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 第1页 《冬天,过去》作者:ranana【完结】 简介: 探案故事,非单元文,发生在很热的夏天的故事。这个故事的风格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出场人物、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信息一大堆,看上去很乱。已完结,这两人的新篇章过阵子开哦。 作者比较笨蛋,如觉得有bug,可在评论中指出。 赵尤x筱满。 剧情 正剧 第一章 赵尤(上) “开会啦!” 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喊了一声,像是个男人喊的。赵尤往市局三楼偏南的一角瞥去,大楼一共六层,灰石墙,蓝玻璃窗,门前旗杆高耸,红旗缠在杆顶,门上的警徽熠熠生辉。周围既没有更高的楼,也没有长得比这幢楼高的树,大楼朝东,此时数百扇玻璃窗户一齐反射出刺眼的光,二楼再往上去,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赵尤眯起了眼睛,在额前搭了个棚,仍瞅着三楼,一动不动。站在他边上抽菸的晏伯远用手机敲了他一下,朝不远处围着一根菸灰柱站着,也正吞云吐雾的白岚和游小艺挥了挥手。那两人低头按了按手机,会意地点了点头,动作一致地用力连吸了两大口烟,丢开了烟屁股,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朝那大楼走去。 晏伯远也去扔没抽完的烟,回头沖赵尤使了个眼色。赵尤啃了一大口汉堡,慢吞吞地说:“是三楼技侦开会啊。” 晏伯远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用力指那大门。赵尤赔了个笑,把剩下的汉堡塞进嘴里,抓起搁在脚边的外卖纸袋跟着晏伯远也往楼里去了。 市局一楼大厅里用红红黄黄的鲜花布置出了一个巨大的警徽,花坛后头拉了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扫黑除恶,服务民生,和谐创新,友爱团结”。一些人从服务大厅的方向闹哄哄地走了出来,几乎全是信访办公室的人,团团围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女人瞪着眼睛,龇牙咧嘴,脑门上绑着条布带子,挥舞着手里的一张传单吵嚷着,嗓门很大。 “款女士,您的信件我们已经接收,您上报的情况,我们这边一定会处理的。” “你就别和我您来您去了,我每次来你们都这么说,你,你,你,你,你们信访办就这么几个人是吧?哪个我没见过?哪个我没见过至少两次?投诉信我递了多少封了?我的问题解决了吗?那个法医你们查了吗?情况你们去了解了吗?我就想知道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他……他凭什么把我女儿解剖成那个样子!我女儿的尸体就是证据!我不会就这么火化的!我告诉你们,我查过了,尸体在殡仪馆能保存六十天!两个月呢!这才多少天?我一定天天来!” “具体负责解剖的法医按照规定我们是不能和您透露的,事情我们已经建档跟进了。” “你别拉我啊,别拽我啊,我都拍着呢,我要曝光你们!青市公安局无良法医毁我女儿遗体!我要曝光你们!” “您别这样,您快起来,小李,小方还不过来扶款女士起来!” “差不多就行了啊,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女儿是命案,命案不解剖怎么找兇手,怎么判案?你以为解剖是搞什么艺术品啊?还追求美观呢?你再这样就是胡搅蛮缠了啊。” “我要见你们主任,叫你们信访办的主任出来,分管你们的是不是政治部?还是宣传口的?” 一群穿蓝色警服的人从花坛后延伸出来的一道黑黢黢的走廊里走到了横幅下,他们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一手提着保温杯,一手抓着乱糟糟的头髮,避开了在花坛前互相争执推搡起来的男女,目不斜视地往楼梯间走去。 “主任好。” “吃了吗?” “哎呀,热死了。” “电梯还没修好啊?” 值勤的保安喊着“别吵了,别吵了”进来了。晏伯远在赵尤面前连打了好几个响指,更不耐烦了,拖着他就进了楼梯间。 楼梯间狭窄,没有窗,浅绿色的墙壁包围着蓝色的瓷砖地,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噼里啪啦的说话声汇成一大股音浪,把人往楼上推。 “你看啊,关羽的武力值第一你没意见是吧?那就说张飞和赵云怎么排,刘表死了,儿子不战而降,刘备带着人要逃去江陵,人挺多,但几乎都是平民百姓,没战斗力不说,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曹操和曹纯带着手下五千虎豹兵要去堵刘备,五千虎豹兵各个都是精兵啊,当时关羽不在,刘备就派了张飞带了二十个人给他们守后路,张飞呢,你别说他没脑子啊,他让那二十个人藏了起来,自己站在长坂桥上朝着曹操的五千精兵那么一吼,老子张飞在这儿呢,你们哪个敢上来?你猜怎么着,夏侯杰当即吓得摔下马,摔死啦!” “等会儿啊,我们这儿不是讨论史实吗,你这不是《演义》里的吗?” “你看好法国?小殊,你这路子够野的,法国现在还有谁啊?齐达内退役之后还有什么人?哦哦,还有那个什么格什么兹什么曼?马竞的是吧?” “看电影?我哪儿有那个太平洋时间啊?她就不乐意了,还问我,你一搞财务的怎么也这么忙?四大都没你忙吧?我说,我们他妈的还得给黑社会盘帐,你知道黑社会的帐多复杂吗?我还得发邮件去给那个什么瑞士的银行,人还特别不配合工作,起码磨磨唧唧一个星期才有回信。” 第2页 又是一声:“开会啦,开会!” 晏伯远推着赵尤小跑了起来,没一会儿,他们就追上了白岚和游小艺,白岚正给周围的人发口香糖,眼角余光扫到赵尤,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赵尤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这会儿赶着去开会的大部队来到了三楼,只见楼梯口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女警吆喝着:“党史学习办的,这里,这里。” 她没好气地埋怨:“都看一看啊手机啊,微信都有通知的,一点开会,现在都一点十分了!赶快,赶快!” 人潮翻涌,赵尤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四楼。 “不要挤!” “挤什么啊??” 两个提着保温杯的中年男人从五楼逆着人流往下跑,擦着满脑袋的汗,匪夷所思:“不是说五楼多功能厅嘛?怎么搞到三楼去了?” “政治部和新闻中心临时决定合开记者见面会!” “电梯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热死了!” 真的热,宛如置身于一个巨型蒸笼。不锈钢扶手像是被火煨着,墙壁像是从火焰山挖来的泥沙垒起来的,热得只好不停出汗,汗水迅速蒸发到天花板上,湿热的空气又迅速从上方直落下来,落到每一个的头髮上、脸上、身上。每个人都淋着另一个人的汗。还渴,渴得吝惜了口水,渴得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沉默地唿吸。那唿吸潮湿、滚烫,汗也是滚烫的,人被烫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坐以待毙,变成衣服包着的一盅肉汤,散发着刺鼻的髮油味、烟味、蒜味、汽油味、泔水味。 “热死了。” “怎么这么热?” “这要是死个人,半天就臭了,两天就他妈巨人观了吧?” “热啊……” 到处都是发红的眼睛,黑色的眼圈,青黄的脸,每一张脸都像一只邋遢的调色盘。 “开会!开会!” 只有这声音最清楚。声音大约是从六楼传来的。六楼就是顶楼了,没别的楼层了,这蒸笼再不可能叠得更高了,到了六楼,就通风了,就透气了。人们又精神了起来,重新收拾了煳里煳涂的五官,又交头接耳地说起了话。 “新的打拐小程序推送了,都装上啊,安装率算在打拐办的绩效里的,都装上啊。” “下个月就开始了。” “分局的人都过来了,指纹补采年内必须完成。” 一部分人在五楼散了。晏伯远松了口气,白岚也是如释重负,摇着头和游小艺一道拿手扇风。他们的衣服后背都湿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汗渍。 “五楼今天开什么会?特警还是反恐啊?” “你们刑侦今天多少个会啊?” “不是省厅治安大队的来巡讲吗?” “那你就打电话给厂商问他们用的是什么播放器和解码软体啊,再从后台调数据,一般后台显示已经删除的视频档案是没有日期和时间的,就做个程序过滤一下,然后解码。” “一共三个指纹,压在一起,一个个画,画完了再量。” “不一定,我就见过不是窒息,但是也出现了玫瑰齿的。” 到了六楼,一大帮人一窝蜂挤向入口,赵尤一看,几乎都是熟面孔,不是刑侦的就是刑技,技侦的。边上忽然有人说了句:“小赵,你爸爸最近还好吧?替我问声好啊。” 赵尤找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个中年男人身上,男人穿着蓝色制服,正笑眯眯地瞅着他。赵尤一下就认出了这个男人,两人打过几次交道,男人姓万,是开放区分局的一个副局长。赵尤和万副局长隔着人群握了握手,万副局长又说了句什么,赵尤没听清,就听到一个名字,“戴柔”。他便又在人群里搜寻了起来。游小艺回头问他:“谁找我们副队啊?” 白岚跟着左顾右盼:“对啊,戴副人呢?刚才还看到她走在我前面呢。” 晏伯远凑过去说:“三种可能,一,她正和老雷在老雷办公室吵架,二,她正和老雷在会议室吵架,三,她正和老雷在教导员办公室吵架。” 白岚翻了个白眼,撇下他,快步上了六楼。晏伯远转身找到赵尤,两人也快步上了六楼,大步流星地就进了602会议室。602里头已经坐了些人了,室内开了空调,没开灯,拉起了窗帘,打着投影,冷风嗖嗖,他们进去后,随便找了两个位子就坐下了。赵尤摸出了口袋里的笔记本和原子笔,晏伯远拿着手机嘟囔:“是602吧?” 这时,只听“啪嗒”一声,投影仪关了,灯开了,那会议室里原先坐着的人纷纷朝赵尤和晏伯远行注目礼。赵尤陪了个笑,拱了下晏伯远,晏伯远脸一绿,两人灰熘熘地往门口走。 有人冷着声音说:“不好意思了啊,今天技侦也是大会,刑侦重案在隔壁。” 晏伯远捂住了眼睛,赔礼道歉:“不好意思,什么都没看到,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又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人都到齐了怎么不锁门?” 赵尤和晏伯远夹着尾巴出了602,晏伯远摇头嘆气,直接拐去边上的603,却恰好和从603点头哈腰出来的白岚和游小艺撞了个满怀。游小艺陪着笑要关603的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第3页 赵尤往里看了眼,603里十几号人正聚精会神地听报告。 “黑山近青市地段,经过多年整治,协同社区治安小队,两抢一盗案件数量已成为全市九大区中……” 门关上了。游小艺一脸古怪地问白岚:“怎么是三队在用啊,不是603啊?微信上不写的603吗?怎么临时换地方了?” 晏伯远说:“你这微信还有写房号?我这只写了六楼大会议室啊,还是你们二队在603,我们一队在别处?” 白岚说:“反正,都不对。” “开会!开会!!” 唿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走廊上剩下的人全都跑了起来,白岚和游小艺立即加入了奔跑的队伍,赵尤和晏伯远面面相觑,人群推着他们也跑了起来。一大帮人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地挤在606门口。606是间双门会议室,眼下门敞开着,晏伯远往里看了一眼。边上的人都说:“就这儿了。” “闷死了。” 走廊上零星开了几扇窗,却没有风,阳光无遮无挡地扑进来,反而比楼梯间里还要熬人。606里更是闷热异常。游小艺和白岚沖赵尤努了努下巴,走去屋子东南角坐下了,那儿全是刑侦二队的人。大家热络地打招唿,热络地拿着手里的笔记本互相扇风。 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赶紧找位子坐,都到齐了好关门开空调!”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你们说现在哪个兄弟姐妹城市市局不是中央空调?” “不开空调,也开个电风扇吧?” “这你就不懂了,这怎么算抠门?这叫整合战略资源。” “小晏,赵副,这儿,这儿,一队坐这儿。” 晏伯远和赵尤去了刑侦一队的队伍里坐下。队长詹轩昂和教导员袁园都到了,一群熟人凑在一起搭起了话。 “吃了吗?” “今天吃什么外卖了?” “赵副,你真是神机妙算,今天食堂中午的冬瓜汤真的是馊的。” “热死了……六月份就这么热,正常吗?” “怎么还有人没到啊?” 606的门终于合上了,空调开了,先出风口的是一阵热风,大家仰着脖子吞着唾沫,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望着主席台的方向。 会议室里唯一还站着的人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支队长雷万钧,人高马大,铁黑的脸,一脑门的汗,穿着一套短袖制服,腋下夹着顶公安帽,他就站在主席台后头,手里抓着一只遥控器。 空调开始出冷风了。雷万钧挥了挥手,有人拉上了窗帘,屋里忽地暗了,投影仪在挂在墙上的灰濛濛的电子写字板上投影出几个粗体黑字:“清水花园五栋,六〇四案。” 有人发出轻轻的,长长的嘆息声。没人说话了。赵尤从外卖袋里拿出了一包薯条,放在膝盖上,掩住嘴,偷偷往嘴里塞了两根。晏伯远仰着脖子看着雷万钧,伸手过来把那包薯条塞回了外卖袋里。赵尤又拿了杯可乐出来,喝了两口,温的,带气,像止咳药水。他摊开了笔记本,写起了东西。 雷万钧发话了:“现在进行案情第二次汇总啊。” 接着,他也不说话了,会议室里只有空调吹风的声音和记笔记的声音。赵尤停了笔,抬起头,转着笔看着投影出来的两张照片。 一间卧室里,一个女人仰面躺在床上,她的嘴上贴着胶带,双手被胶带捆在身前,身上的睡衣血迹斑斑,一条薄薄的空调被卷在一边。另一张照片拍的也是一间卧室,也有一个人穿着血迹斑斑的睡衣,被子卷在床上一角,嘴巴被胶带封住,手被胶带绑在一起仰面躺在床上。那是一个少女。 这时,会议室的后门开了。 有个很轻很轻的男声说:“政治部找赵尤。” 有个很轻的女声说:“政治部找赵尤。” 有个不太响的男声说:“政治部找赵尤。” 晏伯远用胳膊肘捅了捅赵尤。雷万钧清了清嗓子,后门关上了。 雷万钧又发话了:“案情第二次汇总啊,竺昭,刑技那边有什么要更新的吗?在现场採集到张立的指纹和其他生物信息了吗?” 刑技的队长竺昭就起来报告了:“指纹和生物信息的事情比较复杂,根据二队报上来的线索,张立是走后门进的蓝心首饰加工厂,田可人的舅舅是厂长,张立入赘之后,他给他安排了厂里一个管理的职位,做了十来年,今年,张立和三号线一个女工苗瑞瑞好上了,就被撤了职,苗瑞瑞被辞退了,张立被安排去做保安队长,五月调的职,也没往治安那边报,指纹和其他生物信息,档案库里一概没有,他的二代证的指纹也还没补采。 “做了保安之后,张立住在厂里的宿舍,长期不在清水花园的家里,我们两拨人一拨人还在他家尽可能多的收集现场的各种痕迹,另外一拨去了他的宿舍,宿舍是八个人的宿舍,张立用的牙刷,毛巾我们带走了,指纹的採集就需要花一些时间和同宿舍的其他人进行比对排查了,目前送回实验室的,在604现场採集到的指纹和生物信息都是属于两个死者的。另外就是老孟那里把毒物反应都做了,没有在两名死者的身体里发现致毒物或是镇静药物的成分。” 第4页 雷万钧听完,转向了一队这里,问道:“老詹,你们那里追查田可人那台马自达追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看监控,主要是车子在6月5号凌晨四点进了燕子沟之后……”詹轩昂清了下嗓子,晏伯远接了话茬:“雷队,燕子沟那边一片的监控不足,还存在现有监控一直遭人蓄意破坏的问题,分局说年年申报,年年都不给拨款增设新的监控,找蓄意破坏的人吧,对方有一定反侦察能力,每次搞破坏都是在监控死角,不是用石头砸,就用的是气枪,很难溯源……” 雷万钧一摆手:“财政预算的事不是这个会的重点。”他看了看一队的教导员袁园:“小袁,你记一下,这事下个会讨论。” 袁园埋头记笔记。雷万钧问道:“小赵,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赵尤摇了摇头,托着下巴看着雷万钧。边上又是一阵记笔记的声音,雷万钧看着别处发问去了:“世芳,你们二队呢?蓝心首饰加工厂排查下来有什么进展?” 二队的队长王世芳起来发言:“小戚和小万在去张立的情妇苗瑞瑞老家的路上了,张立和她的事情败露,她被工厂辞退时,她已经怀孕了,据同宿舍的女工说,已经很显怀了,估计得有五个月了,本市的医院没查到她的建档资料,她被辞退后,于5月2日下午3点于市客运西站乘车回了老家桐市永平县,之后就没有其他出行的记录了,我们怀疑她在老家待产,已经和桐市永平县分局通过气了,希望他们能协助调查。” 边上的队员徐晚意递过去一个usb,王世芳往上传usb,刑技的实习生小包猫着腰过去帮雷万钧连电脑。 王世芳接着道:“田可人因为女儿中考,去年五月就辞了职,在家陪读,她和张立不离婚也是因为这个……” 詹轩昂道:“小赵,你们不是去问了吗?这夫妻俩出了这种事干吗不离婚?” 苗瑞瑞的身份证和在市客运西站拍下的她购票,搭车的监控画面出现在了电子写字板上。 晏伯远说:“她父母说,田可人是因为不想影响女儿中考。” 晏伯远继续汇报:“夫妻俩身上都没有意外险,清水花园的房子贷款早还清了,他们也在外也都没有负债和经济纠纷,以前公司的同事说田可人为人很和气,对谁都没红过脸,她和张立是因为未婚先孕结的婚,张立老家在黑山,农民出身,进城务工,在工地干过,也做过土方车司机,客运司机,快递员。认识田可人的时候他在开放区普松街道顺发快递站做快递员,经常去田可人他们公司送快递,以前的同事说,他话不多,人很老实,田可人的父母都是青市理工大学的教授,家境不错,知道女儿怀了孕,就张罗了婚礼,出了百分之八十的钱,买了清水花园这套开放区实验小学的学区房给他们。 大家都仰着脖子认真听报告,只有赵尤埋头奋笔疾书,坐在他边上的殊乐瞥了他一眼,小声念着:“5月30,大波浪,白珍珠耳钉,玉镯,5月31,大波浪,连衣裙,黑皮包,lv……6月3号,长马尾,无耳钉,亚麻西装套装,6月8号……” 殊乐“咦”了一声:“8号不就是今天吗?” 赵尤小声和他说:“认真开会。” 殊乐翻了翻眼皮,詹轩昂伸手过来拍了拍赵尤的笔记本,赵尤还在写,殊乐还跟着看,还轻声念着:“刘胡兰,额头布带,还我公道,女孩儿笑脸,女儿?文化衫和牛仔裤,帆布袋,扩音喇叭,揣着一条横幅,塞满了白色的巨大信封和传单。百分之八十,晨光,23,10,6,16,8,”殊乐看得一头雾水乐,忍不住问道:“赵副,你这写的是什么财富密码啊?和六〇四案有什么关系吗?” 那边厢雷万钧就又问话了:“小赵,你是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赵尤摇了摇头,翻过一页,在空白的纸上画起了圈。殊乐闭了嘴,不看赵尤了。 晏伯远接着说:“小区是老小区了,后门常年锁住,我们去的时候,并没发现铁锁遭到破坏,而且后门正对着海天街的两个路面监控,查看了监控,在案发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发现可疑人员从后门进入小区。前门是去年新换的感应,配备电子感应钥匙,开车的住户进入时在车上按感应钥匙就行了,感应钥匙的信号没有独一性,没法记录和锁定出入的住户,开车进小区的非住户需要和保安登记,保安给我们看了登记的出入记录,零点过后没有访客进入小区了,另外,小区有规定,外卖不能进入小区,送外卖的都是等在小区门口,住户自己出来拿的。不过,鑑于清水花园小区之前发生过的入室抢劫案,这套保安系统的漏洞还是挺大的,比如对行人就没什么约束。 “现场勘验的时候也问过那些邻居,说小两口感情看上去不错,没听见过他们吵架,夫妻俩在邻里口碑都不错。他们那栋楼住了挺多老人,家里什么电器不好使了,要搬个什么重的东西,都会去找张立帮忙,都说他人很热情,有求必应。田可人但凡去菜场,去超市也会帮一些出门不便的老人带些日用品。也和田可人的父母确认过了,家里确实少了不少贵重物品,田可人的钱包不见了,还有结婚时田家父母送的浪琴对表,田可人的婚戒,钻戒,一些首饰,田可人的笔记本电脑,平板都下落不明。” 第5页 王世芳突然说:“张立和妻子的家庭背景,财力悬殊,他又是入赘,我觉得,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苗瑞瑞怀孕,以致他和妻子产生了感情危机,他们工厂离清水花园不说近,也不算远,跑步的话,半个小时肯定能到了,张立是保安队队长,对工厂里的监控位置非常熟悉,路面监控也没法提供更多有效信息,他应该是有预谋地躲避了监控,回到了家中,有预谋地杀害了妻子和女儿,接着就将兇案现场伪造成入室抢劫,以混淆视听,事后却因为害怕,开了老婆停在楼下,靠近小区垃圾分类中心的车逃跑了,因为太过害怕,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要掩饰自己的行迹了,出了小区,就被清水花园外那条清水大道的路面监控捕捉到了。你们看,他当时的打扮,黑鸭舌帽,黑上衣,手套,显然是为了在黑夜中掩饰自己的行踪,未免在现场留下指纹,绝对是有备而来。” 电子写字板上闪过清水花园一处垃圾分类中心的照片,还有一张路面监控的截图。一个戴鸭舌帽,穿黑上衣,戴手套的男人坐在司机位上。 詹轩昂道:“这不符合逻辑吧?既然他已经把案发现场伪造成了入室抢劫,也就是说他是心存一些侥倖心理的,觉得自己不可能落网,说不定他还准备杀人之后再回到工厂,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毕竟从工厂的监控来看,他没有离开过,那他还逃什么?” 王世芳说:“犯罪分子有时候就是这么没逻辑嘛,他就是慌了嘛。” 詹轩昂又道:“而且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张立作案的吧?这个照片也看不出来开车的到底是不是他,监控里的这身衣服我们也打听过了,没有人都能确定张立是不是有同款,毕竟都是很常见的款式。” 王世芳又说:“田可人的爸妈说了,汽车平时女儿开,钥匙都是她拿着,可是谁入室抢劫会去偷车钥匙?要说为了偷车吧,你也不知道屋主车停在哪里,还得和业主打听,而且小偷也不见得一定会开车,单卖车钥匙能卖多少钱?又不是啥法拉利保时捷的钥匙,再说了,拿车的时候万一开车出小区的时候万一被保安在门口拦下来……也太多不确定因素了。再回来604现场啊,现场没发现田可人的车钥匙,备用钥匙倒是在她卧室的柜子里找到了,张立可能一开始没想杀人,人死了之后,他怕了,拿了车钥匙打算开车逃跑。” 詹轩昂摇晃起了脑袋,说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再说说分局那边的记录吧,清水花园最近一个月发生过两起针对顶层的入室抢劫案,犯罪分子对清水花园周边十分了解,作案手法娴熟,且都选择在凌晨十二点到一点左右犯案,犯罪分子进入室内后在客厅大肆扫荡,其中一起还打伤了被吵醒的屋主,将屋主捆绑了起来,这次案件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干的,不过,我不是说排除张立作案的可能啊,毕竟他莫名其妙地失了踪,那辆马自达也不见了,确实有畏罪潜逃的嫌疑。” 殊乐冒出来一句:“该不会女儿不是他亲生的吧?” 詹轩昂瞪了他一眼,殊乐赶紧低下头,不出声了。 王世芳说道:“工厂里的事情我们二队跟进下来也有进展,那天和张立一起值班的同事许阿昌说,当天张立并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就是和平常一样上班,巡逻,6月4日晚十一点半,张立通过外卖软体订购了外卖,保安队里其他队员表示,只要和张立一起值班,他都会主动买外卖奶茶之类的东西大家一起吃宵夜。十一点四十五分外卖送到,6月5日零点十分左右,两人吃完宵夜,张立说要去上厕所后就再没出现过了,我们在值班室发现了张立的手机,经过手势密码破译,核实了外卖订购记录,手机里现存的通话记录也没什么特别的。” 詹轩昂道:“手机里面的浏览记录呢?你们查了吗?通话记录可以删除,和电信那边沟通了吗?” 竺昭说:“报告已经传给王队了。” 王世芳轻轻说:“报告我看过了,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通讯信息和浏览记录,也没有删除过数据的痕迹,张立家的桌上型电脑呢?有什么发现吗?” 詹轩昂点了点头,道:“查过了,电脑应该是他女儿在用。所以目前来看,张立和苗瑞瑞应该没有联繫了,他和田可人结婚这么多年,十几年都风平浪静,他也就在近期犯了这么一次错误,田可人可能已经原谅了他,男人嘛,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女儿要中考了。” 一个女声抢白道:“有些男人可能觉得出轨一次不是什么大事,男女有别,说不定田可人并没打算原谅他,打算等女儿考试结束了就离婚,张立不同意,他们那套学区房,目前是在他们女儿田子息名下的,车子是田可人的,要是离婚了,女儿也多半是判给母亲,钱和孩子,张立什么都不会得到。” 晏伯远掩住嘴巴轻声道:“我还想戴副今天怎么哑火了。” 赵尤看了看那个说话的女人,素面朝天,人瘦小,眼睛很大,那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詹轩昂。詹轩昂拉长了脸,眉心紧锁,王世芳出来打圆场了:“这不是我们这个会的重点吧?” 雷万钧也说话了:“袁园,小高,记一下,下次妇女工作大会上我们好好讨论一下侦察案件中男女刑侦队员比例为案件侦察工作带来的影响。” 第6页 众人又都埋头写笔记。 咔哒。606的后门又打开了,晏伯远又拿胳膊肘捅赵尤。殊乐说:“赵副,又是找你啊?” 他这一声忽然之间听上去很大声——那开门声响过后,会议室里忽然之间特别安静,大家都默契地停了笔,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赵尤抬头一打量,雷万钧正盯着会议室后排。赵尤回头看了看,晏伯远拽了下他的衣袖:“就你事多……” 原来刚才进来的是治安支队的人,其中还能看到治安支队的支队长沈俊奇,他的相貌宽厚,神色谦和。赵尤又去看雷万钧,雷万钧的神色也很谦和,亲切。他切换了墙上的照片,一条标语映入赵尤的眼帘。 “贯彻落实四个一,六个五计划,早破案,快破案,让人民群众安心、放心。” 雷万钧道:“这个小区的监控问题啊,很值得拿出来说一说,一个月里两起入室抢劫,还有人受伤,当时发现监控坏了,分局就应该督促他们即时更换监控摄像头,像清水花园这样的老小区,里面的保安总共多少人?平均年龄都多大了?一个晚上巡逻多少次?关键时刻他们能保护群众,能保护得了群众吗?‘守护万家,治安在行动’的活动可以说展开得非常成功,为青市创建治安标兵城市起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是这里就有一个疑问了啊同志们,治安联防培训的时候他们是怎么通过最后考核的呢?这些都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他脸上很和气,语调也不重,会议室里的人又开始唰唰唰记录。赵尤合上了笔记本,看着雷万钧,这个支队长还没讲完呢:“为人民群众办事,让人民群众放心,防患于未然,这才是公安工作的重中之重。” 接着,他大手一挥,道:“老詹,你们就继续跟进张立和车子这条线,一定要找到车,找到人,还有清水花园之前两起团伙作案的盗窃案件我们争取一併破了,把案卷从分局调过来,之前负责的同事也都一起拉进来协助调查;世芳,你们盯紧那个苗瑞瑞,还有,从蓝心加工厂到清水花园这一路,从五号凌晨到那辆马自达离开清水花园的那段时间,所有监控都再去看,再去查,这个开走马自达的男人的打扮虽然很不好锁定,但是仔细去看,大家辛苦一些,坚持一下,努力去找一找,一定会有所发现,他从哪里来的,他什么时候进的清水花园,怎么进的清水花园,他是什么人,他和张立是什么关系,还是他就是张立。 “大家要是有什么困难,什么问题,都说出来,大家通力合作,才能尽快破案。” 有人小声问:“要散会了吧?” 这时,戴柔举起了手。会议室里的众人已经陆陆续续起身了,赵尤还坐着,晏伯远催他:“你看火箭发射看上瘾了是吧?” 他在赵尤面前不停打响指,詹轩昂也到了赵尤面前,板着脸和他说话:“今天早上你和小晏第一时间到的现场,也去了张立他们工厂,刚才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晏伯远笑着说:“詹队,吃饭前赵副说下午开车去燕子沟转转。” 赵尤问了詹轩昂一声:“戴姐还有事要汇报,我们就这么走了啊?” 詹轩昂一看他,眼睛瞪得老大:“你是不是消极怠工?” 他话音才落,只听戴柔大声说道:“雷队,杰妮首饰加工厂失窃的案子,分局的老万来了,那个失踪的女工……” 雷万钧关了空调,不悦地打断了她:“这事儿分局管就行了,你别瞎操心了,现在六〇四案是重中之重,这起案件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公众舆论也是相当关注,我们现在要尽快破,尽早破,好让市民安心!” 他边说边往外走,戴柔追着他出去。詹轩昂一摸寸头,咧着嘴嘀咕:“治安的人还没走呢。” 他忙往外去,刑侦一、二队二十来号人也都跟着出去了。 散会了。 赵尤也跟着人流出去,出了门,到了走廊上却挪不动道了。走廊里所有人齐刷刷望着同一个方向。赵尤瞅了瞅,大家都正看戴柔和雷万钧的热闹呢,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要人手查杰妮的案子,一个要对方少管闲事,吃市局的饭,办市局的案,二队的教导员高岁长挡在他们中间,雷万钧和戴柔唾沫星子乱飞,高岁长不时抹一把脸,好言相劝:“小戴你听我说,好,好,好,你要查就去查嘛,雷队,她一个人,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实在不行,一队拉个人过来吗?” 边上的詹轩昂瞥了他一眼,跟着也好声好气地劝起了戴柔:“小戴,有话好好说,有什么问题先和你们队长反应,队长能处理一定处理啊。” 王世芳过去劝起了詹轩昂:“詹队,你们一队也正是用人的时候,小赵下个月就转职了吧?他可是一个顶俩,我们怎么可能从你们这儿调人。” 人群里,赵尤和晏伯远、游小艺的眼神对上了,游小艺对他扮了个鬼脸。赵尤扭头就挤出了看热闹的人群,熘之大吉。他这都走到外围了,突然和沈俊奇打了个照面,治安的人正站在楼道口抽菸,不时瞥一眼还在争锋相对的戴柔和雷万钧。 “小赵,边主任到处找你呢。”沈俊奇笑眯眯地说。 第7页 赵尤已经听不清后头还在吵什么了,和沈俊奇打了个招唿,笑了笑,赶紧要往楼梯间去,这就看到万副局长从604办公室里探出半个身子。万副局长见了他,见到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了他,他扯着衣领擦着汗,干笑着问赵尤:“小赵,出什么事了?” 不等赵尤回答,他的肩膀被人勐地撞了一下,原来那戴柔已经气势汹汹地走到他了身边。她一把将万副局长从604里拽了出来:“我们走!” 万副局长慌了,东张西望:“啊 ?我这还没给雷队长汇报呢?” “叫你走就走,费什么话!”戴柔揪着万副局长就走了。 高岁长喊道:“小戴!室内禁菸!!” 看热闹的人散开来了。治安的人也往楼下去了。赵尤走到了楼梯口,听到身后晏伯远喊了他一声,晏伯远还说:“袁姐找你去办公室。” 赵尤加快步伐,晏伯远二话没说,甩着膀子过来,直接把他给拽回了六楼,拉到605门前,推了进去。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袁园,一个是政治部的边杨,两人正坐在空调下面喝热茶。 赵尤见了这两人,上前好一顿寒暄,握手,敬礼,稍息,立正,笑容满面:“詹队在催了,去燕子沟排查,非走不可了。” 袁园说:“你慢点,调职批下来了啊,和你说一声。” 边杨说:“下个月‘四六一’就开始了,下星期通报了,下个月你就直接去分局挂职了,过一年回来说不定我们俩就同级了。” 与眼与眼 袁园沖赵尤笑了笑,“小赵好好干,过几年就能去省厅和你爸团聚去了,你们这是上阵父子兵吶,我看好你哦。” 边杨说:“你等会儿和我下去做个採访,优秀青年警察代表,我看全局就你最上镜。” 边杨又说:“代表政治部啊。”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三人同时往门口望去,只见詹轩昂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袁园的办公桌前,抓住赵尤就说:“你还杵这儿吹空调呢?还不赶紧走!” 边杨笑着和詹轩昂摆了摆手,詹轩昂把赵尤推出了办公室,“啪”一声关上了门。晏伯远正等在605外头,靠在窗边抽菸。赵尤看到他,一拍脑门,跑回了606,找到了先前忘了拿的外卖袋子,翻出薯条和可乐,先喝了一大口可乐,热的,没气了,够甜的。小包在调试投影仪的亮度,和赵尤打了声招唿,那电子写字板上掠过一张又一张照片。 黑夜里,坐在车上的看不清脸的男人;一整栋茶叶色的居民楼;破碎的玻璃移门;空空如也的顶楼露台;发黄的外墙水管;左邻右里,楼上楼下的不锈钢防盗窗;居民楼边的一棵高大的槐树,一些断枝聚在树下;惨死的女人;惨死的少女;解剖台上发白的女尸;解剖台上发白的少女的尸体,她们的嘴巴上都留有胶带的印痕,她们的肠管外露,手腕青紫。 赵尤在会议桌后坐下了,吃着干瘪的薯条,说:“小包,你再放一遍。” “啥?” “所有照片,你再放一遍,按照居民楼,水管,防盗窗,露台,移门,一号卧室,二号卧室,一号死者,二号死者,移门,露台,水管,居民楼,路面监控照的顺序。” 小包不解:“一号死者,二号死者?” 晏伯远进来了,说:“一号死者是田可人,二号死者是田子息。” 小包按照他说的顺序重新过了一遍那些照片。 晏伯远说:“活动轨迹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 赵尤伸长脖子看着小包,问他:“你穿什么鞋啊?刚才上来开会的时候没见到你啊?” “哦,我午饭过后就来调系统了,我穿……”小包抓耳挠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迷惑地说:“运动鞋啊。” “什么牌子?” “阿迪啊。” 赵尤翻开笔记本,找到不久前刚写下的一串数字,划掉了其中的一个6,改成了7。 电梯修好了。赵尤和晏伯远搭电梯去了地下停车场,上了车,赵尤开车,开了十来分钟,到了朝阳路上了,晏伯远一个激灵,问他:“你去哪儿啊?” 赵尤说:“604啊。” “早上不才去过吗?” 赵尤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你吃过早饭了干吗还要吃午饭?” 晏伯远说:“大哥,我早饭吃豆浆油条,午饭我吃盖浇饭啊。”他拍了拍窗户:“我自己去。”想了想,他又说:“你不会觉得兇手会回到犯罪现场吧?” 赵尤停了车,说:“燕子沟那一片监控太少,还荒,有两个很大的汽车交易市场,三更半夜把车停那儿,不出十分钟砸车偷车,卸牌照,拖车,旧车改装成新车一条服务的就来了,车子是五号凌晨四点后消失了踪迹的,今天八号了,找车不如直接去这两个交易市场,别和分局或是那边派出所的人一起去,你自己先去摸摸情况。” 晏伯远点了根烟,下了车。赵尤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驱车往清水花园的方向去。 第一章 赵尤(中)part1. 赵尤在清水花园门口找了个车位停了车,还没走进小区,就看到保安室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正堵着两个上了年纪的保安吵闹。 第8页 “你们这个监控到底怎么回事?” “是不是非得像现在这样出了人命案你们才重视?我爸今年都八十八了,一个人住在这儿,你让我怎么放心!” “是不是因为是农村回迁房你们就这种态度啊?看不起我们农村出生的?” “叫你们领导出来,物业费我们也没少交!” 两个保安苦着脸求饶,一个试图安抚众人:“经理出差了,主任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另一个解释着:“买的肯定不是次品,是那天断电给烧坏了,这都是进口的,我们有订货记录的,损坏当天就去预订了,本来进口的东西到货时间就不确定。” 那群人还在继续嚷嚷:“买监控的钱是不是你们自己吃进了?我们可以告你们的,上法院去!” “现在就换,你先换个国产的能怎么样?等你那什么进口的玩意儿到了再换不就行了?这么大一个小区没一个监控能用,像话吗?这不是招唿贼上门呢嘛?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就不走了!” 赵尤趁保安和人群都没注意,从供汽车进入小区的通道边上的窄路熘进了小区。到了5栋,就看到这六层的居民楼下正停着一辆消防车,一架云梯升出车外。云梯上站着个穿着一身白色防尘服的人,车里坐着两个将身上的连体消防制服褪到了腰间,用衣袖在腰上打了个结的年轻消防员,他们开着车门,仰头看着那云梯。黝黑的脸上都是汗。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围着消防车跑来跑去,比划着名手上的树枝,佯装洒水枪,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喷水声。 赵尤拦住了孩子们,问道:“树枝不会是那里捡的吧?” 他指着消防车边的一棵大槐树,那槐树周围围了一圈警戒线,地上还放着两个编号为23,24的证物标记牌。 孩子们梗着脖子争先恐后地说:“哪儿没有树枝啊?你别诬衊我们!” “进去那里要被警察抓的!” “你谁啊?关你屁事!” 赵尤就放过了他们,拍了下消防车,两个消防员看了他一眼,赵尤出示了证件,问了声:“有对讲机吗?” 一个消防员指了指云梯,赵尤点了点头,那消防员拿了个对讲机出来,拧了一通,说道:“辛雯,市局刑侦的人来了。” 过了阵,对讲机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和他说两句。” 云梯上站着的人——一个女人便低下头来,和赵尤挥了挥手。女人是市局刑技支队痕迹办公室的辛雯。消防员把对讲机递给了赵尤,赵尤环顾四周,问道:“之前那几起入室抢劫的重新去采了吗?” 烈日炎炎,小区里除了那几个玩闹的孩子,再看不到别的人影。赵尤拿手帕擦了擦汗,站在了树荫下,瞅着那两个标记牌,又问:“素姐还在楼上?” 辛雯说:“采了,打算回头和分局当时采的数据做一下对比,素姐在604,还在采足迹。” 赵尤一抬头,仰望着604的方向,透过交错的枝桠,隐约能看到604的窗台,槐树和居民楼离得太近了。他翻起了笔记本,疑惑道:“房间里有很多足迹吗?” “不是在建足迹系统吗?有指标的啊大哥,有效足迹建库率得达到百分之八十。” “水管上有什么发现吗?”赵尤用笔记本扇起了风,他望向车上的那两个消防员,问他们:“你们觉得徒手能爬上去吗?” 一个瞅了瞅外墙水管,说:“当然能,扒着水管,踩着这些防盗窗,一下就上去了,和梯子似的,你看啊,这一栋楼只要楼下几户装了防盗窗,最后大家都得装。” 另一个比手画脚地说:“别看六楼高,在工地上爬过脚手架的一眨眼肯定就上去了。” 辛雯说:“水管加固做得挺牢靠的,在三楼的位置找到了一些衣物纤维,被一棵螺丝钉给勾住的,还有……” “什么?” “很多鸟屎……”辛雯发出一声短促的嘆息,“热死了……” 赵尤说:“我上楼去看看。” 他还了对讲机,就要进楼,那群孩子这会儿拿着树枝当起了手枪,围着附近一处垃圾分类中心追打了起来。赵尤喊了声:“小心别跑进警戒线里。” 那垃圾分类中心边的一个停车位也用警戒线围了起来。警戒线上挂着一张纸,孩子们用树枝啪啪打了两下那张纸,朝赵尤扮了鬼脸,跑远了,赵尤走到警戒线前一看,那挂着的纸上印着一辆雅阁私家车的照片,他拿出手机蹲下了对着那纸拍了一张照。这时,有人喊了他一声,赵尤回头一看,是个老人家,正从5栋走出来,手里提着只塑胶袋。 这老人就住在5栋的504,独居,姓范。范老先生问他:“早上不是来过了吗?” 赵尤满面堆笑地迎了过去,问道:“垃圾分类呢吧?您真是模范市民。” 范老先走到那几只颜色各异的垃圾桶前,忍不住抱怨了起来:“我就说这槐树在这儿就不好,还是4号,我说这房子不能住,你看,现在出这么大事了吧。” “这儿可是学区房。”赵尤说,“实验小学,实验中学都特别好吧?” 第9页 范老先生把一袋子垃圾扔进了干垃圾堆里,说:“那以前可不知道开放区实验小学要在这儿搞分校区啊,唉,这房子也就这点好了,你看,也不着地铁,最近的菜场得坐十站!你说这门口也没个公交车站,去菜场买个东西,下了公交车,还得提着东西走不少路,太费劲了。” 赵尤还笑着:“您去接孙子放学?三点就放学了吧?” 范老先生往回走去,又说了:“还早呢,走过去就十分钟,这学校倒确实不错,不然你说小田小张他们一家,小田人爸妈可是理工大学的教授,就住市中心理工大学附属学校学区那块儿,结婚不还买的这里的房子?” 赵尤指着那雅阁的照片,问了句:“这车位不是田可人的吗?” 范老先生没好气地说:“你们一走,物业就把车位给租出去了。” 两人进了5栋,关上了防盗门,赵尤侧耳听了听,说:“这儿隔音还挺好。” 范老先生点了点头:“到了晚上特别安静,老人多也有老人多的好处,睡得都特别早。” 赵尤笑了笑。范老先生又说:“就是老了实在不中用,眼睛半瞎,耳朵半聋,也没个电梯,再过几年就和老蒋他们似的,没法儿出门了,这楼梯走上走下,实在够呛。” 他往楼上去,喘起了粗气,赵尤说:“您慢些走。” 他便搀着范老先生爬楼梯,范老先生没话,他也没话,到了三楼,赵尤去敲了敲304的房门。没人应门。 范老先生急促地唿吸着,摇着右手,颤声道:“别敲啦,老蒋他们八成是去女儿家住了……”他往外啐了口痰,用鞋底蹭了蹭,接着往楼上走,接着说:“出了人命案有下家去的,谁还愿意住在这儿啊?你闻闻这味道……都散不了……”他急急吸了一口气,回头一看赵尤,道:“我听说,实验那个打电话报警的老师,估计也是被熏得够呛,今天从这儿走了就没去上班,请了病假。” 楼道里瀰漫着一股死鱼的腥臭。赵尤跟上了老先生,转身往楼下看了好几眼,问道:“平时304住几个人啊?” “就老蒋和他老太婆啊。” “多大岁数了?” “老蒋退休十来年了,得七十多了吧,以前当兵,腿上落下了残疾,行动不是很方便,老太婆年初摔了一跤,膝盖也不好使了,这和小田家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范老先生狐疑地打量赵尤,赵尤还是笑,范老先生忽而压低了声音,停在半道,说道:“和你打听个事儿。” “您说。” “你说这往后小田他们家左邻右舍要卖房子,小田家这事儿……瞒着不说,不算犯法吧?”老先生那一对混浊的眼珠紧紧盯着赵尤,眼皮耷拉着,嘴边的褶皱时不时抽动一下。 赵尤道:“这算民事案件吧?我主要是跑刑侦的,不太清楚,小田家邻居要卖房吗?”他嘆道:“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换了我,也不太想住了。” 范老先生重拾脚步,慢慢走楼梯,又问:“那你们能强制小区物业赶紧把监控换了吗?” “这恐怕得找治安那边,要不您打12345市长热线反映反映?” “那你能干吗?” 赵尤干笑了两声,范老先生不大乐意了,直嘀咕:“我看你和记者干的活儿差不多!” 赵尤遂问他:“有记者来找您吗?电视台还是报社的?” 这就走到4楼了,范老先生一抬头,一指:“喏。” 他指着的是一个背着个双肩包,挎着台相机的男人,男人正从402里走出来,看到赵尤,眼睛一亮:“赵尤!你不是转去行政了吗?怎么还跑刑侦的外勤呢?” 这人是《青市晚报》的记者刑天翔,专跟兇杀案的。 “刑侦不就是查案吗?”范老先生说。 “大爷,是zheng,后鼻音,政治那个政,不是侦察那个侦。”刑天翔往外一指:“还出动了消防云梯,这么兴师动众?还是楼下哪个消防员要追你们市局的警花吧?”他一顿,掏出了录音笔道:“你等等啊。” 他按下录音笔,那问题就冲着赵尤连珠炮似的发射过来了:“这经费怎么算啊?谁给批的啊?要是周边火警急需用车,他们能赶上吗?” 赵尤点了根烟,递给刑天翔,语调平缓:“还没转呢,下个月才转。” 他给范老先生也派了一点上的根。三人都往上行,老先生没接烟,赵尤也不抽菸,就把烟夹在手里。老先生瞥着那香菸,就咕哝起来了:“我戒菸都戒了三十多年啦!”他看了看刑天翔,舔了舔嘴唇,打听道:“你说的警花是外头梯子上那个?她还没男朋友啊?今年多大了?”他又扭头看赵尤:“她这工作福利挺不错吧?公积金每个月交多少啊?这爬上爬下的,一个小姑娘也太危险了吧?” 刑天翔把录音笔揣进了兜里,笑眯眯地看着范老先生:“大爷,您打算给谁做媒呢?” 范老先生吞了口唾沫,拿过赵尤手里的烟,抽了一口,咂吧了两下嘴,不说话了,光是唿哧唿哧喘气。 第10页 刑天翔便去和赵尤搭话:“就那小区门口一排店铺,什么水果店,按摩店,就只有那间小超市门口装了个对着马路的监控,结果那监控也是坏的,简直了,我看他店里那几个倒好好的,就门口那一个是坏的。” 范老先生又开腔了:“就是这里的电压有问题!开超市的老朱三天两头抱怨电压不稳定,不说小区里的监控也是这么烧坏的吗?” 刑天翔道:“那怎么不找电工看看?” “那不得花钱?你以为这儿的物业和隔壁翰林小区似的,有求必应?你见过翰林小区的物业办公室吗?地上那都是大理石,人都是中央空调,冬天有地暖的!我们这儿就是以前造楼的时候,那包工头的小舅子承包下来做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公司,我看出了这事,这人八成跑了!警察同志,得追他责吧?” 刑天翔拿手扇风,干喊着:“我去,热死了。” 范老先生抽了口烟,眯瞪着眼睛道:“你们说,旧凉蓆算干垃圾还是算湿垃圾?” 。浴盐。。 “干垃圾吧?”刑天翔说。 “那要是发了霉呢?算不算有害垃圾?” 说话间,到了五楼了,范老先生把菸头扔在地上,就进了家门。赵尤在楼梯上坐下了,翻开笔记本记东西,刑天翔坐在他边上,从双肩包里拿出个小风扇,对着自己直吹,道:“你们新闻办发来通气的稿子上没提起被害人的手机啊,该不会是那手机是什么重要物证?上面有什么只有兇手才知道的线索?还是你们在通过手机定位兇手的位置?” 赵尤不置可否。 刑天翔自顾自说道:“还是她没手机?这不可能吧?这年头谁没手机啊!不过,你还别说,那个报案的老师也说了,她好几天联繫不上田子息,先是打了学生家里的电话,打不通,还打了学生父亲的手机,没有人接,关机。我当时还想,这老师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怎么不打母亲的手机?欸,这没手机……她这日子怎么过?别人怎么找她啊?她难道都不出门的吗?都不和外界有联繫的吗?还是她的生活就是接送孩子,买菜做饭,其余时间都在家? “这04号的户型都一样,之前被偷的那两家人也都是604号,也都是没安防盗窗的,我看还真有可能是入室抢劫团伙作案。 “你们詹队长是不是打算雪藏你啊?怎么早上推了晏伯远给电视台做採访啊?” 赵尤一声不吭。刑天翔拍了拍他的本子:“赵副队长,我发现了,你这是从小耳濡目染你爸工作,你往后也要往纪委发展?” 赵尤抬眼看他,笑着问道:“你们晚报几点下印啊?” 刑天翔一看手錶,起身拍了拍屁股,就往楼下跑,可他消失了没一会儿,就又回上来了。他趴在栏杆上看着赵尤:“你为什么当警察啊?这你总能回答了吧?” 赵尤也看着他,笑着回:“因为,不用回家。” 刑天翔哈哈大笑,一拍栏杆,指着他摇晃起了手指:“你这是和你们一队的前辈学来的吧?”说完,他抓着头髮嘟囔着:“不对啊,你应该没见过筱满啊,那也是个奇葩,不干警察了也好……” 他就这么嘟嘟囔囔着“筱满”走了。 赵尤在楼梯上又坐了会儿,消了一身汗,才上了楼。他进了604,门才开,便看到两个刑技的同事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痕迹办公室的素音。赵尤拿了门口放着的一次性鞋套和手套穿戴上。素音拿着个平板电脑朝他走了过来,问道:“这么半天才上来,遇到刑天翔了吧?” 赵尤问了素音一声:“筱满是谁?” 素音皱了皱眉:“他没事和你提筱满干吗?”她把平板塞给了赵尤,说:“给你建了个模,你要求采的地方都采了,也都拿去送检了,这里的指纹是田可人的……”素音指着一张沙发边上的小桌,那桌上摆着台电话座机,座机后头的电话线悬在空中。 “田子息的指纹,只在卧室,厕所,还有玄关鞋柜出现,客厅,厨房,两间卧室,可以说都只有田可人的指纹。” “没有干扰指纹?” “没有,奇怪吧,家里好像都不来客人,不来亲戚,你说,这妈不会是个控制狂吧?”素音又戳了下平板:“再确认一下,这小区每一套04号房的户型,除去阳台和露台,内部都都一样,对吧?” 赵尤点了点头。 “分局那边给的上两起劫案的数据我也输入进去了,你对比着看吧,上两次只有客厅被翻动过,屋主被伤害那次,要不是屋主突然醒来,经过客厅去上厕所,撞到贼,恐怕也不会被打。这次偷进了卧室了。不过进入的方式都是从露台的玻璃窗户进来。”” 赵尤走到了露台前,往外看去。露台宽阔,一半做了玻璃房,当成阳台用,挂着些女式内衣,男式的衬衣,另外一半完全是开放式的。那隔开露台和室内的玻璃门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破洞边上就是一个拴锁。赵尤问道:“树枝呢?” 室外的日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望出去的一切都染上了居民楼的茶色,黄蒙蒙的。 第11页 素音说:“就是断了的树枝啊。” “那个断痕你看像是自然断裂的吗?” “这……说不好,不过昨天晚上不至于这么大风把树枝吹断了。”素音推测道:“兇手爬水管的时候不小心弄断的?” 赵尤不置可否,他移开了玻璃门,穿过那晾晒衣服的地方,走到了外头。他往楼下看去,素音也过来了,她朝云梯上的辛雯喊了声:“别忘了防盗窗还有墙壁,有足迹没有啊?” 赵尤问道:“这足迹系统能干吗?” 素音摆摆手,苦着脸说:“自动识别啊,就和指纹系统差不多。”她抬起手,挡着太阳道:“晒死了……” 赵尤又出了不少汗,他拿手帕擦汗,天气很热,没有风,唿吸之间只觉臭味瀰漫。素音指着那围起来的车位说:“楼下的几个脚印除了那个套着鞋套的,应该都是附近住户的。” 这时,两人的微信同时响了一声,他们各自点开来看了眼,几乎同时抬起头,交换了个眼神,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赵尤这边,詹轩昂发来微信:晚上五点,开第三次案情总结大会。素音那头是竺昭发来的信息,晚上五点要开会,催她更新现场情况。 赵尤回进了屋,径直走向门口。素音问他:“卧室你不再看看?” 赵尤没去卧室,别过素音就走了。他脱了鞋套和手套,去了小区门口的小超市。超市里没开灯,没有别的客人。一只装饮料的冰柜里的紫色灯管发出荧荧微光。 店主穿着背心裤衩,摇着扇子,坐在收银台后,正用手机看视频。见了赵尤,他瞅着他笑了笑。赵尤去拿了瓶冰可乐,在小卖部里兜起了圈。他的微信又响了,这次是有人找他视频,他妈,她要开家庭视频会议,现在,立刻。赵尤插上了耳机。 母亲问他:“在忙吗?怎么又喝可乐?” “调职下来了吧?” “下个月调。”赵尤又拿了包话梅,看了眼店主。店主在拍苍蝇。冰柜发出吱的一声,那紫色的微光闪了闪,店里更暗了。店里并没开空调,实在有些闷。 赵尤说:“您这儿电压有些不稳定啊。” 母亲说:“我这儿挺好啊。” 赵尤指着墙上的空调,问店主:“空调也坏了?” 店主笑着说:“坏了。” 母亲问赵尤:“你不开心啊?” “没有啊。” “晒黑了。” “还行。” “什么时候再带小尹来家里吃饭啊?” “这个周日吧。” “好好好,那我问问她要吃什么,吃糖醋排骨吧,还是包饺子?”母亲说:“平时多联繫联繫,你不回妈妈微信没关系,小尹的微信一定要及时回,知道了吗?” 赵尤扫了眼手机上的信息提示,他的家庭亲戚群组,工作群组一直有新信息。赵尤指着室内的一扇小门,问店主:“您住后头?” “啊,对,对。” 赵尤拿着话梅和可乐走去收银台付钱,指了指天花板:“门口的监控修好了吧?” 店主仍旧是笑容可掬:“您工作也辛苦了,这么大热的天,算您十块吧。” 赵尤也笑:“早上过来买了两包薯片,结果太着急回去开会,回去了我才想起来,是不是少给了你两块?” 母亲挂了视频电话。赵尤把手机塞回裤兜,摸出两个硬币,递给店主。店主说:“没有啊,给的数是对的吧?” “您这里对着收银台这里的监控没坏吧,调出来看看吧,显示屏转过来,我们一起看看。”赵尤指着柜檯里的一台背面朝着他的显示器说道。 店主讪笑着,摇着扇子,给赵尤扇风,说:“不瞒您说,门口那个吧,早上确实真的联繫了人要来修的,结果他临时有事,明天才能来。” 赵尤说:“那我给你看看吧,我会修。” 他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一根一直延伸进那室内小门后的一根电线说:“你这根线是从哪里拉出来的?” 店主说:“我也不知道,是之前张立给我铺的,他在工地做过大工,也做过小工,什么都会。” 赵尤笑了笑,打开可乐和话梅,扔了一颗话梅进去可乐里,喝了一口可乐,说:“你不会偷物业的电吧?” “这肯定不敢,偷电是犯法的!可能张立给我排的时候搞错了什么,我也不懂啊。”店主眨巴着眼睛,很是无辜。 赵尤又说:“门开开我看看。” “就我自己住的地方,挺乱的。” 赵尤还微笑着,指着那电线,往外走,边走边说:“这线一头进了你的房间,另外一头我看啊,好像到了外面,你们物业这个监控的线是连的哪里啊……” 那店主赶忙喊住了他,拉着他到了那小门前,摸出钥匙开了门。一阵热浪袭来,这小屋里头摆着不下五十个嗡嗡作响的显卡。 店主小声地问道:“警察同志,这……网上挖矿不犯法吧?” 他笑了两声:“我也不是所有电都接物业那里,就是分担一下,你说物业他老是加租,一年涨一次就算了,他三个月就涨一次,我就这么家小店,上有老下有小,我坦白和您说吧,这一个月真没多少钱,他们也就多个百来块电费,真的……” 第12页 赵尤擦了擦汗,看了眼店主,店主清了下喉咙,一拍手,恨铁不成钢地道:“肯定是张立那小子自作主张拉的!他也是看我日子过得太紧,肯定的,我后来发现了也实在是左右为难,你说,我找别的电工重新排线吧,没准就让物业发现了,你说我再找张立吧,有点儿把他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意思,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店主凑在赵尤跟前,腆着脸问,“这事您打算和物业反映吗?” 赵尤道:“听上去你和张立关系挺好?” “我给钱的,还给了不少。” “工费加封口费?你怕他往外说?” “那他肯定不敢多事,要被小田知道他接私活,不得骂死他。” “他这么怕老婆?” “也不是说怕吧,就是夫妻相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赵尤问道:“线什么时候拉的?” “四月的时候。” “监控什么时候坏的?” “监控之前就坏了,还是那次张立给修好的,就是后来吧,又坏了,本来还想找他修呢,人不会真是他杀的吧?” “怎么这么问?” “不是说他杀了人,开着车去永平找小三去了吗?” 赵尤问他:“谁说的?” “都这么说啊,就刚才,3栋老陈还来我这儿买东西,他平时两三点就起了,说他想起来5号早上两点多的时候,他看到张立往车上放行李,接着开着车就走了。” “3栋的老陈?”赵尤说:“住几零几啊?” 店主道:“这我还真不记得了,302还是303来着。”他便带着赵尤去了3栋楼下,高喊了几声“老陈”,先是三楼一个老人开了窗,问他:“你找老陈干啥?” 赵尤回道:“警察,能去您家了解下情况吗?您住几零几啊。” 店主拽了下他,哭笑不得:“不是,这不是老陈,这是老陈隔壁的老方。” 接着,四楼一个老妇人也开了窗,就瞅着他们,不声响。五楼一个孩子扒拉在窗口吃着雪糕也看着他们。 老方一个字一个字地回:“老……陈……午……觉……呢……我……给……你……叫……去……” 店主应了两声,拉着赵尤去了边上的树荫下等着。过了五分钟,还没个回信,赵尤问道:“老陈一个人住?” “啊,嗯,这小区不是独居老人,就是老夫妻,到孙辈要来读书了,就把户口迁过来,孩子过来和爷爷奶奶住。小田小张这种年轻夫妻真是少数。” 店主点了根烟,问赵尤:“抽吗?” 赵尤摇头,店主又问他了:“那……电的事……” 边上4栋也开始有人从窗口往他们这里看了,赵尤指了指那些人,喝着可乐,道:“你们这儿还挺多热心群众。” 店主笑了笑,再不提偷电的事儿了。没过多久,那老方又从楼道上开着的窗口探出了个脑袋,和赵尤他们挥手,仍是从牙缝里往外一个一个蹦字:“上……来……吧……3……0……2……” 赵尤就和那店主在3栋楼下分开了,找去了302。一个穿一身灰布衣服的老人给他开了门,老人招唿他进屋坐,问道:“吃水果不?” 赵尤直接走去了客厅的窗口,往下一看,老陈的家恰好能看到那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停车位。 “平时和张立熟吗?”赵尤问道。 老陈道:“坚果呢?我这儿刚买的,网购来的,特别实惠。” 赵尤说:“给我杯水就行了。” 老陈就去厨房张罗了杯热茶,拿来给赵尤,还开了客厅里的电风扇,对着赵尤吹。赵尤喝了口茶,烫到了舌头,没吭声,笑笑地看老陈。老陈坐在他对面,摇着蒲扇,拍着膝盖道:“那熟啊,我肯定不会认错!平时买米买油都是他帮忙搬上楼的,不会错,肯定是他。” 老陈言之凿凿。 “那天他穿的是什么衣服,您记得吗?” “戴着帽子,黑衣服。” “戴着帽子您都能认出他来?” “那是他家的车嘛!他有钥匙啊,用钥匙开的车!” “带了几个行李箱啊?” “就一个吧?” “什么颜色?” “黑的?” “你确定?” “要不就是藏青色的,反正他往后备箱搬东西了。” 赵尤正记笔记,手机响了,尹妙哉来电话了。他接起来,对方就问:“你今天几点下班啊?” “怎么了?” “我下班了。” “我现在在开放区,过会儿去燕子沟,要找个地方吃饭吗?” 老陈从茶几下面掏了好些饼干糖果出来,推到了赵尤面前。 尹妙哉道:“唉,我也没什么急事。” 赵尤要挂电话,转念想了想,说:“见个面吧,南街那家面馆吧。” 第13页 挂了电话,他起身,给老陈留了个号码:“又想起来什么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 “警察同志,我这要是立了功,有酬劳拿吧?”老陈抓了一把糖塞给赵尤,“上个报纸也不错啊,您吃,您吃,都是你们年轻人爱吃的,别和我客气。” 赵尤推辞道:“真不能拿,我们有规定,我先走了啊……” 他走到了门口,看到门边堆着的一些水果和零食的纸箱:“这些垃圾我给您带下去?” 老陈把糖塞进了他的裤兜里,笑容满面:“我不往外说,您带着路上吃啊,唉,那可太感谢你了,以前都是小张帮忙。” 老陈拉着要开门的赵尤去了厨房,指着那冰箱上贴着的一张纸,道:“您看,这小张的号码比我俩闺女的记的还前面,不过,过阵子就好啦,我的大外孙女要住过来了,过两年她就要读小学啦。” 那纸上不仅写着张立的手机号,还有修空调,修冰箱,换桶装水的工人的号码。老陈乐呵呵地问赵尤:“你看我这字不错吧,老年大学学的,我那时候上学可是读到了高中,我们村独一份,老师说我学书法啊,搞这种文艺方面的啊,基础特别好,那悟性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你看啊,我这可是正宗的颜体。” 赵尤连连点头,不停说:“真的得走了。” “好,那我送送你。”老陈便把赵尤送到了门口,开着门高声和他道:“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赵尤笑了笑,抱着那许多纸箱下了楼,又是一身热汗,他回到车上,开着车门通了好一阵风才消了车里的暑意,晏伯远的微信来了:你猜怎么着,遇到扫黑的了,我这帮着盯梢呢,去不了大会了,你发言吧。 赵尤关上车门,开了冷气,开车去南桥面馆。路过南桥时,他望见不少人顶着骄阳,站在桥下钓鱼,他便找了个位置停了车,找过去探头探脑地在这些钓鱼的人身边转了好几圈,瞅瞅他们脚边的塑料桶,看看他们手上的鱼竿,身上的装备。 赵尤找了个塑料桶里收货最丰的中年男人,和他打听道:“您这钓上来的都是什么鱼啊?” 男人道:“草鱼啊,青市河里就这种红头草鱼最多。” 赵尤拿出本子记了一笔,那男人指着水位高涨,绿油油的湖面,道:“你看,河边还有螺蛳,这螺蛳这个季节正是肉肥的时候,下游泥巴多的地方,每颗田螺都这么大。”男人比出个圆圈。 赵尤跟着比圆圈:“这么大?” “对,就这么大。”男人不停点头。 赵尤在笔记本上画了画,估摸着这田螺直径得有5厘米。 “河里还有别的鱼吗?”他又问。 “有啊,鲤鱼,黑鱼,鲢鱼,多得很吶。” “白天和晚上钓着的鱼品种差不多吗?哪个时间钓上来的鱼个头更大啊?您这鱼饵是自己搓的?” 男人看了看赵尤:“小伙子,我这儿还有根竿子,要不……你一块儿玩玩儿?” 赵尤看了眼手錶,三点半了,又一看手机,半个小时前尹妙哉微信他,说她已经到面馆了。赵尤赶紧走了。到了面馆,他一眼就看到尹妙哉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后头。他小跑过去,要了碗牛肉面,一份煎饺,直说抱歉。 尹妙哉在喝奶茶,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只大大的帆布袋子。她笑盈盈地看着赵尤,说:“没事,我也没来多久。”她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皮封面的笔记本,递给赵尤:“我琢磨着你也该用完了,给你买了本新的。” 赵尤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你妈的狗又丢了?” 尹妙哉笑出了声音,抱着皮包坐到了他边上,眼里发光:“不是,我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她便拿出手机,插上耳机线,塞了个耳机给赵尤,开始播一段视频。 那视频是第一视角的,拍的是一个人走在一片山林里,只能看到这个人的下半身,偶尔能看到他戴着手套的右手,这个人不时捡一捡地上的树枝、石子,採摘一些蘑菇,拔一些野草。他还会用树枝去戳麻雀尸体,用石头去砸一只不停抽搐的野猫。他会用手去扒开一动不动的,好像死了的野猫,摸出它的脏器,在手里揉搓。视频在这个人对着镜头摇晃了两下从野猫肚子里挖出来的两只未能出生的小猫结束了。 “我不太明白。”赵尤说。 “你有没有办法找到这个人?这视频是放在网上的,你们刑侦不是和这些视频网站都有对接的人的吗?能找到是谁发的视频吗?视频就算删了也可以的吧?视频公司会给你们提供具体信息的吧?” 赵尤点的东西上桌了,他吃了一口牛肉,看着碗里油光光的汤面,迟疑着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尹妙哉靠近了他,声音一低,神秘兮兮地道:“2012年加拿大蒙特娄那个杀人分尸,兇手给政府两大党派寄碎尸块的案件,你知道吧?” 第一章 赵尤(中)part2. 赵尤没支声,继续吃面。尹妙哉的脸几乎贴着他的脸了,赵尤轻轻咬断了面条,小心地瞥了她一眼,就看到她竖起一根手指,目光凛然,道:“这种变态杀人犯都是从虐待小动物开始的,你说是不是?” 第14页 “这……”赵尤吞下了面条,略有些迟疑。尹妙哉便摇晃起了手指,霍然起身,走到那巨大的帆布袋边,从袋子里头一本接着一本往外掏书,把那些书一本接着一本摆在赵尤面前。什么《fbi破案术》,《fbi逻辑推理学》,《fbi犯罪心理揭秘》,《谋杀手段:用刑侦科学破解致命罪案》,《犯罪肖像如何帮助fbi破案》,诸如此类,有的书是从图书馆借的,有的书还很新,但能看到翻阅过的痕迹,还有的书贴满了彩色便籤条。这些书眨眼就放了满满一桌。 赵尤笑了出来,吃着煎饺,说:“原来你也是来找我开会的。” 尹妙哉又在赵尤面前坐下了,把奶茶挪到了一边,双手叠在桌子上,人离桌子很近,目光逼得赵尤很近,老鹰似的盯着他。赵尤放下了筷子,老实地坐着看着她。尹妙哉指着一本《fbi犯罪心理揭秘》,这本书里贴的便签最多,尹妙哉振振有词:“杜塞道夫的吸血鬼杀手库尔滕从小就喜欢虐待动物,卡尔·登科十岁时第一次体验了虐杀小狗,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艾德·基恩也有伤害动物的习惯,还有泰德·邦迪,玛丽莲·曼森……” 赵尤呛了一下:“玛丽莲·曼森?” 尹妙哉摸着手上的订婚戒,一皱眉,有些气愤了,声调不由高了:“总之!变态杀人犯还没开始杀人的时候,要么是喜欢玩火,要么喜欢虐待动物!” 赵尤看着那些书封上一个又一个硕大的“fbi”,揉了揉眼睛,道:“呃,或者他们有个酗酒,家暴的父亲,吸毒的母亲?家庭构成很不健全,家庭环境也不健康,或者童年时遭遇过性方面的伤害?” 尹妙哉气鼓鼓地说:“哎,你听我说完嘛!犯罪分子的人生故事不是重点!总之,总之……蒙特娄案的兇手,就称唿他a吧,a一开始在网上放过几段虐猫视频,这就吸引了一部分爱猫人士的注意,这些人自发地组织在一起,试图通过分析视频内容,比如背景音乐啦,床单啦,家具啦来锁定a的位置,找出他是谁,这些人还在脸书上成立了一个群组,a对于他们对他的人肉搜索嗤之以鼻,仍旧不断更新虐猫视频,甚至还公开发言挑衅这些群组的成员,赵尤,你记得我汉语班上那个韩国人吧?就这事儿,他说他表姐的男朋友的大学同学正拍纪录片呢。 “言归正传啊,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成功定位了a,将他的地址和所作所为报告给了警方,一方面,警察晚到了一步,另一方面,起初这只是单纯的虐待动物的案件,并没有引起警方的足够重视,直到a残忍地杀害,肢解了一个中国留学生……这个时候已经太晚了……”尹妙哉拿过奶茶,喝了一大口,长长舒出一口气,“我们这叫防患于未然。” 赵尤重新提起了筷子,吃了几口面条,抬头道:“你们?” “我们有个微信小组啊。”尹妙哉戳了戳手机,把手机递给赵尤看,“喏,就是这个‘搜索小队’。”她忽而一转眼珠,勐地缩回了手,咳了声:“这……不犯法的吧?” 赵尤说:“你们群还挺多人,二十六个,比我们一队和二队加起来的人还多。” 尹妙哉又叠起了手臂,拍了两下桌子,说:“说正经的, a当时上传的视频都是在室内拍摄的,很难进行什么推理,现在这个黑山杀手……” 赵尤听到这么个代号,吃面的动作不由顿住,尹妙哉又给他播那段视频,指着画面中的树木,荒草,说道:“这就是黑山吧?你看三分四十五秒……”她点到视频的三分四十五秒,指着暂停的画面里的一种菌类,说:“这是淮城一个生物教授发现的,他说这种菌类只生长在我国西南山岭里,还有那个麻雀的尸体,这可不是普通的麻雀,一个平时喜欢观鸟的成员说了,这种红爪的山雀,这几年他只在黑山,光明山和大雁岭观测到过,你再看这些树的倒影啊,这个朝向,还有这些草的长势,说明它们常年被西南风吹拂,这范围就一下缩得更小了,就只有黑山了,问题是,黑山一山跨两省,这视频是在我们这边一半拍的呢,还是在邻省那边拍的呢?” 赵尤静静等了会儿,尹妙哉没声音了,赵尤指着自己,恍然大悟:“啊,你是在问我?” 尹妙哉朝他努了努嘴:“可以联络视频网站,查到视频发布者的ip地址和用户信息吗?” 她嘆了声:“他註册用的邮箱是那种一次性的,网名也没什么特别的。” 赵尤道:“视频现在还在网上吗?他就只有这么一段视频?” “我给你看的视频是我们合成起来的,他每次发视频都只发一两分钟,现在所有视频都被网站下架了,但是点开他的主页,他自己给自己留了一句话。”尹妙哉边说边按手机,她打开了一个网页,放大了上面的一段文字,指着说:“他说,我捡回来一只小野猫,想知道它过得怎么样吗?下个星期五晚上八点,不见不散。” 赵尤看了看那留言的时间,6月2日晚上8点。 “就是明天了。”尹妙哉说道,抓着手机,眉心紧蹙:“他这算是模仿犯吧?我猜他今年大概三十多岁,父母离异,他可能和一个行动不太方便的老人一起住,比如外婆,他的学歷还不错,一直做短工,在哪里都待不长,平时比较沉默,喜欢罪案小说和电影,可能有某些方面的障碍。” 第15页 赵尤看着尹妙哉,她一边说,他一边附和地点头。尹妙哉说完,问他道:“查一查ip,问视频网站要一下用户信息,不算公器私用吧?不然你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网络高手,能帮忙?” 赵尤笑了笑,端起面碗喝汤,他放下碗时,瞥见尹妙哉垂着眼睛点开了“搜索小队”的微信群。她默默地抚摸起了手上的订婚戒指。赵尤说:“我想想怎么和刑技那边提啊。” 尹妙哉这时问他:“这就是你们在查的案子?” 她戴上了耳机,正用手机看新闻视频。视频里,晏伯远站在清水花园小区门口接受记者的採访。 尹妙哉小声念叨着:“八成是老公干的。” 赵尤说:“你把视频和他的视频网站的主页地址发我吧,我看能不能找人分析分析。” 尹妙哉抬起眼睛看他:“真的?” 赵尤说:“我送你回家吧?” “没事,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尹妙哉收拾起了桌上的书,声音轻快了些,“对了,周日去你妈妈那里吃饭是吧?那我先买火车票咯。” 赵尤说:“顺路的,没事。” 他夹起最后一颗煎饺塞进嘴里,把面汤喝得一干二净,叫了服务员买单,这才付完钱,詹轩昂的电话就来了:“你在哪儿呢?还不回来准备开会!” 赵尤起身直冲尹妙哉打手势,两人风风火火地出了面馆,上了赵尤的车。赵尤先送尹妙哉回家,接着就回了市局。 这次刑侦一、二队在602开会,赵尤踩点进的会议室。雷万钧不在,由詹轩昂主持会议。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或站或坐,有人在扒盒饭,有人正吃泡面,有人站在空调下面拉扯着衣领,不停摇晃全是汗的脑袋。赵尤一进去,詹轩昂就喊了:“静一静。” 到处都闹哄哄的。 “吃了吗?” “赵副,这儿!” 殊乐在人群里朝赵尤挥手,赵尤走到他边上坐下,边上又都是一群一队的熟人。 “吃了什么?” “二队他们戴副呢?” “小晏怎么没和你一起啊?” “燕子沟早晚得查!就是歷史遗留问题,到现在都是黑山那片代管的,黑山又挨着源市……” 詹轩昂扯着嗓门又喊:“都他妈静一静!” 王世芳用手做了个往下按的动作,会议室里安静了许多,詹轩昂一擦脖子上的汗,皱着眉挥舞着手里的一份文件,道:“根据燕子沟分局法医办公室发过来的报告,结合市局这边的数据,从张立牙刷上提取到的遗传生物信息和一具6月7号早上在燕子沟,红旗桥下发现的无名男尸匹配上了。” 会议室里彻底安静了。周围的人要么拿出了手机,要么拿出了随身的小本子记起了笔记。赵尤托着下巴看着詹轩昂。詹轩昂继续道:“6月7号早上10点20分,由巡逻民警发现的尸体,立即送去了殡仪馆,因为尸体腐坏严重,法医对其进行了简单的司法解剖,提取了相关生物信息后就按照无名尸体的处理条例火化了。” 说到这里,詹轩昂竖起了右手食指,左手背到了身后去,环顾一圈,义正词严:“但是,问题在于,按照信息规范化处理的条例,法医应该立即将该无名男尸的一切有关信息上传到总局的资料库里,燕子沟分局一直以来都不配合我们的工作,要他们协助调查,能推就推,啊,要追究他们的责任,就推了一个实习生出来,说什么录入档案的法医是新来的实习生,以为建了档就相当于是上传了资料,放屁!” 詹轩昂越说越激动,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王世芳就起来发言了:“说实在的,燕子沟那边吧,尤其是红旗桥下头,一直以来都有流浪汉聚集的问题,管吧,驱逐吧,他们上哪儿去呢?反而把周边几个区的治安带差了,他们那里也是长期人手不足,警力不够,殡仪馆每天都要处理不少无名尸体,现在重点还是放在六〇四案上吧,追责的事后续再跟进,燕子沟分局的态度问题必须要处理,还要严肃处理。” 赵尤掩住嘴打了个哈欠,詹轩昂指着两个面生的干警,说:“这是从开放区分局过来的,负责清水花园盗窃案的两个同事老高和小孙。” 一屋子人互相点头致意。赵尤揉了揉眼睛,翻开笔记本,画起了圈。 詹轩昂问了声:“世芳,苗瑞瑞那边的情况,你们汇报一下。” 殊乐小声问赵尤:“您这画苍蝇呢?” 赵尤小声说:“是蜜蜂,在采蜜。” 他更小声地问:“你和数据那边的阿舟是不是同一届的?” 突然,詹轩昂用力清了下喉咙,殊乐一缩肩膀,赶忙和赵尤拉开了距离。 王世芳坐下了,说道:“苗瑞瑞确实在老家待产,但是她表示,对张立的去向她一无所知,她和张立根本不熟,我们检查了她的手机,并没有发现和张立的信息来往,更蹊跷的是,苗瑞瑞说,她的孩子不是张立的,是别人的,至于这个别人是谁,她不肯透露,她坚持自己和命案没关系,自己是清白的。” 有人道:“张立出轨她,她又出轨别人?俄罗斯套娃啊?” 第16页 王世芳神色凝重,摇了摇头:“她说,她和张立根本没有在一起,只是她肚子开始显怀的时候,有一天在生产线上工作的时候晕倒了,是张立送她去的医务室,不知道怎么的,厂里的人就开始说她插足张立的婚姻,被张立搞大了肚子,厂长觉得影响不好,就辞了她。” 詹轩昂问道:“他俩既然没关系,谣言开始传播的时候,张立怎么不出来辩解?他因为这事儿管理阶层的职位都没了,被调去当保安了啊,小区里也都是风言风语。” 这时,殊乐举起手,詹轩昂颔首,示意他开口,殊乐道:“有没有可能苗瑞瑞知道张立已经死了,那她现在随便怎么说,都是死无对证,最好是把她孩子的亲爹给找出来。” 白岚说:“你是想说张立是苗瑞瑞肚子里孩子的亲爹杀的?动机呢?那田可人和她女儿呢?谁杀的?” 殊乐道:“张立发现孩子不是自己的,找人出来对质,被人杀了?” 詹轩昂又对着殊乐动了动下巴:“无名男尸的事,小殊你汇报一下,你去跟进的。” 殊乐起身说道:“男尸的情况是这样的,6月7号早上10点20分许,燕子沟两名巡逻民警来到红旗桥下,这两个人呢,对那一带的流浪汉都很熟悉了,他们在桥下发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流浪汉,占了一个靠河的位置,身上盖着一块纸板,这个流浪汉闻上去一股恶臭,他们就想去问问他的来歷,走近了就发现人已经死了,手,脚,脸都已经开始腐败。” 有人窃窃私语:“张立5号早上天还没亮失踪的,7号就烂成那样,我就说这鬼天气,死两天就巨人观了。” “鑑于尸体已经火化,目前就只能参考分局那边出的司法解剖报告,张立的右小腿骨折,折断端尖锐,应该是死前不久才发生的骨折,致命伤是颅骨遭受的重创,怀疑是被重物击打致死,身上并未发现手机等财物,也没有找到身份证件,我特意和那两位分局的民警确认了下,也没有在他身上找到马自达的车钥匙。他身上穿的是黑色长袖上衣,上衣上有一处勾破的痕迹,下面穿深色牛仔裤,牛仔裤右小腿部位有破裂,脚上是一双42码的运动鞋。” 殊乐出示了几张衣物的照片,大家传阅了起来。 “衣物已经交给刑技的同事了,也联繫了张立的父母,田可人的父母和张立失踪当天,和他一起值班的许阿昌,叫他们过来辨认衣物。 “我和小晴还走访了红旗桥下周边的其他流浪汉,夏天天热,他们晚上并不在红旗桥下面休息,多数人会步行去黑山,找个阴凉的山洞睡觉,白天再出来,在红旗桥周围拾荒,没人说得清楚张立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 殊乐说完就坐下了。詹轩昂道:“小晏和四队几个扫黑的同事正在燕子沟鸿运汽车交易市场外面盯梢,这间交易市场的老闆极有可能勾结当地黑势力,涉及旧车翻新,收受赃物等违法犯罪行为,田可人的车很可能已经被他们翻新改造过了。” 说着,他望向了赵尤:“赵尤,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赵尤摇了摇头,还在本子上画圆圈。 詹轩昂啧了下舌头,指了指竺昭:“现场呢?刑技有什么要更新的?没新发现?” 竺昭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本,怯生生地开口:“在张立家里只发现了田可人和田子息的指纹,田可人的指纹遍布在客厅,厨房,以及……” 詹轩昂示意他打住,嘱咐道:“张立的鞋子鞋底携带的泥土,还有衣物纤维都要一样一样好好分析。” 竺昭抓了抓头髮,埋头写笔记。 詹轩昂敲了下会议桌:“那就到这里,一队,继续跟进张立和田可人的社会关系和盗窃案,二队继续盯着苗瑞瑞,做她的思想工作,再去工厂问问那些工人,苗瑞瑞和张立的事有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晚上十点的会,大家不要迟到。” 会议室里又响起了吸面条,扒饭的声音。 “过会儿去吃点什么?” “赵尤,你留一下。” “你好,你好,我姓殊,特殊的殊,叫我小殊就好了。” “晚饭吃了吗?食堂吃点?” “燕子沟到底什么情况?” “赵尤!你过来!” 詹轩昂点名,赵尤人已经熘到了门口,只好乖乖过去。詹轩昂又和他介绍了一遍开放区分局来的那两个民警,那老高就说了:“10栋604屋主被盗的东西里有一只象牙手镯,这玩意儿现在不好出手,我们得知之后就向市区所有典当,玉石店发出了消息,下午的时候我们收到风,有两个年轻人找到一家玉石店,问他们收不收象牙镯子,店主立即联繫了我们,我们已经在店铺周围布好网了,他们约了今晚7点交易。” 老高看了下手錶:“现在过去刚好。” 赵尤和老高握了下手,笑呵呵地说话:“那盗窃案应该很快能破了,提前恭喜你们了。” 詹轩昂说:“你和殊乐和他们一块儿去。” 赵尤连声应下,这就和殊乐一块儿跟着老高他们走了。赵尤自己开车,跟着老高的车,到了白象区的玉石一条街,停了车,赵尤开了门锁,说:“我去买瓶水,你先跟老高他们过去。” 第17页 殊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哭丧着脸:“赵副,你别这么搞我吧……” 赵尤说:“小殊,我刚才琢磨了一路,你想啊,清水花园的监控四月坏的,物业就找经销商预订新的监控摄像头,谁知道摄像头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到货,”他说得眉飞色舞,“五月开始呢,小区里陆续发生了劫案,我怀疑要么是物业那里有人和家里的亲戚啊朋友啊说漏了嘴,要么是经销商走漏了消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我跑一趟,去清水花园物业那儿和监控经销商那里再打探打探,要是打听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回头你们抓住了销赃的人,我们审的时候也好让他们快些认罪。我们这是兵分两路,合理分配人力资源。” 殊乐将信将疑:“真的?” 赵尤拍了下殊乐的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殊乐还是有些犹豫,赵尤又道:“手机开静音吧,别影响埋伏行动,我一定速去速回。” 殊乐便解开了安全带,比了个打电话的动作:“那随时联繫啊,您别又不回信息,不接电话啊。” 赵尤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殊乐便下了车。他一关上车门,赵尤直接调转车头,往南驶去。就听到殊乐在车后面直喊:“不是该往北吗??!赵副!” 赵尤回了市局宿舍,洗了个澡,换了件黑色长袖,套上一条深色牛仔裤,拿了顶鸭舌帽,去了蓝心首饰加工厂。 -------------------- 纪录片真的有,叫《别惹猫咪:追捕虐猫者》。 第一章 赵尤(下)part1. 赵尤和门卫室里的两个保安表明了身份,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保安就问了句:“你们怎么不一起来啊?”他往停车场的方向指了指。 赵尤道:“他们来了很久了?” 年轻保安瞥了眼墙上的两排监控显示器,说:“也没多久,还在女工宿舍那里呢。” 赵尤跟着看了眼,就看到游小艺和白岚出现在一台显示器的画面里,他们似乎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孩儿说话。其他显示器里不是黑黢黢的夜就是黑黢黢的矮楼或是空空荡荡的停车位。 赵尤问了声:“厂里还有一个监控室吧?和您二位这儿看到的东西一样吗?” 另一个较年长的保安回道:“监控室里还能看到每条生产线的情况。” 赵尤笑着点头:“那您这儿是纵观大局的。” 年长的保安闻言,摆着手笑呵呵地说:“这可说不上,您进吧,那儿就是停车场,随便停。” 工厂的电闸门开了,赵尤停好车,又去打听了监控室的位置,找了过去。监控室里也坐着两个值班的保安,看了赵尤的证件,不免都皱起了眉头,一个留着络腮鬍子不太耐烦地说:“不是都交代过了嘛,你们这一次次的,搞得我们像犯人似的。” 赵尤忙说:“那是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就是张立的社会关系比较单纯,也就工厂这么点生活范围,我们也就只好一趟趟跑这里,也是上头分配的工作,多担待啊。” 另一个是个瘦高个,他摸着下巴道:“那天张立是和阿昌一起值班的啊,他被叫去公安局了啊你不知道吗?” 赵尤指着一张椅子问:“能坐吗?” 瘦高个看了看络腮鬍,络腮鬍沖赵尤点了点头。赵尤给他们派烟,络腮鬍道:“工厂室内禁菸。” “那休息的时候过过瘾,放这儿啦。”赵尤在手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放下了烟,一看桌上的泡面和零食,笑着问:“听说这里包吃包住,这算在额外的伙食里吗?” “哪儿能啊,厂长那么抠门……”瘦高个瞅着那些显示器,把双手背到了脖子后头,揽住了脖子,打了个哈欠。 赵尤愁眉苦脸地道:“那也比我们队里强,起码吃不坏肚子啊,今天中午食堂吃了一顿,别说品吃菜是什么滋味了,那汤都是馊的。” 他还道:“这加班加点的,开会写报告,还不能叫外卖,说是怕影响人民警察的形象。” 瘦高个瞥了眼赵尤,难以信服:“不能够吧,给你们吃馊的,回头吃坏了肚子,那不影响你们办案啊?” 赵尤嘆了声:“可不是嘛,不提食堂了,想起来就反胃,”他看着瘦高个,拿出了手机,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外卖没有?” 瘦高个道:“麻辣烫,滷味,都还行,你用饿了么,你就定位,附近有一家叫五星滷味的。” 赵尤在外卖应用上看到了那家五星滷味,又问:“他家都什么好吃啊?” 瘦高个看了眼那络腮鬍:“胖哥,猪蹄,鸭掌,鸭肠都不错吧?” 络腮鬍道:“鸭胗也还行。” 瘦高个道:“满五十他还送毛豆和花生,你要是去店里吃,毛豆花生随便吃,不限量。” 赵尤道:“那酒呢?买一扎的划算吧?” 瘦高个道:“那当然是一扎的划算!” 络腮鬍的脚似乎是不小心踢到了瘦高个的椅子,瘦高个别过了脸去,不看赵尤了,坐得笔直,没声音了。 赵尤笑着看了看两人:“那我下单了啊。” 他还道:“平时大家都是各自付钱吧?” 第18页 络腮鬍专注地盯着监视器,道:“我们也很少叫外卖,也就最近一个月,张立不知道发了什么横财,一值夜班就叫外卖,”他啧了啧舌头,“不是都和你们说过了嘛。” 赵尤笑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可能他要和老婆离婚了,打算去永平找那个小三去了,小三怀的不会是个儿子吧?” 瘦高个摸着后脑勺,道:“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张立他家农村的,听说一直催生二娃,想要个孙子,跟自己姓,主要吧,他是入赘,肚子也不在他身上,这事儿他还真没法做主。” 赵尤频频点头:“我估计就连房子买在哪里,买什么车,家里怎么装修,家里吃什么,用什么,他穿什么他都做不了主。” 瘦高个扭头看他,道:“清水花园吧,房子老归老,住的都是回迁户,那人也是学区房啊,我们这些外地来打工的也就只有眼馋的份了。” 赵尤笑了笑:“那您也找个本地姑娘入赘?” 络腮鬍笑了出来,一看他们:“就他?还本地小姑娘呢?一张皮包三两肉,厂里那些打工妹都瞧不上他。” 赵尤说:“我看他比张立也不差吧,张立都能在厂里勾搭上小三,哥,你要找个女朋友处还不容易?” 瘦高个一摸脸蛋,忽而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我和张立还是有点差距的,不然教授家的独生女也不可能看上他啊。”瘦高个看了看络腮鬍,“张立那小三,叫什么来着,也挺漂亮吧?” 络腮鬍道:“还行吧。”语调又不冷不热的了。 瘦高个忽而指着墙上的一个显示器,说:“小雅不就和她一个宿舍的吗?” 赵尤起身,走到那瘦高个身后,盯着他指的方向,只见一个穿着一条紧身连衣裙的女人,挎着皮包急匆匆地走进了女子宿舍,另一个显示器拍到了她快步上楼的画面。赵尤道:“这么多摄像头盯着女子宿舍啊?” “还不是因为隔壁上两个月爆出来有女工偷首饰嘛,听说那女的跑了到现在还没找着呢。”瘦高个道,“就因为这,加了好几个监控,几只眼睛都看不过来啊,还调整了几个以前监控的位置,主要对着职工宿舍和生产线那边了。” 这时,赵尤的手机震了下。他的外卖送到了,他去门口提了外卖,分了一袋给门口的两个门卫,提着剩下的袋子回到了监控室,这一进去就和田可人的舅舅苏卫东打了个照面。 赵尤笑着放下外卖,道:“厕所在哪里啊?” 苏卫东上前和他握了握手,脸上堆笑,道:“警察同志好,辛苦了。” 他的手上都是汗,脖子上和鼻尖也布满了汗珠,唿吸有些急促,像是跑过来的。苏卫东说:“我带你去。” 苏卫东的身上有股很浓烈的焦糖味。 “两位吃好啊。”赵尤和两个保安打了声招唿就跟着苏卫东出去了。 在苏卫东领他去厕所的路上,赵尤问他:“张立那天就是去的这间厕所?” 苏卫东往前一指:“不然就得跑生产线那边去上厕所,得走十来分钟。” “厕所4号,5号没坏吧?” “没坏。” 赵尤突然嘆了声气:“张立这事实在弄得您很丢人啊,您还愿意留他下来看门,也是看了外甥女的面子吧?” 苏卫东也跟着嘆气:“怎么说他也是子息的爸爸,女的也被我辞了,我那外甥女当时也说了,小两口过日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想到……” 眨眼到了厕所门前了,赵尤进去上了个厕所,出来后看到苏卫东还在,正按手机,看到他,他把手机塞进了裤兜。赵尤道:“能带我去张立的宿舍看看吗?” 苏卫东道:“没问题,就是您这……”苏卫东挤出个有些僵硬的笑容:“你们不是来过两个同事了吗?” “回访。”赵尤也挤出了个笑容,说道。 两人便出了厂房。赵尤给苏卫东派烟,苏卫东接了烟,抽了一口。赵尤道:“实话和您说吧,我们做刑侦的和工厂流水线工人没什么差别,就是同样一件事,一个动作,反覆做,去过的地方再去,问过的人再问,都是机械劳动。” 苏卫东笑了笑,抽菸,手揣在兜里。 赵尤又说:“张立去上厕所半天没回去,许阿昌没往上汇报?” 苏卫东道:“许阿昌说,张立去上厕所的时候就说了,肚子不舒服,可能外卖不干净,许阿昌以为他闹肚子,直接回宿舍休息去了,监控室也没什么活儿,张立又是队长,他也没好意思再去找他回来,他就一个人值完了班。后来回到宿舍,左右没看到张立,他就给我打了电话,我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回了张立家。” 苏卫东低下了头,默默地伸出手在眼前挥了挥,又抽了两口烟。 “没打通?” 苏卫东幽幽地说:“他们家的电话有些难打。” “平时他们家里的电话线都是拔掉的吧?田可人的手机呢?您打了吗?” 苏卫东挠了挠鼻樑:“这不小孩儿中考嘛,我那外甥女有点,怎么说……” 第19页 “怎么说?” “就是……家里不准出现手机,她以前那手机给张立用了,她怕小孩儿看到手机之类的东西会分心,平板啊电脑都只能用来学习,家里座机也是怕小孩儿受干扰嘛,孩子上学,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接上用。” “那她爸妈平时也联繫不上她?” “我妹她那两口子逍遥得很,成天在旅游,我说张立找不着了,他们那会儿正在碧落湖呢,也没当回事,说是小夫妻的事情最好他们自己解决,我也不好意思多嘴了,你说是吧?” 赵尤没问下去了。 保安宿舍在男子宿舍楼里,二楼,苏卫东带着赵尤进去,开了灯,宿舍里有人在睡觉,骂着娘弹了起来,揉开眼睛看到苏卫东,没声响了,又躺了回去。 “警察来看看张立的床位,你们继续睡。”苏卫东说起话来好声好气的。赵尤瞥了他一眼,苏卫东指着靠窗的一张空出来的下铺说:“张立的床。” “上铺是谁?”上铺也空着。 “许阿昌。”苏卫东说。 赵尤不无佩服:“您对厂里的事真是一清二楚。” 苏卫东笑了笑,站在窗边抽菸。赵尤指着屋里贴墙摆着的四只铁皮储物柜,道:“柜子不带锁的吗?大家的东西就这么混着放?” 一个卷在被窝里的保安含煳地说到:“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赵尤打开了一只储物柜,里面是两只挤在一起的行李箱和一些叠起来的蛇皮袋,边上的储物柜里放的是脸盆毛巾之类的东西,第三只里挂着好几套保安制服,这只柜子有两个隔层,里头的衣服裤子都是乱叠着,最后一只储物柜里堆了些汽水,啤酒,泡面,一只急救箱,几盒板蓝根,和一些药瓶。 赵尤翻了翻急救箱,里面只有消毒酒精和一些创口贴,板蓝根都是没拆封的。那些药瓶有消化药还有几瓶银翘解毒片,他一一打开看了看,在一瓶银翘解毒片里头看到了小半瓶橙色的胶囊。他问道:“这瓶银翘解毒片是谁的啊?” 屋里的人纷纷坐起身,都很茫然。赵尤把药瓶小心地用手帕包裹了起来,揣进了口袋。苏卫东笑着看他:“这是……” 赵尤拍了拍他,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您忙吧,也不打扰大家休息了。”他瞥着门边的垃圾桶:“垃圾天天有人倒,有人来收的是吧?” 苏卫东点了点头,扔了菸头,跟着赵尤出了宿舍。他追问道:“那药瓶有啥问题?” 赵尤说:“我也不知道,得回去问问专业人士。” 两人走到了一楼,苏卫东说:“明天还来吗?” 赵尤一笑:“别担心,说不定今晚就能破案了,您忙您的吧,大半夜亲自来监工,您辛苦了。” 他走到宿舍楼外,一抬眼,恰好看到站在女工宿舍楼外抽菸的游小艺,他就指着他,说:“我同事,我过去了啊。” 苏卫东再没问什么了,和赵尤又握了握手。 那游小艺见了赵尤,瞠目结舌:“你怎么在这儿啊赵副?” 赵尤问他:“白岚呢?” “咳,男人何苦为难女人!”游小艺抽了口烟,笑着道:“白岚正和苗瑞瑞她们宿舍的一个女的谈话呢。” 赵尤闻了闻他的烟,道:“你这第几根了?你这烟味有点串味啊,白岚也不抽女式烟吧?” 游小艺一拽身上的衣服,道:“不是我,也不是白岚,这烟味是那女人的,她一进宿舍,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好傢伙,那一身烟味。” “那个穿紧身裙的?” “操,你开天眼了?”游小艺一瞪眼睛,惊奇道。 “她什么来头?” “什么流水线什么先进班的班长来着,上回她也在,就是穿了厂里的衣服,也没化妆,今天她突然过来,我茶点没认出来,这女的不长住宿舍,在外头有个男朋友,租了个房子,我们刚和宿舍其他人打听苗瑞瑞怀孕的事,她就来了。” “这厂里还有谁住在清水花园啊?”赵尤问道。 “没别人了吧,怎么了?” “小区离这里这么近,没人住吗?” 游小艺笑了两声:“你别说,这事我还真打听过,打工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嫌小区太老,连个电梯都没有,都住翰林小区去了。” 赵尤点了点头,看了看时间,八点半了。他就给殊乐打了个电话,忙音响了两下后,他赶紧挂了电话,指着工厂说:“你忙,我到处转转。” “转啥啊?” 赵尤往厂房的方向走,手在空中画圈:“就到处转转。” 游小艺伸长了脖子,喊道:“您不是该去抓贼的吗??” 赵尤转过身,绕过一棵大树,就在工厂里转起了圈。凭藉记忆里先前在工厂监控室里看到的监控画面,他把厂里的所有监控摄像头找了出来。他给它们一一拍了照,才回了车上。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殊乐打了十几个电话给他,还微信他:您找我? 怎么不接电话? 接一接电话? 赵副,您真的别搞我啊 第20页 詹队来了…… 赵尤没回信息,把车开回了市局停好,打车去了火车站,在附近的24小时租车点租了辆和田可人同一型号同一颜色的马自达,开回了市局,停在了路边。 他又是踩点进的会议室。一进去就看到殊乐蔫头耷脑地坐在那儿,赵尤先找到了竺昭,把带回来的药瓶递给他,问道:“里头应该不是银翘片吧?” “褪黑素吧?这样子很像我老婆在吃的那种,好像是美国的还是加拿大的牌子。” “助眠的?”赵尤说,“瓶子上的指纹能采一下吗?” 竺昭从口袋里摸出一副一次性手套,把药瓶装了进去。赵尤谢过他,就笑着走到了殊乐边上,笑呵呵地捏了几下他的肩膀:“还顺利吧?我本来想过去找你的,你不接我电话啊。” 殊乐勐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珠差点没弹出眼眶:“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 “没事,你没接到我的电话,我也没接到你的电话,咱俩扯平了,手机开了静音就是这点不好,不过都是为了任务嘛,人呢?抓到了?” 殊乐还是很沮丧:“人抓到了,詹队亲自审的,还问我你人上哪儿去了。” “你就如实和他交代嘛。” 殊乐指着自己的脑袋:“你闻,我这头髮都是臭的。” 赵尤笑了出来,这时,詹轩昂拍打着文件夹,示意大家噤声,他的嗓子有些哑,眼里都是血丝:“开会啦!开会啦!都坐下!坐下!” 赵尤忙低头坐下,摊开了笔记本。 詹轩昂道:“首先,清水花园10栋,6栋入室窃案现已告破,主谋叫做何渺渺,28岁,无业,从经营监控设备的叔父处得知清水花园监控损坏,且新设备暂时无货后,纠集了一群以前在职高的同学……” 听到这里,赵尤单手挡住嘴,打了个哈欠。边上的殊乐和小晴也是哈欠连连,揉着眼记笔记。 詹轩昂又说:“感谢开放区分局的两位同事。” 老高和小孙站了起来,底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詹轩昂又一声:“感谢开放区分局的两位同事!” 掌声如雷。 “接下来,世芳,苗瑞瑞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王世芳起来说话了,他的嗓音也很干涩了:“我们先来回顾一下整个案情啊,6月8号早上七点三十一分……”王世芳拿着保温杯喝了几口水,继续道:“指挥中心接到开放区实验初中教师王笛的报警……” 詹轩昂也打起了哈欠,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向后仰去。 “张立和她的事情败露,她被工厂辞退时,她已经怀孕了,据同宿舍的女工说,已经很显怀了,估计得有五个月了,市里的医院没查到她的建档资料,她被辞退后,于5月2日下午3点于市客运西站乘车回了老家桐市永平县,之后就没有其他交通出行的记录了……” 赵尤又是一个大哈欠,他那捂住嘴的手不由往上移,撑住了自己的额头,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苗瑞瑞确实在老家待产,但是她表示,对张立的去向她一无所知,我们检查了她的手机,并没有发现和张立的信息来往,蹊跷的是,苗瑞瑞说,孩子不是张立的……” 隐隐约约,赵尤还听到了竺昭的声音:“指纹的事情是这样的,张立是走后门进的蓝心首饰加工厂,田可人的舅舅是厂长,张立入赘之后,他看他游手好闲,整天在家,先是给他安排了厂里一个管理的职位,结果他和三号线一个女工苗瑞瑞好上了,就被撤了职,苗瑞瑞被辞退了,张立被安排去做保安队长,五月调的职,也没往治安那边报,指纹和其他生物信息,档案库里一概没有,他的二代证的指纹也还没补采……” 一切听上去都是那么熟悉。好像早上已经听过,下午又听了一遍…… 赵尤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晏伯远就坐在他边上,一身汗臭。晏伯远扯着衣领道:“我真是服了你了,这样你都能睡着。” 赵尤环顾四周,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空调关了,他也是一身热汗。 晏伯远嘆了声,斜睨着他:“老詹给你立功的机会,你干吗不去?” “我都要转职了,留给后辈吧,殊乐去了啊。” 晏伯远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你转去政治部干内务,哪儿有那么多给你立功的机会?你现在多带些功绩出去,回头评估,你的履歷拿出来那不好看?” 赵尤收起了本子和笔,想了会儿,问晏伯远:“吃棒冰吗?” 晏伯远没搭理他,站起来就大步走了出去。赵尤便一个人熘达到了市局外头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根赤豆棒冰,吃了半根,咬着剩下的半根开了那台马自达走了。 第一章 赵尤(下)part2. 他先去了清水花园,值班的门卫有规有矩地登记了他的姓名和来意,看了好几遍他的证件后才放他进的小区。赵尤声称来勘察现场,把马自达停在了田可人的车位边上,接着就大摇大摆地出了小区,打车去了蓝心首饰加工厂。他没进厂,一看时间,还没到十二点,他就在马路边坐下了。附近都是工厂,厂里灯火通明,厂外头却是不见一个人。工厂里的灯光反射到了夜空中,马路两边的公车站静静地杵在这红黄斑驳的夜色中。这个时间已经不会有公车经过了。 第21页 十二点十五分时,赵尤起身,徒步往清水花园去。这一路上,他低着头,插着兜,尽量避开大路,经过一座街心公园时,取道公园,接着走小巷,穿小街,四十分钟后,他回到了清水花园附近。他躲在一片树丛后朝小区的门卫室望过去,那门卫室里此时只走着一个六十左右的老门卫,迷瞪着眼睛不时喝一喝茶,伸一伸懒腰,看一看手机,摸一摸桌上的收音机。 赵尤趁他不留神,熘进了小区。他摸到了5栋楼下,在楼下找了几块石头,用手帕包好了,踹在兜里,接着双手抓住外墙的水管,一屈膝,一蹬,两脚踩着一楼的防盗窗,再一使劲,轻松就爬上了二楼。午夜的居民小区安静极了,水管吱嘎作响,但这声音很轻,不子息听很容易错过,赵尤的动作还很快,一口气就爬上了六楼。他扒拉着墙翻上了露台,径直进了阳光房,开了玻璃移门,直接穿过客厅,进了田可人的卧室。 卧室的窗帘分在窗户两边,一大片黄色的光大喇喇地盘踞在室内。蜡黄的地板上摆着蜡黄的物证编号牌,同样蜡黄的床上用胶带贴出了一个人形。空气中涌动着那挥散不去的腥味。 卧室像泡在一缸发黄的酸水里。 赵尤走到了床边,视线扫过那枕头的位置,接着扫过那胶带人形的头部、上肢、腹部,最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和双手。他的双手也是蜡黄的。一段漆黑的影子斜斜依靠在床头,轻轻摇晃了下。 赵尤又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分。他撇了撇嘴,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拿出手机给詹轩昂发了条微信过去:“詹队,我忙完了就给小殊打电话了,他估计也正忙,我就没能和他联繫上,我也不好意思贸然过去,就去了蓝心那里跟进情况,遇到厂长了,多说了会儿话,小殊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接着,错过了破盗窃案的机会,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詹轩昂很快就回了条语音:“扯尼玛几把淡,少他妈和我放文绉绉的酸屁,你现在人在哪儿呢?” 赵尤没再回他,弯腰,托腮看起了尹妙哉发来的视频。除了那段第一人视角在山里散步的视频之外,尹妙哉还发了好几段视频给他。她说:“你看看,这是他发过的其他视频,就那种气氛特别诡异,你知道吗”,她还问他:“你也不问问我怎么看到这些视频的?你是不是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啊?” 句末附了个气鼓鼓的表情符。 赵尤回道:“没有,我记在心里了。” 赵尤一一点开了那些视频,视频都很短,最长的也就四十秒,最短的十来秒,看上去都是用手机拍的,画面全是竖屏式的。多数都是在拍一些动物的尸体——公鸡啊,猫啊,老鼠啊,只有一段,拍摄人对着一颗放在一堆落叶上的绛紫色的心脏拍了将近三十六秒。拍摄人不停绕着那心脏转圈,镜头时而拉远,时而凑近,远远地,传来犬吠声,拍摄人便在镜头前展示起了一包毒鼠强。 拍摄人把毒鼠强洒在了那颗心脏上,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视频戛然而止。 眨眼就到了两点了,赵尤收起了手机,回到了露台上,往下爬去。水管两边不时就有防盗窗,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很容易就能找到落脚点,爬起来十分轻松,这下行到了三楼304的位置,他往那房间里看了看,防盗栏杆后头是阳台,阳台上挂着些衣物,还能看到一台洗衣机和一些阔叶植物,阳台一角堆着几袋鸟食。304的防盗窗栏杆上的鸟屎最多,阳台后的窗户挂着厚实的窗帘,拉得密不透缝。 赵尤伸手摸了摸一根防盗栏杆上的一块椭圆形的鸟屎,鸟屎干燥,一蹭就缺了一块儿,边上的两根栏杆上能看到两片形状古怪的鸟屎。他又扭头去看贴着5栋长得那颗槐树,那槐树离他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它的树枝。槐树的几根残枝的断口截面直冲着他的脸。赵尤不由低头看向槐树下的那两个物证编号牌。他想继续往下去,孰料衣服被一颗螺丝钉勾住了,他拽开了衣服,就听撕拉一声,衣服破了,他没理会,掏出裤兜里先前用手帕包好的石头,用力往地上掷去。 “啪”地一声。声音不算太大,在静谧的夜里却也很刺耳。就在这时,那居民楼后忽然传来两下急促而又尖锐的鸣笛声,像是有大货车急速驶过。 赵尤看了一大圈,居民楼里嵌着的那许多窗户仍是黑漆漆的。显然,无论是石头落地的声音还是货车的鸣笛声都没能惊动任何人。他的目光落在了老陈的窗口。那里也只是又一个漆黑的方块罢了。 又有货车经过,鸣笛声干脆。 赵尤回到了地面,捡起手帕,丢开了里面包着的石头,擦了擦手上沾到的鸟屎,蹲在地上用手机照着楼下这片草地,草叶上湿漉漉的,足迹杂乱,他又照了照他开来的那辆马自达,起身,瘸着腿挪到了车后,开了后备箱,过了两三分钟才又重重关上了后备箱,他再次仰头找到了老陈家的窗口,那儿还是没见到一星点灯光。赵尤给监控中心的小范去了个电话,拜託对方:“麻烦你帮我调一下监控,看一看刚才,零点十五分时蓝心首饰加工厂附近的监控里能不能看到一个穿黑衣服,戴鸭舌帽的男人,看他去了哪里。” 他还问小范:“清水花园每天凌晨两点左右是不是都有很多货车经过。” 第22页 小范道:“你稍等,我过会儿给你电话。” 赵尤便去敲门卫室的窗户,里头那两个保安看到他,吓了一跳,异口同声:“你不是刚才打车走了吗?” 赵尤客气地笑了笑,说:“和你们打听个事啊,5栋304老蒋的联繫方式二位这儿有吗?8号早上有人见到他们出小区了吗?” 两个保安都摇头,那六十来岁,佝偻着背,面色黝黑的老保安说道:“早上不是我们值班,联繫方式我给你找找。” 他从一本登记簿上找到了个电话,是个手机号,老蒋的。赵尤打了过去,没人接电话。他说:“那我上去看看。” 老保安探着脖子看他:“老蒋出啥事了?” 他拿起桌上的手电筒:“我和你一块儿去看看吧。” 两人就一块儿去了5栋304。到了304门口,赵尤又打了打老蒋那个手机号。屋内传来了电话铃声。可还是没有人接电话。 老保安把脸贴在了门上,吞了口唾沫,挤着眼睛问赵尤:“上女儿家去了,手机忘了拿了?” 赵尤问他:“有他女儿的联繫方式吗?” “这得问物业,明早十点他们上班。” “行,我明天再来一趟。”赵尤的话音落下,小范的电话来了,他道:“十二点十五分的时候,通过蓝心首饰加工厂外的海蓝大道的监控能看到你描述的那个男子,他往东南方向去,五分钟后进了条巷子,那巷子是直道,两边都是楼,以前是水门路的尾端,后来道路改造,缩成了一条巷子,它另外一头出去就是幸福街,斜对面又是水门路了,不过,他进巷子时,周边的几个监控里也出现了装扮,身高体型和他都差不多的男子,出去巷子的时候,幸福街上也挺多黑衣服的人的,很难锁定他的去向。” 他还道:“查看了最近一个星期的监控,也问了问同事,开放区的那些工厂一般会在凌晨一点到四点这段时间出货,是有不少货车会经过清水花园外头的马路。” 赵尤谢过他就挂了电话,他又看了看时间,快两点四十了,他匆忙下了楼,出了5栋,就开车离开了清水花园。他飞车往燕子沟赶去,进了燕子沟地界,开到了那田可人的马自达最后出现的马路附近,停了车一看,这才三点半。周围没有路灯,东面有一大片用铁丝网围起来的荒地,西面是一幢拆了一半的大楼,南面就是红旗桥了,北方是一片墙上写着大红“拆”字的矮铺子。别说人了,这个时间,就他这一辆车停在这里。 赵尤放平了椅子,静静地躺在了车上。 不多时,赵尤听到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他摸出了手铐,将一只铐在了方向盘上,一手捏着那另外一只。那脚步声停下了——有人停在了驾驶座外。就听“滴”一声,车门锁开了,驾驶座的车门跟着开了,一只手伸了进来。赵尤眼疾手快,一把抓过那只手就把这手和方向盘铐在了一起,那手的主人低骂了声,一只榔头就朝着赵尤过来了。赵尤闪到一旁,榔头捶了个空,那挥舞榔头,左手被铐住的人的上半身钻进了车,这人顶着一头红毛,凶神恶煞。他还要再拿榔头砸赵尤,赵尤一把抓住他的头髮,连着往方向盘上撞了两下。 “滴。” “滴。” 两声喇叭响过,那红毛身子一软,摔在了地上。赵尤抢了他手里的榔头,滚到了副驾驶座,下了车,绕回驾驶座边,看着红毛,拍了拍他的脸,道:“我问你点事儿。” 红毛看上去年纪很轻,他晕乎乎地往外啐了一口,脚在地上空蹬了几下,抓着椅座似乎很想站起来,但却是徒劳。他的脚边有一个电子遥控器,那是专用来解码汽车电子门锁的玩意儿。 赵尤捡起了遥控器,示意红毛:“手机给我。” 红毛叽里咕噜地说:“你,你他妈……放开我……”他说着就掏出了手机作势要打电话:“你知道我是谁吗?操你妈……你放开我!” 红毛这会儿似是缓过来些了,摸了摸额头,看到手上的血,他的眼睛弹了出来,来劲了,伸手就要拿手机砸赵尤。赵尤一榔头过去,红毛哀嚎一声,左手手腕直接被敲折了,手机应声落地。他靠在车上,浑身都在发抖。 赵尤捡起了他的手机,又问他:“就你一个人?” 红毛又开始骂人,又开始瞪眼珠,一双眼睛血红:“你给老子等着!我记住你了!你他妈等着!” 赵尤掂量了下手里的榔头,红毛勐地噤了声。赵尤道:“干了多久了?5号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也是一辆马自达,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不知道!!”红毛用力拉扯起了手铐。 “你躲在哪里看到的有车停下来的?”赵尤指着那牌待拆的店铺:“那儿?”又指了指拆了一半的大楼,“还是那儿?” “我在你妈床上看到的!操!”红毛怒道。 赵尤瞥了眼红毛的手机,时间到了四点了,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还有点事情。” 言罢,他把手帕攥成一团塞进了红毛的嘴里,再一打量他,伸手去扒他身上的外套。红毛的一只手被铐着,加上他剧烈挣扎了起来,那外套到了赵尤手里时和块破布差不了多少。他抓着这件破烂的外套,把收缴来的遥控器和手机放去了后备箱,微信发了个定位给晏伯远,就走了。 第23页 他往红旗桥去,到了桥下,见四下无人,听得水声潺潺,这桥下多是沙砾石子,一条浅浅的小河自北向南流淌经过,散发出阵阵泔水味。赵尤在红毛的外套兜里塞了些钱,把外套丢在了河边,接着在附近找了些纸板,给自己搭了个纸板房,从河里挖了些泥巴抹在头髮上,脸上,牙齿上,手上,直弄得自己臭不可闻,邋里邋遢。他躲在那纸板房里,窥看着放在河边的外套。 天边浮现出一抹蓝意,桥底的石子、小河披上了一层藏青色的外衣。 天快亮了。 五点十分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拖着个蛇皮袋来到了桥下,他一手抓着根长长的木棍,不时用木棍戳戳石子,打打河水,赵尤把手机放好了,抱着胳膊躺在纸板房里,眼看流浪汉发现了那外套,还发现了那外套兜里的钱,这流浪汉喜出望外,拿了钱就往自己口袋里塞,嘻嘻哈哈地说道:“真他妈走运,还别说,操尼玛,怪不得薛左手他妈的三天两头跑这儿,还真是有好东西!” 流浪汉甩了下那破破烂烂的外套,往自己身上比划了番,最终丢开了它,打了个响亮的嗝:“妈的,饿死了!” 他拖着蛇皮袋就走了。 第一章 赵尤(下)part3. 赵尤等那流浪汉走得有些远了,这才从纸板房里出来。他捡起了红毛的那件破外套,抱在怀里,悄悄跟上了那个流浪汉。 那流浪汉就沿着小河走,往西北面去。石子路边上是条柏油马路,红旗桥这周围到了白天也没什么人,到处都是待拆的平房,有的用铁丝网围了起来,有的门户洞开,对着马路,里面堆满了垃圾。马路边也是乱糟糟的,荒草丛生。偶尔有车经过。 流浪汉十分警惕,赵尤跟了他一阵,尽管距离拉得很远,可似乎还是被他发现了。走到一片小树林附近时,流浪汉回过头,恐吓似的瞪了赵尤一眼,站在树林前一动不动了。赵尤便佯装在河水浅滩里捞田螺,抓螺蛳,倒还真让他摸到了几只又肥又大的田螺,他就用外套揣着,再抬头看那流浪汉时,只看到一抹灰色的身影闪进了树林。 赵尤赶忙继续跟上。 进了树林,左右不见那流浪汉的踪影,赵尤往树林深处又走了几步,听得背后传来几声脚步声。他便没有继续再寻觅那流浪汉,只是揣着田螺,大摇大摆地走在林子里,还悠闲地哼起了小曲儿,见了地上的菌菇,采一些,看见树上的野果,摘一些,乐得自在。 那脚步声还跟着他,且贴得比先前近了,赵尤便勐地一回头,瞅着一片灌木丛,吹鬍子瞪眼,怒不可遏地操着外地口音骂起了人来:“你他娘老跟着我干啥哈?” 他挥舞起了拳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那灌木丛悉悉索索闹了阵,那之前他一路尾随着的流浪汉从树丛后面走了出来。赵尤见了他,更来气了,啐了口,道:“你干啥没皮脸地跟着老子?老子欠你钱啦?” 流浪汉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赵尤一番,鼻子里哼哼出了两口气,多疑地道:“以前怎么没在附近见过你?” 赵尤掂了下怀里的田螺和生食,挺直了腰杆:“我也没在附近见过你!” “你上哪儿去?” “关你屁事!” “你从家里跑出来的?”流浪汉拢着手,伸长了脖子看着赵尤摸的那些田螺,采的那些野果,“你平时就吃这些?” “你管得着吗?”赵尤不耐烦地转身要走。流浪汉背着那蛇皮袋跟上来了,他喊了赵尤一声:“餵。” 赵尤就又看了看他,冷着脸,冷着声音道:“干吗?” 流浪汉忽而是满面堆笑,凑近了赵尤和他套起了近乎:“看你年纪不大,怎么着,和家里闹矛盾了?” 流浪汉又问他:“听你的口音,不是青市的吧?” 赵尤闷声不响,流浪汉拍了拍胸脯,中气十足地道:“黑山这一带都认识我,叫我老五哥吧!” 赵尤挑了挑眉:“凭啥我要管你叫哥?” “嘿,你这小伙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流浪汉哈哈大笑,拍了两下赵尤的后背,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干啥?你到底想干啥嘛!”赵尤不干了,甩开了老五哥的手,站在树林里不大乐意地瞅着他,愁眉不展。 “带你去个有吃有住的地方!”老五哥一板脸孔,指着前头,看着赵尤,“你这小孩儿,怎么别人对你好,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 赵尤还是不动,那老五哥的老眼突然是混浊了,他长吁短嘆了番,口吻亲善,温和:“我儿子现在估摸着也得是你这个年纪了……” 赵尤便问老五哥:“你儿子把你从家里赶出来了?”他问话的声音轻轻的。 老五哥笑了笑:“没有,我自己把自己赶出来了,不然他们可没好日子过……”老五哥摆起了手,摇头晃脑:“不说了,不说了,走吧……” 赵尤发现老五哥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他没再说什么,乖乖跟着老五哥在树林里走着。过了阵,老五哥问他:“你的身份证什么都还在吧?” “干啥?”赵尤又绷起了脸,目光谨慎。 第24页 老五哥笑了笑,瞥了眼他手里的外套,道:“身份证还在身上往后就别在红旗桥那儿瞎转,那儿警察一天巡三次,见了生面孔就查身份证,就要往原籍遣返,知道不?” 赵尤闻言,眨了眨眼睛,用力点了下头,往前跑了几步,走到了老五哥边上,就要和他握手,激动地说道:“哥,我刚才是错怪好人了,我不对,我不对,给你赔个不是,初到贵宝地,您多照料。” 老五哥笑着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他的嘴巴臭极了,赵尤也笑,他嘴里的味道也怪难闻的。两个臭烘烘的流浪汉就这么并肩走在树林里,老五哥又说:“身份证也没啥大用处,回头我给你介绍个人你给卖了,还能拿不少钱。” “真的?给多少钱啊?” “我帮你卖,起码这个数。”老五哥比了个“六”,他一拽赵尤,低声道:“其他人也就给你这个数。” 他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四”。 “其他人?”赵尤摸不着头脑了,老五哥就说了:“这黑山吶,大得很,进了黑山地界,天王老子都管不着我们!” 他咂吧起了嘴:“总之,你跟着我就成了。” 赵尤点头附和,对老五哥好不恭敬。两人在树林里爬上爬下,一路说着闲话,老五哥话多,讲了不少他以前在赌场里赌钱的事儿,他说他以前是个还算小富的小老闆,千不该万不该迷上了赌,倾家荡产不说,还赔上了两根手指。赵尤在旁听着,不是应声就是跟着老五哥嘆气,听到老五哥偷偷摸摸去医院里看刚出生的小孙子,被护士以为是要来偷孩子的,被保安赶出了医院,家人赶到,不但不认他,还要报警抓他时,赵尤还赔上了两滴眼泪。 两人就这么边说边走,约莫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平地。老五哥管这里叫“风水宝地”,这宝地周围既有天然的泉水,还有冬暖夏凉的山洞。这里树多,夏天也不会至于太晒太热,就是到了晚上虫子有些多。老五哥有些得意地说道:“咱们到了这儿,到了夏天的晚上那咱们就都是能成佛成仙的高人了,咱们的本事可不是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一群流浪汉正聚在一个可携式瓦斯炉边烧水。 一些树枝上挂着些衣服。 老五哥见了这群流浪汉就把赵尤介绍给他们认识:“路上遇到个小兄弟。”他一看赵尤,“怎么称唿你啊?” “叫我老三吧。”赵尤道,“几位大哥是……” 老五哥正要介绍那群流浪汉,却听山洞里发出一声怪响,紧接着还传来了一声惨叫,众人纷纷往山洞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流浪汉扭打着滚出了山洞,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打得不可开交。 那一个突然被压在了地上的流浪汉伸手要抠压住他的流浪汉的眼睛,怒道:“操你妈薛左手!薛老狗!你他妈就一只手,你要两只手套干吗?!这手套也他妈是你捡回来的!又他妈不是你掏钱买的!” 那薛左手确是个独手的,就只有一只左手,他用单手掐住地上的流浪汉的脖子:“老子乐意!老子找到的东西你不问自取,这他妈就叫偷!欸!欸!大家都来看啊!出小偷了!孙臭屁他妈是小偷!” 薛左手仰起脖子唿喝了起来,手上一时松懈,孙臭屁趁机一挺腰,抓着薛左手的头髮,扑上去就去咬他的脖子,流浪汉们全都聚了过去,有的喝彩,有的发出狼嚎似的叫声,将两人围了起来。 赵尤也要去看热闹,可一看老五哥,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正从一只塑料桶里舀了一瓢水出来洗脸,赵尤也就没去了,在瓦斯炉边上待着。那炉边还有个银髮斑斑的老人也没动,老人朝赵尤笑了笑,露出嘴里一颗孤伶伶的牙,他问老五哥:“怎么着?今天发达了?又打算找64号去?” 老五哥没支声,瞅着水里的倒影,抓了两下蓬乱的头髮,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抓了抓裤裆,满面春光。 老人又问:“听说……鸿运那儿,风声有点紧?” 老五哥收拾着牙齿和鼻孔,道:“放心,老朱那可是前朝贵族,这就算改朝换代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强龙不压地头蛇,燕子沟的事儿那属于歷史遗留问题,根本没法儿管。” 老五哥问老人:“康师傅你还有吗?”他扭头看赵尤:“你把菌菇洗洗,回头扔面里。” 赵尤应下,找了个盆子洗菌菇,还找了个破木盆,放了些水,把那些田螺养了起来。 老人比了个“五”,老五哥给了他五块,老人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包红烧牛肉面,老五哥便跑去附近的一堆锅碗瓢盆里抓了个铁锅子出来,把瓦斯炉上烧水的小锅移开了,在铁锅里加水,煮面。 老人伸着下巴,看着那铁锅,吞了口唾沫:“老五,你放点麻油。” “我哪儿有那玩意儿。” “薛左手有……”老人说。 赵尤的肚子叫了一声,老五哥看了看他,笑着道:“小子,你去看看薛左手他们消停了没,要是消停了,问他借瓶麻油,就说老五问他借的。” 赵尤便起身,走到那人群外头往里张望了眼,就看到薛左手被孙臭屁给压在了地上,鼻青脸肿,那孙臭屁再要拳头伺候他的老脸,薛左手的左手抖抖索索地伸进了裤兜里,摸出了一把弹簧刀。 第25页 “哒”一声,银色的刀片弹了出来。围观的众人的情绪更为高涨了,口哨声不绝。 薛左手一刀就要搠向孙臭屁。这时,一个流浪汉风风火火跑了过来,他高唿着:“出事啦!出事啦!64号!64号!黄果子村……64号那儿……!” 众人就都看着他,老五哥更是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那流浪汉跟前:“小琴出啥事啦??” 流浪汉道:“64号……死啦!!” 气氛骤然冷却,孙臭屁从薛左手身上翻了下来,一脸的茫然,那薛左手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收起了弹簧刀,也冷静了下来。大热的天,他还穿着件长袖外套,拉链拉到最上头,那外套上似乎弄到了什么污渍,颜色也很深。 有人说了句:“那往后上哪儿找乐子去?” 人群散开了。赵尤走到了薛左手面前,说道:“问您借瓶麻油,老五哥让我来借的。” 薛左手一看老五,老五傻杵着,那瓦斯炉上煮着的泡面的面汤都滚出来了。有人给他递了根烟。 薛左手说:“我给你拿去。” 赵尤问了声:“您这衣服弄到什么脏东西了吧?” 薛左手没理会他,从山洞里拿了瓶麻油出来,亲自送到了老五哥面前。流浪汉们又都围在了那瓦斯炉边上,大家正拉着那来报信的流浪汉问东问西。 “咋死的啊?” “警察来了?” “啥?她儿子看到的?” “64号是个活菩萨啊。” “别是给老王的老婆整死的吧?” 老五哥一声不吭,蹲着抽菸。铁锅里的面条由众人分着吃了。赵尤悄悄地离开了这群流浪汉。 他沿着溪流走了会儿,看见附近升起炊烟,便朝着那炊烟的方向走去,翻过一个小山头,他进了个山村。村里的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些狗和公鸡在乱转,农田里不见耕作的人影。赵尤在一户农家门口看到了许多人。 赵尤一靠近过去,就有人嘀咕着:“什么味儿啊。” 有人回头看到他,不停朝他作驱赶的手势:“走,走,人都死了!走,走!” 赵尤还要往里挤,边上的人都捂住口鼻,自动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人们交头接耳:“今天考完试就放学了,从寄宿学校回来看到的。” “那以后怎么办?不就成了?” “唉,可怜啊,才上小学,读书那么好。” “那天老王家养了才四年的狗就突然那么死了,我就知道要出大事儿!” 赵尤挤到了农户门口,看到两扇木门敞开着,一块门板上镶着个“64号”的蓝底白字的铁片,门上还贴了两张褪了色的门神画。一个小男孩儿穿着校服,坐在门槛上,背着书包,抱着膝盖,一言不发。门后的小院里,一个个头不高,扎着个马尾的女人正低着头抽菸。那是刑侦二队的副队长戴柔。 赵尤擦了把脸,喊了一声:“戴副。” 戴柔抬起了头,找了半天,目光才落在赵尤身上,她大概太吃惊了,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 边上的人又驱赶起了赵尤:“你干吗的?走,走走!” 赵尤又用力擦了一把脸,戴柔这才叼着烟过来,把他拉进了小院。两人去了僻静的角落说话。 戴柔看着赵尤:“你怎么在这里?你这是……卧底查案呢?” 赵尤往农家的土房子看了看,问她:“什么案子啊?” 戴柔说道:“杰妮首饰加工厂一个女工偷东西,被发现了之后搬了家,没人联繫得上她,是个单亲妈妈,外地的,在这儿也没半个亲戚,我昨天去了一趟她儿子的学校,寄宿学校,老师说那小孩儿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他嘴还挺硬,什么也不说,小孩儿成绩好,还说今天他们有个大考,让我别分小孩儿的心,我就走了,琢磨着今天他们考完试就放学了,小孩儿说不定要去找妈,我就跟了这个小孩儿一路,就找到了这里。” 戴柔往外指了指:“那边那个是房东,在村里开了家杂货店。” 她指着的是一个正埋头抽菸的男人。 “要进去看看吗?”戴柔问道。 赵尤点了点头,戴柔便领着他进了那土房子。 进门就是张木桌,桌边摆着一条长板凳,木桌后头挂了个门帘,帘子拉向一边,能看见里头隔间里摆着一张床。床边有一扇窗,窗户开着。 戴柔往里走,说:“通通风。” 赵尤也走了进去,问道:“什么味儿啊……” 不像腐尸的气味,却也很刺鼻,有股酸劲。那气味是从躺在床上的女人身上发出来的。 女人双目紧闭,嘴巴阖着,仰面平躺,光着身子,头髮披散在枕头上,手放在身体两边,神色安详、平静。她的身体是蓝色的。她身下的被褥铺得很整齐。 戴柔说:“可能做过简单的防腐处理,具体要看刑技的报告了。” “这是……”赵尤俯身闻了闻,“油漆?”他又嗅了几下,“还有点麻油味,雪松和桂皮的气味……” 女人的胸前有一道黑色的缝合线,针脚细密,平整。 第26页 戴柔抽着烟,问他:“你知道木乃伊是怎么防腐的吧?” 埃及人在制作木乃伊,防腐尸体时,会先取出人的脏器,接着,他们会用各种香料填充人的腹腔,再接着,他们会把人重新缝合起来。 第二章 林悯冬 林悯冬往对街那幢一共五层的高楼看了一眼。楼前建有一个巨大的喷水池,几根雪白的水柱在楼内投射出的明黄色光彩中起起落落。一层的大门由几扇连排式的落地玻璃组成,此时全都敞开着,门前各站着一名穿着无袖修身旗袍的礼仪小姐,门口还设有一个代客泊车的小柜檯。楼前车来车往,各色人等进出频繁,穿着黄色t恤,黑色裤子,头顶黄色鸭舌帽的泊车小弟生意兴隆,礼仪小姐们也是忙得团团转,她们得给进门的客人们引路,得将从楼里跌跌撞撞走出来的客人送上车,有时,她们还会被一些客人推搡着上车,直接带走。 “欢乐天地娱乐中心”八个硕大的黑体字被制作成了一副亮眼的霓虹灯招牌竖立在大楼的最高层上。周围没有比这更高,也更亮的大楼了。楼宇上方的一小片夜空被那氖气灯熏成了紫粉色。 一个穿着一身紧身西装裙套装,头髮浓黑,肤色雪白,挎着只皮包的女人从娱乐中心里走了出来,她和门口的几个礼仪小姐挥了挥手,和几个泊车小弟说了几句话,走到了马路上。她朝林悯冬所在的公交车站走来。 女人逐渐脱离了娱乐中心的辉煌光芒,衣服露出了铁锈红的本色,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黑髮发出棕光。一双黑色丝袜包裹住她的长腿。 林悯冬在研究公交站牌,经停“天欧路”这一站的一共有五辆车,现在是十一点半,只有三辆在十点后运行的夜车会经停这个站点,它们分别是夜3,夜685,夜77,分别去往青市的市中心,黑山方向和绕燕子沟环线。它们没有平峰期和高峰期,运行间隔始终是20分钟,20分钟和30分钟。 公交车站周边的店铺多数都打烊了,只有一家做面条宵夜生意和另一家出售男女保健用品,搭卖香菸的小店还开着——就开在车站后头,一个店主模样的中年人正站在店铺前,揣着个可携式的收音机,咬着蒲扇抽菸。 收音机里回顾着一天的新闻大事,信号不太稳定,新闻播得断断续续,林悯冬听得也是断断续续。什么世界盃开赛在即,什么我国什么缉毒警在金三角牺牲云云。 女人走进车站后,店主拍了两下收音机,调成了音乐频道,一个男人在唱粤语歌,店主跟着不成调地乱哼。 车站里另有一个农民工打扮的人抓着一根扁担在等车。女人瞥了几眼身后和两边,往林悯冬边上挪了挪。林悯冬背着双肩包,双手插在裤兜里,还在看站牌。女人拨了下长捲髮。一股香皂味钻进了林悯冬的鼻子里。他看了看马路。路上的车要么是往娱乐中心去的,要么是从娱乐中心出来的,私家车最多,偶尔有几辆计程车。女人伸长脖子往北面望了望,啧了下舌头,从皮包里摸出香菸和打火机,点了根烟。她的脸上没什么化妆的痕迹,也看不到什么皱纹,脸颊饱满,手指甲上抹的红色指甲油的色泽也很饱满。 农民工打了个嗝,酒味很重。女人扯了扯包臀的短裙,抬手招了辆计程车,坐上车,走了。 林悯冬的目光又落回了娱乐中心门口。 接连又有人从娱乐中心出来,过来这个公交车站,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男女结伴,有说有笑,那农民工还在,两辆夜3开过去,一辆夜685开过去,一辆夜7远远地来了。卖保健品的店主支了个小茶几在路上吃着西瓜,又开始听新闻。 林悯冬稍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呸”一声。店主往外吐了一大口西瓜子,他和林悯冬的视线交汇,林悯冬一憷,赶忙回过头,攥了攥塞在裤兜里的手。 他出了些手汗,后背也有汗,天气闷热,即便有风,那风也是湿热的,反而捂着人的鼻子,叫人更喘不上气。 保健品店的店主打出了个响亮的嗝。 那农民工抓着扁担,走到站牌下,巴巴地望着那辆慢吞吞靠近的夜7,打了个哈欠。林悯冬走到他身后站着,他摸着裤兜里的几枚硬币,紧紧捏住。这时,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进了车站,他浑身酒味,似乎喝醉了,衣服破了道口子,倒在地上趴着叽里咕哝说着话。林悯冬瞥了眼马上要进站的夜7,松开了手里的硬币,走过去推了推那个男人,关切道:“喂,你没事吧?” “你家在哪里啊?我帮你叫辆车吧?”林悯冬还说。 “去你妈的!”男人抬起胳膊推了下林悯冬,手上没什么力。林悯冬又摇晃了他几下,夜7来了,又走了,站台上只剩下林悯冬和那醉鬼了。林悯冬蹲在醉鬼男人身边,又问他:“大哥,你别这么躺在地上啊,多脏啊,你家在哪儿啊?” 他靠近了男人,问道:“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一个人……”男人喃喃着,忽而一把抓住林悯冬的手大哭了起来。他越抓还越用力,林悯冬被抓得很疼了,费劲地抽出了手,撇了撇嘴,抓着双肩包的肩带,走了。 那卖保健品的店主看了看他,林悯冬目不斜视,往下一个站点走去。 下一站点,这个时间,仍旧是只有夜3,夜685和夜7经停的站点。在这一站的站台上,就只能看到娱乐中心的一角,一些计程车在路边排起了长队。过了十二点了。车站附近的店铺全拉起了捲帘门,十分冷清。 第27页 一个流浪汉提着一只蛇皮袋过来了,他翻着车站边的垃圾桶。他很臭,很邋遢,不停抓着背。 流浪汉抓了一些塑料瓶出来,把它们一一踩扁,塞进蛇皮袋里就走开了。林悯冬四下看了看,周围再没有其他人了,路灯很暗,公车尚不见踪影。 他跟上了这个流浪汉。 流浪汉走走停停,不时翻一翻路边的垃圾桶,林悯冬和他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有时隔了一个十字路口,有时相距一条马路。路灯不多,灯光昏暗,但路人也不多,流浪汉的外形又很打眼,很好追踪。这么跟踪了一路,出了燕子沟,穿过一条马路,到了一片草地上,那流浪汉遇到了几个同伴,他们结伴同行,往远处一个亮着火光的地方去。林悯冬只好离流浪汉更远了一些,他望见那一群流浪汉聚在了一条河边,那里生了堆篝火,还能看到些塑料布搭出来的小帐篷。月亮不圆,像是被狗啃掉了一口。没有星星。 林悯冬走开了,沿着马路慢慢地走着。马路上冷清极了,半天都没有一辆车经过,虫子倒是很多,围着他飞,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附近看得到连绵的山影,又或许那些只是低矮的云层,似乎有一片树林。他好像到了黑山附近了。 这时,一个人影在马路上闪过,林悯冬定睛一看,像是一个女孩儿,个子不高,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鬼鬼祟祟的,走几步就要回头看几眼,她钻进了一片树林里。林悯冬跟着她也进了树林。 女孩儿很熟悉林里的路,走得很快,也很急,林悯冬小心地走在她后面,不敢跟太近,又怕更丢了。林里阴凉了些,他不停出汗。 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碰了面,两人抱在一起,男孩儿指着一个方向说:“那儿有萤火虫,我们走。”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林悯冬停在一棵大树后,目送着他们走远。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和树一样长。 周围都是树。林悯冬在树林里走了会儿,找到了一条小溪,他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歇息,从双肩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他又从包里摸出了个手电筒,打着手电照了照包里的东西,好好地检查了一番。他的包里有几只口罩,一包针线,一块叠成方块的塑料布,两双棉布鞋套,几双一次性手套和一双棉线手套,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布包,一只装满了黄色液体的腐乳瓶子,一只装满了透明液体的酱瓜瓶子,两把剪刀——一大一小,一把美工刀,一卷捲尺,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一支红蓝黑三色原子笔,一只100毫升规格的针筒,还有一包塑料吸管。 林悯冬小心地把腐乳瓶子和酱瓜瓶子拿了出来,紧了紧瓶盖,又把它们放了回去。他重新拉上双肩包的拉链,起身,打着电筒,重新走了起来。 树林里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依旧有不少虫子绕着他飞舞。 这么走了不知有多久,林悯冬看到了一星点火光,接着,他看到了村庄的轮廓。他便关了电筒,摸进了那村庄。 村里的灯火也很快就消失了,乡间找不到半盏路灯,月光昏黄,林悯冬走得很慢,很谨慎。经过一片农家院子时,忽而听得一声犬吠,林悯冬忙躲在了一棵大树后头,瞅着那传来狗叫声的农家院子,就听到一个女人发出一声尖叫:“操你妈!叫鬼啊!” 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从一条乡间小道上走了过来。 狗又叫了两声。女人又骂了两声。 她的个头很小,穿了条连衣裙,约莫是蓝色的,双腿裹着黑丝袜,丝袜破了两个很大的洞,她的头髮很乱,那狗还在叫,女人缩着肩膀咒骂得更厉害了,她点了根烟,突然身子一歪,差点没摔在地上。原来是她左脚的那只高跟鞋的鞋跟断了。她没好气地捡起了鞋跟,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她看上去实在很狼狈。 林悯冬吞了口唾沫,蹑手蹑脚地跟上了女人。 经过一间平房时,女人拍了两下门板,道:“老王!我要打个电话!老王!”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背心和裤衩的男人就来开了门,递了台座机出来。男人捧着电话,女人打电话。 林悯冬趁此戴上一次性手套,套上了鞋套。 电话通了,女人单手叉腰,“餵”了一声,听对方说了会儿,声音一高,道:“都说了是我儿子明天要回家我才提前走的!你听那帮小婊子胡说八道,你不信你自己过来看,”她挥舞起了手上抓着的高跟鞋,“就我一个人住的地方,哪可能在这儿做生意!这他妈山角旮旯的,谁来光顾啊?” 女人还说:“明天早上也不行,我得收拾收拾家里,不得张罗一桌子好菜啊?” 她“啪嗒”挂了电话,靠在门口,弯腰揉着脚踝,抽菸。男人瞅着她的胸口,问她:“你鞋怎么了?” 女人没理他,男人抱着电话进去了,很快,他拿了双拖鞋出来。拖鞋有些大,女人穿上了拖鞋,拍了拍男人的脸:“你的?” 男人问了她一声什么,声音很轻,林悯冬听不到。女人一把推开了男人,道:“你刚才没听到吗?明天不行,儿子回家,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男人悻悻地摸了摸女人的手:“那我送送你,都这么晚了。” 女人往里努了努下巴,就听屋里有另外一个女人喊了:“瞎几把聊什么呢?电话打完了没有??!半夜三更给他妈阴曹地府打电话呢吧?” 第28页 男人一哆嗦,小声说着:“回头联繫。”匆匆地关上了门。 女人抱着高跟鞋,趿着大了好几个码的拖鞋,往地上啐了口,扔下菸头,走了。 林悯冬继续跟着这个女人。约莫十分钟后,女人停在了一户人家的一扇木门前,她低着头在包里翻找起了什么,半晌,她摸出一串钥匙,弯着腰抓着个门锁似是要开门。她怀里那双高跟鞋“咔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林悯冬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挥起手电筒,打在了女人的后脑勺上。 女人往前倒去,顶开了木门,她的皮包掉在了地上,里头的东西撒了出来。她身上的菸酒味近乎刺鼻。 林悯冬赶忙从腋下抄住女人,扶着她进门,门后是间小院子,院里摆着一张木桌,边上放着一罐油漆和一些刷漆的工具,木桌蓝幽幽的。只有一间矮矮的土房子,没有狗,也没有其他动物。林悯冬把女人放在了地上,出去把女人皮包里掉出来的东西全捡回了包里,拉上皮包拉链,抓了那只高跟鞋,一併揣在怀里,他抬头看了眼门上的门牌:64号。他又看了看四周围,没有一个人。村庄的夜晚安静极了。 林悯冬抱着那堆东西,关上了院门。门后有个闩锁,他顺手闩上了。 他用女人的钥匙开了那土房子的门锁,悄悄摸进去,门后也没有一个人,女人确实一个人住。 门后甚至没什么家具,进门就是个搭了个土灶的厨房,有个碗橱,地上堆着些柴火,南墙上挂着个布帘,帘子后头算是个卧室,有一张木床,床边放着一台电风扇,一只五斗橱。屋里的一扇小窗户紧闭着。 地是水泥地,卧室里还有个很小的隔间。地上铺了瓷砖,没有门,隔间里有个蹲厕,一面墙上挂着个钩子,钩子上挂着根水管,水管连着地上的一个水龙头。地上放着几只叠在一起的脸盆,一只水桶,一只拖把。那最上面的一只脸盆里有两条女式内裤。 地上有个出水口,就在那水桶边上。那水桶里放着牙刷,杯子和几块毛巾。 另一面墙上挂着一面小小的,圆圆的镜子。 一股臭味从蹲厕那漆黑的排水口里浮上来。 林悯冬先把女人的鞋子和皮包放到了床上,接着把她抱进了小隔间里。女人很瘦。他脱了她脚上的拖鞋,把她放在地上,脑袋靠着蹲厕,然后,他又回到了床边,放下双肩包,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拿了出来,摆在地上。他脱下了鞋套和鞋子,脱了衣服,把衣服叠好,放在床上,戴上两只口罩,浑身只剩手錶和内裤,他穿上女人的大拖鞋,这也不是他的尺码,大了一些。他拿起那块塑料布回到了小隔间,铺在地上,把女人推到了塑料布上。他又去厨房找了一把菜刀,一瓶陈醋,一些蜡烛和火柴,他在碗橱里看到一盒巧克力饼干,也拿了,又拿了自己带来的捲尺,那鼓囊囊的布包,针线,美工刀,针筒,两根吸管,那只装有透明液体的酱瓜瓶子回了隔间。 他把这些东西放在进门的地方,先点上了所有蜡烛,隔间里一下亮堂了。他脱了女人的衣服,丝袜,手鍊,戒指,项鍊,放进那只放内裤的塑料盆里,用捲尺测量了下女人的身高,又抱住她掂量了番,把她的手用丝袜捆在背后,用内裤塞住她的嘴巴,拿了一只塑料盆,把水管搁在盆子边上,往盆里倒了约莫十分之一的透明液体,拧开水龙头,加了些水进去,用女人的手搅了搅,水纹不停旋转。 塑料盆里的水纹消失后,他抓起了女人的头髮,凑在蹲厕上方,用菜刀斜斜割开了她的右颈。他看了眼时间,两点十分。 女人流了会儿血之后,身体开始抽搐,开始挣扎,脚在塑料布上乱蹬,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他一只脚踩住女人的左腰,过了会儿,女人就停下挣扎了,发出噗噗两声放屁的声音,屎尿味瀰漫,林悯冬再看了眼时间,两点二十二分。女人断气了。 林悯冬松开了女人的头髮,拿掉了她嘴里的内裤,解开了她手腕上的丝袜,用美工刀割开了她的腹部,把里面的脏器掏了出来,扔进了手边那放洗漱用具的塑料桶里。他用清水沖了下女人的身体,血水流进旱厕里,往下排去。 他又在那塑料桶里掏了掏,摸出一块毛巾,在那用水稀释了的液体里泡了泡,在女人的体内擦拭了番。毛巾很快沾满了血污,摸上去十分黏稠,他丢开了毛巾,洗了洗手,甩干了手,他就去拿了那布包,拆开了,里头全是些树叶草茎干花之类的东西,他把它们塞进女人的肚子里,拿来针线,穿针引线,蹲在地上,仔细地把女人腹部的伤口缝合了起来。穿的线没用完,他把针扎在女人的身上,又洗了洗手,把布包放回了了门口,拿了吸管和针筒。 林悯冬抬起手臂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挪到了女人的脖子附近,拍了她的脖子两下,在她的左颈找到了一根血管,用美工刀轻轻割了下,伸手进去抠了抠,又拿美工刀再割了一下,插了根吸管进去,吸了些稀释了的透明液体,通过那根吸管往她身体里打进去。 打了约莫五针后,他用美工刀割开了女人的大腿,在那儿也插了一根吸管,往女人身体里打液体进去。 又是五针打进去,一塑料盆的液体见了底,他出了不少汗,肚里擂鼓,他洗了洗手,把门口那盒饼干拿了进来,蹲在女人边上吃饼干。 第29页 吃了几块饼干后,他又稀释调和了一盆液体,继续往女人身体里输液,这么输了三盆液体进去。他掰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眼球鼓了起来。林悯冬便在她的两颗眼球上各扎了一下,继续输液。此时,他已经是汗如雨下。林悯冬嘆了一声,又给女人输了三盆液体后,他洗了洗手,沖了沖身子和脚,走去外面把电风扇给拖了过来,插上电,对着隔间吹。 他的肚子又叫了,他就又吃起了饼干,边吃边吹风,还一边嘀嘀咕咕做起了算术。 “一米五二,百分之二十浓度,一百毫升一次,五百毫升一盆,五,不对,六……三升……” 过了会儿,他消了汗了,看了看女人,再给她输了两盆液后,他拔掉了女人大腿上的吸管,用针线缝合了伤口,接着如法炮制,处理了女人右颈和左颈的伤口。线刚好用完,他把针线和吸管扔进了蹲厕里,用冷水沖洗了女人的身体,还用醋好好地抹遍了她全身,又帮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沖洗了一番,将自己也洗了一遍。他把女人抱到了床上。 女人的头髮湿了,他让她的脑袋悬在床边,找了件她的衣服,擦了会儿她的头髮,他便回去隔间沖洗了塑料布,针筒,塑料盆,抱着那塑料布,走到院子里,把它晾在了那张木桌上。 他把针筒,布包和那酱瓜瓶子都放回了双肩包里。他坐在女人边上,拿起了笔记本和原子笔,认真记录着:152m,4升防腐液体? 他看了看女人,她的肚子上有一些密集的妊娠纹,她的左手手腕上有几道伤疤,她涂了蓝色的指甲油,但是指甲油已经开始残缺,脚趾甲也是蓝色的,也开始残缺,破损…… 林悯冬急促地唿吸了两下,又去了院子,拿了一把刷油漆的小刷子进来,去厨房拿了个碗,从腐乳瓶子里倒了些黄色液体在碗里,用刷子蘸了些许,小心,仔细地刷在女人的脸上。 一股酸酸的气味散发了出来,这酸味下还藏着花香和油脂的香气。林悯冬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反覆刷女人的脸。一碗液体刷完了,他倒了第二碗,开始刷女人的上半身,第三碗,第四碗……他刷到了女人的下半身了。那紧闭的小窗透出蓝蓝的天色。 很快,太阳就出来了。 林悯冬往女人身上刷第六碗黄色药剂时,天已经很亮了,日光照进来,炽热,滚烫。那酸味消失了,女人闻上去很香。 他在笔记本上记录:六次? 他停了手,拿了一块饼干,边吃边在屋里转圈,他从五斗橱里找到了一瓶蓝色指甲油和一把指甲钳。他修剪了女人的手指甲,重新为她涂指甲油。女人的手很小,手指细长。涂完女人的左手,林悯冬看了她一眼,她的神色平静,眼睛,嘴巴,紧紧闭着。她的头髮干了。林悯冬便把女人调整成了头枕枕头,仰面平躺的姿势。 他把她的皮包放在了她的右手边,他把那只断了的高跟鞋用胶水粘了起来。胶水是从五斗橱的第二格抽屉里找到的。 他再看床上的这个女人时,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坐在地上,趴在女人的床边,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他睡着了。 林悯冬醒过来时,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儿默默地站在床尾,低着头,一只手里握着只指甲油的瓶子,一只手往女人的脚趾上刷指甲油。男孩儿穿着校服,校服上有很多尘土。男孩儿脚边放着一只书包。 林悯冬抓起了手边的美工刀,往窗外看了一眼,院门还反闩着。远处传来拖拉机隆隆的响声。 男孩儿抬起眼睛朝他看了过来。他的刘海被汗水濡湿了。 林悯冬把电风扇搬到了床边,对着男孩儿吹风。男孩儿重新低下了头,肚子咕噜咕噜作响,他的头低得更低了。林悯冬拿了饼干盒子过去给他,男孩儿拿了一块饼干,咬了一小口。林悯冬拿过他手里的指甲油和刷子,蹲下了,往女人的脚趾甲上刷指甲油。 风把他们的头髮吹了起来。男孩儿默默地吃饼干,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脚背。 在女人那最后一片颜色残缺破损的脚趾甲上盖上了一层新的指甲油后,林悯冬穿上了衣服,去院子里把已经晒干了的塑料布收了进来,叠成方块,把房间里地上摊着的东西收回了双肩包里,他紧了紧两只玻璃瓶的瓶盖,检查了两遍包里的东西,穿着大了些的拖鞋走了出去。 第三章 赵尤(上) “赵尤!” 食堂西角远远传来这么一声,赵尤纹丝不动,仍然站在买饮料的窗口前排着队。排在他前后的两人穿着特警队的t恤,都是一身的汗,正隔着他聊天。排在他前面的那个说:“他不是调回来,就是回来做集训教练。” 排在他后面的就问了:“他是不是和你一个学校的?那事情过去十年了怎么还没翻过去啊?” “对啊,都是北河警校的啊,没那么容易。” “其实,怎么说也算是功劳吧?” “不合章程嘛。” 赵尤左手边那条队伍排的是现做热汤面,站了不少人。 “青椒肉丝,辣椒多给点啊,阿姨。” “姐,排骨还有吗?带软骨的。” “食堂到底开没开空调?” 第30页 “那不就和……” “嘘!你找死啊?这事儿怎么能在外面随便说?让刑侦那边的雷支队听到了,把你的头拧下来!” 他右手边排着的是取点心的,包子,馒头,花卷,糯米糍粑,竹筒饭,也都是现蒸的,玻璃隔断后头烟雾腾腾。 “开了空调干吗还开电扇啊?我看八成没开空调。” 欲延欲延欲延 “通风啊。” “关门啊!你们进出都关一下门!冷气都跑掉咯!” “听说了啊,失足妇女啊,和他们村里开杂货店的有一腿。” “赵尤!” 赵尤揉了揉眼睛,排在他前面的特警笑着说:“他老婆后就说要做给他吃嘛,还要给什么意外惊喜,去超市买咸膎啦,通菜啦,瓦地训练一整天回宿舍,真是爹爹她全家后,通风通到半暝都是那个味哦!” “那他老婆也算有心啦,哈哈哈。” 赵尤问了句:“咸膎是什么?” 排在他前面的特警看了看他,眨眨眼睛。排在他后面的特警答道:“就是虾酱。” 赵尤回头看他:“啊,就是很臭的那个?泰餐里会用的?”赵尤轻轻地念了两遍:“咸膎,咸膎……” “做得好就很香啊。” 赵尤问他:“你们是哪里人啊?” “赵尤!开会!” “海南的。”那排在后面的特警笑着说,“你是刑侦那边的吧?” 赵尤微笑着点头:“想干特警没干上,跑太慢,对身体素质要求太高啦。” 两个特警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哎呀,青春饭。” “每天都是训练训练训练。” “刑侦福利怎么样啊?休二是不是?” “有案子的时候忙到脚不着地吧?” 赵尤笑着,没回话。 “赵尤,喊你呢。” 赵尤听到了辛雯的声音,在买点心的队伍末尾找到了她。辛雯今天戴了副黑框眼镜,穿着便服,手里抓着手机和钱包,沖他身后使眼色。赵尤瞥了眼,晏伯远大步流星地从食堂后头往点餐窗口这里过来。 赵尤笑着问辛雯:“这么早就来上班了?昨天我走的时候你们还没走吧?” 辛雯摆了摆手:“都没回家,在实验室凑合睡了会儿。”她没再说话,一副马上要闭上眼睛睡过去的样子。 那些排队的人还在闲聊。 “兇器根本没带走,就在厕所,真的,骗你干什么?” “猩猩就说了,你猜猜,这三根毛里哪根是我的腋毛?” “那个小孩儿说了句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妈妈好安静,睡得好香,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了。” “那是比我还忙,奥数画画,英文日文,芭蕾钢琴。” “我妈说了,你要是去了,你就别回来了。” “那还不简单,舔一舔啊,咸的那根就是了。” “好噁心啊!哈哈哈。” “小晋,今天的肉包子怎么样啊?” “什么大肠小肠乱七八糟的全都放在一只塑料桶里。” “你要什么?” “下一位!下一位!” “先走了啊。” “赵尤!” 晏伯远过来了,用力拍了下赵尤,恰好排到赵尤了,赵尤和窗口里的人说:“一瓶冰可乐。” 晏伯远手里提着两个煎饼果子,不悦地问他:“你聋了?” 赵尤拿了可乐,刷了饭卡,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晏伯远深吸了一口气,推着他就走。赵尤拿着那瓶冰可乐,说:“从前有一只猩猩……” 晏伯远剜了他一眼,把手伸进了他的裤兜里,掏出他的手机对着他的脸比划了两下,咬牙切齿,煞有介事:“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赵尤笑了笑,拿了晏伯远手里提着的一个煎饼果子。晏伯远趁机抓了他的手解了指纹锁,把他的手机调成了震动模式,又还给了他。赵尤摸出十块钱,塞给晏伯远,两人出了食堂,互相看了眼,一人拿起手里的一只煎饼果子,大口吃了起来。 进了办公楼,手里的煎饼果子都还剩两口,赵尤和晏伯远默默吞咽,默默咀嚼,一句话都没有,等电梯的时候,遇到了白岚。她喝着豆浆,在电梯前和两人握了握手,道:“小艺被抓去戴柔姐那一组了,往后咱们一条心啊。” 赵尤问了声:“黄果子村那案子戴柔主导啊?” 白岚说:“是啊,你不知道吗,因为……” 这时,又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像是信访办的,白岚便没再说下去,电梯到了,一群人一块儿进了电梯,信访办的一个年轻女孩儿说:“那要告诉孟法医吗?” 一个中年男人咳了声,女孩儿低下头,闭紧了嘴巴。一电梯的人都是无言。到了六楼,就剩下他们刑侦的三个人了,三人结伴进了603。 603会议室里,詹轩昂叽里咕噜地咒骂着摆弄着投影仪,室内没开灯,拉着窗帘,前后两台空调缓缓送风,阳光照在墨绿的窗帘布上,冷风轻轻吹拂窗帘,暗沉沉的绿光包围着围成了一圈的会议桌。 第31页 小包站在詹轩昂边上不停擦汗,缩着肩膀,不时轻声提点:“就按这个,对,您点一下 ,不是,对……对……不是说您按的地方不对,就是……” 会议室里就只有刑技的素音,二队的三个同事,还有刑侦三队、四队的几个只打过几次照面的年轻人。二十多张椅子空了不少。 晏伯远感慨道:“这是抽了多少人去你们戴副那儿啊?” “赵副!小晏,白岚,这儿!”殊乐热情地招唿他们过去坐。晏伯远朝殊乐点头致意,就往四队那几个人坐着的地方去,还扭头关照赵尤:“你跟我来一下。” 赵尤满口答应,跟着走了两步,却要拐去殊乐那儿,晏伯远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和四队的几人见了面。晏伯远介绍道:“这是我们赵副,那个红毛……就是那个绰号哌哌的,就是他逮着的。” 赵尤问了句:“红毛是甘肃那边的?平时爱吃哌哌?” 边上三队的劳舟渡探了个脑袋过来:“哌哌是什么?牛蛙?” 四队的方隽永和赵尤握手,道:“你好,你好,我是方隽永,才从白象分局调过来的,一直听说你,总算见到了。” 四队的赵勇就说了:“赵副那是我本家,看看人家那一榔头下去……” 晏伯远听了,揉着手腕,小声问了句:“这事儿没大碍吧……下个月赵副就要调去行政了……” 赵尤说:“我放一下可乐,那边冷气足,不然就成热药水了。” 晏伯远还拽着他,没让他走。赵尤的脸上堆起笑,光是笑,不说话。 赵勇也笑了,拍了下赵尤:“没事,红毛说了,他不知道那个打他的是什么人,按道理赵副这算是正当防卫。” 詹轩昂这时高声道:“都找位子坐!开会了,开会了!赵尤你杵那儿干吗呢!还不赶紧坐下!” 小包着急地叠声道:“詹队别拍这儿,别,别……” 众人纷纷入座,赵尤坐去了殊乐边上,投影仪“啪嗒”暗了下去。小包赶忙开了灯,鼓捣起了电脑。詹轩昂拍着手掌,走到了会议桌中间,说道:“那就先用口头说的吧,咱们抓紧时间,素老师,你说一说你们刑技那里的新发现吧。” 素音便起来报告了:“我们仔细检查了燕子沟分局交上来的,张立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在他的上衣上发现了田可人和田子息的血液样本,同时还发现他上衣的一处位置存在勾破的痕迹,我们就将该上衣的衣物纤维与在清水花园5栋外墙水管,大约三楼的位置所发现的被一枚螺丝钉勾留的衣物纤维进行了对比,现确定,外墙水管发现的衣物纤维来自张立的上衣。” 殊乐唰唰记笔记,小声地问坐在边上的白岚:“你们戴副那边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啊?”他模仿起了雷万钧的口气,“白岚,你来汇报一下。” 赵尤笑了出来,晏伯远踹了他一脚,赵尤打开了笔记本,在本子的空白处默默地画起了圆圈。 白岚小声回道:“据说尸体身上连一条蛆都找不到。” 殊乐就来问赵尤了:“真的?赵副你也在现场吧?一条蛆都没有?死了才没多久吗?” 赵尤点了点头,詹轩昂突然用力拍了下赵尤的桌子,桌上的可乐瓶摇晃了两下,詹轩昂唾沫乱飞,眼珠几乎弹出眼眶:“这里是六〇四案!” 一时寂静。赵尤翻过几页,埋头写东西。殊乐一看,乐了,嘀咕着:“可乐成瘾研究调查……” 赵尤沖殊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盯着那冒了许多汗的可乐瓶,写个不停。詹轩昂示意素音继续,小包那边挥手示意:“詹队,搞定了。” 詹轩昂就去了电脑那儿,敲敲打打好一阵,投影仪在墙上投出了一副手套的照片。 殊乐悄悄问赵尤:“赵副……你不喝啊?” 晏伯远啧了下舌头:“屁话怎么这么多?” 素音指着那手套的照片,继续道:“我们在流浪汉薛貌的手套外部,就是那副他声称自己在红旗桥下捡来的手套上发现了鸟类的排泄物,并将其与5栋外墙水管发现的鸟类排泄物进行了对比,可以确认,排泄物成分相似,都含有人工制造生产的鸟食的成分,另外,薛貌外套上的污渍并非血迹。 “还有,经过对比分析,赵尤交上来的装在银翘解毒片药瓶里的药物全部都是褪黑素,一种帮助睡眠的药物,我们在瓶身上採集到了张立的指纹。” 白岚说:“那你看列宁,你看胡志明……” 二队的王爵说:“人那是恆温恆湿啊。” 劳舟渡说:“也就是这几天才热起来的啊,上个星期我出门还穿羽绒服呢,山里那不更阴凉?” 王爵又说了:“你们知道那个……” 詹轩昂拍了两下墙壁,脸拉得老长,眼里似是要喷火,厉声道:“晏伯远!燕子沟的事你来汇报一下!” 晏伯远站起身,先道:“这是四队扫黑的方副队长,另外两位是小田,小高,我们怀疑田可人的车已经被燕子沟鸿运汽车交易市场做了翻新,至于还有没有出售,不好说,我过去探底的时候,看到了五辆型号一样的马自达,多问了几句,他们的销售就藉故走开了,后来就找了主管带我去看其他车,鸿运的事,具体还是让小方介绍一下吧。” 第32页 方隽永就说了:“鸿运汽车交易市场我们已经盯了很久,2010年燕子沟改县为区,进行区域整改,做‘大清扫’活动时,当时在该县城的一股顽固黑势力——自称‘黄家军’的,他们的第一把手黄天海取道广东,偷渡到了泰国,他的几个老部下呢,走的走,坐牢的坐牢,其中有一个本家姓的手下,叫黄峰,绰号大黄蜂,也有人叫他太子,2010年的时候他已经因为涉嫌打架斗殴,非法牟利在服刑了,2016年出狱,他重回燕子沟,在那里开了鸿运汽车交易市场,生意很红火。 “现在我们遇到的问题是,我们怀疑燕子沟分局对这个大黄蜂存在‘保护伞’现象,大黄蜂以前道上的朋友和生意往来对象也都是这么说的,只是谁是那个保护伞他们也不知道,保护伞只和大黄蜂见面交易,目前对于大黄蜂他们收车翻新,出货的方式,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只是保护伞的真实身份一直没有进展,没想到这次和二队的同事的案子撞到了一起,这两天大黄蜂警惕了不少,手下已经没有外出偷车了,车行卖的也都是货真价实的新车。小晏同志去过一次之后,他们就把市场里的马自达都运去了货舱。我们怀疑是保护伞给他们走漏了风声,大黄蜂知道了有一辆马自达车涉及的命案是市局这边在查,他们还是有所忌讳的。 “今天凌晨,在燕子沟,二队的赵副把他手下一个绰号叫哌哌的抓了个现行,这个哌哌大名刘鸣,我们已经用涉嫌偷窃的罪名拘捕了他,人已经审过一次了,这小子欠了赌债,急用钱,所以才顶风冒险想自己干一票,我们正在看能不能通过发展他为线人,放长线钓大鱼,只要一拿到分局内部和黑势力勾结的证据,第一时间汇报纪委。” 詹轩昂道:“现在我们大致整理下六〇四案情经过啊。 “根据流浪汉薛貌的证词,他在6月5号早上经过红旗桥下时,发现了张立,他当时以为他只是个喝醉了睡死了过去的流浪汉,看到他裤兜里露了半截在外头的钱,起了歹念,就偷了他的钱,扒了他手上戴着的手套,还偷了他裤兜里的一把弹簧刀,总之就是能带走什么带走什么,他就走了。他并没有发现田家失窃的那些财物。至于那把弹簧刀,是品格牌的,我们正在对这个品牌同款式的合金刀进行金属遗留成分数据收集,如果刀具的金属遗留成分每次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异,重复性好,会再和田家母女身上的伤口所採取到的微量金属残留进行对比。” 白岚问了句:“田可人的东西会不会被鸿运的人销赃了吧?张立为了伪造现场偷的那些东西,都被他放在了车上,他开车到了燕子沟后,他发现有人要偷车,就和偷车的团伙起了争执,被人杀害,被弃尸红旗桥下,偷车的人把车带回交易市场,发现了车上的首饰,笔记本电脑之类的东西,顺便销赃处理掉了。” 殊乐说:“问题是,他半夜三更去燕子沟到底要干吗?” 劳舟渡说:“和什么人约好了?他自己找了个销赃的人?把东西换成钱后好去找小三?他是个妻管严吧?平时也没什么积蓄。” 詹轩昂道:“二队的同事刚才发来消息,苗瑞瑞嘴硬,始终不肯交代孩子父亲的身份,但是他们在她玩的一款手机游戏里发现了一个经常给她转钱的好友,通过联繫这个好友,现在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苗瑞瑞的情人,也就是蓝心首饰加工厂的厂长,田可人的舅舅苏卫东。” 众人譁然。赵尤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起了圆圈,一个套一个。 白岚举手说:“我早上又去了蓝心一次,找一个叫徐雅丽的女工又谈了谈,基本可以确定了,徐雅丽给苏卫东做了五年情人,苗瑞瑞怀孕的事情曝光后,她怀疑苗瑞瑞的孩子是苏卫东的,就和他闹分手,这个时候正好就出现了张立和苗瑞瑞乱搞男女关系的流言,苏卫东顺水推舟辞退了苗瑞瑞,撤了张立的职。” 殊乐喊道:“是不是他让张立背的锅啊?给钱了?怪不得还让张立在厂里待着!他们之间一定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有人说:“该不会张立去燕子沟见的就是他吧?” 詹轩昂过来敲了敲赵尤的桌子,赵尤抬眼看他,詹轩昂道:“你不是昨晚去了蓝心吗?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赵尤摇了摇头,说:“差不多应该就是这样了。” 詹轩昂斜睨了他一眼,双手背到身后去,绕着会议桌内圈踱起了步,布置起了任务:“赵尤,你去审一审那个薛貌;小晏,你和四队继续跟进鸿运这条线,最好能找到五号那天偷田可人车的人;剩下的人去查一下苏卫东4号晚上十二点之后到5号早上6点的行踪,还有那个徐雅丽,两个人带回来好好问一问,对了,让薛貌去认一认人,问问他有没有在红旗桥见过苏卫东或者徐雅丽。” 赵尤点头应下,詹轩昂一抬手说“散会”,他第一个就走出了会议室,快步走楼梯下了楼,到了一楼,出了大楼,他就给清水花园的物业打了个电话,索要5栋304老蒋女儿的联繫方式。物业那边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儿,有些为难:“得给你找找,不过不一定能找到。” “赵尤,你他妈要去哪儿??”楼上勐地传来詹轩昂的声音。 第33页 赵尤抬起头,信誓旦旦:“去红旗桥,想起来点事,一会儿就回来,回来马上就审薛左手!” “什么事??你给我回来!” 赵尤没回答,跑进停车场,开了车就走了。他直接去了清水花园,小区门卫室里来了两个电工打扮的人,一个保安看到赵尤,主动迎了出来,说:“摄像头到货了,正装呢!回头您来看看画面成像效果啊。” 赵尤看着5栋,问道:“还是没看到老蒋一家进出吗?” “没注意啊。”那保安说道。 赵尤便找去了物业办公室,物业办公室的门开着,里头开了空调,就坐着一个女孩儿,一边吃面包一边看手机,头也没抬就说:“经理出差了,主任在来的路上了,你要愿意等,就等一等吧。” 赵尤上前去,说道:“我不是业主,我是刚才和你通过电话的,市局的,姓赵。” 女孩儿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脸有些红,拍了拍嘴巴上的面包碎屑,不太好意思地摆弄起了桌上的文件,说道:“赵警官,您不用亲自跑一趟的,我正给您找呢。” 赵尤笑着说:“人多好办事,我和你一起找吧,在哪儿找啊?你们有留住户的第二联络人之类的信息吗?” 女孩儿抓了抓头髮,想了许久,又坐下了,继续吃面包。 赵尤笑着说:“不着急,你想想。” 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尹妙哉发了两条微信给他:黑山的事情不会是黑山杀手干的吧??他已经进化到了杀人的地步了!!! 这是今早八点发来的。 第二条是刚才发过来的:我去找私家侦探了!! 赵尤想了想,把尹妙哉发来的视频都传给了戴柔,还附了条留言:网上有一群网友自发组织起来追踪一个发布这些视频的人,视频应该是在黑山附近拍的,里面有拍摄到疑似人体器官,不知道和黄果子村的案子有没有什么关系。 戴柔很快就回復了:我看看,谢谢。 物业女孩儿这时说:“我想到了!我们这儿存着物业费发票存根,我们规定是交物业费的时候要在发票上留名字和联繫方式,不是住户本人的话,还要写明和住户的关系,5栋304说不定他们家有一年是女儿啥的代缴的物业费!” 赵尤找了张椅子坐下,说:“那好,你把存根找出来,我们一起找找。” 女孩儿便在办公室里搜罗了一圈,在赵尤面前的桌上堆起了十几只档案夹,说:“这是近两年的,就先从这里找吧。” -------------------- 不好意思,记错了田可人的舅舅的名字!改回来了!实在不好意思! 第三章 赵尤(下) 赵尤没说什么,打开了一只档案夹,拿出里头的票据,放在桌上,一张一张查看了起来。 女孩儿说:“我姓高,你姓赵是吧?” 她也拿了一叠票据,用左手捏着,伸出右手作势要和赵尤握手。赵尤和她握了握手,微笑着看她:“是,姓赵,单名尤,尤其的尤,要看一看我的证件吗?你一看就比我小很多,大学暑假打工?称唿你小高可以吗?” 小高点了点头,随即勐烈地摇头,脸更红了:“哪有那么小,大学毕业好几年啦,”她羞窘地解释道:“不是啊,赵警官你别误会,我不是怀疑你的身份,这几天我在小区里见过你几次了……”她颳了刮鼻樑,瞥了眼手上的票据,放了两张在桌上,又说,“平时我看电视电影里,你们不都是两个人一组查案的吗?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啊?” 那些票据上确实都写有缴纳物业费的人的房号和名字,赵尤按照不同的年份,不同的栋数,将它们分门别类放在桌上,回道:“最近有些忙,就我一个人来了,你们这儿怎么也只有你一个啊?也挺忙吧?” 小高说:“忙,对,都忙。” 她便按照赵尤整理出来的分类摆放票据。过了会儿,她说:“听歌吗?” 赵尤笑了笑,小高用手机外放音乐。手机一头连着充电器。 “市公安局的警察和派出所的干的活儿一样吗?”小高时不时问一些问题。 “有时候差不多。”赵尤有问必答。 “听说5栋604是老公杀了老婆和孩子啊?” “你看新闻了?” “喝水吗?” “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找就行了。” “我也没什么好忙的,这首歌你听过吗?你喜欢唱k吗?平时不上班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啊?电影爱看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语地闲聊着,就听到门口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赵尤抬头一看,是这会儿正值班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保安和那小超市的店主走了进来。店主走在前头,老保安走在后头,进了物业办公室,老保安转身关上了门,面朝赵尤跺了下脚,立正,稍息,敬礼,声如洪钟:“报告警官!现怀疑门口小超市店主老朱私自盗取他人财物!社会危害性极大!” 赵尤一震,店主老朱傻了眼,小高也是呆若木鸡。还是老朱最先反应过来,他也是一跺脚,指着老保安的鼻子就骂:“你他妈不是东西!你刚才不是说物业要给我结这半年你们张主任在我店里记帐消费的钱嘛!” 第34页 小高怯生生地说了句:“张主任在来的路上了,您要愿意等,您可以在这里等一等……” 老保安抓住了老朱在半空中不停摇晃的胳膊,又一看赵尤,眼睛睁得老大,声音还是很大,都破音了:“赵警官!这人怎么处置!要不要扭送公安局?他偷物业的电!来装监控的电工发现了!他是不是要还物业的电费,你评评理!” “我偷你妈!”老朱扑到了老保安身上,把他摁在了一张办公桌上掐住了他的脖子,咬牙切齿:“你他妈就是姓张的养的一条狗!”他扭头瞪着赵尤:“我也要报告!清水花园物业张德发天天在我那里骗吃骗喝!有钱不给!半年记帐三千八!要电费是吧!你问张德发去要!” 老保安反抗着,也掐住了老朱的脖子,两人龇牙咧嘴,两张老脸憋得发紫。小高围着他们团团转,想劝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一双手在空中乱舞:“你们别打了……哎呀,这算什么事儿啊……”她向赵尤求助:“赵警官,你快来劝一劝啊!” 