就留在家里把身体养好,好吗?」 家里? 光听一听都觉得无比温暖的词。 慕清衡忍不住绽开微笑,但那弧度却有些苦涩——家终究是与他无缘了,他留在这里,蒙蒙可怎么办呢? 他曾经是天族太子,后续又牵扯这许多事,就算天族其他人见了他,也会尴尬的。 总归余下的生命不多,自己也没必要留在这里,给这样好的地方平添晦气。 慕清衡正要说话,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慕蒙娇小温婉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她熟门熟路地关上门往这边一瞧,一瞬间惊讶了一下:「咦……怎么这就下地了?」 天帝微微笑了一下,在心中失笑感慨:他这个小女儿还真是没福气,在人家床前守了三天三夜,自己心疼不过替了这一会,衡儿偏偏在此刻醒来。 不过其实也说不准是谁更没福气,想必衡儿睁眼第一个想见的,大约也不是自己吧。 这样想着,天帝便温和地拍了拍慕清衡肩膀,随即走嚮慕蒙笑道:「蒙蒙,既然你来了,你们两个便说说话吧,爹爹先出去。」 慕蒙乖乖点头应了,目送着天帝出门,才再次转头望嚮慕清衡。 他手足无措,不安的交握着双手,也不敢看自己,一副难过的要死的样子。 虽然还是这副模样,可慕蒙心中却一点气恼也没有了,只剩下百转千回的心疼——这几天姐姐已经将曾经的事情告诉了她,当年她曾给慕清衡服下一颗碎魂梦,想来是时至今日仍然发挥效用。 他可是生出肉心的魔族。 那可是碎魂梦。 这事着实让人胆战心惊,这些萌生情爱的魔族人心脏之脆弱,哪怕承受爱人一个冷眼,都会撕心之痛,更何况是碎魂梦这样极端的幻境。 慕清衡会变成如今的样子,想必碎魂梦也着实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慕蒙一言不发的走过去,见慕清衡呆呆的望着自己,还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心中无奈又怜惜,一把上去攥住他手腕:「还想往哪退?」 慕清衡嗫嚅了下嘴唇,看口型是想唤她的名字,但又没敢,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虽然知道他胸口的伤好的差不多,醉魂梦的剧痛也应当过去了,但慕蒙还是有些担心,先将慕清衡拉到床边坐下。 「不许低着头了,把脸抬起来看着我,」慕蒙伸手捏了捏他下巴,想让他清清楚楚看着自己目光中的神色,让他好好分辨一下,「你太过分了。那日我说要跟你算帐,你怎么都不看清我的脸色就开始难过?」 慕清衡微微张着嘴唇,她温热的指尖触及他冰凉的肌肤,虽然还没弄清蒙蒙的心思——但她肯碰他,这是不是说明她没有那么厌恶他? 「而且你知道我要和你算什么帐么你就难过,我问你——当时爹爹昭告六界之后,我叫你就在人界的小院子里乖乖等我回来,你为什么不听话,偏偏要跑到天族来?」 慕清衡轻声道:「此事若想解决……」 「好了,停,听这几个字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免得我重新生气,你还是别说了。我再问你——当时我已经说你的心脏与常人无异,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剖心给众人看?」 慕清衡望着她,双眼清澈明亮:「你为我而做作证,到底是趟了浑水。若日后再有什么麻烦,对你也——」 第242页 「哥哥。」慕蒙忽然道。 慕慕清衡浑身一颤,仿佛自己听错了般凝视慕蒙,呆呆的茫然中透着一丝傻气。 慕蒙低眉一笑,他这副模样真是傻也傻透了:「怎么不回答我?我在叫你啊。」 慕清衡这才慢慢找到自己的声音:「蒙蒙,你刚才……你刚才……」 「我想过啦,你既然有自己的名字,再叫你遮青也不是很对,但如果直唿你的名字呢……」慕蒙笑了一下,「也不太好,那我还是叫你哥哥好了。」 她笑吟吟地绕着话题走,慕清衡却没煳涂,怔怔地问:「蒙蒙,你还叫我哥哥?你不恨我、不怪我了吗?」 慕蒙微笑看着他,缓缓抬手抚摸了一下他满是疤痕的脸颊,低声说:「恨你?怪你?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吗?」 慕清衡喃喃说:「可那是遮青……」 慕蒙说:「我喜欢你,而不是喜欢遮青这个名字,也不会因为慕清衡的名字而改变。重点是你,而不是你是谁。」 重点是你,而不是你是谁。 这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做了一个求之不得的美梦,而更幸运的是,梦醒了,现实却依然延续这份美好。 可是梦醒了吗? 慕清衡怀疑自己大约仍然身处幻境之中,可也觉得万般的说不通——纵使是幻境,也从没有如此温柔美满的画面,他的幻境从来冰冷刺骨,蒙蒙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给他听。 不……不对,这也许确实是他魔怔的幻境。 慕清衡轻轻地说:「蒙蒙,你知道……」 你知道吗?我竟生出这样妄念的一个梦来,梦里你对我说了这般动人的话,即便知道不该,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当真。 如果以后你不要我了,我的心必定会撕成碎片,永远都无法復原——那个时候,我必定活不成了。 但慕清衡只是开了个头,便没再说下去。他微微一笑,眼眸中浮现欢喜而满足的光芒:他得到过这样一句话,纵使死了,又有何惧? 即便是一个幻境,他这辈子也再无遗憾了。 他不再往下说,慕蒙却不依不饶,稍稍凑近了些,仰头问他:「你要说什么?不许说一半藏一半,快点说完,我要听。」 慕清衡欢喜地说:「蒙蒙,我知道我应当是快死了,我从前看过古书上记载,碎魂梦会在人弥留之际给中毒者一些美好的幻境,让人可以含笑九泉,这样一看,确实不假……」 慕蒙瞠目结舌:「你说什么乱七八……」 「蒙蒙,我可以……」慕清衡似乎有些紧张,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在死之前抱你一下吗?」 合着刚才她那些话全都白说了,这人根本就没当真,还以为自己快死了。慕蒙双手叉腰,正想恼火的告诉他你没做梦,话到嘴边却陡然停住。 碎魂梦,看看他这副欢愉的样子,还挺感谢这把他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东西,感谢它最后编织出来的「幻境」。 这念头转后,慕蒙心中的气恼又烟消云散了,不轻不重瞪了慕清衡一眼,张开双手:「吶。」 「来抱吧。」 慕清衡一下子笑起来。 虽然他的脸已经不再出尘风华,取而代之的是交错的伤疤。但他这一笑,却仍然郎艷独绝,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这个笑容更好看、好看到让人心疼的笑。 慕清衡小心翼翼地轻轻将眼前圣洁美丽的姑娘拥在怀中,仿佛抱住了易碎的泡沫,再多使一点点力气就会碰碎这份美好。 慕蒙嘆气,静静地由他抱了一会儿,她也回抱着他。 过了会儿她问:「醒了吗?这世上真会有这么真实的幻境?你抱着我,有没有感觉有温度?」 慕清衡茫然无措地动了动身子,蒙蒙的话就在耳边,他稍稍的清醒:是啊,这世上有如此真实的幻境吗?可以碰触到对方的身躯,甚至能感觉到柔软的温度。 慕蒙猜测慕清衡应该愣住了,便笑了笑又说:「哥哥,你记不记得那天你跟爹爹僵持不下,你要他拿出先帝的诏书,他死活不肯。后来我过去跟他说了几句,他才同意的,你想不想知道我对他说了什么?」 慕清衡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说了什么?」 「我说:爹爹你不要再坚持了,你只有是天帝才能更好的保护哥哥。也不要再为了我隐瞒他石心生肉的事实,他不会给你的女儿带来麻烦的,因为我们早已两情相悦。」 慕清衡慢慢的松开手臂,一点点放开慕蒙,他望着她那娇美动人的脸颊,终于仿佛如梦初醒般:「蒙蒙?」 慕蒙点头,温声说:「是我,哥哥,从我进来到此刻都不是幻觉,是真的。我喜欢你,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她轻轻抬起手,捧住慕清衡的脸颊,柔声说:「别哭了。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哭的。」 慕清衡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极不自信,低声哽咽道:「蒙蒙,我真的值得被你这样对待吗?」 慕蒙点头:「你值得。」 模煳泪眼中,她的目光那么温柔,慕清衡再也忍不住,又一次伸手将慕蒙紧紧抱在怀中: 「蒙蒙,我再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 「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第243页 慕蒙在他怀中动了动脑袋,毛茸茸的发顶蹭在他脖颈的肌肤上,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哥哥,你别哭啦。」 慕清衡慢慢弯起唇角,脸上虽然只有清浅温柔的笑意,可内心升腾起的巨大喜悦和无边欢愉却是前所未有的。 「好。」 他想,他再也不会哭了。 …… 慕清衡恢復天族之子的身份这件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浪。 首先这是天帝下令的,帝族所有人都没有意见,就连长公主殿下和东海王都坦然接受,并且表示欢迎。 小公主就更不必说,那日谁都看的出来,他们二人之间肯定有点什么。 其次,慕清衡到底已经死过一次,那日他在无尽崖边的惨烈模样,有多少人还歷歷在目,再加上他曾经战功赫赫,为天族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两相一抵,他大难不死回到天族,也算是顺应天意。 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几个持反对意见比较强烈的,慕蒙一一亲自敲打过。自此之后,慕清衡回归天族,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再无任何人提出异议了。 然而,平静的日子仅过了不到半月,六界各地便又起波澜。 「这该死的怪物,真是难缠至极!亏他想的出如此下作的招数来噁心我们!」慕蒙一掌拍在桌子上,眉眼阴测测的。 慕清衡看了一眼,不免有些心疼:「轻着点拍,那么用力干什么。」 天帝一看他们两个这样子,就知道这次围剿又失败了:「这怪物神秘诡谲,一身灵力锐不可当,他知道现在夺取你的赤心丹不容易,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索性不管了在六界兴风作浪,实在可恨。」 原来那日那怪物逃走之后消停了没几天,便开始在六界各地作乱——而且每次出手都不是小事,手段残忍,屠戮满门。 一时间六界人心惶惶,却没有办法可以躲避,这怪物出手根本不讲逻辑,自由来去随心所欲,杀人全凭一时兴起。 慕蒙等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剿杀他,可是那怪物的踪迹实在难寻,他杀人之后立刻便走,断了气息难以追踪,等到有了大概方位,却还不等找到人便又是一起灭门惨案。随即,他便会再次逃之夭夭。 