小高的手机里传来一个凄婉的女声,女歌手唱着哀婉的情歌。 赵尤护住了桌上的那些票据,道:“不然,报警吧?” 小高听了直瞪眼:“你不就是警察嘛!” “我是刑警,这算是民事纠纷吧?我也不好处理啊。” “那要是闹出了人命也是民事纠纷嘛??!”小高指着老保安说:“脸都白了!” 赵尤起身瞧了一眼,那老保安确实脸如白纸,可眼神还是很狠,额头上青筋直跳,低喝了一声,竟一脚把比他壮实不少的老朱给踹倒在地。老朱爬起来就去抱老保安的腿,老保安踹啊,打啊,抄起桌上的键盘,笔筒直往老朱身上砸。小高还围着他们转圈,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赵尤拿出了手机打了110,老朱和老保安打得是难捨难分,互相往对方脸上吐起了口水。那边厢,物业办公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儿挥舞着树枝跑了进来,人一站停,双手叉腰,趾高气昂地就喊道:“高飞燕!我要喝汽水!” 见了这小孩儿,老朱和老保安都愣住了,小高大步过去,一把夺过男孩儿手里的树枝,对着他的屁股就是啪啪两下,大吼道:“去你妈的孙正道,高飞燕也是你叫的?!” 她拿着树枝,转身朝老朱和老保安一挥,眼如铜铃,目露凶光:“都起来!都坐好!一把年纪了打成这样,像话嘛?!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狗急了才咬人!” 这时唱歌的是一个组合,乱飈英文,节奏很快,一个歌手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式的咆哮。 老朱和老保安眨了眨眼睛,分开了,从地上爬了起来,各找了张椅子乖乖坐下了。 孙正道吞了口唾沫,默默低下头,双手抱住脑袋,慢慢地蹲在了地上。赵尤捂住了手机听筒,问了声:“小高,那还报警吗?” 高飞燕磨着牙齿,一把揪住孙正道的衣领,提起他,把他按在了一张办公桌后头,开了桌上的台式机,拍了下显示器:“喝什么汽水?牙都掉光了!玩游戏!” 她的手臂一扬,手里的树枝指向了赵尤:“你不是找票根吗?那就找啊,继续找你的!” 赵尤放下了手机,那老朱滑着底下带轮子的办公椅过来了,小声问赵尤:“您找什么呢?有破案的线索了?找什么重要物证呢?” 老保安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脸,瞥了他们一眼。孙正道从显示器后头探出了个脑袋,看着赵尤,用气声说话:“你是那天那个警察!” 赵尤看看桌上成堆的档案夹,又看了眼走到了窗口,开了窗,点菸,抽菸的高飞燕。她把那根长长的树枝别在了腰间。 赵尤提议道:“不然大家一起帮忙找找?” 他说:“我找老蒋家人的联络方式,这儿是物业的物业费发票票根……” 老保安也滑着椅子过来了,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缴费的时候得留下名字和房号,不是业主本人老缴的就要留名字还有和业主的关系,还有手机号。” 老朱拿起桌上的一个档案夹,抓出一堆票据,看了会儿,说:“这都是乱的啊?不按年份来的啊?” 孙正道跑了过来,问赵尤:“你一个人啊?你们警察不是都带着搭档的吗?” 赵尤说:“你今天不也一个人吗,你的那群小跟班呢?” “你记得我?” 赵尤笑了笑。孙正道又问他:“那你记得我昨天和几个人一起玩儿来着?” “五个。” “男的女的?” “都是男孩儿,有两个穿的衣服还是一样的,都是闪电麦昆,都是蓝黑色条纹的短裤子,蓝色的凉鞋。” 老保安放下一张票据,问道:“啥是闪电麦昆?” 高飞燕抽完了一支烟,走了回来了,拍了拍衣服,道:“动画片里的人。” 孙正道昂起脖子纠正:“是动画片里的车!” 高飞燕一抬眉毛:“它会说人话!” “那是为了让看动画片的人知道它们在干吗!动画片里什么都会说话,一根香肠都会说话!”孙正道拍了下赵尤,指着自己,问道:“那你记得我穿什么衣服吗?” 第35页 “耐克的短袖球衣,内马尔的。” 孙正道凑得更近了,眼里闪闪亮,上下打量赵尤:“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有个什么小本本,就电视里演的那种,警察和人说话时,就一直在那个本子上记东西,你拿出来我看看,你是不是把我穿什么都记那本子上了?” 老朱问赵尤:“您也看球?今年世界盃看好哪一队啊?我看葡萄牙有戏,之前欧洲杯不拿了冠军吗?” 老保安说:“世界盃和欧洲杯是一个规格吗?葡萄牙那就进了一个球,你以为巴西、阿根廷是死的?” 老朱就说了:“巴西早就不是以前的巴西了,内马尔那能和大罗,能和小罗比吗?阿根廷成天梅西梅西,我看还是没戏!” 孙正道又问赵尤:“2栋的王天明他们家老是抓飞到小区里来的鸽子吃,算犯法吗?能抓他们一家吗?他还没成年,但是他喝了鸽子汤,他还……他还知道犯罪事实。” 高飞燕看了看他:“你坐好。” 孙正道又说:“高飞燕,我口渴。” 高飞燕甩了个眼刀过去,没理他,关了手机音乐,找了部电视剧,点开了看,继续整理票据。 孙正道吐了吐舌头,拖了张椅子去她身边坐下,轻声撒娇:“表姐,我口渴。” 高飞燕没看他,盯着手机屏幕:“马上吃午饭了。” “表姐,我们点肯德基外卖吧?” “我们?你请我吃啊?” 她话音落下,物业的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3栋的老陈,他笑容满面,提着一袋水果,一袋零食,看到赵尤,热络地招起了手,说起了话:“小赵啊,刚才看到你过来了,来看看你,还是来查案的?” “您坐。”赵尤起身,让出了椅子。老陈连连摆手:“我不坐了,我正要去我大女儿家呢,他们找我过去吃午饭呢,就给你们带些吃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孙正道熘达过去,扒拉出了一包薯片。高飞燕一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他抱着薯片说了声:“谢谢爷爷。” 高飞燕深吸了一口气,孙正道忙跑到了老陈身后,拆了薯片吧唧吧唧吃了起来。 老陈摸了摸孙正道的头髮,呵呵笑,拢着手站着。老朱看了看老保安,老保安又看了看赵尤。赵尤看着老陈:“不然……您也一块儿和我们找个东西?” 老陈也坐下了,他也帮忙找起了老蒋家的票据。 赵尤闲着和他搭话:“昨晚睡得踏实吧?” “老样子,三点就醒了。” 孙正道说:“啊?你睡到下午三点啊?”他边吃薯片边看电视剧。 赵尤又问:“没看到小区里有什么可疑的人吧?” 老保安道:“老陈应该看到什么吗?” 老陈说:“没看到什么啊,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就还是那些汽车,按着喇叭开过去。” 老朱说:“一到晚上就是鸣笛噪音,赵警官,这你们管吗?” 高飞燕看向赵尤,挤着眼睛问:“这也是民事纠纷?” 赵尤笑了笑,摸出手机:“快到饭点了吧,大家要吃些什么?我请客。” “肯德基!” “这怎么好意思……” “小区后头那个家常小炒点几个菜吧,我熟,直接打电话给老闆娘,让他们送过来就成。” 老朱给了赵尤一个号码,赵尤打了过去,点了几个炒菜,一大份米饭,又叫了一份肯德基外卖。老朱说:“那我去店里拿些饮料,大家喝点什么?” 赵尤想了想,道:“不好意思啊,拜託大家一件事,能不能每个人都喝可乐?” 孙正道疑道:“你们警察是可乐代言人啊?” 高飞燕给了他一个毛栗子。 老朱跑了小超市一趟,拿了六瓶冰可乐,分给大家。赵尤拿到可乐,没开,放在了桌上,盯着。孙正道看看他,又看看可乐,看了看可乐,又看了看赵尤,颇老诚地摸着下巴说道:“你这个警察好奇怪。” 赵尤抿了抿嘴唇,笑了笑,没接话茬。肯德基外卖送到,他出去拿的时候,路过5栋,打了个电话给素音,问了声:“我在清水花园,要不要把田家厨房的刀具拿回来给你?” 素音道:“你还挺谨慎,放心,一拿到那把弹簧刀,老竺就去604把他们家里剩下那些刀具都拿来实验室了,也不管刀具切口符不符合伤口特徵,总之,已经在做对比实验了,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符合切口尺寸的刀具也都买回来了。” 赵尤走到了那棵槐树下,仰头一看,许多鸽子站在304的防盗窗上,不时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304防盗窗上的鸟屎似乎比昨天又多了一些。 这时,孙正道从物业办公室跑了出来,原地跳着,大幅度地挥舞手臂:“警察!你拿着我的肯德基要去哪儿啊??!” 赵尤笑着跑过去,把肯德基给了他,回了物业办公室。那炒菜和米饭也送到了,赵尤给了送餐的人餐钱。他们男女老少围着一张桌子,分了饭,端起碗,一块儿吃起了午饭。 席上除了赵尤,大家都喝可乐,赵尤光吃菜,扒饭,光盯着他的那瓶可乐。高飞燕把手机拿了过来,放在桌子中央,继续看电视剧,大家跟着看。好多白衣飘飘的男人女人在天上飞来飞去。 第36页 孙正道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又都打不死!” 老朱皱着眉说:“老蒋家出什么事了?” 高飞燕说:“吃你的肯德基。” 赵尤说:“一栋楼里其他人我都问了问他们4号,5号那晚的事,就是没找到他们家的人,想找来问问。” 老保安说:“老蒋平时不怎么出门。” 高飞燕说:“是不是前阵子老太太坐轮椅的那个?” 老朱说:“能和你们张主任反映反映,这老小区没个电梯,都是老人,能在楼梯上安个那种方便轮椅出行的轨道啥玩意儿的吗?” 孙正道道:“前几天不是有人来徵询意见的吗?来问我爷爷奶奶了啊,那天我爸妈也在啊。” 高飞燕说:“胡说八道,你又知道了?” “真的!我骗你干吗,奶奶还说张德发还算有点良心,干点正事。” 赵尤问道:“那人长什么样啊?一个人吗?” “我没看到啊,我听我奶奶说的。” 老陈说:“没上我家啊。” 他又说:“那物业费不会涨价吧?” 高飞燕说:“你听小孩儿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儿!” 一桌人吃得七七八八了,赵尤收拾了桌子,大家又都围着那放发票的桌子了。连孙正道也加入了找发票的行列,可他找了会儿就觉得无聊了,抓着肚皮,用两张板凳拼了张床,唿唿大睡。小高拿了件外套盖在他身上,也打起了哈欠。午后的阳光毒辣,室内阴凉,饭菜的油香味凝在室内,所有人都显得没精打采的。 一点多的时候,小炒店的伙计来收盘子,老陈和老朱也趴在桌上打起了盹。没一会儿,老保安也睡了,就剩下高飞燕和赵尤还醒着。高飞燕的眼皮已经撑不住了,看一眼票据,就得跟着看一眼电视剧,拧一拧眉心。 他们已经整理出了近三年来的缴费票据,找到了三张老蒋家的发票票根,都是老蒋签的字,留的也是他自己的名字。 高飞燕又找了几只档案夹过来,问赵尤:“你以前不会是在档案室干的吧?这么有耐心。” 赵尤笑了笑:“毕业就当刑警了。” “还有什么种类可以选啊?” “特警之类的吧。” “特警?反恐的那种,举盾牌的?” “差不多……”赵尤看着手上的一张票据,“找到了。” 高飞燕尖叫了一声,老朱的肩膀一颤,抬起头,揉开眼睛看了看她,又低下头睡了过去。高飞燕走到赵尤身后一看那票据,摇晃起了赵尤的手臂,激动不已:“就是这个!蒋欣荣!电话!还有个电话!是四年前的发票了,不知道还在不在用啊!快打啊!” 赵尤拨了蒋欣荣的电话,高飞燕直说:“你也太冷静了吧!这要是电视剧这个时候背景音乐噼里啪啦就下来了!” 赵尤笑着说:“有背景音乐啊……” 他看了看老陈和老保安,两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空调唿唿往外送风。高飞燕乐不可支,关了电视剧,捏着手机看着赵尤,有些紧张。 电话通了。 “请问是蒋欣荣女士吗?您父母是住在清水花园5栋304吧?我是市局刑警支队的……” “骗子吧?我要报警了啊。” 不等赵尤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 高飞燕在边上听着,忍俊不禁,她说:“我拿物业座机给你吧,说不定她存了我们的电话。” 她就用座机打了过去,接通之后把电话给了赵尤。赵尤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是刚才打电话给你的警察,我正在清水花园物业这里,我是来侦办604案的,你应该从新闻里知道了这起案件了吧,我有些事情想谘询下您父母,但是联繫不上他们,不知道你能不能联繫上他们。” “什么604案?我在外地出差呢。” “同一栋的604发生了命案。” “你等等,我过会儿打给你。”蒋欣荣匆忙挂了电话。 约莫十分钟后,她打了赵尤的手机,很着急地说:“你说联繫不上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在家吗?他们也不在我姑家,也没去我二叔家,手机也打不通,你能去我家看看吗?” “你现在还在外地,是吗?” “我现在就赶回来!我大概晚上六点能到。” 赵尤道:“你先不要着急,或许他们去了朋友家,你再联繫联繫他们的朋友问问,你不介意我破门吧?” “不介意,不介意!你赶紧的!” 赵尤挂了电话,高飞燕吃惊地看着他:“要破门?这么严重?” 赵尤起身,嘱咐高飞燕在这里等着,立即打电话给詹轩昂,电话一接通就道:“清水花园5栋304,金属防盗门,有情况。” 詹轩昂没好气地问他:“你怎么又在清水花园??” 赵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怀疑张立那晚从水管爬下楼,到了三楼,304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或者受到了惊吓,或者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他一时没能控制好,身体向后仰过去,紧张之余,抓到了边上槐树的树枝,导致槐树枝折断,接着,他匆忙下行,说不定骨折是那时候摔下楼造成的。” 第37页 詹轩昂沉默了会儿,道:“你在那里等着,我找消防的人过去。” “刑技的人一起来吧。” 赵尤还说:“三楼有股很奇怪的味道。” 他很快就进了5栋,上了三楼,来到了304门口。那死鱼味还盘亘在这一层,闻久了还能闻出一股酸味,像是打开了腌制陈年老泡菜的缸子。 赵尤在304门口坐下,抓着手机,抱着膝盖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消防的人来了,带着护目镜,头盔,提着电锯。詹轩昂也来了,跟在消防的人后头,一脑门的汗,身后还跟着竺照和辛雯。 消防开始锯门。周围几户人都打开了门,往外看。詹轩昂挥着手说:“没什么事,大家都别看了,别看了。” 没人理他,有一户门后站着一个年轻人,还拿出了手机对着304拍了起来,一个消防队员挡在了镜头前。詹轩昂拉着赵尤去了楼梯口,在他耳边说:“要是屁事没有,经费算你头上!” 赵尤问他:“能微信转帐吗?” 辛雯过来了,大声问他们:“这一栋以后房子还卖得出去吗?” 竺照凑过来说:“实验学区房,要是降价,我第一个买!” “你女儿都读大学了!给你未来外孙女、外孙买啊?”辛雯笑着道。 竺照也笑嘻嘻的,才要说话,眼神一低,看着盘旋的楼梯,欲言又止。片刻后,市局的孟法医提着一只银色手提箱上楼来了。大家互相打了声招唿,没话了。 门开了。 赵尤进了屋,迎面而来的酸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不得不用手帕捂住口鼻,眯缝起眼睛适应了会儿才缓了过来。他经过玄关,走到了客厅。 客厅里放着一张沙发,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头髮乌黑,面庞苍老,双眼紧闭,双唇合着,嘴角被黑色的缝线吊出了微翘的弧度,仿佛在笑。两人依偎在一起,女的穿着一条短袖的碎花连衣裙,脚上是一双高跟凉鞋,男的穿着一身军装,胸前挂着两枚闪亮的勋章,脚踩皮鞋。他们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蜡黄,膝盖处都鼓鼓的,像一块皮包裹着许多碎石头。女人的双手抹了红色的指甲油,左手搭在男人的右手背上,右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男人的双手分开放在自己的两腿上。 他们都戴着婚戒。 沙发上方挂着一张彩色半身合照,看不到手。那合照里也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样貌和沙发上坐着的男女相仿,只是年轻了不少。照片里的男女也是互相依偎着,笑着,女的穿着短袖碎花连衣裙,男的穿着军装,胸前挂着两枚勋章。 合照里那对男女的穿着和沙发上的这对男女一模一样。 詹轩昂走到了赵尤身后,他正在打电话,他说道:“戴柔,你过来一下,清水花园,5栋,304,现在就过来。”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第四章 林悯冬(上) 林悯冬提着一只工具箱爬上了三楼,他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四下看了看,没有人,一扇扇房门紧闭着。 他敲了敲304的门。 不一会儿,有人隔着防盗门问他:“找谁啊?” 问话的声音低沉,夹杂着痰音。 林悯冬脱下了鸭舌帽,从衣领里拽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凑到防盗门上的猫眼前,人也面朝着那猫眼,露出了一个微笑,说道:“您好,我是春兰的,姓徐,到了要给您的空调年检的时候了。” “年检?” “对,今年的新服务,看看您的制冷啊出风之类的,要是氟利昂不够了,给您添点。”林悯冬抬起手里的工具箱,摇晃了下。 “以前怎么没人来检过啊?” “今年的新服务,免费的,这不是倡导人性化服务吗?” “不用钱?”屋里的人问。 “得弄多久啊?我们两点就要出门了。”屋里的人又问。 “很快,十分钟肯定能弄完了,不会妨碍您出门的。” 防盗门开了。门后站着一个右手拄着一根拐杖,人往右倾,一身灰色衣服,神色拘谨的老人。老人身后的走廊上还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脖子上围着一圈报纸,两手高高抓着满头黑髮的老妇人,她正探头探脑地往林悯冬这儿看。 不时有黑色的水滴落在报纸上。老妇人朝玄关这里过来了,皱着眉头嘟囔:“谁啊?” 老人说:“空调年检。” 林悯冬把工作牌拿了下来,递给老人:“我的工作牌。” 老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副眼睛戴上,眼神在工作牌和林悯冬身上来回晃动,半晌,伸手关了门说:“那赶紧检吧,我们要出门了。” 林悯冬这才进屋。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双鞋套,一副棉线手套,穿戴上,笑着说:“别弄脏了您家里。” 这时,那老妇人走到了老人身旁,也要看那工作牌,老人一瞪她,把工作牌还给了林悯冬,抓着拐杖敲打起了地板,沖老妇人发起了脾气:“你看你看,弄得地上到处都是!你出来干吗!” 老妇人低下头,捧着一头往下滴黑水的头髮闪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里。 老人指着客厅一角说:“客厅一台,房间里还有一台。” 第38页 林悯冬往厨房瞥了一眼,说:“您家冰箱制冷是不是有些问题?” 他看着冰箱门上的商标:“也是春兰的?我给您看看吧,我听这声音不对劲啊,声音有些太大了。” 老人瞅了瞅厨房,若有所思:“你别说,我也觉得这冰箱是比往年吵了。”他一看林悯冬:“也是免费的?” 林悯冬笑了出来:“那当然。” “你修空调的,这冰箱也会看?” “我们做技工的,一通百通。”林悯冬说道。他往厨房走去,那老人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客厅里的电视正播足球比赛,声音开得很大,现场观众的欢唿声一波接着一波。走廊深处——那老妇人进了的房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进了厨房,林悯冬扫了一眼,就瞥见厨房水槽边放着一把水果刀,电饭锅边上有个圆形的大砧板,上头放着把菜刀。 林悯冬走到了冰箱前,放下手上的工具箱,打开了冰箱,问了句:“您膝盖伤着了?” “老毛病了,以前打仗的时候弄伤的。” “那是功勋啊。”林悯冬扭头看着老人,询问道:“那能麻烦您拔一下冰箱的插头吗?”他说,“我看看它断电的时候冷气的储存效果。” 老人便绕到了冰箱一边,弯下腰,手伸进了冰箱和墙壁的夹缝中。他的后背对着林悯冬,他那瘸了的左腿僵硬地,斜斜依靠着右腿,一只手撑着墙壁,一只手扶着冰箱,原先紧抓着的那根拐杖被他放在了地上。 林悯冬站起身,走到水槽前,拿了那把水果刀,走到老人身后,抓住他的头髮,把他的脑袋勐地往墙上撞去,接着便捂住了老人的嘴,一刀割开了他的脖子。血喷在了墙上和冰箱上。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水果刀,把它放回了水槽边。 足球比赛还在继续:“让我们看看奈及利亚组织的这次进攻……” 水声还在继续:“哗哗……哗哗……” 林悯冬走到了那传出水声的房间门前。他轻轻推开门,这是个卫生间,有扇四方格的窗户,窗没开,有个发绿的浴缸,那老妇人正站在浴缸边上,弯着腰,凑在浴缸上,一手握着个花洒沖洗头髮。 地上放着一盒染髮膏,还有几张黑乎乎的报纸。老妇人背对着他。 “老头子?”老妇人喊了一声。 林悯冬打开了洗手盆的水龙头,往洗手盆里蓄水。他递了条毛巾给老妇人,老妇人擦了擦脸,扭头看了过来。林悯冬抓着她的头髮,把她拖到了洗手盆前,将她的脑袋摁进了已经蓄得半满的洗手盆里。 老妇人的双手在空中扑腾。她的十根手指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她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洗手盆里的水位不断上升,水里不断涌出气泡。 五分钟后,她停止了挣扎,气泡一个接着一个破了。 林悯冬关了水龙头,把老妇人抱进了浴缸里。他检查了下她的头髮,黑白夹杂。他嘆了声,拧着眉毛坐在了地上,拿起那盒染髮膏,找到说明书,翻看了起来。 “染色时需用温热的毛巾将着色的头髮包裹起来至少半个小时。” 读到这里,林悯冬看了下手錶,正好一点。 他就找了把梳子,往上面挤了些黑乎乎的染髮膏梳理起了老妇人的头髮,直到老妇人的所有头髮都变得乌黑油亮,他放了些热水在洗手盆里,泡湿了一条毛巾,用这条温热的毛巾包住了老妇人的头髮。 他脱掉了她身上的衣服,割开了她左手的手腕,抱着她的衣服,在阳台找到了洗衣机,把衣服塞了进去。他把倒在厨房的老人也抱去了浴室,也放在了浴缸里,也脱了他的衣服,也把他的衣服塞进了洗衣机。他还脱了自己的外衣和外裤,一併放进洗衣机,他研究了会儿这台洗衣机,倒了些洗衣粉进去,按下“开始洗衣”。 他去客厅脱了内搭的短袖上衣,叠好了,放在沙发上,单穿着内裤,在玄关处的鞋柜里找了双男式的塑胶拖鞋穿上。拖鞋很合脚。 他在厨房里找到了不少塑胶袋,他拿了一个,把那副沾满了血的棉线手套扔了进去,提着工具箱去了餐厅,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餐桌上。 那餐桌上放着一张印有双喜字的婚宴请柬,婚宴晚上六点半开始。 他带了三只口罩,一条黑裤子,一件t恤,一包针线,一块叠成方块的塑料布,一包一次性手套,两只塞得很鼓的布包,一只装满了黄色液体的酒酿瓶子,一只装满了透明蓝色液体的花生酱瓶子,两把剪刀——一大一小,一把弯头止血钳,一大包棉花,一把十号手术刀,一把十一号手术刀,一卷捲尺,一支红蓝黑三色原子笔,一只100毫升规格的针筒,一小罐凡士林,两只浴帽,一卷套管。 他拿出口袋里的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也放在了餐桌上,戴上两层口罩,戴上一次性手套。 “进球啦!阿根廷!”电视机里,楼上楼下同时传来欢唿声。 林悯冬看了眼时间,一点十二分了。他拿了厨房里的一瓶白醋和一瓶陈醋,拿上自带的捲尺,花生酱瓶子,两把剪刀,那几把手术刀,浴帽,引流管,棉花,针线包,布包,回去了浴室。 第39页 老妇人的手腕已经不再流血了,他擦拭了下她的伤口,擦拭了下老人脖子上的刀伤,摸了摸他的左膝,老人的左膝有个明显的凹陷。他用一把十号手术刀切开了老人左膝盖的表皮,手伸进他的皮下,摸到了他的膝盖骨。他的膝盖好像缺了一块似的。林悯冬便揪了些棉花塞进这膝盖皮下的位置,他一边塞一边留意着老人的右膝盖,直到老人左右两个膝盖看上去一样饱满了,他才停手,仔细地缝合了切口。他还缝合了老人脖子上的刀伤和老妇人手腕上的割伤。 一点半了。他解开了老妇人脑袋上的毛巾,她的头髮变得很黑了,他便为她和老人戴上了浴帽,在洗手盆里稀释了点那蓝色液体,踩着拖鞋站到了浴缸里。他先用捲尺测量两人的身高,浴缸里已经躺着两个人了,几乎没地方下脚,好几次他都踩到了老人或者老妇人的身体。老人身高174公分,老妇人151公分。 接着,他抱起两人掂量了番;然后,他剖开了他们的肚子,把里头的脏器一一掏了出来,扔进了抽水马桶,用清水沖洗他们的身体,再用醋抹便他们全身里外,进行第二次沖洗。这第二次沖洗后,他擦干了他们的身体,撕了些棉花,捏成团,堵住了他们的粪门和阴到,在他们的肚子里塞上干花干草,接下来又是缝合的工作。 这一通忙下来,林悯冬出了一身汗,气息也有些不匀了,他放下了马桶盖,坐在上面歇了片刻,去割开了老妇人的左颈,插入了一根引流管,通过套管和针筒往她身体里输那蓝色的液体。 外头有人说话:“看来这场比赛这个比分是要维持到终场啦,或许可以提前恭喜阿根廷了……” 窗外很安静。 林悯冬靠在墙边,打了个哈欠。他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便沖洗了下身体,去厨房找了罐八宝粥,走到客厅,开了空调,站着边看电视边吃八宝粥。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个果盆,里面堆着几颗水蜜桃和苹果。吃完八宝粥,林悯冬洗了颗桃子,顺便洗了洗一次性手套上的血迹。足球比赛结束了,他换了个台,电视台的暑假剧场在播《情深深雨濛濛》。 几只鸽子落在了阳台外的防盗窗栏杆上,咕咕叫唤,大约也饿了。他从茶几下面翻出了一包花生米,拆开了,抓了一把扔给那些鸽子。 花生落到了一楼的草地上,鸽子们振翅飞向那些花生米。 日光毒辣的午后,小区里没有人在外走动。 林悯冬了个嗝,又找了个塑胶袋,扔了八宝粥罐头和桃子核,回到了浴室继续处理尸体。 八宝粥和桃子都不顶饱,到了四点,他的肚子又叫了,叫得还很厉害,打鼓似的。这时他正在往老人的身体里输液,约莫输进去四升的液体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十一号手术刀戳了戳老人鼓胀突出的眼球,摸了摸他颈边的血管,揉着肚子,停了十来分钟才重新开始输液。 五点时,他带来的那瓶蓝色液体几乎见底了,他便不再给老人输液了,收起了套管,洗了个澡,又去了厨房。 他在冰箱里找到了六颗鸡蛋,三颗番茄,一份吃剩的肉丝,闻上去像鱼香肉丝。厨房里还有米,面,一包火锅粉条。 林悯冬淘米煮饭,洗了番茄,切成块。电饭锅煮饭时,他在屋里闲逛了起来。屋子不大,两室一厅一卫,一间房间约莫是老两口住的,有床,有柜子,墙上挂着些或黑白或彩色的照片。床上铺着凉蓆,凉蓆下面是一席花床单,枕头也是花的,和床单却不是成套的。林悯冬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套旧军装,那军装胸前别着两枚颜色黯淡的勋章,他在自己身上比划了比划,把军装挂了回去。柜子里有不少碎花裙子,西装套装,款式都很时髦。 房间里还有个梳妆檯,摆着首饰盒,香水,化妆品,护肤品之类的东西。 另一间房间里放了一套绒布沙发,一张小木床,还有一些纸箱,纸箱里是一些小孩儿的玩具,兔子玩偶啦,故事书啦,洋娃娃啦。 饭好了,林悯冬炒了个番茄炒蛋,热了下那份鱼香肉丝,到了晚间新闻的时间了,他转台去看本地新闻,什么三环计划提上日程,什么燕子沟整治,黑山再因杀人案件陷入恐慌,警方提醒深夜切勿一人出行,尤其是单身女性。 一锅饭加上两盘热菜吃完,林悯冬的肚子胀了起来。他刷了锅碗筷子,拿着那罐黄色的液体,一只小碗,那一罐凡士林去了浴室。 他用牙刷蘸取液体去刷那老人和老妇人的身体。脸,手臂,前胸,后背,大腿,小腿……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脚趾,每一根细长深刻的皱纹,每一块松弛的皮肤…… 天还很亮,发黄的日光透过浴室的小窗照进来,浴缸里的这两具身体越来越黄。他们开始僵硬。林悯冬时不时就要按摩一下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皮肤摸上去还很有弹性,甚至还有温度。他还用凡士林抹了抹他们的嘴唇和眼皮。他抱着他们去了他们的卧室,取下浴帽,把他们放在了他们的床上,让他们平躺下来。 他洗了个澡,沖洗了下浴缸,马桶,卫生间的地面,洗手盆,洗手台,他的手套,他的眼睛,耳朵,头髮,嘴巴。 电视台开始播电视剧,新出的,屏幕上找不到剧名,大概是大家族内部的恩怨纠葛,一个女人抱着一个死婴尖声哭喊,撕心裂肺。林悯冬走去阳台,开了窗,站在夕阳下吹风,身体吹得半干了,他关了电视,拧开了收音机,调到了一个音乐频道。 第40页 “音乐伴我行,大家好,我是主持人,您音乐路上的同行人安安,今天要送给大家的第一首歌来自许茹芸的《此时快乐的代价》,收录于她在2002年发行的专辑《芸开了》,值得一提的是,这首歌的作曲就是许茹芸本人……” 钢琴声慢慢介入。 林悯冬坐在餐桌边,脱了手套,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 174,7升,稳定。 151,5升,稳定。 稀释百分之三十,稳定。 写完这些,他又坐了会儿,双手放在肚子上,望着阳台的方向,静静地听歌。晚霞在天上烧出了一大片火烧云。 这天的傍晚是紫粉色的。 一曲将终,他收拾了带来的东西,把那装棉线手套的垃圾袋也放进了工具箱,穿上先前叠放在沙发上的上衣,套上带来的黑裤子,穿上鞋袜,戴好鸭舌帽,提着那装食物残骸的垃圾袋走了。他在楼下随便找了个垃圾桶扔了这袋垃圾。出了小区,回到车上,开了车窗和车门通了一阵风,他上了车。 他还是听那档音乐节目,主持人说:“听众阿峰想点一首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送给女朋友周小姐,有你在的城市的月光才是最美的,如果也有听众想点播歌曲给自己心爱的人,或者是自己,可以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6756282或6756283……” 林悯冬一边开车一边拿出手机打6756282这个号码,打了好几次才接通。 他对接线员说:“我想点一首歌,《花好月圆》,送给一位叫冬至吃汤圆的朋友。” “好的,那您的名字是?有什么祝福的话想说的吗?”接线员问道。 “匿名吧,祝福的话……”林悯冬挠了挠鼻尖,“老地方见吧。” 第四章 林悯冬(下) 挂了热线电话,过了二十多分钟,林悯冬驱车进入市区范围时,主持人安安播放了他点播的歌曲和祝福语,她用柔缓的口吻说着:“接下来就让我们在这个月圆的夜晚,欣赏这一首《花好月圆夜》吧。” 林悯冬开上了绕城环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说了句:“不是这首啊……” 女歌手开始唱歌。他调高了车内音响的音量,试着跟着哼唱。 这么一路听电台,一路往北开,到了府北区,他找到一片空旷的建筑工地,见四下无人,就停了车,从放在后备箱的工具箱里拿出了那只装有血手套的塑胶袋。他把箱子里的两把手术刀,那一卷用过的套管,戴过的一次性手套都塞进了这只塑胶袋。 他提着这只塑胶袋回到了车上,把袋子扔在副驾驶座上,开车离开。 《音乐伴我行》结束了,电台里开始卖护肝补肾的保健品,车到青市第三殡仪馆门口,林悯冬关了广播,放下车窗,和一个从门卫室里探出半个身子的门卫打了声招唿。门卫笑眯眯地给他开了门:“来上班了啊。” 林悯冬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此刻,夜晚的帷幕已经落下,殡仪馆里蝉声嘶嘶,他在员工停车处找了个车位停好车,捲起副驾驶座上的塑胶袋,挤走了里面的所有空气,把它塞进裤兜,开了车内灯查看了下身上的衣服、双手手指缝、头髮、耳朵,下了车。 一辆轿车正要倒车停进他边上的车位。司机按了下喇叭。林悯冬一看,朝司机位挥了下手:“是徐添啊。” 他站在了自己的车旁,看着徐添停好车,看着他下车。徐添下了车就来给他派烟。两人都点了根烟,站在一盏路灯下抽菸。 徐添问他:“吃了吗?” “吃了,番茄炒蛋,鱼香肉丝。” “自己做的?” “对啊。” “师哥,番茄炒蛋你吃咸的还是甜的?” “今天做的甜的。”林悯冬说。 徐添伸手指了指附近的一排空车位,眼神飘忽,轻轻地说:“听说了吗?老孟才调去市局,就和他老婆离婚了。” “为了他女儿的事情?”林悯冬问道。 徐添摇了摇头,嘆了声气,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对啊,老孟也是个死心眼,你说,给自己小孩儿留个全尸不好吗?非不信这个邪,非说是被人害死的,结果呢,开膛破肚,那一顿血煳哗啦的搞得,还不是得出个自杀的结果。” “他女儿岁数也不大……”林悯冬抖了抖菸灰,看着徐添,“你妈今天又给你做酱猪蹄了?” 徐添一抬眼睛,乐呵呵地竖起了个大拇指:“你这鼻子,真是没话说。” 他一拍脑门:“对了!我妈让我给你带一些,我说你吧虽然是个未婚单身男子,你的手艺老好了,也老懂得享受生活了,一个人也不嫌麻烦,总自己做饭吃,什么都会做……”他边说边往他开来的那辆轿车走去,走到了后备箱边上,开了锁,从里面拿出一只保鲜盒,瞅着林悯冬的车:“放你车上吧?” 林悯冬说:“天热,放办公室的冰箱吧。” 徐添点了点头,关上了后备箱,又是阵长吁短嘆:“小孩儿才会冲动,不管不顾地就想死,觉得死没什么大不了,你说到了我这个岁数,上有老,下有小,我想死,我也得为他们再多苟活个几年啊。” 第41页 林悯冬吸了一口烟,往不远处一栋发着黄光的建筑看去,道:“走吧。” 他和徐添并肩走向那建筑。这是幢三层的矮楼,门前挂着“殡仪馆办事处”的招牌,门上贴着张告示:开火化证明请去服务大厅,办公重地,闲人勿进! 两人进了这办事处,大厅里坐着的两个保安就招唿他们过去:“小林,小徐,来,来,登记一下。” 两人在进出登记簿上写下姓名,在读卡器上刷了下工作卡,转进了一条幽深的走道。 他们身后,一个保安发出了一声咳痰的声音。整条走道都充斥着这雷响似的回音。 路过防腐整容室时,恰有一男一女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走了出来。四人互相看了看,林悯冬先打招唿:“小甄,刘老师。” 男人和女人摘下了口罩,女人——小甄一瞅徐添手里的保鲜盒,问道:“晚饭还没吃啊?” 男人——刘老师笑着说:“你妈做的酱猪蹄?” 徐添把保鲜盒塞给了林悯冬,看了看两人,一拱手:“我们啊,都是有家有室的,都有人照顾,我林师哥孤家寡人一个,我妈不得多惦记着他一些?” 林悯冬说:“大家一块儿吃吧?” 小甄苦笑着连连摆手:“今天真没这胃口。” 她便往斜对门的“防腐整容办公室”走去了。 刘老师示意徐添和林悯冬靠近些,三人聚拢了,刘老师指着整容室,低声道:“小甄表姨,乳腺癌復发走了。” 三人都没声了,都低垂下了眼睛,默默进了办公室。 林悯冬把保鲜盒放进了冰箱,徐添说了句:“小甄,下回……你就和我们换班嘛……我和师哥随叫随到啊。” 刘老师脱了身上的白大褂,瞪了眼徐添就骂了:“怎么说话呢?这种事你还指望有下回?” 徐添忙和小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冰箱里还放着些苹果,水蜜桃,几块迷你包装的巧克力、士力架,两罐酸奶。林悯冬拿了块巧克力,递给小甄。小甄接了过去,撕开包装,笑着看徐添:“学学你师哥吧,少说话,多做事。” 她吃着巧克力,也脱了白大褂,拿上皮包,说道:“半个小时后,膏城区二院那边要送两个过来,一大一小。” 徐添穿上了白大褂,正往脖子上挂工作卡牌,说:“行,那我们先去准备一下。” 他对小甄笑了笑:“学我师哥那不还打光棍呢啊?” 小甄嗤了一声,把椅子塞进桌子下面。刘老师解下扣在腰上的一大串钥匙,给了林悯冬,和小甄一块儿走了。 林悯冬从放在办公桌上的纸盒里抽了两只口罩,给了徐添一只。两人各戴上口罩,各拍了拍身上的白大褂,就去了整容室。门一开,一股福马林味直冲脑门,室内灯光耀眼,如同白昼,一字排开的六张金属床反射出一道道冷光,室内还有一整排的木头柜子,两只双开门大冰箱,冰箱边是一个长条状的水槽。一张木桌上放着两台防腐液注射仪。 没有窗,中央空调出风,冷气打得很足。 徐添搓了搓胳膊,说:“我去把防腐液拿出来吧。” 林悯冬便把那一大串钥匙给了他,说:“那我再刷一下地。” 他指着一张金属床下说:“好像还有点血。” 徐添甩着那串钥匙往那排柜子走去,抱怨着:“你说警察这事搞的,现在我们自己殡仪馆里用个防腐液还得用钥匙才能拿,还得登记用量,还要两个人互相作证。” 林悯冬跟着感嘆了句:“是啊,不知道要搞到什么时候。” 他从一只柜子里拿出了个拖把,走到了水槽边,接上一根长长的水管,开了水龙头,捏着水管沖洗瓷砖地。徐添用钥匙开了一面柜子,拿了好几桶蓝色的防腐液出来。他背对着林悯冬。林悯冬弯下腰,仔细地沖洗金属床下的地面。 他的大腿拱到了裤子口袋里的手术刀。水声唰唰,塑胶袋发出轻微的,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林悯冬静静地用水管沖洗地面,用拖把拖地。忽然,徐添咳嗽了两声,说道:“我再去套一层口罩,今天这味儿可真够大的。” 他就快步出去了。 门开了。 门又关上了。 林悯冬掏出了口袋里的那只塑胶袋,拿出了那两把手术刀,把装有手套和套管的袋子扔进了放在一张金属床边的垃圾桶里。接着,他清洗了手术刀,把它们放进了水槽上方的柜子。 徐添回来了,脸上罩了三层口罩。 林悯冬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说:“我去扔垃圾。” 他收拾了防腐室里全部三只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提着它们去了了办事处后头的焚烧中心。 他把垃圾袋全部扔进了焚烧炉。 第五章 筱满(上) “砰!” 一声枪响。筱满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抓紧了枕头,一下就醒了。 “砰砰!” 接连又是两声枪响,随之响起弹壳叮铃落地的声音。筱满没有动,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只是眼睛睁得很大,他看着床头柜后的墙壁上映出的一片蓝光。这蓝色的光抖动着,天花板上也落着一片颜色相近的光,从他的角度看出去,根本看不到这片光的边际。 第42页 两片蓝光不时晃动一下。 有人在看电视,枪声来自电视机。 “我是警察!你已经被包围了,最好现在就放下武器,不要轻举妄动!” 一个男人字正腔圆地说着话,他的声音听上去稍显破碎。 筱满身边响起了打哈欠的声音。 “哒哒。” 换台了。蓝光闪烁,一个女人声嘶力竭:“你知道吗,我真的爱过你,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边上的人关了电视。墙壁和天花板幽绿。 筱满仍睁着眼睛,侧着身子躺着。很快,边上的人发出了稳定的唿吸声。不远处,浅葱色的薄纱窗帘外头渐渐透出青色。天快亮了。 天透亮的时候,筱满边上的人起来了。筱满闭上了眼睛,那个人发出了很多声音——下床,穿着拖鞋走路,上厕所,洗漱,穿衣服,扣皮带,换上皮鞋,穿着皮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到铺大理石地砖的地方,走到地毯上,拉起窗帘,摸了摸筱满的头髮,开门,关门。 那人走了后,筱满摸出放在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一点了。移动发来信息,他的手机话费已经不足十元。 突然,屋里响起“滴滴”两声,门又开了。筱满赶紧把手机塞回去,闭上了眼睛。 有人进来了,穿着皮鞋,走在大理石地面上,走到了地毯上,和刚才离开的那个人的脚步声很像。这人走到了筱满的床边,在他这一侧的床头柜上放下了一盒什么东西,脚步声渐远,这个人离开了。 这一次,筱满在床上趴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再没听到有人进来才起来。他点了根烟,抽了两口,抽菸的动作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皱了皱眉,一瞥床头柜,看到那上面的一盒创口贴,还有一本四喜酒店的便签簿。便签簿上写着两行字:我先走了,看你睡得很熟,下楼帮你续一天房,你有我的号,有空再联繫啊。 创口贴是全新的,还没开封。筱满把便签和创口贴都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又在床头坐了会儿,叼着烟去把房门反锁了,检查了下浴室,衣柜,床底,窗帘后头,开了电视,在菸灰缸里掐灭了烟,从电视机边的小酒柜里拿出一瓶迷你威士忌,混了半瓶矿泉水喝下肚,调到电影台,回到床上躺好。电视里又在播警匪电影,音量恰好,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在他耳边开枪,追车。酒劲上来,筱满唿唿大睡。 他这一觉睡到了下午六点,起来后就去厕所吐了。吐舒坦了,他洗了个澡,刷了牙,颳了鬍子,点了根烟,翻出小酒柜里的迷你伏特加,加上冰可乐,调成一大杯鸡尾酒,喝了半杯,等了半天,打出一个嗝,他摸了摸肚子,抽完了手上的烟,穿上放在沙发上的花衬衫,花裤衩,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喝了剩下的半杯鸡尾酒,趿着拖鞋,走了。 他在一楼大堂退了房,付了酒钱。女前台笑眯眯地看着他,轻声细语地询问:“和您确认一下哦,这里看到和您同住的林先生已经离开了,也就是说房间不会再有人入住了?那我们现在就安排清洁人员去清洁了。” “林先生?” “对啊,这里显示……” 筱满摸出烟盒,拿了一根烟出来,女前台往前倾着,笑得更和善了:“不好意思,这里室内禁菸。” 筱满叼着烟说:“帮我叫辆车吧?”他问,“外面可以抽菸吧?” “请问您往哪个方向去呢?”女前台点了点头:“室外可以抽菸。” “府北区,瑶池大舞厅。” 筱满走去了酒店外抽菸。站在旋转门边的门僮不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他。筱满的车到了,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司机不停看他的拖鞋。 筱满放下了车窗,手撑在窗边抽菸,说:“府北老街,瑶池大舞厅。” 司机问:“小伙子,来旅游的?去府北老街玩啊?” 司机又说:“现在这个时间嘛,老街没什么好逛的了,商店都快关了。” 司机问他:“要不要去开放区洋人码头那边的酒吧一条街看看,现在这个时间,正好是热闹的时候啊。” 司机说:“珍珠海酒吧知道吧?很有名的,要不要去看看?” 筱满叼着烟,伸手摸了下司机放在车上的计程车执照,笑着说了句:“家和的车,不带我去太子开的御花园吗?” 司机干笑了两声,没话了。到了府北老街附近,司机才再开腔,问筱满:“靠近步行街还是靠近天桥啊?” “靠近步行街。”筱满指着前头,“就百家乐饭店那边那幢楼。” 司机停在了百家乐饭店门口,往外一瞅:“哦,这个瑶池大舞厅啊,开在三楼还是二楼啊?我开了二十几年车,还是第一次听说这里。” 筱满说:“二楼。”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叠彩色票子,塞给司机:“三百六十五天全天营业,早七点到晚十二点,一个小时十块,专业乐队,现场伴奏,这是优惠券,五人同行就送价值八十八的果盘,有空来玩玩啊。” 他往身后看了眼:“这些能放您车上给我宣传宣传吗?” “你开的?” 第43页 “对啊。”筱满一笑,刷微信付车钱,微信钱包里的钱不够,他又刷支付宝,余额也不够,他在左右两边的裤兜里摸了半天,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车钱,连优惠券和纸钞一块儿塞给了司机。司机看了看他的脚,看了看手上的优惠券,挤着眉毛一句话也没有。筱满下了车,司机驱车离开,车里飞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票券。 筱满追着计程车跑了阵,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票券,一张张叠好,塞回了裤兜。 他从百家乐饭店边上的一扇小门进了楼,迎面就是道楼梯,将将能容一人通行,顶灯发红,两边的玻璃墙面上贴着白底红字的指示牌:瑶池大舞厅欢迎您! 红字下头一个红通通的箭头直指二楼。 一个中年妇人从二楼拐角处下来了,一肩背着只小皮包,一手提着个装满果蔬的菜篮子,看到筱满就开始抱怨:“要死了啊你,又跑去那里了?太阳都要落山了才回来!” 她话音才落,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从她身后涌了出来,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了筱满:“又让阳阳看店,警察来了小心把你抓进起坐牢!” “非法僱佣童工!” “你又去哪里打架了啊?” “四喜酒店?你哪来的钱啊?” “王高才喝了半打啤酒了,还没给钱!” 妇人们一个个往楼下走,擦着筱满的肩膀从他身边经过。筱满拱着手往楼上去,笑着说着:“谢谢大家照顾生意啊,徐姐明天见啊,李姐怎么今天这么走就走了啊?芳芳姐,头髮是不是换了个颜色啊?比之前那个显年轻。” “只要八十八,我办了会员卡,就我们家小区门口新开的。” “是不是要提前充值啊?” “就那家水果店啊,上次带你去的那家。” 妇人们吵吵嚷嚷地走了,筱满上了二楼,推开一扇玻璃门。门后也是一片暗红,青烟浮动,髮油味,酒味,烟味一併袭来,一道黄色的光扫了过来,紧接着,一道绿色的光打在他脸上。筱满几乎睁不开眼睛了,舒缓的英文歌迴荡在舞厅里。筱满往里走了几步,朝舞厅一角的女歌手和乐队点头致意。女歌手一手拿着麦克风,也点了点头,随着乐曲摇摆着身体。一个乐手吹起了萨克斯风独奏。 舞池里的人们依偎在一起慢舞。 “你给阳阳换个檯灯吧,这样下去,大学还没读,眼睛先瞎了!” 一个女人舞到了筱满身边,他看不清她的脸,他伸出手,从女人的男舞伴手中接过女人的手,揽住她的腰,和她跳起了慢拍舞,嘴上答应着:“明天就换。” 舞了两圈,女人从他身边舞走,他挽起了另一个女人的手,跳华尔兹。这女人的长头髮里满是玫瑰香精的气味,她问筱满:“听说阳阳妈妈要出来了?” 筱满说:“快了吧。” “快歌有没有?” “凤凰传奇啊?” “不是,不是,是那个……”女人清了清喉咙,开嗓唱道:“我要穿越这片沙漠,找寻真的自我!” 筱满舞到了吧檯附近了,松开了女人,和她打了个手势:“马上安排!” 他走到了吧檯前,往里一张望,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儿正趴在水槽边写作业。吧檯上挂着几盏铃兰花状的小灯,发出黯淡的黄光。一个男人趴在吧檯上,手边放着许多啤酒瓶。男人似乎在啜泣。 筱满问男孩儿:“那是什么歌你知道吗?你和露易丝他们说一说,唱一唱,活跃下气氛。” 筱满还道:“你写作业去楼上嘛,这里乌烟瘴气的。” 他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吧檯上,伸长手臂,从水槽里拿了个酒杯,又抓了瓶伏特加。 男孩儿抬起头看他,筱满笑了笑,把杯子和酒瓶在吧檯上放下,正要倒酒,一本作业本挡在了他的酒杯上。筱满抬起了眼睛,男孩儿站了起来,冷着一张脸指了指舞池边那放着几张卡座的休息区。一些面目模煳的人坐在那里,互相靠得很近,好像一团不可分割的影子。 “等了你两个小时了。”男孩儿指着一个抱着个大帆布袋,缩着肩膀,孤伶伶坐着的女孩儿说道。女孩儿正低头滑手机。 “找猫?”筱满说,男孩儿一言不发,“啪”地在吧檯上放下了一盒口香糖。筱满笑了笑,拿了一颗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往手心哈了两口气,男孩儿又在吧檯上放下了一个发圈。筱满又笑了笑,拿起了发圈,用手打理长到了肩膀的头髮。趴在吧檯上的男人大哭了起来。筱满一边绑头髮一边往女孩儿坐着的卡座走去。到了那卡座边,他在女孩儿对面坐下了。女孩儿看也没看他就说:“我真的不是陪跳舞的。”语气煞是无奈。 “你是青大的老师吧?”筱满问道:“吕阳的成绩能保送青大?” 女孩儿抬起了头:“你怎么知道我是青大的老师?”她有些吃惊地打量筱满,又有些疑惑:“谁是吕阳?” 筱满冲着她抱着的帆布袋努了努下巴。女孩儿低头一看,摸着那上面印的“青市大学”,哑然失笑,随即眼神一凛,道:“我看上去怎么就像大学老师了?” 第44页 筱满耸了耸肩:“一种感觉。” “你还感觉到什么?” “你从小到大读书都在青市。”筱满瞄着女孩儿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老公也在青市,本地人,公务员?” 女孩儿微微垂低了目光,用右手掩住了戒指,轻轻说:“我还没结婚……是未婚夫……” 她的声音马上又一亮,视线挪高了,直直盯着筱满,道:“你还真有点本事,我想找个人。”她看了一圈,“我们能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吗?能去你的办公室吗?” 筱满说:“这里就是。” “办公室?” “对啊。”筱满点了根烟,“要找什么人?怎么称唿啊?”他笑着说,“不会是要找你未婚夫吧?” “我姓尹,尹妙哉。”尹妙哉点了两下手机,插上耳机线,把手机递给筱满,示意他看屏幕,并说道:“我想找拍这段视频的人。” 筱满戴上了耳机。点开了视频。视频是从第一人视角进行拍摄的,拍的是一个人走在一片树林里,这人穿着登山鞋,卡其布裤子,像是个男的,他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有时会出一下镜。这人像是在山里散步,有时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树枝,有时捡起一颗石子,有时还会采一些蘑菇,拔一些野草,用树枝戳一戳麻雀的尸体,捡起石头砸一只不停抽搐的三色花纹的野猫。 视频到了第四分钟,这个人扒拉开那四肢痉挛着的三色野猫的肚子,掏出野猫的心脏在手里揉搓。四分二十秒,这个人抓出野猫肚子里的两只血淋淋的小猫,在镜头前展示。 视频时长四分三十秒。 筱满问尹秒哉:“这些视频是拼接起来的吧,你是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你们一直在黑山周边活动?” 第五章 筱满(下) 尹妙哉眨了眨眼睛,抱着帆布包坐到了筱满边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老周真的没介绍错,你怎么一下就看出来是黑山的啊?” 她的长头髮擦过筱满的胳膊,有些痒,筱满抓了抓手,往边上挪开了些,取下耳机,笑着问她:“找人挺贵的,你们组织给报销吗?要开发票吗?” 尹妙哉又把耳机塞回了他耳朵里,找出另外一段视频给他看。这次的视频短一些,镜头对准了落叶堆上的一颗心脏。 尹妙哉语速飞快地说着:“你看这颗心脏像不像人的心脏?这个大小,这个颜色……我们群里的一个医科生说,他敢打包票,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人的心脏。” 筱满瞥了她一眼,笑弯了眼睛:“打包票哪有打百分之八十的包票的。”他问了句,“你们志愿者群啊?” 尹妙哉用力戳了几下手机,两道柳眉拧一团:“哎,你看呀。”她问筱满,“那你觉得是什么心脏?猪的?羊的?肯定是哺乳动物的吧?” 那视频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摇晃着一包老鼠药的手,筱满按了暂停,放大了那只手——这手上也戴着黑色的手套,和刚才那个在树林里散步的人戴的手套很像。他又放大了那包老鼠药看了看,轻声嘀咕:“是哪里都能买到的牌子,在农村不少见……” 尹妙哉拍了拍筱满的胳膊,问他:“黄果子村那具蓝色女尸你知道吗?你看新闻了吗?” 她边说边从帆布袋子里往外掏东西,全是些a4纸,她将它们一张一张摆在桌上,滔滔不绝:“网上都传开了,晚新闻也播了,黑山黄果子村一间出租出去的土房子里发现了一具浑身被涂成蓝色的女尸,发现尸体的人是死者的儿子,还在上小学,人好像死了很多天了,身上却一点都没有烂,这么热的天,你说可能吗?还有啊,尸体的内脏都被掏出来了,好像以前做木乃伊那样,浑身上下都做了专业的防腐,更变态的是还给尸体涂了指甲油!这是出事的那间房子的照片,这是周边的环境……” 筱满瞅了一眼桌子,说:“现在的新闻写这么详细的吗?不太好吧……” 那些a4纸上要么是复印下来的新闻,要么是列印出来的图片。尹妙哉急急吸进一口气,指着一张卫星地图说:“我怀疑就是这个虐猫的变态干的。” 她的手指指着地图上一处用红色水笔圈起来的地名——“黄果子村”,分析地头头是道:“你看,这里是黄果子村,这里就是黑山,这个村子是离黑山最近的一个人比较多的村落,这个虐猫的变态一直在黑山闲逛,显然对黑山这一片有一定的了解,说不定他之前就是去踩点的,”她敲了两下桌面,声音低沉了下来,“更蹊跷的是,那个女死者的房东家养的一条狗,那狗原本好好的,很健康的,活蹦乱跳,前几天却不明不白地死了。”尹妙哉拉了下手机视频的进度条,调高了视频音量,凑在筱满耳边很大声地说:“你听!这里是不是能听到狗叫!这个狗说不定就是吃了这颗撒了毒鼠强的心脏死的!说不定这条狗就是那个房东家的狗!这个人从虐待动物进化到了杀人了!” 筱满听到了犬吠,还听到了视频里一个男人在笑,视频就在犬吠声和男人诡异的笑声中结束了。 尹妙哉又开始从帆布袋子里往外拿东西,又是许多a4纸,还是许多复印下来的新闻。桌子上很快摆不下了,只能叠在先前的那些新闻上。 第45页 乐队的方向传来清脆的打鼓声,女歌手干嚎了一声:“嘿!!”接着唱道:“我要穿越这片沙漠,找寻真的自我!” 筱满回头看了看舞池,捧场地鼓了鼓掌。舞池里成双成对的男女们分开了,随性地跟着节拍拍起手掌,打着节拍,挥动胳膊,摆动肩膀,舞了起来。 尹妙哉拽了下筱满,声音更大了,说道:“你知道吗?所有变态杀人犯要么从虐待动物开始,要么就很喜欢玩火,我们现在已经落后他一步了,他已经开始杀人了,真的就和蒙特娄那个案子一样,我和你说……” 筱满放下了她的手机,拿开耳机,看了看那些a4纸:“蒙特娄案?” “对啊,那个杀人犯就是一开始在网上放虐猫视频,被一群爱猫的网友发现了,他们晚了一步,没能在他开始杀人之前找到他,现在……现在我们也晚了一步……”尹妙哉拿纸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筱满,唿吸有些急促,黑眼睛里泛出水光,说话时带上了些许鼻音:“我怕他再杀人……” 筱满挑出了一张农村土屋的照片,土屋那两扇破旧的木门上挂着个门牌。 “64号。”他轻声说,舔了舔嘴唇,摸出烟盒,倒了一根香菸出来。 “对,64号!”尹妙哉在桌上找了找,抽出一张纸,放在筱满手边:“二十年前,也是黄果子村,也是64号这间,发生过一模一样的案件。” 筱满摸出打火机,擦了一下,没点着火。他的手有些抖。他只好用双手握住打火机,又擦了一下。一簇火苗烧出来。他点上烟,垂着眼睛,说:“二十年前可没有全身被刷成蓝色的女尸。” 尹妙哉说:“十年前青市那个爱琴海杀人犯你知道吧?” 她掰着手指,有些激动:“他也是杀人,他也会防腐尸体,也会好像陈列物品一样陈列尸体,你说,黑山的这个虐猫的变态是不是在模仿他?” 筱满玩着打火机,看着一桌的新新闻,旧新闻,说:“找人三千。” “我在网上查了好久,还去图书馆翻了旧报纸,十年前爱琴海案件的新闻都在这里了,但是里面根本没提到怎么为尸体防腐,可能就是怕出现模仿犯,也是怕传播恐慌,这次的被害人的尸体防腐的程度也做得很好,嫌疑人范围一下就很小了吧?医生,法医,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专门制作动物标本的,也就这几类人有这样的专业知识了吧?” “还是你想抓他个人赃俱获?在他虐猫的时候逮住他?那就需要蹲点服务,按天给你算吧,一天三百。” “会不会十年前警察抓错了人?爱琴海那个人杀了那么多人,那时候每发生一起疑似案件,报纸上都是大肆报导,可是他被击毙后,后续竟然没有一篇详细的分析,没有一个记者去写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很不合常理吧?还有,当时破案的是市局的女神探戴柔,照理说,这种大案子破了怎么也应该记个个人二等功吧?怎么也该升职吧?可她什么都没有,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副队长,我听说这案子里还有人被调职,还有人直接不干警察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当时警方发的公告,说的是兇手直接被办案刑警击毙,那个公告也很可疑,语焉不详,兇手是行兇的时候被发现的呢,还是在处理的尸体被抓了个现行?然后,兇手试图逃跑,或者袭警才被击毙?我们群里有人找当时追这起案子的记者打听过,那个记者口风很紧,就说只能告诉我们,破那起案子,没有警察受伤。那兇手就不是袭警被击毙的了,对吧? “你知道吗,刑警的配枪用的子弹很难致死,而且按照处理这类案件的一般流程,警察不会选择击毙对方的。”尹妙哉大气都不喘地说了一大通,说到这里才停了停。 筱满看着她。她越说越兴奋了。尹妙哉也看着他,目光炯炯:“会不会警察当时为了尽早破案……这种大案子,上面都会给一个死线,要是没能及时破案,后果会很严重,牵扯会很大的,就找了个替死鬼?当时被击毙的那个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是元兇,说不定他还有同伙在逃,有共犯!那个同伙才是主谋,现在他又出来作案了!” 筱满抖了抖菸灰,别过脸,瞅了瞅舞池,只有两对男女在大跳摇摆舞了。他说:“油费,餐费另算啊……” 他说:“他有一本专门记录被害者信息的本子。” “啊?你说谁?”尹妙哉翻着桌上的纸张,“什么本子,爱琴海杀手吗?你怎么知道的?我不记得新闻里有提到过啊,你……”她一瞥桌上的手机,拍了下脑门:“八点了!到时间了!” 她抓起手机嘟囔着:“黑山那个虐猫的变态之前做了预告,不知道今天他要搞什么。” 她点开了一个叫做“搜索小分队”的微信群,点开了一个群友发的连结,那群友还发了条消息:“妈的,他真的发了新的东西!!就在那条留言下面!” 尹妙哉解释道:“这是我们搜索小队的群组,黑山杀手,就是那个虐猫变态,我们给他取的绰号,我给你看的那些视频确实都是拼接起来的,我们拼的,都是黑山杀手发在网上的,我们不是举报到他的视频都下架了嘛,他那天就在自己的主页下面留了条言,暗示9号8点会有新动作。” 第46页 筱满看着她的手机。尹妙哉点开的那名群友发来的连结还是一段视频。筱满拉了下进度条,正好两分钟。 视频的像素不高,画面很暗,画面里一开始只有一片噪点很多的紫红色。尹妙哉疑道:“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地毯?” 镜头慢慢上移,画面越来越亮。 “他家?”尹妙哉戴上了一边耳机,将音量开到最大。筱满也拿起耳机戴上。这视频是没有声音的。 画面里出现了一张床,还出现了墙纸。墙纸上印有一片蓝顶白墙的建筑群,床单是白色的,枕套是蓝色的。 “这个房间我怎么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尹妙哉嘟哝着,在满桌新闻里翻找了起来。 筱满站了起来,说:“你在这里等我。” 视频就此结束了。尹妙哉也起身了,问他:“你看出这是在哪里了??这么神?” 筱满擦了把脸,擦了一手的汗:“你开车了吗?” 尹妙哉抓起皮包,口吻笃定:“我和你一起去。” 筱满往后退了两步,点了点头,转身迈进舞池,迎面就和一对翩然起舞的男女撞了个满怀。 乐队又开始唱慢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筱满摔在了地上。尹妙哉忙去扶他,问道:“你没事吧?”她看着筱满的脚,“要不要换双鞋?” 撞到他的男人说:“老闆,你脸色很差啊,不要紧吧?” 撞到他的女人说:“是不是又没吃东西啊?我给你叫个外卖嘛,你少喝点,哎呀,别抽菸了!” 女人踢开了筱满掉在地上的香菸,筱满摆了摆手,沖众人笑了笑,起身往外走。尹妙哉跟着他,两人下了楼,她指着路边的一辆吉普车说:“我们去哪里啊?” 筱满说:“我开吧。” 尹妙哉想了想,把车钥匙给了他。上了车,尹妙哉说:“我现在报警吧。” “报什么?”筱满扣好安全带,开了冷气,对着脸吹。他又点了一根烟。 尹妙哉无言以对,抓着手机咳了两声,开了点窗,发了条微信语音:“侦探知道他拍的是什么地方了,我们现在赶过去。” 她不断收到语音回覆:“小心安全”,“路上小心!” 筱满又说:“等会儿你在车上等我。”他也开了点窗,抽菸。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尹妙哉又问,她从包里翻出一块巧克力,塞给筱满。筱满没要,吸了一大口烟,把香菸扔了出去,关上了窗,说:“爱琴海大酒店。” “爱琴海……大酒店?”尹妙哉吞了口唾沫,愣了会儿,开始打电话,也不知道打给谁的,对方一直没接。她后来也就不打电话了,不说话了,紧紧抓着安全带,安静地坐着。 车到吉祥街,转进平安门,经过了一间便民超市,筱满停了车。 “爱琴海大酒店就在这么个地方?”尹妙哉往外张望,看了好一会儿,指着高处说:“真的是这里啊。” 筱满说:“你在车上等我。”他就要下车。 尹妙哉却也跟着下了车:“我和你一起上去。” 正说着,只见一个浓妆艷抹的女人搂着一个挺着啤酒肚,油光满面的男人走进了不远处的一扇铁闸门里。周围都是低矮的居民楼。一盏路灯孤伶伶地杵在便民超市门口。 筱满还是说:“你在这里等我。” 尹妙哉还是下了车。筱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扇铁闸门,他瞅见闸门上安着的一个监控摄像头,接着往高处悬挂着的“爱琴海大酒店”的灯箱望了一眼,低着头从闸门前绕开了。 “不走正门?”尹妙哉追着他过来。 突然,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从黑暗中窜到了他们跟前,尹妙哉尖叫了一声,筱满护住了她,那男人挥舞着酒瓶狂笑着跑开了,尹妙哉紧紧抓着筱满。筱满寻思了片刻,说:“那你去开个房间,前台就在一楼,进了闸门左转就是了,你就在房间里待着,你记一下我的号码,我等会儿打电话给你,你把房号告诉我,我去找你,除了我,谁来也别开门,记住了吗?” 他报了串电话号码,尹妙哉拿出手机记下,点了点头。筱满便护送她往那闸门口走去,这时,那闸门里走出来两个虎背熊腰,戴着金鍊子,一身肉膻味的光头大汉,看到尹妙哉,两个大汉打量了她好几眼,有一个吹了声唿哨,抓了抓裤裆。筱满挡在了尹妙哉身前,沖两个大汉笑了笑。大汉们瞄了瞄他,迈着外八字,走开了。 筱满把尹妙哉从闸门前拉开了,道:“算了,你跟我来吧。” 他便带着尹妙哉绕去了边上的一条巷子里。巷子里潮湿,地上坑坑洼洼的,筱满的拖鞋被泡烂了,他甩开了拖鞋,说:“这里是酒店后门。”他指着二楼敞开着的一扇窗户,那窗户下面是道围墙。 他把车钥匙还给了尹妙哉,说:“我现在翻墙进酒店,半个小时后,我还没出来,你自己走,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有什么事,你就报警,就喊,往车上跑,开车走,知道了吗?” 尹妙哉抿着嘴唇,连连点头,发了条微信语音出去,说:赵尤,我现在去爱琴海大酒店,上次和你说的变态可能就在这里。 第47页 “你未婚夫?” “他干刑警的。”尹妙哉道,拿出了包里的防狼喷雾,抓在手里。她又问:“等等啊,到底为什么我们不走正门啊?” 筱满没回话,一跃,翻上那围墙,围墙和酒店二楼的阳台隔着一条小径,他比划了下,纵身一跳,扒到了二楼的窗台,翻进了二楼。他往楼下看了眼,尹妙哉还在那里,周围没什么可疑的人走动。她沖他挥了挥手,比了个“ok”的手势。筱满便转身要往楼上去,这时,一个年轻男人冲进了楼梯间,指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操……我在监控瞄到就知道是你,找了我半天,他妈的……你……你还来……” 筱满拔腿就往楼上跑:“欸,阿灰,好久不见啊,我这次来找人的!” “找你妈!”那阿灰紧追不捨。筱满一口气跑上四楼,狭窄的走道两边都是房门,他冲到了404门前,正要抓门把手,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还是阿灰,他抱着他把他往外拖,筱满挣扎了几下,可走道太窄了,两人都施展不开手脚,就这么推搡着回到了楼梯间。阿灰把筱满按在窗口:“我已经报警了!你给我老实点!” 楼下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阿灰冲着楼下就喊:“在四楼!快点!他妈的!” 筱满挤出了个笑,举高双手:“你记性好好啊,我上次来得是五年前了。” “操你妈,你他妈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这次又想干吗?”阿灰使劲嗅着,“操,一身酒味,我知道了,这次你打算用酒精烧是不是!酒精呢?藏哪儿了?” 筱满笑嘻嘻地说:“我真的是来找人的,我和朋友一起来的,她就在楼下等我。” 他往楼下望去,那条僻静的小巷里已然不见尹妙哉的踪影。 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爱琴海大酒店那灯箱招牌的红光。 第六章 林悯冬 林悯冬睡着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边上的人正在睡觉。他摸了摸他的头髮,轻轻唤了一声:“小至?” 小至裹着被子,蜷在大床的一角,没有动。他睡得很熟。林悯冬便贴近了过去,碰了碰他撕裂红肿的一边嘴角,小至还是没醒。林悯冬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捡起地上的一条黑裤子套上,绕到了小至那一侧的床沿去。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两张创口贴,盘腿坐在地上,撩开了小至额前的头髮,看着他。小至的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擦伤,林悯冬小心地往那伤口上贴了一张创口贴,接着,他把另外一张创口贴贴在了小至破了的嘴角上。 小至的喉结上下滑动,嘴里发出一个含煳的音节,他还闭着眼睛,嘴唇蠕动,问了一句:“几点了?” 林悯冬看了看手錶,说:“还早。” “我要走了。”小至说。 林悯冬说:“你迟到,还早退。” 小至笑了出来,随即倒抽起了凉气。林悯冬亲了亲他的眼皮,小至在床上打了个滚,摊成了一个“大”字型,仰面朝着天花板,懒洋洋地说:“干吗,不可以吗?” 林悯冬看着他的左手:“你的指甲断了。” 小至念叨着:“我得走了……” 林悯冬说:“你不会是做保安的吧?到值班的时间了?” 小至哈哈大笑:“差不多吧。”他又嘶嘶地抽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拍了两下脸颊,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香菸和打火机。小至的脸蹭着林悯冬的头髮,他抱住他的头髮使劲闻了闻,搂着他的脖子点了根烟,说:“你呢?你干什么的?” 林悯冬任他抱着,说:“我是法医。” 小至又笑了,还笑得很大声,林悯冬从他的臂腕里抬起头,就看到小至叼着烟摸嘴角的创口贴,笑眯眯的样子,眉头却皱得很紧,样子有些滑稽。房间里太暗了,他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到他眼里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林悯冬说:“下次换一间有窗户的房间吧?” 小至拍了下床后的墙壁:“你不喜欢圣托里尼啊?” 林悯冬瞥了眼那霸占了一整面墙的印有蓝顶白墙的建筑群的墙纸,问道:“你喜欢吗?” “希腊吗?” “爱琴海啊?” “没去过。”小至耸了耸肩,坐在床上抽菸。他又一吸气,说:“你是有点福马林味。” “那你想去吗?”林悯冬问道,侧着脸闻了闻自己的胳膊:“是吗?”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每天都洗很多遍澡,你还闻得出来啊?” 小至问他:“你还听情歌对唱啊?” 林悯冬颳了下鼻樑,摆摆手,很是无奈:“她放错了。” 他说:“我要点的是周璇那个《花好月圆》。” “那个《马路天使》?” “对啊,还有《天涯歌女》。” 小至挑眉看他:“这么復古?” “我在一部电影里听到的。”林悯冬坐到了床上去,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那钥匙上挂着一个指甲钳。他握住小至的左手,盘起腿,把他的左手放在膝上。 第48页 小至问:“什么电影?” “不记得了。” “怎么唱的?” 林悯冬说:“我不太会唱歌。” 小至哈哈干笑了两声,说:“好了,我先笑完了,你唱的时候我保证不会再笑了。” 林悯冬给他剪指甲,他把他缺损的食指指甲修得很平整。小至有一双手掌很薄,摸上去略显粗糙,手指很长,骨节不明显的手。林悯冬轻声哼歌。 “我不记得歌词。”林悯冬说。 他继续轻轻地哼歌。 小至忽然问他:“要不要下次一起去看电影?” 林悯冬抬眼看他,小至避开了他的视线,说:“算了。” “电影院好像没有开到这么晚的。”林悯冬说,“更早一些的时间,你有空吗?” 小至抽出了手,下了床,踩着地毯,踏进了落在地上的一片三角形的黄光里。他说:“我洗个澡。” 三角形的一条直角边后面是一间房门半开的房间。是间浴室。小至走进去,很快,里头就传出了哗哗的水声。 林悯冬把先前剪下来的指甲归到手里,扔进了垃圾桶。他看着放在一张书桌上的蛋糕礼盒,高声问道:“吃不吃啊?” 小至没回答,他就也进了浴室,放下马桶盖,坐在马桶上看着在玻璃淋浴房里沖淋浴的小至,又问:“你让我带的蛋糕,还吃吗?” 小至闭着眼睛洗头髮,问道:“几点了?” “还是你是警察,赶着去值班?” 小至无声地笑着,水汽氤氲,模煳了玻璃,也模煳了他的样子。水汽浮出了淋浴间,慢慢爬到了洗手台后的半身镜上。林悯冬正面朝着那镜子,他发现他的样子也渐渐模煳了。他仿佛只是由一浅一深的两个色块组成的抽象画。 他看着那些色块,说:“你说的奶油很硬的那种,现在很难买到了。” 小至说:“有童年的味道啊。” 水声忽然停下了,林悯冬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大声,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就很轻松。” 他摸着手指,又去看小至,隔着一层玻璃,隔着一层水汽,他也像是由色块组成的,都是些说不清颜色,但是很亮的色块。 林悯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些会让我很紧张的东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哦,你喜欢我。”小至开了玻璃门,从淋浴间走出来。他短短的头髮,高挺的鼻樑,柔软的耳垂上缀满了水珠。创口贴湿了,颜色变得很深。他浑身都是水珠。他的眼睛和头髮显得更黑。他的胸口有道浅褐色的疤,左边臂膀上有一道粗犷的缝线痕迹。他的皮肤很白。他从几块色块变成了许多道凌厉的线条。 “不对,你不是警察,警察天天在外面跑,这么大的太阳肯定早就晒成黑炭了。”林悯冬猜测道,“你是夜场保安吧?” “我晒不黑不行吗?”小至拿了一条毛巾擦头髮,擦身体,裹住下半身,光着脚往外走,说着,“我天天牛奶浴。” “穿拖鞋。”林悯冬说。 “不要。”小至说。他拿了桌上的蛋糕礼盒,一屁股坐在床上,开了电视,打开蛋糕盒,徒手把蛋糕抓出来,张嘴就咬。 林悯冬还坐在浴室里,探着身子看他,乐不可支:“你是原始人吗?” 小至朝他张了张塞满了奶油蛋糕的嘴,四下看了一圈,找到一个遥控器,舔了舔手指,调高了音量,坐在电视机跟前继续大口吃蛋糕。 电视里在播gg,他看得聚精会神。 “下次给你带蝴蝶酥吧。”林悯冬说。 “不要,我想吃蛋塔,特别甜的那种。” “肯德基那种?” “饼皮那种。” “啊,港式那种。” 电视里还在播gg,一出洗衣皂的gg,一家几口,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小至看得入了迷,电视发出的萤光全打在他的身上,他轻轻摇摆着小腿,右脚的脚趾不时蹭一蹭左脚脚背。 林悯冬走了出来,用手擦了擦他的嘴,小至仰起脸看他,抓住了他的手,吮了下他手指上的奶油。林悯冬说:“哦,你喜欢我。” 小至翻了个白眼,丢开了蛋糕盒,站起来,一只脚跪在了床上,捧住林悯冬的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大口,又在他的胸口乱蹭了几下,把嘴上和手上的奶油全擦在了他身上。 “好脏啊。”林悯冬说。 小至拍拍屁股,解开了浴巾,捡起地上的浅色牛仔裤,短袖t恤,白袜子,一一穿上,在书桌下面找到一双球鞋,坐在地上穿鞋。林悯冬坐在床上看电视。他问他:“你要走了?” “下次别点那么老土的歌了吧。” “我买了电影票告诉你。” “随便。” “看什么都随便?” “随便。”小至系好了鞋带,起身往一扇紧闭着的门走去。 林悯冬打了个哈欠,他看着小至的背影,说:“下次不如换我先走啊?” 小至回头看了看他,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林悯冬也笑了,拿起小至扔在床上的浴巾擦了擦身上和脸上的奶油,躺下,看着电视,睡着了。 第49页 他模模煳煳地记得电视里后来播起了《倩女幽魂》,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吟诗。吟的似乎是:“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好像柔情蜜意,又好像阴森恐怖。 林悯冬再醒过来的时候饿得厉害,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就下了楼。一楼的前台正趴在柜檯上睡觉,他径直出去,出了一道铁闸门,往脚下这条小路上竖着的唯一一盏路灯走去。路灯边上的一间便民超市还亮着灯。 经过一条小巷时,林悯冬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从路口望进去,那是条很窄的巷子,夜色深沉,挂得高高的,“爱琴海大酒店”的灯箱在潮湿的巷道上投下一片微光。一个长头髮的年轻女人正在那光下打转,徘徊。她的胳膊上布满了抓痕,甚至还破了皮,在流血。她的小腿上泥点斑斑。 林悯冬躲在暗处观察她。她似乎在等人,有时往巷子口望几眼,有时往爱琴海大酒店的方向张望。女人还很紧张,一只手攥着手机,另一只手不时抓一下头髮,挠几下胳膊,嘀嘀咕咕:“怎么还不来啊,还不来……” 她的头髮乱糟糟的,似乎是因为油腻,也可能也是因为被汗水濡湿了,结成了许多绺。 气压很低,闷得厉害,可能随时会下雨。 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会儿,女人打了两下自己的肚子,开始啃双手的手指甲。 林悯冬在地上找了块石头,等到那长发女人又转过了身去时,他猫着腰,轻着脚步转进了巷子里。女人还背对着他,林悯冬快步走到了女人身后,扬起胳膊,手里的石头对准她的后脑勺就砸了下去。女人晕倒在地。 他抱住了女人,一手揽住她的腰,半搂着她走出了巷子。 第七章 赵尤 赵尤双手捧着脸,坐在摺叠床上瞅着地板。一只手忽然伸到了他眼前,那手里抓着一罐红牛。赵尤没动,边上就传来了白岚的声音:“你们赵副八成睁着眼睛在睡觉呢。” 殊乐应了一声。他和白岚两个人蹲了下来,都托腮瞅着赵尤。殊乐小幅度地在赵尤眼前挥了挥手,轻声唿唤:“赵副?尤哥?赵尤?小赵?” 赵尤还是没动。白岚拱了拱殊乐,道:“我听晏伯远说,他站着都能睡着,那时候他们警校军训的时候,大太阳底下,他睁着眼睛,站着睡觉,第二天学校里就传遍了,说是新来了个睡神,做着梦还能打罗汉拳。” “真的假的啊?”殊乐皱着眉摇晃了下手里的红牛罐头,碰了碰赵尤的衣袖,小声说:“赵副,开会啦……” 赵尤眨了下眼睛,殊乐扭过脸去和白岚道:“他没睡着!” 白岚笑了出来,起身走开了,拉了两张椅子,摆在空调下,招唿王隽永道:“永哥,坐。” 她还说:“我看他是属于肌肉记忆,条件反射,听到开会两个字就给一点反应。” 王隽永摇着手里的报纸说道:“在办公室里开会也好,空调吹得够爽。” 他和白岚并排坐下,殊乐起来了,坐到了赵尤边上,开了那罐红牛,仰头就喝。赵尤揉了揉脸,摸出口袋里的笔记本和原子笔,摊在大腿上,抬头一看,就看到劳舟渡正往通缉告示栏边的空墙面上贴a4纸。 他贴了四张,每张a4纸上都用黑体字印着两个硕大的汉字,拼起来就是:禁止妄议别组案件。 殊乐说了句:“渡哥,是不是少了两个感嘆号啊?” 袁园冷不丁问道:“要几个啊?两个啊?”她坐在房间一角的一张办公桌后头,双手捧着一只保温杯。 劳舟渡琢磨了会儿:“两个吧。”他想了想,“还是四个吧。” 袁园便对着电脑操作了起来。站在办公室门边滑手机的素音朝袁园坐着的位置走了过去,说道:“打成红色的吧,醒目一些。”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队的展雄和万晴天一前一后进来了。展雄满头都是汗,看到赵尤,指指外头,奇道:“尤哥,你怎么在这一组啊,没去戴姐那里啊?” 袁园清了清喉咙,展雄比了个抱歉的动作,沖办公室里的大家欠了好几下身子,走到了赵尤跟前,擦着汗,弯着腰小声问他:“哥,听说是你发现的尸体?” 殊乐挤着赵尤问:“听说找了孟法医回来问话了。”声音也很轻。 白岚也凑了过来:“老孟,因为投诉信的事情?” 其余人也都往赵尤这里聚拢了,有的拿出了手机,有的以探询的目光打量赵尤。赵勇吞了口唾沫,往袁园和素音那儿看了一眼,非常轻地说:“该不会是十年前抓错人了吧?” 白岚剜了他一眼,掷地有声地叱道:“怎么可能?戴柔姐那是女神探,怎么可能抓错人!” 劳舟渡手里拿着一卷胶带,耸起肩膀,啧了啧舌头,略显不耐烦地数落道:“这都什么跟什么,不就是普通的排查嘛,之前调查爱琴海那案子的时候不就搞过吗?我那时候才到市局,我还去盘问了几个在殡仪馆干活的呢,”他咳了一声,道:“不过啊,这次听说找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戴柔亲自盘问。” 赵勇拍了两下大腿,摇头晃脑:“前车之鑑啊……” 第50页 殊乐道:“十年前我在河北上高中呢,我就记得报纸上提过几句这个事,在青市闹很大吧?” 他道:“你们说,这次是模仿犯,还是……” 劳舟渡的神情严肃了,将众人一个一个看了一遍,沉声道:“也是,爱琴海那案子出的时候,你们都还太年轻了,要说是模仿犯吧,哪能模仿得那么细緻?那么相似?这案子的新闻别说别的省市的了,就我们青市这儿,那都是宣传,政委,局长一个字一个亲自把关审稿的,现场的细节报导出去的少之又少,一是上面怕……” 办公室的门又开了,詹轩昂提着一只透明的保温杯踱进来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了办公室一大圈,目光凌厉,大家便都噤了声,稍散开了些。 那边厢,袁园和素音拿着印有四个硕大的红色感嘆号的a4纸,去塞给了劳舟渡。劳舟渡把它们贴在了“禁止妄议别组案件”边上。空调冷风吹拂过去,好几张纸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开会了啊,开会了啊。”詹轩昂大步经过赵尤跟前,踩了他的右脚一下,赵尤的人往前一倾,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把抓住了从腿上往下滑去的笔记本。殊乐大惊失色:“您刚才真在睡觉啊??” 白岚笑得停不下来。詹轩昂走到了一张摆着几盆仙人掌的办公桌后坐下,“砰”一声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保温杯,里头的棕黄茶水晃荡了下,他道:“都醒醒啊,都找个位子坐。” 说着,他把桌上的几个文件夹从右边挪到了左边,轻描淡写地接着道:“找了一些人体啊,防腐方面的专家过来开大会,提供些顾问意见,场面搞得很大,大家今天就在一队这边勉强一下吧,凑合凑合。” 办公室里的男男女女异口同声:“不勉强,不勉强。” 众人各找了张椅子坐下了。 詹轩昂道:“素音,你先来汇报一下刑技那边的进展。” 素音起身要说话。詹轩昂又示意她:“坐着说就行了,坐着说,我们这里不搞那么多形式上的,场面上的东西。” 素音便坐下了,道:“经过对田家能找到的所有刀具,以及市面上所能购买到的,能造成田可人,田子息身上那些创口切面的所有刀具,对它们在切割人体皮肤时所留下的金属颗粒残留的分析比对,可以确定,从薛貌那里找到的弹簧刀在切割皮肤时在人体组织上留下的金属颗粒残留和在田可人,田子息的创口上所发现的金属残留并无差异。” “那我们是找到兇器啦?”殊乐一握拳,兴奋地说道。 素音摇了摇头:“还不能这么说,也许兇手使用的是同一品牌的同一款弹簧刀,薛貌上交的那把弹簧刀上只发现了他的指纹,刀刃上发现了一些混合的血迹,后来证实是野兔和松鼠的,始终没发现田可人和田子息的血液样本。薛貌声称这把刀是他从张立身上找到的,之后拿来杀过野兔和松鼠。” 詹轩昂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道:“根据线报,我们四队的同事找到了5号凌晨在燕子沟盗窃田可人马自达的三名犯罪分子,其中一个,带头的,绰号宝爷,为了不打草惊蛇,破坏扫黑组的大行动,刚才小晏和扫黑的同事在城区的一间酒吧以向未成年兜售兴奋药剂为由逮捕了他。人在大围分局扣着呢。这个宝爷年纪不大,据说十四岁的时候就跟了……” 殊乐小声问赵尤:“赵副,青市爱琴海杀手你知道吗? “你说不会真的是当年抓错人了吧,你看啊,当年破案之后,戴副也没升职,也……” 詹轩昂的嗓门勐然间窜高了:“有些同志!自己的案件还没查好,还想去插手别人的案子。”他对着赵尤这儿就掷过来两个眼刀,指着墙上新贴上去的标语不停摇晃手指:“不要妄自议论别人的案件,先把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做好!” 他扯着嗓门继续喊话:“不要乱讲话,也不要乱传谣!还有没有组织性,有没有纪律性?” 他指着赵尤,怒气沖沖:“赵尤,你有什么意见要发表的吗?薛貌是你找到的,那个红毛也是你逮住的,你说,你来说说!说!” 赵尤看着詹轩昂,缓缓地说道:“我建议,可以让戴柔他们组协助我们查案,他们要找的兇手应该就是杀害了张立的人。” 殊乐“啪”地捂住了额头,低下了头去。白岚和王爵都撇过了头,有些尴尬,其余人都傻眼了。素音“噗”一声笑了出来。 詹轩昂一提气,却没说话,光是盯着赵尤,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赵尤也没再说话,看着詹轩昂,默默地和他对视着。这么静了两秒,詹轩昂的目光从赵尤身上移开了,用力拍了两下桌子,火气还是很大:“小殊!白岚!你们说,你们有什么要说的,都说一说!说!” 殊乐抬起了眼睛,硬着头髮,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张立的父母来了……看了当时火化前拍的尸体的照片,认了人,是张立,骨灰也给他们了,那个许阿昌看了张立死时穿的那些衣服,说是记不太清,不太确定,那天张立穿的是不是那些衣服了,也不确定那些衣服是不是张立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第51页 詹轩昂拍了下桌子:“行了,你说绕口令呢?” 他大手一挥,道:“好,那我们再来梳理下案件经过。 “清水花园住户田可人,田子息母女于6月5号凌晨1点至2点死亡,田可人名下马自达一辆失窃,家中遗失财物若干。 “根据在燕子沟一带活动的小混混哌哌的口供,5号凌晨4,5点的时候,一个绰号宝爷的偷车惯犯和他的两个同伙,把田可人的马自达开回了燕子沟鸿运汽车交易市场,并开始对汽车进行翻新改造,他们在后备箱似乎发现了一些东西,具体他不清楚,这里就要去问一问宝爷了。 “而同时,5号凌晨0点15分后,田可人的丈夫张立就再没有在其工作的蓝心首饰加工厂的监控中出现过了,张立自此消失。直到6月5号早上,根据流浪汉薛貌所说,他于早上6点,经过燕子沟红旗桥下时,发现了看似昏睡过去的张立,发现他身怀现金若干,便心生歹意,窃取了张立身上的现金,弹簧刀,手套等物品。 “据燕子沟分局红旗街道派出所巡逻民警记录,6月7号早上10点20,两名巡警于红旗桥下发现张立的尸体,因当时在他身上未找到证明身份的线索,且尸体高度腐烂,在运回燕子沟殡仪馆,由法医对尸体进行相关生物信息取证后就火化处理了,但因法医工作的疏忽,取证数据并未及时上传我局资料库。 “6月8号早上7点31分,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开放区实验中学一老师怀疑其学生田子息失踪,民警赶到后,进入田家,发现田家母女的尸体。” 詹轩昂道:“张立极有可能在杀害了自己的妻女之后,将现场伪造成入室抢劫杀人,之后带着赃物,驾驶妻子的马自达离开现场,却因为意外遇害,马自达被他人窃取,其被人抛尸在红旗桥下。” 詹轩昂布置起了任务:“现在我们一是要和那个宝爷过过招,二是要再审一审那个薛貌,还有平时在红旗桥周围活动的其余流浪汉,问问他们,5号凌晨,在红旗桥周围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了,又喝了一口茶,说:“那今天就这样吧,我和赵尤去找宝爷;殊乐,小晴你们再去审薛貌,这种流浪汉狡猾得很,说不定还有什么瞒着我们,主要针对他还有没有从张立身上发现,并窃取其他财物;赵勇,你和小劳去燕子沟周边的那些典当行,正规的,不正规的都去打听打听,田可人家被窃的财物明细都戴上,照片也都戴上,还有涉案的这些人的照片都戴上,都去打听打听,其余人就去找那些流浪汉再了解下情况。”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道:“记得抽空休息休息,明早五点开早会。” 现在是晚上9点30。 散会了。 赵尤起身问詹轩昂:“我开车?” 詹轩昂道:“你等等。” 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袁园提着皮包过去和詹轩昂打了个招唿:“詹队,那我先走了啊,会议记录我存了。” 她也走了,这下办公室里就剩下赵尤和詹轩昂了。空调不停往外送冷风。詹轩昂窝在皮椅子里,喝着茶,摸着桌上成堆的文件,问了赵尤一句:“你是不是特别想去戴柔那里?” 赵尤立即回道:“不是,真的没有。” 他道:“六〇四案还有很多事情我没想明白呢。” 詹轩昂看了看他,点了点头,也起身了:“那走吧。” 两人便出了办公室,才要踏出门去,边上的会议室里突然冲出来一群人,各个神色焦急,有的往电梯的方向跑,有的直奔向安全通道,一时间走廊上兵荒马乱。有人唿喊着:“爱琴海大酒店404!一个女的报的警!快快快!” “让分局马上派人封锁现场!” “不要拍,不能乱拍!” 詹轩昂一把抓住了经过的王世芳:“世芳,出什么事了?” 王世芳的脸色一半发青,一半发白,活见了鬼似的:“爱琴海404发现了一个女死者。” 詹轩昂闻言,也像见了鬼,松开了王世芳,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动不动。赵尤探着脑袋看了会儿,那会议室里的人全跑光了,走廊上又安静了下来,他拍了下詹轩昂:“詹队?” 詹轩昂如梦初醒一般,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默默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一些刑技和宣传部的人正在那儿等电梯,詹轩昂便往安全通道一指:“走,走楼梯下去吧。” 进了楼梯间,那楼下还不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詹轩昂和赵尤攀谈了起来:“你和小尹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周末去省里和我妈吃饭。”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快了。” “订婚都两年了吧?你转去干文职也不错,前几天和尹院长下棋,还说起你们的事。” “尹院长棋艺没您好哇。”赵尤说道。两人走到四楼了。詹轩昂觑了他一眼,赵尤便拿出了手机,点开和尹妙哉的聊天记录,笑着说:“不是我拍马匹啊,小尹也是这么说的,我找给您看啊。” 詹轩昂瞥了瞥他的手机,又有些恼火:“人小尹发你好几条微信,你怎么都不回?”更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能不能上点心?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人又漂亮,工作又好,还特别体谅人,你说说你……” 第52页 赵尤连连点头:“是我最近有些疏忽了,马上就回,马上就回。” 他拉到尹妙哉最新发来的一条语音,发自9点10分,他点开来,放到耳边听了听。 语音里,尹妙哉哭得喘不过气:“我,我,我在爱琴海大酒店,404,404……” “你给谁打电话?”一个男人问道。 微信语音就此结束。 尹妙哉还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到。那最后一通未接电话是8点45分时打来的。 尹妙哉再没联繫过他。 -------------------- 不好意思,之前有一章把“6月5号”写成了“5月6号”,改回来了……实在抱歉! 第八章 筱满(上) 筱满被拦在了一道警戒线外。警戒线的另一侧是一副枣色的木头门框,它仿佛画框一样框着一片地毯,一堵墙壁,半张书桌。找不到光源的微光均匀地洒在这些东西上,它们藉此拼凑成了一幅色调统一的暗色油彩画。 一些穿警服的人不时从书桌前经过,或弯着腰,打着电筒在地毯上搜寻着什么,或用毛刷轻刷墙壁和桌面,数道亮光频繁地扫拂着框里的一切,可放眼望出去,门框里的景象还是发暗,永远无法被照亮似的。那地毯,那墙壁,那桌子的本色似乎就是这么暗沉的。那房间好像在向着远处无限延伸。房间里的一切仿佛永远都会是如此黯淡。 筱满往前跨了一小步,一个守在门口的辅警示意他走开:“别看了啊,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去,去那边等一等。” 小灰在旁喋喋不休:“真是扫把星,我算是服了。” 筱满看了他一眼,小灰靠在墙边,扬着一边嘴角,骂骂咧咧地朝他竖起了个大拇指。401和402的门都拉开了一道缝隙,好几双眼睛挤在那些缝隙里,往外投射出试探的目光。一个民警从警戒线后的房间里走了出来。401和402的门瞬间全关上了。 小灰点了根烟,笑着去给民警派烟,点头哈腰地说道:“警察同志,我们这儿都是办了正规入住手续的,绝对没有未成年,这一层就四间,办了入住的就401和402。” 民警没搭理他,径直走到401的门前,拍着门板说:“来,来,里面的人开一下门。” 没人应门。 民警看了看筱满,往楼梯间的方向指了指:“你去那里等会儿,得和我回去做个笔录。” 筱满点了点头,却没动,他吞了口唾沫,右手往裤子口袋里伸,摸到了一把空气,他低头看了看,他的右手不知怎么只是在空中胡乱抓动着。他只好用右左抓着右手,把手塞进口袋,摸出了一只烟盒。烟盒掉在了地上。小灰看了他一眼:“你干吗呢?” 筱满弯腰捡烟,小灰轻笑了声,不无讥讽地说道:“满哥,你也该跟着刚才那辆救护车,和那个女的一起走啊。” 筱满看着小灰,抽了一根烟出来,道:“监控拍到什么了吧?这次……”他把烟夹在手指间,抿了下嘴唇,指着天花板上那挂在走廊一头一尾的两个摄像头,说道:“监控一定拍到什么人了吧?” “开一下门啊,来,开门啊,配合一下我们工作啊。”站在401前的民警有些不耐烦了。 小灰对着筱满上下摇晃起了手指:“你现在可不是警察了啊,不关你的事啊……” 民警拍了拍小灰:“备用钥匙给我一下。” 小灰便从腰后拿出了一串钥匙,递给了民警,他也去敲了两下401的门:“大哥,配合一下工作好吧?你这样,我们也很难做啊,搞的我们酒店好像是搞什么灰色产业的地方一样。”他还拍了拍402的门,“大家都配合一下警察同志的工作啊。” 401里有个男人问道:“执法记录仪能不能先关了啊?” 筱满说了句:“你放心,不会告诉你老婆的,警察没那么八卦。” 敲门的民警皱着眉把筱满往楼梯间推:“你去,去那里等着,你多什么嘴啊!” 小灰扭头瞪了眼筱满,也要说什么,遽然间眉眼一弯,又成了个毕恭毕敬,谄媚讨好的模样。他的视线越过了筱满,落在了他身后,拱起了双手,连声招唿:“戴柔戴神探,您来啦?来来,抽根烟,抽根烟。”他挤开了筱满,往他身后走去。 筱满听到他这一通客套话,头皮发麻,赶紧低下了头,侧过身子,要从小灰身边挤过去。走廊实在太窄了,他的脸几乎贴着402的门了,眼看挪到了楼梯口了,手忽地被人一把抓住。 筱满堆出个笑,目光上移,望向那抓住他的人,也很讨好地问候起了对方:“戴柔,好久没见了,这么巧……” 401的门开了一道缝,门后站着个衬衣配西裤的男人,敲门的民警就问道:“几点入住的?” 男人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小灰拉着戴柔埋怨:“戴神探,这哥们儿我是真没辙了,不是来我这儿搞破坏,就是来搅黄我生意,你说我一开酒店的,我搞主题活动我犯法吗我?我促销啊,我得做生意啊,我那还不是顺应大众的猎奇心理,探秘需求?你看看他,你闻闻,闻闻,这一身的酒味,我以为他是带着酒精要来烧我店的呢,他可真能耐啊,一来就又给我搞出个人命案。” 第53页 戴柔听到这里,问那敲门民警:“这个人就是你们说的报案人是吧?” 民警看着筱满,颔首道:“对,还有个同行的年轻女性,好像因为惊吓过度,昏倒了,120来过了,送去附近的人民医院了。” 筱满说:“我等会儿要和民警同志回派出所做笔录。” 戴柔和那民警出示了下证件,道:“案子市局这边接手了,人就由我带回去了解情况吧。”她又看了看小灰:“给我拿双男式拖鞋。” 小灰一瞅筱满的脚,下楼去了。 戴柔朝筱满比了个眼色,往楼梯间看:“走吧。” 筱满指指身后:“你不先勘验现场啊?” 戴柔目光一沉,又往楼梯间比眼色,筱满没声音了,低着头,跟着戴柔去了楼梯间。两人往下走了半层,停在了楼梯转角处的窗前。窗户敞开着,戴柔点了根烟,抽了两口,把手伸到了窗外,抖了抖菸灰,问筱满:“你的鞋呢?” 筱满说:“穿拖鞋出来的,跑没了。” 戴柔往楼下看了一眼:“翻墙上来的时候掉的吧?” 马上,她就改口了:“不对,你先脱了鞋再翻墙上来的。” 筱满也往楼下张望:“你看到我先前穿的拖鞋了?” “喏。”戴柔指了下,“白白的那个?” “对。”筱满咬住香菸,点上烟,还望着楼下的小巷,问戴柔,“晚饭吃了什么啊?” 戴柔一看他,板起了脸孔,声音高了些:“你又来?” 筱满笑着解释:“这次是有人找我找人,就找到这里来了。” “你知道死者的身份?” “不是找这个死者……”筱满把胳膊压在窗台上,人往外倾,指着便民超市门口的吉普车,说,“你看见那辆车没有?一个女孩儿,要我帮她找一个拍虐猫视频的人,给我看那个人最新发布的视频,我一看,哎,这不就是爱琴海404吗,我就过来了,我们开那车过来的。” 戴柔挠了挠鼻尖,咕哝道:“虐猫视频?现在网上又冒出这么多虐猫的了?” 筱满忙问她:“也有别人报警说有人虐猫啊?不会吧,现在市局重案就是找虐猫的变态啊?” 他笑了出来,戴柔还板着脸,没接话茬。筱满说:“好闷啊,是不是要下雨?” 青市的夜晚像是凝固在了窗外,建筑不动,灯火不动,树也不动,光也不动。云压着电线桿,月亮咬着树枝。 筱满拉扯着领口问戴柔:“今年六月就这么热了?” 戴柔喷出一口烟,说:“哪年不是这么热?”她说:“这事你就别管了。” 筱满看向她,眨了眨眼睛:“我也管不着啊,我就是一个意外发现了尸体的路人甲。” 戴柔也看着他,严肃地点了点头:“你就在这里等我,和我回局里做个笔录。” “就去派出所做吧。” “这是市局的案子。” “派出所近啊。” 戴柔没回答,眼皮往上一翻,筱满赔了个笑,搔了两下后脑勺,说:“小灰说404已经好几天没人入住了,我进去一看,看到床上躺着个人,就报了警,和我一起来的女孩儿吓坏了。” 他又说:“屋里放了一台空气净化器。” 戴柔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听到了吗?” 筱满点了点头,搓了搓手,抬脚要往楼上去,说道:“那我能再进去看看吗?我怕我刚才不小心在里面留下了什么脚印,指纹,我和你说说我进去时踩过什么地方,摸过什么东西。” 戴柔丢开了烟,一把抓住了筱满的衣领,将他按在了墙上,筱满立即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戴柔盯着他,从牙缝里往外蹦字:“雷队马上就到了,陈局也在来的路上了,你最好老实一点,还有……” 话到这里,楼下走上来一个人,脖子上挂着张记者证,看到戴柔和筱满,脸上立即堆出个笑,过来就要和他们握手:“戴警官,筱满,好久不见了,筱满,是我,刑天翔啊,不记得了?你又考回去当警察了?你们双剑合璧,又一起办案呢?” 戴柔松开了筱满,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要去医院看看那个女孩儿吗?你先去,我过会儿去找你们,一块儿回去做个笔录。” 筱满点头如捣蒜,这时,小灰提了双塑料拖鞋上来了,刑天翔又去和小灰握手,道:“灰哥,我啊,刑天翔,还记得我吧?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别提了!”小灰白了筱满一眼,把拖鞋给了戴柔,戴柔把鞋给了筱满,筱满穿上鞋,就往下走。 戴柔却突然喊住了他,跑到他边上伸出手就说:“手机给我。” 筱满往楼上看去,那刑天翔正举着个录音笔採访小灰,眼角却不时瞥向他这里,嘴角挂着轻佻的笑。 筱满背过了身去,轻声和戴柔道:“我真没骗你,真的是来找发虐猫视频的人的,但是视频不在我手机里,在那女孩儿那里,我先去医院,你过会儿过来找我们,一问那女孩儿,你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第54页 “手机。”戴柔冷着脸,冷着声音。 筱满不情不愿地掏出了手机。 “手。”戴柔又说。 筱满解开了手机的指纹锁,那手机屏幕一亮起来就跳出来了手机摄像头的相片集。打头的前两排照片拍的是一个浑身蜡黄,穿着白裙子的女人,有对着人脸拍的特写照,也有镜头拉远了,拍了白裙女人坐在床头,靠着圣托里尼的雪白围墙,湛蓝天空的全身照,还有许多不同角度拍摄的一台摆在床边的空气净化器的照片。 戴柔往下拉,又冒出来一些浴室的照片,书桌的照片。她看了一眼筱满,点了全选,把所有这些照片都删了。相片集成了空的。 小灰在楼上问道:“戴警官,记者问我要监控,能给他看吗?” 戴柔把手机还给了筱满,盯了他一眼,告诫似的微微摇了摇头,筱满会意地颔首。戴柔往上走去,说道:“刑天翔,你等我们开记者发布会吧。” 筱满低着头,抽着烟下了楼。 这才走出酒店门前的铁闸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筱满!” 那是刑天翔的声音,他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勾住了筱满的肩膀:“这也太巧了,你怎么在这儿啊?又来砰砰犯罪分子来了?” 筱满笑了笑:“有这份为民除害的心,我也没那傢伙了啊。”他比了个双手持枪的动作。 “你说,怎么又是在这儿呢?”刑天翔往楼上一指,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知道啊,我也纳闷,这一区整治得挺好啊。” “是不是致敬啊?那种变态连环杀手不都有很多狂热粉丝的吗?还是,有人想要告诉你们,十年前你们……”刑天翔看着筱满,嘴边的笑容越来越深:“你们击毙错了人。” 筱满也笑了,往便民超市的方向走,说道:“您这话说的,可就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了啊。” 刑天翔又问他:“听说报警的时候,还有个女的和你在一起?你们什么关系啊?” 筱满驻足,笑眯眯地摊开手掌。刑天翔问他:“微信转可以吗?咱们加个好友吧?” 筱满拿出了手机,说:“那支付宝吧。” 刑天翔转了200给他。筱满说:“我一客户,猫丢了,我根据线索找过来,你也知道404是个很邪门的地方,我那客户有点一根筋,非说有人要在404杀她的猫献祭,就硬要进去看,抢了小灰的钥匙就开了门,结果吓得不轻,我现在要去慰问慰问她。” “真的?”刑天翔挤着眼睛打量他,说道:“你要给我爆真料,我这200可只是订金啊。” 筱满一板一眼地说:“我骗你干什么。” “你骗我,那理由那可多了去了。”刑天翔半信半疑,“那女的怎么会找到你帮忙找猫的啊?” 筱满一瞅三步开外的便民超市:“雪糕吃吗?我请你。” 他走到超市门口摆着的雪柜前,从里面挖了两只草莓味的可爱多出来,支付宝付钱,递了一只给刑天翔。两人拆了包装,一块儿站在便民超市门口吃甜筒。 筱满说:“我在大众点评评分很高的,你不知道吧?” 刑天翔咬了几口甜筒,回过味来了,说:“我自己请自己吃啊?” 筱满哈哈大笑,一抬下巴,道:“回头你要找猫找狗,老婆出轨,小孩儿离家出走,你找我啊,给你打八折。” 刑天翔瞄着他,轻笑了声,问他:“那女的送哪家医院了啊?” 筱满一指街头:“诶,那不是电视台的新闻车吗?” 刑天翔跟着望出去,三大口解决了手里的甜筒,拔腿就朝爱琴海大酒店跑去。电视台的新闻车飞速驶过,停在了尹妙哉的吉普车后头,不一会儿,又有好些大车小车开进这条窄街,但凡能停车的地方都被占了,再找不到车位了,就有人把车开了进来,又倒了出去,隔了会儿,就看到许多手里举着话筒和录音笔的男女直接从平安门的方向跑过来。 便民超市的老闆在门口支起了个卖冰矿泉水和手持电风扇的小摊,拿出手机,对着这些人拍着,慢悠悠地说道:“你们看看啊,这么多人,这么多记者……爱琴海又摊上大案子咯。” 筱满看了看他,吃着甜筒走了。 他打车去了人民医院,进了急诊大楼和值班护士打听一个约莫半个小时前从平安门那里送来的,叫尹妙哉的女孩儿。 “你去输液室那里看看。”护士给他指了个方向。 进了输液室,筱满一眼就看到了尹妙哉,她正坐在一台电视机下面,托着腮,刷一刷手机,东张西望一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她的脸色惨白,嘴唇上也没什么血色。她很快也看到了筱满,朝他挥了下手,喜笑颜开。 筱满走了过去,尹妙哉忙不迭说道:“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去派出所录口供了,这么快就录完了?” “还没呢,办案的警官说过会儿来医院找我们。”他问她,“你没事吧?” 尹妙哉皱了皱鼻子,唉声嘆气:“真丢人。” 她道:“医生让我在这里坐会儿,说是没什么大事,再观察会儿。”她指着右边空位上放着的大包小包:“吃吗?”她说:“东西放地上好了,你坐啊。” 第55页 输液室坐了不少人,只有零星几个空位了。什么年纪,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衣衫不整,有的衣着光鲜,脸色全都很差,不是半梦半醒,迷迷煳煳地躺着,就是睁着眼睛,嘴里不断发出短促的抽气声,看上去十分痛苦。也有来陪伴的人,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看上去都很疲倦了。 筱满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薯片,蛋糕,奶茶,新鲜的杨梅、荔枝,进口巧克力,黄油曲奇……什么都有。 “赵尤拿过来的,都是我平时爱吃的。”尹妙哉说,“就是我未婚夫。” “记得未婚妻爱吃什么的警察可不多。”筱满把东西挪开了些,屁股沾了点椅子坐着。 尹妙哉说:“他也就记性好了,你知道吗,他在他们局里有个绰号,叫什么人体照相机还是人体扫描仪,我记不得了,反正,一个人他只要看一眼,就肯定能记住,不光记住这个人,连他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的是什么衣服,连他在哪儿见到的他……要是在饭店,他连饭店墙上的价目表都记得,要是在那个人家里,那人家里的布局,墙上挂的东西,阳台上种什么花,挂了几件衣服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么神?”筱满听笑了,“那不成了福尔摩斯了吗?” “不过他最近要转文职啦。”尹妙哉打了个哈欠,耷拉着嘴角无聊地拨弄了下一只塑胶袋里的几包薯片。 “文职好啊,干刑警又危险,升职前景也就那样了,他人呢?”筱满四下张望,“还没走吧?” “走了啊。” “这就走了?” “我让他走的,我也没什么大事,我让他去帮我把车开过来,我打听了,404的案子还是戴柔负责,过会儿不会是她给我们录口供吧?”尹妙哉从一只纸袋里掏出了一个蛋糕礼盒:“你真不吃些东西啊?这家的草莓蛋糕特别好吃,一般下午就卖光了,这个点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她摸着肚子愁眉苦脸的,“我真是没什么胃口。” 筱满说:“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放冰箱吧,明天吃。” 尹妙哉的眼神忽而一紧,朝筱满勾了勾手指,两人挨近了,尹妙哉神秘兮兮地压着声音对他道:“我本来想找他帮我查那个黑山杀手的,他忙,估计也没当回事,不过现在……”她转了转眼珠,忽而是有些得意,嘴角浮现出笑意,“他们不得不把我们的搜查结果当回事了吧?事实证明,我们的直觉是准确的,事实还证明,fbi那套侧写真能派上用场,赵尤就是不信这个,他们警校明明还有这门课的呢,也不知道他当时考试怎么过的,”一说起这个“黑山杀手”,尹妙哉的精神好了许多,眼里也是神采奕奕的,说个没完,“那个黑山杀手肯定是个变态,说不定他真的就是十年前的爱琴海杀手,当时真的搞错了人!那那个人岂不是死得很冤?就不该击毙他啊,就该好好审审,说真的,就真的不合流程,不合规矩,你知道吗?也不知道当年击毙他的人是谁,要是戴柔,公告肯定会写清楚,可就写了是‘办案刑警’……” 说到这儿,尹妙哉拍了下筱满,关切道:“你没事吧?” 筱满摇摇头,拿了一包薯片,拆开了说:“没事,有些饿。” 他抓了一把薯片塞进嘴里,尹妙哉还是很关切地问他:“你要不要也找个医生看看啊?”她小声说,“私家侦探应该也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吧……” 筱满抬眼看她,扯出一个笑:“是有些吓人。” 尹妙哉更来劲了,胳膊挨着筱满的胳膊,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一下就认出是爱琴海404的啊?” 筱满低头吃薯片:“那房间挺有名的。” “那个老闆和你好像有很大的仇?他没拿你怎么样吧,在我昏过去之后?你这……不是他弄的吧?” 筱满拉了拉两边的衬衣领子,说:“这是旧伤。” 尹妙哉嘟囔着:“唉,我觉得我没事了,戴柔什么时候过来啊……” 筱满说:“还是再歇会儿吧。” 尹妙哉长嘆了一声,往后躺下,用手机敲着下巴,看着天花板,歪着脑袋道说道:“还是我们现在就去找戴柔?我问赵尤要一个戴柔的号码吧,也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开店吧?要是她抽不出身,我们就自己去市局吧,让她的同事帮忙录一下,我们又不是什么犯人,也没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啊,要说人肉搜索,感觉也不搭边吧,我想想……”她拍了下筱满,筱满看了看她,她说道:“我们算是热心市民吧?很有正义感的热心人?黄果子村那只狗肯定是被黑山杀手毒死的!”她支起了身子,又坐了起来,眼神天真,情绪激动:“你说,我们这算是在帮警察忙吧?为民除害,在做好事,对吧?要是这次能证明这个黑山杀手才是十年前那些案子的真兇,那也算是为那个枉死的人翻案了。” 筱满放下了薯片,说:“警察没有搞错人,他们击毙的就是真兇。” “啊?”尹妙哉的声音轻了些许,“我也只是说了一个猜想……十年前的案子,大家都说有很多疑点……” 第56页 筱满又低下了头,说:“我去上个厕所。” 他起身,走出了输液室,走到急诊室外点了根烟。进出医院的人全都没精打采的,不比输液室里那些人的脸色好到哪里去。每个人的皮肤都很干燥,肤色都很黄。医院门口能闻到很重的消毒水混着福马林的气味。 筱满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有抽菸,只是站在有光的地方,烟烧了一会儿,远远地,他看到戴柔的车开进了急诊大楼外的停车场。 筱满避开车灯,躲到暗处,熘出了医院。 第八章 筱满(中) 他摸出口袋里的一叠优惠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枚硬币,走去了医院外头的公车站,恰好一辆往燕子沟方向去的夜3进站,筱满上了车。车上没什么人,灯开得很亮,车里有股塑料雨衣的气味。他在最后排找了个座,才坐下,手机就开始响,来电的是戴柔。筱满没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开了飞行模式。等了十来分钟,他关了飞行模式,打电话去瑶池,电话很快就通了,一个男孩儿懒洋洋地“餵”了一声,接着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瑶池大舞厅,全年无休,早七点到晚十二点,专业乐队,现场伴奏。” 背景音嘈杂。 筱满大声问:“吕阳?你怎么还不睡觉?让露易丝接电话。” 电话那头嘈杂得更厉害了,像是很多人在一起唱不同的歌,这么吵闹了好久,一个女人接起了电话,问道:“筱老闆,你找我宵夜啊?” “露易丝,我今晚没那么早回来。”筱满道,“麻烦你帮忙关一下店吧。” 露易丝轻笑着问:“又是哪个小哥哥请你去哪里潇洒啊?” 公车到站,没人上车,有人下车,车上就剩筱满一个乘客了。他开了些窗通风,低着头,撑着脸颊说:“你让吕阳早点睡。” 露易丝应了声,发出两声短促的吸气声,接着说:“我下个月就去北京了,你没忘记吧?” “我知道。”筱满撑住额头,弯着腰捂着肚子坐在公车座里,干笑了两声:“改天请你吃饭,祝你在北京飞黄腾达啊。” 露易丝嘆了一声气,挂了电话。 筱满把窗开得大了些,车内响起了广播:“请勿把手伸出窗外。” 公车正经过繁茂的商业中心,窗外的风温热,霓虹的颜色湿润,空气里飘散着甜香,年轻人们三三两两结伴,笑着走在马路上,车外的世界热闹极了,空气更闷,更叫人喘不过气。 筱满关上了窗,又低下了头,刷开了手机。他打开了搜寻引擎,手指停在了屏幕上,没有动,屏幕渐渐暗下去时,他才点了好几下手机,颤抖着输入关键字:黄果子村,杀人。 跳出来的结果既有新闻报导,也有好多发布在一个叫必答的问答论坛上的讨论帖。最早的一篇报导是今早十点左右发在网络平台上的,标题耸人听闻:事隔20年,黄果子村东街64号再现杀人案!再现恐怖女尸!慎点! 报导配了一张64号的大门照。 新闻里写道:“死者小青(化名)生前乃是开放区某首饰加工厂女工,因盗窃离开工厂后,下落不明,小青有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是个单亲母亲,未婚,据悉其生活作风奢侈,爱好攀比。发现尸体的是小青的儿子。最恐怖的是小青的尸体浑身被涂成蓝色,内脏被尽数掏出,兇手还对她的伤口进行了缝合处理,正因此,尸体在炎热异常的六月竟然没有出现一丝腐烂的痕迹,法医也无法对死亡时间轻易下结论……” 看到这里,筱满退回了搜索页,点开了必答的帖子,有人发帖询问:怎样评价十年前被击毙的青市爱琴海杀手? 一个网名为“青市说书人_89”的人回復被顶得最高,点赞最多。他写道:“黄果子村杀人案一出,又有很多人来点赞了,我再补充一些细节吧,关于爱琴海杀手的前世今生。 爱琴海杀手其实并没有在爱琴海大酒店杀过人,住平安门附近的人应该都知道那个酒店吧,三教九流之地。以前平安门那一带有个平安公园,10年城区改造的时候拆了,所以就算是青市本地人,年轻一些的估计也很少知道那个地方,那地方就是一群同性恋聚集的地方,一群不被社会接受,又耐不住寂寞的人聚在一起能干出点啥好事嘛?所以那里治安一直不太好。(在这里我没有歧视同性恋朋友的意思啊,害群之马在任何团体里都是有的嘛。) 爱琴海大酒店呢占了这个地理位置的便宜,经常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去那里开房。现在是不一样了啊,别说二十年前了怎么怎么样了,就十年前吧,那种招待所啊宿舍啊,黑得很,不用登记身份证,也没有监控。其实现在有些地方还是那样,为了赚钱啊,未成年不用登记身份证照样能开房,我兄弟之前办个案子,俩十四岁的小孩儿,在一酒店里约,正好赶上警察扫黄打非,那男孩儿吓得翻了窗,从三楼跳下去,可别说才三楼,能有多大事?就是这么不巧,脑袋着地,人没了。 扯得有些远了啊,其实看过爱琴海杀手履歷的人一定觉得很奇怪,他也没在爱琴海大酒店杀过人,为什么叫他爱琴海杀手呢?当年追过新闻的人一定都有印象吧,当时,其实对他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称唿,一开始,早报管他叫‘摧花屠夫’,花就是指女人嘛,晚报叫他‘午夜屠夫’,说这人都是晚上行动,尾随受害者,在隐蔽的地方寻找可趁之机下手,可是后来吧,大家发现这人不光杀女的,还杀男的,十几岁的,几十岁的,什么年龄的人都杀。(这方面具体下面关于犯罪侧写那部分会讨论,犯罪侧写嘛,你说它是科学也是有点科学的成分,说是玄学嘛,也是有点这个意思,很复杂的一门学问。) 第57页 还有目击者称自己在下午看到过可疑的人攻击了死者,那他的名字就又改了,什么‘嗜血狂魔’,什么‘木乃伊杀手’,有一段时间还怀疑兇手是个女的,说是什么女性比较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就有叫他‘黑寡妇’的。又因为他的作案时间跨度很长,警方一般不是都用第一起案件的时间来命名系列案件嘛,结果因为爱琴海杀手这个人吧,杀了人之后防腐做得很好,他杀的呢又都是那种独居的人,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无人问津的,先被发现的死者也不一定就是先死于他手的,我记得警察出了几版悬赏公告,叫过他一段时间‘青市六二一重大案件兇手’。 又扯远了,言归正传啊,后来统一管他叫爱琴海杀手那是因为他是在爱琴海被击毙的,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吧……” 筱满的手一抖,按到了后退,页面却刷不出来了。他收到了一条欠费停机的简讯,手机电量也只剩百分之三十了。筱满就收起了手机,他往外看了眼,公车徐徐进站,站后有一间24小时超市,灯火通明。他忙下了车,径直往超市去。进了那超市,他问里头的收银员:“您这里有502胶吗?” “万能胶?”收银员往一条走道上看了眼,“好像有,你去文具那边看看吧。” 文具货架上还真有好几款胶水,筱满上下看了几遍,拿了一管502胶,一把剪刀,一卷胶带,文具边上就是卖日用品的,他又拿了一副手套,一只手电筒,一包蜡烛,还去挑了一盒装在铁盒里的水果硬糖。结帐的时候,他特意问收银员要了个透明的塑胶袋。 提着这些东西回到公车站台,筱满拦了辆计程车,和司机道:“去黑山那里的黄果子村。” “东街64号。”筱满补充道。 司机设导航的时候,他打开了那盒水果糖,把糖果全倒出了窗外,用衣摆把盒子里面擦得干干净净,转上铁盒,塞回了塑胶袋里。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筱满抱紧胳膊,靠着窗打起了盹。 导航里不时传出指路的声音,车子出了市区,进入了燕子沟,过了黑山大道,车子来到了黄果子村。筱满睁开了眼睛,瞥见路边的一间杂货店时,他拍了下司机:“就停这里吧。” 那杂货店已经关了,门口有盏路灯,这条小路两边都是路灯,将一条土路照得发黄。 筱满沿着土路往东走了阵,转进了一条小街,这街上一下就没有灯了,一下就很暗。他左右一看,两边的土墙建得都很高,都像是农家的自住房。铁门紧闭。 只有那64号的土墙很矮,还用的是破旧的木门。64号的门上贴着封条。两个褪了色的门神无精打采地看着筱满。 筱满绕去了边上,翻墙进了64号,墙后是片沙地小院,地上能看到一些杂乱的脚印,他开了手电筒,走到那些脚印边上,以自己的脚为参照物比了比。留下脚印的似乎是同一个人,那鞋底的纹路是一样的。这人的脚比他大了半码。 这些脚印都是从墙根处同一个位置蔓延出去的,那面土墙明显有被踩踏的痕迹。脚印汇聚在了房门口。院子里空荡荡的。 房门关着,没贴封条,门前放着一束野花。 筱满戴上手套,推开门进了屋,反手合上门,用电筒一照,屋里也很空,迎面只看到一张木桌,一条板凳,边上似乎有个用作厨房的房间,望过去也是看不到任何装饰和摆设,可谓家徒四壁。木桌后头能看到一卷布帘,筱满掀开布帘往里看了看。那布帘后头是个卧室模样的房间,放着一个木头床架,一个简易的布衣橱。床边有一扇窗。窗户关着。 房间里隐隐潜伏着酸柠檬的气味。 这时,院子里传来“咔哒”一声,筱满立即关了手电筒,走到窗边,往外张望。他看到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进了院子。 筱满猫着身子摸出了卧室,贴着墙壁走到了关着的房门后。有人伸手推开了门,筱满一把抓住了这伸进来的手的手腕,用力扣住,反绞到了这人的身后去,脚上再一踹,三下五除二把人按在了地上。 “谁啊?他妈的抓我干吗!!”一个男声怒骂道。 月光照进来,被筱满扣在地上的是个头髮蓬乱的男人,他扭着脖子努力想往身后看,脸憋成了猪肝色,脖子也红红的,双脚在地上乱踢。一束野花掉在他身边。 筱满跪压在男人的后背上,男人的脚不动了,可脖子还在使劲往后拧,嘴里骂着:“你他妈给老子松开!我怎么了我??送花犯法吗??!你他妈谁啊!” 筱满问到:“半夜三更的你来命案现场干吗?” “我他妈才想问你呢?!你他妈哪里冒出来的?你是警察?警号是多少啊?你,你这是袭击无辜市民!你他妈松开我!”男人咆哮道:“这不是什么命案现场!这是小琴的家!” “你认识死者?” “她叫小琴!” 筱满稍松了些手上和腿上的劲道,那男人趁机挣脱,一咕噜翻了个身,抬脚就要踹筱满。筱满敏捷地闪到了一边,再要去抓那男人,男人眨着眼睛,忽然喊道:“筱警官?你不认识我啦?是我,老五啊!” 筱满的双手僵在半空,冲着男人也眨起了眼睛,拿了手电筒,打开了,往男人身上照了照:“老五?” 第58页 男人擦着脸,理着头髮,连连点头。筱满一摆手,关了手电,笑了出来:“别叫警官了,我早不干了。” 老五坐在地上揉着左手,直埋怨:“你都不当警察了,这一手本事还没荒废呢?” 筱满比了个展示肌肉的动作:“我天天锻鍊身体。” 老五笑了出来,筱满从地上爬了起来,把老五也拉了起来,抓起他的脚看了看他的鞋底,指着门外那许多脚印说:“都是你吧?” 老五又问:“送花不犯法吧?而且你们不都取过证了吗?” “你有心了。”筱满说,他和老五坐在了一条板凳上,他点了根烟,又强调了一遍:“我真不干警察了。” 他把烟递给老五,问道:“你相好?” 老五捡起了地上的鲜花,拍了拍,搁在桌上,低头抽菸,低声说:“我来看看。” 他瞥了筱满一眼,道:“你不当警察了,那你现在干吗呢?”他指了指屋子,不解道:“那你来这里干吗啊?” 筱满说:“看到新闻,就想来看看。” 老五搓了搓膝盖:“这64号是有些邪门。”他说,“也没啥好看的,说是东西都被条子打包带走了。” “你从哪里过来的?” “别提了,本来找了个地方住得好好的,小琴出了事……”老五一时哽咽,揉着膝盖上的沙土痕迹,良久才说:“条子一来,抓的抓,跑的跑,薛左手现在还在局子里呢,还有好几个什么给不出不在场证明的也都关着呢。” “薛左手?” “我们那儿一个以前工地上干活的,搭井架的,右手出事故,给整没了,就剩了个左手。” “抓他干吗?怀疑他杀了小琴?” “不是,好像和小琴的事情没关系,说是怀疑他偷东西,我也不清楚,我哪敢和条子仔细打听啊。” 筱满问道:“她这里平时来往的人多吗?” “她平时很少回这儿住,租了这个地方其实是为了她儿子,杂货店那老王便宜租给她的,你也知道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村里都忌讳,他老婆更忌讳,别说住人了,农忙的时候在这儿收拾麦子都不愿意。小琴那小孩儿平时住寄宿学校的,有什么大假,她就和儿子在这里住上一阵,她在开放区那片有个房间,平时在那里做……” “做生意?” 老五笑了笑:“最近不是他们工厂把她开了嘛,开放区的房子租不起了,她就回来了。” 筱满问道:“最近这一带有什么生面孔吗?” “操,你和那些条子问得一模一样啊。”老五笑着喷出一道青烟。筱满也笑了,问道:“小琴以前在首饰加工厂上班啊?” “对啊,就开放区那个杰妮,”老五嘆了声,看着筱满,嘴角往下倒挂,抖起了腿:“你说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是吧?” 筱满点了点头,也看着老五。老五苦着脸继续说道:“她年轻的时候被人骗,跟着男人来了青市,男的转头就跑了,她呢,肚子被人搞大了,家里人也和她断了来往,她好像有什么病,不能打胎,唉,你说这女人,遇到一个好男人不容易啊,你说是吧?” 筱满又点了点头,还是看着老五。老五哆嗦了下,扭过头,挥了挥手里的烟,声音轻细了,说:“我该交代的都和条……都和警察交代了啊,生面孔嘛,早上遇到了一个,听口音,不是本地的,好像一直在山里绕着。” “在山里遇到的?” “早上我不是去红旗桥下面转转嘛,在那里撞见的,我起先还以为他盯我梢,打我的算盘,就往黑山去,想进了山,给他点颜色看看,那小子果真跟进了山,不过……”老五顿了顿,摇着头道,“我看走眼了,那小子有些傻,我看就是一离家出走的。” 老五感慨道:“燕子沟啊,黑山啊,最近是真不太平,太子那儿前几天有个小流氓被抓了,偷车,被人抓了个现行,直接扭送进了市局,我估计是上面要下狠手了,不然你说平时,他们在燕子沟,看到人就抢,看到车就偷,嚣张得很,有人管吗?这人要被抓了,那也是眨眼就放了,这回我听说那小子好像是被什么车主逮住的,被发现的时候,手都断了,估计是碰上了个硬岔了,有人说是李那边的人搞事情,诶,筱警官,你听说这档子事吗?不做警察了,人脉联繫还是有的吧?” 筱满笑着抽菸,问老五:“杰妮在哪条路上啊?” 老五说:“海蓝大道,我去那儿接过小琴几次。”他嘬着香菸,眯缝起了眼睛,“今天还遇到戴警官啦,她来找我问的话,你俩关系还是不错吧?” 筱满低头抖菸灰,问道:“销赃没你的份吧?” 老五顿时又哽咽了,揉了几下膝盖,艰难地站起来,转身拿起那束野花,慢吞吞地往屋外走去,说道:“小琴惨,是真的惨,还有她儿子,你想想,儿子看到妈那么躺在那儿,是什么感受,什么感觉?他才多大啊,他明白‘死’是怎么回事吗?唉,你说,不会真的是以前那个变态重出江湖了吧?” 第59页 筱满没吭声,老五走到了屋外,弯腰在房门前放下那束野花,抬头看了筱满一眼,说:“那我就不打扰你怀旧了,我先走了啊。” 他便转身,快步走远,翻墙出了院子。 筱满默默坐着,默默抽完了手里的烟,重新拿起手电筒,查看起了这间土房子。 房里有个土灶,土灶后头有个碗橱,蓝色的漆掉了不少。灶台上和那橱柜里就只有一些筷子和勺子。 他又回到了卧室,拉开那简易衣橱看了看,里面只有几条款式暴露的连衣裙。卧室里辟了个用作卫生间的地方,没设门,铺了瓷砖地,方寸之地,安了个抽水马桶,放了个洗手台,就不剩多少了。靠近马桶的那面墙上有一个挂花洒的钩子,钩子下面半米有余的地方有个水龙头。水龙头下面的地上有个拳头大小的排水孔。 洗手台的檯面上除了一圈圆圆的水渍,什么都没有。 筱满摸着浴室的墙壁,仔细地照着每一寸,这么绕着浴室走了一圈,他跪在了地上,照着地上的每一寸。 浴室里,只有那正对着马桶的一面墙壁上,在距离地面两个手掌的地方有一块明显的血污。 筱满想了想,坐在了地上,靠着那有血污的墙壁往后躺去,他不时往身后看,尽量让后脑勺对着那血污。他的后脑勺完全盖住了那血污时,他发现自己成了个歪着脑袋靠在墙上,躺在地上的姿势。 他的右手碰到了马桶底座,地上的排水孔离他右侧身体不远。一股臭味瀰漫上来。 筱满嘀咕了句:“小琴多高啊?” 他便缩起了脖子和手脚,这下,他的脖子恰好凑在了那排水孔边上。他就这么躺着,看着天花板,又看了看门的方向。他能看到卧室里的木板床,还能看到那扇小窗。 黄果子村异常的安静。排水孔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了,筱满胃里一酸,爬起来抱着马桶就吐。吐出来都是发黄的胆汁,吐到后来就只是干呕,筱满点了根烟,香菸烧起来,烟味勉强盖住了排水孔里的异味,他缓了会儿,揉着肚子起身,走出了土房子,关上了门,翻出了64号。 他的手机没电了,黄果子村里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他就沿着村路走上了盘山公路,试着拦了几次车都没拦住,他只好继续徒步往青市方向去,走得累了就坐在护栏上歇会儿,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行到了一处上坡路段,站在高处能俯瞰到整座青市时,一辆轿车按了按喇叭,停在了他边上。 司机放下车窗说:“去哪里啊?市区一百二,一口价。” “开放区海蓝大道的杰妮首饰加工厂,”筱满瞅着车上的一根手机充电线,问道:“能借充一下手机吗?钱都在手机里。” 第八章 筱满(下) 司机闻言,比了个六:“去开放区一百六,一口价。” 筱满上了车,瞥了眼挂在后视镜下面的佛牌和一串檀木佛珠,一扣上安全带就抽抽噎噎着哭诉了起来:“大哥,要不是碰上你,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下午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说我弟跳窗摔死了,才三楼,你说从三楼跳下去能摔死人吗?就是这么不幸,就是这么不巧,脑袋着地,人没了。我弟是去酒店开房,遇到警察扫黄,他还没成年,十四岁,才上高中,我还没告诉我妈,我得怎么和她开口啊?他那小女朋友,就是和他开房的那个女孩儿,我去派出所的时候,她人被扣着,她和警察说,她怀孕了,不能抓她去坐牢,他妈的,开房又不用去坐牢,我说,你说自己怀孕是不是骗人的,她说,哥,真不骗你,是真的,我想把孩子生下来,我说,你生下来谁养?她说,这可是你弟的骨肉,他人死了,这孩子你们不要吗?你不养吗?你们家不养吗?” 司机听得一愣一愣的,讷讷地接了话茬:“小丫头说得也在理,你弟人都没了,这……孩子还是生下来吧?” 筱满捂住脸,痛哭流涕:“我拿什么养啊!我爸走得早,我妈打从我爸走了之后,精神就不怎么好,老家没那个条件,我就把她接了过来,在红枫住了十几年了,一个月医药费加上看护费得三千!生下来是男是女,不都得花钱?” “那女孩儿的爸妈是个什么意思啊?” “我这不就是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从家里出来,想着去她爸妈那儿打探个口风吗?”筱满指着脚上的拖鞋,“您看,我穿个拖鞋就出来了,人也是稀里煳涂的,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走到盘山公路上来了,要不是遇到大哥你……唉……“筱满还捂着脸,声音发闷,“我也就一打工的,为了省钱,住在农村的土屋子里,和八个人一块儿合租,我本来想我把我弟接来青市,他来大城市读书,开开眼界,见见市面,考个青市的大学,回头出路肯定比我好……” 司机说:“你给手机充会儿电吧。” 筱满应下,擦了擦脸,给手机插上了充电线,他想开机,还是开不起来。司机发出一声嘆息,就说了:“帅哥,你也不容易,在青市就没什么能帮衬的人?” 筱满说:“我女朋友知道了这事之后,就再没接过我电话了……” 他又试着开手机,这下开起来了,率先跳出来的就是两条手机号已充值50的简讯。还有一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的简讯:“我是尹妙哉,筱神探,你手机停机啦?明天早上我没课,我去你那里找你吧,八点还是九点?” 第60页 司机瞥了眼筱满,问说:“又出啥事了?” 筱满摇了摇头,点进支付宝,说:“那个酒店要我赔钱,说我弟跳窗的时候砸坏了他们一楼的遮雨棚。” 司机拍了下方向盘,用力一嘆。筱满给他看自己的手机:“师傅,支付宝余额80,我全部家当了。” 他还给司机看了他的微信余额,一毛钱都没有了。筱满哭丧着脸拿出了那厚厚一叠瑶池大舞厅的优惠券,说:“我平时兼职给人发发传单和优惠券,这些券您看要不您收下?” 司机说:“帅哥,咱们都是要养家的人,唉,就当我今天做件好事,就收你个油钱吧。” 筱满感激涕零,忙要给司机点菸,摸出皱巴巴的烟盒一看,里头一根烟都没有了。司机和筱满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苦笑。 车到杰妮首饰加工厂,司机收了筱满50,还给了他半包烟。筱满下了车,点了根烟,给尹妙哉回了条简讯:警方介入了,人应该很快就会找到了,没我们什么事了吧,这次也不收你钱了。 他四下观察了番,这杰妮首饰加工厂外此时停了许多载人的电三轮,一些三轮车司机在车上打盹,另有一些正聚在一盏路灯下下象棋。 筱满走到一个落单的,正在手机上斗地主的中年司机边上,先问了声好,客客气气地说话:“师傅,和您打听个事儿啊。” 中年司机眼皮也没抬,专注打牌:“去哪儿啊?幸福街十八,明星小区三十,大世界娱乐城五十。” 筱满道:“平时这厂里的工人下班了都去这些地方啊?都是高消费的地方啊,看样子这厂的待遇不错哇。” 一把结束,中年司机抬起了头,上下打量着筱满:“找工作的?”他啧了下舌头:“你怎么穿了双拖鞋就出门了?” 筱满笑嘻嘻地说:“附近调研了好几个工厂了,据我观察,从这里走出来的工人是周边几个工厂里气色最好的,我看伙食应该挺好,而且这个工作时间安排好像也比较合理,周围的排污啊也做得很到位,看来对污染物,有毒物的防护应该也是比较不错的,师傅,现在是这一班要下班了吧?” 中年司机坐在座上翘起了二郎腿,指着筱满身后:“对啊,下班了啊。” 筱满回身一看,杰妮首饰加工厂的电闸门打开来了,一辆厂车开了出来,上头载的都是些女工,厂车开上街,后头又走出来一群工人,男女都有,有的穿着厂里的制服,有的穿着便服,女工较多。 筱满说了声:“这男女比例有些失衡啊。” 中年司机没搭理他,开着电三轮就往那群徐步走出工厂的男女工人那儿驶去了。路灯下的棋局也收摊了,打盹的电三轮司机都醒了,将工人们团团围住,喊着”明星小区”,“娱乐城”,“幸福街”。 工人们也纷纷迎着走向那些电三轮,三五成群包围住一辆电三轮,喊着“十五”,“十”,“三十”。 筱满挤进了人群,身边的男工人不是一大帮人包车去明星小区,就是去娱乐城的,有男有女的群体呢,大多都是去娱乐城的,清一色女工的基本都去幸福街。筱满边上正有四个染了头髮,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工上了一辆电三轮,价钱砍到了十二,一人三块。 筱满也找了辆电三轮,上了车,指着那四个女工坐的车就说:“跟着前面那辆车。” 女工们的车已经驶离了人群的包围了。电三轮司机问筱满:“你们一块儿的?” “对,一块儿的。” 电三轮开上了大马路,那电三轮司机又说了:“去泡吧啊还是去吃宵夜啊?优惠券要不要?幸福街的酒吧,洋人码头的酒吧,都能打折,珍珠海听说过吧?” 筱满笑了笑:“您有优惠码还是优惠券啊?” 电三轮司机给了他一张卡片,上面有个二维码,他说:“你进珍珠海扫这个码,立减五块!” 筱满道:“珍珠海一瓶矿泉水都卖八十,五块能干什么啊?” 电三轮司机侧过脸看筱满,吹了声唿哨:“哟,帅哥,你去过啊?”他咧嘴一笑,“唉,这苍蝇腿它再细不也是肉嘛!” 筱满拿了那卡片,问道:“师傅,您这有回扣拿的吧?我消费多少您能提成的吧?” 电三轮司机忙说:“开台的人才有提成拿,我们真没有。”他对着筱满直笑,“帅哥,平时没少去酒吧玩儿吧?” 筱满也笑了,热风吹拂,吹来一身的湿意,吹得他身上发了黏,衬衣紧紧黏了他的皮肤,他道:“我就喜欢人多的地方,热闹的地方。” 进入幸福街后不久,那四个女工就在一家烧烤夜宵店门口下了车,进了店。筱满也下车,跟着进了烧烤店。 烧烤店里凉飕飕的,开了空调,还开了风扇,店不大,一眼就能望尽,九张方桌都坐了人。一群穿黑色t恤,戴黑鸭舌帽的人占了四张桌子,靠近厨房;一群穿黄色t恤,戴黄色鸭舌帽的人占了三张桌子,靠近厕所。这两伙人一声不吭,静静地吃着桌上的烤串,无言地喝着啤酒,点菸,抽菸,几个穿黑的年轻人脱下了身上的黑t恤,光着膀子,露出了一身花里胡哨的纹身,便有几个穿黄t恤的人捲起了衣袖,喝酒,吃烤串,他们也都是满手臂的龙虎豹。 第61页 剩下两张桌子,一张坐着那四个女工,神色有些紧张,全都抱紧了皮包,一个服务员过去招唿她们,几人轻着声音点菜。另一张桌子就在女工们这桌后面,摆在柜檯前头,单坐了一个男的,背对着筱满,穿着白t恤,蓝色牛仔裤,头髮很黑。他的桌上摆满了玻璃瓶装的可乐。室内的气氛很冷。 “帅哥,几个人啊?堂吃还是外卖?”站在柜檯里的一个老闆娘模样的中年女人笑着招唿筱满,“堂吃得等等啊。” 老闆娘递了一本菜单给他。筱满翻开菜单,边看菜单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瞧那四个女工。她们点完菜了,一个黄头髮的女工小心翼翼地拆起了餐具,似是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一个棕短髮的女工拦了下她,和边上酒红色长髮的女工挨在一起说话,两人不时回头往柜檯这里看。 老闆娘对筱满道:“你慢慢看哦。” 她朝女工们坐的那张桌子走过去。老闆娘和女工们说着什么,声音还是很轻,筱满只隐约听到“打包””带走“之类的字眼,具体的内容根本听不清。他又看了看柜檯前的方桌,拿着菜单走了过去,拉开了白t恤男子对面的一张椅子,问了声:“不介意搭个台吧?” 他还回头看了看老闆娘,示意她:“我这儿搭个台。” 老闆娘笑着说:“这帅哥没问题,那我也没问题。” 筱满便看那白t恤男子,男子约莫二十七八,长得不赖,白色t恤正面什么图案花纹都没有,双手叠在桌上,面前就只有十几瓶可乐。他的眼睛黑亮,人却很没精神,像是才睡醒,又像是很疲倦,快要睡着了似的。他的眼里投出了两道漫不经心的目光,轻轻掠过筱满,落在了老闆娘身上。他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没问题。” 他笑起来像碳酸饮料gg里会出现的人物,嘴角翘起来的弧度完美,露出来的牙齿也很洁白。他笑起来时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努力扮演着gg导演要求的快乐阳光,无忧无虑。 筱满在白t恤男子对面坐下了,继续看菜单,这下他将那桌女工在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了。 “拆了的餐具算钱吗?我们还没用。” “外卖扫这个码还能打折吗?” “酒水不要了吧?宿舍里有东西喝。” 老闆娘说:“没事,餐具不算你们钱了,加个我们店的会员吧,外卖堂吃就都能打折了,二十分钟能好了,来点花生,来点毛豆?” 老闆娘拍了下筱满,也问他:“花生米,毛豆要吗?” 筱满点了点头,他抽了几张桌上放着的纸巾擦了擦汗,拉扯着衣领说:“挺热的。” 白t恤男子没接话茬。筱满不太自在地挠了挠鼻樑,侧过了身子坐着。他感觉得出来,这男的在观察他。用他那漫不经心的眼神,仔细地,钻研地观察着他。他或许已经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了。 筱满摇着菜单扇风,老闆娘端了一碟卤花生米,一碟卤毛豆过来,筱满把菜单还给了她,道:“先来二十串羊肉串,两瓶雪花吧。” 他话音才落下,烧烤店外又来了个客人,这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他带进来一阵热风和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年轻男人拿着手机在店里看了一圈,道:“老闆娘,拿外卖的。” 他瞥到了筱满,露出一个微笑,和他招了招手。老闆娘走去看了看年轻男人的手机,往后厨去了。年轻男人走到了筱满边上,伸手往他脸上一蹭,指腹上蹭了些白色的纸巾沫下来,他给筱满看,说:“什么东西粘脸上了。” 他又看了看筱满对面的白t恤男子,挤眉弄眼地问道:“新朋友?” 筱满说:“我搭台的。” 他点了根烟,年轻男人捏了捏他的右肩,还看着白t恤男子,嘴上却和筱满说着话:“查理今天还惦记你呢,说你怎么今天没来。” 筱满抽着烟,淡淡说:“是嘛……” 年轻男人拍了下他,看着他道:“我就知道这个点你肯定在这附近,今天去哪儿了啊?” 他的手摸到了筱满的脖子,他的手心有汗,手腕上的香水味近乎刺鼻。筱满深深吸了一口烟,仰起脸,扬起嘴角,对他道:“没去哪儿,在这里等着和你偶遇呢。” 年轻男人用力捏了下筱满的肩,笑着说:“油嘴滑舌,恶不噁心啊。”他一抬头,说:“我先走了啊。” 老闆娘提着外卖袋子过来了,年轻男人拿了外卖,一看店里,叮嘱筱满:“诶与衍与衍,你也早点回去吧。” 他问了他一声:“明天阿占在开生日趴,你来不来?” 筱满和他挥了挥手。 “你来啊?那说定了啊。”年轻男人倒退着出了烧烤店,在门外也和筱满挥了挥手。他跑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灰色跑车边上,上了车,跑车开出去。外头忽而是响起了汽车防盗器被触动的声音,滴滴乱叫,又急又响。路人纷纷驻足张望,那马路一头跟着涌出来一群穿黄衣服的人,各个持枪带棍,他们杀气腾腾地朝着烧烤店这里过来了。筱满一看店里黑色装扮的那四桌,他们中有好几个人正同时讲着电话,同时瞪着黄衣服那几桌。 第62页 筱满再看外头,一个穿黑色短袖t恤的黄毛提着根撬棍就冲进了烧烤店,他头上好多血,一双眼睛血红,跑到一桌黄衣人跟前,掀了一张桌子,举着撬棍就骂:“操你妈!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嘛?!” 那群黄衣人自掀了两张桌子,骂着粗话就扑向了那群黑衣人,黑衣人也掀了桌子,叫嚣着应战,剎那间,烧烤店里叫骂声,玻璃瓶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混乱。女工们吓得不轻,尖叫连连,抱着皮包就往门口跑,屋里啤酒瓶乱飞,椅子乱飞,眼看一张椅子就要砸到她们了,筱满喊了一声:“趴下!” 女工们赶紧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了。那张椅子砸在了玻璃大门上,碎成两半,落在她们身旁。 筱满猫着腰过去,抓了两个女工到这张柜檯前的桌下躲了起来。那白t恤男子去抓了另外两个女工,也躲在了这张桌下。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棕短髮的女工吓得哭了出来,她要往门口爬,这时那玻璃门被人推开,十几双鞋子浩浩荡荡踩了进来,喊杀声四起。 筱满说:“先在这里躲躲吧。” 白t恤男子说:“我报警了。” 酒红色长髮的女工说:“我早说了不坐了不坐了,拿外卖!” 筱满道:“你们在杰妮上班的吧?我好像见过你们。” 黄髮的女工问他:“你也在厂里上班?” 筱满和她握了握手,道:“才来,才做完培训,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他又问:“诶,你们认识一个叫小琴的吗?她是我老家表哥的小学同学,我来青市的时候,我表哥还说可以来找她。” 几个女工互相看了看,一直没开腔的蓝发盘发女工就说:“小琴早就不做了。” 其余女工都低下了头,有的刷手机,有的抱着膝盖,都没话。 筱满眨巴眨巴眼睛,说:“哦,这样啊,”他摸出了瑶池的优惠券,“我平时还在这里兼职,这里正招服务员和驻场歌手呢,老闆找得很急,大家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服务员的话,薪水开得不错,绝对是正经的地方啊,上班在市中心,两班倒,不陪跳舞,不陪唱,卖酒水果盘有提成,驻场歌手的话,客人点歌就有红包拿。” 他把优惠券分发给那四个女工,发到那白t恤男子那儿,那白t恤男子竟朝他伸着手。筱满看了看他,男子对他笑了笑,筱满也给了他一张优惠券。 “诶,是不是一直在后边打了?”那黄髮女工往外瞅了一眼,朝桌下众人挥了挥手,指着门口说:“一直在后面打了,我们走!” 她率先爬了出来,其余三个女工也都爬到了外头。酒红色长髮的女工的问筱满:“你不走啊?” 筱满说:“我点的烤串还没上呢。” 酒红色长髮的女工瞪了瞪眼,摇了摇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白t恤男子也没走,坐在了地上,他个子高,不得不弯着腰,躬着背,低着头坐着。他的手里多了瓶可乐,可乐瓶子已经开始冒汗了,瓶口插着一根吸管。 白t恤男子把可乐递到筱满面前,说:“你盯着它看了很久了。” 筱满也坐下了,他个头也不矮,为了不碰着头,必须得和白t恤男子一样弯腰低头坐着。筱满点了根烟,问白t恤男子:“你不喝?” 白t恤男子摇了摇头。筱满指了指外面,外面还在喊打喊杀呢,从后头又打到了前面来,黑衣服的人和黄衣服的人你来我往,又是挥棍子又是舞砍刀的,金属碰撞,哐啷乱响。 筱满挑起了眉毛,看着白t恤男子:“你也不跑?“ “你不也没跑?” 筱满抖了些菸灰,又问:“你喜欢看热闹?” 白t恤男子往外看,筱满跟着看出去,地上突然躺了个穿黑衣服的人,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声音。一只装菜的不锈钢圆碟子落在他胸口,碟子里放着几根烤串和一些烤韭菜。 筱满爬了出去,拿了那碟子进来,喝了一大口可乐,抓起一根烤串就咬。他稍抬起头,朝白t恤男子推了推碟子。男子也拿了一根,两人各吃了两根烤串,用竹籤当筷子,夹韭菜吃。 碟子里的肉和菜都吃完了,筱满是越吃越饿,不禁说了句:“饿死我了。” 白t恤男子打了个手势,从裤兜里摸出了了一包水果软糖,打开来,放到筱满手边。 筱满拿了一颗软糖,嚼了几下,说:“这糖是热的。” 白t恤男子指指包装:“对啊,热带水果味。” 筱满笑得很大声,外头打得更激烈了,似乎是什么玻璃制品被砸碎了,一些玻璃碎片飞到了他们桌下。筱满往墙边缩了缩,和白t恤男子挨得近了许多。他闻到浅浅的皂角味,喝了口可乐,问道:“你真报警了?” 白t恤男子看了眼手机:“九分钟之前打的电话,还有一分钟应该就到了。” 他吃着软糖,说:“芒果味的最好吃。” 筱满往包装袋里看了眼:“什么颜色的啊?” “黄的。” 桌下很暗,包装袋里的软糖看上去没什么分别,筱满指着一颗问:“这个?” 第63页 “不是,这个是菠萝味的,这个,还有这颗也是……”白t恤男子把剩下的两颗芒果味的都挑了出来,给了筱满。 “条子来了!”有人喊道。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走后门!后门!从厨房出去!走!”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筱满把那两颗芒果味的软糖塞进嘴里,拿着可乐爬到了外头,回头看了看还在桌下的白t恤男子,说:“先走了啊,谢谢你的可乐。” 白t恤男子和他挥了挥手,筱满站起身,抹了下嘴,前后看了看,外头停了两辆警车,还能看到特警的车,全副武装的特警正往这里赶来。烧烤店里一片狼藉,后厨的玻璃门碎了。 筱满也取道厨房,从后门走了。 第九章 赵尤(上) 赵尤开着尹妙哉的车被一辆大众和一辆宝马夹在中间,堵在了平安门这条窄街上。等了许久,一动都没法动,他索性熄了火,开了窗坐在车上。 街上本只有一盏路灯,此时塞满了车,也塞满了车灯的光,红红黄黄地晃着人的眼睛,叫人看不清街头尾的路况。突然,有人按了下喇叭,一旁的居民楼里随即传来了叫骂声:“操你妈!大半夜的还不滚回家睡觉!” 车龙安静了下来,左右两边的居民楼却热闹了起来,许多扇窗户都亮了起来,有人把笤帚和簸箕伸到了防盗窗外敲敲打打,喊道:“直播的!我要爆料!雨燕点心店卖黑心油条!我要爆料!” 有人干嚎了一声,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大喊:“赵小珍,我爱你!” 汽车引擎嗡嗡作响,不断有热气排出,不断有热潮翻涌进来,赵尤拿手帕擦了擦汗,关上了窗,又点上车,打开了冷气。冷气的声音也是嗡嗡的。 平安门是条北行的单行道,车灯光还是很刺眼,这条看不到头尾的车龙仿佛正向着南北无限地延伸出去,它半明半暗,一身混沌,它仿佛要一直将身子伸向无尽处。它正发出嗡嗡的低吟。 车上的所有人似乎都将被永远地困在车上,永远地停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赵尤拿出手机定位了下自己目前的位置,平安门出去是吉祥街,周边大多都是居民小区,有个室内菜市场,早上五点半开,十分钟车程内有个人民医院,医院边上是一间沃尔玛,医院门口有个公车站,二十辆公车会经停这里。有往市中心去的,有开往黑山方向的,有去汽车站,火车站的,还有不少十点过后才开始运营的夜班车。公车路线呈辐射状,伸向青市各个区域。 赵尤聚精会神地研究人民医院周边环境时,手机新闻客户端一下跳了两条新闻标题出来: “震惊!十年前青市爱琴海连环杀手竟非真兇?!” “退役刑警解读本次黄果子村蓝色女尸案,老夫妻死亡案!慎入!” 人民医院南口有一家面馆,评分很高,面馆提供买套餐,免费续面条服务。 赵尤放下了手机,打了个哈欠,往外瞥了一眼,好些年轻男女站在不远处的一扇铁闸门之外探头探脑的。他们或是高高地举着手机,或是举着相机,可携式的补光灯。一个年轻女孩儿正反拿着手机一路倒退着从闸门那里往堵住的车队这里走过来。她煞有介事地说道:“大家看啊,我们这里现在真的是大排长龙,超夸张的,车子根本一动都动不了,很多车就停在这里,司机不知道去了哪里,在这里呢,珍妮斯想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因为做直播,抢头条,抢新闻就妨碍到交通,妨碍到附近居民的正常生活。” 年轻女孩儿眉飞色舞地经过了赵尤的车子,手机后置摄像头上的强光照进车里,赵尤不禁闭起了眼睛,这时只听戴柔的在外头喊道:“别拍了,别拍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这谁的车啊?这大众谁的啊,a67555?车子没人的都直接拖走啊!这里不能停车!” 赵尤睁开眼睛,放下窗,喊道:“戴柔。” 强光消失了,几个穿制服的辅警围住了那直播的年轻女孩儿。戴柔站在了赵尤的车边,问他:“你怎么没在医院陪你女朋友?” 赵尤揉着眼睛道:“她车停这里了,我来帮她开过去。”他往前看了看:“你车也停这里了?” 戴柔也往前一指:“我停外面吉祥街大马路上。” 赵尤笑了:“有先见之明。”他道,“勘验完了,要走了?” 戴柔看着赵尤,手搭在车窗上,道:“正打算去医院问问你女朋友详细经过,你坐我车一块儿过去吧,这要堵到什么时候,钥匙给我们同事,叫了交警过来处理了,回头给你开去医院。” 赵尤道:“不麻烦了,既然交警要来了,应该很快就通了。” 他问道:“要去市局做笔录吗?” “看看她情况吧,她还好吧?” 赵尤道:“受了点惊吓,天又热,医生说可能有些轻微中暑。” “明天别上班了,在家歇一天吧。” “我也这么说的。”赵尤说。 戴柔点了下头:“那我先去看看吧,电话联繫吧。”她转身走出了几步,又跑了回来,拍了拍车门,对赵尤道:“对了,想起来了,你之前微信里和我说的清水花园那里,有人未经物业同意就去挨家挨户问在楼道上安装轮椅轨道的事,有消息反馈回来了,还确实有这么一家公司干了这么件事,员工的名单和照片已经发给我们了,明天安排人去和那些居民核实见到的是不是那几个员工。” 第64页 她沖赵尤抬了抬下巴,挥了下手,说了声:“谢了啊。”就走了。 赵尤也和她挥了挥手,关上窗,趴在了方向盘上,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过了半个小时了,外头站了两个交警,停在他前面的那辆宝马缓缓动了起来,他也跟着动了起来。这又是三十多分钟过去,他总算是把车开出了平安门。快到人民医院的时候,赵尤看了眼手机,尹妙哉一个小时前发了条简讯给他,她跟戴柔去了市局做笔录了。他忙打了个电话过去,尹妙哉很快就接了,她笑着说话:“你可真是神机妙算,我正好做完笔录。” 赵尤问道:“没事吧?” “啊?我没事啊,我又不是犯罪分子,戴柔对我可客气啦,“尹妙哉咯咯地笑,“她还表扬我了呢,说我给他们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就是之前我发你那些视频什么的。” 赵尤道:“我是说你身体还好吧?舒服些了吗?医生这就让你出院了?” 尹妙哉静了会儿才说:“我在你们市局,你来接我吧。” “好,我在人民医院附近,你去对面的24小时超市等我吧,那里空调开得没有很冷。”赵尤说。 “好,那我去等你。” 他便驱车去了市局,在对面的超市找到了尹妙哉。她正坐在用餐区和一块草莓奶油蛋糕大眼瞪小眼。赵尤走过去,她抬起头,眨着眼睛看着他,微笑着说:“你买了太多东西了,我也吃不完,就分给你们办公室的同事了。”她放下了叉子,把手压在腿下面坐着,道:“没看到晏伯远啊,你不是和他搭档的吗?他不在班上啊,他不在你们组了啊?” 赵尤在她对面坐下,说:“他给三队帮忙去了。” 尹妙哉瞅着那块蛋糕,喃喃道:“还是没什么胃口,吃不下……”她自语一般地说着,“我知道它是很好吃的,你买到它很不容易,它是可以在冰箱里放两到三天,可是放太久,上面的草莓就不新鲜了,奶油的味道也不好了,蛋糕也会变得很干……” 赵尤安抚她道:“没胃口就算了吧,不用勉强,下次再买好了,我去买瓶水给你吧。” 他去买了瓶矿泉水,拧开了瓶盖递给尹妙哉。尹妙哉看了看他,一手握着矿泉水瓶子,一手旋开了瓶盖,攥着那瓶盖,并不喝水,她问赵尤:“我在404看到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赵尤说:“这案子不是我负责的,詹队让我们不要插手别组的案子,”他马上又说,“我帮你约个心理疏导吧?我们局里有个红枫驻派来的医生,听说很不错。” 尹妙哉喝了一口水,再次露出笑容:“你想得还是那么周到。” 她笑着说:“本来还想介绍那个神探给你认识的,他可神啦,你知道吗,他一看那个变态发的视频就看出来是爱琴海404房了,我在酒店就问那个老闆了,我说你们每间房间的装修都一样吗?他说,不一样,墙纸啊,地毯啊都不一样的。” 赵尤听着,尹妙哉的兴致突然很高,神采奕奕地说个不停:“他刚才还来医院看我了,说是上个厕所,我就等着,戴柔都来了他都没回来,他人就这么不见了,你说这些私家侦探会不会平时都通过一些非正规的渠道帮人查案子,就不想和警察正面接触啊?戴柔倒不意外,我估计她以前碰到过不少这种私家侦探,就不想和警察有太多来往。” 赵尤道:“戴柔会去找他的,你有他的联繫方式吧?” 尹妙哉说:“他的手机号和地址我都给戴柔了。”她又喝了两口水说:“我刚才给他打电话,已经停机了,你说,他不会跑了吧?不录口供算犯法吗?” 赵尤把蛋糕拿到了自己面前,拿起塑料叉子吃了起来。尹妙哉笑着说:“也好,别浪费了,不然我带回去放到明天再吃,吃的是不新鲜的,不好吃的,不地道的味道,往后我再想起这个草莓蛋糕,我可能就没那么爱它了。”她拍了拍赵尤的手背,说:“今天的事就别和我爸妈说了吧。” 她轻轻地握住了赵尤的手。 赵尤点了点头,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蛋糕,抽出了被尹妙哉握住的手,摸出手帕擦了擦嘴,擦了擦颈后的汗,起身道:“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便走出了超市。赵尤开车,一上车,尹妙哉就连了手机上的车载音乐听歌,谁都没话,尹妙哉陷在椅子里,侧着脸看着窗外。她不时拨弄一下安全带,跟着音乐哼一哼歌。 快到膏城区时,她问道:“你说大学城这个房子,往后是租出去还是卖了?” “你觉得呢?” “租的话,一个月也就两千多吧。” “那卖了?” “现在卖,房价也没涨多少,要是新的地铁线通了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尤点了点头。 尹妙哉的声音低了些许:“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没有啊。” 尹妙哉安静了,又没人说话了。古典乐在车内流淌,这是一首悠扬的钢琴曲。尹妙哉抓着安全带坐着,面朝着车外。 车子驶入大学城,马路更宽敞,也更空旷,沿路随处可见高大的房地产gg牌。新的楼盘要开卖了,紧邻未来地铁沿线,三房大平层,三代同堂,共享天伦。 第65页 尹妙哉又开腔了:“你也不问问我是在说什么事情,就这么笼统地给我一个答案。” 赵尤没出声,车子开进了学府美城小区,他在电子门前刷了下挂在车钥匙上的门卡,看了看尹妙哉,她抚摸着左手的戒指,头一低,手捧住脸,忽然啜泣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为什么一个人会想要夺走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呢?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啊?他要是个女的,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她怀孕了,她可以去堕胎,她有权力这么做的,可能她已经犯过一个错误了,她是勉强地接受了,因为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啊,就是很难说不,她稀里煳涂的,但是她隐约地,那种第六感告诉她,女人才有的那种第六感告诉她,她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她说:“她不想犯第二个错误……” 赵尤停了车,伸手揽住尹妙哉的肩,递手帕给她。尹妙哉推开了他,用力吸了下鼻子,低着头问:“到了吗?” “再坐会儿吧。” “我下去了。”尹妙哉抱着皮包说。 “我送你上去吧。”赵尤往外张望了一眼,“车停这里没问题吧?还是我开进地下停车场。” “你不许动。”尹妙哉抓了两下头髮,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赵尤跟着下去:“你的钥匙。” 尹妙哉已经跑到了16幢公寓楼门口,闻言又跑了回来,一把抓过赵尤手里的车钥匙,上了车,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 赵尤站在16幢楼下仰头看去,这时几乎没有人家还亮着灯了,等了约莫十来分钟,他看到很高层的一扇窗户亮了起来,过了会儿,那灯光暗了下去,赵尤这才走出了学府美城。他在路上拦了辆计程车,去了人民医院,把自己的车从停车场开出来,一看时间,已过零点,他直接去了开放区的五星滷味店。 滷味店开在一个农贸市场附近,门脸很小,两边都是卖小龙虾的,生意红火。滷味店的生意也不差,门口摆了两张木桌,有几个打赤膊,一身肥膘的男人聚在一起喝酒。滷味店的玻璃移门上贴了一行营业时间:晚11点至售罄。 赵尤进去要了份菜单,店不大,统共三张桌子,都坐着食客。后厨占了很大的空间,能看到里头有人在切滷味。柜檯也很大,柜檯靠墙的位置摆了两个很大的不锈钢啤酒桶。 赵尤一边看菜单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那些食客,有一桌坐着的五个年轻人里有两个穿着蓝心首饰加工厂的衣服。 “帅哥,堂吃还是外卖啊?一个人?”站在柜檯后的中年男人问道。 “您是老闆?” 男人点了点头。赵尤说:“要两份滷味中拼吧,打包带走。” 老闆往后厨喊了声:“中盘,带走!”他问道,“酒要吗?你要一扎啤酒算你个套餐价。” “行吧,那来一扎吧?您这外卖一扎啤酒怎么装啊?” 老闆拿出了个塑胶袋在啤酒桶前开阀接酒,对赵尤笑了笑。赵尤也笑,问了声:“附近工厂的人来得挺多的吧?” “还行吧,现在的小孩儿都爱往幸福街那儿跑。” 赵尤道:“幸福街酒吧多,奶茶烧烤烤鱼各种花样多,不过下酒还是滷味最好。” 老闆接了满满一袋啤酒,麻利地扎上塑胶袋,递给赵尤。赵尤看着柜檯上几只贴着单据,被外卖盒撑得很饱满的塑胶袋,又问了:“您这还送外卖是吧?” “送啊,当然送。” “价钱没变动吧?” 老闆拍着胸脯,瞪着眼睛道:“咱们不干这种事啊,价钱和店里一样。” “送工厂吗?” “送啊,你看他们蓝心啊,杰妮啊,海星啊都常叫我们家的套餐。“ “有酒的?” “对啊。” “送宿舍吧?” “宿舍,门卫,监控室,厂长办公室都送过。”老闆看了看赵尤,笑着说,“帅哥,打算在附近找工作?” 赵尤顺着他问:“有好介绍吗?” 老闆递了张名片给他:“我表弟,正找货车司机呢,一个月六千底薪,跑得多还有抽成拿。” 赵尤看了看那名片,正面印着:诚意海鲜运输,赵发,车队总监,背面有个二维码。他道:“搞海运的?青市……也没海吧?” “那跨了个省不就有了吗?运海鲜的,有兴趣就给他个电话,找得停急的。”老闆道。 这时,后厨喊了声:“中拼好了啊!” 那老闆去拿了赵尤的外卖过来,赵尤付了钱,道:“听说蓝心的待遇不错,好像最近保安那边缺了个人,正招人。” 老闆道:“蓝心那群保安也是老主顾了,这两天是没叫了,上月月底到这月月初天天叫,还都是一个号叫的,天天都是那一套套餐,滷味中拼加一扎啤酒。” “这个最实惠啊。”赵尤戳着菜单说,“中拼什么都能吃到,小拼外卖不送花生,中拼送花生毛豆一份。” “你要堂吃,无限量供应。” 赵尤提了外卖,和老闆道了别:“下次来堂吃。”他收起了那名片,“谢谢您给介绍工作啊。” 第66页 他拿着外卖就去了蓝心首饰加工厂,门卫室里坐着的还是那几张熟面孔,门卫们认出了他,给他放了行。他分了一袋滷味给他们,提着另外一袋去了监控室。 这晚守在监控室的是许阿昌和那瘦高个。两人看到赵尤,都有些不耐烦:“怎么又是你啊……” 赵尤点着头,一脸笑容地把外卖在一张小木桌上放下,道:“这不是上次点了外卖我自己没吃成,光闻着香味了,今天路过,又买了一些,想我一个人吃也不是什么滋味,就想到来这里了。” 他声音一轻,身子往前探着,问道:“那天我们走了之后,你们老闆娘没找过来吧?就那个小雅和你们苏厂长的事情……” 瘦高个轻笑了声,道:“你们警察都这么闲的?”他滑着椅子到了木桌边,一看外卖袋里的啤酒,招唿许阿昌:“昌哥,拿两个杯子。” 许阿昌便从一只抽屉里拿了一红一蓝两个马克杯过来,赵尤往那抽屉的方向一看,许阿昌笑了笑,转身回去,多拿了一个绿马克杯,说道:“平时张立用这只,现在他人不在了,你凑合用用吧。” 瘦高个分了半袋啤酒,打开外卖盒子,分发了筷子。三人便围着一张木桌吃起了滷味。 赵尤对那瘦高个道:“您今晚又是夜班啊?辛苦了。” 瘦高个道:“别提了,前阵子吧,一趟夜班都没有,现在天天上夜班,日夜颠倒。”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夹了一大筷子鸭肠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 许阿昌也喝酒,就抿了一小口,说:“那是之前张立排班,晚班全他自己值了。” 瘦高个哀嘆道:“立哥是不错,夜班最没意思了,还累,就是盯着屏幕,我上一次,眼睛就痛得要死,他是不是有一次连直了四天夜班啊?” 赵尤道:“连直四天夜班?他过美国时间啊?” 瘦高个和许阿昌都笑了,赵尤道:“听说他人挺大方,很爱请大家吃宵夜,我看这滷味店就晚上开,也就值夜班能吃上,他可能是爱吃这一口才愿意天天值夜班。” 瘦高个和许阿昌笑得更起劲了,瘦高个冲着赵尤上下摇晃筷子:“到底是干警察的啊,这推理的能力一流啊。“ 许阿昌打了个酒嗝,脸有些红了,道:“算是被你给说中了,他28,29,30,31,1号,诶,不对,这是连直了五天夜班啊……” 他还道:“要说大方也就那样吧,他最近不知道哪搞来了些小钱。” 许阿昌往自己杯里添了些酒,赵尤一看他的马克杯,他刚才才喝了半杯啤酒。这许阿昌还在说话,舌头有些大了,眼神也不太利索了:“他就天天请我们吃滷味。” “套餐吧?” “对啊,套餐最划算嘛,中拼加啤酒才五十多。”许阿昌说。 瘦高个说:“用券那就只要二十多!” “对,对对。”许阿昌和瘦高个碰了下杯,要和赵尤碰杯,赵尤举了举马克杯,没喝,笑着看他们喝酒,吃滷味,掰毛豆和花生。 酒喝了一杯,瘦高个问找尤了:“听说你们在查小雅和老苏的事情?” 赵尤道:“他们两个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厂里早就传开啦!谁不知道小雅是老苏的那个啊。”瘦高个一拍大腿,口水乱喷:“白天的时候,我们老闆娘差点把女工宿舍给拆了!” 许阿昌比着拇指,赞嘆,佩服:“老苏那是不得了啊,小雅他们宿舍他一下就搞了两个。” 瘦高个嗤之以鼻:“那还不是因为他有米?不然你看看他那样子,我要是苗瑞瑞,我也肯定选张立啊!” 许阿昌道:“都说以后不招女工了。” “我看吶,他们是要离婚咯。” “那厂子怎么算?归谁啊?” 赵尤插了句嘴:“苗瑞瑞也是老苏的那个?” 瘦高个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用胳膊肘拱了拱他,笑而不语。赵尤思忖了番,迷茫地询问:“苏卫东是张立老婆的舅舅,那他们算是什么关系啊?” 许阿昌又打了个酒嗝,边打嗝边笑。瘦高个捧腹大笑,赵尤一摇头,遂说:“关系太复杂了。” 他道:“我去上个厕所。” 待他从厕所出来,回到监控室,那许阿昌已经栽倒了。瘦高个不以为然:“没事儿,他睡一会儿就好了,起来就清醒了。” 赵尤在监控室又坐了会儿,陪着瘦高个吃完了剩下的滷味,也就走了。 出了工厂,他沿一条小路往幸福街去。幸福街上酒吧林立,正是热闹的时候,路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穿黑衣服,戴黑帽子的男人不在少数,他们要么是守在一些酒吧门口,要么是成群结队地从酒吧里出来在马路上闲逛,偶尔和一些女孩儿搭讪,往路人手里塞一些传单之类的东西。赵尤绕着这条街来回开了好几遍,那些守酒吧的人里还有一派是穿黄衣服,戴黄帽子的,也有一些一身黄色装扮的人在马路上晃荡,搭讪,发纸巾或者传单的。 这黑黄两派人物时常隔着马路或人群对望。 赵尤找了个地方停了车,一下车就撞见一群四个穿黑短袖,满手纹身,戴黑鸭舌帽的年轻男孩儿打闹着进了一间小超市。 第67页 他们嘻嘻哈哈地在店里兜圈,一会儿拿薯片互相打来打去,一会儿直接开了啤酒就在店里喝。收银员躲在柜檯后头,低着头玩手机,一言不发。 这些男孩儿中一个脖子上戴了好几条金鍊子的一直在打电话,他道:“那肯定的,没问题老大,行,好,都正过去呢,好,好。” “喂,你看什么呢??”一个浓眉大眼的一身黑的男孩儿忽地窜到了赵尤面前,瞪着他,眼睛都要弹出眼眶了。 “热带水果味软糖,八折。”赵尤看着男孩儿身后的货架,说道。 “操,你他妈还和老子装傻……”那男孩儿更气愤了,往外啐了口,伸手就要来抓赵尤。 “诶!大强!走了!”有人这么喊了一声,男孩儿立即是缩回了手,伸长脖子应了一声,又瞪了赵尤一眼,跑开了。他去和那戴金鍊的,还有其余两个抽起了香菸的男孩儿们汇合,四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超市。 赵尤拿了一包水果软糖去付钱。那收银员唉声嘆气地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和人去混什么黑社会。” “都是这样打扮的?黑衣服,黑帽子?他们在这里这么混了多久了?我记得以前这里没这样的人啊。”赵尤问道。 收银员说:“那你是很久没来了吧?珍珠海开了之后就这样啦,好像是什么什么龙什么帮的就都穿成这样。” 赵尤没再问什么,拿了那包软糖,出了超市。他看到那群黑色装扮的男孩儿们进了一家烧烤店。他跟了过去。 第九章 赵尤(中) 烧烤店里设有七张方餐桌,眼下只有靠近厨房的那一桌坐着五个一身黑的年轻男孩儿,显得有些冷清。 先前那四个在超市玩闹的男孩儿朝那五人走了过去,那戴金鍊子的毕恭毕敬地朝着五人中一个剃板刷头的男孩儿欠了欠身子,板刷头大约二十六,看上去比周围的人都年长一些。板刷头示意金鍊子他们去邻桌坐下。戴金鍊子的就敬了个礼:“马上就来。” 板刷头微微颔首,挥舞手臂:“老闆娘,加菜!我兄弟们来了,来来,随便点。” 站在柜檯里的一个中年妇人便塞了本菜单给赵尤,说着:“帅哥慢慢看啊。”走去给板刷头点菜去了。 赵尤低头看菜单,眼角瞥见那个叫大强的男孩儿。大强也正看着他,手里夹了根烟,还是一副怒火攻心,气急败坏的模样。 大强偏过头和金鍊子咬了会儿耳朵,那金鍊子轻动下巴,垂下了眼睛,似是默许了什么。大强就摔了手里的烟,霍然跳起身,捲起衣袖,捏着拳头就朝赵尤走了过来。他把两只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两条精瘦的手臂上的肌肉胀得鼓鼓的。 眼看大强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了,赵尤听得烧烤店外传来唿朋引伴的声音,下一秒,店门被人推开了,乌泱泱十几号穿黄色上衣,戴黄色鸭舌帽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进来了。他们也都很年轻,人群里也有很多乳臭未干的男孩儿。 大强见了他们,脸色一僵,金鍊子沉着声音喊了声:“大强。” 大强一瞅赵尤,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金鍊子那桌坐下了。 老闆娘一瞅来的这些人,脸上扯出个干巴巴的笑,胡乱地摆动着手臂,道:“大家随便坐,随便坐。”她朝厨房的方向喊了声:“丽丽,出来帮忙!点菜!” 很快,一个女服务员戴着一副沾满泡沫的塑胶手套匆匆忙忙地推开厨房的玻璃门出来了。她见了那群穿黄衣的人,脱了手套,赶紧招唿他们:“坐啊,帅哥们,坐哪儿啊?” 她一指柜檯前的几张桌子:“坐那儿吧,宽敞些。” 黄衣人中走在最前头的一个指着金鍊子边上那桌说:“坐那儿。” 他将一侧的贴头皮的短髮修出了两道闪电造型。 “几位啊?”女服务员问道,“我给你们准备餐具。” 有人冷不丁说了句:“别人来吃宵夜,他们来闻大便味。” 金鍊子边上那桌紧挨着厕所。 黑衣人那一堆爆发出一阵狂笑。闪电黄衣男不为所动,领着一众面无表情的黄衣人还是走到了那挨着厕所的餐桌边,他们一过去,一一入座,一口气就占了三张桌子。一大片黄色的阴影环绕着黑衣人们。 有人拍了下桌子。没人出声。 赵尤在柜檯前的餐桌边坐下。老闆娘擦着一头的汗,把店里贴墙挂着的电风扇也都开了。 店里原已开了空调了,温度很低,加上那些风扇,烧烤店里几乎是冰冷的。老闆娘走到了赵尤跟前,似是冷得发了抖,哆嗦着问:“帅哥想好了吗……外卖吗?” “外卖”两个字她说得很重。 赵尤说:“堂吃。”他把两条胳膊搁在了桌上,叠在一起,道:“先给我六瓶可乐吧。”他指了下门口的冰柜,口吻轻松:“玻璃瓶装的那种,要最冰的。” “那吃什么串啊?您六个人啊?”老闆娘从冰柜里拿了六瓶可乐出来,又问道。 “目前就我一个,之后嘛……”赵尤挠挠面颊,“或许有一些同事会过来吧。” “那就这样?”老闆娘把可乐放在了桌上,满脸疑惑:“就……可乐?” 第68页 赵尤笑了笑,拿出了笔记本,原子笔,打开了本子,翻到了写有“可乐成瘾研究调查”的一页,说:“我的研究课题,需要找一个最适合喝可乐的季节,最适宜搭配可乐的食物,一个最能激发人喝可乐的欲妄的环境,您这里特别合适。” 说着,他把六瓶寒气逼人的可乐在面前一字排开。 “哦……那……”老闆娘搔了搔头皮,“你慢慢研究,慢慢研究……”她瞅了瞅聚在店后头的那几桌或穿黑,或穿黄的人,声音轻了许多,“那你小心研究啊……” 厨房里飘出阵阵油脂和香料的气味。赵尤笑着和老闆娘点了点头,盯住了面前的可乐,不动了。 陆陆续续又有人进店里来,都是些穿黑衣服的,有的一个人,抽着烟,拖着鞋底进来,有的三五成群,一身酒味,嘻嘻哈哈地进来,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能看到些纹身。那群黄衣服的人也都纹了臂膀、小腿。有一个甚至连脖子上都裹满了骷髅纹身。 店里就剩下一张空桌子了。 黑衣人和黄衣人竞相点菜,一缕缕青烟蹿出了厨房,室内刷成艷粉色的墙壁被熏得发了紫。店里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忙着上菜,忙着开酒,忙着添碗筷。烧烤店的外卖生意也不赖,一直有电子单进来的声音,老闆娘在柜檯后头忙着算帐。 油脂的焦香味更重了。 赵尤又要了六瓶冰可乐。 黑衣人和黄衣人都点了很多酒,有些人喝得上头了,脱了帽子,露出通红的脸蛋和耳根。穿黑衣服的只和穿黑衣服的人碰杯,互相点菸,穿黄衣服的只和穿黄衣服的碰杯,互相点菸。他们都时不时地拿眼角瞥身着不同色系衣服的人。 酒杯丁零碰撞,打火机嚓嚓得响,火油味稍纵即逝,风扇唿唿地往外吹风,老闆娘啪嗒啪嗒按手机。 店里的人都很安静,一言不发。 过了阵,门开了,一群女孩子们的说笑声顺着南风吹了进来,却戛然而止。赵尤回头看了眼,就看到一群四个年轻女孩儿,各个都染了头髮,笑容僵在脸上,停在烧烤店的柜檯前。一个酒红色长髮的拉了拉边上的女伴,轻声说:“我们换一家吧,不然外卖好了。” 女服务员刚给黄衣人又开了两瓶啤酒,看到了她们,热情地招唿说:“里面坐啊。” 老闆娘帮腔道:“堂吃扫码有优惠。” 老闆娘还过去低声和她们说:“他们都坐了一个多小时了,没事的,大家都是来吃饭的,坐吧。” 一个黄髮女孩儿就说了:“那我扫一下看看什么优惠啊!”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仅剩的空桌边,扫了下桌上贴着的一个二维码,一屁股坐下,和同伴们挥手:“十块钱优惠券!” 其余三人或有些犹豫,或有些紧张,可也都走了过去,坐下了。她们紧抱着皮包。 棕短髮的说了:“不然还是外卖吧……” 女服务员拿了菜单过去,热情洋溢:“先看看菜单啊,没事的,慢慢看,没事的啊,还是我先给你们上些小菜哦?” 女孩儿们坐定了,翻看起了菜单。 赵尤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些可乐上,没一会儿,他又听到店门被人推开的声音。这次他没回头,听老闆娘说道:“帅哥,几个人啊?堂吃还是外卖?堂吃得等等。” 没人接话。 女孩儿们点完菜了,黄髮女孩儿开始拆餐具,棕发的就拦了下她,脸色还是有些紧张。 老闆娘说了句:“你慢慢看哦。”她往那四个女孩儿那桌走去,停在她们桌边问道:“是不是想打包啊?” 酒红色长髮的问:“已经付钱下单了,能改成带走的吧?优惠还算吗?” 老闆娘回了话,可她说了什么赵尤没听清,赵尤甚至看不到老闆娘了,一个青年男子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挡住了他的所有视线。 他只能看到他——上身穿了件短袖花衬衣,下半身是一条到膝盖的花裤衩,脚踩一双塑料拖鞋。他的头髮很长,松散地扎在脑后,一些长发盖在他额前,几乎遮住了他的右眼,似乎影响了他的视野,他便拨了拨头髮,一道伤疤在他右边眉骨,接近太阳穴的地方闪了闪,随着他放下手,随着那些长发重新垂落,这道伤疤又被盖住了。 他的衬衣领口微微敞开,气色不太好,皮肤近乎苍白,显得黑眼圈很重。 他拉开了赵尤对面的一张椅子,问他:“不介意搭个台吧?”他又回头笑着和老闆娘说:“我这儿搭个台。” 他右手捏着一本覆着一层厚厚的油光的菜单,他的指甲有些长了,还很不平整。 赵尤说:“没关系,我没问题。” 花衬衣男子转过头来看着他,露出一个很浅很客套的笑。他的脖子上粘着一些髮丝。 他的头髮很黑。他的瞳孔也很黑。 花衬衣男子坐下后,老闆娘和他说了些话,他点了点头,一只手撑在桌上,半举着。那些烧烤引起的烟雾、那些香菸烧出来的烟雾环绕在他身边,他的花衬衣显得灰灰的。他看上去像一株会出现在清晨的雨林里的植物,藏在浓雾后的身躯上布满了晨露。 第69页 赵尤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瓶可乐,玻璃瓶上的小水珠立即弄湿了他的手指。 花衬衣男子抬起头,扯了两下衣领,念叨着:“挺热的。”抽了桌上的抽纸掖汗。 一些纸巾碎屑粘在了他的脸上。他大概真的很热,摇着菜单扇着风,和老闆娘点了些烤串,要了些啤酒。他把手伸进了口袋,舔了舔嘴唇,似乎是菸瘾上来了。可他没拿出香菸,眼角往上一挑,往门口看去,不多时,一个脂粉味很重的年轻男人走到了他的边上。 年轻男人给老闆娘看手机,他是来拿外卖的。老闆娘往厨房去了。年轻男人一伸手,摸到了花衬衣男子的脸。花衬衣男子往后缩了缩,动作极不易察觉。年轻男人说着:“什么东西粘在你脸上了。” 他拿走了他脸上的那几片雪花一样的纸屑。 花衬衣男子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手放在了原来放着的地方。他看着赵尤摆出来的那些可乐,眼里没什么光彩。 “新朋友?”年轻男人大概认识他,和他说着话,却老拿眼睛看赵尤了,老朝他比眼色。赵尤笑了笑。 花衬衣男子说:“我搭台的。”他点了根烟,年轻男人伸手捏了捏他的右肩,他整个人往墙边倾着,看上去有些抗拒,两人说起了话,言辞亲热。 “查理今天还惦记你呢,说你怎么今天没来。” “是嘛?” “我就知道这个点你肯定在这附近,今天去哪儿了啊?” “没去哪儿,在这里等着和你偶遇呢。” 年轻男人笑了起来,他的手指伸进了花衬衣男子的衣领里。他在摸他的脖子。花衬衣男子不再那么抗拒了,他抽着烟笑得很开心。年轻男人又和他开了几句玩笑话,提醒他:“明天阿占在豪门开生日趴,你来不来?” 花衬衣男子点了点头,往地上弹菸灰,那年轻男人提了送来的外卖袋就走了。 花衬衣男子一声不吭地坐着,不停抽菸,不时看一看外面,又不时往身后看一看,他看的动作幅度都很小。他这株植物好像需要很多尼古丁。 “滴!!滴!!” 不知外面哪里哪辆车的汽车防盗器被触动了,乱叫了起来。黑衣人里马上有人接了个电话,接着一些黑衣人纷纷开始打电话,脸色很难看。 花衬衣男子的注意完全被这些人吸引了,频频张望,坐姿却比先前放松了许多。那群来吃宵夜的女孩儿们很着急,也很慌乱,商量着要不要先走。就在女孩儿们还犹豫不决时,一个穿黑色短袖t恤的黄毛提着一根撬棍就冲进了烧烤店,他一脑门的血,双眼也是血红,跑到了一桌黄衣人跟前,掀了一张桌子,举着撬棍就骂:“操你妈!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嘛?!” 那群黄衣人迳自掀了两张桌子,骂着粗话就扑向了那群黑衣人。赵尤赶紧发了条简讯报警,就看到那黑衣人也掀了桌子应战,瞬间烧烤店里叫骂声,玻璃瓶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女孩儿们抱头鼠窜,往门口跑去,眼看一张从后面飞出来的椅子就要砸到她们了,花衬衣男子大喊了一声:“趴下!”,丢开烟,沖了过去,拉了两个女孩儿躲到了桌下。 赵尤也赶紧拉了另外两个女孩儿躲到了桌下。 老闆娘和女服务员早就不见了踪影。厨房的玻璃门也关了起来。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棕发女孩儿吓得不轻,哭爹喊娘地要往门口爬,这时那玻璃门被人推开,一大群人喊打喊杀地进来了。棕发女孩儿不敢动了,不停哭。 花衬衣男子倒还很镇定,说:“先在这里躲躲吧。” 赵尤安抚女孩儿们道:“我报警了。” 酒红色长髮的女孩儿说:“我早说了不坐了不坐了,拿外卖!” 花衬衣男子这时却和她们套起了近乎:“你们在杰妮上班的吧?我好像见过你们。” 黄髮的女孩儿问他:“你也在厂里上班?” 花衬衣男子和她握了握手,笑了笑,讨好地说着话:“才来,才做完培训,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他又问:“诶,你们认识一个叫小琴的吗?她是我老家表哥的小学同学,我来青市的时候,我表哥还说可以来找她。” 女孩儿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一个蓝发盘发女孩儿就说:“小琴早就不做了。” 没人接腔了,女孩儿们哭的哭,刷手机的刷手机。花衬衣男子眨了眨眼睛,又是一笑,笑容更灿烂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叠彩纸:“我平时还在这里兼职,这里正招服务员和驻场歌手呢,老闆找得很急,大家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服务员的话,薪水开得不错,绝对是正经的地方啊,上班在市中心,两班倒,不陪跳舞,不陪唱,卖酒水果盘有提成,驻场歌手的话,客人点歌就有红包拿。” 他把优惠券分发给那些女孩儿,发到了赵尤这儿,手要缩回去,赵尤伸出了手,对他笑了笑。他便也给了他一张。 那是一张瑶池大舞厅的优惠券。 “是不是一直在后边打了?”那黄髮女孩儿说了句,弯着腰往外看了看,扭头朝桌下众人挥了挥手,指着门口说:“他们一直在后面打了,我们走!” 她率先爬了出来,另外三个女孩儿也忙跟着爬到了外头。酒红色长髮的女孩儿最后一个爬出去,她问那花衬衣男子:“你不走啊?” 第70页 花衬衣男子道:“我点的烤串还没上呢。” 赵尤笑了出来,那酒红色长髮的女孩儿沖他们瞪了瞪眼,摇了摇头,连滚带爬地跑了。赵尤听外头打得没那么激烈了,伸手出去拿了一瓶可乐,又回到了桌下。他盘腿坐在了地上,把可乐递到那花衬衣男子面前,说:“你盯着它看了很久了。” 花衬衣男子也坐下了,他个子高,不得不弯腰低头,束手束脚地坐着,他又点了根烟,问赵尤:“你不喝?” 赵尤摇了摇头,花衬衣男子便拿了可乐,咬着吸管喝可乐。玻璃瓶里的气泡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些像下雪时的声音。 赵尤吞了口唾沫,拿出手帕擦汗,桌下热得厉害,冷风,冷空气不知道都去哪儿了。花衬衣男子问他:“你也不跑?“ 赵尤看着他道:“你不也没跑?” 花衬衣男子笑着抖菸灰,瞥着他:“你喜欢看热闹?” 赵尤一时没有答案,就觉得有些饿。他看了看外头,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穿黑衣的人,他的胸口恰巧落着一只装菜的不锈钢圆碟子。碟子里放着几根烤串和一些烤韭菜。 花衬衣男子忽然爬到了这男人身边,拿了那碟子进来,吸了一大口可乐,抓起一根烤串就咬。他把碟子放在了他和赵尤中间。 烤肉和韭菜都很香,花衬衣男子闻上去发苦,仿佛一截过度燃烧的木头。 赵尤吃了两根烤串,用竹籤当筷子,夹韭菜吃。花衬衣男子也用竹籤当筷子,夹韭菜吃,吃完碟子里的东西,他蓦地感慨:“饿死我了。” 赵尤掏出了刚才买的水果软糖,递过去。 花衬衣男子拿了一颗软糖拍进嘴里,嚼了几下,皱起眉头道:“这糖是热的。” 赵尤指了指包装:“对啊,热带水果味。” 花衬衣男子大声笑了。忽地一些玻璃碎片飞到了他们桌下。两人挨得近了些,花衬衣男子抱着膝盖喝可乐,抽菸。他的手臂蹭过赵尤的手臂,他的手臂有些凉,还有汗,正在熔化的冰块似的。 赵尤不由看向了他手里的可乐,紧紧抿起了嘴唇。 “你真报警了?”花衬衣男子问了声。 赵尤看了看手机的简讯记录:“九分钟之前打的电话,还有一分钟应该就到了。” 他使劲把目光从可乐身上移开,埋头吃软糖,吃了许多颗,他发现了:“芒果味的最好吃。” 花衬衣男子凑过来,往包装袋里看了一眼:“什么颜色的啊?” “黄的。” 花衬衣男子指着一颗问:“这个?” “不是,这个是菠萝味的,这个,还有这颗也是……”赵尤把剩下的两颗芒果味的都挑了出来,递给他。 “条子来了!”有人喊道。 “走后门!后门!从厨房出去!走!” 花衬衣男子跪在了地上往外探出了半个身子,瞅着外头,把那两颗芒果味的软糖放进了嘴里——又是一个拍一样的动作。他拿着可乐爬了出去,回头看了看赵尤,说:“先走了啊,谢谢你的可乐。” 赵尤点了点头,和他挥了挥手。花衬衣男子站起来,往厨房的方向跑去。 赵尤还坐在桌子下面没出去,他拿着剩下的软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发生在他第一次去公共泳池,他不记得当时他多大了,他那时还没学会游泳,腰间套着一个游泳圈。游泳圈好像是蓝色的,上面好像有海豚的图案。 他母亲买了一只甜筒给他吃,太阳很烈,也是一个夏天吧,但不是闷热的六月,是热得干脆利落的七月或者八月。 他看到一个男孩儿跳进了泳池,男孩儿的皮肤很黑,像鱼一样在水里游泳。泳池周围有很多人,泳池里也有很多人,但是他只能听到男孩儿拍水的声音,换气的声音。甜筒化在了他的手上,他满手都是黏煳煳的,甜甜的奶液。 “赵尤?你躲这儿干吗呢??” 赵尤眨了下眼睛,看到晏伯远正弯着腰瞪着他,气鼓鼓地伸手进来拉他:“出来,赶紧出来!” 赵尤爬了出去,老闆娘又出现了,正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说话,三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在店里转圈,烧烤店的门敞开着。店外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定是黑社会火拼!” “什么黑社会,都是些小孩儿。” “手机给我,手机给我啊,我不发出去,我就是没见过这个阵仗,我拍照留念不行吗?” “爱琴海的案子你们看了吗?超恐怖的!” 赵尤回头一看桌上还完好地摆着的四瓶可乐,问了声:“冰可乐,大家喝吗?” 晏伯远拉着他就出去了,人行道上站着两队特警,特警车和警车在路边停了一排。赵尤问晏伯远:“抓住人了吗?” “逮了几个。”晏伯远点了根烟,还是一脸不悦:“你怎么没陪着尹老师啊?” 他朝一个特警挥了下手,陪着笑说:“我们赵副,凑巧碰上了,他报的警。” 那特警双手叉腰,点了点头:“那回去休息吧。” 赵尤说:“她没让我陪,我要送她上楼,她说不许动。” 第71页 晏伯远翻了个白眼:“你哪根筋不对?“ 赵尤说:“你和詹队审宝爷审出什么了吗?” 晏伯远晃了两下腿,说:“你是不是想打一辈子光棍?” 赵尤说:“我来查案的。” “来戒可乐的吧?”晏伯远指了下一辆警车,没再说什么。两人朝警车走去,到了警车边了,赵尤勐地煞住了脚步,问晏伯远:“刚才那烧烤店里的墙是什么颜色的?店里墙上有几盏风扇?” 晏伯远没搭理他,开了车门,就把他按进了车里,道:“过会儿就开早会了,回宿舍睡会儿。” 晏伯远发动汽车,又说:“听说刑技那边确定了,404那女尸抱着的确实是个婴儿,不是洋娃娃,不是玩具,是真的婴儿。” 赵尤望着窗外的烧烤店,说:“我约个红枫的医生吧。” 晏伯远点了点头,把车开上了机动车道:“和老詹要半天假吧。”他咳了声,手搭在窗边,“酒店老闆认出来了,和尹老师一块儿去酒店的就是当年在那间房间击毙林悯冬的那个警察,我说怎么有人一眼就能认出那酒店房间。” “林悯冬?” “对啊,爱琴海杀手啊,尹老师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你没查一查档案啊?” “詹队不是说禁止妄议别组案件吗。” 晏伯远看着赵尤,磨着牙齿,恨恨道:“我真是懒得说你。” 赵尤赔笑。晏伯远又说了:“那警察以前干特警的,调去云南过一年,回来之后转职刑警了,爱琴海那单是他办的第一单案子,估计也是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交了报告就不干了,说是出家当和尚去了。” 赵尤说:“青市哪个庙啊?” “不知道。”晏伯远打着哈欠,“困死了。” 赵尤也打了个哈欠,他突然也很困,抱着胳膊就睡着了。 第九章 赵尤(下) 赵尤做了个梦。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以为他还坐在晏伯远的车上,汽车行驶在一条乡间小路上。两边不知有什么,车灯照不到那里,因而他什么也看不清。车灯只能照亮前方的路。他只能看到前头在下雪,纸巾碎屑似的雪花落在一片雨林里。他听不到轮胎驶过路面的声音,听不到引擎的声音,他听到雪擦过植物叶片的娑娑响声。 到了这个时候,赵尤才发觉他在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睡醒之后他和晏伯远分享了这罕有的体验,他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晏伯远活动着手腕和脖子,忙不迭说:“别,你千万别和我讨论这个话题啊,上次你和我说这句话,你说你梦到我们骑车撞到一头鹿,隔天我骑自行车,鹿是没撞到,摔在了马路上,摔成了骨折。” 赵尤哈哈笑:“唯物主义挂心间啊,小晏。” 他和晏伯远都还在车上,他们刚才在车上睡着了,车就停在他们宿舍楼下。赵尤笑着下了车,晏伯远也下来了,扫了赵尤一眼:“小赵,菸酒你都试着上瘾了,也都戒掉了,可乐我看也快了,下次研究什么啊?” 赵尤说:“不知道啊,糖吧?” 他道:“对了,尹老师的事,别往外说了吧,怕传到她父母耳朵里,她怕他们担心。” 晏伯远点头道:“嗯,我也嘱咐过其他人了。” 他们往宿舍楼去,上了楼,轮流洗了个澡,洗漱了番,换了身衣服又回市局去了。 早会的时间到了。开会了。 这次还在一队的办公室开会,詹轩昂主持,来的人不多,小猫三两只,除了一队的几名队员,露脸的就只有白岚和赵勇了。白岚带了一大壶咖啡,给来开会的每一个人都倒上了一杯。赵尤把自己那份匀给了晏伯远,晏伯远牛饮灌下,打出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刑侦那儿没人来跟进,袁园打了电话进来,和他们电话连线参加会议。 与会的大家喝着咖啡,把毫无生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赵尤给素音发了条信息:素老师,您没来开会?和您请教个事啊,褪黑素和酒精混着吃会怎么样?过去两个多星期了,能查出褪黑素在人体内的药物残留吗? “开会了啊开会了,手机都放一放!”詹轩昂嗓音沙哑,劲头却很足,双手拍得响亮。 站在赵尤边上的晏伯远用胳膊碰了碰赵尤,赵尤收起了手机,抬头看着詹轩昂笑。 詹轩昂正挺着腰杆坐在他那张办公桌后头,身后是一片玻璃窗,窗外是一大片发蓝的天色。他一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子放进嘴里,扫视着屋里众人,道:“赵尤,你昨天是很忙啊,又是市区,又是人民医院,还跑去幸福街躲在桌子下面围观别人打架,还充当了回热心群众,报警举报聚众斗殴,你这一天过得是很精彩很充实啊,来,来,你说说,这么充实的一天有没有给你什么破案的灵感?” 他低头喝了一大口玻璃保温杯里泡着的参茶。 赵尤说:“张立应该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策划,调查,选定了从工厂去往清水花园的路线,并且经过反覆的实验,才在和许阿昌一起直夜班的那天实施了杀人计划,他涉嫌故意杀人。” 白岚举了下手,看着赵尤道:“赵副,这……张立人已经死了啊……” 第72页 詹轩昂拍了下桌子,赵尤闭紧了嘴巴,摊开笔记本,在本子上画画。 晏伯远道:“詹队,你走之后我又跟进了一下,昨晚和宝爷一起被逮住的,他的那群手下里,有个叫阿发的,他有个叔叔是开钟錶店的,查看其钟錶店周边监控,发现阿发背着一个大包在6月7号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去过那家钟錶店,大概半个小时后他再出来,身上的背包不见了。” 詹轩昂道:“这个宝爷很是狡猾,我们呢也不好直接问太多关于太子,关于偷车改装的事,以免暴露了扫黑那边的行动,就顺着钟錶店这条线去查查,阿发大概率是找他那个钟錶店的叔叔销赃去的。” 殊乐凑在赵尤身后,小声问:“赵副,您这又画什么呢?” 白岚的影子落在了赵尤的笔记本上,她的声音更小:“芭蕉叶……” 殊乐说:“芭蕉扇?” “铁扇公主……”赵尤用手掩住嘴巴说。 “现在最重要的是!”詹轩昂的声音陡然拔高,殊乐和白岚立马都从赵尤身边挪开了,詹轩昂继续道:“找到田家失窃的赃物!确定案发当天张立的行动轨迹!车是不是他故意遗弃的,有没有人看到他弃车,在燕子沟红旗桥附近,有没有人看到过他!” 殊乐道:“詹队,薛貌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发现张立的时候,他裤兜里的钱就那么摆在那里,就是露出很多来,平时在裤兜里放钱,谁放那么浅啊?他说,感觉好像是故意在诱惑他过去似的,他还供出了一个买卖身份证的贩子,叫九爷,勇哥那边跟进了。” 万晴天补充说:“对,所以我们怀疑杀害张立的人,刻意地在张立身上布置下很显眼的现金。 “我觉得他并不想让张立的身份被人发现,但是他当时可能没时间仔细搜张立的身了,不确定他身上有没有能表明他身份的东西,他就想用那些现金吸引人的注意,准确地说,是吸引流浪汉的注意,红旗桥那一带的流浪汉是出了名的狼,这么一个不省人事的人躺在那里,肯定有流浪汉会把他扒得皮都不剩,兇手是借他们的手在帮自己处理能证明张立身份的东西。而且我觉得他对红旗桥周边居民,流浪汉和巡警的活动时间轨迹都很清楚,因为贸然留下张立在哪里,假如他身上还留有能证明他身上的东西呢?假如是先有居民发现了张立,并且报了警呢?或者先被巡警发现了呢?他应该很确信在红旗桥周边,在他离开张立的尸体之后,最先发现张立的会是那些流浪汉。 “至于兇手是不是刻意选在红旗桥抛尸或者杀人,我觉得还说不好,可能是无意来到了红旗桥周围,但是他对那里的环境很熟悉,也可能正是因为他对那里的熟悉,他有意约张立到那里去……” 赵勇这时道:“我和渡哥找到那个九爷确认了,他最近确实和薛貌交易过身份证,身份证上的人名叫什么他不记得了,东西早就交给上家了,我和渡哥正和他供出来的上家联繫,说是要一些三十到四十岁左右,青市地址,男性的身份证,现在在等回音。” 展雄问道:“看来兇手和张立有些龌龊,怕尸体被发现就怀疑到自己头上。” 晏伯远道:“会不会兇手其实也没想那么多,一切只是偶然?”他问了句:“薛貌拿走了张立的钱包对吧?那钱包里除了身份证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吗?” 殊乐说:“说是还有图书馆卡之类的东西,他觉得没用,都扔了。” 晏伯远有些不解:“没有银行卡?” 殊乐沉吟片刻:“这么一说是有点奇怪,他也工作了吧,都没一张借记卡,信用卡的吗……” 白岚道:“妻管严吧?说不定在那些赃物里呢。” 詹轩昂道:“大家最近也都辛苦了,这个案子呢,虽然目前不是市局的重点案件,但是也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关注,在这么短时间内,我们有这样的进度是非常不容易的,今天呢,该跟进的就继续跟进,还是要继续排查张立的社会关系,他们厂里的男女关系啊之类的事情,继续去摸,去搞清楚,有什么新的线索,第一时间联繫我,那早会就到这里吧,下午一点半,再更新下进度,散会。” 众人即刻做鸟兽散,唯独赵尤没走,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打开了桌上的桌上型电脑。晏伯远喊了他一声:“赵尤!” 詹轩昂也问他:“你想不出该干吗了?” 赵尤两边赔笑:“我查点资料。” 晏伯远朝他走了过来,说道:“你不然和我一块儿再去会会宝爷吧。” 詹轩昂瞅着他们,拧开了茶杯,喝茶。赵尤登陆了内部系统,直接搜索”爱琴海案”,一条信息都没搜出来。晏伯远哑然失笑,道:“不是,这是民间流行的,喊顺口了的叫法,你搜‘六〇四连环杀人案’。” 詹轩昂就发问了:“你查那案子干吗?” 他站了起来,身影遮住了透进室内的天光。 晏伯远道:“昨天尹老师不是受了点惊吓……” 赵尤重新输入关键字,詹轩昂已经走到了他身后。这次系统里跳出来两个条目,一条是警情通报,一条是一份数字档案,前头有串编号2008060465725。 第73页 赵尤扭头看了看詹轩昂,詹轩昂指着屏幕道:“你看我干吗,你看啊,你点啊,告诉小尹,别信网上那套,兇手早死了,现在这个就是个模仿犯,现在不比十年前了,路面监控,刑侦技术都进步了很多,案子很快就能破了。” 赵尤先点开了那警情通报: “2008年6月4日,青市白象区公安分局110指挥中心接群众报警,于白象区一居民小区内发现两具尸体,我局刑侦支队立即组织成立专案组展开侦查工作,经查,林某冬(男,28岁,汉族)有重大作案嫌疑,其作案跨度长达十年,对青市社会稳定,和谐,人民安居乐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极恶劣的影响。 2008年6月30日,我局刑侦支队一办案民警于青市平安门一酒店内击毙青市六〇四连环杀人案兇手林某冬。 2008年7月2日。” 赵尤点了下那数字档案,“咚”一声跳出了一条提示:抱歉,您无权限浏览该档案。 赵尤又扭头去看詹轩昂,詹轩昂虎眼一瞪:“对啊,你没这个权限。”他一拍身后的墙壁,把墙上贴着的“禁止妄议别组案件!!”拍得啪啪响。 晏伯远拉着赵尤就出了办公室。赵尤问他:“你查的时候,你也没权限浏览?” 晏伯远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知道兇手叫林悯冬?” “我和渡哥聊天的时候他说起的,他当年参与侦办了,说那人在殡仪馆工作的。” 赵尤说:“我去上个厕所。” 晏伯远拽着他,站在电梯前头看着他,神情严肃:“一般是不会出现无权限的情况的,不过不排除特殊案件特殊对待,上面肯定有他们自己的考虑,你别搞事情啊。” 赵尤笑了笑,扭头就走了。他走楼梯去了三楼的档案室,档案室里只有一个女孩儿坐在电脑前打字,生面孔,没见过,女孩儿看到赵尤,问他:“有什么事吗?” “调个档案,2008060465725,纸版的档案。” 女孩儿伸出手:“批文呢?” “这个档案要批文?”赵尤笑了笑,“您不查一下就知道要批文啊?” “昨天才有人来调过这个档案,我印象很深,这是加密文件,要雷队长或是陈局长的批文的,还要雷队长的钥匙,再和我们的主任的钥匙一块儿,开一个保险柜。” “保密工作做得这么严谨?” “哎呀,这里很多机密文件的啦。” “你说昨天有人来调过档案,那人不会是我们刑侦二队的戴柔吧?” 女孩儿看着赵尤,没接话。 赵尤抓耳挠腮,笑着说道:“那她刚才叫我来提一下这个档案干吗啊,唉,大概是她最近太忙,忘了吧,”他道:“我们正侦办相关的模仿犯的案子呢。” 女孩儿说:“反正档案已经给了她了啊。” 赵尤又笑了笑,这时外头有人敲门,赵尤一看,门上嵌着的那一块正方形玻璃外,晏伯远正不停沖他比划脖子的手势。 女孩儿问了句:“你和他一队的啊?” 女孩儿伸着脖子,托着下巴看着门外的晏伯远。赵尤用力点了下头,用力应了一声:“对啊,我们是搭档,还是同班同学。” “是嘛……”女孩儿收回了目光,抓了抓头髮,拿了一支润唇膏,抹了抹嘴,这才继续打字。 赵尤和她说了声:“那不好意思了,麻烦你了。”便走了。 他和晏伯远一块儿下楼,晏伯远道:“不是紧跟老詹指挥,不妄议别组案件的吗?你去档案室干吗?” 赵尤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还没女朋友?”他一揽晏伯远的肩膀,笑眯眯地,“小晏,你不会想打一辈子光棍吧?” 第十章 筱满(上) 筱满睡得正熟的时候,尹妙哉打了两次电话给他,第一次他没接,第二次他挂断了,尹妙哉也就没再找他了。筱满继续唿唿大睡。待到他的手机又响时,他已经有些醒了,听着铃声,半睁开了眼睛望着一扇窗户。窗户离他躺着的床垫很近,窗开着,窗帘拉在两边,他一伸手就能摸到窗帘,薄薄的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日光轰轰烈烈得照进来,潮热盘踞在室内。床垫下头传来乐曲声,像是《蓝色多瑙河》。筱满身上覆着一层汗。 手机还在响,他瞥了眼过去,这一回来电的是“红枫陈宛儿”。他还是没接。这时是下午三点半。筱满伸长胳膊把窗帘拉得更开了一些,近乎毒辣的阳光瞬间吞噬了整张单人床。筱满又伸长了小腿,用脚捲起靠近床尾的电风扇的电线,把风扇拉近了,一脚踢在开关上。热风徐徐送到了他身上,他枕着手机,睡起了回笼觉。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高老师”。见了这名字,筱满一骨碌起身,正襟危坐,酝酿片刻,接了电话,笑着迭声问候:“高老师,您好您好。” 高老师在电话那头生硬地说道:“今天放学你来一趟。” 筱满点头如捣蒜:“好,好,”他又说,“还是我现在就过来?我没事,没事。“ “你没事,可我这还要开会还要改作业,放学之后吧,六点左右。”高老师有些恼了,说完这些,一压声音,强调道:“吕阳家长,这次请不要喝了酒再来了,对学生的影响很不好!” 第74页 筱满满口答应,试探地问了句:“能问一声,是高考保送的事吗?” 高老师的声音更轻了:“唉,在电话里说不清,你来了再说吧。” 她就挂了电话。筱满此时睡意全无,他抹了下脖子上的汗,抱着膝盖坐在床垫上,他的胳膊和手臂晒得发烫,脸上也热热的,他摸到床边地上的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烟,把风扇换成转动吹风的模式,起床了。 地上的床垫正对着一台冰箱,筱满抽着烟,开了冰箱,弯腰看了半天,从一冰箱的啤酒和烈酒里抱出了半只封了保鲜膜的西瓜。 冰箱边上是个水槽,檯面上放着漱口杯,剃鬚刀和肥皂。漱口杯里插着牙刷牙膏,一副筷子,两把不锈钢汤勺。那肥皂躺在一只玻璃菸灰缸里。筱满拿了那菸灰缸,从漱口杯里抽了把勺子出来,抱着西瓜坐在了电风扇前头。 阳光还大喇喇地摊在室内,筱满扯了扯身上的白背心,把半边脸贴在了那半只冰西瓜上。他的脸冷了下来,胳膊很快也冰冰的了,他紧紧抱着那西瓜抽菸。他的脚尖碰到了一张矮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叠a4纸,被一瓶矿泉水压着。风扇转动,纸角被风吹得胡乱翻飞。 筱满挪了过去,坐在了茶几边,把西瓜也压在了a4纸上,那最上面的一张纸上是一篇标题为“白象耀庭突发双尸大案,天价小区业主拟诉物业”的新闻。这些都是昨天尹妙哉拿来的旧新闻。 一根烟抽完了,筱满开始挖西瓜吃,冰西瓜遇了热不停出汗,一下就把垫在下头的纸给晕湿了,新闻下面透出其他的新闻,似乎是当年的某起兇案的现场照片,一些器官和一些人体搅合在一起,煳里煳涂地宛如一滩墨迹。 筱满回头瞅了瞅冰箱,想了想,走过去,拿了瓶伏特加出来。他往西瓜里倒了小半瓶酒,就着西瓜汁喝下了肚。 他把吃剩的西瓜和那些复印下来的新闻一块儿扔了。 他不再出汗了,身上有些粘,去屋外的厕所沖了个澡,顺便洗了脸,刷了两遍牙才从厕所出来。房间里有个用水管搭出来的简易衣架,衣架上挂着几件衬衣,衣架下面有一只没盖盖子的塑料收纳箱和一只合上的纸箱。收纳箱里,内裤,外裤和袜子混在一起。他从里面翻出了一条皱巴巴的西装裤,一双白袜子,从衣架上抓了件白衬衣。穿戴上这些,他打开了那只纸箱,里头有一双皮鞋,一条皮带,还有些t恤。他拿出皮鞋擦了擦,穿上,下楼去了。 楼下就是瑶池大舞厅,红光轻笼,烟雾迷濛,乐队的位置空着,徐姐正在吧檯里翻唱片,撩拨着耳朵上的长耳环,问道:“下面大家要什么歌啊?” 舞池里在跳舞的就有人喊了:“绿岛小夜曲。” 有人提议:“跳恰恰呀。” 筱满走到了吧檯前,问徐姐:“姐,有人来应聘吗?” 徐姐扭头看到了他,飞来一个不屑的眼神,转身继续翻唱片:“你怎么又是一身酒味啊?谁要来这里上班啊?脑子搭错了吧!露易丝是不是傍上大款了,不干了啊?” “晚些会过来的。”筱满说:“要是有人来应聘,让她直接打我电话啊。” 徐姐找到了光碟,高声问道:“放迪斯科好不好啊?”她又问筱满,“你又要去哪里啊?这店怎么样?是盘给我了吗?” “好,好!” “空调开低一点!” “徐姐,加点热水!” 筱满笑盈盈地看着徐姐:“阳阳班主任找我,我得赶紧去附中一趟。” 徐姐靠在吧檯上问他:“啊?怎么样?保送外国语大学有戏吧?我就说让他选阿拉伯语嘛,男孩子,小语种,肯定有戏。” 筱满对徐姐笑了笑,要走,徐姐喊住他,递来一杯浓茶:“你解解酒。” 筱满闻了闻口气,又闻了闻身上的衣服,徐姐就说了:“你是整天泡在酒缸里当然闻不出来啦!” 筱满笑了笑,灌了一整杯茶,出了舞厅,一摸口袋,又回了上去,他在舞池里找到徐姐,嬉皮笑脸地朝她比了个手势:“姐,公车卡能借我用用吗?” 徐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公交卡,一张十块钱,塞给了筱满,一打量他,拉了边上正热舞的李姐耳语了几句,把李姐头上的头箍给了筱满。筱满戴上头箍,下了楼,搭上了一辆往白象区方向去的公车。他车上打了个盹,结果坐过了头,不得不步行往回走了两站路,回到了“青大附中”那一站。青大附中的大门就在公车站后头。 这天万里无云,暑气蒸腾,他到了学校,由门卫领着进了教学楼的时候,衬衣前胸后背都被汗湿透了。 教学楼里还算阴凉,门卫带他上了三楼,路过高二(1)班的教室时,筱满往里扫了眼,学生们正在上物理课,他一眼就看到了吕阳,他正埋头写着什么,鼻子上贴了块胶布,右眼圈青了。教室里没有其他学生脸上有伤。 “就是这儿了。”门卫指着(1)班斜对面的办公室说。筱满敲了敲门,门虚掩着,里头有人喊:“进来吧。” 那是高老师的声音。筱满便进去了,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很低,里头坐着三个老师,各个都穿着毛衣外套。高老师坐在一面书柜前,正抬着头看着筱满。筱满关上了门,笑着朝她走过去:“高老师好,我没迟到吧?” 第75页 高老师一瞄桌上的电脑:“你来早了,还没下课呢。”她揉了揉太阳穴,“没事,我作业也改好了,你坐。” 筱满拉了张椅子坐下,问道:“吕阳怎么了?” 高老师说:“和人打架。” “啊?”筱满摸了摸嘴角的撕裂伤,伤口正结痂,摸上去硬硬的。他讪笑着说:“是我没给孩子做好表率,我的错,我的错,老师多体谅,多体谅。” 高老师看了看办公室里其余两个老师,起身道:“砸坏了学校的一台电脑,我带你去看看。” 她便带着筱满出了办公室。此刻教学楼里就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走道上、楼梯间安静极了,高老师也很安静,一个字也没说,直到出了教学楼,她才说道:“吕阳是个好苗子,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我们不能让不良的生活作风腐蚀了他,毒害了他,你说是不是?” “是,那是当然,其实我这个是见义勇为弄伤的,我帮人抓贼,被贼打的。” 高老师走在筱满前头,回头看了他一眼,筱满赶紧跟上她的步伐。两人并排走着,高老师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和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一直带着他,也不容易,你的工作环境呢,我也不想过多评价,不过孩子在这个年纪是很容易受到外边的环境影响的。” 筱满谦虚受教:“您说得没错,吕阳这事不会影响到档案之类的吧?” 说话间,两人进了逸夫楼,高老师带着他走楼梯,说道:“今天的语文课是一节多媒体教学课,我们在电脑室上的,电脑室的电脑连了外网,方便学生查资料。吕阳呢,突然就和边上的同学打了起来,我的课,我看得很清楚,他先动的手,我已经问过他们了,也查看了电脑上的浏览记录,听取了周围同学的证词。“ 高老师看了看筱满,筱满静默地听着,高老师遂继续说:“吕阳在网上搜索了一些不雅的词彙,边上的同学就点评了一下他的行为,两人就这么起了冲突。” 筱满问道:“他搜什么了?” 走到了三楼,高老师往过道上一指:“电脑室就在前面。”她问道:“吕阳妈妈那个舞厅是不是你在帮忙顾着?他平时也都是在那里生活吧?”她嘆了声:“孩子要上高三了,高考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了吧,要是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其实可以搬到离学校近一点的地方读书。” 筱满还是问:“他搜了什么被人取笑?” “也不能说是取笑,同学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高老师微微蹙眉,“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吕阳和那位同学也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都写了检讨书交给我了,你放心,不会影响到他的档案的,吕阳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我觉得对他的处理还是要包容多一点,你说是不是?同学们也都很理解这样的处理方法,那位同学也是没意见的。” 筱满笑着说:“这样吧高老师,我亲自去和那位被打的同学道歉,也得和那位同学的家长道歉,”他停在了电脑室门口,拍着胸口:“这事儿您千万别劝,这是我应当做的,您给我个他家长的联繫方式吧?还是把他们也叫来学校?我先去看看那台电脑吧,要赔多少钱?” 两人恰进了电脑室,高老师指着一台电脑说:“喏,你看就是这个显示器被打坏了。” 筱满问道:“这是吕阳当时上课坐的位子吗?”他看着讲台的方向,“您在讲台上,对吧?打架发生的时候您在讲课吗?” 高老师清了下嗓子:“对啊,我在给大家讲ppt上的讲义。” 筱满看了看讲台,又看了看面前的座位,两者在一条斜线上,他道:“您是说吕阳砸坏的电脑是吧,具体用什么砸的呢?”筱满摸了下显示器,“上面好像没有钝器造成的伤害。”他捏着拳头比划了下,“我看是他一拳打下去砸坏的吧?那小子肯定是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同学看到了,他恼羞成怒,就先毁灭证据,我分析得对吧?”他笑笑地问高老师,“他手受伤了吧?” 高老师一怔:“这……倒没有……” 筱满抱着胳膊,摸起了下巴,似是百思不得其解:“那可真是奇怪了,以我干刑警得经验,这要不是一拳砸出来的,那可能就是有人被人抓着头撞在这电脑上撞出来的,高老师,那位被打的同学,鼻樑骨得断了吧?那得上医院去看看啊,医药费我报销。”他又摸了摸屏幕,“您看,这里还有血迹,那同学的家长要是看孩子伤太重,报了案,把我们吕阳给抓了,这事儿可不好办了,公安局就要来提取血液dna样本了,还有警察要来找当时在场的所有老师,学生录笔录,警察问询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谁撒了谎,谁说的是真话,当时事发的时候谁在干些什么,他们一问就全问出来了,就算问不出来,稍微模拟一下案发经过,比如啊……”筱满走到了讲台上,“您看,就我演您,您演吕阳吧,就这么模拟一下当时的情况……” 高老师举起手,打断了筱满,说:“显示器校方这里会先更换,后续有什么花销会联繫你的。” 第76页 “哦,那位同学原来没受伤啊?”筱满往回走,指着那台坏了的显示器说道:“吕阳的搜索记录我能看看吗?我倒要看看那小子搜了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他的五官绷了起来,显得很严肃,“孩子做错了就做错了,该教育一定得好好教育。” 高老师拿出了手机,坐下了,把手机放在了桌上,撇过头,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键盘,道:“之前问他,他也不肯说,我找电脑老师调了记录,他发了截图给我,你看看,我也真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吕阳拿起高老师的手机一看,吕阳在网上搜了“爱滋病 症状”,“同性恋 爱滋病”,“早上起来就吐是不是免疫系统问题”。 筱满说:“哦,我知道了,他周末上的英语补习班,好像要做什么社会调查,那个外教出的题目。” 高老师一抬眉毛:“他周末还上英语补习班?” 筱满眼也不眨:“对啊,上啊,就那个新捷教育的英语角啊。” 下课铃响了。 高老师和筱满便没再电脑室里多待,出了逸夫楼。这才走到教学楼下,筱满就看到吕阳背着书包走出来,筱满喊了他一声,跑过去,拉着吕阳就给高老师鞠躬:“麻烦老师了。” 这时,一群男孩儿背着书包从他们边上经过,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斜睨了吕阳一眼。这高个子的男孩儿右手上有擦伤的痕迹。高老师对着吕阳道:“打架的事情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发生了。” 吕阳没吭声,筱满踹了他一下,吕阳发出“嗯”的一声,蚊子叫似的。筱满拽着吕阳出了学校。 两人往公车站的方向走去,吕阳双手插在裤兜里,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筱满便问他:“鸡排吃吗?” 附近卖炸鸡排的小店门前聚满了穿着附中校服的学生。吕阳看了看,摇了摇头。 “蛋糕呢?” 路过一家西饼店,能看到不少附中的学生们排在卖现打奶昔的窗口聒噪。 吕阳又摇了摇头,往前一指:“回去吧。” 他说完,举起来的手忽而是缩了回去,垂在了身侧,紧贴着裤缝,捏成了个拳头。他的另一只手抓紧了书包的背带。筱满一看,那站台上正站着先前那个个子高高的男孩儿。 筱满带着吕阳转进了一条小街,走了许久,周围看不到一个附中的学生了,筱满问吕阳:“你怎么被人抓着往电脑上撞?” “不是你说打架斗殴不管是打架的,还是被打的,只要参与了就都算涉案吗?” “你没还手?” “没有。” 筱满说:“给你买个手机吧,别占用学校资源了。” “你打算卖肾啊?”吕阳冷声问。 筱满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指着路边的一家卖馄饨的小吃店说:“馄饨吃吗?” 两人便进了小吃店,要了一份炸菜肉馄饨,一碗冰镇绿豆汤,筱满还要了瓶冰可乐,他挖出十块钱买单,店家看了看他,吕阳掏了七块,店家收下钱,炸馄饨去了。 小吃店的门敞开着,墙上层层叠叠贴了许多报纸,没开空调,只有天花板上挂着的一颱风扇在工作。两人在风扇下面坐下。吕阳问道:“你干吗不做警察了?” “太累了。”筱满喝着可乐,说,“一点私人时间都没有。” “你需要很多私人时间?” “对啊,我又不是工作机器。” “你需要很多泡酒吧的私人时间吧?” 筱满笑了笑,点了根烟:“我看看你的鼻子。” 他朝吕阳伸出手,吃的恰好上桌,吕阳躲开了他的手,夹起一只馄饨,低头咬了一口,又问:“你干吗做警察?” 筱满用手扇风,问店家:“能抽菸吗?” 店家指指门口。筱满把椅子搬到了门边,一只脚跨在门外,半边身子倾出去,点了根烟。 吕阳道:“你是不是白天又睡了一整天,又没去陈医生那里?” 筱满斜眼看他,抓起一只馄饨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囫囵咽下,道:“你在你们班上人缘是不是很差?” 。。玉岩。。 吕阳说:“你以前读书的时候,会愿意和一个老爸是毒贩,被枪毙了,老妈吸毒,在坐牢的人交朋友吗?” “怎么现在高中里都没有那种很有母爱的女同学了啊?”筱满抽了口烟,笑着看着吕阳。 吕阳翻了个白眼,端起绿豆汤喝。过了片刻,他举着碗,低声问道:“高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筱满说:“没说什么。” 他轻描淡写地添了句:“我没爱滋啊。” 吕阳又没声音了。筱满靠在墙上,看着外面,说:“因为不用回家。” 铺路的青石板之间伴有很宽的缝隙,野草疯长。日光灼灼,许多野草的许多叶片发了黄,枯死了一般。 吕阳说:“什么啊?”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做警察吗?”筱满剥了剥了墙上贴着的报纸彩页gg,那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油,显得“耀庭三期,城区尊享”几个字又沉又重。 第77页 筱满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吧。”他摸了下鼻樑:“小心鼻子别碰到水。”他又说:“对了,你记得你周末在新捷教育的英语角和一个外教学英语,做一个关于爱滋病的社会调查。” 吕阳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筱满拿了可乐就走了。 第十章 筱满(中) 正值日落,太阳西垂,金灿灿的光芒拥着万物,筱满踩着满地的树影走在人行道上,不时有人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开着电瓶车从他身边经过,白象区的路都很窄,行道树又多,绿化带也多,开电瓶车和骑自行车的常常抢占了人行道;路边的熟食店和小吃店鳞次栉比,取外卖的,送外卖的在门口排着队,拿着手机在巴掌大小的屏幕上厮杀;老旧的排风扇不停把后厨的油烟味打到马路上;“滴!滴!”,外卖骑手在汽车的鸣笛声中飞速穿过十字路口,公车勐地剎住车,急停在站台上,两根粗大的排气管里喷出青紫色的烟雾。牵着孩子的老人捂住了孩子的口鼻躲避着这阵烟雾。 “快点,快点!” “回家再吃!“ “可乐有什么好喝的?” 筱满低着头喝着可乐,尽量避开人,紧贴着路边的围墙走着,有时闯进了排队吃饭的队伍里,他把头低得更低,快步穿过去。天色黯了些,天光柔淡了些,排队吃饭的人里,有人举起了手机拍摄云朵。筱满跟着看了看,这天的黄昏很绚丽,很美,离他很远,很远。 他再一看周围,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耀庭绿地小区的门口,一瓶可乐喝完了。或提着菜篮或牵着小孩儿的人出入频繁,筱满混在人群里进了小区,就看到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正引着都约莫二十多岁的一女两男往大门口过来。年轻女人不停甩动手臂,一头黄髮跟着摇来摆去,她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别碰我啊!我曝光你们,你们耀庭的保安打人!什么高档小区啊,暴力威胁别人人身安全!” 一个年轻些的保安便说了:“大家都看着呢,谁打你了?谁动你一下了?你在小区里搞直播,影响了住户的生活和隐私!” 一个手里抓着个照相机的男人推了下那年轻保安:“我们影响了谁的隐私了?你们这里死过人,群众还有知情权呢,我们这是维护公民群众的基本权益!” 年轻些的保安脸红脖子粗,要去抓那个拿相机的男人:“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新闻早报过了!也早结案了!我警告你啊,你别动手啊,你动手我们保安有权还手的!” 年轻女人大声喊“好”,带头鼓掌,招唿起了周围的路人:“大家快看啊!保安打人了!快拍下来!快拍下来!” 还真有路人拿出了手机对着他们拍。 “不要拍了,不要拍了。” “你们看,把我的胳膊都掐红了。” “你不要血口喷人!根本没人碰过你!” 一个岁数很大的保安从门卫室里走了出来,和三个男女中的一个戴眼睛的男人一块儿挡在了保安们和那对还在吵嚷的男女中间,劝说着:“好了,好了,都少说一句!” 更多人停下了步伐围观,指指点点地议论了起来:“就是他们,跑8幢下面去偷拍。” “上楼了吗?” “上去了啊,熘上去的,被人看到了,告诉了物业,物业通知了保安来处理嘛。” “604的人回来了没有啊?” “不知道啊,诶,老庄,和你一幢的,604回来了吗?” “604是不是年头才又卖掉啊?” “邪门得很。” “卖了多少钱啊?他们是不是也是三室两厅?” 那三名男女此时站在了小区门口,拿相机的蹲着抽菸,年轻女人也点了根烟,抖着腿抽菸,一手滑手机。戴眼睛的男人客气地问那年长的保安:“那我们能和物业申请个拍摄许可证再来拍吗?” “物业今天下班了,明天你们自己打电话问。” “哦,那物业电话能麻烦您给一下吗?” 那年长的保安一抬下巴,举起手里的电筒,喊住了一个开着外卖车要进小区的年轻人,说:“外卖不能进去!停一下,打电话给业主,自己下来拿。”他便去和那送外卖的说起了话。其余保安排成了一排,查看起了每个进门的人的门卡,询问他们的住所,来走亲访友的就要业主下来接人。 戴眼镜的男人扶了扶眼镜,笑了笑,喊上那对凑在一起抽菸的男女,走了。 看热闹的人群散开了,筱满也走开了,他穿过一片欧陆风情的花园,绕过摆了一些儿童游乐设施的沙地,走过几座假山,一片莲池,停在了一个雪白的花架下。沿着花架攀爬生长的蔷薇花开了,黄色的,粉色的花朵簇拥在一块儿,开在花架的顶上,直要和漫天的彩霞融为一体。 有人举着手机拍蔷薇花,接着,手机镜头慢慢移向了花架后的8幢。筱满咳了一声,这人扭头就跑了。 孩子们在小区里玩耍,时而拍手欢笑,时而尖叫狂奔。这里的房子都不高,几乎都是连排屋,只有在这片花架后头有一排公寓楼,最高也就6层。 筱满坐在花架下面,举目仰望,他数了数,数到6楼的位置,匆忙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了。他点了根烟,捂着肚子又坐了会儿。一个男孩儿大笑着跑过来,撞到了他的腿上,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看了筱满一眼,嘻嘻哈哈地自己就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跑开了。 第78页 筱满胃里泛酸,鼻尖也酸酸的,天黑了,他抬头一看,8幢6楼的几扇窗户里都透出了灯光。 他坐车回了瑶池,进了舞厅他就去了厕所吐。 不一会儿,外头有人敲门,还很关心地询问:“筱神探,你没事吧?” 筱满漱了下口,用冷水洗了把脸,开了门,看着站在门外的尹妙哉,道:“这次来找猫?” 尹妙哉眨着大眼睛:“不是啊,我们不是还没找到黑山杀手吗?” “不是警察在找吗?”筱满低头点菸。 “人多力量大啊。” “警察的资源肯定比我们丰富啊。”筱满抽了口烟,说道。 尹妙哉又眨了眨眼睛,眼神坚决,口吻坚定:“订金三千,三天内找到人,再给你三千,一个星期内找到人,一千五。” 她话音才落,吕阳从她身后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叠纸,和筱满道:“你的资料,你放垃圾桶里的,给你吹干了。” 筱满挠挠面颊:“放垃圾桶里那就是扔了……” “垃圾要分类,西瓜皮和纸不是一类的。”吕阳说,“而且你不是要帮尹老师找人吗,这算是资料吧?”他瞅着尹妙哉。 两人站在红红的灯光下,交换了个眼神,互相笑了笑。 筱满抹了把脸,看了看吕阳,又看了看尹妙哉,从厕所里走了出去,催促吕阳:“你写作业去吧。” 吕阳还看着尹妙哉,和她道:“尹老师,那东西放你座位上。”才走开。 筱满笑着说:“你们倒混得挺熟。”他望着吕阳的背影,思忖了番,对尹妙哉道:“订金就不用打给我了,买台三千以内的手机吧。” 尹妙哉也望着吕阳,道:“附中的这个英文作业也太有难度了吧,我以前上学的时候从来没要写过这种东西啊,爱滋病的社会调查报告可不好写啊。” 筱满呛了一下:“他找你辅导啊?” 尹妙哉一看他:“不说这个了,你要手机是吧?”她拿出手机在网上淘起了货,“品牌,性能有什么要求吗?你的手机坏了?” “就时下年轻人用的那些牌子吧。” 两人往卡座走去。尹妙哉说着:“筱神探,你看新闻了吗?404的死者是个离家出走的离异女人,老公家暴她,她和老公离了婚,当时肚子就已经很大了,本来想引产的,结果孩子月份太大了,没引成,大概是产前抑郁很严重,离婚之后和父母住在一起,5月21号的时候,父母回家后,发现她不在家,报了警,一直处于失踪的状态,警察打电话给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崩溃啦,她前夫也特别崩溃,还说他们本来已经在商量復婚了,他已经痛改前非了。” “新闻说得这么详细?”筱满在舞池里看到了芳芳姐,把徐姐的公交卡给了她,寒暄道:“姐,早上怎么没看到你啊?” 尹妙哉兴致勃勃地说着:“现在可不比十年前了,各种获取信息的手段太多了,不过有些爆料看看也就算了,一看就是胡扯,蹭热度的。” “老头子去体检,一定要我陪,我说你找你女儿,找你儿子陪嘛,他说,我给你钱,芳芳,你陪我去嘛,还说什么,到了医院,我就是你的老头子,你就是我的老婆子。” 筱满哈哈大笑:“徐姐的公交卡,麻烦你带回去给她吧。” “有个那女的小学同学的表弟说什么那女的加入了一个自杀团体,可能是自杀。” “露易丝怎么还没来啊?老张就等她唱个《无言的结局》呢,是吧老张?” “张叔好,好久没看到您了。” 尹妙哉拽了下筱满:“你在听我说话吗?” 筱满和张叔握了握手:“你们坐哪儿啊,过会儿送个果盘过去。”他回头看了眼尹妙哉:“在听,在听,自杀团体是吧?” 张叔指了个位置,筱满往吧檯走去。尹妙哉跟着他,要给他看自己的手机:“喏,还爆出了聊天记录,一个微信群,叫什么‘不完美的人’。” 筱满走到了吧檯里,吕阳正趴在那里写作业,他收拾了他的作业本,指着一扇小门说:“上楼去写。” 尹妙哉在吧檯前坐下了,手里还举着手机:“还有,你知道的吧?十年前耀庭的604案,死者也是一个孕妇,但是这个孕妇的胎儿呢,没有被剖出来,不像这次,当年就是这起案件引起了外界广泛的关注,也是因为网络发达了吧,消息传得更快了,而且当时快办奥运会了,青市虽然离北京十万八千里,不过奥运前警察一直搞严打,结果还是出了这么大事,大家都很关注。 “你说爱琴海杀手十年里杀人没断过,就是抓不到他,08年,一个月没到就破案了,也难怪有人说当年搞错了人,真兇另有其人,可能是因为戴柔十年前才调来青市吧,她以前在田城就是出了名的女神探了……” 吕阳没动,还坐在吧檯后头,他问筱满:“你要调查连环杀手啊?” 筱满拍了下他的脑袋,抓起地上的书包,走到了那小门前:“上去写去。” 尹妙哉敲了两下吧檯上的吊灯:“这里太暗了,吕阳,你会写坏眼睛的,当警察,视力得有5.2。” 第79页 吕阳说:“我看电视里警察也有戴眼镜的啊,我又不是考空军。” “不是硬性要求,但是你想啊,你要当个特警,戴个眼镜多麻烦啊,戴隐形眼镜那还会掉呢,出任务多不方便,就算普通民警,那也很不方便啊,你说对吧?” 吕阳沉默了会儿,拿了笔袋和参考书,塞进书包里,拿着书包,抱上作业本,起身上楼去了。筱满站在门口仰头看他,喊道:“当什么警察啊?你不是要当外交官的嘛!” 他转过身,对尹妙哉笑了笑,拍拍屁股:“谢了啊,请你吃水果吧。” 他从冰箱里拿了许多苹果和橙子出来,在水槽里清洗。尹妙哉说:“他说他妈妈在坐牢。” 筱满点了点头,找了把水果刀,拿了两个大玻璃碟子,开始削苹果。尹妙哉又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啊?” 筱满垂着眼睛,问道:“等会儿我找个人分析分析那些视频和发视频的帐号。” 尹妙哉轻轻说:“筱神探,你知道的吧……他这个家庭背景,没法当警察也没法当外交官……” 筱满削了只苹果递给尹妙哉,笑着说:“诶,你看,皮都没断。” 尹妙哉没接苹果,紧靠在吧檯上看着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两下,筱满自己拿起削好的苹果啃了一大口,望着舞池,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团体作案?” 尹妙哉敲了下吧檯,又激动了:“我也这么想过!这个黑山杀手可能以前和爱琴海杀手是一起作案的,爱琴海杀手死了,他的身份没有暴露,销声匿迹了十年,重出江湖了。” 舞台那里,身着亮片西装的乐队成员正在调试乐器,他们的身上闪闪发光。筱满又咬了一口苹果,尹妙哉道:“我还是觉得当年击毙的事情有猫腻,你想啊,那么多起恶性案件,一个人犯案其实难度很大的,唉,怎么就不审一审,不问一问呢?而且之前还有好多案子都怀疑是爱琴海杀手干的,照理说应该抓人回去审的,当年那个警察也太马虎了,会不会是个新手啊?以致于现在有这么一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逍遥法外,筱神探,你看网上的案情分析了吗?有个网友分析的东西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根据警方公布出来的消息,爱琴海杀手从98年就开始杀人了,不过,我觉得他说不定更早以前就开始虐待小动物,杀小动物了,虽然引起大众广泛关注是在08年,之前那些大家都怀疑是他干的案件,警方也没有给个明确的说法,大家只能猜了,唉,想来想去还是要怪那个菜鸟警察,怎么就击毙了他呢?” 筱满听着,摇了摇头,声音讷讷的:“黑山杀手如果真的是当年的同谋、帮凶,那他为什么销声匿迹十年?” “或许他是生了什么大病?或许因为别的事情去坐了牢?” 尹妙哉又敲了几下桌子,咚咚,筱满的心跟着咚咚跳了几下。他抬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尹妙哉说道:“98年6月,黄果子村女子被害案,尸体经过简单的防腐处理,内脏被掏出;00年12月,单亲母亲和三岁大的孩子在家中被害,尸体进行了防腐处理,内脏被掏出,怀疑死者死亡时间一个月之前,却没有异味;01年2月,3月,5月,都有类似的案件,都是女死者或者十几岁的女孩儿,之后就要到06年,你看这篇报导的描述啊,尸体的防腐处理技术高明,死人也栩栩如生,06年到08年的这些找不到兇手,按照尸体的特徵,作案的特徵,极有可能是爱琴海杀手犯下的案件,全都发生在夏天。 “而且,死者不再限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或者小孩儿,成年男性,中年男性,青年夫妻,什么样的人都有。他的防腐手段也变得更高明了,专门挑很热的夏天犯案,有种挑战自我的感觉,有没有?我怀疑这个时候要么兇手的体格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他那时变得更强壮了,他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的殡仪馆工作,接触到了更多的防腐方面的知识,对了,你知道被击毙的爱琴海杀手是在殡仪馆工作的吧?要么,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帮凶。” 乐队在演奏轻快的舞曲。舞池里没什么人,不少客人都只是坐在卡座上磕瓜子,抽菸。男人抚摸女人的头髮,女人翘着二郎腿摇晃着小腿。 “我认为黑山杀手不是警方认为的,简单的模仿犯。” 筱满眨了下眼睛,看向尹妙哉:“戴柔他们是这么和你说的?他们认定是模仿犯了,你不这么认为,所以你想自己找到兇手,来证明警察判断错了?” 尹妙哉理了理长发,缩起了肩膀,眼神躲闪,低头看着手机,接着语速飞快地说道:“我在图书馆泡了半天了,真的,我看了那些以前报导的旧案件,黑山杀手和爱琴海杀手之间肯定有着某种特殊关系,要么黑山杀手就是真兇,当年被击毙的爱琴海杀手是破案压力下的替罪羊,要么他们两个曾经一起犯案,他把一个孕妇和孩子陈尸在爱琴海大酒店404是对警方公开的挑衅,他一定是个很需要公众关注的人,防腐尸体,将尸体摆成各种各样的造型,都是出于一种傲慢,一种病态的自大,炫耀的心态,因此他消失的这十年一定是有什么逼不得已的原因,不然他怎么可能按捺地住杀人的冲动,按捺地住不向大众炫耀自己的本领?我觉得不可能。” 第80页 筱满放下了手里的苹果,他又有些想吐,找了瓶水,喝了几口后,他道:“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尹妙哉问道:“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去黑山,去找拍视频的地方看看?去找找目击证人还是回到犯罪现场?” 筱满看着她:“尹老师,这不是你无聊生活的游戏,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尹妙哉也看着他,放下了一串钥匙,“车随你开,但是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行动。” 尹妙哉又说:“学校里我已经请了假了。” “你男朋友呢?” “是未婚夫……” “他知道吗?” “我想做的事情他都会答应的。”尹妙哉说,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她看了眼,道:“手机发货了。” 筱满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说:“你等我一下。” 他去楼上房间里找了半天,在一堆衣服下面找到了那天那个装有胶水,剪刀等拉拉杂杂东西的塑胶袋。他提着那袋子去敲了敲隔壁一间房间的门,屋里只开了盏书桌上的檯灯,吕阳在桌边写作业。筱满把顶灯也开了:“早点睡,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他下了楼,找到芳芳姐,把大门钥匙给了她,就和尹妙哉一块儿出门了。尹妙哉走路带风,筱满步子跨得也很大,他走在前面,直接进了边上的百家乐饭店。 尹妙哉跟着进来,走到筱满边上,用手掩住嘴,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人,悄声问筱满:“你怀疑黑山杀手来过这里?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筱满说:“我还没吃晚饭。”他问尹妙哉:“你吃了吗?” 尹妙哉一怔,肚子比她的嘴先给反应,发出“咕噜”一声。 筱满说:“先吃点东西吧。“ 第十章 筱满(下)part1. 百家乐里已经没什么用餐的人了,大厅里门可罗雀。尹妙哉和筱满占了一张靠窗的六人位的大桌子,面对面坐,尹妙哉翻着菜单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这里什么菜比较好吃啊?你爱吃什么啊?这里的特色菜是什么啊?吃套餐还是单点?要喝点什么吗?” 筱满要了壶香片,说:“我都吃,不挑食,你点吧,随便点。” 尹妙哉从菜单后抬起了头,两颗深棕色的眼珠将筱满扫了许多个来回,叫来了服务员,要了个养生滋补套餐。 筱满摸了摸脸,倒了两杯茶,给了尹妙哉一杯,笑了笑。尹妙哉轻声说了声“谢谢”,又问他:“你刚才上楼去拿了什么啊?” 筱满说:“钱包。” 尹妙哉转了转眼珠,抚了下桌面,微笑着将话锋一转:“吕阳的脸怎么了?” 筱满也笑:“要不……你分析分析?” 尹妙哉道:“我觉得吧,他是被人打了。” “不是打架?” “他手上没伤啊,就脸上有伤,应该是单纯被打。” 筱满抱拳作揖,无声地笑着。尹妙哉的眼睛瞬时大了一圈:“真的啊?真的光挨揍了?我猜对了?” 筱满默默点了点头,尹妙哉脸上的兴奋和笑意却消失了,皱鼻子皱脸地埋怨了起来:“附中现在招的都是些什么学生啊,怎么能在学校里乱打人呢?” 筱满遂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在学校里被其他学生打的?说不定是在外面遇到了小流氓。” 尹妙哉头头是道地分析了:“小流氓就打他这么几下?小流氓堵人那不都是一帮子人对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肯定弄得浑身都是伤啊,吕阳就脸上有伤,肯定是在学校被人打了,然后,被老师看到及时阻止了。” 筱满说:“尹老师,可以啊,”他有所感悟,“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推理破案,所以找了个刑警结婚啊?” 尹妙哉的眼神一敛,沉默了,双手圈着小小的茶杯,低下了头,低垂了眼眸。筱满自知失言,轮到他转移话题了,他道:“那照尹神探分析,你觉得黑山杀手重出江湖,目前为止都干了哪几个案子啊?” “我觉得黄果子村蓝色女尸,清水花园5栋304,还有爱琴海都是他干的。” “清水花园5栋304?” “你不知道吗?就发现蓝色女尸那天,下午,在清水花园发现了一对老夫妻,也是做了防腐,说是浑身被涂的黄黄的,死了有一阵时间了,丈夫膝盖有伤,兇手矫正了他的膝盖,还把两人摆成了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照上的样子,给他们穿上他们那张结婚纪念照上的衣服,你说是不是变态?真的是很有病……” 服务员来上菜了,热腾腾的饭菜摆了一桌,筱满给尹妙哉盛了碗油黄的花胶鸡汤。尹妙哉抬眼看了看他:“你不吃?” 筱满便举起了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说:“吃啊,吃。” 尹妙哉的目光还滞在他的脸上。筱满就夹了一筷子凉拌木耳,笑着塞进了嘴里,勉强嚼了几下,硬咽了下去。他把头箍拿了下来,抓了几下头髮,道:“李姐的头箍,时髦吧?” 他放下头箍,低头夹菜,埋首吃菜,长头髮垂了下来,他就用手捂住头髮,撑着额头继续夹菜,继续大口吞咽。这吃得满嘴油光了,筱满咳嗽着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 第81页 尹妙哉喊住了他:“你等等,”她啪嗒放下了碗筷,道,“你不会是又要藉口上厕所就这么走了吧?你刚才去楼上到底拿什么了?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筱满又坐下了,坐在尹妙哉边上,把那只塑胶袋从裤兜里挖了出来,说:“就拿了这些,勘验现场用的。” 尹妙哉指着袋子里的东西:“电筒,剪刀,可以理解,蜡烛……勉强也可以理解……那这个胶水和这个糖果盒子能派什么用场?” 筱满说:“有它们的用处。” “真的?” “真的,你搜搜502显印,用502和这个铁皮的糖果盒子,还有蜡烛就能做个简易的显印装置,用来显印手掌印,指纹。” 尹妙哉将信将疑,抚着桌面,柔柔地看着筱满,柔声问道:“刚才你在瑶池说是要去找分析视频的人,那为什么特意拿上这些勘验现场用的东西?你刚才还打算揣着它们去上厕所,你还拿着我的车钥匙,对吧?你老实说吧,是不是嫌我累赘?还是觉得我是来玩侦探游戏的,是打算撇下我单干还是根本不打算好好查这些事情?你嫌钱少?” 她一招手,喊来了服务员就问:“你们的后门在哪里啊?在厕所附近吗?” 服务员不明所以,点了点头,说:“是靠近男厕所……您……需要从后门离开吗?” 筱满摸了下桌布,笑出了声音,靠近了尹妙哉,说道:“我觉得你可以去考刑警,当老师浪费了。” “不浪费吧,都是为社会做贡献的事情。”尹妙哉稍显不悦,又很无奈,望着筱满,恳切地说道:“我真的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想到有这么一个变态逍遥法外,我就觉得……我该做些什么,真的,你笑我多管闲事也好,觉得我怎么样都好,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我们是能一起帮到警方破案的。”她还道,“你要是嫌钱少,可以商量啊,我也是第一次找私家侦探,我对该给多少钱没什么数……” 筱满就把她的车钥匙,连同那塑胶袋都放到了桌上,说:“我也是真的要上厕所,你要不放心,这袋子,你的车钥匙我都留下来。” 他摸出手机,打开了搜寻引擎,说:“我不骗你,真的,我搜给你看,502,显印……” 他啪啪打字,搜索结果跳了出来,他就把手机放在了桌上,说:“手机我也留在这里,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它了,我真的是去上厕所……我不是嫌钱少,你给的价钱很合理,你看啊,你花钱雇我,我目前呢,只是收了你一个订金,要是把你弄得不高兴了,说不定你就撇下我了,去找什么张神探李神探了,对不对?我真没必要甩下你单干,惹你不高兴,你说是不是?” 尹妙哉拿起他的手机,又看了他好几眼,筱满要走,尹妙哉把手机还给了他,说道:“我要你手机干吗啊……” 虽然她看筱满时还是充满了狐疑和不信任,但她并没再阻拦。 筱满拿了手机,进了男厕所就从一扇窗户翻出去,熘了。 他打车去了清水花园,离小区还有一个路口时他让司机停了车,下车步行往小区去。他一路走一路往清水花园门口张望,那门口有个门卫室,左右两边分别是进出小区的通道,有仅能供一辆汽车出入的,设有电子闸门的行车道,也有铺了道板砖,高出路面一些的人行道。通道两边的居民楼的墙上安了两个监控摄像头,分别对着入口和出口,摄像头下的红灯亮着。 小区的大门两侧开了不少商铺,一间还开着的便民超市,一间关了的按摩店和一间拉上了捲帘门的水果店门前也都装了摄像头,也都在工作中。 此时,门卫室里头坐着两个穿制服的保安,有些岁数了,正凑在一起玩牌。有汽车进小区,要么刷电子门卡,要么由保安出来登记来者的信息之后放行。出小区的车辆都不用刷卡,那道电子闸门似乎是感应式的。行人无论进出都是通行无阻。 筱满双手插在口袋里,抬头挺胸地进了小区,路过门卫室时还和那两个保安点头致意,打了个招唿。其中一个保安也沖他点了点头。 他找到了五栋楼下,循着地上的菸头,走到了附近的一片垃圾分类中心前,那里的一只专放干垃圾的垃圾桶附近的菸头最多。他站在那些菸头边,看着5栋点了根烟。 过了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个双肩包开了5栋的电子防盗门,进了楼。筱满继续抽了会儿烟。眼看电子防盗门就要关上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用脚挡住了门,四下看了看,闪进了楼。 他到了304门前一看,304的房门是一扇简单的木门,而周围的住户全是防盗门,这木门还很新,像是刚换上去的,门上贴了封条,有被撕开过的痕迹。筱满摸了摸那门锁,抓了抓头髮,下了楼,找了块石头挡住了防盗门,去了那间便民超市。 他在超市里买了一包发卡,一只牙刷,这下支付宝上就剩二十五块了,他回了5栋,正要进楼,瞥见了一棵几户贴着居民楼生长的高大槐树,他忍不住走了过去,站在树下仰头望了望。槐树的树冠几乎长到五楼了,繁茂的枝桠间隐约能看到一小片残枝少叶的痕迹,像是被什么巨兽啃开了一个豁口,筱满将目光向这豁口开口的方向平移过去。它正对着一个三楼的阳台。 第82页 筱满把买的东西放在了树下,手脚并用,爬上槐了树。爬到那豁口所在的位置时,他往下数了数,这里确实是三楼的高度,豁口对着的确实是三楼的一个阳台。那阳台上装着防盗窗,高处挂着一些衣架,能看到洗衣机,几盆盆栽,有的已经枯死了,有的花盆里长出了不少杂草,一些袋装鸟食堆在墙角。防盗窗的栏杆上沾到了不少鸟屎。 筱满抱着树枝,往边上稍一伸手就摸到了固定在公寓外墙的一根水管。他晃了晃那水管,固定得十分牢靠。 忽地,楼上的阳台亮起了灯,筱满赶紧下了树,回上3楼,回到304门口,拆开那包发卡,取出了一根,摸黑撬锁。锁很快开了,他小心地揭开封条,进了屋,悄悄合上门,脱了鞋子,往屋里走去。 304里萦绕着一股怪味,酸涩中泛出些许鱼腥气,闻久了实在有些呛人,筱满不得不拉起衬衣捂住了口鼻。 第十章 筱满(下)part2. 房子不大,铺了木地板,布局清晰明了,一条走道从门后贯穿到底,两边是厨房和客厅,厨房外有一小片用作餐厅的地方,再往走道深处去,可以看到左右各开了两扇门,走道的尽头另有一扇虚掩着的房门。 月光穿过阳台上的防盗护栏撒落了几束在客厅,客厅里只有一张摆在中央位置的茶几,一台贴墙根站着的立式空调和一只放着电视的电视柜,看上去有些空。筱满绕着那茶几走了一圈,来到了客厅的西墙边,他蹲下摸了摸这里的地板,它们比客厅别处的看上去更干净一些,地上隐约能看到个长约一米五六十,宽半米多的长方形边框。筱满抬起头,往垂直于这边框的墙面看去,在离地大约一米七左右的的地方有一枚钉子。 筱满搜了搜有关清水花园304的新闻,《青市晚报》的报导最先跳出来,新闻很短,标题颇长:“热门学区小区一周惊现两起命案,老夫妻惨死家中,无人问津。” 报导配了一张图,那是一张隔着相框拍摄的照片。照片里是两个肩膀靠在一起的男女,只有上半身,看不到手,人脸打了码,看不清样子。那女的穿了条颜色鲜艷的碎花裙子,男的穿军装,胸前配戴着两枚勋章。配图下标註着“死者夫妻十周年结婚纪念照”。 报导中提到,兇手将两名死者在其客厅沙发上摆成相互依偎的样子,还将他们打扮成了两人十周年结婚纪念照上的样子——那十周年结婚纪念照就挂在客厅沙发上方。 两名死者被发现时都戴着婚戒,女死者手上涂抹着鲜红的指甲油,两人暴露在外的肤色显露出病态的蜡黄,兇手还在两人的膝盖中填充了棉花,使得它们看上去十分饱满。关于死者的描述就限于此了。 写这篇报导的是晚报的记者刑天翔,稍微描述了下案情后,剩余部分就是在讨论房价和老龄化的问题了。 筱满往后退了几步,对着那茶几后的空墙拍了张照。室内太暗了,手机的闪光自己开了起来。他又拍了地上的边框痕迹,墙上的钉子,接着看了看阳台,又看了看厨房,先往厨房去了。他在厨房炉灶边放酱料的地方找了好一阵,找到一瓶白醋,一瓶陈醋,瓶身都有些油腻,都是半满的。他把它们放在一起拍了张照。厨房里的刀具整齐得放在一个刀具架上,他也拍下了这些刀具。 厨房里的冰箱还通着电,里面没有生鲜,只有一些开了罐的酱菜,腐乳。厨房的垃圾桶里没有套垃圾袋。 筱满又扭头望向阳台。对面的公寓楼里只有两扇窗户还透出灯光,而就在他看这么一眼的时间里,对面的公寓楼里只剩下一扇窗户还亮着了。筱满看了看时间,此时是晚上九点半。清水花园里已经听不到什么人声了。 筱满出了厨房,用手机照着地上,慢慢地往里走,走到两边都是房门的过道上时,他蹲在了地上看着地板。 他脚下的木头地板上出现了两道浅浅的划痕,这划痕的一头可以追溯到餐厅的餐桌边,划痕的另一头一直延伸进了一扇门里。筱满推开了那扇门——这门内是个厕所,厕所正对着一个房间——那是一间卧室。 卧室边上便是走道尽头房门虚掩的那间房间了,筱满也去看了眼,那是个杂物间。而从杂物间到厕所的地板上也能看到一些轻浅的划痕,这划痕只有一道,时断是续的。 两处划痕仿佛两条小河,分别从餐厅和杂物间流向了厕所。 筱满回到了那一端出现在餐厅的划痕边,他照着那划痕,跟着它进了厕所,厕所里舖了瓷砖,地上看不到划痕了,只是靠近餐厅的那一侧的门框上掉了些漆,像是被什么东西刮到了。厕所里有个淋浴房,那淋浴房里放着一只方便残障人士洗浴的摺叠椅,厕所的墙壁左右都装了金属扶手,显得本就不大的空间十分狭窄。 筱满仔细地将两边的金属扶手都照了个遍,那金属扶手擦拭得很干净,手机照过去,反射出刺眼的银光。淋浴间里也很干净,始终盘旋在房间里的那股奇异的腥臭味此时更浓烈了,筱满走进了淋浴间,捂住鼻子,拿出那支新买的牙刷伸进了排水口里,他用牙刷刷头在排水口周围缓缓地抹了一圈,拿出来看了看。刷头上挂了些银髮丝。血腥味、酸味、鱼腥臭从排水口泛上来,直叫人头昏脑胀。 筱满放下了牙刷,转身打开边上的马桶检查了番,马桶里没什么怪味,马桶盖和马桶圈都很干净。 第83页 他便起身走到了洗手台前,檯面上整齐地放着刷口杯,肥皂盒,雪花膏之类的日用品。那沾上了不少水点痕迹的半身镜里,一个紧抿着嘴,脸色苍白的男人一闪而过。 洗手台的排水口附近也没有什么怪气味。 从厕所出来后,筱满去厨房找了只保鲜袋把那只牙刷装了进去,塞进了口袋,便跟着那从厕所另一侧门框附近消失的时断时续的划痕进了那间杂物间。 杂物间里放着两张旧藤椅,一些家具和电器的纸箱,还能看到一张轮椅,一台摺叠式自行车。 杂物间的地上没有明显的划痕,墙上也很干净。 之后,他去了卧室。这是这套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房间了,能看到一张双人床,电视机,一排衣橱,两只带抽屉的床头柜。家具的颜色偏深,衣橱里的衣服也都是款式陈旧,颜色单调的衣装。一只床头柜上放了一瓶护手霜,抽屉里都是些袜子,电池之类的杂物。卧室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柜子上也没有任何摆件,工艺品。这是一间朴素到显得有些寒酸的房间。 出了卧室,筱满去了阳台,他对着空悬着的衣架们拍了好几张照,打开洗衣机看了看,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他又往防盗护栏外看了看,只见那棵高大的槐树的缺口正对着它,槐树的颜色很深,那缺口像一条大狗张开的嘴。 筱满举起手机,对着缺口拍了张照,闪光灯一闪,遽然间,对面的公寓楼一层也有什么光闪了一下。筱满赶忙收起手机,穿上鞋带上了门,匆忙把封条贴了回去就跑了。他快步出了小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阵,就听到一声鸣笛声在他耳边炸响开,筱满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马路中间,一辆轿车擦着他开了过去,车上传来骂声。 轿车开远了,骂声也远了,马路上空空荡荡。 筱满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臂,走到下一个路口,拦了辆计程车,要去豪门酒吧。 计程车开了没多久,他一看计价器跳到了20,忙喊了停,下了车,走了半个多小时走到了豪门酒吧门口。这会儿豪门门前排了不少人,一个守门的穿西装的大汉看到他,直接放了他进去。 酒吧里太热闹了,到处都是人,音乐轰隆隆得响,地板,天花板好像都在跟着音乐的节拍震动。筱满也跟着震了起来,他周身的肌肉、神经仿佛也都在微微震动,微微放松。他松弛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那人在他耳边数落他:“怎么现在才来啊?等你很久了!这次一定要留个微信啊!” 这是个年轻男人,眼线飞进了鬓角里,眼皮上闪闪发亮,身上黏着一股熟蜜桃的气味。他对着筱满直笑,笑得筱满也跟着笑了起来。年轻男人将他推进了一张圆卡座桌边,桌边都是人,桌上都是酒,到处都是醉人的香气。 筱满拿起一只装满了黄汤的酒杯就干了:“不好意思,迟到了,自罚一杯!” “一杯怎么够!起码三杯!”围坐着的人们起闹,给他挪出了个空位,筱满就坐下了,立即有人又递酒给他,他举杯就喝。有人摸着他的腿和他说话,他只管答应,只管笑,有人揉着他的头髮靠近他,有人的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他都笑,都点头。 他的手脚很快就暖和了起来,身上每一寸都暖暖的,这么多人挤着他,挨着他,他们全都很兴奋,全都生机勃勃的。 “我还没有你的电话。”一个男人在筱满耳边说话。筱满笑着点头。 “我们很合拍,你不觉得吗?” “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筱满看着这个和他说话的男人,又灌了一杯酒。他的视线开始模煳了,情绪逐渐高涨。他跟着音乐轻轻摇摆了脑袋。 “这里好吵。” “你说什么?” 男人把他拉起来:“你电话是多少啊?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筱满说:“你真的姓林啊?” “对啊,你要看我的身份证吗?”男人说。 “你好神秘啊,没有人能联繫到你,你是干什么的啊?”男人又说。 “对!今天是晴天!”筱满说。 男人哈哈大笑,推着他起来,推着他往人群外走。筱满跟着舞池里大笑的人一起笑。他们穿过了舞池,来到了一条暗暗的走廊上。这里稍安静了些,可人还是很多,随处可见靠在一起或抽菸,或只是靠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时间好像变得很慢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眼神都很慢,每一缕从香菸里升起来的烟雾也都很慢。筱满慢慢地笑着,慢慢地维持着笑脸。他发现在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的很多裱在金色相框里的镜子里,一个吊着嘴角,脸色红润,头髮半长的男人频频沖他眨眼,对他笑了又笑。半长发的男人很放松,怡然自得,完全融合进了周围那欢快热闹的气氛里。 筱满问男人:“去哪里啊?” 男人大声说:“一个能说话的地方!” “你要送我花?” 男人又是一阵大笑,握住筱满的手,拉着他走。镜子里那半长头髮的男人不停偷看他,筱满被他看得有些头疼,只好对他笑。 “小至,小至!” 走廊上突然有人这么唿唤了好几声。筱满拉着男人进了边上的厕所。 第84页 “这是女厕。”男人看着一排隔间说。筱满耸了耸肩,拉着他进了一间隔间,关上了门。男人的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你穿成这样,今天去哪里面试啊?” “我不喜欢吃面条。”筱满说。 男人笑着咬了他的肩膀一口,把他转了过去,压在了墙上。墙很冷,筱满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跟着就挣了下,要转过去。男人抚摸着他的后背,一只手箍住了他的腰。他的手很热,唿吸潮热。 筱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有些发抖了:”让我转过去……” 男人却压得更用力,筱满又挣了几下,不乐意了:“我说了让我转过去。” 男人低低地笑,浓重的酒气喷在筱满的脖子上。筱满的手肘往后一顶,转过身,一拳打在了男人脸上。男人捂住了鼻子,直瞪着筱满,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筱满拉起了裤子就走了出去。他喝得实在有些多了,脑袋很重,浑身无力,脚底虚浮,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一不小心撞到了又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这是个壮汉,两胳膊纹身,边上还跟着一群同伴。壮汉揪住了筱满就嚷嚷:“操你妈,走路不看路啊?” 壮汉边上的同伴们还推搡起了筱满。 那镜子里的半长发男人摇摇晃晃,碎成了无数个,掉出了金色的镜框。 筱满一抖,咬牙握紧拳头,瞅准了一个推搡他的男人,扑上去把他压在了地上就打。有人要拉开他,有人来打他,胳膊伸到了他面前,他就咬,脸凑到他面前,他就出拳,他听到唿救的声音,还听到尖叫声,他抓住了两条穿西装的胳膊,又被这两条胳膊反抓住。 他被两个穿西装的高大男人一人一边架住,从后门扔了出去。 下雨了,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地下着,徒增暑气,更湿,也更热了。 筱满坐在地上,闷闷地喘了几口气,他的脸有些痛,手指关节也隐隐作痛,他揉了揉胳膊,一摸口袋,摸出个空烟盒。他在一个水塘边上看到了半支烟,捡了起来,点上了。他叼着烟爬起来,拍了拍屁股,捂着肿痛的半边脸,找了辆往府北区去的公车,上了车。 公车开过了瑶池,他下了车,府北没在下雨,空气里有泥土的气味,他走进路边的一间超市,在雪柜里挖出了两根压在最下面的盐水棒冰去付钱。收银员拿了盒创口贴出来,筱满摇了摇头,就要了棒冰,恰好三块,花完了他身上的所有钱。 他嘴角才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右眼的眼皮很重,眼睛没法完全睁开了,他拆开了一根棒冰,咬了一小口,盐水刺激到了伤口,他抽了口气,把另外那根没拆的棒冰敷在了右边颧骨上。他拖着步子又往瑶池走了几步,经过百家乐门前时,实在走不动了,在路边坐下了。酒劲上头了,向他的大脑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他再动了。 一辆轿车开过来,车灯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低下头,往外啐了口血水。 “筱满!!” 一个女人很干脆地喊了出来。筱满抬头一看,就看到尹妙哉的吉普车停在瑶池楼下,她的车边站着两个人,轿车车灯的余光掠过他们身上,尹妙哉探出个脑袋来和他挥手,那两个站在车边的人都定神望着他。其中一个是戴柔——她已经皱着眉头开始点菸了,另一个是那天他在烧烤店里见过的白t恤男子,他身上还是一件没有任何图案花纹的白t恤。 这三个人或嗔或无奈或…… 筱满形容不出白t恤男子看着他时的情绪,他肯定在观察他,研究他,像在阅读什么说明书似的,他似乎试图搞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但又不在意他经歷过什么。他还有些像一个突然获得了新玩具的孩子,既想看一看说明书,好明白这玩具的构造、原理,好知道该如何通过这玩具获得快乐,又想立马丢开说明书,直接去玩,去体验。白t恤男子好像因此陷入了困惑两难的境地了。 筱满被他看得有些想笑。 第十一章 赵尤(上) 赵尤在一队办公室的摺叠床上睡了会儿,听到有人进来,便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这就听到詹轩昂说:“田家失窃的赃物列表,证物那里整理好了。” 赵尤伸出手接了几张列印纸过来,粗略扫了一眼,撑着下巴说:“这里面有一张张立的工行卡和驾照。” 殊乐端着泡面盒走到他边上,弯下腰,看着那列表,问了句:“戒指,手錶已经处理掉了?” 詹轩昂拉了一块白板过来,袁园从笔筒里抽了一支马克笔递给他,詹轩昂拿着马克笔说道:“帮忙销赃的那个开钟錶店的老沈交代了下家,卖给了网上的那种二手店。” 白板上写着许多人名,“张立”,“田可人”,“苗瑞瑞”等等,各个人名之间画了许多线条。詹轩昂敲了敲白板右上角从”宝爷”两字身上延伸出来的一根连着“阿发”的线条,说:“小劳和赵勇在追赃了,我刚才和田可人的父母确认了一下,老沈那里搜出来的赃物,加上他已经销赃的钻戒和浪琴手錶,除了张立的工行卡和驾照,他们认为田可人家丢的就是那么些东西了。” 殊乐坐在了赵尤边上吃面条,办公室里,万晴天和晏伯远都正趴在桌上睡觉,袁园在给一株放在窗台上的吊兰浇水,吊兰的叶片长得很长了。她说了句:“那张立的银行卡和驾照是怎么去了那家钟錶店的?宝爷他们偷车的时候从张立身上偷的?这种东西应该是张立随身携带着的吧。” 第85页 晏伯远这时直起了身子,揉着眼睛说:“据阿发交代,他们找到那辆马自达的时候,车上没人。” 袁园道:“他撒谎了?”她摸了摸吊兰的叶片,坐下了,打开了电脑,分析着,“难不成张立是他们偷车的时候误杀的?然后拿了他钱包里的卡和驾照,不过怎么没偷他的身份证和钱啊,便宜了那个流浪汉薛貌了。” 晏伯远道:“根据阿发的证词,他们偷车的地方距离红旗桥有一段距离,离鸿运很近,那里有不少废楼,平时很少人经过,要是他们误杀了张立,没必要把人再搬运红旗桥下,丢在那里就行了,而且杀人之后还选一个地方弃尸不像他们的做派。” 万晴天这会儿也醒了,趴在了桌上,哑着嗓子说:“我听说,这些太子的手下特别嚣张,就是那种杀了人还会到处吹嘘的。” 袁园从电脑后头探出个脑袋来:“这都什么了,杀了人会到处吹嘘是等着吃牢饭吗?”随即她又改口了:“不过燕子沟那块比较复杂……” 詹轩昂发出一声沉闷的嘆气声,袁园噼里啪啦打字,没话了。 殊乐道:“那也不可能是张立特意把自己的银行卡和驾照和从田家偷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吧?” 晏伯远说:“有一种可能,张立的银行卡和驾照放在一个他并不怎么回的家里,他在田家伪造入室盗窃现场时,必须带走这些‘财物’。” 詹轩昂道:“还有,经过核实,张立名下就这么一张银行卡。” 殊乐很意外:“没有信用卡?” 赵尤问道:“和田可人结就这么一张银行卡吗?” 詹轩昂轻笑了声:“你小子……”他又随即发出一声冷哼,没说下去。赵尤沖他笑了笑,詹轩昂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道:“他和田可人结婚前在工行,农行各有一张借记卡,还在工行有一张信用卡,婚后,这些卡全取消了,就剩下这么一张工行的卡,发工资用的。” 殊乐道:“诶,这个张立就是个妻管严吧?”他举着塑料叉子,一时激动,“我知道了!伪造成入室抢劫的假象不光能栽赃到莫须有的小偷身上,还能拿回自己的卡和驾照,照刚才詹队的说法,田可人的爸妈都不知道张立的工资卡和驾照都在家里放着,对吧?说不定还是他老婆成天揣钱包里收着呢,这种妻管严,没面子的事,男人应该不会主动往外说,所以就算后来别人看到他用自己的银行卡,自己拿着自己的驾照,也不会怀疑他和案子有什么关系,他呢,不光解决了老婆,还拿到了一直被老婆把持着的银行卡和驾照,八成是打算投奔小三去了。” 殊乐啧起了舌头:“他是一石二鸟啊。” 詹轩昂拿着保温茶杯,没接话茬。晏伯远伸了个懒腰,起来活动手脚。赵尤翻到了张立的驾照照片,殊乐跟着一块儿看,道:“b2驾照啊。” 晏伯远道:“他以前不是在工地上干的嘛,考个b2方便啊。” 殊乐指着驾照上的初次领证时间“1995年8月3日”,说道:“我算算啊,他22岁考的驾照?我记得他家人说过他十几岁就出门打工,开始在工地上干活儿,一直干了近十年,十年里发的工资几乎都给了家里,建房子用,平时他吃住都在工地上,也没什么积蓄,后来老家房子建好了,他不在工地干了,换了工作,手头才算宽裕些,那他22岁的时候应该还在工地上啊,考这个驾照得大几千吧,他钱从哪里来的?” 晏伯远说:“可能问包工头借的钱吧,工地上挺多开土方车的先问人借钱考驾照,再分期还款。” 殊乐道:“说不定没去考,直接买的呢,买驾照也就千把块,比考划算多了,而且开车这事跟着师傅看一阵也就学会了。” 赵尤听着,打开了随身的笔记本,翻到了写有“张立”的一页,看着纸页上的“工地”两个字出神。晏伯远问了句:“你看什么呢?”他问殊乐,“你赵副看什么呢?” 殊乐老实交代:“张立,工地。” 詹轩昂发话了:“他这种跑工地的,干过的地方多了去了,没人说得清楚具体在哪些地方干过。” 晏伯远也说:“你干脆回他黑山老家查他祖宗十八代算了。” 赵尤没吭声,走去开了自己桌上的电脑,从档案里调了那张6月5号凌晨在清水大道上拍摄到的一黑衣男子开着马自达经过路面的监控照片出来。晏伯远走到了他身后,拍了下他,赵尤指着屏幕上那黑衣男子摆在方向盘上的手,说:“很正规,对吧?” 晏伯远有些煳涂了:“你什么意思?” 詹轩昂这会儿敲了敲桌子,指着墙上的时钟:“今天请假的请假,调休的调休,就开个小会吧。” 他才说完,白岚开了门从外面进来了,门外,游小艺沖办公室里的众人笑着打了个招唿,走开了。 白岚关上门,詹轩昂示意她坐,道:“现在最有嫌疑的就是和张立,苗瑞瑞有情感纠纷的苏卫东,他和他厂里那个姘头小雅互相给对方作证,提供了5号案发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那天也是巧了,他们平时总在苏卫东给小雅租的房子里见面,那天,两人去了四季商务酒店,庆祝什么三周年纪念日,酒店也有记录,4号晚上八点进的酒店,6号早上十点退的房。” 第86页 白岚找了个位子坐下了,殊乐悄声问她:“那边进展怎么样了?” “下了封口令,一点口风都不能透,说是吸取上次的教训……” 詹轩昂的音量高了些:“酒店的监控已经传过来了,白岚,你再去接触下蓝心里那些女工,打听打听他们这个三角恋还是四角恋的情况,还有苏卫东平时和张立的关系,再去摸一摸,殊乐和小晴看一看这个监控,看看他们有没有离开过酒店,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小晏等会儿和我再去田家跑一趟,赵尤你送完小尹去看医生,联繫一下小万,去车站接一下苗瑞瑞,他们应该是两点多的火车到青市,这边的案情进展稍微和她说了说之后,她主动提出要过来配合我们工作,小万他们陪着她回来了。” “那就先这样吧。” 会一开完,众人各忙各的,赵尤起身就往外走,詹轩昂喊住了他,招唿他过去说话,他问赵尤道:“你约了几点啊?” “十一点半。” “一个小时?” “陈医生建议两个小时。” “行,好……”詹轩昂抿了一口茶,手指凌空一挥:“说说你的想法吧。” “想法?” 詹轩昂在桌上放下了茶杯,挑起一边眉毛,抬起眼睛瞅着他。赵尤便说:“确实最有嫌疑和动机的就是苏卫东了。” “什么动机?你分析分析。” “就是……情感纠纷啊。” 詹轩昂瞪了下眼睛,赵尤道:“我感觉就是戴柔他们在找的那个连环杀人兇手干的。” “破案是凭感觉的吗?” 赵尤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詹轩昂又沖他瞪眼珠:“你是不是想趁转职之前破个大案?” 赵尤还是摇头,詹轩昂侧过脸,连挥了两下手,说:“行了行了,你走吧,别迟到了。” 赵尤瞄了眼那白板上那些错综复杂,交织纠缠在一起的诸多线条,犹豫地说:“可能张立发现了苗瑞瑞肚子里的孩子是苏卫东的,约了苏卫东去红旗桥谈判……” 詹轩昂不耐烦了:“行了吧,你别给我编故事了。” 晏伯远喊了声:“詹队,我们现在走?” 赵尤闻言,脚底抹油,先熘了。他去停车场拿车的时候,收到了母亲的两条语音,第一条里,母亲嘆息了声,沉默了许久才说话:“那好吧,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和小尹的爸妈吃个饭。你们都在青市,没事就多联络联络感情,多去看看他们。” 还有一条:“房子商量好买哪里了嘛?新湖还是望城啊?我是觉得望城比较好,离大学近,去你们市局,开绕城高速,上环线也就半个多小时,买高一点,风景好一点,将来有了小孩,青外附中的分校也造好了,多方便啊。” 素音也发了两条语音过来:“试了下,我们实验室一个昏睡到现在,估计对特定人群有效吧。” “要是一直接触化学药物的话,很难查出来。” 赵尤谢过了她,打字回復母亲:嗯,知道了,那周末我买点菜去尹院长家里做顿饭吧。 他开车去大学城接了尹妙哉,往红枫医院去的路上,提起打算周末去尹家拜访。尹妙哉诧异道:“你不是查案吗?做饭也太费时间了吧,去外面吃就好了。” “做饭好像显得比较有诚意一些……” 尹妙哉笑了出来:“没事,我订个饭店吧。” 赵尤点了点头,说:“这个陈医生经验很丰富。” 尹妙哉理着头髮,说:“我是觉得不至于要去看心理医生吧……” “就当找个人聊聊天吧。” 尹妙哉又说:“等会儿我还有事,你先走好了。” “没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尹妙哉直笑:“你像我的贴身保镖。” 赵尤笑了笑,尹妙哉道:“谢谢你。” 她按了广播,听歌。窗外的阳光热烈,她把遮阳板放了下来,人缩在阴影里。 车到红枫,赵尤带着她进了住院部,直接上了三楼。尹妙哉不无意外:“你对这里这么熟啊?” 赵尤道:“来过几次,有些犯人成了病人,有些病人成了犯人。”他指着一间办公室说:“就是那里。” 两人进了那办公室,里头坐着个护士,正对着电脑打字,看到他们便问:“有预约吗?” “市局赵尤给尹女士预约的。” 护士查了下,指着靠墙的一排椅子,说:“时间还没到,二位先在这里等一下吧。” 赵尤往墙上一侧的小门看了眼,和尹妙哉相邻着坐下了。椅子边上还有个小书架,里面放着一些画册和杂志,尹妙哉抽了本时尚杂志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那小门打开了,陈宛儿和戴柔从门里走了出来。 陈宛儿忧心忡忡地对戴柔道:“他不露面,其实也很难……我也没办法逼着他住院,评估出来都没问题的……” 戴柔瞥见了赵尤和尹妙哉,和陈宛儿道了声:“我知道了,我会找他聊聊的。”就转过头看着他们了。 第87页 “来谘询的?”她问道。 尹妙哉拿着杂志笑着说:“来聊两个小时天的。” 陈宛儿对她笑了笑,看了看手錶,那护士便递过去一个文件夹,轻声说:“是市局约的,尹女士。” 陈宛儿翻看文件夹迅速扫了一眼,微笑着道:“那请进吧。” 尹妙哉拿着杂志,拿着包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赵尤,比了个摇头晃脑的动作,做了个怪表情,这才跟着陈宛儿进了那扇小门。 戴柔看着赵尤:“你在这里等你女朋友?” “嗯。” “不对,是未婚妻,她戴着戒指呢,我老忘记。”戴柔道。 赵尤笑了笑,戴柔往那门的方向一指,说:“我来打听点事情。” 赵尤又应了声。 “听说,你和老詹说要我这组专案组协助你们查案。” 赵尤摸了摸后脑勺,不太好意思了。戴柔问他:“抽菸吗?” 赵尤便和她一块儿走出了办公室,下了楼,出了住院部。戴柔站在一条竹林小道前点了根烟烟,赵尤光站着。 “你不抽?” “抽过,戒了。” 戴柔有些佩服:“可以啊小赵,意志力坚定啊。”她往住院部的所在抬了抬下巴,说:“要是做噩梦就开点安眠药,不要畏惧药物,药物是帮我们解决问题的。” 她伸出尾指挠了下眉心:“她看上去倒还好。” 赵尤提了句:“那天和她一起的那个侦探,听说他看了一眼那个视频就知道是在爱琴海404拍的了。” 戴柔吞云吐雾,人也像被罩在了云雾里,道:“他只是对那一带比较熟,他不是什么危险分子,不要担心,更不是招摇撞骗的那种,”她看了眼赵尤:“我们这里有什么进展,找到和你们那边有关的线索,会通知老詹的。” 赵尤眨了下眼睛,透过那云雾打量戴柔:“你认识那个侦探?” 戴柔轻笑:“你调去什么政治部是有些可惜了。” 赵尤也笑:“发展前景好啊。” 戴柔笑出了声音,手里还剩半支烟,不抽了,扔在地上,抬脚蹍了蹍,低着头说:“老詹早上问我,能不能和雷队提一句,把你调进我那个专案组去。” 赵尤一时傻眼:“我手上的案子还没查清楚呢,詹队误会我的意思了。” 戴柔的眼梢往上一飞,盯着他:“变态连环杀手你不感兴趣?” “查案子不是看个人喜好的吧,”赵尤无奈道:“而且我确实不太感兴趣……”他唉声嘆气,“詹队真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戴柔拍了拍他:“那行吧,你先搞定六〇四吧。”就走了。 赵尤想来想去,给詹轩昂发了条信息:詹队,我没想去查别的案子啊,六〇四还没搞定呢。 詹轩昂迅速回復一条语音:“你是不是在说反话,在讽刺?” 赵尤头疼得厉害,在附近找了张长凳坐下,发信息给晏伯远求救:帮帮忙,我真没想去查别的案子,你和老詹说说,我嘴笨。 晏伯远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赵尤等了半天再没收到任何回音,也就收起了手机,竹影在他身上晃动,柔风缕缕,清香阵阵,他背靠椅背打起了盹。 他又做梦了,又梦到下雪。这一次,雪密密得下在一片空地上,那地上是白的,那天上是黑的。天和地之间横着一条绿色的,绡一般的雾。 赵尤伸出手一碰那雾,睁开眼睛一看,竹叶轻碰,娑娑碎语,风牵着竹影舞到了他脚边。他的脖子晒得发烫。尹妙哉坐在他边上有影子的地方滑手机,斜眼一看他,道:“看你睡得很熟就没喊你。” 赵尤看了看时间,有些惊讶:“睡过头了。” 尹妙哉躲在影子里说:“你请我喝奶茶,吃蛋糕吧。” “耽误你一点查案的时间,应该没问题的吧?你会答应的吧?” 赵尤问她:“那你想去哪家?” 尹妙哉托腮,看着他,笑弯了眼睛,道:“陈医生说,一味地答应别人的任何要求可能潜意识里是在逃避真正的责任。” 赵尤挠挠鼻樑,看着她:“那……陈医生有没有说人该怎么挖掘出潜意识里自己认为的真正的责任啊?” 尹妙哉笑着,不说话,仍直勾勾地看着他。赵尤任她看着,没有移开对视的目光,没有动,没有说任何一个字。良久,尹妙哉先熬不住了,垂下眼眸,站了起来,踩着影子往停车场走,耸了耸肩,说:“她没说,不过,催眠可能有用吧?” “催眠?” “对啊,”她转身,竖起一根手指,举在赵尤眼前:“你看着这根手指,注意力全部放在我的声音上,我数到十,你就会睡着。” “就像这样?”赵尤也起来了,盯着她的那根手指,目不转睛。尹妙哉放声大笑:“你成斗鸡眼啦!”她背过了手,往前走,“晒死了,应该带把伞的。” 赵尤走在她边上,注意着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渐渐靠近了尹妙哉,落在了她的身上。尹妙哉说:“我想吃芒果慕斯。” 第88页 她又说:“下次我准备个怀表。” “也是注意力全部放在你的声音上,数到十吗?” “对啊,哎呀,你怎么都不相信这些的,fbi不是还有催眠破案的吗?” “魔幻小说?” 尹妙哉哈哈笑,瞥了赵尤一眼,笑得更厉害了。赵尤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了车上。车子开出红枫医院,尹妙哉在车上睡着了。赵尤往大学城开回去,路上买了奶茶,买了芒果幕斯蛋糕,把她送回了家。 第十一章 赵尤(中) 赵尤从大学城直接去了火车站,路上买了些矿泉水,给二队的万晴朗打了个电话。万晴朗和同事戚明带着苗瑞瑞才下火车,两人约好了在出站口边上的停车场见。 恰逢一天里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外头的空气滚烫,唿出来的气都能灼伤自己唇上的皮肤。赵尤见到万晴朗他们时,三人都是大汗淋漓,他往他们手里各塞了一瓶水,给万晴朗和戚明的都是冰的,给苗瑞瑞的是常温的。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上了车,坐在后排,手里一直捏着块小毛巾,不停擦汗。她的头髮理得比万晴朗和戚明还要短。 “一路辛苦了。”赵尤把冷气稍微调大了些,看了看车上的三人。他关切地问苗瑞瑞:“冷风不会太大吧?” 苗瑞瑞摇了摇头,掖了掖额上的汗。 “赵副,嫂子没事吧?”万晴朗坐在副驾驶座上问道。 “刚送她回家,学校里请了几天假,在家休息休息。” 万晴朗喝了小半瓶水,拧上瓶盖发出一声长嘆:“那冲击力是有点大,小晴和我说了。” 戚明靠近过来,轻声问:“柔姐说这两个案子可能有联繫?” 赵尤笑了笑:“目前还不能确定。”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苗瑞瑞,附上一个微笑。苗瑞瑞还在擦汗,无声无息地坐着,拿着矿泉水,挨着肚子放着。 “几个月了啊?”赵尤问了声。 “七个多月了。”万晴朗说。 苗瑞瑞没吭声,那捏毛巾的手放在了肚子上。赵尤又说:“还要谢谢你回来配合我们工作了啊。” 苗瑞瑞问道:“我想给苏卫东打个电话。” 万晴朗问:“现在?” “对。” 戚明说:“你开免提。” 赵尤把冷气的风力调小了一些,苗瑞瑞拨了苏卫东的电话,开了免提。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手机里传来苏卫东压低了的声音:“警察走没走?” “我回青市了。”苗瑞瑞说。 “你回来干什么啊?不是你要回老家生孩子的吗?你现在回来干什么呢?” “我回来让警察给做亲子鑑定,证明孩子是你的,结果出来了警察会通知你和你老婆的。” 苏卫东急了:“你疯了??”随即他又温柔了,好声好气地说:“瑞瑞啊,那天那婆娘是不该那么骂你,可我拦也拦不住啊,你是不知道那女人发起疯来……” 他边上一个女人突然问了句:“你和供应商打电话这么偷偷摸摸,谁?又是哪个小婊子??” 苗瑞瑞突然上了火,气愤道:“你比她高比她壮,你要拦她,你要把电话从她手里抢过去,你拦不住?你放屁!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你不清楚?你就让她这么说我?我是为了谁才回老家生孩子的你不清楚?是你说想再要个孩子我才打算生的!我怎么就成了怀孕逼宫上位的婊子了呢?我他妈又不是小雅,光叫不下蛋!苏卫东,你就等着警察把亲子鑑定的结果送到你家里去吧!” 苗瑞瑞挂了电话。她勐地抬起头,看着前面说:“你们能给我做亲子鑑定的吧?” 万晴朗小声和赵尤道:“那天趁我们不注意,她从家里偷偷熘出去,到村上的小超市给苏卫东打了个电话,结果苏卫东的老婆接了电话,好一顿臭骂,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苏卫东的,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 赵尤说:“我送你们回局里,我回蓝心看看。” 转眼就到了市局门口,万晴朗和戚明带着苗瑞瑞下了车。赵尤便去了蓝心首饰加工厂。门卫见到他,给他开门时直说:“哎哟,警察同志,你再不来就要报警啦。” “出什么事了?” “你赶紧去厂长办公室看看吧!” 赵尤进了厂,停了车,直接跑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办公室外头那保安队的几个保安正在驱赶门口的人群,其中能个络腮鬍的见到了赵尤,说道:“警察来了啊,都赶紧回去自己办公室吧。” 一个人问了:“这厂现在到底谁管啊?老闆娘说律师说了,公章该给她……” 那瘦高个拍了下办公室门,道:“警察来了。” 赵尤过去和一众保安打了个招唿:“今天就您几位在班上?昌哥不在?” “今天他休息。”瘦高个说,这时,厂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头髮乱糟糟的女人走了出来,四下扫视,目光落在了赵尤身上,拧着眉毛,举起了手:“你是警察?好,你来,你进来,我要告他家庭暴力。”她来回摇晃自己的手臂,指着那上面的几道红印子,眼睛瞪得老大:“你看,你看!” 第89页 赵尤往办公室里觑了眼,苏卫东抱着胳膊坐在一张藤编沙发上,蔫头耷脑地抽着烟,脸上和脖子上都有抓伤,领口被拽得很大。地上到处都是瓷器的碎片,画框的碎片,玻璃碎片,还有两盆发财树倒在沙发边,空调开得很冷。 赵尤进了办公室,女人跟着进来,他客气地问了声:“您是苏太太?” “什么苏太太?我呸!他也配当我老公??!”女人“碰”一声关上了门。 赵尤说:“我给你们把辖区内派出所的民警给叫来吧。” “搞半天你不是警察啊?你是苏卫东找的律师??”苏太太上下打量他,嗓门高破了音。 赵尤拿出警官证,给苏太太看:“我主要是刑事侦查那块的……” 苏太太看了下他的证件,用力一点头,咬牙切齿:“好啊,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着他把我给杀了,你再抓他!”她转念一想,冲着赵尤问了许多:“那你来干吗?谁把你叫过来的?你来找刚才走的那个女警察?你们是搭档?” 赵尤说:“我想来看看您这里有没有张立的简歷,知不知道他以前在什么工地工作过,还有,想看看张立当上保安队长之后的排班记录。”他笑了笑,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支口红,递给苏太太:“这个颜色显得气色很好,您眼光真不错。” 苏太太一把夺过那口红,眼睛扫向办公桌,走过去,抓了桌上的一只皮包,坐在了桌子后头的皮椅子上,按了几下电脑键盘,道:“简歷肯定是没有的,我们这种厂子,厂长任人唯亲,不走正规的招聘流程,排班记录我打出来给你,你自己看吧。” 苏卫东抬起头瞅了瞅赵尤,一句话也没有,又低下了头去。 排班表列印出来了,赵尤拿起来一看,从5月28号开始,张立上了一个星期夜班,和他值夜班的人每天倒都不一样,除了……许阿昌,29号,6月2号,6月4号张立都是和他一起从晚上上到第二天早上。 赵尤说:“麻烦您再打一张张立做保安队长之后的出勤时间表吧。” 他问苏卫东:“这个班是您给排的?” 苏卫东说:“张立自己排的。” “提前几天排的啊?” “不清楚,两三天吧?” “看来他和许阿昌关系不错啊,一直一块儿值夜班。”赵尤说,张立的出勤表也打出来了,他看了眼,道:“他上这么多天夜班也不见休假啊。”他问苏卫东:“听说厂里调整过监控摄像头的位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苏卫东摇头,声音还是低低的:“不记得了,5月十几号吧,想不起来了,我让张立负责的,我就事前和他提了想要的监控点,事后看了看监控调的位置。” “他一个人干的?” “应该是。” 苏太太这时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一直上夜班那很正常啊,保安队长和厂长一样呗,都喜欢晚上待在厂里呗,月黑风高,适合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苏卫东急眼了,梗起了脖子,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咆哮道:“行了吧!你有完没完?不是说大家各找各的律师法庭上见吗?你以为我喜欢晚上待在厂里?这不是要监工吗?难不成像老周他们杰妮一样,被人偷了那么多东西才反应过来?我不得在生产线上多盯着点?” “对对对,我忘了,你也不是喜欢整晚整晚待在厂里,你喜欢和个臭不要脸的小婊子去酒店庆祝三周年!我呸!”苏太太气愤地推了把桌子,站起身,抓起了皮包大步走到了门边,“那就法庭上见!苏卫东!你给我等着!” 苏太太一走,苏卫东还是咄咄逼人的:“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他妈在外面养的小白脸和咱们儿子一个岁数!你还要脸吗?你以为我不知道??” 苏卫东继续瞅着那关上的门喊话:“要不是张立这一出,事情传开了,传到你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去了,你面子上挂不住,你……你真要这个厂?你会管吗你?还不是卖了赚现成的钱!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管过家里吗?你管过儿子吗?我他妈才不会让你卖我的厂!!这是我的心血!你休想!” 苏卫东咳嗽了起来,丢开了手里的烟。赵尤把那两盆发财树给扶了起来,问道:“您的事情,张立知道吗?” “我老婆养小白脸的事?”苏卫东看了他一眼,怨气深重。 赵尤蹲着看他,说:“我是说您6月4号晚上和人有约,纪念认识三周年,不会在厂里这事。” 苏卫东道:“我之前是和他说过一句4号有事,要出差。” “您这阵子在厂里也辛苦了啊,会去监控室看着吧?那么多个屏幕,我看一会儿眼睛就酸了。” “也不是常常待着,就是他们换班的时候……”苏卫东又点了根烟,“那群老小子磨磨蹭蹭的,我帮着看着一些,我一般都是在生产线上走动走动。” “和张立一块儿?” “你说上生产线去?不啊,他就待在监控室里,其实他干活还是挺靠谱的,做事很认真,我也是想让多带带那群保安,他也没想靠老婆的关系一直待在这厂里,前阵子,厂里一辆小货车要淘汰,张立还问我,能不能便宜卖给他。我说,你家不是有车嘛,再买一辆,停哪儿啊,而且你再厂里上班,平时也不用不上车吧。他说,有辆自己的车方便,而且货车还能跑货运,拉什么海鲜之类的,好像有人能给他介绍工作。” 第90页 “他会开车啊?我还以为他不会开车,车子就是田可人开。”他问:“他什么时候提的这事啊。” “就他才调去当保安那阵子,”苏卫东回忆道:“他会开车啊,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去附近自驾游,都是他负责开一辆小巴车,他是b2驾照,我记得。” “车技还行吧?” “开高速还可以,就是进了市区有些紧张,见了交警就特别紧张。” 赵尤笑了笑,苏卫东一摆手,道:“咳,他的驾照是买回来的,一看就不是正规教校教出来的,有一次我多问了几句,他也承认了。” “您慧眼如炬啊。” 苏卫东靠着椅背,翘起了二郎腿,抽着烟说话:“我们开车不都是三九点握方向盘嘛,正规学校教出来的都是这样,不然被教练骂个狗血淋头啊。他的手啊,两只手啊紧紧靠在一起,都放在十二点的位置,就集中在那里,我和你说,我见过好多买驾照的,还有那种自学的人都是这么开车的。” “是嘛?这我倒不知道,长见识了。”赵尤想了想,又问:“他不会是和老婆闹了什么不愉快,就不想在您这里做了吧?” “他们平时没什么矛盾啊,诶,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是被你们警察搞得有些煳涂了,是不是张立那天在家,被入室抢劫的一块儿杀了,然后抛尸了啊?他是怎么回去的啊?回家也不支会一声,回去干吗呢,半夜三更的……” 赵尤问了声:“那您厂里淘汰下来的货车,都怎么处理啊?” “找人来收啊。” “我听说燕子沟那边有个收二手车的,价格很公道。” “是吗?叫什么啊,我打听打听,”苏卫东这就拿出了手机,却又犹豫了,凝眉问赵尤:“燕子沟那片……他们能直接来拿车吗?要我开过去,我可不敢。” “白天也不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赵尤便没再问什么,开车出了工厂,又到了幸福街起,他绕着这条街开了好几圈,白天,街边的酒吧都关着门,太阳只能烤着瘦小的行道树和柏油路面,树的影子缩得小小,细细的,路上几乎没有人走动。 赵尤去了附近的元和街道派出所。进了门他就出示了证件,找到了监控中心,他对值班民警道:“在办个案子,想看一看近一个月里幸福街和海蓝大道这一片的监控。”他拿出了张立的出勤表,说,“从开放区工厂那片到幸福街的几条可能的行进路线都调一下吧,先找一个叫张立的,就他休假的,不在班上的这几天,白天,晚上的都调一下看看。” 他给了值班民警张立的身份证信息,系统开始对人脸进行自动识别,两人也盯着屏幕开始寻找起了张立的身影。 不知看了多久,系统先有反应,值班民警喊了赵尤过去,指着面前的屏幕道:“是这个人吧?” “对。” 张立出现在了监控画面一角。赵尤认出了他所在的街道:“是花园路那边是吧?” “对,5月15号白天,在海蓝大道,花园路,还有川河街这几条马路转,这些都是能去清水花园的,你看,他好像还在观察路面监控,你看,他的这几个动作。” 在不同的路段,不同的时间点里,张立不时抬头观察着什么。 值班民警又指着另一个监控画面说:“5月18号,白天他去了幸福街,23号晚上,又出现在了幸福街,你看。” 赵尤比对着张立的出勤表:“15号是他休假,18号是晚上,他下了班……”他看着那18号晚上的监控画面,晚上的幸福街上随处可见身着黑衣服,头戴黑帽子的男性。张立的穿着休闲,浅色的短袖衬衣,牛仔裤。 值班民警来回查看18号和23号的监控,道:“就是在街上走,什么地方也没去。”他问赵尤,“这人犯了什么事?” 赵尤说:“这人死了。” 他算了算,道:“再调一下5月28号到6月5号这几天里晚上11点到凌晨三点的,就刚才幸福街那边一段的监控。” “还找这个张立吗?” “不,找一个和他身形差不多的一身黑衣服,戴黑帽子的人。” 值班民警有些傻眼:“可是……这个点,满大街都是差不多的人啊。”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譁声,不一会儿,两个便衣警察模样的人进来了,神情严肃。 值班民警介绍道:“这两位是我们反扒组的,这是市局刑侦一队的赵警官。“ 几人握了握手,打了个招唿,一个瘦一些的反扒便衣就说了:“抓了个惯偷,死鸭子嘴硬,来调监控。” 他们调了一个小时前幸福街一条小巷口的监控,两人看着屏幕,指着上面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说:“就是这里,看,纹身拍到了,盯了他很久了,2号晚上,得是3号凌晨了,连着干了两起,一起在街头,一起在街尾,4号,也是凌晨十二点多,一点多的时候吧,换去了炮台那边,6号去了工厂那边,今天又回幸福街来了,也不等那么晚了,八点就动手了,胆是越来越肥了。” 第91页 另一个便衣开始录屏,感慨道:“别说,这小子还挺机灵,不是老李那边的人,为了混淆视听,就特意和街上那些小混混穿得一样,还好这几次都录到了他的纹身。” 赵尤又瞥了眼张立的值班和出勤记录,2号晚上到3号凌晨这段时间里,张立应该正和许阿昌一起值夜班。他问了声:“你们抓的这个惯偷多高啊?” 他起身比划了下自己:“和我差不多?” “差不多。”两个反扒便衣都说。 赵尤又问:“能看一看他2号行窃时被拍到的那两段监控吗?” 监控被调了出来,瘦一些的反扒民警指着监控画面,道:“你看,这起是发生在街头,开心面店附近,看到没有,他出手了,小姑娘还没有察觉到呢,然后半个小时后……” 他调取了另一个监控摄像头的画面,放大了:“你看,这就到了街尾了,还是那一身黑衣服,黑帽子,又出手了,这次这个被害人感觉到了,但是他跑得很快,还很清楚监控死角,监控跟到这里,水门街交叉路口那里,去厂区方向的,这里没有摄像头,是条小街。” 那一身黑色衣装的小偷抱着一只皮包消失在了监控画面里。 赵尤点了点头,说:“他确实很熟悉那里的监控,这条小街我前几天才去走过,没有监控,”他道,“看样子他对路面监控是有一定了解的,是不想被拍到的,怎么就不知道幸福街上装了这么多监控,行窃时没有有意识地迴避呢?” 他说:“倒放一下,就是这个街尾这次偷窃,再看一看,”他盯着监控画面,幽幽道,“街尾的这起,这个人的动作好像有些生硬,不像个惯偷……继续往回找找他的行踪。” 他倒着追踪那个偷窃动作生硬的黑衣人,这就追踪到了幸福街的一家超市门口,监控画面里突然出现了两个黑衣人。这两人身高相近,身形相仿,一个走在另一个身后十来米开外的地方。追踪到幸福花店门口时,突然出现了很多黑衣人,一时难以分辨这两个人了。 值班民警道:“他们该不会是同伙吧?一个给另外一个打掩护?” 赵尤示意值班民警以正常的时间顺序,从第一起偷窃案开始调看监控,这两个黑衣人又同时出现在了开心面店门口,那走在前面的黑衣人去偷一个女孩儿的钱包,走在后面的那个黑衣人就默默跟着他。他始终跟着那个小偷。经过幸福花店门口,这两个黑衣人遇到了一大波赫衣人,在监控里他们看上去都很相似,没一会儿,这一大群黑衣人往不同的方向或三两个一起,或一个人走开了,下一个路面监控拍到的就是那个身手生硬的黑衣小偷偷别人皮包,被人发现的画面了。 值班民警愁眉不展:“角度问题,这次偷窃没拍到他的纹身之类的东西,而且这里附近没有社会面的监控,确实很难说街尾这起是不是他干的……” 赵尤道:“面店和花店门口都有监控吧?” “我记得他们有的,你要去调?我找个同事陪你过去?” 赵尤看了看时间,道:“得回去开会了。” 几个民警都笑了:“都差不多,开不完的会啊!” 赵尤也笑,拷贝了先前看的几份监控视频,就回了市局。夜已深,他在路上买了两个肉包子,进一队的办公室的时候恰好吃完。詹轩昂一看他,道:“关门,开会了,开会了啊。” 他咋了咋嘴,道:“还是个小会啊,那现在先……” 办公室里的人比白天时多了些,不等詹轩昂说完话,赵尤举起了手。 “你干吗?”詹轩昂看着他。 “我有个猜想,不知道能不能汇报……”赵尤试探着问道。 殊乐拱了拱白岚:”看来案子要破了。” 万晴朗拱了拱万晴天:“你们赵副的柯南时间又到了啊?” 万晴天翻了个白眼。詹轩昂道:“那你还不快报?” 赵尤道:“我的猜想是,张立对杀害田可人,田子息一事进行了长期的谋划和准备。 “因为杰妮首饰工厂失窃案,蓝心厂内为了杜绝这类事件发生,调整了监控的位置,这件事由张立负责,这给了张立第一个可乘之机,第二个可乘之机,是他通过为清水花园门口的便民超市排电线,了解到小区门前唯一的社会面监控,也就是这间便民超市的监控时常会发生故障,第三点,清水花园小区近一个月来劫案频发,并且还出现了入室抢劫,伤人的案例,他了解到小区内的监控摄像头故障,短期内无法正常使用。 “掌握到这三点的张立购入了褪黑素,网上没有他的交易记录,可能是通过一些门店购入的,这是一种助眠药剂,他通过和保安队里不同的成员值夜班,在他们身上进行了使用褪黑素使人昏睡的实验,我怀疑他通过请客吃外卖,在外卖中,或者饮料酒水中添加褪黑素,从旁观察哪一个保安队的成员会因此陷入长时间,并且深度的睡眠。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厂内保安队成员都有自己惯用的杯子,这一点方便了张立对他们下药。 “通过几次实验,张立选中了许阿昌。 第92页 “并且,在此之前他就在休息和休假的时间里对工厂周边返回清水花园的路径进行了踩点分析,最后选择了通过幸福街返回清水花园的路径。 “他踩点时应该注意到了幸福街一带常有一群黑衣服,黑帽子的小流氓乱逛,很容易混迹其中,以此躲避路面监控的追踪,我怀疑他为了确定穿黑衣黑帽混迹在人群中,躲避路面监控追踪的可行性,他跟踪过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小偷,还实施了一次偷窃,这次偷窃成功之后,或许更坚定了他实施计划的决心。 “同时,他还了解到4号这天,有时晚上会来厂里的厂长苏卫东确定不会来工厂,因此,他决定在4号晚上开始他的计划,他先将自己和许阿昌排在一个夜班,点了外卖,在许阿昌的杯子中加上了褪黑素,之后他藉口去上厕所,回来后,看到昏睡不醒的许阿昌,他换下制服,穿着一身黑衣,戴上帽子,躲避了厂内的监控,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工厂,他的计划应该是通过幸福街,回去清水花园,爬上水管,他之前在工地干过,这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然后,他来到顶楼的家中,杀人,伪造成入室抢劫之后离开,再回到工厂,以此来伪造不在场证明。” “至于赃物他会怎么处理,或许在路上遗弃,或许想别的办法,或许他是想开车去处理赃物的,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的计划了出了意外,我的猜想是,张立在爬水管下楼,到了三楼的位置,看到了一些他不该看到的东西,或许他看到了304里正在处理尸体的人,或许看到了命案的发生,兇手的脸,总之,他当时应该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差点摔下树去,5栋边上的那棵离公寓楼很近的槐树的树枝因此被他折断了几根,他的人也从树上摔了下来,造成了腿部骨折,他或许发出了惨叫,或许发出了坠地的声音,可能因为驶过清水大道的货车发出的鸣笛声,被掩盖住了。 “他摔下来之后,本能得想逃跑,但又怕暴露自己的行踪,可能就想要开车走,车钥匙应该是他在伪造入室抢劫时拿的,田可人的马自达就停在他摔下来的地方附近,他解开了车门锁,往车子附近走,然而这个时候,304案的兇手已经追了下来,追上了他,将他打晕,或者就在那里将他杀害了,之后,兇手把张立放进了后备箱,驱车前往燕子沟。 “路面监控上拍摄到的开着田可人的马自达,戴手套,帽子,穿黑衣的那个人,我认为不是张立,而是304案的兇手。 “我不知道兇手见到张立时,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对话,我的猜测是,兇手可能知道了张立是清水花园的住户,当时他怕小区里有人路过,他们被人发现,就先开车带着张立离开了小区。他似乎很赶时间,可能急着想回去处理他还没处理完的尸体,弃尸时,也好像没时间去搜张立的身,他不确定张立身上是否有能将他定位回清水花园的东西,但他应该是不想让警方那么快确定这具男尸的身份,还有这具男尸和清水花园的关系。于是在弃尸时选择了燕子沟红旗桥一带,燕子沟那里方便遗弃汽车,红旗桥呢,又有很多流浪汉出没,兇手通过将一些现金放在显眼的位置的手段,试图诱使流浪汉群体帮助他销毁张立身份有关的信息,好让他成为一具无名男尸。这一点上他成功了。我怀疑兇手近期一定去过清水花园,并且和一些住户接触过,他怕警察一旦从男尸的身份追溯到清水花园,盘问小区内住户时,大家记忆还比较清晰,记得他这样一个面生的人物出现在小区里过。” 赵尤至此说完了,没人接话,晏伯远站在赵尤边上,掩住嘴,轻轻和他道:“你今天怎么这么积极?怕老詹踢你出门?” 詹轩昂沉思了片刻,道:“大家先回去休息休息吧,这几天都辛苦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赵尤,你留一下。” 第十一章 赵尤(下) 众人便依次有序地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詹轩昂和赵尤时,赵尤主动走到了詹轩昂的办公桌前,双手背在身后,立正站着。 “你怎么回事?”詹轩昂问他。 赵尤和气带笑,没出声。詹轩昂眼神一凛,一拍桌子,桌上的保温杯轻微摇晃,赵尤忙出手扶住了那保温杯,还是一个字也没说,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詹轩昂又用力拍了下桌子,紧随着“砰”的一声,他厉声训斥道:“你猜,你怀疑,你觉得,这能破案吗?” “不能。”赵尤低着头,低着声音说。 “你说张立那个什么,什么跟踪过一个小偷,实施偷窃?你有证据吗?” 赵尤松开了手,抬头看詹轩昂,人又站直了,双手又背到了身后去,说道:“赶回来开会前正好在元和派出所那儿,他们反扒的抓了一个惯偷,我怀疑他就是张立跟踪过的那个小偷,具体还要去调一些社会面监控,还有听取一下那个小偷的证词核实情况。” 詹轩昂侧着身子,虎虎地看着赵尤,嗓门很亮:“还有那个开车的,凭什么说不是张立?” 赵尤道:“张立的开车习惯好像不是那样的。” “好像?习惯?你编故事呢?” “就是握方向盘的手势,我问了苏卫东,他说张立和他承认过,他的驾照是买来的,苏卫东还说,张立开车的动作很不正规,开车的时候,他两只手是……”赵尤做了个双手紧靠在十二点方向转动方向盘的动作。詹轩昂打断了他:“就苏卫东这么一个人说过?” 第93页 赵尤道:“我还打算找其他人核实一下。” “你这些都还没核实的你就在会上说得这么积极,你知不知道你这属于信口开河?” 赵尤说:“燕子沟那边没办法给出张立的具体死亡时间,而且人也已经火化了,他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很难说……” 詹轩昂微微垂下头,道:“这我知道……”他摸了摸下巴,语调平和了不少,神情也放松了些,咂吧了下嘴,半晌,一抬眼睛,和赵尤道:“走吧,我们跑一趟元和派出所,死马当活马医吧。” 赵尤应下,拿出手机说:“我这儿已经拷了一些监控视频,您要路上先看看吗?”他把手机递出去,正巧有人打他电话,詹轩昂沖屏幕努了努嘴:“不接?” 赵尤就接了电话,听得电话那头老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赵警官!你快过来,你快……快,我们小区……清水花园这里来了个可疑的人!” 接着一阵骚动,电话里传来了孙正道的声音,也是气喘吁吁,很着急:“老赵!就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犯罪分子回到犯罪现场啦!你快过来!我拍了他的照片!!” 詹轩昂支着下巴挤着眼睛问赵尤:“谁?” 赵尤先问孙正道:“你们在哪儿呢?在老陈家还是你家?” “在老陈家呢。” 赵尤嘱咐他道:“那好,你们待在家里别出去,别乱跑,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后抱歉地和詹轩昂笑了笑:“我得先去清水花园一趟,好像有新的线索。” 詹轩昂看了眼时间,道:“那就兵分两路吧,我先去元和,电话联繫。” 赵尤叠声答应,詹轩昂按住了他的手,特意又强调了遍:“电话联繫。” 赵尤赶忙在詹轩昂眼皮子底下把手机铃声开了起来。詹轩昂瞄了瞄他的手机,又瞄了瞄他,这才收回了手。两人便一块儿下了楼,各自驱车离开了。 这车到清水花园,赵尤就看到老陈和孙正道一老一少坐在小区门前的花坛上吃雪糕。他下了车,朝他们走过去,那孙正道先看到了他,跳起来就朝他直挥手。他脖子里挂着台老式的胶片相机。 孙正道跑到了他面前,比手画脚地,张口就说:“老赵!我和你说啊,我就站在老陈家厨房里,我就看对面怎么一闪一闪的,我就盯着看,我就盯着数,我说,这不就是那个5栋的304嘛!我就想到电视剧里,那些电视剧里……”他换了一大口气,拍打起了在胸口摇来摆去的相机,挥舞着手里的雪糕,继续道:“就是他们演的,那种可疑的人,和案子有关系的人都会回到现场去!”他吞了口唾沫,吮了一大口雪糕,指着老陈,道:“我没手机,老陈的手机那像素太低啦,我就问老陈,你家里有相机吗?我得把那个人拍下来啊!”他拍着大腿,大嘆了一声:“谁知道老陈这台老古董自带闪光的,我卡擦那么一下,都快把我自己给闪瞎了,我估计那人也被闪到了,我就喊老陈去看楼下有没有可疑的人跑出来。” 赵尤看了看坐着一言不发的老陈,问他:“看到什么人了吗?” 老陈说:“看到了啊,看到一个人急匆匆地跑出了5栋,往大门跑过去,跑出去了,”他指着门卫室:“监控还拍到了呢。” 孙正道笑嘻嘻地,单手叉着腰,昂着小脑袋:“怎么样,我厉害吧?” 赵尤问他:“你这么晚了在老陈家干吗?” 孙正道理直气壮:“我和老陈学书法啊,我这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赵尤问老陈:“您又买了好多零食,没人吃?” 老陈嘿嘿笑,孙正道嘟起嘴,撇开了赵尤,又坐回了花坛边,大口吃雪糕。他不时用眼角瞥赵尤。赵尤又说了:“不是让你们在家里待着吗?” 老陈道:“我就想着来门卫这里也和他们打听打听有没有看到什么人跑出去。” 孙正道问赵尤:“你们警察会给老百姓送锦旗吗?” 赵尤看着老陈道:“对了,这几天有警察来和您打听过什么轮椅轨道安装公司的人吗?” 孙正道把手举得高高的,都快戳到赵尤的眼皮了,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上我爷爷奶奶家去问了!让他们做什么拼图!” 老陈道:“是有警察来问过这事,还问了大致的长相,给我看了几个人的照片。” 孙正道连连点头:“对对!也给我爷爷奶奶看了!他们说……他们说,来问他们的人不在那些人里!” 赵尤低头看他:“雪糕再不吃就化了。” 孙正道还要说什么,听他这么一说,急忙去瞅雪糕,忙不迭吃将了起来,但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似的,嘴上是忙不过来了,急得两颗眼珠滴熘熘直打转。 赵尤招唿老陈道:“麻烦您先送他回家去吧,您也早些休息吧,我去门卫室看看监控。” 孙正道三两口吃完了雪糕,又跳了起来,举着相机问赵尤:“拍到的照片你不要啊?” 赵尤便把那相机拿了过来,孙正道还看着他,赵尤遂说:“回头照片洗出来和你分享分享啊。” 第94页 “这还差不多……”孙正道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趾高气昂地咬着木头棍子抱住了胳膊。 赵尤一指小区大门:“快回去睡觉吧,记得刷牙。” 老陈也起身了,拍了拍孙正道的头髮,牵着他走了。 赵尤去了门卫室要看监控,两个保安看到他,一个老实地说道:“是拍到了一个人,长头髮,就是没拍到全脸,让他的头髮给挡住了,进出都拍到了,进来的时候还和我们打招唿呢,我还以为他是住户……” “那他是你们小区的住户吗?之前见过吗?有印象吗?”赵尤问道。 另一个保安调出了监控画面,指着屏幕上一个冲着门卫室方向点头致意的长髮男子说:“就是他。”他又指向旁边屏幕上一个低着头匆忙走出小区的长髮男子说:“这是他第一次出来。” “第一次出来?” “对,之后他又回进小区里来了,你看,隔了没多久,就十分多钟,他八点五十八分出去的,九点零八分就回进来了。” 这晚九点零八分的一段监控录像里,那长发男子又是大摇大摆地进了小区,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头髮确实太长了,他穿着长袖的白衬衣,长的黑裤子,像是西装裤,脚踩皮鞋。 “之后就是老陈他们跑过来,问我们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跑出去,我就回想起刚才确实看到了一个长头髮的人很急地跑出去,调了监控出来看。” 两个保安同时指向一段录像里一个低着头匆忙跑出小区的长髮男子。 赵尤问道:“他第一次走出小区的时候,你们有印象吗?他往哪个方向去了?看到他去干吗了吗?” 一个保安指着马路东头说:“好像往那里去了,说实在的,我没注意到……” 另一个保安就笑,一边搓手一边笑:“这……难免有看丢的,我们坐在这小房子里,也是有死角的嘛。” 赵尤扫见桌上的两副纸牌,笑了笑,没说什么。他进了小区,找去了5栋304门口。304换上了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门上的封条掉了下来,那封条还算完整,只是背面没什么粘性了,门锁着。赵尤用手机照了照门锁,锁芯完好无损,那锁的表面能看到一道轻细的划痕,赵尤在地上摸了摸,照着看了会儿,在门缝边上发现了一小片透明的塑料纸。他又摸了摸那门锁上的划痕,下了楼,去了小区门口的便民超市。 超市已经打烊了,他拍着捲帘门喊了好几声:“朱老闆,是我,小赵。”那朱老闆才拉起了捲帘门,给他开了门。 朱老闆穿着背心裤衩,满头大汗,看到赵尤,皱起眉头问他:“这大半夜的,您还不下班?又有什么事?” 赵尤指着他门口的摄像头:“修好了吧?” “修好了啊。” “我找个人。” “才修好啊,就这几天的录像啊。” “我就是要找个今天可能来你这儿买过东西的人。”赵尤挤进了超市,指着一道货架,“我记得您这里有卖发卡的对吧?” “对啊。”朱老闆往柜檯后走去。店里热得像桑拿房。朱老闆拿起了一把蒲扇,一边摇扇子一边挑监控,问赵尤:“你要看几点的啊?” 赵尤问他:“今晚有个长头髮的男人和您买发卡吗?您看看晚上九点左右的吧。” 朱老闆道:“有啊,我印象还挺深,一男的,买了一包发卡,还买了一支牙刷,支付宝付的钱。” “怎么印象这么深?” 朱老闆指着屏幕说:“你看,就是他。” 赵尤凑过去看那监控录像,就看到和先前那进出清水花园的长髮男子身形相仿,于这晚九点进了这间便民超市。朱老闆调到了室内的监控,这长发男子买了一包装在透明塑胶袋里的发卡,还有一支牙刷。 朱老闆擦了擦汗,说:“大热天的,这么长头髮,还是个男的,印象能不深吗?而且……”他摇着扇子咂嘴:“可惜没拍到正脸,让头髮给挡住了,你要是看到正脸你也对他印象深啊。” “样貌很特别?很有记忆点?” 朱老闆连连点头:“对对,有记忆点,长得挺帅。”他还找到了那条支付宝交易记录,说:“你看,我没记错吧,发卡,牙刷,也没多少钱,就是这帅哥付钱的时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赵尤马上联繫了信息情报支队的方玉珠,把那长发男子的支付宝交易信息发了过去,让她帮忙查询帐号的实名信息。等回音时,他试图放大监控画面,然而无论店外还是店内的摄像头的解析度都不高,加上男子的长髮遮挡,根本无法辨别他的样貌。 “您找他干吗啊?”朱老闆走到了门口去,站在门外吹风,摇扇子,问道,“他什么人啊?偷东西了?还是604那……” 赵尤笑了笑,朱老闆从冰柜里拿了瓶冰可乐,走进来,开了瓶盖,塞给赵尤,扬了扬眉毛,转着眼珠,悄声问他:“还是他是304……” 赵尤还是笑,方玉珠很快给了反馈,发了好几张微信截图给他,那长发男子的支付宝实名认证的名字叫“筱满”,连常用收货地址都给调出来了:青市府北区长寿街87号二楼瑶池大舞厅。一道发来的还有筱满的身份证正反面和他的手机号。 第95页 赵尤眨了眨眼睛,从钱包里挖出了一张那天在幸福街的烧烤店里要来的优惠券。 朱老闆靠着他,轻轻摇扇,微风阵阵,他轻轻说着:“瑶池大舞厅,早七点到晚十二点,专业乐队,现场伴奏,五人同行就送价值八十八的果盘。”他吞了口唾沫,“你现在过去……您这是下班了还是……” 赵尤的手碰到了那可乐瓶子,玻璃瓶又湿又凉,他抿了抿嘴唇,拍了下朱老闆,把优惠券放了回去就走了。 他记得那天给他这张优惠券的是一个穿花衬衣,头髮有些长的青年男子。 方玉珠又发来一条语音,赵尤往停车的地方走,点开来听。方玉珠道:“你也被找去给戴柔打下手了?也找筱满呢?” 赵尤道:“这怎么说?” 方玉珠打字回復他:戴柔那组下的是封口令,不是让你和人装傻的啊,我听我们严队说了啊,筱满就是当年和戴柔一块儿破案的人啊,还是他在爱琴海找到的林悯冬呢,林悯冬的家也是他定位到的。 赵尤走到车边了,一片热风卷过来,他开了车门和车窗通风透气。他看着截图里筱满的身份证照片。他的五官和那花衬衣男子有八九分相似,应该是一个人。只是身份证上的这个筱满脸颊更饱满,精神抖擞,颇有朝气。而他那天见到的花衬衣男子相比之下就有些太削瘦,太委顿了。他们的眼睛倒都很黑,很亮,但那花衬衣男子的黑眼珠是湿漉漉的,他眼里的亮光完全来自于一层湿气、一层湿润的水光。 赵尤上了车,设好导航,前往瑶池大舞厅。 到了瑶池,他一眼就看到了尹妙哉的吉普车,就停在瑶池楼下。赵尤停了车,过去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玻璃,坐在里面的确实是尹妙哉,她正埋头滑手机,打字,似是被敲窗户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伸进了压在膝盖上的皮包里,一抬头,看到赵尤,如释重负之余又很惊奇,她放下车窗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赵尤也问她:“这么晚了,你来这里……送外卖?”他指着不远处还在营业的一家叫百家乐的饭店说道。 尹妙哉笑着摆手:“我守株待兔呢。” “兔?” “唉,就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神探,”尹妙哉似是不愿多作说明,“反正,我就是在这里等着他,我今天非得等到他不可。” 赵尤顿了顿,问道:“他骗了你的钱?” “不是,哎呀,你别管了。” “他住在这附近?” 尹妙哉往瑶池一指:“他办公室在这儿啊。” “那不是个舞厅吗?” “对啊,舞厅就是他的办公室啊。” 赵尤比划了下:“你那个神探是长头髮吗?” 尹妙哉点了点头,更惊奇了:“你不会认识他吧?”她上下打量起赵尤,“问了我半天,那你来这里干吗啊?诶,赵尤,你不会在我车上装了个跟踪器吧!” 赵尤才要解释,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赵尤?” 他和尹妙哉齐刷刷回头看去,看到戴柔朝他们走了过来,赵尤搔了搔额头,笑着问:“你不会也是来找筱满的吧?” 尹妙哉问他:“啊?你怎么知道神探叫筱满啊?你们真的认识啊?” 戴柔走近了,指着他们两人,略显得不可思议:“你们都是来找筱满的?” 尹妙哉忽地把手伸出了车窗,探出个脑袋来,朝着百家乐的方向直挥手,喊道:“筱满!” 赵尤望过去,一辆轿车驶过他身边,车灯光刺目,那灯光消失后,他的眼睛一时也还什么都看不清楚,一切都是朦朦胧胧,模模煳煳的。 他眼前只有一段绿绿的雾,横在像是马路的,一片发灰的地方。 赵尤揉了揉眼睛,绿色的雾落在了地上,汇聚成一个人的形状,变成了筱满。雾是绿的,可筱满却是黑头髮,白衬衣,黑裤子,黑鞋子,领口沾了几点猩红。这实在不合逻辑…… 筱满一只手拿着一根冰棍,另一只手抓着只冰棍的包装袋敷在脸上。他咬了一口冰棍。沙沙。赵尤抓了抓耳朵,这也很难解释,他们之间离了百来米,他怎么可能把他咬冰棍的声音听得这么清楚?想来想去,赵尤觉得最好是直接去问一问筱满。 第十二章 筱满(上) 筱满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从厕所出来了,他一边拿着毛巾擦头髮一边往自己的房间去,经过楼梯口时,他往下瞅了瞅。明亮的黄光漫到了楼梯转角处,楼下静悄悄的。筱满就也悄悄地进了房间,悄悄地关上了门,走到敞开的窗边,爬到了窗台上。 楼下是条巷子,停了些电瓶车,没有路灯,月光稀薄,巷子里很暗,一楼的空调外机就搁在二楼的窗户下面。筱满活动了一下尚有些酸痛的胳膊,正打算翻出窗户,眼角突然瞥见一排电瓶车后头有什么亮光闪了一下,紧接着,他听到了人声从那闪光的地方传来。 一个男人轻声说道:“应该没那么快,真的……一定,一定,詹队您先回去休息吧,是……” 这一通说完,那亮光倏忽消失,也没人说话了,但下一秒就又有光亮了起来。筱满看到有人朝着他这里挥了挥发亮的手机屏幕。屏幕的余光洒在了那人的胸口和手腕上。那人似是那个白t恤男子。 第96页 筱满从窗台上下来了,趿着拖鞋,擦着头髮下了楼。 楼下舞厅灯火通明,舞池里不见一个舞客,乐队也是没了踪影。戴柔,尹妙哉和吕阳在吧檯前坐成一排,都正注视着他。 筱满左顾右盼,乱挥着手:“我那些客人呢?这还没到打烊的时间呢,灯这么开着,空调这么开着,就你们几个,也太费电了吧。” 戴柔道:“我包场。” “钱呢?” 吕阳说:“给了乐队今天的演出费后就没剩下了。” 筱满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沖吕阳抬起了下巴:“你在这儿干吗呢?明天不用上学啊?” 吕阳便站了起来,跑进吧檯里,拿了倚墙放着的扫帚和簸箕说:“我扫地啊,搞卫生啊。” 尹妙哉则打起了电话,小声和电话那头的人说道:“你进来吧,他下来了,没跑。” 筱满一时心浮气躁,抓了几下头髮,伸手抢了吕阳手里的扫把,说:“你扫什么地啊,赶紧上去睡觉!” 吕阳把扫把抢了回来,辩道:“我这一天坐了那么久,我得活动一下筋骨啊,不然不到二十我就要腰椎间盘突出了。” 筱满勐吸了口气,拍了吕阳的后脑勺一下,吕阳没话了,把扫把推到他身上,拖着步子往吧檯里的那扇小门走去。他慢慢吞吞地进了那门,上了楼梯,消失在了楼道上。 筱满望着那灰扑扑的楼道,喊了声:“回房间!!” 楼道上传来几下沉重的脚步声,不久,天花板上响起了地板吱嘎作响的声音。筱满这才拿着扫把从门前走开,走进舞池,扫起了地。 “你扫什么地?”戴柔却问他。 “我搞卫生啊。”筱满刚回答完,又听到一阵脚步声,这次是从舞厅的入门处传来的,很是轻快。他抬头望去,就望见那白t恤男子从门外进来了。 戴柔在筱满身后冷声说:“也是来找你的,我同事,我们支队一队的副队长,赵尤。” 筱满朝赵尤笑了笑,晃到了卡座区去,弯下腰,清扫起了卡座的桌子下面。 舞厅里的人忽而都不说话了,四下只有筱满手里的扫把轻轻拂过地面的声音,这沉默持续了许久,似乎还会延至更久,好像永远不会终止似的。筱满忍不住往吧檯的方向扫了一眼,吧檯前还是坐着三个人,还是都正注视着他。 筱满站直了身子,一只手撑着一张桌子,也把目光锁定在了他们身上。此番对视之下,戴柔没有移开视线,无声地抽菸,尹妙哉东张西望了起来,赵尤被他盯了一会儿后,撑着下巴,打量了下戴柔,又看了看尹妙哉,略显迟疑地开了口。 他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尹妙哉紧接着说:“你问,你问啊,对啊,你来这里干吗啊,你们……认识?”她的目光在赵尤和筱满身上不停往返。 赵尤说:“不算认识吧,之前见过一次,那时还不知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神探。” 戴柔侧过脸看着赵尤:“你想问他什么?和你未婚妻最近的案子有关吗?” 尹妙哉往边上瞅戴柔:“戴警官,我人就在这儿呢……” 戴柔看向了筱满:“你干了些什么,赵尤会来找你? 筱满拄着扫把说:“我不知道啊。” 赵尤说:“你刚才去了清水花园,是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尹妙哉眼中含愠:“清水花园?我就知道你自己去了犯罪现场了!你去304了?” 戴柔的眉毛高耸,声音一紧:“清水花园?你去清水花园干什么?” 赵尤挠了挠鼻樑,瞅着筱满,眼里似笑非笑,似是没料到自己这一问引起了其他人这么大的反应,又似乎是在等待、观察他会如何应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筱满伸出手:“好好好,停停停,一个一个来。” 他先看着尹妙哉,道:“尹老师,我觉得去犯罪现场这种事情传出去对您这种公职人员的影响不太好,您看,我这就被警察找上门来了吧?” 尹妙哉火急火燎地接下话茬:“可是我们说好了……”她顿了下,眼珠一转,给筱满使了个眼色,道,“不是说好了什么爱琴海杀手,什么黑山杀手的,我们不管了,都交给警方跟进的嘛?你自己跑犯罪现场去难怪警察要找上你啊。” 她还语重心长地说教了起来:“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们商量得好好的啊,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好奇心冒然单独行动,结果饭吃到一半你就跑了,筱神探,好奇害死猫啊,虽然说有为民除害的正义感,为警察分忧的心意是好事,但是我真的很担心你会干出些什么越矩的事,所以才特意来瑶池门口等着你,想要再劝劝你,我拜託你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吧,赵尤,戴警官,你们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做出什么妨碍警方办案的事情的。” 筱满连连点头:“啊,对,对,我们说好了,不管那些案子了,我去清水花园那是去看房子的,这个舞厅我是帮人打理的,老闆一直有事在外,知道我没地方住,就让我一边打理生意一边可以暂住在这里,现在老闆要回来了,我得找个地方搬出去。” 第97页 戴柔面无表情地听着,抖了下菸灰,一抬手里的香菸,问赵尤:“你找他干什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赵尤说:“清水花园一个目击证人打电话给我,说在小区里看到了一个可疑的人。” 筱满笑呵呵的:“可能看我面生吧。” 赵尤又说:“我查了下小区的监控,还有周边社会面的监控,发现他在小区边上的一家便民超市买了东西,支付宝付的钱,通过支付宝交易记录找过来的。” 戴柔就问了:“他买了什么?” 筱满大唿:“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就是去看看那个超市里东西全不全,也是为租房考察啊,就顺便买了些日用品。”他看着戴柔,无奈道:“中介就是老街后头那个爱屋,小张,你不信可以打电话给他去问嘛,他带我去的,晚上看房子就是为了看看晚上有没有噪音,我睡眠质量不太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尤说:“那小张的电话你给我一下吧。” 筱满爽快地报了一串号码,赵尤立即就打。戴柔和尹妙哉望住他,赵尤放下了手机,说:“电话关机了,”他笑了笑,看了看筱满,“小张大概已经睡觉了。” 戴柔瞪了筱满一眼,却没再说什么。尹妙哉小声地问她:“戴警官,那您来找他是……” 戴柔说:“就你们在404发现尸体报警那事,他到现在还没去录口供。” 筱满指着门口:“现在去,现在我就和你去市局。” 戴柔不悦道:“这都几点了,我不用睡觉?明天早上八点,你别迟到了。” 说完,她咬着香菸就走了。 赵尤也起身了:“那我也先走了。”他问尹妙哉:“你还有事要找他吗?” 尹妙哉摆着手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也走了,走走,一块儿下去吧。” 两人便一起离开了。筱满又草草扫了几下卡座区,便把扫帚和簸箕放了回去。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瓶伏特加出来,倒了一大杯,喝了半杯,又拿出个冰袋,坐到了吧檯前,背靠吧檯,仰起了头把冰袋敷在了脸颊上。 空调往他这里送来一阵冷风,寒意刺骨,他舔了舔嘴唇,摸到吧檯上的打火机,打了个哆嗦,微微闭上了眼睛。 那吧檯里的小门后头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筱满耷拉着眼皮,把冰袋挪到了脖子上,懒懒地问了句:“还不睡觉?” 脚步声没有停下,还越来越近了——走在楼梯上的人仍旧往楼下来。筱满瞥了眼,看到走下来的是赵尤,他正搓着手上的灰尘,白t恤上也弄到了些脏污。筱满指指天花板,赵尤点了点头,筱满笑了出来。赵尤低下头拍着衣服,说:“刚才有些事情不方便问,有些事情也不方便说。”他走到水槽边洗了下手,稍转过身看着筱满,问道:“那些日用品里的发卡好用吗?” 筱满一怔,抹了下脖子,把冰袋扔进了水槽里,问赵尤:“我留下什么很明显的痕迹了吗?” “锁面上有道划痕,还有你拆包装的时候,一个角掉在门口了。” “是我生疏了。”筱满喝了剩下的半杯酒,又拿起了酒瓶,倒了一大杯,他说:“走得时候太匆忙了。” “被对面楼的闪光吓到了?” “对面楼弄出那个闪光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目击证人?”他抬起眼睛看赵尤:“304案有目击证人?” 赵尤问他:“所以……你去304干什么?” “你们老大都不过问了,你打听这么多干吗?你是在戴柔组上吧?查这种大案子,市局的精锐都得组织起来吧?” 赵尤才要回话,筱满一回头,往舞厅门口看去,有人从楼下上来了,脚步声很清晰。他瞄了眼站在吧檯里的赵尤——他一弯腰,蹲下躲了起来。不一会儿,戴柔从门外进来了。 筱满举起手里的打火机和她挥了下手:“来拿这个?” 戴柔点了点头。筱满说:“你不会是故意落在这里的吧?” 预研拯里兔 戴柔问他:“爱屋的小张大半夜的还陪你去看房子?这么敬业?” 筱满哈哈笑,走进吧檯,拿了两瓶啤酒出来:“你下班了吧?” 他瞥见赵尤正窝在吧檯下面的空处,抱着膝盖,长手长脚缩成一团,脑袋顶着木板,歪着脖子,样子有些滑稽,有些好笑。筱满笑着把两瓶啤酒放到了吧檯上,和戴柔说:“柔姐,少抽点吧。” 戴柔靠着吧檯站着,直接便问他:“你去304了吧?” 筱满开了啤酒,拿起一瓶,碰了碰另外那瓶,耸了耸肩。戴柔又道:“你觉得是他吗?” 筱满乐不可支:“你说什么呢,他人都死了十年了,借尸还魂啊?”他扮了个鬼脸,戴柔一皱眉,他摸摸鼻子,只是笑,乐呵呵地喝啤酒。 戴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想查304是不是?” “对啊,不光想查清水花园304,我还想查这次的爱琴海404,还想查这次的黄果子村64号。” 戴柔说:“这些案子你都在跟进?看新闻?不会去找刑天翔了吧?” 第98页 筱满说:“我找他,那不是自寻烦恼嘛,我怕被他啃得骨头都不剩。” 戴柔点了根烟,筱满长吁短嘆了番:“我说真的,你少抽几根吧。”他便拿了戴柔的烟,自己抽了起来,说:“我就是看了几眼新闻,短时间里突然爆出这么多案子,挺轰动的。” 戴柔搓着手指,问他:“你不会也在怀疑自己当年的判断了吧?” 筱满仰头灌了几口啤酒,擦了下嘴,说:“怎么可能,我不怀疑我的判断,那些案子就是他做的,不会错,从他家里搜出来的本子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宗案子用了多少防腐液,防腐液的配方……”讲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不得不停了会儿,用力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继续道:“现在这个就是个模仿犯,不会错,肯定不会错……” 戴柔轻摸了下桌面:“你也少喝点。” 筱满笑了笑,戴柔拿了打火机,再三叮嘱:“明天八点,别迟到,还有,带好你的病歷卡,证件,我和陈医生约好了,明天录完口供就送你过去。” 筱满点了点头。 戴柔走到了门口,转过身看着他:“对了,那个赵尤……你还是少接触。” 筱满说:“他怎么了?” “你怕刑天翔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他比刑天翔还要麻烦,”戴柔想了阵,打了个比方,“鬣狗和狐狸的混种,大概就是那种人。” 筱满笑着抽菸,喝了一小口酒:“哇噻,那是有些麻烦。”他往桌下那缩头缩脑蹲着的赵尤看了眼过去。他又有些想笑。 戴柔这就走了,赵尤便要爬出来,可舞厅的门却又开了,他赶紧又躲了回去,又缩起了手脚,此时是显得有些窝囊可怜了。筱满笑得停不下来,一看门外进来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这次出现的是尹妙哉,她只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她道:“戴柔回来找你干吗?” “拿打火机。”筱满打起了嗝,“你也落下东西了?” “不是,我和赵尤在路上分开后,我绕了一圈回来了,正好看到戴柔又进了楼,我就等在楼下,看她走了我才上来,你这儿没其他人了吧?吕阳睡了吧?”尹妙哉不停打量舞厅里。 “没有人了。”筱满努力克制笑意,硬是把又一个到嘴边的嗝咽了下去,再看桌下的赵尤,他双手捧着脸,盯着地板,此时是无聊多过无奈了。 “那就好,”尹妙哉说着拖了个大行李箱进来。筱满愣了愣:“你干吗啊?不会要住这里吧?我这没空房啊。” 尹妙哉在舞池中央转了几圈,打开了行李箱,拿出了一个睡袋,铺在地上,说:“你从饭店跑了之后我回了一趟家,拿了些露营用的东西,我就在你这里露营了,我不走了。” 筱满眨巴着眼睛:“尹老师,不是啊,不是你说不查了吗,不妨碍警方办案的嘛,就刚才啊。” “你少和我来这一套啊。”尹妙哉还拿出了一包帐篷,开始撑帐篷。 “警方现在定性是模仿犯,他们肯定是顺着模仿犯的路子去查,他们总不能打自己十年前的脸吧,可万一不是模仿犯呢?万一真的是十年前搞错了人呢?”尹妙哉滔滔不绝,“现在这些案子我们可以不查,我们就查十年前那些案子嘛,就从头查起……” 筱满道:“你怎么对这个案子这么感兴趣,这么执着?你该不会业余做那种罪案故事讲解视频的?还是你是个什么大v,就靠这种案件博眼球蹭热度啊?” 赵尤拽了他的裤腿一下。筱满说:“随便你吧,厕所在楼上,晚上空调我得关了。” “我带了电风扇。”尹妙哉从行李箱里抱出了一台无风扇的电风扇,找起了插座,还道:“你放心,超出你平时月均电费的那部分我给。” 她在一张卡座附近找到一个插头,接上了插线板,说道:“我明天约了十年前那个被击毙的爱琴海兇手林悯冬以前的同事,你敢说你不感兴趣?” 筱满一笑:“这就连爱琴海杀手的真名都知道了?我记得当时的警情通报没公布吧。” 尹妙哉扭头看筱满,告诫他道:“你别又爬窗跑了啊,我这里还有很多新的线索呢。”她道:“你敢说你对变态连环杀人犯不敢兴趣?” 筱满问她:“你跑我这里来露营,你男朋友不会有意见吗?” 尹妙哉嘆了声气:“是未婚夫……”朝他竖起左手,那中指上的戒指闪闪发亮。 “哦,那你未婚夫不会有意见吗?” 赵尤又拽了下筱满的裤腿,筱满踢了他一脚。 尹妙哉似是陷入了沉思,徐步靠近,走到了吧檯前,这又静了半天,她才看着筱满,犹疑着说道:“我问你个事啊,以你神探的直觉……”转瞬,她又咬住了嘴唇,道:“算了算了,我去洗澡了。” 她便要往吧檯里过来。筱满忙蹲下了问赵尤:“这次戴柔手上这个连环杀手的案子,你在她组上吧?” 赵尤指着不远处的一只啤酒纸箱:“你把那个纸箱拖我前面来。” 第99页 筱满问他:“在还是不在?” “在。” “我现在帮你个忙,你回头也帮我个忙,行还是不行?” “行。” 筱满把那只纸箱拖到了赵尤身前,尹妙哉进了吧檯,看了看他,筱满笑了:“开瓶器掉地上了。” 尹妙哉便上楼去了,过了片刻,筱满推开了那纸箱,赵尤没出来,筱满便也钻到了吧檯下面,说:“你说我们俩见面说话怎么不是躲在桌子下面就是躲在吧檯下面?” 赵尤坐在了地上,把双脚伸了出去,脖子稍微直起来了些,一声不吭。筱满问他:“你觉得她刚才想问我什么事?” “不知道。”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对这个变态连环杀手这么执着?” 赵尤搔搔脸颊:“你觉得呢?” 筱满朝他喷了口烟:“我觉得你得多陪陪她,干刑侦的平时很忙吧?” 赵尤驱散了眼前的烟雾,问道:“你要我帮什么忙?偷拍办案进程?” 筱满说:“那倒不用,”他用胳膊肘拱了拱赵尤,“你干吗这么怕被她看到?” 赵尤说:“那她肯定很尴尬啊,刚才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还特意和我保证说绝对不再查这个案子了。”他也用胳膊轴拱了拱筱满:“以你对爱琴海杀手的了解,要是他作案时被人看到了,他会杀了那个看到他的人吗?” 筱满看着面前的地板,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作案的时候绝对不会被人看到,他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赵尤嘀咕了起来:“他之前忘记拉了,后来走的时候拉了,也没法核实确定,必须得找到他……” “你说谁?你嘀咕什么呢?” “杀304老蒋夫妻的人啊,如果他杀人或者处理尸体的时候没拉窗帘,那他是为什么没拉窗帘?” “你们到现场的时候窗帘没拉起来?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如果死亡时间是在白天,还是在三楼这种位置,那兇手要么是太兴奋,要么是太紧张,考虑不周。” “像新手?” “像。” “模仿犯?” “模仿犯。”筱满想了想,问赵尤,“你把我当成罪案顾问了?” 赵尤看了看时间:“我们去304看看吧?” “现在?” “对啊,差不多到了张立可能被害的时间了。” “张立是谁?可能被害是什么意思?” “路上和你说吧,走吗?”赵尤钻了出去。 筱满跟着爬出去,说:“你等会儿。” 他跑上了二楼,敲了下厕所的门,厕所里水声哗哗,他道:“尹老师,我先睡了啊,你自便吧。”还说,“我真不跑了,明天和你一起去见那个林悯冬的同事。” 尹妙哉应声:“知道了,早上我叫你。” 筱满满口答应:“好,好,那明早见!” 他下了楼,和赵尤一块儿走了。 第十二章 筱满(下) 赵尤开车,上了车,他便问筱满:“你刚才在清水花园5栋304有什么发现吗?” 筱满坐在副驾驶座上,说:“你和我沟通304这案子,戴柔不会有意见?” 赵尤道:“我现在查进了个死胡同了,我们队长说需要死马当活马医。”他看了筱满一眼,充满诚意:“我知道十年前是你查到的爱琴海杀手,你对他的作案手法,行事风格肯定十分了解,听戴柔刚才的意思,她其实是很想和你探讨探讨这次发生的这些案件的,但是这次上面下了死命令,整个专案组封口,不准外泄一点消息,前车之鑑吧,你也知道上次查案,就是有人口风不紧出了点岔子……” 说到这儿,赵尤停了停,筱满瞄了瞄他,发现他又在看他,筱满含混地应了一声,微微颔首。赵尤亦颔动下巴,接着说:“她又是这次专案组的组长,肯定不能带头违纪,不瞒你说,我下个月就要从刑侦转出去了,”遇上了红灯,赵尤停了车,扭头对筱满笑了笑,笑容谦和:“由我和你请教请教应该问题不大,你以前也是干刑侦的,我想,我和你说了些什么,哪些话要是传了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舆论后果你应该很清楚,你不至于什么都往外说,对吧?” 筱满想了想,说:“那我先问你些事。” “算是刚才你说的需要我帮的忙吗?” “算。”筱满点头。 “行,你问吧,知无不言。”赵尤爽快地说。绿灯亮了,他继续开车。他的车开得很稳。 筱满道:“清水花园304是谁发现的尸体?怎么发现的?” “我发现的,我觉得他们家有些奇怪。” “奇怪?” “阳台上的衣服晾在外面一直没人收,这个天气,湿衣服挂出去不到半天就晒干了。”赵尤说,“而且上午窗帘是拉着的,下午,晚上窗帘还是拉起来的,隔天白天,到了下午了,衣服还挂在那里,窗帘还拉着。” 筱满应了一声,道:“那是有些奇怪,要是出远门,两天不回家,出门前肯定会把阳台上晾的东西收进屋。”他问道:“5栋边上那棵槐树,最近有小孩儿爬树从树上摔下来吗?” 第100页 赵尤说:“没有,但是我怀疑有大人从树上摔下来。” “大人?” “6月8号早上有人报警,一个老师怀疑学生失踪,找到她家来,就是清水花园5栋604,到了门口,闻到一股恶臭,就报了警,派出所找了消防开了门,发现了一对母女的尸体,各自死在各自的卧室,现场疑似入室抢劫,死亡之间大约是6月5号凌晨左右。” 筱满看着他:“你不会是怀疑入室抢劫的那个人从楼上爬下来,爬到三楼的位置摔下了树吧?” 他道:“你说的张立就是那两个被害人中的一个?” 眼下确实快到凌晨了。 赵尤道:“到了现场再说吧。” 筱满又道:“那你刚才嘀咕什么窗帘之前之后拉,什么意思?” “你去了304,看了客厅的窗帘了吗?”赵尤问道。 “我就在屋里转了一圈,还没仔细研究,就被你的目击证人给闪跑了。” 赵尤笑了笑,筱满问道:“冰箱里少什么东西了吗?” “冰箱?” “304那对老夫妻的冰箱里少了什么东西了吗?家里的米面之类的,他们的子女去现场看过了吗,有发现少了些什么吃的吗?” 赵尤被问得没了声音,光朝筱满眨眼睛。