慕蒙捏了捏眉心,脸色凝重:「原本这一次追查到他的蛛丝马迹,已经提前部署,终于让他撞在我们手里,可虽然集哥哥姐姐和我三人的力量,足矣剿灭这怪物,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打不过,根本连打都没打直接跑了。」 天帝忙问:「也就是说,这一次他没来得及杀人?唉……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事。」 慕清衡摇摇头,低声说:「虽然这次结果尚可,可到底不是万全的法子,我们总有防不住的时候。要解决此事,务必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才能将这怪物一举灭之。」 「其实并非是我们力量不够,只是即便加上外援,我们的力量也无法强大到能够立时诛杀此怪。这怪物灵力强盛不说,更是极擅用。他不与我们对打,只将所有的力量全部压在逃脱的速度上。他的瞬行决,我们一时片刻破不了。」 一说起这个就头疼,慕蒙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发愁地说:「此刻没有好什么办法,除非再花上一百年彻底炼化赤心丹,也许跟他单打独斗我也不输。可是要真用这一百年,却不知六界该遭到如何的生灵涂炭。」 这自然是行不通的,一时间,房间内的气氛有些惨澹。 天帝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冥思苦想,忽然,他双眼亮了一亮:「如果灵力不够,我们可以用灵器辅佐。」 这个办法不是没想过,慕蒙抿了抿唇:「可是爹爹,当今世上没有如此强大的灵器啊。」 行百里者半九十,她的赤心丹虽然只差最后一层,可是真的完全炼化后,灵力只怕要翻倍。然而当今世上,绝计找不出此刻能与她灵力相当的灵器。 「有,」天帝笃定地说,「你们等一下。」 他返回自己的寝殿,不消片刻便出来,手上拿着一叠薄如蝉翼的纸,每个纸的右下角都有一颗殷红的红点。 天帝将纸放在慕清衡和慕蒙面前,低声解释道:「我的三弟,你们也都有所了解了,他当年被打下无尽崖,我本以为他死了,可有一日忽然收到了他的灵信——他这人脑子活泛又有趣,这灵信是他自己发明的,天地间唯有我们两人知道。」 「这几千年来,他虽然不肯回家,也给我写了几封信。曾经就提到他生活的那地方有一把绝世宝剑,但需要高手驾驭,不过,灵力绝不亚于赤心丹之下。」 一边说,他一边施了个法诀,让这纸显出淡淡的字迹来,这些信并不多,每一张上面寥寥数语,寻找起来很容易。 没一会儿,天帝便欣慰的微笑着拿起一张:「果然不错,他说他所在的那个第七界,有天时地利的绝佳条件,可以按照古籍中的记载,打造一柄早已失传的宝剑。你们三叔,对这些事情最感兴趣了。」 天帝细细推算了下时间,点头道:「此信少说也过去了一千年,这柄剑应当早已铸成。」 他说完后,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望着慕清衡试探着问:「只不过,衡儿,你……和你三叔,你们所说的第七界应该……应该就在无尽崖下边吧。」 早在听到天帝提起有这把灵剑时,慕清衡已然眉目舒展,面露欣慰,见他发问他点点头:「不错。既然如此,那不如爹爹交给我一样信物,我这便动身去向……向三叔借宝。」 第244页 在天帝和慕蒙含笑的目光下,他终究叫了这声三叔。 天帝有点不放心:「可是……可是下无尽崖,不会出事吧?」 慕清衡笑道:「怎么会呢,我识得路,知道该怎么走,不会出事的。」 第89章 身殒【三合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慕清衡言之凿凿, 神色那般沉稳可靠,天帝稍稍放下心:「好,那你稍等一下, 爹爹现在就去找我的圣祖金牌。」 他走后, 慕蒙在一旁抱住慕清衡手臂:「我要跟你一起去。」 慕清衡微微一笑, 无奈地安抚道:「蒙蒙,你别去了, 无尽崖下又黑又冷, 那路也不好走,再说天族也需要你坐镇, 我一个人去便是。」 慕蒙自然不同意, 她转了转眼珠,反驳道:「天族有姐姐和姐夫,还有盛大哥,离了我一时也不会有事的,但是你一个人下无尽崖怎么行?若不知道便算了,现在我知道你要去那危险之地,怎么可能放心的放你独自走?」 慕清衡笑起来,眼角眉梢皆是温和柔软, 眼睛中的光亮晶晶的, 若点点繁星动人至极。 胸膛仿佛被温热的溪水抚过, 遍布欢喜温柔,从未有过这般惬意快乐的时候, 慕清衡无意识地按住心脏。 虽然安慰欢喜,但他还是拒绝了:「蒙蒙,我一去一回最多三天的时间,你不必担心我, 带上你我捨不得,我会分心的。」 「可是我也不会拖后腿啊,我们一起还能有个照应,干嘛不允许?」慕蒙不太开心,嗔了他两眼,「而且让我怎么放心那个慕归程,我上次问你,你说你的手指是被人砍掉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就是他砍的?」 慕清衡低笑着纠正:「蒙蒙,那是三叔,你怎么能直唿长辈的名字?不礼貌。」 他伸手轻轻点了一下慕蒙的眉心,但一点力气都没捨得用,慕蒙连脑袋都没晃一下。 慕蒙一手托着下巴,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那看来就是了。就算他是长辈吧,也不能这样做吧,哪有初见面就砍人家手指头的?你此番一个人下去找他,他万一再刁难你怎么办,你说我能放心吗?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讨厌的事来。」 「我带着爹爹的信物,不会有事的,」慕清衡柔声说,「而且……其实他对我极好,虽然是砍了我两根手指,但是若没有他,我连命都丢了,哪里还有现在?还有我这身灵力……」 「哎呀好啦好啦,扯远了,」慕蒙摆摆手,她对这个素昧谋面的三叔没有什么好印象,也不喜欢听慕清衡夸奖他,捂上耳朵表达抗拒,「你别说这些了,也不用跟我唠叨,总之我是一定要去的。」 她也很厉害的好不好?她去了只会事半功倍,干什么一直把她往外推? 慕清衡知道自己拗不过蒙蒙,总不能像她一样耍无赖,嘆了口气,轻轻拉过慕蒙的手低声示弱:「蒙蒙,可是我不想让你下无尽崖,我……我害怕。」 慕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这傻子……她撇撇嘴,想装出兇巴巴的样子,温柔的语气却出卖了她:「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下无尽崖什么的?有你在身边,难道还用担心吗?」 她本还想轻松的说一句「我们是走下去,又不是掉下去」,后来想想这句话他可能受不了,便换了一句: 「我不认识路,到时候我们一起走,你会放开我的手吗?」 她说话仿佛有魔力般,让人不由自主的跟随,沉入她编织的美梦网,慕清衡几乎是下意识的接道:「不会放开。」 慕蒙笑了:「那你就握紧了,我们一起下去。」 ** 慕清衡到最后也没能管住慕蒙,他整个被人家吃的死死的,哪怕是她露出一点点失望的小表情,或者有那么些不开心的样子,他都手足无措,恨不得答应她所有要求。 但这种让他矛盾又担忧的要求,他实在难以一口答应,抵住本能去抗争过,但最后在她面前,还是只有万般无奈的妥协。 无尽崖下的风很冷,大约下去几百丈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光亮了。 慕蒙感觉慕清衡揽着自己的手更紧,他小心翼翼的:「蒙蒙,你怕不怕?」 怕什么? 天地再大再辽旷,黑暗再无边无际,她却躲在这处温暖宽厚的怀抱中。 兜兜转转,这最终还是她最安心的所在。 慕蒙笑了,黑暗中她凑近与他贴了贴脸:「当然不怕。」 她又说,「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无尽崖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慕清衡哑然失笑,「好像是,你不冷就好。」 如果不是时机和场合不太对,他真忍不住想吻一吻她。 心间升腾起的柔软和深情浓稠的化不开,但到底还有一抹愁绪夹杂在其中——和蒙蒙在一起后,他无疑是欢喜快乐的,只觉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可却还始终存着一层顾虑。 这顾虑越接近无尽崖下的第七界,便越发的深刻。 他该不该告诉蒙蒙自己的身体状况? 等下见到慕归程,他又会对蒙蒙说什么呢? 他可以把自己的命延长到几时?他们两人以后,真的可以厮守到老吗?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重新见到光亮,那光仿若日光,白蒙蒙的有些刺眼,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一般。 第245页 脚踏在土地上,眼前正是一片熟悉的清雅竹林,慕清衡与慕蒙对视一眼,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记忆中那间简朴茅屋分毫未改,越走近便越能感觉到那里有道汹涌的灵力,不必交手便知此人是怎样的绝顶高手。 慕归程就站在茅屋前,他应当是早就感觉有人踏足这里,故而按兵不动,只静静地等着人走过来。 直到看见是慕清衡,身边还跟了个陌生姑娘,他不咸不淡地冷笑了声:「是你啊。」 这态度实在不怎么样,慕蒙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三叔——他头髮已经全白了,比爹爹看上去年岁还大。不过想想也是,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独自生活几千年,别说容貌被磋磨了,就是性格古怪也实属正常。 恭敬从容地行了个礼:「小侄见过……」 「你等等,你是谁小侄?」慕归程大手一挥叫停,动作有些夸张地指着自己鼻尖,「我吗?慕清衡,咱们二人有这么熟吗?」 「当日分别我记得我明明叮嘱过你,我们此生都不必再见面。你可倒好,但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还带了个陌生丫头,这就是你的礼数么?你……」 「三叔。」忽然慕蒙开口。 亏的她来了,原来这就是慕清衡口中所说的「他对他极好」,看这夹枪带棒的样子,这也叫极好吗? 她一面想着,笑吟吟地行了个礼,拿出怀中爹爹交给她的圣祖金牌,眼角眉梢活泼动人:「还未拜见三叔。侄女是天族帝尊慕歌川之女,慕蒙。」 一瞬间,慕归程的阴阳怪气凝固在脸上,他讷讷地接过金牌仔细看了,随即茫然眨了眨眼,渐渐露出一个欣慰喜悦的开怀笑容:「……是蒙蒙?你是——」 突然他顿住,一双眼睛在她和慕清衡之间来回看了看。 慕蒙觉得自己真是长进了,虽然初次见面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三叔的心思竟然被他自己瞧个通透:「三叔,慕清衡是我兄长,是自己人,您的身份和经歷,爹爹都与我们二人提过了,不必再隐瞒啦。」 她来之前听慕清衡说过,这三叔自称归程子,想必隐去了「慕」这个天族大姓,目的是不想让慕清衡猜到他的身份。 但她不知道的是,即便如此当日慕清衡也已猜到了慕归程的天族身份,甚至猜出他和自己父亲相识。 慕归程听了此话,这才不自在地点点头,不冷不热看了慕清衡一眼,又转头去看慕蒙。 笑容里透着慈祥亲切,上下打量她:「原来你就是大哥的幼女,我们二人来往信件不多,十封中有八.九封都会提及你。