筱满急切地催他回答:“有还是没有,倒是给个准话啊。” 赵尤似是不解:“这……很重要吗?” 筱满这下有些奇怪了,抓着安全带问赵尤:“戴柔没和你们说吗?不可能吧,林悯冬作案的一大特色就是……”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前面的马路,“就是他会在被害人家里吃东西,被害人家里只有干粮,饼干面包之类的东西,他就吃干粮,被害人家里有米有菜,他就自己做饭。” 赵尤想了会儿,说:“防腐尸体,装扮尸体耗时一定很久,还要清理现场,都是体力活。” “清理现场?”筱满的嘴唇忽然发干,嗓子眼发涩,手将安全带攥得更紧了,眉头也紧紧地蹙了起来,手脚肌肉发僵:“你的意思是他干活干到肚子饿了,吃些东西是合理的,是人之常情是吗?” 赵尤娓娓说来:“如果站在他的立场去理解,确实合理啊,对别人来说,那里是犯罪现场,可是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个……” 筱满看着赵尤,他的车还是开得很稳,神色放松,思量了片刻就想到了该如何说下去:“一个让他很放松,很舒适的地方,打个比方,就当他是一个业余爱好是做模型的人吧,那他在我们口中的犯罪现场其实就好比在自己家里一间专门用来做模型的房间里一样。” 筱满拍拍赵尤:“你的警官证给我看一下。” 赵尤便打了灯,把车停在了路边,乖乖拿出了警官证递给筱满,眼神认真地看着他。筱满没接,笑了出来,又拍了他一下,靠在车座上,抖了抖腿,活动手腕,舒出一口气,道:“还好你做了刑警,不然我真为青市的社会治安担心。”他指指车窗:“介意我抽根烟吗?” “不介意。”赵尤关了空调,重新把车驶上了马路,筱满开了窗,点菸,抽菸。赵尤把前后的车窗都打开了,风声唿啸,风是暖的,还是潮的,刮到筱满身上,贴着就不走了。筱满摸了摸脖子,把长头髮抓在手里。 “皮筋你要吗?”赵尤问了声,说,“手套盒里。” 筱满开了手套盒,从里头拿出来一把用木棍和皮筋做的简易手枪,那些木管看上去像是冰棍木棍。他拆了那上面的皮筋,绑起了头髮,举着那枪问赵尤:“你做的?” 赵尤说:“上一次办一个案子要盯梢,实在没事干……” “盯梢不就是盯着嘛,你还有空做这个?” 赵尤轻轻说:“有个搭档,就挺无聊的……” “你吃的?” “什么?” “冰棍啊。” “我吃的……现吃现洗现做的,洗了好多遍,还中了两次再来一根。”赵尤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筱满叼着烟,拿着那手枪朝车外有模有样地举枪,瞄准,玩了起来,他乐得开心:“我知道了,你不是转出去,是你们领导看不惯你不务正业,找了个藉口开了你,我猜猜啊,调你去档案室还是去警校坐办公室?” 赵尤还是轻声说话:“政治部。” 筱满怔了下,回头看赵尤,把冰棍手枪塞会了手套盒里,用力拍了下他:“小赵,可以啊!你家里谁也在市局啊?” 赵尤挠了挠脸颊,指着前面说:“到了。” 筱满的烟正好抽完了,他们把车停在清水花园门口,下了车。 门卫室里还是那两个保安,看到筱满和赵尤一块儿走进小区,两人都愣住了。赵尤上去打了个招唿,客气地说道:“去一下5栋,您二位哪位有空给我们开一下楼下的电子门?” 一个保安拿了钥匙和手电筒给他们带路,到了5栋楼下,筱满仰头望了望,那保安开了电子门,他和赵尤进去,保安还在门外盯着他们。两人上了楼梯,瞧不见那保安了,筱满问赵尤道:“604就是没防盗窗,顶楼那间吧?” 第101页 “上去是个露台。”赵尤说。 “那个入室抢劫的人以前干过井架工?” 赵尤说:“疑犯以前确实有在工地工作的经验。” “人已经抓到了?” “你说604的疑犯吗?”赵尤说,“疑犯已经死了。” “死了?”筱满一震,“怎么死的?兇器上有他的指纹,dna?还是其他什么证据推测出他是疑犯的?”他灵关一闪,“你说的张立就是604的疑犯?” 赵尤往楼上指:“604的案子有些复杂……” 筱满琢磨着:“604是入室抢劫杀人,那应该不是你们专案组在查吧?和你们专案组在查的这些案子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关注?”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三楼,赵尤摸出一串万能钥匙,走到了304门前开门,筱满却是越琢磨越不对劲:“如果张立是604入室抢劫的疑犯,你怀疑他是从三楼这个位置摔下楼的……而且你说快到他被害的时间了,还带我回304这里来,还有你之前问我如果爱琴海杀手在杀人或者处理尸体的时候被人看到,他会不会杀了那个人,你不会是怀疑……” 门锁开了,赵尤推门进去,他在门口脱了鞋子,转身挥手示意筱满快进屋。筱满跟着进去,关上了门,也脱了鞋子,赵尤用手机照着屋里,指着客厅的窗帘说:“我的怀疑是,张立沿着水管从六楼下来,下到三楼的时候,看到了杀老蒋夫妻的人,我不能确定张立当时看到了什么,那场面可能很不合常理,很惊悚……” 赵尤边说边走到了那张茶几前面,手机背后的光打向阳台:“张立被自己的所见吓到了,惊恐之余,他没能控制好身体重心,人向后仰去,情急之下抓到了那棵槐树……“ 那明亮的光又射在了居民楼外的大槐树上,树叶摇动,残枝缺口轻轻撞着彼此。 “他折断了几根树枝,从高处坠地,右腿骨折。” 赵尤往阳台走去,筱满跟着他,两人站在了阳台里。赵尤往楼下看,那手机光也跟着投到了楼下,在一片墨色的草地上照出了一个浅灰色的圆。 赵尤道:“兇手赶到了楼下,找到了张立。” 筱满问道:“张立的尸体在5栋楼下被人发现的?” “在燕子沟红旗桥下面被发现的。” 筱满看着那草地上的灰圆,道:“那就得开车弃尸……“他看了看周围的居民楼,还零星有些灯火,楼下划着名停车位的窄道上停满了车,他又往门卫室的方向打量了几眼,站在这个阳台上,能勉强看到门卫室的一角,“这里非住户的车辆进出都要登记,兇手如果是开车进的小区,至少不是开自己的车,或许是赃车,”他又往楼下看去,“那他的车停在哪里?楼下都是画好的车位,根据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他这车停在这里一停就会停很久,他不可能占了别人的车位,而一辆外来的车突兀地停在不是车位的地方停太久又难免会引起巡逻的保安或者晚归的居民的注意……” 他看向赵尤,猜测道:“他没有开车进小区,他是开了小区里的车走的。” 赵尤点了点头,又回到了客厅。他将客厅里的窗帘完全拉到了墙壁两侧,蹲在右侧一边指着那窗帘布底部。筱满过去了,跟着蹲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赵尤稍提起了那窗帘,只见深色的格纹窗帘布底端有一滴雨珠似的红点。 “是指甲油,当时赶到现场的刑技的同事第一时间就确认了,两边的窗帘,只有这里弄到了指甲油,指甲油也在现场找到了,放在茶几下面,没有指纹,没剩多少了,装在5毫升装的那种分装瓶里。”赵尤指着自己脚边的一片的地板说:“这里的地板有被酒精擦过的痕迹。” 地板距离窗帘上那弄到指甲油的位置很近,约莫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地板表面上看上去和周围的地板没有任何差别,筱满伸手过去摸了一下,感觉到蜡似的触感,他低头仔细看着地板,又摸了好几遍。赵尤把手机举高了一些,试着从阳台的方向打光过来,说道:“白天日光下面可能明显一些。“他挪了个位置,指着地板上的方框痕迹说,“之前这里是沙发,两名死者的尸体就放在沙发上,女死者在这里,就是靠近窗帘还有这片被酒精擦过的地板这里,她手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赵尤指了指方框,又指了指地板上被酒精擦洗过的地方,再指了指那拉到墙边的,底部弄到了一滴指甲油的窗帘。 筱满跟着他的指示看了一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兇手在给女死者涂指甲油的时候,指甲油的瓶子就放在这里,”他瞅了瞅那被酒精擦过的地板,接着望向沙发的位置,“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扭头望向阳台,那防盗窗外,槐树的几片树叶在微风中摆动着,“或许是他发现了张立,总之,指甲油打翻了,弄到了地板上,窗帘这个位置很隐蔽,兇手没发现,只是清理了地板,又或者觉得没有清理窗帘上的指甲油的必要……”他起身,把窗帘拉到了中间,看着那右侧的窗帘布和沙发,还有那被酒精擦洗过的地板之间的距离,窗帘一旦拉到中间,就离沙发和那片地板得有一米开外了,他说道:“5毫升的指甲油就算装满了,只是碰倒的话,也不太可能溅到那么远,窗帘要是拉到中间,或者拉到……”他来回拉窗帘,来回目测距离,“拉到一半被溅到的可能性也不大,四分之一有可能,”他又看阳台,“这里的话,沿着水管爬下来时应该能从外头看到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不过最好是拿一样的指甲油做一下实验,”他看着赵尤,“你怀疑张立入室行窃的那晚,下楼,爬到三楼的时候,当时窗帘没拉上,张立通过没拉上的窗帘看到了兇手?” 第102页 他说着:“他是入室行窃,那上楼的时候应该也是爬水管上楼,当时304里应该没开灯,一个小偷是不会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爬墙的,那张立下楼的时候,304里还是没开灯的话,尽管窗帘没拉,张立能看清楚什么,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吗?” 筱满问赵尤:“你有没有觉得红色指甲油和这里格格不入。” 他问道:“你们和死者的亲朋好友打听过了吗,女死者平时会用红色指甲油吗?是她家里会有的东西吗?” 赵尤说:“这个嘛……” “我看新闻上还说他们戴着婚戒是吧?手錶呢?他们手上戴了手錶吗?”筱满指着厨房说:“那地板上的痕迹像手錶弄出来的。” 赵尤说:“我发现尸体的时候,他们手上只有婚戒。” 筱满摇头,说:“林悯冬不会这样。” “拖着被害人的脚把他们拖进浴室?” “不是……”筱满又是一阵疑惑,看着赵尤道,“戴柔什么都没和你们说?不可能吧,这种类似案件,起码得理一理异同点啊。” 赵尤干笑着,筱满忙给戴柔打了个电话,戴柔接起来就说:“这还没到八点呢……”声音沉沉的。 “那个赵尤在不在你们专案组?” “不在啊,他手上还有别的案子呢,你打听这个干吗?” 筱满挂了电话,咬着手指甲死盯着赵尤。 赵尤指了指天花板,赔笑说:“不然……我们一块儿去604看看,了解了解我在查的案子?就是张立那个案子。” 筱满道:“你以为我们这是在这儿吃饭分饼呢?你一块饼,我一块饼?”筱满抓乱了头髮,气不打一处来:“你一警察,一人民公僕,你怎么能和人民撒谎呢?” 赵尤憋了会儿,说出来一句:“来都来了……” 筱满还有些生气,却又觉得有些好笑:“我一个闲杂人员,你就不怕我泄密啊?” “我怕案子破不了。”赵尤说,又很真诚了:“我推测的疑犯死了,很多事情死无对证,我现在也确实查进了个死胡同了,我们队长也确实说过死马当活马医。” 第十二章 赵尤 赵尤提议道:“那不如你在304这里待着,我上六楼去,再爬下来,你先别开灯,我看看能看到什么。” 筱满从地上站起来,在客厅和阳台间踱了两个来回,瞅着外头,问赵尤:“按照你的推测,张立什么时候从楼上爬下来的?” “大概凌晨两点多吧。” “6月5号凌晨两点多?” 赵尤应声,点头,也站了起来,他看这会儿还没到十二点,就说:“我们再等等吧,”他指着阳台说:“起码得等到一点多,这里凌晨一点到四点的时候会有出哦你不过开放区那些工厂拿了货,送货的大货车经过,时不时会听到很尖锐,很长的的鸣笛声。” 筱满往厨房走去,低着头,像是陷入了沉思。赵尤说道:“酒精是兇手自带的还是家里原本就有的,这我实在不清楚了。” 筱满在厨房外的用餐区驻足,摇着头,无可奈何:“先去604看看吧……”他就往门口走去了。 赵尤问他:“走外面还是走里面啊?” 筱满正低头穿鞋,一手撑着墙壁,扭过脸来,颇疑惑地问赵尤:“外面?” 赵尤做了个爬水管的动作,筱满笑着摆手:“算了吧,别又被当成什么可疑人物,让人看到了又要报警。” 他穿好了鞋,道:“说说你那案子吧。” 赵尤跟着麻利地穿上鞋,和筱满一块儿出了304,往楼上去。他道:“张立是604的男主人,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蓝心首饰加工厂上班,管理职位,5月的时候,因为和厂里一个女工的情感纠纷,从原职位被调去了当工厂的保安队长,有工地工作的经验,大小工都干过,4月的时候帮小区门口的便民超市排过电路,当时正好碰上超市门口的监控坏了,他修好的,后来监控又坏了,店主也没找人修理,超市门口的监控正常运作时很容易辨别,底下一个红灯会亮。” 筱满听着,点了点头。赵尤继续道:“小区后门常年锁住,前门进门那里的监控在案发时是坏的,坏了有一个多月了,就是这段时间里,小区里接连发生了两起针对小区6层,没有安装防盗窗且有露台的04号户型的入室抢劫案。” 筱满问道:“物业没及时更换监控?每个月的治安检查怎么过的?” 赵尤说:“物业方面在监控坏了后已经订了新的监控设备,进口的,经销商那里一直没到货,也就一直没换,这事情被有心之人知道了,就钻了这个空子,组织了那两起入室抢劫案。” 筱满盘算着:“张立受入室抢劫的启发,想到了杀了老婆孩子然后将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他走到了六楼,一看赵尤:“你觉得他是疑犯,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赵尤抓了下头髮,有些为难了:“动机我就不清楚了,人也死了,没办法问他啊。” 筱满意外地问道:“你没找到他的动机,怎么就把他当成疑犯了?”他又道,“你刚才说张立和工厂里的女工有情感纠纷,那就是为情?老婆要和他离婚?要他净身出户?老婆身上有保险吗?女儿呢?他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老婆带着孩子和他再婚的?他可能在排电路的时候发现了小区监控坏了,又或许是从哪里听说了,你还说他修过超市门口的监控,说不定后来坏了是他弄坏的……”筱满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堆,两人这就到了604门口了,赵尤用万能钥匙开了门,提了句:“他的动机是什么不重要吧,目前种种迹象表明,张立最有作案的可能,并且他是有预谋的策划了这场谋杀。” 第103页 他进了门,开了灯,筱满说:“把灯关了吧。” 月光撒播进来,604随处可见证物标记牌,屋里乱糟糟的,客厅的电话线被拔掉了,电视柜下面的抽屉全打开着,茶几周围散落着些衣服,文件纸还有一些中考考题参考书。 筱满诧异道:“没人来收拾吗?这房子是谁名下的?被害人的家属还不知情?” 赵尤说:“二号死者名下的,家属知情。” “二号死者?”筱满挑起了一边眉毛,眼神古怪地打量着赵尤 赵尤说:“就是张立的女儿。”他往露台一指,“张立那天应该就是从露台上来的,要去看看吗?”他给筱满带路。筱满却没动,赵尤身后静悄悄地,他便回头看了看,筱满确实站在原地没动,他出神地看着他。赵尤摸了下脸,轻声询问:“怎么了?” 一抹月光从筱满身上游走,他整个人完全被一片暗影吞噬了。赵尤听到他说:“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说不定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适合当刑警。” 筱满从影子里走了出来,努了努下巴,往赵尤身后看去:“他怎么从露台进来的?” 赵尤说:“我都要转职了。”他转身指着露台玻璃门上的一个破洞说:“大概是用石头砸开的门。” 筱满走到了他边上,俯身凑近了那玻璃门上的破洞看了一眼就直起了腰,笑着说:“那你就能为市局节省枪枝开支了,你就天天在办公室吃冰棍,洗冰棍,做皮筋枪。” 赵尤指向屋中的一条过道:“他进来了之后经过了客厅,往里走。”他道:“冬天就算了吧。” 筱满看了客厅一圈,说:“04号的户型格局都是一样的啊,就到了顶楼这里成了露台,不是阳台了。”他一指那拔掉的电话线道:“这电话线是怎么回事?” “一号死者……”赵尤吞了口唾沫,抓着耳朵飞快地改了口,“张立的妻子田可人不喜欢女儿在家的时候有外界的打扰,他们女儿就要中考了。” “是张立亲生的?” “亲生的。” 筱满眨巴眨巴眼睛,走到了过道上。赵尤跟过去介绍:“这里是浴室,对面是田可人的卧室,尽头那间小房间是那个女孩儿,田子息的房间。” 筱满循着他介绍的顺序扫了眼那三间房间,先进了浴室,赵尤站在门口看着他,筱满在浴室里转了一圈,看了看洗手台,看了看淋浴房,还把洗手台下头的柜子打开来好一顿看,他问赵尤:“张立不住家里?” “当了保安队长后就一直住在宿舍了。” “那也不至于家里一件男式日用品都没有吧?牙刷,毛巾,都是两人份的,很女性化的款式,他休息的的时候也不回家的吗?” 赵尤望向田可人的房间,说:“他应该先去了田可人的房间。” 筱满便进了田可人的房间,他这又是一圈仔细地观察,摸摸墙壁,摸摸梳妆檯,翻箱倒柜,还把塞在床底的储物盒拉了出来,念叨着:“男式衣服都放在了真空的袋子里,都是冬装,夏天的衣服一件也没有。”他仰起脸,竖起食指,指了指周围,“连结婚照也没有挂出来,墙上一颗钉子都没有,也没补过钉痕的痕迹,这结的是哪门子婚?” “张立是入赘。”赵尤说。 裕宴。。 筱满啧了啧舌头,坐在了床上,那床上仍贴着一个人形轮廓,他道:“入赘也不至于不拍结婚照吧?不至于感情这么差吧?” 他又问赵尤:“仰面还是脸朝下?闷死的还是被掐死的?” “仰面,被捅死的。” 筱满便仰面躺在了床上:“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被捅了多少刀?” “睡衣,十七刀左右,腹部,大腿根部都有。” ”大腿根部的伤口和腹部的伤口施力程度和角度一致吗?“ “施力程度差不多,伤口切入的角度稍有些倾斜。” “什么样式的睡衣?” “普通的短袖短裤,棉布的。” “什么图案?” “粉色圆点的。” “粉色?和这卧室的墙壁差不多?” “差不多。” “新吗?” “还可以。“ “她多高?” “一米六五。” “被子呢?” “空调被,薄薄的那种,卷在一边,被子完好无损,就是弄到了一些血。”赵尤说:“发现尸体的时候,嘴上贴着胶带,双手被胶带捆在身前。” 筱满并起手,把双手摆在身前:“这样?” 赵尤点了点头,站在床边看着他。筱满闭上了眼睛,继续发问:“胶带是家里的东西吗?什么胶带?” “布胶带,在这间房间里找到了半卷,上面没有任何指纹,可能是张立带来的。” “兇器呢?” “兇器怀疑是一把弹簧刀。” “也是他带来的?” “不清楚,但他应该带走了那把刀。” 第104页 “你说张立被弃尸在红旗桥下,致命伤是什么?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 赵尤想了想才回答:“就当是在他身上发现的吧,他身上还有手套,钱包,钱包里只有身份证。” 筱满撑开了右眼的眼皮,撇着嘴,怪里怪气地看着他。赵尤讪笑了声,说:“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来龙去脉有些复杂。” 筱满就又合上了眼皮,他问:“张立的不在场证明有什么问题?” “这……也有点复杂。” 筱满不无嘲讽:“你这案子里有不复杂的事情吗?” 赵尤反问他:“那你觉得他的动机会是什么?你就当我没说过张立是疑犯的事,你觉得他有嫌疑吗?” “怎么没有,美剧看过吗?好莱坞电影看过吗?老婆死了基本都是老公干的。”筱满坐了起来,弯着腰,摸着床单说:“兇手应该认识这个女人。” 他的声音忽然很低,几乎嘶哑。赵尤不得不靠近了他一些,以便能将他说的话听得更清楚些。他问筱满:“怎么说?” 筱满又躺下了,这次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沙哑地说着:“假如你是兇手,冲着我来的,就是来杀我的,你进了卧室,看到我盖着被子,很薄的那种空调被,在睡觉,你戴了手套,手里拿着刀,你会怎么做?” 赵尤没动,也没回答。筱满瞥了他一眼,捂住了自己的嘴,抬起右手作势捅自己的肚子,说道:“捂住嘴,不让我发出唿救声,然后就捅,一刀,或者两刀,或者三刀,四刀,就朝一个地方捅,你觉得有必要掀开被子……” 他的声音发闷,赵尤又得靠他更近一些去听他说话。 “用胶带封住我的嘴和手吗?你觉得有必要捅十几刀,还有几刀捅在了别的地方吗?”筱满平躺着,平静地说,“如果你是个入室抢劫的小偷,你进来卧室要偷东西的时候我醒了,看到你,我要唿救,我要逃跑,你抓住了我的头髮,你情急之下拔出随身的弹簧刀捅了我一刀,两刀……然后,我的女儿听到唿救声过来了,你就去抓我的女儿……我这时一定会反抗,会大声喊救命……“ 赵尤坐在了床上,说:“室内没有搏斗过的痕迹。” 筱满说:“或者你捂住了我嘴,威胁我不要出声,然后用胶带封住了我的嘴,绑住了我的手,你在屋里搜刮钱财,离开之前,你决定杀人灭口,”筱满摸着自己的肚子,“这种时候……你不会捅我的肚子和大腿十几刀,你会……” 赵尤碰了下他的脖子:“我会割开你的脖子,或者捅你的心口。” 筱满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过很多时候,犯罪分子在作案时的行事逻辑不能用常理来分析,你永远不会知道人在恐惧和激动的操纵下,在肾上腺素分泌过旺的时候会作出些什么事情。” 赵尤点了点头:”就像喝醉了一样。” 筱满爬起身,靠在床头,抱着左腿的膝盖,咬着指甲说:“兇手想控制这个女人,想告诉这个女人,他凌驾于她之上,他能操纵她的生死,分散的伤口更像是一种宣告,宣告他有这种能力……让这个女人痛苦的能力。” 他分析着:“兇手的体型和力量在这个女人之上,但两人的社会地位却不是由这种力量决定的。” 赵尤问他:“去他女儿的房间看看吗?” 筱满从床上下来了,和赵尤去了田子息的房间。筱满进去了就说:“这间房间的墙壁颜色和田可人房间的墙壁颜色一模一样,是吧?” “是。” 田子息房间的墙上挂了许多证书和奖状,筱满打开衣柜翻了翻,嘀咕了句:“衣服也和她妈的差不多,款式,颜色都差不多。” 他关上衣柜,斜眼看向了房间里那张单人床。床上铺着粉色的床单,床上有个用胶带贴出来的人体轮廓。 赵尤和筱满并肩站在了床边,都盯着那人形轮廓。 “也是被捅死的?”筱满问道。 “被捅死的,嘴也被胶带封住,手也被胶带绑住,仰面,穿着睡裙,粉色的卡通熊图案的,短袖,很长的裙子,不算新,三刀,就在腹部,几乎是同一个位置,捅得很深。” 筱满说:“他的情绪发泄完了,冷静了下来。” “你觉得他也恨她吗?” “我觉得他在完成任务,她是他某个计划,某个任务的一部分,解决了他,他可能就……”筱满停了会儿,沉下了声音,“可能就自由了……” 赵尤说:“听说张立想买一辆小货车,自己用,打算去跑货运,他们家里原本有辆车,在田可人名下。田家失窃的脏物已经追回来了一些了,在那里发现了张立的驾照,唯一的一张银行卡。” 筱满说:“你这案子听上去是有点复杂,他的驾照和银行卡没在他身上,反而在失窃的赃物里?” 赵尤笑了笑,问筱满:“有意思吗?” 筱满点了根烟,还看着那床上的轮廓:“你有点冷血。” 赵尤说:“我爬下去看看吧。” 第105页 筱满点了点头,赵尤把万能钥匙给了他,他发现筱满的手有些冷,他碰到了他手里的汗。但说不清是热出来的汗还是冷汗。他看上去好像很热,拉扯着衣领,手扇着风往外走。 赵尤从露台出去,往下爬,到了三楼的位置,他给筱满打了个电话,听到屋里传来手机铃声,赵尤朝着屋里一个一闪一闪亮光的地方挥了挥手。 筱满接了电话,问他:“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支付宝帐户信息。” 筱满轻笑了声,赵尤往里张望,这时连亮光也看不到了,屋里混混沌沌的一片。他爬在这个位置,正好挡住了照进屋里去的月光。他道:“什么也看不清,你开一下灯吧。” 一辆货车鸣笛路过,筱满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开一下灯。” 灯光亮起来,室内暖融融的,赵尤看到了筱满,站在客厅茶几边上,周身是一圈茸茸的黄色毛边。赵尤揉了揉眼睛,筱满问他:“不开灯就什么也看不到吗?” “看不到,乌漆抹黑的一片。”赵尤隔着防盗窗和筱满讲电话:“会不会是为了涂指甲油,开了灯看得清楚一些,杀人的时候不开灯倒也没所谓,只要确定人没气就行了,清理尸体应该是在浴室完成的,那客厅里不开灯也没关系。” “可能吧。”筱满看着赵尤,一时很有距离感,目光冰冷。赵尤指了指阳台上的衣架,说:“兇手也许在下午天还亮的时候杀的人。” 筱满问他:“304的老夫妻都退休了,没在外面再找工作是吧?” 赵尤说:“是的,就住了他们两个人,有个女儿,出事的时候在外出差,周末会来看看父母。” 筱满道:“住户是老人,一般洗了衣服,收衣服都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还没来得及收衣服,”他左右看了看,道,“当时光线还很好,兇手不用开灯,杀人之后把尸体拖去了浴室,处理尸体弄到了晚上,很晚,他在这里起码待了半天…… “他可能是新手,有些狼狈,或者他对住户很了解,知道没人会来找他们,他很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然后,有些什么事情需要他花很多时间去做,比如,找合适的衣服……”筱满说:“蒋太太身上的花裙子不是她现在常穿的。” 他一看赵尤,眼神又柔和了些许:“你先下来吧。” 赵尤到了楼下,筱满也下来了,赵尤拍着衣服上的脏污,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吧?” 筱满摇着头道:“行吧,走吧,反正你对我是确实知无不言,就是言的我全不关心。” 赵尤干笑了两声,问他:“那我算是给你帮过忙了吗?” 筱满一瞪眼:“你还真是不作亏本买卖啊?” 两人上了车,筱满不言不语地坐着,看着窗外,赵尤倒想说些什么,冥思苦想,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也沉默。 忽然,筱满问赵尤:“你觉得这次这个304案的兇手是什么样一个人。” 赵尤沉吟片刻,吞吞吐吐:“一个……比较冷血的人?” 筱满笑了出来:“你还挺幽默。” 赵尤抱歉地道:“我不太擅长犯罪心理侧写……那你觉得呢?” 筱满收敛了笑意,咬着指甲说:“他品味好差。” “你是说那条碎花裙子和红色指甲油不搭?” “你觉得搭吗?” “倒也还好吧……” “他肯定不是同性恋,那就肯定不是林悯冬。” 赵尤哭笑不得:“这也很难说吧?”他随即没了声音,偷偷打量筱满。筱满似乎正等着他这偷偷摸摸的眼光呢,他果断地截住了他的视线,语音一重:“干吗小赵,第一次听说同性恋的变态杀手啊?” 赵尤摇了摇头,午夜的马路上没什么车,交通异常顺畅,转眼他们已经回到了瑶池楼下了。赵尤停了车,筱满下去,赵尤看着他的背影,没立即走。筱满一转身,赵尤忙说:“我马上走,没别的意思。” 筱满走了回去,拍了下他的车门,赵尤放下了车窗。筱满趴在窗口对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他品味差,然后说他肯定不是同性恋,你就猜到了。” 赵尤不声不响,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筱满往身后翘起大拇指:“尹老师住我这里,你现在比较放心了吧?” 赵尤怔怔地看着筱满,筱满对他笑了笑,道:“小赵,你不会是第一次遇到同性恋吧?” 赵尤说:“不是,我在想要不要问你太阳穴上的疤怎么来的,我很好奇,但是我觉得我就算问了你要么转移话题,要么撒谎,肯定不会对我说实话。” 筱满撩起了右边的长刘海:“我自杀,没死成。” 赵尤仔细看着筱满右侧太阳穴上的那道伤疤,它有半根手指那么长,一端靠近他的眉毛,一端斜斜插向他的头髮。他猜道:“开枪?” 筱满哈哈大笑:“那我这开枪的技术也太差了吧?这么近距离也弄不死自己。”他拍了下车门,转身走了。 第106页 赵尤把车开回了宿舍,他一进房间,同寝室的晏伯远爬起来开了灯,盯着赵尤,搓了好一会儿眼睛,再一看他,惊讶不已:“我做梦呢吧?你回宿舍睡觉来了?真的查不出什么了?” 晏伯远坐了起来,唉声嘆气:“主要是张立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死了,燕子沟那法医又是个菜鸡,人又火化了……” 赵尤坐到了他边上,笑眯眯地着看他。晏伯远打了个哆嗦,慌忙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赵尤小声和他说话:“小晏,和档案室的小叙发展的还好吧?聊得还投机吧?” 晏伯远用肩膀顶了下空气。赵尤还是轻声细语:“我这儿还有两张电影优惠券,送你吧。” “加密档案那是肯定没戏。” “不不不,不查加密档案,调个人事档案。” 晏伯远转了过来,挤着大小眼:“你干吗不自己去调?” “那不就留记录了嘛,回头詹队又说我不务正业,又怀疑我是不是不想干了,我发现他最近疑心病是有点重啊,这很不利于我们一队的团结……” “行了行了,就你能说会道,你说吧,你想查谁?” “一个十年前离职的警察。” 第十三章 筱满(上) 日出东方,筱满这才有了睡意,可他躺在床垫上,闭起眼睛没多久,尹妙哉就来敲他的门,喊他起床了。筱满点了根烟,撑起身子把边上的窗户开得更大了些,晨间的热风扑到了他的脸上,风里裹着摊煎饼,炸油条的气味,葱味和煎蛋味尤其重。他往楼下看了看,巷子里的好几间早点铺都支开了摊子,生意红火。吕阳背着书包从一排停放着的电瓶车里钻出来,转过身,朝他挥了挥手。 筱满挥手回应,吕阳比了个打电话的动作,筱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频频点头,吕阳又冲着他身后指了指,喊起了话:“再欠费电就要被拉了!!” 筱满笑着抓了下头髮,起身给尹妙哉开了门。尹妙哉把一头长髮盘了起来,看着他指着楼下道:“舞厅帮你开了门了。” 吕阳的声音从外头再度传进来:“今天别迟到了!!” 筱满笑着和尹妙哉一点头,说:“好,我刷个牙,换身衣服。”他转身往冰箱的方向走去。 尹妙哉道:“给你买了早点,我和吕阳都吃过了,吕阳说你爱吃甜的,爱出豆沙包,不然路上吃吧?” “你们约了几点啊?” “十点在武林园公墓,从这里开过去得一个小时呢,要是去晚了,人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不愿意见我们了。”尹妙哉说得很急,她还急急地问筱满:“你刷牙干吗开冰箱啊?还是我现在送你去找戴柔?” 筱满不慌不忙地从冰箱里拿了瓶朗姆酒出来,说:“没事,没事,我晚些自己去。” 他拿了漱口杯,倒了半杯酒,烈酒下肚,他瞬间清醒了不少,把酒放了回去,仰头喝完剩下的酒,夹着烟,接了些水刷牙。他嘴里塞着牙刷,扭头看着尹妙哉问道:“你说你约的是林悯冬以前的同事是吧,叫什么啊?怎么约到的?” “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尹妙哉抬起了手腕,沖他敲了敲手錶,眉毛中间挤着一个“川”字,下一瞬,她自己回过味来了,说:“你问我怎么约到徐添的?” 筱满仔细地刷着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尹妙哉走了进来,把手机递给他,说道:“你看,就是必答上面,不是之前有人发了个帖子问别人怎么评价爱琴海杀手之类的嘛,挺久之前的帖子了,因为最近几天的案子又被人翻出来了,底下多了不少新的回覆,我那天在群里看到……” 筱满扫了眼她的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字,他没细看,瞄到两行字——“我就说一个地方,青市第三殡仪馆,其他的就不多说了,我和他从01年一起加入工作,到08年,他的为人……”便移开了目光。 “你们那个什么微信群还没解散啊?”他问道,又一笑,嘴里含着泡沫说:“网上说每个位置至少都刷五十下。” “没啊,这不人还没找到吗?”尹妙哉说,“你别小看我们群友啊。”她抱起了胳膊,瞅着筱满,筱满刷完了牙了,洗了把脸,走到了衣架前,叼着烟在五六件衣服里挑挑拣拣。尹妙哉有些不大乐意地说着:“必答那帖子下面一个新的回覆里,有人说自己是爱琴海杀手以前的同事,还出来爆料,说什么当年他就觉得案子不是警情通报里通报的那个被击毙的林某冬干的,但是没人相信他,现在类似案件又出现了,不少以前的同事,以前也认识林某冬的人都来和他说,他们其实当年也怀疑过……” 她的话锋这时一转,声音低沉了:“你是不是不想去?” 筱满一看她,她那两颗黑漆漆的眼珠此时像老鹰盯猎物似的盯着她,十分锐利。筱满摇了摇头,对尹妙哉好一顿笑,手上拿起一只衣架,褪下衣架上的一件花衬衣,又弯下腰在地上翻了半天,翻出一条到膝盖的短裤子。他再度看向尹妙哉,摸了把后颈,说:“好热啊,我去洗个澡。”他还颇关心她:“昨晚睡得热吗?有蚊子吗?要蚊香吗?” 第107页 尹妙哉不搭理他,什么也不说,胳膊在胸前抱得紧紧的,五官也紧紧绷着。筱满就问了:“那也是你们群组里有人神通广大查到了林悯冬这个名字的?” 尹妙哉努努下巴,声音干巴巴的:“你感兴趣?” “感啊,感,真的对这种变态连环杀手很感兴趣,还有啊,我想了一晚上,搜了以前的新闻看,确实警察当年出的通告很可疑,不符合他们办案的一贯流程,你说当年那么多案子报纸上也写啊,大家也都讨论啊,都猜这个是不是爱琴海杀手,那个是不是爱琴海杀手干的,怎么说找到了疑犯那也该抓回去审一审,也好给其他案件那些受害人的家属一个心安,就算他们要恨什么,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恨的对象了,情绪就有了个可以安置的地方了,你说对不对?” 尹妙哉的腔调没那么生硬了,急切也稍缓:“那你洗吧,洗完我和你详细说徐添的事。“ 说完,她转身往楼下走去。 “好好,我很快的。“筱满笑眯眯地朝她的背影挥了挥手,去了浴室。他开了花洒,抽完了手里的烟,换了衣服裤子,从花洒下面接了些水,洗了把脸,找了根皮筋把头髮绑了起来,也下楼了。 舞厅里开了空调,已经有人在跳舞了,音乐环绕,徐姐一个人舞着伦巴,看到筱满,冲着吧檯的方向朝他一阵挤眉弄眼。尹妙哉正在吧檯里切水果,她戴上了一副黑框眼镜,头顶深棕色的短髮假髮。 筱满过去牵起徐姐的手,说:“我有事出去一下,麻烦您照看着点啊。” 两人跳起了伦巴,徐姐道:“我听阳阳喊她老师,他学校的老师啊?不用上班的啊?处多久了?” 筱满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松开了徐姐的手,沖她飞了个飞吻,三步滑到了吧檯前,尹妙哉恰好抬起头,在吧檯上放下了一个果盘,伸长了脖子喊道:“徐姐,果盘给您放这儿啦!”她一瞥筱满,抬了抬眼梢:“我发了站内私信给他。” “给徐添?” 尹妙哉拿了一只包子,一袋豆浆放到筱满面前。筱满打量着她,说:“你平时出门都是这样出门的?” 尹妙哉扶了下镜框,抓起放在水槽边的大包,掏出一盒名片,说:“这是你的。”她还给了筱满一台相机:“这也是你的。” 筱满一看名片,上面印的是:《中国法制周刊》记者,蒋淙。 “真有这么个人吗?” “没有啊,这样我们就不算冒用他人身份了啊。”尹妙哉说。 筱满问她:“那你是谁?” 尹妙哉在大包里翻出另外一盒名片,打开了给他看——《中国法制周刊》记者,刑文婷。 尹妙哉压低了声音,道:“专帮学生偷印正版书的小店做的,现金交易。” 筱满笑出了声音,竖起了大拇指,提着豆浆包子和尹妙哉一块儿出了舞厅。尹妙哉开车,她继续和筱满讲述和徐添来往的事:“我私信他的时候就和他说了我是法制周刊的记者了,就说在做一个专题,想採访他,他说其实林悯冬死了之后,不少记者都找过他,林悯冬的后事是他操办的,他那时候很震惊,没多久也就从殡仪馆离职了,接近一年的时间情绪都一直很不好,不想和任何人再提起林悯冬的任何事,他就觉得那些记者都只是想来挖八卦的,没人真正关心林悯冬这个人,也就没有答应任何一个记者的访问要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认为当年犯下那些杀人案件的真兇不是林悯冬。 “到这个月,又有类似案件出现,他更坚定了这种想法,他还说,那天黄果子村的蓝色女尸的案子一出,他当天就接到了青市晚报一个记者的电话,想採访他,他正犹豫,这就又收到了我的私信……” 筱满咬了一小口包子,只吃到包子皮,他道:“然后你就主动提出你可以给他爆料费?” 尹妙哉道:“你是不是怀疑他的身份的真实性?你觉得他是骗钱的?”她道,“他说他认为我们法制周刊在全国的影响力比青市晚报大多了,”她嘟囔着,“我还没和他聊之前就想,要假冒就假冒一个名头比较大一些的杂志或者报纸……” 筱满努力咽下包子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笑着看尹妙哉。 尹妙哉指着后排的大包,说:“我查了当年和林悯冬一起工作过的那些人,有一些还弄到了照片,列了个表,回头见到他,核对一下就行了,资料都在包里。” 她还道:“青市第三殡仪馆2001年到08年,和林悯冬一起工作过的,且在08年离职的确实有这么个人,徐添,照片是他二十岁的时候参加大学篮球比赛的照片,有些年头了,不过能看清五官样貌,目前来说,我觉得他的身份没问题。” 筱满一时很困,放下了手里的包子,眼皮打架,模模煳煳地听到尹妙哉说:“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他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筱满自己惊醒了过来,他出了身冷汗,手里拿着的包子被他捏变了形,一看车外,就看到武林园墓园竖在路边的指示牌。车内开了交通台的广播,女主播正在说天气,青市傍晚可能有雷雨。 第108页 尹妙哉说:“快到了。” 筱满把包子放到了车门上的储物格里,望着前方,灰濛濛的空气笼罩着街道,笼罩着浅绿色的山脉,一大片乌云汇聚在一座山峰上。 “看来真要下雨。”尹妙哉往外看,问了声:“你不吃点东西吗?” 筱满颳了下鼻樑:“不饿,早上没什么胃口,”他一笑:“你们不会约在林悯冬的墓前见吧?” 尹妙哉说:“林悯冬葬在这里啊?你怎么知道的?”她道:“约在了里面一个烈士墓园边上的茶室见。” 筱满说:“我不知道啊,我猜的啊,听你的意思,这个徐添和林悯冬关系不错。” 说话间,他们就进了墓园,停了车,两人便找去了茶室。这墓园里冷冷清清,树比人多,筱满低着头盯着地上的鹅卵石走着。尹妙哉轻声说:“不会真的葬在这里吧?你看到了吗?” 筱满目不斜视,点了根烟。 到了那茶室,只有一个女服务员站在柜檯里眼皮耷拉着,人摇摇晃晃的,似乎在打瞌睡。 尹妙哉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从一个包间里走了出来,看着他们,道:“法制周刊的?” 尹妙哉点了点头,和筱满一块儿进了那包间,马上那睡眼惺忪的女服务员就送来了两杯茶水和蜜饯小吃一类的东西。男人对服务员说:“没叫你们别进来。” 服务员应下便出去了。 筱满笑着和男人搭话:“您自己的店?环境不错。” 男人看着他手里的相机:“要拍照?” 尹妙哉说:“看情况吧,可能就拍一下我们这个採访环境,不用露脸。”尹妙哉拿出了一支录音笔,“录音没问题吧?再和您核对一下身份,您是徐添先生对吧,不介意的话,能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件吗?您对化名有什么意见吗?您给个名字?” “录音没问题。”徐添说,还拿出了身份证放在桌上,他道,“化名你们随便起吧,我没所谓,那二位怎么称唿?” 尹妙哉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筱满笑了笑,把相机放在了桌上:“我是她的助理,叫我小蒋就好了。” 徐添收下了尹妙哉的名片。尹妙哉拿起他的身份证看了看,摸了摸,又放了回去。她拱了拱筱满。筱满瞥了眼过去,把身份证推到了徐添手边,笑容满面:“谢谢,我们就是想核实下身份,身份证您收起来吧。” 徐添拿出了烟盒,拿香菸。筱满忙点了打火机递上去,徐添点上烟,问他们:“你们的报导大概是走什么方向的?”他嘆了声气,挠了挠眉心,闷抽了几口烟,说:“我就是觉得我师哥挺冤的……” 筱满问他:“您从殡仪馆辞职之后就来墓园这里了?” 尹妙哉在桌下掐了筱满一把,问徐添:“你觉得林悯冬是被冤枉的?你喊他师哥,你们是一所大学的?”她清清嗓子,“我们的报导就是想还原真相,我看了网上很多讨论,知道很多民众都对当年处理案子的方式,最后的通报都有质疑,特别是在最近又出现了类似的案件之后……” 徐添说道:“我师哥比我早两年拜师。” “拜师?” “就是殡仪馆处理尸体的师傅,”徐添说,“我当时找不到工作,经人介绍去了殡仪馆,认识了师哥,那会儿他也还没出师,我们的师傅叫成一盟,这你们都可以去查,老人家在师哥出事后没多久就走了,家里人说,有一天他出去散步,一去三个小时都没回家,隔天,有人在附近的一条小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徐添摸了摸眼角,抽了口烟,继续说:“其实06年警察就来过我们殡仪馆一次,找我们问过些事情,就几号几点在哪里啊,在干什么啊,有没有人能证明,还查了我们的防腐液的库存,然后那次问完也没见他们处理什么人,只是督促我们防腐液之类的东西要妥善保管,08年那阵,警察又来了,又是那种例行盘问,也没带师哥走啊,也没什么进一步调查啊,就说明他们是觉得师哥没问题的啊,对吧?不然肯定那时候就把师哥抓回去好好审问了对吧?” “你们殡仪馆的防腐液库存和採购的数目是不是对不上?”尹妙哉问道。 “是啊,但是你去打听打听,哪个殡仪馆,防腐液的帐能对得上?这东西用的快,有时候也用的急,有时候半夜三更的突然来了好多尸体,就比如一次火灾吧,还有一次工地事故,我记得很清楚,一下就要用好多,採购又不在,我们就自己去採买一些,有时候有发票,有时候发票不知道落在哪儿了,”徐添抬起头,道:“师哥是个老实人,真的,要不是当时08年那会儿就要办奥运了,他们就非得找个替罪羊赶紧把案子结了,我和你们说我觉得……” 他的神色一敛:“我不是阴谋论警察包庇谁啊,也不是说咱们政府坏话啊,就是想和你们反映反映,有一个人,也是在我们殡仪馆干过的,其实很可疑……” 筱满拿起了相机,摸了又摸,抽了两口烟,换了个坐姿,手垂在了身侧,东张西望,窗外的天色愈发得昏暗,乌云压着天,天空发黄。他举起相机,对着那混沌的天空拍了张照。 第109页 尹妙哉问道:“你怀疑谁吗?” “一个法医,以前在我们那里借地方解剖,姓孟,孟南归,以前是分局的法医,就第三殡仪馆那个片区的分局,后来调去市局了,你去查查他。” “他怎么了?” “老孟的女儿08年年头自杀,跳楼死的,那之后他就变得有些奇怪了,而且他是法医,我和师哥那都是半路出家,实在没别的活了才来干这个,他大学学的是土木,大三找实习,也和我一样,都是因为找不到下家,找到了殡仪馆去,就拜师学艺了。” 筱满说:“林悯冬的犯罪时间可是跨越了十年。” “十年?”徐添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我给你算算啊,那他98年就得开始杀人了,98年他才18!98年他们怀疑是他干的那个案子是不是就是那个村子里那个女的?那也是怀疑,新闻上都说是疑似,我记得也是被做了很专业的防腐处理,什么死亡时间不好判断,我师哥那时候才考上大学,可还没进殡仪馆工作呢,他上哪儿去学的防腐?还是特别专业那种?” 尹妙哉道:“98年黄果子村那起疑似爱琴海杀手犯下的案子确实很有争议,林悯冬和你提过黄果子村这个地方吗?他对黑山那一带熟吗?” “他没提过,他对黑山熟不熟我不清楚。” “你和他家里人有来往吗?” “家里人?”徐添笑了一下,这时显得有些悽惨,“他是孤儿院长大的。” “出生就被遗弃了?他是有什么先天疾病吗?” “没有,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爸在他十岁的时候也死了,具体怎么死的我就不清楚了。” “哪家孤儿院啊?” “不知道……他没提过,这种伤心往事,我们就算知道了,也不好详细打听吧,你说是不是?”徐添满面愁容,有些哽咽了,“我妈也不相信,见过他的人都不相信是他干的,就不可能,你知道吗?他对人可和气了,真的。” 筱满道:“你知不知道卞城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死者的尸体也都被人进行了防腐处理,林悯冬就是在卞城理工大学读的土木工程,我没说错吧?” 徐添的脸色陡然难看了,反驳道:“你又知道老孟没去过卞城?他经常去省里别的市开研讨会啊。” 尹妙哉忙出来打圆场,道:“您说老孟奇怪,具体说说吧……” 徐添看着尹妙哉,详细说叨了起来:“老孟解剖用的房间里有个放尸体的抽屉,挂了个锁,这事本身就够奇怪的了吧?不过他是属于法医办公室的,和我们终归不是一个系统的,我们也不好打听什么,有一次,我去给他送文件,看到那锁没锁,我就好奇,拉开那抽屉看了一眼,你猜里面是什么?全是是一些断手断脚,还有内脏器官!” “发生车祸时掉落在现场的一些残肢?”尹妙哉猜道。 “那我们也会缝回去的。” 尹妙哉问道:“孟南归怎么解释的?” “他说他有解剖方面的需求,那些东西是练手,做各种实验用的,可是按照规矩,你再要练手,你这些东西在殡仪馆顶多只能放一个月,这是有明文规定的,再说了你练手你需要存这么多?你上哪儿找的这么多断手断脚啊?我敢打包票,殡仪馆进出的这些尸体大多都是很完整的,没可能给他提供这么多练手的素材。” “他要是有嫌疑,早就被查个底朝天了。”筱满说。 徐添笑了笑:“奥运前夕,公安系统里出了个连环杀人犯实在说不过去吧。” 徐添看着尹妙哉,挥着夹着烟的手,说:“而且老孟是公安的人,肯定很有反侦查意识,审讯的时候也肯定很懂怎么应对啊,你说对吧?” 筱满不说话了,笑了笑,低头看手机。尹妙哉继续问道:“你和警察说过你的怀疑吗?” “说过啊,但是你看老孟现在不还是在做法医吗?” “你们还有联繫?” “我听说的。”徐添说。 “那林悯冬之前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或者女朋友之类的吗?您有他们的联繫方式吗?” 筱满心血来潮,在网上搜索“清水花园入室抢劫”。出现的新闻大多是一个多月前的了,内容大同小异,都很简短,只是提了下财物损失的数目,报导了入室抢劫的犯人都是针对顶层没有防盗窗的住户进行入室抢劫,由墙外水管上下,没提小区监控故障的事。 徐添说道:“他和几个大学同学有来往,电话我得给你找找,女朋友当时是没有的,我知道他谈过几个,都没能成,联繫方式我没有。”他拿出了手机一看,说:“不好意思,家里人有事找我,我回个电话去。”就出去了。 这徐添一走,尹妙哉忙拿出了包里的一叠资料,翻到一张彩印出来的篮球场上的图片,指着其中一个正抢篮板的年轻人问筱满:“你看是一个人吗?” 筱满关了新闻,点开了一个庄园经营游戏,心不在焉:“是吧。” “他那身份证是真的吧?” “是吧。” 第110页 游戏系统跳出来提示:欢迎您回来!赶紧给您的庄园锄锄草吧! 尹妙哉拍了下筱满,没吭声。筱满便看她,两人四目相接时,尹妙哉才说话:“林悯冬的事情你怎么这么清楚?” “网上不都有吗?”筱满说,又要低头去看手机。 “你都三百天没登陆了!”尹妙哉抓着他的肩膀,逼近了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怎么知道林悯冬的大学在哪里读的?你早就知道他了?” 筱满忙点开了搜寻引擎,言之凿凿:“我肯定在哪里看到过,必答吧,必答上的爆料吧,我给你搜搜,好像那人就是林悯冬的大学同学,要不我们私信联繫下这个人?” 尹妙哉松开了他,人往后仰去,伸展手臂,嘆道:“就说当年是那个警察太草率了吧,那么多疑似案件,起码得问一问啊,像你说的,给其他疑似案件的被害人家属一个心安啊,”她看着筱满,动了动下巴:“你搜啊,你搜给我看啊,我等着啊。” 她说:“也不知道多少人死在那个变态手里,不知道多少人还在苦苦寻找杀害自己亲人、自己朋友的兇手,被这个心结困扰,走不出去……” 筱满的手机响了,他吓了一跳,一看来电的是吕阳的学校,他赶忙接起来。对面是吕阳,他冷着声音问他:“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筱满一拍脑门,起身就要走。尹妙哉道:“你去哪儿啊?” “我得带吕阳去看他妈,一个月就那么几天能探视,我先走了啊!” 第十三章 筱满(下) 筱满慌里慌张地跑出了包间,那徐添正在走廊上打电话,看到筱满,指着身后说:“找厕所?厕所从这儿走。” 筱满摇了下头,和他挥了挥手,往茶室门口退:“我有急事,得先走了,您和我们刑记慢慢聊吧。” 这时,尹妙哉也从包间里出来了,肩上挎着大包,一手拿着相机,人歪向了一边去,和徐添说起了话。筱满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室。没多久,尹妙哉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她拍了下筱满,气喘吁吁地指着那间茶室:“别……别着急,我送你,我送你去……我们一块儿接了吕阳……” 筱满拿了她的包提着,把相机塞了进去,替她顺气:“你慢点说。” 尹妙哉摆着手:“没事,我没事,我带你们过去,不然,不然你说你怎么回去?打车?荒郊野岭的……这时候叫车,鬼知道车什么时候……”尹妙哉吞了口唾沫,“鬼知道车什么时候到,走吧。” 筱满问她:“那你的採访怎么办?” 尹妙哉咽了几口唾沫,算是缓过来了,她往边上的陵园里眺望,说着:“我和他说了,下次再约,说我们社里有急事,案子有新进展,得回去开大会。” 他们走在了一条铺了台阶的下行山路上,尹妙哉扶着筱满的肩踮起脚往南边张看:“徐添说,本来想带我们去看看的……” “看什么?” “林悯冬的墓啊,你还别说,他真葬在这里,徐添给张罗的。”尹妙哉一疑,“你说他和林悯冬感情真这么好?这块墓地得花不少钱吧?该不会他欠林悯冬什么天大的人情吧?不对啊,这人也死了,人情也没还的必要了,那就是他心怀愧疚?”她看向了筱满,眼珠咕噜打着转,“你觉得徐添有没有可能才是那个杀人狂?他也是在殡仪馆工作的,他爆那个孟南归出来是不是想转移视线啊?” 筱满说:“你想去给林悯冬扫墓?” “不是扫墓啊,就是去看看,万一那墓碑上有遗照呢,不就能知道他长什么样了吗?”尹妙哉脚底着了地,瞅着筱满:“还是你之前又已经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了?知道他长什么样了?” 她明显话里有话,筱满陪了个笑,抓抓耳朵,说:“长什么样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变态杀人犯长什么样?”筱满直笑,“尹老师你教统计学的啊?做大数据分析变态杀人犯的长相特徵,全民筛选变态杀人犯?” 尹妙哉哈哈笑:“你写科幻小说呢?” “我写,那你看吗?” 尹妙哉又往那墓碑林立的地方看去,喃喃着:“今天就不去了吧,我们走吧,赶紧的,别让吕阳等着急了。”她问筱满:“你那手机是不是给他要的啊?” 筱满笑了下:“对啊,手机怎么还没送到啊?这都几天了。” “也没几天啊。”尹妙哉说,“才两天吧,今天下午应该能到。” 她低下头,踩着路边蔓生出来的野草,轻声说:“你是不是有时候也觉得一天特别漫长?就觉得……一睁眼一闭眼明明过了很久很久了,一看时间,才过了不到一分钟。” 筱满说:“那你可能有时间认知障碍。” 尹妙哉吐了吐舌头,突然“啊”地喊了一声,指着地上一个油漆画出来的阿拉伯数字“4",说:“第四排了。” 第111页 ”徐添说墓是在4排546号。” 筱满继续往下走,尹妙哉却停在那四排边上了,眼神放得很远。他问她:“你想去看就去看看吧。” 尹妙哉摇了摇头,朝他跑了下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墓啊,下次再来看吧!走吧,别磨蹭了!” 她拉着筱满飞快地往山下跑去。 出了武林园墓园,两人直奔青大附中,筱满远远就看到吕阳坐在学校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下看书。学校里很安静,铁门后头一个人影都没有。尹妙哉把车开近了那棵梧桐树,筱满放下车窗,喊了吕阳一声。吕阳置若罔闻。附中门卫室里的一个门卫倒走了出来,和筱满说:“外面这又闷又热的,一点风都没有,让他进来门卫室看,他没答应。” 筱满对着门卫连连拱手:“您有心了,谢谢了,谢谢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吕阳拿着书包上了车。筱满把车窗按了回去,回头看吕阳,吕阳还在默默地看书,埋低了脑袋,一只手撑着下巴,书本摊在大腿上。 “我送你们过去。”尹妙哉回头和吕阳打了声招唿,“午饭吃了吗?没吃的话路上买点?你们探视时间是几点开始啊?” “探视两点开始,得提前十五分钟到,要登记,要检查。”吕阳瓮声瓮气地说,“从这里坐公交车过去得两个小时,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筱满忙道:“没事,没事,公交车那一路得停很多站,这次尹老师开车送我们过去很快就能到了。” “给我个地址吧,我设一下导航。” 吕阳还低着头:“青市女子监狱。” 筱满问尹妙哉:“你饿吗?路上要买点什么吃的吗?”他转身拍了拍吕阳的小腿:“中午食堂又吃什么好菜了?” 吕阳挪开了腿,人贴向了车门,用双手撑着下巴盯着书本。 筱满和他套近乎:“又要考试了吧?诶,你们几号放暑假啊?” 尹妙哉说:“我没事,先送你们过去吧,你们去探视的时候,我也不能进去,等你们的时候我看边上有没有什么吃的。”她问筱满:“你呢?要吃些什么吗?” 吕阳冷哼了声,嘲弄道:“给他酒就行了,他哪需要吃东西,酒喝多了,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要吃东西,根本就记不住事情。” 筱满看着吕阳漆黑的头顶,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最近事情太多了。” 尹妙哉帮着说:“也赖我,出门之前筱满还提醒我说今天下午他有事,十二点之前一定得回市区,结果我拖拖拉拉的……吕阳,不好意思啊。” 吕阳掰扯着书包肩带,又不说话了。尹妙哉问道:“探视能送东西吗?要不要路上买点什么送过去?” “一个月就这么两个日子,早上还提醒你了,这也能忘……”吕阳挤出来一句。 筱满问他:“户口本带了吗?” 吕阳点了点头。筱满又问:“晚上我做饭吧,你想吃点什么?” 尹妙哉奇道:“瑶池里还有能做饭的地方?你们有密室啊?” “徐姐家就在附近,我和她说一声就行了。” 尹妙哉遂道:“徐姐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啊,别麻烦人家了,上我家做去吧,我一个人住。” 筱满就问吕阳:“干锅藕片,红烧肉,洋葱牛肉丝,怎么样?” 吕阳稍抬起了眼睛看驾驶座:“也不用送什么东西了,她过两天就出来了。” 尹妙哉说:“那得庆祝庆祝啊,这样吧,今天就当提前彩排了,你说说你妈都爱吃什么,要是不会做的,我们就买了菜回来试着先做一做,你说怎么样?要不要订个蛋糕?” 她朝后视镜里一眨眼睛:“筱满提的这些我看不怎么样,这都没蔬菜啊,吕阳你说是吧?” 吕阳说:“我妈爱吃炸虾饼。” 筱满笑了:“好,行,那就炸虾饼。” 尹妙哉大唿:“还是没蔬菜啊!” “藕不是菜吗?”筱满奇怪了。 “藕是菜啊,不是啊,我说的是那种绿叶子的菜。” “干锅藕片里会放葱和香菜啊。” 尹妙哉笑得很大声,吕阳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尹妙哉问筱满:“番茄是菜吗?” “番茄是水果啊,不是吗?” “那番茄炒蛋算是甜品吗?” “有蛋啊,那就是盘菜啊。” 吕阳也问筱满:“那醪糟蛋汤是菜还是甜品?” 尹妙哉举起手:“甜汤!” 筱满嘘她:“你怎么抢答啊?”他示意吕阳:“你得喊‘开始’啊。” 吕阳凑到两人的座位间,说:“黄瓜是水果还是蔬菜……”他左看右看,拉长了音,好久才喊,“开始!” 筱满说:“水果黄瓜是水果。” 尹妙哉大声说:“蔬菜!” 车子开出了白象区,筱满又有了些睡意,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吕阳和尹妙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声音一时高一时低,像海浪一样托着他,一时浪起,一时潮落。筱满没有睡着。 第112页 一点四十分时三人到了女监,尹妙哉和他们约了两点半见,便开车走了。筱满和吕阳从监狱的侧门进去,登记探视名册时,一名狱警和筱满道:“张惠芬希望这次先单独和吕阳见一见。” 吕阳意外地问道:“是张惠芬自己要求的吗?” 狱警点了点头,筱满拍了拍他,把手里拿着的派出所开的监护人证明折好,塞回了钱包里,他说:“那我去外面等着。” 吕阳便在两名狱警的陪伴下离开了。筱满去了监狱外头抽菸,女监上方的云也压得很低,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瞭望塔的柱状青影落在地上,塔上好像有一个人在巡逻,在那影子里,人仿佛一只巨大的蚂蚁,这只蚂蚁在空旷的操场上从一张木头长凳走到另一条木头长凳。巨大的蚂蚁只能在不足一米的距离间往返。 筱满点了根烟,周围没什么树,停车场里都是些蔫头耷脑的小树苗,不知道藏身在哪里的蝉聒噪地喊闹着。蝉声里混着踩动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监狱入口的铁门在地上投下一大片厚重的阴影。筱满站在那阴影里头,又在网上搜索”清水花园入室抢劫”。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条报导,他看腻了就翻出导航地图,定位蓝心首饰加工厂,接着,拉了条线去清水花园,从蓝心去清水花园,开车很快,就一条路,十来分钟就到了,要是走路,有好几条路径,最短的一条是二十分钟,走的完全是开车的路径,还有三十分钟,四十分钟左右的步行路径可供选择,都得绕一些车子没发开的小路。 筱满正欲放大地图研究那条从蓝心首饰加工厂出发,耗时三十分钟,经过一座公园,经过幸福街去往清水花园的路径时。吕阳从监狱里出来了,没精打采的,也和路边那些蔫搭搭的小树苗似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他道:“我妈有话和你说。” 筱满扔了烟就进了监狱,还是先前见过的那两个狱警带路。筱满问道:“张惠芬最近表现不错吧?” “后天早上十点半,别迟到。”一个狱警说。 另一个狱警说:“你照顾一下她的情绪,都要出去了,往后和儿子好好过日子吧。” 筱满连声答应,连声说好,见到了张惠芬,他先笑,在玻璃隔板前坐下了,拿起了边上的话筒,就道:“张姐,出去你想怎么庆祝?血拼?吃大餐?还是上哪儿,我们k歌去?” 张惠芬的眼圈发红,扇动睫毛,吸了吸鼻子,带着少许哭腔:“筱警官,这五年来,谢谢你照顾阳阳了。” “都和你说别这么喊我了,我早不做警察了,叫我筱满就行了。”筱满说,“后天我们来接你,你们老家有什么风俗吗?我们这儿会带块豆腐,我给你带上?” 张惠芬轻轻点头。筱满又说:“对了,我找到地方住了,明天就搬,你要是往后舞厅还需要用人,你和我说,不需要的话,我就把手里的帐给你算一算,先关两天门,等你……” 张惠芬抬起了眼睛,看着筱满,打断了他:“我打算带阳阳回老家。” “好啊,不错啊,他还没回过老家吧?也正好快放暑假了,放暑假的时候回去看看挺好的。”筱满喜滋滋地说着,“上回和你说的保送的事我看很有戏,学费你也别担心,一旦成了,学校肯定会有我奖学金髮给他的。” 张惠芬说:“我打算出去后,带阳阳回老家生活。” 筱满愣住了。张惠芬继续道:“我和徐姐打过电话了,舞厅打算盘给她,钱我带回老家,一部分就修一下老房子……” 筱满擦了把脸,说:“你的意思是让吕阳现在回老家读书?他过了暑假就升高三了,这个时候转学不太合适吧?那高考是打算回老家考吗?这个跨省转学籍,这要怎么弄?你们老家我记得村里没高中啊……” 张惠芬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疤,说:“我打听过了,我们老家有个汽修学校,高中生能直接转进去,都不用考试的。” 筱满捂着半边脸,费解地问张惠芬:“你问过吕阳是什么想法吗,他和你说过他的打算,他的梦想吗?你不听一听孩子自己的想法?” 张惠芬哭了出来,呜咽着低下了头:“有我这样一个妈,他还能有什么梦想?我知道孩子的梦想,我知道他的想法,他说了好多啊,什么警察,什么外交官,我也知道他的成绩好,他很会读书,我没忍心告诉他……孩子还不知道政审这一环……他是个好孩子,真的是好,我说想带他回老家,他没说一个‘不’字,我问他,愿不愿意和妈妈待在一起,他说愿意,”张惠芬泣不成声,半晌,攥紧了拳头,抽抽噎噎地发起了狠劲:“是我对不起他……我当时怎么就没死呢我!我留下来拖累孩子,我就该死了!我该死!” 一个狱警过来敲了下玻璃隔板:“注意下控制情绪!” 筱满紧张地劝慰起了张惠芬:“张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然您再考虑考虑,还是这样,您和吕阳留在青市,起码等他高考结束吧,到时候是继续读书还是和您回老家,具体什么情况,再说。” 张惠芬泪眼婆娑,咬着嘴唇看着筱满,声音颤抖:“筱警官,你不是不知道,我一出去在青市是绝对待不下去的,我就想,回老家也好,开个小店也好,过过安稳日子,我就想我儿子在身边。” 第113页 “那这样,您看您先回老家修房子,孩子还是我带着,到高考结束,逢年过节,放假我带他回去看您,您觉得呢?这书不能读到这里半途而废啊。” 张惠芬用力吸了一口气,问筱满:“筱警官,你是不是还没结婚?” 筱满攥着话筒,手指抠着那线圈,说:“在谈了,在谈了,今天还是她送我们过来的,人徐姐见过,挺好的,是老师,你可以问问徐姐。” 张惠芬的情绪稳定了一些,缓声说道:“等我出去了,我就是吕阳的监护人了,这五年真的很感谢你。”她挂上了话筒,双手合十,朝筱满作势拜了好几拜。 探视时间到了,犯人们自觉地站了起来,排成一排,跟着狱警往一扇灰色的小门走去。 筱满出神地坐在凳子上,久久没能起身,一个狱警来催他,他才撑着桌子站起来。 他出去后就看到了尹妙哉的车,吕阳坐在车上了,两人都放下了车窗朝他挥手。尹妙哉说:“我买了菜,走吧,去我家吧。” 雨还不下下来,气压更低,闷得人心发慌。 筱满走近了吉普车。吕阳问他:“筱满,你能收养我吗?”他说,“我妈要带我回老家,要帮我转学,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转学,可是我如果告诉她我不想跟她走,我怕她在监狱里又干傻事,我怕她死在里面,筱满,我可以有两个监护人吗?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做我的第一监护人,我妈是第二监护人……” 尹妙哉说:“我认识个律师,我给你们谘询一下吧,筱满,先上车吧,好像要下雨了。” 筱满上了车。尹妙哉突然一清喉咙,举高了右手,道:“抢答时间!茄子是水果还是蔬菜?” 吕阳高声说:“蔬菜!” “我还没喊开始!”尹妙哉推了下筱满,朝他扮了个鬼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回家,先吃饭,吃饱了再说。” 筱满笑了笑,下雨了。雨点特别大,噼里啪啦砸在车上,尹妙哉往外看了几眼,说着:“市里也下这么大雨了?”就按了电台广播来听。 一个甜美的女声说起了话:“大家好,这里是《音乐伴我行》十五周年特别节目,参与微信互动,就有机会赢得我们的周年纪念小礼品哦,我是主持人小洁,您音乐路上的同行人,今天呢我们请到了两位可谓是元老级的人物,一位呢,有些老听众应该很熟悉了,就是我的前辈安安……” 筱满按掉了广播,雨声更响,天上好像有一片汪洋,原先被乌云托着,现在云漏了个口子,天就哭了起来。 -------------------- 明天休一天,攒v章,29号入v,希望大家踊跃购买v章!先谢谢了! 第十三章 赵尤(上) 赵尤坐在詹轩昂后面,两人都看着詹轩昂桌上那台桌上型电脑的屏幕,那上头正在播一段监控视频。詹轩昂忽而回头朝赵尤挑起半边眉毛,在他面前连打了两个响指:“赵尤,嘿,又睡着了?怎么半天没个声音?” “没有,没有。”赵尤跟着在自己耳边打响指,眼睛睁得老大:“醒着,醒着。”他伸手过去按了下键盘上的空格键,屏幕上的画面暂停了,他指着画面左上角的一个看不见脸的黑帽黑衣的人,说:“我看这个人挺像。” 詹轩昂转了回去,按了下滑鼠,视频再度开始播放,他道:“你也觉得这个人像是吧?” 两人全伸长了脖子,单手捧着脸,聚精会神地盯着视频——那是一段一群黑衣人在一个小店门口聚集又散开的视频,画面右下角显示着2018/06/03/00:12:21。 詹轩昂又按了暂停,说:“走路姿势很像。” “对。” 詹轩昂就找了另外几段监控视频播来看,这些视频里要么拍到了一个看不到脸的黑衣人混迹在人群中,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要么拍到一个男人不时抬头看一看街灯或者街角,在白天的马路上闲逛。那两则白天的视频里能清楚地看到男人的脸,正是张立。 詹轩昂研究一会儿视频,看几眼赵尤,赵尤帮着确认:“我觉得是同一个人,他走路的时候会弯着腰,脖子往前伸,手贴在裤子缝边上。” 詹轩昂听着,频频点头,接着点开了又一段接近6月3号凌晨十二点的监控视频,这次监控拍到的是一个看不清脸的黑衣男人正偷偷摸摸靠近一个女孩儿。詹轩昂摸着下巴说:“这个惯偷走路的时候肩膀有些斜,是不是?” “是。” 趴在不远处的办公桌上睡觉的晏伯远这时醒了,揉着眼睛问他们:“在花店给的监控里找到张立了?” 詹轩昂招唿他过来,点开一段6月5号凌晨十二点半左右,一个店门口拍摄的一段路人往来行走的监控,指着其中一个人说:“你看看这个人。”晏伯远一边看一边拿了支铅笔比划着名店门口的地砖,赵尤说:“正方形地砖,边长大概二十五公分。” “他穿几码鞋?” 赵尤回忆道:“42码。” “花店门大概多高?” “两米一。” 晏伯远拿了张纸,在边上作起了数学题:“按照这个地砖的等比例,鞋子的比例,人的比例,这个人大概在一米八二和八三之间。” 第114页 詹轩昂说:“不对,他这是弯着腰,伸着脖子,实际应该更高,基本符合张立一米八六的外形特徵。这个时间点,这个走向,看来他是刚从厂区那边过来,要经过幸福街去清水花园。” 赵尤说:“詹队,3号凌晨,马路面上拍到花店门口的画面再调出来看看。” 詹轩昂便调了视频出来,三人都盯着显示器,只见视频里一群黑衣人在一家花店门前散开了,詹轩昂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人像张立。” 赵尤指着另外一个走路斜着肩膀的说:“这个是那个惯偷。” 晏伯远按住赵尤的椅子,道:“很明显张立在跟着他。” 张立尾随着那惯偷消失在了监控画面里。 詹轩昂揉着眼睛,往后靠去,拿起保温杯在手里转着圈,闷着没话。晏伯远道:“如果张立5号凌晨从6楼露台翻下来的时候真的在304看到了什么……如果他真的看到了304案的兇手,那只要严查6月4号,5号出入小区的人,查一下周边的监控或许能找到304兇手有关的线索。” 詹轩昂转开了杯盖,呷了一口茶,点了根烟。袁园走过来开了条窗户缝,给窗台上放着的吊兰浇了些水,提了句:“不然我去和陈局商量一下吧?” 詹轩昂做了个按住的手势:“先别忙,304那两具尸体死亡的时间虽然不好推断,不过我听王世芳的意思是戴柔已经让他们挨家挨户打听了,4号白天、晚上,5号凌晨有没有在小区里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周边的监控点也都在看在查了。” 这时,白岚从外面进来了,她着实松了口气的样子,进来汇报说:“詹队,许阿昌承认了,他和张立值夜班的时候确实睡着过,说是4号晚上吃了外卖后就有些困了,张立说去上厕所后,他就睡了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5号凌晨两点多了,他还承认那一个星期里,他和张立值夜班的时候都发生过这种事,都是差不多十一点多吃外卖,吃了就很困,就睡了过去,他以为是夜班上多了累的,每次醒过来,他看自己也没睡着多久,一般也就一个多小时,睡得最久的一次就两个小时,就是4号吃了宵夜之后睡着的那次,他之前怕说出来丢了饭碗,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没说。” 晏伯远道:“那他觉得每次他醒过来之后看到张立,张立有什么异样吗?比如气喘不喘,身上的衣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鞋子是不是弄脏了之类的?” “殊乐问了,说是3号凌晨那天,觉得张立的鞋子有些脏,但是3号晚上工厂那边下了点雷阵雨,他想他可能是刚才去外面走了一圈,就也没多想。” 詹轩昂拍了下赵尤:“怎么又没声音了?” 赵尤翻出詹轩昂桌上的一叠物证资料图片和阿发的笔录,指着其中一行说:“双肩包是打算翻新汽车的时候在车子后排下面发现的?那包呢,现在在哪里?” 詹轩昂道:“双肩包经过辨认是田可人的,她妈给她买的,就由她父母和其他一些追回来的东西一块儿带走了。” 赵尤道:“多久之前买的?” “你什么意思?”晏伯远低头看着那些物证图片,“这包不是什么名牌……去田可人家里的时候,她柜子里也不是没有双肩包……那可能是大减价,很划算就给女儿买了一个?” 白岚走了过来,也跟着看那双肩包的图片,道:“追究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吧?” 詹轩昂说:“她妈说是一年前买的,还问我要不要看发票,发票还留着呢,她可以证明包是她买给田可人的。” “啊?”白岚挽了下头髮,道:“一年前买包的发票还留着?” 晏伯远道:“张立杀了人之后,伪造了现场,随便拿了只双肩包,开始搜刮家里的财物,什么乱七八糟值钱的东西都往包里塞,然后……肯定是先离开现场为妙,毕竟许阿昌被下药之后,留给张立的时间其实是很紧迫的,他本来打算怎么处理这只双肩包里的东西呢?销赃?那要么是去典当行要么是去找别的路子,不过都要和别人接触,很难不暴露身份。” 詹轩昂道:“他的社会关系不复杂,应该不认识什么干销赃这种事的三教九流,而且他能策划这么一出,还有闲心做那么多实验,搞那么多次实地摸排,肯定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摸着椅子的扶手,道:“或许这些财物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只是为了伪造现场才拿的,销赃又有很大的风险,他不一定会选择销赃,可能会直接扔了了事。” 白岚跟着分析:“我觉得他会拿着背包第一时间赶回厂里,然后把包找个地方藏起来,再找机会把自己的驾照,银行卡拿出来,之后,再扔包。” 詹轩昂贊同道:“对,以他和苏卫东打听买车这事来看,他必须得有驾照在身上。” 赵尤问了声:“物证都还回去了?” 詹轩昂道:“都还回去了。” 赵尤便给田可人的父亲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接起来,他客气地说:“您好,我市局这里的,姓赵,我们之前在现场见过,您还记得吗?” 田父道:“记得,记得,那个副队长是吧?是案子破了吗?人抓到了吗?” 第115页 “想问一下,之前您从我们这儿物证拿回去的田可人的双肩包还在吗?” 白岚问晏伯远:“赵副干吗呢?” 殊乐这会儿乐呵呵地从外面进来了,高声道:“我感觉就是赵副猜的那样了!詹队,那能让专案组配合我们调查吗?一块儿查啊!” 詹轩昂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赵尤和田父道:“我们这儿想借用一下,我这就过来取,您给我个地址吧。” 田父爽快得答应:“好,那你来吧,就青市理工大学教职工宿舍,你到了给我打电话吧,我拿下来给你。” “不麻烦了,我上来拿吧,顺便再看看其他那些东西,有些疑点还没理清,实在不好意思了。” 田父连声说好,赵尤挂了电话就起身了。詹轩昂说:“小晏,小殊,和他一块儿去。” 赵尤又问了:“詹队,阿发还在府北分局关着呢?” 白岚说:“应该是吧,要提到市局来吗?” 赵尤一打量白岚:“白岚你得有一米六九吧?” 白岚点了点头。赵尤便吩咐殊乐:“你给小晴发个消息,让她现在去府北分局等我们,顺便租辆马自达,田可人开的同款,开去分局,把阿发提出来,就停车场里等我们吧。” 殊乐没敢答应,瞅了瞅詹轩昂,詹轩昂一点头,他才应下,就出去了。詹轩昂说:“那我和你们一起跑一趟。” 他拿了桌上的车钥匙,吩咐白岚:“你去给苗瑞瑞再做个详细的笔录。”后,看着赵尤,一副不容人拒绝的威严姿态:“我开车。” 晏伯远笑开了,詹轩昂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赵尤颳了刮鼻樑,陪着笑,三人出了一队的办公室,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 去往理工大学教职工宿舍的路上,詹轩昂问赵尤:“你还有什么疑点没理清,非得上人家里去?” 赵尤坐在后排,扒拉着司机座先问:“这个问题能用‘我觉得’来回答吗?” 詹轩昂用力啧了一下舌头,赵尤赶忙说:“我觉得他们家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了?” “说不清……到了他们家去看看再说吧。” 这到了田可人父母家门口,赵尤敲了门,开门的是田可人的母亲,看到他们三人,田母笑脸相迎:“三位进来坐吧。” 她在玄关放下三双拖鞋,问道:“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 “有突破了。”詹轩昂换上拖鞋,进了屋,说,“应该很快就能破案了。” 赵尤穿着鞋子踩进了走廊,抬头一看田母,她的笑容很包容,很有亲和力,双手在身前不停搓弄着。赵尤退到了玄关处,换了拖鞋。晏伯远瞥了他一眼,又瞄了一眼田母,和赵尤比了个眼色。 田母这时往屋里进去,指着一张长餐桌上的一只双肩包,说:“包。” 那双肩包边上放有田可人家失窃的其余物品,全都分门别类套进了一只只透明的塑胶袋里。那笔记本电脑装在了一只巨大的透明袋子里。 “田教授呢?”赵尤看了一圈,没见到田可人的父亲。 “在屋里午休,上了年纪了,这个时候是一天里最困的时候。”田母指着客厅说:”坐啊,几位坐。” 那客厅的木头茶几上放着三杯茶水,雪白的大理石地面,和几乎全是白色的家具上一尘不染,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整间屋子泛着白光。詹轩昂道:“不了,我们很快就走。” 赵尤又问田母:“田可人的房间还保留着吗?” “早改成书房了,”田母作势要引他往屋里走:“是要找她以前用过的什么东西吗?” “那能去您二位的卧室看看吗?” 詹轩昂拽了下赵尤:“刚才不都说了田教授在睡觉。” 赵尤笑着摸了下脑袋:“对,对,好,下次吧。”他道:“随便问问啊,田可人那房子您二位打算怎么处置啊?” “正联繫房产中介,那屋子得算是凶宅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赵尤没再问什么,和晏伯远把餐桌上的那些失窃物品全装进了双肩包里,三人便离开了田可人父母家。下楼时,晏伯远不由说:“你还别说,是有些怪。”他和詹轩昂请示:“我去理工大学走一趟,詹队,你们先去府北分局吧。” 詹轩昂首肯,晏伯远便和他们分开了。回到车上,詹轩昂说道:“田可人这控制狂的癖好不会是遗传她妈的吧?” 赵尤抱着那双肩包没搭话,发了条微信给殊乐,通知他,他和詹队正往府北分局过去了。 詹轩昂又说:“她妈是不是有强迫症?”他一拍方向盘,瞥着赵尤,哼了一声:“还真是有些怪。” 赵尤笑了笑,詹轩昂不看他了,舔了舔嘴唇,道:“往后你在边杨那儿,你自己放机灵点,可不能老‘我觉得’‘我觉得’了,多请教请教前辈,微信,手机,声音都开开了。” 赵尤挠了挠脸颊,应声点头。 “你就……”詹轩昂放下车窗,点了根烟,板着脸孔警告赵尤:“你就好好发展,边杨那儿不要你,我这儿也不收啊,你就去停车场给人看车子去吧!” 第116页 赵尤又是一顿点头,过了会儿,他说:“停车场老郑和老王以前是政治部的啊?” 詹轩昂瞪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再和他讲了。 两人到了府北分局,万晴天和殊乐已经等在停车场里了。殊乐揪着阿发站在一边,万晴天坐在车上,停车场里没车位了,詹轩昂放下了赵尤,开出去找停车的地方。 赵尤过去和殊乐打了声招唿,一瞥他的手机屏幕,瞄见一张仰拍的居民楼的照片。殊乐抬头看他,问道:“诶,赵副,这个帖子你看了么?必答上的这个青市说书人,每天在必答上分析一起疑似爱情海杀手当年犯下的案件,现在已经更新到08年的白象耀庭案了。” 赵尤说:“这帖子的地址你发我一下。” 殊乐来精神了:“这案子您也很好奇吧?我就说嘛,远哥还说你对这种变态杀手最不感兴趣,你说,那兇手在想什么?是一种什么心理吧,把人杀了之后再防腐……” 阿发凑过来一句:“那肯定是变态啊,变态想什么还真不好猜,除非……” “除非什么?”殊乐看他。 阿发摇头晃脑:“除非你也是变态,那你自然能猜到他的想法咯。” 殊乐颳了阿发的后脑勺一下。阿发还有话要说:“两位警官,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看守所?我这……我这还不至于进这个流程吧?我就是帮忙销赃,我这个治安处罚就行了吧?” 詹轩昂这会儿从门口进来了,皱着眉沖赵尤喊话:“你磨蹭什么呢?要审还是要怎么着,赶紧的。” 赵尤便让万晴天坐去马自达的驾驶座,说:“你调到你觉得舒服的开车的位置。” 万晴天调好了位置,下了车,赵尤拿起那沉甸甸的双肩包,问阿发:“还记得那天是在哪里发现的这只包吗?” “就后排。” 赵尤打开后排的车门,指着座位:“具体哪里?” 阿发指着地上:“地上,座位下面,靠近驾驶座后面这边,就后排左边这个车门,还是开了灯才看到的,一开始都没人看到。” 殊乐在旁道:“这个位置,要是黑灯瞎火的,确实不容易看到。” 詹轩昂把双肩包递给了阿发,问他:“当时这包就是这么重,塞得这么鼓吗?” 阿发掂量了下:“差不多。” 赵尤挤上司机位,长腿弯着,坐得实在难受。他问阿发:“司机座的位置宽敞吗?” 阿发摇头:“不记得了,没人坐上去。” 殊乐道:“清水大道路面监控里拍到开马自达的那个人边上,副驾驶座的位置是没包的,司机是把包放在了后排?这好像有些不合常理吧?我们一般上车,背着包,边上座位没人,包都会放边上吧?” 万晴天说:”一般是放副驾驶座,不过放在后排也不是没可能啊。” 赵尤拿了那双肩包背上,开了后排左侧车门,要坐进后排,可人和包没法一起挤上去,他把双肩包从肩上卸下,提在手里,随便往后排一扔,包掉在了座椅上。赵尤又拿起包,退了一步,往后备箱那里靠近了些,还往后排扔包,包还是掉在后座椅子上。 阿发蹲在了地上,举着铐起来的双手问道:“警官,没什么要问的我能进去了吗?外面好热好闷啊,一点风都没有。” 詹轩昂指着驾驶座,对赵尤道:“你往这里站一些试试。” 赵尤便靠近了前面驾驶座的车门一些,又往车上扔包,那双肩包先是掉到了座位上,接着却滑到地上。万晴天拍了下手:“是站在这个位置往后扔的!” 赵尤想了想,提着背包坐去了驾驶座,把包往车后扔去,那包掉在了后排中间的地上。 殊乐这会儿绕到了后备箱,摸着车子缓步走向后排车门,说道:“有没有可能当时后面有人在追张立,他想尽快躲起来,开了车门锁,当时,后排的车门离他比较近,他就要躲上去,发现背包很碍事,背着包没法挤上车,他就拿下了背包,然后听到脚步声很近了,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手一松,包掉在了后排地上,那时候天应该很黑,那个追张立的人没注意到这只双肩包。 “你们看啊,这双肩包的颜色很深,他可能从304里看到张立的时候,当时就没发现他背着双肩包,张立往下掉下去,他就立即赶下楼来找他了,然后他找到了张立,杀了他,把尸体放上车……” 阿发仰着脑袋打了个嗝,大惊失色:“这车里藏过尸体??” 赵尤问他:“你们处理车的时候没有发现后备箱里有血迹吗?” “我没发现……也没人说啊,不过我们干活儿的时候也不管车是什么样的……”阿发又打了个嗝,“那不对啊,我们也没看到尸体啊,这车是用来抛尸的啊?” 殊乐推了他的脑袋一下,和詹轩昂道:“这人我送回去了吧?” 詹轩昂问赵尤:“没什么要问的了?” 赵尤摇摇头,殊乐便拽起了阿发,带着他进了市局。 詹轩昂道:“也可能当时没人意识到是血迹,就以为是后备箱的毯子湿了。” 第117页 万晴天看着那辆车门大敞的马自达,道:“弃尸之后就弃了车,他没有时间检查张立身上的物品,想了个把他扔在流浪汉出没的地方的注意,也没有时间检查他的车,就想了个把车丢在鸿运附近的主意,看来他真的很赶时间。也是真的对燕子沟那里很熟。” 她问赵尤:“赵副,那我们是不是得等晚上再去一趟清水花园做一下实验啊,看看从304里望出去,是不是真的不会留意到张立当时背着背包?” 赵尤问她要了马自达的钥匙,说:“你今天休假,就不用跟着我们了,我送你回去吧。” 殊乐从市局里面跑出来了,一回来就问:“你们说张立一开始是不是就打算开走田可人的车?“ “开车的话被路面监控拍到的可能太高,对他的不在场证明很不利,我觉得他本来应该是选择按照原来的路线回工厂的。”万晴天道。 “那双肩包他打算怎么办?里面的东西呢?带回厂里藏起来还是在路边扔了?” “这就不清楚了……” 众人陷入沉默,詹轩昂道:“行吧,先回局里吧。” 赵尤送了万晴天回家后,回了市局,他一进办公室就坐在了摺叠床上,晏伯远也回来了,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个人,他看到赵尤就说:“刚才田可人的妈妈其实有课,请了假赶回家的,我还多打听了些……” 赵尤看着他,说:“田教授是出了名的妻管严?” 晏伯远无趣地瞥了瞥嘴角,滑着椅子到了赵尤跟前,问他:“你查那个筱满是要干什么?” 第十三章 赵尤(中) 赵尤说:“他就是和尹老师一起在爱琴海404发现尸体的那个私家侦探。” 晏伯远一手撑着膝盖,抬起半边眉毛瞅着他问道:“他骗了尹老师的钱?” “不是,我就是觉得他有些怪。”赵尤笑笑地看着晏伯远,热络地说着话:“你打算和小叙去看什么电影啊?我给你参谋参谋?” 晏伯远轻嗤了一声,滑去了自己那张办公桌后头,拉开一格抽屉,抓出一个档案夹,“啪”地放在了桌上,嘀咕着:“怪?他怎么怪了?我看你才是怪胎。” 赵尤拖着椅子过去,瞅着那厚厚的档案夹,问晏伯远:“这是他的人事档案的复印件?”便伸手就要去拿。 晏伯远抬头沖赵尤一笑,按住了那档案夹,没让赵尤拿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道:“你先说说这人怎么怪了,哪里怪,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要查这么个人,你是不是怀疑他和什么案件有关系?他和张立有交集还是他和专案组的案子有关系?” 赵尤说:“个人兴趣。” 晏伯远不以为意:“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这下,他的两条胳膊都压在了档案夹上,单手托腮盯着赵尤:“这个人就是十年前击毙林悯冬的那个警察,我上次和你说过,你还记得吧?” 赵尤眨了眨眼睛,摸了下后脑勺,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我不记得了啊,诶,对了,小晏,你怎么知道的啊?听谁说的啊?还是你消息灵通哇,人事档案还写了这些了么?这个档案写得这么详细啊,我就知道这事情拜託你肯定没错。” 晏伯远白了他一眼:“他和尹老师说过什么吗,关于林悯冬,关于爱琴海404?” “什么?”赵尤抓着耳朵,“他应该和尹老师说什么吗?” 晏伯远瞅着他,还是将那档案夹压得紧紧的,赵尤讨好地笑着,又凑近了晏伯远一些,说:“我吧,就是觉得,他……” 晏伯远等着他说下去。赵尤道:“他笑太多了。” 晏伯远也笑了:“行吧,你就唬弄我吧,还和我装茫然,随便你,我和小叙看电影去了。”他起身拿着那档案夹就要走。 赵尤说:“你不觉得一个人笑太多,脸就会变得很像在哭,就反而显得很有距离感,很不真诚吗?” “像你现在这样?” 赵尤发出嘿嘿两声笑声,说:“我是看到你就开心啊,人一开心自然而然就会笑嘛。”他补充道:“而且他对才认识的人太坦诚了,很容易就坦白一些个人隐私,这不太合理吧?” 晏伯远重新坐下了:“他和你坦白什么隐私了?”他说,“和陌生人倾诉秘密这有什么不合理的?” 赵尤说:“但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又很紧张,虽然语气很轻巧……”他想不通,皱起了眉头,找不到合适的解释:“总之很怪,特别奇怪,像很努力地想要和人交流,想要去和人接触,沟通,适应人际交往,制作一段人际关系,但适得其反,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零件。” “说不定人真的是想和你交流,想和你交个朋友之类的。”晏伯远一笑,轻飘飘地说道:“小赵,这世上还有你琢磨不透的人,想不通的事情?难得啊。”他又问了,“他到底和你说什么隐私了?” “这不是重点吧?” “怎么不是?” “他和我说是一回事,我告诉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第118页 晏伯远敲了两下桌子,道:“那个田教授夫妻,你猜怎么着?他们学校里的人,从同事到领导,都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夫妻俩对外说女儿带外孙女去美国参加夏令营了,打算考美国的高中,办公室里的人都说他们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田教授的几个学生说,就感觉教授这两天烟抽得比较凶。” “田教授抽菸?” “不啊,偷偷摸摸在厕所里抽,让学生撞见了一次,我在他抽屉里找到了祛味的那种衣服芳香剂。”晏伯远神色诡秘,压着肩膀,压着嗓音:“田可人的妈妈张教授,她班上有个女孩儿,大三,前阵子结婚了,她说过一句话,觉得自己班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很丢人,说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 赵尤问他:“小晏,你打算去国安局?” 晏伯远抽出了手肘下面压着的档案夹丢给了赵尤,赵尤打开了一看,傻眼了:“这不是人事档案吧?”他翻了好几页:“这是……开房记录?” 他手里拿着的这份开房记录始于2013年,得有十来页,怎么翻也翻不完似的。赵尤这下是真有些茫然了,问晏伯远:“人事档案呢?” “没有啊。” “没有?”赵尤从前往后,从后往前摸了好几遍头髮,想到了一个可能:“不会也是机密文件吧?”他笑出来,“搞了半天,原来他才是国安局的?” 晏伯远摊手:“不知道啊,反正说是和爱琴海杀手的档案合併在一块儿了。” 赵尤低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开房记录,筱满每个星期起码有三次外宿,入住时间都在午夜,多数时候登记的只有一个人,有时有两个人一块儿登记,那同行人的名字都不一样,年龄跨度从二十多到四十多的都有,都是男的。 晏伯远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戳了两下,说了:“你翻到后面看,老盯着人开房记录干吗?你看他08年7月15号,他在平安街道派出所,因为涉嫌破坏他人财产被口头警告了一次,8月,10月还是在平安街道派出所,有两次被行拘的记录,都是蓄意破坏他人财产,和他产生纠纷的你知道是谁吗?” 赵尤往后翻,晏伯远道:“你看吧,你自己看,反正人事档案调不到,我就去户口那里查了查,这一查,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开房记录,从13年一直到18年这个月,就前几天还有一次,四喜酒店,和一个叫林貌的,还是个港籍,大床房。”晏伯远的声音轻了些许,“他是那个吧?” 赵尤翻到了那三则简短的案底,08年7月15号,筱满擅闯爱琴海大酒店,涉嫌破坏他人财物,经派出所劝解,和酒店经营者和解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也都是因为去爱琴海大酒店“寻衅滋事”被抓的。 赵尤咕哝着:“怎么只有这么短的几句话?没详细的笔录资料吗?” 晏伯远说:“市局这边就只能查到这些。” 赵尤道:“平安街道那里应该留着详细的笔录档案,这三次都是去爱琴海大酒店闹事……” “对啊,你说他和那个老闆什么仇?你看那个备註,爱琴海的老闆说要找律师,要告他蓄意纵火,伤人,他还要去验伤,后来经过派出所那边调解,和解了,不过那个老闆就和警察不怎么对付了,说是要写投诉信来市局投诉,备註里有写啊。” 赵尤问晏伯远:“治安那边你熟么?市局这边信访办有收到信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哪有那么多闲功夫给你跑这跑那的。”晏伯远问他:“尹老师怎么找到他的?” “说是朋友推荐,说这个侦探很灵,找猫,找狗,找人都特别快。” 这时,楼下忽然响起一个女人嘶哑的喊话声,像是提前录下的录音,现下正通过扩音喇叭播放出来。晏伯远走到了窗边往下看去。那嘶哑的女声激动地地控诉着:“青市公安局法医办公室还我女儿全尸!还我女儿全尸!” 晏伯远抱起了胳膊,回头望了眼办公室里那张写满名字,画满线条,贴了许多从监控视频里截取下来的一个黑衣黑帽的人的照片的白板,皱起了眉头,不胜烦恼:“你说张立要是没死,以我们手上这些证据,一审他,他估计就招了。” 赵尤合上了档案夹:“起码死人不会说谎。”他也看着那白板,看着那白板上的黑衣人。黑衣人的图片和“张立”的名字连在了一起。那连线上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问号边写着“正面?”“证明!”的字样。这黑衣人边上有时形单影只,有时边上围了不少其他黑衣人。 楼下还在循环播放:“还我女儿全尸!还我女儿全尸!” 晏伯远又转了过去,看着窗外:“怎么消停了两天又来了?”他指着楼下,略有些惊讶:“那不是那个钟大律师吗?靠,老孟这回真摊上事了。” 他说:“下雨了。” 雨点噼里啪啦砸向玻璃窗,势大力足。天色黄黯。晏伯远往后退了一小步,说:“是该下了,闷了一整天了。” 赵尤朝他挥了下手里的档案夹:“我拿走了啊。”就起了身。 晏伯远回头看他:“雨下这么大你要去哪儿啊?” 第119页 殊乐和詹轩昂这会儿从外头进来了,殊乐一进办公室就说:“这雨总算下下来了!”他看着赵尤,“赵副,晚上我们去清水花园?” “对,你开那辆马自达过去啊,顺便让那雅阁挪一挪位置,你停田可人之前那车位。”赵尤说,把车钥匙给了殊乐。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这雨这么大。”殊乐问他。雨声中夹杂着沉闷的雷鸣,詹轩昂也问赵尤:“你上哪儿去? “晚上清水花园5栋楼下见吧。”赵尤笑着看詹轩昂,“我去元和,突然想到些事,想去确认一下。” 雨确实下得很大,赵尤的车上没伞,到了元和街道派出所,他冒着雨跑进去,所里两个值班民警高明和蔡迅见到他,都认出他来了:“赵副,又来调监控啊?” 赵尤说:“对,5月28号到6月5号白天晚上,你们辖区这一片的监控都调出来我看看。” 高明找了个块毛巾给他,赵尤擦了把脸和胳膊,蔡迅便带着他往监控中心去了,他问道:“社会面监控也没拍到你们要找的那人的正脸啊?那人反侦查意识够强的啊。” “6月2号晚上,3号凌晨那段时间你在所里吗?” “在啊,正好我值班,怎么了?” “想问问那天有没有什么聚众斗殴,打群架之类的警情?” 蔡迅想了想:“没印象,那天也就是几个酒后闹事的,都是个案,我给你找几个巡警打听打听吧,也许他们在马路上看到过什么可疑的多人聚会之类的。” 赵尤又问了:“这附近的酒吧里有那种服务特定人群的吗?” 蔡迅愣了下,有些尴尬,瞄了瞄他,轻声问:“你说的是同性恋常去的那种?” 赵尤点了点头。两人进了指挥中心,蔡迅说:“是听说有这么一间,不过他们也没闹出过什么事儿,我们也不好突然就去查什么……”他问了句:“市局要搞什么专项行动?” “你误会了误会了,不是要抓什么人,就是想了解下周边活动的人群,你们这边酒吧多,还什么人都有,犯罪率还控制得这么好,我们宣传那边正到处打听市里各大分局,各派出所有没有什么先进事迹,先进人物,我觉得可以把你们派出所给报上去。” 蔡迅笑开了:“那您有心了。”他和赵尤在一排监控屏幕前坐下了,蔡迅指着左下角的一个位置说:“就是这间酒吧,叫‘宠儿’的。” 赵尤摸了摸胳膊:“这雨下得够大的。”监控视频里的宠儿酒吧门前大雨瓢泼,烟雨迷濛中几乎看不到酒吧的门脸了,只看到好多火红的花树在狂雨中飘飘摇摇。 赵尤辨认了番,问道:“这是开在靠近九通路附近是吧?” “对,街尾了。” 蔡迅把5月28号到6月5号之间派出所辖区的监控全调了出来,和赵尤道:“那您先看着,我找巡警的同事问问。” 他一走,赵尤便全神贯注地看起了监控视频,从5月28号的白天看到深夜,从幸福街的街头看到街尾,再从水门街的街头看到九通路的尾端……接着看29号,30号……看到31号这天,凌晨一点左右,宠儿酒吧门前,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筱满。 他从九通路方向步行过来的,进了酒吧之后没多久就和一个男人一块儿出来了,两人上了一辆计程车。2号晚上,同一间酒吧,同样的步行进入的路线,相同的时间,同样的,又是进去了没一会儿他就和一个男人——明显不是31号那个了,换成了另外一个男人,一起出来了,又是上了一辆计程车。 “赵副。”蔡迅的声音响起,赵尤回头看他,蔡迅道:“问了那天当班的巡警,2号晚上水晶酒吧搞什么dj比赛,去了很多人,他们的保安和隔壁酒吧的人起了一些口头上的冲突,被巡警劝住了,情况当时就控制住了。” 赵尤对这个水晶酒吧有些印象,说:“就是那个花店对过的那间酒吧是吧?” “对。” “巡警的执法记录仪的画面能调一下吗?” “能,您等一下啊。”蔡迅马上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儿就找了段执法监控仪拍下来的视频播给赵尤看,视频于6月2号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开始录制,拍到一群黑衣的年轻人和一群黄衣的年轻人互相推搡谩骂着。 “你他妈想干吗?” “动手啊?你还动手?警察都来了你还动手?” “警察大哥你都看到了啊,是他先动的手,是他!抓他!” 赵尤指着画面里一个举着手机拍那些黄衣人的年轻男人问蔡迅:“这人是叫大强吧?经常在这一带活动?” 大强瞪着眼睛嚷嚷着:“你打啊?你当着警察的面,你打啊!!” 蔡迅道:“强子啊,对,他爸就在附近元和菜市场卖猪肉的,以前是老子打儿子,现在是儿子打老子,现在给水晶当保安,住他们的员工宿舍,不在我们辖区了,他们住明星小区。” “有犯过什么事,进来过吗?” “这倒没有。” 赵尤继续看监控,那大强后来回进了水晶酒吧,过了会儿,一群戴上了帽子的黑衣人出了酒吧,众人的打扮和身形都很相似,不好确定那个大强是不是也其中。这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过了马路,于3号凌晨十二点十二分在花店门口聚集,片刻后就散开了——也就是这个时候,那形似张立的黑衣人和那惯偷也出现了,他们也都是黑色衣服的打扮,一群黑漆漆的人混在了一起,乍一眼看过去,根本无法辨别谁是谁。黑衣人中有两个人往街头去,三个人往街尾去,靠近水门街时,转进了一条小巷。而那形似张立的人尾随着那惯偷继续往街尾去。 第120页 赵尤按了暂停,半晌过去,他才继续看那监控。不久,街尾就发生了抢包案,赵尤在宠儿前又看到了筱满,过了二十来分钟,一辆救护车停在了水门街上,筱满上了一辆私家车,私家车往北开去,救护车上下来了两个救护人员,在街上站了会儿,似乎找不到方向,一个人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儿,他们抬着一副担架往一条巷子里进去了——正是那条没有设置监控,很可能是张立用来往返清水花园和厂区的必经的小巷。 赵尤喊来蔡迅:“120那晚的出车记录能去调一下吗?差不多是3号十二点半左右的,”他还问他:“对了,附近有能沖照片的地方吗?” 蔡迅道:“九通那边的优品超市里面好像能沖。” “能沖胶捲吗?” “这就不清楚了……” 赵尤道:“120的记录你到时候直接发我吧。” 他谢过蔡迅后就从派出所出来,开车去了优品超市,拿了放在车上的老陈的胶片机找到了一家照片沖印店。店主听说他要冲胶片,道:“得一个星期才能冲出来。” “行吧,沖吧。”赵尤付了钱,店主取了胶捲,他才从店里出来,就被一个男人喊住了,男人喊的是:“诶,帅哥!烧烤店那个帅哥!” 赵尤循声看去,喊他的正是上次在幸福街那丬烧烤店里,去拿外卖,和筱满偶遇——两人似乎认识的,那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边上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年轻男人朝赵尤走过来,时不时回头看那西装男,嘴里叽里咕噜:“我是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之前有一次见到他就是和这个帅哥在一起,我给你问问啊。” 年轻男人走到了赵尤跟前了,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唿:“嗨,帅哥,最近见到小飞了吗?” “小飞?” “就是上次吃烧烤,他说他是和你搭台的那个啊。”年轻男人轻浮地一笑,拍了下赵尤的胳膊,“你们不会真的是搭台吧?” 赵尤笑了笑:“真的是搭台。” 年轻男人立时夸张地捂住了嘴巴:“哎呀!那真不好意思了!” 那西装男这时走到他们边上了,对赵尤微笑,问他:“你也是小至的朋友?” 赵尤看着年轻男人:“他到底是叫小飞还是叫小至啊?” “哎呀!”年轻男人咯咯笑,“别人是狡兔三窟,他是狡猾的狐狸好多个名字!神秘得很!” 西装男解释道:“很久之前我在一个网上聊天室遇到他的时候他叫小至,我们玩得还不错,后来聊天室解散了,我也出国了,再没见过他了,那天在宠儿见到他,我一开始还以为认错人了,他瘦了好多,头髮也变成长头髮了,整个人好像都变了。” 年轻男人挽起赵尤的胳膊,沖他抬了抬眉毛:“相请不如偶遇,不然一起吃个饭?” 赵尤问那西装男:“你们以前经常在平安公园那边一起玩?” 西装男搔搔脸颊,左看右看,点了点头。赵尤抽出了胳膊,和年轻男人赔礼:“不好意思了,我还有事,下次吧,留个电话,下次吃饭,我请,我先走了。” 那年轻男人留了个电话给他,关照他:“加我微信啊!” 赵尤笑着点头,和那两人分开后就离开了元和街道。雨还在下,雨势丝毫没有缓减的趋势,路人全都停在了屋檐下躲雨。宠儿酒吧门前一棵盛开的红花楹被雨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了,垂头丧气地落下了满地的红花。 第十三章 赵尤(下) 赵尤驱车前往元和菜市场,这片市场位于开放区和白象区交界处,边上是间水果批发市场,对面是小商品一条街,赵尤到的时候,市场里冷冷清清的,商贩们都在收拾摊位了。赵尤打听到了大强父亲的猪肉摊的位置,过去一看,摊位后头只有一个正在收拾挂在铁钩上的猪肉的精瘦中年男人,人未老,头髮先白了,一茬茬短髮像硬刺似的立在他的尖脑袋上。猪肉摊前放了辆小板车,板车上架着一口大电饭锅,里面用水泡着十来只粽子,那水的表面浮着一层油花。 “要买啥?”中年男人问赵尤。 赵尤指着那饭锅里的粽子问:“是肉粽吧?”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要吗?8块一个,买四个算你30,全要再算你便宜些,今天就剩这么多了。” “那拿四个吧。” 中年男人在摊位后头打肥皂洗了洗手,扯了个塑胶袋,走出来抓粽子。赵尤笑着客气地问道:“您是大强爸爸吧?” 中年男人的动作一滞,低着头抓了四个粽子,把袋子递给赵尤。赵尤正掏钱,中年男人一抬眼,气唿唿地问他:“他又咋了?”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好久没见到他了,大强人在家吗?” 中年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对着赵尤没了好脸色,看也不看他了,抬起手臂,直朝赵尤身后吆喝:“你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的!过会儿雨又大了!” 赵尤扭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妇人腰上系了只小包,正从那些卖点心面食的摊位朝这里走过来。中年男人摆着手催促赵尤:”粽子你拿着啊,我这收摊了,下次要买什么请早!” 第121页 赵尤递了三张十块给他,中年男人收了钱,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干了什么也都和我没关系啊,他欠你钱你找他去,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越说口气越不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赵尤还是笑呵呵的,满面和气,和他道:“您别多想,我就是路过菜市场,本来想买点熟食回家的,这不下大雨,人已经收摊回家了,我就想到大强说他爸端午会做肉粽出来卖,就来买几个。” 中年男人回到了摊位里头,翻出一大卷塑料布,一个字也不回。 赵尤又问了:“那他还住明星小区吧,就他们酒吧那宿舍?” “不知道,不知道!都说了不知道了!”中年男人彻底恼了,冲着赵尤吹鬍子瞪眼:“我看你这小伙子挺精神,挺那什么,体面一个人!怎么和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儿?” 赵尤欠了欠身子,赔了个笑,举了举手里的粽子:“打扰了。”便转身要走。 这时,那妇人走到了猪肉摊附近了,伸长脖子就问中年男人:“又怎么了?你沖客人发什么脾气啊?” 妇人笑呵呵地和赵尤搭话:“不好意思了啊,今儿个收摊啦,您想买些什么,和我说,明天给您留着吧。” 赵尤才要和妇人搭话,那中年男人又吼了起来:“你他妈瞎聊什么呢?还不赶紧来帮忙!” 妇人慌忙跑开,赵尤也就提着肉粽走了。他把粽子放在了车上,开车去了平安街道派出所。一进门,他便和坐在前台的值班民警出示了警官证,说:“想调一下您这里的三起涉案资料。” 值班民警把他带去了后头的办公室,里头只有两个女民警,一个正愁眉苦脸地对着电脑打字,一个在抹桌子。值班民警喊了那抹桌子的,叫小玲的女警接待他,说:“市局刑侦一队来办案的,提档案。” 小玲招唿赵尤坐下,赵尤报了一串档案号给她,说:“好多年前的案子了,涉案人叫筱满,在你们这儿应该还有两个案底,都一块儿调出来吧。” 小玲应了声,瞄了眼赵尤:“市局来办什么案子啊?这么长一串号你都记得,记性这么好?” 赵尤笑了笑:“信访那边提上来的案子,我来核实下别人的举报信息。” “啊?刑侦还帮信访办跑腿啊?” “我一表妹在信访上班,才分配过去的,他们搞什么‘三个一’还是什么‘四个一’的专项活动,要清以前没处理的投诉,小姑娘遇到一桩十年前的投诉,和你们这里处理过的三起案子有关,同一个涉案人,她怕电话里说不清楚,雨又下这么大,知道我要来这里附近查点事情,就拜託我跑一下腿。”赵尤说。 小玲指着屏幕问他:“你说的涉案人是这个人吧?” 屏幕上是筱满的身份证照片,边上的窗口显示他有三个档案记录。 “对,您点开边上这些记录我看看。” “我看看啊,08年7月,8月,10月……”小玲点开了那些档案,却有些奇怪,“08年已经开始数位化办公了啊,你们市局的资料库没留底吗?” 赵尤又是笑:“我也说市局有记录的吧,我那表妹非说找不到,我就也给她找,你还别说,好像是市局的电脑出了点问题,就只能看到案件的简要记录,具体笔录,库里没有,诶,您这能看一下是没上传过去还是……” 小玲念叨着:“不应该啊。”她伸手指着2008年07月那份档案的最上面,说:“一般在这里会显示上传时间的。” 赵尤跟着看过去,她指着的地方一片空白。小玲就转头问了声:“荫姐,08年我们是不是已经和市局联网了啊?案件都会上传过去啊?” 那愁眉苦脸的女警抬起了头,说:“上半年还是下半年啊?上半年还在测试资料库,下半年才正式开始的,不过,后来不还搞什么数据全数位化,弄了好几年才把档案全部传过去,应该都有的。” 赵尤说:“那应该就是市局的电脑有问题,“他笑着看小玲:“麻烦您帮我把这三起案件的所有在档记录都列印出来吧。” 赵尤瞥着那屏幕,又问:“这三起案件都是孙允成和秦大勇办的是吧?两人还在你们所里吗?” “在啊,孙允成就是我们现在的所长啊,大勇哥出警去了。” “孙所长现在人在吗?” 小玲起身道:“在啊,你要见他?”她走到了印表机前,指着门外说:“过会儿我带你过去吧。” 赵尤也走到了印表机前,一边拿才列印出来的资料,一边粗略地扫看着。等那三起案件的笔录口供全列印出来后,小玲就带着赵尤到了所长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门,里头就有一个男人问了:“小齐他们审完了?” “所长,市局刑侦的找您。” “市局刑侦?”男人说着话,过来开了门,见到赵尤,犯起了嘀咕:“你们专案组的戴柔不是前几天才来过嘛?” “这就是我们孙所长。”小玲介绍道,“这是市局来帮信访跑腿的。” 孙允成和赵尤握了个手:“哦,哦,是这样啊,”他疑惑重重:“刑侦的还要帮信访跑腿?” 第122页 赵尤笑了笑:“说来话长,”他晃了下手里还热乎的列印纸,“我这正看以前的案子资料呢,才十年,您都成所长啦。” “咳,也不是什么大官。”孙允成道:“找我有事?” 小玲问了声:“喝茶吗?” 赵尤说:“想和您打听个人,筱满,您还有印象吗?” 孙允成露出笑容,嘱咐小玲:“你忙你的去吧,”他示意赵尤进屋:“进来吧,进来坐。” 赵尤进了所长办公室,那小玲还杵在门口,瞟一瞟赵尤,看一看孙允成,孙允成不耐烦地咂吧了下嘴,皱着眉赶起了人:“你去看看小齐他们怎么样了,怎么和个人贩子磨蹭这么久??” 小玲悻悻地走开了,孙允成关上了门,搓了搓手,看了看赵尤,又是很客气,干巴巴的一笑,往办公室里的一张沙发走去,说:“坐,坐。” 他道:“你说筱满是吧?”他先在沙发上坐下了,低着头揉搓了几下膝盖,叠声道:“有印象,有点印象。” 他抬起眼睛瞅了瞅赵尤,眼里有几分费解:“又有人投诉筱满?他不是离职了吗?” “啊,对,是离职了,具体情况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也就是帮我表妹跑腿的,信访部最近在整理过往的警民纠纷,就翻到那个,爱琴海大酒店那个老闆。”赵尤翻开手里的档案,找到了七月那次案件的报警人的名字——钱浩洋,他戳着列印纸说,“就是这个钱浩洋,给他们去过一封信,然后吧,最近又收到了他的信。” “那小子又写信去投诉了?筱满这回也没干什么啊,404的门这回还是他自己开的,筱满这次可真是清白的啊。”孙允成不停摸头髮,“他这是发什么神经呢?” “可不是嘛,突然就来个信投诉我们整个公安系统,说我们没管好离职民警,你说是不是离谱?” “咳!”孙允成拍了下大腿,连连摇头,“那小子就是和警察不对付,他以前做过几年小混混,有个诨号叫阿灰什么的。” 赵尤又看了看手里的档案,和孙允成搭讪:“当年三起案子都是您处理的,你和钱浩洋很熟了吧?”他笑着说,“有人投诉就要写处理报告,就要把他们俩的恩怨情仇写清楚,说明这个钱浩洋投诉的动机,市局的电脑出了点问题,档案不详细……” 说到这儿,赵尤拖长了音调,瞥了眼孙允成,那孙允成靠在了沙发一角,一只手搭着扶手,两手攥在一块儿,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地板。 赵尤继续道:“雨又这么大,我表妹也不敢开车出来,打电话过来吧,又怕电话里说不清楚,知道我要来附近查案子,就让我来帮忙了解下情况,刚才把资料都列印出来了。” “反正资料在这儿了,你自己看吧。”孙允成拿起了茶几上的一盒烟,抽了根烟出来,说道。 “我好奇问问啊,笔录上筱满每次都说自己是喝醉了,怎么喝醉了还专挑同一个地方闹事?”赵尤摸出了打火机,擦上火,把火苗凑到了孙允成的烟上。 孙允成嘬了两口烟,夹着烟说:“他不是之前在爱琴海那里开了枪杀了个人嘛,说是可能对那地方有什么创伤性后遗症,说是好像这是他第一个刑侦大案子,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他那会儿年纪也不大,我觉着可能他是第一次开枪,一开就涉及到了人命,就有些……”孙允成欲言又止,抿了下嘴唇,接着说:“为这事,戴柔来调解的时候还联繫了你们市局的心理疏导的医生。” “哦,对,他和戴柔关系是不错,他们之前是搭档,那天,他开枪之后,就有人报警了吧?” “对啊,也是我和大勇出的警,我们俩当时常跑那片,比较熟,报警的就是钱浩洋啊,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事应该没这么容易忘,那么大的案子。” 孙允成笑了笑,沉默了。赵尤就说:“那个医生说的是红枫的陈医生吧。” “对,对,是姓陈,一个女医生,过来说明了情况,当场让筱满写了保证书,筱满看着态度也不错,给钱浩洋赔礼道歉,挺诚恳的,结果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这到了第三次,我就有些头疼了,钱浩洋也特别生气,说什么要找律师,要打官司,我就和戴柔说了,可不能这么闹了,毕竟他以前也是当警察的,传出去也不好吧?这算怎么回事呢?戴柔就给我和钱浩洋看了筱满的病例卡,说筱满得了什么神经衰弱,什么重度抑郁,已经说服他去住院治疗了,绝没下次了,后来也真的没下次了。” “当时您出警去404,现场是个什么情况啊?”赵尤挠了挠鼻樑,声音轻了些,低着头,抬着眼睛看着孙允成,“这案子我在市局干刑侦这么久也是只有耳闻,挺好奇的,还是头一次遇到当年第一时间应警的人,这案子可是我们刑侦支队的一个传说。” 孙允成看着赵尤就说开了:“我去的时候市局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这街道派出所的就只是帮着看场地,来了好多人啊,什么支队长,公安局长,还有物证什么的都来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击毙了什么黑社会头目,后来才知道是那个变态。” 第123页 孙允成手里的烟烧到了他的手指,他一顿,抖了抖菸灰,突然又没话了。 赵尤便岔开了话题,问道:“您什么时候来的平安街道啊?” “06年。” “那时候平安公园还在呢吧?” “在啊,到了09年年底才开始拆的。”孙允成回忆道。 “公园附近晚上治安怎么样?” 孙允成一抬手,继续吞云吐雾:“你是想说那些耍流氓的吧?偶尔吧,就偶尔有些不规矩的,你说他们那种人其实也不容易,你说对吧……总不至于连这么一个地方都不给人家留着吧?再说了,你不留这么一个地方,说不定他们把其他地方搞得更乱,对吧?你把人这么聚集起来了,反而容易管理。” “对,对,您说得在理,那爱琴海大酒店这地方您了解吗?” “怎么算了解?” “平时那些人去那里的……多吗?” “不太多,我知道他们一般都是在公园边上的短租房找地方,之前公园那条路上还有个酒吧,也是他们聚集的地方,爱琴海其实已经算平安公园很外围的了。”孙允成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叠地图,抽出一张,在办公桌上展开了,说:“这地图还是之前有平安公园的时候的,以前可不像现在这样,科技这么发达,什么高德,什么百度的,分分钟给你定位,这地图可陪了我好多年。” 赵尤走了过去,看着那地图,要说话,话到嘴边却先咳了一声。孙允成忙说:“喝口茶吧,给你泡一杯。” 他便往门边一张放茶杯和水壶的小桌走去。赵尤趁机偷拍了下那发黄的旧地图,他清了下嗓子,说:“那真是不容易,派出所的基层民警其实最辛苦,真的,整天在外面跑,我听说平安街道以前这边一到晚上乱得很。” 孙允成拿了一个杯子,正挖茶叶,长吁短嘆,说道:“现在好多了,公园拆了,周边都改造了,本来爱琴海那儿早就要改造了,已经规划好了,也有开发商中标了,说是要造什么青市最高的酒店,顶楼还要搞什么旋转餐厅,喜迎奥运,助力青市旅游市场,后来开发商跑路了,项目也就搁置了。”他回头看着赵尤:“你和戴柔算熟吧?” 赵尤笑着点头:“还算可以,”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道:“茶就不麻烦了吧,雨好像小了不少,我就不打扰了。”就拿着厚厚一叠档案走了。 他从平安街道派出所出来时,雨确实小了许多,淅淅沥沥下着,可也已经完全看不到天光了,整座城市都像是被罩进了一只暗黄色的毛玻璃罩子里。空气中浮动着土腥味。 赵尤点开刚才拍下的旧地图的照片,在平安街道派出所附近锁定了一幢没有改动过位置的百货商场大楼,从那儿出发,往平安公园旧址走去。 旧地图上的居民楼和商铺如今都已成了高大的写字楼,马路按比例来看,似乎也比地图上描绘的宽阔了不少。平安公园旧址如今成了广场,油烟味很重,一些年轻人撑着伞在一家烤鱼店门前排队。爱琴海大酒店所在的平安门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根据那旧地图,从平安公园旧址通往爱琴海大酒店只有一条路径。 赵尤继续看着地图走着,他沿着平安大街走了许久,一开始,马路还是很宽阔,后来越来越窄,到了五华大道时,平安大街收缩成了一条羊肠小道,两边只有些灰扑扑的矮楼了,大街变得十分隐蔽,狭窄,将将只能容下两个行人。那些矮楼一楼的店铺都拉着捲帘门,有的招牌已经残缺,楼上要么贴着褪了色的裁缝铺的gg,要么挂着“出租”的牌子,靠近平安门时,赵尤经过了一座小庙,开在街边的店铺要么是足疗店,要么是按摩店,也有一些小餐馆,只做到午饭时间,下午之后就关门了。足疗店似乎还没到营业的时间,门关着,玻璃门后透出红色的光。 一些墙壁上写着“拆”字,一些墙壁上的“拆”字已经剥落了。 赵尤走进了平安门区域,他这时抬起头已经能看到爱琴海大酒店的灯箱gg牌了,他继续往前走,路过一间便民超市时,往里觑了一眼,一个老闆模样的人正坐在里面鼓捣手机。赵尤进去买了瓶水,结帐时,他问了句:“老闆,那爱琴海酒店不会就是新闻里说的那个地方吧?” 老闆打量他一番:“你也是来租场地搞直播的?” 赵尤笑了:“我是外地过来旅游的,那天在宾馆里看电视看到说这儿出了大案子,正好来附近看看平安门,不是一个什么景点嘛,看到那个酒店的招牌,想到了那新闻。” “不止呢,十年前也出过大案子。” “对对,对,电视上也说了,还说是同一个人干的,什么警察十年前杀错了人,还有人要给那个死了的人伸冤。”他道:“那地方这么邪门?这老闆还是以前的那个啊?” “那老闆不信邪,生意照做,店照开。” “翻新过了吧?死过人的房间住着多晦气,有人住吗?” “翻新干吗?这翻新了不还是死过人的房间吗?再说了就是有人想看看那死过人的地方什么样子啊,你就没他有商业头脑了吧?” 第124页 “没他胆子大,换我,我早就卖了酒店跑咯。” “那也得有人接手啊,这地方你以为想卖就能卖?”超市老闆一笑,问赵尤:“你来旅游的都去哪些地方玩儿了啊?我给你推荐推荐?这是提前放端午假?假还挺多啊,还没回家啊?” “加上年假好多天呢。” “青市市内没什么意思,就一条步行街,步行街全国都长差不多,还有条什么护城河,什么老城墙,不过,你现在看到的老城墙都是新修的了,也没什么看头,这几年也就是开放区做起来了,才算在全国有了点名气,以前年轻人那都是往外跑的,留不住人吶,这市内啊是真没什么好玩儿的,你要玩儿就去周边爬爬山,钓钓鱼,鱼塘农家乐,你现钓,他们给你现杀现吃,你一个人来的啊?” 赵尤笑着拧开了水瓶,喝着水出了超市。超市外那昏暗的小路上,一个男人搂着一个醉醺醺的女人说笑着经过。他们往爱琴海大酒店的方向去。 赵尤也往那个方向去,进了一道铁闸门,他抬头看了看闸门上的摄像头,接着便进了一幢公寓楼。进门的地方也挂着摄像头,那门里,一打眼就看到一只铁笼子似的东西,被安在一张木桌上,竖起的栏杆发亮。铁笼子里面坐着一个青年人,背后放着两台显示器,正播放着监控摄像头拍摄的实时画面,有闸门附近的画面,有入门处的图像,楼内楼外都拍得一清二楚。 铁笼里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印着个人脸,铁笼栏杆的倒影映在那人脸上,看不太清那人的长相,只能看到纸上插着好几枚飞镖。 “您是钱老闆吧?”赵尤走过去,趴在桌上往里问道。 “干吗?”青年玩着手机游戏,头也没抬。 赵尤便说明来意:“您好,我是做网红孵化的,想租您这儿的一间房间,拍个恐怖视频,就召魂那种,您看过吧?我手下有个网红,就是走这种灵异场所探险路线的,您应该见过,叫珍妮斯,还挺火,我们现在打算推个新人。” “来看404啊?”钱浩洋还是眼皮也没抬,关了游戏,打了个嗝。 “对对,听说您没翻新过那房间是吧。” “没啊,我花那个冤枉钱干吗?我花了那钱,不就赚不到你们这样的人的钱了嘛。”钱浩洋一笑,从那小铁笼子里出来了,他的腰上挂着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铃作响,他嘴边挂着个嘲弄的笑,道:“以前就有好多你这种搞噱头的人喜欢来404住了,什么大师,什么神婆,万圣节一到,那特别受欢迎,还有那种特别喜欢追变态杀人狂的,还有记者,我这保留了现场,原汁原味啊。” “走吧。”他大手一挥,“一小时1000,日租一万,订金给五千。” “您墙上扎飞镖那人谁啊?您仇人?” 钱浩洋回头一看他,没回答。赵尤又说:“我听说老有人想来您这儿搞破坏啊?该不会是什么死在爱琴海杀手手里的人的家属,找您这里发泄吧?” “不是,不是,”钱浩洋说,“屋里东西要是弄坏了,一赔十啊。” “您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事前签个协议。”赵尤道,从楼道上开的窗户往外一看:“您这儿也装了摄像头啊?怕有人不付钱从这里跑了?” 钱浩洋说:“怕有人偷偷摸摸从这里翻进来烧我的酒店!” “啊?谁和您这么大仇?” 赵尤问完,钱浩洋又没话了,赵尤便也沉默了,两人到了404门前,钱浩洋拿钥匙开了门,开了灯,下巴往里一努,对他道:“进来吧。” “能拍照吧?” 钱浩洋点了点头,他指着屋里说:“你现在看到的这个相框里的弹痕是404里现存的三个弹痕之一,很多人怀疑爱琴海杀手当年就是站在这堵墙前面被警察击毙的,就是这个位置,浴室门口。”他走进了404,走到了一扇蓝木门前,踩了踩地毯上一个贴着十字胶带的地方,指着那蓝木门,说:“这里后面就是浴室。” 弹痕位于浴室边上的立柱墙上。 钱浩洋又退到了入门处,指着天花板,介绍说:“你看,这是弹痕之二。” 赵尤仰头看去,那天花板上亦装饰着一个相框。相框里也是个弹痕。钱浩洋此时俨然一个导游:“最后一个弹痕在这里,壁纸上,看。” 一张双人大床后头贴着的爱琴海风光的壁纸上,在离地约莫半人高的位置,一个白色建筑的圆顶上也挂了个相框。 “当时您在店里吗?”赵尤走到那天花板相框下,从门口走到这相框下只需要半步,他接着往浴室门前走去,默默数着脚下的步子,问道。 “在啊,听到枪响我就上来了。” “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上来了?” “第二声吧,第一声响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爆了,手机啊充电宝之类的,提着灭火器就上去了。”钱浩洋说,“你等等,你先自己看……”说着,他就没声了,低头滑手机。 从天花板那弹痕下走到浴室门前的十字贴纸处需要三步。赵尤侧过身,往那壁纸上的相框走去。 钱浩洋这时招唿他过去,给他看自己的手机,那手机上是一张写满文字的图片,钱浩洋低着头看着图片,放大了其中一行字说:“对,第一声之后,我在楼下,只是觉得很奇怪,第二声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我怀疑是不是枪声,就想上楼去,又有些不太敢,就想报警。” 第125页 “报了吗?” “才报了警,那个女警察就来了。”钱浩洋把手机塞给赵尤,缩小了放大的文字,说,“你自己看吧,时间久了,有些细节我也记不太清了。” “您这图片是……” “当年出事那晚,晚报的记者就来採访我了,这是那记者写好这一段之后带来给我看的返稿,说让我检查检查有没有和事实出入的地方,结果后来稿子也没发出去,之后总是有人来问,我怕我记岔了,就把这个稿子拍了下来,把图片存在手机里,这么多年了,换了那么多手机,这图片一直存着,一有人问,我就找出来看看。” 赵尤瞄到那写稿记者的名字——刑天翔。 赵尤读起了那未能发表的返稿:“一名男民警以找人为理由进入了爱琴海大酒店,大约半小时后,酒店老闆听到了楼上传来‘砰’的一声,酒店老闆起初以为是器械故障,接着,又听到了第二声类似的响声,这时酒店老闆意识到不对劲了,怀疑是否是枪声,便想上楼查看状况,而二层和三层的客人也都纷纷下楼来询问老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老闆这个时候便以听到枪声为由报了警。等待警察的时候,一女民警赶到现场,向酒店老闆出示了证件,表明身份,后证实其确实是市局刑侦支队二队的副队长,也正是青市六〇四连环杀人案件的负责人,女警之后便上了楼,又过了十来分钟,酒店老闆和聚集在一楼的客人听到了第三声枪响。 “据当时下榻于401的两位客人描述,听到第一声枪响时,他们一开始以为是手机或者充电宝之类的东西爆炸,因为响声离他们很近,就开门看了眼,没多久就听到了第二声枪声,他们确定枪声是从404里传来的,据他们回忆,当时404房门是关着的,之后,他们便关上了房门,锁上了门,决定躲在房间里,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还有很急促的敲门和转动门把手的声音,没一会儿,这声音停下了,他们隐约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约莫五分钟后,他们听到了第三声枪响……” 看到这里,赵尤问道:“所以女警到的时候,404的门是锁上的?有人从里面给她开的门?” “我不知道啊,不过我上来的时候,门是好的,要么门没锁,她自己开的门,要么门锁上了,但是门里的人给她开的门。”钱浩洋指着浴室门边的弹痕:“应该就是那第三枪打死的那个变态。” “那个爱琴海杀手经常来您这里吗?” “我不太记人脸。”钱浩洋说。 “你们平时提供客房服务吗?” “啥?没有没有,没有那玩意儿。” “那男警察上去之后,你没听到什么动静吗?比如撞门之类的。” “没有啊,我都不知道他是警察!” “401的客人也没听到吗?当时这一层就401和404有人?” “401的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光听到枪响了,对,就401和404有人。” “你是第一次见到那个男警察吗?” “我都说了我不记人脸了,和你说句实话吧,以前在我们这片做生意,也不搞什么实名登记,最好是谁的脸也别记,而且就算你记,那些人,女的要么化妆化得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男的就低着头,跟做贼似的。” “是不是挺多搞同性恋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房门一关,他们搞什么我哪儿知道啊。” “第三声枪响后不久,又有警察来了?” “对,就是平安街道派出所的两个警察,然后救护车也来了。” “从404抬出来一具尸体?” 钱浩洋点头,说:“还有那男的,那男警察,也上了救护车,他一脑门的血。” 赵尤又抬头看天花板上的弹痕,问道:“您这返稿我能拍张照吗?” “你到底是搞网红直播的还是记者啊?”钱浩洋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录节目啊?这一个星期可都没位置了啊,过会儿就有个节目组要来。” “我们得写文案啊……”赵尤摸出两百块钱,塞给钱浩洋,钱浩洋大方的表示:“咱俩加个微信吧,我发你。” “我就先拍张照吧,订金的事我得去请示下主管,到时候再来找您,再加微信详细聊吧。”赵尤拍了那返稿的照片,又说:“那后来来闹事的人……” “这事儿不提也罢!”钱浩洋脸色一变,真的就此无话了。赵尤不好再打听下去了,便下了楼。雨淅淅沥沥下着,出了那道铁栅门,他往平安门走去,经过一条小巷时,他往那暗暗的缺口看了眼,就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停在路口,试探着喊了声:“筱满?” 爱琴海大酒店的灯箱gg牌在细雨中投下黯淡的光芒,一时间,红色的光,紫色的光,发黄的光,绿幽幽的光被糅到了一块儿,宛如一片缤纷、轻薄的幕布悬挂在那窄窄的巷子上方。筱满站在那幕布后,微微低着头,抓了抓头髮,他的尾指勾开了这幕布,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赵尤问他:“你吃过晚饭了吗?” 第126页 第十四章 筱满(上) 筱满单手托腮,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赵尤。两人中间摆着一张木头小方桌,桌子支在马路边上,雨停了,沿街的积水反射着城市的灯火,天上和地上一样全都五彩斑斓。一台送外卖的电瓶车擦着筱满的胳膊“唰”一下从他身边经过,水花飞溅,筱满低头看了看霎时布满了水珠的小腿,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掖了掖额上的汗。雨一停,空气里的湿气又迅速聚集了起来,在热风里闷着,又在作下一场雨了。 赵尤问了声:“不然拿去车上吃?” 筱满点了点头,拿起面前那一份装在塑料碗里的红豆牛奶冰沙起了身。赵尤要的是一瓶冰豆浆,玻璃瓶子里插了根吸管,他也站起来了,抓着汗珠密密的豆浆瓶子边走边喝。筱满也是边走边吃着红豆,边喝着融下来的冰水。地上到处都是水塘,赵尤不时拉一下他的衣摆,把他从水塘边拉开。赵尤走在他前面引路。 沿着坑坑洼洼,满地陷阱的吉祥街如此走了一阵,赵尤停在了路边,左右却不见他的车,筱满就问了:“你的车到底停哪里啊?” “挺远的,我们打车过去吧。”赵尤挥手招揽计程车,来往的却净是有客的计程车。筱满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公交站台:“坐公车吧。” 恰好有一辆公车进站,赵尤跑了过去,上了车,扒着车门问司机:“平安街东去吗?” 司机点头,说:“五站路。” 赵尤回头一看筱满,投了币:“上来吧,我的车停在平安街派出所附近。” 筱满愣了瞬,咽下一口冰沙,牙根直打颤,头皮发麻。他还是跟着赵尤上了公车。 车上地面湿滑,还有不少空位,乘客大多拿着伞,坐着的人不多,好几张塑料椅子上都能看到一片水洼。收拢的雨伞不停往地上滴水,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儿童,婴孩的脸上也都很湿,看不出是汗还是雨水。有人靠在微敞的车窗边掖汗,有人凑在空调下面伸长了脖子吹风。筱满摸了摸鼻子上的汗,端着塑料碗,走到后排,一擦一张空位上的水,一屁股坐下了。他捧着塑料碗往嘴里一口接着一口塞红豆冰沙。冰沙融化了大半了,牛奶和红豆的混合物变得黏稠。赵尤在他前面的空位坐下了,还在喝冰豆浆。他的头髮修理得很短,露出耳朵和一大片后颈,也有一层湿气覆盖在他的皮肤上。他的耳垂看上去很柔软。 筱满问他:“你的车停在平安街派出所附近,刚才下着雨,你走到平安门这里来?体验生活?” 赵尤稍稍侧过身,颳了下鼻樑,笑着说:“刚才雨没有很大。”他眨了下眼睛,意外地问:“你知道平安街派出所在哪里啊?” 筱满搅拌了下碗里的冰沙,说:“对啊,知道啊,以前处理过那附近的案子。” “哦。”赵尤缓缓动了动下巴,喝了会儿豆浆,问筱满:“肉粽你吃吗?” “肉粽?”筱满左看右看,还往车外的马路上张望,前头就是人民医院了,具体的建筑群被行道树挡住了,看不清,唯有那竖在高处的红色十字和医院的名字在夜幕中格外地抢眼,医院附近都是些花店、药店,“附近有卖粽子的?哪里?” “我车上。” 筱满笑了两声,拍了下赵尤:“你去爱琴海查案子?” “我去打听点事。”赵尤看着筱满,捏着吸管在玻璃瓶子里捣了捣。 “哦,你在帮你未婚妻查案子呢是吧?”筱满端起塑料碗,往嘴里灌那甜甜的冰水,冰水喝完了,他放下碗,嚼着吃到的冰沙,一看赵尤,他还看着他,似乎从刚才就没将目光移开过,他的眼神是温柔的,脸上带着笑容,表情和善,筱满却突然有些反胃,放下了勺子,不吃冰沙了。 “她还有联繫你吗?”赵尤问道。 “没有啊,没联繫了,那晚她走了就没联繫过了。”筱满也看着赵尤。 “那你的佣金怎么算啊?” “不算啊,怎么算……我又没帮她找到她要找的人。” “你觉得那个拍视频的人是这次这一系列案件的真兇吗?”赵尤的眼神没有变过,表情也没有变化,声音低了些许。 筱满清了下嗓子,趴在了赵尤椅子的靠背上:“我不知道啊,这不是你们刑侦要破的案子吗?”他的胃有些痛,捂住了肚子,反问赵尤:“那你觉得呢?” 赵尤一耸肩:“反正也和我无关。”他的脸就挨着筱满的胳膊,他脸上凉凉的。 筱满说:“你的意思是那些案子里死的人和你无关,还是一个变态连环杀手在青市逍遥法外,肆无忌惮地作案和你无关,还是那是专案组在查的案子,而你不在组里,因此和你无关?” 赵尤的眉眼一弯,嘴角翘起,笑着说:“你说吧……” “什么?” “你不是又想说那句话了吗?” “什么啊?” 赵尤指着自己说:”你有些冷血。“他问筱满,“你又想说这句话吧?” 筱满苦笑了下,摇了摇头,随即又不停点头,问赵尤:“你看电影是不是从来没哭过?” 第127页 赵尤将上半身完全转了过来和筱满说话,很认真:“萨宾·阿泽玛在《几度春风几度霜》里不停做前滚翻后滚翻的时候。” “什么?萨什么玛?萨其玛?”筱满挑起眉毛,“你别随便乱编一个什么电影骗我啊。” 赵尤说:“我没骗你,法国女演员,法国电影,阿伦·雷乃,现在是不是轮到我问你问题了?“ “干吗?我们参加相亲节目呢?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互相窥探,互相比较?”筱满坐了起来,靠着椅背,摆了摆手:“你问吧。” “你真的当过和尚?” 筱满哈哈大笑,赵尤还问:“那你真的当过特警?” 筱满正了正眉眼:“不是一人一个问题吗?” 赵尤做了个“请”的手势,筱满问他:“你干吗当警察?” “因为警察很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回家了。”赵尤说得很轻巧。筱满怔了片刻,一抓赵尤椅背上的扶手,说:“轮到你了,你问吧。” “你开过枪吗?” “开过。” “杀过人吗?” “毒贩算人吗?” “你去云南是去抓毒贩的?” “我爸缉毒死的。”筱满眯起了眼睛打量赵尤,“你查我的履歷?” “听别人说的,你的经歷还是比较有被人八卦的潜力的,你觉得呢?”赵尤笑着问。 筱满不置可否,赵尤继续问他:“特警那时候用的什么枪啊?转了刑侦之后呢,还是一样的配枪?” “你怀疑我的履歷?”筱满笑着抓了下头髮,右侧的刘海垂了下来,挡住了他半边视野,他重新拿起勺子搅拌碗里的红豆冰沙——冰沙差不多都化成冰水了,拿在手里开始发温,发热。 赵尤说:“我去爱琴海和钱浩洋聊了聊。” “哦,阿灰啊,他犯什么事了?”筱满把刘海束到了耳后。 “阿灰是他的绰号吧?你和他很熟?” “他对我有些偏见,我嘛,见到他就叫得亲热一些,好拉近一下和他的距离,消除不必要的偏见。”筱满指着车外:“是不是到了?那是长宏百货吧?我们下去吧。” 赵尤往外看去,筱满先起身了,走到了后门,赵尤跟过来。两人在长宏百货站下了车。赵尤环视四周,道:“下早了一站。” 筱满扔了手里的塑料碗,说:“那走过去吧,应该没多少路了,五分钟吧。” 还是赵尤带路,确实走了约莫五分钟就能看到平安街道派出所的门脸了。赵尤指了下附近的露天停车场,和筱满一前一后走了过去。没人问问题,没人挑起什么新的话题,赵尤走到自己的车边,开了后备箱,翻出一袋粽子,坐在了后备箱里就开始解粽绳。他仍旧默不做声。 筱满站在一边点了根烟。赵尤剥了只粽子递给他,筱满接过去,咬了一口,勉强咽下,抽了一大口烟。赵尤又很快拆了第二只粽子,自己捧着粽叶吃了起来。 筱满想了想,和他道:“阿灰以前跟过一个大哥,大哥借他的身份开了个酒店,大哥现在蹲号子呢,阿灰是老狐狸了,他说的话最好打个折扣听。” 赵尤点了点头,和筱满道:“尹老师再找你,你和我说一声吧。” 两人又都陷入沉默中。筱满大口抽菸,小口吃粽子,偷偷瞄了眼赵尤,这一眼被赵尤发现了,他就笑了笑,赵尤也笑,指指脸颊。筱满从脸上捏了粒糯米下来,塞进了嘴里。 赵尤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问筱满:“我过会儿去清水花园,你也要跟着一起去吗?” “604啊?”筱满说,“你不介意我一个外人参与你们刑侦办案?” 赵尤吃完粽子了,把豆浆也喝完了,说:“你有别的事?有别的案子要忙?” 筱满笑了笑:“那倒没有,尹老师不找我了,我什么案子也没有了。”他连连点头,“去吧,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三两口吃掉了手上的肉粽,一抹嘴,上了赵尤的车。 两人到了清水花园,门口没车位了,赵尤开车进的小区,在门口登记车牌时,筱满和那门卫打听道:“你们这里前阵子监控坏了都有谁知道啊?之前也是这个牌子的货吧?这牌子质量挺不错的,用了多久坏的啊?排线路是随便找的电工还是物业自己有电工?” 门卫被问得发了懵,半晌,看了看赵尤,说:“赵警官,您同事?之前没见过啊,休假了才回来上班?”门卫指着小区里说,“您还有两个同事已经来了。” 赵尤笑着说道:“你先回答他的问题吧。” 门卫讪笑着道:“你们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吧?这和你第一次来现场的时候问的差不多。” 门卫一瞅筱满,说道:“之前就是这个牌子,电工是物业找的,小区里电路问题一直都是找这个电工,就是以前造房子的建筑队上的电工,监控坏的原因已经排查出来了,外头那超市偷电,搞得电压不稳定给烧坏的,本来用了三年多了,一点事都没有,现在这个吧,换的是今年的新品,内部有个电源电压的调节器什么的,说是再不会自己烧坏了,至于这摄像头故障都有谁知道嘛,我就不清楚了,我们门卫这几个肯定没往外说过……” 第128页 筱满笑了笑:“八成是物业有人嘴快,之前出了两起案子了,没业主去和物业闹要看监控吗?” 门卫憨笑着:“这我真不清楚。” 筱满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是该问物业,该和物业追责,我就是担心有业主为难你们。” 赵尤看了看筱满,没说话,满面笑容,听得津津有味,饶有兴致似的。筱满瞥了眼门卫室里的监控显示器,那上面正播放着实时监控画面,他问道:“那坏了的事情这显示器应该没有画面的吧?” 门卫点了点头。筱满没问题了,笑着和门卫道别,赵尤把车开进了小区,停在了3栋楼下。筱满往楼上一看:“搞错了吧?“ ”还剩两个粽子,在车上放太久,我怕坏了,我拿去送人。”赵尤说着下了车,拿了粽子,又拿了台照相机,示意筱满:“你等我一下吧。” “你亲戚?”筱满也下了车。 “不是,算是目击证人吧……” “604案的?” “算是吧,不好说……” “算是?” “就当他是吧。”赵尤走到3栋的电子门前按了302的门铃,有人应了门铃,喇叭里传来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谁啊?” 赵尤嘆了声气:“是我,老赵,孙正道,你又来老陈家混零食吃啊?” 门开了,男孩儿的声音远了些:“老陈,老赵来啦!” 赵尤进了楼,和筱满道:“小区里一小孩儿,小大人。” 筱满说:“叫你老赵,那得叫我老老筱吧?” “我们也没差这么多岁数吧?” 筱满问他:“那是这个老陈算是目击证人还是这个孙正道算是目击证人?“ 赵尤说:“孙正道就是那天看到你在5栋闪来闪去的那个。“ 筱满帮赵尤提了粽子,低头,不做声了。到了三楼,那302房门大敞,一个男孩儿顶着门板看到他们就朝他们挥舞手臂,嚷嚷着:“照片印出来了吗?看到那个可疑的人是什么样子了吗?” 赵尤往边上让开了些,说:“筱满,孙正道,孙正道,筱满。” 孙正道不高兴了,瘪着嘴抱怨:“我问你看到那个可疑的人什么样子没有,你介绍人给我认识干吗?你同事吗?” 筱满和孙正道打了声招唿,干笑着站在302门口,孙正道仰起脸,打量着他说:“我知道,小满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你也是警察?” 赵尤往屋里张望,老陈慢吞吞地走到了玄关口,招唿赵尤进去坐,赵尤把相机递过去:“不了,不了,我还有事,给您拿两只粽子过来,还有这相机也还您,粽子记得放冰箱啊。” 筱满递上粽子,孙正道抢了装粽子的塑胶袋,脑袋几乎塞进了袋子里,嗅着鼻子说:“肉的吧?有蛋黄吗?” 赵尤说:“你赶紧回家去吧,”他道,“胶捲得一个星期才能冲出来,冲出来之后一定第一时间拿过来给你过目。” 孙正道把粽子给了老陈,指着厨房说:“老陈,放冰箱去吧。” 老陈笑着应下,蹒跚地往厨房去,孙正道一拽赵尤,踮起了脚,和他小声说:“老陈家好多过期的零食啊,我每天都能从他床底,从他柜子里都找到好多。”他神秘兮兮地指着玄关边上的许多薯片,饼干和糖果的纸箱。 赵尤过去抱起了两只纸箱,筱满帮着拿了剩下的两只,纸箱不重,两人回到了门外,赵尤和老陈打了声招唿:“那我先走了啊,这些垃圾我带下去了啊。” 老陈从厨房探出个身子,笑眯眯地和赵尤挥手:“有空来吃饭啊。” 孙正道沖赵尤做出一个凝重的表情,追出来送他们,到了下一层的楼梯口,他突然问赵尤:“老陈不会有老年痴呆吧?” 赵尤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那你多帮着他记点事。” 孙正道眨眨眼睛,转身跑上了楼。筱满掂量了下手里的纸箱,打开来扯出一包薯片看了看:“这都过期一年了?” 赵尤往楼上看了一眼,说:“先去5栋吧。” 两人扔了纸箱,到了5栋楼下,只见公寓楼门前的窄道上塞了一辆雅阁,把路给堵死了,一个男人坐在车上玩手机,车子发动着,发动机嗡嗡响,热空气不断侵蚀着周遭。筱满擦了把汗,5栋楼里出来了两个年轻男人,样子都有些萎靡,像是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了,一个矮一些的用一块石头挡住了电子门,和赵尤搭话:“赵副,詹队有点事,马上过来,这位是……“他的眼神慢慢滑向了筱满。 那高一些的眼神早就已经定格在了筱满身上,他笑着看他,没说话。 “哦,这是我找的破案顾问,案情他已经大致了解过了。”赵尤落落大方地说。 筱满险些被口水呛到,咳了一声,赵尤就和他介绍了,那矮一些的叫“殊乐”,高一些的是晏伯远。 “你们好,你们好。”筱满和两人握手。 赵尤是这么介绍筱满的:“就称唿他筱顾问吧。” 殊乐着实困惑,东张西望起来:“啊?还有大顾问啊?在哪里啊?” 第129页 “筱顾问你好啊。”晏伯远很有礼貌,敏锐的目光没从筱满身上移开过。 殊乐指着一辆马自达说:“车停好了,”他指着那雅阁,“雅阁不肯走,说是没车位可停了,应该没事吧?现在这个时间,会不会太亮了一些?我看对面楼还挺多灯的。” “没事。”赵尤说。殊乐从马自达上拿了个双肩包出来,“那我爬上去?” “我爬吧,你们去三楼。”赵尤接过双肩包背上,往贴着墙壁的水管走去。 晏伯远喊了筱满一声:“筱顾问,那和我们一块儿去304吧。” 筱满应下,跟着晏伯远和殊乐进了楼。上楼时,殊乐问他:“你也是警察?赵副的同学?来这里旅游的?被他拉来办案的?”他看着晏伯远:“那你们该认识啊?” 晏伯远笑着摇头:“真不知道赵尤有这么个同学。” 筱满说:“我以前是警察,后来离职了。” “哦,那现在忙什么呢?赵副怎么找到你的啊?”殊乐的问题特别多,吞了口唾沫,这还没问完呢,“你们怎么认识的啊?这可是头一回,他还找了个破案顾问……“他笑着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啊,就是觉得实在有些不像他,问了这么多,要是冒犯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筱满笑了笑:“机缘巧合认识的。” 殊乐没再打听了,走到了二楼,转移了话题:“诶,这张立拿了东西有没有可能是从家里正门离开的?” 晏伯远道:“你第一次开大会的时候在干吗呢?不是说了么,604那防盗门当时是锁着的,604的门要上锁必须得用钥匙,钥匙就在家里搁着呢,而且张立的身上也没找到钥匙。” 筱满道:“那个张立如果是想伪造入室抢劫,把自己家的案子和其他两起之前发生在这个小区里的劫案联繫起来的话,那他一定会完全按照他了解到的,之前那两起劫案的作案手法来模仿,从水管上下。” 殊乐道:“我是越想越奇怪,和厂里的人,还有田家父母确认过了,张立宿舍里的私人物品里没有他家里的钥匙,都是厂里大门啊宿舍的钥匙,这604到底是不是他家啊?” “还有啊,那折断的树枝……难道就不可能是他爬上楼的时候折断的?就是上楼的时候重心不稳,然后……“殊乐做了个往后倒下的动作。 筱满摇着头否定了:“那个张立是右撇子对吧?你也是右撇子吧?你要是沿着水管往上去,你会怎么爬?” 殊乐模拟着往上攀爬的动作,晏伯远跟着说:“你的整个身体趋势是往上的,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导致失去平衡,脚底打滑,或者不小心脱手,第一反应是……” 殊乐说:“双手往前抱住水管?” 筱满道:“但是人往下去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身体趋势往下,而且也会不时倾斜身体查看下行的路线,一旦打滑……” 殊乐点了点头,说话间,三人到了三楼,晏伯远摸出一把钥匙,说:“问证物借的钥匙。” “304是别组的案子吧?”筱满问道,“专案组的案子吧?他们现在确定你们两起案子有关了?” 殊乐说:“还没呢,不过大家都是一个支队的,帮个忙不算什么,”他进了门,开了灯,道:“要是张立和老蒋夫妻真的死在同一个人手上,那我们办的这就是一起案子了。” 筱满关了灯,说:“先试试不开灯吧。” 三人便走到了阳台,往外一看,赵尤已经爬在和阳台同样高度的位置了,他朝他们挥了挥手,问他们:“看得到我吗?” 殊乐挥手说:“看到了。” “包呢?” 殊了眯起了眼睛:“应该背着吧?” 晏伯玉盐玉盐远说:“背着吧?” 筱满这时开了客厅的灯,忽然,一片影子罩在了赵尤身上,那是槐树的树影。 “没有,我觉得你没背包。”殊乐说,“就看到你的人。” 赵尤指指楼下,往下爬去。筱满立即跑出了门,迅速下楼,到了楼下,只见马自达的后排左侧车门开了起来,赵尤趴在那门边,殊乐从后面追了上来,从后面拍了下赵尤。 赵尤转身问他们:“所以,刚才你们觉得我背着包还是没背着?你们觉得包现在在哪里?” 三人都沉默了,这时,那堵在前面的雅阁司机放下了车窗,伸出了脖子朝着车前大吼大叫:“公安局办案!我车位没法停,你们等一等!!别硬挤啊!” 一个老人回道:“你不让一让我们怎么过去啊!” “不是让你们等一等吗?”雅阁司机吼道,下了车,跑到了前头去:“你别硬挤啊,别刮到我的车!“ 筱满走过去看了眼,原来是一对老人站在了雅阁前头,那老人手里提着个行李袋,老太太背了个小包,一手提着一盒高丽参礼盒。 老人看到筱满就问了:“你是公安局的?来调查入室抢劫的啊?可算来了!” 雅阁司机帮着那老人提行李袋,小心地从自己的车边挤过去,说:“什么入室抢劫,是杀人案!” 第130页 老人跟着挤到了5栋楼下,结巴了:“什么……什么杀人?哪里死人了?5栋?” “对啊,你住5栋?死两户呢!”雅阁司机又要去帮那老太太提礼盒。老人站在楼前,脸已经刷白,筱满搀着那老人,说:“您没事吧?我送您上楼吧。” 赵尤这时来问老人了:“您二位才旅游回来,什么时候走的啊?” 老人拍着胸口,气息有些不足,说着:“4号……就4号下午……女儿女婿来接的我们,女婿在东北做生意的,有套房子……”他颤颤巍巍指着外头:“本来他们要送我们上来的,没有车位……找不到车位……我想也没多少东西……”老人摆起了手:“就那天本来是来调查楼里有没有人用轮椅,好多问题呢,我看他那个列表,才回答了一个,女儿一家就上门来了,接了我们就走了……” “您家用轮椅吗?”赵尤低头看着老人的腿。殊乐和晏伯远也围了过来,都来问:“要送您上楼去吗?” “我没事,我好得很,就是老太婆啊……”老人摇着头,看向那缓步走来的老妇人,”她有关节炎,冬天实在受不了这爬上爬下的,不是物业说要修轮椅轨道,找人上门的吗?” 晏伯远拍了下赵尤,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忙走到边上去打电话,殊乐问那老人:“您还记得那天说要给您量尺寸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老妇人看着赵尤他们,面色慌张:”什么死人啊……我们这栋出事了?” 那雅阁司机大步过来,吵着问:“我说你们到底搞完了没有啊?都几点了,我明天可还要上班啊!” 赵尤和殊乐道:“你送两个老人上楼吧,钥匙给我,我把车挪一挪。” 殊乐把马自达的钥匙给了赵尤,拉着他轻声道:“我们之前一直以为开车的是张立,如果,按照现在的假设,开车被拍到的另有其人,那这个人在弃车之后去了哪里呢?如果他就是304案的真兇,他着急弃尸,弃车是为了回来继续处理尸体或者清理犯罪现场,那他是怎么从燕子沟回到这里来的?”殊乐灵机一动,“我过会儿就去找那些网约车让他们调5号凌晨燕子沟附近往青市回来的叫车记录!还有夜班公车,都得查!” 晏伯远这会儿拍了下赵尤,往东一指,筱满跟着看过去,就看到詹轩昂远远过来了。赵尤上了马自达,殊乐去招唿詹轩昂:“詹队,有情况!”他和詹轩昂说起了话,詹轩昂听着,不时点头。晏伯远也朝詹轩昂喊起了话:“詹队,戴副让我们在这先等着!” 筱满听到“戴副“二字,缩起了脖子。殊乐和詹轩昂这时走得很近了,殊乐指着他,和詹轩昂道:“这是赵副找来的顾问。” 詹轩昂看到筱满,显然愣住了,筱满又是一憷,赶紧绕到了雅阁前面去,趁众人忙着打电话、招唿那对老人,挪车位,熘了。詹轩昂在他身后喊了他好几声,他置若罔闻,跑得更快。 第十四章 筱满(下) 出了清水花园,筱满头也不回地只管往有路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一抬头,他竟然已经来到了幸福街上。周遭灯火璀璨,人声喧闹,花店门前人来人往,服装店,美甲店也是客如云来,随处可见的酒吧门口聚集着青春时髦的男女,到处都是朋友,到处都是亲亲热热的氛围,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他继续往前走,临街的鸭汤店请出了鸭子玩偶招揽客人,一群和人一般高的黄鸭子撅着鸭屁股跳起了舞。一些年轻人们被这场景吸引了,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拍视频,还有人给鸭子打拍子。到了豪门酒吧门前,这儿也围了不少人,都在和门口停着的一辆橙色的麦克拉伦合照,这时,一名交警骑着摩托车停在了跑车边,瞅着那豪华跑车开起了罚单。没一会儿,一个年轻男人从酒吧里跌了出来,他衣衫不整,酒气熏天,交警沖他指了指就竖在车边的禁停路牌,那衣衫不整的年轻男人一把揽住了交警,和他称兄道弟了起来:“哥,我就是给朋友送个东西,才停了五分钟,您看……不然就算了吧?” 交警挑起眉毛问他:“你打算自己开车走?” 刚才还在拍车的人便都拍起了交警和那年轻男人,有人甚至开起了直播,笑着说着:“富二代被罚咯。” 这人的手机屏幕上飘过一些爱心,落下一些鲜花,也是热闹极了。 铺着灰石方砖的人行道上滚过一个又一个店名标志。筱满点了根烟,在幸福街上游荡。 走了不知多久,一个提着个竹编花篮的女孩儿挡在了筱满面前,怯生生地问他:“叔叔,买花吗?” 筱满问那女孩儿:“你爸妈呢?” 女孩儿眨了下大眼睛,擦了下黄黄的脸蛋,缩回了手,撒腿就跑进了人群里。筱满追着她跑,女孩儿跑得很快,人又小,街上的人实在多,她像一只小黑虫,倏地从他眼前飞过,可转眼就消失了。筱满路过一间彩票店时,听到店里有个男人高喊了一声“小飞”。筱满还要再找那女孩儿,可实在找不见她了,周围都是比她更年长的年轻女孩儿,头髮长长的,脸白白的,嘴唇很红,裤子很短,上衣也很短。她们有的人会在眼角点缀上亮粉。她们的手指甲上涂抹着各色指甲油。 第131页 筱满坐在了路边,捂住了肚子。 “你现在叫小飞了啊?”两条套在西装裤里的长腿杵在了筱满面前,那喊“小飞”的男人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筱满吸了一大口烟,低着头说:“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吧。”男人说,拍了拍他,“你不记得我了?西蒙啊,”他问筱满,“你和端午还有联繫吗?” 筱满只是抽菸。 西蒙自己说开了:“你知道吗,聊天室解散之后,他们都在传端午就是那个爱琴海杀手……” 筱满抬起头看西蒙:“谁说的?” 他看到一张下巴发青,肤色黝黑的青年男人的脸。西蒙笑容可掬,口吻温和,继续说道:“小至,我就知道是你,你现在换名字出来玩了?我那天在酒吧看到你,还以为认错了,后来找到和你一起来的朋友打听,他们给我看你的照片,我就知道我没认错。” 筱满紧紧盯着西蒙,捂住肚子的手攥成了拳头:“谁和你说爱琴海杀手的事情呢?” “阿原你还记得吧?” “聊天室的管理员?他不是在国外吗?怎么国内的事情,他消息这么灵通?” “青市晚报的一个记者当年找到的他,透露给他的,还问他要当时所有成员的ip地址,问他能不能提供聊天记录。” 筱满把烟塞进嘴里,手指搭在脸旁,什么也说不出来。 西蒙说:“你放心,阿原没给,赶紧换了电话,还搬了家,那记者再没找到过他了。”男人沖筱满抬了下眉毛:“你和端午那么熟,你觉得他……” 筱满“哇”一声吐了出来。他又听到有人“小飞”“小飞”地喊,又是两条套在长裤里的腿过来了,这次这个人穿的是牛仔裤,运动鞋。这人弯下腰,递了块手帕给他,说道:“我到处找你呢,喝多了就别到处乱跑嘛,走吧,我送你回去。” 说话的是赵尤,关切中带着一丝埋怨。他背着个双肩包,拉起筱满和西蒙打了个招唿:“不好意思了啊,他喝多了,没吐你身上吧?” 筱满擦了擦嘴,赵尤搀着他走,西蒙追了上来,问筱满:“留个电话吧?” 赵尤笑着和西蒙道:“我有你朋友的电话,下次吃饭啊,他今天喝得真的有些多了。” 筱满赶紧闭上眼睛,扔掉了手里的烟,歪在了赵尤身上,听到赵尤紧接着说:“你看,这就睡过去了。” 他感觉到赵尤扶着他走,便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跟着,片刻后,周围没那么吵了,他又听到赵尤的声音了,更清楚,笑意也更明显:“粽子不消化吧?” “猪肉太油了。”筱满睁开了眼睛一看,赵尤和他正站在一间药店门口。 “油才好吃啊。”赵尤指着药店说,“你等一下。” 他进了药店,很快拿着一盒胃药和一瓶风油精出来了,接着又去边上的超市买了瓶水,店主给他冰水,他不要,那店主从柜檯里翻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递给他。赵尤付钱的时候,扭头沖筱满打了个手势,筱满看不懂那手势的意思,像是要他坐下休息,又像是在问他要不要烟。筱满很累了,懒得琢磨,人往边上一斜,靠在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电瓶车上,电瓶车突然呜呜报起了警,筱满不太情愿地往边上挪开。超市店主出来了,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你干吗呢?” 筱满摇了摇头,捂住耳朵看着那电瓶车,嘴巴张不开,喉咙发涩。赵尤用水瓶敲了敲他的胳膊,筱满看了看他,赵尤是一脸的笑。筱满摆了摆手,费劲地发出一声嘆息。两人往前走去。 筱满就着水吃了两片胃药,指着赵尤身上的双肩包,问他:“你干吗呢?” 赵尤往前一指:“看到前面靠近水门街那边的那条巷子了吗?从清水花园出来,经过那条巷子,回到工厂,应该就是张立为躲避路面监控找到的往返工厂和清水花园的最佳路线。” 筱满在空中画了个圈:“整条街路边都禁停,不然有一些车的行车记录仪说不定能拍到他的脸。” 赵尤说:“他应该考虑到了这一点。” 到了那巷子口了,赵尤指着边上的一家肯德基:“进去坐回儿吧。” 他说:“还没到时间。” “什么时间?” “如果按照张立原来的计划,他午夜十二点左右从工厂离开,一到两个小时之内必须赶回去,也就是说一点半的时候他必须回到这里,从这里经过往工厂回去了,现在离一点半还早啊。” 筱满看了一圈,找到一个花坛,坐在了花坛边:“我在外面坐就行了,闻到炸鸡味道受不了……” 赵尤背着包在他边上坐下了,筱满问他:“你不进去吹空调?” 赵尤说:“你不回家?” 筱满笑出了声音,摸出烟和打火机,点菸。赵尤看着他的手问他:“你的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筱满也看自己的手,赵尤指着他的右手掌心:“掐伤了?” 筱满右手的掌心里有几道血痕。他用手帕把手掌包了起来,对赵尤又是笑:“洗了还你。”他问他,“你这包里都有什么啊?” 第132页 “田家失窃的东西,笔记本电脑,一些首饰,现金,田可人的钱包,张立唯一一张银行卡,驾照。” “这两样东西他平时放家里?而且他还没家里的钥匙……”筱满抽着烟,陷入了沉思。赵尤并没有再找他搭话,拿出了手机滑手机。筱满瞥了眼过去,就看到赵尤打开了必答上的一个帖子。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到标题上写着的“疑似爱琴海杀手案件逐一分析”,还有帖子里的一些图片。 筱满问道:“你对十年前的案子很感兴趣啊?”他笑着说,“我就说嘛,没有人对变态连环杀人兇手不感兴趣的。” 赵尤把手机递到了他面前,示意他看:“这个叫青市说书人的网友收集了很多疑似林悯冬犯下的案件,正一件一件分析呢,我之前看到他更新到白象区耀庭604案。”他往上拉页面,一张仰拍的建筑图出现在了筱满眼前,筱满忙按住赵尤的手,点了两下那张图片,放大了看着,图片里是两栋玫瑰色六层建筑,一栋的外墙上挂着“8栋”的牌号,背景是锈色的黄昏。他说:“这图是最近拍的吧?” “对啊,他说是他之前重回案发现场拍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外墙重新刷过了,之前颜色都有些掉了。”筱满说。 “你常干这样的事?” “什么?”筱满抬起眼睛看赵尤,两人离得很近,赵尤也正看着他——他注视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杂质,纯粹是在“看”,他的情绪很平和,唿吸也很稳定,或许任何案件、任何事情都不会引起他的任何感情波动。他是一汪平静的池塘。 “重回案发现场啊。”赵尤说。 筱满笑了笑,直起身坐着:“我觉得我和604这个房号,和04这个房号还挺有缘分的,你说呢?” “耀庭604那单你第一时间到的现场?” “对啊,我和戴柔一块儿去的。” “你们搭档很久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才转去刑侦。”筱满的声音越来越轻,他跷起了二郎腿,拍了下赵尤的胳膊:“你现在不查我了,直接审我了是吧?” 赵尤笑着说:“不是啊,你别误会,”他下一句话是:“戴柔十年前抽菸就这么凶了?” 筱满哑然失笑,拍着赵尤的肩膀,叼着烟说:“小赵,你还挺会聊天。” 赵尤又低头看手机,他的微信收到了新信息。 筱满问他:“现在说书人分析到哪个案子了?” “一家四人被杀,三人系同一家庭,另一死者是上门送货的送水工。”赵尤在打字,问他,“这个案子你也有印象吗?” “有啊,在丹香苑,这起案子让我们了解到这个兇手手段之残忍,视人命如草芥。” 筱满仰起了头,天上只有层层叠叠的云,缤纷的城市灯火映在云上,只显得暗沉沉的。他抖下一些菸灰,说:“我们应该少关注一下变态连环杀人犯,多看看云也好……”他突然想到了:“我刚才还在想怎么你现在要在这里等,等到张立原计划会回来这里的时间……可是之前在清水花园,你没等到那晚他可能作案的那段时间就开始实验……是因为月亮吧?” 筱满看了赵尤一眼,赵尤点了点头,撑着下巴,说道:“今天的月光没4号晚上,5号凌晨的时候那么亮,云还很厚,八九点的时候和晚上十二点,一点多的时候差不多,对面居民楼的灯光可能多了一些,亮了一些,但是如果屋里开着灯,那对在屋里的人造成的视觉影响并不大,至于这条巷子,你看,两边都是高楼,这个朝向,到午夜,无论哪天,月亮都是落在楼后面的。” 他伸出手在空中搓了搓手指:“感觉雨还没下干净。” 筱满嗅了嗅:“是没下干净,腥味还很重。” “雨是腥的吗?” “青市夏天的雨是腥的,血的味道很重,你不觉得吗?” 赵尤说:“自来水厂的重金属不会超标吧?” 筱满哈哈大笑。赵尤道:“我过会儿要去一趟附近的第三人民医院。” “你和我说这个干吗?” “啊?你没打算一直跟着我?”赵尤说,“你不怕我再去爱琴海打听吗?不怕我继续查你吗?” 筱满朝他拱了拱手,又有些恼,皱起了眉喝水,可还是很想笑。他问赵尤:“你去探病?都过了探视时间了吧?” “查案。” “去医院查完,你打算去哪儿啊?” “真的不去爱琴海了,你放心,最近应该都不去了。”赵尤说,“打算在车上睡会儿,然后再去燕子沟。” “也是查案?” 赵尤点头。筱满说:“看出来你不爱回家了。” “你要一起吗?” 筱满挥着香菸拒绝:“我很爱回家。” 这答案似乎出乎赵尤的意料:“瑶池舞厅是你的家?那不是别人的舞厅,别人的家吗?” 筱满瞪了他一眼,起身道:“我收回你会聊天那句话,我走了,你慢慢等吧!”便径直走开了。 第133页 他风风火火地走到了公交站台,回头一看,赵尤还坐在那巷子口的花坛上,微微弓着背,很像一匹固守在自己的领地上的狼,身子一动不动,但看得出来,他并非在警惕是否有人越界侵犯,他只是在观察过往的人——这些人对他来说大概就是他的猎物。可是他对这些猎物又是漠不关心的,猎物让他无聊。这些猎物是无趣的。他关心的或许只有月亮。 忽然,赵尤转身往公交车站看了过来,筱满忙扭过头,一辆公交车停在了他面前,站在他身后的人挤开了他上车去,车上都是人,人坐着,人站着,人笑着,人不言不语,默不做声,车上充斥着旧雨衣的呛人气味。筱满从站台走了出来,往府北区方向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抽菸,烟抽完了,他就只是走在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人稍微让开一些,遇到迎面而来的目光,稍微回应一下。他小心地和人们走在一起,慢慢地走回了瑶池大舞厅。 舞厅已经打烊了,他拿钥匙开了门,舞厅里很暗,窗帘全都拉了起来,那撑开在舞池中央的一顶帐篷里透出明黄的光来,像暗夜中唯一的一颗星星。 尹妙哉拉开帐篷,探出身子,揉着眼睛问筱满:“你回来啦?”她指着吧檯:“你吃饭的时候说的歇业的通知,给你列印出来了,你自己贴上去吧。” 筱满走到了帐篷前坐下了,问她:“你怎么还没睡?”他说,“我以为你今天在家睡。” 尹妙哉指了指手机,筱满一看,她也在看必答上的分析贴。 “青市说书人?” “你也在关注啊?”尹妙哉哈欠连连,弯着腰坐下了,帐篷里吹出一阵阵热风。 筱满说:“我开空调吧。” “没事啊,我不太热,我体寒,都不怎么出汗的。”尹妙哉把手搭在了筱满的手背上。筱满躺下了,上半身在帐篷里,脚露在外头,尹妙哉让出了些位置:“你躺进来一些吧。” “不用了,就这样吧。”筱满说。尹妙哉拧开了帐篷角落里的一盏灯,瞬间,帐篷顶上撒满了星星。他们的头顶都是星星。 “你去外面露营过吗?”尹妙哉靠在帐篷里问道。 “没有,你呢?”筱满看着那些星星,眼睛发酸,眼皮沉重。 “我也没有。” “那你这些装备是才买的?” “不是啊,买了很久了,我一直想去,但是我还没想好……那就先买好装备咯,到时候下定决心了,就能说走就走了,你会认星座吗?” “不会。” “赵尤会。” “他好像什么都会,你说他会易经算卦,观星占卜我都不觉得奇怪。” “哈哈,他对这些比较有兴趣,”尹妙哉指着一颗星星说,“那个是不是北斗七星啊?我记得小学老师说过,它像个勺子一样的。”她挨着筱满,脑袋靠在了他肩头,缓缓说,“他对人没什么兴趣,对女人,对男人好像都没什么兴趣……” 筱满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尹妙哉往下滑去,躺在睡袋上,说:“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我晚上睡不着,你再说些什么吧,随便说些什么。“ 尹妙哉拿了一对无线耳机给筱满,把手机也给了他:“我要睡了,困死了,优酷腾讯爱奇艺你随便看吧,听歌也行,我都有会员,你自己看吧。” 筱满突发奇想:“你听说过一个叫阿伦·雷乃的导演吗?好像是法国的。” 第十四章 赵尤(上) 赵尤坐在路边,抱着双肩包看着往来的人流,此时是凌晨一点四十,已经算是新的一天了,徘徊在幸福街上的湿热空气吸饱了在整条街上流窜了一晚上的酒精的气味,给每个行人都披上了一层微醺的,怡然快乐的神色。 几家经营宵夜的小饭馆门前人头攒动,年轻的男女们吆五喝六地结伴占座吃饭,黑衣的年轻人和黄衣的年轻人但凡撞见了,都将鼻子翘得老高,把拳头捏得咔咔发响,从对方身边趾高气昂地经过。两名穿制服的巡警在十一点半和一点半时出现,背着手从街头熘达到街尾。 路边装有监控的小店少之又少,尤其是水门街附近,只有一处安在斑马线附近的路面监控。有一家粥店门前倒是有一个摄像头,只是电线被整齐地剪断了。 赵尤又看了看时间,一点五十了,他背起了双肩包走进了那条斜对着水门街路口的幽深小巷。进去没多久,他的右侧就传来一记开门声,紧跟着,一束亮光射进巷子里,一波辛香的花椒味随之袭来,抽油烟机和锅勺碰撞的响声在小巷里迴荡。赵尤望了眼,快步朝那亮光的地方走去,原来那里有一扇连接巷子和后厨的门,门后的厨房忙得是热火朝天,一个小伙计抓着几个塑胶袋看也没看,便往外扔了出来,“砰”一声关上了门。亮光消失了,赵尤走到了那几个垃圾袋边上,垃圾袋的结打得很松,一解就开了,可是巷子里太暗了,看不清楚里头装了什么。他拿出手机照着再仔细去看,还比划了下,垃圾袋很大,一只袋子约莫能装下五六个他肩上背着的那塞得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垃圾袋里恶臭扑鼻,能看到许多蛋壳,还有一些红红白白的内脏边角料。赵尤又打开了其他几袋垃圾,鱼腥味都很重,有一袋垃圾袋装着一整袋的鱼鳞。 第134页 赵尤敲了敲刚才合上的那扇门,没人来应门,他就绕去了前头,找到了一家烤鱼店的门面,饭店生意不错,店里满员了,门口摆了五张桌子,也都坐了人,每张桌子都配了台电风扇。赵尤进了店,和前台打了声招唿,笑着拿出警官证,在前台面前晃了下就收了起来,说:“食品药物卫生的,来了解下情况。” 那前台忙拉着他去了边上,点头哈腰,笑着给他派烟,把饭店经理给叫了过来。饭店经理瞅着赵尤,也是笑笑的:“这是……有人投诉?” “不是,只是例行抽查。“赵尤没要烟。 经理指着过道上的一堆纸箱说:“有专门的人来收的,专业的垃圾回收公司,这不是前几年就响应市里的第三号文件,市容市貌整顿,创建文明城市嘛,这政策好啊,杜绝了那些流浪汉乞丐啊当街捡垃圾,翻垃圾袋,我们连用过的油都有人拉走去再利用啊,我们还得出钱呢。” “那不能回收利用的厨余垃圾就直接扔后门,然后早上有人来收?” “不用等到早上,等等就有车来了,我们马上就关门了,关门前他们就会来了,保证绝对不会有异味,今天就是生意特别好,周末了嘛,就开得迟了些,边上的粥店,馄饨店都这么干啊,扔店前面,这么热的天,这生意恐怕是有些难做吧……这都是和街道商量好的啊,主要吧后面那巷子太窄了,没法儿放那种大垃圾箱,垃圾桶吧扔个两袋就满了,我们厨房也就那么点地方,总不能堆太多垃圾吧,您说是不是?” 经理笑着和赵尤握手:“还是政策好,少了那些捡垃圾的,我们店家也开心,你说那些人捡垃圾就捡垃圾吧,你捡完你也不把袋子再给扎起来,那臭的,那苍蝇老飞进来,满天飞!!” 赵尤笑了笑,附和了经理几句,就从烤鱼店里出来了。