没想到有生之年,竟有亲眼瞧见的一天,苍天开眼,也算是厚待我一次了。」 「真是个漂亮的小闺女,想来模样随了你娘亲吧,你爹爹长的寡眉淡目的,哈哈哈……」他喜气洋洋,显然是开心极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来,蒙蒙,你跟我进来一下。」 慕归程刚刚转身,又立刻转头盯着慕清衡:「你不许进来。」 慕蒙抿抿唇,正想解释一两句,然而慕清衡先她一步牵住她手指,轻轻摇了摇——慕蒙侧头看他,他神色温软,眉目清朗含笑,眼睛微微眨了一眨,示意她不必管他。 好吧,他们是来向三叔借宝的,总不能一见面就忤逆人家,来日方长,三叔总会知道哥哥是值得善待的。 这般想着,慕蒙只好对慕清衡点点头,跟着慕归程进屋了。 慕归程一进去直奔里屋,不知在里边翻着什么,慕蒙便在外厅等他。闲来无事四下张望一圈,忽然发现厅中靠墙那张桌子上放了个眼熟的物什。 是一条和这简陋茅屋格格不入的髮带。 走近拿起,慕蒙仔细瞧了瞧,这条珠白色的髮带上用金线绣着天族暗纹,两边又是帝支灵银丝封边——没错的,这分明是慕清衡的髮带嘛。 正疑惑间,慕归程从里屋出来了,他本来喜气洋洋的拿着什么东西,一出来看见慕蒙手拿那条髮带,脸色微变,忙不迭解释道:「那、那个……那是我擦桌子用的抹布。」 慕蒙哭笑不得,扬了扬手中的髮带:「三叔确定?这髮带用作抹布不可不算太顺手,而且瞧这样子光洁如新,但边缘却略有毛躁,想是三叔精心保存,但却没少细细摩挲……」 「哎——你这姑娘,什么乱七八糟的,」慕归程忙不迭一把夺下,好像不经意似地甩到旁边,「别管这些没用的,来蒙蒙,拿着,这是三叔给你和落落的见面礼。」 「礼物简陋,不要嫌弃啊。早在此前得知大哥得了两位千金时,我便准备了,只是当时以为此生没有送出的机会……还好,如此可算是心愿得成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眉飞色舞像小孩子一样,慕蒙连忙双手接过他递来的两把小金锁,一握在手中,便知是绝佳的护身灵器。 慕蒙见他这么高兴,便没有推辞,微微笑着温声说:「谢谢三叔的心意。」 她垂眸摩挲了下手中的东西,爹爹提及他的两个女儿,不可能不提他的「儿子」吧? 虽然慕蒙没说别的,但慕归程自己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当然了,嗯……慕清衡自然是没有,他是我仇人之子,我怎会送礼物给他。」 他说起话来没什么避讳,想来慕蒙来到这里,对当年之事也全部知晓了。 第246页 慕蒙低声道:「三叔,他也是个可怜人。」 她回头看看方才被慕归程甩到一旁的髮带,又轻笑道:「再说三叔就别口是心非了,若您真的不待见我哥哥,何必还妥善保存着他的东西,睹物思人呢?」 慕归程倒吸口凉气,眼神极度嫌弃:「睹物思人?你能换个词吗?你这小姑娘真不愧是大哥的女儿,和他一般的傻气。那髮带……我留着,我其实……」 他自己也知苍白无力,最后冷哼两声:「我还不待见他?我对他够好了。他给自己换了个石头心,谁知道干过什么愚蠢事?我只斩了他两个手指头,算是抵了当年他爹爹残害手足的人命,可便宜死他了。」 慕蒙嘆了口气,语气温柔:「一人做事一人当,父债子偿从不是天经地义的。三叔,也许你不知道,但他已经真的足够担当了。」 慕归程瞥了她一眼,最终摆摆手笑道:「姑娘家就是心软,算啦,看你们两个的样子我也知道,在你面前说慕清衡的坏话,那是三叔的不对了。」 「好了,蒙蒙,咱们不说这些,你们来找我定是有要紧事,快说吧,三叔什么忙都帮。」 慕蒙将手中的两把小金锁妥善收好,简单凝练的将她和慕清衡的来由说清,最后恳切道:「若不是实在无法,我们也断不会来搅扰三叔的清净,那怪物实在难缠,若由着他再兴风作浪下去,六界不知要出多少乱子。」 慕归程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慕蒙想了想,试探着说:「三叔,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怪孤单的,如果您喜欢,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家去吧,我和哥哥姐姐一同孝顺您;如果您不想回,那么除掉此怪后,我们立刻便会送还宝剑,决不耽搁。」 但即便如此说,慕归程的神色也依然极凝重,似乎并不愿意借剑。 这么愁眉苦脸,难道有什么困难?慕蒙瞅着他神色:「三叔,是不是此事与你而言有难言之隐?」 慕归程抿着唇,神思凝重的沉默半天,最终摇摇手开口:「蒙蒙,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外边那怪物搅弄的血雨腥风,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吗?」 慕蒙沉重点头:「它的造化令人嘆服,灵力之强当世罕见,这是我们能想到阻止他杀戮的最快办法了。」 慕归程咬住唇,将目光投向别处,他花白的髮丝微微有些颤抖,低声说:「蒙蒙,借剑不是小事,你让我想想。」 …… 慕归程说要想想,可一直到了晚上还没有答覆。 这第七界的光线不知从何而来,但终究是和上面不同。慕蒙觉着他们下来不过两个时辰,这里便全然黑了下去。 她和慕清衡呆在偏屋内,慕清衡坐得住,她却有点苦恼:「三叔这么犹豫,我见他那样子,多半是不想借。」 慕清衡温声道:「不会,他这个人性子古怪,但却是个直肠子,如果真的不想当场便会回绝,他说考虑大概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他能有什么苦衷呢? 慕蒙一手托着下巴冥思苦想:明明他见自己一面都欢喜的仿佛此生无憾一样,难道会捨不得一个有借有还的宝贝? 慕蒙转了转眼珠,忽然凑到慕清衡身边:「哥哥,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三叔练了什么独门功夫?比如人剑合一,剑在人在那种,如果剑离开了,他的生命会受到威胁什么的?」 慕清衡笑着轻轻敲了敲她额头:「也许吧。」 「也许?你觉得我推测的不可能啊?」 慕清衡道:「我不是很确定,但我们两人的灵力都来自第七界,我看他身上并无灵器束缚之感。不过,是否被他隐藏就不清楚了。」 「哎,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慕蒙又靠近了些,整个人几乎趴在慕清衡肩膀上,「之前我问你三叔是不是你的师父你否认了,可是这第七界明明只有你们两个人,你的灵力和他一脉相承,他怎么不是你的师父呢?」 慕清衡亮如星子的眼眸格外温柔,下意识脱口道:「那是因为他……」 「嗯?他什么?」慕蒙追问。 慕清衡神情茫然一瞬,旋即变得略微凝重,他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也没什么。是……因为他给我服下生长在这里的一株灵药,可以重塑身体筋脉骨骼,但身体中的灵力也会大大改变。」 慕蒙点点头:「哦……」 这问题没什么可纠结的,慕蒙趴在慕清衡肩膀上就不想走,没过一会儿,便有些困了。 慕清衡见她有点迷煳的样子,心软的不像话:「蒙蒙,清早下崖到现在你也累了,不然睡一会儿吧,一会儿若三叔过来,我再叫你。」 摇曳昏黄的烛火下,他的脸庞如斯温柔。 就连那些疤痕都掩不住他的深情。 慕蒙看了会儿,不太想睡,拉着他说话:「哥哥,等把这个怪物杀了,你脸上的伤我想办法给你治。」 慕清衡微笑着抬手摸了摸侧脸:「好。」 慕蒙知道这伤痕对自己来说应当不算难事,甚至慕清衡自己若想除去这疤应该也很容易,但是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所以才任由着疤痕一直挂在脸上。 她想了想:「还有手,还有腿。还有九毒噬骨,还有碎魂梦。」 慕清衡还是笑:「好。」 但这些可难治多了,她有些心疼,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改为窝在他脖颈肩膀处,怕他难过换了话题,「哥哥,你好不好奇白天三叔单独叫我过去说了什么?」 第247页 「唔……应当是交给你他为你和落落准备的礼物吧。」 「你好无聊,猜的太准。」 慕清衡抿唇微笑,侧脸温柔细緻。 「那你没有礼物,你伤不伤心?」 「嗯,还好吧。」 慕蒙在他怀中抬头,在他耳边笑道:「原来我对三叔没什么好印象,不过今日一见,觉得他没我想像中的那么讨厌。其实三叔就是嘴硬,你别看他跟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心里是有你的。」 慕清衡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点头低声说:「我知道。」 慕蒙双手环抱住他劲瘦的腰,再次靠在他怀中,又道:「不过也只是没那么讨厌,他欺负过你,我还是有点点讨厌他的。而且他这个人小气得很,明明惦记你也没给你送件礼物。」 慕清衡哭笑不得,捏了下她鼻尖:「蒙蒙,不许背后说长辈坏话。」 好吧,慕蒙忍了一会。 很快她又说:「不过这也没什么,他给我和姐姐的小金锁,姐姐那把我交给她,我自己这把就转送给你,好不好?我探查了一下,可以说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护身灵器了。」 慕清衡忍不住低笑,轻轻摩挲她的发顶,将她拥紧了些:「哥哥不要。」 「要的要的,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呢。」 「刻着你的名字,那我更不该要啦。」 「刻着我的名字才送给你的,那多有意义啊,就像三叔和我一起保护你一样。而且三叔欺负过你,你就不想看看他吃瘪的样子吗?」 「哦……那好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终于慕蒙撑不住睏倦,慢慢睡着了。 慕清衡轻轻的抬手摩挲了一下她娇美动人的脸颊,亮如寒星的眼眸情深似海,他微微俯下.身,似乎想亲吻她,但终究嘴唇在距离她额头几寸处停了下来。 罢了,趁人安睡时偷吻,总归不是君子行径。 慕清衡起身,怜爱地摸了摸慕蒙的长髮,他何其有幸,蒙蒙竟再一次在他怀中信任地、安心地睡去。 他眷恋地用目光深深描绘她的眉眼,仿佛要把她刻进骨血中,烙在心底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很久之后,慕清衡打横抱起慕蒙,轻柔的将她放在小榻上,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房间。 * 门外,慕归程站在不远处,慕清衡步伐从容地走到跟前,轻声问道:「您等很久了吧?」 「没有很久,」慕归程转过身看了一眼房间,嘆息,「蒙蒙这孩子虽然心思灵巧通透,但到底不比你心事沉重。她一时片刻发觉不了的事,你却敏锐异常。」 慕清衡微微抿唇,微笑道:「也不是,蒙蒙十分聪慧,只是我与您灵力一脉相承,许多事她感受不到罢了。」 慕归程深深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但最终他闭上眼,低声道:「跟我来吧。」 …… 上一次,慕清衡只在房间中醒来,之后便由慕归程指点回到悬崖之上,并没有往竹林深处走过。 此刻,他一言不发地跟随慕归程的脚步,径直走到竹林深处,那里仿佛是另一番天地——竹林接着一片荒地,荒地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还未走进,便感觉热浪扑面而来,听到噼啪爆响岩浆流动的声音。 站在深坑边缘,慕归程向下看,低声说:「这就是那柄绝世宝剑,如果知道会有这一天……如果……也许当年我不该跟大哥说的。」 他颠三倒四,言语中情绪纷乱复杂。 慕清衡随之向下看,翻滚着的血红色岩浆中央,正伫立着一把漆黑的长剑。 「这就是只存在于古籍中的六合之剑。」慕归程苍老的脸被熔岩的光亮晃的发红,目光坚毅深沉,「我是天族人,即便沦落至此在这做孤魂野鬼,我的心依然不负苍生。今日听了蒙蒙说的外边那般景象,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任之不管。」 慕清衡微笑说:「您做的对。」 他盯着那把长剑,低声问:「六合之剑看起来尚差些火候,不知可否是我心中想的那样?」 慕归程道:「你应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这无尽崖千年来不知掉落了多少东西。我长日漫漫无所事事,闲来打发时光,收集了六合神剑中五位剑祭——神族的赤魄,佛族的青莲,鬼族的魂气,魔族的匪石心,妖族的妖丹。还差……还差最后一位。」 天族的天骨。 果然是,慕清衡默默地在心中补充。 慕归程长声嘆息,微微低下头去:「如果可以,我怎么可能让小辈承受此苦……可是我是第一个迈进此地的人,此身此骨已非昨日,我的心念和嚮往仍归天族,可我却已经没有那副天骨了。」 「还有……我、我白天的时候本想对你们二人说出实情,让你们自己商议,可是……可是……」 他语气低沉,甚至带了一些愧疚,其实他心中大概知道结果的,但是再怎么样,这颗心到底还是偏的。 偏了更疼宠的孩子,却让懂事的孩子来做选择。 虽然慕归程嗫嚅几句没有说完,慕清衡却明白,哑然失笑温声道:「您不必如此,其实我很感激您没有对我和蒙蒙一同说出此事,而是单单带我来此。」 慕归程倏然抬起头,火红的光亮映出他眼中隐隐水色:「你若委屈,也实属正常。其实你我无怨仇,可我从来没好好待你——我把对你爹爹的愤恨撒在你身上,第一次见面就砍了你两根手指。现在又把你推到这里,叫你去死。」 第248页 慕清衡抿唇一笑。 郎艷独绝,遗世独立,这一笑连天地都失色。 错了。 他不委屈,一点也不。 若心中真的有些难过的话,却也丝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他与蒙蒙两心相许,可最后,却是他对不住蒙蒙。 「我从来都不委屈,慕前辈,曾经我不懂,直到前些日子爹爹提起你们互通信件,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在无尽崖下起死回生,并不是你偶然施手,而是爹爹託付你。」他才知道,原来天帝判处他生落无尽崖,其实是为了将他託付给最信任的人,给他留一条生路。 慕清衡低声道,「您救了我的命,两根手指又算什么?不必再嘴硬骗我了,碎魂裂魄岂是那般好修復的,您的天骨之所以没有了,其实是用来给我修復魂魄了,对吧。」 慕归程久久不语。 终于,他闭上眼,沉声开口:「衡儿,上次见面时没有认你、没有好好对待你我很抱歉,这一次在你和蒙蒙之间,我选择蒙蒙,捨弃了你,更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没这个脸,但是我……」 「我还是……想听你叫我一声三叔。」他声音几不可闻。 慕清衡神色动容,随即轻掀衣摆跪在他面前,磕下一个头:「三叔,对不起。」 慕归程一怔,连忙双手扶起他:「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慕清衡眼眸盛满歉然:「是替我父亲说的,我知道这一句太苍白,抵消不了您受的委屈。可是抱歉三叔,我以后没有办法去弥补您、孝敬您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翻滚腾腾热气的滚岩浆,轻声道:「三叔,有纸笔吗?我想……」 火光照映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好看的仿佛被人细心描绘的水墨画,纵横的残疤也无法破坏这份美感。 「我想给蒙蒙留一封信。」 …… 慕蒙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不知怎么一个激灵醒过来,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已经是晨光熹微了。 她身侧空空如也,整个房间中凝着一股毫无温度的冰冷。 不对,哥哥什么时候走的? 他应该离开很久了,不然这里不会这么冷。 慕蒙站起身,又看了眼窗外——破晓时分是天地最混沌的时候,这里又是神秘莫测的另一方世界,若不是有一丝丝金灿色的日光,她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暮色四合还是清晨伊始。 心中没由来的有些不安,她快步推门走出去。 然而,一开门却见到外边站了一个人,他的背影有些冷凝,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般,看上去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很久。 是三叔,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漆黑的长剑。 慕蒙看一眼心中便清楚,这就是三叔的那柄绝世宝剑,只是心中仍有些奇怪——三叔这样子分明是痛快借宝,可为什么站在外边迟迟不敲门,只等她自己走出来呢?看他一身寒霜,想是在外边站了很久。 而且……慕蒙四下张望了一圈。 她不知道第七界有多大,是不是像人界一样广阔无垠,拼命感应,也感应不到任何一点慕清衡的灵力气息。 慕蒙定一定神,没有着急查看这把长剑,而是试探问道:「三叔,我哥哥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慕归程抬头看她,浑浊的双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他没有回答,而是将长剑递过来:「蒙蒙,这是你要的东西。」 「谢谢三叔。」慕蒙接过来低声道谢。 碰触到剑柄的一瞬间,一种熟悉之极的气息直直从肌肤一直冲向心底,熟悉之中更添亲切——这本是一把沉重冰冷的长剑,毫无生命的死物,但不知为何,却仿佛触碰到了她的灵魂。 慕蒙心中悚然一惊,一颗心直直向下坠去,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荒唐的可怕的念头。 一时间,昨日慕归程的彷徨犹豫,和慕清衡的从容温和在眼前交错闪现。 她回想起睡着前慕清衡的目光,温柔如斯,深情如海,甚至能毫不费力地深刻感受到其中的挚爱。 ——汹涌而磅礴,宁静而清晰。 一个人的眼中,怎会展现出如此深沉的爱意?她当时没有细想——或许是那个人,将后半生所有的爱全部倾注在了那一瞬间。 慕蒙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心中长满了一丛叫做未知的草,这滋味十分陌生,记忆中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恐惧: 「三叔……我哥哥呢?」 慕归程静默了半晌,「蒙蒙,对不起啊。」 他颤巍巍的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蒙蒙,你……你自己看吧。」 慕蒙愣愣的双手接过,虽然慕归程什么也没说,但是她隐隐已经明白,也许那个可怕的猜测是真的。 信笺上的字体干净有力,风骨隽永,是她无比熟悉的——她从小是由慕清衡亲手教着写字的,她的字迹与他像了十成十。 吾妹蒙蒙亲启。 霎那间,他如画的眉眼,温柔的笑容,仿佛透过这信笺浮现在眼前。 但是却渐渐地、渐渐地模煳下去。 …… 蒙蒙吾爱,见字如面。 当我还是遮青的时候,你曾经说过,我堂堂正正的立身做人行侠于世,疾恶如仇善良正直,我多希望我是这样,从最初我便是这般模样。君子如玉,温润翩翩,一生中没有任何污点,有资格立于你身侧。 第249页 可这终究是不成的。 即便洪流倒转,时光重现,死去的人已经復活,发生的事改变轨迹,也还是不成的。 蒙蒙,即使你原谅了我,所有人都原谅了我,可我自始至终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曾行差踏错,从不是无辜之人,双手亦不算干净,我本乃永世戴罪之人,却忝颜得你深爱、得落落谅解、得爹爹照拂、得天族接纳,我何德何能有此美满结局,每每思此,肝肠寸断。 唯有一点欣慰便是这副残肢败躯,剧毒折磨,虽百般凌迟却予我在沉愧中暂得救赎。 可最终,你又偏偏错爱于我。 蒙蒙,你珍贵的心意不可辜负,不能辜负,也不愿辜负,哥哥本想以此生尽力赎清身负罪孽,盼将你捧于掌心疼宠呵护,而到最后,我留给你的却只有一封信笺廖廖数字,是哥哥对不住你。 我们成双而来,却叫你独身而归,一念及此,痛彻心扉。 请原谅我未曾与你商量的私自决定,外间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我们原本便不该犹豫。若天意如此要天族之人奉上天骨为祭,那么这个人理应是我。 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我知道无人怨怼于我,可寂静深夜魂牵梦萦,回想遍地腥风血流成河,这一切惨烈追根溯源,由我剖心而起。每每思及此心中痛悔难当,自责深重。 由我开始,也该由我结束。 化身为剑斩妖除魔,护六界安宁平稳,慕清衡作为天族之子能有此结局,唯余感激圣祖厚爱。 不许怨恨三叔,也不要怪罪爹爹,若是伤心难抒,就恼在我身上吧,是我先舍你而去,你当知为我难过并不值得。 蒙蒙,相信哥哥,拿起这把剑,我们一起,杀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怪物。 蒙蒙,我视若珍宝的蒙蒙,不必怕,哥哥永远与你在一起。 此剑永垂不朽,守护永世长存。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90章 除恶 他死后的日子。 天色已经大亮,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是的缘故,阳光看起来总有几分刺眼别扭。 仿佛罩着一层影影绰绰的轻烟,像是屈死不甘的扭曲魂魄, 让人无端的心头怅惘。 慕蒙双手机械而冰凉, 仿佛连指节都不会弯曲, 僵硬的不成样子——她几乎已经可以将这封信背下来,可仍然不停地、反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一遍看内容。 第二遍看语气。 第三遍, 她仿佛看见那个挺拔如竹, 清雅温润的男子,一手执笔, 从容微笑着写下这封信的模样。 满脸湿凉, 慕蒙随意伸手擦了一把,又低头看她的信。 可它还是原本的样子,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都无限的温暖柔和,像是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一般。 