他的下一站是第三人民医院,早就过了探视的时间了,赵尤进了住院部,便和一楼的值班护士表明了身份,点名要查一个叫“朱天然”的十八岁男孩儿:“应该是3号凌晨两点多,救护车送过来的,能联繫上当时的急救医生萧医生吗?” 值班护士拨了萧医生的电话,把记录调了出来给他看。医院记录显示,朱天然于6月3号凌晨两点十分挂上的号,护士代挂的,当时没联繫到他的家人,送进医院急诊时满头的血,经诊断,脑部遭遇重创,患者入院后出现了呕吐,头晕,意识模煳的情况,右耳膜穿孔,鼻骨骨折,牙齿脱落了三颗,右臂骨折。现在人在三楼的骨科病房躺着。 萧医生的电话很快通了,赵尤一说“朱天然”的名字,描述了下他的伤势,萧医生就想起来了:“我记得他,记得,记得,那个小孩儿,水门街那边的是吧?一看就是被人打的,当时边上没其他人了,他一个人躺在巷子里,浑身都是血,他自己叫的120。” “他当时身上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啊?” “您还记得吧?” “黄色的吧……黄色的衣服,我们为了让他保持清醒,当时还和他开玩笑说,你这个衣服现在像番茄炒蛋,他还笑,你们抓到打他的人了?他不是不让报警的嘛?我听说他叔后来来了也没报警来着……“ 赵尤便问值班的护士:“他叔叔每天都来探视吗?” 值班护士查询了下:“没有,就3号来了一次,来交钱的。” 赵尤说:“我上去看看。” 那值班护士便给他带路,到了三楼,她和护士站里一个年轻女护士交代了下情况,由那年轻女护士领着赵尤往病房的方向走,她也对朱天然有印象,说:“朱天然是吧,那天做完ct,他好像清醒了些,我就问他要他家里人的电话,他给了我一个号码,我打过去,那人说是他叔叔,倒是很快就来了,交了钱,看了看朱天然就走了,再没来过了。“ “朱天然是喊那人叔叔吗?” “喊了声宇哥。” “他们说什么了吗?您当时在场吗?有其他护士在场吗?” “我不在,也没其他人在吧。”护士停在了352病房前,指着里面说:“喏,最里面那床。” 这间病房里还有三个病人,都正酣睡,赵尤轻着手脚进去,开了朱天然床头的灯,轻轻推了推他,先说:“朱天然,有人找你……” 朱天然脑袋上缠着绷带,右手打着石膏,两只眼睛都是乌青,脸上还贴了张纱布,他勉强撑开眼皮,往外看:“谁啊……” 赵尤轻轻说:“警察来找你了解下你被打那天的情况。” “警察??”朱天然的声音一高,勐地睁开了眼睛,人从床上弹了起来,这动作扯到了他的右手,他龇牙咧嘴,抽着气瞪着赵尤,“你是警察?我怎么了我?” “你别激动。”赵尤拍了拍他,在他的床边坐下,轻声细语:“你3号凌晨是不是在幸福街被人打了?” “没有,我自己摔的。”朱天然撇过了头,脸直冲着放在床头插着充电器的手机。 赵尤说:“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宇哥去给你报仇,结果人直接报了警,宇哥就说了,是因为你先被这群人打了他才给你出头的,有这么回事吗?你的证词对我们怎么处置宇哥是很重要的,你明白吗?” 第135页 朱天然左手握拳,一捶病床:“草,我宇哥是好人啊,你们条子别乱抓人!他们打我那天他们还拍视频了!他们手机里肯定能找到!你去查他们的手机!恢復他们的数据!!我知道你们条子的能耐,删了也能恢復!” 边上病床有人骂了:“草你妈,吵什么!” 赵尤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拿出手机,找到大强的身份证照片,给朱天然看:“是这人打的你吧?他也拍你被打了?” 朱天然说:“对,他在!” “巷子里挺黑的吧,你这也认得出人?” 朱天然急忙解释:“我和你说,哎呀,你们怎么搞不清楚呢??这几只看门狗那天拽着我哥儿们的女人要电话,我过去和他们理论,还是他们先动的手!这人起闹得最厉害,我记得他的声音!派出所的巡警来了啊,这群王八蛋贼得很,看派出所的人来了就装乖,扭头趁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偷袭我!”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啊那天,和这帮人起了冲突,一个人走不太安全吧?” “我抄近道要去接我女人下班啊。”朱天然挺起了胸膛,“老子不怕他们!” “你女人在开放区厂区工作?” “对啊,宇哥是不是直接找他们大哥去了?谁报的警啊?妈的,你们赶紧去抓人啊,他们把我打成这样,那帮狗逼都在明星小区窝着呢,明星小区十八栋,七到八楼都是他们的人!我举报他们聚众赌博,聚众斗殴,还组织卖尹嫖唱!” “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会去核实,谢谢你的合作啊,你先好好休息。” “宇哥没被打吧?” “你放心。你宇哥没事。”赵尤说着便起身,出了医院,直奔明星小区而去。 这明星小区靠近国际会展中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色深沉,小区门口摆开了一熘小吃摊,天南地北各省特色小吃都有卖的,其中要属卖桂林米粉的最多。这里的人气不比幸福街差,不时还有送外卖的开着电瓶车进出,小区门卫室里堆着许多快递盒,却不见一个保安模样的人的踪影,只有三个光膀子的年轻人蹲在里头挑快递,抽菸,喝酒。 出入这里的人都很年轻,说各地方言的都有,每一栋都是小高层,都得有二十几楼,赵尤找到十八栋,搭电梯上了七楼。七楼一层共有八户,环绕电梯,门都是电子门锁,都有猫眼,赵尤随便找了间房间,用力敲门,用力喊话:“大强,你的快递落在楼下了!” 有个精瘦的少年人来开了门,就开了道门缝,右臂上满是纹身,一身的烟味,他眯着眼睛道:“搞错了,大强在六楼,806。” 少年人要关门,赵尤抓住门问他:“我听说他搬下来了啊,楼上住不下了。” “怎么可能住不下?一间屋就两条友?谁话你住不下的?” “哦,是吗,那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 少年人迅速关上了门。赵尤从楼梯间上去,这楼梯间里贴满了办假证,卖壮阳药的gg,楼梯间里开在墙上的窗户关着,他去推了推窗户,七楼和八楼的窗户都是封死的。到了806门口,赵尤低下了头,先敲门,问:“大强在吗?“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才有人问:“谁啊?” “我看楼下有你的快递。“赵尤将手背到了身后。 “什么快递?”门开了,一个打了鼻环的男孩儿站在门后,打着哈欠说:“你谁啊?” “新来的。”赵尤伸出一只脚挡住了门,抬起了头,沖男孩儿笑了笑,“我给他拿上来了,我和大强是老乡,你问他就知道了,屋里就你们啊?今天没妹子,不爬梯啊?” “开爬梯,找妹子不要钱啊?哪能整天整那玩意儿?”男孩儿往屋里走去,屋里冷气开得很低,赵尤一看,男孩儿进了厨房,厨房正对着客厅,客厅的地上放着一些密封起来的纸箱。 “大强,找你的。”男孩儿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赵尤忙也进了厨房。 那大强就在厨房里,正在炉前煮泡面,面锅里的面汤沸腾了,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 男孩儿看到赵尤,打了个哈欠,指着他和大强说:“说是你老乡。” 大强看着赵尤,眼神一紧,拿筷子的右手手腕上的青筋跟着一根根紧绷了起来。他先瞄了眼筷子,接着,眼角就瞥向了搁在炉边的砧板,那砧板上放着一把菜刀。 男孩儿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没听说有新人要来啊。” 赵尤也看着大强,大强的眼神又落回到了他的身上——就在大强的眼神落回来的这一刻,赵尤抓起了炉上的面锅就往大强的脑袋上扣去。大强惨叫着闭紧了眼睛,挥舞起手里的筷子要扑赵尤,却一脚踩进了打翻在地的面汤里,趔趄着摔倒在地,那男孩儿也要来扑赵尤,赵尤手里还拿着面锅,对着男孩儿的脑袋就是一下,男孩儿捂住脑袋,摇摇晃晃,站不稳了。大强在地上捂住脸大喊大叫,试图扶着墙壁爬起来:“我草你妈!草!!” 赵尤见状,踩住了他的右手,扔开了面锅,一把抓住那男孩儿的衣领,把他的双手扭在了身后,说:“警察,问你们点事,都先冷静冷静。” 第136页 男孩儿喊道:“我草,不是你先不冷静的吗?我冷静,我冷静得很啊我!我冷得都起了鸡皮疙瘩了!草!” 赵尤给他戴上了手铐,指着墙边说:“你先去那里蹲下。” 男孩儿梗着脖子不肯动,大强使劲要把手从赵尤脚底抽出来:“你他妈暴力执法!刑讯逼供!!我要报警!我要找律师!我瞎了,我瞎了!” 男孩儿说:“你放开我!” 赵尤说:“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们我是警察了,你们现在这样就算暴力违抗执法了啊。” 他往客厅指了指:“箱子里是什么?” 男孩儿没声音了,乖乖走到墙边去蹲下了。他松开了脚,蹲下看着大强,问他:“3号凌晨在幸福街打人了吗?” “打你妈!”大强往外吐了口唾沫,擦着赵尤的脸飞了过去。他的眼睛还闭着,整张脸都是红的。 “打人了吗?”赵尤又问。 “没有!” “手机拿出来。” “没有手机!“ 赵尤从大强的裤兜里摸出了一只手机,对着他的脸比了下:认证失败,他掰开大强的眼睛又比了下,屏幕解锁了。 “当保安这么赚钱?最新的苹果吧?”赵尤低头翻起了大强的手机。 “管你屁事!我没偷没抢,这是我的合法所得!” 赵尤很快就找到了一则拍摄于6月3号凌晨12点35分的视频,他点开来看,画面起先很暗,就看到几团黑影在动,就听到有人发出呜咽的声音。后来大强的声音响起来:“你们别光顾着打人,打光,打光,打光啊。” 片刻后,画面亮了,镜头里出现了大强的脸,他比了个v,笑着指着地上做了个鬼脸,接着他把镜头给了地上的一团暗黄的影子,他从那影子里抓起一把头髮,提起一颗鼻青脸肿的脑袋,正是朱天然。他嘴里哼哼唧唧的,意识已经很不清晰了。 “哈哈哈哈。” 很多人都在笑。 “就你牛逼,你牛逼!牛逼上天了!”大强把朱天然的脑袋往墙上撞去。 “哈哈哈哈。” 周围的笑声更响。拍摄的角度又变了,变成了俯拍,出现了很多黑衣的年轻人,他们围着朱天然,拳脚雨点般朝他砸过去。这时,一道人影慌里慌张地闯进了镜头,大强的手垂了下来,镜头跟着偏移,一些光仍打在那镜头前面。 “看什么看?没见过打人啊?”一个男人吼道。 “草你妈。”又一个男人骂道,冲到那人影前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领。 “诶,诶,别闹别人,咱们又不是小流氓。”有人这么说道,那冲过去抓人的男人便松开了手,往边上走开,这时,视频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不速之客的样子,是个男人,抱着个女士皮包,正急忙去抓脑袋上的鸭舌帽,可惜他的脸还是露了出来,他紧张的神色也暴露无遗。这人迅速戴好了帽子,转身就跑开了。 赵尤看得很清楚,这个男人就是张立。大强拍的视频还没结束,张立离开后,他们又围着朱天然打了五分多钟,有人说:“走,吃宵夜去。“ 视频这才结束。 “你一直在幸福街那一带活动是吧?”赵尤问大强。大强眨着红肿的眼睛,嘴唇上下蠕动,像是在骂街。 赵尤拍拍他的脸,笑了笑,继续翻大强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这就让他翻到十来张大强和一辆宾利的合照,那宾利停在水晶酒吧门口,边上就是禁停标志。照片拍摄于6月5号零点左右。而5号12点20时,大强还拍了一则视频,也是对着那台宾利,从照片和视频里看,宾利车上似乎装了行车记录仪。 “这车谁的?”赵尤问大强。 “违章停车也归你们管啊?” 赵尤看起了5号的那段视频,大强对着那宾利摆了好多姿势后,一个年轻男人醉醺醺地从水晶酒吧出来了,他和一个贴着树影走的路人撞了个满怀,要不是这么一下,赵尤还没看到那树影下面有个人。被撞的路人一身黑,头戴的鸭舌帽险些掉了,被撞后,这路人赶紧是抓住帽子,扣低帽檐,继续往前走。撞人的年轻男人乐呵呵地朝这个路人敬了个礼,大声说:“不好意思了啊!” 赵尤问大强:“你也知道他违章停车啊?”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扫了下大强的微信,说:“我们加个微信好友吧,你要是想投诉我暴力执法,想报警抓我,随时欢迎,记得去验伤啊,医生出报告方便投诉。”他笑着看大强,“你可把这宾利的车牌拍得够清楚的,你们老闆的车?” 他把大强手机里3号和5号拍的那两段视频传给了自己,大强恶狠狠地在地上蹬了下腿,敢怒不敢言。赵尤指着地上的面汤和面条:“一块儿吃个宵夜?” 大强啐了他一口。赵尤说:“你不吃?那我去吃了。” 他下楼买了一份烤冷面,一杯现榨甘蔗汁,站在路边吃着。这会儿送外卖的少了,停在小区门口下客的电动三轮车多了起来,年轻的男孩儿们带着些许羞涩,互相开着玩笑进了明星小区。 赵尤把五号凌晨的那段视频转发给了技侦的郭威,问他:郭哥,麻烦问下,那个中段出现的被人撞了一下的人,能提亮一下,修正清楚那个人的脸吗? 第137页 郭威没回復,赵尤吃完了烤冷面,拿着甘蔗汁,一看快四点了,赶紧拦了辆计程车去燕子沟。 第十四章 赵尤(中) 司机听说他要去燕子沟,特意问了一遍:“现在去燕子沟?” “对,就鸿运二手车附近,您开吧,快到了我和您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赵尤一眼,疑虑重重,赵尤沖他笑了笑。司机点了几下架在方向盘边上的手机,发了条微信语音:“老张老张,我现在去鸿运啊。”这才把车开了出去。 很快就有人回復了:“尼玛现在去鸿运?燕子沟?” 赵尤说了句:“对,现在去,乘客是一个二十多的男的,过会儿打算刷微信支付,实名认证的。” 司机扭头沖他挥了下手,咂着嘴,还是很疑惑:“帅哥,你现在去鸿运干吗啊?这个点……那里就是荒郊野岭啊……” “您开吧,我有点事。”赵尤说完,人一歪,靠在车门上闭上了眼睛。他一下就睡着了,做起了梦。他梦到一条黑乎乎的鱼在湛蓝色的泳池里游泳,看不出是什么鱼,它像影子做的一样,鱼摸上去滑熘熘,黏煳煳的。 赵尤醒过来时,车已经进了燕子沟,他看了眼车外,此时的燕子沟确实一派荒凉,他们开上了主干道天欧路,那路牌斜插在马路上,路灯隔好远才有一盏,左右唯有一些待拆的楼房、拆了一半的矮楼,还有那光杆司令的公交站牌不时闪过,此地感觉不到一丝人气。车近了红旗桥,赵尤和司机商量道:“朝西面再开一会儿,您要是不嫌麻烦,放我下来之后能在原地等一等我吗?” 司机连连摆手:“我交班了,交班了。” 赵尤问他:“那过会儿我再要车,打你们计程车公司的电话,多久能等到车啊?” 司机摇着头,不是很确定:“这不好说,快的话四十分钟,慢的话一个多小时都有可能,主要是你现在这个时间,交班的时间,而且这个地方吧……”司机摇着手指道:“没什么人在这里附近做生意。” “不安全?听说挺多抢车的事情。” “你也知道啊?”司机琢磨着,“我听你口音也不像是外地的,那你来这儿到底干吗来的?” 赵尤这时敲了敲车窗:“就停这里吧。” 他指着窗外的一片荒地,付了钱,下了车,计程车司机绝尘而去,临走前倒还叮嘱了他一声:“你注意安全啊。” 赵尤环顾四周,他的左手边,百来米外是一片荒废的拆迁工地,红旗桥已经看不到了,黑山隐约有道粗影子伏在密云下,月亮躲到了云后面去。赵尤走到了那拆迁工地上,有些房子拆的只剩下立柱了,有些倒还算完整,门窗都在,只是屋顶不见了踪影。 赵尤找到一扇贴着个惨白的“福”字的木门,进了间小屋,这屋里放着一张摺叠床,床前架了个可携式的燃气炉,地上能看到一些矿泉水的瓶子,一些纸牌,啤酒罐和泡面袋。赵尤在一扇开在西墙上的小窗边发现了几份6月8号和9号的早晚报。地上掉了一叠彩票券,都是6月6号买的,8号开奖。他对了下报纸上的开奖号码,差了十万八千里。 赵尤从那西窗口望出去,望见的便是他先前下车的那片荒地。东墙也开着窗,他走过去再往外望,望到的是一条无人的柏油马路——这便是天欧路了,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公交站牌,跟着,他的视线越过了马路——距离这小屋两三百米外,有一堵灰墙。 赵尤出去看了看那公交站牌,站牌早就生锈了,这一站叫“天欧路北”,总共两辆车,一辆899路,早上6点开始运营,二十五分钟一班,一辆夜77,绕燕子沟环线,晚上10点开始运营,三十分钟一班,都没有尖峰时间。赵尤查了下,夜77五年前已经改道了,变成绕青市城区大环线了,不经过燕子沟了,899路是五年前新添的。赵尤收起了手机,往那灰墙走去,走了没多久,月亮露了一下脸,他立即就看清了灰墙上贴着的八个大字:鸿运汽车交易市场。 他还看到了鸿运紧闭的铁闸门,里头暗黢黢的。 赵尤便又回到了他下车的荒地上,打开叫车应用叫车,他接连试了三个软体,下了三张单,半个小时内就要车,十分钟过去了都没人接单,每个软体都显示周边无车,“等待系统配单中”。赵尤便取消了订单,打了个电话给晏伯远,问他:“你在哪里啊?” “在局里啊。”晏伯远清了下喉咙,“你在哪里?做完你的销毁赃物实验了?” “你来接我一下吧,我发你个定位,我在之前阿髮带你们过来指认的,当时发现田可人的马自达的地方,就之前你拍照发我的地方。” 晏伯远莫名其妙:“你车呢?” “没开过来啊。” “坏了?” “不是啊,停在明星小区那里了。” “那你怎么去的燕子沟?” “打车啊。” 晏伯远挂了电话,赵尤又给郭威发消息:郭哥,能不能再帮我查一下6月5号凌晨两点到四点的时候,我现在这个位置周边发生过的通话,在这周边活动的手机信号。 第138页 他给郭威和晏伯远分别发去自己的位置,就回进了那有摺叠床的小屋里,坐在了床上,发信息给晏伯远:你到了你就先下车走开,随便往哪个方向走,我会打电话给你。 晏伯远没回信息,赵尤去捡了那些旧报纸叠起了纸。他先叠了艘小船,那船底上正好是刑天翔写的一则快讯:爱琴海杀手重掀波澜,一日之内发现两起疑似案件,究竟是模仿犯还是十年前在逃的犯罪同谋? 赵尤又叠了只纸青蛙,在地上玩,玩了四十来分钟,他往西窗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他把青蛙装进了小船里,开始叠纸球,纸兔子,纸鹤。待到那小船上载满了动物,他听到外头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他抬头一看,外头车灯扫过,一辆车停下了,车上似乎下来了个人,车灯熄灭了,看不清那人的样子,看不清那人的去向。 赵尤打了个电话给晏伯远:“你人在哪里了?” “下车了啊,往红旗桥走呢。” “你回来吧。” 晏伯远挂了电话,赵尤出了小屋,两人在晏伯远的车边碰了面,赵尤指着那小屋说:“阿发是说在那间屋子蹲点的是吧?” “对啊,他们在附近有好几个蹲点的地方呢,你看那边那废楼,就以前夜总会的地方也是蹲点的一个地方,一旦有车进来,一群人就都收到消息,打砸抢一条龙。”晏伯远问他,“是不是在里面,这个距离,黑灯瞎火的,确实看不清下来的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赵尤说:“要是他们人多,聚在一起打牌玩游戏,车子不开车灯,说不定连车什么时候停在那里的都不知道。” 晏伯远道:“上车吧。” 赵尤上了车,晏伯远又说:“一条叫车记录都没有,公车早上六点才开始跑这里,不过保险起见,万一……是不是?明天殊乐和小晴去公交公司拿录像。” 他还道:“詹队正看5号早上两点到六点间从燕子沟出去的车,上一次查是盯着苏卫东的车查,觉得他嫌疑最大,这一次,每辆都得看。” 赵尤没接话茬,晏伯远一个人继续说着:“那人弃车之后该不会也是让朋友来接的吧?你说他会怎么和朋友解释?半夜三更跑这儿来?” “梦游?”赵尤说。 晏伯远一个急剎车,车停在了路上,他道:”电话信号!让技侦查一查那个时间段里在这附近打出去过的电话,在这里用的手机,我们一个一个排查机主不就行了!” 赵尤拿出手机,道:“我刚才发消息给郭哥了。” “他回了吗?”晏伯远抓着头髮说,“不过也可能是盗了别人的号,用了别人的手机,不过总算是一个线索。” 这时,郭威的电话就来了,赵尤接了电话,郭威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么快接电话?” 晏伯远兴奋地直搓手:“说曹操曹操到!”他示意赵尤开免提,赵尤开了免提,晏伯远忙问:“郭哥,信号找到了吗??” “我才看到那条信息,我这才做完人脸修復。” “什么人脸修復?”晏伯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尤刚才发我的视频,有个阴影里的人脸,他让我修復一下,提一下人脸啊,赵尤,我现在发你啊,就先粗略做了一下,我感觉能看出五官来了,这视频哪里拍的啊?我得去现场同一个时间采一下光,采一下环境,反正你先看看,我回头再精修。” “这是幸福街的水晶酒吧附近。”赵尤说,“那麻烦您了啊。” 晏伯远看着赵尤:“什么视频?拍到了谁啊?” 赵尤和郭威道了再见后,点开了他发来的一张图片,那是张男人的人相,五官还算清晰,只是眼神很模煳,头髮也像色块似的贴在他额头上。晏伯远抓起赵尤的手机,眼睛都直了:“这不就是张立吗?” 赵尤说:“6月5号凌晨12点20分左右在幸福街水晶酒吧附近拍摄的一段视频里,他出现了。” 晏伯远拍着大腿大笑:“铁证!他这个时间不在工厂里,这不就证实了你的猜想??” 赵尤说:“3号凌晨幸福街街尾那起劫案你还记得吗?” “就你推测张立为了测试能否利用和自己身形相似的黑衣人混淆视听干的那起案子?” 赵尤给晏伯远看大强3号拍的视频,直接滑到了张立出现的时间点:“也拍到他了。” “靠。”晏伯远却突然把视频拉到了开头,“这是聚众斗殴吧?人抓了吗?” 赵尤没接话,晏伯远重新发动汽车,把手机还给了他,嘴里念叨着:“我拜託你能不能有点正义感,你说你干吗当警察……”话一出口,晏伯远就自己打了下自己的嘴巴,“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不过小赵,我们以后能多沟通沟通吗,信息能多共享一下吗?” 赵尤用力点头,晏伯远用力瞪他,赵尤笑了。晏伯远却突然一阵沮丧:“张立要是没死,这视频一放给他看,他肯定什么都招了。” “你说他伪造现场的时候,什么都往包里塞,如果是这样,那车钥匙也应该也会出现在那只双肩包里对吧?那他如果按照你猜想的,下楼时遇到了304案的兇手,那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太可能从包里翻出车钥匙,开了车锁啊……”晏伯远自言自语:“一种可能,车钥匙不在包里。张立伪造现场的时候肯定是以入室抢劫的小偷的逻辑来行动的,我们很少听到入室抢劫偷车钥匙的,对吧?车钥匙会不会是他临时决定拿的?得去打听打听田可人的车钥匙平时都放在哪里…… 第139页 “还有一种可能,你的猜想是错的,开车出清水花园并且被路面监控拍到的人就是张立,根本不是什么木乃伊杀手。” “木乃伊杀手?” “嗯,说是为了和爱琴海杀手区分开来,记者取的,”晏伯远道,“不过,我觉得以张立这么周密策划,踩点,有意识地躲避路面监控的情况来看,他即便开车也不会取道清水大道,你记得吗?我们调取的18号,23号的监控里,他观察过清水大道上的监控的位置,其实他开车离开的可能性并不大,他的手机,保安帽子全都还留在监控室,而且褪黑素也还在宿舍里没处理掉,他肯定是想杀了人之后再回去的,只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晏伯远道:“这算现世报吗?” 赵尤在边上掰起了手指,道:“你再说‘可能’,我就真的梦回老周的课堂啦。” 晏伯远笑了,赵尤和他几乎是异口同声说道:“破案就是寻找每一种可能性,就是否定每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 赵尤笑着沉默了,晏伯远又问他:“你想什么呢?又在琢磨什么呢?赶紧和我沟通沟通,分享分享。” 赵尤道:“我在想,为什么蓝心厂里的保安不穿制服。” “穿的都是一样的衣服,也算是制服吧,他们都有那个绣了‘保安’两个字的帽子啊。” 赵尤又说:“不知道当时买车是谁的主意。”他看车子在绕城高速路的景明出口下去了,问了声:“你不回市局?” “不啊,回宿舍啊。” “回宿舍干吗?” “睡觉啊。”晏伯远白了赵尤一眼,“一队现在是要改制成机械战警队了?人人都不吃不喝不睡觉?” 赵尤说:“那你送我回明星吧,我拿车,”他抱起胳膊,闭目养神,“到了喊我吧,我睡会儿。” 第十四章 赵尤(下) 晏伯远没理会赵尤,直接开车回了宿舍,赵尤便自己打车回了明星小区取车。他开车到市局时,天已经亮了,这下完全能看出来整座城市已经步入新的一天了。市局的停车场里还很冷清,办公楼里也很安静,每一层都亮着灯,却没什么人,办公室的门全关着,楼道上的窗户全开着,湿润的风挂在窗台上,太阳已经开始撒播热量了。 赵尤进了一队的办公室,才踏进去就听到了一阵鼾声。办公室里此时只有万晴天戴着一副有线耳机坐在电脑前,她看到赵尤,指了指詹轩昂的办公桌。赵尤伸长脖子往那桌子后头望了一眼,詹轩昂正侧着身子躺在一张摺叠床上唿唿大睡。 万晴天扯下了耳机,问赵尤:“从宿舍过来的?” 赵尤问她:“今天你值班?” 万晴天指着电脑说:“对啊,正看监控呢,初步确定了,6月5号早上两点到六点之间从各区进入燕子沟的车,包括田可人名下的那辆马自达,一共34辆,出燕子沟的,一共30辆,数量倒是不多,但是因为该区域监控摄像头严重不足,还有深夜,监控画面模煳的问题,所有车子在燕子沟中的行动轨迹都没有办法很清晰明了地通过现有监控视频还原。詹队吩咐下来了,得根据燕子沟的地图,和现有的监控画面还原他们的路线。”万晴天打了个哈欠,舒展胳膊,道:“还要还原他们进出燕子沟前后一个小时之内去过的地方。” 赵尤想了想,说:“进出前后的路线,拉长到两个小时的区间吧。” 万晴天咳了一声,登时眼如铜铃,赵尤对她笑了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了一盒眼药水和一包坚果零食去给万晴天,笑眯眯地问她:“给你泡杯咖啡?尹老师送我的有机咖啡粉,还是边老师给的普洱?上次你说挺好喝的茉莉花茶?” 万晴天抓着手里的耳机线,朝赵尤一拱手,苦笑着摇头:“怪不得伯远哥说最怕看您对他笑,您一笑,准没好事。” “小晏这就纯属胡说八道了啊,”赵尤道,“我的意思是,你歇会儿,我这边看就行了。”他又拿了一包咖啡粉走到了饮水机边上,接了热水泡了杯咖啡,也是送去给万晴天。 万晴天谢过他,喝了口咖啡,撑着脸歪着身子,意兴阑珊:“您看白岚提交上来的苗瑞瑞和苏卫东他们的口供了吗?” 赵尤回到了自己桌边,开了电脑,点了点头,没接话茬。 万晴天沉声道:“你说,张立和田可人结婚那么多年,生活一直处于她的控制之下……你想啊,工资卡,驾照都被她把控着,说不定房子也不是他要买的,那地段,那户型他说不定不喜欢,说不定,去苏卫东的工厂工作也不是他想要的,说不定,连孩子……”她皱起了眉头,“他们是奉子成婚,对吧?苗瑞瑞说,那天她被张立送去医务室之后,厂里就出现了他们两个搞小三的谣言,她一开始还觉得特别对不起张立,还去和他道歉,后来问了几个人,她也是个倔脾气,就想追溯谣言的源头嘛,就发现是保安队的几个人问张立她怀孕的事情,还开他玩笑,说孩子是不是他的,不然他这么积极干吗。张立没有否认,不过当时她也没起疑,以为是苏卫东让张立替自己背锅,她也没多过问了。” 第140页 赵尤打开了詹轩昂分享的视频文件和一份列有三十四辆车子牌照和车主信息的列表,车辆信息按照它们进入燕子沟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赵尤看着那列表,那边厢,万晴天还在说着:“苏卫东说从头到尾他都没和张立提起过自己和苗瑞瑞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张立为什么不解释。可是后来,他又说他特别能理解。他说,就是那种被人控制了一辈子,总算找到一个喘息的机会的感觉,我看是他最近和他老婆闹离婚闹出来的感悟。 “他还说,他怀疑张立早就想离婚了,是他那外甥女不肯,而且你看啊,张立出轨的事情连他们小区的人都听过,都知道,田可人还照样不离婚,是不是如果因为这件事,在这个谣言四起的时候离婚就代表她输了?” 万晴天道:“她和张立的婚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在较劲,就是在争输赢……” 赵尤笑了笑,道:“你是想说她和她父母较劲还是和张立较劲?” 万晴天一拍桌,情绪激动:“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对啊,她就是和她爸妈较劲才结婚的吧?她直接把自己的肚子给搞大了!我去,你想啊,张立这个条件啊,和她门不当户不对,她爸妈肯定不会同意啊。” 她喋喋不休:“听伯远哥说,田可人的妈妈好像也是个控制狂啊?这算是因果循环么?我记得我以前看过一个电影,电影里面就说一个人终究会变成她母亲的样子,我去……怎么越想越恐怖啊……” 说到这里,万晴天倏地沉默了,良久,她长吁短嘆着,道:“有时候想我们查这个案子,有什么意义呢?” 她幽幽地说:“田可人的父母甚至没有告诉亲朋好友自己的女儿、外孙女死了,我怀疑他们有没有办葬礼……张立的父母来领了骨灰也再没联繫过我们,问过案子的进度,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事,怎么死的。” 赵尤问了句:“殊乐是不是和他们说我们怀疑张立杀了自己的老婆孩子?” “殊乐就问了他们张立夫妻平时关系怎么样,相处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矛盾,张立的父母大概是察觉出话外之意了吧。”万晴天问赵尤,“这……不能这么问吗?” 赵尤笑着摆手,开始看监控视频:“不是,问的没问题。” 万晴天又道:“不知道张立在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她听上去有气无力的,“他也是因为长期被控制的生活变态了吧,这么说起来这人也有点惨……” 赵尤没出声,认真看着显示器上在黑夜里进入燕子沟地界的一辆白色现代。万晴天突然着急解释:“我不是在同情这个杀人兇手啊,只是生活环境或许真的对他影响很大。” 她的话音落下,办公室里响起了“吱嘎”一声,詹轩昂从自己的办公桌后头冒出了半截身子,他揉着眼睛,抓了桌上的眼药水点了几滴,咂吧着嘴,又睁开水汪汪,红通通的眼睛,转身打开了身后的窗户。他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大口。 赵尤朝万晴天打了个响指,说:“小晴,你在看青a667287这辆白色现代是吧?” 万晴天沖赵尤吐了吐舌头,赶忙接了话,汇报导:“对,对,它是5号凌晨零点十三分离开了府北的风华小区,凌晨一点到达青市南站,在停车场等了半个小时,一点半接了个人,从监控上看像是个女的,车主帮着那女的提了行李箱,女的坐前排,这辆现代从火车站出来后上了环城快速路,后来开上了三环,两点十分时从天欧路出口下,进入燕子沟,半个小时后,从燕子沟和黑山交界处的黑山大道出来了,我现在看它好像是在往邻省去。” 詹轩昂抽了半支烟了,问赵尤:“吃过早饭了吗?” 他的嗓音很哑。赵尤摇了摇头,问万晴天:“一块儿吃些东西?” 万晴天喝着咖啡,道:“我这齣门吃的还没消化呢,你们去吧。” 詹轩昂咬住烟,起了身,往门口走去,经过万晴天面前时,他挥了下手里的烟,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个嘛,不要觉得我们的工作没有意义……不要想太多……我们这也是给死者一个交代,至于什么环境因素,这个就是那些犯罪心理学家喜欢搞的事情了,可以看看这方面的书,对破案还是会有一些帮助的。” 赵尤也起身了,道:“詹队,去吃肥肠吗?附近的诸葛肥肠四点半就开了,再晚就卖完啦。” 詹轩昂瞪着赵尤,的口气一下差了:“和你们赵副学学,脑子里整天就装着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詹轩昂指着门口,嘴里往外吐烟,很不耐烦了:“走走走,那还不赶紧走。” 赵尤跟着他出了办公室,走廊上还是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詹轩昂还在抽菸,两人走楼梯下去。赵尤便问詹轩昂了:“詹队,十年前办刑侦这块的民警用的是什么枪啊?54,64还是05式左轮啊?” “你打听这个干吗?” “就是好奇……” “你得了吧,你无缘无故会对这事好奇?”詹轩昂的音量一高,整个楼梯间都是他的回音。赵尤笑嘻嘻地,没接话了。詹轩昂哼了一声,也没话了。 第141页 这走到了楼下,詹轩昂和赵尤打听起了事:“我问你,你和筱满挺熟?怎么混熟的?他主动还是你主动?你还找他当什么破案顾问?他提出来的还是你提出来的?” 赵尤笑着说:“我提出来的,忘了和您说一声了。”他道,“还行吧,他就是尹老师之前找的那个侦探,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你找他是因为他和张立也认识?他和六〇四案有什么联繫?田可人找他查过张立?”詹轩昂问个不停,一根烟抽菸,马上又点了一根,赵尤趁着他点菸的空当,轻轻插话回答:“没有啊,我就是感觉他刑侦经验挺丰富的,我们这案子不是进了个死胡同了嘛,我就想多个人多点主意。” 詹轩昂瞄着赵尤:“十来号人查一个案子还不够多主意?总不能也给你搞一个几十个人的专案组吧?” 他啧着舌头,嫌恶地乱摆起了手:“你就别和我来这一套了,这个人要是和你在查的案子没关系,你会和他多说一句话,会多看他一眼?” 赵尤憨笑着接话:“会啊,会啊。” 詹轩昂鼻孔里出气,不说话了。出了市局,两人拐进边上的一条巷子,走了没几步,赵尤看到那诸葛肥肠前已经站了不少人了,他加快了步伐,说:“您看,真排上队了。” 他和詹轩昂找到了队尾,也排起了队。赵尤往前看着,数着人头,他身后已经很快又站了一些食客了,他往后瞥了眼,这队伍前后都能听到一些耳熟的声音,看到一些脸熟的面孔。还有人喊了詹轩昂一声,和他打招唿:“詹队,还忙呢,又没回家?” “还找小偷呢?”说话的是沈俊奇。 詹轩昂道:“小偷抓着了。” “哦,哦,对,对,听说你们的嫌疑人死了?” 詹轩昂说:“快破案了。” “这案子可算是奇案了,嫌疑人死了要是还被你们给破了,回头可能能上《今日说法》。”监控指挥中心的李冕说完,连声问起了好:“王队好,王队。” 赵尤一看,看到王世芳顶着两个大眼袋站在他和詹轩昂后头,他们中间隔着五六个人。沈俊奇去和他搭讪了:“听说长明调回来啦?恭喜啊恭喜。” “孙子都会打酱油了吧?” 詹轩昂默默抽着烟,赵尤问他:“您要米饭还是米线啊?” 詹轩昂看了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声:“米线吧。” 转眼轮到了他们了,赵尤要了一份肥肠米饭,一份肥肠米线,外加一个红糖软糕,两瓶冰豆浆,他和詹轩昂在一张两张板凳拼出来的小桌边下坐下。肥肠店敞开大门做生意,没空调,屋里只有四颱风扇不停摇晃脑袋,把一股热风吹得在店里往復打转。肥肠上桌,赵尤和詹轩昂都先擦了擦一脑门的汗,这才动筷子。 两人闷头吃了会儿,那王世芳拖了张塑料凳子,挤到了他们这桌小桌边。他也在抽菸,和詹轩昂互相点头致意,王世芳说:“我们这儿快了。” 詹轩昂说:“我们也快了。” 赵尤把米饭拌进了肥肠的红汤里吃着。王世芳笑着说:“小赵好福气啊,看看,都没烦恼的,吃得多香。” 詹轩昂冷哼了声,说:“他的烦恼就是小尹怎么还没嫁给他。” 王世芳抖了些菸灰,一碗肥肠酸辣粉送到了他面前,他拿了双筷子,道:“是该结婚了,看把你们詹队这个媒人给急的。” 赵尤连声说:“快了,快了,等忙完这阵子。” “往后就清闲了啊。” 赵尤笑着喝豆浆。詹轩昂道:“长明从警校调回来了?” “嗯,回来混个特警教官。”王世芳往粉里加醋,说,“转刑侦还是算了,太累了,过两年看看能不能转文职。” 王世芳又笑着看赵尤:“说不定往后还要小赵多提点。” “长明是您儿子?”赵尤问了句,“做特警的?” 詹轩昂看了看他,这时,游小艺跑到了肥肠店前,站在门口一挥手,王世芳就出去了,游小艺和他说了句什么,他就跟着跑了,肥肠店里一些人纷纷看手机,也都抹了嘴,东西也不吃了,兴沖沖地走了。留在店里的人们和外头排队的人们交头接耳。 “抓到了。” “木乃伊杀手抓到了??” “抓到了抓到了!在押回来的路上了!” “抛尸的人也不一定是兇手吧?” “那也是重大突破啊!” 詹轩昂一抬头,抽了口烟,和赵尤道:“王世芳他儿子,王长明以前和筱满是同学,毕业了一起分到了青市特警这块,一块儿调去的云南缉毒,一块儿回来的,回来之后筱满转去刑侦,他还是特警,他们关系挺不错,筱满离职之后,王长明去了特警学校当老师去了。” “他出了什么事?” 詹轩昂看着赵尤:“所以,你打听十年前刑侦民警用什么枪干吗?” 赵尤只是笑。詹轩昂放下了筷子,望向外头,默默抽起了烟。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吃完东西从肥肠店里出去,走在巷子里,前后只有他们时,詹轩昂才再度开腔,他道:“当年爱琴海那案子,一直查,什么也查不出来,因为尸体做了防腐,当时的技术根本无法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那就很难去分析那些有嫌疑的人的不在场证明的漏洞,突然有一天,就冒出来了一个嫌犯,那嫌犯还被击毙了,是不是很蹊跷?” 第142页 “林悯冬被击毙的时候你们才知道他是嫌疑犯?” “对啊。”詹轩昂说,“我就在组里嘛,突然就接到电话说嫌犯已经被击毙了,”他拿攥在手里的纸巾擦汗,怎么也想不通似的,“然后隔天就找到了嫌犯的家,我还问戴柔了,我说筱满怎么分析出来的,这分析出来了不也应该开会的时候先说一说吗?” “您没当面问筱满啊?” “他当时在404和嫌犯发生争斗,受伤了,送去医院接受治疗,我倒是想见,没见着,后来说是心理方面出了问题,有应激反应,离职了,我就没见过他了。” 赵尤笑着问詹轩昂:“您有什么理论?您不会无缘无故和我聊这个案子吧。”他还问道:“王长明特警做得好好的,不会无缘无故调去当老师吧?” 詹轩昂说:“本来老雷和我已经敲定了调你去专案组,戴柔没同意,说因为小尹的事,你算是涉案人员,不方便,这案子她有绝对的话语权,之前那案子算在了她的头上,省里几个领导都很信她,她说不,那就是没戏。” 他盯着赵尤:“你是不是自己在查十年前的案子?” 第十五章 筱满(上) 筱满感冒了,鼻塞严重,不停往外淌鼻涕,在室内总觉得喘不上气,脑袋一阵阵发晕。天亮了,他起身后就去把舞厅里的窗户都开了,可还是觉得不通风,时间虽然还早,但阳光已经很热辣了,空气里湿度又很高,开着窗反而更难受,他就把窗又都关上了,拿了盒纸巾抱着,开了空调。 尹妙哉说:“你这叫热感冒。”她问他,“还是睡得不够?” 她起得比筱满早,已经下了一趟楼,买了不少早点回来了,把茶叶蛋,煎饼,红糖蒸糕,粽子,豆浆在吧檯上摆了满满一桌。 筱满走到了吧檯前,擤着鼻涕说:“估计是贪凉快,对着电扇吹了一晚上吹病的。” 尹妙哉附和着点着头,她正专心致志地拿着剪刀拆粽子,朝身后努了努下巴,说:“我去叫过吕阳了。” 筱满坐在了一张吧檯高凳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手心里的掐伤已经结成了几道短短的,棕色的线。筱满握了握拳头,一点都不痛。他抽了两张纸巾捂住鼻子,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尹妙哉拆了只肉粽出来,把它放在了一只玻璃碟子里,说:“我起来的时候手帕掉地上了,你睡着了,我估计你也没睡多久,不想吵醒你,就帮你洗了,挂在楼上浴室里了。” 筱满看到那浓油赤酱的大肉粽,打了个酸嗝,揉着太阳穴走进了吧檯,说:“我去洗脸刷牙。” 尹妙哉又拆了一只红豆粽,她把沾着糯米的粽叶卷了起来,低着头,清理掉在水槽里的棉线,轻声说:“你和赵尤碰面了?” “路上碰巧遇到。”筱满看着她,挤出一个笑:“你放心,我没把你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 “哪条路上啊?瑶池周围?”尹妙哉的额头上挤出了许多抬头纹,“他不会来这里盯梢吧,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吧……” 筱满拍了下她:“我看他最怕盯梢,他坐不住。” 尹妙哉啧了声,仍旧忧心忡忡的:“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他很狡猾的,他只给你看到他想给你看到的那一面。” “哇噻,他这么百变?”筱满走到了楼梯上,尹妙哉喊了他两声,叮嘱他:“你再喊吕阳一声吧,再不起就要迟到了。” 她又说:“反正你们要是下次再遇到,你最好一句话都别和他说,免得被他套话,被他听出来有古怪。” 筱满笑着应下,扭头朝她敬了个礼,转身上楼去了。到了楼上,他先去敲了敲吕阳的房门,吕阳在屋里懒懒地回了句:“知道了,知道了,起了,起了。” 筱满指着浴室说:“我现在去沖个澡,洗脸刷牙,等我搞定,要是你还没起来,明天你就自己去接你妈吧。” 吕阳不出声了。筱满又拍了下门板:“你快起来吧,尹老师买了好多好吃的!” “反正明天也是尹老师送我们过去啊……”吕阳打着哈欠说道,他问他:“你的声音怎么了?感冒了啊?” 筱满苦笑着从那门前走开了,钻进了浴室。这感冒来得实在兇勐,他发着热,又不时想打哆嗦,觉得冷,沖了个热水澡之后头更晕了,耳鸣得厉害,勉强洗了把脸,扶着墙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喝了一大杯苦艾酒才算好受了些。就在他咬着牙刷在衣架前找衣服时,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是属于两个人的,筱满拍了拍耳朵,耳鸣消褪了些,那两个脚步声似乎是属于一男一女的——起码一个人的体重轻一些,一个重一些。 杂乱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房门前。尹妙哉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这位张律师,您在下面等吧,就这么进人房间不合适吧。” 她的口吻焦急。 “这位女士,这件事情和您没什么关系吧。”一个男人一板一眼地说道——他的声音离门很近。 筱满一下就认出了这个“张律师”的声音,这是张惠芬的律师,也姓张,大名张峭。筱满漱了个口,擦了下嘴巴,麻利地套上一件衬衣,抓起西装裤,把衬衣衣摆塞进裤腰里,系上皮带,给张峭开了门。张峭手里提着个公文包,筱满见到他,满面笑容:“张大律师,您好,您好,请进,请进,进来坐。” 第143页 尹妙哉站在张峭后头,拉长了脸,不太服气的样子。 筱满忙和她说:“没事,没事,张律师应该是找我来商量明天的一些手续的。”他笑眯眯地请张峭进屋,“是吧?” 尹妙哉也要进来,张峭一扭头,看着尹妙哉,声如寒冰:“这涉及到我客户的隐私。” “那你有什么事就喊我。”尹妙哉看着筱满,振振有词:“你和这里的老闆是建立了实际劳务关系的,律师也没办法随便赶你走,你可以报警的。” 筱满笑着点头,尹妙哉便给他们带上了门,听她的脚步声,她约莫下楼去了。筱满问张峭:“喝点东西?” 他打开冰箱找了找,这冰箱里除了烈酒就是啤酒,筱满一转身,和张峭笑了笑:“还是下楼吃点早饭?” 张峭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眼神也是一刻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似的。他问道:“那个女的就是你和张姐说的交的女朋友?” “啊?啊……”筱满含煳地应着声,打开了电风扇,一缕热风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忙找了条毛巾捂住鼻子擦鼻涕。耳鸣又开始响了,筱满靠着墙站着。 张峭说话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很远的山谷里传出来的。筱满分辨了会儿才听明白他在问什么。他问他:“你这里没空调啊?” 筱满赶紧抬起头笑着看张峭,指着隔壁说:“吕阳的房间里有,再苦不能苦孩子啊,您说对吧?” 筱满又是一个喷嚏,这下泪花都打出来了,他擦了擦眼睛,瞥了眼地上的床垫,说:“不然我们还是下去说吧,还有个坐的地方……” “热死了,“张峭走到了他边上,打开了窗户,站在窗口拿手扇风,说,“闷死了。” 窗外只有又热又湿,沉甸甸的空气。摇头晃脑地打着风的电风扇把外头的一团热气吹了进来,这热气顿时成了一只无形的,滚烫的皮球,在天花板,地上,墙壁上乱弹。筱满被这热气皮球砸到了好几次,头昏脑胀地揉搓着鼻子,他的视力和听力都有些模煳了,看到张峭的嘴皮子开始动,他忙竖起了耳朵,认真捕捉他说的每一个字。 “其实是涉及到你的隐私。”张峭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筱满,“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女的是怎么说的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请来的演员,反正……” 筱满琢磨了良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拿了那信封,一掂量,颇有分量,他嬉皮笑脸:“惠芬姐给我的遣散费?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筱满去搓了搓那块毛巾,顺便又擦了把脸。张峭又开始说话,筱满忙转身盯着他的嘴巴看。他的耳朵里现在只有嗡嗡的声响,张峭的说话声很微弱了,他必须靠辨别他的唇形来判断他说话的内容。 “惠芬姐昨天给我打电话了,我就找人查了查,惠芬姐知道你和孩子处了这么多年,孩子对你有感情,这是很正常的,但是我觉得吧,这孩子最好你还是别带了。” 筱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明白了。他又擦了擦脸,说:“不好意思,我感冒了,反应有些慢。” 张峭便朝他指了指信封。筱满说:“要我打开看一看?” 张峭点头,神色凝重,筱满笑着摇头,吸了下鼻子,耳鸣突然消失了,筱满把信封扔在了床上:“是照片还是开房记录啊?” “你在小圈子里还挺有名的。”张峭说,“你要真继续带孩子,你想想你这身份,你的癖好,你真和惠芬姐争这个监护权,派出所还会给你开证明吗?法院会怎么判?” 筱满摸了下耳朵,说:“吕阳成绩那么好,她要带他回老家学修车,“他一笑,耳鸣有回归的趋势,他便立即摇头,立即用力吸鼻子,把耳鸣压了下去,他看着张峭道:“我不是看不起修车的,修车也是有可能赚大钱,享大福的,可是孩子都高二了,过了暑假就高三了,好歹让他高考啊……我带不带其实没所谓,我也不是要争这个,我就是觉得孩子成绩这么好,学校这么好,这一年不冲刺一下,未免有些可惜,惠芬姐带也行啊,就在青市待一年,就多一年……” 张峭嘆了声气,说:“其实我很理解你的想法,我也劝过惠芬姐,只是你也知道她的情况,她一出来,那些狐朋狗友还不再找过来?她怕自己把持不住,又栽在毒品手上,而且太子那帮人早就出来了,他们的势力虽然是大不如前了,在女监里也没能整死她,但是你觉得她出来了,她在青市会有好日子过吗?” 筱满的手撑在水槽一边,看着张峭:“可是高考……”他咳嗽了起来,胃有些不舒服,很想吐。他转过身搓洗了毛巾,不停擦脸。他又想到了个主意:“不然让吕阳去住宿?我去求求他们学校,给他挤一个宿舍床位出来?” 张峭说:“这事情就这样吧……”便往门口走去。 筱满一个箭步过去,拉住了张峭,好言好语:“峭哥,张大律师,我真的觉得孩子不能不去考试,要不您再劝劝惠芬姐?这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啊,还是您去问问吕阳的意思,孩子也大了,也该尊重一下他的意愿吧?” 第144页 张峭看着筱满,道:“筱满,我问你,你是真的为吕阳的将来考虑才想他留下来的吗?” “那是当然啊!” 张峭抽出了被筱满抓住的手,脸是冷的:“我和你的心理医生通过电话了,红枫的陈宛儿,你很久没去她那里报导了吧?“ “我现在不用吃药了,我现在好得很。”筱满笑着擦鼻子:“就是今天感冒了……” 他感觉耳鸣又要涌上来了,又摇起了头,却再压不住,就听嗞的一声,他完全听不到张峭的声音了。他看到他的嘴唇上下翻动。他读着他的唇语。 “你现在当然好啊,五年前,她建议你给自己寻找一个寄託情感的对象,她建议你可以考虑养宠物,鱼也好,猫也好,狗也好,说对你的情况可能会有所帮助,正好五年前,惠芬姐找到你,她那时候走投无路,打算和警方合作,转做污点证人,她想到在云南你帮过她一次,想到你以前是个警察,太子的人应该不敢对你怎么样,应该能保护她的孩子,就拜託你照顾吕阳。 “你是不是把吕阳当成宠物了?你不想往水里沉,抓到什么就是什么。” 踏踏。 筱满隐约听到门外传来这样两声,像是脚步声。他的眼皮乱跳,慌忙开了门,只见一道穿校服的身影闪过向下的楼梯的转角处。 张峭从他的屋里出来了,说:“屋子你住着吧,徐姐和我说了,你要是没地方住,还可以继续住这里,你知道了吧,这舞厅等惠芬姐出来了就转给她了。” 筱满推开了张峭往楼下跑去,那穿校服的身影穿过了舞厅的大门。筱满追出去喊道:“吕阳,你去哪儿啊??“ “上学啊!”吕阳头也不回地答道,往公车站台的方向跑去。 ”放学了就回来啊!别在外面乱跑!“筱满探着身子看着他,外头的热空气又害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峭这时从舞厅里走了出来,和筱满点头致意了下就走了。尹妙哉也下来了,站在两层楼梯上看着筱满,问他:“没什么事吧?你要找律师吗?“ 筱满靠在门框边,眼泪鼻涕直流,尹妙哉塞了包纸巾给他,筱满狼狈地收拾了番,看着她的嘴巴,指着自己的耳朵说:“有些耳鸣,没事……” 他转身要上楼去时,门外蓦地响起两下尖锐的喇叭声。尹妙哉往外一指:“戴柔的车。” 筱满望出去,戴柔的车就停在门口的马路边,戴柔放下了车窗,示意他上车。筱满笑着抓头髮,唉声嘆气:“我发现了,但凡有人有事要找我,都喜欢挑同一个时间找我。” 他觉得闷,扯着衣领大口张着嘴大口喘气。 戴柔歪着身子,往外挥了下手,说:“尹老师,你又路过啊?” 尹妙哉一哆嗦,干笑着走到了舞厅外,和戴柔道:“对,对,我给吕阳补早课。”她指指楼上,“我上去拿一下包就走了,这就走,我还有事,“她转身沖筱满使眼色:“吕阳今天几点放学啊?明天去接他妈妈,要不要准备点什么啊,我帮你去接他吧,路上看看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今天我正好要去医院报导,顺路的。” 说完,她就进了门,回上楼去,不一会儿,背着她那大包下来了,和筱满还有戴柔道了别,走了。 筱满说:“我锁一下门,拿一下手机。” 他上楼拿了手机,锁了门,把一张歇业的告示贴在了门上,上了戴柔的车。他扣上了安全带,说:“走吧。” “去哪儿?” “去市局录口供啊,你不是为这事来的吗?”筱满试图用鼻子唿吸,可鼻子比先前堵得还严重了,他只好用嘴吃了两口空气。 戴柔点了根烟,筱满说:“你开窗。” 戴柔抽了口烟,发动了引擎,她道:“昨天有人去和平街道派出所找孙允成调你之前的案底。” “啊?谁这么八卦?” “赵尤。” 筱满头疼得歪坐在椅子上,吸着鼻子,鼻音浓重的说道:“我昨天还见到他了,他没和我说啊。” “我跑了一趟爱琴海,赵尤还去问了钱浩洋不少事情,说自己是搞网红孵化的,要租场地,还去看了404。” 筱满抱紧了胳膊:“网红孵化?他还挺能编……”他打了个喷嚏。 戴柔看了他一眼,说:“等到他和你说这些,等到他来问你的时候,那多半就是在审你了。” 筱满也点了根烟:“我的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督察那里不是早就有结论了吗?他想干吗?” “我不是和你说过少和他来往的吗?” “我没和他来往啊,我们到底去哪儿啊?”筱满头疼欲裂,捂住额头不耐烦地问道。 “你知道一个叫‘有约’的手机app吧?” “交友软体吧,开发商打出的旗号是绝对保密,能发视频能发信息,用户还能选择‘阅后即焚’模式,信息看完就自动删除,对用户信息绝对保密,就算进入开发商的后台伺服器也可看不到用户的ip地址之类的信息,后来发展成约泡软体了,再后来有人在上面叫黑车,卖淫,卖毒品,开约泡直播,就被下架了,不过好像手机上还能用。” 第145页 “钱浩洋之前不是说2号到9号那一个星期里都没人预订过404,也没开过房间门吗?我们看了他给的监控,6月5号早上八点,有个年轻男人登记入住了302号房,登记的时候带着一个高尔夫球袋,这人拿着302的钥匙,直接上了404,撬锁进的房间,监控都拍下来了。” “钱浩洋没把这事和你们说?他整天盯着监控不可能没看到吧?” “钱浩洋说他没注意到,说他可能当时在吃早饭。” “他不会现在还在给刀哥打下手吧?”筱满问戴柔:“抓到那个带高尔夫球袋的人了?” “今天早上才逮上岸的。” “岸?” “这人经常在‘有约’上接单,运毒,送药,捡尸直播,什么都干,据他说,要他在6月5号早上7点去太阳村庄高尔夫乡村俱乐部的失物中心领一个高尔夫球袋,带去爱琴海大酒店404,把里面的东西按照附赠的图纸,布置在床上,他说,对方说那些都是拍摄道具,他们是做限制级网络直播的,所以他看到里面的女人和孩子的时候以为只是玩偶,没想到是真的人。” “一点味道都没有?” “有股酸味,他没多想。对方用比特币付的款,那人找了地下交易所兑换了,拿了钱就跑公海赌博去了,我们根据监控拍到的人脸追踪到的他。” 说话间,车到了红枫医院门前。戴柔找了个车位停了车,喊筱满下车,说:“我送你进去。” “你和我透露这么多,不太合适吧?”筱满还坐在车上擤鼻涕,他说,“我耳鸣好严重,我先去医院挂个急诊吧。” 戴柔看着他:“总比你想套赵尤的话结果被他套路好吧?”她说,“我就是想告诉你,这次这个人和林悯冬的作案特徵很不一样,你别想太多了。” 筱满赌咒发誓:“我没有要套他的话啊,我知道他不在你们专案组里。” 戴柔还是看着他,筱满下了车,两人走进了红枫,走在一片竹林小径上时,戴柔说道:“他这个人碰到案子有些一根筋,他觉得不合理的事情,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会拼命想去搞清楚。” “我们去市局录口供吧。”筱满说,这就要调头。 戴柔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拖进了红枫医院住院部的大楼。 “我感冒真的很严重。”筱满在电梯里的时候吸着鼻子说,“你最好离我远点,小心我传染给你。”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戴柔和筱满挨得很近,一声不吭。筱满又说:“身体虚弱的时候精神也会变得脆弱,很容易崩溃,不太适合看心理医生。” 电梯到了三楼了,门开了,戴柔推着筱满出去。筱满垂下了脑袋,嘀嘀咕咕:“我的头好重。” 他拖着鞋底慢吞吞地往前走,戴柔又来拉他,拽着他走,过了会儿,她停下了,筱满一看,他们停在了陈宛儿的办公室门前了。 戴柔说:“婷婷今年暑假去美国参加什么夏令营,不来我这里了,你要是没地方住……” 筱满打断了她,眨着眼睛问她:“我能先去买些感冒药吗?治热感冒的药,我一直出汗,很不舒服。” 他眼里又冒出了眼泪,缩起了身子,咳嗽着看着戴柔。 戴柔说:“你先进去,我去买。” 她打开了陈宛儿办公室的门,筱满往里望进去,办公室里阳光灿烂,陈宛儿穿着白大褂站在一扇窗前,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筱满打了哆嗦,回头找戴柔,说着:“好像又有些发冷,好像不是热感冒……” 戴柔不见了。一个护士走过来,关上了门。陈宛儿示意筱满跟着她进去里间的办公室。 筱满低着头,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杂志,跟着陈宛儿进了里间。 第十五章 筱满(下) 里间办公室十分宽敞,浅绿的墙壁搭配着柔软的豆绿色地毯,三面都有窗户,墙上挂着一些风景画,此时珍珠粉色的窗帘全拉开来了,阳光撒满了屋子,筱满这么随便打量了一圈差点被满室的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了,他低着头,在一张皮躺椅上坐下,先和陈宛儿道了个歉:“不好意思了陈医生,我今天感冒了,状态可能不太好。” 陈宛儿坐在了他对面的一张单人沙发座上,问他:“吃过早饭了吗?” “吃了。”筱满开始报菜名,“红豆粽子,蘸白糖,豆浆,温的,天热,本来想喝冰的,但是一大早喝冰的对胃不好。”他笑了笑,打开了刚才顺手拿进来的时装杂志,哗啦啦翻到星座专栏,问陈宛儿:“我记得您是双鱼座吧?” 陈宛儿说:“昨天张惠芬的律师联繫我了。” “哦,打听我的事?”筱满笑着看星座专栏,关照陈宛儿:“您这个月要注意咽喉部位的健康啊,有得扁桃体炎的风险,可以考虑买彩票,好像挺有偏财运的,”他抬起头朝陈宛儿眨了下眼睛,微笑着问:“心理医生对病人的病史应该绝对保密的吧?” 陈宛儿点了点头,坐得很放松,脚到了筱满坐着的躺椅下面,她道:“他和我说了下吕阳的情况,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心吧,主动询问我。如果让你和吕阳分开,会不会对你的精神状况造成什么冲击,他知道这么多年下来,你和吕阳的感情还是很深的。” 第146页 “他觉得我是把吕阳当成宠物,还是当成了亲弟弟还是当成了儿子,还是他怀疑我猥亵未成年,怀疑我是恋童癖?”筱满的手压着摊在膝上的杂志,盯住了陈宛儿。 陈宛儿笑了笑:“你想多了,我们都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那你和他说什么了?是不是你告诉的他,我如果想要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必须去尝试重新和人建立起情感关系,必须找到一个情感寄託的对象,你当时建议我可以养宠物,而我告诉你,一个男孩子需要我照顾,你觉得尝试和他一起生活,会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他和宠物的功效,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你是这么和他说的吗?” “我的原话不是这样的。”陈宛儿还是笑着,她问筱满,“要喝点什么吗?” 筱满仍旧紧盯着她:“那你的原话是什么?” “我说,你在努力克服自己的心理阴影,吕阳是你的一次很成功的尝试,他对你来说意义很重大,就像溺水的人抓到的救命稻草。” 筱满哑然失笑:“你想过吕阳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感受吗?” “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感受?” 筱满将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耳鸣又在他耳朵里作怪,他压着手下的杂志,说:“昨天,他问我能不能当他的第二监护人,他和我说,他和他妈妈有血缘关系,他是没办法抛下他妈妈的,他妈妈就永远在那里,是他的第一位的监护人……他傻乎乎的,第二监护人……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东西,我配吗?”筱满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愈来愈响的耳鸣从耳朵里抖出来,同时,他说道,“我生病了,我想好起来,你告诉我,不是所有人际关系都带着侵略性,都会伤害到人,你建议我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不要害怕,你鼓励我去接触人,重新接纳别人,通过照顾别人,通过让别人先接纳我,完成一种互相补偿的情感关系……”他突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不得不提高了音量,这才听到自己说:“我觉得我伤害了吕阳,我利用了他。” 他抬起了手臂,嘴唇压在了缠扣在一起的手指上,他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说:“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和你坦白到这个地步了,你现在知道我没事了吧?”说完,他便瞄了一眼陈宛儿,“我想去看医生,能治感冒的那种,我真的很不舒服。” 陈宛儿又问他:“我能问问那天在404,你看到了什么吗?你也能像刚才那样坦诚地告诉我吗?” “新闻上都写了吧……没什么好说的。”筱满低头看着杂志。 陈宛儿道:“你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八卦一下也不行吗?” 筱满找到了摩羯座的本月运城,边看着边说:“我看到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婴儿,很小很小,浑身发黄,房间里开着空气净化机,有些吵,就像我的耳鸣……”他指着杂志,吃惊地说道:“本月有可能会感染风寒,注意不要贪凉,这未免太准了吧?” 陈宛儿说:“这是三月份的杂志。” 筱满笑出了声音,合上了杂志,靠在躺椅上说道:“女人二十五六的样子,除了肤色有些诡异之外,皮肤的弹性看上去不错,发质很好,油光水亮的,手上涂着墨绿色的指甲油,像这样……”他指着那边时装杂志的封面,“哦,原来是今年的流行色。” “有些像青苔。”陈宛儿说。 “是的,她的人也像青苔一样,我是说她躺着的姿势,就像青苔贴合大树,贴合石头,很安静,很和谐地和它们共生着,她贴和着那床单,很安静,很和谐地和那间房间共生着,我一度怀疑她没死……一个男婴躺在她边上,或许是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她的肚皮上有一道很长的缝线的痕迹,孩子或许是从那里剖出来的,他的肚脐上的脐带打了一个结。两个人都那么安静,那么平和,只有我的耳朵里很吵,我的耳鸣很严重了,”筱满嘆了声气,看着陈宛儿,“陈医生,你这里有感冒药吗?” 陈宛儿摇头,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又问:“听说你是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发现的尸体?” 筱满喝了一口水,接着道:“是另外两个人,他们一个是酒店的老闆,一个是我的一个客人,我和那个客人一起去的爱琴海,我让她在楼下等着,结果我和老闆叙旧的时候,她自己跑上来了,非要进去404看看,老闆起先不肯,说一个星期都没人住过这儿了,挺多客人都嫌这房间晦气,不爱住那里,平时那间房子的住客就是一些猎奇爱好者,还有什么搞恐怖直播的,后来她给了他不少钱,他就开了门,他一开始不让我进去,你知道我和那个老闆是有些矛盾的。发现了尸体之后老闆就报警了。” “说说你那个客人吧。” “女孩儿,挺漂亮的,大学老师,教老外汉语的。”筱满说,“真有这么个人,你可以去问戴柔啊,她肯定不是我的幻觉。” “她是你舞厅的客人?” “私家侦探业务的客人,她很痴迷变态连环杀手案件,现代人好像都很痴迷这类案件。”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第147页 “因为托这些人的福,他们上厕所的时候有很长的故事可以看,很能打发时间?”筱满又喝了两口水,挠了挠眉心,看着陈宛儿说:“我觉得她在寻找一条出路,有可能她在母婴关系这方面有过什么特别的遭遇,她看到404里的女人和孩子时反应很大,不像是那种普通的受到惊吓的反应,像是心有余悸,很害怕,但是又在强迫自己要去面对,后来还晕了过去……”筱满停了停,笑着抓头髮:“就不瞎八卦别人了吧,当然也有可能她过了二十多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过腻味了,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了,就为了寻找刺激,寻求某种慰藉,某种成就感?就和在网上分析案件的热门帖子的作者一样吧,” “你是说网上很火的那个青市说书人?” “您也在关注最近这几起案子?” “我上厕所也很需要厕所读物啊。”陈宛儿笑着。 筱满也笑了,坐了起来,把水杯放在了一张茶几上。陈宛儿说:“有人猜这个说书人其实才是爱琴海杀手,也是现在正在犯案的人,他好像知道很多,你看了帖子了吗?” 筱满看着陈宛儿:“我知道那个帖子。”他说,“他不是爱琴海杀手,他不是林悯冬,林悯冬已经死了。” “我知道,是你击毙的他,当时的情况很危急,你不开枪的话,戴柔就会有生命危险。” 筱满笑着用力搓了几把脸,大嘆一声:“我的故事您记得可真清楚啊!” 陈宛儿指指身后的办公桌:“我昨天温习了一下以前的记录。” 筱满捧着脸,弯着腰,看着跟前的茶几,说:“那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做特警时的事情吧。” 那茶几上隐隐约约映出了一个人的倒影,筱满不由捂住了嘴巴,掩住了鼻子,指尖戳到了眼睛下头,他闭上了眼睛。 陈宛儿道:“记得,你父亲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在边境缉毒,被当地的大毒枭杀害了……” 陈宛儿的声音柔柔的,渐渐轻了下去,渐渐地淡出,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接下这个话茬。 筱满便接下去说:“从那时候起,我的梦想就是做警察,抓到害死我爸的那个坤努,08年4月15日凌晨三点二十八分,我抓到了他,亲手给他戴上了手铐,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梦想了,我感觉我的人生到那里其实就够了,我的人生其实在那个节点就可以结束了,比如说,我在执行那次收网任务的时候,我和坤努同归于尽了,你说,那该是一个多完美的结局?”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忽而问陈宛儿:“这个故事,这些话我和你说过这么多遍了,你难道不会听得很烦了吗?你是不是现在其实很不耐烦了?” 陈宛儿说:“我女儿最近养了只小兔子,她在家的时候,每天都会花很多的时间,几乎每五分钟就要去和那只兔子说我爱你,我问她,我说你每天都说,你不会厌烦的吗?” “她是爱那只兔子,我是后悔,这能相提并论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本质上都是情感,爱也好,后悔也好,恨也好,其实都只是郁结在人心里的一种极度强烈的情绪。” “她的兔子也爱她吗?” “她希望她每天和它说那么多遍爱,它也能爱她。” “或许她并不爱它,只是想得到它的爱罢了,这是她耍的小手段,她在骗它的爱。” 陈宛儿想了想,说:“或许吧。” “我好像把你女儿想得太坏了。”筱满问道,“她睡得好吗?” “还不错,只是最近会假装睡觉,然后躲在被窝里玩平板电脑。” 筱满笑了:“很头疼吧?” “有点。” 筱满放下了手看着陈宛儿:“你有那只兔子的照片吗?” 陈宛儿起身走去办公桌边,轻声说着:“我没有编故事骗你。” 她拿起了摆在桌上的一台手机,走了回来。她把手机给了筱满,这手机的屏保就是一张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抱着一只小白兔的照片,女孩儿张着嘴巴开怀大笑,两颗门牙摇摇欲坠。筱满说:“真可爱。” “还有视频。”陈宛儿找到了一则视频,播给筱满说,视频拍的是那屏保照上的小女孩儿正抚摸着一只兔子,一遍遍,认真地说着:“小兔子,我爱你,我爱你。” 筱满把手机还给了陈宛儿,在躺椅上躺下了,他抱着胳膊,蜷着身子说:“我很想睡觉。”他笑着说:“我对你真的是很坦诚了,想到什么就和你说什么。” “你睡一会儿吧,我今天的下一个病人要到下午才来。” “陈医生,你可以催眠我吗?”筱满直勾勾地望着茶几上的水杯问道。之前落在那茶几上的人的轮廓这时化成了一圈圈涟漪一样的怪纹路。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需要催眠?” “我想要一些深度睡眠。” “最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吗?” “每天能睡八个多小时。”筱满说,还开了句玩笑,“你也可以趁我被催眠了之后多问我一些我的客人的八卦啊。” 第148页 陈宛儿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还以为你已经对我足够坦白了,已经把你知道的所有八卦都告诉我了。” “是的,我什么都说给你听了,你是我的心理医生,你会保密,我有什么不能说给你听的呢?”筱满说道,自己跟着点了点头。 陈宛儿问他:“最近还是都在白天睡吗?晚上还是睡不着吗?” “是。” “那现在不正是你睡觉的时间吗?就不需要催眠了吧?” 茶几上的涟漪抖动了一下,筱满枕着自己的手臂,枕着时高时低的耳鸣说道:“耀庭20,604,祝悦闻母子,23岁,一岁两个月,从澳洲回来探亲;红木街道25-304,今秋,张桂芳夫妻,66岁,65岁,准备去参加侄女的婚礼,老两口都退休了,正有开房车环游中国的计划;丹香苑8幢204,冯利缘一家三口,45岁,48岁,21岁,一对中年夫妻和刚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的女儿,送水工人颜之重21岁,大学毕业后没有立即找到工作,和农村务农的父母谎称自己做了白领,工资很高,什么兼职都干,每个月固定往家寄三千块钱;孔亭,女孩儿,20岁,大学在读,成绩优异,有保送研究生的资格;何君君,男孩儿,17岁,体校学生,游泳健将,梦想是参加奥运会。” “这些人里,没有人度过08年的夏天。” “他们都成了过去。” “我回到青市……我活过了那个夏天……” 照进室内的阳光忽然更明亮了,筱满的眼睛一阵刺痛,两边的太阳穴都胀胀的,他眨着眼睛说:“我只想睡一下,不做梦……或者知道自己在做梦,然后很快就能醒过来……只有被催眠的时候,我才有这种感觉。” 陈宛儿说:“那你试着放松一些,试着调整一下唿吸的节奏。” 筱满闭上了眼睛,躺在阳光下。 “吸气,唿气……” “吸气,唿气……” “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声音上。” 陈宛儿说:“现在,想像你来到了一片草坪上,草很绿,微风徐徐的,远处能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峦。” 筱满的眼前是一片海。 “你在草地上躺下,气温很合适,空气里有花的香味。” 海面平静。他坐在一艘小木船上,没有风,船一动不动。 “一切都很舒适,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有你。” 好多其他人也坐在这艘小船上。他们有的平躺着,有的蜷起身体,有的肚子上趴着一条黑线,有的手臂上全是蜈蚣似的缝线痕迹,有的嘴巴很红,一个婴儿摊开四肢,就躺在他的脚边。这些人全都赤身螺体,面容平静,他们全都睁着眼睛看着他。 “现在,我数到十,你就会睡着……” 筱满动了一下,船沉了。 ““一,二,三……” 他往海底沉去。他看到林悯冬坐在海底,手里捧着一只奶油蛋糕,他似乎急切地要和他说什么。 “四。” 他说:“我以前觉得04这个房号好不吉利,很晦气,老实和你说吧,4号房间是我的童年阴影,但是好奇怪,第一次见到你,你选了404号房,我突然就喜欢上这个号码了,从此以后,看到4号房间就觉得很开心。” “五,六,七……”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很放松,很轻松,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也这么觉得吧?” “十……” 筱满睁开了眼睛。 第十五章 赵尤(上) “开会了啊,开会了。” “刑侦一队六〇四的在602,技侦‘六二计划专业培训’的在604,不要搞错了。” “我上?不是赵尤汇报案情吗?” “边老师,边主任,怎么606的门锁起来了啊?” “费什么话!” “专案组开会呢,你们去606干吗,党史学习办在三楼开会啊。” “九点了啊,九点了啊,都赶紧的。” “谁的茶杯挂在门把手上啊?” 赵尤拿着笔记本进了602会议室,会议室里,用桌子围出来的椭圆形边上坐了一圈人了。投影幕布前,詹轩昂正拉着晏伯远嘀嘀咕咕,晏伯远的目光勐一下就杀到了赵尤身上,赵尤和他笑了笑,挥了挥手指,指了指鼻子,拱手连作几个揖,找了个避光的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不一会儿,晏伯远的人就杀过来了。 “你感个屁冒。“晏伯远拍了下赵尤面前的桌子。赵尤打了个喷嚏,捏着声音说:“真感冒了。” “放屁。”晏伯远说,“就你这身体,我就没见你生过病。” 赵尤可怜兮兮地垂低了脑袋,哀声说:“最近太累了,心力交瘁,晚上还要和尹老师的爸爸妈妈吃饭,我得找找状态。” 劳舟渡和赵勇走到了他后面坐下了,劳舟渡说道:“没有,就刚才吃肥肠粉的时候听说的。” 赵勇问道:“诶对了,王世芳的儿子要调回来了你知道吧?” 晏伯远说:“随便你,等你去了边杨那里,一天三次会,一次三小时,人人都有汇报总结的份,看你怎么办吧。” 第149页 赵尤用力吸了下鼻子:”到那时候我肯定已经好了。”他往前一指,“小晏,你去詹队那里坐吧,你过去吧,别传染给你了。” 殊乐这时颠着屁股挤到了赵尤面前,一擦脸就问他:“赵副,听说您感冒了?要紧不?不然回去休息休息?好几天没阖眼了吧?” “啊,嗯,是……”赵尤说,“所以找了个离空调远一些的位置。” 白岚从后面拍了下赵尤,塞给他一板喉糖,赵尤抠了一颗塞进嘴里,晏伯远看着他,冷笑了两声,拂袖而去。殊乐坐在了他刚才坐的位子上。 “勇哥好。”万晴朗在周围和会议室里的人一个个打招唿。 “渡哥好。” 劳舟渡小声地说道:“他那事不好说,我也只是听过,好像和枪有关。” “诶,好,好。” “早饭吃了吗?” 赵尤拿出随身的笔记本和笔,随便翻到一页有字也有画的——那画上画的是一片芭蕉叶,他在那画上添起了笔。 “嘘!” 这一声噤声的号令砸在地上,那雷万钧踱着步子进来了。他关上了602的门,在那椭圆形边的一个空位坐下,脱下了帽子,抹了吧额头上的汗,沖众人点头致意。 詹轩昂起立说道:“那今天我们就做一下这个第六次案情总结啊,开个大会,这次总结呢,就是主要把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证据,所有合理推断,还有现存的疑点给大家都说一说,大家都记一记,首先我们先欢迎雷支队长来指导。” 掌声雷动。雷万钧和众人挥手致意,又擦了擦汗。 詹轩昂道:“那么,六〇四这个案子的重点,现在落到了我们正在努力寻找的一个神秘人物x身上。” 他身后的投影幕布上适时地出现了一个人物剪影,那人的身上写着一个大大的x。 白岚问殊乐:“你们詹队这ppt谁给做的啊?” 殊乐指了指坐在前面打哈欠的万晴天。 “小晏,那你开始吧。”詹轩昂把笔记本电脑递给了晏伯远,晏伯远起立,敲了下键盘,扭头看着投影出来的一行大字“被害人信息”和两张死尸的照片。 赵尤掩住嘴,低下头,专心地在芭蕉叶下头画起了花。 “受害人田可人,四十岁,汉族,青市府北区人,目前无业;田子息,十四岁,青市人,初中在读,两人系母女关系,田可人身中十七刀,伤口大部分集中在腹部,零星散落在大腿根部,死时身着睡衣,田子息身中三刀,伤口全都在腹部,死时也身着睡衣,室内没有留下打斗的痕迹,推测死亡时间大约在6月5日零点至两点之间,据悉,母女二人平时除了母亲早上,下午接送女儿放学和买菜之外很少出门,6月8日早上,田子息所在学校的老师因为田子息已经无故旷课一天,又联繫不上其父母,便来到了田家,因为在屋外闻到臭味,立即报了警。” “根据当时室内的情况,可以看出来有入室抢劫的痕迹,但是,整间屋子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有效的第三者的足印,没有有效的第三者的生物证据。” 雷万钧问道:“甚至没有张立的生活痕迹?田可人的老公?” “是的。” “他住家里吗?” 詹轩昂道:“这个后面会解释的。” “他不住家里?” “他好久没回家了,当了保安队长之后就一直住宿舍。” “这我知道啊,不过……他都不回家的吗?这结的哪门子婚?真的闹离婚呢?” “这说不好……” “他爸妈知道吗?” 赵尤笑了一下,殊乐推了推他:“您没睡着啊?” 晏伯远继续说:“通过和田可人的父母核实,家中确实有一部分财物失窃,当我们尝试联繫田可人的丈夫张立的时候,却发现张立已失踪多日。” “张立,四十五岁,汉族,青市黑山区皮鼓村人,就职于蓝心首饰加工厂保安大队,任队长,有过工地工作经验,和田可人是奉子成婚,他入赘的田家。” “6月5日零点十五分,这个在蓝心首饰加工厂厂区门口的剪影就是张立留下的,在厂区内的最后的影像,至此,他在工厂的监控摄像画面中消失了,他的父母,同事,岳父岳母都再没见过他。” “我们调查了张立的人际关系,不复杂,没有欠外债,没有仇家,平时还挺乐于助人,他的生活也很简单,5月之前他在蓝心工厂任行政副主管,两点一线生活,没什么朋友,5月初的时候因为被爆与厂内一女工苗瑞瑞有染,被厂长苏卫东调去了保安大队。就是这个女工。 “5月2号的时候她已经离职了,挺着大肚子回了老家,虽然被爆婚内出轨,但是田可人和张立似乎并没有要离婚的迹象。总之,经过多方排查,我们已经确定,苗瑞瑞的出轨对象是苏卫东。” 雷万钧这时道:“田可人是不是知道苏卫东和苗瑞瑞是一对才不打算离婚?苏卫东找张立帮自己隐瞒搞大女工肚子的事情,张立告诉了田可人?提前和她通了气?” 詹轩昂道:“苏卫东和苗瑞瑞的事隐瞒得很好,就连苏卫东的另外一个姘头,和苗瑞瑞同宿舍的一个叫小雅的女的都不知道,据苏卫东说,张立应该也是不知情的,他也觉得奇怪,他因为这件事处理张立的时候,张立没有反驳,他还旁敲侧击打听了几句,感觉张立确实也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不过他当时就想顺手推舟,赶紧把自己摘出去,就没多想。” 第150页 万晴朗道:“这个苗瑞瑞嘴很硬,也不可能是她和别人爆料自己和苏卫东的事情,我们和她谈了好几天,她都不肯说出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还是后来没和苏卫东谈拢,出于报復心理,破罐子破摔了,才肯说实话。” 晏伯远道:“言归正传,4号那天晚上那天的情况根据张立那天的值班搭档许阿昌描述是这样的,那天他们两个值夜班,十一点半,张立通过外卖软体订购了外卖,据许阿昌说,张立这阵子很大方,经常请他们上夜班的人吃外卖,而张立自己也经常上夜班,我们查询了张立遗留在监控室里的手机,找到了多条外卖订购记录,也查询了由张立亲自制订的排班记录,核实了许阿昌的说法。 “十一点四十五分外卖送到,外卖含酒类,许阿昌不胜酒力,据他说自己没多久就醉倒了,那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了,他依稀听到张立说吃了外卖肚子不舒服,要去上厕所,之后,许阿昌不省人事,再醒来时,发现张立不在了,但是张立的手机和保安帽还在,他以为他是肚子不舒服,直接去了宿舍休息,并没多想,后来回到宿舍,没看到张立的人,联繫了苏卫东,苏卫东打电话去田家,没打通,但是因为田子息马上要中考,田可人不准家中出现手机,而且她还有个习惯,田子息放学回到家之后她会把家里的电话线都拔了,为了让女儿安心学习,总之,这则电话没通,他也没当回事,找了自己的妹妹妹夫说了说,张立的这对岳父岳母也没当回事,张立失踪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回到6月8号,派出所接警后赶到现场,发现两名死者后立即联繫了我们刑侦,一队的队员们赶到田家命案现场后,第一时间调取小区内监控和附近路面监控,但是小区内入门处的监控损坏已有一个多月,未及时更换,附近社会面的监控也没有正常工作,只有在清水大道的一处路面监控,我们发现了有人在5号早上两点四十五分许,驾驶田可人名下的一辆马自达经过,司机戴黑帽子,黑手套,一身黑,追踪这辆车发现,车子于四点左右驶入了燕子沟,之后再没踪迹。” “通过核实燕子沟周边的情况,我们了解到,6月7日,早上十时许,燕子沟分局的两名巡逻民警在红旗桥周围巡逻时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男尸当时身穿黑色长袖上衣,深色牛仔裤,运动鞋,这是发现男子时的现场图片,当时他身上盖着纸板,民警一开始以为他是昏睡的流浪汉,靠近后发现一阵恶臭,他们移开纸板后……可以看出来,这名男子周身腐烂严重,右腿还有骨折的迹象。根据生物信息对比,这名男子就是失踪的张立。” “我们在张立身着的上衣上发现了属于田可人和田子息的血液样本,另外通过对在红旗桥周边活动的流浪汉的调查,我们从一名叫薛貌的流浪汉那里了解到,5号清晨五六点左右,他从张立身上搜颳得到了一些财物,就是下面这些东西,钱包一只,身份证一张,当时这张身份证已经交易了,这是我们通过联繫卖家回收回来的,现金若干,现金是在张立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找到的。 “薛貌说张立的钱包里除了身份证之外就只有图书馆的卡和一些名片,他全扔了,另有弹簧刀一把,根据实验对比,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杀害田家母女的兇器;手套一副,薛貌交代自己清洗了手套,经查,手套内部只有他的dna残留,外部有一些动物血迹;鞋套一双,在鞋套底部发现了清水花园5栋楼下种植的草类样本,同时还发现了与5栋外墙水管上的鸟类排泄物一致的生物样本,还有和六楼露台上的泥土样本一致的样本。我们还在薛貌那里发现了一件有污渍的长袖黑色外套,一只黑色帽子,不过他说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污渍经过鑑定,并非血迹,属于油污,黑色帽子上也只有薛貌的毛髮和汗液。” 雷万钧又发话了:“我觉得你们还是要再审审这个薛貌啊,你们看啊,小晏你倒回去,就那个发现张立时的现场,还有那些衣服的照片,你们看啊,张立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那条裤子嘛也破了个大洞,这些东西,薛貌不扒了可以理解,不过他拿了鞋套,没拿鞋?” 白岚说:“也是,鞋子他不穿那也能卖钱啊。卖给别的流浪汉,十块八块的也是钱啊。” 殊乐道:“你没看我交的报告啊?” 詹轩昂道:“他说因为不合脚,张立是42码,他是44码,穿小鞋不舒服,而且,人动了之后他就怕了,他以为张立要醒了,要是让他发现自己拿了他的东西,怕他找自己麻烦,就还笑呵呵地和他说了句话,假装自己是怕他睡河边着凉,给他盖了个纸板,然后拿了东西就跑了。周围的其他流浪汉也表示,5号到7号这几天里,他们经过红旗桥,看到张立盖着纸板睡在那里以为他是新来的乞丐,也没多想。其中有些人提起,本来也有想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玩意儿的打算,不过看到他盖着纸板,就觉得他可能和自己是一路的,就是在睡觉,怕没找到值钱东西不说,弄醒了他可能会惹麻烦,至于鞋套,那是薛貌从张立的裤兜里找到的。” 雷万钧道:“动了一下,那时候张立还没死?” 竺照这时发言了:“一种可能是人没死,另外一种可能是尸体痉挛,人死后四个小时以内能都有可能发生,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根据薛貌交代的发现张立的时间是清晨五点和六点之间的话,那张立的死亡时间可以推断在5号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竺照补充道,“也算是弥补了燕子沟分局法医交上来的报告的缺陷吧……“ 第151页 雷万钧嘆了声:“燕子沟这个事情,竺老师你教个报告给我吧,这个肯定要追责,太马虎了,公检法系统里出了这样的篓子像话吗?” 竺照应着声。 雷万钧道:“无论是法医办公室的还是刑侦一线队员,一定要按照章程,按照规矩处理这些无名男尸,样本一定要确保上传到资料库,不然我们搞这个数据联网干吗?花这么多钱开发这个系统干吗?” 雷万钧又说:“张立的鞋底查过了吗?” 竺照道:“鞋底的样本符合蓝心首饰加工厂里收集到的泥土样本。” 晏伯远道:“根据多方的排查,搜索,询问,经过我们刑侦支队各位同事昼夜不歇的不懈努力,通力合作,我们现在百分之八十基本可以确定杀害田家母女的就是张立。” “我们在张立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一瓶放在银翘片的药瓶里的褪黑素。” 竺照说:“一种市面上现在很流行的助眠药物,张立买的这种,我们做了实验了,和酒精同时服用的话,不胜酒力的人很容易昏睡过去。” 晏伯远道:“药瓶上面只有张立的指纹,并且通过查看他订阅外卖记录,综合他的排班记录,还有保安队上其他人的证词,从侧面可以证实,张立曾经在诸名保安队员身上通过往他们的食物中使用褪黑素,达到弄晕他们的目的。我们推测,张立通过计算对方昏睡的时间,掌握对方昏睡的深浅程度,寻找到了一个最没有抗药性的人,就是许阿昌。 “这是张立亲自制订的排班记录,可以看到,5月29号,6月2号,4号都是他和许阿昌一起上的夜班,张立在这三天里还做了另外一项实验,这里是一则视频。” 周围吵闹了起来,有人唿喊着“打啊,打啊”,有人大笑。 晏伯远的声音显得很轻:“这是我们从一个叫大强的年轻人那里拿到的一段拍摄于6月3号凌晨12点三十五时,在幸福街辖区的视频,这个人……对,就是出现在画面里的这个人,很明显……” 啪嗒一下。吵闹声暂停了。 “赵副?你睡着了?” 有人倒抽起了凉气。 ”就是张立啊……” “对啊,太明显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值夜班吧?” 晏伯远道:”我们还查询了2号和3号,张立的外卖订购记录,还有值夜班期间工厂内的监控画面,2号他一样订购了含酒精的外卖,11点30时拿到外卖,11点45分时他离开了监控室,然后走到这里,就是这里,就是5号凌晨他最后出现在工厂内监控画面上的地方。” 詹轩昂补充道:“蓝心因为隔壁厂子员工监守自盗的事情调整过监控摄像头的角度,张立亲自调的,他对监控死角可以说很清楚。” 雷万钧道:“他3号去幸福街干吗?” 晏伯远道:“我们的推测是他在寻找一条可以有效地躲避路面监控,混淆警方视听的往返蓝心首饰加工厂和清水花园的路线。” 雷万钧道:“小区里的监控是坏的,工厂里的监控他很清楚死角,如果找到了这样一条路线,他就能在药晕同事之后顺利往返,作案,然后把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 詹轩昂接道:“这个张立心思很缜密,所以他才会把手机和帽子都留在厂里的监控室里,为的就是回来后好假装自己哪里都没去过,雷队,记得他被发现时的打扮吗?他就是利用了幸福街周边路线上黑衣人很多的特色,穿的和他们差不多,混进这些人里,这也给我们的排查工作造成了不小的困难,不过这傢伙还是被我们抓住了马脚。” 又是一阵嘈杂,晏伯远道:“这是我们收集到的,由技侦的同事帮忙进行了初步的人脸修復后的一段视频,5号凌晨,在张立从工厂的监控中消失的八分钟后。” “他出现在了幸福街上。” 雷万钧大嘆:“这小子要是没死,早就坦白了!” 他又道:“这个宾利,我看车里有装行车记录仪,可以找来看看,看看有没有拍到更清晰的影像。” 晏伯远说:“这里还有一些监控画面,分别拍摄于5月18号,23号等,张立下班或者休假的时间,可以清楚地看到张立在幸福街周边游荡,还有好几次抬头找什么东西的画面,我们推测他是为了定位从工厂到小区的路面监控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晏伯远咳了一声,“这张监控里拍到的开车的人或许不是张立。” 赵尤抬起头看着幕布上显示的一张监控摄像头拍下的,并不很清晰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戴着黑帽子,黑手套,黑色衣袖遮住手臂,只露出一个下巴。 晏伯远继续道:“按照张立当时的计划,他应该是想把杀人这件事栽赃在入室抢劫的人身上,小区里的人都知道,新闻上也写了,最近一个月在清水花园小区里发生的两起入室抢劫案里,小偷是通过水管上下,张立有做井架工的经验,他回到清水花园的时候,推测应该是5号零点30到40左右,我们没在外墙发现足迹,加上鞋套底部的痕迹,推测他应该是穿着鞋套爬上的水管,通过水管来到六楼露台,打碎了玻璃,进入屋内……可能是通过用布包裹住硬物,比如石头的方式, 第152页 “他先进入田可人的卧室,掀开被子,封住了她的嘴巴,控制住了他,杀害了她,接着去到女儿田子息的房间,如法炮制,之后回到田可人的卧室,搜刮财物,伪装现场,胶带被他遗留在了田可人的卧室内。 “根据我们追回的赃物,就是下列这些,他拿了一只田可人的双肩包,搜集了田可人的钱包,钱包中有现金若干,田可人名下的借记卡,信用卡若干,田可人的身份证和驾照,张立的一张借记卡,张立的驾照,一对浪琴对表,钻戒一枚,平板电脑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还把家里搞得很乱。” 雷万钧道:“等等,就算按照你们的推论,开车的人不是张立,那这个开车的人总要有车钥匙吧?他的车钥匙从哪儿来?还是这人是个偷车的?好巧不巧,偷了田可人的马自达?” 詹轩昂道:“我们怀疑张立伪造现场的时候拿走了车钥匙,车钥匙据田可人父母说,平时一直在进门的鞋柜上放着的。” 雷万钧就道:“你也别说他心思缜密了,他当自己是入室抢劫的,怎么也不想想,入室抢劫的怎么会去拿车钥匙?都是偷了钱和东西就走啊,开车出小区目标太大,容易被监控追踪。” 詹轩昂道:“可能就是一时间鬼迷心窍吧?” 雷万钧道:“小晏,你继续。” 晏伯远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了:“之后……之后张立就背着双肩包爬水管下楼,爬到了304阳台的位置,受到未知因素的影响,意外坠楼,造成右腿骨折。 他顿了顿:“张立极有可能目击到了304案的兇手,看到了他正在作案或者布置现场,而兇手也看到了他,追到楼下,将张立杀害。 “而这个时候,张立已经开了车锁,可能他看到兇手后,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就想到开车走,尽快离开,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之类的东西了,这里是马自达的停车位,就在5栋门口,我们也做了一下对比实验,张立有一米八六,马自达的驾驶位呢,因为之前一直是身形比他小很多的女性在驾驶,背着包肯定是没法上车的,张立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就赶紧取下了肩上的双肩包,他走到后排附近的时候,可能听到了脚步声,更害怕了,他就想先上车再说,就开了后排的车门,这个时候,兇手已经赶到了他身后……” “根据燕子沟法医提交上来的报告,张立的后脑遭遇过重击,兇手可能是在这时用重物击打了他的头部,当时光线很暗,张立手一松,包掉到了车后排地上,兇手没看到,之后,未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兇手拿了车钥匙,将张立搬上车,驾车来到燕子沟,青市周围这里监控最少,而且车子进了这里很容易被抢,兇手进入燕子沟后,先在红旗桥附近弃尸,接着把车开到鸿运附近,弃车。 “他弃车后,鸿运的几个马仔阿发他们发现了这辆汽车,把车拖回了鸿运,进行清理和翻新时,阿发发现了那只遗落子在后座的双肩包,就和自己的大哥宝爷提出,可以找自己的叔叔处理赃物,赚一笔。” 雷万钧道:“车子回收了吧?后备箱里没发现什么吗?” 赵勇回道:“车子已经完全翻新了。” 詹轩昂道:“目前为止,情况就是这样,兇手弃尸后的去向,我们仍在追查,已经麻烦技侦那边和通讯公司合作提供5号凌晨两点到六点之间在燕子沟附近使用过的手机的信息了,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那段时间里进出燕子沟的所有车辆也在排查了。” 雷万钧道:“会不会是薛貌和张立是一伙的?开车的这个人是薛貌?你看他稍微收拾收拾应该也差不多这样吧?” “5号零点到四点,有人能给薛貌做不在场证明。” “他在干吗?” 劳舟渡说:“在韩家屯的舞厅里和小姐唱歌。” “苏卫东呢?之前不是说怀疑过这个人吗?不是怀疑他和张立因为小三的事情起了争执?” “苏卫东也有不在场证明。”白岚说,“他和小雅在酒店幽会。” 詹轩昂清了下嗓子,说:“小晏你先坐下吧。” 他道:“目前的疑点就是,那个开车的人,这个x到底是谁,如果是兇手,那他是怎么离开的燕子沟,他和燕子沟这个地方是什么关系,他对那里好像很熟悉。” 殊乐小声说:“燕子沟那里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青市的人谁不知道啊……” 白岚道:“那说明兇手是青市人啊。” 殊乐问赵尤:“赵副,你说我们要不要查查那个盖在张立身上的纸板啊?” 赵勇搭了句话:“和你们赵副学习,不放过现场的任何一样东西?” 白岚笑着说:“我们王队那天还说,千万别学赵尤,这也要问那也要问,这也要查那也要查,一遇到审人,开会,熘得比谁都快。” 万晴朗也凑了过来:“去年肉店那案子差点把嫂子逼疯,他自掏腰包买了十几口锅,给组里的人一人分了一口,送货上门,嘱咐大家炖肉,看肉得炖多久,炖到什么程度才能烂成那样。” 詹轩昂敲了两下桌子:“那个宾利啊,就刚才那个视频里的那辆,有装行车记录仪的,赵勇,舟渡,你们去问车主要一下,说不定也拍到张立了。” 第153页 “还有电信,移动,联通那边,小万,小戚你们去催一下,快点给数据。” 众人纷纷唰唰记录,赵尤抬起了头,那白色的幕布上投影着一张照片,那是田可人一家的全家福,照片里面能看到田可人,田子息,张立,田可人的父母,苏卫东夫妻和他们的儿子。那第一排坐着一对老夫妻,男人身穿军装制服,女人笑着。 赵尤问了一声:“这照片哪里来的?” “哦,这是我那天遇到刑天翔,他给我的,说是本来打算打码发报纸出新闻的,后来出了木乃伊兇手的事,他也没追这个案子了,去追那边了,报馆对这案子兴趣也不大,就没发了,我昨天翻到,小晴正好看到,说拿来做ppt最后一页挺合适的。” 殊乐懵懵地问:“这照片怎么了么?” “没有,是挺合适的。”赵尤笑着说,合上笔记本,猫着身子就往后门去。 白岚道:“诶,有没有很像那种恐怖电影的结尾?天上突然飘下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每一个死掉的人的脸突然都烧了起来,烧出一个个洞!” “刑侦的同事们这些天是真的很辛苦了,这么热的天,连轴转。” “赵副,你去哪儿啊?” “这次这个案子的侦办过程中也是很有收穫的,比如解决了清水花园小区监控损坏但未及时更换的问题,还抓到了入室抢劫的团伙,对专案组的工作也很有贡献,很有帮助,虽然现在我们的案件侦办遇到了一些难处,一些问题,一些情况,但是我相信我们齐心协力,大家拧成一股绳,往一处发劲,一定能还死者一个公道,一定能找到兇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詹轩昂附和说:“是,雷队说得没错,只要大家尽力去查,没有破不了的案子,那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 赵勇问道:“不会真要和专案组合併吧?” 劳舟渡拍了赵尤一下:“小赵,你着急去哪儿啊?” “去医院,感冒,头痛得厉害。”赵尤捂着额头,闪身出了会议室,脚底抹油,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六楼。 第十五章 赵尤(中) 他直接去了一楼的信访办公室,进了门就看到律师钟鸣手捧一本巴掌大的《信访办公室工作守则》坐在接待窗口对面的一张金属靠背凳上翻阅。办公室里除了这个西装革履,不苟言笑的访客,就只有一些坐在电脑前操作着扫描仪和噼里啪啦打字的民警。一台放在接待窗口里的柜式空调不停往外打冷风,墙上随处可见的锦旗随风摇摆了起来,几条金黄的穗子在风中转起了圈。 钟鸣抬头看了赵尤一眼,他身后的墙上也挂着好几面锦旗,有写着“齐心协力,排除万难”的,也有写着“第一时间,冲锋陷阵”的。 钟鸣朝赵尤颔首致意,接着便将目光移回了书上,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公文包。那公文包下压了一沓纸,隐约能看到纸上印着一个女孩儿的照片。女孩儿大约是在笑着的,只是笑容被钟鸣的公文包切去了大半。 “赵副队长,有什么事吗?”接待窗口后头坐着的张香香扶了下眼镜,探着身子看着赵尤问道。 赵尤走了过去,对她笑了笑,道:“哦,我是来查个过往信访记录。”他用眼角打量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恰巧瞥见不远处的牛震川正低着头急急忙忙地按手机。 这时,张香香又问赵尤:“哪一年的啊?涉及人员名字您给我一下吧,您是要上访群众的信息还是要整个档案?” 赵尤收回了眼神,咳了一声,压着喉咙,声音嘶哑地问道:“不好意思,感冒了,有些耳鸣,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张香香便站了起来,挨近了赵尤,又和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牛震川这会儿笑着朝他们走了过来,示意赵尤可以从边上的小门进去,他来回搓着手,眼角满是笑纹,和气地和赵尤道:“您进来说吧。”他支开了张香香:“我来处理吧,小张你去给赵副倒杯热水。” “那怎么好意思麻烦牛副科长,您忙吧,您忙。”赵尤看着牛震川先前坐的地方,“整理档案呢吧?我看您桌上堆了好多文件,您忙吧,我和小张说就行了。” 那张香香已经走开了,牛震川一板脸,数落起了赵尤:“小赵,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也是个订婚的人了,怎么还不懂得怜香惜玉呢?你都感冒了,你麻烦人小张,万一传染给她了怎么办?大夏天的感冒那可难受了,这女孩子怎么吃得消。” 张香香拿了杯水给赵尤,有些尴尬地拿起桌下面的一个垃圾桶说:“我去倒一下垃圾。”就往外走去。 牛震川又说了:“你就该老实待在家休息嘛,案子是要破,可警察也是人,休息不好,人就废了,那还谈什么破案呢?” 赵尤打了个喷嚏,忙掩住了嘴,说:“是,您说得是,大夏天的感冒是很难受,我一男孩儿也吃不消,牛副科长不怕这点难处主动接待我,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不然我改天感冒好了再来吧。” “来都来了就说说吧。”牛震川拽住了赵尤,往办公室门口觑了眼。赵尤赔了个笑,瘪着嗓子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154页 “是和你现在在查的案子有关?”牛震川说着,给赵尤使了个眼色,声音低了些许:“我们去里面办公室说吧,要是和你在查的案子有关,这泄了什么密就不好了。” 赵尤却道:“您说什么?泄密?”他的声音很高,将一边耳朵对着牛震川:“我有点耳鸣,您说大声一点吧, ”随即,他作恍然大悟状,笑着拍了下牛震川的手背:“哦,您是怕我们的案子泄密啊?没事没事,我们不是专案组,不搞封口令之类的东西。” 提到“专案组”三字的时候,他看了眼牛震川,这牛副科长的眼神一闪,低下了头去,不过马上他又抬起头,笑着也拍了拍赵尤的手背。牛震川又往办公室门口张望。那张香香提着垃圾桶回来了,牛震川抿了抿嘴唇,又沖赵尤笑。 赵尤说:“我先喝口水。”他拿着那纸杯坐到了钟鸣边上,牛震川道:“坐,坐,给我个关键字吧,我搜搜,现在档案都数位化了,很快就有结果的。” 赵尤喝了半杯温水,慢腾腾地拿出手机,说:“我这记性,把那个人的名字给忘了,你等等我查查,我再和分局那边派出所确认一下。” “好,你查,你查。”牛震川看着赵尤,“不急,不急。” 赵尤打开了微信,他母亲昨晚八点发微信给他,提醒他不要忘记今天八点和尹妙哉的父母吃饭。赵尤咬着纸杯,单手单指打字。 边上的钟鸣突然和他搭话:“小赵,听说你要去边主任那里帮忙党风建设?” 赵尤和他攀谈了起来:“对啊,下个月就正式转过去了。” “我看还是当刑警适合你。” “刑警整天在外头跑,没个阖眼的时候,太累了,案子破了还好,这案子破不了,唉,有时候吧也觉得自己整天跑东跑西,累得半死,好像根本没人在乎,做这些挺没意义的。”赵尤看着钟鸣那公文包下压着的传单:“不介意吧?” 钟鸣抽了一张传单给他,这时候,牛震川问赵尤:“查到了吗?” “您等等啊,户政那边的人还没回我信息。”赵尤说,合十手掌朝牛震川拜了拜,指着门口道:“还是我等他们回了信息,我再过来吧,改天我再来吧。” “没事,没事,”牛震川忙比了个安抚的手势,“我们也没什么事,你看,清闲得很,等一等没事的。” 赵尤笑着点头:“好,那就等一等吧。” 牛震川笑着走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了手机又开始打字。 赵尤继续和钟鸣聊天:“您现在还在跑人权案?”他看着手里的传单,那上头印着一个女孩儿灿烂大笑的彩色照片,还有照片下头的一行血红色印刷字:市局孟南归,还我女儿全尸! 赵尤道:“女孩儿的妈妈今天没来?” “病了,在医院挂水。”钟鸣说。 赵尤点了点头,又去看那传单,钟鸣问他:“觉得有点意思,有兴趣了解了解?” 赵尤抓了抓耳朵:“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能拿有意思没意思来衡量,来评价呢?”他把传单还给了钟鸣,钟鸣没收,说:“你拿着吧。” 赵尤缩起了肩膀,赶紧把传单往那公文包底下塞:“被我们詹队看到又要说我多管闲事,还是算了吧。” 他这话音才落下,戴柔从外面进来了,看到赵尤,煞是惊奇,走了过来和他打招唿:“这么巧?” 赵尤忙起身,作势要和她握手,戴柔愣了瞬,伸出了手。两人边握手边说话,戴柔道:“你来查案的?” “您也是?”赵尤笑着往接待窗口里看了看,“其实也不算是我查案子,就是有件事有些好奇。” 牛震川又起身过来接待他了,还和戴柔点头致了下意。赵尤看了看他们,笑眯眯地问戴柔:“你们会已经开完了?” 戴柔的鼻尖上清楚地落着几颗汗珠,她额前的一些碎发有些湿。 “开完了,才结束,”戴柔的唿吸很平稳,语气也很平和,问道:“为你们六〇四案来的?” 赵尤反问她:“那您呢?专案组的案子也涉及到群众上访投诉的事?” 戴柔说:“哦,对,是,就是老孟那个……”戴柔瞥了眼钟鸣,把赵尤拉到了一边,轻声道:“不好意思啊,不太方便透露。” “没事,没事。”赵尤看着戴柔,“理解,理解。” 戴柔也看着他,往接待窗口的方向抬了抬眉毛:“你先来的,你先问你的事吧。” 牛震川亦说:“对啊,小赵,户政回你信息了吗?” 赵尤说:“回了,回了,刚才回的,”他往牛震川那里走去,说着,“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走到牛震川跟前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昨晚问一个小混混一些事的时候,小混混说我违规操作,暴力执法,他说要来上访,要投诉我,我当时没当回事,这违规操作,暴力执法我肯定是没有的,不过我琢磨了一晚上,我这就要转去边主任那里了,就算我没干,我是清白的,可要是留下这么个纪录,好像也挺不好的,我就想来看看,问问有没有人来参过我一本。” 第155页 戴柔问道:“小混混?” 赵尤回头看她,详细透露道:“对,一个叫大强的,常在幸福街那附近活动,好像是那个李手下的人,水晶酒吧的保安,他爸在菜市场里卖猪肉的。” “哦,这样啊。”戴柔也走了过来,催促牛震川,“那赶紧帮赵副查查吧。” 牛震川道:“不用查,不用查,今早都没人来过,除了钟律师。” 赵尤舒出一长口气,拍了拍牛震川的肩,登时满面春风:“那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先走了,我这耳鸣太严重了,我去医院挂个号,去看看感冒。” 说着他就要走,戴柔喊了他一声:“你等等,我这儿正好有感冒药,你拿着吧。” “谢谢了啊,”赵尤接过了戴柔递来的感冒药,“您这感冒药随身带着的啊?” 戴柔道:“给别人带的,他没用上,我就顺便塞在口袋里了。” 两人微笑着道了别,赵尤就出了市局大楼,他一看时间,快十点半了,便一路小跑着进了楼后头的食堂,他直接上了二楼,那二楼只有一间小卖部,门庭冷落,店主正在里头看电视,几个民警散座在食堂里,有的吃面包,有的趴在风扇下打盹。 赵尤去买了一包薯片,朝坐在靠窗的位置吃薯片,喝牛奶,滑手机的素音走了过去。 “素老师。”赵尤在素音对面坐下了。 素音头也没抬,看着手机上的动物视频,说:“你打听的事还没定论呢,早上才订到猪,还没送去法医楼呢。” 她道:“我又不是只给你一个人打工。” “您这看什么呢?分享分享啊。”赵尤道。 素音把音量调高了,她正在看一只猩猩隔着玻璃盯着一个吃香蕉的人,背景音乐里充斥着欢声笑语。 “他们说什么呢?”赵尤问道,跟着视频里的笑声笑了起来,“这是在动物园?” 素音把音量调得更高了,说道:“我查了些资料,92式手枪统一配备的9毫米子弹採用的是铅钢混合式弹心,全金属的枣核式弹头,警用的05式左轮呢,配备9毫米橡皮弹或者杀伤弹,当天枪里用的是什么子弹一看出的什么任务,上级有没有要求,二就看出任务的警员自己的判断了,这个具体你去问枪库吧。” 赵尤说:“这是《人猿星球》里的那种猩猩吧?” “你说凯撒啊?” “对啊,它是什么猩猩?” “黑猩猩啊。” “红色长毛的那个呢?” “红毛猩猩。” “就叫红毛猩猩?” “对啊……” 赵尤挠了挠鼻樑:“没有什么拉丁语学名?” 素音说:“没有。” 猩猩的视频播完了,播放器自动播放一则海豹玩水的视频,素音道:“橡皮弹的威力就不多说了吧,杀伤弹用的是复合弹芯,塑料加铅芯,平头弹。配备杀伤弹的05转轮手枪,虽然一直被说狗也打不死,但是你问五米之内两者的打击效果,击穿5毫米厚的木板肯定没问题,换句话说,近距离对人肯定是能造成一定的伤害,至于能不能致死就不好说了,92式的话,五米之内,要是瞄准头部,必死无疑,具体伤口特徵还要等猪送到了再说。” 赵尤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海豹,道:“警察击毙的嫌犯一般都是送检察院做司法尸检的是吧?” “对啊。”素音看了赵尤一眼:“你杀人了?” 赵尤笑了出来:“那我现在就在詹队面前念报告了。” 素音耸了下肩:“说不定你杀人之后弃尸了,你要想毁尸灭迹那还不简单?” 赵尤摆着手道:“哎呀,这哪儿跟哪儿啊。”他又问,“那尸检报告是在检察院的系统里,和市局不共享的是吧?” 素音点了点头,盯着赵尤:“你真杀人了?” 赵尤想了想,说:“那我不会毁尸,做越多,留下得破绽也越多。” 素音也想了会儿才说话:“制造意外事故?” “那我杀的人肯定和我不存在什么社会关系。” “嗯,那你就具备一个连环杀人犯的特质了,无差别杀人。” 赵尤问道:“孟法医没来上班了吧?” 素音抬起眼睛,直勾勾盯着赵尤,眼也不眨:“停职了啊,老孟的事我也不清楚,有说是和十年前的案子有关的,有说是和他女儿有关的。” 赵尤拿着薯片吃着,咧着嘴直笑:“素老师别误会啊,我们这是信息共享,交流互助。” 素音合上了手机,道:“那你助我一下呗,你们六〇四这案子怎么和警用手枪的子弹扯上关系了?” 赵尤正要接话,眼角扫到詹轩昂进了食堂,他喘着粗气,摇着手指指着他,可半天也没能说上一句话,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了,挥了下手臂:“走,走……” 赵尤忙应声,站了起来:“哦,哦,对,对,走。” 他跟着詹轩昂就走了,两人去了停车场,詹轩昂开车,赵尤坐在副驾驶座上,这詹轩昂还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 第156页 车子开出市局,赵尤问了句:“詹队,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第十五章 赵尤(下)part1 詹轩昂啧了两下舌头,道:“你不是感冒了吗,带你去活活血。” 赵尤点了下头,鼻腔共鸣,发出一声拖得长长的,鼻音浓重的“嗯”,没接话。詹轩昂嘶嘶地抽了声气,一抹额头,一瞅赵尤:“你不会真感冒了吧?早上吃肥肠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赵尤笑了笑,不出声了。詹轩昂拍了下方向盘,问他:“你刚才找素老师干吗?聊什么呢?”他扭头看着赵尤,“我们现在可是一条战线上的,你别和我来那些虚头巴脑的啊。” 赵尤说:“和素老师打听点事。” “你这挤牙膏呢?”詹轩昂的右手搭在了档杆上,眉毛高耸,眼角一飞,两道犀利的目光结结实实地割在了赵尤的身上,他厉声道:“你别没事和人瞎打听,素老师倒还好,他们办公室其他人要是看出了些什么门道,指不定往外怎么编排,我不是早上和你说过了嘛,这事情要查可以,但是我们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赵尤乖乖听训话,点头如捣蒜。 “那你们聊什么了?” 赵尤抓了两下耳朵,看着詹轩昂道:“我刚才去了一下信访办……” 詹轩昂有些上火:“你这一下就跑了两个地方了?你去调钱浩洋投诉筱满的记录?” 赵尤道:“我看戴柔他们还在开会……”他笑了笑,对詹轩昂道:“您猜怎么着,我待了没多久就遇到戴柔也下来了。” “啊?”詹轩昂虎虎地一瞪眼,看了看车外头,打了转向灯,临时变道,在解放大道右转,把车开到了一排商铺门前,停了车。他问赵尤:“你怎么遇到她的,你去信访办干吗,具体说说。” 赵尤道:“边开边说吧。” 詹轩昂点了根烟,开出一道窗缝,摆摆手臂,道:“就这儿说,说清楚了再走。” 赵尤便问他:“信访那里的牛震川您知道吧?” “见过几次,做到副科长了吧?” “他也和和平那个孙允成一样,和戴柔是同学?” 詹轩昂凝眉想了会儿:“不是,牛震川是西南那儿调过来的,你打听他干吗,他怎么了?” 赵尤道:“那暂时不说他了,我去信访就是想去探探他们那里的口风。” “结果呢?结论呢?” 赵尤道:“戴柔有点问题。” 詹轩昂嗤了声,喷了一大口烟:“这还用你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咬住香菸,举高了双手,右手在空中用力掰扯起了左手的手指:“早上不就和你分析了嘛!一,戴柔要是没藏着掖着些什么,要是十年前的案子没什么猫腻,她干吗那么迴避让你进专案组?你是不够条件进他们专案组嘛?还是我拦着不放人?你破的案子不够多,经验不够吗?要说是因为你要转职了不让你参与那更是放屁,你下个月才走,走之前还不准人积极参与现在的工作了?我估摸着肯定是怕你小子哪根筋不对,进了专案组,不跟着指示来,怕你盯着十年前的案子查,小心使得万年船,她就索性把你挡在门外;二,和平街道那几起投诉案,你说了之后我也去看了看,确实不对劲,怎么上传过来的资料少得可怜?这不合规矩嘛,还好那姓孙的胆子还没大到删档案的地步,派出所里还存着记录;三,你想啊,08年,她和筱满搭档那还不到三个月,他们以前也不认识,戴柔你不是不知道,也是个油盐不进的,别人都是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怎么才三个月,两人感情就那么好,筱满那小子出了事她就赶着去给他收拾残局?当妈也不过如此吧,她要真那么会当妈,她女儿能不判给她,小孩儿能直接说不要和妈过?戴柔和筱满肯定有什么瞒着我们,肯定和十年前的案子有关;四,就要说到王长明丢枪的事了……” 赵尤默默听着,詹轩昂说到此处却顿住了,他吸了两口烟,目光低垂,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赶紧说。” 赵尤道:“我没什么想说的啊……” 詹轩昂瞥了他一眼,赵尤奉上个笑,道:“这事搁您心里十年了吧……” 詹轩昂重新发动了汽车,咬着香菸道:“案发和结案的时候时间点敏感,我和她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结案了之后,也确实没出现新的案件了,案子的资料汇总交到了雷队那里,其他人没权限查阅……”他咳了一声,沉默了下来,车子又回到了解放大道上,半晌,詹轩昂道:“你怕了?” 赵尤眨着眼睛,说:“挺有意思的。” “那什么……”詹轩昂抽完了一根烟,把烟屁股扔到了窗外去,关上了窗,清了下嗓子,道“再说了,你爸不是纪委的嘛……” “您觉得戴柔可能干了违反组织纪律的事情?” 詹轩昂道:“反正那案子结案结得就是很奇怪,查了那么久,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当时一整个市局的所有人力物力可以说都扑在了这个案子上,还全市发通缉令,火车站,汽车站,高速公路出口天天联动治安民防一起查,当时判断这个兇手作案具有一定的时间季节特性,就是专门在夏天作案,就查那些季节工种,修空调,修冰箱的,送水的都查了个遍,还把市里所有在殡仪馆工作的,所有法医,医生,大学老师,防腐液生产厂家,反正把我们能想到的,所有具有专业防腐知识的人全都找来问过话。” 第157页 “那个林悯冬也被问过?” “当时被分配到去第三殡仪馆,找林悯东他们问话的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警官,秦树林,案子结束后他就退休了,没多久心脏病发,死了。” 詹轩昂嘆了声,道:“这没问出什么不能怪他,法医没办法确定那些被害人的具体死亡时间,当时的路面监控,社会面监控也不像现在这么普及,人脸识别系统也没这么先进,兇手的反侦查意识又那么强……” 赵尤竖起了耳朵:“您不认为林悯冬是真兇?” 詹轩昂道:“有物证,他被击毙后,隔天我们就跟着戴柔和筱满去了城南区寒丘陵街道8弄12号,说那里是林悯冬的家,在他家里找到了一些作案工具,一些笔记本。” “筱满头上还绑着绷带,伤口才缝好,穿着病号服和我们一块儿去的,当时王世芳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从医院里自己跑出来的。” “笔记本?”赵尤还问道:“你们是怎么定位到他的家的?” 詹轩昂停了许久,把车开进了一片露天停车场,他停下车,这才继续说下去:“戴柔说林悯冬被击毙时透露了一些信息,她和筱满琢磨了一晚上琢磨出来的,具体的她没说,至于那些笔记本,本子上详细记录了在某年某月某日,有多少人,他们的体重,性别,每个人后头还跟了一串数字,应该是防腐药剂的使用量。那上面还有一些配方,不过都是用代号编写的,法医办公室试图根据从现场找到的一些防腐液,汽车防冻液,醋之类的东西破解那些代号,还原那些配方,但是怎么也凑不齐那些代号,无法破解,没有成功,就做了数据对比,分析出来那些药剂的化学成分确实和那些被害人身上发现的化学药物成分一样。” “狡兔三窟?” 詹轩昂往外一指:“到了。”他皱着眉又摸出了烟盒,坐在车上看着外头点了根烟:“没在现场找到有什么另外的藏身处的线索。” 他道:“要是当时他没死就好了……” 赵尤看了看停车场边上的一栋三层高的建筑。詹轩昂带他来了“太平洋大浴场”。 两人下了车就进了那浴场,这个时间点,浴场里没什么人,偌大的更衣室里就他们两个人。赵尤开了储物柜,就笑着和詹轩昂搭话:“真的来活血啊?” 詹轩昂左右看看,脱了衣服裤子,把它们一股脑儿塞进储物柜里,去拿了块浴巾,裹着下半身,往洗浴区走去。赵尤便也麻利地脱了个精光,拿了浴巾,赶紧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踏进洗浴区,这里头也是空旷寂寥,花洒下头全空着,室内竟有些凉意,远处的搓澡处有一个男人合脸躺在一张铺了条毛巾的窄床上,一个全身只套了条四角大裤衩的男人正给这躺着的男人搓背。 穿四角裤衩的男人一抬头,看到了詹轩昂,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指指躺着的男人,比了个五。 詹轩昂指了指不远处的桑拿房,摇了摇头,笑着和穿四角裤衩的男人拱了拱手。男人连连点头,还笑着。詹轩昂带着赵尤进了一间桑拿房。 桑拿房里也没人,詹轩昂一进去,先往一口木桶里堆着的桑拿石上浇了一勺水,蒸汽裊裊,桑拿室里瞬间烟雾迷濛。詹轩昂找了个座坐下,赵尤坐在他边上,就听詹轩昂说道:“外面那个老姚,和他老伴都是丈洲毕县人,都不会说话,也都听不见,两人没生孩子,有一天在河边捡到了个女婴,小孩儿襁褓里附了封信,说这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把孩子带回了家,给她治病,把孩子养大,04年小孩儿来青市找工作,小姑娘读书好啊,一口英语说得那叫一个好,大学里英语辩论比赛拿过奖的,在开发区找了个对外贸易接口的工作,06年6月17号,晚上加班,从公司走了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她了。老姚和老伴就来市里找女儿来了,找到一具尸体,有个目击证人,女孩儿住的地方附近棋牌室的一个老闆,说看到女孩儿在路上和一个人说过话,我们做了肖像拼图,没找到人。” 詹轩昂背靠在了木头墙壁上,徐徐舒出一口气,双手搭在膝盖上,闭上了眼睛,道:“尸体也做了防腐处理,在女孩儿的出租屋里发现的,很像爱琴海杀手的手法,只是它一直都是疑似案件。” “林悯冬死了,青市还有很多疑似案件,很多悬案,我们至今也不知道真相,那些被害人的家属至今都不知道真兇是谁……” 赵尤问詹轩昂:“那我们是要从老姚女儿的案子查起?” 詹轩昂道:“我们两个查个屁?”他勐地睁开眼睛,瞪着赵尤,气鼓鼓地要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赵尤忙擦了擦眼角,嘆息道:“老姚挺可怜的。” 詹轩昂摇着头,起身又去往桑拿石上浇水,幽幽道:“老姚的老伴前阵子走了。” 水声嗞啦作响,詹轩昂转过身,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看着赵尤道:“给你找了个外援。” 赵尤笑着说:“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 正说着,桑拿间的门开了,王世芳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熘了进来,他一进来就赶紧关上了门,指着那些木头座位急切道:“我们长话短说,长话短说,我就半个小时。” 第158页 -------------------- 经读者指出,第十五章 筱满(下)里有一处时间上的手误输入,筱满逮捕毒贩的时间应该是2008年,不是2018年,现在已经改正了过来,可能造成了一些在剧情理解上的不顺畅,实在抱歉! 第十五章 赵尤(下)part2 赵尤起身和王世芳打招唿,王世芳快步过来把他按回了凳子上,道:“不搞这些了,说事,说事。” 詹轩昂坐回了赵尤边上,一拍大腿,颇为得意:“没想到吧?没想到王世芳和咱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吧?” 赵尤笑着抓后脑勺,左看看詹轩昂,右瞅瞅王世芳,没说话。那王世芳就一屁股坐在了赵尤的另一侧,伸着脖子,指着地上,看着赵尤道:“赌的就是别人的没想到,都知道我和老詹不对盘,长明的事要是是老詹的人查清楚的,那岂不是更有说服力?而且我这身份也实在是尴尬,我本来就不好插手这事儿。” 赵尤说:“王队,您误会了吧,我觉得您和詹队,您两位平时关系挺好的啊,互相鼓励,互相敦促进步啊。” 王世芳捏着赵尤的肩膀:“有点边杨那小子的意思,去政治部不亏。” 詹轩昂朝王世芳一摆手,脸上显出些许厌恶:“说正事吧。” 赵尤朝着詹轩昂笑了又笑,王世芳又挤过来了些,詹轩昂也从另一边压了过来,两人把赵尤紧紧挤在中间,王世芳竖起一根手指,问詹轩昂:“结案的经过你和他说了吗?” “大致说了说。” “别大致啊,”王世芳抬起眉梢,斜着眼角瞅着赵尤:“林悯冬被击毙,我们找到了他家,收集了一通物证之后,正准备整理他作案的手段,脉络,动机的时候,当时的专案组,我和老詹都在啊,他可以作证,我们前脚才把东西搬进办公室,就收到了结案的通知,雷队亲自来宣布的,让我们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转给物证那边记录一下就行了。当时专案组里的人都有很多疑问,这疑犯死前都交代了什么?我们整理的那么多起疑似案件哪些是他干的?具体怎么干的?有没有同伙?因为我们当时有一个猜想,这可能是两到三人团伙作案。” 詹轩昂接道:“对,因为考虑到现场有时候需要搬动不止一具尸体,还有为尸体防腐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们猜测团伙中有一个人可能是专职放风的,另外两人就是杀人作案。” 王世芳用力一颔首:“但是我们收到的通知却只有雷队口头的一句话,隔天,他在结案会议上和我们说,戴柔和筱满已经提交了报告,根据两人的报告,结合在林悯冬的家中,他的私家车上找到的各种物证,实证,林悯冬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詹轩昂在旁补充:“没错,他说的是‘我们要找的人’,他没有说他就是六〇四重大连环杀人案件的真兇,我印象很深刻。” 赵尤问道:“破了这么大的案子,没开表彰会吗,也没开媒体新闻会吗?” 詹轩昂和王世芳听了都直摇头,詹轩昂一瞥王世芳,道:“这事倒好解释,因为击毙林悯冬的过程牵扯到了丢枪的事情,也不适合大肆宣扬。” “丢枪?” 王世芳发出一声短促的嘆息,微垂下眼睛,双手搭在了膝盖上,左手来回抚摸着右手手腕上套着的两个挂着储物柜钥匙的手环,他道:“6月30号,长明去府北分局给那里的民警做枪械训练,从市局的枪库提了两把54,两把64,两把05转轮,连他自己平时当班时随身带着的一把92一起放在了一只袋子里,带去了分局,回来的路上,他接到了筱满的电话,那个时候大概是六点半左右,筱满说自己的车在市区抛锚了,他知道长明那天去府北,就问他还在不在市区那块,能不能去接他一下。 “长明和筱满关系一直很好,在警校同班,后来分配调动也都一直在一起,在云南那阵子,也算是出生入死,过过命的兄弟了,长明问了筱满人在哪里后就去接他了,接到筱满之后,长明说,筱满当时的脸色很差,他知道筱满这一阵子都在忙连环杀人犯的案子,连轴转,几乎没合过眼…… 王世芳看了赵尤一眼,人往前探着,神情肃穆,声音轻了些:“筱满站在车外面就问他,能不能去后座躺一会儿,他太累了。 “当时那袋枪就放在后座。 “长明和筱满说,袋子里是带去训练用的枪,要是磕到你了,你就把袋子放地上吧。筱满坐到了后排去,长明开车,开了会儿听到后面有些动静,回头看了看,看到筱满正把装枪的袋子放到地上,接着他就缩去了身子躺在后排睡觉了。大概又开了十分多钟,那会儿正好是晚高峰,哪里都堵车,他们开半天还没开出府北,正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筱满忽然下了车,说突然想起来有件急事要处理,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长明没多想,还关照他要多休息,筱满就走了。 ”四十分钟后,长明开车回到了市局,去枪库交枪。 “他的那边92不见了。” 詹轩昂道:“王长明第一时间和上级汇报了这件事,还好当晚这把枪就找到了。” 王世芳道:“就是这把枪击毙的林悯冬。” 第159页 詹轩昂道:“督察第一时间介入调查,督察的调查,我们警队内部无权过问,只能接受结果,王长明因为对枪枝保管不利,存在重大职务疏漏,被调去了警校当老师,筱满自己离了职。” 王世芳道:“筱满来找过我,和我道歉,说他当时突然想到了一个线索,觉得兇手有可能去爱琴海大酒店,因为这个兇手……我们判断他是比较危险的,加上他们可能有多个人,他就想拿一把枪防身,那天他出勤的时候,随身没带配枪,他们又遇上堵车,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回到市局,就算回到了市局,想到还要再和我报备,那时我是他的直属领导,还要再等枪库发枪,他怕兇手早跑了,就从袋子里随便拿了一把枪就走了,准备先斩后奏。 他看着赵尤:“长明倒是不太在意调职的事情,他本来也在琢磨不做特警了,他谈了个女朋友,谈婚论嫁了,特警训练强度大,有时候出的任务也挺危险的,他本来就想退了,去了警校当老师倒也遂了他的心愿,就是我……“ 王世芳的两道浓眉拧成了一团,声音也拧得很紧:“我就想弄明白,筱满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长明和他那么好的朋友,他不会不知道丢枪是件多大的事吧?他就是这么对朋友的?我知道他现在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也主动离了职,可是有时候想起来就是怄,长明本来有大好的前途,本来一大家子都能在青市,十年啊,唉……而且那案子也是结的不明不白的,我就是有些想不通……所以老詹一和我打听这件事,我就问他需不需要我帮什么忙。” 詹轩昂拍了下赵尤:“半天都没声音,你没什么问题想问的?” 赵尤看着王世芳:“您觉得筱满和戴柔当年处理案子有问题?” “击毙林悯冬,确实有些太草率了,雷队和我透露过一些,说是戴柔当时被林悯冬挟持了,三个人缠斗时不小心开了枪,”王世芳又是一嘆,“主要还是因为涉及到那把枪,涉及到那把丢了的枪,那击毙林悯冬的经过就是督察的调查范围了,我们也看不到档案,只知道枪虽然是筱满偷拿的,但整个击毙的过程没问题,现场的採证,检察院那边出的尸检报告都没问题,雷队也让我不要再多问了,也关照大家不要多议论了,后续也没出现新的案件,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赵尤又问道:“那天王长明提了枪从枪库出来,从枪库到停车场途中,或者他上车的时候可能遇到过筱满吗?他之前也去分局做过枪械训练吧?平时的习惯就是把装枪的袋子放后排?不放后备箱?” “对,他之前就去过其他分局做过枪械方面的训练,至于你的其他的问题,这我得给你去问问。“ “筱满说车抛锚了,要王长明去接他,王长明见到他的时候,筱满告诉他自己的车在哪儿了吗?后来警队有派人去拖走抛锚的车吗?车子出了什么故障?筱满说想睡一会儿的时候,是上车事前说的?他说这句话之前有没有先往后排看一眼?” 王世芳道:“抛锚的记录我查过,他的车那天确实坏了,引擎过热,另外的问题,我记着,也给你去问。“ 赵尤道:“王长明好久没回青市,好久没和筱满见面了吧?” “是有段日子没见了,长明倒想见他,筱满一直迴避。” 赵尤点了点头,道:“那这次他调回来,您就让他和筱满联络联络感情。” 王世芳想了想:“不用让长明保密我突然又问起他十年前的这些事情,是吧?” “不用。”赵尤道。 詹轩昂抱起了胳膊坐着,王世芳沖他笑了笑:“小赵以后一定飞黄腾达。” 詹轩昂听了,连连摇头。赵尤继续问王世芳:“尸检报告,枪枝使用的报告,你们都没权限查看,对吧?“ 詹轩昂和王世芳都点了点头。赵尤道:“刚才提到了林悯冬的私家车,大车还是小车啊?在他车上都找到了些什么?” 詹轩昂道:“小车,在后备箱里找到了一只那种技工背的大工具袋,里头都是些装着淡黄色液体的瓶瓶罐罐,还有些棉布手套,塑胶手套,一次性鞋套和棉布鞋套,一些干净的衣服裤子,一本笔记本,上面记的东西和从他家里搜出来的笔记本上写的东西差不多。” 王世芳道:“他身份证上的地址不是我们后来去的那个地方,我问戴柔怎么找到林悯冬那个家的,她说和他的同事打听到的。” “袋子里没有找到扳手,刀具之类的东西?” “没有。”詹轩昂和王世芳异口同声。王世芳解释道:“爱琴海杀手的特色之一就是杀人的工具都是在现场获得的。” “车子当时在哪里找到的?爱琴海大酒店附近?还是当时的平安公园附近?“ 王世芳回忆道:“不是,是从他身上搜出了车钥匙,驾照,顺藤摸瓜,在距离爱琴海大酒店二十分多分钟车程的红河桥边上的一个停车场找到的。” “红河桥?”赵尤道,“就是现在改成健身步道的红河大道上的那座古桥?晚上情侣很爱去那里逛街的地方?” “对。”詹轩昂摸着下巴,疑惑地看着赵尤:“你没事提平安公园干吗?” 第160页 王世芳思忖了番,说道:“林悯冬这个人我后来私下打听过,有过女朋友啊……” 赵尤这时道:“王队,半小时是不是差不多到了啊……” 王世芳一拍脑门,忙不迭站起来,脱下了手上的一个挂着钥匙的手环塞给了詹轩昂,道:“戴柔在组里分享的一些当年的案情资料文本,我复印了下来,你们拿去看吧,她把当年的档案提出来了,不过没分享当年她和筱满提上去的报告。回头我再去她那里翻翻能不能找到。” 说完,他就又鬼鬼祟祟地熘出了桑拿房。 室内的温度比先前高了,詹轩昂擦了把汗,问赵尤:“你想什么呢?” 赵尤说:“他们的报告能说服雷队应该是具有一定说服力的。” 詹轩昂轻嗤了一声,站了起来,说道:“筱满以前干特警的,看到那些枪,顺手拿了把92也可以理解,特警就配的是92啊。”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他也该和王长明说一声啊,怎么就自己拿了枪跑了?他问一声,说一下情况,他们打个电话回局里汇报一下,临时借用一下,或者王长明直接和他一块儿出警,也不是没可能,而且,一个特警加上一个前特警一块儿去逮嫌疑人,安全系数更高吧。” 赵尤说:“可能他真的是头脑一时发热吧,灵光一闪,想到什么新的线索,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轻声嘀咕,“他是做事这么欠考虑的人吗?” “你问我?我和他也不太熟,他这人吧……” 赵尤抬起了眼睛看着詹轩昂忙问:“他怎么?” 詹轩昂走到了装桑拿石的木桶前,沉寂良久,道:“办案效率挺高,就是有时候总觉得他好像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总是在走神。”詹轩昂转过身,看着赵尤:“和你差不多。” 赵尤笑了笑:“我是最近没睡好,没睡好……” 詹轩昂浇了一勺水,烟雾升腾,他的形象剎那间模煳了,声音也被嗞啦作响的水声盖过了一头。 他道:“还是王长明撒谎了,他隐瞒了什么……总之,他和筱满之间关于那天丢枪的事,肯定有人没有说实话,就很不合理……不合逻辑嘛。” 赵尤笑了笑,说道:“很多时候,犯罪分子在作案时的行事逻辑不能用常理来分析,你永远不会知道人在恐惧和激动的操纵下,在肾上腺素分泌过往的时候会作出些什么事情。” “你突然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呢?你不是最不喜欢这种什么犯罪心理分析的吗?” 赵尤指着自己的脑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詹队,这里太活血了,走不走啊……” “走啊,走吧……” 两人便出了桑拿房,各自沖了个澡,就去换衣服去了。那搓背的老姚这时手里拿着一叠纸朝他们走了过来,走近了,一人往他们手里塞了一张纸,笑着朝他们拜了又拜。赵尤一看,老姚给他们的是一张寻找目击证人的传单。纸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合成的人脸肖像,像是个男子,单眼皮,长脸,头髮不短不长,五官平平无奇,可谓随处可见。 肖像下头有两行字: 急寻目击证人,请问您在2006年6月17日晚上十点左右,在开放区欣悦花园附近见到过这个男人吗?如果您见过他,请给我发简讯,我的号码是13768762929。有赏。 男子衣着特徵:蓝色短袖上衣,蓝色牛仔长裤。 詹轩昂多拿了几张传单,拍了拍老姚,指指自己又指指那些传单,着急地比划着名,着急地说着话:“我的号码,您写上啊,不是和您说了嘛,要写我的号码上去,市局詹队长。” 老姚就是笑,正好又有客人进来了,老姚看到了他们,便过去给他们发传单去了。詹轩昂看四下没有别人了,拿着王世芳给的78号储物柜的钥匙,找到了那只柜子,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叠资料。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储物柜前,换上了浴场的衣服,和赵尤道:“上去吃个饭,歇会儿吧。” 赵尤看着他手上的资料,点了点头。他也换上了浴场的衣服,拿出手机看了看。尹妙哉刚刚发微信给他,提醒他晚上和她爸妈吃饭,六点,粤情轩,东海包间。 一个男人高声说着:“大爷,06年?现在都18年了!” 一个男人把传单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詹轩昂扯着嗓门喊道:“干吗呢?吵什么呢!” 赵尤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笔,递给詹轩昂,回復尹妙哉:好的,到时候见。 他道:“詹队,把我的号码也写上吧。” 第十六章 筱满(上) 筱满睡得煳里煳涂的时候听到手机震了一下,拿起来一看,一个未知号码发了条简讯给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筱满一憷,陡然清醒了,再无睡意,坐直身子,攥着手机盯着那条简讯看了半天,打了个电话过去。忙音响了许久,无人接听,他回了条简讯:“你是谁?” 接着再打过去,对方直接关机了。筱满不禁念念有词:“不会是幻觉吧……” 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打了个寒战。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年轻女孩儿显然吓了一跳,看了他一眼。筱满赔了个笑,说:“温书睡着了,明天就考试了。” 第161页 女孩儿指了指他身后,筱满扭头一看,淡绿色的墙壁上贴了张告示:图书馆电脑室内请保持安静,手机请静音。 筱满又是一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女孩儿耸了耸肩,将面前摞着的几本厚厚的硬皮书往边上移去,挡在了她和筱满中间,不再看他了。图书馆的电脑室里座无虚席,筱满前后左右都是聚精会神对着电脑钻研着什么的人,电脑室里的人全都静悄悄的,连唿吸声都被电脑机箱里发出的声音盖过去了,间或有印表机运作的声音从服务台的方向传来,那声音也很轻,很细。筱满也认真地看着钻研起了他面前的电脑上显示的东西了。他打开着必答论坛的一个用户信息界面,这个用户叫做“青市说书人_89”,目前状态为“在线”,该用户加入论坛的时间为2008年,至于他的性别,年龄,星座,这些全是“保密”,筱满点了下“发帖记录”,系统提示:您的级别不够浏览该项内容,请积极赚取论坛币吧! 筱满活动手指,点了下“联繫ta”,网页上跳出了一个输入框,他想了会儿,关掉了输入框,调出了先前打开的一张必答上的帖子:闲话爱情海杀手。 帖子的标题上挂上了“热门”和“推荐”的标志,回復量,关注度和收藏数都很惊人,边上一列相关帖子里还有人举办了一个标题为“觉得青市说书人就是在逃爱情海杀手的进来投票”的投票活动。 筱满点开那投票活动看了一眼,这个帖子里大家也是讨论得热火朝天,有人列举了“青市说书人_89”的可疑之处,比如“他怎么会对现场知道得那么清楚?连墙上挂的是什么画都知道?他连法医无法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都知道,这点以前的新闻上可从没说过。” 有人认为:“要么他是当年参与办案的警察,要么他是帮凶,要么他就是主谋。” 有人说:“会不会他是什么案件的受害人家属?所以警方和他透露了很多案件细节?” 筱满摸了摸嘴唇,思忖许久,再次点开了“青市说书人_89”的用户信息,又点了下“联繫ta”。一片空白的输入框再次跳了出来。筱满打字:你怎么知道丹香苑冯家家里客厅挂的什么画? 可才打完他就删了这句话,重新输入:你认不认识《青市晚报》的记者刑天翔? 输入完毕,光标在问号后头跳动着,筱满又想了想,删了前头的疑问,就留下最后三个字和那一个问号:刑天翔? 他听到自己的心快速地跳了两声,他一吸气,按下了“发送”。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筱满坐在电脑前咬着指甲等待着,没有回覆。“青市说书人_89“还是“在线”的状态。十五分钟过去了,突然系统提示:您关注的“闲话爱情海杀手”楼主更新了主楼哦。 筱满点进去一看,楼主“青市说书人_89“添加了当天的最新分析,今天他分析的是青市理工大学大三学生孔某被害案。他写道:“这个案件有意思的地方是,孔某的尸体是在宿舍里被发现的。当时还是6月,理工大学还没放暑假,楼下还有宿管看着,学校里也有保安巡逻,而且爱情海杀手当时已经引起了警方和舆论的关注,他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作案,要么是这个人极度自我膨胀,嚣张猖狂,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要么他实在无法忍受杀人的冲动,是个实打实的变态。 “关于他在作案时间上的习惯,我之前也分析过了,他喜欢在夏天作案,但是根据我收集的疑似案件,一般来说,每年夏天他作案不会超过三起,每起间隔时间都在三到四个星期左右,说明他还是很谨慎的,但是就是到了08年的夏天,非常奇怪,他连续犯案,作案间隔时间缩短到了一个星期之内(根据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和死者最后被目击的时间分析得出的结论)。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在杀人,杀了人之后再想办法把他们搬运到他希望死者被发现的地方。毕竟他很擅长防腐尸体,就算是在青市这种湿度很高,异常闷热的夏天里,法医也很难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 “那我们先来看看理工大学女生宿舍的室内环境,下面这张照片是现在的女生宿舍,和十年前的有些不同了,我走访了下当事人,用ps做了些修改,还原了下十年前的女生宿舍的内部装修。 “一个房间四张床,下面是书桌,学习区,上面是床铺。发现尸体的是孔某的同学a,发现尸体的时间是6月16日,周一早上七点半左右,当天a和孔某在八点有一堂大课,平时她们都是一起上这堂大课的,a看孔某迟迟不起身就去叫她,一摸她,发现她浑身冰冷,爬上去一看,吓得半死。 “疑点1:宿舍里的人难道都没闻到异味吗? “分析:根据孔某同学的回忆,她周五下午一点就离开了学校,周末在宿舍里睡觉的两个室友b和c也都说孔某周五晚上,周六晚上没回过宿舍,到了周日,b和c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差不多到了十点才回宿舍,当时发现孔某床上的帘子拉了起来,以为她回来睡下了。a因为是本地人,周末都是回家休息的,周日晚上,她比b和c早回到宿舍,大概晚上八点回的宿舍,她也说,当时孔某床上的帘子已经拉起来了。另外,爱情海杀手的防腐手段非常高超,而理工大学女生宿舍6月13号上午水管爆了,一直在维修,宿舍里一直有股异味。 第162页 “疑点2:爱情海杀手难道是个女的?不然她是怎么进的女生宿舍? “分析:前文说了,理工大学女生宿舍从13号开始就在维修水管了,附近一直有一些男性工人出没,女生们为了避嫌,有的选择去外面包房间留宿,或者去本地的朋友家借宿,这也造成了目击证人较少的情况,实在是本案的一大遗憾。言规正传,如果他伪装成工人,乔装打扮,或者工程相关人员应该很好骗取别人的信任,矇混过关,进入宿舍,我推测,爱情海杀手当时是伪装成了修理工人,将尸体放在装工具的袋子里,藉口搬运水管上的楼,进的女生宿舍。我找到了当年的宿管询问过,宿管阿姨表示,那几天经常有男工人出入宿舍楼,有的背着很大的袋子,不止一个人。 “疑点3:学校里的监控没拍到可疑的人吗? “分析:校内有监控,宿舍楼下入口处有监控,但是女生宿舍每个楼面没有监控,宿舍室内更没监控。 “疑点4:兇手是不是去踩过点? “分析:我个人一直认为爱琴海杀手挑选受害人其实非常随机,不过在其他方面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赶上水管维修,还要赶上同宿舍的人都外出,好让他把尸体放回宿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宿舍,再不留下一点痕迹离开宿舍,不仅需要一些运气,还需要周密的安排和计划。因此我推测他在将孔某的尸体运回宿舍前,曾经去宿舍踩过点,研究过运尸的路线和离开的路线,要么是周五晚上,要么是周六的某个时间,尽管因为水管修理的状况留宿在宿舍内的人不多,但是周五晚上伪装成水管工人出现实在很不合理,所以我最后推测,爱情海杀手肯定在周六的白天,并且一定是白天某个众目睽睽的时间段里出现在青市理工大学女生宿舍附近。又或许这个爱情海杀手他有帮凶……” 筱满看到这里,又瞥了眼自己的论坛收件箱,没有回覆。他一看时间,快三点了,他赶忙复制了”闲话爱情海杀手“的整个主楼帖子,粘贴进一个空白文档里,列印文件。 图书馆的列印服务需要排队,他等了四十多分钟才轮到他,列印又花了不少时间,这一通忙完,他急赶慢赶地回到瑶池大舞厅时,已经过了五点了。舞厅的大门锁着,他开门进去,楼上楼下空无一人。筱满抓了抓头髮,给尹妙哉打了个电话,电话没通,他再打,还是没人接,筱满有些急了,跑下了楼拦了辆计程车往附中去。 车到附中门口,他一摸口袋,一看手机里的支付宝余额,凑不够钱,他腆着脸和司机商量:“您在这里等我一下吧,打表等吧,我下去接个孩子。” 司机不肯,锁上了车门道:“你从后门跑了咋办?” “那您和我一块儿进去,我真的是来接孩子的。”筱满指着校门,一脸的笑。 司机乜斜着他,道:“我哪有这美国时间!都不到三十你都拿不出来?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筱满瞅了瞅学校门卫室,把车窗往下按,还是有商有量地和司机说着话:“我这不是着急出门,没带钱包,您就等等嘛,我保证不骗人,我接到了孩子,我们回家,我上楼拿个钱包,我给您误工费,保证给……” 说到这儿,他扒着车窗,从窗户爬了出去。司机大喊:“你别走啊!诶,我报警了啊!” 筱满乱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门卫室跑去,边跑边唿喊:“李大哥!老李!” 一个门卫走出来了,看到他,眨巴着眼睛往马路上一指,道:“吕阳走了啊。” 那计程车司机这会儿也从后面追上来了,漫喊着:“给钱!别跑!你给钱!” 老李满脸疑惑地问筱满:“怎么回事啊?” 筱满问老李:“是不是被一辆吉普接走的?”他扭头一看那司机,道:“您看,真不骗您,这门卫大哥都认识我,我孩子就是在这里读书的。” 司机一把抓着筱满的衣领,不依不饶:“你们要真认识,你问他借钱!赶紧的!” 老李说:“不是啊,他自己走的。” 筱满急了:“自己走的?不是那天带我过来的那辆吉普车接走的?” 老李茫然地摇头:“不是啊。”他又看着那司机,“借什么钱啊?” 司机说:“他不给车钱就想跑!坐霸王车!” 筱满说:“我没跑啊,我人不就在这里嘛!”他满头是汗,急着要进门卫室,“您调下监控我看看,他怎么走的?往哪个方向走的啊?几点走的?” 那司机把筱满一把拽出了门卫室:“你先给钱!” 老李鼓起了眼睛瞪着那司机:“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好好说话,动什么手啊??”他一把把筱满拽了回去:“人急着找孩子呢,你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他不给车钱!他坐霸王车!”司机气得脸红脖子粗,老李也是火气上头了,鼻孔大开大合的,道:“你别在我们学校门口耍流氓逞威风啊!这里可是教书育人的地方!” 筱满一缩脖子,蹲在了地上,老李和那司机互相推搡了起来,筱满趁乱给尹妙哉打了两个电话,还是没人接,第二通电话还被人掐断了。筱满的心砰砰直跳。老李和司机吵得不可开交。 第163页 “我去你妈的!” “别骂人啊!别动手啊!你动我一下试试!” “你动我一下试试!” 筱满问老李:“不然您借我三十?” 这时,有个女声飘了进来:“这干什么呢?” 筱满抬头一看,看到高老师,他如获至宝,一蹦三尺高,沖了出去抓住她的双手就道:“高老师!吕阳今天上学没怎么样吧?” 高老师瞅了瞅他,又往他身后看了看,道:“你这是……” 计程车司机大吼:“他不给车钱!” 高老师问道:“多少啊?” “二十八!” 高老师摸出了三十,递给司机,司机把钱塞进口袋,那老李眼珠一弹,抓住司机的衣领道:“找钱啊?” “你别动手啊,这里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司机骂骂咧咧地摸出摸出两个硬币丢在了地上,往地上啐了一口,走了。筱满捡起那两块钱,擦了又擦,递给高老师。那老李还在气头上,挥舞着手臂冲到了马路上对着那绝尘而去的计程车高声骂道:“什么素质!去你妈的!” 高老师推着电瓶车,和筱满道:“我们去那边说吧。” 筱满擦了把汗,道:“高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出门太着急了,忘记戴钱包了。”他跟着高老师走,道:“天气热,大家火气都挺大的啊……” 他作势要帮高老师推车,高老师没让,问他:“您问吕阳今天的表现是吧?” “对……他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看他情绪有些不太好……这都快六点了,还没回家,以前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两人停在了一排茂盛的月季花丛前,花开得正好,粉粉,黄黄的簇拥着边缘滚着一圈刺的墨绿色叶子。 高老师娓娓说着:“是这样的,今天最后一节课是班会,因为要高三了嘛,同学们就一起畅想了下未来的大学志愿,职业规划,吕阳发表了一些他关于未来的想法,就有同学……”她看了筱满一眼,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荫说:“去那里说吧,凉快一些。” 筱满又要帮她推车,高老师没再拒绝,她摸了摸手臂,提着皮包道:“一个同学就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班会之后呢,我和吕阳单独谈了谈。” 两人走到了几棵无花果树形成的树荫下了,一缕微风穿过树梢,吹起高老师鬓边的几缕髮丝,风粘在了她的身上,停在了筱满面前。他有些气短,腾出了一只手,扯了扯衣领,深吸了一口气。傍晚的空气粘湿,氧气仿佛被热意紧紧包裹住了。 好像有什么人从他们身后的花丛一闪而过,筱满拍了下自己的脸颊,看着高老师,微笑说:“有虫子。” 高老师挽了挽头髮,自己扶住了电瓶车,道:“他就问我,那个同学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这种出身是不是没办法当警察,他问我,是不是家长做了坏事,就要让小孩承担责任,家长是坏人,小孩就不能做好人了吗?” 筱满摸出了烟盒,高老师说:“这里是学校……” 筱满捏着烟不动了,对高老师笑了笑:“不好意思,”他问她:“那您怎么说的?” 高老师问他:“吕阳平时常去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吗?” 筱满又想给尹妙哉打电话,没想到这念头才闪过,他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尹妙哉却先来电了,他忙接了起来,一接起来听到的却是刑天翔的声音:“筱警官?” 不等筱满回答,就听电话那头尹妙哉喊道:“你把手机还我!” 接着传来的是刑天翔的一声惨叫,电话就此断了。筱满再打过去,怎么也打不通。无花果树婆娑摇动,树叶轻碰,发出粗沉的响声。低低的树冠压在筱满的头顶。 高老师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筱满低着头摇头:“我不知道……” 高老师说:“我和你一起去找找吧?会不会去朋友家里了?” 筱满还是摇头,看着地上说:“他没什么朋友,他平时就是两点一线,学校,家里,他……”筱满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他说过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脚下的树影摇晃了起来,似乎又有风吹拂过来,可筱满浑然不觉,他只觉得日光灼人,他喘不过气。他又敲了下自己的脑袋,蓦地想到了张峭,他便打电话给他。张峭接了电话,筱满立即问他:“您今天打算去学校接吕阳吗?” “没这个打算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这正要去接孩子呢,突然想到您会不会也打算去接他,接了他好明天一起去接惠芬姐。”筱满忙挂了电话。高老师忧愁地看着他:“有信吗?” 尹妙哉又来电话了,筱满接了起来,这次听到的是尹妙哉的声音了,她低声下气地问道:“筱满,你能来一下锦绣街道派出所吗?” 筱满问她:“你在派出所?” “吕阳在排出所?”高老师无措地看着他,“这怎么搞的?” 电话那端,一个男人轻轻说:“电话给我一下,”这个男人的声音一下就近了,他道:“你好啊,这里是锦绣街道派出所,你是机主的未婚夫是吧?能现在过来一下吗?” 第164页 尹妙哉在后头直说:“对,对,未婚夫。” 筱满说:“好,我马上到。” 他挂了电话,高老师忧心忡忡:“怎么回事啊?” 筱满说:“不是吕阳……”他抓了抓头髮,挤出一个笑,道:“没事,孩子在律师那里,明天和律师一起去接妈妈,虚惊一场。” 高老师道:“那就好。”她松了口气,道:“我和吕阳说,不做警察,找其他工作,也是能帮助到其他人的,也是能回报社会的。” 筱满连连点头,别过了高老师,出了学校,找了辆计程车,直奔锦绣街道派出所,到了派出所门口,他和司机道:“您和我一块儿进去一趟吧。” 司机愣住了:“你这是不想给我车钱,让我直接报警的意思?”他啧啧称奇:“我还是头一回遇到你这样的,行,好,进去就进去。” 司机大摇大摆地跟着筱满进了派出所,筱满找了个值班的女民警的打听:“您好,刚才派出所这里给我打电话,说我未婚妻在这里……” “叫什么?” “姓尹,尹妙哉。” 这时,边上的另一个男民警说了:“哦,就是刚才那个和一个记者在门口吵起来,喷了那记者一脸辣椒水的那个,在这里呢,在调解室,我带你过去。” 筱满扭头看了看计程车司机:“要不……您还是一起?” 计程车司机正和人发微信说:“我这回算是遇到个奇葩了。”仍旧跟着筱满。 那民警带着两人进了一间调解室,这一进去筱满就看到了刑天翔。他整张脸都是红的,活似个大红灯笼椒,刑天翔朝筱满动了动手指,筱满颔首致意。和刑天翔隔着两张桌子坐着的正是尹妙哉,她抱着皮包,精神萎靡,脸色灰败。一个民警坐在两人中间主持大局。 “彪哥,那个女的的未婚夫还有她爸。”带路的男民警拍了下调解室里的民警说道。 “我爸?”尹妙哉一抬头,先看了看筱满。那计程车司机也看筱满,和警察道:“啊?我就是一开出租的啊。” 男民警和彪哥说:“她爸,开出租的。” “我爸……开出租的?”尹妙哉还是看着筱满,不停和他使眼色。刑天翔笑了出来,筱满一阵头痛,走到尹妙哉边上,小声问她:“你有二十块钱吗……” 尹妙哉给了他五十,筱满把钱给了司机,司机找了他三十,就要走,那男民警和彪哥忙拦住了他,彪哥道:“你怎么才来就走啊?怎么回事啊,来,来,坐啊,坐啊,你女儿这个事情你不问问?” 筱满说:“我打车过来,没钱,他跟着我进来拿钱的。” 刑天翔噗嗤笑出了声音,敲了敲桌子,和尹妙哉语重心长地说道:“尹老师,警惕骗婚,吃软饭的啊。” 尹妙哉低下头,揉搓起了太阳穴,那计程车司机走了,那男民警进来了,关上了调解室的门,坐在了彪哥边上,跷起了二郎腿,瞅着筱满,说:“你坐吧。” 彪哥问他:“身份证拿来一下。” 筱满交出了身份证,彪哥登记身份证时,问他:“知道你未婚妻干吗了吗?” 筱满坐在了尹妙哉边上,笑着看两个警察:“下午她该去帮我接一个亲戚的孩子的。” 尹妙哉点头如捣蒜:“我本来要去的啊,我计划得好好的,和徐添聊完,去菜场卖点菜,就去学校,结果……”她往刑天翔坐着的方向瞄了一眼,没拿正眼去看他。 男民警抬起了一边眉毛:“结果什么?别吞吞吐吐的了。” 刑天翔接了话茬:“警官,是这样的,这个人冒充国家法制刊物记者,招摇撞骗,被我发现了,我要扭送她来派出所,她在派出所前面袭击了我。” 尹妙哉急着辩解:“我那是正当防卫,是你非法拘禁我两个小时!” “好了,好了。”彪哥示意两边都安静。他把身份证还给了筱满:“你未婚妻在哪个单位上班你知道吗?” 筱满一瞅尹妙哉,尹妙哉清了下嗓子,男民警拍了下桌子:“她是不是你未婚妻?你在这儿犹豫什么呢!” 筱满笑着说:“是,是我未婚妻,您看这戒指。”他抓着尹妙哉的左手就拉过去给两个警察看,“我买的,我买的,存了大半年钱呢。” 尹妙哉一下和筱满挨得很近,她趁机附在筱满的耳边悄声说:“他们知道我的单位了。” 筱满正经了脸色,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事都赖我。”他起身要去和刑天翔握手,刑天翔没搭理他,他就不停和警察还有他欠身子,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 彪哥问道:“什么事就是你不好,是你的不对了?” 尹妙哉说:“是我不好,私自约徐添见面。” 筱满听了就说:“是这样的,我是私家侦探,查一个案子,这个徐添我发现他可能掌握了一些很重要的,对我们的案子很有帮助的信息,我这案子实在有太多东西要查了,分身乏术,我一琢磨我未婚妻正放假呢,我就麻烦她能不能帮我去见一个见这个徐添,问点事情,是不是徐添是刑记者联络上的爆料人啊?你们就起冲突了?” 第165页 彪哥道:“我们和徐添核实过了,你未婚妻,”他指着尹妙哉,“她假冒《中国法制周刊》记者,说要找他做专访,第一次见面后,她又约了第二次会面的时间,这期间,徐添找到了法制周刊的电话打过去,一问,根本没这回事,也根本没这么个人。然后……”彪哥看着手上的纸,继续道:“这个刑记者正好也联繫了徐添,徐添以为他也是个骗子,质疑他的身份的真实性,刑记者就想办法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代替徐添去和您未婚妻进行了第二次会面。” 筱满道:“这……刑记者知道有人冒充记者,不应该直接报警,去和记者协会反映吗?他代替徐添和我未婚妻见面,不太好吧……” 刑天翔振振有词:“我觉得这位女士的的所作所为大大损害了我们正规记者的信誉度,是对我们这行的一种抹黑,我就想抓她个人赃并获,为肃清我们记者团队出一口气,正一正这种社会上的歪风邪气。于是,今天下午一点,我在锦绣路上的名岛咖啡馆和这位尹女士见了面,她见到我后,依旧自称是《中国法制周刊》的记者,我对此感到非常震惊,询问她这么做的缘由,没想到她极尽狡辩之能事,还反过来质疑我的动机,”他好整以暇得看着尹妙哉,“敢问尹老师,你这种坑蒙拐骗的手段都是和什么人学来的?你这样能称得上为人师表吗?你们单位领导知道你在外头假冒别人的身份,不务正业吗?” 尹妙哉涨红了脸,憋出一句:“他挡住包间门口不让我走!” “是你想从我这里套取信息,自己不走的,咖啡馆的服务员都可以作证啊,首先包间的门那是没法上锁的,其次,我们会面期间他们还进来加过几次茶水,根本不存在非法拘禁的事。” 筱满问道:“那后来怎么到派出所门口来了?我听说还起争执了?” 尹妙哉委屈地说:“他威胁我说要去我们学校举报我,我想走,他不让我走,还扣住了我的手机,问东问西的,老打听我未婚夫的事情,我就拿了辣椒水出来……然后咖啡馆就报警了,到了派出所门口他又来纠缠我,又抢了我的手机,我就又喷了他一次……” “我要验伤。”刑天翔举起手表示,“我的眼睛现在视线还很模煳。” 筱满又站了起来,道:“不好意思,警官,刑记者,这事真的赖我,真的赖我,她就是帮我的忙。” 男民警问了:“你查什么案子呢?” 玉盐玉盐 刑天翔说:“十年前的爱琴海杀手的案子。” 彪哥闻言,一拍桌子,怒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警察?私家侦探?!都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侦探游戏呢?!坐下!都坐好!” 筱满乖乖坐下。 “抬起头来!” 尹妙哉乖乖抬起了头。 刑天翔不咸不淡地说道:“警官,这事您还真说对了一半,这个人以前真的是警察,经常潜入各种组织团体,还有不少花名,叫什么小至啊,冬至啊,我还有挺多案子想找他做专访的,就是一直没机会,他确实挺忙,一直没时间。” 筱满看着刑天翔。刑天翔道:“其实我觉得这个事情要真是他的主意,那这位尹女士完全是无辜的,可谓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我觉得她也挺可怜的。”刑天翔也看着筱满,似笑非笑:“被爱情蒙蔽的人都挺可怜的,筱警官,你说是不是?” 彪哥皱起眉头看着刑天翔:“你愿意私了?” 男民警疑惑道:“爱琴海杀手的案子早结了,你们查什么呢?” 筱满说:“我们这是玩了一个线上剧本杀,那剧本和这个案子很像,就一时来了兴致……” “是不是胡闹!”彪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指着筱满的鼻子,“你要以前真是警察,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话……这都什么话!” 筱满陪笑,合掌不停拜刑天翔和那两个警察:“对不起,对不起,刑记者大人不记小人过,两位警官,实在对不起,我这胡闹出的事情,浪费了警力,我道歉,我道歉。” 他起身,鞠躬。刑天翔道:“不用给我们道歉啊,起码不用给我道歉,凤凰公墓,巢湖公墓,青山公墓好多人需要你道歉。” 尹妙哉拽了拽筱满的衣袖。筱满半天没直起腰,不停鞠躬,脑袋磕到了好几下桌子,男民警拦了下,道:“行了,行了,坐下说吧。” 刑天翔说着风凉话:“我就是希望能规范下这些私家侦探的行业操作标准。” 彪哥把筱满拉了回去坐下,按住他的肩膀,摇晃着手里的报案记录,道:“医药费,误工费,你们商量着看怎么赔偿一下,”他挤着眼睛无奈地看着筱满:“私家侦探……给人找找猫找找狗不好吗?以后少搞这些有的没的,知道了吗?你未婚妻人漂亮,工作还好,你看看你这个事情,要是闹大了,人工作丢了你养得了她吗?” 筱满又站了起来,给彪哥一顿鞠躬。尹妙哉抓着他的衣袖,筱满瞥见她充满歉意的双眼。他拍了拍她的手。 刑天翔要了一千的医药费,尹妙哉当下就转了帐给他,三人从调解室出来,她背着包去上厕所,刑天翔和筱满握了握手,道:“吃个饭吧?” 第166页 他笑着说:“大学老师这个工作挺不错的,她爸爸还是哪家医院的院长吧?” 筱满说:“今天不行,我正找个人呢。” 两人附近的长凳上坐着一排人,有男有女,有白髮斑斑的老人,也有面色蜡黄的中年人,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在哭,派出所里很吵。筱满别过脸去,刑天翔说:“明天晚上?就在你们舞厅边上的百家乐吧,六点半。” 尹妙哉这时从厕所里出来了,鼻尖红红的,筱满迎了上去,刑天翔道:“可以迟到,别不来啊。”他还道:“这几天端午吃粽子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带一点,我们单位发的我还没吃完呢。” 筱满拉着尹妙哉走了。到了派出所外头,尹妙哉整个人还是蔫巴巴的,声音也很干涩,说:“真的不好意思,他们说要找个担保人来,我不能通知我爸妈,也不能找赵尤……想来想去就只有找你了。” “没事。” “他约你干吗啊?” “要做个专访。”筱满说。 “他对十年前的案子……” 筱满打断了她:“我找吕阳呢。” 尹妙哉道:“我手机刚才一直被刑天翔扣着,没法通知他不去接他了,他应该自己回家了吧?” 筱满说:“你本来打算打电话去学校的?” “不是啊,打他手机啊,昨天手机到货了我就给他了,还帮他办了个号码。” “你帮他办了号码?你狱严狱严有他的号码?”筱满眼前一亮,“那你赶紧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在哪里!” 尹妙哉站在派出所门口奇怪地看着筱满:“他的号码我昨天就给你了啊,就你看电影的时候啊,那个什么几度风霜那个,你不是说记住了,说存下来了吗?” 说着,她拿出手机,翻到吕阳的号码,开始报数字。筱满往手机里输入,没有联络人记录,他立即保存了下来,这时,再一看,他下午收到的那条未知号码的简讯来信人的信息忽然变了。 发简讯给他的是吕阳。 筱满头晕目眩,抓起手机就打自己的头:“他说的没错,我就是只想着自己的事情,我就是自私,我根本不关心别人。” 他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脑袋。 第十六章 筱满(下) 尹妙哉赶忙抓住了筱满的手,大喊了他一声,筱满打了个激灵,怔怔地看着尹妙哉。尹妙哉似乎有些害怕,但随即又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把筱满从派出所门前拉开了,拍了拍他,柔声安抚道:“你先别着急,吕阳可能和朋友去哪里玩了,你有他的朋友的联繫方式吗?有他们家里人的电话吗?”她问他:“你是不是感冒了?鼻音好重。” 筱满摇了摇头:“他没和我说过有什么朋友。” 尹妙哉拿出了手机打电话,指着前面说:“我们先去拿车吧,咖啡馆就在附近。” 她带路,筱满跟着她走,过了片刻,尹妙哉回头一看他,道:“真的关机了,那我先发个简讯给他吧,要是他到时候开机了,就知道我们在找他了。” 筱满摇着头,咬着指甲说:“他就没有朋友……我刚才以为那个号码是我的幻觉,打过去一开始没人接,后来那个号就关机了……”他揪住一小绺头髮,幅度很小地敲打起了太阳穴。尹妙哉又喊了他一声,这次她的神色很严厉了,把筱满的头髮从他的手里抽走了,抓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走在路上,问他:“那会不会去什么亲戚家里了?” “他在青市没有亲戚。” “说不定真的和什么朋友在一起,只是他没和你提过他有玩得好的朋友,他也是大孩子了,他也许有自己的秘密。”尹妙哉用胳膊肘戳了戳筱满,“你别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说不定他找女朋友去了呢,小情侣正甜蜜呢,”她笑着看筱满,“你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难道就没什么瞒着你爸妈的秘密来往的对象?” 筱满任尹妙哉拉着,又打吕阳的电话,还是关机,电话里只有机械的女声不断重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两点一线,从来不乱跑。”筱满说,“他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 “我觉得他挺独立的,遇事也很有自己的主见,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很依赖我的。”筱满说,抓了好几下头髮,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盯着地上,只能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他,我还回简讯问他是谁……” 那影子发灰,长得很奇怪,头上像是有角,双手像是有爪子,像个恶魔一样。筱满打了个哆嗦。尹妙哉拽了他一下,声音一高,问道:“不会去徐姐他们那里了吧?” 筱满还是摇头,还是否定:“不会的。” “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打个电话问问啊。” 筱满又打电话,给徐姐打,给芳芳姐打,给李姐打。要么没人接,要么接起来对方那里很吵,音乐声震耳欲聋,筱满不得不很大声地问:“吕阳在您那里吗?” “您今天看到吕阳了吗?” 第167页 “没有啊。” “没见到。” “你们舞厅还开不开啊?” 忙音嘟嘟嘟嘟地响。 筱满的心砰砰砰砰地跳。他的影子从地上卷了起来,要扑向他,他揉了下眼睛,紧紧抓住了尹妙哉的手。尹妙哉安慰起了他:“我们先回舞厅看看,说不定他是手机没电了,人已经回去了。”她问了句,“是不是今天学校里出了什么事?” “哔!” 两人正过斑马线,一辆轿车闯了红灯,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 “哔哔哔哔!” “操,会不会开车!” “妈妈……妈妈!” 喇叭声,叫骂声,哭喊声齐响,筱满吓了一跳,拽着尹妙哉赶紧跑到了马路对面去,他告诉她:“吕阳知道他没法当警察了。” 他喘着粗气:“他知道我瞒着他。” 晚上,空气中的氧气似乎愈发稀薄了。尹妙哉看了看筱满,轻嘆了声,没再多言,筱满也沉默了,他花很多时间唿气,吸气,调整唿吸的节奏,可仍无法摆脱几近窒息的感觉,他唿吸得很累了。到了名岛咖啡馆门口,尹妙哉左看右看,发出一声疑问:“我的车呢?” 他们和咖啡馆里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过了六点,这条街上就不能停车了,她的车被拖走了。 尹妙哉又是笑又是要落泪似的,最后对着筱满发出了两声清脆的笑声,筱满看她笑了,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出来。尹妙哉拦了辆计程车,两人并排坐在后排。 司机正在听广播,尹妙哉的脸上还漾着笑意,嘴角微微翘起,她看着窗外。筱满此时也还在笑,脸笑得有些发僵了,五官只能拼凑出“笑”的表情了。 广播主持人说:“那又到了我们《音乐伴我行》的整点固定抽奖单元啦,发送祝福就有机会赢取超值礼品卡,关注节目微信公众号,和我们的主持人互动点歌吧,那我们现在就开始抽奖吧。” 筱满带着笑问司机:“师傅,能开窗通通风吗?” 车内空调嗡嗡往外打着冷气,司机从后视镜里瞅了瞅筱满,一脸费解:“通风?”勐然间,他的脸色大变,打了转向灯,换了道:“你别吐在我车上啊!” 尹妙哉靠到了筱满边上,关切地询问道:“你没事吧?”她摸了摸筱满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她忙喊司机停车。司机一个急煞车,把车停在了路边,扯着嗓门喊道:“要吐下去吐!别吐我车上啊!” 筱满无奈道:“我不是要吐,就是想透透气。” 司机说:“那你自己开窗。”他转了过来,狐疑地打量着他:“真的不是要吐?”他还很不耐烦地教训起了尹妙哉,“你这男朋友怎么回事?你也不拦着点?这才几点啊就喝多了?” 尹妙哉说:“他这几天可能没睡好,没休息好,不太舒服。” “您开车啊,我们这赶时间呢。”筱满忽地灵光一闪,一拍大腿:“对啊,还有个座机,我打舞厅的座机试试。” 司机将信将疑地重新发动了汽车。 嘟,嘟,嘟,嘟。 等待筱满的还是只有忙音。 尹妙哉说:“不然你先发个简讯过去和他道个歉吧,和他说一说你瞒着他的原因……” “道歉……对,是我做错了,我错了……”筱满捏着手机,咬着指甲,他放下了些车窗,热风游进来,胶水似的包裹住了他,把他的头髮、衣服紧紧黏在了他的皮肤上。他低下头,默默地在手机上打字。 对不起。 车子驶入了府北区的观景大道了,马路两边可真热闹,随处可见成双成对的男女,健走散步的老人,遛狗的时髦女人,滑着滑板的年轻男孩儿们,妈妈牵着孩子,父亲抱着婴孩,一个男孩儿追逐一个女孩儿,一个女孩儿推着和她差不多高的婴儿车,露出没有牙齿的嘴巴,卖气球的小贩遍布街头,卖花的女孩儿躲避着城管的追踪,饭店门口的服务员拿着喇叭高声报数。 “67号!三位的!67号!” “有没有啊?67号!“ “没有的话就错过了啊!” “妈妈,妈妈,妹妹在对我笑,你看。” “我也想要一只小兔子。” “哈哈哈哈。” “哭啦。” 有人开始哭。天塌下来了似的哭喊着,哭天抢地。 “亭亭,亭亭……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一支送葬的队伍无声地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筱满看着那些一身白衣的奔丧的人,问尹妙哉:“你看到那些人了吗?” “烤鱼店前面排队的?” “烤鱼店前面只有排队的人吗?” 筱满揪住自己的头髮,不平整的指甲刮过太阳穴,他关上了窗。 “这就不通风了?”司机阴阳怪气地问道。 嗡,嗡,嗡,嗡。 冷气从出风口吹出来。筱满冲着那风口唿吸,吞了口唾沫。 “欢迎大家回到《音乐伴我行》,观众小志希望能点播一首……” 第168页 筱满只觉一阵噁心,拍了两下车门:“停一停……” 司机没好气地问:“你又干吗??” 筱满捂住了嘴,司机才停下车,筱满推开了车门,吐了出来。尹妙哉从另一侧下了车,跑到他面前给他顺气,司机骂骂咧咧地也下车了:“没吐在车上吧??” 尹妙哉说:“我去买瓶水。” 筱满从车上摇摇晃晃地下来了,跪在路边吐,吐出来的全是黄黄的胆汁。司机小声地询问:“小伙子,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说话的腔调忽然变得很柔和,路灯光也是柔和的,筱满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那动作也是柔和得不得了。他吐得更厉害了。 尹妙哉跑回来了,递了瓶水给筱满,还往他手里塞了一包纸巾。她付了车钱,打发走了司机,筱满回头对着那司机的背影,连声说:“对不起了,不好意思了。” 尹妙哉道:“别管他了,你没事吧?” 筱满缓过来些了,漱了下口,又拿出手机给吕阳打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播。” 筱满蹲在了地上喝水,尹妙哉一直在他身边:“你是不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筱满问她:“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谁?没有啊……” “对不起,我今天的状态不太好。”筱满站起来,看了看四周,说:“不远了,我们走回去吧。” 尹妙哉点了点头,途经一间药房时,她进去买了盒胃药,买了瓶风油精。见到这两样东西,筱满笑了出来。他吃了胃药,闻了闻风油精,用力吸了下鼻子。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减肥啊?” “轻断食。” “我信你才有鬼。”尹妙哉翻了个白眼。 “你见过鬼吗?”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警察也相信怪力乱神啊?”尹妙哉说。 筱满摇了摇头:“我不相信鬼,我相信人会起幻觉。” “对对对,有那种被害妄想症的,就成天疑神疑鬼觉得有人跟踪自己,有人要害自己。”尹妙哉说,“幻觉和鬼要怎么区分啊?” “鬼没有影子,幻觉有影子,幻觉就像真的人一样,把人搞得稀里煳涂的。” 尹妙哉说:“到了。” 他们回到了瑶池大舞厅楼下,上了楼,舞厅的门还是锁着的,进去后,一切都和筱满下午离开时一模一样,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室内徘徊着一股阴湿的气味,尹妙哉去把窗帘拉开了,把窗户都打开了。 紧邻着的百家乐饭店楼上挂着的金光闪闪的霓虹灯的光芒撒了进来,舞厅的艷红色墙壁上暗光浮动。 尹妙哉说:“会不会在那个律师那里?” 筱满坐在窗边,点了根烟,摇了摇头。窗外有些吵,隐约能听到动感的音乐,不时还有人尖叫着经过。忽而,楼下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像是个女人的脚步声。筱满往门口看去,尹妙哉兴沖沖地朝那里跑去:“吕阳??” 上来的是徐姐,她一进门就朝筱满走了过来,挥着手臂嚷嚷着:“我问你,露易丝怎么回事啊?怎么老联繫不上啊,手机关机,去她住的地方找她,合租的人也说她好几天没回去了,往后她还来不来兼职了啊,这要是这往后半个月都不来了,我得赶紧找别人啊。” 筱满问她:“吕阳后来也没去找您?” ”没有啊,你有她家里电话吗,你打过去问问啊。” 筱满说:“我也只有她的手机。” “不是,她都多少天不见人了啊?她不会已经去北京了吧?那也该和你说一声啊!” 尹妙哉送了两杯水过来:“徐姐,您见吕阳平时常和什么人玩在一起吗?” 徐姐道:“这不该问筱满吗?筱满,你打个电话给露易丝啊,你愣着干吗呢?热死了,哎呀开空调吧。” 尹妙哉说:“通通风吧。”她便走开了去搬风扇去了。 筱满道:“好,好,我帮你问问。” 筱满打电话给露易丝,这一通电话倒很快就有人接了,对方先问道:“你找徐露华吗?” 是个女声,像是戴柔的声音。 “戴柔?” 戴柔那里静了瞬,接着她轻声问道:“筱满……怪不得我看这个号码这么眼熟,这个号码她存的是小老闆,大小的小,你是她老闆?” “她在我这里驻唱的啊,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她的手机怎么是你接的?”筱满挺直了腰,喝了一大口水。 徐姐扯了扯筱满的衣袖,问他:“谁啊,露易丝啊?电话给我,我和她说,她生病了还是怎么了?” 窗外还是很吵,一个男人在大声咆哮,一辆卡车在倒车。 “倒车请主意,倒车请注意。” “你现在在哪里?”戴柔问道。 “你倒是说句话啊?怎么回事啊??”徐姐问道。 “滴,滴,滴,滴。” 第169页 “你边上有其他人吗?”戴柔说。 “不会在医院吧。”徐姐说。 筱满问道:“现在是专案组的案子吗?” “是。” 筱满挂了电话。他看着徐姐:“另外找人吧。” “什么意思?” “人死了,不用忙着找人了,不用忙了……” “滴,滴,滴,滴。” 筱满说:“她好几天没出现了,我早该意识到出事了,是我的问题……” 一只蜻蜓飞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面红色的墙壁上,恍惚间,筱满听到了幕布落下的声音,一种尘埃落定,忙忙碌碌,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的感觉突然袭上他的心头,整个世界瞬间完全安静了下来。 筱满握着手机,手机那么烫,那么热。他又想吐,觉得噁心,反胃,头疼回来了,耳鸣也又出现了,这次它像电话忙音一样响着。寂静了一整个下午的感冒在这一刻捲土重来了,并且来势汹汹,筱满浑身都难受,他很快就明白了,他挨不过这一波了,抗不下去了,索性不抵抗了,束手就擒,任鼻子堵塞,肌肉酸痛,头昏脑胀,任由耳鸣不停响。 徐姐看了看筱满,筱满看着她的嘴巴。她的嘴唇上下翻动。 她说:“那我先走了吧……” 尹妙哉拿着电扇回来了,插上插头,她开始说话。她的声音完全消失了。 徐姐怎么这就走了?联繫上露易丝了吗? 从那个刑天翔那里还是问出了不少事情的,你知道吗,击毙林悯冬的事情其实有猫腻,好像涉及到警队内部的什么纪律问题,这个要打听起来我觉得有些麻烦,我可以去问问赵尤,他说不定会感兴趣,其实还是因为当时那个民警太草率了,说不定就是他让真兇有了十年喘气的机会。 你给吕阳发简讯了吗?就说对不起啊,很简单的。还是我帮你编辑?诚心诚意一点道歉吧,他会原谅你的,其实说不定你应该早点和他说比较好,这事其实也不应该瞒着他的。 筱满的耳朵里只能听到电话忙音,冷气出风口的声音,无花果树叶碰撞的声音,电脑机箱的声音,印表机的声音。 尹妙哉的嘴巴还在动,他的周围吵得厉害,形形色色的送葬的人或是坐在他面前,或是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们不说话。他们不唿吸,他也无法唿吸了。太吵了……窗外太吵了,马路上太吵了,空调太吵了,学校里太吵了,图书馆太吵了,风扇太吵了,他的心跳太吵了,尹妙哉太吵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他只想这个世界再静下来,再静一瞬也好,一秒就好。 他想躲起来,用自己的影子盖住自己全身。 蜻蜓的翅膀动了一下,筱满说:“你别说了。” “你又知道什么该瞒着,什么该说?” “那我现在告诉你,是我杀了林悯冬,我就是那个草菅人命的警察,我道歉,我对不起,很简单对不对?可我有什么资格道歉?凭什么别人要原谅我,你知道失去亲人,失去爱人,又没有人可以怪罪是什么感受吗?” 遇沿遇沿 “那些案子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命,那些人都是实实在在活过的人,他们本来都会拥有很多很多,本来会有很多很好的事情在等着他们,恋爱,结婚,孩子,天伦之乐,事业有成,走在马路上遛狗,散步,排队等吃饭,无聊的事,有趣的事情……很多很多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他们不是你无聊生活的调剂,不是你打发时间,寻求自我价值,为了吸引你未婚夫注意的侦探游戏。 “你不要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解药,解决别人的问题不能帮你走出你的阴影。” 尹妙哉看了筱满一眼,拿上了皮包。他看到她的嘴型。 “你对我又知道什么?” 她转身走了。 筱满累极了,困极了,爬到桌子下面,抱紧身体,靠着墙壁睡着了。 第十六章 赵尤(上) 赵尤一手拿着只瓷碟子,一手拿着一只流沙蛋黄酥吃得正香,坐在他对面的詹轩昂把他手里的那只瓷碟子抽了出来,“哐当”一声放在桌上,指着腕上的手錶道:“这都几点了,你等会儿不是还要和尹院长他们吃饭嘛,别吃这些了,别吃了。” 赵尤点了点头,朝詹轩昂举了举手里剩下那小半只蛋黄酥:“吃完可以吧?”他堆出个笑,“浪费不太好吧。” “行,行,你吃吧,吃吧……”詹轩昂低下了头,拂拭了下摊在桌上的列印纸,问了声:“小尹去红枫这几次看下来,没什么大事吧?” 赵尤说:“应该没什么大事。”伸长手臂从桌上放着的一只瓷碗里抓了一把小番茄,拿在手里吃。 “咿……”詹轩昂一抬头,一瞪赵尤,抱起了胳膊气愤道:“你怎么回事啊?” 赵尤愣了瞬,瞅了瞅占了半张桌子的瓷碗瓷碟——两只瓷碟里还装着些瓜子、坚果,一只瓷碗里剩了几颗葡萄。他迟疑着吞下了嘴里的小番茄,说道:“吃点水果不要紧吧?一会儿就消化了……” 第170页 詹轩昂浓眉高耸,拍了下桌子:“你别和我装傻啊,我说的是这事儿吗?” 相邻的几张桌边围着的人全都朝他们这里看了过来。浴场的休息大厅里,客人们穿着印有浴场标志的衣服聚集在茶点畅饮食区里,有的谈天喝茶,有的各玩着各自的手机。附近的零食中心摆满了各色零食和茶水。 赵尤把桌上的列印纸塞进了一只文件夹里,道:“心理医生对患者的情况要保密,我就算想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啊。” 詹轩昂皱着眉头擦拭了下桌子,把空了的瓷碗瓷碟归置到一处,问道:“小尹和筱满没再联繫了吧?” “应该没再联繫了吧。”赵尤伸长脖子试探地问詹轩昂,“您的意思是……想让小尹帮忙套套筱满的话?” 詹轩昂抬起眼睛,抿了抿嘴巴,撇过头,摆着手道:“算了算了,当我没提过。”他道,“这都几点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去吧。” 两人便都要起身,这时,就听到他们边上有一桌年轻人突然同时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一个女孩儿道:“你们也看到微博了??” “看到了,看到了。” “是不是这个……木乃伊杀手手下新被害人?” “怎么死的又是女的啊?” “我猜又是那种失足妇女,这种女的最好下手,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肯定是客人说要打野战,就跟着去了。” 詹轩昂拉着赵尤又坐下了,他拿出了手机。赵尤跟着坐下,看着桌上的葡萄和杏仁,琢磨着说:“不然我把剩下的吃完吧,别浪费。” 詹轩昂抬起头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了他,戳着屏幕说:“实时爆点。” 赵尤边吃葡萄边看新闻,这是一则短讯,言简意赅,今天下午,一拾荒者在我市一废弃福利院后院发现了一具女尸,疑似网称“木乃伊杀手”的兇手所为,警方暂未公布受害人信息。 赵尤说:“林悯冬在福利院住过挺长时间的。” 詹轩昂问他:“王世芳给的资料你都看完了,都记住了?” 赵尤笑了笑。詹轩昂把手机拿了回去,沉声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以前待过的那间福利院……”他压着眉毛,声音也跟着压得更低沉了:“你这么一说,这个兇手好像故意在提醒我们林悯冬的存在似的。”他瞥了赵尤一眼,分析道:“林悯冬的父母早就不在了,这个人的社会关系也不复杂,知道他是爱琴海杀手的人应该不多,要么是他当年的同伙,要么是认识他的人,可以去查查当年出席了他的葬礼的人。” 赵尤说:“十年前的爱琴海杀手从来没在野外抛过尸,除了理工大学女学生被害案,他都是在被害人的家里或者租住的地方将人杀害,然后布置现场。可能因为这个女学生是外地人,而且根据宿舍现场的分析报告来看,宿舍不是第一现场,也只有这一起案件,尸体所处的现场不是第一现场。” 詹轩昂道:“你也打算把这一起案件当作突破口?” 赵尤道:“我看之前的记录,你们查了这案子挺多的,当时就是当作突破口来查的吧?” 詹轩昂点了点头,遗憾地表示:“但是也没查出什么,当时宿舍里的目击证人太少了,拼了一张肖像图发了通缉令。” “肖像图和老姚寻人启事上的不太像。” 詹轩昂愈发地郁闷了,看了看四周,抓着膝盖,对赵尤道:“晚上你就陪陪小尹吧,不用来开例会了,反正六〇四这儿也就是排查监控,等通信公司那边的消息,也没什么具体进展。” 赵尤应下,抱着文件夹吃完了最后一颗杏仁,喝了一口茶,便和詹轩昂一道回了男式更衣区。两人换了衣服,詹轩昂开车送他回了市局,赵尤拿了车,就往粤情轩去了。路上,他在一间茶叶店门口停了车,下去买了盒龙井礼盒套装,一套紫砂壶,再去边上的丝绸专卖店买了一条丝巾。到了粤情轩,他提着这大包小包进了东海包间。 东海包间是个小包间,摆的是一张六人位的圆桌,室内布置了藤编沙发,竹制壁灯,树根茶座。尹妙哉的父母已经到了,赵尤进去时,两人正坐在茶座边喝茶,四下不见尹妙哉的人。赵尤提着礼盒进去,笑着打招唿:“伯父,伯母,小尹和我说了,路上有些堵车,可能晚些才能到。” “我先把东西放你们车上去吧?丝巾和茶壶都是小尹挑的。” 尹父笑呵呵地起身,招唿赵尤过去餐桌边坐,道:“别忙了,等会儿我们自己拿下去吧,小赵,来,来,坐吧。” 尹母也起来了,说着:“也只有你联繫得上她了,这几天啊,我给她发微信,十条她会不会回一条,刚才打了她好几个电话她都不接,真是女大不中留啦。” 尹母指着餐桌上的一瓶洋酒,问赵尤:“喝点什么?前几天正好有人送了老尹一瓶人头马,喝一点吧?” 尹父接道:“开车的话找个代驾就行了。” 赵尤道:“我这还当班呢,我们队长临时放我出来放风的。” “唉,你们做警察的怎么和坐牢一样啊。”尹母给赵尤斟了杯茶,颇为疼惜地看着赵尤。赵尤忙把手里的礼盒放到了沙发座上,走到尹母边上坐下,双手捧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接着用餐碟边上摆着的毛巾擦了擦手。尹母拍了拍他的手背,眼里含笑:“还有啊,别叫伯父伯母了吧,该改口了吧?” 第171页 赵尤笑着点头,笑着坐下。 “听说下个月就调了?”尹父问道。 “啊,对……下个月十号左右吧。”赵尤看了眼两位长辈面前半满的茶杯,起身给他们倒茶,尹母敲了敲桌子,笑盈盈地说:“听说你爸又外派查案去了?” “好像是,我也不是很清楚,最近我也有些忙,本来是要和小尹一起去看看我妈的,也是因为实在抽不出身……” “是该多去看看你妈妈,一个人在家很无聊的。” 尹父说:“我看你一个人在家就蛮多事情忙的嘛。” “我那是瞎忙,等以后琴琴生小孩了,那我才是真的忙。”尹母瞅着赵尤,笑弯了眼睛,“到时候估计要麻烦你妈妈过来一起忙了。” 赵尤笑着喝茶,尹母的声音轻了些,又来和他说话:“你们的婚房还是要快点拿定主意,那两套房子地段都很好,楼层也很好,问的人很多,也没办法帮你们拿在手里太久,琴琴吧,从小到大就是很缺乏主见,这种时候你就要帮她拿一拿主意,不要事事都顺着她,等她犹犹豫豫的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家里这种大事,还是要男孩子做主。” 赵尤点头称是。尹父看了眼手錶,说:“让服务员先上冷菜吧。” 尹母应下了,便要起身,赵尤比她先起来,走到门口,开了门要喊服务员,这就看到尹妙哉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她低着头,一头长髮乱糟糟的,穿着t恤和牛仔裤,牛仔裤的膝盖上还有点脏,脚上的板鞋也脏兮兮的。赵尤挡在门口,低低唤了尹妙哉一声,尹妙哉一抬头,她没化妆,一双眼睛郁郁寡欢,一张脸蛋心事重重,她走到了赵尤面前,要进包间。 赵尤轻声说:“你爸妈在里面……” 尹妙哉盯着他,用力擦了把脸:“干吗,我非得打扮得像个公主才有资格觐见我的父皇母后?” 说完,她一把推开了赵尤,大步进了包间,赵尤赶忙关上了包间的门,顺便上了锁。尹妙哉径直走到了了自己父亲跟前,拿起他手边的酒杯,仰头灌下半杯黄汤,一抹嘴,坐在了他边上。 “尹妙哉!”尹母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尖声喊道,紧跟着她的脖子仿佛被人攥住了似的,气一短,道:“你……你去哪里了??怎么搞成这样!” 尹父笑着拍了拍尹妙哉的肩,神情和蔼:“哪个学生出了什么事啊?” “我这几天一直请假,没去学校。”尹妙哉冷着脸看着尹父,“没人和你通风报信吗?” 尹母急急忙忙走到了尹妙哉边上,弯着腰问她:“你想干吗?你又想干吗?你就不怕让人看笑话??” 赵尤说:“我去拿点玉米汁上来吧,琴琴喜欢喝的。” 他开了门锁就要出去,尹妙哉高声道:“你站住。” “你过来。” “坐下。” 尹母难以置信:“你疯啦??你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我有话要说。”尹妙哉说。 赵尤走到了餐桌边,抽了张椅子出来,坐下了。包间顶上挂着的木制吊灯的光全打在了绿油油的玻璃转盘上,转盘上映出四张人脸,所有人都是面如菜色。 尹妙哉道:“我和许臻微有过一个孩子,四个月大的时候我去打掉了……” “你疯了!你说什么呢!”尹母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一跺脚,周身的项鍊,戒指,手錶,耳环跟着震动,“你闭嘴!!” 尹父看了看尹妙哉,又看了看赵尤,张口要说什么,却被尹妙哉截了话头,她道:“我没疯,你也别急着发疯,你现在就疯了,等听完我说的话你还不得一头撞死?” 尹父厉声叱责:“有你这么和妈说话的吗?!” 尹母哭了起来,尹父又喝斥起了她:“别哭了!就知道哭!还不是被你惯的!” 尹母坐到了沙发上捂住了脸嚎啕。赵尤单手托腮,看了看尹妙哉,尹妙哉道:“这次你们不听我说,我也要说出来,我也要告诉你们。” “我等做手术的时候打电话给赵尤,那是我们相亲见了一次后的隔天,我说我在医院,你能不能过来,我就是想搞砸这次相亲,我故意的,赵尤来了,我和他说我等一下要去做人流手术,孩子是我和前男友的,他不想要,我想要,但是我父母不会同意的。赵尤和我说,要是你想要,可以生下来。我说,那你和我结婚,你当便宜爸爸,我们一起养这个孩子,你愿意吗? “他说他愿意。” 尹母哭得更大声了,尹父拍了下桌子,点了根烟,侧着身子坐着,谁也不看。 “我骗了他,我也不想要那个孩子,从我进手术室到手术结束,他一直陪着我,我问他,我们还能谈朋友吗,在我爸妈面前假装假装,他答应了,后来我又问他,能不能订婚,在我爸妈面前继续假装假装,他也答应了。你们不要催他了,是我不想结婚,我还没做好准备,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会接受我,起码他接受了我,但是我知道他不爱我,他只是在帮我的忙,帮我打掩护,他只是……对我的要求有求必应,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许他也需要给自己的父母一个交代。” 第172页 尹妙哉忽然望向赵尤:“可能他也在利用我,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尹母抽泣着问尹妙哉:“你是不是和别的男的好了?” 尹妙哉笑出了声音:“这就是你想到的我和你们坦白的原因?” “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了解我……” 尹父问她:“你等一下,你做这个手术去哪里做的?做了之后做过妇科检查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生育?” 尹妙哉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她的眼神闪烁了起来,嘴角抽动着,身子也在微微颤抖。赵尤站了起来,走到她边上说:“你开车过来的?喝了那么一杯就别开车了吧,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护着尹妙哉往门口去,回头笑着和尹父尹母挥手,说:“喝多了,喝多了,我先送她回去。” “我没喝多。”尹妙哉说,她转身还要再说什么,赵尤把她拉出了包间。尹妙哉瞪着他就骂:“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你让开,我还有话没说完!” 赵尤说:“我车上有纸笔,你现在和我下去写断绝亲缘关系书吧,明天就去公证,去派出所改户口。” 尹妙哉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大口。赵尤拍了拍她的头髮,冲来往的服务员笑了笑。尹妙哉咬得更用力了,片刻后,她甩开了赵尤的手,转身就走。赵尤跟着她。两人出了饭店,走到了赵尤的车边,尹妙哉拽了两下车门,门没开,赵尤帮她拉开了车门,她往地上一蹲,放声哭了出来。 “我的车被拖走了!!” 赵尤说:“交警拖走的?哪里啊?我帮你问问。” “我去你妈的!你少管我!!” 赵尤摸出一块手帕塞给她,尹妙哉哭号着:“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赵尤哭笑不得,说:“上车吧。” “你一定是同性恋!同性恋骗婚不得好死!赵尤你不得好死!”尹妙哉抱紧皮包,捂住脸,打了个嗝,酒气熏人,“他妈的,你这还不算骗婚!我们是周瑜打黄盖!许臻微个垃圾,个渣男!他才不得好死!” 赵尤弯腰蹲在了尹妙哉边上,双手捧着脸,看着地上。 尹妙哉哭得更厉害了,嘀嘀咕咕:“看我哭有意思吧?你就是……你干吗还陪着我啊!” 她边哭边嘀咕边站了起来,摸着车座上了车,关上了车门。赵尤起身,看了看她,也上了车。这会儿,尹妙哉只是啜泣了,抽抽噎噎地吸着气,不说话。赵尤把车开出了停车场。 开了约莫半个小时,他把车停在了一间蛋糕店门前,下去买了一只奶油草莓蛋糕,提上了车,放在了后座。尹妙哉看了看他,又扭头看了看后座的蛋糕,爬起来把蛋糕拿了过来,放在腿上,打开蛋糕盒,用手抓起一大块蛋糕塞进了嘴里。 她打着酒嗝吃蛋糕,吃了会儿,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拧了下来,扔给赵尤,她道:“你送别人吧。” 赵尤收起了戒指。尹妙哉看着他,眼睛都直了:“真的拿去送别人啊?” “不啊,典当了吧……过了这么久了也不能退货了。” “就这样?” “不然……上咸鱼卖?能卖多点吗?” “我是说,今天这事情你就这反应?” 赵尤想了想,说:“我妈确实一直催婚,不过我没交过男朋友……算是同性恋吗?” 尹妙哉用手帕擦了下手,说:“我以前以为你喜欢晏伯远。” “啊?”赵尤笑出了声音,“我和小晏?” “你答应和我订婚的时候,我越琢磨越不对劲,我就想你肯定是同性恋,遇到我这样的情况,你肯定是开心得不得了,我倒贴你形婚啊,要是孩子没打掉,还能光明正大有个后代,你遇到我,那是你中了彩票头奖。“尹妙哉忿忿不平地说道,“但是后来我又有种感觉……” “我觉得你对男的,对女的,好像都没兴趣,你对人是不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哪个性啊?” “你觉得呢?”尹妙哉擤了下鼻涕,“你只对死人感兴趣!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你要是不当警察,你会变成那种变态连环杀人犯。” “不会吧……”赵尤笑了笑,“杀人犯法。” “要是在一个杀人不犯法的世界呢?” “那估计也不会有变态连环杀人犯了。” “你听听,你这想法还不够变态啊?你是不是对变态连环杀人犯的心理了如指掌。” 赵尤为难地说:“我接触得比较多。” 尹妙哉从蛋糕盒下面摸出了一盒塑料餐具,抽了只塑料叉子出来,挖着蛋糕吃着:“你还有一个问题,你就是太面面俱到了。” 赵尤笑了笑,不置可否。尹妙哉吃得津津有味,说得滔滔不绝:“一直察言观色难道不累吗?你从小到大难道都没和人吵过架吗?你都不会生气的吗?我有时候觉得我懂了你,你可能是那种很奇葩的社交障碍,能正常和人交往,但是你根本不在乎人际关系,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看人就像看蚂蚁一样,不对,也不是蚂蚁……你就像处理档案的那种人,所有人都是资料,都是一些数字,一些数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第173页 “我觉得你肯定有人格缺陷,可是据我了解,你的成长环境没什么大问题啊,难道是天生的?我一度觉得你不会表达感情,可是后来我觉得你好像太会表达感情了,太会拉近和人的关系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的感情在你看来是不是能靠一些表情,一些肢体语言,一些口头上的语言随便就能操纵的东西?你这不就是变态吗?这不正常你知道吗?你喜欢过什么人吗?你有过幻想的对象吗?” 赵尤看了看她,指了指她的嘴角。尹妙哉擦了擦嘴角,又要掉眼泪了:“你好讨厌啊!” 赵尤便没再看她,专心地开车,尹妙哉低低唿吸着,安静地吃蛋糕,车子开到她住的小区门口了。她揉了揉眼角,说:“开去地下停车场吧,车停我的车位好了。” 她把蛋糕盒重新组装好,嗫嚅道:“晚饭你也没吃着,冰箱里还有些菜,随便煮点东西吃吃吧。” 赵尤点了点头,他倒真有些饿了。停好车,两人搭电梯上楼,出了电梯,走了没几步,看到尹妙哉家门前坐着的一个人,两人面面相觑。 尹妙哉先喊了一声:“筱满?” 坐在她家门口的确实是筱满,他穿着白衬衣,黑裤子,鞋子上都是泥巴,衣服有些脏,他在抽菸,手上也脏兮兮的,手背上像是擦伤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他身上的酒味很重。 赵尤有些搞不懂了,天气湿热,气压很低,可并没有下雨,但他却像淋过了一场大雨似的,而且他抽那么多烟,摄入那么多酒精,释放出来的却是很浓很厚重的湿气,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 筱满看着尹妙哉,说:“我只是想来和你说声对不起,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对不起……” 他道完歉之后并没走,还是坐在地上,他好像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第十六章 赵尤(中) 尹妙哉说:“先进屋吧,有什么事进去说吧。” 她走过去开了门,筱满摇了摇头,一手撑着身后的墙壁,像是想站起来,可他的腿明显打了下颤,人沿着墙往下滑。尹妙哉忙伸出了右手要去搀他,孰料这手一伸出去,她没搀住筱满,自己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站不稳了,那左手提着的蛋糕盒也跟着剧烈摇晃了起来,右肩上搭着的皮包直往下掉,她狼狈地抬起头看着赵尤,忿然道:“你还愣着干吗啊?还不过来帮忙?!” 她说这话时显然很生气,可说完,眼里却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咬住了嘴唇,无奈地盯着赵尤大声喊道:“赵尤!” 赵尤听到这么一声,如梦初醒一般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一把搀起筱满,一手抓过蛋糕盒,把人和蛋糕盒都带进了屋。他扭头看了看尹妙哉,紧张兮兮地问她:“放哪里啊?” 尹妙哉跟着进了屋,说:“你说人还是蛋糕啊?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你刚才想什么呢?”她指着厨房说:“放厨房吧。” 赵尤扶着筱满,提着蛋糕往厨房走,这走了两步,他调头回到了玄关,先把蛋糕放在了鞋柜上,接着帮筱满脱了鞋,自己也脱了鞋。尹妙哉拿了两双拖鞋出来,摸了摸筱满饿的额头,说:“早上我就觉得他有些感冒,现在好像更严重了。” 筱满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散乱的长髮挡住了他的脸,他好像已经失去意识了,任人摆布。赵尤弯着腰给他换上了拖鞋,他摸到筱满的脚踝,冷得像冰块,这冰块上还粘着一层湿润的水珠。赵尤抬起头看他,筱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很湿润,他好像还一直在往外排湿气。赵尤问了他一声:“去卧室吗?” 筱满嘀咕了句什么,赵尤没听懂,起身看了看尹妙哉。尹妙哉说:“我找一找感冒药,你先扶他去我房间里吧。” 赵尤便要带筱满往卧室去。筱满这时说:“我想洗澡。” “那去浴室。”尹妙哉道,她放下皮包往厨房走去,“我找找药箱。” 赵尤也摸了下筱满的额头,说:“不然去医院吧?” 筱满闻言,挣着往前走了一步,还是说:“我想洗澡。” 他的声音软绵绵的,脚下也是无力,一步才跨出去就像要摔倒了似的,赵尤忙抓住了他的衣领,揽住他说:“好,好,行行,去洗澡。” 尹妙哉在厨房里翻箱倒柜。赵尤嘱咐道:“蛋糕还在鞋柜上,别忘了。” 他把筱满扶进了浴室,扶到了浴缸边上,筱满一屁股坐在了浴缸里,赵尤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抓耳挠腮,看了他好一会儿,蹲下了问他:“你要穿着衣服洗澡啊?” 筱满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抱住了膝盖,这下赵尤完全看不到他的脸了,他问道:“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想洗澡吗?” “洗澡和一个人待着冲突吗?”筱满的语气一重。 “不冲突,不冲突。”赵尤慌忙起身,“那我先出去了。” 走到了门口,他想到了什么,摸出口袋里的那盒感冒药,轻手轻脚地走回浴缸边,把药盒放在筱满脚边,道:“感冒药,你吃吧,我放这里,你需要就吃,我给你倒杯水。” 他去了厨房倒水,尹妙哉这会儿正在一个药箱里翻找着什么,看到他便问了声:“他在洗澡?” 第174页 赵尤说:“他说他想一个人待着。”他又说,“我正好有一盒感冒药,给他了,我给他送杯水过去。” 尹妙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拽住赵尤,作了个深唿吸。赵尤眨眨眼睛,也跟着作了个深唿吸。他冷静了下来,拿着水杯回到了浴室门口。门关上了,还上了锁,赵尤转了两下门把手,又有些慌了,急着敲门:“水……” 尹妙哉跟了过来,拍了下他,对着门里说:“水放在外面,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们吧,”她道,“我做晚饭,过会儿出来吃点吧。” 她把赵尤拉开了,问他:“你要吃点什么?去厨房看看吧。” 赵尤应着声往厨房去,一步三回头,不停看浴室的方向,忍不住问:“就让他一个人在里面待着?” 尹妙哉道:“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吧,他今天遇到了挺多事情的。”她咳了一声,指着厨房说道:“就是……我就是路过他们舞厅,看到他,就聊了聊,不然吃火锅吧,我刚才看到柜子里还有一包火锅底料,火锅谁不爱吃啊,是吧?想吃什么就涮什么。” 赵尤问她:“他今天怎么了?” 尹妙哉进了厨房,打开一只柜子,拿出一包火锅底料,低头看着背面,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哎呀,我和他也不熟,他没事和我说那么多干吗,我就是看他今天状态挺不好的,哦对了,我是早上去买菜的时候路过他们舞厅的。” 赵尤看着她。尹妙哉吐了吐舌头:“过期了。”她扔了那包火锅底料,说:“还是叫外卖吧?冰箱里的菜不够三个人吃的,”她抓了抓头髮,说个不停:“不然我们先把蛋糕吃了吧?我去拿过来,没剩多少了,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 她便去把蛋糕提进了厨房,拿出碗碟刀叉,切了两大块蛋糕,端去了餐桌上。她坐下吃蛋糕,赵尤也坐下了,拿起了叉子。 尹妙哉看着手机道:“我点外卖。” 赵尤点了点头。 ”你要吃什么?” “你点吧。”赵尤问她,“他吃什么?” “他不挑食。”尹妙哉清了下喉咙,抬起头对着赵尤笑了笑,“我猜的,他看上去不像挑食的人。” 赵尤又点了点头,手上轻轻转动着叉子,瞅着面前的草莓蛋糕,说道:“要不要联繫一下他的家人朋友之类的?” 尹妙哉埋头吃蛋糕,说:“你有他们的电话?还是查户口能查到啊?我没有啊,我和他真的不熟,那次之后就再没见过了他,真的。” 她去厨房倒了杯牛奶,又去把客厅的电视打开了,一边吃蛋糕一边喝牛奶,不时低头滑一下手机。此时正值晚间新闻的时段,赵尤往浴室看去,说:“他进去快半个小时了。” “有什么久吗?”尹妙哉跟着看了看,道,“不然点麻辣香锅吧?” 赵尤说:“我下楼去买些毛巾吧,超市应该还开着,再买些换洗的衣服。” 尹妙哉道:“没事,我这里还有没用过的毛巾,之前我妈给你买的衣服寄到我这里来了,我还没拿给你,他应该能穿。” 说完,她去储藏室翻了一些新毛巾和一套换洗衣服出来,她抱着它们到了浴室门口,说道:“筱满,毛巾和衣服,放在外面还是我让赵尤送进来?” 门里没动静,赵尤走了过去,拿开了地上的水杯,拍了拍尹妙哉,尹妙哉站到了一边去,赵尤侧过身子便往门上撞,撞了三下,门被撞开了。筱满还坐在浴缸里,尹妙哉走进去,轻声问道:“筱满?你没事吧?吕阳回家了吗?” 赵尤抓了抓头髮,把水杯拿了进来,放在洗漱台上,轻声说:“水放这里……” 尹妙哉把换洗衣服也放在了洗漱台上,走到了浴缸边。她跨进去,弯腰拍了拍筱满的肩。筱满抱住了她,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说。 赵尤要说什么,尹妙哉一看他,朝他挥了挥手,摇了摇头,赵尤退了出去。 他嘟囔着:“我联繫一下什么人吧……” 他想到了戴柔,跌跌撞撞跑进了餐厅,脚趾勐一下踢到了餐桌,他龇牙咧嘴地拿起桌上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戴柔。戴柔很快就接了电话,问道:“找我什么事?” 赵尤低头揉着脚趾,人慢慢坐到了地上去,说道:“筱满在我这里,不是,是在小尹这里,他好像不太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和谁说,我就想到了你,你们好像关系挺好的……” 戴柔说:“地址发我一下,我现在马上过来。” 她还道:“家里的刀具之类的麻烦你全都收起来。” 赵尤连声应下,一拍脑门,埋怨起了自己:“对啊,怎么没想到呢,怎么会没想到呢……”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铃声调了出来,找了个垃圾袋把厨房里的餐具刀具全都收了起来。没一会儿,戴柔的电话又来了,他忙问道:“绳子之类的也要收起来吗?” “你好歹发我个定位啊。”戴柔嘆了声气,“地址。” 第175页 “哦,对,对,我忘了……”赵尤忙把尹妙哉家的地址发过去,提着清零哐啷响的垃圾袋去了客厅,从茶几下面搜出来两把指甲刀,两个夹胡桃的夹子,一串佛珠,也全扔进了那只垃圾袋里。 浴室的方向静静的。电视里正在播黑山福利院发现一具女尸的新闻。赵尤关了电视。他抱着那只垃圾袋坐在沙发上。 他想到筱满,一下想到了很多。 他又想到泳池里那个游起泳来像鱼一样的皮肤黝黑的少年人;他想到小时候吃过一次的蓝色的泡泡糖味道的棒冰,棒冰把他的手弄得很粘,把他的舌头染成了蓝色;他想到一个闷热的夏天,他第一次看到蚂蚁搬家,一只红色的大蚂蚁举着一颗芝麻走在最前面;他想到他收到的第一套儿童百科全书,第一章 就是介绍恐龙,霸王龙,三角龙,迅勐龙,草食龙,翼龙,恐龙进化成了鸡,鸡下蛋,人吃蛋,身体摄入蛋白质;他想到红色的棒冰不是草莓味的,是棉花糖味的,很神奇,好古怪,深褐色的棒冰不是巧克力味的,是樱桃味的;他想到一个探险家要去雨林里寻找失落的黄金之都的传说,他还看过这样的一部电影,一群穿着浑身都是口袋的衣服的高鼻子蓝眼睛的白人在一个深棕色皮肤的嚮导的带领下深入雨林,渐渐地,这支探险的队伍就只剩下一个人了,雨林中响起“唰”,“唰”,“唰”的声音,像是嚮导在用弯刀清除高大的,挡路的杂草。 漫山遍野都是雾。 他还想到,那家棒冰厂商已经倒闭了;他总是看到有人往游泳池里吐口水,小便;恐龙全都灭绝了,没有人说得清缘由;黄金之城好像只是一个迷梦,根本不存在,所有的探险家都死去了。死亡安静地漂浮在雨林的上空,死神挥舞着镰刀锄草,筱满的眼睛黑黑的,像死神穿着的斗篷,筱满的影子绿油油的,像一片一片被砍倒的荒草。 他还想到萨宾·阿泽玛在地上翻了一个前滚翻,又翻了一个后滚翻。 他感觉他的心好像也在不停前滚翻,后滚翻,他有些害怕,十分紧张,他也说不清缘由,可能根本没有缘由…… 楼下电子门铃的铃声乍响,赵尤去开了门锁,出门去接戴柔。他站在电梯门前等待着,没多久电梯门就开了,戴柔风尘僕僕地走了出来,她看到赵尤,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问道:“你去扔垃圾?” 赵尤跟着往自己的右手上看,恍然摇了摇头,说:“不是,是刀具,还有一些危险的东西都在里面。” 他问戴柔:”他不会死掉吧?” “你说什么呢?”戴柔皱起了眉头,“你没事吧?” 赵尤说:“他生病了。”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戴柔往前一指:“是前面这间吧?” 赵尤点头,戴柔往前走去,赵尤跟着她,戴柔说道:“你看他平时嘻嘻哈哈的,他的性格其实比较敏感,”她挠了挠眉心,“之前的案子……” “林悯冬的案子?” “不止林悯冬的案子,他转刑侦后,我和他搭档破了几个案子,在林悯冬的案子之前我就发现了,他太容易和被害者共情了。”戴柔指了指自己,看着赵尤:“拿兇杀案来说吧,虽然都是警校教出来的,但是每个警察破案的思路都不太一样,我是比较常见的那种,作为一个第三者介入案件,收集证据,分析排查,我知道你,你比较像以兇手的视角来看待案子,他呢,他会代入被害者来分析现场的情况,林悯冬的案子之后他的失眠很严重,还会梦游,厌食,住院住了很久才调养回来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尹妙哉家门前了,戴柔瞅着那紧闭的房门沖赵尤挑了挑眉毛,说:“他不适合,也不应该再介入这次的案件了。”她问道:“他怎么在你们这里?” 赵尤看着戴柔,一摸口袋,眨了眨眼睛,小声说:“我没拿钥匙,也没拿手机。”他不好意思地颳了刮鼻樑:“不然您给小尹打个电话?拜託她过来开一下门……” 第十六章 赵尤(下) 戴柔打量赵尤的眼神更为古怪了,她敲了两下门,不多时,就听到门里面尹妙哉漫喊着:“赵尤,你去开一下门,看看是不是送外卖的,赵尤,人呢?” 赵尤小声地对着门里说:“我在外面……”他朝戴柔憨笑了两声。戴柔轻摇着头,啼笑皆非地看了看他手里的垃圾袋,又看了看他脚上的拖鞋。 尹妙哉仍在里面找他:“赵尤?人呢??赵尤?” 戴柔再次敲门,提高了嗓音,说:“赵尤在外面。” 只听咚咚咚一串脚步声靠近大门,门开了,尹妙哉瞅着赵尤,一头雾水:“你去扔垃圾?” 她一眼就看到了赵尤脚上的拖鞋:“穿着拖鞋?”她蓦地想到了什么,抬手摸了下赵尤的额头:“你没事吧?你也生病了?” 戴柔说:“对啊,他今天不是感冒了吗?” “啊?你也感冒了?我看你怎么这么不对劲呢。”尹妙哉把赵尤往屋里拽,“赶紧进来吧,是不是低烧?” 第176页 赵尤摇着头,看了看身后的戴柔,解释道:“我想来接一下戴柔,就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该联繫谁,就打了电话给她。” 戴柔往屋里望去:“他人呢?” “在洗澡。”尹妙哉说,让出一个位置,“进来说吧。” 赵尤问道:“这次是真的洗?”他突然想到:“你浴室里没有剃刀之类的东西吧?得收起来。”他看着戴柔,不放心地和她确认:“对吧,得收起来吧?” 尹妙哉拿了两双拖鞋在玄关放下:“进来说吧,” 赵尤换了双拖鞋,提着乱响的垃圾袋就往屋里走,尹妙哉拦住了他:“垃圾袋你干吗还拿进来啊?” 赵尤打开了垃圾袋给她看,尹妙哉伸着脖子一看,吞了口唾沫,没话了。戴柔关了门,脱鞋,换鞋,问尹妙哉:“他怎么在你这里啊?” 浴室的方向传来水声。赵尤走到了客厅和玄关的交界处,看了看戴柔,又看了看尹妙哉,杵着不动了,又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袋子放起来吧。”尹妙哉说。赵尤说:“不然我拿下去先放我车上吧。” 戴柔说:“等会儿我就带他走。”她又问尹妙哉:“他自己来找你的?他怎么知道你住哪里啊?” 尹妙哉挤出一个笑:“戴柔姐,您这怎么有些像审犯人啊……” 戴柔抬了下手,还是一板一眼的:“抱歉,就是好奇。” 她也挤出了一个笑,皮笑肉不笑,更像在审人了。尹妙哉挽了下长发,往厨房走去,说:“喝茶吗?”她道,“他来和我道歉的,他觉得他之前说了些让我不开心的话。” 戴柔说:“不用忙了,我去看看他,是这间吧?”指着浴室的方向,走了过去。 赵尤还站在原地,望着戴柔的背影,望着戴柔走到了浴室门前了。她敲了敲门,说:“是我,戴柔,筱满,你开一下门。” 里头的水声停下了,过了阵,门开了,戴柔进了浴室,把门关上了。 尹妙哉喊了赵尤一声:“你愣着干吗呢?” 赵尤应了声,提着垃圾袋进了厨房,问她:“要帮什么忙吗?” 尹妙哉拿过他手里的垃圾袋,走进客厅,把那袋子塞到了电视柜下面。她打开了电视,和赵尤道:“要吃感冒药吗?你过来沙发这边歇会儿吧。” 赵尤问她:“感冒药他吃了吗?” “还剩挺多的。” “他一个人洗澡没事吧?” “你没事吧?”尹妙哉蹙起眉,看着赵尤走了回来,近到他跟前了,她眯起了眼睛,拿起了手机,眼神在赵尤身上滴熘熘打转。 赵尤说:“我泡茶。” 尹妙哉指着厨房里的垃圾桶说:“有两把剃体毛的刀,我刚才出来的时候都拿出来了,扔厨房了。” 赵尤找了六个茶杯出来,放了两个回去。尹妙哉找出一罐茶叶,拧开了茶叶罐。 赵尤道:“他和戴柔关系挺好的。” 尹妙哉子把茶叶罐递给赵尤,压低了声音道:“你不会觉得他们是……” “啊?”赵尤吃了一惊,正往一只玻璃杯里加茶叶的手抖了一下,茶叶掉了些在桌上,他道:“他们是男女朋友?他不是喜欢男的的吗?” 尹妙哉拍着胸口奇道:“你一惊一乍的干吗啊,吓我一跳,不是啊,我以为你看戴柔就这么进了浴室,你怀疑他们是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就想和你说他是同性恋,你别想歪。” 赵尤拿着茶杯走到了电子保温壶边,往杯里加热水。尹妙哉这时幡然醒悟一般:“我知道了!” 赵尤瞥了她一眼,默默无言。尹妙哉兴沖沖地走到了他边上,用胳膊肘连捅了他好几下,语速飞快:“要死了赵尤,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 “什么?” “你这是老房子着火!” “我是28,不是82……”赵尤煞是无奈,泡了四杯茶,找了个木头托盘,拿去了餐桌上一一放下。 尹妙哉跟在他后面直说:“这你就错了,老房子着火指的是火势难以扑灭,和房子老不老其实没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叽叽喳喳还要再说什么,手里抓着的手机一亮,她拿起来一看,倒抽了口凉气,忙把手机送到了赵尤面前。 尹妙哉的手机屏幕上开始播一段视频。尹妙哉说道:“我们一个群友看到下午的新闻想到的,就是福利院那个女尸,他想到之前404尸体发现的时候这个兇手在网上发布过视频,就想他会不会这次也发了视频上网,我们好几个群友就在他常去的视频网站上根据发布时间,分工一个个看那些近期上传的视频,找到了这个视频。” 赵尤拿着她的手机看着视频,这段视频拍摄于夜间,画面解析度依旧不高,到处都是煳里煳涂的棕色色块,勉强能看出一个人走在野外,不时能听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在哼歌的声音,声音不太清楚,气息不稳,时断时续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约莫三十秒后,镜头摇晃着向上,拍到了一扇铁门,这时,那拍摄视频的人似乎把摄像头的闪光灯给调了出来,在一束白光的照耀下,镜头清楚地拍摄到了铁门旁一块掉了漆的木头招牌上写着的“黑山福利院”这五个字。 第177页 浴室那里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戴柔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现在走还是再歇会儿?” 尹妙哉手忙脚乱地关了视频,看了看赵尤,又看了看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赵尤会意地去拿了手机,探头和往餐桌这儿走来的戴柔打了个招唿:“坐吧,坐。” 筱满一声不响地走在戴柔身后,他换了身衣服,t恤加牛仔裤,光着脚,才洗过的头髮还在往下滴水。他右侧太阳穴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暴露无遗,像一条肉色的虫子趴在他的脸上啃着他的脸。 尹妙哉问筱满:“要不要去房间里睡一会儿?” 筱满摇头,坐在了餐桌边,双手捧住了往外冒热气的茶杯。戴柔看着他说:“歇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筱满没吭声,尹妙哉晃进了客厅,坐在了沙发上拆零食,看电视。 赵尤的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一条新微信,尹妙哉发来的:就是这个连接,你和戴柔说一声吧,别错过这个线索,别说是我给的,我和她说过我已经退出这个群了,绝对不插手这个案子了。 赵尤抬头看了看,戴柔也在餐桌边坐下了,她和筱满都不说话,一个看着茶杯,一个捧着茶杯,坐姿都很不自在。 赵尤清了下嗓子,问戴柔:“戴副,您看到这个视频了吗?网上有人发现的。” 戴柔拿出了手机,问他:“什么视频?” 尹妙哉来微信了:就说微博上有人发现的,我们一群友刚才发的微博,号召寻找目击证人。 戴柔的微信接踵而至:麻烦别在他面前提案子的事。 又一条:十年前的,现在的,都迴避一下。 再一条:什么视频?发我看看。 赵尤问尹妙哉:微博连结。 尹妙哉发来一个连结,赵尤发给戴柔。戴柔咳了声,摸出耳机戴上。 客厅里微信提示音响个没完。 筱满忽然说:“你们干吗?开手机会议,专家会诊?” 尹妙哉说:“没有啊,我看电视呢,什么手机会议?刚才是饿了么提醒我外卖出餐了。” 赵尤说:“我找奶油蛋糕保鲜秘诀,然后有个会议提醒,过会儿开晚上的例会了。”他把手机给筱满看,筱满看着他面前的蛋糕:“你不吃?” 赵尤把蛋糕推到了他面前。筱满拿起叉子就吃,他问戴柔:“那你呢?” “我真的是手机会议,我本来就在开会啊,临时出来的,你等等。”戴柔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去。 赵尤把微信提示音关了,尹妙哉的又一条微信后脚就来了:看来警察还没发现这个视频。 她问赵尤:你问问之前那些帐号的ip地址定位有什么线索没有? 她写道:不过应该也没什么线索,我们一特别厉害的黑客群友都定位不到,说这个传视频的人的网络安全意识很强,vpn挂vpn,我也搞不懂,总之就是基本没法靠ip定位。 她写:这次这个视频肯定还是那个变态发的,之前他所有帐号都被视频网站删了,视频也都下架了,他也没法自己给自己留言,搞什么预告了,这次他又搞了个新号。你看他的标题格式和之前一模一样,都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视频这种格式,而且年月日用的数字都是全角格式的,而且发布时间也都是晚上八九点。 她写:还是警察介入有用,我们之前和网站投诉了好几次他的视频包含有害信息都没用,我一把这些帐号给戴柔,网站马上就有动作了。 赵尤问筱满:“再给你加点水?” 筱满点了点头,他面前的一杯茶已经喝了大半了。新微信又来了,赵尤一看,尹妙哉发来一个翻白眼的表情,跟着是一个摊手的表情。 戴柔回进屋来了,说道:“我还有事,得走了。”她招唿筱满:“走吧,我顺路送你回去。” 尹妙哉道:“没事啊,我点的外卖马上送到了,他也还没吃饭,吃点再走吧,留在我这里睡也没事。” 筱满也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他抬头对戴柔笑了笑,“你又不是我的保姆。” 他笑得很开心,活脱脱一个正在说开玩笑的话的人会露出的表情,他又变成了一个努力想要把自己嵌入一些正常的社交关系中的模范模仿者了。他对戴柔说话的口吻颇关切:“你去忙吧。” 戴柔看了看赵尤,问他:“你们几点的会啊?” 赵尤说:“我送送你吧。” 他和戴柔一块儿出了门,这次他拿了钥匙,换了鞋。两人站在电梯前,戴柔说:“他再有什么事还要麻烦你再联繫我了。” 戴柔看着他打探道:“他和你未婚妻是……” 赵尤说:“好像是之前他和小尹说过些什么,具体我也不清楚。” “哦,这样啊,什么时候说的?他们最近都没联繫吧?” “应该没联繫吧,小尹最近要么是去红枫,要么就待在家,之前加的那些什么群都退出了,她也是一时兴起,在404被吓得不轻,没想再玩侦探游戏了。”赵尤笑着沖戴柔欠了欠身,“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还要感谢她提供那些线索给我们,视频网站的事情,要多谢她。” 第178页 “定位到那个发视频的人了吗?” “没有,技侦那里没法定位,不过也算是一个线索吧,我们会继续跟进的。”戴柔道:“不过,查案毕竟是警察的事。” “是,肯定是。”赵尤问了句:“那个女尸的身份确认了吗?” “福利院那个?” “不方便透露吧?”赵尤笑着,“我也是刚才看到晚间新闻播……” 戴柔瞥了眼电梯,电梯在十楼停了好久,她道:“和你说也没什么,明天应该就出通报了,身份确定了,一个同事认出来的,死者是一个女歌手,平时在一些饭馆舞厅里驻唱,年初在网上翻唱一首歌出了名,算是半个网红歌手?上个月签了北京一家公司,准备去北京发展,联繫到她的经纪人去了一趟她家,她的手机和钱包都在家里,室友说好几天没见到她了,但是他们平时作息就是错开的,也没当回事。” “手机还有电吗?” “没电了,筱满那个瑶池,她常去,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她以前待过一阵的福利院。” 赵尤指着尹妙哉家道:“他知道了?” 电梯终于到了顶楼了,戴柔拍了下赵尤的手臂,道:“我先走了,你是警察你应该明白的,业余人士插手案件,对调查百害无一利。”她还说,“现在不比十年前了,查案的手段,刑侦技术进步了很多,小赵,要对我们市局刑侦有信心啊。” 赵尤笑着点头:“那肯定有,肯定的。”他看着戴柔进了电梯,一直站着等到那电梯门合上才收敛了笑容,从门前走开。回到屋里,那尹妙哉坐在沙发上吃起了芒果干,看到赵尤进来,朝阳台努了努下巴。 筱满站在阳台上。 餐桌上的蛋糕都吃完了,碗碟杯子都洗过了。赵尤走进了客厅,坐在尹妙哉边上,拿了片芒果干咬了一口,尹妙哉问他:“怎么样?戴柔说什么了。” “今天发现的那具女尸,他认识。”赵尤说。 “真的是在他那里驻唱的那个露易丝啊……”尹妙哉掩住了嘴,目光一低,哀哀地道:“那他今天是够难的……换我我也崩溃了。” 赵尤看着她,尹妙哉摆了下手:“我坦白,我这几天一直住瑶池。” 赵尤说:“你睡哪里啊?” “舞池里露营啊。” 赵尤笑了出来,尹妙哉道:“我今天算是和你掏心掏肺了,不怕都和你说了吧,我还在查爱琴海杀手的事情。” “他今天怎么难了?” “各种各样的事情吧,”尹妙哉想了想,“他一直照顾的一个男孩儿离家出走了,也不知道找到没有,露易丝又出了事,还遇到一个记者,十年前跟那个案子的记者,说话阴阳怪气的,他好像不太能应付那个记者,那个记者约他做专访……”尹妙哉咽下一大口芒果干,“这事也赖我,唉,总之,他今天……”说到这里,她没再说下去,望着阳台的方向,抓住赵尤的胳膊,声音一紧:“他不会琢磨跳楼吧??” 赵尤也看着阳台了,轻轻说:“不会吧,可能他就是需要哭一哭,哭出来就释放了,就……” 尹妙哉愁眉苦脸地推搡着赵尤起来,说:“你别说这些了,你去看看啊,他要是跳楼,我怎么拦得住!” 赵尤指着自己:“他刚才和我说他想一个人待着。” 尹妙哉嫌恶地朝他直挥手:“你去看看,去看看。” 赵尤抓耳挠腮,走到阳台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会儿,筱满开了窗户,正趴在窗台上抽菸。他似乎觉察到有人正在看他了,扭头一望。 赵尤开了门,进了阳台,说:”能进来吗?” 筱满说:“你不都已经进来了吗?”他轻轻勾起嘴角,看着赵尤,问道:“你是不是还在查我?” “啊?” “我……我出来抽根烟。”赵尤支支吾吾摸起了口袋。 “你?抽菸?”筱满笑出了声音,手臂伸在窗外,抖落一些菸灰。 “对,对啊。”赵尤打了个结巴,抬起眼睛一瞄,筱满还看着他。赵尤说:“忘拿烟了。” 筱满把手里夹着的半根烟递给赵尤。赵尤接过去,抽了一口。 筱满略有些惊讶,稍稍眯了眯眼睛,嘴边还挂着轻浅的笑容,说:“你真的会抽菸……” 一些湿润厚重的风挤进来,落在了筱满的头髮上,他拨开了那些风,把垂在脸旁的湿漉漉的头髮束到耳后去,撑着脑袋斜斜站着,斜斜看着赵尤。 赵尤点了点头。他走到了筱满边上,凑在开着的窗户前抽菸。他很久没抽菸了,几口下来,觉得嘴里很辣,眼前雾蒙蒙的,肺里干燥,火星在血脉里乱窜。筱满闻上去像一棵松树,他第一次从他身上闻到这样的味道。赵尤忍不住又抽了一口烟。 筱满又点了根烟,咬着烟问赵尤:“你那个604案怎么样了?我是你的外聘顾问,能打听吧?” “还没和专案组合併。”赵尤直截了当。 筱满笑得更起劲了:“好,好,行,行。”他说,“你也别费劲到处查我的事情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有什么想问的,有什么感兴趣的就直接问我吧。”他拍了拍赵尤,注视着他说:“你是不是对我十年前查案的事情很感兴趣,觉得……”他伸出尾指挠了挠眉心,一挑眉:“很有意思?” 第179页 赵尤犯难了:“你这个提议听上去有些像审讯的形式,我不太喜欢审人……”他道,“你想让我利用我的职务之便帮你查什么?” 筱满拍了下窗台,朗声笑了,说:“我可真喜欢和你说话,不费劲。” “福利院女尸的案子?因为你认识被害人,想自己查?你不相信戴柔的办案效率?不相信她能破案?” “我有一些问题想亲自问这个兇手。” “想问他和林悯冬是什么关系?想问他是不是当年林悯冬的同伙?” 筱满笑着伸长了手臂,他手里夹着的烟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他靠在自己的臂腕上,轻轻说:“我又有些讨厌和你说话了。” “好啊。”赵尤说,“我愿意帮你。”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筱满哈哈大笑:“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尤说:“我愿意帮你。” “我看得出来,你对这个案子也很感兴趣,但是苦于没办法插手,你早就跃跃欲试了吧?我可以提供给你很多信息,关于十年前的案子,我都记得,每一件疑似案件我也都记得,你不感兴趣吗,冷血警探?” 赵尤说:“你不用说这些我也愿意帮你的。”他也注视着筱满,目不转睛:“我刚才以为你会死掉。” 他对他说:“你不想笑也可以不笑……” 筱满立即扮了个哭脸:“那我就又要被关进医院去了。” “哦。”赵尤低下了头,抚了下窗台上的灰尘,抽菸。 筱满问道:“青市说书人,能追踪到他的身份吗?” “这个人戴柔肯定已经在关注了,我不在专案组,如果冒然去找刑技打听这个人会引起怀疑吧,戴柔不想你插手案子,你知道的吧?” “明白。”筱满说,“青市说书人最近都在讲08年的案子,且都是按照尸体被发现,被媒体报导的时间顺序,11号更新的是耀庭案,12号,也就是今天,更新的是理工大学女生案,按照这个顺序,明天应该轮到红木街道案了,而且他每次更新都会放出发现尸体的现场的照片,给大家看看那些地方现在是什么样,11号这张耀庭20栋外面拍的照片,根据照片里的环境,天色,建筑外墙的情况,周围路人的装扮,还有他回答网友关于照片拍摄时间的说法,我推测就是11号傍晚时他拍的,我感觉我们明天可以去红木街道现场碰碰运气,或者私信他,说我们有关于案件的爆料。” 筱满说:“我的帐号是刚申请的,而且之前私信了他问过他一个问题,没回復,可能因为帐号的级别太低直接被他忽视了。” “我没必答的帐号啊。” 这时,尹妙哉敲了下隔着阳台和客厅的窗户,问道:“外卖到了,你们吃不吃啊?” 赵尤打开了窗户问她:“你有必答的帐号吗?级别高吗?” 筱满笑着凑到他边上,说:“我记得你是二十级的‘有问必答’答主吧。” 第十七章 筱满(上) 筱满下了车,走到女子监狱门口,抬头,抬手,微笑,轻轻挥动手腕,和拿着一个档案夹从监狱大门边上的一扇小门里走出来的张惠芬打了个招唿。 “惠芬姐。”他热络地喊道,仍然带着些鼻音。 张惠芬同他点头致意,脸上浮现出稍显尴尬的笑意。她理了理灰白的头髮,往旁边觑了一眼。站在那扇小门边上的吕阳低着头走开了。这个没精打采的大男孩儿往一辆白色的丰田轿车边走去。 张峭从那辆车上探出了半个身子,拍了下车门,喊了声:“惠芬姐,这里。” 吕阳上了张峭的车。 筱满上前问张惠芬:“我能和吕阳说几句话吗?” 两人也往那辆白色丰田停着的地方走去。筱满露出讨好的笑容:“不然上完这个学期吧,马上就暑假了,也没几天了,您也正好处理一下舞厅的过户手续之类的。” 张惠芬说:“我打算后天就走,嘱咐张律师帮我买好火车票了,手续过会儿就和徐姐去办。” 筱满笑着附和:“都安排好了,那就好,就好。”他把双手插进了口袋里,静了半晌,又问:“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 张惠芬驻足,他们已经走到丰田车前了,她开了车门,伸出双手握住筱满的手,眼里泪光闪闪,情深意切地上下摇晃起了他的手:“真的谢谢你筱警官,我知道你是为了阳阳好,但是……高考也不一定是唯一的出路,对吧?孩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等我们在老家安顿好了,随时欢迎你来玩。” 这话说到中间时,张惠芬已经哭了起来,筱满被她哭得心里发软,喉咙愈发得紧,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拍着她的手背安抚她。 吕阳坐在靠近另一侧车门的位置。别着脸,看着窗外。 张惠芬哭哭啼啼地上了车,关了门,筱满弯下腰敲了敲窗户,喊了吕阳一声。车窗放下来了,筱满和吕阳挥了下手,笑意满满:“你的号码我存了,哪天要是喝多了我打你电话,你别不接啊。” 张惠芬缓过来些了,拍了拍吕阳搭在腿上的手:“阳阳,和筱满叔叔说声再见吧。” 第180页 吕阳还是不看筱满,谁也不看。张峭从前面往后看了过来,问筱满:“你又是公交车来的啊?送你回市区吧。” 筱满说:“我一个朋友送我来的。”他往身后指了指。 “哦,哦,那个女朋友。” “不是……”筱满抓了抓头髮,“对了,惠芬姐,您过会儿要是去舞厅收拾东西,看到楼上房间里有什么眼生的东西,您就扔了吧,我该带走的都带走了。”他笑着拍了两下胸脯,声音响亮:“大家放心,我有地方住。” 吕阳的手掌勐一缩,攥紧了裤子,转过头怨恨地瞪着筱满,恶声恶气地说道:“你别打电话给我,我算你什么人啊,我就是你用来调剂心情养的宠物,你的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就只会让我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就是想看我被人笑话,我去乡下修车就不会有人笑话我了!” 他抱着胳膊,侧过身子,完全把背对着筱满。 张惠芬抱歉地和筱满打了个手势,张峭清清嗓子,调试起了冷气风力。筱满还是笑着,咬了咬下唇,道:“那我先走了啊。” 张峭和他话别,张惠芬又握了握他的手,筱满目送着他们离开,转身回到了赵尤的车边,上了车。 赵尤正用一张泛黄的外卖菜单摺纸飞机,看到筱满上来,把折好的飞机架在了方向盘后头,松开了手剎。 筱满拿出手机看了眼,唉声嘆气:“尹老师说那个说书人还是没回,她20级的号他都不搭理,万一真有什么爆料,他岂不是错过了……”他用手机敲打着下巴,揣测道:“还是他笃信别人的料肯定没他掌握的齐全?” 赵尤耸了耸肩,开车,没接话茬。筱满问他:“小赵,你觉得这个说书人怎么会对当年那些案子的细节知道得那么多?” 赵尤说:“哪个记者的号吧,当年收集了很多资料,写好了新闻稿,却没能发出来,十年过去了,估计他不干记者了,没约束了,趁这次案件就放在网上了,说不定过阵子就看到他出书了。” “小灰给你看那个草稿了?” 赵尤说:“你怀疑说书人是晚报的刑天翔?” 筱满摇着头,不太确定:“我怀疑过他,可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像会把这些情报放到网上去博眼球,蹭热度的人,而且如果这个说书人真的是为了热度,那他为什么不分析分析近期的案子?” 赵尤看了筱满一眼,笑眯眯地说:“十年前刑天翔没少缠着你和戴柔,还有当时专案组的那些同事吧?” 筱满也微微笑了笑,话锋一转:“你才值完夜班吧,真的不用睡会儿?” “刚才眯了会儿。” “刚才?就我下车的时候?”筱满笑得很开心:“你是哪路神仙啊?都不用睡觉的啊?” 赵尤挠挠脸颊,吞吞吐吐:“开会的时候也睡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那你也是神仙啊,都不用吃东西的。” 筱满点头:“对啊,我们是两个神仙查案,这要不在一个星期里破案,回去天庭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赵尤苦着脸说:“包公是在阴曹地府当阎王的啊。” 筱满大笑,连连摇头,他往窗外望去,竖起胳膊,单手撑着一边脸颊,打了个哈欠。赵尤说:“你要是困了就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筱满忙瞪大了眼睛:“不行,我得看着你开车,你要是疲劳驾驶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两个在路上都交代了,那我冤死了,那我真是要下地府去见包大人了,我还不想现在就死。” 赵尤闻言,似是如释重负。筱满伸长手臂,一把抓过他放在方向盘后头的纸飞机,开了窗,往那纸飞机尖尖的头部哈了两口气,一掷,纸飞机飞出了窗外。他的目光追随着飞机飞行的弧线,日光刺目,他很快就看不到那淡黄色的飞机了。 赵尤说:“上天庭去报信了。” 筱满作了个敲锣打鼓的姿势:“噹噹当,破案在即!” 他笑着把手伸出窗外抓风。赵尤又说:“其实逃避过去也不是什么坏事。” 筱满趴在窗边。他们正驶过一排全是卖贵阳牛肉粉的店铺,家家都挂着“正宗”“地道”的招牌,筱满拍了下车门:“赵医生,饿死了,吃点东西吧。” 两人挑了一家门口挂着红灯笼,兼卖土豆肉饼的小店,一人要了一碗牛肉粉,赵尤还要了个土豆肉饼。筱满喝冰可乐。他吃了小半碗,喝了小半瓶可乐就开始抽菸。赵尤看了看他,筱满把碗里的牛肉挑出来给他。赵尤吃完了自己碗里的汤粉,把筱满剩下的半碗也吃了。他喝他没喝完的可乐。 吃完,喝完,赵尤摸出手帕擦了擦嘴。筱满递烟给他,赵尤拿过去,抽了两口,把手帕递给他。筱满也擦了擦手和嘴,两人起身走了。 他们到红木街道时,正碰上早高峰,上学的,上班的,骑自行车,电瓶车的,开车的,在窄窄一条红木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路边根本没法停车,赵尤不得不把车停在了两条街外的万达广场的地下停车场。他和筱满往回走,到了红木街道和文明路的交叉口,筱满指着挂在一间干果店屋檐下的一块红木街道1号的门牌,介绍道:“红木街道两边都是民国建筑,单行,1号是报社,对面12号是万年好丝绸庄,30号是红木小学,去年搬了。 第181页 “街不长,走路半个小时就走完了,往前接着的是万国路。统一楼高五楼,一楼商铺,再往上都是民居,06年的时候拆除过一片顶楼的违规建筑,07年整条街道外墙维护,好几户老房子被列为歷史文化建筑。” 赵尤避让开一辆开上了人行道,并且还是逆向行驶的电瓶车,道:“往东开半个小时就是金融商圈,往西走两站路就是老城,附近电影院,美术馆,咖啡馆,清吧很多,老房子内部大多翻新过了,在商圈上班的白领,老外都喜欢租这里。” 筱满指了周围一圈,道:“那是现在,08年的时候楼下这些手沖咖啡,奶茶店,轻食店都还没开出来呢,金融区那两幢楼还没盖起来,楼下都还是卖十块钱一双的布鞋的,还有什么炒货店,毛线店,杂货铺子,民房老旧,内部没有独立卫生间,住的要么是老青市人要么是在老城步行街的一些商铺打工的年轻男性,炒菜都在楼道上,衣服晾在天台,鸽子笼子边上种菜,我们走访住户的时候发现,一间屋隔出五个房间很常见,人又多又杂,女性住户占比只有百分之五。” 赵尤抬头看了眼,筱满指着他望着的方向,那是一间独立书店,门口就能看到两个监控摄像头,一个对着街上,一个对着店里。筱满道:“以前也没有这么多探头,只有一头一尾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面有探头。” 他接着道:“25号304住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先生今秋,妻子张桂芳,两人都是高中老师,被害时一个66,一个65,有一个儿子,在上海一家科技公司做市场营销的,两人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08年6月17号,但是死亡时间应该远远早于17号。 “6月8号的时候,老夫妻原定要去参加他们侄女的婚礼,六点半晚宴开始,两人并没现身,但是因为之前借钱还钱的财务纠纷,老夫妻和侄女本就有点矛盾,大概有两年没来往了,那次侄女发请柬给他们,类似示好吧,老夫妻没去,她也没多想,以为老人家还在生之前她借钱不还的气。 “他们的儿子呢,因为借钱不还的事情和这个侄女关系很僵,他也收到了婚宴的邀请,当时就和其他亲戚表示,不还钱就算了,还想用结婚骗他给礼金,他不去。而且他一直在上海工作,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和父母一个星期通一次电话,据他说,父母退休之后经常出去游山玩水,属于比较逍遥自在的人,之前就有几次他们出去爬山,没提前和他说,山里没信号,他联繫不上人,还报过一次警,我们查了,确实有这么个报警记录,所以那次他周末打电话回家,父母没接,他打他们手机,没联繫上人,以为他们又出去玩儿了,他也没当回事。” 赵尤一言不发地听着,看了眼路边的禁停标志,筱满说:“现在路边只有每天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五点能停车,以前这里的住户没那么多车,没那么热闹,车子路边能随便停,没划车位,没人收钱,先到先得,不少去老城逛街的人也喜欢把车停在这里,一停就是一整天的情况不在少数。” 赵尤点了点头,筱满继续说:“我们推断8号时今老先生夫妻已经遇害,鑑于8号早上10点时28号楼下水果店店主见过张阿姨,推断兇手作案时间应该是中午11点以后,08年6月8号正好是星期日,我们走访了周围邻居,上午体育台重播欧洲杯小组赛,接下来几乎一整天都在重播世界盃,欧洲杯的精彩赛事,加上天热,不少人都待在家里,闭门不出,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合租在一起的都一起看球,没人注意到楼上楼下有什么动静。“ 筱满又说:“10号的时候有邻居反应觉得楼里有股怪味道,不过因为是老房子,一到夏天水管经常有怪味,也没什么人在意,17号,今老先生的儿子从上海回家,发现尸体,他也闻到了怪味道,但是不是从尸体身上发出来的,是从堆积在厕所马桶里,已经腐烂的内脏器官发出来的,兇手离开前把马桶盖盖上了。” 赵尤道:“这一次的兇手防腐尸体的手段会让尸体有一种特别的臭味,很酸。” 筱满说:“可能是醋放多了。” 两人这就走到25号了,迎面就是条暗暗的走廊。筱满指着面前的水泥边框说:“只有这个出入口,没有后门,08年出事后,居委会来安过一次防盗门,后来有个住户觉得停放电瓶车不方便,自作主张拆了。” 赵尤摸了摸水泥墙上的铁锈痕迹,走到了街上,仰头看了看,忽而擦了下脸。筱满说:“家家户户都有空调,夏天附近电器保修的频率很高,假扮成修空调,修冰箱的,修电路的,随便进出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赵尤回了进来,进了那走道,找到楼梯,往上走了一层。筱满跟着他,不时有人从他们边上急匆匆地经过,没人往他们身上多看一眼。筱满喊了赵尤一声:“我爱我家的小赵,你去哪里啊?你三楼看房啊?” 他指着楼下道:“青市说书人喜欢拍建筑外部的照片。” 赵尤回头说:“爱屋的小张,那我们先下去吧。” 两人便去了马路对面的一间咖啡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筱满要了杯冰咖啡,赵尤认真研究菜单,嘱咐服务生过会儿再来。 筱满说:“房子已经卖了,儿子现在在上海落了户。”他指着外头,视线往上,数了数:“那里,防盗窗后头,贴着紫色窗玻璃纸的那间。” 第182页 赵尤跟着瞄了一眼,喊来服务员,疑惑地询问:“蓝莓芝士蛋糕和蓝莓奶酪蛋糕有什么区别,图片看上去一样啊,英文写的也是一样的啊。” “哦,奶酪蛋糕就是呢,会比较偏日式芝士蛋糕的口感一些,是比较松软一些的口感。” “哦,那……”赵尤想了想,“两个都要吧,再加一杯大吉岭。” 筱满看着赵尤,赵尤抬起头,也看着他。他笑了一下,筱满没来由地想笑,饮料和蛋糕上桌,赵尤慢条斯理地吃蛋糕,喝茶,不时往外看一眼。筱满侧着身子坐着,盯着25号。 早高峰过去,不少送快递的频繁出入25号。 赵尤忽然问:“室内是不是没有打斗的痕迹?” 筱满便接着说案情:“兇手在体格上完全压制了这对老夫妻,当时就判断一定是成年男性,不排除团体作案的可能,01年的復兴书院案,建档时甚至怀疑是人体器官走私,只是后来经过法医比对,在现场找到的脏器确定就是死者的才排除了这个可能。 “我们在304的厨房,靠近冰箱的一面墙壁上发现了喷溅式血迹,还在厨房里的一把水果刀上检测到了今老先生的血液样本,刀具上没有指纹,老先生夫妻俩的尸体没穿衣服,仰面平躺在床上,解剖张阿姨的尸体后,法医判断她是溺水窒息。” 赵尤吃着蛋糕问:“女死者有挣扎的痕迹吗,你还记得吗?” 筱满道:“指甲像是新修剪过的。” 他瞥见墙上的禁止吸菸的标志,喝了一大口冰咖啡,赵尤说:“去外面坐吧。” 两人便拿着吃的喝的坐在了外面的木头长椅上,椅子边撑着一把巨大的红色洋伞,筱满点了根烟,道:“林悯冬杀人的特色,一,会对尸体进行防腐,挖出内脏器官,并将器官留在现场。” “为了误导法医,通过掩饰尸体的死亡时间,达到隐藏行踪的目的还是他心理病态?” 筱满看着赵尤:“二,发现尸体的现场要么是被害人的家,要么是他们租住的地方,被害人都没有合租的对象,且发现尸体的现场通常都是第一现场。” “除了孔亭被害案。” “三,除了孔亭案,杀人兇器都是被害人家中的物品,25号304的水果刀,经今先生的儿子确认是家中的物品,而且他不会特意清洗这些兇器。” “四……”筱满喉咙干得厉害,喝完了杯里的咖啡,又喝了大半杯水,抽了口烟,咬着指甲道,四下乱瞄,说着:“他会修补……” 赵尤说:“你的意思是……” 筱满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25号前,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长袖卫衣,到膝盖的裤子,正举着手机对着25号楼上拍着什么,筱满拍了下桌子:“就是他!” 赵尤扭头望去,筱满已经从座位上弹起来了:“我11号在耀庭见过他!就是他在花架下对着604拍照!” 赵尤赶忙喊了服务员买单,拿着那块没吃完的蓝莓奶酪蛋糕往街上走。筱满一瞅他,赵尤眨着眼睛咬蛋糕:“别浪费啊。” 那奶酪蛋糕太软了,在他说话时掉了一块下来,筱满接住了,塞进嘴里,一抹嘴,声音一紧,说:“跟。” 那年轻男人这时已经收起了手机,双手揣在卫衣兜里往东走去了。 筱满和赵尤隔着马路跟着他。 筱满百思不得其解:“看他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十年前那也应该还很小,如果他是青市说书人,那应该不是同伙,他也没亲戚,不可能是亲戚的孩子,那这个人到底上哪里知道那么多的……” “可能他是帮人跑腿的。” “有可能,青市说书人很可能是89年出生的。” 赵尤往前努了努下巴,筱满循着他的视线张望了眼,那年轻男人进了一家甜品店。筱满便要过马路,赵尤却一把拉住了他,转身靠着一棵树站着,悄声说:“刑天翔。” 筱满立刻也躲在了那棵树后,小心地探出半个身子,果真看到刑天翔从街的另一头过来,穿过马路,也进了那家甜品店。 筱满说:“难道真的是刑天翔给他的消息?他们认识?那刑天翔是出于什么目的……” 刑天翔很快就从甜品店里出来了,筱满的目光一直跟着他,刑天翔行色匆忙,看上去并没发现他和赵尤。他也没走多远,过了马路,就钻进了一家便利店。筱满拉着赵尤躲进了身后的一间花店里。他密切关注着对面甜品店里的动静,不时看一看刑天翔进的那家便利店的方向。透过甜品店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年轻男人还在店里,似乎正在和柜檯里的服务员交涉着什么。刑天翔没有再在街上出现了。 “两位……是要买花吗?”一个女声怯生生地问道。 筱满仍然紧盯着外头,敷衍道:“啊,嗯,我们随便看看。” 赵尤问他:“你喜欢什么花?” 筱满道:“他出来了。” 那年轻男人出了甜品店,手里多了个大信封,他站在马路边看那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手机打字。赵尤说:“玫瑰花吧。” 第183页 “玫瑰是吗?这是我们新到的麝香玫瑰,味道特别好闻,您闻闻,是送女朋友吗?需要祝福卡片吗?您喜欢什么款式的?这款粉色的和这款玫瑰的颜色特别搭。” 年轻男人似乎对信封里的东西很满意,露出了个笑脸,拦了辆计程车,上了车,计程车往西开。筱满朝便利店看去,只见刑天翔匆忙跑出了便利店,往东跑。 不一会儿,刑天翔的车自东往西,驶过花店门口。 筱满说:“走。”扭头一看,赵尤正在花店柜檯那里付钱。筱满气笑了,只好自己跑了出去,拦了辆车。他上了车,赵尤捧着一大束粉白相间的玫瑰也挤了上来。 司机问他们:“去哪儿啊?” 赵尤把花塞给了筱满,花香逼人,筱满打了个喷嚏,费劲地把手从玫瑰花里伸出来,指着前面才要说话,又是一个喷嚏。 赵尤和司机出示了警官证,道:“警察办案,麻烦跟着前面那辆789尾号的桑塔纳计程车。” 第十七章 筱满(中) 司机听了,加足马力,奋起直追。筱满拍了下司机,叮嘱道:“师傅,也别跟太紧。” 转眼出了红木街道,上了万国路,这是条三车道的宽阔马路,他们跟着789不近不远地又开了一阵,筱满往外一瞥,发现他们这辆计程车不知不觉竟和刑天翔的车并排开在了一块儿,距离非常近,刑天翔在车上一手握着方向盘,嘴里叼着烟,皱鼻子皱脸的,烦闷苦恼着什么的模样清晰可见。 筱满赶忙往座位上滑下去些,用花挡住了车窗,还拽了拽赵尤,赵尤也跟着往下滑下去些,两人近乎是弯着长腿躺在后排了。赵尤机灵,观察了番就明白了筱满的意思,就和司机道:“师傅,我们还有一个同事,刚才微信和我说您开太快了,险些跟不上,麻烦您看着些,就是那辆蓝色大众,牌照k56打头的,我们两辆车一块儿行动的,最好别分太开。” 司机瞅了眼外头:“好嘞,二位放心,我开了二十三年车了,包准给你跟着前面的,不落下边上的。”他问道,“你们这办什么案子呢?出动这么多人啊?不会是那什么什么木乃伊案吧?听说兇手是个神经病!这神经病判不了刑吧?”司机拍打着方向盘,侃侃而谈:“要我说这神经病要么是天生的,要么是后天被人给逼出来的,这要是天生的那他也没辙啊,你们说是吧?” 赵尤陪着笑说:“那是市局专案组的案子,我们可够不上,我们是派出所跑网络信息犯罪的。” 筱满小声问赵尤:“你买花干吗?” 赵尤小声回他:“我看这花开得挺好的,”他看着他:“你不会对玫瑰花过敏吧?” 筱满摇了摇头,稍直起身又往窗外看了看,说:“老刑还跟着789呢。” 赵尤迅速往外望了眼,说:“不认识?” “说不好。”筱满说,“没见这老豺狼露出那种表情过,一定有问题。” 赵尤便没声了,两人都不说话了,这计程车司机的车技确实不赖,他们这车不光没跟丢789,还兼顾着和刑天翔保持着两个车位左右的位置。如此追踪了一路,眼瞅着789停在了海天盛景小区门口,筱满示意计程车停下,隔着五十来米,他看着那年轻男人下了车走进了小区。刑天翔的车从他们边上慢慢开过去,等到那年轻男人的背影被小区里那些高大的楼房所投下的阴影吞没,刑天翔的车开到了海天盛景的一道电子闸门前。他放下车窗,伸出手在闸门边上设的一个感应器前唰了下一张卡,电子闸门打开了。他驱车进了小区。 筱满和赵尤下了车,两人快步往海天盛景的门口走去。筱满心里的疑虑更重了,他没想到:“他住这里。” 赵尤点了点头,加快了步伐。进了小区,筱满定睛一找,只见那穿卫衣的年轻男人正站在一只快递柜前取快递,四下没看到刑天翔的车,也没见他的踪影,快递柜后头就是一个地下停车场的入口。筱满和赵尤交换了个眼色,赵尤进了门卫室,回了他一个了个打电话的动作,筱满拿着花继续跟踪那个取了两个快递包裹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悠哉游哉地进了16幢,开了电子门,眼看门要关上了,筱满喊着:“等等,等等,花店送花的!” 年轻男人给他留了道门,筱满说着“谢谢”和他一块儿进了楼。两人一起等电梯。电梯到了,年轻男人先进去,筱满嘀咕着摸出手机:“这送到几楼啊……” 年轻男人按了17楼,筱满装模作样地滑手机,按了16楼。 电梯门缓缓合上。 到了16楼,筱满出了电梯,找到楼梯间,一步跨两个台阶,赶紧往楼上跑去,赶到了17楼,他躲在楼道里,气喘吁吁地往外张望,只见那年轻男人恰好出了电梯了,往左拐去,站在了1701的防盗门前。门里传来清脆的犬吠。 赵尤的电话来了,筱满接起来便听赵尤道:“刑天翔就住这里。” 筱满吞咽着唾沫,试图平復过于急促的唿吸,很想赶紧报出自己所在的楼号,不等他说出口,赵尤道:“16幢1701。” 筱满道:“你过来16幢这里吧,我在楼梯间。” 那年轻男人这时摸出钥匙开了防盗门,又开了里头的门,进了1701。筱满揉了揉眼睛,擦了把汗,约莫五分钟后,刑天翔从电梯里出来了,也走到了1701门前。他站在防盗门前,也摸出了钥匙,却踌躇了起来,门里的狗又开始叫了,似是叫得他心烦,他抓了抓头髮,想了又想,摇着头转身搭电梯走了。筱满走过去看了眼,电梯往楼下去。 第184页 这时,他身后的楼道间传来阵阵脚步声,筱满转身一看,赵尤上来了,走到了他边上。他出了一脑门的汗,t恤衣领上也是湿了一圈。 “你从一楼爬上来的?” “电梯进出可能遇到刑天翔。”赵尤往外一指,说,“那男的呢?” “进了1701。” 赵尤擦了擦汗,说:“16幢1701?” 筱满点头:“刑天翔刚才来了,站在门口,想进门,没进,又走了。”他仔细一回忆:”你别说,他们两个长得还……” 他话还没说完,赵尤就往1701走去了。筱满忙喊他:“你干吗?” 赵尤径直走到了1701门口,抬手就敲门。门里的狗狂叫,好一阵,那防盗门后的那扇门才开了。门里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围裙,抱着一条吉娃娃,纳闷地问道:“谁啊?找谁?” 吉娃娃犟着脖子沖赵尤龇牙,嘴里发出压抑的低吼。 筱满赶紧跟过去,赵尤笑着问:“老刑在吗?我们听说他工伤了,还以为他请假在家休息了,正好我们办事路过这里,就买了束花想上来慰问慰问。” 筱满附和道:“对,对,听说是被辣椒水弄的。” “报社的?怎么没见过?”女人眉头紧皱,一脸的不痛快,鼻子里出气:“老刑?他一天在家有没有三个小时?你们在报社多关心关心他不就成了,还找上门来了?谁告诉你们他住这儿的啊?他喝多了的时候说的?” 赵尤不急不忙地出示了证件:“您误会了,我们是市局刑侦的,一直承蒙老刑关照了。” 筱满配合地递上手里那一大束玫瑰花:“他不在啊,那这花您收下吧。” 女人看了看警官证,又看了看那鲜花,抚着吉娃娃的背,那吉娃娃逐渐放松,不叫了,张着嘴巴哈哈地吐气,女人的神情稍显舒缓,开了防盗门,说:“进来坐会儿吧,两位警官也有心了。” 筱满和赵尤客客气气地进了1701,他站在玄关迅速看了屋里一圈,厨房炉灶上一只蒸锅正腾腾地往外冒热气,客厅里开着电视,他往里走了些,看到屋里两室的结构,一间朝南的房间房门紧闭,客厅一角放着一张电脑桌,桌子下面堆满了纸箱,十来寸的电脑屏幕被好多本书和档案夹挤在中间。 “我给老刑打个电话吧,他这会儿中午应该有空。”女人拿出了手机打电话,看着赵尤和筱满问道:“吃午饭了吗?随便吃点?” 电话大约没通,她又低头髮了条微信语音,说:“有两个警察来看你,在家。” 筱满把花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道:“您在附近上班?” 赵尤说:“有花瓶吗?我把花放起来吧。” 女人摆了摆手,放下了吉娃娃,吉娃娃立即窜到了赵尤脚边,围着他转了一圈,耳朵往后一飞,发出“嘤”的一声,跑去绕着筱满乱嗅着打起了转,尾巴乱摇。女人问道:“喝点什么?” “老刑要是没空回来,我们这也就走了。”筱满说,蹲下了逗狗,“这是吉娃娃吧?” 赵尤说:“茶就好了。” 他也蹲下了逗吉娃娃,吉娃娃避开了他的手,躲到了筱满的裤腿后头。赵尤和筱满的目光交汇,同时望向了那房门紧闭的南屋。女人在厨房泡茶。 “您家就您一个人啊?”筱满问道。 赵尤抬头一看,说:“这电视边上的柜子里那个花瓶能用吧?我帮您把花插起来吧。” 女人拿着两杯茶出来了,把茶杯放在了茶几上,抱起那放在茶几上的花束,低着头拆纸包装,笑了笑,轻声道:“儿子在家。” 女人说:“我回来给他做饭的,做完还得回去上班,就附近的六方商场。” 赵尤伸手又要去摸吉娃娃的脑袋,吉娃娃往后退,筱满捞起了吉娃娃,摸着它的脑袋,问女人:“有名字吗?多大了啊?” 女人说:“吉祥。”她朝吉娃娃发出嘬嘬两声,这吉祥便挣开了筱满的怀抱,摇着尾巴跑到了女人脚边,亲昵地舔她的脚踝,女人笑得很开心,从客厅的柜子里找了个花瓶,拿着花和花瓶去了厨房。吉祥跟在她屁股后头。女人在厨房和吉祥说起了话:“吉祥,喊哥哥吃饭啦,去,去喊哥哥吃饭。” 那小狗便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走到了南屋前,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用前爪扒拉起了关着的房门。 女人把插上了花的花瓶放在了餐桌上,招唿赵尤和筱满:“就在这儿吃午饭吧,我再给你们下点饺子,再炒个青菜吧。” 她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个木头托盘出来了,托盘里面有几个白面馒头,一小碗丝瓜炒蛋和一小碗红烧肉,还有一大瓶雪碧。 女人走到南屋前,敲了两下门,把托盘放在了地上,抱起吉祥走开了。 赵尤连声说:“那就不客气了,饺子好,饺子好,您自己包的?什么馅儿的啊?” 女人笑着回道:“酸菜肉的。” 赵尤连连点头,不一会儿,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开了起来,女人关上了厨房的门。赵尤和筱满晃去了南屋前,两人一人一边贴在门框两侧,赵尤用力拍门。门开了,那穿卫衣的年轻男人嘟囔着:“烦死了!!叫魂呢!”出来了。他的脖子上挂着个耳机,弯下腰便要去拿那木头托盘。 第185页 赵尤一把抓住他的头髮,推着他的脑袋把他推进了屋,筱满接过年轻男人手里左右摇晃的托盘跟着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屋里很暗,窗帘拉得密不透缝,迎面就是四台呈田字挂在墙上的二十来寸的显示器。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墙上能看到一些乐队的海报,屋里还有许多书柜,柜子里不是游戏机就是编程书,地上放着不少快递纸盒,那四台显示器下有一张电脑桌,桌上堆了许多数据线和一些黑咕隆咚的小玩意儿,还放着十来部手机,里面有不少旧款的诺基亚。 “你们谁啊?!”年轻男人从赵尤手下挣开,怒气沖沖地指着他和筱满:“什么人啊!” 那墙上的一台显示器上的电脑微信界面闪了下,赵尤瞥了眼,问他:“猪吉祥,你的微信号叫这个?” 年轻男人转身把所有屏幕都关了,理直气壮地叱道:“你们什么人!我报警了啊!你们擅闯民宅!” 赵尤出示了下证件,年轻男人哑火了,可转瞬他又跺脚大喊大叫了起来:“假冒警察你知道要判多少年嘛!” 赵尤在他的电脑椅上坐下了,从桌上翻出一盒口香糖,随便一指,说:“这些是窃听器,跟踪器吧?”他摸出一颗口香糖塞进嘴里,嚼了两下,说:“侵犯公民隐私几年起步你知道吗?” 年轻男人坐在了床上,冷笑了下:“说吧,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就青市市局那几个搞网路技术的没这个本事。” 筱满把托盘放在了电脑桌上,问他:“你是刑天翔的儿子?” “关你屁事!”年轻男人瞅着筱满,上上下下将他好一番打量,登时火冒三丈,唾沫乱飞:“你他妈不是送花的吗?”他掏了下口袋,什么都没掏出来,气急败坏地拍打着床单,瞥着电脑桌说:“你们这是不是钓鱼执法啊?我要曝光你们!” 赵尤单手托腮看着年轻男人,用木头托盘压住了那些手机。筱满笑了笑:“没有,我真是来给你爸送花的。” 年轻男人这时想到了什么,起身喊着“妈”往门口走去。筱满说:“有事就喊妈解决是吧?” 年轻男人的眼皮一跳,靠着一只柜子站着,恨恨地盯着筱满,一昂脖子,仿佛马上要上刑场英勇就义一般:“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赵尤哑然失笑:“没什么严重……” 筱满说:“问你点事,你是不是就是……” 他话到这里,外头的吉祥又是一顿狂吠,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敲这南屋的门了,那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位警官在里面吗?” 刑天翔的声音跟着传来:“到底什么警官?你让开,我进去看看。” 年轻男人一看那门,悻悻地从门后走开,又坐到了床上去,抱着个抱枕,一言不发。 门开了。刑天翔一手提着个外卖袋,一手抓着门把手站在门口,他显然没料到会在门后看到筱满和赵尤,怔在了原地。女人站在他边上说:“就是他们两个啊,说是知道你工伤,来看你的,“女人笑着看赵尤和筱满,“他也没接电话,没回我信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真是巧了,“女人也对坐在床上的年轻男人笑,“小靖,看你爸买了什么回来了,你最爱吃的小龙虾,快洗洗手,出来吃吧,大家一起吃吧。” 赵尤伸长腿,笑着说:“小靖,还不快出去吃龙虾。” 筱满也笑:“你先吃,我们和你爸聊聊。” 刑天翔此时回过神来了,把外卖袋子塞给女人,搓着手说:“你和儿子先吃,我们聊聊。” 女人说:“那去客厅聊好了啊……” “哎呀,你去弄你的菜去!”刑天翔“砰”的关上了门。 小靖看了看刑天翔,又看了看筱满和赵尤,捧着脸,目光落在了地板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拧着枕头的一个尖角。 筱满看着小靖便问:“青市说书人?” 刑天翔摆了下手,大方承认:“这事儿是我指使的,青市说书人是我的号,我们在家里共用一个ip。” 小靖翻了个白眼:“你傻啊,他们怎么可能是查ip查到我的。” 筱满朝小靖抬了抬下巴:“信封呢,拿出来吧。” 刑天翔还在装傻:“什么信封?” 筱满看着刑天翔:“问你儿子啊,他在甜品店里拿了什么信封,信封里装了什么他看了那么高兴。” 小靖哼了一声。赵尤忽然敲了下桌子,滑着电脑椅到了小靖跟前,一拍他:“我想起来了,猪吉祥,搜索小分队里那个吉娃娃的头像。”赵尤道,“你不会是那个微信群组里的那个黑客吧?” “我们这叫白帽黑客。”小靖咕哝道,他挤着眼睛瞄着赵尤:“不对啊,警察掌握的应该也就是9号的时候群组成员的名单,我那时候还没加入呢,你怎么知道我在那个微信群里的?” 赵尤摸出手机给他看,小靖的眼睛一下大了,眼里放光:“你认识师太??” 筱满说:“你在网上说的那些事,那些办案细节,那些资料都是你黑来的?” 第186页 小靖嗤了一声,不以为然:“那还用得着黑,他的电脑就放在客厅,我连密码都不用破解,直接就猜到了。”他问赵尤:“你和师太什么关系啊?操,你是警察,我听人说过她未婚夫是警察来着,你不会就是……” 赵尤看了看小靖,又看了看默默无言的刑天翔:“你……敲诈你爸?” 小靖更用力地嗤了一声,拍着抱枕,鼻子翘得老高,带着几分得意:“刑大记者怎么会放过这么大一个新闻,他想查青市说书人的底,私信我说要爆料,说他有爱琴海杀手真实身份的第一手资料,我一看那个号就知道一定是他搞的号,我之前在他电脑上没找到他说的那些东西,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料,就和他说,他要真心要爆料,诚心诚意的,就可以先把一部分资料放在一个地方,我会去拿,我要先确定这个爆料的真实性,我可不是什么几把玩意儿都会放网上去。” 赵尤说:“看得出来你很严谨。”他笑着看着那些监听器具,“只是下次还是要谨慎些。” 小靖握拳:“对,我下次绝对不会随便给送花的留门了,送不到,送得到关我屁事。” 刑天翔嘆了声,说:“你先出去吧。” 小靖说:“这是我屋,要出去你们出去。” 筱满说:“没关系,你待着好了,我们就是想和你爸打听点事。” 小靖问道:“你们是专案组的?” “不是。”赵尤说,“你就当我们是警局内部,就类似于你们那个搜救小队的群组成员吧。” “那你们挺厉害的,专案组都找不到我,被你们找到了。” “你的ip很难定位?” “说书人的号是我在‘有约’上买的,买卖完成我就註销了,每次登陆我都挂别人的ip,警察要通过网络手段定位我,那根本不可能。”小靖说,“我怀疑必答上那些私信我要见面的都是警察的人,钓鱼执法,警察这些伎俩,美剧里早演烂了,你看我上当了吗?没有!”他又问赵尤:“诶,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赵尤说:“碰运气。” “操。”小靖眼珠一转,“你们是不是跟踪老刑?” 刑天翔厉声道:“行了!你这干的是什么好事吗?是什么值得夸夸其谈的了不起的事吗?”他道,“警察也找我了,没想到是家贼难防!” 小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老刑,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不吃不睡,我发烧40度你都顾不上,我妈被车撞了你都顾不上,你挖来的这些资料,这些故事不公之于众你不憋屈吗?” 赵尤从小靖边上滑开了,玩起了桌上的耳机线。刑天翔一看他,道:“儿子我没管好,这事儿你们能不能不往上报?小孩子不懂事,他也就是在网上瞎写写故事。” 小靖跳了起来:“我呸!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少在老子面前装老子!” 刑天翔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犯罪!” 小靖夺门而出。刑天翔要追出去,筱满道:“想和你打听点事。” 刑天翔听了,看了看门外,又关上了门,道:“这是让你们闭嘴的条件?”他露出一个惨笑,“你们和我打听事情?我没听错吧。” 筱满说:“专案组被下了封口令。” “特别针对你的吧?” 筱满笑了,刑天翔看向了赵尤,起先有些费解,很快就咂摸出味来了似的,说:“明白了,明白戴柔的意思了。” 筱满岔开了话题:“这次这些案子你都打听到些什么了?” “徐露华,就是在你那边唱歌的露易丝,以前在黑山福利院住过一阵,林悯冬以前也在这个福利院待过。”刑天翔抬眼看着筱满:“怎么,看你这表情,你不想听一听变态杀手的背景故事?成长经歷? 筱满打了个喷嚏,低头搓鼻子。刑天翔喋喋不休:“哦,对,你对林悯冬了如指掌,他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啊,他的那些事你和赵尤说过吗?他还不知道吧?谁对这样的故事不感兴趣啊,赵尤,你想听一听吗?” 筱满瞥了赵尤一眼,赵尤面无表情地朝刑天翔竖起了右手食指,指了指托盘下面的那些手机,刑天翔便闭了嘴,赵尤抽出其中一只手机靠近了桌上的一个话筒,电脑音响里发出刺耳的蜂鸣,外头传来一声怒骂。 赵尤笑着问刑天翔:”你儿子几岁啊?大学毕业了吗?学什么的啊?市局信息技术不考虑一下?” 第十七章 筱满(下) 赵尤又说:“确实不怎么感兴趣。”他往后仰去,靠在了椅背上,双手搭在一块儿搁在身上,一副兴致缺缺地样子:“研究变态连环杀手的童年经歷,成长遭遇对于侦查破案的价值好像有些被高估了。” 说完,他对筱满和刑天翔抱以一个略显羞赧的表情,两条长腿缩了回去,如同讲堂里最谦逊、乖巧的学生似的说道:“不过我的意见也没什么价值就是了。” 刑天翔随手在空中画了个一圈,看着赵尤道:“对刻画犯罪肖像,缩小嫌疑人范畴没有帮助吗?” 第187页 “这个嘛……”赵尤挠了挠面颊,愈发得难为情了:“我不太擅长这门学科,这是选修。” 刑天翔故作吃惊:“我怎么记得之前採访你们周老师,我们聊起你,他说你这门课学得很好。” 赵尤笑了笑,放低了姿态,轻轻说:“我自己整理了一个题库。” 筱满跟着笑了:“卖给学弟学妹还能挣外快吧?” 赵尤看向他,还是很谦虚:“而且犯罪肖像对爱琴海杀手好像不太适用吧?他杀人的对象从性别到年龄,再到经常活动的区域都不固定,随机性很强,但他又不属于冲动型罪犯,他的犯罪和性没有任何关系,这和大众熟知的那些连环杀人犯不太一样,也给刑侦增加了很大的难度。” 刑天翔勾起一边嘴角,意味深长:“你还挺了解具体案情的嘛,你对爱琴海杀手也很感兴趣,去翻档案了?” 赵尤指了指墙上的显示器,看着刑天翔:“一些是从青市说书人那里看来的,一些是小时候从家里的长辈那里听来的,哦对了,还有当时的报纸,晚报,早报,期刊,月刊,一有案件,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新闻,被害者的信息被掘地三尺,十年前的小学同桌都被拉出来採访,有人上学的时候给老师打过小报告,有人从事信交易,有人噼过腿,有些人说这些人死有余辜,活该,还称唿杀手是青市清道夫,专门清理社会渣滓的。” 刑天翔的笑逐渐苦涩,点着头道:“确实,我也觉得没必要太过关注兇手的人生故事,那都是留给心理学家写书,留给社会学家写论文用的资料,与其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恶魔,用别人的只言片语勾勒出一个破碎的被害人,不如多照顾下被害人家属的情绪。新闻报导,网络写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某某人在某地被杀害,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很重的一座山,会压着他们一辈子,每提起一次,每看到一次,那重量就会加倍。” 他揉着自己的左手手腕道:“十年前本来要发一篇详细的案件经过的报导的,主编说上头的意思是先压一压,过了奥运再说,结果却一直没让发,我起先还有些不服气,费劲千辛万苦淘来的消息,绝对是独家新闻,重磅内幕,说不给发就不给发?后来我自己想通了。” 筱满问道:“清水花园5栋304有什么消息吗?” 刑天翔的表情放松了些,调侃道:“你们和专案组搞破案竞赛?” 赵尤笑了一声,问道:“小靖干吗偷你的资料放到网上去啊?你看到这个青市说书人发的帖子该吓死了吧,有没有想过是自己梦游的时候发的?” 刑天翔靠着墙,抱起了胳膊,说:“尸体内脏器官都被带走了。” 筱满提出一个假设:“器官走私?” 刑天翔道:“现在怀疑兇手以修轮椅轨道,测量轮椅尺寸为藉口于6月4号傍晚进过同一栋同一层的301家,想对301里住的一对老夫妻下手,无奈那对老夫妻的女儿女婿突然出现,接他们出门旅游,一下要对四个人下手,兇手就怂了,找上了304。”他看着筱满,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说道:“不像林悯冬的作风,应该不是他借尸还魂。” 他继续道:“清水花园一个月内发生两起入室抢劫案的事上过新闻,新闻里没提小区内监控损坏的事情,不过小区物业和居民对此都知情,稍一打听应该就能套出话来。 “小区后门常年被铁链和一个大锁锁住,抢劫案和杀人案后,锁都没有损坏的迹象。据我了解,这几起案件里,后门的马路监控都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的人物。 “保安平均年龄63,三班倒,一班四个人,白天,晚上每四个小时沿着小区里的主路走一遍,也就检查一下有没有人乱停车。 “小区门口用了刷门卡的电子闸门,只有业主有门卡,就算拿了业主的门卡进小区,小区里没有地下停车场,地面车位有限,每个车位地上都刷上了相应的车牌号,小区里老人挺多,白天没事就在小区里闲逛,看到不是自家的车停在自家的车位上,马上就会去找保安和物业了,晚上差不多七八点,车主就都回家了,车位就停满了。 “开车进入小区的非业主需要和门卫说明事由,因为车位紧张,不能临时停车,开车进小区要么是送东西,要么是接送人,即停即走,业主的亲朋好友来访,车子只能停在外面几个有限的停车位,那些车位白天都被楼下店铺的店主的车占着,送外卖和快递的不能进小区。4月的时候,有一家残障辅助用品公司去小区推广安装楼道轮椅轨道,挨家挨户作调研。” 刑天翔顿了顿,补充道:“还记得刚才我说的301的老夫妻吗,他们做了肖像拼图,市局已经把图片发到我们报社了,赏金十万,听说已经拿着这张拼图重新和小区里的居民打听了,也去了那家残障辅助用品公司打听了。” 他的眼神转到了赵尤身上,道:“我还听说了一个比较有趣的猜想,一队那边处理同一栋604案的,怀疑604案的兇手在行兇后逃跑时,看到了304案的兇手,被304案的兇手灭了口。” 赵尤大惊失色:“啊?那可真是天方夜谭,这么奇幻的案情,能上《今日说法》了吧?谁提出来这种荒谬的说法的啊?我没在会上听过啊,这人有什么理论支持?”他来回搓弄膝盖,作推敲状,道:“这个猜想倒也不是没可能,我可以去和詹队提一提,反正我们这里是进死胡同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第188页 刑天翔笑了笑,一抬下巴,问他:“小靖刚才说的师太是你什么人啊?” 赵尤还在嘟嘟囔囔着要和詹轩昂提建议,这就摸出了手机,他的手机屏幕亮着,他起身和刑天翔欠了欠身子,往外走,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他便出去接电话了。暗不见天光的房间里就剩下刑天翔和筱满了。刑天翔虚掩上了房门,问筱满:“你和他怎么混到一块儿了?” 筱满说:“我认识他未婚妻。” 刑天翔笑着说:“你和他说什么了,他愿意跟着你这跑东跑西的,他自己身上还有案子呢吧?604案还没破吧?” 筱满说:“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啊?这都哪跟哪啊?他怕你自杀?这种鬼话你也信?” 筱满耸肩摊手。刑天翔一瞅他,道:“你以为你多了个有个证的警察挂件,想干什么,想去哪里都方便是吗?” 筱满笑了笑,刑天翔嘆了声,油然生出了许多感慨:“你离开警队十年了,也就和戴柔还有联繫吧?她平时应该也不怎么和你说警队的事吧,别说我没提醒过你,赵尤这个人鬼得很,不知道他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动什么鬼脑筋,不然你以为边杨怎么会要他过去?你以为谁想调去政治部办公室随随便便就能去?你小心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是因为他爸是省纪委的?”筱满道。 刑天翔道:“小心使得万年船,别又上了贼船,等船翻了才知道啊小至。” 他的言辞中不乏劝诫的意味。筱满听了直笑:“你儿子怎么这么叛逆啊?” “我们现在是进入互揭疮疤的环节了?”刑天翔遂反问他,“你知道王长明回来了吗?” 筱满坐在了小靖的床上,问道:“调回来了?” “调回市局了。“ “还是特警?” “挂了个小队长的职,比十年前还降了一级。”刑天翔道:“警察丢枪是大事,也难怪捂得这么紧,又和击毙连环杀人案嫌疑人搅合到一块儿,人还没审就直接击毙了,很多案子直接成了冷案,这些都是涉及到警察形象的大事。” 筱满默默听着,刑天翔的话音落下,他没出声,刑天翔也沉默了。良久过去,屋外一个女人高喊道:“那我先走了啊!” 筱满抬起眼睛透过没关严实的门缝往外看了一眼,他看到赵尤坐在了餐桌边,人被挤成了细细窄窄的一长条,只露出一缕黑黑的头髮,一只眼睛,半条胳膊,他正心无旁骛地吃着麻辣小龙虾,仿佛世界上再没其他事情比这些小龙虾更重要,更值得妥善对待的了。筱满看得想笑,唿吸一轻,不禁问刑天翔:“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刑天翔道:“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去了林悯冬住的地方到处打听,有个网吧的网管对他有印象,说他常去那里上网,就在他被击毙前一天还来用电脑了,我就用了林悯冬用过的电脑,恢復浏览记录,发现他上过一个聊天室,我建了个号混了进去,浏览了常来聊天室的用户信息,顺便和大家聊了聊,还约过几个人出来见面。” “原来你儿子在电脑技术这方面的天赋是遗传的你?” “我也是碰碰运气,瞎猫遇上死耗子。”刑天翔说。 “你给他们看林悯冬的照片了?” “我给他们看了你的照片。”刑天翔说。 筱满微微动了动下巴,弯着腰坐在床上,伸手拨了下脚上那双棉拖鞋上翘起来的一根线头。 刑天翔道:“有这样一个秘密,很孤独吧?很想和同类取暖吧?” 筱满揪住那线头,试着扯了一下,没扯断,原本短短一截线头反而被拉成了一根很长的细线。他将细线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细线好像永远也拉不完似的,他道:“告诉你也没什么,那时候,我过得很放松,我抓了害死我爸的仇人,就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就想,或许我可以寻找点别的什么。” “比如……爱情?” 筱满又试着要扯断线,细线勒进了他的手指里,疼得要命:“大众好像高估了爱情在个人生活里的价值和意义。” 刑天翔说:“你不觉得我们都被这个案子困住了吗?我有时候会梦到他把我杀了,把我的心肝脾肺肾都挖了出来,往我的皮囊里填很多新闻,很多很多。” “旧报纸?” “就是新闻,铅字,还他妈都是宋体的,标点符号都是全角的。” 筱满笑了出来,一咬牙,扯断了那根细线。他的手指被割伤了,划开了一道血痕。 刑天翔又说话了:“我不觉得现在这个人是林悯冬当年的同伙,也不觉得和器官走私有什么关系,我甚至不觉得他认识林悯冬,但是这不是专案组现在的方向,查这个案子,我有种感觉,可能还是你比较靠谱。” 筱满抬头看他,笑着说:“听你的意思,你是想找个当年破案的前警察当挂件,这样走访当年的当事人,对比现在的新案子更方便?为了写新的报导?你也想和专案组竞赛?” 第189页 刑天翔摇了摇头,目光凝重:“或许现在这个兇手是来让我们的噩梦结束的。”他一笑:“这次起码我想在他被击毙之前见一见他。” “採访他?” “就是见一见他,看一眼他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我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咳,词穷了。”刑天翔揉着手腕往门外看去:“赵尤这小子怎么还吃上了?” 他说着就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一道光照进来,筱满瞥了眼电脑桌上的那些跟踪器监听器,抓了一把,放进口袋,也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赵尤(上) 赵尤坐在詹轩昂和王世芳中间,躬着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老老实实地听他们讲着话。 王世芳说:“林悯冬也不是一直住在那里,搬过几次家,中间可能扔了不少东西了,这谁知道啊,城南区寒丘陵街道8弄12号的房子是那会儿林悯冬在殡仪馆登记的最新的家庭地址,是他自己买的二手房,我昨天特意去殡仪馆又查了查档案,也找他以前的同事确认了下,说是04年左右搬过去的,搬家还是一群同事一起帮的忙,之前他就住在殡仪馆附近分配的宿舍里,一人间,名下一直没房产,直到买了寒丘陵的房子。” 詹轩昂说:“我就在寒丘陵那里整理物证的时候翻过几页,看到一些日期啊,还有男啊女啊,下面都是数字,还有好多化学公式一样的玩意儿,也看不懂,拿回局里之后不是陈局的命令就下来了吗,东西就交给法医,刑技那边去研究去了,后来才知道那些笔记本也一块儿锁在卷宗里了。” 詹轩昂问道:“这次拿出来看了吗?” 王世芳道:“看了几页扫描页,雷队当时和我们开小会的时候不也说了,笔记本上记的那些男女的特徵能对上我们当时整理出来的几起疑似案件,做过笔迹鑑定,就是林悯冬的笔迹,后来不是还作了什么碳素分析嘛,确认了确实是在笔记本上标註的年份写下的。”他沉吟片刻后,接着道:“我倒是不怀疑这些物证的问题,也不怀疑林悯冬有没有参与案件的问题,”王世芳看着詹轩昂和赵尤,又往赵尤身上挤过来了些,道:“我那天和戴柔聊了聊,她透露,那天在404,她,还有筱满不是和林悯冬吵了起来么,说林悯冬的情绪很不稳定,歇斯底里,缠斗的时候他亲口承认就是他干的。” 詹轩昂道:“这也是戴柔的一面之词吧?”他低下头,“就算筱满也这么说,林悯冬已经死了,那也是他们两个的说词,以林悯冬的作案手段来看,他的性格……”詹轩昂欲言又止,“唉,或许杀人犯被发现之后都会歇斯底里吧,”他按着膝盖,一嘆:“08年之前,每年夏天都要来这么几回,根本是毫无头绪,后来卞城也发生相似案件,那时候不还有同事来这里找我们协同办案嘛,算一算确实应该就是林悯冬在卞城上大学的时候干的,虽然那时候他还没去殡仪馆上班,不过他爸还没死的时候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有点医学知识,也算合理。 “年年成立专案组,年年都是无疾而终,不知道被陈局批过多少次了,省厅也惦记这事,陈局估计没少挨上面的骂,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案子结得这么匆忙。” “也不能说是匆忙,根据我们当时搜查完林悯冬家掌握到的物证,加上林悯冬的职业,家庭背景,还有你也说他上大学的时候,卞城也发生了疑似案件来看,可以说是证据确凿了。”王世芳道:“戴柔的为人我清楚,就是脾气臭,你让她包庇罪犯那绝没可能,她也是追着线索在查案,关键问题还是出在筱满身上。” 赵尤的眼皮动了一下,看了看王世芳,又看了看詹轩昂。那王世芳道:“08年往前的案子,老詹,你仔细想想,是不是都是每年6月开始,一个月一起的频率发生的?到了9月这个变态肯定收手了,就销声匿迹了,所以我们当时才花了那么多人力去排查季节工,对吧?但是到了08年就不一样了,6月才开始,好傢伙,一个星期一起,这变态好像是越杀越兴奋,好像越来越激动,就攒着一股劲,是什么刺激到了他?是什么促使他这么频繁的杀人?他从杀人中获得了什么难以放下的快赶吗?” 詹轩昂频频点头:“08年6月开始,他的生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王世芳深表同意,紧接着就说:“我有个猜想,”他和詹轩昂的目光相碰,“筱满和林悯冬之间应该有个共同认识的人,就称唿他x吧,筱满在查案的时候呢,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怀疑x可能涉案,通过x,追查到了林悯冬的头上,林悯冬的反侦查意识强,不代表这个x也很会在人前掩饰、掩盖自己的行踪,而且筱满搞刑侦还是不错的,很敏锐,我猜,当时,戴柔可能也有所察觉这个x的存在了,筱满怕戴柔再这么追查下去,抓了林悯冬,抓了x,他很想保护这个x。 “有一天,他得知x和林悯冬要在爱琴海404见面,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以x的名义约林悯冬在爱琴海见面,反正,他打算和林悯冬在爱琴海见一面,他这么做肯定是怀着私心的,八成是想自己先确认x到底有没有参与案件,也想摸一摸林悯冬的底,这不符合章程是肯定的,换句话说,这个x和他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以致于他愿意冒这个险。” 第190页 王世芳和詹轩昂几乎是头挨着头了:“筱满说不定是抱着必定要杀死林悯冬的决心去的爱琴海,不然你说为什么那袋子枪里那么多枪,他就拿长明的92?真的是因为以前干特警的习惯吗?你说你要拿个54,你往林悯冬身上打满一轮都他妈打不死他。 “到了爱琴海,见到了林悯冬,两个人发生口角,我之前也说了吧,戴柔可能也意识到了什么,所以那天她没多久就赶到了爱琴海,我是不知道他们在404具体说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筱满或许没想到戴柔会来,不过当时的情况,可能林悯冬在戴柔面前承认了罪行,戴柔在场听到这句话反而帮了筱满的忙,然后……”王世芳的声音一沉,气息喘喘,顿了片刻后道:“为了怕林悯冬说太多说漏嘴,就趁机打死了他。”这时他已经说得声音干涩,嘴角都是泡沫了,吞了好几口口水,接着道:“我还怀疑林悯冬和x经常在爱琴海碰头。” 詹轩昂贊同道:“反正爱琴海那个钱浩洋鬼话连篇,他嘴里的话一句都不能信,他见了谁都说没见过。” 王世芳道:“对,你记得当时401的两个搞婚外情的吧?后来去录笔录的时候,我给她看林悯冬的照片,女的不是说了嘛,她对林悯冬这个人有印象,打过几次照面。而且……” 詹轩昂拍了下腿:“就别卖关子了!” 王世芳道:“昨天小赵提了一句之后我去打听了下,就找了几个以前在平安公园搞流氓的老油条,和他们打听了下林悯冬,给他们看了看照片,说是没见过,但是也说了确实听说有人会去爱琴海耍流氓,一来那里离平安公园比较远,没那么引人注目,二来,那里的老闆说是消息很灵通,一有巡查的,马上就能通知到。” 詹轩昂道:“你的意思是……” 王世芳讳莫如深,话锋一转:“具体可以查查筱满的交友状况,说不定他和那个x现在还有联繫。” 詹轩昂不贴着赵尤了,摸了下的脑袋,来了一句:“倒可以去问问长明,他俩熟。” 王世芳道:“对了,长明约筱满来家里吃饭,他不肯来,说是怕尴尬,我说那你们单独见见吧,两人今晚应该会见面,到时候有什么进展再说。” “那个唱歌的又是怎么回事?也是黑山福利院出来的?不会以前认识林悯冬吧?” 詹轩昂和王世芳继续聊起了案件,轮流往桑拿石上浇水,石头髮出吱吱的响声。白雾更浓。 赵尤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话,满脑子都在想筱满。 他想到昨天晚上筱满坐在尹妙哉家门口时的样子,他觉得他很像被人遗弃在路边的植物,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但最像的还是一只满身都是裂痕的花瓶。花瓶里面装满了水,水看上去是死的,是平静的,但是水下暗流涌动,在肉眼无法看到的地方,那水里有什么东西无休无止地和盛装自己的容器较着劲。 他想到筱满坐在浴缸里的时候。这只花瓶终于裂开了,那些裂缝开始往外漏水。他就哭了起来,花瓶里的水漏光了,他不哭了,他又可以笑了。这时候仔细看过去,那爬满花瓶的裂痕原来一个个都是笑脸一样的刻纹。青市的夏天太湿了,很快,这只花瓶里就又积攒起了水,等到水装满了,水里的劲攒足了,他又会开始哭。哭完他又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一个循环……他仿佛永远走不出青市的夏天…… 香菸也好,酒也好,这些东西他吸收了,也都会变成花瓶里的水。和人说话也好,听别人说话也好,和人的眼神接触也好,被别人的眼神触碰也好,这些人际交往里发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涌入他的身体里,都会变成水下的暗流。他是在和这些东西较劲。 他几乎不吃东西,每次看到食物都好像很倒胃口,但是他会逼迫自己吃,逼迫自己吞咽,进食对他来说似乎也是在较劲。食物对他来说可能是维持身体机能必备的,但他的身体又在抗拒它们…… 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身体不想要继续工作?他的身体很倦怠了,很疲乏了,总想投身进“死亡”?但他逼迫自己的身体必须活下去,为什么呢?还是他的肠胃功能退化严重,未老先衰? 赵尤寻找着所有的可能性,筱满应该不讨厌食物,起码他看他吃东西的时候笑得很开心,但是他的开心是真的开心吗?赵尤不太确定。他记得筱满曾经对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露出过笑脸,但是肢体抗拒,他记得筱满对詹轩昂露出过笑脸,但是举止窘迫,落荒而逃,那些时候,他笑得也都很开心。但是,那些时候,他都是作为旁观者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但是,最近好几次,他对他笑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可就有些难办了。赵尤有些想不起来筱满对他笑时的手摆在哪里,肩膀是否是缩起来的,他也记不起他的眼神是不是在东张西望,乱瞥乱看,一副想要逃离的样子。 他发现他和筱满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没法想,一和他分开就总是想到他,越想越模煳,如同走在一片绿雾重重的雨林里。他的视野变得狭窄,听觉,嗅觉,触觉都不再那么敏锐,迷宫一样的雨林困住了他,他变得迟钝,感到困惑,甚至体会到了沮丧。因为迷宫的无解而沮丧。沮丧中却又生出了一丝期待和兴奋,他被这两种复杂的情绪拖着在雨林里继续探索。 第191页 他想他今天在筱满面前可能有些多嘴了。他开车带着筱满从女监回市区的时候,他和筱满说逃避也不是坏事——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是吃早饭之前,还是吃过早饭之后? 赵尤更沮丧了,可能在迷宫中徘徊得太久,连他最笃信的记忆都开始作弄他了。总之,就是筱满坐在他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吹着很轻柔的风的时候他对他说了一句说教意味很重的话。 赵尤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原话了。他想到的只有一只纸飞机飞出窗外,筱满趴在窗口,风抚摸着他的头髮。他也想摸一摸他的头髮。 总之。那话听上去太像心理医生会说的话了。哪个心理医生不是顺着患者的处境说话的呢?人们付钱给心理医生听他对自己说他们想听到,却从没人和他们说过的话。 筱满会不会觉得他管太多了?他或许在心底已经对他不耐烦了,只是因为他能帮到他才勉强愿意坐他的车,和他一起吃饭,上咖啡馆。他们一起跑东跑西,干这干那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盯梢,为了或许和案件有关的情报……他就是很会作表面功夫。他还很会起假名字,小至,小飞,他一点都不小了,身份证上说他是83年生的,身份证上的他笑得那么开心,眼里亮晶晶的,等到他下次换身份证的时候,那身份证可能看上去会像一个鬼魂的身份证。据说白天鬼魂出门的时候,会躲在撑开的伞下。 赵尤想到筱满坐在一把红色的洋伞下面的样子。外头阳光灿烂,他被一片红光罩住,整个人都红通通的,一点都不喜庆,反而像泡在一汪血水里。青市的夏天永远那么湿。空气里都是挤也挤不干净的水。青市的夏天永远这么闷,闷得筱满好像要在伞下面的血水里窒息了一样。 没有人喜欢青市的夏天…… 青市的这个夏天到来的时候,他遇到了筱满。 “赵尤!你一个人傻乐什么呢?”詹轩昂的声音几乎刺破赵尤的耳膜。 赵尤唰地举起手:“到!” 詹轩昂翻了个白眼。赵尤便问:“詹队,王队,现在的案子的资料真的不能共享一下?” 王世芳道:“我们这儿讨论的不是十年前的事情嘛?” “两个兇手之间说不定有什么联繫,比如,那个x杀回来了?”赵尤道。 “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我就行了。”王世芳看着赵尤,起身道:“今天不早了,下次吧,得走了。” 王世芳一走,詹轩昂往桑拿石上浇了几勺水,问赵尤:“你怎么看?“ 赵尤道:“您不会怀疑王长明吧?” “你少胡说八道!人孩子都多大了!”詹轩昂剜了他一眼,目光一低,却说:“就是08年,筱满和他一起调回的青市,要说熟他们肯定熟,而且关系那么铁,加上那把枪还是王长明的枪,当天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和筱满两个人的说法……” 赵尤想了想,问詹轩昂:“检察院当年对林悯冬的尸检报告能拿到吗?” 詹轩昂摇了摇头,转而道:“王世芳吧,名义上是戴柔的领导,始终被戴柔压着一头,林悯冬的案子是戴柔破的,这次案子也是戴柔负责,他的压力也是很大。”他一拍赵尤:“你也别多想,别有什么负担,我们不是搞小团体,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要针对谁,就是想搞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尤笑着起身,说:“明白明白,然后不干可能会抢先别人破了最近这些案子的功劳的事。” 詹轩昂踹了他一脚。赵尤道:“素老师约我去法医办大楼,我也得走了。” “你找素音到底干吗啊?” “近距离射击对比实验,对比54,64,05和92子弹近距离射击人头部时候对颅骨造成的冲击伤痕对比。” 詹轩昂听了,抿起干巴巴的嘴唇,皱着一张老脸,摆手道:“那你去吧,尸检报告的事,我给你想想办法。” 赵尤连声道谢,出了桑拿房,和老姚打了个招唿,沖了个澡,换上衣服出了太平洋大浴场。他给素音发了条微信,约在半小时后见,还回了母亲发来的,他还没看的微信。 母亲昨晚问他:昨天吃饭吃得怎么样啊? 母亲今早还说:房子定下来了?尹院长周末找我吃饭,正好我要回来看看你舅妈他们,周末你怎么排班啊? 赵尤回道:你们定时间和地方吧,一定到。 母亲立即回了朵鲜花表情。赵尤又想到了筱满。 或许他不喜欢玫瑰花,玫瑰花的花香太浓了,还有刺,不适合他这只花瓶。鲜花都会枯萎,可能这会刺痛脆弱的花瓶的心。绸花长盛,却又不需要水,可能会让花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那么银柳呢?干花呢?他喜欢什么呢? 赵尤发了条微信给筱满:晚上一起吃饭吗? -------------------- 错别字防止被屏蔽,不好意思了。 第十七章 赵尤(中) 筱满没立即回復。赵尤把车开到市局法医办独立办公楼的停车场里,在车上坐了会儿,好一顿琢磨,又发了一条微信给筱满,写的是:今晚尹老师点了什么菜让你做啊?需要我加菜吗? 信息发出去,赵尤把微信提示音开了起来,半分钟过去,筱满还是没回。赵尤揣着手机下了车,进了大楼,找到了素音的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客气地说话:“素老师,小赵。” 第192页 素音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进来吧。” 赵尤进了办公室,往里扫视的目光恰和素音朝他看过来的视线对上,眼神接触,素音撇了撇嘴角,调侃道:“田家的案子破了?你又没事可干,又觉得日子过得很没意思了?” 辛雯大唿:“这不就是反社会嘛!”她从素音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和赵尤挥了挥手。 办公室里就她们两个人,都穿着白大褂,面前的桌上都摆着一个圆滚滚的肉色皮球似的东西。南向的窗边杵着一排没脑袋的硅胶假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窗帘大喇喇地拉开着,阳光照在假人身上,室内有股挥之不去的生猪肉味。 辛雯站了起来,从身后的一只柜子里取出了一顶假髮,给她桌上的肉色皮球套上,哼着小曲,从皮包里拿出了个化妆袋,在肉色皮球上画了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素音拍了拍自己面前的肉色皮球,问赵尤:“男的女的啊?” “男的,身高不太清楚,应该不会太矮,也不会太瘦。”赵尤说。 辛雯问他:“办的什么案子啊?” 赵尤道:“擦枪走火的案子,中枪的人死了。” “啊?”辛雯眨了眨眼睛,“怎么没听说啊?最近没枪伤送来的啊。” 素音接了话茬:“枪都拿来了,你看看。” 她从抽屉里提出一只透明证物袋,里头装着一把54,一把64,一把05转轮外加一把92式手枪。赵尤打开袋子,一一检查每把手枪的弹匣。 “05给你要了平头弹。”素音说,从辛雯的化妆袋里挑了只眉笔给自己的那颗肉色皮球画了对斗鸡眼。辛雯瞅着那两个有鼻子有眼的肉皮球哈哈大笑,和素音一人抱着一颗,把它们插在了两具男硅胶假人的身上。 赵尤检查完了手枪,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嘴上道:“我来搬吧。”就朝素音和辛雯走了过去。 辛雯没和他客气,拍拍手走开了,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道:“赵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等什么紧急信息呢?” 赵尤笑了笑,一手抱起一个假人,打横夹在腋下,道:“麻烦帮我拿一下枪。”他问了句:“实验能在室内做吗?” 轮到素音诧异了,她拿着那一袋子手枪,道:“室内做?你不是就要看子弹杀伤的情况啊?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啊,室内得提前订房间啊,四队今天来了好多人试枪,说是收缴了一批私制手枪,正一把一把做弹道实验呢,占了三个房间。” 赵尤道:“我也不用做弹道实验,有没有那种能开枪的房间,最好不要太大,然后边上有房间空着的。” 辛雯提议:“那去一楼那个储藏室吧。” 素音走在前头,一只手插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对赵尤道:“弹壳你找你捡啊,现场你清理啊。” 赵尤嗅了嗅:“这猪皮里面裹的是什么啊?” “豆腐和血袋啊,模拟脑浆。”辛雯说,走在赵尤边上,不无得意地竖起大拇指,“好莱坞血浆片级别的道具,你到时候用了就知道了,血浆喷溅效果一流,仿真效果一流,我和你说,血浆的颜色也绝对仿真,你一枪开出去,半个小时候之后它的颜色和真的血一样,会变的,不信你试试。” 赵尤眨了眨眼睛:“辛老师,您打算改行啊?” 辛雯真诚地看着他:“你有好出路介绍?” 赵尤道:“好莱坞木乃伊片的特效你有兴趣吗?” 素音打断了他们:“这都聊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人这时已经走到了储藏室门口了,素音指着边上的一间挂着“学习室”招牌的房间,开了门说:“喏,那间是空的,你有什么安排?” 这“学习室”里满屋的瓶瓶罐罐,里头净是些泡在福马林里的人体器官。 赵尤在辛雯和素音两人间来回看了几眼,道:“还得麻烦素老师进去那里等一等了。” 辛雯开了储藏室的门,人没进去,先咳嗽了起来,赵尤进了屋,放下那两个假人,扫了扫眼前飘浮的灰尘。储藏室朝西,进门走没几步便能看到一根立柱,立柱左手边有一大片空间,眼下堆着一些旧电脑,旧的电脑椅和办公桌。布局和爱琴海404颇有几分相似。赵尤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清一下屋子。” 他便忙活了起来,把里头的杂物往走廊上搬,辛雯和素音帮手。最后,赵尤在储藏室里留了四张桌子,在南墙下面拼出了个长方形,又找了两块窗帘布分别披在那两个假人身上。他问素音:“能往天花板上打吗?” “可以啊。”素音指着“学习室”,“那我过去了,有事喊我。” 辛雯指着自己:“我留下?”她望着那两个放在门后的假人,“这人就放在那里?” 赵尤抱着一个假人,把它放到了那立柱跟前,然后拿了一把05转轮,退回了门口,往前走了半步,大喊了一声:“警察,不许动!” 辛雯戴上了耳塞,走到了一边去站着。赵尤又高喊了好几声:“不许动!别过来!是不是你!”之类的话,这么断断续续嚷嚷着威胁警示的话过了约莫十来分钟,他举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往前走了三步,人往下矮下去些,比着那假人的眉心,没开枪。他示意辛雯抱着那假人走到那拼起来的长桌前。他又比划了下,对辛雯道:“躺下来一些看看。” 第193页 辛雯抱着假人躺在了长桌上。 “稍微直起来一些看看。”赵尤又说。 辛雯和假人坐在了长桌上。赵尤又指挥:“你坐它前面,感觉就是它拿着什么东西威胁你的生命。” 辛雯照做了,喁喁道:“真的拍片子啊?”她拿下了耳塞问赵尤:“你那个木乃伊片是什么来头?” 赵尤说:“回头和你细说,私活。” 辛雯在嘴上画了两个大大的叉,赵尤朝她和假人身后的墙壁开了一枪。辛雯赶紧把耳塞又戴上了。赵尤抱歉地对她笑了笑,把假人拉回了立柱前,辛雯抱住那假人的腿,好让它“站”得稳稳的。赵尤站在距离假人三步开外的位置,朝假人的脑袋开了一枪,子弹卡在了假人的额头里。 辛雯在旁说:“用05要能打死人的话,我猜那人头部或者心脏位置肯定得中一枪吧?死的人是哪里中的枪啊?” 赵尤说:“不太清楚……”他靠近了那假人一些,这次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臂了。05转轮手枪的枪口抵在了假人的脸上。 辛雯取下了耳塞,道:“你说什么?” 赵尤开了一枪,辛雯吓了一跳,往那假人身上一看,捡起了掉在假人脚边的弹壳,看着假人的脑袋说:“子弹射进了颅内,但没射穿。” 假人的眉心开始流血。赵尤见状,分别在三步开外和一臂内的距离朝假人的心脏位置开枪,结果也大同小异,三步开外,子弹穿透了假人身上的窗帘布,留下了一个烧洞痕迹,却无法穿透假人身体,一臂之内,子弹能射穿窗帘布和假人的身体,弹壳落在了假人脚后跟附近。这两枪都没能在假人身后的立柱上留下弹痕。 赵尤又把假人放在了长桌上让它坐着,经过实验发现,只有在假人坐在长桌左侧,背靠墙壁,他站在离假人很近——近到他的腿能碰到假人垂在桌边的脚时,他开枪射击假人的头部,才能在墙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弹痕。弹壳落在了长桌上。赵尤拿出手机,拍下了这时他和假人之间的位置,还有他和左手边墙壁之间的距离——他离墙约莫有半步的距离。 六发子弹打完了,赵尤把素音喊了进来,道:“能记录一下墙上的弹痕位置吗?” 素音和辛雯拿出了手机拍照。赵尤问素音:“枪声很响吗?” “还行。” “听得出是枪声吗?” “这不好说,我这会儿有点先入为主。” “听得到我说了什么吗?” “听得到,喊了不许动之类的。”素音说,她看着那个假人道:“头部和左胸口都中枪了?” 赵尤挠着头皮:“我也不是很清楚,现在算是瞎子摸象吧……”他笑了笑,去拿了92式,换了个假人,做了组对比实验。结果和05转轮的射击结果大相迳庭,无论他离那假人三步之外还是仅仅一臂,92式都能射穿假人的头部和身体,距离很近时,那弹壳飞到了假人身后的墙上,留下了很明显的弹痕。 素音立即检查了两个假人的皮肤组织和颅骨上的创伤痕迹。05式手枪配的平头弹造成了直径6毫米左右的入口伤,创口周围较平整,唯一的一处穿颅伤出口伤直径在1公分左右,呈喇叭状,而92式造成的入口伤的创口约莫都在7毫米左右,创口周围皮肤组织缺损明显,还出现了回缩的迹象,出口也呈喇叭状,但出口的创口直径达到了3公分,假人的头颅也呈半破损状态,人造血浆喷出了不少。 赵尤拿着手机拍室内血液喷溅痕迹时,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他赶忙点开了微信。 晏伯远微信他:枪库的资料调出来了,08年6月30号晚上七点半,戴柔申请出勤配枪,拿的是05,她自己要求配平头弹。 素音在边上问了句:“其他两把枪今天还做么?冰箱里还有两个头,不过这个身高和体型的假人就没了。” 晏伯远还告诉他:张惠芬的档案放你桌上了,你回头自己看吧,和四队打听了一下,她云南过来的,以前和老公在云南做玉石生意的,有钱了之后沾了毒,吸毒过量死的,她也吸,在她那个瑶池舞厅容留他人吸毒,被抓到的时候还搜出了不少毒品,她供出了太子的一个制毒工厂,扫黑的藉此又清了一波黄家军的余党。她判下来收监之后,扫黑那边特意去女监派人盯着了,就怕太子那边有什么动作,可能因为太子自己当时也在服刑,势力不如以前了,也没什么大动作,16年出来之后,各种因素吧,他也低调了不少,就在燕子沟窝着了。 赵尤看完晏伯远的微信,翻出了和筱满的聊天记录。他还是没回。 赵尤说:“那我改天再来吧。” 他便找齐了所有弹壳,清理了储藏室,把储藏室里的东西全都搬了回去。临走前,素音带他去了一间解剖室,从冰箱里拿了一袋猪肉给他,道:“这买猪的钱也是算你帐上的,你拿着吧,都是精排啊。” 赵尤提着这一袋猪肉回到车上,微信尹妙哉,打听她的位置,尹妙哉久久不回他的信息。筱满也还是不搭理他。赵尤想来想去,驱车前往清水花园,去找老陈去了。 老陈见到他,喜出望外,直把他往屋里请。赵尤闻了闻屋里的气味,笑着问老陈:“您吃榴槤呢?” 第194页 老陈说:“什么莲?我给你泡茶去。” 赵尤说:“给您拿了些猪排骨,我放冰箱里去吧。” “好,好,你留下来吃饭吧。”老陈和赵尤一块儿进了厨房,他烧水,赵尤打开冰箱,一股烂臭味扑面而来,原来那冰箱里放着的三颗苹果全烂了,还有他上次拿来的两只粽子,粽叶干巴巴的,大约也不能吃了。冰箱里还放着一只空调遥控器。 赵尤问道:“孙正道今天没来啊?” 他把空调遥控器拿了出来,关上冰箱,把猪肉放到了水槽里,说:“今晚就炖了吧。” “好,好,我再下楼买点菜吧。”老陈瞅着赵尤说,“排骨吃吗?我去买点排骨做红烧排骨吧。” 赵尤找了个塑胶袋说:“您看看客厅里还有上次我在您这里吃的那个绿豆糕么,我想看看是什么牌子的,也给我妈买点。” 老陈应着声往客厅走去。赵尤找了个塑胶袋,把烂了的苹果还有放了好几天的粽子从冰箱里清了出来,他提着袋子走到外头电话座机跟前,看了看嘟囔着“绿豆糕”,在茶几下面翻找东西的老陈,又看了看那座机后面贴着的写有“大女儿“和“小女儿”电话号码的纸,比对着号码一一打过去。 两个号码都是空号。 老陈说:“你打电话给小孙啊?小孙今天出去玩儿去了,早上下楼的时候还遇到他奶奶和爷爷了,我再去买些排骨,晚上炖排骨吃吧。” “不忙了,不忙了,我还有事,得走了。”赵尤摸出笔,在那贴在墙上的,记满电话号码的泛黄的纸上的空白处写下了自己的号码,备註上:户主有事就找这个人。 他去厨房关了煤气灶,拿开了水壶,提着垃圾袋便下了楼。路过5栋楼下,赵尤扔了垃圾,就听有人“赵警官,赵警官”地喊,扭头便看到了范老先生。 范老先生提着个菜篮子,踩着小碎步到了他跟前,神秘地一拽他,一比眼色,道:“赵警官,听说了吗?原本那个人要杀301老秦他们!老秦他们吓死了,搬走啦!” “房子空出来了?” “打算卖咯。” 赵尤跟着范老先生进了楼,往楼上走。赵尤问他:“302和303都住的什么人啊?您都认识吗?” “302住的一对小夫妻,平时都要上班,大概晚上七点多回家,天天吃外卖,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到了三楼,赵尤往301走去,范老先生跟着他。经过了301,经过了302,这就到了303门口了,这门没装防盗门,就是一扇普通木门,也没安猫眼。赵尤抬手敲门,不一会儿,一个瘦弱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开门了,范老先生指着赵尤就和他说了:“老何,警察,你见过的啊。” 老何双眼混浊,如同两潭污水。 “青光眼。”范老先生小声和赵尤说,“一个人住,几乎都不出门的,孩子给他请了个保洁,两天来一次,都是早上来,搞一会儿卫生,做好饭菜放冰箱里,一做做好几天的,他就自己热着吃。” 老何敞开了门笑呵呵地看着赵尤和范老先生。304还得再往里走一些。 赵尤走到了304门口,往楼道口的方向张望了眼,那老何站在了门外,佝偻着背看着他。 赵尤的微信又响了,这次终于是筱满找他了。 他回復他了:和朋友吃火锅呢,你要一起吗? 他还发了个定位过来。 第十七章 赵尤(下)part1 赵尤兴沖沖地赶到了火锅店,筱满和他的朋友——就他们两个人,已经坐在一张四人桌边吃上了。麻辣火锅热气腾腾,椒麻香味扑鼻,赵尤小跑着到了桌边,筱满看到他,便介绍那和他对座着的朋友给赵尤认识:“王长明,我在警校的同学,出任务的时候的老搭档,老战友,最近调回青市来了。”紧跟着,筱满就要和王长明介绍赵尤,那“赵”字已经说出了口,不等他继续,赵尤抢先伸出双手,激动地一把握住王长明拿着筷子的手,上下摇晃起来,忙不迭自我介绍道:“敝姓赵,敝姓赵,叫我小赵就行了,长明哥,您好,您好,总是听筱满提起您,百闻不如一见吶。” 他这边厢寒暄得起劲,眼角瞥见了筱满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原来他刚才伸手出去的时候,把筱满手边放着的杯子碰倒了,里头的豆浆倾翻,不仅流到了桌上,还流到了筱满的上衣和裤子上。赵尤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筱满捏着纸巾擦拭衣服,他赶忙扭头,着急和他赔不是,唿喊服务员多拿些纸巾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杯子,拿纸巾擦筱满的筷子,还要帮他擦湿了的衣服。筱满倒不在意,指了指厕所的方向,说:“那你们聊吧,我去收拾收拾。” 筱满低着头拽着衣摆走了,服务员赶来抹桌子,换了一套新的餐具,赵尤坐在了筱满先前坐的位子边上,扫了桌上的菜色一眼,加了一份酥肉,一份羊肉,一份鸭肠。 王长明问他:“喝些什么?啤酒?” “我开车了。”赵尤拿起筱满的杯子,那里头还剩下一点豆浆,他仰头灌下,说,“就喝豆浆吧。” 王长明笑着看了看他,往那杯子里满上豆浆,道:“刚才他和我说交了新朋友,最近还开拓了新业务,我还以为他骗我来着,没想到是真的。” 第195页 赵尤笑了笑,一阵空调冷风捲起在那火锅上方翻涌的热风直往他脸上刮过来,寒热混杂,赵尤低下头避开风头,捞了些火锅丸子在碗里,涮肉片,说:“我听筱满说过你们的事。”他轻声道:“他对你有些,怎么说,愧疚吧……” 王长明道:“他连十年前那些事都和你说了?你们关系挺好的,”他笑了笑,吃了一筷子菜,道:“他是什么都往心里放的人。” 火锅咕嘟咕嘟煮着,风往别处吹去了,赵尤抬起眼冲着王长明又笑了笑,说:“他说,那天晚上,很晚了吧,得是凌晨了,他那些日子都没休息好,车抛锚了,加上天又热,人跟着也是晕头转向的,他也是急着破案,一时乱了章法了,那么大的案子……” 王长明眨了眨眼睛:“啊?他记错了吧,那天也就晚上五六点吧,我记得当时电台里正播那个广播,那个音乐节目,伴我行什么的,主持人叫安安,声音挺甜的,就是可以打电话进去点歌送人的那个节目,这次回来再听到,都换了一个主持人了。” “哦,对,对,傍晚,傍晚,是我记错了。” 赵尤加的菜上来了,王长明一一递给他,赵尤往火锅里下生食,滚汤的热闹一时平息了。王长明放下了筷子,瞅着那铜色的大锅,双手按在了腿上,低声道:“逮捕那个大毒枭坤努那天我才知道,这人和筱满有杀父之仇。我和他那么多年交情了,也是到了那天,筱满才和我说,他十五岁那年,他和他妈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跟着一伙玩乐队的人走南闯北去了,去了北京,去了重庆,去了上海,参加音乐节啊,在街上卖唱啊,各种玩儿,玩痛快了回了家才知道,他爸走了,就在他离家出走的隔天,出任务的时候殉职了,他妈到处找他,找不到人,他爸的遗体从云南送回来,一只眼睛被挖了,手和脚都没了,被人就那么扔在一个派出所门口。” 赵尤看着火锅里那粉色的肉片慢慢发棕,鸭肠慢慢蜷缩起身体,声音也是低低的,说:“我只知道他父亲在云南殉职……” 王长明又道:“他把他爸殉职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青市,他爸在云南,隔着十万八千里呢,他后来当特警,接了他爸的班,他妈直接出家,当尼姑去了,见也不见他,说和他尘缘已了,没必要再见了。” 王长明说:“我没怪过他,真的,我和他说过好几次了,他的解释我完全接受啊,我可以理解,真的,不是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他突然想到了新的线索,觉得去见那个人会很危险,而且说到底我一个特警跟着刑侦去跑案子也不合章程,他就一个人拿着枪去了……但是他吧……”王长明苦笑了下,重新拿起了筷子,伸进了又有了翻腾迹象的火锅里,他看着赵尤,道:“他吧,我越说,他越是过意不去,越难堪,我也就不说了,就再不和他说这事了。我有时候想,他可能见到我压力也很大。”王长明深深吸进了一口气,在喉咙里往下压,道,“我爸本来还让他上我家吃饭,我一提,他就怕了,他今天愿意出来和我见一面,我还是挺为他开心的,听你的意思,他也愿意和你聊聊自己以前的事情,怎么说呢,慢慢来吧,你懂我的意思吧?” 赵尤用力点头,一望厕所的方向,筱满出来了,正朝他们这里过来,正扬起手臂,扬起嘴角和他打招唿。赵尤举杯和王长明碰杯,道:“就不说以前的事了吧。” 王长明笑着和他碰杯,等筱满回来了,他拿出了手机,给筱满和赵尤看前阵子他拖家带口去海南玩的照片。他们漫聊起了海南,什么“天涯海角”值不值得去啊,什么黑山羊肉值不值得吃啊,什么潜水要带哪些装备啊,去哪儿能考潜水证啊,诸如此类。没人提过一句眼下的生活,没人提过“警察”或者“案子”之类的字眼。 王长明存了好多他潜水时拍的海底的照片,筱满一张一张地翻看,看得很认真,很仔细。看完那些海底风光,他就有些坐不住了,也不吃东西,光是搓手指,摸口袋,舔嘴唇。 赵尤知道,他的菸瘾上来了。他就说:“还要添点什么吗?” 王长明道:“我饱了。”他看了看时间,“得回家给儿子洗澡了。” 他喊了买单,抢着付了钱,三人在火锅店前分开,赵尤提出送筱满回去。两人走去拿车的路上,筱满点了根烟,一口气抽了大半根。赵尤说:“不着急啊,上了车你也能抽。” “不抽了,开空调吧,热死了。” 上了赵尤的车,筱满的烟恰好抽完了,真的就抱着胳膊坐在车上对着冷气直吹。赵尤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开过大半个街区,他瞥见一间冰淇淋店,停了车。筱满看了他一眼,赵尤说:“降降火啊,今天温度也没很高,你是内火旺吧,”他提了句,“刚才还想点碗凉粉的,十五一碗,也太贵了,看出来你朋友想请客了,我就没好意思点来吃。” 筱满笑了声:“他要请客你都看得出来?” 赵尤说:“你去厕所擦衣服的时候听他和我聊天的意思,感觉他挺关心你。” 第196页 筱满下了车,点了根烟,和赵尤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便站在车边抽菸。赵尤进了冰淇淋店,要了一个巧克力单球甜筒,又要了一个芒果单球甜筒,一手拿着一个甜筒走了回去。他把那芒果味的甜筒递给了筱满,道:“降降火吧。” 筱满笑了,却没接甜筒。赵尤又把那巧克力的递过去,充满疑惑地瞅着他。筱满拿了芒果味的甜筒,扔了菸头,咬了一小口。赵尤说:“走走吧。” 他们便沿着窄窄的马路散起了步,附近有个商业广场,里头ktv,带攀岩教室的运动会所,室内游乐场,影院,时髦饭馆一应俱全,很受年轻人青睐,因此这条窄路上来往的也都是年轻男女,路上的小店布置得亦都颇有情调,好些店门口的行道树上都挂上了彩色的小灯。赵尤和筱满不时就要给成双成对的情侣让路。两人经常是一前一后走着,一会儿赵尤走在前面,一会儿筱满走在前面。筱满的身上落着五颜六色的光,他一动,光就跟着跑,蝴蝶一样在他的背后乱飞。 筱满忽然说:“我找到房子就搬。” 赵尤说:“没事啊,她让你住你就住吧。” 筱满回头看他:“她的戒指掉了?” 赵尤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街心公园,两人走了进去,公园里建了个大理石喷泉池子,小巧精美,水池中央站着一个胖乎乎的丘比特,他一手弯弓,一手持一支爱心短箭,脚下涌出清水。喷泉附近的自来水味很重。赵尤走过那喷泉时说:“她把我甩了。” 筱满道:“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看你的样子,你好像不需要安慰。” 公园里种有许多榉树,枝繁叶茂,高高竖着的路灯在撑开的树冠间探头张望人间。那榉树群的深处似乎藏着一片空地。赵尤往那片若隐若现的空地走去,说着:“我和她大概算是互相给对方买保险吧……” 筱满没接话。赵尤看了看他,筱满走在他边上了,专心地驱赶着蚊虫,吃着甜筒,过了会儿,他走到了一盏路灯下,脸上一亮,黑髮和眼睛闪了闪,赵尤看着他,说:“她怀疑过我是同性恋骗婚。” 筱满往他身后一张望,说:“好像是给小孩儿玩的地方。” 赵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说的正是那片树后的空地。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这片空地前头了。空地上并不空,安置着几匹小小的弹簧底座的金属小马,有一片沙坑,有许多弯着脖子的向日葵模样的喷水花洒,还有滑梯,攀爬架……确实像是给小孩儿玩的地方。 沙坑边上有两个挂在一根横槓上的鞦韆。筱满坐在了一个鞦韆上,继续默默地吃甜筒,不时看一看天,看一看树。 赵尤走过去,坐在了他边上的鞦韆上,说:“王长明好像也觉得我是同性恋……” 筱满哈哈大笑,不停点头,脚往前伸去,脚尖在地上碰了碰,人往后仰,随着一股惯性前后摆盪了起来。 赵尤看着他:“你找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筱满收住了笑声,瞪了赵尤一眼,两条胳膊耷拉在挂鞦韆的铁链上,耸了耸肩。 “你可真有些烦人了。”筱满啃着甜筒的脆皮说道。 赵尤挠挠鼻樑,低下了头。筱满问他:“你又琢磨什么呢?又琢磨我什么呢?” “我挺喜欢你的。”赵尤低着头说。 “你干吗?” 赵尤稍稍侧过脸看着筱满:“我直抒胸臆啊。” 筱满听了直乐,又没话了,在鞦韆上摇晃得更厉害了,把甜筒的脆皮嚼得咔咔响。赵尤问他:“你想去海南吗?” “去海南干吗啊?” 赵尤拿出了手机,搜索去海南的往返机票的价钱,搜到了一个航班给筱满看。 筱满还是问:“去海南干吗啊?” “去潜水?我也不知道,我没去过。” 赵尤又搜索起了海南潜水攻略,又拿给筱满看,这会儿,素音的微信正好来了,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假人订好了,后天能到,今天05和92两把枪的射击结果和在室内留下的弹痕,仔细给你写了份报告,枪还要留着吗?不留着那我还回去了。 筱满移开了视线,看着双脚,说:“走吧,你送我回去吧。” 赵尤回復素音:暂时先留着吧。 他三两口解决了甜筒,筱满也吃完了,起身,拍拍屁股,往回走。赵尤跟着他。不提海南了,不提潜水了,什么也不提了,一个字也不再说了。他开车送筱满往尹妙哉家去,筱满也是只字不言,甚至靠着车门打起了盹。 车到小区,正好遇上尹妙哉在小区门口附近的快递柜前取包裹,赵尤看到她就停了车,放下车窗和她道:“上来吧,我载你回去。” 筱满醒了,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尹妙哉拿着包裹上了车,一拍筱满,道:“正好你们两个都在,一块儿上去坐坐吧,我们正开会呢。” “我们?”赵尤从后视镜里看她。尹妙哉笑眯眯的:“对啊,哎呀,上去再说吧。” 三人便一起进了尹妙哉的家门。尹妙哉在玄关换鞋,把包裹放在了鞋柜上,说:“买了些便籤条,马克笔之类的东西。” 第197页 鞋柜前放有两双陌生的男鞋,一双皮的,很旧了,一双球鞋,还挺新。赵尤往客厅看去,看到小靖和刑天翔坐在客厅里。 筱满这时说:“忘记和你说了……” 赵尤走进客厅,那客厅变了番模样。沙发不见了踪影,原先放沙发的地方如今放的是两块白板,一块白板上写着“爱琴海杀手,木乃伊杀手”的字样,下面还罗列着一二三四五条“手法特色”,都是尹妙哉的笔迹。边上那块白板贴满了剪报和单人照,照片之间还画着各种交错的线条。 白板前面有四张桌子,各配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上架着两台电脑显示器,一张桌子上摞着两个纸箱,另外一张桌子上放着些零食,地上能看到好多电线,地上还能看到两个睡袋。 筱满站在赵尤身后说:“总而言之,现在这里是一个集会的地方……” 尹妙哉抱着包裹也进了客厅,说:“什么集会啊,这是探案分部。” 她一拍赵尤,道:“正式介绍一下,小赵,我们的警犬,主要负责乱跑乱闻乱翻乱看乱打听,但是因为很会讨人喜欢,讨人的欢心,所以没什么人讨厌他,友情提醒各位一句,咬人的狗不叫啊。” 小靖就势举起手,说:“猪吉祥,负责技术支援。” 赵尤问尹妙哉:“啊?用假名代号啊?那我不要叫小赵……” 尹妙哉剜了他一眼,从快递盒里面抓出一大把马克笔。 刑天翔笑呵呵地沖赵尤一拱手,说:“老刑,也负责乱跑乱闻乱翻乱看乱打听,但是不太讨人喜欢,丧家犬,丧家犬。” 尹妙哉说:“灭顶师太,负责后勤,提供场地。” 众人都看向了筱满,他一一看了看众人,自己也不太确定地说:“我吧,主要负责查案?呃,流浪犬?” 小靖怪叫了声:“怎么着?汪汪队开大会啊?” 尹妙哉问:“汪汪队是什么?” “怎么称唿啊?”刑天翔笑着看筱满,“叫你小什么好呢?” 赵尤说:“一个动画片……都是狗的。” 小靖盯住了筱满,双手揣在卫衣兜里,坐在了一张桌子上,道:“我知道你是谁,既然我们大家聚在这里,目的当然是不太一样的,但是来都来了,那在这里就是要信息共享,要资源共享,都是抱着一个合作的态度来的。” 赵尤笑着打岔:“不愧是大记者的儿子,语言能力一流。” 小靖没搭理他,冷着脸,目光充满寒意,仍死盯着筱满:“我能问问那天在404发生了什么吗?” 尹妙哉插嘴:“那个尸体……” 小靖说:“不是那天,是那一天。” 筱满大方地表示:“可以啊。” 小靖问他:“你几点到的爱琴海酒店,为什么一个人去?为什么不和你的搭档戴柔一起去?既然觉得林悯冬嫌疑很大,很可疑,难道不应该更谨慎一些行动吗?干吗单刀赴会?” 气氛剑拔弩张,但是没人提出异议,看得出来,在场的人都对这件事,都对筱满会怎么回答很感兴趣。 第十七章 赵尤(下)part2 筱满说:“七点还是七点半到的爱琴海,不太记得了。”他搓了搓手指,垂手站在原地,“到爱琴海之前我给戴柔打了电话,告诉了她我会去那里,没等她一起行动是因为破案心切,想立即就抓林悯冬回去再好好审审。” 小靖说:“你怎么知道林悯冬在爱琴海大酒店的,而且怎么还那么清楚地知道他在404这个房间?”小靖朝刑天翔站着的地方抬了抬下巴,“根据刑大记者收集来的资料,爱琴海的老闆说,你进去之后就说去找人,直接上楼了,根本没问房号,也没打听有没有见过林悯冬这个人,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至于其他住户也都反应没人来过自己的楼层敲门找人。” 刑天翔脸上挂了个笑,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了,饶有兴致地瞥着筱满,略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尹妙哉抱着快递盒子,也坐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面朝着筱满,不时眨动一下,有些好奇,有些忧虑,甚至还有些后怕。她吞了口唾沫。 筱满仍旧站着,斜着一边肩膀摸出香菸和打火机,说:“排查季节工,排查具备处理尸体的专业知识的在职的离职的从业者,什么都做了,现场採样也做了很多遍,分析来分析去的,兇手太谨慎了,也太狡猾了,或许还应该说他运气很好。 “我们在现场除了收集到被害人有关的生物痕迹,没找到任何其他人的生物信息,兇手倾向在浴室处理尸体,丹香苑和红木街道案件里,成年人的尸体多过一具,处理起来是很麻烦,很耗时的,我们就猜,他会不会在处理尸体的时候一不留神就留下了什么毛髮样本,皮肤组织样本之类的东西,不瞒你们说,当时每个案发现场的每个下水道我们都採样了,但凡浴室里,淋浴间或者浴缸里的排水口和下水管道里都因为防腐溶液渗透的问题,生物蛋白信息被破坏,根本採集不到有效的生物样本,在毛髮上面也是一无所获,不过因此我们也更确定兇手确实每次都是在浴室里对尸体进行防腐。” 第198页 小靖打断了他:“说重点。” 筱满笑了笑,问尹妙哉:“房间里不能抽菸吧?” 刑天翔扔了一罐口香糖给他,筱满接住了,放下了烟盒和打火机,歪着身子站着,低着头玩着口香糖盒子的盖子,说:“实在是没有任何线索,但是我始终觉得兇手一定是一个在处理尸体方面很专业的人,防腐溶剂的调配,还有他处理内脏的手段,绝对不是一般人通过自学能达到的水平,我就开始翻阅当时我们和分局的同事们合作,针对在青市殡仪馆上班的工作人员,医生,医学院老师这些人排查的时候上交的一些笔录报告,我发现林悯冬这个人的口供有疑点。” “什么疑点?” “他主动提起,说觉得他们殡仪馆的防腐剂用得很快,询问他的警官就去和他的同事们核实了,大家都表示,这是常有的事情,在对其余殡仪馆进行调查时也发现,确实不是罕见的事情,可能是当刑警的直觉吧,我就是觉得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很可疑。”筱满微笑着,依靠着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一般站着。 小靖皱起了眉头。筱满继续道:“我就拿着他的资料照片到处打听,特别是在爱琴海酒店周边,因为那个女大学生,孔亭。”他指了下那贴满剪报的白板:“刑记当年也写了吧,她是在爱琴海大酒店后面的巷子里失踪的,她是去那里和人幽会,幽会的对象是学姐的男朋友,我们还找过那个男孩儿回来问话,他和孔亭去爱琴海开房,孔亭要他和学姐分手,她之前为这个男的去堕过一次胎了,用情很深,但是男的还是脚踏两条船,两人那天吵了一架,还动手了,孔亭跑了出去,说是要这男的等着,要给他好看。男的没当回事,因为开了一晚的房,觉得不住白不住,住了一晚,第二天才走。 “经过调查,我们发现,孔亭从爱琴海出来后给自己表哥打了个电话,她表哥是黄家军的,你们应该都听说过,以前青市很有势力的一个涉黑的组织,现在是大不如前了,以前很威风的,孔亭的表哥在当时也很有些势力,她就想让她表哥帮她出口气,打了电话给表哥,说在后巷等他。她表哥带着一大帮人赶到,左右不见她,打了个电话,孔亭接的电话,人哭哭啼啼的,但是说没事了,就是和男朋友吵架。她表哥也就带着人走了。”筱满看着刑天翔,“孔亭当时应该是被林悯冬控制住了,那个男的真的是她的表哥,不是刑记者写的干哥哥。” 刑天翔摸了摸手腕,笑了笑,将双手垫在了脑后,往后仰着坐着。 “你当时拿的什么枪?”小靖冷不丁道。 “枪?”筱满看着小靖,嗓音一哑,“枪怎么了?” 小靖嗤了声:“你以为我傻啊?你们刑侦配的不是54就是05转轮吧?05说不定还是橡皮弹,就三声枪响,我去现场看过,还问过那个老闆,一个弹痕在床后面的墙上,老闆说了,当时收拾的时候,只有床单和床靠背上有血迹,不是很多,就像喷水一样洒出去那种,立柱上那个弹痕前面倒是有很多血迹,还洒到了墙上,被老闆找的保洁给弄干净了,他还挺后悔的,因为后来他发现别人来住404,都是冲着这里发生过兇案,都是想看一看案发现场。 “还有一个弹痕是在天花板上,那里周围根本没有血迹。老闆说,尸体抬出去的时候他就看到个血煳煳的脑袋,也没看清脸,裹尸袋的拉链就拉上了,所以林悯冬应该是在立柱前脑袋中枪,对吧?应该是一枪毙命,”小靖看向了赵尤,“小赵,我问你,你们54,05,就算05配平头弹吧,你觉得一枪打出去,就算你离那个死者很近很近吧,你冲着他脑袋开枪,一枪就能把他的脑袋打得血肉模煳,就能打死他吗?” 小赵说:“54我不太清楚,我没用过,05应该是不可能的……” 尹妙哉轻声嘀咕:“那也可能是别的枪啊?不还有什么64之类的嘛。” 小靖竖起一根手指:“92式,尖头弹,一发子弹,近距离打出去,肯定能一枪毙命。”他问筱满:“92式在青市公安这里一直都是特警用的配枪,一般民警不配这个,你和枪库申请,枪库也不会轻易批,是不是?” 赵尤说:“你不会运用你出神入化的黑客技术黑进了市局内部资料库吧?” 小靖一瞪眼,一努下巴:“我犯得着嘛我,翻一翻大记者的笔记本不就知道了。” 刑天翔说:“这个事情嘛,涉及到市局枪枝未按规章使用的问题,就不用往细了讨论了吧。” 小靖看了刑天翔一眼,环视众人:“我不会去网上乱说,我相信在座的人也都是有分寸的人,我在这里年纪最小,但是我不是小孩儿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的视线落回了筱满身上:“我早就知道他就是那个击毙林悯冬的警察,我不也在网上什么都没说吗?” 小靖又道:“如果不弄清楚那天在爱琴海404发生了什么,我会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在故意包庇什么人,所以才一个人跑去爱琴海击毙了林悯冬,我会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不想林悯冬被审问,怕他供出什么人,什么事情来。” 尹妙哉半掩住嘴:“不会吧……”她有些动摇了,“林悯冬确实像有同伙……” 第199页 筱满说:“我借了我以前一个当特警的同事的枪,那天我从平安公园出来,我打听到林悯冬经常在那里出没,有人说他那晚七点多可能会会爱琴海大酒店,好像是要去见网上约的朋友,还透露他一般都是开404这个房间,他喜欢那里墙上的壁纸。我本来想自己开车去的,结果引擎过热,车子抛锚,还打不到车,我就打了个电话给朋友,就是我那个当特警的同事,问他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戴柔,你们不是搭档嘛,查到了这么重要的信息,不更应该先通知她,和她一起去现场吗?” “戴柔当时在忙离婚的事情,那天,我记得她说过要和她女儿见面,吃晚饭,确定女儿到底要跟她还是跟她爸,打给当特警的同事是因为我知道他那天在那附近,找他接我,送我一程比较方便。” “好,那为什么不和你那个特警同事一起去爱琴海?” “刑侦的案子,特警不方便介入,要写很多报告的。” “你借人的枪,那人就不用写报告?” “路上堵车,我怕回到市局领枪之类的耽搁太久,林悯冬就跑了,而且,从之前的案件来看,林悯冬这个人的危险性还是很大的,我就想我先去控制住他,有把枪在身上,一是能起到警示罪犯的作用,二也能防身,回头报告怎么写都好,我是拿着枪去办正事的,而且逮捕了林悯冬这个连环杀人犯,功过相抵,也不至于牵连我那同事。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你那个同事同意了?你要拿他的枪,他竟然没提出和你一起去现场?” “他也觉得自己不方便介入我们这边的案件,我提出他先送我过去,枪借给我,我先去爱琴海,他回局里请求支援,我还说,要是他觉得借枪给别人这事会被上头刁难,就说和我见了之后,枪就不见了也行。” 小靖说:“那你为什么觉得林悯冬会跑?别人都说了他约了人去开房了,这种怎么也得弄个两三个小时吧?” “我怕他知道有人打听他,做贼心虚,熘了,他们那类人交友很窄,消息走得很快。” “好,你知道林悯冬是约了人开房,好,你打听到他常去404,那么你到了爱琴海,你大可以警察的身份和老闆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在404,起码你也要问一声房间里有没有其他人吧?这样不更稳妥吗?” 筱满说:“爱琴海的老闆你或许不了解,这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和他打听谁他都说不认识,没见过,而且我冒然和他打听,不说原委的话我怕他会以为我是扫黑的,他那个酒店常被黑社会用来做毒品和枪枝交易,被查过几次了,他都说不知情,扫黑那边也没办法,我怕他趁我上楼的时候先通知房客,还是怕林悯冬跑了。要是说了原委,我怕万一,万一,这个林悯冬不是真兇,这个老闆卖消息给一些记者之类的,林悯冬被人骚扰。” 筱满挠了挠眉心,看了看小靖:“至于房间里有没有其他人……我担心的就是有其他人,我怀疑那个房间可能是孔亭案件的第一现场,我怕他又在那里再杀人。” 小靖对这个答覆似乎还不是很满意,但问起了别的问题:“上楼之后呢,你不是破门而入的吧?而且看描述,404当时没上锁。” “可能他是在等人吧,等的人还没来。” “你进去之后他看到你,没有觉得很奇怪吗?” “或许他把我当成了他约的人,他们很多人都是在网上约,根本没见过真人。” “你第一时间和他表明了身份吗?” “在确定了屋里没其他人后,我和他表明了身份,我表示要带他回去协助调查和尸体防腐有关的连环杀人案件。” “他什么反应?” “第一反应就是反抗。他当时站在床边,拿起一个檯灯就朝我砸了过来,”筱满撩起自己的刘海,露出了右边太阳穴上的伤疤,“我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被檯灯碎片割伤的,他还往门口跑过来,我就鸣枪示警了。” “我看了採访401的资料,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为什么401的人除了枪声,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不知道,可能房间隔音太好了。” “然后呢?” “他听到鸣枪后就举起了双手,大概是害怕了,然后开始狡辩,说不是他干的,他是无辜的,他的情绪不是很稳定,说着说着,大约意识到自己穷途末路了,又企图攻击我,扑过来要抢我的枪,我想抓他的活口,房间很窄,很难施展,我又开了一枪,打到了墙上,他听到枪声,又怂了,退了回去,问我,如果他坦白从宽,能不能不判死刑,他说他有病,他承认他杀了很多人,说从98年就开始了,断断续续自己也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他觉得那些人很可怜,他想给他们一个解脱,他想修补好他们,他认为人的解脱就是回到人一开始的状态,赤身摞体从母亲身体里出来时的状态。