她都哭了,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是啊,那个看见她掉眼泪就痛彻心扉又手足无措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被永远的定格在这封信中,浅浅微笑着, 再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慌乱低哄。 这也很好, 他的心脏再不会生出那种剧痛了吧? 慕蒙缓缓仰头望天, 心中酸楚叠加委屈:可是她本就有信心的,她有信心, 让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生出撕心之痛。 慕归程不安地抿嘴唇,这位小侄女他才见了两面,就惹得她如此伤心难过,他心里更百般的不是滋味:「蒙蒙, 你要是难受,就打三叔骂三叔吧,可是你相信我,我不是讨厌衡儿,更不是故意叫他去死……是我无能,如果我有祭剑的资格,我绝对不会让他来承担此事。其实我知道他是好孩子……」 他说不下去,低头拿过一旁的长剑,轻轻抚摸了下剑身,嘆息道:「蒙蒙,其实昨日我不是没有想过干脆骗了你们,告诉你们这把宝物并不存在,或者已经损毁,也许你们会失望而归,可好歹不会丢了性命。」 「可是我反覆思量,却实在……外边的情形虽然你并未详细诉说,可无尽崖是穷山恶水之地,危险至极,倘若不是束手无策,你们也不会来到此地借用宝剑。」 慕蒙沉默,三叔又有何错,牺牲一人和千万人的区别罢了,但凡对着圣祖起誓过的天族之人,都会做这道选择。 她哥哥,更是男儿中的男儿,当之无愧的天族之子。 虽然道理她都懂,可慕蒙只勉强笑了一下,真的是极勉强,刚扯了一下嘴角便扯不动了:「三叔,你不要自责,这怎么能怪你呢。」 要怪也只怪她自己。 以身祭剑,原来昨日三叔露出那犹豫的表情,是因为要出一位天族之人以身祭剑。 这件事,慕清衡应该先她一步察觉了吧? 原来他深情如斯,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她道别,可她却还懵然不知,还安心的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慕蒙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将信认真折好,抚平边缘轻微的褶皱,妥帖的把它收进怀里,接着双手一起抹干脸上的泪痕。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因为泪水的洗刷,反而显出几分天真之色。 她快速地笑了下,双手抓住慕归程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三叔——三叔,当年是你救了哥哥对吧?当年他碎魂裂魄,从无尽崖上落下来,你都能把他救活,你这么厉害,这次也一定能救他,对吧?」 她语速极快,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那副信赖神色,仿佛慕归程嘴里绝不会说出一个「不」字。 第250页 慕归程却红了眼圈,不敢看她的眼睛:「蒙蒙,对不起啊,是三叔无能。那不一样的,当年他身躯犹在,碎魂和裂魄也尽数存于体内,可现在……现在……」 现在,他连身体都没有了。 上天入地,慕清衡留给这世间的,也只剩下他怀中的那一封亲笔书信了。 慕蒙的神色有些呆滞,这些她都明白的,但是亲耳听到慕归程承认自己回天乏术,还是觉得心中仿若一柄重锤狠狠砸下,蓦然间痛不可当。 他死过两次,两次都这般惨烈。 慕清衡恍恍惚惚按住心脏,不知每一次他撕心之痛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自己现在已经感觉痛楚难当,而他那么铁骨铮铮,流血重伤连表情都未变过、坚强的令人侧目的人,竟会被那痛折磨的生不如死。 「我知道了,三叔,我……能去他祭剑的地方看一眼吗?」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昨日还是灵逸动人的小姑娘,今日却仿佛风吹雨打,开败了一地残叶的花朵。 慕归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带她去了。 站在深坑的边缘,脚下踩着的土地正是慕清衡昨日站过的地方,慕蒙望着眼前翻涌滚烫的岩浆,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她轻轻抬手,取了一捋半披在身后的黑亮乌髮,缠绕于指尖拿到身前。 素手一划,一缕青丝就此悄然落于掌心,慕蒙忍住哽咽,沉默地翻转手掌,看着自己的乌髮静静落下,在没有触及岩浆时便悄然融化了。 慕归程在一旁满眼不忍,不由得低声道:「蒙蒙,你要节……」 「三叔,我挺好的,」慕蒙慢慢笑了一下,低声说,「我不会一蹶不振,我身上还背负着未完成的使命,那是我的责任,哥哥的责任,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慕归程百感交集,眼底隐隐发烫:「你是现在就要走了吗?」 慕蒙轻轻转过身直视慕归程,轻轻点了点头:「三叔,我这就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吧,你这一生吃了太多的苦,该回去享享福才是,爹爹他也很想你。」 慕归程低低笑了笑:「真是乖孩子……但是算了,三叔出不去的。这地方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进出容易,可三叔是第一个到这里的,总是有些特殊。我打开了这方天地,已经与这里融为一体,却再也出不去了。」 他这一生嚮往自由,最爱无拘无束,云游四方的生活,但最终却囿困于此,只有来路,没有归程。 若非如此,当年他也不会那般迁怒于慕清衡了。 慕归程缓慢弯腰,粗粝的指腹轻轻抚了抚那漆黑的剑身,神色落寞,目光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悔,却不知脑中想的是为何事。 他见慕蒙一直不说话,目光中沉着一股哀痛,便笑了笑:「蒙蒙,不必为三叔难过,我这一生……最终能亲眼见到大哥和二哥的孩儿,其实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 最终,慕蒙伸手握住他苍老枯瘦的手,她握得很紧,沉声道:「三叔,你放心,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她看了一眼身后滚烫的赤色岩浆。 心中默默的道:哥哥,我也会来经常看你的。 正式拜别慕归程后慕蒙向外走去,一直穿越过竹林,渐渐走出这片光亮,走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无尽崖下的迴风依然那么冷,刺骨的寒意似乎将血液都凝住,恍惚间,冰凉的风传来当日低低笑语: 「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无尽崖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好像是,你不冷就好。」 黑暗中,慕蒙咬住下唇,当时,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的温度,才给了自己那样的错觉吧。 无尽崖很冷,自始至终都很冷。 …… 半个月后。 人界北疆荒地。 「慕蒙,极几日不见你的长进非同小可啊,居然找得到我的藏身之处,还敢只身一人前来见我。」化怪阴恻恻的笑着上下打量她,目光中尽是不屑。 慕蒙握紧手中的长剑,阴冷地望着他。 她有灵器在手,力量已非昨日可比,曾经感受不到化怪的气息,是因为实力相差悬殊,而此刻,她的灵力与他不相上下,他的气息便也不再微弱到无从追踪。 化怪满是恶意的向她身边瞄了瞄,「你那个残疾的丑八怪哥哥呢?他不是护你护的要死,今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慕蒙手指攥紧剑柄,轻笑道:「他在家里准备庆功宴,等我取你的血回去祭酒。」 化怪自然不会被慕蒙阴寒的语气吓住,左右一瞥,像是瞭然了什么般勾唇笑道:「我知道了。在云境和荒边冢我都曾全力打他一掌,按理说该是致死一击,他却好端端没事人一样。都是无尽崖下爬上来的,互相也不必遮掩。」 「我猜,他大约是用无尽崖下特有的毒花练的『赊命灵法』,而且求速不求稳,此刻应当红线穿心,终于死了吧?」 慕蒙耐心耗尽,冷笑:「他怎么会死?不过你倒是要为你刚才这句话赔命!」 她话音未落剑已抽出,漆黑的剑身尽头剑尖寒芒一点,身形一晃,气势磅礴的直直向怪物刺去! 化怪露出一个冷毒的笑容,完全未把慕蒙这一招放在眼里,游刃有余的抬手妄图用两指夹住剑尖,慕蒙却剑势一盪,竟真的向他两指尖送去—— 那剑速之快如一挽留星,力量更是雷霆万钧,化怪意识到不对时已然来不及,只听「噗」的一声,他两根手指头已被削去。 第251页 慕蒙脚下云步一旋反手再刺,眼眸寒光彻骨,甚至比剑意更冷。 化怪终于打起精神,心知不可轻敌,立即闪身避过这一剑。 「你是练了什么邪门功法?堂堂天族之人竟也会走如此歪门邪道吗?」化怪寒眉低喝,即便有意隐藏,也没遮住眼中那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 慕蒙没有理会他,双眼瀰漫血色——若说方才刚见到此怪时,她只是想尽早将它杀了,可听他言语间辱没慕清衡,心中忽然间翻涌起愤怒与恨意来。 是它前世冒充哥哥杀了她。 是它在战场上见踏她的族人,却又将罪名推在哥哥身上。 是它不断杀人,将六界搅弄得腥风血雨,若非如此,哥哥也不会…… 恨意裹挟着暴涨的灵力,慕蒙双目一凛,再次挥剑而出,而化怪也不敢轻敌,双手一抬,数道黑气从他周身拔地而起—— 黑气形如鬼魅一般直直冲嚮慕蒙,慕蒙不躲不避,剑气激盪寒光四射,竟然在顷刻间斩断了四道黑气——曾经削铁如泥仿佛利刃般的灵气,在此剑下竟宛如软弱不堪的布匹。 化怪的目光噬骨阴寒,眼珠微微一转,倏然间疾沖天空妄图逃跑,慕蒙无声冷笑,玉腕翻转,无数剑气凝聚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拦住化怪所有去路。 逃跑不成,化怪自知只得拼命,一瞬间恨得眼睛血红,暗暗咬牙沖嚮慕蒙,手中光芒大盛,显然是将全身功力全部汇聚掌中拼力一搏! 慕蒙站在原地未动,沉默握紧手中的剑柄。 蒙蒙,我们一起,杀了这个怪物。 哥哥,和我一起,杀了他! 剑若寒霜,青光陡转,凛冽的气息势不可挡,剎那间,长剑狠狠噼砍在化怪的胸膛,赫然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力道不减,化怪踉跄向后飞出,重重撞在一棵树干上,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慕蒙一步步走过去。 早在他兴风作浪时,她就已经认真钻研了如何将化怪杀的干净,不给他一丝一毫金蝉脱壳的机会,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化怪大口大口的呕血,他狼狈的翻转身子,脸色苍白,髮丝凌乱的粘在侧脸上。 「蒙蒙……」他望着走来的慕蒙,竟然低声唤道。 他浑身鲜血淋漓,目光脆弱而温柔,那张脸眉目如画风华绝代,望着她的目光,竟然带着刻骨深情。 慕蒙下意识顿了一下。 她看见倒在地上的男人轻轻向她伸出手:「蒙蒙……」 慕蒙好像反应过来,立刻略略提了步速走过去。 