他说他控制不住杀人的欲望,杀人让他很放松……” 筱满贴在裤缝边的手指微微痉挛了下,人站直了些,耸起了肩膀,清了清喉咙,平静地注视着小靖身后的电脑显示器,眼里没有一点波澜:“这个时候,戴柔来了,我进门之后锁了门,她在外面转门把手,我就想和戴柔一起把他带回去,我用枪指着他,让他老实一点,给戴柔开了门。” 第200页 “为什么不给他戴上手铐再去给戴柔开门?” “我当时没有当班,因为长时间在值,被我们支队长强制要求放假,手铐没有带在身上。” “然后呢?” “戴柔进来后,我就问她有没有手铐,让她赶紧把人铐上,她拿手铐的时候,林悯冬不知道发什么疯,扑过来就要抓她,可能看戴柔是个女警,而且个头比较小,他还抢了戴柔的配枪,挟持了她,他说要死也要找个垫背的,我看他要开枪,没办法,开枪击毙了他。” 筱满说到这里就安静了下来,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身子紧绷着,眼中没有半点神采。他看上去像一个一直在梦游的人,去到哪里,身在何处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不同,他仿佛一直都陷在一个相同的梦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体验着相似的经歷,他已经习惯了,已经接受了,这让他疲惫,但他无能为力。 赵尤问道:“你们三个当时的站位,你还记得吗?”他指了一圈:“林悯冬大概多高啊?我们这里三个身高的男的,你挑一个当作他吧。” 尹妙哉举手说:“那我演戴柔吧。” 筱满看着小靖:“小靖演我吧,”扫了眼赵尤,说,“你和他个头差不多。” 赵尤便走到了尹妙哉边上,尹妙哉起身,他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肩:“这样挟制她嘛?” 筱满说:“勾住她的脖子,从后面,拿着手枪指着她的太阳穴。” 赵尤从后面勾住了尹妙哉的脖子,作势拿枪指着尹妙哉的太阳穴。 小靖指着赵尤身后说:“他后面就是那根立柱吧。” 筱满点头,示意尹妙哉:“你矮下去一些,戴柔没你高。”他拉着小靖,指着正对着尹妙哉两米开外的位置,说:“就站这里吧。” 赵尤问他:“是在这个距离开的枪?” “嗯。”筱满扶起小靖的手,小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睁着单眼,以食指瞄着赵尤的眉心。赵尤拖着尹妙哉左右摇晃了起来。筱满说:“开枪。” “砰。”小靖发出这么一声,赵尤顺势倒在了地上,尹妙哉摸着脖子扭头看他,把他拉了起来。 “打在哪里?”小靖问道。 “额头,应该是额头,我不太记得了。”筱满拿起香菸和打火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去阳台抽根烟。” “其他细节倒记得很清楚,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记得了?”小靖咄咄逼人。 筱满走到了通往阳台的门前,脸上涌现出无奈的笑意:“人的记忆不就是这样,我做不了主,它要记得什么,它选择去记得什么我也没办法。” 小靖听了,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老诚地和他握了下手:“暂时没有了,我暂时相信你的说法。” 刑天翔挑起眉毛问赵尤:“汪汪队警犬,你觉得他的故事有问题吗?” 赵尤笑着指着白板说:“你们这都写了什么啊?头号嫌疑人,孟南归?谁帮我分析分析啊。” 他拖了一张椅子过来,面朝椅背,叉开腿,一手托腮看着尹妙哉一干人等,笑着等人说话。 筱满开了阳台的门,点了根烟,人站在屋里,夹着烟的手伸在阳台上,说:“没人说?那我说说吧。” 第十七章 赵尤(下)part3 筱满娓娓道来:“那就先按照尸体被发现的顺序说一说吧,6月9号早上,在黄果子村64号一农家土屋中发现被害人翁情……” 尹妙哉配合地拉开了那两块白板,原来白板中间的墙上也贴满了照片和剪报谘询之类的东西。小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钥匙,抓着挂在钥匙扣上的一支雷射笔照着墙上一张女人的艺术写真照。 筱满点了下头:“就是她。 “黄果子村都是土路,村里的地址没有路名,每户分配一个号码,留在村里的村民都是务农为生,老人居多,年轻人不是在青市谋生就是去外地打工去了,晚上天一黑,村里基本也就没灯火了。 “翁情,外号小琴,32岁,从前年11月开始到今年的5月15号,她都在杰妮首饰加工厂工作,后因盗窃厂内首饰成品被发现,被辞退,曾在明星小区和人合住过几天,从事性校易,不过据说她在此之前就在工厂内经常收取金钱或者物品和工友发生关系了,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是在5月28号,就是和她在明星小区同住的一个室友。据那个室友说,翁情带着全部家当离开的租住地,室友说,翁情觉得明星小区这里中间人抽成太高,打算回以前住的地方继续做生意,那地方具体在哪里,室友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在黑山附近,翁情说过,是当地一个相好便宜租给她住的,还说过因为那房子以前死过人,卖也卖不掉,空关着也是空关着,加上屋主和她关系匪浅,所以租金一年也就象徵性地收她个千把块,64号死过人的事我们后面再详细说。 他言归正传:“据知情人透露,翁情在黄果子周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交友广泛的人,在黑山那里活动的流浪汉都很喜欢去找她,因为她价码公道,为人也很热情,从不因为他们是流浪汉而对他们有什么异样的眼光,不过我个人认为翁情和这些流浪汉交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偷窃工厂里的首饰成品,应该都是由这些流浪汉帮忙销赃。 第201页 “翁情有一个儿子。” 小靖手里的雷射笔照向了贴在翁情的照片下面的一张耷拉着眼皮的小男孩儿的一寸照上。 “随她姓,叫翁勤,勤劳的勤,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在青市金平小学读书,全日寄宿制的学校,以管理严格出名,每两周的周日才休一天,孩子们都会回家,但是这个孩子连这一天也都是在学校里过的,他们班主任说了,孩子只有放暑假和寒假的时候他妈才会来接他回家,学校里登记的他的家庭住址是杰妮首饰加工厂宿舍,平时开家长会都没见他的家长来过,不过,翁情开学的时候也和班主任表示过自己上班很忙,还是单亲,可能没办法太照顾到孩子。他们班主任还透露,6月8号的时候,市局一个女民警去学校找过孩子,打听他母亲的下落,孩子什么也没说。” 刑天翔这时举起手来,道:“小孩儿挺聪明的,我和他聊了聊,感觉他应该知道他妈是干什么的,戴柔去找他的时候,他可能以为他妈犯了什么事,就什么也不说,隔天早上考完一场考试,之后都没课了,他估计还是担心他妈,就跋山涉水地一个人背着个大书包回到了黄果子村,去找妈去了,戴柔一路跟踪他,小孩儿警惕性还是不是很高,把戴柔带到了64号去。小孩儿进了家门,根据周围邻居的说法,过了得有半个小时才出来,出来之后就去找杂货店的老王了,老王赶到,进去一会儿就连滚带爬地出来了,好些邻居就都去看热闹,都吓得不轻,后来是戴柔出面,找了当地派出所的民警过来一起保护现场,再不让人随便进屋了。” 筱满指了下翁情的照片边上的一张静物照。那照片拍的似乎是一个担架,担架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一角微微捲起,能看到布下面蓝蓝的。 “翁情周身被涂抹成蓝色,一些进过现场看过尸体的村民说,人仰面平躺在床上,看上去很安详,很安静,好像睡着了一样,屋里有股特别的气味,不能说是臭,就像在腌什么菜似的,腹部有一条很长的黑色缝线,指甲也是蓝色的。” 刑天翔拿了颗口香糖嚼着,说:“我得到的消息是,警方在现场没找到内脏器官。” 筱满继续:“同一天,下午,在清水花园5栋304发现了蒋姓夫妇的遗体,尸体呈蜡黄色,伴随异味,发现尸体的是……” 赵尤举起手,补充道:“未在室内发现人体脏器。” 小靖照了下老蒋夫妻互相依偎的合照,筱满道:“这是他们结婚二十周年,四十岁左右时拍下的纪念照,如今两个老人都已经退休了,兇手将他们打扮成这张纪念照里的样子陈列在客厅沙发上,从姿势到衣服都和纪念照里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蒋太太的手指甲上被涂上了红色的指甲油,但是根据她家里的摆设和她浴室里,房间里的惯用品来看,她并非会使用这种颜色艷丽的指甲油的人。” 刑天翔道:“和他们的女儿,还有一些亲戚朋友都核实过了,都说没见过她用过这个颜色的指甲油,甚至没见她用过指甲油。” 筱满道:“最后一次有人看到他们是在4号早上,在他们家楼下。 “还是6月9号,晚上,爱琴海大酒店,404号房间,发现一名女性和一名男婴的遗体,女性叫于梦,20岁,长岛酒店蛋糕房烘焙师,3个月前的3号离家出走,10天后,也就是13号,她的闺密陆洁去报警,报了失踪,当时于梦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于梦和那名男婴都呈蜡黄色,室内因为放置了一台空气净化器,没有什么异味,最后见到于梦的就是陆洁,3月3号晚上,于梦从家里离开后就来到陆洁家中借宿,当晚两人聊了一整晚,于梦表达了强烈地想要离开青市,去找孩子父亲的意愿,但是并未透露孩子的父亲是谁。之后于梦在陆洁家中住下了,12号,于梦一个人出门散步后就再没出现过。据陆洁回忆,从于梦的只言片语中透露出,孩子的父亲应该是一个有夫之妇,于梦和他是在男方来青市出差的时候认识的,男方当时就住在长岛酒店。 “然后,昨天,6月12号下午,发现了第四个被害人,徐露华,女,33岁。” 小靖照着徐露华的照片,发表起了看法:“被害女性的身材都很瘦小,而唯一的男性死者,不算那个男婴的话,也是年纪很大了,以前当兵的时候膝盖还落了伤,兇手就是挑软柿子捏。” 筱满点了点头,抽了一口烟,看着徐露华的照片,说道:“驻唱女歌手,孤儿,唱了十几年歌了,年初的时候因为翻唱歌曲在网络平台走红,5月初时被北京的一家经纪公司相中,邀她去北京发展。遗体于废弃的黑山福利院内被发现,发现她的是一名拾荒者,遗体呈蜡黄色,躺在草丛中,身着白裙,拾荒者一开始还以为她在睡觉,还很奇怪,这女的在这荒地睡觉干吗,就想喊醒她,这才发现人死了。 “最后一次有人见过她是6月10号的傍晚,她穿着居家服下楼去拿外卖。” 筱满说:“根据遗体的情况,初步可以判断是同一人所为。” 尹妙哉说:“这些死者具体的被害时间和尸体被发现的顺序不太一样。” 筱满看着老蒋夫妻的结婚纪念照:“现在唯一能确定被害时间的是老蒋夫妻,他们被害应该就是在6月4号,一是因为4号是最后一次有人见过他们;二是因为4号的时候,和他们同一栋,同一楼层,住在301的一对夫妻声称曾经有一自称是残障品公司员工的人来家中拜访,这个人在看到他们的女儿和女婿上门后,就离开了,他是一名身高在一米八三左右的成年男性,戴着鸭舌帽,口罩,自称感冒了,看不清他的脸,有一张工作证,他们没记住证件上的名字,而且那证件极有可能是假的,这个口罩男极有可能就是在小区里寻找目标的,犯下这一系列案件的兇手;另外,赵尤在办的同一栋604的杀人案里,604的案犯于5号凌晨犯案,由外墙水管逃脱时,可能在通过三楼阳台的位置时目击到了兇手。” 第202页 筱满遥遥指着墙上:“翁情可能在5月28号被害,徐露华可能是10号时被害。” 小靖说:“都是周一,我觉得可以称他为周一杀手了。” 尹妙哉道:“什么人是周一不用上班的啊?” 小靖撇了撇嘴:“可能他根本就不上班,这么频繁地杀人,这个人的精神状况肯定很堪忧,肯定是那种很不合群,不受欢迎,很孤僻的人。” 刑天翔道:“这倒未必,林悯冬人缘就不赖。” 尹妙哉直咂舌:“他那种更危险!”她仰着脖子看着白板中间的墙壁,说道:“这个木乃伊杀手和爱琴海杀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抛尸,或者说留下尸体的地点并不局限于在被害人生前住的地方。” 筱满一时没声音了,闷闷地站在墙边。他又和他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了,他的魂魄好像躲进了他的影子里,他因此失了神,成了个空壳。 赵尤道:“那这个头号嫌疑人是怎么得出来的啊?” 尹妙哉说:“我和筱满去见了徐添,就是林悯冬和孟南归以前在殡仪馆的同事。” 听到有人喊他,筱满恍惚地点了点头,抿了抿唇,干巴巴地说道:“对,孟南归,市局法医,具备专业的解剖知识,他和林悯冬在一间殡仪馆工作过,当时他是分局的法医,在第三殡仪馆的解剖室上班。” 小靖道:“我的一个猜想是,这个孟南归在得知前同事林悯冬是爱琴海杀手后就很惊讶,妈的,这小子竟然还干这档子事,妈的,青市这么鬼闷,这么鬼热的夏天,这小子竟然能在常温下对尸体进行那么周全的防腐,这可能吗?你们懂吧,就那种……”小靖一顿,神色凝重,一副挖空心思,努力搜索着合适的形容的样子。 刑天翔就试探地说:“崇拜?” 小靖没搭理他,看着其余人,愈加激动:”就是那种科学狂魔的心理,有些佩服,还有些不服输,你们知道我的意思的吧?然后吧,这个老孟就花了十年时间,自己钻研防腐的配方,今年,他感觉自己做成了,就打算拿活人试试手。” 尹妙哉吐了吐舌头:“《科学怪人》新编?” 刑天翔牵起一边嘴角,冲着赵尤说:“先声明,这个头号嫌疑人是投票投出来的,我投反对票,筱满弃权。”他道:“老孟我接触过很多次了,赵尤你也应该很清楚他的为人,就是平时爱钻研了些,不太爱说话,比较孤僻。” 小靖一拍桌子:“是不是,孤僻!就那种阴暗死宅,社交障碍什么的,是不是?” 刑天翔一摆手:“我倒不觉得他心理阴暗,难交往,他比较偏爱临床解剖一些,不喜欢那种开研讨会啊,写报告啊这些,不然以他的资歷早就是主任了。” 筱满亦道:“十年前排查的时候法医是最先被排查的,老孟就在其列,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小靖对他的说辞明显很有敌意:“十年前那些案子死亡时间都很难敲定,又怎么去推敲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 筱满回道:“08年5月底,老孟的女儿跳楼自杀了,他请了长假,去新疆散心去了,他女儿小时候他们一起去那里玩过,6月中旬的时候他才回来,机票,火车票,还有酒店监控都可以证明,而在这期间青市已经发生多起案件了。” “说不定他是林悯冬的同伙啊?”小靖唾沫飞溅,脖子昂得老高,瞪着筱满。 筱满迎着他的眼神,笃定地说:“他没有同伙。” “你又知道?他和你承认的?” “对。” “他骗你呢?” 筱满说:“他不会骗我。”他的声音一颤,又说,“这件事,他没必要骗我……” “万一他和老孟很铁,就决定自己揽下来呢?” 尹妙哉惊唿:“啊?他不会和老孟是……”她的声音轻了些,瞅瞅赵尤,又瞅瞅筱满:“爱人同志……那种关系?他们俩这岁数差得有点大吧……” 刑天翔这时道:“内部消息,老孟早就被问过话了,也是有不在场证明的,还是他前妻给他做的,他前老丈人6月2号突发脑梗塞住院,亲戚轮流守夜照看,6月4号晚上,老孟去照顾了一宿,5号中午才走。” 小靖转而质问刑天翔:“医生护士都看到了?监控呢?一晚上他都在医院?他多高啊?” 尹妙哉道:“那徐添说的孟南归经常私藏一些器官,一些断手断脚,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刑天翔说:“老孟的身高倒是大致符合,器官可能卖钱吧?这就不清楚了,”他打开了面前的纸箱,翻起了里头的纸张资料,叽里咕噜地说着:“我记得他家里条件挺好的,书香世家,他还在第三殡仪馆那会儿的话,应该还没和前妻离婚,他前妻家有钱,山西有矿的,宝马奔驰换着开,人比较高调,她家里还有三个兄弟,就比较低调了……”刑天翔一抬眼,目光锁定了赵尤,一笑,问道:“听我们说了这么半天,你有什么看法?有什么想问的?”他朝筱满站着的地方努嘴。 赵尤眨了眨眼睛,笑呵呵地表示:“我觉得大家的调查都很仔细,很深入,都很有钻研精神,很好,很不错。” 第203页 刑天翔哼笑:“市局开大会呢?” 他道:“老孟最近也是倒霉。” 尹妙哉忙追问:“怎么说?” “哦,对,这事没让报……就是之前一起自杀案,一个女孩儿,十七八岁吧,在学校的女厕所发现的尸体,割腕死的,家长要求尸检,尸检之后,尸体领回去的时候,发现缺了右手,就去公安局投诉,说法医破坏遗体,天天上公安局拉横幅静坐,小赵应该看到过吧?” “看到过,找了钟鸣代理这案子。”赵尤说。 “操。”刑天翔一摸脑袋,“那可不是省油的灯,”刑天翔一瞥赵尤,挤着小眼睛,“这个钟鸣是不是和你们市局有仇啊,成天接这种案子?” 小靖突然跳了起来,打了个响指,冲到那照片墙前,拍打着翁情的照片道:“我知道了!你刚才说自杀,女孩儿,十七八岁是吧?孟南归的女儿死的时候多大?” “十六吧,快十七了。”刑天翔说。 小靖来回拍打翁情,徐露华和于梦的照片,五官乱飞,声音也是上下飘忽:“你们看!这些女的是不是都很瘦小,很像高中女生的体型?这个孟南归他是不是把她们当成自己女儿了??他女儿跳楼死的,那尸首肯定是不完整的!他过不去女儿自杀的坎,他还研发出了防腐药剂,他就想要一具完整的尸体,就很想要一个完整的女儿,他一直在这些人身上找自己的女儿,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尹妙哉瞅着老蒋夫妻,说:“那这对老夫妻呢?” 小靖对尹妙哉的质疑置若罔闻,走到了罗列爱琴海杀手和木乃伊杀手不同之处的白板前,敲打着一行字,仍旧自顾自分析得起劲:“爱琴海杀手是不分男女老幼,管你有几个人,管你来几个人,老子不怕,都杀,都搞!现在这个就不一样了,看到人女儿女婿来了就熘了,就去找别的更容易得手的人了。” 赵尤举手道:“我有一点想补充。” “你说。”小靖指着他道。 “从301走到304需要经过302和303。” 小靖翻出个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吗?” 赵尤道:“302住的是一对小夫妻,303住的是一个独居的老人,很瘦弱,拄拐杖,门不是防盗门,门上甚至没有猫眼,而且基本不出门。” “说不定那天小夫妻和这个老人都不在家嘛!兇手就跳过他们了!而且小夫妻可能警惕性高,没让他进门,那男的说不定块头还很大。” “是有这个可能,本来想继续和那老人家打听打听的,还想问问之前有没有什么人打着轮椅公司的名号上门过,”赵尤挠挠面颊,不太好意思了,“有人找我吃饭,我就先走了。” 小靖又是一个白眼,义愤难平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悦地和尹妙哉道:“我们队里的警犬就这专业素质?那别人给一狗粮罐头他不就被哄跑了啊??” 筱满关上了阳台门,走了进来,经过赵尤身边去扔菸头。他身上一股烟味。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论容易得手,这个独居老人更容易得手,你是在质疑兇手为什么在从301离开后,找上了304。” 赵尤说:“清水花园里老人多,白天会在小区里闲逛,人多眼杂,但是到了五六点,老人要么回家做饭吃饭去了,要么去接孙辈去了,也是这个时间,是住户下班进出小区的人流很多的时候,如果我是兇手,我会选这个时间进小区,太晚反而容易引起保安和住户的注意。” 刑天翔道:“301的夫妻说了,4号他们是下午六点出的门。” 筱满看着赵尤,抱起了胳膊:“如果你关于604的推断没错,那兇手在老蒋他们家从下午六点左右耗到了凌晨,也算胆子很大了。” 尹妙哉说:“处理尸体需要很多时间吧?” 筱满道:“找衣服可能就花了不少时间。”他抬起头看着老蒋夫妻的合照,一时无言。 尹妙哉道:“翁情的尸体可能是在64号里处理的,那于梦的呢?总不至于是在404里处理的吧?还有徐露华,她的尸体总不可能是在野外处理的吧?如果需要这么多时间去处理尸体,会不会兇手有一个专门处理尸体的地方?” “他可能独居。”筱满摸着下巴,咬起了指甲,两条眉毛蹙得紧紧地,“喜欢把人当作玩偶,以自己的审美来摆布,林悯冬痴迷于修补,他痴迷于再创作,他可能自诩为神。” 赵尤才要说话,手机乱响,他拿出来一看,詹轩昂找他,一接起来就听詹轩昂火急火燎地:“赶紧回来开会!” 赵尤去了一边说电话。 “新突破!新进展!我去见雷队了,让小晏和你说!” 晏伯远接了电话,道:“电话公司给了名单,结合我们排查的汽车车牌,汽车路线,找到一辆可疑的大众高尔夫,5号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从九星医院住院部开出来,直奔燕子沟,当时车上只能看到司机一个人,半个小时后出燕子沟,往市区去的路面监控捕捉到副驾驶座多了一个女的,车主叫原子恆,老孟的前大舅子,出医院的监控拍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开车的很像老孟,我们还查到老孟的手机信号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在鸿运停车场附近出现过。” 第204页 赵尤看了眼客厅,笑着和众人说:“开例会,我先走了。” 他就握住手机去玄关换了鞋,出了门。 到了门卫,他问晏伯远:“老孟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说他4号到5号一整晚都在医院照顾前老丈人啊。” “啊?你怎么知道的?我这也是刚才詹队才打听到的,这不他就被雷队叫去开会了。” 赵尤正要回答,筱满出来了,他说:“我送送你。” 赵尤挂了电话,按了电梯,道:“我明天再来,也不早了,你们都早些休息吧。” 筱满说:“嗯,是要休息了。” 电梯到了,两人进去。赵尤问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筱满看了看他,说:“没有啊,就是送送你啊。” “这里治安挺好的,我也还算不那么弱不经风吧……”赵尤说。 筱满笑了笑,道:“我查案的事情你别和戴柔说啊。” “我就知道你是有话要和我说。”赵尤猜中了筱满的心思,可却有些失落,禁不住嘆了一声气。筱满拍了他一下,笑着看他,问道:“我去厕所的时候,你和王长明都聊什么了?” 他的眼神温和,看上去还是那么疲惫,赵尤如实交代:“说你十五岁离家出走玩乐队去了。” 到了地下停车场了,筱满笑着先走了出去:“净说我的糗事了吧。” 赵尤指了个方向,两人便一同往那方向去。筱满的步子不大,赵尤的步伐也不快,筱满徐徐唿吸着,赵尤静静听着。快到他的车边时,筱满低下头,护着打火机的火苗又点了一根烟。 赵尤上了车,筱满就站在他这一侧的车门外抽菸。赵尤放下了车窗,看着他道:“还是我再请你吃宵夜?吃烧烤吗?” “现在?”筱满叼着烟,趴在车窗上,笑着看他,仿佛在试着揣摩他的心思,他的想法。赵尤点了点头,任他看着,任他揣摩,良久,筱满像是有所领悟,问道:“男追男,靠吃饭?” 赵尤道:“我没追过啊,只能什么办法都试试。” 筱满直起腰,抖了抖菸灰:“我身体很不健康,精神也不太健康。” 赵尤便说:“健康的人光顾着怎么继续保持身体和精神健康了,很忙的,不健康的人自暴自弃,懒得管怎么去变得健康了,他们才有空谈恋爱啊。” 他还说:“我睡很少,吃得很油腻,昼夜颠倒,也不太健康。” 筱满笑出了声音,拍了下车门,转身走了。 赵尤看着他,看到他从车后绕开,往电梯的方向去,他探出个脑袋,对着筱满喊道:“没有困难的任务!” 筱满回头看他,稀里煳涂地:“你打什么哑谜呢?” 他又露出揣摩的眼神,但这道题他解不开,猜不透,脸上没绷住,笑了出来,举起手在空中摆了摆:“走吧,走啦,明天见吧。” -------------------- 错别字防止被屏蔽,不好意思了。 第十八章 筱满(上) 筱满回到尹妙哉家,站在玄关就听到小靖和尹妙哉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得热火朝天。 尹妙哉说道:“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是在28号傍晚五六点左右,她拖着一只行李箱,也就是她的全部家当,离开明星小区,她的尸体呢,则是在黄果子村64号被发现的,这两个地方跨了三个大区,一个在城南,一个到城北,再过去一些就跨省了,而且刑老师刚才也说了,根据他得到的内部消息,黄果子村64号已经被警方认定为是第一案发现场,也就是说,翁情是在自己的租住地被杀害,并且兇手就是在那里对她的尸体进行了防腐处理。” 筱满走进了客厅一看,尹妙哉正往墙上贴黄果子村64号周边的民居照片,墙上多了张青市地图,黄果子村的位置打了个红色星号,刑天翔拿着一支红色马克笔在明星小区的位置也打了个星号。他手里的马克笔移到了清水花园附近。筱满问了句:“刑老师,那瓶蓝色指甲油是翁情自己的东西吗?” 刑天翔道:“这倒不清楚,你要感兴趣,我给你问问。” 小靖这会儿不得其解了:“诶,刑老师,你自己说的这案子专案组被下了封口令,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内部消息啊?” 刑天翔沖他笑了笑,转身继续在地图上画星号,这会儿画到了废弃的黑山福利院上了。 尹妙哉又递了一支蓝色的马克笔给他。刑天翔拿着蓝色的马克笔在黄果子村那红色星号边上打了个蓝色的星号。筱满扭头,看着小靖笑着说:“你爸神通广大。” 小靖嗤之以鼻,敲打起了键盘。尹妙哉继续说:“採访64号周边的居民时,他们也都说没见到翁情,根本不知道她回来了,从这些照片上可以看出,周边的人家挨得不算远,近嘛也不算近,不是紧邻着的,不过对门就有户人家,32号,和64号门对着门,中间这条路很窄,车肯定是没办法开进来的,翁情要进家门,肯定得步行进入。32号住的是一对夫妻,都得六十多了,平时八点就熄灯睡觉了,说是28号到6月9号都没听到64号有什么动静,也没看到陌生的人出入过村子,村里平时就这么些人走动,大家都很熟悉,有生人进来肯定会引起不小的注意。” 第205页 小靖道:“兇手一定是晚上动的手,月黑风高杀人夜,事情搞完,趁天没亮,村里的人还没开始下地就走了。” 尹妙哉掐指一算:“夏天太阳出得早,四点多天就蒙蒙亮了,那得在凌晨三点之前走吧?” 小靖举起手,一台放在地上的印表机开始工作,他道:“翁情要从明星小区到黄果子村64号,路线选择不多,我都列印出来了。” 尹妙哉去拿了那列印纸,从笔筒里抽了支铅笔,一边看着列印纸一边看地图,找到了明星小区,用铅笔虚虚地在地图上画起了路线图,嘴里念念有词:“公车……” 小靖道:“对,一种方式是坐公交车,这种最便宜,但耗时很久,得转三次车,她傍晚五六点离开小区,恰好是晚高峰,等车加上堵车,到黄果子村村头的公车站,得9点多,近十点了,天肯定黑了,村里人估计也都睡觉了,她进村没人注意到是很有可能的,而且,9点到隔天凌晨3点,兇手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尸体。” “等一下,她拖着行李箱啊。”尹妙哉指着黄果子村的照片,疑问道:“村里这种土路,拖着行李箱走在上面肯定很吵,难道都没人听到的吗?村民睡得越早,村里越安静,这种声音不是会越明显吗?” 筱满问小靖:“别的路线呢?”他走到了尹妙哉边上,看着那张列印纸。 小靖道:“别的路线就是自驾车了,翁情没车,那要么是打车,但是正规计程车跑这一程得两百多块,黑车的话,倒是能便宜不少,她被工厂辞退,还嫌中间人抽成高,经济状况想必不是很好,如果不想挤公车,又嫌打车贵,还想路上舒坦一些,最有可能就是坐的黑车走的,傍晚五六点离开明星小区,到黄果子村,还是要算上晚高峰堵车的时候,八点应该能到了,就是不知道她在哪里下的车……” 筱满看着那地图,点着黄果子村的位置,道:“黑车一般跑这么远的地方,会等多几个人一起拼车,就算其他拼车人的最终目的地不是黄果子村,只要是沿路的地方就行了,这样他才有赚头。” 尹妙哉道:“我们想到了,警察应该也想到了吧,盘查下在明星小区周边活动的黑车司机就能找到载过翁情的人了吧?” 筱满摇头道:“黑车司机这帮人流动性强,内部消息传得也快,黑车毕竟不合法,知道警察查案,为了避嫌,肯定不在明星小区那一片待着了,要找载过翁情的司机那就犹如大海捞针了。” 刑天翔道:“等报社公布嫌疑人画像,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筱满道:“翁情在明星小区做生意,说不定认识几个黑车司机,电摩托司机,可能愿意便宜载她一程。” 尹妙哉提起:“那网约车呢?” 刑天翔道:“64号现场发现了翁情的手机,具体有没有查到她有没有打过网约车就不知道了,”他想了想,“不过也不是没办法打听,我想想办法。” 小靖吹了声唿哨,朝刑天翔拱手作揖:“我发现了,我们这里面刑大记者,刑老师的贡献最大,真的是为案件鞠躬尽瘁了。” 刑天翔对他笑了笑,低头看手机。尹妙哉这时道:“你们说,兇手是怎么锁定翁情这个目标的啊?” 筱满也正琢磨这件事,就道:“计程车,网约车都是在a点接人,在b点下客,除非客人要求,路上绝不会再停下,拉第二个或者第三个人的,黑车就不好说了,而且还有一种可能,有客人,或者翁情的朋友提出送她回家,警方有她的手机,这一点能从她手机上获得的信息确认。” 刑天翔又重重点了一下头,坐在一边在手机上飞快地输入着什么。 筱满看着地图道:“如果兇手是在行兇的当天随机寻找目标,那么他一定是在翁情从明星小区租住处到黄果子村64号的这段路上发现的她,觉得她很适合下手,公车上很有可能,换三次车,遇到兇手的概率很高。” 小靖看着电脑说道:“333路倒4路再倒9路,黄果子村站,这是终点站前的一站,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车上应该没什么人了。” 筱满还是摇头:“兇手要是是坐公车,跟着翁情下车,一路尾随她进村,趁四下无人下手,确实成功机率很高,但是一来很容易被公车上的摄像头拍到,很容易追溯他在哪里上车,因为他要对尸体进行防腐,解剖,取出内脏这一系列操作,随身肯定要携带一些工具和防腐液体,他的形象在监控上是会比较容易辨认的。从目前我们手上的信息来看,兇手还算是一个比较谨慎的人,他去清水花园301时,戴了口罩,有意地隐藏了身份,而且我认为他挑选清水花园下手有一点就是因为小区内的监控坏了,他应该在锁定目标之前对目标,或者说目标所在的地方进行过一番调查。” 尹妙哉道:“兇手不会是计程车或者黑车司机吧??” 小靖看着筱满道:“听你的意思,你觉得兇手早就锁定了翁情?” 筱满说:“我不知道,有这种可能,我只是在排除所有可能性。” 尹妙哉又道:“那老蒋夫妻呢?我感觉那个兇手伪装成残障器材公司职员,满小区敲门,看到容易得手的就……” 第206页 刑天翔听了,抬头道:“我倒觉得兇手挑老蒋夫妻,可以说是随机,也可以说不那么随机,我也同意筱满的说法,兇手挑选目标的随机性不好说,但是他对目标所在的地方肯定是做过一番调查的。” “你说什么屁话呢?”小靖忿然道,“这说了等于没说!” 筱满看向了刑天翔,“是不是清水花园周边的小区你都去问过了?别的小区近期都没有什么残障器材公司的职员到处走访?” 刑天翔颔首。尹妙哉一拍手,惊唿:“啊!兇手一定是观察了周边几个小区,发现清水花园这里体弱的老人很多,又打听到监控坏了!”她转身看着墙壁:“明星小区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本身就是个灰色地带……”说到这里,尹妙哉的眉头皱了起来,陷入了迷惘中,幽幽道:“翁情的室友身高体型什么样啊?也是女孩儿吧?” 刑天翔道:“和翁情差不多,个子小小的,是女的。” “他们的中间人和他们租住在一起?男的?很壮?”尹妙哉又问。 “不住一起,过帐都是微信转帐,嫖客付钱给中间人,中间人再转钱给她们,中间人不常出现。” 尹妙哉道:“奇怪,明星小区这种地方,按照刑老师说的,人员流动又杂又多,保安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门口有监控,楼道和电梯里都是没监控的,和清水花园的情况我感觉也差不多,甚至比清水花园还要更容易躲避警察的追查吧,而且翁情的生意……敲门的时候只要说自己是客人,应该会让他进门的,兇手杀翁情,也没必要等她离开小区,他可以在她租住的地方下手,连另外一个女孩儿一起杀了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小靖说:“那他就是在翁情回村的路上碰到的她,她比较符合他的审美口味。”他耸了耸肩:“那种变态不都是那样的嘛,有的人看到红色裙子就很兴奋,有的人看到长头髮的女人就控制不住。” 尹妙哉道:“信犯罪的元素在这一系列的案子里基本没有显现啊。” 刑天翔瞥了小靖一眼,轻声道:“这倒是爱琴海杀手和木乃伊杀手的共同点,很多这种变态连环杀人犯,身体机能障碍似乎也是他们的动机之一,但是无论是林悯冬还是现在这个兇手,他们都没有侵犯死者。” 小靖瞪着刑天翔,脸红脖子粗:“那个词有什么好迴避的,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干吗?”他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很简单啊,他们没有性障碍,他们杀人不是为了获得信快感!” 尹妙哉道:“所以,兇手是28号那一天,突然想杀人了,带着自己的工具出门,去了明星小区附近转悠,他知道那里的人口构成比较复杂,人流量大,警察排查起来会很困难,看到拖着行李箱的翁情,激起了杀人的欲望,跟着翁情,公车也好,黑车拼车也好,一路到了黄果子村……” 小靖说:“如果是黑车拼车,我怀疑兇手在车上打听到了翁情的目的地,提前,或者在她后面下车,应该是离黄果子村很近的一个地方,然后他再摸回黄果子村,杀人之后,再搭早班公车,或者叫网约车,走到车多一些的地方,拦计程车或者……”他敲了两下键盘,指着屏幕上一个暂停的竖屏画面说:“或者他就是发布视频的这个人,他对黑山周边很熟悉,他进了黑山,从别的地方下了山,这条路线就更难以追查了。” 尹妙哉嘆了声气:“于梦失踪之后手机一直关机,后来就停机了,微博也不发了,微信也完全联繫不上,要从她这条线索查,更困难。” 小靖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说不定她只是不发微博,不发朋友圈,但是帐号还是活跃的,还是会每天登陆,对啊!我怎么刚才没想到!”他拍了下桌子,指着刑天翔道,“她的微博号,微信号,你打听到了吧?给我,我看能不能查到她最近的登陆ip。” 他两眼发光,抓着头髮:“说不定还能看到她的微信聊天记录!” 尹妙哉走到他身后去扶着他的椅子问他:“这也能看到?” 刑天翔把手机递给了小靖:“都在上面记着了。” 小靖拿着他的手机就忙活了起来:“能啊,别说网上现在好多抓取微信聊天记录的软体了,我自己就能绕开登陆密码权限!” 他噼里啪啦打键盘,忙得起劲,其余人的目光忽而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徐露华的照片上。 尹妙哉不由揣测:“这次是随机还是……6月4号他杀老蒋夫妻,10号徐露华被人看到下楼拿外卖,这中间只隔了一个星期,徐露华住的地方在市中心,小区管理严格,送外卖的要么在门口等,要么放下东西就走,出入口的监控都是好的,就拍到她出了小区,难道兇手是伪装成送外卖的,以什么理由骗取了她的信任,两人去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趁她不留神,袭击了她,再将她带去自己租的地方,或者他很熟悉的,一个他知道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地方杀害,并且处理了尸体,再遗弃在黑山福利院旧址?那他应该有车吧?”尹妙哉言之凿凿,“我真的觉得他可能是个开黑车的,你们想啊,就能一直在路上乱转,搜寻猎物啊,工具什么的就放在后箱,必要的时候还能运送尸体。” 第207页 筱满道:“露易丝平时的警惕性很高的。” “露易丝?”小靖竖起了耳朵,瞄了眼筱满。 刑天翔说:“徐露华的花名。” “你是她粉丝?”小靖对着筱满挤出了大小眼,颇意外:“你喜欢这一型?” 筱满说:“她在我之前待的舞厅驻唱,认识很久了。” 尹妙哉举手道:“筱满,那明天我们去福利院周围看看吧?清水花园那边我再让赵尤去打听打听,和303的老先生确认一下他4号在不在家?” 筱满点了点头,道:“不早了,我们在这儿也就是干说,瞎讨论,等明天有什么消息再分析吧。” 刑天翔起身说:“明天有消息通知你们。”他经过小靖身边,叮咛道:“早点休息……” 小靖指着电脑:“正跑程序,复制聊天记录呢,我又不是瞎忙。” 刑天翔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和筱满还有尹妙哉打了个招唿,便走了。 尹妙哉也是眼皮打架,哈欠连连,送走刑天翔后,道:“困死了,那你们自便吧。”就进了卧室。 客厅里剩下小靖和筱满,小靖一看站在他边上的筱满,又看了看地上的睡袋:“你不睡啊?你看上去很困啊。” 筱满笑了笑:“我是猫头鹰,白天睡觉。” 他走去厨房,从冰箱里找了罐啤酒,拉开易拉罐环,喝了一口,就听到客厅里一个男孩儿捏着嗓子,用不中不洋的怪腔调说道:“没有困难的工作。” 接下来一句:“只有勇敢的狗狗。” 筱满喷笑,被嘴里的那口啤酒呛得乱咳嗽,啤酒抖出来不少,他擦着嘴,擦着下巴问小靖:“你看什么呢?” “汪汪队啊,学龄前儿童动画片,干吗,成年人不能看吗?”小靖酸熘熘地说,“成年人不能谈信,动画片也不能看了吗?” 筱满笑个不停,擦着被啤酒沾湿了的衣领,自言自语了起来:“没有困难的工作,没有困难的任务……” 他放下了啤酒,找了块抹布擦干净了地,瞅着冰箱问小靖:“可乐你喝不喝啊?” 小靖没回答,筱满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可乐过去。 -------------------- 错别字防止被屏蔽。 第十八章 筱满(中) 小靖没要可乐,理也不理他。筱满对他还是客客气气,放了一罐可乐在他的桌上,自己开了另外一罐,站在小靖身后喝。小靖警惕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把电脑显示器往内折进去一些,正襟危坐,身子几乎挡住了显示器。 筱满笑了笑,走到小靖对面去坐下了。 “喂,你刚才在厨房笑什么那么开心?我看动画片对你来说很可笑吗?”小靖还在看那个学龄前动画片,里头的人说话都是拿腔拿调的。筱满听出来了,是一个人带着一群会说话的狗要去执行什么救援任务。 筱满翻了几下他这张桌上的纸箱里的文件,人往椅子里陷进去一些,说:“不是笑你,真的,只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他想了会儿,改口道,“一个有些好笑的人。” 小靖从两台显示器的夹缝里瞅了他一眼:“古里古怪的……” 筱满问他:“徐露华的微信聊天记录你也能调吧?” “给我她的号。” 筱满拿出手机,调出微信,找到露易丝的微信号,把手机递给了小靖。小靖接过他的手机,依然从显示器的夹缝里看他,眼珠上上下下,目光逡逡巡巡,迟疑了番,眼皮往下一耷拉,声音一低,问道:“你怎么想到去平安公园查林悯冬的?你看他的口供觉得他可疑,怎么就一下就跳到了你去平安公园附近打听他了?你问过他身边的人,他们知道他是那个啊?” “同性恋啊。”筱满说,“你直说好了。”他撑着一边脸颊,喝可乐,人半趴在了桌上,笑着道:“一种直觉。” “靠,警察都是靠直觉办案的啊?” “警察有时候就是靠直觉办案。” “那当警察的人是不是潜意识里看谁都像是罪犯?都带着怀疑的有色眼镜看人啊?” 筱满说:“08年的时候,林悯冬有房有车,工作稳定,没有女朋友。” 小靖不屑地回道:“这样的人外面大把,你不会都怀疑他们是同性恋吧?”他盯住筱满:“刚才人多,我给你留点面子,没问,现在就我们两个了,喂,是不是只要是同性恋第一眼就能看出别人也是同性恋啊?” 他把筱满的手机还了回来。筱满拿起手机,点开了必答的app,问小靖:“青市说书人,你今天还没发帖吧?” 小靖嘆息:“大哥,我今天哪有这个美国时间。”他哼了一声,“你岔开话题,我就当你默认了。” 筱满低头看着手机,笑了两声:“我下午见到你的时候还在想,你到底是不是老刑亲生的,干吗这么搞他,现在明白了,你就是他亲生的,眼睛都好毒啊。” 小靖听了,唿哧唿哧直喘气,可又像是在发出一连串轻蔑的笑声,半晌,他道:“杨光也是杨坚亲生的呢。” 第208页 “你们家是有什么皇位要继承吗?” “对啊,我们刑家的话事人的位置,刑家坐馆。” 筱满探出身子,从屏幕边上看着小靖。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映出色彩斑斓的动画影像,眼睛里的光跟随着那些萤光一闪一闪的,他打开了那罐可乐,握在手里喝。 筱满说:“还是你不甘心?老刑查这个查那个,弄得你们家不得安宁,弄得你好像没他这个爸爸一样,结果这报导到最后却也没报出来。” 小靖往后仰去,双手放在了肚子上,圈着那可乐罐头,嘴埋进了卫衣的衣领里,仍面朝着那播动画片的显示器,神色平静,嘴里骂骂咧咧地:“操,又不是写出来能拿普利兹。” “哈哈,你还知道的还挺多。” “我知道的多了去了。”小靖昂起了下巴。 “圆周率背一背?” “神经病。”小靖一瞥边上的一台显示器,说:“于梦加过的微信群组,我列印出来吧。”他问:“聊天记录都要吗?聊天记录只有到3月12号那天的。” “那微博呢?”筱满拖着椅子过去,在他桌边坐着,看着他道:“12号以后有非常用位置登陆的情况吗?” “微博这个比较麻烦,得再等等,我直接跑密码破译呢。”小靖看了他一眼。筱满点了点头,对他一笑:“虎父无犬子。” “去你妈的。“小靖又扭头去看动画片了,片刻后,他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懂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对一个变态的杀人故事这么着迷,这么着魔。” 筱满正看必答那青市说书人发的分析帖,他拉到最下面,念了一条最新回復出来:“夏天森巴舞说,楼主,你是不是真的请去喝茶了啊?今天怎么没更新?” 他往上翻:“786好耶说,楼主该不会就是那个变态吧,我在微博上看到说有一个变态经常在网上发和这些案件有关的视频,这个变态好像很喜欢博眼球,楼主就是你吧?” 小靖打了个喷嚏。筱满放下了手机,喝了口可乐,道:“一是因为相似案件突然爆发式地出现,二是因为十年前网络还不发达,网上能找到的案件相关信息很少,现在网民数翻番,基数多了,关注的人自然也就多了,三嘛……”他笑了笑,“这完全是我的个人观点,你听一听就算了。” “有屁快放。” “变态杀人犯的存在好像一个道德指标,他代表的是一个‘恶’的标准,是‘恶’这个抽象概念的具象化,无形中起到了一种警示和提醒的作用,他代表的是‘我不能堕落到他这样’的一种概念。“筱满说,“我的语言组织能力不太行,不知道你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小靖挑了挑眉毛:“是不太行。”他喝了一大口可乐,“不过我差不多明白了。” “老刑或许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做报导,在挖掘他的故事的。”筱满说。 一集动画结束了,一群大眼睛,大脑袋,穿着奇装异服的狗在屏幕上跑来跑去,小靖一时发懵,咬着易拉罐,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他陷入了沉默。 筱满问了声:“对了,你们那个微信群里分析的那些视频,你也没办法找到发视频的ip是吧?” 小靖擦了把脸,按了下一集动画,问道:“你也觉得发那些视频的人很可疑?”他翘起一边嘴角:“又是直觉?” 筱满拿起一支马克笔,起身走到对比爱琴海杀手和木乃伊杀手的白板前,在木乃伊杀手的手法特色下加了一笔:精通网络安全知识。 小靖问他:“那个孟南归,当法医的,懂这方面的东西吗?” 筱满转身,回去坐下了:“没有,起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连电子邮箱都没有。”他随口问小靖:“有约这个app你知道吗?” “知道啊,你打听这个干吗。和哪起案件有关?” 筱满说:“我听说过这个app,好像上面能约人帮你做偷鸡摸狗的事,付款都是用那种加密的货币,比特币什么的支付,平台对用户身份绝对保密,如果这次这个木乃伊兇手对网络这方面很熟悉,说不定他也知道这个app,我怀疑他会不会通过这个app租地方处理尸体……” 小靖道:“‘有约’这个app吧,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叫‘雪友’,我们暱称都管它叫‘歌神’,暗网你知道吧?它就类似移动端的暗网,以前就是把丝绸之路的数据转移过来直接用。” “丝绸之路?” 小靖挪动滑鼠,敲打键盘,点开了一个网站,把屏幕转过去些给筱满看。这是一个全英文的顶着“silk road”这个名字的网站,页面上充斥着各色毒品药丸的图片,明码标价,货源来自全球各地。 “‘有约’的前身,这个‘雪友’是用来卖毒品的?” “对,后来因为这个app对用户身份的保密度很好,用户之间发信息有一种阅后即焚模式,不像微信,安装之后就会在你的后台建一个文件夹储存所有聊天记录,‘雪友’的聊天完全是及时的,它也就慢慢地就发展成了通讯软体,改了个名字,成了现在的‘有约’,这个app早就在各大市场下架了啊,得下一个软体包才能装,而且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小靖摸着下巴,“要是老孟是个完全不精通电脑的老古董……” 第209页 筱满道:“阅后即焚,那要是用这个app约见面时间,见面地址之类的,岂不是用户要记性很好?这要是忘了,可没法查记录啊。” 小靖道:“那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记啊,手机里不有笔记本,备忘录嘛,而且还有地图啊,有人通过这个app约你,你就直接把地址记在这些软体里啊。” 小靖说:“阅后即焚这种模式就是平台为了推卸责任的发明。” “那真的没法追查到用户信息吗?” 小靖放下了可乐,抓了两下头髮,面露难色,靠在桌边看着筱满道:“不是我自吹,电脑网路这方面我的水平还是可以的,不过‘有约’整个软体的设计,就没给抓取留后门,是真的没办法,”他咳了声,“这个app是用邮箱註册的,但是邮箱这玩意儿吧,有的你可以随便申请,都用到这种保密级别很高很严谨的app了,邮箱要么是随便抓取,盗用别人的要么是随便註册的。” 筱满沉默了。小靖这时把一个竖屏视频调了出来,筱满一看,正是那天他和尹妙哉一起看的,发在网上的那则拍摄于爱琴海404房间里的视频。 昏暗的房间里,一根立柱歪歪斜斜靠在画面右侧,左侧一张双人大床像是被切去了一大半,壁纸上的爱琴海风光仿佛被人割开了咽喉,一半掉落在画面的一角。有人在笑。深色的,毛茸茸的地毯上流淌着红色的暗光。 小靖开始逐帧保存图片,检查视频源信息,他道:“这个视频就在你们发现尸体前传上网的,里面肯定能找到什么线索,我就不信我的技术找不到他的漏洞和马脚,要是能查到是用什么手机拍的,也是一个突破……” 筱满凑过去看,小靖突然皱起鼻子,嫌恶道:“靠,筱大师,你身上这什么味儿啊?好像塑料雨衣闷了很久的那种味道啊。” 筱满闻了闻,确实也闻到了些怪味道,他拉长衣摆一看,上衣上豆浆渍混着啤酒渍。他抱歉地起身,指着浴室的方向想说什么,一股反胃的冲动涌上来,他捂住嘴巴跑进浴室就吐了。 他的视线摇摇晃晃的,好像那光线黯淡的404视频里不停摇晃的镜头。他的心跳得很快,眼前亦暗了下来,他伸长手臂去拨弄电灯开关,开,关,开,关,眼前更暗了,目之所及都在摇晃。 圣托里尼的白色圆顶建筑摇摇晃晃,一根立柱摇摇晃晃,地毯也开始摇晃,地毯上好像有血,墙壁上好像也有血。这些血突然流到了一起,汇聚成一个人的样子。他看不清这个人是男是女,他看到这个人在流血,他看到林悯冬一边笑着和他说话,一边从这个人的身体里剖出一把内脏。肠子,肺,肝,脾脏。 他把一颗跳动的心递给他。他把一只纸盒递给他,告诉他:“今天蛋塔卖完啦,买了些蝴蝶酥,你吃吃看。” 筱满抱着马桶,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第十八章 筱满(下)part1 胃里都清空了,只能吐出一些胆汁了,筱满算是缓过来了,他这时双腿发软,膝盖也因为长时间跪在地上而使不出任何力气了,想站,站不起来,精疲力竭地坐在了地上。但他眼前慢慢亮了起来,视力逐渐恢復,他听到身后响起两个迥异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看。小靖和尹妙哉站在了浴室门口,两个人四道目光都聚在他身上。筱满朝他们扬起手臂,牵起嘴角,笑着道:“我没事,晚上吃坏肚子了……” 小靖撇了撇嘴走开了,尹妙哉也走开了,但过了会儿她拿着一杯水又回来了。她穿着厚实的睡衣,趿着毛茸茸的拖鞋,关上了浴室的门,弯腰轻轻拍抚筱满的后背。她的手心凉凉的,她把水杯递给他,杯子摸上去温温的,像在摸一个皮肤毫无瑕疵的人。 “你去睡吧。”筱满说。 尹妙哉一只手里抓着手机,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她的手机屏幕亮着。筱满瞥了一眼,她正和吕阳通话。尹妙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说了声:“你睡吧,我也先休息,谁美容觉啦。”就挂了电话。 她把耳机塞进睡衣口袋里,抓了两下头髮,愁眉苦脸地埋怨:“空调吹得好冷,不开空调又好热,好烦……” 筱满漱了漱口,指着浴缸说:“我洗个澡。” 尹妙哉靠在墙边看着他,道:“他也还是个小孩。”她瘪了瘪嘴,眼神乱飞,“你们男的不都是这样的嘛,多大了都长不大,无论几岁都还是小孩。” 筱满又漱了两遍嘴,喝掉了剩下的水,笑着说:“千万不要当着他的面说他是小孩子,他会更生气。” 尹妙哉耸起肩膀,扮了个怪相,指了指门:“和外面那个一样啊?” 筱满哈哈大笑,扶着马桶要站起来,可仍旧全身乏力,加上满手心都是汗,脚底和手上同时打滑,尹妙哉赶忙扶了他一把,把马桶盖放了下来。筱满靠着她,连声道歉,坐下了,低下了头去。长头髮垂下来,盖住了他的视线,他捧着脸问道:“能在这里抽根烟吗?” 尹妙哉打开了排风机,换气声聒噪,不知怎么听得筱满心惊肉跳,他摇着头,点了根烟。 尹妙哉在换气的噪音里说道:“他和学校是暂时请假,跟他妈妈在回老家的路上。” 第210页 她说:“他说回老家考察考察。” 筱满点头,尹妙哉把排风机关了,筱满稍抬起头,将长发束到了耳后看着她。她故作轻松地一摊手:“可能天太热了,火气太大了。” 筱满微笑:“可能吧。” 尹妙哉拍了拍他,示意他转过身去,筱满照作了,须臾,他感觉有人在梳理他的头髮。长头髮搅在一起,梳得不顺,那人的动作轻柔。 筱满抽了一口烟,深深地闷在肺里。尹妙哉还是以一派轻松的口吻说着话:“我是没小孩啦,不是很清楚,而且每个人的性格也都千差万别,他和他妈妈走,你也不要想太多……就算是你亲生的小孩,有一天也会跟着别人走的。” 梳子刮过筱满的头皮,他感觉他的所有头髮都被人抓住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将它们全束在一起。 筱满抽菸,望着不远处的浴缸,望着浴缸后头的天蓝色瓷砖墙,望着浴缸边放着的塑胶鸭子玩具,也不知道那是谁的玩具。像小孩儿会玩的东西。他小时候没玩过这样的玩具,他洗澡的时候恨不得水龙头一开就马上关掉,把时间花在洗澡上,纯熟浪费,他更愿意把时间用在玩耍上。他经常唿朋引伴,在学校里,在公寓楼下头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下棋啦,踢球啦,抓蛐蛐啦,游泳啦,洒水枪对战啦,和学校里的同学,和楼上楼下的玩伴一起看电视都是极大的乐趣。他喜欢热闹,喜欢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喜欢白天跑来跑去,晚上唿唿大睡,他最喜欢夏天,夏天的白天好长,夏天还有暑假,夏天能做的事情可太多啦。他很容易快乐,也很容易被人传染快乐。 他也很容易被人传染悲伤。 孩子们互相攀比谁的水枪更高级,因此大打出手,孩子们因为有人偷藏纸牌和棋子起了争执,孩子们踢球,砸坏了邻居的窗户,孩子们想看动画片,用家里的电话一直点播,弄出了一张天价帐单,被家长骂得狗血淋头,打得屁股开花。 筱满说:“我有时候感觉我做什么都是错的,结果都是不好的。” 尹妙哉说:“你这是结果论。” “我这是从概率分析得出的结论。” 尹妙哉捏了筱满的肩膀一下,重重说:“好啦。” 筱满回头一瞥,瞥见镜子里脑后多了个很松的髮髻的自己。筱满看着镜子里的尹妙哉,镜面光滑,他们两个看上去也是很光滑,毫无瑕疵的:“我有时候想,张律师或许没说错,我只是想从吕阳身上获得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就像人养宠物,不是宠物陪伴人,宠物需要人的照顾,不是的,其实是人需要宠物的陪伴,是人需要被需要的感觉。” 尹妙哉也从镜子里看着他,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就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做过很多很自私的决定,以致于现在很多人还在……”筱满的下唇打起了哆嗦,他避开了镜子中自己的目光,起身咬住烟,低着头说:“我洗个澡吧,我洗一洗……” 尹妙哉捂住耳朵往外走,高声道:“我明天去考心理医生执照,等我有了证,你再和我掏心掏肺吧,这样我既能听你的隐秘心事还能收钱,哇噻,我赚大了!” 筱满笑出来,尹妙哉在门口和他摆了摆手,关上了门。筱满摸出手机,开了花洒,给吕阳发了条简讯:到老家了吗? 发完他就放下了手机,洗了好一阵才出来。吕阳没回他的信息,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经过客厅,小靖还在看动画片,大口吃辣条,小口抿喝可乐。筱满跟着看了会儿,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照片墙上游去。 翁情看着他,露易丝也看着他。 她们的大眼睛里光彩熠熠的。 筱满支会了小靖一声:“我下去买包烟。”就下了楼。 他出了小区,一摸口袋,摸出一枚硬币,再看了看手机钱包,就剩十块了。他打开手机地图,把“明星小区”设为目的地,选了步行,导航提示步行到目的地需要三个小时。筱满往明星小区走去。 大学城这一带的夜里路上没什么车,马路宽阔空旷,路边多是拔地而起的高层民居,风从马路上唿啸而过,被高大的居民楼困住,发出喁喁的低语声,此时居民楼里也都熄了灯火,只剩零星几户未眠的人和明亮的街灯作伴。 进入二环以内后,车多了些,马路边的醉鬼也多了起来,有的大哭,有的大睡。筱满走得累了,在路边歇了会儿。滑板的年轻人成群结队鬼叫着疾速经过。 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厚厚的云层郁结在青市的上方。他走走停停,到了明星小区。 小区外头熙熙攘攘,全然不似深夜。出入的大多都时年轻人,口音混杂,女孩儿们各个花枝招展,男孩儿们全都跃跃欲试,年轻的脸上生机盎然。 筱满又有些反胃,赶紧移开了视线,观察起了小区门口的电三轮车司机们。这些人聚集在一家叫老余桂林米粉的小摊附近,有的在抽菸,有的在聊微信,看视频。不时有司机拉着一车人过来,远远地看着他们,颔首致意。也有开轿车的,通常放了客人就走,有的则是过来接了人就走。 筱满走到那老余桂林米粉边上,搓着手讨好地笑着问一个正嚼槟榔的司机:“师傅,有大车吗?” 第211页 那司机看了看他:“咋个,在楼上没叫好?” 筱满学着他的口音说话,道:“朋友说来接的,放我鸽子咯。” 那司机笑了笑,露出一口深棕色的牙齿:“去哪里?” 他拿出了手机。筱满说:“黑山黄果子村那里,最好快点,不早咯撒。” 司机马上打了个电话,开了扩音,问道:“那个去黑山,来不来?” 电话那头是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很快回道:“几个人?” “一个。” “那远咯,一个人不去。” 筱满插嘴:“那等人拼车嘞?” 司机看他:“哎呀,那等到猴年马月。” 筱满又问:“那一个人多钱?” 粗声粗气的男人回道:“一百五。” 筱满咂舌:“那都赶上出租咯!” 电三轮司机瞅着他:“那还去不?”他问粗声粗气的男人,“那你群里问问嘛。”他还招唿起了边上的兄弟,“有没有走大车,去黑山的啊?” 筱满说:“我是小琴的老客人了,算便宜点嘛。” 粗声粗气的男人一时没话,司机就问:“哪个小琴?” “就是那个头髮长长的,眼睛大大的,以前在那个……”筱满指着明星小区,“17楼那个嘛。“ 这时,边上的一个年轻些的电三轮司机拿着手机放微信给他们听,一个女人懒洋洋地说:“有,小客,往郭村。” 又也个回復来了,还是个女的,声音也是没什么兴致:“有,往三环西村二期。” 粗声粗气的男人听了就说:“一百二,不能再低咯。” 筱满还是嫌贵,说:“那不去咯,我找个地方随便凑合一晚上,明天直接上班去。” 他指着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要走,那电三轮司机挂了电话,追着他上来道:“这里没夜车,五块,送你去前面大路口,夜32进市区,市区车多,你自己研究去。怎么样?” 筱满想了想:“支付宝?” 司机满口答应,两人转了钱,筱满上了车便问:“我久久地没来,怎么一辆大车都不见咯?” 司机也是哀声载道:“哎呀,条子跑得勤,大车哪个还敢随便过来,现在都是在楼上叫好车再下来。” 筱满搜了下从他现在的位置坐公车去黄果子村的路线,得倒三次车,夜32转4路,再转夜77,但是也只能坐到三环外的客运北站公交始末站,之后还是得徒步。 筱满又和那司机打听:“怎么条子跑这里来查黑车,不会过几日还搞扫黄打非吧?以后这里还能来不?” 司机听了就笑:“不是查黑车,就是那个嘛,找人。” “找人?” “那个小琴,17楼那个。” “我找她都找不到,她怎么了?” “死掉啦!” 筱满抓着司机的肩膀,吃了一大口风,打起了嗝,追着他很心急,很无措地问:“怎么死掉了啊?那她死掉了,那条子找什么人?她她……被人杀掉的?条子找杀她的人??” 司机道:“哎呀,我怎么晓得嘛,听说她以前在厂里上班,手脚不干净,从厂里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批东西走的,可能被人盯上了,我不晓得啦,不晓得。” 筱满也不好再问下去了,到了公车站,司机说:“加个微信,以后帮你叫车啊。” 筱满便和他加了好友,一辆夜32进站,他上了车。夜班车上几乎都是穿着代驾公司制服的人,筱满随便找了个座,夜班车停靠的站点不多,晚上路况好,很快就开进市区了,筱满跟着导航的指示下车,在“时尚天街站”等4路车。 就是这个时候,他感觉有人在盯着他。 上了4路,他坐到了最后一排,不是又有代驾的司机上来,有的戴着头盔,看不见脸。筱满盯着那个戴头盔的代驾司机。没几站,那个人就下车了。又做了几站,他也下车了, 转夜77,他还是坐在最后一排。夜77上的人不多,都像是上班族,上了车就开始打瞌睡。 临近终点站客运北站公交始末站时,车上只剩下筱满和司机两个人。 筱满在终点站下了车。 他还是感觉有人盯着他。有人跟着他。客运北站的灯牌在黑夜中仿佛悬浮在空中一般,车站前的广场上有不少席地而睡的人,或是枕着蛇皮袋,或是枕着巨大的牛仔布袋子。从这里去黄果子村步行需要两个半小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睁着眼睛木讷地看着筱满,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啃着手指,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筱满回头觑了一眼,成排的行道树后头,一个黑影似乎正盯着他。 一辆计程车鸣笛停在了他面前,筱满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裤兜,司机迅速驶离。他穿过马路,走向更暗,更深邃的黑影中。 步行没法上盘山公路,就只好经过一些城中村往黄果子村去。这些地方要么异常安静,要么异常喧闹,灯红酒绿,到处都是寻欢作乐的人群。还有人半夜结婚,办婚礼的,老人孩子半夜都不睡觉,追着新人往天上抛玫瑰花瓣。花瓣落在筱满身上,他打了个哆嗦,埋头躲避。 第212页 走了许久,走得他头晕目眩,昏昏沉沉,口很干,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到没有烟了,筱满又回头看了看。此刻他来到了一片没有灯火的矮房中间,一些墙上写着“拆”字,一些墙上挂着“旺铺转让”的招牌。有人在马路中间烧纸钱。 他感觉他像走在迷宫里,兜兜转转,不是婚礼就是葬礼,不是哭丧就是欢庆,人在欢乐和悲伤的两极被颠来倒去。他忍不住想,这一切可能都是幻觉,是他把自己困在了不是快乐就是悲伤的迷宫里,他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他朝那烧纸的人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看到纸盆的影子,看不到那烧纸的人的影子,他不敢过去,加紧步伐。 终于进入了黄果子村地界,进村就看到了个公交车站,那公车站牌歪歪斜斜杵在一道田埂前,田埂边上就是间杂货铺,店铺上方的木头招牌上就写着“杂货店”,竖条门板一块紧挨着一块。 一只野猫窜了出来,踮足经过,没有憾动村落中静谧的气氛分毫。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路灯,只能靠着手机照明。 筱满还是感觉有人跟着他。而他也在跟着谁——他在跟着一个曾经走在这条路上的一个女人。 这女人的个子不高,头髮很长,她的步伐或许很急——天这么黑,她应该很想快些回家,快些回64号去。 土路坎坎坷坷——女人应该没有拖行李箱,箱子的滚轮一定会打破这静到无声的环境。 那她的行李箱去了哪里?没带回来吗?中途交给了谁保管吗? 她穿的是高跟鞋还是平底鞋? 她知道要走这样一段土路,应该会穿平底鞋,起码是舒适一些的鞋子。 女人应该拿出了手机照明——没人会随时携带手电筒吧? 筱满尾随着这个女人的幻影——女人走进了窄窄的小街里,走到了64号门前,她拿出钥匙…… 她的钥匙放在口袋里还是放在皮包里?皮包多大?里面的东西多吗?她会需要时间找一找钥匙吗?在她找钥匙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从后面…… 筱满推开了木门,门没上锁,院子里撑着两个竹竿架,一根竹竿上晾着些男人的汗衫,另一根上晒着好些咸菜。筱满放下了手机,屋里忽然发出“咔哒”一声。他试着喊了声:“老五?” 没多久,老五举着一根蜡烛从屋里出来了:“筱警官?” 第十八章 筱满(下)part2 筱满瞅了瞅那土屋,站在原地,朝老五挥了下手。老五快步靠近了过来,打探道:“你这半夜三更的,来查什么案啊?” 筱满悄声问他:“屋里还有其他人?” 老五的脸上立马堆出一层层谄媚的笑意,佝偻着背,摸出半盒烟递到了筱满面前。筱满也笑了笑,从那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凑在老五手里拿着的蜡烛上点上。老五往身后看了看,做了个驱赶的动作,拉着筱满去了晾咸菜的竹竿边说话。 “这地方你租下来了?”筱满笑着抽菸,“可以啊老五,发达了。” 老五皱起了鼻子,舌头一阵乱啧,把蜡烛放在了地上,也点了根烟,还是弓背弯腰,以低人一等的姿态和筱满说着话:“咳,发什么达啊,我这就是……”他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小圆弧,看着筱满道:“我就是看这房子,杂货店那王老闆也不来收拾,都说他们家婆娘不让他再踏进这儿半步了,她自己呢也不管,村里人都嫌这地方晦气,再有吧,我们那地方,自打警察把薛左手提了走了,大家都人心惶惶的。”老五咳了一声,弹了弹菸灰,嘿嘿笑了两声,道:“咱们吶,也不是怕警察,毕竟也不干那些不光彩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就是怕警察把我们一个个按原籍发落了,你说这儿谁不是不想回家才到了这里,才……才混在一块儿的?你说人要是有家,有个可回的家,谁不想回?” 筱满附和:“是,说得在理。”他的手也在空中划圈:“这里比你们住树林山洞强多了,遮风挡雨,还有个小院子,这咸菜自己晒的?炒肉丝吃不错啊。” 筱满伸手捏了捏那些咸菜叶子,老五打开了话匣子:“炒肉丝!您那是皇帝菜!我们这草民肠胃可消受不起,荤油下肚免不了窜稀,夏天来一碗咸菜蚕豆汤那就够美的了。” 筱满说:“房子不能没人住,房子没人住就废了。” “谁说不是啊,听说了吗,对门32号要搬了。” “搬?不在村里住了?我记得32号是老村民了吧,祖上好几代都是这村里的。” 老五挠挠眉心,道:“这房子死过两次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人迷信起来就那样嘛……” 筱满点头称是:“也是,那时候杂货店的老王还是小王呢。” 老五跟着道:“你说这事情是不是玄乎,这叫什么?命运啊,你想啊,”他掰着手指,“小琴和现在的老王那什么,以前死在这里的女的,和以前那老王,就是老王的爸爸,老老王那什么,这他妈就是宿命啊,不服不行,不认命不行。” 筱满说:“这村子就这么大地方……”他问了老五一句,“小琴从工厂走的时候没带出来什么东西吧?” 第213页 老五直摇头。筱满就说:“哦,那再和你打听个事。” “您说。“老五客气极了。 “从这里进黑山,再下山,一般是从哪里出啊?” “从这儿上黑山?要快一些下山,那就是在燕子沟附近出。” “能带我走一程吗?” “啊?这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那我能去你屋里凑合一晚上,白天你带我走一程?”筱满笑着说。 老五想了想,道:“行吧。“ 他拿起蜡烛,扔了香菸,往土屋去,筱满也扔下了菸头,跟着老五进了屋。 这土屋里是大变样了,放眼望去地上都是流浪汉模样的男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蛇皮袋。老五说:“进里屋,舒坦宽敞点。” 里屋就是那放床的地方,屋里没开灯,暗黢黢的,地上好像也躺着几个流浪汉,有的抱着一团衣服,有的枕着个大包,都是席地而睡。老五跨过这些人,先走到了床前,往床底下踢了一脚。筱满站在进屋的地方,说:“没事,我在外面和大家凑合一下就行了。” 老五使劲朝他挥手:“过来吧,过来,没事,这蓆子我新捡的,擦过好几遍了,床板也擦过好几遍了,绝对没味儿!” 筱满小心避开那些熟睡的流浪汉,到了床边,脚尖往床下伸了伸,碰到个硬物,他没说什么,在床上躺下后,他就问了:“小琴有个行李箱,你在这屋里看到了吗?” 老五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转身看筱满,鼠眼一通眨巴:“行李箱?什么颜色,什么样的啊?是不是被警察带走了啊。” 筱满坐了起来,弯下腰往地上摸索,老五忙也跟着弯腰,跟着摸索,手按住了他的手:“掉了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找找。” 筱满往床底下一瞅,床底下是个黑窟窿。他把手伸进那黑窟窿里,拉出了一只红色的行李箱。一个躺在这木板床附近的流浪汉嘀咕了声,挠着背翻了个身。 老五沖筱满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和他道:“这箱子是我捡的。” 筱满用力咳了一声,一个睡在靠近厕所的地方的流浪汉撑起了身子揉着眼睛往他们这里看过来。老五指着筱满道:“没事,没事,熟人。” 那流浪汉重新躺下,老五挨着筱满,用力抓紧了他的手腕,道:“帮帮忙……真的是我捡的,就刚才捡的。” “哪儿捡的?”筱满看着那硬壳箱子,烛光微弱,但那箱子底部和表面上的凹痕清晰可见。 “田里面。” “哪块田?” “杂货店附近。” “打开看了吗?” “我才拖回来的。” “打开看了吗?” “有密码锁。” 筱满说:“那还不简单?你找根铁丝给我。” 老五尴尬道:“您一前警务人员,干这个不合适吧?” 筱满挑眉问他:“你和翁情怎么分帐的?” 老五一哆嗦:“我没杀她,我那是……咳,我真的是心疼她啊!”他甩开了筱满的手,盘腿坐在了床上,拉长了脸点了根烟。筱满还要说什么,这老五忽然捶胸顿足了起来:“我一想到这是她躺过的床,我就心痛,我就难过啊!” 屋里的流浪汉全被惊动了,老五嚎啕大哭,那些流浪汉全坐了起来,沉着眼色盯着筱满。老五朝他们一挥手,这些流浪汉竟都乖乖收拾了铺盖走了出去。 筱满看着地上的行李箱,又看了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五。老五还冲他撒起了气:“我留点她的纪念品不行吗??” 他把那行李箱拽到了烛光明亮的地方,指着那箱子说:“你开!你看!里面真的没赃物!都是衣服鞋子!还有小孩儿玩具!” “这玩具车还他妈是全新的呢!一看就是她买来送儿子的!这还没送出去,她就没了,我是心痛!真的心痛!惋惜!” 筱满凑过去一看,箱子里确实都是些衣服鞋子,还有一辆全新的包装盒完好的玩具车,他问老五:“那你不给人小孩儿送去?” 老五说:“我这不是才打开看,你就来了嘛!” 筱满翻了翻行李箱里的衣物:“确定是翁情的箱子?” “是,这些衣服我都见她穿过,这双高跟鞋还是我给她买的呢。” 筱满看着老五,老五一擦脸,痛心疾首:“真没别的东西!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筱满又问道:“她家那小孩儿现在怎么个说法?” “在村政府那儿收着呢,说是要送去孤儿院,老王想帮着养,婆娘和他吵架,天天吵,今天,不是,得说是昨天了,一大早带着俩女儿回娘家去了。” 筱满躺在了床上,说:“眯会儿吧,等天亮咱们就进山。” 他道:“这箱子你别乱扔啊。” 老五安静了,从行李箱里抓了条裙子出来,合上箱子,把它塞回了床底下。他抱着那裙子,吹熄了蜡烛,和筱满并排躺下。 筱满闭上了眼睛。他睡不着,身下的蓆子粗糙,扎着他的脖子、他裸露的脚踝,天花板上的黑影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仿佛有千斤重。 第214页 他喊了老五一声,没人回应。他翻了个身,指腹感受到雪纺纱的触感。他突然感觉他边上躺着的好像是翁情。 不,他边上躺着的是翁情的裙子。翁情不在他边上,翁情应该在厕所里,被人剖开肚子,挖出内脏——她的那些内脏去了哪里呢?兇手带走了它们,然后怎么处理的呢?为什么要带走内脏?因为无法对它们进行有效的防腐,怕它们迅速腐烂发臭,尸体很快被人发现?兇手不想现场那么快被人发现?应该是为了阻碍法医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那些带走的内脏,兇手会怎么处理?卖钱?在附近山里挖抗掩埋?还是兇手是屠户,把人的脏器混在肉铺的商品里对外出售?他会是从哪里受到的启发?兇手爱看老港片?《人肉叉烧包》? 林悯冬倒也很爱看老港片,但是他不会带走被害人的脏器,他会留下它们,很随便地留下。 瞬间,好像有两个兇手在这间破落的土屋里聚集。一个正用蓝色油漆细緻地粉刷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为她制作一身蓝色的皮肤,新的皮肤,新生…… 他想给这个女人一个重生的机会?他想帮她脱胎换骨? 另一个…… 林悯冬…… 他把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从厕所抱到了床上,整理她的容貌,检查她的身体,他发现她的指甲缺了一块,指甲油残缺剥落,他用指甲钳把女人的指甲修剪得十分平整。他很擅长做这件事。 筱满从床上翻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土屋,一路上绊到了好几个酣睡的流浪汉,引起了阵阵骂声。他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坐下,再没进屋。他攥着拳头盯着天空看,不敢往别处看,天一发青,他就去把老五从床上挖了起来,要他带他进山。 一些狗醒了,在村里乱逛,一些人扛着锄头出门了,看到筱满和老五,狗乱叫了起来,早起的村民们全都露出警觉,厌恶的目光。 老五混不在意,哈欠连天,一脸萎靡,脚下却是步履如风,眨眼就带着筱满从黄果子村进了黑山。天才亮,曙光未至,山中仍旧暗暗的,还蒙蒙的,路和树都还在山岚的庇佑之下。山林间空气清冽。 路过一条小河时,老五捧水洗脸洗手,牙齿格格打战,和筱满道:“上次我和你说的我在山里遇到的那小子,你查了吗?”他问筱满,“你是在查什么案子吧?” 筱满说:“你说的外地口音的那个?” “对啊,我再没见过那小子了,仔细想想,就是遇到他那天发现的小琴的尸体,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疑?” “他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挺高的,河南口音,样子嘛,鼻樑挺高,收拾收拾应该挺精神,就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那脏的,那臭的,牙齿缝都是脏的,应该在外面有些日子了……” “衣着有什么特徵吗?” “就是脏嘛……” 筱满记下了,这会儿他们途经一个三岔路口,老五拍了他一下,往一条长满枫树的小道一指,说:“那小木屋现在成了野猪窝啦,你说这野猪可真会挑地方。” 他看着那林道的深处,盘算着:“你说老外有专门找松露的猪,咱们这儿的野猪是不是也能培养点特别的技能啊?“ 筱满继续往前走,笑着说:“指望你吧,多观察,多钻研,别老想着来块钱。” 老五诺诺应声:“说得是,说得是。” 他便也没话了,带着筱满又走了约莫一个小多时后出了黑山。老五站在林子里往前一指:“往南就是红旗桥了,你看。” 筱满果真看到了红旗桥,老五说:“天欧路上有公车,六点多第一班。那我回去了啊。” 他便熘了。 筱满看了看天欧路的方向,抬脚往红旗桥下去。他边走边给赵尤打电话。忙音响了两声,赵尤就接了电话,筱满不无意外,就听赵尤那头有人喊道:“这就要开会了,你干吗?你干吗去啊?谁的电话你接这么急!” 像是詹轩昂的声音。 筱满搔了搔头顶心,打了个喷嚏,他又听到了桌椅碰撞的声音,之后就安静了,之后,赵尤的声音响起:“怎么了?你没事吧?” 筱满笑了,反问他:“你没事吧?” 赵尤幽幽说:“撞到腰了。” 筱满问他:“你上次说的那个604的张立被抛尸在红旗桥下,他被发现的时候大概什么样啊?人是在河边还是靠近桥柱?” “靠近河,身上盖着两块纸板,看不到脸,只能看到一小撮头髮,全身都遮住了,在那躺了得有两天了,巡逻的民警闻到很臭的味道,觉得很奇怪才查看的。但是根据一个流浪汉的口供,他5号早上路过红旗桥下面,他去捡废品的,看到张立的时候,他身上是没有纸板的,人就那么脸贴着地,躺在那里,他一开始以为他就是个醉鬼,加上看到他裤兜里有钱,就去偷了钱,还偷了他身上其他东西,据他说,摸完张立身上的口袋时,张立动了一下,他怕张立要醒了,怕他发现钱和钱包被偷了要揍他,他看张立年纪轻,怕现在熘了跑不过他,就想了个缓兵之计,假惺惺地帮他盖纸板,纸板是他那天捡来的,打算去卖钱的,他还和张立说话,说自己是怕他着凉,看张立没再动,他以为他又睡着了,他急忙就揣着偷来的东西熘之大吉了。 第215页 赵尤道:“张立会动可能是因为天热,人死后的肌肉反应。” 筱满听完,说:“你忙吧。” 赵尤问道:“你在红旗桥?” 筱满一抬头,他已经走到这座架在一条浅滩上的石桥下了。一道细流经桥下而过。两边的河滩上都是石子,周围臭烘烘的,没有人经过,冷清极了,胡乱生长的荒草丛中能看到不少破塑胶袋,和一些被撕扯开的垃圾袋。纸板不算常见,但也不是没有,筱满在附近找了找,捡了两块脏兮兮的纸板,在河边找了个位置,躺下了。他把纸板盖在身上,人往里钻,蜷起身子,确保纸板外面看不到自己的脚。 他和赵尤说:“我睡会儿。”便挂了电话,抓着手机,闭上了眼睛。 第十八章 赵尤(上) 赵尤的左胳膊挨着詹轩昂,右胳膊贴着王世芳,他双手托腮,手肘撑在膝盖上,瞅着对面坐着的雷万钧。戴柔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他们中间还隔着一张茶几,五杯装在白瓷茶杯里的热茶正往外腾腾冒着热气。赵尤把手挡在嘴前,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弯起眉眼,对着雷万钧和戴柔笑了又笑。 “小赵,感冒好些了吧?”戴柔问他,往他手里递过来几张a4纸,赵尤叠声说着:“好些了,好些了。”伸手要接纸,却被詹轩昂夺了过去,詹轩昂道:“开会的时候倒不静音了?平时干吗去了?” 赵尤低头咳嗽,雷万钧劝了詹轩昂几句:“小赵也是担心他妈妈,”他问赵尤:“你妈妈还好吧?” 赵尤低声说:“也是有些感冒,咳,一到夏天反而容易感冒。” 戴柔又给他塞了一份文件,被王世芳自然地拿了过去,王世芳关切地说道:“正常,吹空调贪凉吧?你妈一个人在家呢吧?实在不行就上医院,别强撑着。” 詹轩昂把手里的那几张纸翻得哗啦哗啦响,数落道:“你平时多关心下你爸妈比什么都强!” 赵尤唯唯诺诺,别人说什么他都应下,又打了个喷嚏。戴柔把剩下的文件纸放在了茶几上,赵尤拿起来看了看,这纸上印着的是戴柔刚才审问孟南归的笔录。 戴柔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了茶几边的中间地带,说道:“刚才我又审了审他,这是口供,我复印了几份,大家看看。” 说着,她摸出手机,点了几下,放在了茶几上,指着屏幕说:“这就是孟南归交代的,6月5号凌晨四五点他开车去燕子沟接的女孩儿,瞿英英,20岁,有个艺名,叫瞿商云,或许大家听说过,孟南归之前没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这个女孩儿……” 雷万钧捏着孟南归的口供,斜着一边肩膀瞅着戴柔,打断了她:“是女明星吧?什么偶像团体什么来着,我好像听我女儿说过,说我们青市出了个明星。” 王世芳道:“20,那不还在读大学吗?” 戴柔颔首,道:“没错,学籍档案上显示是在青市大学读大一,对外贸易专业的,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做平面模特了,去年参加选秀出道,目前休学中,出道后一直在上海生活,我在网上查了下,人气还挺不错的,今年四月份的时候暂停了所有演艺工作回到了青市,公司对外公布的理由是因为家庭事务,还有一票粉丝天天给她在网上打榜呢。” 詹轩昂奇道:“她半夜三更在燕子沟干吗?一个女孩儿,不危险啊?” 戴柔道:“人已经来了,律师和经纪人陪着来的,我让小游先去探探路。” 她接着说:“孟南归说,他也不清楚这个瞿英英半夜三更怎么跑燕子沟去了,他是6月5号凌晨接到的她的电话,瞿英英在电话里哭了好久,问他能不能去接一接她,说自己人在燕子沟,鸿运汽车交易市场附近,还希望他能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孟南归知道她在燕子沟就很担心,觉得她要他保密是出于她明星的身份的考量,而且他很怕她一个人在燕子沟那里不安全,也没追究太多,就答应了去接她,但是碰巧他那天是骑着电瓶车去九星医院看他前老丈人的,他就打算问前妻借车,可想到燕子沟那地方,他在市局里听扫黑说过那里不少事情,晚上打砸抢特别多,还有公然抢车的,他前妻那天开的又是一辆保时捷卡宴,他怕开过去被人劫了车,就问前大舅子原子恆借了辆大众高尔夫,以去给大家买吃的为由,去了燕子沟接人,接到人之后,瞿英英上了车,什么也不说,他也不好意思追问她一个人在燕子沟干吗,就只是送她回了家,之后他找了家面店,打包了些吃的回了医院,之前没交代是因为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瞿英英让他保密来着。” 詹轩昂问道:“孟南归和这个瞿英英怎么有交集的?是什么关系啊?” “孟南归的女儿因为重度抑郁自杀后,他声称自己一直无法走出这段阴影,还因此和妻子离了婚,他就开始关注抑郁症啊,心理健康方面的东西,五年前,他从同事那里了解到,红枫医院增设了每周两次的针对有自杀经歷的,患有各类精神疾病的年轻女孩儿的心理疏导班,每个周六周日晚上开课,他就去那里做义工帮忙,这一点我和红枫的院长确认过了,他没撒谎,他就是在那里认识的瞿英英。” 雷万钧指着口供,眯起了眼睛说:“这里孟南归说瞿英英早年丧父,会不会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了?” 第216页 王世芳接道:“对,对,应该就是这样,小姑娘有点恋父情节,然后孟南归的女儿又没了,一直想填补这方面的情感空缺,两个人就走得很近了。” “那个心理疏导班……”戴柔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又放下,众人伸长脖子一看,手机屏幕上是一张一群年龄各异的男女在一片花田里拍下的合照,里面既能看到孟南归,瞿英英,还能看到陈宛儿,于梦和徐露华。 “这是红枫的陈医生提供的一张这个疏导班一次集体踏青出游的合照,除了在医院里聚集之外,疏导班也经常组织大家一起出游,陈医生是这个疏导班的组织者。” 王世芳指着那合照,错愕道:“这不是于梦和徐露华吗?” 戴柔点头,看着詹轩昂和赵尤解释道:“于梦就是我们在6月9号晚上,爱琴海大酒店404里发现的被害人,她身边的那个婴儿是她的孩子,根据法医报告,孩子六个月大,应该是于梦死后,从她的身体里剖出来的。” “徐露华是12号在黑山福利院发现的被害人。” 詹轩昂擦了一把脸,用手掩住嘴:“除了304老蒋夫妻,这些受害人,老孟都认识……” “孟南归也承认了他认识徐露华,她也是那个心理疏导班里的义工,据孟南归说,徐露华因为年轻的时候的感情挫折,曾经自杀过。” 詹轩昂的声音愈发得干瘪:“他对这些人倒了解得挺多。” 这时,他想到了什么,从屁股后头抓出一个档案夹,打开了,拿出一叠纸,分发出去,说:“这里三张抓拍,一张是5号凌晨在清水大道上的一个监控抓拍到的,驾驶我们六〇四案其中一个被害人田可人名下的马自达的司机的照片,我们怀疑这个人应该和六〇四案的嫌疑人张立的死有莫大的联繫,还有两张,一张是孟南归离开九星医院时,副驾驶座上没人,另外一张是孟南归离开燕子沟地界的时候,在森川路被抓拍到的,副驾驶座多了一个人,戴着帽子,黑外套,大家看看。” 王世芳拿着那抓拍照,眼神在它和那踏青合照里来回,思忖半晌,道:“还别说,要说这清水大道照片里开车的是个女的也不是没可能,还有啊,你们看啊,这个开马自达的和孟南归后来载着的这个人都戴了黑鸭舌帽,就是这个上衣外套……欸,那个瞿英英多高啊?” “一米七二,人很苗条。”戴柔说。 “这次这个连环杀人犯不会是个女的吧?”王世芳道,“先不讨论动机啊,会不会是这个女的在清水花园杀了人,开车去燕子沟弃尸,她是青市人,想必也知道那边一带的情况,还顺便弃了车,就是这辆马自达,然后她就打电话给孟南归,找他接自己回去,还要他帮忙保密。”王世芳一拍脑门:“所以她才需要那么多时间处理尸体!你们想啊,以她的体力和耐力,肯定没法在短时间内处理完两具尸体,可能真的需要半天!” “詹队,小赵,你们可能不是很清楚专案组目前的进度和调查方向。”戴柔说到这里,看了雷万钧一眼,雷万钧默默地点了点头,戴柔这才继续:“我简单讲一下吧,我们现在追查的这个防腐尸体连环案兇手,犯案时个人标籤显着,目前怀疑死在他手下的有,前杰妮首饰加工厂女工翁情,蒋元、方文育夫妻,于梦及其儿子,驻唱女歌手徐露华, “先说这个翁情,5月28号傍晚,她在明星小区前失踪,据她在明星小区的室友说,翁情那天是要回黑山附近的租住地的,从明星小区到黑山,路途遥远,要么坐公车,要么开车,在调查了所有可能的公交路线上的监控后,我们没有发现翁情,至于开车,明星小区那里你们也知道,荒得很,附近没有商铺或者店家,那个点出来摆摊的小贩也很少,那里都是凌晨才热闹起来,小区只有大门的地方有监控,就拍到晚上六点十分的时候,翁情拖着一只行李箱出了小区,我们找到一个目击证人,一个卖卷饼的小贩,说是看到翁情上了辆蓝色的小轿车,车牌他不记得了。 “明星小区那里黑车,黑电三轮很多,一有风吹草动,知道警察查案,原先在那里活动的黑车司机就都散了,剩下的人也是三缄其口,目前,我们还在调取翁情失踪当天,明星小区往黄果子村去的可能的行车路线上的路面监控,积极排查每一辆车的行车路线。 “现在主要怀疑这个兇手可能是黑车司机。 “之前说了,翁情离开的时候拖着一只红色行李箱,但是我们在黄果子村64号,也就是发现翁情尸体的地方,没有找到这样一只箱子,极有可能是翁情将箱子放在了乘坐车辆的后备箱,司机将她带至黄果子村附近,将其杀害或弄晕,那只箱子留在了司机的车上,之后他可能随便找了个地方丢弃了行李箱。” 詹轩昂道:“徐露华被弃尸的地点,也属于荒郊野外,兇手没有车子很难到达。” 戴柔道:“这个兇手非常狡猾,在处理于梦的尸体时,他想必很清楚爱琴海酒店内部,包括周边,社会面监控和路面监控都很密集,他就选择了在一款叫做‘有约’的,搭建在境外的类似于有偿跑腿平台的app上以匿名开单的方式,找到了一个经常在上面赚块钱的赌徒陈劲发,以比特币的方式支付酬劳,单子是6月1号开的,要求对方在6月5号早上7点至太阳村庄高尔夫乡村俱乐部,去那里的失物中心领一个有密码锁的高尔夫球袋,密码是404,并把袋子带去爱琴海大酒店404,并且把里面的东西按照袋子里留的图纸,布置在床上。 第217页 “太阳村庄高尔夫乡村俱乐部的监控我们也查看了,那个高尔夫球袋用的是网上最热销,最普通的款式,从监控里看,是一个保安在5号早上六点半例行巡查的时候,在高尔夫球场上捡到的,他看球袋上有个锁,他就直接把袋子带去了失物中心。陈劲发去领袋子的时候,因为密码对上了,锁开了,工作人员就让他领走了。要进入高尔夫球场非常容易,它和周围的湿地公园是联通的。从清水花园开车到这个球场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詹轩昂道:“我们怀疑杀害张立的兇手,也就是304案可能的兇手,不是自己开车去的清水花园,一是小区车位紧张,一辆外来车停很久很容易招致不必要的关注,二是小区外的车位也不多,马路两边在晚上是不能停车的,会被拖走,兇手如果知道清水花园的监控损坏,也就是他去那里踩过点的话,应该也掌握了这些情况。” 詹轩昂的声音一高,道:“让人七点去领失物……”他一拍大腿,“怪不得他这么赶时间!他不赶时间就赶不上了!他去燕子沟抛尸,然后还要再从那里去高尔夫球场弃于梦的尸体,他不赶时间真的赶不上!” “保安还是例行巡查,兇手一定去高尔夫球场也踩过点!” 雷万钧道:“于梦的尸体加上袋子里的空气净化器,是有一定重量的,一个女的要搬动这个袋子,相当困难。” 戴柔继续道:“陈劲发说,在‘有约’上,对方告诉他袋子里的东西都是拍摄道具,他们是做限制级网络直播的,所以他看到里面的女人和孩子的时候以为只是玩偶,没想到是真的人,陈劲发5号早上拿了东西后,晚上8点到了爱琴海,他这个人也很谨慎,之前替人干过不少毒品交易的事情,那天裹得严严实实,开的是302房,开房之后他带着袋子直接上了4楼,撬开了404的房门,进去布置完之后就走了。” “视频不是他拍的。”戴柔说到这里,看了赵尤一眼。赵尤眨了眨眼睛,戴柔继续道:“陈劲发承认了弃尸的行为,但是多次强调他没拍过什么视频,也没在‘有约’上接过拍视频的单子。” “视频?”詹轩昂拱了下赵尤,“就是小尹那事?” 赵尤要说话,戴柔抢先道:“之前一位热心市民和一群网友在网上追查一个虐猫的人,他们称他为黑山杀手,黑山杀手多次在视频网站上发布虐待动物,并且在黑山山间散步的视频,面对谴责他虐待动物的网友,公开挑衅,他于6月7日在网上做过一次预告,声称9号会有新动向,9号的时候,他在网上更新了一段视频,拍的就是404房间内部,热心市民怕他去那里虐猫,就找了过去,发现了于梦的尸体。我们查了视频网站的记录,这个黑山杀手网络安全意识很强,通过ip无法追查到他的所在。” 詹轩昂道:“这么说起来,黑车司机的嫌疑确实很大。” 戴柔道:“黑车就有可能用套牌或者假牌照,我们目前的侦查方向就是排查黑山福利院旧址附近的监控,和翁情失踪那天,明星小区周边的监控做对比排查,寻找相似车辆,不过黑车司机如果手头充裕的话,甚至可能更换车辆,更换涂装,所以也派了同事去各大汽车改装店排查了。” 王世芳胸有成竹:“兇手作案越多,留下的破绽只会越多。” 戴柔却泼了盆冷水:“我们也不能等兇手下一次犯罪得手之后,再找他的破绽,还是要未雨绸缪。” 雷万钧道:“我已经和治安那边通过气了,加大巡查力度,严惩黑车。” 戴柔冷不丁问赵尤:“你有什么问题和看法吗?” 赵尤看着她,说:“张立的个头和我差不多,他在304看到的如果是瞿英英,那个明星,她有相当的知名度,看到她在做一些很诡异的事情,张立确实会很惊讶,也会导致他重心不稳,摔下楼,摔断腿后,瞿英英即便是个体格和力量不及他的女孩儿,也有可能能置他于死地。” 他道:“对了,我刚才去了趟清水花园,问了下住在五栋303的老何,6月4号那天他一整天都在家,除了来帮他打扫卫生,做饭的人,没人进过他家,甚至没人敲过他家的门。” “303?不是说是301差点被害吗?”王世芳道,“我记错了?” “王队,从301走到304,要经过302和303……”赵尤轻声说。 王世芳挤着眼睛看他。戴柔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 雷万钧这时:“那个戴着口罩,自称是什么残障用具公司的人呢?查得怎么样了?” “拼出来的肖像图已经发给晚报了,不过因为戴着口罩,其实难度还是很大的,只能试试看了。” 詹轩昂道:“这么看来,团体作案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王世芳抓耳挠腮:“那动机是什么?” 詹轩昂推了下赵尤,一抬头,和雷万钧道:“雷队,能不能让我们审审那个瞿英英。” 赵尤听了就举起了手:“我还在感冒,传染给别人不太好吧……” 赵尤用力吸了下鼻子,詹轩昂挤了他一下,伸手拿起一只茶杯喝了一大口茶。赵尤缩起肩膀,靠在了沙发靠背上,看着戴柔道:“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第218页 “你说。” “我看新闻说翁情被人涂了蓝色指甲油,那……指甲油是她自己的吗?” 戴柔道:“问了她的儿子,说是家里的东西。”她一看詹轩昂,道:“那我和詹队一起吧。”她看了眼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去接小游的班吧。” 大家一一起身,唯独赵尤还坐着。戴柔看了看他,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赵尤笑了笑,说:“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戴副提供一下十年前六〇四特大连环杀人案的对比信息啊,如果是模仿犯的话,也方便詹队对比着来问询,套套话啊。” 詹轩昂站在沙发边上,用力瞪着赵尤,用力抽了他的后背一下:“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没问题,不会说话就别问,就别说!这是两个案子,你懂吗?” 赵尤又看了看雷万钧,竖起手掌连连道歉:“我也就随便一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雷万钧凝神沉思了片刻,喊住了戴柔,道:“戴柔,你和老詹大致说一说吧,十年前林悯冬的事情。” 戴柔点了点头,赵尤这才起身,跟在詹轩昂后头走出了雷万钧的办公室。到了走廊上,门关上,詹轩昂看赵尤又很不顺眼了:“你还愣着干吗?自己队的会不去开啊??” 赵尤赶忙往一队的办公室跑去,进了办公室,他一拍墙壁道:“午饭时间!散会!” 殊乐高唿万岁,晏伯远从抽屉里拿了一盒泡面出来,劳舟渡,万晴天,万晴朗,各自起身,各自拖着一张椅子,慢吞吞地在办公室里走动。 赵尤的微信提示音响了,晏伯远抬头一看他,眼珠差点弹出眼眶,赵尤拿起手机就看,晏伯远一个箭步到了他边上,问他:“你感冒发烧,烧坏脑子了?” 原来是王世芳发来的微信。赵尤锁了屏幕,和晏伯远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啊?” “去医院啊。” “去医院?” 赵尤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晏伯远大惊失色:“你真的烧坏脑子了?” 赵尤和他摆了摆手,转身往电梯口去。他在电梯里看了王世芳的微信,写的是:小赵,可以啊,看戴柔和你们詹队怎么说吧,回头老地方见。 赵尤切到了和筱满的聊天界面,琢磨了番,发了条微信:你还在红旗桥吧?我过会儿去找你,你还没吃午饭吧? 到了停车场,拿了车,筱满没回微信,赵尤复制粘贴,发了条一模一样的简讯过去。 车子开出市局了,还是没收到回信。赵尤忍不住想,难道是昨晚他太直接了?筱满或许不喜欢太直白的人,可能他说的那句“我挺喜欢你的”,让筱满很尴尬,但是他本性温柔,顾全体面,给他面子,不好当场发作,于是现在他选择忽视、无视,冷处理。他可能希望他能冷静下来想一想。可是,他需要冷静什么呢?他又不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才说喜欢他。他是真的喜欢他,他就想告诉他,就想让他知道…… 还是太草率了吧? 他不应该这么快告诉他的……他们才认识多久啊,才见过几次啊,他发现了,一和筱满单独待在一块儿他就有些找不着北,说什么做什么,事后再想起来,每句话都好像很唐突,每个举动都好像不妥。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攒了一堆马后炮了。他试图从这些马后炮里吸取经验教训。筱满会不会喜欢吃巧克力味的雪糕?他没问过他,就自作主张给他挑了芒果味的,他还是顾全他的面子,没好意思拒绝,就凑合着吃了,或许他喜欢吃脆皮的甜筒,不喜欢吃华夫饼皮的,他也没有徵询一下他的意见……他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赵尤越想越后悔,甚至有些气恼了,而且那天的环境是不是有些太随便了?就在一个沙坑边上,有什么风景啊,谈什么氛围啊,净是些沙子,净是些供小孩儿玩耍的东西,那滑梯都褪色了,弹簧金属小马也都生锈了,还有很多飞虫,一刻不停地飞来飞去,既没有很大的雨,也没有开得很绚烂的花,更没有旖旎的晚霞,一切都是那么平庸,那么普通…… 难道是因为那些滑梯,那沙坑,那些金属弹簧小马让筱满产生了一种一切都是儿戏的错觉? 喻严喻严喻严 他不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吧?所以他也没有认真对待? 谁会拿“喜欢”这件事开玩笑啊。真是离谱。赵尤一阵心烦。他领悟了,这世界最大的缺点就是每件事,每个人都拥有太多可能性,这世界最大的优点也是每件事,每个人都拥有无限的可能。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对,他才不需要无限的可能,他只想要有一种可能。他只想筱满也喜欢他。 也不对,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强求那个人也喜欢他呢?两情相悦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只能是一个遐想、一个期许。 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不需要也喜欢他,但是他希望那个人能知道世界上有人在喜欢他。被人喜欢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他希望筱满能开心一些。他希望他笑时是真的想笑,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没有任何烦恼,不计较任何得失,不去想过去,也不要担心未来,他的身体是轻盈的,灵魂也是轻轻的,随时可以飞起来,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第219页 这时,有人问了他一声:“探病啊?” 赵尤恍过神来了,他把车开到了人民医院住院部,一道电子闸门挡在他的车前,一个门卫从门卫室里看着他问道。 赵尤出示了证件:“查案。” 门卫放了行,赵尤找了个位置停了车,找到急诊部,拿着警官证,问值班护士:“想问一下,在平安门那里的爱琴海大酒店出了事,打120是不是都是送来你们这里急诊啊?您这儿还留着十年前的看诊记录吗?我想查个记录,病人叫筱满,竹字头的筱,应该是2008年6月30号晚上八九多左右送来的。” 第十八章 赵尤(中)part1 护士很快找到了筱满的急诊记录,列印了一份出来给赵尤。记录显示,当天筱满送来人民医院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十五分,身上有一处出血伤,疑似割裂伤,伤口在头部右侧,太阳穴至眉骨之间,伤口较深,皮肉组织下头骨清晰可见。在救护车上,急救人员给他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送到医院后,由一名急诊医生张远达为他的伤口进行了缝合。 “这个张远达还在你们医院吗?” 护士说:“在啊,现在不做急诊了,升了外科副主任了,你去三楼找找吧。” 赵尤在三楼一间病房外找到了张远达,他正准备要去做一台手术,身后跟着一群轮转的年轻医生。赵尤表明身份后,把手里的急诊记录递给他看,打听道:“您还记得您急诊处理过的这个人吗?” 张远达行色匆忙,瞄了一眼急诊记录,说:“之前在急诊,一天几十个人,十几个缝线的。” 赵尤压低了声音,道:“这人比较特殊,当时送过来的时候应该有警察护送着来的,您看看,就是十年前爱琴海那边送过来的。” 张远达急停下步伐,打发走了身后跟着的医生们,拉着赵尤进了边上的安全通道,等了一阵,直到楼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才和他道:“你说的是击毙那个什么连环杀人犯的警察吧?当时他说自己是警察,我就猜是不是和歹徒搏斗受的伤,他也没细说,表明身份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后来我看新闻就想该不会就是他击毙的那个什么连环杀手,两人搏斗中他被弄伤了……” 他拿过那份急诊记录,记忆似乎完全回来了,连连点头:“对,筱满,我记得,这个名字还挺别致的,而且……” “而且?” “而且后来检察院还来找过我。” “检察院?” “对啊,也和你一样啊,打听他啊。” “打听他的伤?” “对啊,问我当时伤口的情况,还给我看了几样东西,让我从里面挑出一件能造成这个筱满额头那样伤口的东西。”张远达看着赵尤:“怎么十年前的案子突然又调查啊?” 赵尤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我们队长给我安排的任务,检察院都给您看了什么东西啊?” 张远达思索片刻,道:“有玻璃碎片,挺薄的那种,还有木头碎片,还有一只菸灰缸,反正我记得上面都带着血,玻璃碎片上的血最多,其余的就像是喷溅上去的,比较少。” 赵尤道:“那都露出骨头来了,而且说是疑似割裂伤,那应该是玻璃碎片造成的吧?” 张远达点头如捣蒜:“对,对,我挑的就是玻璃碎片,我还问了,我说这是灯罩的碎片吧?” “为什么这么问?” “伤口周围的皮肤有疑似烫伤,回缩的痕迹,我就估摸着那玻璃碎片应该是灯罩,罩在灯罩里头的灯泡把这个玻璃灯罩烧得很烫了,然后筱满被这个很烫的灯罩碎片割伤了。” “回缩?” “就是边缘不太平整,像被烧伤了一样,不过,这个回缩的痕迹只出现了大概一公分左右,而且不是很明显。” 赵尤把急诊记录折了起来,塞进裤兜,笑着看张远达:“您和检察院的人也这么说的吗?” “对啊。” “他应该没住院吧?还是您这里急诊和住院的记录是分开的。” “没住院,我当时的建议是可以留院观察一阵,他一句话也没有,人像是没了魂,后来来了个女警,直接把人转去红枫了。”张远达道,“我也有几个搞心理的朋友,听他们说,击毙人犯的都要做心理辅导,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你是警察,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是,是,您说得没错。”赵尤便谢过张远达,就出了人民医院。 他在车上发了条微信问素音:素老师,子弹擦伤皮肤,皮肤周围是不是也会回缩啊,像被烫伤一样? 素音回得很快,言简意赅:会。 赵尤看着这个答覆,趴在了方向盘上,手上又把微信切换到了和筱满的聊天界面上。筱满还是既没回微信,也没回简讯。赵尤抓了抓头髮,他的肚子这时叫唤了起来,他便驱车往燕子沟红旗桥去。路上经过一个美食广场,他下车打包了五根酱肉骨头,一盒米饭,又去便利超市买了一盒生菜沙拉,两罐冰可乐。这开到了红旗桥下,他直接把车停在了河边的石子滩涂上,熄了火,看着不远处两块高高拱起的纸板,下了车,走过去敲了敲纸板,喊了一声:“筱满?” 第220页 纸板下面没动静,但下面确实像躺着一个人。赵尤便回到了车边,把外卖放在了引擎盖上,逐一打开,取出一副塑料手套戴上,吃起了肉骨头。酱香四溢,他自顾自吃了一阵,看到河边的纸板被人一把掀开,筱满从里头钻了出来,盘起腿坐在河边看着他。 赵尤拆了几块肉下来,盖在白米饭上,指了指,问筱满:“吃吗?” 筱满点了根烟,虚指了指:“你来这里野餐啊?” 赵尤说:“也有不油腻的,生菜沙拉。” 筱满坐在地上抽菸,一手揽住膝盖,看着他笑:“能吃是福。” 赵尤问他:“有巡逻的民警经过吗?” 筱满点了点头:“早上九点半的时候吧,两个巡警经过,都以为我是流浪汉,一个要看看,一个说没什么好看的,那要看的就说了,不会像上次那样吧?他们正犹豫,我动了一下,他们就走了,说是不要多管闲事,上次那是偶发事件,我早上天才亮就过来了,除了这两个巡警,遇到的就都是流浪汉,都挺友好的,有人来敲纸板,和我说别睡在这里,不安全,还给我派烟,有人坐在边上和我聊半天,一个劲吐苦水,倒没有要偷我东西的。” 他说到这里,用力吸了口烟,赵尤有事情想问,筱满嘴里喷烟,先说了:“我还试了试不盖纸板,就这么躺着。”他笑着道:“还真的有流浪汉来摸我的裤兜,搜我的身,我喊了一声,那人就嘟囔着,‘我以为你喝醉了!’就跑了。” 赵尤说:“那他们是默认盖着纸板在这里睡大觉的就是流浪汉,就是他们的同伴,他们不偷同伴的东西?” “可能吧,纪律还挺严明,搞得和丐帮似的。”筱满的眉毛忽而蹙成一团,他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胳膊,“我是不是很臭啊?” 赵尤说:“不会啊。” 筱满撇了撇嘴角:“你净闻到酱骨头的香了吧?” “你真不吃啊?” 筱满摇了摇头,继续抽菸,往桥外一指,说:“对了,有一个流浪汉给我提供了个线索,说是发现翁情尸体那天,他遇到了个面生的河南口音的流浪汉,后来再没见过了。” 赵尤一顿,眨了眨眼睛,问道:“在山里遇到的,长什么样啊?” “样子没看清,人特别脏,个子挺高,年纪应该不大,说是连牙齿缝里都是泥,估计是出来好久了。” 赵尤脱下了手套,开了那盒生菜沙拉,拿起附赠的叉子拌了几下,吃了一口,问筱满:“给你提供线索的流浪汉外号是老五吗?” “你也认识?” 赵尤笑了两声:“他说的那个流浪汉可能是我……” “你?” “我想混进他们那里打听点事情。” “武装到牙齿啊?”筱满看着赵尤,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音。 赵尤低头吃沙拉,不太好意思了:“不是故意掐断这条线索啊……” 筱满笑着说:“以前看香港电影,那种警匪片里面就有专门乔装打扮跟踪嫌疑人的,电影里管这些人叫小狗队。”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站在河边抽菸,眯起了眼睛。 赵尤又问他:”你认识老五啊?” 筱满说:“之前查案子来这里走访,他好久之前就在这里混了。”他回头一看赵尤:“小赵,你喜欢我什么啊?” 日头正高,桥下的窄河上布满鳞鳞金光,这一片片光芒倒映在了石头桥底,倒映在了筱满的身上,它们晃动着,摇摆着,好像一波又一波不安分的金色的海浪,不停扑打着筱满的身体。 他的身上总是有这么多的光,它们就喜欢跟着他,就喜欢把他的眼神衬托得十分黯淡,就喜欢把他黯淡的形象勾勒得光彩熠熠的。它们就喜欢在他身上形成强烈的反差,留下鲜明、罕见的对比。 赵尤一急,说:“我告诉了你,你就要改吗?” 筱满哈哈大笑,走到了他边上,瞅着那盒生菜沙拉。赵尤把叉子递给他,筱满叉了些米饭上盖着的肉。赵尤说:“我觉得你很神秘,我喜欢解谜。” “蝙蝠侠里那个反派叫什么来着?”筱满低着头咀嚼。 “谜语人?” 筱满扭头抽菸,他手里的那一根烟已经抽到根本看不到菸捲了,他却不肯放手,就不得不用两根手指捏着过滤嘴去嘬。他抬起眼睛看着赵尤,隔着一缕细细的青烟问他:“那等你解完了你就没兴趣了,就不喜欢了吧?” “会有解出来的那一天吗?”赵尤伸出手。筱满把烟递给他,赵尤吸了一口,最后一口了,烟灭在了他的手里。他咬着过滤嘴,重新戴上手套,又开始拆酱骨头上的肉。 筱满放下了叉子,说:“你这么聪明,肯定有。” 赵尤认真地拆肉,认真地问:“那你希望我聪明一些,还是笨一些啊?” “我希望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 “也不一定……”赵尤飞速掠了他一眼,“你要是希望我别喜欢你了,这事我也没办法控制啊,”他扔了菸头,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摸出随身的笔记本,翻到一页,指着那上面画着的一株植物,给筱满看,“我还给你画了画像。” 第221页 筱满笑了:“这是什么啊?这不是人吧?” 赵尤说:“美人蕉啊。” 筱满大笑:“什么美人蕉啊,这是芭蕉树吧!” “就是美人蕉啊,你看,这里有花啊,这些是花。”赵尤指着纸上的一些线条辩解。 “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杂草长到了芭蕉树上呢。” “花都长得乱糟糟的啊,花不就是毫无预兆地就开了,花一开,线就全乱了啊。”赵尤理直气壮。 筱满笑得停不下来,但是光是笑,什么也不说了,笑了会儿,也不看赵尤,慢慢地转过身,扭过头,背对着赵尤了。 赵尤便也没话了,把肉拌进米饭里,脱了手套,拿起一把塑料勺子扒饭,吃了一大口,又吃了一大口。 微风拂过,热意涌动,腐烂的气息四处徘徊,桥外头的石滩在阳光下显得白茫茫的,荒草地一直延伸向远方。 赵尤问筱满:“你在想什么?” 筱满说:“有点想喝可乐。” 赵尤把之前买的可乐拿了出来,两人一人开了一罐可乐。筱满靠在车边喝可乐,赵尤配着米饭、肉,喝可乐。又没人说话了,风里带上了微弱却连贯的蝉鸣声,赵尤擦了擦汗,筱满扯动衣领,把可乐罐头贴在了脸边。两人又这么安静了一阵,赵尤说了句:“你真的不臭。” 筱满还是背对着他,问他:“你谈过男朋友吗?” “没有。” “你家里人知道你想谈男朋友吗?” 赵尤举起手:“没有困难的……” 筱满转过脸来,翻了个白眼,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赶紧吃吧你,”他拿着可乐罐往驾驶座走去,“我们去黄果子村找那个杂货店的老王聊聊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他。” 第十八章 赵尤(中)part2 赵尤听了,火速扒完饭,收拾了外卖盒子扔上车,带着筱满直奔黄果子村村口的杂货店。 杂货店这会儿开门了,外头支着两张小桌子,摆了些草帽,衣服,遥控玩具车,髮夹,贴纸之类的东西,另有个大冰柜,里面全是冷饮雪糕,正嗡嗡抖动着,不停往外散热气。周围树多,蝉鸣不绝,空气干燥,滞滞无风。赵尤和筱满在公车站附近停了车,走到那店门口不过二十来步,就已经出了一身汗。两人在门口站了会儿,不见人出来招唿,赵尤拍了下筱满,视线投在了摆在一堆髮夹后头的一排指甲油上。筱满拿起其中一瓶指甲油看了看,往店里望进去。店里暗暗的,一丝凉意从那暗中熘了出来。 筱满喊了声:“王老闆?” 这唿唤声落下,一个穿着短袖短裤的秃顶男人摇着蒲扇缓步从店里走了出来,男人见了筱满,两人对了番眼神,男人露出笑容,伸出手,就和筱满握手:“筱警官?你怎么来了?” 筱满便和男人握手:“就不叫警官了吧,我早就不干警察了,王老闆,好久不见。” “你这……我一打眼都认不出来了?上海南发财去了?” 筱满一指身上的短袖裤衩,人字拖,笑着道:“咳,发什么财啊,和我叔一块儿搞海运,时不时出个海,您倒没怎么变。” 王老闆憨憨笑着,抬起手轻抚过脑袋上那所剩不多的头髮,目光一偏,打量起了赵尤。赵尤迎上去和王老闆握手,说道:“筱老师现在是我们市局的办案顾问。” “哦,哦,是为64号那事来的吧,”王老闆抽出了手,大力摇动蒲扇,热情地把两人往屋里请:“里边坐啊,外头热得慌,里头吹空调,来,来,吃西瓜吗?冰了一夜了!来,进来啊!” 他自个儿就也往屋里走去。筱满举着指甲油问道:“这指甲油有蓝色的吗?” 王老闆回头一看,道:“有啊,有。”他站在明暗交接处,伸着脖子看着筱满和赵尤,有些迷惑了:“这指甲油的事,不是发现尸体那天那个女警就来打听过了嘛,问了好多事呢,这……还有什么要打听的啊?” 赵尤拿起了一张小桌上的一把玩具洒水枪,扣了下扳机,王老闆便过去,接过枪道:“给您儿子买?这可是最新的,我给你装点水去,您试试趁不趁手。” 筱满瞥着小桌上的玩具遥控车,道:“这也是最新的吧?卖得挺不错的吧,小孩儿都挺喜欢的吧?” 王老闆含混地应着声钻进了店里,赵尤和筱满跟着进去,店里有个柜檯,柜檯边上是一条直道,直通进一个客厅模样的地方,此时不见王老闆的人,就听到他的声音从那客厅里传出来。 筱满说:“我们进屋了啊。” “进啊,进啊。”王老闆从一根柱子后头探出个身子,指着一张沙发座上:“坐啊,坐吧,叫我老王就好,叫老王就得了。” 筱满和赵尤在沙发上坐下,从他们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王老闆了,他正站在厨房里的水槽前摆弄那玩具水枪。客厅不大,大半间被许多叠得高高的纸箱占据着,那纸箱包装上有印着泡面商标的,有印着薯片商标的,东墙上挂着份日历,一张四方餐桌摆在靠厨房的地方,围着四把椅子。餐桌后头挂着个巨大的相框,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人物不一,黑白的啦,彩色的啦,六十七时年代风格的朦朦胧胧的沙龙婚纱照啦,时兴的高清的旅游纪念照啦。 第222页 王老闆拿着装了水的水枪出来了,递给赵尤。赵尤笑笑地接过水枪,说:“我还没结婚呢。” 王老闆点着头道:“试试。”他忽而一拍脑门,起身走到外头,片刻后,拿着一瓶蓝色指甲油进来了:“是要这个颜色吗?” 他道:“小琴喜欢用这个颜色,她家用的油漆也是我们这儿买的,就是那批货卖完了,没进了。” 筱满笑着说:“先前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小王呢,这会儿都成老王了。” 王老闆哈哈笑了两声,坐不住,又起来了,又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个大西瓜出来,一切二,吆喝了声:“肯定甜!刀一挨上去就裂开来啦。” 他开始切西瓜。赵尤拿着水枪起身,走到了那些纸箱前,打开其中一只印着泡面商标的看了看,里头确实都是泡面。 王老闆在厨房里就问了:“午饭还没吃呢吧?要不下碗面条?” 筱满道:“您太太不在家啊?” 王老闆道:“带孩子回娘家去了,走亲戚。” 赵尤在客厅里踱起了步,那大相框里能看到一张全家福,照的是秃顶,穿西装的王老闆和一个穿白裙子的中年女人和两个都穿着花裙子的半大女孩儿,赵尤道:“两个女孩儿啊?上学了吧?” “是,是,上小学了。” “还没放暑假呢吧?”赵尤问道。 “哦,婆娘娘家办丧事,远亲,我也不认识,就没去,留着看店。”王老闆一头说话,一头把切好的西瓜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自己拿了一片就啃,催促筱满:“吃啊,吃。” 赵尤的视线往上,那大相框上还高高地挂着一整排黑白人物照,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有个高挂着的供奉观音的佛龛,不灭的红色通电蜡烛把观音大士的脸照得红彤彤的,佛龛前敬了三柱香,佛龛下面摆着张小板凳。 “那是我爸和我妈,还有我爷爷奶奶。”王老闆说,“都不在了。” 赵尤点着头,手背到了身后去,指着大相框里的一张照片问:“这个人是您吧?” 那照片里有一个和王老闆的面貌有几分相似的小男孩儿,他正站在黄山迎客松前,背着个红水壶,昂首挺胸。 “这是您和您爸?” 预研杜佳t 迎客松的照片边上还有一张合照——一长一幼两个面貌相似的人手里共同举着一只蓝色的蝴蝶状的风筝,背景是学校礼堂似的地方,两个人笑得很开心,那小的,像是王老闆的男孩儿胸前挂着个纸做的勋章,环绕着勋章一圈,写有“黑山初中第三届手工比赛金奖”的字样。 赵尤说:“得奖了?您和您爸长得挺像。”他回头微笑看王老闆,王老闆这会儿又不在客厅坐着了,拿着笤帚扫起了客厅里的瓷砖地,那瓷砖地上灰扑扑的。王老闆顺口答音:“啊,嗯,对……手工奖……” 赵尤和筱满交换了个眼色。赵尤往厨房晃过去,问道:“风筝不在了?那是风筝吧?” “早坏了。” 筱满问道:“房子是您租给翁情的吧?你知道她在周围结交了不少朋友吗?” 王老闆摇着头,笤帚挥舞进了厨房的水泥地,唉声嘆气地说:“那屋子你也知道,邪门啊,98年出了那事之后就一直空关着,我看她没个地方落脚,就和婆娘商量,干脆租给她算了。” “您太太同意了?” “对啊,她同意的啊。”王老闆直起腰,站在厨房里,看着筱满道:“那些要饭的,赶也赶不跑,我看那房子也是租不出去了,唉,其实你说他们也挺惨的,是吧?我就想当作是做好事吧。”王老闆愁眉不展,说完,便弯腰继续扫地。 赵尤也进了厨房,往地上洒了些水,说:“您扫,我给您洒些水,没那么灰。” 他还问了句:“您爸生病走的?” “嗯……没几年我妈也走了。”王老闆抬头看他,“您吃西瓜去吧。” 赵尤笑了笑,指着厨房里的一扇虚掩着的小门,问道:“这门通哪里的啊?” “最近在村里没见到什么生面孔吧?”筱满问道。 王老闆勐地放下了笤帚,看了看赵尤,又看了看筱满,急赤白脸地拍起了手掌:“我知道的都告诉那个女警察了啊!那油漆,那指甲油确实是我卖给翁情的,可我和她的案子真没关系啊!!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村里哪家那户用的东西不是我这里买的?你们去打听打听啊!”他急得直跺脚:“再说了,我哪有胆子杀人啊!再说了!我也没动机啊!我这还指着她给我房租呢,我杀她干吗啊我!那房子以前就死过人,再死一个,这房子我是要还是不要了??” 赵尤安抚他道:“是,是,您是生意人,肯定不会干这种赔本买卖。” 筱满还问着话:“玩具车是翁情自己给儿子买的吗?那晚她从青市回到村里,您店还没关,她买了那玩具车打算送儿子的吧?还是您送她的?” 王老闆吞了口唾沫,脑袋上的几缕毛髮直摇晃,苦着脸道:“啥玩具车啊?你说啥呢!” 第223页 筱满往外瞅了瞅,赵尤蹲下了,往厨房的泥地上又喷了些水,瞅着那地上显露出来的两道泥痕,问道:“您搬货用那种滚轮小车吗?轮子多大尺寸的啊?没见着啊,在屋外放着吗?”言罢,赵尤便去推开了那厨房里虚掩的那扇小门,门外是个小院子,屋檐下挂了些咸菜、辣椒,靠门的地方放着几只泡菜缸,院里停着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堆着些柴火,撑着三排竹竿,上头晾了些衣服裤子,再后面便是一大片水稻田了。 赵尤看着王老闆道:“从青市过来,进村一定要从您店门口经过,5月28号那晚,您见到翁情回来了吗?一般车子过来,应该就停您这儿门口吧?再往里开,路不好开,很窄了吧。” 筱满说:“翁情的那只红色行李箱,见过吗?” 王老闆左看右看,张口结舌,蹲在了地上,抱头痛哭:“人真不是我杀的!那天晚上她回来,我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去城里朋友家玩儿去了,孩子玩得太疯,在朋友家睡下了,就和我说她们晚上不回来了,我那会儿已经关店了,听到有车的声音,就看了一眼,就看到她拖着个箱子,我就……我就喊她进了屋!谁想到那婆娘半夜杀了回来,我就让她赶紧翻窗走,那箱子就落这儿了,我怕被我那婆娘发现,把箱子藏了起来,昨天晚上才找到时间扔了……” “扔哪里了?” “就扔外面田里。” 赵尤说:“怎么不扔远一点啊?” 王老闆说:“我怕拖着那箱子被人发现啊!那箱子的轮子坏了一个,吵得要命!” 王老闆委屈地辩解:“我和翁情真没什么!身证不怕影子斜,我也是看那小孩儿怪可怜的才想收养他的,你们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觉得那孩子是我的小孩儿啊?真不是!” “我是怕他别也搞成自闭了!” “也?”赵尤走回沙发边,拿了块西瓜吃了起来。 “就98年那案子的那个小孩儿啊,筱警官之前来打听过的那个,不就成自闭了吗?”王老闆说。 赵尤看了看筱满,筱满道:“翁情坐车回来的?” “嗯。” “什么车看到了吗?” “没有,就看到车灯贼亮。” 这时,外头响起“砰”的一声,像鞭炮炸响,筱满的脸一下就白了,浑身颤抖。赵尤和王老闆纷纷循声往外看,唢吶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王老闆说:“大概是32号搬家……”他走到了窗边去,确认道:“没错,就是搬家,找了一班吹拉弹唱的,放鞭炮,去晦气,散霉运呢。” 砰砰啪啪地响声接二连三炸开来。筱满擦了把脸,起身道:“我出去抽根烟……” 他从厨房的小门出去了。赵尤也走到了窗边,往外看,只见红纸屑漫天飞舞,一群男青年挑着担子,那担子上都绑着红绸带从村里往杂货店这里走来。那挑担的队伍里还能看到有人穿着一身金盔甲,赤着脚跳来跳去,身体中了邪似的抽搐着。 赵尤问王老闆:“这是搬去哪儿啊?” 王老闆看着他道:“你们别和我老婆说行吗?”他瞥了眼外头:“大概搬城里去吧,他们家孩子在城里好几套房呢,匀一套出来给老两口住就行了。” 赵尤又问:“这个黄果子村的黄果子是什么意思啊?你们这儿产黄色的果子吗?” “没有啊,这儿就是种水稻,辣椒,果树就是水蜜桃,也不黄啊。” “这儿有县志什么的吗?” “县志?” “就是记载这村是怎么来的,古时候都发生过些什么事。” “不知道,村里以前最有文化的要属老林家了,他要是还在,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 “老林?” “我爸那一辈的人物了,以前就老林一个能认字的,又给人看病又帮人写信,读信。” “他过世了?后代还在村里吗?大名叫什么啊?” “过世了,活活饿死的,后代的大名我不知道啊,老林本来就不住村里,住山上,神秘得很,家里好像就一个男孩儿,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家以前住的那个小木屋,筱警官也知道啊,他十年前来这儿也和我打听老林家的事情了,村里几个老人稍微记得一些,帮着他找到了那小木屋,我跟过去看过一眼,屋里好多药材,那么多年没人住了,里头的东西也没坏,没烂。” “也是6月份的时候吧?筱老师来查十年前青市什么连环杀人案,那时候怀疑98年的案子也是一个人干的是吧?” “对,对没错。”王老闆揣摩道,“你说这人也够奇怪的,专门在六月份杀人,”他的眼神一变,道:“不过我记得筱警官来打听老林的事情的时候,那时候已经入秋啦。” “十年前的事情您还记得啊?” “记得啊!那天我在山上踩了陷阱,就那群流浪汉为了抓兔子放的嘛!还落了疤呢,你看。”王老闆撩起一边裤腿,他的右腿上确实道伤疤。 “那您还记得那木屋在哪里吗?” “好久没去咯,听人说现在让野猪给占了,这野猪你们可得小心啊,打不得,惹不起啊!” 第224页 外头噼里啪啦更热闹了。赵尤指着厨房说:“我也去抽根烟。” 他便去院子里找筱满,筱满正坐在一张板凳上,缩着肩膀,缩着脖子,冲着那片绿得刺眼的农田,石像似的一动不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里。 赵尤走过去捂住了他的耳朵。他也不动了,也和石像似的守在筱满身后,许久过去,那炮仗声渐渐远去了,那锣鼓唢吶的乐声渐渐散开,筱满拍了拍赵尤的裤腿,赵尤弯下腰,把耳朵凑到了筱满嘴边。筱满拽住他的衣袖和他说:“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赵尤说:“它们在和你说话呢,你仔细听。” “说什么啊?” “说我喜欢你。” 筱满笑了,挪开了赵尤的手,骂了句:“小赵,你这就有点噁心肉麻了啊。” 他站起来,往杂货店回去,赵尤跟在他后头,说:“你说得委婉点啊,这叫土味情话啊。” 筱满笑着骂:“神经……” 两人一前一后回进屋,赵尤和王老闆打听了下进黑山的路线,便和筱满说:“我们进山看看吧。” 筱满没拒绝,王老闆领着他们到了上黑山的小径前,赵尤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王老闆道:“您家之前是不是养过一条狗?前阵子突然死了?” 王老闆扼腕,又要掉眼泪了,低低说道:“是啊,口吐白沫,估计是跑山里吃了什么毒蘑菇了,平时我们看得紧,这狗也聪明,不乱吃东西,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天晚上了都不见它回家,隔天找了找就发现死了……唉……” “在哪儿发现的尸体啊?” “就在这附近。”王老闆往树林里走了一段,指着一个树墩说:“就这儿。” 赵尤拍了张照,又问:“狗埋了吗?大概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埋了,就埋在后院,就5月底的时候,30号发现的,这狗的死……有什么问题吗?” 赵尤道:“过会儿我让人去您那里看看这狗。” 王老闆涔涔冒汗,抓着赵尤紧张极了:“这……这不会是有人盯上我们家了吧?翁情死在我们家,还有那狗……该不会是在说,下一个就是我吧?啊?是不是得找人把我们保护起来啊??” 筱满道:“在外头没什么仇家吧?” “没有啊,真没有!” “别担心,就是走个程序。”赵尤说,“警察嘛,就是什么都查查,别担心啊。” 王老闆擦了擦脸,匆忙别过了赵尤和筱满,自行出了树林。赵尤立即联繫了竺照,麻烦他带人来黄果子村的杂货店找这个王老闆,给一条死狗验一验尸。 电话打完,赵尤和筱满继续往山林深处前行,他问了句:“98年那案子的那个小孩儿是怎么回事啊?” 筱满说:“和这次差不多,也是孩子放学回家,发现了妈妈的尸体,也是在64号,那会儿他妈是杂货店这个王老闆他爸的姘头。” “我怀疑98年这起案子是林悯冬犯下的第一起案件。” “那年林悯冬应该才成年吧?”赵尤想了想,说,“这人物关系,怎么有些像什么死循环的电影啊?” 筱满道:“当时办案的警察问那小孩儿有没有看到兇手,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孩子大概是受了刺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判断是得了自闭症,在学校经常被人欺负,身上总是一身的伤,有一回脑袋还被人打开了花,村政府就直接把他送进福利院了,打算送特殊学校去读书。” “黑山福利院?” 筱满点头:“十年前黑山福利院还在,我去查过档案,那孩子进了福利院自闭症倒好了,可能因为换了个环境吧,福利院的老师说,知道了孩子的经歷后,特意嘱咐过福利院里的老师和帮工,别和他提他妈妈,别提那案子,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呢,不是智力障碍就是聋哑人,平时不太接触社会新闻,相对来说,孩子远离了舆论争议,人也慢慢开朗了起来,我联繫上他的时候,他在南京读大学,那会儿快毕业了吧,成绩挺好的,工作也落实了,交了个南京女朋友,说是打算一直待在南京来着。” “什么专业啊?” “搞传媒的,工作定了电视台的编导。” “那挺不错啊。”赵尤环视四周,“林悯冬的老家就是在这里吧?” 筱满步履未停,在山间走着,往前一指:“他家以前就住山里的什么小木屋。” “你记得怎么去吗?” 筱满道:“我哪记得啊,我对这里也不熟啊,说实在的,进了山我就搞不清楚路了,”他停在了路边,问赵尤:“你呢,你知道怎么下山吗你就上山来了?”他回头张望着,不情不愿地说:“早知道该找王老闆一块儿来的。” “对啊,怎么忘了叫上他呢,他好像知道那小木屋在哪里。”赵尤尴尬地看着筱满,筱满挤出一个笑,问他:“没事,那现在怎么办?” 赵尤打开了手机地图,说,“有是有信号,就是导航没路线。” 第225页 “那还走吗?”筱满搓着手指问道。 赵尤说:“下次吧,”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茂密的树冠遮住了阳光,天色看上去已经很暗了,“原路返回吧,我还记得来的时候的路,跟着我走吧。” 筱满应下了,两人便折返。时而有光扫过林间,在地上投下一根根光柱,蝉嘶喊得厉害。他们把落叶和树枝踩得咔咔响。 赵尤又问了:“你打听到林悯冬平时在平安公园附近活动,那你当时也打听到他爸是这儿的赤脚医生吗?” 又是“咔”地一声响,赵尤看了看筱满。筱满点了下头。赵尤扶着身边的树走下坡,道:“他在福利院的档案上说他爸在他十岁的时候死了,没别的亲人,就送进了福利院,他爸是活活饿死的。” “你怎么查到的?听说现在是机密档案啊。”筱满说。 “啊?是吗?”赵尤道,“詹队和我说起的,十年前他也在专案组来着,击毙林悯冬之后,雷队给他们开会的时候说的。” 筱满走到了赵尤前面去,说:“我怀疑他爸辟谷修仙,自己把自己饿死了。”他站在一条人踩出来的泥路上,转身看赵尤,问道:“你和尹老师没事吧?她关照我们要是她不在家,谁敲门都别开,特别是声称是她妈妈或者你妈妈的人。” 赵尤笑了。 “你笑我转移话题转移得很生硬?”筱满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他的眉毛跟着往上耸起,眼角却不协调地往下耷拉着。他整张脸的表情都是乱糟糟的。 “不会啊,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啊,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我笑是因为你突然关心我的私生活,以前就算转移话题,也不会问这些啊,”赵尤走到了筱满边上,这时,透过面前几株晒得发蔫的松树,他已经能看到成片的稻田了,他道:“我和你更新一下我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吧。” 第十八章 赵尤(中)part3 他顿了顿,和筱满同时朝着农田的方向步出了山林。两人踏上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土路。赵尤接着说道:“在404遗弃于梦的尸体的人叫陈劲发,他是在一个叫‘有约’的帮人跑腿的app上接了个单子,开单的人和他约好,早上7点去太阳村庄高尔夫乡村俱乐部的失物中心领一个有密码锁的高尔夫球袋,密码是404,然后他需要把那袋子带去爱琴海大酒店404,把里面的东西按照附赠的图纸,布置在床上,开单的人声称自己是做限制级网络直播的,袋子里的东西是拍摄道具,所以陈劲发在看到袋子里面的女人和孩子的时候以为他们只是玩偶。陈劲发说,放在网上的404的视频不是他拍的。‘有约’这个平台开设在境外,用户都是匿名,陈劲发和开单的人通过比特币交易。 “那个高尔夫球袋用的是那个高尔夫俱乐部里出售的很普通的款式,是一个保安在5号当天,早上六点半在俱乐部内例行巡查的时候,在高尔夫球场上捡到的,他看球袋上有个锁,就直接带去了失物中心,陈劲发去领袋子的时候,因为密码对上了,锁开了,工作人员就让他领走了。高尔夫球场和附近的一个湿地公园是通的,从清水花园开车到那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筱满问道:“高尔夫俱乐部里的工作人员都查了吗?5号早上的时候,在监控里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可疑的行迹了吗?工作人员都有驾照吗,有车吗?还有他们5月28号,还有6月4号,5号都有不在场证明吗?” 赵尤说:“戴柔只和我透露了这么多,不是我的案子,我也不好意思多问,”他安慰筱满道,“你先别着急,我想过会儿直接去那里看看。” 筱满道:“明白,那我们从清水花园那里开过去吧。” 赵尤也正有此意,点了点头,一抬眼,能看到自己的车了,他问了筱满一句:“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黄果子村吗?” 筱满咬着手指甲瞥了他一眼:“你知道?” 赵尤摇了摇头,道:“哦,还有一件事,孟南归6月5号清晨去过燕子沟,去接一个女孩儿,瞿英英,她还有个艺名……”他在手机上输入“瞿商云”,按下搜索,一熘条目瞬间跃入眼帘。筱满靠过来看着他的手机,嘟嘟囔囔道:“女明星?她半夜三更在燕子沟干吗?青市人……那不可能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啊……” “说是在鸿运附近接的人,老孟还说女孩儿当时要他保密来接她这件事,他也就没说,可能考虑到女孩儿的明星身份吧,怕消息走漏出去,被人乱写。” 筱满稍抬起头,和赵尤四目相接,仿佛在和他确认他的话外之意。赵尤动了动下巴,筱满跟着点了点头,凝目说:“得查查那天在鸿运的都有哪些人,她和他们的关系。”他缩回了手,人也不贴着赵尤了,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奇道:“老孟上哪儿去认识的这个小姑娘啊?他女儿以前的同学的?” “是通过在红枫办的一个心理督导班,这个班是医院里一个叫陈宛儿的医生组织的,针对自杀过,精神状况不太稳定的年轻女性开办的,老孟在那里当义工。” “老孟还在惦记女儿呢?”筱满眨了几下眼睛,低下了头,声音一低,唿吸粗重:“他一直在忙工作,提起女儿来像献宝似的,女儿自杀,很容易就把错归咎到自己身上……” 第226页 赵尤拉了下他,把他从一块挡路的大石头前拉开了,说:“戴柔他们正排查在明星小区附近活动过的黑车司机,还有那段时间从明星小区去黄果子村的车,想把载过翁情的人找出来,公交监控他们查过了,没看到翁情坐公交车。” “她和你说了这么多?”筱满对赵尤笑了笑,“你们要联合办案了?” 赵尤说:“孟南归进出过燕子沟这事是我们组排查出来的,他关于5号凌晨自己所在的位置,对戴柔撒了谎,今天瞿英英也被叫去市局了,戴柔和我们詹队一起审。” 筱满看着赵尤:“你们不会觉得这个瞿英英是杀了张立的人吧?” 赵尤挠了挠脸颊:“王队的意思是,她那天那身打扮和驾驶田可人失窃的马自达,被清水大道上的监控抓拍到的司机还挺像的。” 筱满停在了赵尤的车边:“都在说别人的意见,你的意思呢?“ “我没什么意见啊。” “你没申请去审一审瞿英英?” 赵尤笑了一声,上了车,筱满跟着上车。椅子滚烫,赵尤就沾了一点屁股坐着,把窗户和车门都打开了通风,把空调风力调到了最大,拨弄着出风口说道:“我不喜欢审人。” “啊?” “人会说谎。“赵尤抬起眼睛看着筱满。筱满一笑,他也就坐了半边椅子,把自己那侧的车门也打开了,用手使劲扇风,道:“咳!我还以为你学审问的时候不及格,心虚呢!” 他转移了话题:“那王队有分析她的动机吗?这女孩儿挺瘦的,她要是兇手,一个人处理那样两具尸体,弄了那么久,从傍晚弄到了凌晨倒也可以理解,那那个假扮成残障器材公司员工的人是她的同谋?两人一起处理的尸体,然后男的先走了?留下女孩儿善后?” 车里凉快了不少,赵尤完全坐在了驾驶座上,关上了车门,还开着窗,筱满也关了门,窝在椅子上点了根烟。 赵尤道:“目前我们还在继续排查5号四五点进出燕子沟的车辆的情况,核对车主信息,再和电话公司提供的那个时间段在那里有过活动的手机信号的号主的个人信息做比对,信息还没排查完,还有很多可能性。” 筱满一手撑着脸颊,咬着烟,苦兮兮的一笑:“我知道了,你是看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可能是兇手。” 赵尤摸了下后脑勺:“我们老师是这么教的……” 筱满露出醍醐灌顶般的神色:“你不会是西南毕业的吧?周思畅的学生?” 赵尤一喜:“你认识老周?” 筱满往外抖菸灰,说道:“他之前来我们这里参加过一个什么研讨会,分享刑侦经验的,我们主张疑罪从无,他主张所有人都有犯罪的可能。” 赵尤笑着看他:“你这么一说,他听上去有点像反社会。” 筱满也笑了,扔了香菸,关了窗,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微微眯缝了起来,脸上还挂着笑,像是被太阳晒得很惬意,眉头却紧蹙着,手脚躲在阴影里,像是在迴避阳光。又是一个不协调的组合,一个凌乱,摸不透章法的神情。 筱满幽声道:“我不觉得他是反社会,他可能只是没法相信任何一个人,可能办过太多离谱的案子了吧。”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盹,一个字都有了。 车子开进燕子沟后,赵尤支会了他一声:“进燕子沟了。” 筱满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抱着胳膊往外望去,嗓音有些哑:“以前这里很热闹的,那里是夜总会,对面一排都是饭店,宵夜最热闹,还有旱冰场……” 赵尤跟着张望,窗外,白天的燕子沟反而比晚间时显得更破败,拆到一半的高楼如同被人掏空了心肺的残躯,待拆的屋宇前长满野草,那草是焦黄的,好像已经死去了,却一茬接着一茬不停地往山峦绵延的黑山蔓生着。死亡在这里是没有尽头的。 他们经过了鸿运汽车交易市场,灰墙高耸,铁门紧闭,如同固若金汤的监狱。看不出里头到底有没有人。一辆公交车飞驰而过,路边的公交站牌似乎要被骄阳烤化了。没有人候车。 筱满趴在了车门上。赵尤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兴许他又睡着了,脑后的髮髻松散地垂了下来。赵尤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把风力调小了。他听到筱满毫无节奏的唿吸声。他听上去很紧张。 赵尤轻轻说:“我不会和戴柔说你在查这些的。” 筱满没有回应,赵尤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车子开回了市区,又穿越大半个城市后,他们来到了清水大道上。路过清水花园,筱满坐直了,赵尤趁等红灯时,设了下去太阳村庄高尔夫俱乐部的导航。俱乐部在清水花园北面,跟着导航的指示开了十来分钟,筱满突然拍了赵尤一下,指着自己那侧路边竖着的一个叫做“宝库”的迷你仓库租赁gg。赵尤便关了导航,跟着那gg的指示开了过去。 “宝库”位于青鸟路的一个创意产业园区中心,园区内,包括“宝库”的场地内,遍布监控。“宝库”的大门两边放有一排庆祝开业的红气球。两人在一个挂着“管理中心”招牌的一幢三层矮楼前才停了车,就有一个穿着连体制服的年轻女孩儿走出了楼,笑盈盈得看着他们说:“两位租仓库啊?” 第227页 “迷你仓还是独立仓啊?”女孩儿手里抱着一堆传单,招唿他们进楼:“我们这儿什么仓库都有,什么价位都有,宿舍里东西放不下,家里有什么东西不方便放的,才起步开微店的,开淘宝的,都可以租我们这里当物流仓库,现在还在开业酬宾特惠阶段,支付宝,微信,网银都可以,也可以直接在我们管理中心刷卡,现金还可以给您打个九折。” 女孩儿一头说一头往赵尤和筱满的手里塞传单,对着楼里喊道:“小张,带两位客人去看看仓库啊!” 筱满捏着传单,似乎真的对租赁仓库很有兴趣,问说:“您这里新开业不久吧?几月开业的啊?” 赵尤看了看他,若有所思地配合着说:“我住员工宿舍,确实堆了不少东西。” 女孩儿笑没了眼睛,道:“三月开的,来啊,里面请啊,先参观参观好了,不租也没关系的呀。” 那小张出来了,给两人指了条路,说:“那二位跟我走吧,我们宝库的特色啊就是……” 赵尤指着头顶:“我猜猜,监控特别多!” 小张哈哈笑:“没错,没错,你们看啊,我们这里过去就是我们的迷你仓,整个中心有三千八百个迷你仓,每条走廊一头一尾,包括中间,你们看,摄像监控照顾到每个仓库。” “那独立仓呢?也是在室内的吗?在这幢大楼里的?”赵尤问道。 “独立仓有室内的也有室外的,室外的就在楼后面,有的客人在我们这存一些轮胎什么的,租室外的仓库比较方便,车子能直接停在仓库门口。”说着,小张打开了一个迷你仓库,那迷你仓库和设置在火车站,超市的储物格差不多大小,“指纹锁,密码锁,还有一把实体钥匙,看您自己喜好,选择哪种上锁方式都可以。” “有大一点的吗?”筱满伸手进去摸了一圈,“独立仓也是这种金属面板隔开的?” 小张领着他们走到了另外一条走道上,这里的迷你仓要大许多,一格约莫有三个健身房的储物间那么大:“室内的迷你仓全是金属面板的,我们这个是纳米技术的合成金属,我们做过实验的,有效隔绝异味,绝不会串味,您在这一间吃火锅,隔壁挂着一排衣服,绝对不会沾上火锅味。” “密封性这么好?那我存的要是生猪肉呢,十天半个月忘在里面了呢?”赵尤笑着问。 “哈哈,帅哥,你好幽默啊,猪肉嘛,我们是没做过实验,不过我们拿臭球鞋做过实验啊,不管那鞋多臭,都没有味道会跑出来。” 小张又说了:“独立仓是水泥隔断,不过我们在水泥里也加入了纳米金属,密封效果也是一流的,我们还提供搬运小车,免费的,要是您是搬家临时租我们这儿存东西,我们还提供上门提货服务。” 他道:“来,我带你们去我们的独立仓看看,两位帅哥是都住宿舍,一块儿存东西还是……”他瞅着赵尤和筱满。筱满指着赵尤说:“他存臭球鞋。” 第十八章 赵尤(中)part4 赵尤笑呵呵地承认:“我的鞋子是比较多,主要是鞋盒占地方。” 筱满问小张道:“你们这儿除了监控,有保安巡逻吗?室内仓库开到几点啊,室外的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吗,这进出是不是都得经过你们管理中心啊?” 小张说:“是啊,室内室外的仓库一定要经过管理中心,出入都要登记的,我们桌上就摆着登记簿呢,还要刷身份证,都是早上6点到下午6点,保安每两个小时,分三批,在室内和室外分别巡逻,”他竖起一根手指,不无骄傲,“我们这儿的保安平均年龄28,好些都是退役的刑警啊,退伍兵,那体格都是一等一的。” 筱满说:“能去看看室外的仓库吗?最近网上搞什么家具促销,我看上一张沙发,特别划算,我们宿舍是肯定摆不下了,我也不打算住一辈子宿舍,这沙发买了放着也不会坏,可惜就是找不到地方放。” 小张将手掌拍得啪啪响:“对!我们这仓库就是为了这种情况,解决您的燃眉之急存在的!来!这边请!” 他领着二人从一扇小门出去了,这就到了那u型的管理中心的大楼后头了,那u型两边设有两排门脸近似车库般大小的仓库。仓库门上刷着橙色油漆,标有数字编码。每个仓库都佩有两个监控,一左一右盯着每一扇仓库门。 筱满又问了:“这么多监控,监控录像保存多久啊?硬碟空间够吗?” 小张说:“我们这儿监控多也是为了保障您的物品安全啊,也是为了杜绝那些什么假借租仓库之名,进行各种非法交易的人,我们这里都需要实名认证的,要刷身份证的,要是以公司名义租仓库,还要核对法人信息,工商註册信息的,绝对不会像什么‘蜂窝’啊之类的变成不法分子搞什么非法交易的藏污纳垢之地。”小张喋喋不休地说着,眼神在赵尤和筱满身上瞄来瞄去。 赵尤笑着接下话茬:“您看我们像干那种事的人吗?”他故作惊讶,“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呢,这租赁仓库还能做什么,什么非法交易?” 小张又说:“咳,行业渣滓就不提了吧,就我们这安全等级……”他突然伸出手臂指着远处道,“看,我们的保安。” 第228页 赵尤和筱满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还真的看到一组四人,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坐在一辆高尔夫球车上缓缓朝他们开了过来。一个年轻人专心开车,另三个坐在车上像旋转探头似的,一刻不停地四下观察。车子经过。小张沖他们敬了个礼,一拍裤腿,得意道:“前几天一个女警察来,还夸我们这儿的安保完善了。”他堆着笑又来回地打量赵尤和筱满,“两位放心啊,她就是例行检查,要了租赁仓库的客人名单,要了一个月内的监控之后就再没来过了,肯定是我们这里没问题啊,不然她不得来回访啊,对吧?” 筱满听了,拍了拍小张,微笑看他,说道:“实不相瞒,其实我们也是警察,和税务局合作办一个案子,一电脑公司进水货,偷税漏税,他们的负责人很狡猾,在外头租仓库都不是以自己的名义租赁的,还开了很多空壳公司,我们拿到了一份名单,正逐一排查市里的仓储物流呢。” 小张满脸错愕。赵尤拿出警官证在小张面前一晃而过,配合筱满表演,道:“我们这里也需要监控,客人名单,缴费记录,监控就拷在u盘里吧,就今年五月到六月目前位置这段时间。” 小张边听边点头称好,赵尤说完,他擦了擦额上的汗:“那……还租吗?” 赵尤嘻嘻哈哈地拍了下小张:“别紧张啊,我是真的需要租仓库放东西,不然和你打听那么多干吗,你说是吧?” 筱满把传单叠好,塞进裤兜,也怕了拍小张:“肯定会考虑。” 小张手机联繫了同事,带着赵尤和筱满回了管理中心,等资料的时候,他给赵尤和筱满送来两杯茶,陪着他们等,搭话道:“这案子要是查完了,会上新闻吗?要是真的涉及我们这里……诶,名字不打码也可以啊。” 筱满陪笑,没吭声,默默喝茶。赵尤也笑,道:“好啊,我和我们宣传打声招唿。” 不一会儿他们要的资料送来了,两人就要走,小张将他们送到门口,恰好那载着四个保安巡逻的高尔夫球车又开了过来。 赵尤和筱满回到车上,筱满道:“监控这么多,进入仓库还一定会经过管理中心,还要登记,兇手警惕性很高,可能不会在这里落脚。” 赵尤道:“去高尔夫球场看看吧。” 他们便重新往高尔夫俱乐部驶去,开了没多久,从赵尤这一侧看到一个“发发屠宰场”,他拍了拍筱满,转进了那个屠宰场,停了车。露天停车场里还停着好几辆印有“发发屠宰厂”字样的冷藏车和面包车,还有一辆蓝天保洁公司的小货车。车上都没人,两人往厂里走,筱满问道:“还是税务局啊?” “食品卫生吧。” 筱满却摇起了头:“这里监控比起刚才那里少很多,进门的时候门卫室里的门卫看手机的看手机,打瞌睡的打瞌睡,桌上摆着登记簿,就让我们这么进来了,戴柔肯定也已经来过了,说不定定期还会来回访。” 赵尤说:“不然说我们开烧烤店的?” 两人正聊着,前后脚进了厂房了,迎面看到一个手持文件夹,穿着一身工作服,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男人扶了下眼镜,看着两人:“二位是?” 赵尤先说:“哦,我们是自己创业开饭馆的,正在市里找肉制品供应商。”他一摸口袋,弯腰挠头,笑容可掬,“哎呀,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圈了,名片发完了,不好意思了啊。” 眼镜男道:“没预约?” “您这电话打不通,我们就想亲自来一趟吧。”筱满说。 眼镜男道:“那你们在这里等等啊,我找我们销售和你们谈。” 过了会儿,眼镜男带着个中年男人过来了,中年男人一手提着一个小包,一手提着一只保温杯,见到赵尤和筱满就往门口走,满脸的不屑,说着:“你们要开饭馆?” “啊,对,”筱满跟上他的步伐,道,“日式烧烤店,主营特色是生蚝和和牛,生蚝的供应商我们已经找好了。” 中年男人昂起下巴,低着眼睛看人,道:“我们厂主要是给高级餐馆,五星级酒店,还有一些会员制的俱乐部供货的,你这烧烤店开在哪儿啊?连锁的还是就一家啊?会员制的?会搞团购促销的吗?搞团购的你就只能自己控制成本了啊。” 赵尤小跑着走在中年男人身后,拍着胸脯打包票:“绝对高端,就是因为走的是高端路线,听人说您厂里的肉很不错,青市最好的肉都在您这儿了,就找了过来,您这儿的和牛是澳洲产的还是日本的啊?日本哪个县的啊?松坂,神户还是仙台啊?是a5级别的吧?” 三人这时已经走到厂房外了,中年男人大手一挥,手里的小包在空中转了一圈:“我要下班了,明天你们再来吧。” 筱满给他派了根烟,道:“那我们今天能参观下厂区生产线吗?” “哎呀,你们明天再来吧。”中年男人很不耐烦了。 赵尤笑着点头,笑着看他,道:“我们之前就来过一次了,谁知道那天好巧不巧,遇到一个警察来办案,听人说是食品卫生这块的?还说这警察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第229页 中年男人停下了步伐,瞄着赵尤道:“我们这食品安全可没问题啊,你们别出去乱传谣言啊,那附近的,长岛,香江,还有太阳村庄都是我们这里拿货,那都是特别高端的地方!那都是层层把关的!那警察不是来查食品安全的!” 筱满掏出打火机:“我们这店也快开张了,这肉还没找到,那就难办了,帮帮忙……” 赵尤道:“哦,那那警察查什么啊?是个女警察吧?” 中年男人重新拾起脚步,往右手边转去,道:“你们不是要参观厂区吗?走不走啊?”他道:“我怎么知道她干吗三天两头往我们这里跑!昨天还是半夜来的!” 他带着赵尤和筱满从一扇侧门进了厂房,门里进去就能看到一面玻璃墙后的生产线,一条笔直的走廊往前延伸。 赵尤问道:“三班倒?” “我们就做两班,每一班中间要做一次大清洁,这儿是宰牛的,前面还有生猪屠宰的,牛和猪进来都要先过检疫,和牛进来也得做检疫,我们做的是精品,绝不滥竽充数。” 筱满道:“您说的那班次中间的清洁是外包的吧?我看外头停着保洁公司的车。” 中年男人敲了敲玻璃墙壁:“喏,你们正赶上了,蓝天保洁,也是大牌子,青市你们喊得上名字的那些酒店,忙的时候也找他们。” 一窗之隔,只见一群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人有的正在室内喷洒消毒液,有的拿着水管清洗地面。其中一个人抬起眼睛看了看走廊的方向,中年男人和这人挥了下手。 筱满又问了:“每天来清洁的人是固定的吗?保洁公司会提供名单吗?都是持健康证上岗的吧?“ “人员不固定,不过他们所有员工的健康证啊啥证的,都有复印件压在我们这儿。” 赵尤指着生产线墙上的一个感应装置,道:“进厂区生产线那都要刷门卡?” “对啊。” 筱满问:“那下一班清洁大概什么时候搞啊?” “凌晨四点开始,弄到早上六点半,我们第一班开工。”中年男人说,“食品卫生这方面,不是我吹牛,肯定没问题!” 赵尤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我们大老闆问能不能要个这些员工健康证的复印件。” 中年男人挤着眉毛道:“行啊,你们去查吧,绝对不造假!” 那中年男人就带着他们去了办公室,吆五喝六地找了好几个小伙子小姑娘要文件,收了一堆文件纸,直接塞给了赵尤。赵尤和筱满连声道谢,拿着文件出了屠宰场,回到车上,筱满就开始比对刚才在“宝库”拿的用户名单和“发发屠宰场”给的清洁员工名单。 车到高尔夫俱乐部,筱满拿着那份屠宰厂给的名单下了车,给了前台一张名片,直接就要求见酒店经理。他和前台道:“我们是《中国法制周刊》的记者,有你们这里的会员打电话匿名举报,说吃了您这儿的牛肉闹肚子,想问问有这回事吗?” 前台说:“您稍等。”便离开了。 赵尤瞅了瞅筱满。筱满递了一张记者名片给他,说:“尹老师给我定制的。” 说完,他指了指边上的俱乐部商店,朝那里走了过去,停在三个依靠着许多高尔夫球袋的假人模特前面,沖赵尤吹了声唿哨,赵尤过去一看,筱满的眼神落在了一个高尔夫球袋上。那球袋是商店主推的款式。 赵尤轻声说:“老实和你说,我没见过那个装尸体的球袋长什么样子,就知道是他们这里有卖的,说是最普通的款式……” 筱满说:“高尔夫球袋里面都有放球桿的隔断的,要装尸体,除非自己改造,你看这里卖的最高也就一米三左右吧,那天我看到于梦,估摸着她有一米五五。” “折一下?听詹队说,林悯冬那时候处理过的尸体,死了无论多久,尸体都还很有弹性,皮肤和肌肉组织的活力感觉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两人议论到这里,前台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过来了。男人笑着和赵尤握手,笑着看筱满,递上名片:“敝姓马,叫我小马就可以了。” “马经理好,咳,我们也是上头指哪儿就往哪儿打,就是来核实一下,您放心,绝对不会发生偷拍,偷录音之类的事情,您要检查一下吗?”赵尤说了一通,马经理落落大方,对答道:“没事,我还希望二位带机器来拍呢,我们这里的卫生绝对没问题的,我带二位去厨房参观一下吧?这边走,请,”马经理边走边说:“我们每天不光厨师会做清洁,还聘请了专业的保洁来做清洁,驱虫,您看,连只蚂蚁都看不到的。” “蓝天保洁是吧?其实我们刚才已经去过你们上游的供应链了,就发发屠宰场,他们用的也是这家保洁,不会是这家保洁的人员有问题吧?”赵尤道。 马经理忙应承:“那倒很有可能,没错,就是蓝天。” “那您这里能提供一下蓝天派遣来过的清洁工的名单吗?”筱满道 “外包那边每天来的人不固定,您接到的投诉是几号的事情啊?我给你查查,进出我们这儿,保洁公司的人也是要门卡的。” 第230页 “能麻烦您给一份5月到6月的外包公司出入这里的门卡信息吗?”筱满说。 赵尤说:“您俱乐部在职的清洁工的名单也麻烦能给一份吗?” 马经理道:“没问题。”他带着赵尤和筱满进了后厨,赵尤拿出手机,道:“真的不介意我们拍一下?” “您拍吧。”马经理示意厨师们,“记者来取材,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啊。”他低头髮起了简讯,道:“资料我已经让人在准备了,弄好了放在前台,您二位要走的时候去拿吧。” 筱满在旁问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发现,从您这儿能直接去湿地公园?” “对啊,过了球场南面那个池塘就是了。”马经理笑着做了个挥桿的动作,“要试试不?” 筱满挥手招唿到处拍照的赵尤:“拍完了吗?” 赵尤小跑着过去,马经理笑容满面:“那从这边走吧。” 他们由另外一侧门出去了,途经俱乐部商店,筱满指着那些假人模特说:“您这儿袋子卖得不便宜啊。” 他道:“最大就是那个黑色的了?”他笑着说,“我也没接触过高尔夫,问个问题您别笑话我啊。” “那哪能啊,您问吧。” “这高尔夫球袋有中间没那些隔断的吗?我好像看人用过那种。” 马经理往商店里走去,说道:“您说的航空託运的时候用的袋子吧,这种?” 他翻出一个航空託运袋,比周围的球袋都要大上一号。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高尔夫球袋没什么差别,马经理打开那袋子,中间是空的,就和一个大行李袋差不多。 “这是专门保护高尔夫球袋的,我们还有硬壳的。”马经理便要去拿边上摆着的一只硬壳的箱子。赵尤帮了把手,调侃道:“这都能装下一个人啦。”他指向不远处的失物认领中心:“这些袋子这么大一个,不可能还有人会弄丢吧?” 马经理道:“还别说,前几天就有一个袋子丢了,就是这个航空袋啊,还挂了锁,里面估计还有一个球袋,有些分量。” 筱满颇诧异:“啊?那这人可真够煳涂的,落房间柜子里了?回来拿了吗?” 马经理的眼神一时躲闪,向赵尤和筱满展示着那硬壳的託运袋,含混应声:“来拿走了,拿走了……别看是硬壳的,轻得很,很方便的。” 筱满又说:“您这里是会员制,会员费一定很贵,来的人都非富即贵吧?” 马经理蹲在地上收拾袋子,道:“哎呀,客人丢了东西,又有人来取,他还知道密码,那东西自然就给那个人了嘛,客人的事情,我们管多了,客人还要不高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会员不就是图个省心吗?” 筱满和赵尤互相看了看,赵尤帮着马经理把两个航空託运袋放回原位,马经理抚了抚头髮,指着商店的窗外:“喏,那里就是湿地公园,看得到吗?” 赵尤眺望着:“不设护栏的吗?这会员制的地方,不怕有人从湿地公园乱走乱走,闯进来吗? “我们这儿有保安定时巡查,会员都会戴勋章的,要是是来参观的,我们也都会安排专人负责带着。”马经理伸长了脖子,深吸了口气,“这望出去,心旷神怡,一览无余啊,这要是有个护栏,多影响心情,二位说是吧?” 赵尤帮腔道:“是,会员的心情最重要。” 马经理又问他们:“这报导什么时候会出啊?要不我们加个微信,方便联络。” 赵尤便拿出了手机,正巧詹轩昂发微信给他,就五个字:老地方马上。 赵尤忙收起了手机,道:“说曹操曹操到,主编催交照片了,我们有您的名片,您也有我们的名片,报导发出去之前一定通知您。” 筱满跟着附和,往前台走去,道:“资料送来了吧?” 马经理跟在他们身后:“说是送来了,那我送送二位。” 筱满在前台拿了一个档案夹,就和赵尤出了高尔夫俱乐部。上了车,赵尤道:“你那名片上的电话是真的吗?” “你问尹老师啊。” “被拆穿怎么办?” 筱满说:“就算戴柔再来,他也不可能主动提这件事。” 赵尤把车开上主干道后,继续往北去,不时往外看。这附近没什么高楼,人和车都不多,只有零星几间旅行社敞开了门做生意,路边停着一些旅游大巴车。 筱满坐在车上翻阅档案资料,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赵尤看了看手机,詹轩昂又来了几条消息,都是催他的。 赵尤放下手机,看着前头的一个路牌说:“这就快到野生动物园了。” 筱满低着头道:“你有事的话,我在这边下吧,我看看这附近周围有没有民居之类的,打听一下。” 赵尤说:“我妈来青市了,找我去火车站接他,实在不好意思了。” 筱满拿着资料下了车,赵尤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筱满去了一个公交站台等车。赵尤调头,往火车站的方向去。他真的开到了火车站,在停车场停了会儿,这才往太平洋大浴场去。 第231页 第十八章 赵尤(下)part1 到了浴场,进了男客澡堂的桑拿房,赵尤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房间里热得骇人,烟雾瀰漫,就只坐着王世芳和詹轩昂,两人并排,中间空了很大一个位置——整间桑拿房烟雾最厚,最重的地方就要属那个位置了。王世芳和詹轩昂都已经大汗淋漓,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急急喘着粗气,也憋闷得厉害,坐姿倒还是一派泰然处之的架势。赵尤后头还有人要进来,见了这阵仗,提着毛巾,调头就走。 赵尤往前挪了几步,在王、詹二人踩着的一条木头长凳上坐下了。王世芳立即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肩膀,赵尤回头一笑,对王世芳道:“长明哥和筱满碰过头了吗?有挖掘到什么消息吗?” 王世芳本挨着他弯下腰来,姿态亲密,赵尤这一问,他将手收了回去,抓了抓胳膊肘,用毛巾擦拭着汗津津的脸,道:“说是叙了叙旧,筱满看上去比前几年好些了,最近在做什么私家侦探。” “哦,那也算学以致用吧?”赵尤道,“就他们两个人吃饭?” 王世芳道:“对啊,本来长明想带老婆孩子一块儿去的,我没让,这一大家子都去了,他们俩能说上什么话啊。” 赵尤点了点头:“还是王队想得周到。” 詹轩昂的脚趾踩到了赵尤的背上,赵尤转了个角度,扭头冲着詹轩昂献殷勤:“詹队,今天一天辛苦了吧,给您按摩按摩小腿?” 他就伸手要给詹轩昂捏小腿肚,詹轩昂挪开了腿,一瞪他,拍了下王世芳,客气地和王世芳说道:“刚才话说一半,那个徐添怎么说的啊?” 王世芳拍了记大腿,道:“对!正说到关键时刻呢,那个徐添,和林悯冬关系特别好,林悯冬的葬礼和墓地啊都是他操办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啊,他不知道这回事,压根都没听说过,压根都没看出来!我这一问,他还很纳闷,”王世芳来回扫视赵尤和詹轩昂,竖起了三根手指,边掰扯边说,“他,他妈,还有他和林悯冬在三殡的师傅,都给林悯冬介绍过对象,他也都处过,看电影,吃饭,一般都能处个一两个月,就是这人总有不合适的,谈对象也不是那么容易,对吧,都没能成,那徐添也没多想,他还找他当年给林悯冬介绍过的一个远房表妹打听了,那表妹也说没看出来,还很吃惊。” “徐添?”赵尤眨起了眼睛,“哦,十年前排查的时候,你们也调查过的林悯冬在三殡的同事?王队,您和他打听什么事啊?” 王世芳一拽赵尤的肩膀:“不是你提起的平安公园嘛,后来我一想啊,林悯冬这么变态,说不定就是因为有异于常人的癖好,但是平时无法表露出来,压抑中就变态了,就成了变态杀人犯了,你们知道吗,就是那种整个人其实生活得很压抑,徐添也好,徐添的远房表妹也好,就连老孟,他们把他描述得越像个正常人,我就觉得这个人其实过得越是压抑。” “啊,您还和孟法医聊林悯冬了?”赵尤道,“当时结案的时候,没说林悯冬的性向的问题吗?” 王世芳道:“没说啊。”他看了看詹轩昂,“我记得雷队在小会上没说吧,戴柔也没提起过。” 詹轩昂道:“戴柔今天倒和我提了一嘴,说是人别击毙了,加上物证确凿,还有她和筱满都听到林亲口承认那些案子是他干的,纠结这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他看着赵尤道,“是我和老孟提起的林悯冬,我们问完瞿英英,我和戴柔就一块儿找老孟聊了聊,我顺水推舟提议的,戴柔没好意思回绝。” “他怎么说林悯冬啊?”赵尤问道。 “他说之前在殡仪馆的时候,和林悯冬经常碰面,交情不深,当时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异常,异样的,还说他工作很认真,有时还会找他搭把手一起解剖尸体,说到这里,老孟挺后悔的……”詹轩昂摸了一把都是汗的脑袋,半低下了头去。 王世芳道:“言归正传啊,说说戴柔是怎么和你说当年在爱琴海确定林悯冬位置的吧。” 詹轩昂点了下头,看着赵尤,神色和口吻都和凝重,道:“戴柔是这么说的,他们重新浏览可疑人员的口供,觉得林悯冬的口供有些可疑,就再去调查了他,从林悯冬的同事那里收到风声,怀疑林悯冬的性取向,然后当时几起案件,受害女性都没受到过信侵害,这在这类案件里是很少见的,他们一开始就有一个猜想,假如兇手对女性毫无兴趣呢?杀人只是纯粹的宣洩,不涉及到性呢?毕竟他杀人的对象,不拘性别和年龄。听说了林悯冬的性向后,加上筱满当时还查到林悯冬的爸爸以前在山村里当过赤脚医生,不排除他不需要经过专业医学训练就能掌握一定的医学知识,不排除他有这个能力把这些知识运用到防腐和解剖人体上,而且你们想啊,08年之前那些疑似案件,手法是不是都是逐步变得更细緻,更精准的,就好像一个人慢慢地通过练习,掌握了更纯熟的技巧,林悯冬的那些笔记本上的记录估计记载的都是他的这些练习的数据。” 詹轩昂顿了片刻,声音愈发低沉:“他看上去像是为了制作出一个完美的不腐的作品。” 第232页 王世芳擦了擦汗,起身往桑拿石上浇了一勺水,默默站在那放石头的盆子后。烟雾吞没了他大半个背影。 詹轩昂继续道:“然后筱满就去了平安公园,拿着林悯冬的照片四处打听,得知他经常在爱琴海那里和网上约的人见面。” 赵尤道:“那天就是6月30号,他击毙林悯冬的那天?” “嗯,平安公园里有人说林悯冬那天会去爱琴海,筱满就找了过去,他怕他打听林悯冬的事情传得太快,林悯冬听到流言,可能会跑,就决定自己先跑过去稳住他。” 王世芳抓着赵尤的膝盖,用力捏紧,道:“是不是很有猫腻?徐添和戴柔,谁在撒谎?我当刑警这么多年,我今天见到徐添,据我的观察啊,他绝对没撒谎。” 詹轩昂道:“我感觉戴柔也没说谎……” 王世芳道:“徐添当时的表情,震惊之余还有点那种……”他搔起了脸颊,良久才说,“无法接受的感觉,一下就失去了和我谈话的兴致,本来他还很兴致勃勃地来和我说老孟多可疑,多可疑,我提了下林悯冬可能是同性恋,他就像吃了苍蝇一样。” 詹轩昂道:“有的人就是对同性恋的人有偏见。” 王世芳道:“那同性恋就是不正常嘛……不过这天底下不正常的人多了去了。” 赵尤捧住了脸,道:“戴柔说筱满查到林悯冬的爸爸是赤脚医生,他们综合了这些消息,才觉得林悯冬可疑,所以,按她的意思,那是在林悯冬被击毙之前查到的吧?” 王世芳茫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你绕这么大一圈什么意思啊?林悯冬被击毙之后,筱满就住红枫去了,后来就离职了,估计是刺激够大的,”他拍了拍赵尤,“换你,你受那么大刺激,还愿意再碰这个案子相关的人和事吗?听说他进了红枫就老抠自己的伤口,半夜还老做噩梦。” 赵尤傻笑两声,没接话。詹轩昂鼻孔里出气,对着王世芳,根本不给赵尤眼神了:“人和人真的没法比,就这小子的神经,比电线桿还粗,他能有什么烦恼?能受什么刺激?”他摸着下巴,不得其解:“按说筱满以前在云南缉毒,那环境更险恶啊?他也没怎么样吧?” 王世芳摇头晃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以为回到青市就过舒坦日子了,结果没想到碰到比毒贩更兇残兇恶的变态。” 赵尤吸了吸鼻子,他又有些想筱满了,詹轩昂和王世芳一个劲地说他,他没办法,只好跟着一个劲地想他。 他有些想他被阳光晒得发棕的头髮,有些想他身上金灿灿的一圈轮廓,想他坐在臭烘烘的桥底下,问他,他是不是很臭。 什么是臭的,什么又是香的呢? 不喜欢烟味的人觉得烟味很臭,不喜欢酒的人,觉得酒气很臭。他不喜欢烟,也不喜欢酒。筱满身上总是缠着很重的烟味,有时还酒气冲天的。他喜欢他闻上去是这样的。倒不是怀揣着爱屋及乌的心态,他还是不喜欢筱满身上的烟味和酒味,但是筱满就是这样的,他就是无时无刻不带着这样的气味。他完全接受,他喜欢闻他身上这样的气味。 詹轩昂这时说:“30那天,戴柔和女儿一块儿吃饭,饭后就回市局了,我去枪库查了,那天晚上七点半她申请了配枪,左轮,平头弹。” 王世芳道:“枪库的资料显示那天晚上那把枪一发子弹都没打出去。” 詹轩昂道:“时间点倒也对得上,筱满进去爱琴海之前联繫了她,告诉她可能有危险,她就申请了配枪赶去了。”他一瞥赵尤:“有什么要问的吗?” 赵尤道:“瞿英英是怎么回事啊?” “你好奇?你想知道?”詹轩昂挑起了眉毛,“那你干吗不自己去审?” 王世芳哈哈大笑,揽了下赵尤:“谁不知道我们小赵对审讯室过敏啊,一进去就浑身不自在,你就放他一马吧。” 赵尤抓了抓胳膊:“唉,光听这名字,我就浑身痒,被我爸搞怕了,小时候我一有点什么事,他就审我,他那时候就在纪委了,那架势……” 赵尤说着打了个哆嗦。詹轩昂削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赵尤缩起脖子陪笑。詹轩昂清了清嗓子,便道:“瞿英英交代了,她亲哥,大她五岁,在太子手下干活儿,两人其实很早就不联繫了,她妈生下她就和人跑了,她爸又走得早,她哥很早就出社会了,她一直跟着姨妈过,瞿英英这个名字也是后来改的,她原本姓孙,出名之后,她哥找她借钱,她心软就借了,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太子知道她当了明星,就要给她出来单干,要帮她成立公司,小姑娘倒很警觉,知道黑社会找自己准没好事,公司开了那说不定就是洗钱的,一直不肯,她哥就去他们公司闹,她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停了工作的,本来是要出国的,美国的学校都申请好了,想避避风头,结果在去机场的路上,被太子的人抓回了青市,说是要她好好考虑,不强迫她,但是一直派人盯梢,那天在燕子沟,她就是被约去谈开公司的事的,小姑娘也是怕,轻生过几次都是因为这个哥哥。” 