就在地上的人眼中浮现一丝欢喜的光芒时,慕蒙倏然在他身边蹲下来,毫不客气地甩手给了他重重一耳光。 「连畜牲都算不得的下贱东西!你装作他的样子骗过我一次,难道觉得还能再骗第二次吗?」 「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你应当不会忘记吧,」慕蒙的声线仿若含着冰碴,刺骨的阴沉,「你少这么叫我噁心我,你也不配和他生一样的容貌。」 说完慕蒙抬起左手,迅速幻化一个灵决打向他,灵光明明灭灭,地上的化怪忍不住惨叫出声,仿佛承受巨大痛苦一般不断的在地上翻滚嚎叫。 很快地,他的身躯从脸部开始融化,渐渐的化作一摊血水。 一切重归寂静,结束了。 慕蒙缓缓垂下手。 好半天她才像反应过来一般,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剑,从怀中拿出一方洁净的丝帕,将上边的血污细緻轻柔的擦去了。 擦干净后,她细白的小手慢慢抚过剑身:「哥哥,辛苦你了。」 你放心吧,作恶的人已经死了,没有人再能扰乱天下的太平。 我们回家吧。 慕蒙收起剑厌恶的看了眼地上的血污,转身离去,然而刚刚走出几步,忽然间停住。 她想到什么一样拍了下额头,从怀中翻出一个空瓷瓶,又折返回去,一边收了一点地上的血,一边自言自语道:「虽然说方法有些噁心吧……」 慕蒙软软瞪了一眼手中的剑,低声嗔道:「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当时若是老实告诉我,我现在也不用捡这破烂了。」 那时她在荒边冢醒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三四日的记忆,当时慕清衡还是遮青,问他他还敷衍自己。 后来她单方面跟他生气,更问不出什么了,她只好回去后抽时间问了逢息雪。 逢息雪从来没有他那么多废话,直言道:「被化怪之气损伤的记忆,需要取化怪之血刺入指尖,用灵力融于眉心处便可寻回。」 此刻,慕蒙等不及回崑崙境,就地坐下划破指尖,滴了一滴化怪的血,随即掌中浮现灵力,轻轻将手悬于眉心之处。 随着灵光渐渐强盛,这昏天暗地的黑夜中,时间一瞬间凝固。 她的世界大雪纷飞,冰凉柔软,沁人心脾。 无数记忆汹涌在脑海。 她记起自己捧着他残缺的手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他却低声道:「你不要哭,你哭了我好心疼啊……」 她记起自己懵懂天真的献吻,他温柔至极地抱住了她,随即她肩膀处的衣衫一片湿热。 他呢喃:「蒙蒙,我爱你。」 她记起他直直跪下。 记起他高举过头顶的匕首。 记起自己接过匕首无数次刺穿他的心脏,捅穿他的喉咙。 第252页 她记起他双眼中明亮的疼惜之色: 「蒙蒙,不要再害怕了,你来报復我吧。」 「我想赎清我的孽。」 「那你就杀了我吧,蒙蒙。不用对我心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 慕蒙慢慢睁开眼睛。 她第一时间侧过头,去看身边寂静无声的漆黑长剑。 她想,若他还在这里,想必一定会温柔宠溺的笑着,说不准他那七窍玲珑的心中又会有什么想法,甚至反而还会先向她道歉。 若真是这样,她一定立刻冲上去打他,咬他,踢他,拧他,她一定会对他破口大骂! 「你这个傻子……」慕蒙听见自己已经低低呢喃出声。 「傻的无药可救了……从前都有谁夸过你聪慧敏锐。真是名不副实,你到底哪根筋聪明?」慕蒙轻声问对面长剑。 长剑平静屹立。 「这世间随便找个人出来,都比你聪明。可为什么你这么笨,我却还是很想你呢……大概是沾了你的傻气,也变得蠢到家了吧……」 长剑漆黑冷凝。 「哥哥,如果还能重来,真想回到你年幼的时候……」 我会夺下你剖心的刀。 我会护着你长大。 不会让你受伤,也再不叫你流泪。 「哥哥,我真的很想你。但我知道你这一生坎坷颠沛,已经很累了。既然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漆黑的长剑无声伫立,风吹过,记起一阵轻微的嗡鸣之声,仿若一个温柔又低沉的笑。 …… …… 化怪死后的日子变得异常平静。 从前各地或大或小的乱子多半背后都有那怪物的撺掇,他一死,那些掀不起风浪的小娄罗也树倒猢狲散,六界一下子清净不少。 即便还有些许动乱,也不再是天族一人管束的局面——鬼界有路照辛坐镇,月流天也于半年后登基为妖帝,从此天妖鬼三界联手同治,一时间海晏河清,天下大改新气象。 慕蒙最近十分清闲。 原本天族的划界就偏僻些,妖界和鬼界领域更接近人界,属地也更广阔,有什么小动乱不是路照辛出手,便是月流天解决,十次中能有七八次和天族没什么关系。 就算轮到天族管,慕蒙又不能次次都赶上姐姐派她去,毕竟多的是刚刚成年的小辈需要歷练。这样一来,日子变得更清净了。 她每日除了炼化赤心丹,几乎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做——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担心的不得了,轮着番的来陪她劝她,慕落和虞笙甚至还陪她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担心慕清衡祭剑身死她太难过,不好好照顾自己。 想想那个时候,慕蒙还觉得啼笑皆非。 她怎么可能会不好好照顾自己呢?哥哥就在身边看着她,若她伤心太过,他英灵在此,又怎么会安息呢? 渐渐的,大家明白慕蒙坚强洒脱,也就不像最初那般担心了。 这天,慕蒙修炼后正在擦拭剑身,就见到路照辛不打自招,拎了坛酒过来了。 她看见他,皱眉:「又喝?」 「子玄渡口的恶鬼终于解决了,我快三天没合眼了,从那边回来正路过你这儿,走不动了,进来歇一歇,」路照辛虽然笑嘻嘻的,但眉宇间确实有些疲惫,大咧咧往她身边一坐,拍拍酒罈,「这我给自己买的,只够我一个人的量,你……你还喝吗?」 慕蒙冷哼两声:「你自己喝吧,原来哥哥就不贊成我喝酒。」 哦,这倒也是,毕竟人家还在这看着呢,路照辛对着剑招了招手,扬起一个笑算是打过招唿。 慕蒙哑然失笑,这天下间肯陪着她把这把剑当做慕清衡,见面还会打招唿的人,只怕也就路照辛一个了。 「子玄渡口那只恶鬼处理起来这么麻烦?我前阵子听了一点消息,据传灵力并不是很高强,怎么把你累成这样?」看路照辛眯着眼睛开始喝了,慕蒙便跟他闲聊。 路照辛哂笑一声:「害,别提了,那鬼灵力是不高,但是这事麻烦——他不服鬼界安排的轮迴,这傢伙活着的时候极惨,怀着身孕的妻子被当地的恶霸害死了,他欲寻仇却因为寡不敌众被打了个半死,那恶霸为了报復又将他全家十四口全杀死了。他郁恨难解,放了把火连自己和恶霸全家通通烧死了,偏偏那天还是沖微阴煞之时,可不立刻就成厉鬼了。唉……这种怨气难消,身负冤屈,却又背着人命的厉鬼,最难掰扯明白。」 他一边捏着鼻樑,摇头晃脑地总结道:「只能说恶鬼也不是无缘无故成为恶鬼的,他虽然行兇作恶,但目的却是为了引起鬼界重视,想復活他的家人……害,这里边儿盘根错节的事儿太多,不说了,喝酒。」 慕蒙左耳进右耳出的听着,等到路照辛最后一句话音落下,蓦然间她眨眨眼睛,渐渐坐直了些。 「你干嘛?」 慕蒙若有所思的望着他,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酒杯来:「你能给我倒点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路照辛很大方的给慕蒙倒了一杯。 慕蒙摩挲酒杯边沿,没着急喝,想了一会儿出神道:「照辛,你提醒我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啊?」 「你说那个化怪,他已经有如此高的灵力了——哦,你只跟他见过两次,还没交上手,可能不太清楚,他的灵力是我和我哥哥加在一起才能勉强胜过的,这算是登峰造极,当时罕见了吧。」 第253页 「所以你说,这么样的一个人,当今世上已经绝对无人能超越,他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的夺取我的赤心丹呢?」 很没道理。 为了更高的灵力吗?没必要,他已经是当世最强了。 为名为利?可是只要他想,不用赤心丹也可以随时得到到这些东西。 赤心丹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一定有什么是除了灵力外,更无可替代、只有赤心丹才能帮他达到的目的。 慕蒙想不出来,皱眉良久,仰头将杯中的酒尽数喝下。 路照辛看着她,思索片刻问:「蒙蒙,你忽然提这个,是因为担心那怪物还有什么后手吗?」 「那倒不是,那怪物已经死透了,死绝了,不可能再有什么后手,我只是有些奇怪,这赤心丹对他来说究竟重要在哪?他又不傻,应当知道与我作对并不容易。」 见慕蒙顾虑的只是这些,路照辛摆摆手,轻笑道:「那是他的事情了,管他有什么目的,他已经输了,死了,再想这些有何用?」 是的,没用。管他有什么目的呢,多半也是为了做坏事。 可是不知为何,慕蒙就是忍不住抓这个念头——仿佛有什么模模煳煳的东西,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她,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在期待什么。 也许换了任何一样人或事物,她都会满不在乎。 可是……唯一的特殊,就特殊在那化怪是慕清衡心脏幻化而成的。 那总是不一样的。 须臾后,慕蒙将手中的酒杯往旁边一搁,做了决定:「那怪物是从无尽崖下爬上来的,他被扔下时还是一颗心脏,爬上来却变成了这般模样,我得下去看看,他到底碰上了什么造化。」 路照辛睁大眼睛:「什……什么?」 慕蒙轻描淡写,「我要下无尽崖。」 第91章 . [最新] 良人归(晋江文学城独发) 正文完结。…… 慕蒙要下无尽崖这件事, 最开始只有路照辛知道。 他不是没劝过,他快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他相信在任何人眼中看来, 这件事都是一件很没意义、根本不必要的事——一个已经死了且坏事做绝的人, 拿赤心丹干嘛?更无所顾忌的杀人放火呗, 用头髮丝想都知道。 但慕蒙完全不听他的。 不仅不听,还要求他保密, 不许告诉别人。 路照辛心中郁气, 他是鬼王,掌管一界, 不可能丢下身上的责任陪慕蒙一起下无尽崖,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认准了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事,并且行动力惊人,两日后便准备妥当开始着手实施行动。 他管不了慕蒙,气得浑身难受,思来想去,只好把酒戒了。 *** 慕蒙知道三条路可以下无尽崖,那日她和慕清衡一起走时,他教过她。 第一次她选了之前走过的路, 路过第七界慕蒙稍稍停滞, 略一思索, 还是不愿让慕归程为她担心,便没进去一直向下, 直到走到尽头没路了,还是一片黑暗。 这条路行不通。 第二次选的路比第一条长不少,过了第七界慕蒙又往下走了很久,但最终也是条死路。 这条路也行不通。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 因为第二次走的更远,所以所用的时间太长,虽然之前已经跟家里打过招唿去云游远行,但坏就坏在姐姐联繫她几次,却找不到人,本来情况就特殊,她失联太久,差点儿把一众亲朋急死,路照辛没扛住压力,只好把慕蒙正做的事说了。 得知慕蒙还要再下一次无尽崖,慕落第一个不同意: 「蒙蒙,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既然化怪已死,它有何目的就不重要了。若是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无尽崖本就诡谲危险,又是那怪物诞生的地方,他那么厉害,若你真找到了它的巢穴,那里有比它还危险的东西……你让姐姐怎么放心的下呀?」 慕蒙第二次回来没几天就开始着手准备走第三条路,慕落担心的要命,一点也不想放她走。 慕蒙摸摸鼻子,她知道这么大的事儿,撒娇绝对没用,只能认真解释:「姐姐,你就让我去吧,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可是就是放不下。」 她温声低笑:「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应该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只剩最后一条路,我去了无非三种结果。」 「第一种,这最后一条路也是死路,我能到达的地方有限而无尽崖深茫浩大,那么就算我心有不甘,也没办法再查下去;第二种,我找到了那怪物的巢穴,解了心中疑惑,无论这原因是惊世骇俗还是寡淡无味,都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最不济第三种,那里果然有我应付不了的敌人,但如果我真的死在那里,你便知道无尽崖下还有那化怪的同伙,他们必定筹谋着更大阴谋,你们也可提前早做防范,免得日后有更大浩劫我们来不及应对。」 慕落张了张嘴,竟发现妹妹的话她都不知该如何辩驳,最终只能说:「好,你若执意要去,那我跟你一起。」 「那可不行,」慕蒙忍不住笑起来,轻轻靠在慕落肩膀上,低声撒娇:「姐姐,我知道我很任性,我也知道你一直都纵容我。所以对不起啊姐姐,这样一来,你就没办法任性了。」 她抬起头,目光依赖也愧疚:「你不仅是我姐姐,更是姐夫的妻子,泽儿的娘亲,爹爹的女儿,身上背负着天族的责任,我们两个怎么能一起下无尽崖?」 第254页 慕落心疼:「可是我怎么能……」 「姐姐,对别人我无法启齿,可是在你面前,什么事我都能坦然相告。」慕蒙浅笑,「你知道的,这是他在这世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繫,虽然有些牵强,但真的是最后一丝了。」 确实很牵强。 虽然那怪物是慕清衡的心脏幻化而成,可是当他剖出心脏那一刻,那颗心脏不过是被捨弃的、一摊没有生命的死肉。 当它化为而怪,它的行为,它的目的,它所思所想所求,其实皆与慕清衡无关了。 慕落沉默了很久,最终她长嘆了一声,慢慢抚摸慕蒙的头髮:「好吧。姐姐准你去,可是蒙蒙,你不要忘了,你也是我和阿微的妹妹,泽儿的小姨,爹爹的女儿,你必须平安回来。」 慕蒙认真而郑重的点头,无声的抱紧慕落。 …… 第三次下崖还是从荒边冢走,然而,慕蒙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有人在无尽崖边等着她。 男子黑衣白髮,眉目深邃而俊朗,身旁的姑娘温婉娇美,灵逸动人。两人并肩而立,看上去格外般配。 笙笙和逢息雪怎么来了? 慕蒙一脸诧异地走上前,走近了先是看见逢息雪和虞笙握在一起的手,心下有些瞭然——她这几个月一直在不是下无尽崖就是上无尽崖,这么长时间没见,他们两个居然发展到这一步了。 随即又有些感慨,难为盛大哥先后喜欢的两个姑娘,最终都没有把心交给他。笙笙终究是喜欢上了逢息雪,看来盛大哥是遗憾退场了。 却不曾想盛大哥情路如此坎坷,看样子还是他缘分未到。 虞笙看见慕蒙十分开心,忙不迭向她跑来:「蒙蒙姐姐。」 看见她慕蒙自然也高兴,笑着捏了捏她柔软白皙的脸颊,「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路照辛这个大嘴巴,我以为他只告诉了我姐姐他们,他到底还告诉了多少人啊?」 虞笙连忙替路照辛解释:「其实不怪路大人,你前阵子失踪,我和逢哥哥很着急,一直跟天族的人在一块寻你,他告诉落姐姐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所以才知道的。」 她一边说,逢息雪从后边慢慢走上前,温柔而小心的揽着她。 哦,那是自己错怪路照辛了,慕蒙笑笑:「原来是这样,怪我骂早了。不过你们还来送我干什么?这里风大,笙笙体质又不好,别再生病了。」 最后一句,她是看着逢息雪说的。 逢息雪还没说话,虞笙先忍不住提议道:「蒙蒙姐姐,让我跟你一起下无尽崖吧,你上次一去就是那么久,我不太放心,听说那里又黑又冷,你一个人怎么走啊。」 慕蒙又心软又好笑,笙笙到底是恢復妖族身份不久,刚接触这些东西,自然只知道无尽崖又黑又冷,可按理来说,这里边的危险逢息雪应当很清楚啊,没有足够强的灵力,只怕会把性命丢在下面,他怎么没阻止? 慕蒙转了转眼珠不置可否,先看向逢息雪,「笙笙要陪我下无尽崖,你……同意?」 逢息雪微笑,温软的目光落在虞笙身上,见她小脸满是坚定,便说道:「我一起去就是。」 「不,停,你们谁也不许去。」慕蒙算是明白了,逢息雪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重要,他根本就拒绝不了虞笙的任何要求,他灵力那么高,自然有万全的保护好虞笙的法子。 慕蒙真是嘆为观止,还好笙笙乖巧懂事,不然就逢息雪这样的纵容宠溺,也太不像话了,「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是不行,我绝对不同意。」 虞笙还不放弃:「可是……」 「笙笙,你不知道,这底下的路奇怪,人和人之间没办法离得太近,如果到了下边,你不能跟在我和逢息雪身边,太危险了我们会担心的。」慕蒙很温柔的胡说八道。 既然逢息雪不忍心,那便由她来劝吧,反正这傻姑娘单纯的很,又对无尽崖一无所知,她说什么她都会信的。 果然,虞笙听了之后秀眉微蹙,还是很担忧:「那这可怎么办?」 「放心吧,姐姐心里有数的,」慕蒙笑着抚了抚虞笙的小脑袋,转头对逢息雪嘱咐,「把笙笙照顾好。」 她知道她可以完全放心逢息雪,但还是忍不住叮嘱。 逢息雪声音低沉有力:「我知道,你保重。」 虞笙依依不捨,一直陪慕蒙走到悬崖边才放开她的手,「蒙蒙姐姐,那你要小心,一定要早点回来。」 慕蒙笑道:「好。」 最后一次了,她只任性这最后一次。以后这一生,再也不会让大家这般担心了。 …… 这条路明显比前两条更长,过了第七界后又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乎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 这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黑暗长路,慕蒙觉得自己第一次对无尽崖的「无尽」有了清晰的认知。 这种感觉孤独而寂寥,走的越远,自己仿佛就越渺小,越能丈量出这方天地的浩瀚与辽阔。 慕蒙觉得,她至少走出两个前一次失败那条路的长度。 并不是没有想过放弃,甚至这念头不是一次的在脑中浮现:回去吧,前路漫漫,根本不知道还要走上多久,这件事真的有意义吗? 可不知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还是一横心走了下来。 第255页 就在慕蒙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究竟走了半个月、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的时候,她忽然发觉下边有极微弱的光亮——蓝色的,浅淡的,在黑暗中模模煳煳,大概距离它还很远。 但这个时候距离已经不是问题,慕蒙感觉这差不多就是她此行的终点了。 果然,到了那处蓝光所在,慕蒙感受到几乎快要散尽的的熟悉气息——正是那怪物身上的气息。 它果然是在这里化怪的,慕蒙矮身走进洞穴,这洞内狭窄异常,但灵气四溢,她环视了一圈,发现洞穴的每一处洞壁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慕蒙挨个看过去。 一边看,她一边在心中感嘆:这里真是个贵地,怪不得能供养出那般造化的化怪,不仅灵气盎然,还记录了许多强功阵法,而且没有一样是外边有的,甚至都不曾听说过。 随手拿出一样,都是嘆为观止的至尊法典,这种宝地居然让那怪物占了那么久,真是暴殄天物。 慕蒙一边看一边暗暗腹诽,缓慢往前走直到尽头处,她刚看了两行,忽然间愣住了。 紧接着,她屏住唿吸怔怔凑近,几乎双手颤抖着将上面的文字看完。看完很久之后还屏着唿吸,似乎怕动静大了,惊碎这场欢喜的梦。 这上面的字句晦涩而深奥,她也从不是个过目不忘之人。但不知为何,每看过一行,那些字便深深的印在心中,再也无法拔除——仿佛她一直以来的辛苦努力,都是为了此刻这些珍贵的文字。 这是一个离奇古老的阵法,名为夙寐,和前面那些提升灵力或强力攻击的阵法不同,这个阵朴实无华,只不过是可以达成持阵者的任何心愿。 不过需要强大的灵力,更需要一样当世罕见的至宝,赤心丹。 慕蒙长长唿出一口气,滚烫的眼泪簌簌落下。 她想,原来如此,原来那化怪有一个必须完成的心愿,但具体是什么她不知道,而且也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最重要的是——她也有一个心愿。 一个一直以来从未熄灭,但却深知绝无可能的心愿。 她有强大的灵力。 也无需去争夺赤心丹。 她是天生的持有者。 …… 日光温暖,崑崙境中的杏花都开了。 粉白色的娇花满缀枝头,淡雅而清远的香气浮于空中,房间内都萦绕着清冽的冷香。 慕蒙日日擦拭的那把长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床上闭目和衣而卧的男子。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长长的眼睫仿若鸦羽般浓密,无辜的垂下,为他更添几分安静与乖巧。 他的肌肤细腻仿若冷瓷,白皙的近乎透明,唇色却艷丽浓郁,加上那墨染般的凛冽长眉,整个人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昳丽俊朗,容颜绝色。 * 慕蒙的愿望很简单。 她要慕清衡,只要慕清衡。 但是因为骤然获得復活慕清衡的办法,她心中激动难抑,几乎是回去后立刻开启法阵,却忘了应该在这心愿中加上重要的一条——她要慕清衡立刻醒来,一刻钟都不能耽误。 但是没办法,此阵只能开启一次,现下只能委屈又懊恼的等待慕清衡自己醒过来。 此刻,慕蒙推门进来,趴在床边仔仔细细瞅了半天,最后小声地嘆了口气:「哥哥,你真的,真的很能睡。」 她抓过他完好无缺的左手,将脸垫在他手背上喃喃自语:「其实我知道,应该让你多休息休息的。可是算一算,你在六合神剑中呆了也快一年了,嗯……距离你出来也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要不然你醒过来,跟我说两句话再接着睡?」 慕清衡容颜清雅,气息沉稳,一如既往的安静。 慕蒙坐直了身子,托着下巴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脸颊。 不破不立,哥哥脸上的疤痕和手指与腿的残伤都好了,大概体内的碎魂梦与九毒噬骨也不药而愈了吧。 正弯着唇角胡思乱想,忽然察觉到有人入境。 慕蒙走出去一看,惊喜笑道:「姐姐?你不是前两天刚走吗?怎么又过来看我啦?还把这小傢伙也带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开心的揉了揉慕落怀中慕泽屿的脸颊。 慕落把叠声喊着要小姨抱的慕泽屿交给她:「爹爹知道兄长的事,欢喜的连病都好了七分,只是暂时还不能赶路奔波,所以没有来。不过他不知道从哪搜了一堆灵药嘱咐我亲自带过来,还想让我把你们两个都接回家去住。」 慕蒙轻轻点点头,慕清衡祭剑之事若说她的伤心难过是寂静无声,还能挺住;爹爹却已经年迈,锥心之痛让他一下子就病倒了。 如今得此喜讯,他也病有好转,果然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回家去住……慕蒙略一思索,商量道:「姐姐,此前我也想过回家的,不过哥哥身份特殊,又经歷过这些事,如果回天族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上门探望,也不利于他养病。倒不如崑崙镜清清静静的,等他养好了身体醒过来,我们就会回家的。」 慕落点点头:「你说的也是。放心好了,爹爹那边我来说。」 慕蒙抱紧了慕泽屿,眯着眼睛笑:「谢谢姐姐。」 慕落不轻不重地戳了下她额头,温声笑道,「你呀,眼看着是开心了,人也活泛多了,跟个小孩子似的。」 第256页 慕蒙笑吟吟地领姐姐进门,看着她将带来的东西放到一边,算是知道爹爹高兴成什么样了,有多少好东西是她见都没见过的祖传宝贝,更有甚者她压根就不认识。 她哑然失笑:「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爹爹也太紧张了。哥哥脉搏极稳,灵力充沛,身体也无任何不妥之处,只等醒来罢了。」 「这可不是爹爹一个人的心意,」慕落笑着解释道,「这个是云泽境送来的,这两样分别是鬼王与妖帝的心意。慕清……兄长,他是天帝的公子,救世间于水火,大家都愿他痊癒归来。」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盼他醒来是你的心愿,亦是我的心愿,我们所有人的心愿。」 慕蒙心中温暖异常,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尽数化作低眉一笑。 她微笑着侧头看嚮慕泽屿,捏了下他的小鼻尖:「还没问你,你怎么过来啦?是不是想小姨了?」 慕泽屿深知大人说话时不可插嘴,直到此刻慕蒙问他,才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想小姨,也想叔叔。蒙蒙小姨,你能带我去看看叔叔吗?」 他之前听说叔叔为了杀怪物,以身祭剑,心中难过了好久,前些日子听到娘亲提起叔叔回来了,他便按耐不住激动的心,一直想来看看。 慕蒙笑道:「当然可以啦。」 她抱着慕泽屿走进屋,怀中的孩子看见床上安静沉睡的慕清衡,轻轻地呀了一声:「叔叔的脸好了……」 他真诚地感慨:「叔叔长的真好看呀,大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慕蒙失笑,瞅了瞅慕清衡,倒觉得泽儿说的也挺有道理,她心情放松,不由得起了坏心思为难他:「不对诶,从前你明明是这样形容我的,那你说是蒙蒙小姨好看,还是叔叔更好看?」 慕泽屿果然为难,皱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间灵光一现,深情地说:「那肯定是蒙蒙小姨和叔叔生的孩子最好看。」 慕蒙一噎,简直难以置信:「你你你……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啊?有吗?」慕泽屿有些困惑,好像很懂一样指指床上的慕清衡,「我前些天偷听娘亲和爹爹谈话,小姨以后会嫁给叔叔了,他就是我小姨夫了,那当然……」 果然小孩子口无遮拦,慕蒙听了一耳朵如此直白的话,顿时红了双颊,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停,停停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什么小姨夫乱七八糟的,你……你先叫他舅舅。」 「舅舅?」 慕蒙解释道:「舅舅,就是小姨的哥哥,也是你娘亲的哥哥。」泽儿从小没有舅舅,她和姐姐也心照不宣的并未提起,难怪他对这个称唿如此陌生。 慕泽屿若有所思:「舅舅……哦,我想起来了,原来叔叔也曾说过让我唤他舅舅的。」 还有这种事,慕蒙倒是不知道,忙问道:「什么时候?」 「就是在北疆那一次啊,我被蛇蛊抓走,叔叔救了我一命,他还抱了我,特别小声的告诉我,让我叫他舅舅。」 只是他当时只说了一句,然后蒙蒙小姨就来了,又没有人跟他解释舅舅的意思,他不太懂这个称唿,所以还是叫叔叔。 慕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睛脱口而出:「是嘛……那你那时候怎么没有……」 不对,也亏得泽儿当时什么都没说。 如果当时他喊破了慕清衡的身份,他们两个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想必她北疆之行不会与他同路。 云泽境中也不会去为他疗伤。 天仓境里不会动心。 在荒边冢,她也不会告白。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对他敬而远之,两个人陌路江湖永无交集,会不会结局便是这个傻子不知什么时候、凄凉地殒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慕蒙被心中的想法激得隐隐有些发冷,下意识抱紧了慕泽屿,怔愣了一会儿,轻笑道:「谢谢你,泽儿。」 她低头亲了亲小外甥柔软的脸颊,低声道:「泽儿乖,先出去找娘亲玩好不好?」 慕泽屿没有多问,乖巧点头走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屋中顿时寂静下来,慕蒙一步步走到慕清衡跟前,坐在床边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掐了掐: 「我一直以为你是见了我之后才知晓泽儿身份的,谁知你却在初见他时便明白了,是因为这孩子与姐姐长得太像么?你呀……」 回想曾经他与姐姐两人互相不喜的时光,慕蒙摇头头笑嘆——却不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抱着泽儿,小心翼翼的告诉他,他应当唤他一声舅舅的呢? 慕蒙的手轻轻向下滑,最终停留在他的清晰跳动的心脏上,慕蒙不捨得用力,轻轻抚了抚,「快点醒来吧,哥哥。我知道你以后会是一个好哥哥,会对我好,也会对姐姐很好很好的。」 她低头凑近,温柔地在他眉心处落了一吻,轻声补充:「我们也会对你好的,我们一家人,以后再也不分开。」 …… 第二天慕落回天族,慕蒙将她送到境口:「姐姐,你让爹爹放心,告诉他这边一切都好,等哥哥醒了,我会立刻带他回家的。」 慕落看着如今的蒙蒙,心中知晓她的小妹妹有多坚强柔韧,自己早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你有分寸,你也不必担心家里,我们一家很快就可以团圆美满了。哎对了,逢息雪和笙笙是不是搬回崑崙境边隅住了?」 第257页 「嗯,前几天回来的,之前逢息雪住的地方清冷偏僻,我将崑崙境的南边浮枝坞划出去,那里温暖灵气百花盛放,更适合笙笙居住。」 慕蒙点点头,她天族事务繁忙,不能时时刻刻照顾妹妹,有这两个人她极放心,不觉露出欣慰笑容:「好,这样说来倒是离你更近了,你们在一起还能彼此照应。那姐姐先走了,若有消息要立刻传信给我。」 送走慕落,慕蒙步伐轻快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认认真真的盘算心事。 云泽境给哥哥送来灵药,她应当写个信答谢一下,好久没去那了,过些日子该抽时间去看看云伯伯。 西南漠山的邪祟一直是盛大哥在管,晚点自己应该送个灵信问问,需不需要她过去帮忙。 下个月月哥哥过生辰,这可是他登基为帝后的第一个生辰,送点什么合适呢…… 忽然,慕蒙顿住脚步。 杏花如海,斑驳深处,那人一袭纤尘不染洁净到底的白衣,墨发几乎垂至足踝,仿若月下仙人一般。 乌髮红唇,漂亮的仿佛尽收天地灵气长于深林的妖魅,比烈火之焰添一分昳丽,比冷月清辉多一抹柔和。 慕蒙再也忍不住。 「哥哥!」她提裙飞奔过去,仿佛乳燕投林般扑进他怀中,一如从前。 慕清衡紧紧揽住她,抱着她娇小细瘦的身躯,那力道几乎要把她融入骨血。 「蒙蒙……」他低声唤,声音好似玉环撞响的泠泠之声,干净的没有任何杂质,清湛低沉,让天地间任何乐声都骤然失色。 「蒙蒙,我怎么还……」他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妥,换了个问法,「你拿到六合神剑了吗?那怪物……已经除掉了么?」 慕蒙又好气又好笑——亏的她以为他如同自己一般品尝久别重逢的欢喜,哪成想,他大概不过是下意识将自己抱这么紧吧。 人家的记忆还停在祭剑之时。 慕清衡见慕蒙一直不说话,不由得有些疑惑,手臂稍稍松了些,但却没完全放手,松松的圈着她:「蒙蒙,那怪物……」 「哎呀,怪物死了,死绝了,再没有了,现在天下太太平平的,」慕蒙听他刚醒来说这几句话,提怪物比提她还要多,不由得在他腰间轻轻拧了一把,「六合神剑我也拿到了,吶,就在这呢。」 说完,慕蒙笑盈盈的拍了拍慕清衡的胸膛。 慕清衡有些怔愣,眼下的状况确实让他难以立刻弄清楚,他微拧着眉心似要启唇,慕蒙连忙先说道:「好啦好啦,这些事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我可是等很久了。」 见慕清衡目光认真,却是乖巧的等她说话,慕蒙眼珠微转,有些娇蛮的勾了勾他下巴,「你一拍脑袋决定去做剑祭,都不跟我商量,害我伤心难过,说说怎么补偿我?」 果然,慕清衡的神色立刻低柔歉疚,小心翼翼的望着她:「蒙蒙,对不起……」 慕蒙撇嘴:「这叫什么补偿?」 「那,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啊?」 慕清衡有些手足无措,小声道:「我怎样都行,只是你别不要我了……」 「你个傻子,」慕蒙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腕骨,「你就不能主动一点,知不知道我主动亲过你多少回?」 慕清衡茫然仓惶的目光怔了一下,随即浮现受宠若惊的欢喜,他漂亮的凤目添了几分光色璀璨,揽在慕蒙纤腰上的手下意识收紧。 慕蒙想,如果他再废话一句,她一定…… 忽然间慕清衡的吻落下来。 他小心而温存,细细的缠绵,无尽的深情与挚爱皆融入这缱绻一吻。 千般小心万般温柔,一点力气都没捨得加,仿佛是脆弱的珍宝,他跋涉过千山万水,歷经无数苦难,才终于得到这温柔一顾,捧于掌心犹嫌不足。 明月皎皎,清风几许。 他勾着她的唇舌辗转摩挲,唇齿间尽是她轻盈的甜香。 清浅温存间,慕蒙低低呢喃:「哥哥,有我在,永远不会再让你疼了。」 她说:「我们回家吧。」 ——正文完。 2022.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