王世芳道:“反正我们现在核查她的说法。” 第233页 詹轩昂道:“四组那边说,从西海仓那边查了一批枪啊,说是可能是太子买的,要和李……”詹轩昂比了个挥刀的动作。 王世芳嘆了声,道:“四组的意思是收网,但是现在收就很可惜,一直没挖出来燕子沟那边的保护伞。” 赵尤无言地听着,燕子沟这地方倒也不赖,早上没人,清静,红旗桥下的河水还算清澈,等天凉一些,那里的味道或许没那么难闻了,等天凉一些,黑山的枫树就红了,他可以叫上筱满去爬山。他今天吃了一些他拆下来的酱骨头上的肉,没有吐,那他下次就再叫那一家的外卖,再拆一些肉给他吃,他还可以带上一个小冰箱,冰镇可乐。秋天在山上喝冰可乐,如果筱满觉得冷,他就帮他搓搓手,他要戴上围巾,手套,再给他戴一双鞋吧——他今天穿着人字拖爬山,他的脚一下就脏了。 他应该见过黑山的红枫,他在十年前的秋天也上过黑山。那时候他是什么样的打扮,他闻上去是不是已经像被烟燻过一样了呢? 詹轩昂在赵尤面前打起了响指:“说话!” 赵尤说:“太热啦……我的脑子都转不过来了,得出去缓缓。” 他便抓着浴巾熘出了桑拿间,回到更衣室,翻出手机,发了条微信给一个暱称叫“远原愿院”的人。他问:“晚上有空吗?吃个饭?” “远原愿院”下一秒就回了:“ok。” 赵尤发了个定位过去。“远原愿院”迅速回了个害羞的表情,回覆:浴场啊,哇噻。 赵尤又问:“上次那个穿西装的,你联繫得上吗?” “远原愿院”回了个哭脸,写:“帅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过了会儿,他发来一个飞吻的表情,回:“给你叫上了。” 他问赵尤:“最近看到小飞了吗?都联繫不上他,你要是看到他,就和他说有个林先生很想他。” “林先生?” “阿占啦。” 赵尤回了个笑脸:“一定传达。” 这时,詹轩昂和王世芳也都从澡堂出来了,三人站在各自的穿衣柜前换衣服,王世芳和詹轩昂都穿上了来时的衣服,只有赵尤穿起了浴室发的浴衣。等到周围没人了,王世芳和他们打了个招唿就先走了。詹轩昂一看时间,道:“我也得走了,你怎么?” “我得去躺回儿,闷得我倒现在都觉得唿吸不过来。”赵尤说。 “就你这身体素质,都让你多休息多睡觉了吧!”詹轩昂推着赵尤出去,“明天你请一天假吧,别给我猝死了。” 赵尤连声答应,把詹轩昂送到了门口,走到了通往休息大厅的方向,詹轩昂和他挥了挥手,走了出去,赵尤在走廊上又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回了更衣室,拿上了警官证,这才又往休息大厅的方向去。他告诉“远原愿院”:“我在休息大厅吃东西的那边。” 他找了个角落的四人桌坐下,拿了些水果和零食,边吃边等。约莫半个小时后,一个浑身飘香的年轻男人坐在了他对面。 “喏,你要见的人。”年轻男人笑着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小麦色皮肤的男人,“人叫阿捷,便捷的捷,哎呀,你们自己交换微信,自己聊啦。” 那阿捷就是赵尤之前见过两次的,也认识筱满的西装男。 赵尤忙说:“坐啊,坐。” 年轻男人说:“叫我小远就好啦。”他和阿捷都坐下了。 赵尤笑着看两人,道:“就不和你们绕圈子了吧,其实找二位来,是想和你们打听点小飞的事情。” 阿捷的目光明显一紧,坐姿也跟着拘谨了,他道:“你不会也是记者吧?” “也?之前有记者和你打听过小飞吗?” 阿捷吞吞吐吐:“这个嘛……”他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远不知如何是好了,要拦阿捷,又很好奇地打量赵尤:“你打听小飞干吗啊?” 赵尤把警官证拿了出来,指了指阿捷先前坐的椅子。小远捂住了嘴,大气也不敢出,阿捷一愣,为难地看了看左右,又坐了回去。 小远突然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是在酒吧认识的他!我们就是一块儿玩玩!我们玩儿那也是很健康的玩儿,警官……”他吞了口唾沫,小心看着赵尤,“你这证是真的吗?”小远掏出手机便要拍照,赵尤按住了他的手腕,小远的两道细眉毛立马拧在了一起,连声喊疼,投降求饶了:“您问,您问。” 赵尤笑了笑,双手叠放在桌上,手臂压着证件一角,看着阿捷:“你好像认识他比较久?” 阿捷显得很低落,表情也很抗拒,反问他:“你不是也认识他吗?你有什么事想问的,自己去问他不就好了。” 赵尤吃了颗软糖,道:“对啊,我认识他阿,我一堂妹相亲认识的他,我就认识了他啊,就见过两次。” 阿捷道:“他犯什么事儿了?该不会是……” “什么?”赵尤敲敲桌子,“我在这里问你们话,就说明事情还不严重,你们清楚吧?” 第234页 小远靠紧桌子,竖起手掌道:“我对天发誓,警官,我们真的没搞过什么非法多人活动!真的!” 赵尤看着阿捷:“说说你们十年前的事情吧。” 阿捷嘆了声,拿起桌上的小茶杯,一饮而尽,道:“我们之前有个聊天室,就是十年前的时候,大家聊得都挺好的,线下见过几次,都是用网名嘛,那时候小飞的网名是冬至吃汤圆,我们就都叫他小至,然后我们聊天室里有个元老级的人物吧,网名叫端午,很早就加入聊天室了,小至比较晚来的,大概是08年4月才来的,他和端午的关系很好,然后……” 赵尤给他添加,阿捷又是一口气喝了一杯:“聊天室08年7月的时候解散了,我再没见过端午,也没见过小至,有传言说端午其实就是那个爱琴海杀手,聊天室解散也是因为这个谣言说得人越来越多,我们老大,就是创办聊天室的人,怕麻烦就关了。” 小远的眼睛瞪成了铜铃:“操!靠!那现在这些案子,说是模仿犯来着……你们,你们警察不会是怀疑是小飞干的吧?我倒听说他之前住院什么的,靠,该不会是现在身体恢復了,帮老情人来报復社会来了??那不该找警察报仇吗?那个爱琴海杀手不是被警察击毙的吗?” 阿捷道:“后来有个记者找到了我们老大,还打听端午和小至的事情了。” 赵尤问他:“你现在还能联繫上那个老大吗?”他摸出手机,晃了晃,笑着道:“我们微信联繫?” 阿捷不情不愿地和他加上了好友,赵尤道:“小至和端午是不是常在爱琴海大酒店见面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线下聚会的时候,一不留神他们两个就一起不见了。”阿捷道,“警官,我知道的我都交代了啊。” “他们平时都聊些什么啊?” “啊?” 小远摸着耳朵说:“这……要是是同伙,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聊杀人的话题吧?” 赵尤笑着说:“私人兴趣。” 阿捷道:“他们好像都挺喜欢看老港片的,还都挺爱听一个电台节目,哦,对,他们会互相给对方点歌,那个节目叫什么来着,我那天打车还听到了,晚上五六点的时候播的。” “《音乐伴我行》?” “对,对,就是这个。” 赵尤道:“你说的那个记者找过你吗?” “没有,他想要聊天记录,我们老大没给,那个记者太狡猾了,一开始装同类接近我们老大,和他混熟了,就各种套话,还好老大及时识破了他。” 赵尤给两人派软糖和坚果,说:“你们放心吧,其实是我堂妹觉得小飞人不错,打算订婚了,订婚之前找我查他的底,我就查到他有很多开房记录,还都是和男的,就觉得有些奇怪。” ”哎呀,女人的第六感!“小远拍起了胸口,直翻白眼,“吓我一跳。”表情一下放松了,吃着葡萄沖赵尤抛媚眼,“小飞还好啦,就是喜欢喝,你看他一直在外面睡觉,好多时候他们都是两个醉鬼抱在一起睡大觉!” “他没固定的对象啊?” 小远耸了耸肩:“有人陪不就好了,没必要固定是谁陪吧?”他又笑眯眯地看着赵尤,要去拿他的证,“这是真的吧?我第一次见,我不拍照,看看行吗?” 赵尤收起了警官证,起身道:“我得去给我堂妹復命了,谢谢你们了啊。”他关照了句:“今天的事情就别往外说了吧,很多捕风捉影的事情,你们说是吧?” 阿捷点了点头,小远不以为然,咽下嘴里的东西,喊他:“不吃个晚饭啊?”他道,“我挺需要一个固定对象的啊!” 赵尤抓了个花生酥塞进嘴里:“真要走了,下次一定吃饭,谢谢你们提供的信息啊。” 他大步流星走出了休息大厅,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爱琴海大酒店404房的画面。他想到筱满和林悯冬坐在那张大床上,坐在圣托里尼的蓝天白云前面一起看电影,他们应该在看一部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电影里人物打斗时的特效音像扯碎了一块布帘。 第十八章 赵尤(下)part2 赵尤换了衣服就去了交通电台,扯着投放gg的幌子打听了一通,gg营业部已经下班了,他便直接找到了《音乐伴我的行》的制作人祝贺。祝贺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看到赵尤进了办公室,没什么好脸色,道:“投gg明天直接找gg那边吧,好吧?” 赵尤陪着笑脸,上前给他派烟,点头哈腰地说着话:“是,是,明天一定还来,就是吧,我们老闆想了个gg创意,非得按着他的意思来搞,今天非要我来要一些电台的档案资料什么的。” “你们没和gg公司合作啊?” 赵尤笑着摸出打火机:“我们老闆吧,说难听点就是个土大款,脾气还特别倔,说gg公司那都是骗钱的玩意儿,他这饭店呢是他老爸十年前开的,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就老城那边的百家乐,沿马路的,现在他爸把生意给了他,他也挺想做出点名气,搞个什么餐饮集团,连锁加盟企业,他吧,土归土,还算有点生意头脑,觉得gg营销在这个年代特别,特别重要!” 第235页 祝贺听了,眼珠滴熘熘一转,接了赵尤递来的烟,凑到打火机上,点上了,坐在了办公桌上,瞅着赵尤。赵尤这才继续说下去:“我们老闆的意思呢就是,找底下的员工假装给电台打点歌电话,就比如说,我,比如说啊,我小孩儿一岁了,我打电话给贵节目,《音乐伴我行》,就说要点一首歌,祝福自己的小孩儿健康成长,说我们一家人现在正在赶去百家乐吃周岁酒的路上,感谢我的老婆某某某的辛苦付出,然后我接着说啊,我十年前也打过电话进来,也是点歌,那时候呢,我和我现在的老婆才吃了散伙饭,打算分手,我祝福她能找到一个好老公,就给她点了首什么蛇么歌,到时候还得麻烦您这儿的主持人配合演一演,就说找到了我当时的点歌记录,播出来给我听,当然啦,这个也是我之前就录好了发给您的,那个点歌记录里就会听到我说,主持人您好,我和我女朋友刚才在百家乐吃了饭……”赵尤比手画脚地说到这里,看着祝贺,道:“我的意思您明白了吧?” 祝贺若有所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吧?gg词呢?” “想好了,想好了,就是……”赵尤清了清喉咙,抑扬顿挫道:“百家乐饭店,十年屹立,见证您的每一次久别重逢。” 祝贺用尾指挠了挠眉心:“得让gg那边修一修,这才十年,用屹立恐怕不合适吧?” “是,是,是得修,那电台的点歌记录……” 祝贺道:“这现编不就行了吗?要点歌记录干吗?” “我们老闆说要那种什么沉浸式体验,说什么要搜集大数据,看看十年前什么失恋的人啊,分手的人啊,出国的人,都爱点什么歌,都怎么留言的……” “你们老闆搞大数据研究的?” “咳,还不都是网上学来的词,沉浸式,大数据,就差和我说区块链了。”赵尤摆着手,苦不堪言。 祝贺笑了,转身一看桌上的电话,拿起了听筒,和他确认了一番:“就要《音乐伴我行》的是吧?就要十年前,08年的?” 赵尤点头。祝贺拨了串号码,对着听筒道:“喂,小于啊,有个gg投放的要来收集歷史数据,写gg词,要十年前,2008年的听众打电话进来留言点歌的记录,你给弄一下。” 对方不知回了什么,祝贺听着听着,眉头皱了起来,斜眼看向赵尤,道:“08年1月到6月的都是纸质记录,都是当时接线员手写的,可能比较潦草,能给你复印件,后头的就都有电子存档,直接列印出来给你,你看行吗?” 赵尤道:“没问题。” 祝贺便挂了电话,带着赵尤上了八楼,去了801室,他喊来一个叫小于的年轻男人招待赵尤,就着急走了。小于领着赵尤往里去,“是你要点歌记录?” “对,是我。”赵尤迎上去,感激不尽:“真是帮大忙了,老闆一发号令,他要什么,我们这些跑腿的就得给他弄什么,您就是小于老师?” “咳,叫什么老师啊。”小于道,指着正在工作的印表机,道:“谁还不是这样呢,你等一下啊,正列印呢。”他把印表机上放着的一叠资料先给了赵尤:“这是08年1月到6月的,你看看能看得懂这手写体吗?” 赵尤扫了眼:“看得懂,”他问了句,“这些来电的号码都不留记录的是吧?” 那手写的点歌记录上只有点歌日期,时间,来电观众的名字,点歌的对象,和一行简短的备註。 “手写档没有留,后来换了套系统,观众来电直接会在电脑上显示,点歌要求,就是备註这一行也是直接输入电脑,然后传给主播那边去的。” 点歌记录全列印出来了,小于找了个信封把资料装了袋,赵尤拿着这个大信封就出了电台。他开车往蓝心首饰加工厂去。路上,尹妙哉微信找他,问他今天来不来。他没回。他母亲也找他,告诉他,后天下午她会来青市,还把火车班次也告诉了他。他也没回。 路上,趁着等红灯的时候,赵尤翻看起了那一沓点歌记录。他直接翻到了2008年六月的点歌记录,一眼看过去,就看到6月7号六点半时,一个匿名观众点歌给一位叫做“冬至吃汤圆”的朋友,备註写的是:点歌,《花好月圆》,祝福的话,老地方见。 赵尤往前翻阅,翻到5月份的30号才又看到有人点歌给“冬至吃汤圆”,也是晚上六点半左右,也是匿名,备註写的是:点歌,《不了情》,祝福的话,海边见。 再往前在没有匿名观众给“冬至吃汤圆”点过歌。倒是有一个匿名听众在5月21号的时候,点歌送祝福给一位叫“端午”的朋友,没点具体的歌,他祝福“端午”生日快乐。 看到这里时,赵尤忍不住犯起了嘀咕:“5月21,08年……” 他用手机查了查,2008年的5月21号正好是二十四节气的小满。 他记得林悯冬的生日,他出生的那一天,正好是那一年的小满。 这断断续续看了一路的1月到5月的点歌记录,再没什么发现,不知不觉间,赵尤来到了蓝心首饰加工厂门前了,门卫见了他就问:“赵警官,您是来调解的吧??” 第236页 赵尤把手里攥着的记录放到了副驾驶座上,顺嘴接道:“是,人在哪儿呢?” “厂房里一号线那儿,都闹了一整天了,派出所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现在再打电话,人说这事情他们管不了!” 赵尤停了车,找进厂房,那厂房里的走廊上站着一些工人,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聊天,通往一号生产线的大门紧闭。门没锁,赵尤推门进去一看,敞亮的生产线上一个工人都见不到,机器全都停摆了,天花板上的灯全开着,苏卫东的老婆坐在一台机器面前,双手抱在胸前,稳如泰山。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分部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哐”的一声,赵尤扭头一看,大门被人推开了,苏卫东红着眼睛,怒髮冲冠,提着一根铁棍就朝苏太太坐着的地方跑了过去:“我和你拼了!!” 屋里的几个大汉忙朝他沖了过去,将他团团围住,苏卫东挥舞着铁棍,一脸鬍渣,浑身都是酒味,唾沫乱喷:“谁他妈敢过来!谁他妈敢过来!” 那群大汉纷纷望向苏太太,苏太太好整以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们让他过来,让他砸,就朝着我这里砸,来啊,你来啊!” 大汉们竟然真的让出了一条道,赵尤看了看,走过去拦在了苏卫东面前,苏卫东指着他的鼻子就骂:“离婚不是不归你管的吗?你不是只管刑事嘛!你给我让开,等我这儿死了人你再来管!!” 赵尤一把抓住了苏卫东在他面前乱摇的手指,施力拧着,苏卫东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右手要举棍打赵尤,赵尤笑了笑:“就不袭警了吧?离婚确实不归我管,就是有点事想和您打听打听,挺急的。” 他还拧着苏卫东的手指,苏卫东嘶嘶抽起了凉气,胳膊和肩膀跟着拧成了麻花,看上去痛苦极了,腿跟着打起了颤,眼里虽有不甘,但又无计可施,忿恨夹杂,原先举得高高的右手渐渐往下垂落。赵尤转身对苏太太笑了笑,松开了手,揽起差点跪在地上的苏卫东,接过他手里的铁棍,扶着他出了厂房。 苏卫东挣了下,要往回去,赵尤将他揽得更紧:“我问你个事,问完我就走,你再回去也不迟吧?” 他看着苏卫东道:“你刚才说,‘我和你拼了’,还说等我这儿死了人你再来,说明你有杀人的主观意向,这么多人都听到了,都可以作证,人如果真被你杀死了,你就是故意杀人,什么罪不用我说吧?人要是没死,致伤了,致残了,就算是轻伤,公诉也能要求四年以上,十年以下的量刑,到时候她再和你上离婚庭,要求财产分割,因为你有刑庭伤害她的记录,你觉得法官会怎么判?” 苏卫东低下了头,两人到了外面,他抱头蹲在了地上低吼道:“她贪得无厌!!” 赵尤拍了拍他,说:“她不让你做生意,你就不让她活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赵尤点了点头:“你说得挺有道理的,做人就得学着点鸟,你看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去,多自由。” “你小子少他妈在我面前放他妈的臭狗屁!”苏卫东打了个酒嗝,往外啐了一口,抬眼怒目瞪着赵尤。赵尤蹲在了他边上,在网上找到了瞿英英的照片,问他:“张立追星吗?我看他宿舍里也没见到明星海报什么的,想问问你,见他看过这个女明星的视频,综艺什么的吗?” 苏卫东看也不看他的手机,又往外吐了好大一团口水。 赵尤笑了笑,望向不远处的门卫室,好几个保安都正探头探脑的往他们这里看。他们头顶绣有“保安”二字的帽子,穿着便服,厂房入口的地方,一些身着连体制服的员工也都往他们这里张望。 赵尤闲闲地问了苏卫东一句:“你爸是不是当过兵啊?” 苏卫东瞄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摸出香菸,佝着背点了烟,抽了会儿,咳嗽着说:“张立那手机就是接电话,打电话,上网不得要钱啊,我外甥女每个月就给他三十话费。”他低着头骂:“一个太抠,一个太贪,这他妈都什么事儿。” “厂里有无线网络吧?” “有啊,没见他看什么综艺,就有一次,看他在看美剧啥的。”苏卫东问赵尤,“你专程跑一趟就为打听这个事情?这事儿电话里不能打听?” 赵尤坐在了地上,笑着摆手:“当面问比较有诚意。” 苏卫东上上下下打量他:“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这个警察挺奇怪的。” 赵尤问他:“清水花园那房子您家里打算怎么处理啊?我看都没人去收拾啊,就这么空关着?” “我们倒想去收拾,我妹不让,你是没见她发起脾气来……”苏卫东一摆手,“就这么着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言罢,他忽而恨恨摔了香菸,指着厂房骂道:“你他妈要这个厂,好啊!你拿走!全都拿走!老子不干了!” 他便骂骂咧咧地去了停车场,开了辆车就走了。他一走,赵尤也就走了。他在海洋大道和幸福街附近兜兜转转,最后决定去清水花园。他在老陈家楼下找了个空位,找去老陈家门口,敲了敲门,喊了两声,没人来应门,他正打算走,孰料才走到楼道口,恰好碰到孙正道扶着老陈上楼。 第237页 “小赵!”孙正道看到他一喜,随即脸上又是愁云密布,不停给他使眼色,往楼下瞟。 老陈笑呵呵地看着孙正道:“是你爸来接你了吧?” 赵尤应下,说:“孩子没给您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特别乖。”老陈走到自己家门口,开了门:“进来坐坐吧?” “不了,明天我还要上学,我和我爸先走了!”孙正道拽着赵尤就往楼下跑。跑到了居民楼外,孙正道抓着赵尤的衣服,老成地摇晃着手指指点他:“我和你说,老陈他一个人住就是不行,我们想个办法安置他。” “他今天走丢了?你把他找回来的?”赵尤问道。 “不是!今天不是礼拜天嘛,他要去老年大学,我是怕他走丢,就送他去的,接他回来!晚饭上我们家吃的饭,这才吃好,我就说送他回家。”他问赵尤:“你是警察,你能找到他那两个女儿吗?我今天打了他写下来,贴在墙上的电话,都是空号,还有个号,也没写是谁的,我正要打呢,他就催我走了,号码我记得,是……” 赵尤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孙正道一看他:“靠,你已经打过了啊?不会也是空号吧?” “那是我的号……”赵尤拍了拍孙正道:“你赶紧回家吧。” 孙正道摇着头,唉声嘆气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拍着手掌,老成地说话:“小赵,你这态度很有问题,警察不是人民公僕嘛,你得管管啊,总不能等人真的走丢了,出了什么事再管吧?”他扭头一看赵尤,嘟着嘴,又显得有些孩子气了:“我爸说,老陈这状况能送社会福利院。” 赵尤说:“我得走了,还有事呢。” 他要上车。孙正道问他:“你这大晚上的来找老陈干吗啊?” 赵尤说:“就想来看看。” “你不是有事吗?” “想在去办事前,把一些事情想想清楚,到处开,到处转,就到了这儿来了。”赵尤说。 孙正道捏了捏衣角,靠在赵尤的车上,声音突然轻了:“高飞燕说,老陈的两个女儿早就死了,车祸,一块儿死的。” 他问赵尤:“你说,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忘了女儿死了,没忘自己有女儿,这是为什么呢?” “人死了就会变成过去一直留在别人的心里吗?” “如果我死了,我爸,我妈,我爷爷,我奶奶也会变成老陈这样吗?他们会忘记我死掉了吗?那我会去哪儿啊?” 赵尤看着自己的车后轮,才要说什么,孙正道先盯住了他,先说:“我奶奶说,小孩儿不要多问,我妈说,人死了会到天上去,变成星星守护还活着的家人,我知道她在撒谎,在骗我,星星才不是死人变的,星星是宇宙大爆炸搞出来的!你是警察,你不能骗人。” 赵尤接住了他认真的目光,挠挠脸颊,说:“人死了就会被送去火葬场,一把火烧成骨灰,要是愿意捐献遗体的,身上有用的部分就被切下来换给别人,要是做医学捐献,就被泡福马林,就被医学生解剖,做医学研究。” 孙正道听着听着打起了嗝,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捂住了嘴,有些傻眼。这时,一辆比亚迪开到了两人边上,放下车窗,直按喇叭,对着楼上喊道:“谁的车啊!占了位了!下来赶紧挪一下!25号车位!挪一下!” 赵尤赶忙上了车,给比亚迪挪了道。他放下车窗,和孙正道挥手道了别。开到清水大道上了,他回了尹妙哉一条语音:今天去不了了,我妈找我。 尹妙哉回覆:“真的?” 赵尤回:“真的,筱满知道,下午我去接我妈了。” 尹妙哉过了会儿才又回他:“自求多福。”配的是一个笑弯了眼睛的笑脸表情。 赵尤设了下导航,目的地:红河古桥。 人会撒谎。他每天不知道要说多少谎,他已经习以为常,他用谎言包裹真实的目的,真实的企图,筱满也说谎,他用谎言包裹秘密,包裹他的过去。他用谎言把自己和死去的林悯冬一起包裹了起来。 第十八章 赵尤(下)part3 红河古桥距今有五百多年的歷史,乃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对象,横跨在贯穿青市城区的红河之上,2014年城区重新规划,在红河两岸修出了绵延数公里的健身步道。健身步道旁设有一个公共停车场,赵尤把车停在那里后就往红河古桥走去,岸边杨柳依依,灼热的日光消散,那份自白天遗留下来的燥热却仍旧在暗中作祟,蝉休息了,傍居水畔的蚊虫活跃了起来,来这儿锻鍊身体的人并不多,有的头顶探照灯夜跑的人不得不一边跑步一边驱赶蚊虫,河水蒸腾出一股米浆被熬煮过头了的馊味。 赵尤拿上了电台的点歌记录,边走边看,还不时抬眼、侧目、扫视来往的路人,靠近古桥时,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散着步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身亚麻唐装,一头银髮,精神矍铄,经过路灯下时,那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投出锐利的光芒。赵尤收起了记录,把信封夹在腋下,走到了老人边上,举起手机对着不远处的古桥连拍了好几张照。 第238页 夜里,装饰在古桥桥身上的霓虹灯管每五分钟都会变换不同的颜色,赵尤拍照时,那霓虹正在河面上撒下一片红光。老人停在了赵尤边上,看了看那古桥,又看了看赵尤的手机。赵尤对他笑了笑,和他搭起了话:“大爷,您是本地人吧?” “是啊。”老人挑起眉峰,正色问他,“你来旅游的?” “对啊,这不端午快放假了,我就请了连假来玩儿的。”赵尤问他,“您知道这河为啥叫红河吗?网上我都没查到,我列印下来的这攻略上也没有写。” 老人一笑,从河的上游指往下游:“这以前是条运河,以前上游产红曲米,往下运,运到这儿的时候,整艘船都翻了,河都被红曲米泡红了,那会儿也是夏天,也热得够呛啊,那米掉进河里就和酿酒似的。” 赵尤说:“那水温是够高的。” “你不相信?”老人挽起了衣袖,往高处指了又指,“你再往北去,有个黑山,附近都是种水稻的,红曲发酵就属那片最厉害。” 赵尤又问:“这以前没这健身步道的时候这里啥样啊?” “两岸都是草,蚊子比现在还多,也就是晚上能来钓钓鱼吧。” “现在不能钓了啊?” “城管不得把你抓咯!”老人连连摆手,“以前也就是那些小年轻,男的女的爱来这儿走,黑灯瞎火的,也没个路灯,夏天经常淹死人。” “就沿着河走啊?走到哪儿去啊?” ”往老城,往平安门那头去,那里以前有个平安大戏院,建国前就有了,04年拆了,改成了公园,现在公园也拆了。” “您去过吗?” “去过啊,我还在那儿看过《乌鸦与麻雀》,那会儿电影票才多少钱啊?后来还去那里看过《少林寺》,看过那什么黄飞鸿,方世玉。” 赵尤笑着说:“那您是个老影迷了。” 老人拍拍衣袖,道:“后来我去广州做生意,我还特意跑佛山走了一遭。”他比划出了个太极拳的姿势,赵尤对他直竖拇指,赞不绝口:“您这不用化妆就能去演张三丰了。”他跟着打听:“那往平安门去是哪个方向啊?那儿也是个景点吧?是个什么民国建筑群落?” “上海石库门去过吗?就和那里差不多。”老人道。 赵尤说:“还真没去过上海,您老去过得地方可真多。” 老人遂给他指了个方向,陪着他往平安门的方向走了十来分种,在一个路口散了。赵尤继续一个人走着,路上倒也看到了些情侣,或勾肩搭背,或在拍照视频,聊着刚散的饭局,即将到手的工作。拂面的风比先前凉了些,赵尤又走了约莫二十多分钟,健身步道走到尽头了,马路上能看到平安门的路标了。这条红平路细细窄窄,是条单行道,路边开着不少深夜还在营业的杂货店,小饭馆,一家面包店临近打烊,外头挂出了“今日减价,八折优惠”的招牌。面包店的玻璃门上贴了一张手绘风格的海报,推荐店内主打产品:每日现做奶油蛋糕,蝴蝶酥,港式蛋塔。 面包店里头拉了一条横幅:祝贺开店20周年! 那横幅已经开始褪色了。 赵尤挑了一个肉松面包,一个栗子面包,要了店里最后一些蝴蝶酥,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这条路或许筱满也曾走过,这家面包店或许他也曾光顾过,或许,他不是一个人走的这条路,也不是一个人光顾的这家店。 他和林悯冬会聊些什么呢? 他们去平安大戏院看过的电影?同一部电影,不同的场次,又或是同一部电影,同样的场次。他们会感慨一切都是缘分的安排,暗地里早就书写好的命运吗? 武侠片,爱情片,奇情片,喜剧片,贺岁片……这要聊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他们边走边说,他们说着说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平安公园——赵尤也来到了平安公园的旧址。从红河古桥那里慢悠悠地闲逛过来,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 他们的步伐进入公园的地界后会不会就此放慢了?林悯冬是那“异于常人”的聊天室里的“元老级人物”了,按照小捷的说法,聊天室里的人会聚会,碰面,那他经过聚集“边缘人物“的平安公园时难免会遇到几个熟人。筱满才回到青市,他有一份公职工作,他会在林悯冬和人寒暄、被人喊住时躲到一边去吗? 林悯冬会怎么介绍他呢?他会怎么做自我介绍呢?他的脸颊那时候应该还是很饱满的,头髮一定没这么长,他才完成生命中一项最重要的任务,他应该是放松的,轻松的,带着些试探,带着些许兴奋接受着所有在他身上逡巡的暧昧的目光。他以为他将以一种隐秘的,刺激的方式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林悯冬是怎么和他说起爱琴海大酒店的呢?他给他留过言:海边见。 青市没有海,筱满见过海吗?他会想要看一看大海吗?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冒险,想必曾经幻想过征服某片海洋。 赵尤站在爱琴海大酒店门口仰头看着那灯箱,灯箱上的一只灯泡坏了,频频闪烁。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一个长发披散,看不清脸的女人进了酒店。女人歪在男人身上,搂住他的脖子,约莫是喝醉了。 第239页 赵尤跟着他们进了酒店,那男人和女人不见了,他敲了敲前台的栏杆,看着不锈钢笼子里头的钱浩洋,道:“老闆,还记得我吗?” 钱浩洋抬头看了看他,眼神一闪,却摇了摇头:“过夜还是钟点房?” 赵尤指指手机:“是我啊,上次说要租你们404做网络直播的,我们老闆开网红孵化公司的。” 钱浩洋往外瞅了瞅:“你们团队没一起来?” “老闆让我今天来试拍一下看看效果,404今天空着吗?”赵尤朝他挥了下手上的大信封,“特意让我把企划书带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那是过夜还是钟点啊?”钱浩洋给了他一把钥匙,钥匙上挂着个印有“404”的亚克力牌子,他翘起嘴角,“您运气好,正好今天没人。” 钱浩洋拿出一个登记簿,道:“登记下身份证。” 赵尤说:“我这拍视频而已,上去就下来了,这也需要登记身份证啊?” 钱浩洋看了看他:“就你一个人?” “对啊。”赵尤看着他,要摸钱包,道:“先算一个小时吧,对了,再和您确认一下啊,404里的摆设没换过吧?里头的床,桌子,椅子,浴室里的布置,檯灯的布置都和10年前是一样的吧?“ 钱浩洋道:“咳,一个小时,你就上去拍个视频,不登记了吧。” 他又说:“没换过,都是原来那些,就是之前有一盏檯灯坏了,我从仓库弄了个新的,材质,造型都是一样的。” “我记得您这里是两个床头柜,一边一盏檯灯是吧,那是哪一盏换过了啊?” “我想想啊,床朝着电视,你面朝电视站的话,就是你的左手边那盏。”钱浩洋站了起来,搓了搓手,一脸正经地对赵尤道:“帅哥,我和你说,临近6月底了,这房子越来越阴了,我这儿有大师开过光的手钏,你要不?”钱浩洋麻利地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木珠手钏兜售,“都是上等的黄花梨木的,你要不信邪,买来戴着也能强身健体,一串就算你三百,绝对是良心价。” 赵尤摸了摸那些手钏:”手感还真不错,哪个庙开的光啊?” “我特意送去杭州灵隐寺开的光!光是路上的车马费成本都大几千呢。” 赵尤笑了笑,挑了一串,付了钱。他带着手钏,提着没吃完的蝴蝶酥,拿着信封上了楼,进了404,他先把灯都打开了。灯泡的亮度很低,屋里还是很暗,室内没有窗户,四面都是墙壁,他抬头一看,天花板上的弹痕像一颗长在一片灰色皮肤上的黑痣。 赵尤把信封和蝴蝶酥都放在了床上,瞅了瞅床两边的那两盏檯灯,灯罩做出了低垂着脑袋的铃兰花的造型,他去摸了摸,灯罩确实是玻璃做的。大床面朝电视。赵尤坐在了床上,也面朝着电视,他左手边的位置较为宽敞,左手边那床头柜上放有一台座机电话,斜向就是浴室,能看到那杵在房间里的立柱,立柱后头有张桌子,桌上放着电热水壶,电视遥控器还有一只插着假花的花瓶。右手边的位置就很窄了,床沿离墙只有半臂的距离,勉强能站下一个人,床头柜像是夹在床和墙之间,柜子上除了檯灯,还放着一只菸灰缸。赵尤扭头去看墙纸上裱起来的那弹痕,弹痕落在两个枕头中间上方的位置。他脱了鞋子,走到了床上,仔细看了看那弹痕,拍了张照片。子弹像是从放菸灰缸柜子的方向往放电话的柜子的方向射过来的。 他把房间的照片和弹痕发给了素音,寻求专业意见。等消息时,他拿了信封,继续查看。 5月30日,6月7日之后,匿名观众分别又在6月8日,6月9日,6月14日,6月20日,6月30日,且都是在六点半左右给“冬至吃汤圆”点了歌,留言不是“去看海”就是“老地方”见。之后就再没人点过歌给“冬至吃汤圆”了。赵尤把点歌记录塞了回去,下床开了电视,走进了浴室。浴室里的灯发出粉红色的光芒,有个嵌入式浴缸,浴缸上方配了个花洒,挂着印满橄榄树图样的塑料浴帘。这些卫浴器具似乎都是肉粉色的。 电视里传来裂帛似的打斗特效声。赵尤站在浴室里往外瞥了一眼,电视的萤光落在了床上,时而发蓝,时而发白。 赵尤回身摸了摸那立柱上的弹痕,站在立柱前瞅着门的方向。 有人从门缝下面往房间里塞了张卡片进来,还敲了两下门。赵尤没动,那敲门的人跑开了。赵尤往放电话的床头柜看了一眼,从立柱前走过去约莫五步,他又往右侧的电视机看了看,电视机边上的墙上挂着一个挂历。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桌子,往后退一步就到那儿了,不用回头去看,反手一抓就能抓到桌上的瓷花瓶。他抓住花瓶往正前方,也就是那门口的方向做了个抛掷的动作。那束假花从花瓶里掉了出来,他蹲在地上拍下了假花掉落的位置,接着把它们重新插回了花瓶里,把花瓶放了回去。他拿起遥控器换台,眼睛看着电视,人走到了放电台的床头柜边,他摸了摸那玻璃灯罩,微微发温,不至于烫手。 赵尤躺在了床上看起了电视,他找到一个电影台,正播《侏罗纪公园》。他津津有味地看了没一会儿,筱满微信找他,他罕见的发了语音过来,腔调懒散:“你在哪里啊?今天怎么没来?” 第240页 赵尤将双手搁在小腹上,瞅着电视里的瓢泼大雨,思忖片刻,用语音回覆:“我在爱琴海404查案子,你要来吗?” 接着,他调整了下那印有电台名字和地址的信封的位置,好让信封上“交通电台”那一串字出现在整个房间里最明亮的地方,然后,他打开了放蝴蝶酥的盒子。室内闷潮的气味和烘焙甜食的香味迅速融合在了一起。404闻上去很像那间面包店。 第十九章 筱满(上) 筱满回到屋里,先进了厨房洗手。小靖在客厅里突然响亮地喊了他一声,说:“名单扫进电脑里了,你这人怎么说话说一半就干起别的事了!这个发发屠宰场和这个宝库的这个名单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就要查上面的人物有没有重合啊?” 尹妙哉提着两个啤酒瓶也进了厨房,说:“滚到沙发底下去了,明天再下去扔吧。”她打了个哈欠,把那两只绿油油的啤酒瓶放进了可回收垃圾桶里,对筱满招了招手。筱满跟着她的眼神的指示,和她一块儿走到了冰箱前头。尹妙哉打开冰箱,指着里面一排绿色玻璃瓶,说:“你下次要找水喝,别再认错瓶子了啊。” 筱满笑了出来,小靖又喊他,他往客厅去,走到了那张青市地图前,指了指清水花园上的五角星,又指了指太阳村庄高尔夫乡村俱乐部,看着坐在客厅里的小靖和刑天翔,道:“从清水花园开车去这个高尔夫俱乐部,路上会经过宝库,这是一个面向私人的仓库租赁中心,什么尺寸的仓库都有……” 小靖打断了他:“你怀疑兇手租了这个地方存了于梦的尸体,他计划好了去清水花园杀人,布置完现场,他就去到这个宝库,取了尸体,就那个高尔夫球袋,带去高尔夫俱乐部弃尸?那袋子多重啊?保安发现的时候不会觉得很重吗?” 尹妙哉也有问题:“这个仓库租赁中心是24小时开放的吗?” 筱满摇头:“不是,只在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开放,存取东西就只能在这个时间段里,而且这地方安保很严密,摄像头很多,出入都要登记,刷身份证,保安巡逻很密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戴柔去过这里要了缴费记录,客户信息和监控录像后就再没造访过那里了。至于袋子的重量,被发现时的情况,我打算想办法找当天发现袋子的保安问一问。” 刑天翔努了努嘴:“那发发呢?怎么回事?” 筱满找了支黑色的马克笔,在发发的位置打了个星号:“发发屠宰场和一家蓝天保洁公司有合作,保洁公司每天派两班人在他们的生产线换班间隙进行清洁消毒工作,一班是在下午五六点左右,一班是在凌晨,也就是屠宰场早班,早上六点之前一定会完成。保洁公司员工进出生产线需要门卡信息,我刚才给小靖的就是发发屠宰场那里存底的蓝天保洁公司的员工名单。 “这个蓝天保洁还会参与高尔夫俱乐部的清洁工作,我下午的时候核查过这两份清洁员工名单了,并没有重复出现的名字,保险起见,还是让电脑再跑一跑吧,而且我还给蓝天保洁打了个电话问了问,去屠宰场之类的,和肉类生鲜有关的厂房工作的员工和去高尔夫俱乐部,五星级酒店之类的地方做保洁的人员是分属两个部门的,工作范围和清洁操作手则有挺大区别的,一般不会混着用。但是……”筱满按着发发上的星号,道:“不能排除保洁员工因为各种原因需要找其他部门的同事帮忙代班,而公司不知情的情况,而且在屠宰场工作需要全身传防护服,护目镜,门卡就像钥匙,有了就能进入厂区,假如你去屠宰场之前就这么全副武装,拿着有效的门卡进入屠宰场,监控上是看不出来你是不是门卡的持有者,而且门卡系统也没有智能到能通过生理外形特徵来核实身份。 “另外,根据屠宰场员工的反馈,戴柔似乎也很关注这个地方。“ 小靖直翻白眼:“拜託,大哥,我们现在不是要跟在警察屁股后头吃他们剩下的,我们现在是要抢先他们好吗?你能说点有建设性的内容吗?怎么样,你是怀疑兇手是个干保洁的?” 尹妙哉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很有可能,保洁员很容易就能接触到消毒水之类的化学药物,如果他具备一定的化学知识,说不定能调配吃一些防腐用品,”她稍抬起了眼睛,凝神看着青市地图,“如果他经常出入屠宰场,那没吃过猪肉,见过了猪跑,说不定就知道要怎么解剖。” 刑天翔道:“可能他认识了一些屠夫朋友。” 尹妙哉贊同地颔首。筱满道:“一般来说,兇手犯案离不开一个固定的区域,”他找了支铅笔,在发发屠宰场周围画了个一个圆形,那圆形将清水花园囊括了进去,“兇手在清水花园作案,明显是有备而来,且没有开车,那么问题就来了,他打算行兇后如何离开?公交车?假如错过了末班车呢?打车?他需要为尸体进行防腐,随身一定会带着一个袋子,如果警察通过监控和计程车公司的信息找到了当天载他的那个司机,也容易暴露身份。” 刑天翔道:“报社发出去的通缉信息里也说了,301那对夫妻回忆起来,那个戴口罩的人是带着一个很像工具袋的黑色袋子。” 第241页 小靖往后仰着坐着,双手枕在脑后,道:“那他说不定干完这一票就把袋子扔了呢?扔在小区里的垃圾桶也好,扔在外面的垃圾桶也行啊。”他忽然坐直了,道:“304室内的两具尸体里是没有内脏的是吧?你们有没有想过内脏去了哪里啊?扔楼下了?” 尹妙哉说:“这个变态肯定又带去哪个荒郊野外处理了,就和之前那个视频一样。” 刑天翔道:“如果要扔,扔楼下,扔去荒郊野外,和留在现场也没什么差别吧?” 筱满说:“有很多种可能,兇手的心思很难猜的,人在犯罪时要么是被一股冲动支配,要么是被一种长久积压的压力支配,无论是哪种情绪,都可能导致他们作出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的行为,”他看了看刑天翔,“和环卫打听过吗?” “打听过,戴柔那边也当天就去打听了,负责那一片的环卫没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小靖冲着筱满吹了声唿哨:“你继续啊,你觉得他是打算怎么离开案发现场?” 筱满说:“结合我先前提到的他在‘有约’上下的订单,要求别人去失物招领中心认领球袋的时间,和高尔夫俱乐部的保安发现那个袋子的时间来看,我猜他选清水花园犯案,是因为这里离他存放于梦尸体的地方,起码是6月4号,5号时存放于梦尸体的地方很近,他很有可能就住在以清水花园为中心,直径二十公里的这片区域里,他能通过步行去到存放于梦尸体的地方,如果开车的话,很难完全躲避路面监控,不留下踪迹。 “我猜他有驾照,名下不一定有车,工作的场所会提供配车,他应该有一些朋友,工作上和同事相处的不赖,为人看上去应该不算内向,帮过同事或者朋友一些忙。 “赵尤处理的604案的疑犯张立搅乱了他的时间规划,于是5号那天清晨对他来说应该是异常匆忙的,他匆忙去了燕子沟,匆忙离开,匆忙赶去抛弃于梦的尸体。”筱满摸着下巴,“要是能找到于梦的验尸报告就好了,或许兇手把于梦的尸体存在了屠宰场的某个地方……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屠宰场和室外的温度,湿度,细菌环境的差异在尸体上应该会有所体现……” 筱满指着高尔夫俱乐部上方的动物园道:“高尔夫球场再往北就是动物园了,周边要么是在开发的楼盘,要么是绿化,没有居民住宅,楼盘施工场地搭了不少临时屋,工人的流动性很强,不同班次之间,即便住一个屋也可能不认识。” 小靖嘲讽般地嗤了一声:“怎么样,戴柔也去打听过了??” 筱满笑了笑,点了点头。刑天翔道:“这种地方人员流动性太强了,而且工人本身就怕多事,知道是警察,也不会多嘴说什么的。” 筱满瞅着地图,转起了笔,道:“您那里有什么发现啊?” 那刑天翔便咳了一声,堆起了笑,道:“抱歉啊,大家我这里今天也没什么进展,于梦的爸妈不肯见我,我正想办法找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男的,至于蓝油漆和蓝指甲油的事,我去问了问村里杂货店的老闆,他说翁情确实在他那里买过这两样的东西,但是村里其他人也有买过的,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是他看着店,也说不清到底卖给谁过,不过核实了一点,村里这阵子没见过陌生的面孔。 “另外啊,我查了查,这个指甲油和油漆在周边的村子里也都有卖,进货价挺便宜的。” 小靖说:“不是让你去打听发现尸体的现场有没有这两样东西吗?” 刑天翔道:“这次封口实在很严。”他笑着合十双手,朝大家拜了拜,“不好意思了。” 说完,他抓出一包烟,往阳台去,道:“我听说,专案组有重大进展,他们已经锁定嫌疑犯了。 小靖一拍大腿,大唿:“啊?那我们可不能落后啊!”他瞄了眼电脑显示屏,摇着头嘆气:“电脑也比对了一遍,名单上确实没有重合的。” 尹妙哉道:“我今天去了徐露华住的小区,找到他们小区门口一家美容spa店,他们那里的监控拍到她失踪的那天,明显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好像认得那个人,先是愣了一下,后来是笑着朝一个方向走过去的,我就找过去,那个地方没监控,周围的店家也说没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人。” 小靖分析着:“所以……徐露华可能认识那个喊她的人?喊她的人就是兇手?她认识兇手?” 尹妙哉说:“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认识的人吧,比如吧,送我们这边的快递的外卖的一直就是那么几个小哥,那我和快递小哥,外卖小哥也不算认识啊,他们知道我是住这一栋的尹小姐,路上叫我一声,我回头看到他们,也会笑一笑,而且就在自己住的地方附近,我说不定也会过去问问是不是我的外卖或者包裹啊?而且徐露华下楼就是拿外卖去的吧。” 她继续道:“黑山福利院没法进,警察把守着,看得可严啦,我看到有法医的人进进出出,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 小靖的肩膀一缩,眯起了眼睛:“会不会兇手在那个福利院里的什么地下室啊之类比较隐蔽的地方有据点?他可能以前也住福利院,所以认得徐露华!” 第242页 筱满这时说:“蓝天保洁名下的车太多了,发发屠宰场的运货车也有很多。” 刑天翔道:“这得赵尤出马了。” 尹妙哉高高举起了手:“他今天来不了了,回头我和他说吧,今天就不烦他了吧。” 筱满看了看她,尹妙哉吐了吐舌头,低头刷手机。筱满的手机一震。他没动。 小靖说:“那轮到我了?”他笑了笑,“这么说起来,你们这一整天都没什么发现啊。” 他亮出一张a4纸,拍在桌上,大家都围了过去看,刑天翔叼着烟,一手攥着打火机,道:“红枫大家园?” 筱满把手机拿了出来,尹妙哉发了张德国牧羊犬抱着脑袋的表情包。筱满捂住嘴偷笑,问她:他怕他妈啊?妈管炎? 尹妙哉回道:他怕谁啊他,他是懒得搭理活人,觉得把时间放在处理亲子关系上纯粹是浪费时间,浪费人生,他现在八成在他妈面前睁着眼睛睡大觉呢! 筱满笑着打字:真是奇葩! 尹妙哉又发图片过来,87梦的林黛玉。筱满无奈:这是仙葩! 小靖敲了下桌子,不耐烦了:“诶,微信撩扫麻烦去边上。”他又重重拍了下桌上放着的纸,那纸上印着两份微信群组名单,一组有8个人,一组有13个人,成员头像和名单上有几人重合的,尹妙哉指着其中一个,在两个群组里都出现的,头像是一个小女孩儿笑脸,暱称为“陈老师”的号,惊唿:“这是红枫的陈医生的微信吧!我也有!”她点开了微信好友,找到了陈医生的号给大家看。 小靖道:“我今天研究了一天于梦和徐露华的微信,还有她们加过的群组的记录,两人都加过红枫大家园这个群组,群主就是这个陈老师,但是,徐露华年初就退出了,这个8人的群是她当时在的群,于梦是2月的时候加入的,就是这个13人的群组,她的号目前还在群组里。” 尹妙哉捂住了嘴:“天吶,没想到她们还有这个交集!”她急忙问小靖,“这是个什么群组啊?” “根据聊天记录,我推测这是一个在周末举行的关于自杀倾向和抑郁倾向的心理辅导班,而且这个班只收女的,我查了每个人的号,翻了翻她们的老底。”小靖敲了下键盘,一台显示器亮了起来,上面打开了好几个网页,他一一点开了介绍:“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些人的博客号,微博号,有的都自杀过好几次了。” 筱满看着那些日志和微博,不时能看到一些割腕图,一些抗抑郁药剂的图片。 “从聊天记录上来看,这些人除了在这个群组里聊天之外,私下都不会私聊,我搞了个新号混了进去,想和陈医生打听打听徐露华和于梦的事,看看她们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交集,都和辅导班上谁走得比较近,陈医生就说什么尊重个人隐私之类的不肯说。” 小靖一揽尹妙哉,挤眉弄眼:“尹老师,你说你认识这个陈医生,她们下一次聚会,不然……” 尹妙哉一口答应了下来。筱满却说:“假如兇手和这个辅导班有关系,尹老师贸然加入就太危险了。” 小靖说:“这里面都是女的,兇手应该是个男的吧?不至于怎么样吧……” 刑天翔说:“我也觉得太冒险了。” 小靖皱起眉头,一打响指,打开了一个ppt,道:“还有,那些虐猫视频,还有在404里拍的那个视频,因为都是竖屏拍摄嘛,我就搜集了市面上目前所有手机摄像头的参数分析了下,根据在室内和室外,白天和仅有些微照明的情况的视频数据,目前锁定了下面三款手机,这些是他们官网和网上各大旗舰店的售卖信息。” 尹妙哉说:“华未,ippo,大麦,价位都是两千五六百,都是很常见的机型啊。” 小靖说:“我需要更多的视频来确认一些数据,”他抿了抿嘴唇,“我今天又看了看那些视频,想到了个主意,你们要听一听吗?” 刑天翔道:“我们目前还不能确定放那些视频到网上去的,和我们要找的是不是一个人。” 小靖一撇嘴,怒气沖沖:“你先听我说行不行?是不是全世界就只有你是对的啊?” 尹妙哉嗅了嗅鼻子,打了个喷嚏,对刑天翔道:“刑老师,您这烟到底抽不抽啊,不抽,这拿在手里,味也好大啊……” 刑天翔就指了指阳台,去了阳台上抽菸。筱满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着ppt上的三款手机,道:“说说你的主意吧。” “你们想啊,那虐猫,撒毒鼠强的变态把这些视频放到网上去,是不是很有譁众取宠,爱慕虚荣的意思,说明他就是很喜欢博眼球,博关注,而且他还有一种把我们这些……”小靖看了看尹妙哉,“他发404那个视频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是在嘲讽,挑衅搜索小队的人?” 尹妙哉反应过来了:“你不会是想引蛇出洞吧?” 筱满也明白了小靖的意思:“你想把我们掌握到的哪些线索放上去激将他?” 小靖舔了下嘴唇,滑着椅子,凑在尹妙哉和筱满中间,道:“这种连环杀人犯,做的动作越多,破绽就越多,要是我直接把这个手机参数发上去,就用青市说书人的号发在‘必答’上,我和你们说,那个变态肯定每天也在看帖子更新……” 第243页 尹妙哉说:“你也不分析现在的案子啊,没办法满足他的那种虚弱心啊……” “靠,我不是之前手上没什么线索嘛。”小靖说,“你听我说完啊!” “我呢,先按照他之前在视频网站上的开号风格註册一个号,重新上传我们手里的视频,然后再以青市说话人的号在‘必答’发帖,说我在网上发现了这么一个号,再把搜索小队和他的纠葛说一说,就说这个变态很有可能就是兇手,现在他捲土重来了,又开始发视频啦之类的,”他看着筱满,“一方面,也可以藉助网友的力量继续深挖视频里我们可能没发现的一些细节,另一方面,以兇手的个性,我觉得他绝对坐不住,说不定他会为了证明自己才是那个变态,想办法註册一个帐号,上传更多和案件有关的视频,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数据能分析了,而且说不定他会露出更多破绽!” 尹妙哉道:“我觉得不妥,刑老师也没说错,一,这个人有可能不是木乃伊杀手,二,如果他是,而他手上没其他视频了,你这么一搞,刺激他再去杀人,然后拍视频发上网怎么办?”她看着筱满,“你觉得呢?” 筱满也说:“我也觉得不太妥。” 小靖抓了抓头髮,不悦道:“他手上肯定还有视频!而且他绝对不是那种冒冒失失就会去杀人的人!他杀人的时间其实很固定的,一个星期就一次!” 尹妙哉又劝道:“你发这些视频,万一被警察发现了,以为你是那个变态,把你抓了那怎么办?” “我的技术怎么可能……”小靖想了想,一时泄气,瘫坐在椅子上,“还是我开帖分析现在的案子?看看他会不会给我留言?或者私信我?” 筱满说:“现在的案子最好不要碰,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 “我们现在这局面真就是被动挨打啊。”小靖更泄气了,显得有些郁闷了,起身,钻进了浴室。 尹妙哉不太放心:“他不会趁我们不留神的时候偷偷发吧?” 筱满摇了摇头:“他挺有分寸的。” 他的手机震动,他拿出来看,尹妙哉瞄了他一眼,推了推他:“仙苑奇葩找你啊?” 筱满乐不可支:“你见过他那么大个,那么结实的林黛玉吗?” “《红楼梦》新编不行啊?”尹妙哉翻了翻眼皮,一拍他:“吃宵夜吗?” 筱满摇头,是小远在微信上找他。他起身往阳台去,小远问他:小至,今年的端午怎么过啊? 他配了个眨眼的表情。 筱满急喘了一口气,眼皮跟着跳了几下,他默默地走进阳台。刑天翔给他派了根烟,问他:“听说今天你和赵尤一块儿去黄果子村了?” 筱满摸出打火机点菸,他的手有些抖,擦了半天打火机都没擦出火来,还是刑天翔把一只冒着火苗的打火机凑到了他面前。筱满点上了烟,点开小远的朋友圈看了看,他今天去了太平洋大浴场。这时,筱满收到了一个陌生人加好友的邀请,备註写的是:阿捷。筱满立即加了他,马上聊了起来,他问阿捷:阿捷? 阿捷回覆:今天有个警察和我打听你,就想和你说一声。 刑天翔在旁问他:“他人呢?” “谁?”筱满头也不抬,站在角落,靠在墙角抽菸。 “赵尤啊。” “在忙他的事情吧。” “哦。” 筱满问阿捷:警察去找你?什么警察啊?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叫什么,把我约到了个浴场。 浴场? 太平洋大浴场,休息大厅吃自助茶点的地方问了好多,说是他亲戚和你相亲,查查你的底。 筱满瞅着“自助茶点”四个字,摇了摇头,有些想笑,他问:他一直吃东西是吧? 阿捷发了个流汗的表情。 筱满擦了擦额头,阳台比屋里热多了,站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冷汗热汗交替出。他扔了手里没抽完的半支烟,在好友里找到“小赵”,打字问他:你在哪里啊?今天不来了? 想了想,他删了文字,发语音:“你在哪里啊?今天怎么没来?” 等了一会儿,赵尤回復了,也是语音,筱满和刑天翔还有尹妙哉打了声招唿,说:“我下楼去买些吃的。” 尹妙哉在厨房煮泡面,问他:“你想吃什么啊?点外卖好了啊。” 刑天翔站在阳台上看他,和他挥了挥手。筱满说:“我想吃的只能现场买,鸡蛋灌饼。” 他便急匆匆出了尹家,他在电梯里听赵尤发来的语音。他说:“我在爱琴海404查案子,你要来吗?”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 没有手机品牌贊助商,也没查到一些想要的数据,就……手机品牌名字就随便起了一些,希望大家别介意! 第十九章 筱满(中) 筱满原想着打车赶过去,车都拦着了,一摸口袋,一查手机,他统共只能凑出十块钱。他悻悻下了车,司机骂了句粗话,一脚油门就开没了影。筱满只好搭公车去找赵尤。 第244页 这一路上又是等车,又是换乘,光是出开发区就耗了近一个小时,筱满总算坐到通往平安门方向的夜班公交车上时,出尹家时没喘上的一口气竟然提了上来。他没那么着急了。公车过桥,下坡,急停,急启动,司机把车开得摇摇晃晃。车子在公交车专属车道上畅行无阻。筱满知道,他离爱琴海越来越近了。 车上的人不多,不是在打瞌睡就是专注地看着手机,所有人都很安静,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车外头就热闹多了,天晓得哪来这么多人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明明是深夜了,还有这么多人不回家,一个人也好,成双成对的也好,看什么都很新鲜,非得吃到什么,喝到什么,买到什么,争先恐后地排队,拿号,等待,逐渐也变得面无表情。 公车摇晃得太厉害了,像在陆上行舟了,筱满瞅见一群半大男孩儿从一间网吧里结伴出来。他在微信上和吕阳道了一声“晚安”。吕阳没回他。自从吕阳走了之后,他每天晚上这个时间都会和他道“晚安”,至今没有得到过一次回復。甚至没有看到过“对方正在输入……”的信息提示过。 筱满一个人坐在后排,冷气对着他勐吹,一阵阵潮湿的塑胶雨衣味直钻进他的鼻子里。他抱紧了胳膊,靠在车窗上,玻璃窗黏乎乎的,他又写:我最近挺好的。 聊天界面上方跳出提升:“对方正在输入……” 筱满吓了一跳,赶忙坐得端端正正地,抓着手机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做梦,但他不确定是不是幻觉。他用手碰了碰手机屏幕,他只能摸到硬硬的屏幕,摸不到那行字。 吕阳问他:你为什么不和我说露易丝的事情? 筱满用手机敲了下脑袋,暗自骂道:“白痴!筱满!你这个白痴!什么都做不好!” 吕阳又写: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处理,消化这样的坏消息,我知道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人都会死,不是吗? 筱满又敲了自己的脑袋好几下,抽了抽鼻子,回道:对不起。 吕阳大约很激动,回復里出现了好多错别字:我不时要你道歉,你就只会说对不起,你就只会道歉,你就是不改,我有问题我都和你说,为什么你有问题你就自己瘪着,你什么都瞒着我,你怎么这样啊,你会死掉的筱满。 筱满慢吞吞地打字:人都会…… 他打“死”字的时候,吕阳来了一句:你不要死。他再没发消息过来了。筱满删了打好的字,重新打:你不要担心,我…… 他删了这一行,也不回信息了。他不知道该回什么。他怕他又说错话。说多错多,那就干脆不说了吧,但他还是很想和吕阳道歉,很多地方他做得不对,很多事情他处理得不妥当。人作了错事,就是要道歉不是吗?可是歉道多了,每一句“对不起”听上去又是那么得不诚恳。那人该如何表达歉意呢?人又该如何关心别人,如何保护一个人呢?他害怕坏消息、噩耗,那些不好的事情会伤害到别人,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他总是选择自己把它们包起来,心理医生说,你应该多和别人分享,坦诚一些,有些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你的朋友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讨厌你,恨你的。心理医生不懂,他藏起来的事情到底有多让人嫌恶。心理医生说,倾诉是一种很好的,缓解压力的方式,在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说出来就好了,心理医生不知道,一些事情他永远无法和任何人说。他说,好的,我都和你说,我确实需要倾诉。心理医生并不知道。他撒谎了。他撒过太多谎了,撒谎对他来说属于家常便饭,撒谎让他看上去合群,看上去像一个正常人,他的身体里塞满了谎言。 吕阳没有写错别字。是该用“瘪”。他确实有很多问题,他确实都憋着,憋久了,以致于他的灵魂都因此干瘪了,几乎消失。是他身体里那些沉甸甸的谎言让他的脚能踏着实地。唯一的副作用可能是谎言融进了他的血液,窜上了他的脑门,蒙蔽了他的感官,他时常分不清幻觉和真实。 可能他也应该像某部电影的结尾一样,去柬埔寨的某棵树上找一个洞,把他的所有秘密都告诉它,然后用泥把这个洞封起来,把他的过去留在那里。 筱满抠了下脸上的伤疤。他想起那部电影里的一些画面,他想起他在爱琴海404的床上看那部电影,他甚至还记得那背景音乐,登,登,登登,像有人在拨动心弦。那时,他的边上还坐着一个人。 筱满用力拍打脑袋,他想把那些画面和声音从脑袋里赶出去,就算赶不跑,他也能按暂停的吧?强制暂停,强制关机,把电源拔掉!删除档案!把他的过去从他的身体里分割出来,烧了它!扔掉它!忘掉它!! “你……没事吧?” 一个女孩儿轻声询问。 筱满抬起头,公车里的所有乘客正都朝他行注目礼。整座城市的幽魂好像都甦醒了,挤上了这辆公车,停留在每一个灵魂和肉体的缝隙间看着他。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洞,像是在等待大大小小的秘密将它们填满。 筱满跑下了车,他在站台上摔了一跤,手臂蹭破了皮,膝盖红了。一群年轻人嬉闹着经过,无忧无虑的,筱满喊了他们一声,其中一个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干吗?” 第245页 筱满说:“快回家,晚上不安全!” “神经病!”男孩儿吐了口口水,拉着朋友们大步走开了。 筱满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往爱琴海大酒店的方向走去。 他到酒店门口时,只见那铁闸门前站着一个浓妆艷抹,穿着一条裙摆只到大腿根的紧身豹纹抹胸裙的女人。女人在抽菸,瞥见筱满,扔了香菸,踩着高跟鞋跑到他边上,挽起他的胳膊,就领着他往酒店里去,嘴里说着:“等死我了!你怎么才来啊!你同事让我下来接你上去的,我都等了十几分钟了!” 筱满眨巴眨巴眼睛:“不好意思,公车脱班了。” 女人摆摆手:“算啦算啦,反正我是按钟收费,你们给我数就行啦。” 两人进了酒店,那前台铁笼里坐着的钱浩洋见了筱满,脖子伸得老长,眼睛差点没弹出来,指着筱满就要发火,女人伸手过去,一拍钱浩洋的额头,捏了捏的脸颊,把他往后一推,道:“小灰哥,不要妨碍老娘作生意啦!” “你作他的生意??”钱浩洋难以置信。 “干吗?不行啊?小牛吃老草没见过啊?”女人一提裙子,扭了两下腰,挽着筱满就走。 筱满听到身后传来咄咄两声,好像有人在投飞镖。筱满和女人进了楼梯间,他小声问女人:“你是404的人约的?” 女人踩着高跟鞋,走得却比筱满快许多,笑着和他抛了个媚眼:”帅哥,你们好兴致哦。“ “404的人约你是……” 女人说:“诶,你看我等下要不要脱了裙子?诶,还是你们借位,脱了要是不小心露点了不太好吧?会被平台删除的吧?“ 筱满笑着没接话,女人一瞅他,依偎了过来,她闻上去像一束含苞待放的茉莉花。她露出心疼的神色,翘着作了美甲的手指,抚了抚他的额头,往他的脸上吹了几口气,惨兮兮地说话:“你这个疤怎么回事呀,来,姐姐唿唿,哎哟,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姐姐唿唿哦。” 筱满被她弄得有些痒了,缩起了脖子,问她:“怎么称唿啊?” “叫我阿红好了。” 到了四楼,进了404,门没锁,屋里的灯全开了,室内看上去还是很暗,电视倒很亮。 阿红推着筱满进去后问了声:“锁门不?” 赵尤坐在床上望向他们,点了点头。他正在床上堆扑克牌,堆了好几层,堆得老高了,他的脸上贴了不少五颜六色的便籤条。 阿红扭着腰肢晃到了筱满眼前:“你这个摄影师没来之前,我们只好打打牌呀。” 筱满看着赵尤,指了指自己,赵尤说:“那我们去浴室吧。” 他的鼻子上也贴了几张便籤条,他说话时,沉默时,那些张纸条都跟着乱飞。样子有些滑稽。筱满笑了笑。 赵尤也笑了笑,小心地下了床,床上的纸牌塔还稳稳的,阿红站在屋里的桌边,掏出化妆镜补妆,补口红。赵尤走到了筱满边上来,小声和他说:“你不是怀疑这个房间可能是孔亭案件的第一现场吗?你说了之后我就挺好奇的,正好……” “正好?” 赵尤的身上有股很熟悉的幽香,他瞥了眼阿红,笑着挠鼻樑:“这样就不用登记身份证了,听红姐说还能删录像,也从侧面验证了就算今时今日,也有不用登记身份证,不留下痕迹的办法在这里开房。” 赵尤指了指边上的大床:“蝴蝶酥吃吗?你是不是又一天没吃东西光喝酒了啊?” 筱满侧过身子一看,那床上放着一家面包店的纸盒,纸盒边上放着一个大信封,信封上印了几行字。电视里,男女老少十几号人欢天喜地互相拜年,好不闹腾,好不敞亮,信封上的字被照得清清楚楚的。上面印的是青市交通电台的名字和地址。 筱满看了赵尤一眼,问他:“那角色怎么分配?我是摄影师?” 赵尤摸出手机,递给他:“是啊,你拍,我是杀人犯,她是被害人。” 筱满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低声和他道:“小靖有新发现,视频可能是用三款手机中的一款拍的,我的机型和那三个手机比较接近,用我的吧。” 赵尤就去和阿红说话了:“红姐,那等下拜託你了哦,我们这个短剧能不能被老闆看中,上个热榜什么的全靠你啦。” 阿红咯咯直笑,把赵尤脸上的便籤条拽了下来,赵尤揉了揉脸,和她走到了门口,那阿红立即就歪在了他的身上,不省人事了。 筱满拿出手机,打开摄像模式,站在电视机前将镜头对着他们。赵尤揽着阿红的腰,扶着她往里走,经过筱满身旁往浴室去,筱满转了个角度,赵尤将阿红打横抱起,往浴缸的方向走去。筱满跟了过去,赵尤将阿红放在了浴缸里,他自己则蹲在了浴缸边,先是低头看了看,接着做起了脱衣服,脱裤子,脱鞋子,脱袜子的动作,然后,他走进浴缸,弯腰蹲了下来。 筱满的胃里泛起酸水。赵尤回头看他,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两颗很硬很冷的石头,没有感情,不像人的眼睛,像寺庙里供奉着的冷眼旁观人间冷暖的神像的眼睛。筱满的心里一跳,寒毛直竖。浴缸里好像还站着一个人在看他,那人的眼睛也是漆黑的,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早就死了。筱满不敢看,不想看,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第246页 阿红这时抬起了头,问道:“好了吗?” 赵尤随即笑了,又变得和善亲切了:“好了,我没踩到你吧?” 浴缸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阿红说:“诶,没走光吧?”她招唿筱满过去,“我看看呀?” 筱满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就吐了。阿红大喊了一声,爬起来问他:“你没事吧?” 她道:“帅哥,去外面拿我的包,我的包里有护肝药,你是喝多了吧??哎呀我刚才就闻到你身上的酒味了!” 赵尤和阿红都出去了,不一会儿,赵尤又进来了,他怕拍筱满,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一盒护肝药。矿泉水的瓶盖是拧开的,筱满喝了几口水漱了漱口,先说话:“你身上的香水味好重。” “啊,是红姐的吧?”赵尤拉起衣服闻了闻,“茉莉花味道。” “不是。”筱满坐在了地上,把手机扔给他,“你看看,是你要的效果吗?” “他没事吧?”阿红在外面高声问。 赵尤看着筱满,高声回:“没事!还在吐,吐完就好了。” 赵尤去把门关上了,道:“这里经常有男的带着醉了的女的过来,我打听了打听,以前大概就是这么个状况了,林悯冬要是扶着一个女的上楼,老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而其以前身份登记都是随手写的,要是他不想登记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可以杀了人,作完防腐,给死者重新穿上衣服,假装死者还在醉酒的状态,再扶着死者堂而皇之的离开。” 筱满说:“你好像很开心。” 赵尤坐在了他边上,说:“想到一种可能性极高的作案方式,当然会开心啊。” 筱满又吐了些酸水出来,他扯了几张纸巾擦嘴,沖水,问赵尤:“你知识渊博,知不知道什么嗜血的神啊?那种比较扭曲的,嗜血的慈悲的那种。” 赵尤说:“西方神话里都挺嗜血的吧?” 筱满摇了摇头,摸出香菸和打火机,从烟盒里咬了一根烟出来叼着。 赵尤说:“不然吃点蝴蝶酥垫垫肚子吧?还挺好吃的。” 筱满撇过头,望向浴缸后的墙壁,说道:“真奇怪,现在的人好像都不怕这些。” “什么?” 外头传来综艺节目里会出现的罐头笑声。 筱满抓着头髮说:“十年前第一起案件一出,晚上一过八点,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好像快乐,当下就是最重要的。”他捂住额头,任头髮盖住眼睛,抽水马桶里涌出一股酸腐的气味,他还靠在马桶边上,说:“露易丝和于梦都参加过红枫办的一个心理辅导班,她可能考虑过自杀,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多关心她一些……” 赵尤说:“你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身边的人,周围的人。” 筱满把头髮捋向脑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木木地问他:“你不是应该安慰我,不是我的错吗?” 赵尤笑了:“你好奇怪啊,你和人说话的时候都会预先写好剧本吗?要是不按剧本发展怎么办啊?” 筱满跟着笑,翻动眼球:“我会写好多个剧本。” 赵尤朝他努了努嘴,筱满把咬住的烟和打火机都递给了他,赵尤点上了烟,抽了一口,还给筱满。筱满也抽了一口,问赵尤:“你能弄到于梦的验尸报告吗,能搞到高尔夫球袋的照片吗?” “我们最好去找那个捡到球袋的保安问问。” 赵尤说:“你是不是很不想和我聊十年前的案子?”他看着他:“你一直在岔开话题,关于十年前的案子,有什么你不敢,或者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吗?” 筱满作愕然状:“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不会聊天啊。” 赵尤伸手在地上压了压:“这是我和人交往,处理人情世故最差的表现,底线,是让人很不高兴,很讨人厌级别的直言不讳了,我现在就把最差的那个我展示给你看,你能接受我这样的一面吗?” 筱满问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赵尤眨了两下眼睛,想了想,认真地看着筱满,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我没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你也别有太大压力啊,我喜欢你,不代表我需要你也喜欢我,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们也不是非得在一起不可,你要是不喜欢我接近你,那你告诉我吧,我马上和你保持距离。” 他说了这么许多,筱满一时间难以招架,便问他:“你见过阿捷和小远了?” 赵尤点头:“我知道了一些你以前的事情。”他说,“假如你不希望我对你有隐瞒,有秘密,我可以做到,假如你想有秘密,有隐瞒,我也无所谓。” 筱满嗤了一声:“你当然无所谓,你会自己想方设法弄清楚。” 赵尤道:“倒也不是这样,正好你这个事情和一些别的事情有交集……” 筱满拍了拍他,道:“告诉你实话吧,那天我没和小靖他们说,一是怕他们多问,二是本来也不是什么我很愿意重提的事情,我和林悯冬认识,通过电台点歌节目认识的,聊过几次,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排查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时候,他不是我排查的,后来我重新查看那些排查记录才发现他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我还发现他的排班记录很可疑,加上他和我聊天的时候透露出的一些信息,像是他爸以前是医生,他对人体的残缺存在一定的执念,还说死人让他很放松,我怀疑他可能是兇手,就约他来这里见面,不想打草惊蛇,但是又怕他跑了,保险起见就喊上了戴柔,林悯冬还是很敏锐的,我们聊了会儿,他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份暴露了,突然就歇斯底里了,我好不容易控制住他,戴柔一来,场面突然混乱了,他趁机挟持了戴柔,我没办法,只好击毙了他,本来肯定是要带他回去好好审一审的,他到底犯了多少案,杀了多少人,怎么样我们都要给那些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 第247页 筱满说:“这件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我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先过来的。” 他擦了把脸上的汗:“我和戴柔撒谎了,她不知道我和林悯冬的关系,她以为我真的是自己排查出来的,我说不出口,我是同性恋,我还和这个变态杀人兇手接触过,别人怎么评论我倒无所谓,但是事情传出去,大家会怎么看我们二队,怎么看市局刑侦队伍?想来想去我都没办法在警队继续待下去了,就离职了。” 说完,他看了眼赵尤:“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吗?” 赵尤说:“你想说的就这样了,是吗?” “是。” 这时,阿红过来敲了敲门,道:“我到钟咯,两位帅哥。” 筱满撑着马桶站起来,拖着发麻的小腿走去开了门,问她:“你怎么回去啊?” “打车咯。”阿红拨弄了下长捲髮,又是一阵茉莉花香袭来。 筱满说:“那要走到大路口才能打车吧?” “对啊。” “我送送你吧,外面最近不太平,不早了。” 阿红拍着胸口受宠若惊:“哇噻,我今天遇到两个散财童子哇。”她笑着扑进筱满怀里。 也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筱满看了看阿红,阿红盯着他,筱满就听赵尤在身后缓缓问道:“要不……我们一起吃个宵夜吧?” 他说:“我请客好了。” 阿红立即掏出手机点了几下:“骨头汤好不好呀?我有团购券还没用完呢!” 第十九章 筱满(下)part1 三人就一起去了吃骨头汤的地方,店里没什么人,空调开得很低,瓷砖地上湿漉漉的,挂在前台后台的电视正在播浓情蜜意的电视剧。 服务员给他们安排了一张大圆桌,阿红一坐下就殷勤地拆餐具,给赵尤和筱满斟茶倒水,店里用平板点菜,赵尤把平板递给她,她客客气气地把平板塞给了筱满,捏了几下他的大腿,挨着他说:“你点呀,你点。” 筱满点了一轮,赵尤加了几个菜,阿红放在皮包里的手机一直响,她拿出手机打起了字。赵尤问她:“有事要忙?” 阿红咬着指甲笑得花枝乱颤:“瞎忙,瞎忙。” 赵尤示意她看菜单上的酒水类:“要喝些什欲延欲延欲延么吗?” 阿红的手机又不断发出微信来新消息的提示音,她抓了抓头髮,干涩地应了几声,目光有些失神,低下了头打字,道:“你们点好了,你们点……” 她一只手捂着皮包,抓着手机,一只手抓着空茶杯,魂不守舍的。筱满看了看赵尤,赵尤眨眨眼睛,筱满便问阿红:“姐,你一直在爱琴海那边接单啊?” 阿红木讷地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才抬起头对筱满笑了笑,说:“我的活动范围很广的,随叫随到,有空多光顾啊。” 一大瓶冰可乐送上了桌,筱满给阿红倒了一杯,晃了下手机:“行啊,那我们加个微信吧。” 阿红乐得和他套近乎,笑盈盈地靠着他拨弄着长发,摆弄手机。筱满也微笑,看着她问道:“最近这阵,404那屋除了今晚我们这趟,还去过吗?” 阿红掩住嘴,来回打量筱满和赵尤,赵尤笑出了声音,筱满抓耳挠腮,露出不得其解的神色,阿红拍了好几下他的手背,眼里射出两道怀疑的目光:“老实交代啊,你们到底要打听什么事啊?怎么两个人都问我一样的问题啊?” 赵尤说:“我是要打听有没有客人见过鬼。” 筱满一拍脑袋,哈哈大笑:“我是看网上说那地方死过好多人,就好奇你老去那种地方不怕的吗?” 阿红嘻嘻哈哈地拜起了满天神佛,十片镶了水晶的美甲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阿弥陀佛,耶稣保佑,妈祖娘娘庇佑。”她一摆手,朝赵尤和筱满勾了勾手指,伏低身子,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和你们说啊,有的人就是喜欢找这种刺激,大千世界,那是无奇不有,特别是做我们这行的,什么变态,什么奇葩,什么样的人我们没见过?我有几个小姐妹遇到过好几次了,有些人就爱去那里搞些有的没的。” “有的没的?”筱满竖起了耳朵。 阿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招招两人,三人凑得更紧密,阿红小声道:“有一次,一个男的,得有两百多斤了,非得让我一个姐妹把他装进个麻布袋子里用鞭子抽他,把我姐妹给累得,那可真是……你们说是不是纯种的变态?” 赵尤连连咋舌:“这是那种受虐狂吧?” “对啊对,还有那种喜欢做家具的,哎呀,这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啦!” 骨头汤上桌了,服务员开了火,菜也陆续上来了,筱满帮着服务员端菜,摆桌,道:“你们姐妹几个都是一个公司的吧?” “对啊。” “互相都认识?” “咳,我们公司人可多了。”阿红咯咯笑,瞥了眼那服务员,等人走开了,她沖筱满挤了挤眼,又转过去拍了拍赵尤的手臂:“你们想要什么样的都有,拍短视频那我们的演技肯定是够用了,我们姐妹里好多都是什么传媒大学,艺校毕业的,不比那些明星差!我和你们说呀,那些明星就是有经纪公司包装,我们呢……”阿红说到这里,眼神瞥到了店外,她忽而是吞了口唾沫,慌里慌张地挎着包起身,对着赵尤和筱满连连鞠躬,抱歉地说道:“我朋友,好巧啊,在这里遇到,哈哈,哈哈,我去打个招唿。” 第248页 她干笑着走出了骨头汤店。 筱满追看过去,阿红站在了外头马路上,和一个穿短袖衬衣,露出一手纹身,右手戴金表的小个子男人说起了话。她背对着骨头汤店,筱满看不到她的表情,金表男斜眼瞄了进来,筱满对他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饭桌上,赵尤正直勾勾地盯着漂浮着一层油脂,一点动静都没有的骨头汤,他对周遭发生的其余事情似乎毫不关心。筱满敲了敲桌子,赵尤这才慢条斯理地抬起了眼皮,问他:“怎么了?” “拉皮条的?” 赵尤说:“可能是她老公,她好像有个儿子。” “拉皮条的?” 赵尤耸了耸肩,眼眸重新低垂,重新注视着那锅骨汤:“我刚才把翁情的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她看到了没什么反应。” 筱满往身后比了个眼色:“试试他?”他问,“他是不是还看着我们啊?” 赵尤点头,笑了:“试试?” 筱满说:“你等等。”他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于梦的生活照,设成了壁纸,把手机放在了桌上,朝赵尤点了点头。赵尤便和外头的金表男挥起了手,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进来一块儿吃。筱满也扭头打同样的手势,阿红转身看他们,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满面堆笑,用力指了几下马路,似是要走了。那小个子金表男却一昂下巴,捋了下板刷头,双手插兜,勾着脖子,迈着外八字大摇大摆地进了骨头汤店。 阿红踩着小碎步摇摇摆摆地跟在他后头,面色尴尬。赵尤和筱满都很客气,一个问男的:“大哥,喝点什么?来些啤酒?” 一个给男的拆餐具,指着自己边上的位置说:“坐啊,哥,坐。” 金表男一笑,露出一颗闪光发亮的金门牙,坐在了赵尤边上。赵尤道:“哥,相情不如偶遇啊。” 阿红坐回了筱满边上,摸出化妆包开始补妆。她的手微微颤抖。金表男呵的一笑,一拍桌,吆喝道:“服务员!半打雪花!” 筱满喝了口可乐,金表男点上了一根烟,边上有一桌客人朝他们这儿看了看。大堂里明晃晃地挂着一个禁菸标志。 金表男剔了剔牙,把左腿架在了右腿上,上下颠着,人也跟着颠上颠下。赵尤从隔壁桌拿了个空碗递给他:“放菸灰。”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和男人搭讪:“哥,刚才和我讲电话的是你吧?这是你的号吧?”他按亮了手机屏幕,翁情的艺术照跟着亮了起来。筱满看着金表男,试图捕捉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可金表男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他跷着腿,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眉毛挑得高高的:“今天不满意?” 他伸手抚摸起了边上的阿红的头髮。阿红的手一抖,往嘴角抹的口红划到了脸上。筱满递了张纸巾给她。她赔了个笑,用纸巾掖了掖嘴角。 赵尤说:“满意啊,不满意怎么会一块儿吃饭呢?您说是吧?” 啤酒上来了,筱满给男人倒酒:“您在附近忙啊?” 男人笑嘻嘻的轻轻抚摸阿红的长髮:“本来说好她完事了我去接她,结果她自己跑了,你们知道吧,最近三天两头的死人,我这不也是担心她的安全嘛。” 阿红合上了化妆镜,笑着看了看筱满,又看了看赵尤,热络地招唿:“大家吃啊,吃啊。” 男人的手伸到了阿红的背后去,阿红的表情瞬间变了,似是很痛苦。筱满一瞥,男人牢牢抓住了阿红的长髮,正往下拽。他要起身说些什么,腿却被人按住。他一看,坐在他另外一侧的赵尤按住了他。赵尤面不改色,跟着客套:“吃啊,吃。” 筱满不动了,赵尤收回了手,往沸腾了的汤锅里下菜。筱满按了按桌上的手机,开了锁,把手机递过去给金表男,道:“那往后我们直接联繫?大哥,也给我留个联繫方式呗,电视还是微信都行啊?” 金表男大方地接过他的手机,一瞅他的屏幕:“你女朋友还是老婆啊?美女啊。”他吹了声口哨,给了筱满一个号码,把手机还给了他,语重心长地训起了话:“你说你们这些小伙子啊,就是喜欢乱搞,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好吗?家里这些洞不够你们用的?” 阿红给他盛汤,夹菜,说着:“棍子那么好使,不找外面的洞捣一捣,那叫资源浪费!我们国家现在提倡环保呀,提倡资源循环利用!我们是响应国家号召,跟着指示走。” 金表男放身大笑,收回了抚摸阿红头髮的手,拍了拍她的脸,举高酒杯:“来,来来,敬你们一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记得回去交公帐啊!” 赵尤也倒了一杯酒,筱满也倒酒,三人其乐融融地碰了杯。酒杯放下,金表男提起筷子大口吃菜,赵尤也不落他之后,吃得起劲,桌上说话的人少了,筱满勉强喝了几口热汤就放下了筷子。阿红光是喝可乐,屁股沾了半张椅子,似是如坐针毡。 这么吃了约莫半个小时,男人酒足饭饱,打着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提起阿红的胳膊拽着她就走了。他们走后,筱满和赵尤道:“你喝了酒就别开车了吧。” 赵尤点了点头,捞了几颗包心鱼丸,夹起一颗吃了一大口,烫得唿唿喘气。筱满给他倒了点冰可乐,说:“和你抢食的人走了,你吃慢点好了。” 第249页 赵尤笑着点头,咽下嘴里的东西,问他:“不吃了?” “没什么胃口。” 筱满又喝酒,六瓶啤酒见了底,他问赵尤:“你呢?” 赵尤说:“我加个甜品。” 他拿起平板,和筱满道:“冰粽,端午期间特色甜品,买一送一,你吃吗?” 筱满说:“糯米不太消化。”他侧着身子坐着,望着店外,路上没什么行人了,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的。一个高高的,周身漆黑的人站在一盏路灯下看着他。筱满揉了揉眼睛,赵尤又问他了:“真的不吃?” 筱满摇头。他问赵尤:“外面路灯下面,有人吗?” 赵尤答道:“你看到什么了?” 筱满不耐烦地说:“你先回答我啊。” 服务员来上粽子了,两颗装在一个绿色的小碟里,包得精緻小巧,正往外冒凉飕飕的白气。赵尤没声音了,筱满看了他一眼,他吃起了冰粽,骨头汤的火关了,不再沸腾了,白花花的汤里吃得干干净净的。桌上还剩大半瓶可乐。 筱满擦了下脸。他看到林悯冬站在了赵尤身后。赵尤专注地一层一层地剥开冰棕的粽叶,有那么一瞬间,林悯冬的身影和他的身影重合了。林悯冬专注地剥开人的皮囊,从里头挖出心肝脾肺肾。 筱满低下头,恨恨掐了自己一把,呢喃道:“我可能今天没睡好。” 赵尤说:“我喊辆车,先送你回去吧。” 筱满应了一声,他摸到额头上那道凸起的疤痕,那下面好像寄宿着一颗心脏,砰砰乱跳。砰砰乱响。砰。砰! 筱满勐地弹了起来,赵尤抓住了他,说:“瓶子掉在地上了。” 他望着前台的方向说。两个服务员正在那里收拾掉在地上的果粒橙。 筱满指了下外头:“嗯……我出去抽根烟。” 赵尤看着他,松开了手。他继续剥粽子,粽叶一片一片落在桌上,露出里头晶莹剔透,裹着一团深红色的馅儿的粽子。筱满点了根烟,走到外面。那粽子包裹着的馅儿像一颗心脏。 他站在外面抽菸,望着对面的路灯,哪儿有什么人呢,只有一道长长的路灯柱投下的黑影。筱满往身后一看,赵尤在啃第二之小巧的冰粽了。他悄悄熘开了。在马路上走了一会儿,再度回头。他又看到了那个漆黑,高大的人影。这一次,他正大光明地跟着他。 他知道这个人是他的幻觉。他不可能是真人。人是不可能死而復活的。电影里,死人復活,要么变成,要么变成鬼,但是这不是电影,这是现实,林悯冬已经死了,脑壳破裂,脑浆乱飞,睁着眼睛看着他,那眼神是那么平静,那眼神是释怀,超脱的眼神。 他凭什么平静,凭什么释怀?他应该接受公众的审判,接受法律的制裁,他的恶行恶状应该被公诸于众,他应该向受害者的家属祈求宽恕,应该来一个人,来一群医生将他缺失的道德感也好,罪恶感也好,重新塞进他的身体里,这样他就会战战兢兢,在忏悔中度过余生了。 多少人还在悼念他们逝去的朋友,多少人还在亲人逝世的阴影中踽踽独行,多少人无法平静,无法和解,找不到一个可以恨的人,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洩怒火的对象。 筱满继续往前走,抠着脸上的伤疤,是他剥夺了这些人珍贵的释怀解脱的机会,他一枪给了林悯冬一个痛快。他后悔他开的那一枪,他又开始敲打脑袋,碎碎说着:“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他想要冲到马路上去,他想跳下大桥去,他想一头撞去墙上,他想到他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杀死自己,但他又忍不住想要好起来,他知道原因,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孬种,本质懦弱,胆小,贪生怕死,求生的本能总会在最后一刻盖过一切。他想他应该去看医生,按时吃药,锻鍊身体,规律进食,戒酒,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尽自己所能回馈社会,他想抓到那个目前还在青市流窜的连环杀人兇手…… 他还是想死…… 筱满埋低头,快步往红枫医院的方向行去。 第十九章 筱满(下)part2 眼瞅着快到红枫医院了,筱满从四车道的红枫大道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巷子被夹在两幢矮楼中间,将将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筱满回头看了看,路灯照着的宽阔马路上不见人迹,许多道长而斜的路灯黑影紧贴在地上。其中一道黑影突然抖动了一下。筱满打了个激灵,咬着指甲,拿出手机照着路,缩起脖子往巷子深处走去。 走了一阵,他钻进了一片绿化带,周围都是树,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他关了手机,摸黑又走了十来分钟,眼前突然全黑了,他一抬头,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看着挡在了他面前的那一堵三米多高的砖墙。砖墙上插满了碎玻璃,他沿墙根走了一圈,找到了一个乱石堆,他把那些石头一块一块挪开,一个狗洞露了出来。筱满钻过这狗洞,洞的另一头长满了荒草,是个破落院子,一边是顶棚已经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库,一边是一间小屋。车库里堆了些报废的摺叠床和摺叠椅,那小屋门上挂着个生了锈的大铁锁,院子里的荒草长到了齐腰高的程度了,草丛里也散落着一些废旧的办公桌椅。筱满滚出草堆后用一些杂物把狗洞堵了起来。 第250页 院子外头能看到一些花园和楼房的景致,楼房里亮着灯火,花园里也有路灯,看上去有生气多了,只是要通往这有生机的地方必须穿过院子里的一扇铁门,那铁门上也挂着大锁,门也是约莫三米来高,门上滚了一圈荆棘铁丝。 筱满盘算了番,脱下上衣,包住右手,手脚并用爬上铁门,三下五除二就到了顶上,他小心地用右手拨开铁丝,翻到了另一边,往下爬了半个身位,转身跳到了地上,打了个滚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重新套上上衣。尽管有衣服保护,但是刚才拨弄铁丝的时候,右手手心还是被扎伤了,没有保护的左手手背上也冒出了两道划伤。筱满舔了舔手背和手心上的伤,抬头一看,一片花园之外,就是顶着红枫医院字样的一幢大楼了。他猫着身子,摸到了那幢大楼前。 他对红枫医院可谓熟门熟路,这是幢办公楼,一楼有个食堂,楼里不是办公室就是活动室,陈宛儿的办公室就在这里面。夜虽然已经深了,办公楼的玻璃大门紧闭,但楼里还开着灯,把走道和门前照得十分敞亮,筱满小心地避开了悬挂在室外的几个监控摄像头,摸到了办公楼后,一抬头,看到三楼开着的一扇窗户,他踩着窗台爬了上去,翻过这开着的窗户,进了间男厕。厕所里没开灯,黑咕隆咚的,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门关着,门缝下透出一道亮光,门外传来甜美悠扬的歌声。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筱满走到厕所门口,开了一道门缝往外看了眼,一个清洁女工正在外头拖地,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堆满清洁用具的小推车上架着一条手机。甜美的女声里夹杂着跟唱的另一个歌声。 陈宛儿的办公室就在男厕斜对面不远处。 筱满小心地撑开男厕所的门,趁那清洁女工背对着他这个方向时,熘到了陈宛儿的办公室前,开了门就躲了进去。这屋里也没开灯,窗帘没拉,勉强能借着月光看个大概,这是个会客间,陈宛儿办公的地方还在这里头的另外一扇门后面。筱满走到那靠近一张办公桌的木门边,要开门进去,门是锁上的。他转身看了一圈,从那张办公桌上找到了一个回形针,掰直了,开了门锁,进了屋。他反手就关上了门,径直走到了办公室里的那张电脑桌边去,他关了放在电脑两侧的音箱喇叭,开了电脑,电脑开机后跳出了个输入密码的界面。筱满试了试陈宛儿的生日,密码错误,他瞥了眼桌上的一张陈宛儿和穿西装的老公,穿学士服的女儿拍下的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他又琢磨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任何线索,无奈之下只得把电脑关了,蹲在地上搜查桌下的那些抽屉。 有的抽屉带了锁,上了锁,这桌子后面还有一排矮柜子也都带了锁,锁也都是锁上的。筱满一一撬开了这些抽屉和柜子翻找。 锁上的抽屉和柜子里都是些病患的资料,有些是列印出来的病例和问诊信息,有的还附有手写的问诊记录,这些资料按照病患的诊断结果分门别类,什么“抑郁症”,“妄想症”,“双向情绪障碍”,“人格分类”诸如此类,除了纸质资料外,有的柜子里还能看到好几盘录音带,带子上写着病患的名字和录音日期,有录音带的那都是00年之前的病例了。纸质资料非常多,筱满找了半天,才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个标註为“女性心理疏导班”的档案夹,他赶紧翻开那夹子,抽出里面的资料,全是参加者的个人信息,才翻了几页,他就看到了“于梦”和“徐露华”的名字,他将这些资料一张张拍了下来,又翻回到“徐露华”的个人资料,忍不住读了起来。 除了姓名,出生,用药史之外,那资料上,陈宛儿简短的记录了徐露华的一段经歷:中学的时候遭遇当时的男朋友的型侵,侵害发生时和发生后,患者质疑自己如果不配合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喜欢她了(和孤儿出生有关),不久后怀孕,因为去非法运营的黑诊所流产,手术事故,失去了生育能力。有自杀史。 筱满攥着那资料,鼻子勐一阵发酸,这时,外头那悠扬的歌声越来越响,似乎离他这里越来越近了,很快,那歌声里又带上了开门,关门,拨动电灯开关的声音。筱满往关着的办公室大门那里一看,会客室里亮了起来。 筱满赶忙去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了,贴在门后听着会客室里的动静。 “我和你吻别……” 张学友高唱情歌。清洁女工似乎开始拖地,拖了一阵后,这办公室的大门把手上下转动了起来,就听张学友的歌声里,那女工叽里咕噜地埋怨了句:“奇怪,门锁坏了?” 她便没再转动门把手,筱满在门后又等了会儿,张学友的歌声渐远,外头的灯关了,门也关上了,他松了口气,回到了柜子前,把撬开的锁一个一个重新锁上。锁到那存放“抑郁症”相关病例的一只柜时,他怔了怔,回过神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份病患资料了。 这份资料属于一个叫“筱满”的患者,翻过一页患者的基本信息后,即是一篇标题为《关于抑郁症对创伤性后遗症的影响以及后续干预治疗的会议讨论》的文章,筱满粗略扫看了几行,文章里没有提到“筱满”的名字,只是用“患者”来称唿这篇文章里研究的一个病例。 第251页 文章中提及,这位患者因为创伤性后遗症入院治疗,但在治疗的过程中,主治医生逐渐发觉,患者在创伤性后遗症之前就有抑郁和自残的倾向。这种自残并不完全呈现在伤害自己的身体方面,更多的是发生在心理层面,对“自我意识”的一种摧残,文章中为此举例,写道: 患者在诊疗初期,提及自己青春期时的一段遭遇时,他说道(此处引用患者原话):“我妈发现了我可能喜欢男的,就是发现了一些杂志之类的,还看了我的电脑,我的电脑有密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出来的,她就来问我,我当时其实心里还挺庆幸的,是她发现了,不用我主动说,只需要她问我的时候,我点头就是了,挺轻松的,说真的你要我亲口告诉她,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她就生气,发了好大的脾气,她是个脾气很硬的人,抓了扫帚就来打我,我就从家里跑了,正好那时候认识一群朋友要去北京,我就跟着他们走了。后来我回家,我在外地看到新闻,说某某地方的一名缉毒干警在云南山区缉毒死了,死得多惨多惨,死后被人分尸扔在云南当地一个派出所门口,我很害怕,我想,不会是我爸吧?我又想,自我安慰地想,他在外头那么多年都没事,不可能这次出事吧?我就回了青市,回了家。 家里挂上了我爸的遗像。 我妈和我说,你从家里跑了之后,我就给你爸打电话了,问他,这事情要怎么处理,问他,这儿子还要不要了,问他,他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了。隔天,我爸出任务,死了。 我怪我妈,我说,你干吗非得和他打这个电话,你不知道他每天神经多紧绷,他干的事情多危险,你和他提这个,你不是故意要分他的心,要他的命吗?她就扎了自己一刀,她说,我也死了,你就满意了是吧?我不该那么和她说话的,可是我不怪她,那不就是我的错了吗?我从小就是这样,我就是喜欢推卸责任,我不是个勇敢的人,我不喜欢肩上有重担,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只风筝,能飞很高很高,但是也有一根线连着地上的人。我从来没想过要当警察,警察的责任太大了,真的,小时候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踢球,踢碎了教室的玻璃窗,我是第一个跑的,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当警察? 是我的错…… 文章还写道: 青春期时的这段家庭变故使得患者对同性恋的身份讳莫如深,患者认为,公开,或者说,承认同性恋身份间接导致了挚亲的离世,导致了家庭关系破裂,同性恋身份因此与“死亡”和“失败”挂上了钩。与此同时,患者开始习惯性地将与人相处时的不顺利,或者在人际交往中的不和谐导致的关系破裂怪罪到自己身上,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在人前“表演”“粉饰”自己的行为的习惯,在这样的性格转变和性压抑的双重作用下,患者将心中的真实情绪越埋越深,自我意识在精神层面上被患者有意识地放逐了,患者内心极度渴望被理解,极度渴望解开套在自我意识上的束缚。在描述一起成年后的情感经歷时,他是这样说的: “我经常觉得自己像一艘小船,在无际的海上无尽地漂流,一度,我以为我找到了我的锚,找到了一个可以停下来的地方。” 筱满擦了把脸,往后翻了好几页,一目十行继续看着: “……创伤性后遗症在抑郁症的双重作用下,导致患者拒绝进食,食物对他来说象徵着外部世界,他拒绝与外部世界进行沟通。” “……人际交往和人际关系使他恐慌……” “值得注意的是,患者的逻辑思维非常清晰,在初次入院三个月后,掌握了护士,医生,巡逻保安的作息时间,利用安保漏洞逃出了医院。” “患者出现了妄想症的症状。” “……在药物辅助之下,患者表示幻觉消失了,这里要注意后续观察患者是否说谎,根据此前经验,患者对治疗过程并不十分信任……” 筱满抓了几下脸,迅速翻到了文章最后的附录,那上面列了一串治疗时所用药物的列表,他把这一份患者资料放回了原位,重新锁好柜子。把抽屉和柜子的上锁状况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漏锁任何一个锁扣后,筱满瞥了角落一眼,说道:“你要跟着我就跟着我吧。” 他说:“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以前觉得你是船锚,现在我知道了,你拖着我这条不知道要漂去哪里的船,其实是想拖我和你一起下地狱,别担心,我肯定会下地狱,到了地狱,反正你肯定还在接受你的审判,刀山火海,千刀万剐,我接受我的审判,铜柱血池,永不超生。” “恶有恶报,这次这个案子的兇手也不会例外,我一定会找到他,我一定会查明白这个案子。” -------------------- 今天的更新有些短,下一章就又回到小赵的章节啦。 第十九章 赵尤(上) 电梯门开了,赵尤一看里头密密麻麻的人,嘴里念叨着:“边老师,我还是走楼梯吧。”调头就走。边杨一把拽住他,道:“挤一挤,走什么楼梯啊,热死热活的。” 电梯门就快关上了,边杨伸手挡了下,电梯里不知谁咳了一声,边杨还拽着赵尤,拖着他就往电梯里去。赵尤只好跟着,“啪”一下,电梯门夹住了他的两边胳膊,他将右手一直抱着的好几本书收紧了些。电梯门自己弹开了,赵尤挤进了人堆,和众人不停打手势,赔笑,说抱歉,缩手缩脚地站在了电梯里。电梯门还是合上了,每层楼的按钮都是亮着的。电梯缓缓向上。 第252页 后勤装备部的李立身接了个电话,点着脑袋应着声说:“是,师父,对,对,我现在在电梯里,好,下午出发。” 挂了师父的电话,他打了个电话出去,粗声粗气地:“啊?三个房间怎么够?你开什么玩笑呢!” 到了二楼,他讲着电话,跨着大步出去了。电梯里的其他人不是在窃窃私语就是在滑手机。 “今天下班了看球吗?” “谁对谁啊?” “是啊,我就和他说啊,这是上面的规定,就是这么算的,你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边杨看了看赵尤,没说话,赵尤看了看他,笑了笑,也是沉默。每个楼层都有人进出,到了四楼,赵尤要出去,边杨挑高了音量问他:“你不去六楼啊?” 赵尤看着手里的几本书:“找四组打听点事,回头见啊,边老师。” 出了电梯,赵尤找到了刑侦四队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他往里觑了一眼,只有四队的管欣甜挺着孕肚站在一张办公桌前边看手机边啃玉米。办公室里开着窗,没开空调,吊在天花板上的电扇吱嘎吱嘎转出阵阵热风。管欣甜瞥见了赵尤,指着外头说:“都在大会议室和沈队治安他们开会呢。” 赵尤进了办公室,道:“欣姐,和你打听个人。“ 管欣甜瞅了瞅他,出奇地道:“找我?”她瞄了眼自己的孕肚。 赵尤笑着点头。管欣甜便擦了擦嘴,把桌上装在保温盒里的汤汤水水收了起来,扶着腰走到了办公桌后,问道:“你办什么案子呢?” 赵尤放下了右手拿着的书,摸出随身的笔记本,翻到画着一些纹身图案的一页,递给管欣甜看,道:“前几天去外头吃饭,看到一个男的,个头不高,手上有这样的一些纹身,戴了个劳力士的金表,大概率在平安门那一带活动,我觉得他看着挺眼熟的,您有印象吗?” 管欣甜看着那些纹身图案,眉头越锁越深:“有些印象,好像姓张,绰号叫老鼠什么的,你打听他干吗?” “他都犯过什么事啊?” “拉皮条,以贩养吸,前一阵在家里种大麻被我们给抓了,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啊?” “我怀疑他重操旧业,说不定还非法拘禁了什么人。” “真是死不悔改。”管欣甜嘆了声,“回头我找人跟进一下。”她找了纸笔,和赵尤确认:“是平安门那一带是吧?” 两人正说到这儿,一大队人闹哄哄地进来了。 “就今晚啊,葡萄牙踢西班牙。” “几点啊?太晚我可不行,西班牙那球,倒来倒去,有什么劲啊。” “他说兰波啊,你没听过?我说,操,波兰我知道,兰你妈个头波。” “小赵,你找谁啊?” “欣姐,您还没开始放产假啊?” “小田,你再去搞个风扇过来啊,热死了,还不如在外头出任务呢。” “《青市周边考》,《青市州府志》,《红河运河记》,《青市风俗手札》,操,赵尤,你这就要开始给边主任交歷史作业了啊?” 赵尤拿起自己带进来的一摞书,道:“我表妹写论文,自己走不开,找我去图书馆帮忙借书,”他和管欣甜打了个招唿,“那欣姐,就麻烦你了啊。”就出了四组。这走在走廊上时,他和沈俊奇打了个照面,沈俊奇正打电话,脸上都是笑,沖赵尤点头示意,两人擦肩而过,沈俊奇径直往楼道间走去。 他说的是:“那肯定的,咳,那还得仰仗您啊。” 赵尤还是坐电梯,上了六楼,就看到雷万钧攥着手机骂骂咧咧进了电梯:“少他妈给我拽这些臭狗屁!营业资格证,工商执照,他都有吗?你问他,他有吗?!” 一电梯的人,哪怕是要下楼的也都跑了出来。众人交头接耳。 “还是那个连环杀人案吧?” “是不是说锁定了一个重要嫌疑人啊?” “谁和你说的?” “我觉得西班牙葡萄牙,起码踢个三比零吧?” 赵尤往前走了没多久就遇到了殊乐和晏伯远,两人看到他,一个带笑,一个面无表情,押着他进了一队的办公室。 三人一进去,詹轩昂瞥见他们,用力拍了下屋里的一块白板,声若洪钟:“人齐了啊!开会!” 殊乐和晏伯远一人一边守着赵尤,在白板前的头排坐下。万晴朗坐在后排和万晴天聊着天,轻轻说道:“绝对,百分之百保真,省里真的要来人了。” “这不才一个星期吗?” 詹轩昂道:“今天这个会啊,我们主要还是分析一下,汇总一下大家这几天查看路面监控,对各出入燕子沟车辆的排查情况。” 他的语调平缓:“我知道大家这几天都很辛苦,再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 “才一个星期?你是忘了那天一天里发现三具尸体?当时就惊动了省里,组织专家组要过来了。” “首先,时间点我们拉长到前后三个小时。” 劳舟渡插嘴:“据说是沈俊奇的师兄,戴柔的师父要来,今年要退休了。” 第253页 “啊?老沈和柔姐算是同辈?没看过他俩有什么来往啊?”白岚诧异道。 “砰!” 詹轩昂用力拍了下桌子,所有人都是一震,剎那间全都噤声。赵尤缓缓举起了手,打破了寂静:“詹队,您后面那桌上的那些是要分发下来的资料吗?” 詹轩昂一瞪他,摇摆着手臂,忿忿道:“就你问题多!发!发!一人一份!都仔细看看!这都是你们自己,你们的同事不眠不休自己整理出来的资料!不珍惜自己的劳动,也珍惜一下别人的劳动成果!什么叫组织性,什么叫纪律?啊,什么叫团结!” 赵尤起身过去拿了那些堆得高高的文件资料,袁圆也过去了,帮着分发文件。 詹轩昂自己也拿了一份,举得高高的,说道:“这是目前所有在6月5号清晨出入燕子沟的车辆,目前为止啊!我们找到的所有车的行车路线!” 他扫了眼与会的众人,咳了两声,语气又舒缓了:“都拿到了是吧?好,行,我们看,第一辆车,我们按照进入燕子沟的时间顺序来排的啊,小晴,你追查的,你具体说明汇报一下。” 万晴天站起来道:“第一辆车,牌照为青a……” 詹轩昂摸了摸头髮,低着头,低着声音摆手示意:“坐下说吧,坐下说就行了。” 万晴天就又坐下了,这时,只听外头走廊上有人喊了声:“到案了!” 赵尤单手托腮,看着手里的资料,等了好一阵都再没等到万晴天再开口,他抬起头一看,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包括詹轩昂齐刷刷地望着那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詹轩昂嘆了声,走过去,开了门,喊住了从门前经过的竺照。竺照往他们屋里瞅了一眼,詹轩昂嘱咐了句:“你们先自己看啊。”就走到了外面去,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殊乐问了一句:“不会是那个木乃伊杀手到案了吧?” 玉衍。。 他抿了抿嘴唇,道:“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杀害张立的嫌疑人也到案了啊?” 赵尤的目光又落回了手里的资料文件上,他已经看完第一页了,翻到了第二页,认真地看着每一辆进出燕子沟的汽车的车主信息,监控抓拍画面,进出燕子沟前后都去了哪里,到了哪里。 晏伯远冷不丁抽走了他放在膝上的一本书,哗啦啦翻了几页,道:“你又研究什么呢?” 赵勇说:“那省里的人还来不来啊?” 白岚道:“那肯定要来啊,这不现成的功劳吗?” 赵尤看了看他,说:“你说黄果子村为什么要叫黄果子村?“ 晏伯远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书丢回给他,袁圆起身去给办公室里的吊兰浇水,站在窗口往外看。 “白岚姐,听说你们戴副是以前省里过来的,好像最近在准备转回去了啊?” “诶那正好他师父退了,不就正好空出一个位置来了吗?” “那这位置竞争可激烈了。” “你有什么内幕消息?话里有话啊白岚,谁和她竞争省里这位置呢?” 这会儿詹轩昂回来了,他喊了晏伯远一声,关照他:“这会你先帮着主持一下,我有点事。” 殊乐忍不住问:“詹队,是不是连环杀人那个到案了?” 詹轩昂不置可否,大步离开。半分钟后,赵尤起身说:“我上个厕所。” 晏伯远翻了个白眼,坐在位子上拍了两下手掌,道:“那我们继续看啊,还是小晴,你继续,”他对赵尤来了句,“小心掉茅坑里出不来。” 赵尤笑嘻嘻地出了办公室,他在六楼熘达了一圈,在606里看到了戴柔。偌大的多功能会议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会议室里前后左右的墙上都拉着横幅:“打击破坏社会稳定的犯罪分子”,“不放过每一个线索,追查到底”,“守护青市人民就靠我们了”,“警惕好逸恶劳的不良作风,坚决贯彻三个一,四个六准则”。 室内没开空调,没开窗,窗帘拉在两边,戴柔坐在后排没有阳光的地方,就坐在那横幅上印着的“底”字下头抽菸。会议室里凝聚着一大团浸透了烟味和汗味的热空气。 幻灯机在墙上打出了“青市六〇九连环杀人特大案件第二十三次大会”的字样。 by郁阎兔 戴柔看了站在门口的赵尤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找你们詹队?他现在应该在雷队办公室,大概是想申请审讯到案的嫌疑人,毕竟也可能是涉及你们案子的重大嫌疑人。” 戴柔在地上抖了抖菸灰。 “这不是您的案子吗?”赵尤问道。 戴柔说:“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赵尤这才进了会议室,朝她走过去。他在“到”字下面坐下。戴柔道:“我有些事情还没想通,想一个人再想想。” “嫌疑人都抓到了,还有没想通的事情吗?” 戴柔说:“之前还吆喝老孟是嫌疑人。” “抓孟法医不是您的主意?” “你就别和我您来您去了吧。”戴柔撇了撇嘴角,“你对这案子挺感兴趣吧?” 第254页 赵尤抓了抓后脑勺,没接话。戴柔说:“等看通报吧,都对这个案子感兴趣,都想知道进展,都想知道是谁干的,动机是什么。” 赵尤问她:“筱满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林悯冬了?” 戴柔抽菸,抖菸灰,动作自然,侧脸看向赵尤的眼神也很自然,很放松。她说:“林悯冬?” “爱琴海杀手。” 戴柔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谁,只是你突然提他干吗?” 赵尤把手机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我没有在录音或者偷拍什么的,我保证。”他还保证,“我就这一个手机。” 戴柔笑了。赵尤又说:“我也不是想找你什么麻烦,我只是想知道十年前的6月30号的晚上,你去到爱琴海大酒店之后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你打听这些干吗?”戴柔咂摸了番,猜测道:“詹轩昂的意思?我知道他手里有个冷案,他一直怀疑是林悯冬干的,只是人死了,死无对证……怎么?他和你说起了?” 赵尤说:“不是,和詹队没关系,算是我的私人兴趣吧。” 戴柔抽了一口烟,笑出了声音:“是啊,谁对连环杀人犯不感兴趣呢?” 赵尤说:“雷队和陈局知道筱满早就认识林悯冬了吗?” 戴柔夹着烟,看着赵尤:“你有什么证据吗?” “筱满告诉过你,他和林悯冬早在08年四月的时候就在一个网上聊天室认识了吗?” 一束日光斜落在了他们面前,落在了戴柔的臂膀上,她的眼睛稍眯了眯,扭过头,望着幻灯投影,抽菸,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道:“我七点多接到筱满的电话,他听上去不太好,和我说话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让我逢年过节去看看他妈,我问他在哪里,他让我半个小时后去爱琴海大酒店,说那个防腐尸体的变态就在那里,我觉得不对劲,第六感作祟吧,下意识觉得挺危险的,申请了配枪就赶过去了。 “我到的时候,筱满已经控制住了林悯冬,但是看到我,林悯冬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歇斯底里了,挟持了我,说着就是他杀了人,他现在要和我同归于尽,他不想坐牢,不想挨枪子,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抢了我的枪,筱满情急之下开了枪,没想到那一枪就击毙了他,我问筱满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他说他认识林悯冬,但是不知道他在殡仪馆工作,最近他自己又一个个排查可疑人员的信息,看到他的名字,当时排查林悯冬的是我们队里一个老警察,觉得他没问题。筱满说,他联想到林悯冬平时的言行,觉得他实在很可疑,他就去平安公园打听了一圈,知道他今天会来这里,就找了过来。他说他是在网上一个同性恋聊天室认识的他。平安公园是什么地方不用我和你说吧?” 赵尤道:“一枪打中脑袋吗?” “对,我觉得他本来是想打他的手或者脚之类的非要害的地方,毕竟那么多起疑似案件,人总要带回去仔细问问,不能说他承认了就是承认了,对吧?”戴柔长嘆一声,颇遗憾,“可惜的是,当时的情况太复杂了,击毙他或许是最优解。” 戴柔说:“筱满是同性恋这事传出去一对警队形象不好,二也影响他本人的生活,也算是个无伤大雅的谎言吧……” 赵尤道:“你确定那天晚上你到的时候林悯冬还活着吗?” 戴柔看着他,目光有些冷:“你什么意思?” 赵尤道:“筱满和你说过他和林悯冬会通过一个交通电台的节目给对方点歌吗?” 戴柔盯着赵尤,放下了烟。赵尤也盯着她,眼一眨也不眨:“筱满可能不知道,电台点歌节目保存了点歌记录,并且还能看到点歌人的电话,需要我告诉你电台节目的名字,你要亲自去核对一下吗?” 赵尤道:“他们那个网上聊天室经常组织线下聚会,不止一个人知道筱满和林悯冬关系不错。” 戴柔垂下了眼睛,又开始抽菸,过了会儿,她看了看赵尤,说:“筱满和我说,这个人就是那个连环杀手,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认识他,他刚才和我承认了,他说,他亲口和我承认了他做的所有事情,从98年开始他就开始杀人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戴柔吞了口唾沫,阳光在她脸上变换,忽明忽暗:“然后,他就举起了枪,我一看就不对,扑过去按住了他,子弹擦过他的额头……”她摸了摸自己右边的太阳穴,手停在了自己的脸上。阳光突然在一瞬间充满了这原本阴暗的角落,戴柔的脸变得很白,瞳孔的颜色变得很浅,手背上的血管变得透明。她接着道:“我去的时候林悯冬已经死了。” “当年内务督察相信了我们的说法。” 赵尤点头,说:“真的是私人兴趣。” “我打了筱满一个耳光,我说,你疯了?我问他,开了几枪,他说两枪,算上刚才那一枪是三枪,我问他,你这把92哪里来的,他说他偷了王长明的枪,我说,你听着,我们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打听到了他的性向问题,然后你去平安公园知道了他平时会来这里,你来找他,他以为你是约会的网友,你试图控制他,他激烈地反抗,你好不容易控制住他时,我来了,他趁我拿手铐的时候挟持了我,歇斯底里,什么都不承认了,不想坐牢,他是个反社会,想拉我同归于尽,你开枪击毙了他,故事就是这样。” 第255页 她看着赵尤:“怎么样,这个版本满足了你的私人兴趣了吗?” 赵尤说:“王长明是不是也知道他是同性恋?” “枪的事情我不清楚,王长明也说是回来之后找不到了枪。” 赵尤问道:“王队是不是很想去省里工作啊?” 戴柔笑了出来,瞥了他一眼,站了起来,她的烟抽完了,抬手遮在眼前,嘟囔了句:“晒死了。” 赵尤道:“对了,那个到案的嫌犯……” 戴柔道:“赵尤,我看你别当警察了吧,做生意得了,你何止不做亏本买卖,你是逼着我给你买一送二呢是吧?” 赵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戴柔道:“高尔夫俱乐部的外包清洁工,5号那天,他和同事有出入记录,是排查黑车的同事追查到的,他的车子正好最近重新换了涂装,不光如此,他还认识鸿运的人,平时开黑车的时候,也给鸿运拉过生意,倒卖二手车。” 她看着赵尤:“你知道这些之后要干吗啊?” “哦,我们排查进出燕子沟的车辆,大家整宿不合眼,都挺累的了,我想快点找到新的线索。” “我说筱满的事情。” 赵尤说:“你放心吧,我也不是要找他的麻烦,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戴柔颔首:“你也不用告诉我你的目的,毕竟现在是我有把柄在你手上。”她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我其实挺不想你和筱满接触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预感,你会去查他以前的事情,倒不是怕你去内务那里翻案,筱满早就离职了,我最多就是再被踢去下一级单位,案子毕竟是破了的。” “你怕我去和筱满对质,筱满没办法面对过去的这些事?”赵尤说。 戴柔背对着太阳看着赵尤,摇了摇头:“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可能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那时候我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让筱满撒了谎,潜意识里,我不想这个错误被人发现。”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总是想到我女儿,挺奇怪的,他们年纪不一样,性别,性格也是完全不一样,可能共通点是都是小孩的时候,都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的时候,被迫成熟了起来,那天,他的脸一直在流血,他一直在发抖,他想死,被我阻止了,他那时候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认不认识林悯冬,他和林悯冬是什么关系,或许和林悯冬是个变态杀人犯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许对整个案子来说没那么重要,但是一旦被人知道了,可能对他来说,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赵尤说:“怪不得他这么信任依赖你。” “什么意思?我像他妈?”戴柔挑起了眉毛。 赵尤笑着没接话,戴柔朝他努了努下巴,赵尤往桌上一看,他的手机屏幕一直在闪,有电话进来。来电人是“妈”。 第十九章 赵尤(中)part1 赵尤接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生硬地询问:“又在忙?” 赵尤看了戴柔一眼,柔声回:“没事,没事,有什么事你说吧。” 戴柔和他挥了挥手,走出了会议室。 母亲嘆息了一声,听上去很无奈,听上去有怨气,赵尤轻轻唿唤了一声:“妈……” 母亲道:“我在火车西站,有空过来一下吗?” 她听上去只是很无奈了。 赵尤站了起来,也出了会议室,道:“不是说明天过来吗?我记错日子了?今天几号啊?这几天忙得有些煳涂了。” 母亲说:“我想还是尽早过来吧。”她嗔怪地嘟囔,“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说一声,搞得昨天尹院长他们来电话,我说什么都是错的,你忙工作,你有你的社会责任感,和你爸似的,没问题啊,就是你们忙归忙,对自己的事能不能上点心?” 赵尤回到了一队的办公室门前,把门稍打开了一些,里头还在开会,万晴天还没汇报完她追查的那几辆车的行车轨迹,母亲在电话那头似乎也听到了这个略显干瘪,没精打采的作报告的女孩儿的声音。母亲道:“对面有个肯德基,我在那里等你,你开完会过来吧。” 赵尤朝里头打了个手势,重新关上门,站在走廊上,小声说:“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不然您先去二姨家吧……”他低低地,充满歉意地说:“我也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开口,怕你听了动气,伤了身体,本来是打算你过来之后和小尹他们见一见,把这事情说清楚的,我没想到尹院长那里先斩后奏了。” “唉,老尹也真是的!他就是太宠小尹了,这种事情瞒到现在才说,他也把我们想得太保守了,我们怎么可能戴有色眼镜看小尹呢,她的孩子她有权做选择,再说了,归根究底,那也是那个男的有问题,太没责任感了!唉,小尹这个小姑娘也是挺可怜的,这种事情你别到处去说啊,到时候你姨妈他们问起来就说性格不合适,知道了吧?” 赵尤连声应下。母亲又道:“不住你二姨那里了,住酒店,这次回来也没和他们说,你也别说漏嘴了,你来接我吧,我等着。”母亲听上去还很疲惫,说完这句就挂了电话。 第256页 晏伯远在办公室里头喊话了:“赵尤!你在外面旁听啊??” 赵尤飞快地打开微信,支会了尹妙哉一声:“我妈来了,你那里什么情况?”才回去继续开会。 轮到殊乐汇报了,他道:“牌照为浙b678700的货车,属‘通通货运’汽车公司,平时外包给一个司机,徐敢为,男,四十五岁,浙江绍兴人,我已经和他本人核对过了,他这一车拉的都是小海鲜,凌晨一点半进了青市,前往各大超市、餐馆送货,他说的那些送货地点和路面监控捕捉到到的无误,凌晨四点半时由天欧路南段进入燕子沟区域,四十分钟后就从天欧路北段离开了,一个小时后出省了。” “接下来这辆车的状况就比较复杂了,牌照为青a554289,特斯拉model3电车,凌晨四点三十三分由天欧路进入燕子沟区域,直到三天后,才在凌晨一点时再在天欧路上现身,绕黑山周边一圈,回到青市,绕来绕去,进入开放区一个叫做‘蜂窝’的面向企业和个人的仓库租赁中心。 “我查过了,这车的牌照是假的,而且这个品牌的这个车型根本还没实现欧洲和亚洲的交付,只在北美有很小一部分的交付,我怀疑是偷偷运进来的水货,而且,我追查了4号,3号‘蜂窝’附近的监控,在凌晨左右都发现了这辆车的踪迹,4号的时候,这车开去了幸福街,停在水晶酒吧门口长达一个小时,边上还有专人把守,看到警察来了,就有人进了酒吧,不久这个截图上的人就出现把车开走了,附的路面监控截图大家都看到了吗?还有社会面的其他角度拍到的监控画面,这个黑衣服,戴着眼镜的人应该就是车主了。” 白岚道:“这个车主怎么有些眼熟?” 殊乐道:“当然眼熟啊,青市黑恶势力残余太子啊!” 赵勇问道:“这车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啊?” “应该是6月2号,它是3号开始出没的,我查了下2号进出‘蜂窝’的货车和卡车,这辆青a234m97的卡车,进入蜂窝后,大约一个小时后离开,之后就出了青市,我找了不少别的地区的同事帮忙啊,花了不少时间才追查到它的完整路线,这车后来开去了深圳,到了深圳就换成了深圳香港两地牌。” “这事报给四队他们吧,涉及走私啊。”万晴朗说。 晏伯远拍了拍殊乐:“工作做得很细緻,这条路线查得清清楚楚,但是……”晏伯远敲了下白板,“你说说这案子和张立案有什么关系?” 殊乐低下头抓了抓头髮,道:“我的汇报就到这里了……” 万晴朗站了起来,说:“凌晨四点五十四分,青a998123牌照,大众探歌,车主言菲菲,二十三岁,大学才毕业,目前在一家外企做行政,车子凌晨四点十分自山水雅苑小区驶出,也就是言菲菲住的小区,凌晨五点四十分进入天欧路,燕子沟地段,凌晨六点半离开燕子沟,这段时间,因为燕子沟区域里监控缺失,无法查明它的行车路线。离开燕子沟后,汽车驶入绕城环线,回到了青市,回到了山水雅苑小区。 “我们把时间线再往前推一些,4号晚上九点,这辆车进入山水雅苑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我联繫了言菲菲,车子是晚上九点多她开回家的,她那天加班,挺累的,到了家洗了个澡就睡下了,她说,车钥匙一般她都放在鞋柜上,可能是家里人开走的,说是给我问问家里人。 “后来她回电,说是问了下,那晚是她妈妈开了车出去,她妈和她爸这一阵因为她妈工作上的一些事总闹矛盾,她爸搬去酒店住已经一个多月了,她妈和她说,那晚心情实在很差,就开了她的车出去兜风去了。本来她父母是合开一辆车的,她爸开着车走了,她妈就开了她的车出门兜的风。 “从监控拍到的照片看,驾驶车的司机确实是一名女性,进出燕子沟,副驾驶座也没出现多一个人员的现象,我还核实了她爸爸入住酒店的情况,属实。” “我的汇报就到这里了……” 晏伯远道:“兜风跑去燕子沟兜风?能直接问问这个言菲菲的妈妈吗?” 万晴朗记下了,赵勇说:“我追查的两辆车正在和车管局核实消息。” 劳舟渡说:“我查的一辆宝马改装车,5号凌晨五点进了燕子沟就再没出来过了,车是凌晨四点的时候从‘蜂窝’开出来的,车主在5月28号的时候报了失窃,我给车主打了电话,他一直说我是诈骗电话,接起来就挂,现在都不接我电话了,我打算过会儿直接去他单位跑一趟。” 晏伯远问赵尤:“你呢?” 赵尤说:“实在不好意思,”他笑着看众人,“什么忙也没帮上,这几天身体不太好,我请大家吃下午茶吧。” “赵副,是到下午茶的时间了,可我们这午饭还没吃上呢。”殊乐戳着手腕上的手錶道。 “好好,走走,先去吃午饭,吃完再吃下午茶,奶茶咖啡,蛋糕随便点。”赵尤说着就起身了,办公室里一干人等跟着起来,往门口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起了去哪儿聚餐的主意。有说去吃炒菜的,有说去吃烤肉的。 赵尤走在人群的最后面关了门,一转身,看到晏伯远在边上等他,拍拍胸口道:“吓我一跳,你怎么不出声啊?” 第257页 晏伯远抱着胳膊挡在他面前,问他:“你怎么回事?” “我妈来了。” 晏伯远哼了一声,赵尤指着已经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的同事们:“走啊。” 他愁眉不展地说道:“确实挺对不起大家,挺过意不去的,你们查这个查那个,我什么都没查到,有点不务正业的感觉。” 晏伯远抬脚往前去,冷着脸问他:“黄果子村为什么叫黄果子村啊?” 赵尤赔笑:“空余时间研究,过会儿和大家一起看监控。” 这时,殊乐扭头挥手招唿他们,他们一众人已经走到了电梯门前了。他道:“赵副,上海街吃广式烧腊!” 赵尤点头答应。晏伯远拽了他一下,又停下了脚步,和他道:“我怎么觉得你魂不守舍的?”他上下打量赵尤,“还是这案子,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和线索了?觉得查这些行车路线没有意义?” 赵尤摇头,痛定思痛:“最近是有些分心,家里的事情就不和你吐苦水了,”他唉声嘆气地拍了下晏伯远,“小晏,人还是不能一心两用,我保证一定先把张立这个案子查清楚!” 晏伯远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配以一个冷笑,扭头走开。 到了地下停车场,一行人决定开两辆车去上海街。赵尤开车带晏伯远等四个人,到了上海街的饭店门口,他先把人放下了,道:“我去火车西站接个人,马上就回来。” 殊乐拍了下车门:“啊?不会到头来我们今天aa吧?” 赵尤笑着先转了一千块给他:“托底的钱。” 他便去了火车站接母亲。母亲就带了一只皮包,没有随身的行李,上了车,母亲说:“青市宾馆。”她问,“晚上吃晚饭有空吧?” “今天?” “今天。” “几点啊,在哪里?” “我订了松竹轩的天字号包间,六点。” “有时间。”赵尤清了清嗓子说,“我和小尹……” 母亲一抬手:“到了晚上再说。”她按摩起了太阳穴,一句话也没有了。赵尤把她送到宾馆,办了入住,陪她上了楼,他跟着进去正打算烧水泡茶伺候着,母亲一看到他提着电热水壶进了浴室,直接把他赶了出去,道:“你去忙你的,我眯一会儿。” 赵尤出了宾馆,上了车,立即打电话给尹妙哉。电话一接通,尹妙哉开门见山便问他:“晚上六点是吧?” “你去不去啊?” “去啊,干吗不去,是得说说清楚,这事想来想去,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妈,她是空欢喜一场……”尹妙哉嘆息着说道:“也正好趁这个机会说清楚吧,别让她往后再有什么空欢喜了,上了年纪了,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赵尤说:“我知道。” “我没有抱着看好戏,看热闹的心态啊。”尹妙哉赶忙申明。 赵尤笑了:“我知道。” “我当你是朋友才这么和你说的,不过你可能没把我当成朋友就是了。”尹妙哉道。 赵尤忙说:“我都看过你妈打你了,我们还不算朋友啊?” 尹妙哉嗤了一声:“朋友之间礼尚往来,那我今晚是不是会看到你妈揍你啊?” 赵尤说:“事情都像兇杀案一样简单就好了,结果最先出现,我们需要做的是探索原因,探索原因比预知结果容易多了。” 尹妙哉高唿:“那世界上还是少一些兇杀案比较好!!”她道,“你没头没脑地说这个干吗啊?”她停了停,再说话时,声音突然离得很远了,她问着:“拿到了吗?那我们走吧。” “你在外面?”赵尤问道。 “对啊,我在红枫,来接筱满的,他来看医生,拿药。”尹妙哉似乎在和筱满说话,“是赵尤。” 赵尤听到有人含煳地应了一声。他不太确定那是不是筱满的声音,那声音像风,像蝉鸣,也像竹叶互相拍打的声音,还像身着太空衣的太空人在无边无际的太空漂流时只能听到的自己发出的唿吸声。 赵尤把车停在了路边。尹妙哉又说:“那我先挂了啊,晚上见吧。” 电话挂断,赵尤趴在方向盘上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哪一秒、哪一刻开始,筱满不再反反覆覆地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就像他莽撞地闯进他的视野,没有提前通知,没有任何预兆,他消失也消失地如此唐突,如此神秘——直到上一秒,上一刻,听到他的名字,他才又想起他。瞬间,他又想到了很多关于他的事。 关于昨晚他坐在爱琴海404房间的浴室里,撑着脸,抓着头髮抽菸时说的话。关于他说的谎——也许就是因为他发现筱满对他说谎,而他痛恨谎言,因此对他失去了好感,就此下意识地选择遗忘了他——可是他怎么可能痛恨谎言呢?他理解谎言,他不排斥谎言,谎言才是维持人际关系的最至关重要的一环。坦诚,真实,毫无保留,这些行为都被过誉了。没有人想要听真话,科学家也不说真话,他们只是描述事实。 第258页 撒谎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也许是因为筱满隐瞒了他和林悯冬的关系。可谁没有秘密呢?这也没什么不大了的。理智上,他完全可以理解。 而且要说遗忘,那要忘就忘了嘛,他怎么会现在又开始不停想他呢?更像是他的大脑有意识地选择避开了他。 因为什么呢?难道是出于这么非理智的潜意识吗?难道是出于什么本能的抗拒吗? 赵尤说不清楚,他的心跳杂乱,手心里出了些汗,他瞥了眼后视镜,他发现自己的脸上没有笑容,想到筱满,他也不再觉得开心,不再有探险,解谜的快乐。想到筱满,他只觉得燥热,喘不上气,胸口闷得厉害,牙齿痒痒的。想到筱满,他失去了在迷宫里徘徊的兴致,他看不到冒险故事的结局,真的仿佛坠入一片未知,周围黑漆漆的,地球很蓝,很亮,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无从靠近。 这种感觉或许就是书里形容的“心烦意乱”,或许就是电视,电影里演出过的“恨”,或许还掺杂了一些“恐惧”——因为他刚才突然颤抖了一下,就像人害怕的时候,身体会作出的反应一样。这些都是他从没经歷过,从没遭遇过的情绪,现在它们一股脑儿朝他席捲过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赵尤揉了揉脸,挣扎着决定思考些别的事情,他明明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张立的案子,詹轩昂交代的十年前的案子……唉,还是逃不了要和筱满扯上关系。关于十年前在爱琴海那一晚发生的事,戴柔倒不像在撒谎。那就是筱满也没有对戴柔坦白他和林悯冬的关系。 他和筱满认识才一个星期,筱满在他和林悯冬的关系上对他撒谎,情有可原,戴柔和筱满关系亲近,他却也没有对她说实话,是因为罪恶感在作祟吗?羞于承认自己和这个变态杀人犯相处了两个多月却没有察觉到他的真面目?因为失察而自责?他是不是也像戴柔说的一样因为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是认识林悯冬也好,是杀了林悯冬也好,反正肯定是关于林悯冬的。他不想这个错误的决定被人发现。没有人想要把自己的错误公诸于众。这是人潜意识里的自保意识。潜意识里,只有否定这个错误,无视这个错误,他才能生存下来。 林悯冬死了,但可能正因为他的死,他才得以在筱满的世界里存活了下来。 赵尤又有些喘不上气,肚子泄气地连叫了好几声。他下车在路边买了两个卷饼,开车回了市局。他进了办公室,看到詹轩昂坐在里面抽菸,两人互相看到,互相点了点头,詹轩昂开了电脑,灭了菸头,开了窗户通风,散烟味。赵尤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也开了电脑。两人无声地看起了监控视频。 第十九章 赵尤(中)part2 他边吃卷饼边看视频录像,詹轩昂喊了他一声,赵尤一抹嘴,把另一个还没开封的卷饼朝他那里递了递。詹轩昂咂了下舌头,又点了根烟,自己驱散开烟雾,态度随意地说道:“之前老王那边那事,你缓缓吧。” 赵尤去饮水机前倒了杯水,点了点头。詹轩昂拍了下大腿,揉搓着膝盖问他:“你看哪辆车呢?” “雪佛兰,尾号556,早上五点半出现的那辆。” 詹轩昂点头,掐灭了香菸,抚了下桌面,摸了摸头顶的头髮,对赵尤招了招手说:“拿过来吧。” 赵尤拿了那捲饼递给詹轩昂,坐了回去。两人又都各自对着各自的电脑,没有话了。他们大口吃着包了蔬菜和酱肉的卷饼。 半个小时后,晏伯远一行人就回来了,原本在走道上他们还有说有笑的,进了办公室,一群人立即没了声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各自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每个人的脸都灰扑扑的,眼睛充血,黑眼圈又浓又重。 赵尤举起手,说了声:“雪佛兰,556。” 詹轩昂道:“比亚迪,374。” 赵勇指着门口说:“我去找那个宝马车主。”就走了。 袁圆给大家泡了茶水和咖啡,拿着一叠笔记本默默出了办公室,殊乐开了一罐能量饮料喝了一大口,办公室里更安静了,只有挪动滑鼠,不时响起敲击键盘的声音。 赵尤追查的雪佛兰小轿车凌晨五点半进入了燕子沟,半小时后出燕子沟,开去了黑山山脚下的一片墓园,半小时后,车子离开了墓园。这车在5号凌晨去了不少地方,往源头追溯,4号晚上这车从一幢写字楼开出来后,就一直在青市的街头巷尾打转,不停地接人,送人。赵尤和车管局核对了下信息,还联繫上了车主本人,车主叫朱豫章,三十六岁,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做法务的,最近置换了新房,下班后就兼职开网约车补贴家用。凌晨5点半,朱豫章驾车经燕子沟去墓园是因为5号是他父亲的忌日,他是去祭拜父亲的。 赵尤又联繫墓园要到了墓园内部停车场的监控和墓主名单,朱豫章的父亲确实葬在那里,停车场的监控也确实拍到了雪佛兰停下后,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边走一边抹脸往山上去。 这么一通联络追查,转眼到了五点半,赵尤把自己今天的成果列印了出来,和先前开会时拿到的资料放在了一起,去和詹轩昂耳语道:“詹队,家里有点事,我去一个小时就回。” “家里有事,一个小时就够了?”詹轩昂瞥了眼他手里的文件夹,“还带着工作去处理家事?你这忙给谁看呢?” 第259页 赵尤笑了笑。詹轩昂敲着桌子道:“要处理家事就认真去处理家事,要工作就认真工作,别两头不讨好,两头都弄不好!” “知道,知道。”赵尤拿着文件夹,和大家打了个招唿,闪身离开了。 他拿了车就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打算去接她,母亲却道:“我已经到了,你过来吧。” 赵尤驱车赶到松竹轩的天字号包间,一进去就看到母亲和尹妙哉挨着坐在一块儿,两人正低低说着什么,注意到他进来,母亲起身道:“我去外面接一接尹院长。” 赵尤手里还拿着那文件夹,母亲一走,他走到尹妙哉边上,往她面前的半杯茶里添了点茶水。尹妙哉问他:“我们俩还没结婚呢吧,你拿的是谁的离婚协议书啊?” 赵尤说:“上班上到一半。” “哦,做样子给我爸妈和你妈看,他们也不好久留你,是吧?” 赵尤坐下了,翻开文件又看了起来,说:“最近有些缺课,补补课。” 尹妙哉凑近了,用手肘拱了拱他,问道:“你和筱满怎么样啊?” 赵尤抬起眼睛看她:“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尹妙哉指着那列印纸上那辆车主为言菲菲的大众探歌,说:“这车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 赵尤合上了文件夹:“他怎么突然想到去医院拿药啊?” “是药三分毒,他本来都停药了,都停了好几个月了,最近又有些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不是正在查案子的节骨眼上吗,多耗体力耗精力的事啊,睡不好,吃不下的怎么行啊,他就又去医院找陈医生开药了。” “什么药啊?” “名字好长,我哪记得住,”尹妙哉道,“诶,我约了周末去红枫那个心理辅导班,就是于梦和徐露华都在的辅导班,你知道了吧?筱满说和你说了。” “你符合他们的标准吗?不是要有自杀经验的女性吗?” 尹妙哉说:“那还不简单,还不是我说什么,医生就信什么。”她瞅着赵尤,眼前一亮:“按照一般推理小说,悬疑电视剧的剧情啊,陈医生该不会是幕后黑手吧?不会是这个心理辅导半集体作案吧?” “啊?” “我们先不讨论动机啊,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陈医生给这些上辅导班的人洗脑,因为这些人都是有自杀倾向的嘛,心理肯定比一般人脆弱,意志肯定没那么坚定,加上心理医生说话又是那种一套一套的,很容易获得她们的信任,你说是不是?然后这些人,她们又都是自杀过,却都失败了的,她们呢,可能还是想死,但是因为之前自杀的经歷,她们的家人,亲人之类的可能对她们会看得很严,她们自己吞药片啊,割腕啊,肯定是没戏的,陈医生发现了她们还存有自杀的想法之后,诱导她们互相完成各自的宿愿,也就是死。” “那……为什么要死得这么譁众取宠?” “这可能和动机有关,”尹妙哉又来灵感了,“靠,陈医生不会和林悯冬有什么关系吧?他们在福利院认识?她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还是他们是同一个什么很秘密的邪教的信徒?” “邪教?” “不信点什么邪门的东西,没点什么信仰,怎么会想出防腐尸体啊,挖出内脏啊,做这种仪式感很强的事情啊?” 赵尤正听得有滋有味,尹妙哉也正说得绘声绘色,包间门开了,赵尤一看,母亲笑呵呵地领着同样满面春风的尹家父母进来了。尹妙哉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衣袖,赵尤和她一道起身。赵尤点头致意:“叔叔好,阿姨好。” “坐啊,坐这儿,坐这儿,尹老师,潘老师。” “我们都见了那么多次了,说真的,别叫什么老师了,要么叫我小尹,要么叫我长风就好了。” “对,对,叫老师怪生分的,叫我凤缘就好了,叫什么老师啊,说起老师,闵老师您才是真的老师。” “唉,二位太客气了,那这样,我们就都以名字相称吧,叫我汝珍就行了。” “汝珍啊,菜点了吗?” “我的意思是让她们配菜吧,喝点什么?赵尤和小尹都开了车,我陪尹老师喝一点?” “没事,没事,我们就喝茶吧,茶好,茶好。” 尹妙哉在桌下又拽了赵尤一下。赵尤把桌上的茶杯都摆在了玻璃转盘上,往里一一斟茶。尹妙哉踩了他一脚,赵尤面不改色。她就开腔了:“小赵开会开一半出来的,我耽搁了他也快三年了,不想再这么耽搁他,也不好意思再这么耽搁他下去了,闵阿姨,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在这里以茶代酒,先给您道歉了。” 她拿起一只茶杯作敬酒状,闷了一整杯。潘凤缘的眼刀即刻甩了过来:“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你坐下!” 闵汝珍拦了一下,走过来抚了抚尹妙哉的肩,亲切地说道:“孩子,你先坐啊,别说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这个事情也不能怪你。” 潘凤缘闻言便抹起了眼泪,撇过头,自怜自哀:“是我没管教好孩子,这种荒唐的事情,想想就觉得丢人,我这几天是一个踏实觉也没睡好,孩子爸爸也是,人都瘦了……” 第260页 尹长风亦是一脸忧郁:“都坐吧,都坐吧。” 大家一一坐下,只有尹妙哉还站着。她的母亲潘凤缘兀自垂泪,并没注意到她还电线桿似的杵着,她低着头拉起了坐在她一边的闵汝珍的手紧紧握住,眼眶湿润,凄悽惨惨地说道:“汝珍啊,你说这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好好的亲事,怎么会搞成这样……谁能想到呢?” 尹长风看着尹妙哉,不悦地给她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赵尤笑着给尹长风递茶杯:“叔叔,喝茶。” 尹妙哉道:“我和赵尤的事情是无可挽回了,学校我已经辞职了,房子我已经找了中介了,钱会还给你们的,我自己也有些存款,都会给你们。” 潘凤缘大惊,一抬头指着尹妙哉就骂:“你说什么呢?我们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你的钱?你说什么呢,尹妙哉!你……你现在是怎么样?是要和你爸,和你妈断绝关系啊?我们怎么你了我们?我们怎么就成了,成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了??我们虐待你了吗?我们虐待过你吗?从小到大还不是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你听听你自己说得是人话吗!” 闵汝珍两边劝:“小尹,有话坐下说,坐下说。” “凤缘,冷静一点,先别动气,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尹妙哉道:“谢谢阿姨,但是我坐了够久了。” 潘凤缘质问道:“那你以后靠什么吃饭?你赚个几千块工资你养得活你自己吗?你是不是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啊??!” 潘凤缘一瞥闵汝珍,捂住了脸,嚎啕大哭:“丢人啊,汝珍,丢人啊!” 尹妙哉道:“我不觉得我怀孕,我自己不想要孩子了,我去打胎有什么丢人的,你觉得我给你丢人,我没办法改变你的观念,你觉得我对你说这些我就不是人了,我也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我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承担了它的后果,可能我现在还是在作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赵尤起身道:“这样吧,我先送小尹回去,最近晚上挺危险的,青市不太平啊,想必大家都听说了,这里的事情……我们就留给长辈们之间谈吧。” 尹妙哉却坐下了,赵尤只好也跟着坐下,低下头默默喝茶。闵汝珍这时道:“我说句话吧,这个事情啊,长风啊,凤缘啊,首先啊,你们也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们什么,感情的事情,两个人成家立业,是不能勉强的,你们也不要太激动,不要想太多,孩子大了,本身就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遇到事情还是要和孩子多沟通,多听听她的想法,你们觉得她现在这样很突然,可能在她看来是这么多年以来尝试和你们沟通,却沟通未果,只好以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的心声被你们听到,这也是她的无奈之举。” “汝珍,你是不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有了她之后,我就辞了银行的工作,我在家里带着她,公主一样的伺候着,她现在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我在家没事干,整天闲着,没有自我,没有自主,横挑鼻子竖挑眼。” “孩子不会这么看母亲的,其实大家把话说开了也好,我们平时都说为了孩子好,为了孩子好,其实说到底我们给他们作的这些、那些决定难道就没有私心吗?不想女儿去外地读书,怕她吃苦,还是为了养儿防老考虑呢?这样做是不是也限制了孩子的自由呢?是不是也制约了她实现梦想呢?孩子的梦想是什么,小尹的工作你们是安排得很好,很妥当,但是这真的是孩子要的吗?关于孩子的真实想法,我们又都知道什么呢?唉,作家长的都不容易,孩子也不容易,因为是父亲和母亲,他们给自己作的决定,就算不喜欢,也不得不去接受,因为他们培养栽培了自己这么多年,花费了这么多心血,一些事情自己不想做,也狠不下心去忤逆。 “血浓于水,说到底孩子和父母肯定都是很爱对方的,只是有时候用错了方式。” 赵尤听到边上的尹妙哉发出抽泣声,一看她,她竟听得有些动容了。赵尤塞了一团纸巾给她。 尹长风道:“闵老师,我还是要称唿你一声老师,你说得对,我们当家长的也是要反思,要多听听孩子的意思,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小赵是个好小伙子,我算是知道他是怎么长成现在这样的了,是您的言传身教啊,我在外头已经很少见到这么得体,这么尊敬长辈,礼貌客气,知进退的年轻人了,他没能做成我的女婿是我没有这个福分,我也以茶代酒,敬敬您。” 尹妙哉擦了擦眼角,闵汝珍轻拍她的后背,柔柔地和她说话:“那我叫她们配菜,出菜吧?喝橙汁好不好?” 赵尤说:“我去叫。” 他出了包间叫来服务员,把母亲的意思交代了,回到包间时,母亲和尹家父母已经是有说有笑了。赵尤过去打了声招唿:“我可能没办法坐太久,确实是开会开到一半出来的。” 尹长风拉着他在自己边上坐下,道:“小赵,祝你往后节节高升!” 两人饮茶碰杯,赵尤收到了一条微信,尹妙哉发来的,她道:哇噻,以前没发现你妈这么通情达理。 赵尤回了个笑眯眯的表情。 第261页 尹妙哉回:你阴阳怪气什么啊? 赵尤继续和尹长风碰杯喝茶,冷盘和饮料上桌了,大家吃喝了起来,饭桌上话题不断。 “最近医院忙吧?” “来来,我敬敬凤缘,全职妈妈是不容易啊,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管理阶层突然变成在家带孩子,心理落差真的容易特别大,唉,我遇到不少孩子的家长其实都有这个问题。” “前几天有个明星跑去老尹那里谘询修补鼻樑塌陷的问题,就是那个演什么的,演过那个古装剧那个……” 吃到上了一份酸萝蔔老鸭汤,赵尤喝了一大碗,起身去拿了放在原先座位上的文件夹,道:“先走了,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了。” 闵汝珍起身道:“你等一下,我刚才给你买了点东西,就放在隔壁青市宾馆了,你和我去拿一下吧,我晚上就要回去了。”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特意跑这么一趟。” “没有的事,哪里的话,你们先吃,我去去就来哦,宾馆就在边上,开车过去五分钟。” 赵尤和母亲一块儿出了包间。两人走到饭店外,母亲戳了几下手机,问他:“明天有空吧?”母亲说,“看看你微信。” 赵尤一看,母亲微信发了十来张同一个女孩儿的自拍照给他。 “理工大学天体物理高材生,这次和你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 “小尹也是高材生啊,我们也有很多共同话题啊。” “小尹那是文科,你这个专业算是理科啊,再说了,你小时候不就是很喜欢在家搞什么火山喷发实验,地震实验,玩多米诺骨牌吗?” “这和天体物理……”赵尤摸了摸后脑勺,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母亲立马将他拽到一边,眼睛斜瞄着饭店的方向:“赵尤!我就知道是你先动了心思!是不是你怂恿小尹把事情和她爸妈挑明的?我还不知道你啊?你从小就是蔫坏!”她跺了下脚,“你说你对得起人小尹吗?她还和我说老半天是她对不起你!” 赵尤辩解道:“真的不是我怂恿的,那天我也吓了一跳。” 母亲扯了下赵尤的胳膊:“在哪里上班啊,多大了?有照片吗?” 赵尤问她:“你真给我买了东西啊?” “真的啊,买了一双鞋,买了好几件衬衫。”母亲指了下前面,两人边走边说话。赵尤道:“下午我走了之后你去逛街了?” “你别和我东拉西扯这些有的没的啊。”母亲说。眨眼他们就走到了赵尤的车前了,母亲拍了拍车门,赵尤开了车锁。母亲上了车,他也上了车。他把车开出了停车位,道:“是个男的,比我大七岁左右。” 母亲沉默了,半晌过去,她问他:“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没有。” “你停车。” 赵尤还在开车,说:“我真的挺喜欢他的。” 母亲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方向盘往边上转,赵尤赶紧抢回了方向盘,勐一下踩了煞车,把车子停在了路边,打了应急灯。母亲瞪着赵尤就骂:“你是不是嫌我事情还不够多?你以为我在幼儿园上班很轻松?你爸三天两头出差,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很无聊,你非要找点事情给我做啊?非要找点麻烦事烦一烦我,是不是?” 赵尤说:“我看到他,很喜欢他,我也没办法啊。” “你现在是要和我讲爱情了是吗?这么大一个话题摆出来,我就无话可说了是不是?那你想过我和你爸吗?我们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还怎么做人?我们还要不要脸了?” “我又不是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 “同性恋在很多地方就是违法,就是犯罪!它……它就是不合理!”母亲大口喘着气。赵尤摸着方向盘,没声音了。母亲挪开了他的手,好不容易听上去没那么喘了,问他:“那男的做什么的?他对你什么个意思?”母亲忽然尖叫了声:“该不会是你那个大学同学晏伯远吧?是不是他?是不是??!” 赵尤无奈地耷拉下手臂:“不是啊,你们怎么都以为是他啊。” 他想笑又没好意思笑出来,轻轻说:“我也不知道他对我什么意思……” 母亲用力抽了下他的手背,气愤道:“你不会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吧? “他也喜欢男的,我确定。” “那他喜欢你吗?” 没有立即得到回答,母亲更生气了,拍打着手掌细数道:“麻烦你自己搞搞清楚,你赵尤要身高有身高,要样貌有样貌,我把你生成这样你以为容易啊?家里说出去也不给你丢人,工作说出去也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他怎么样啊他,他是全国十大杰出青年还是年薪三千万啊?他看不上你?” “也不是看不上吧,就是我现在能帮他一些忙,我们就有些来往。” “你没事吧赵尤?我把你养这么大,是让你鞍前马后服侍大爷的?你怎么这么窝囊啊你?”母亲瞅着赵尤,越说越气,越气越委屈,“你也快三十了,还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整天就知道泡在案子里,这次要不是边杨那边缺人,赶紧给你联络了,你什么时候才打算从刑侦转出来,关心死人比关心我和你爸还多,一个月有没有一通电话,一通你主动打过来的电话!你现在还来和我说,你喜欢男的,我上辈子欠你的吧!” 第262页 母亲捂住脸,嚎啕大哭。 赵尤摸出手帕递过去。母亲闷声吼道:“你下去,我不想看到你!” “这车……” “你闭嘴!你下去!!” 赵尤下了车,母亲又拍打起了车窗,皱着脸,流着眼泪对他道:“你上来,不许多说一个字,送我回酒店!” 赵尤就又默默回到了车上。母亲拧开了电台,把音量开得很高,一个字也再没和他说。车到酒店,她匆忙上了趟楼,拿了好几只购物袋下来,扔到后排,自己打车走了。赵尤在车上坐了会儿,看着母亲上的那辆计程车往松竹轩的方向驶去,他调头,往市局开回去。 过了一个街区,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赵尤瞥了眼后排那几只购物袋,一时间找不到带出来的那只文件夹了。赵尤赶紧靠边停车,开了车内灯,跑去后排翻找,椅子上没有,购物袋下面也没有,他在座椅下面摸了半天,终于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摸到了文件夹。 赵尤松了口气,他停车的位置恰好在高架入口处,不少汽车鸣笛从他边上擦着开过,车灯唰唰地往他身上照。他拿着那只文件夹坐在了后排,和那些购物袋挤在了一起。 电台还开着,主持人的声音近乎刺耳,她道:“那么今天的《音乐伴我行》就到这里了,最后送上一首来自孙燕姿的《遇见》,这是根据几米的漫画改编的电影《向左走,向右走》的主题曲,那么,明天同一时间期待我们的再次遇见,我是你们音乐路上的同行人小洁。” 音乐渐响。 2008年的6月30号晚上六点半,一位匿名观众给朋友“冬至吃汤圆”点了一首《遇见》。 不久,“冬至吃汤圆”,也就是“小至”,也就是“筱满”,还是十年后的“小飞”出现在了爱琴海旅馆404号房。 不久,他在那里击毙了经常为他点歌的匿名观众,也就是“端午“,也就是林悯冬,也就是从98年开始,杀人,破坏尸体,在青市及其周边市镇流窜多年的连环杀人犯。 那天晚上,小至见到端午时,他们说了些什么呢?筱满对林悯冬说了些什么呢?林悯冬又对他说了些什么? 赵尤捧住脸,缩着长腿,弯着腰坐在车上,关于筱满,他还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关于604的案件,他也没有任何进展。他曾以为追查兇手,追查真相是他唯一擅长的事情,但现在连这些事情他都做不好了。窝囊。高不成低不就。母亲没有说错。他第一次看到母亲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厉害。他不光作刑警失败,作儿子也很失败。 他突然很后悔刚才和母亲坦白,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间点告诉她那些。人们用冠冕堂皇的说辞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样的事情他见得还少吗?母亲得知他的真实想法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会不知道吗? 赵尤努力猜测,推理自己当时的心思,只得出一种可能:他还是满脑子都是筱满的事,满脑子都在分析他说的谎,他为什么说那些谎。这耗费了他很多精力,以致于他根本没法集中精力工作,没法集中精力应付任何一个人,以致于他只想和别人说一说筱满。他还试图用很多其他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却是徒劳,他仍然在筱满的迷宫里打转,只是这迷宫里起了雾,他看不清周围的花草树木了,便给了他一种他已经离开了迷宫的错觉。 人没有走到迷宫的中心,没有找到迷宫最中心的宝藏,除非死在迷宫里,不然怎么可能说离开迷宫就离开呢? 他必须得把筱满的事情弄清楚。 第十九章 赵尤(下)part1 赵尤直接去了爱琴海大酒店,他和钱浩洋已经混了个脸熟,在一楼打了照面,赵尤又要了404号房。钱浩洋给他钥匙的时候问了他一句:“你认识那个警察啊?” “警察?”赵尤佯装受惊,东张西望,竖起了肩膀,背着大门支支吾吾地问,“什么,什么警察?” 钱浩洋嘿嘿一笑,从栏杆里伸出手,拍了拍赵尤的胳膊,接着,往身后的墙壁上指了指。赵尤看了眼,钱浩洋指的是一张贴在墙上的筱满的大头照,照片上插满了飞镖。赵尤松了口气,怕拍胸口,道:“咳,你说这个人啊,就上次后来来的那个是吧?对,他是警察啊,不过离职很久了,他是我们老闆找到的十年前案件的亲歷人,我找他彩排呢。” 钱浩洋搓搓手指:“给了不少钱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赵尤抓起钥匙要走,钱浩洋拉住了他,问道:“今天他还来吗?你们上次……” 赵尤又走了回去,挨近钱浩洋,塞给了他一百块:“上次他以为那是我找来的演员,我说我们模拟当年案件的,不是当年被害的好多都是失足妇女嘛。” 钱浩洋笑着收起了钱,点着头说:“明白,明白。” 赵尤道:“等会儿他可能还要过来。” “那今天还找女演员彩排吗?” 赵尤哈哈笑了,拍了下桌子,一瞅钱浩洋放在桌上的手机,道:“您这看什么呢?这弹幕这么密集,看得清画面吗?” 钱浩洋拿起手机点了播放,道:“这个啊,你还不知道啊?就是那个木乃伊杀手啊!” 第263页 “木乃伊杀手?” “对啊,你还不知道吧?这人其实好久之前就开始在网上发虐猫视频啦!被网友在必答上都扒出来了,这小子胆子也是够肥的,今天又发了个视频,这次这个视频里还拍到了尸体!你看!”钱浩洋指着手机上的几片深色色块说道。 赵尤道:“这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啊……” 视频约莫是在室内,晚间拍摄的,加上弹幕又多,赵尤只能勉强看到视频里拍到了一个躺在床上的头髮长长的人。他看了眼视频标题:“2018年06月15日视频”。数字全部为全角格式。 赵尤别过了钱浩洋,说:“我找找你说的扒皮帖子去。”就上了楼。 进了404,他立即搜了刚才那则视频来看,发布原视频的网站早就已经把视频下架了,有网友及时下载并重新在微博上上传了,那条发布视频的微博下有人评论说明了下大致的情况,这则视频发布于半小时之前,是一个叫“艾斯996”的网友在必答上最先发现的,网友附了个必答的连结。 “艾斯996"发的帖子的标题和主楼内容一模一样:卧槽,我是不是找到了木乃伊兇手!他在一楼贴了个已经失效的视频连结,底下一个叫做“绝不失态”的网友就回復了:又是这傢伙!我们跟了他很久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诸多疑问,“绝不失态”就把一个叫做“搜索小队”的微信群组和他们一直在追踪,并且怀疑其就是木乃伊杀手的可疑虐待动物人士的故事娓娓道来了。帖子里还分享了那名被”搜索小队“取名为“黑山杀手”的人以前在网上发布过的的一些视频。 赵尤看到这里,联繫上了尹妙哉,问她:“你已经回家了?” 尹妙哉回了个问号。赵尤转去询问小靖:“你借了尹老师在必答上的号?” 小靖道:“这事儿大家都同意啊。” 不一会儿,筱满直接找到了赵尤,他问他:“视频你看了吗?” “才看到。” “老刑说市局今天抓了个嫌疑人,和上次老孟的情况不一样,这次证据很充分,你不觉得这个视频出现的时间点很可疑吗?这个人已经很久没发视频了,偏偏挑在嫌疑人到案的今天发。” 赵尤回:“公然挑衅警方?嫌疑人的同谋,想帮他洗清嫌疑?还是真正的木乃伊杀手就生活在今天被抓的这个嫌疑人的社交圈里?” 赵尤又问:“拍的是黄果子村64号吧?” 筱满问他:“你今晚来吗?” 赵尤坐在床上,用手机敲了敲下巴,回道:“我在404,你来吗?” “又模拟案发经过?” “是,模拟6月30号的案发经过。” 筱满几乎是秒回:“你现在给检察院跑腿,还是内务要翻案啊?” 赵尤把腿也放到了床上,靠着靠背,坐着打字:哈哈。 筱满没有再回復了。赵尤去把门锁打开了,又躺回了床上,叠了两个枕头在身后,拍了拍床铺,揣着手机睡着了。 他做梦了。梦里他也在404,正在看一出武打电影,到处都是裂帛声,不知道为什么,整间屋子莫名其妙烧了起来,屋里看不到明火,火势似乎是从屋外包围了过来。浓烟滚滚。赵尤咳嗽着醒了过来。他一睁开眼睛便看到筱满站在他的床边。赵尤说:“我睡着了。” “看出来了。”筱满斜着一边肩膀,留给赵尤一个单薄的侧面,目光低垂,问道:“你几天没睡了?” “早上在办公室睡了会儿。”赵尤说,“你吃药了吗?” 筱满抓了抓头髮,站在原地,说:“吃了,有些困。” 赵尤便拍了拍床单:“那你要睡会儿吗?” 筱满对他笑了笑,抽了一口烟。赵尤这才发现筱满的手里夹了一根烟。他吐出一些青色的烟雾,挠了挠眉心,房间里暗色调的红光紧紧包裹着他,他还是没有离开他站着的位置,像是被钉子钉在了那里。 “还是在这里你睡不着?”赵尤问道。 筱满侧过脸,沖他抬了抬眉毛:“今天你一个人模拟案发经过?” “你不是来了吗?”赵尤下了床,坐在床沿,微笑着说话,“不好意思啊,今天没去面包店,没买点心,你吃过了吧?” “什么?”筱满不停抽菸,不停举起手,放下手。 “晚饭,午饭,早饭。” “吃过了。” 两人之间逐渐烟雾缭绕。赵尤使劲嗅了嗅:“像不像什么东西烧了起来?” 筱满摇头,赵尤又说:“可能十年前的火药味留到了现在。” 筱满笑着看他:“你这警犬连十年前的味道都还能闻出来?” 赵尤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也笑了:“那天你开了三枪对吧?一枪对准脑袋击毙的对吧?” “不是在尹老师家里都演过一遍了嘛。” 赵尤指着立柱上的弹痕:“林悯冬当时挟持了戴柔站在立柱前面?” 筱满指了指身后:“对,我当时站在门口,差不多就是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 第264页 “哦,那你别动哦。”赵尤走到了那根立柱前抬头挺胸站好了,“你说过我和林悯冬体型差不多的,对吧?” 筱满匆匆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看着电视机的方向抽菸。电视机的屏幕上映出他的半截身体。 赵尤回头比较着自己头部的位置和立柱上的弹痕位置,问道:“我是不是应该矮下去一些啊,我的脑袋应该往右边这里偏一些啊?” “是。”筱满说。 赵尤转了回来,面向筱满,筱满的一只手插进了裤兜里,眼眸低垂。他看不到他的眼神,看不清他的表情,室内太暗了,灯光太红了,红色比黑色还要霸道,血一样覆盖住人的所有表情。 赵尤说:“天花板上的那个是因为你鸣枪警告他,是吧?他当时做了什么你要警告他?你怎么警告他的?” 筱满稍抬起了眼睛,看着赵尤说:“我刚才来的路上想了想,翁情回家的时候,那个兇手说不定就在64号里,指甲油和油漆都是现成的,不像之后,指甲油像是他自己带去现场的。” 赵尤没接话茬,直勾勾盯着筱满。筱满没有移开视线,他咬住短短的香菸,双手在空中比划:“他当时要靠近我,我就警告他说,你别再乱动了,我说,你举起双手,跪下来,脸朝地躺下来,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一进门,就表明了身份,就告诉了他自己的目的,要他放弃抵抗了?” “是的,当时他站在床边,第一反应就是反抗,拿了檯灯砸我,我开了一枪,就是墙上那个弹痕,他看到我有枪,怂了,举起了手,但是人还在往我这里过来,我就鸣枪警告他不要再乱动了。” 赵尤举起了手,慢慢朝筱满靠近。筱满说:“你不要过来了。” 赵尤问:“他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 “就是普通的衣服……” “洗过澡了吗?头髮是湿的吗?穿了脱鞋还是光着脚?” “头髮有些湿,好像围的是浴巾。” “你刚才还说他穿的是普通的衣服。” “我有些记不清了。”筱满往后退了一小步,“光着脚。” “你当时也往后退了吗?” “不是,没有。”筱满往前跨出了一步,菸头掉在了地上,他抬脚蹍了两下。一股刺鼻的毛毯燃烧的气味转瞬即逝。 “电视机呢?开着吗?” “开着。” “在播什么吗?” “不记得了。” 赵尤打开了电视,电视台在播本地旅游节目,端午放假好去处推荐,黑山野营,动物园亲子游,诸如此类。 “这样能帮你恢復一些记忆吗?” 一张张欢乐的笑脸在电视机里摇来晃去。筱满说:“好像在播电影。” “你看过吗?” “译制片,没看过。” 赵尤说:“你还有一枪没开。” “对,还有一枪,戴柔来了,我去给她开门。” “你进来的时候门没锁,进来之后,你锁了门?显然不可能是我锁的,我到现在还没能靠近那扇门。” “对,我锁了门。”筱满斩钉截铁。 “所以,事情是这样的,你来爱琴海之前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搭档,告诉她,你有重大发现,嫌犯就在爱琴海,但是你没有给你的搭档留个门?你想和嫌犯被单独锁在这个房间里?” “我怕嫌犯跑了。” “但是你有枪,你是训练有素的警察,你以前还当过那么多年特警,你进屋的时候应该已经判断出嫌犯只有一个人了吧,你觉得自己没办法控制住局面?” 筱满擦了把脸:“我进来之后锁门了吗?我不记得了,十年前的事情了。”他惨笑了下,“你问我昨天我吃了什么我都想不起来。” “我知道你昨天吃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吃,就算吃了也都吐了出来。” “你这么了解我?” “林悯冬当然了解你。”赵尤说,“林悯冬又是在什么时候和你坦白人是他杀的呢?” “我说,我是警察,他说……”筱满吞了口唾沫。 “林悯冬说了什么?” 筱满默默举起了手,看着赵尤,眼里的光闪个不停:“我问林悯冬,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何君君,孔亭,冯利缘一家三口,送水工人颜之重,还有03年夏天死的那些人,01年死的那些人,98年付媛媛……是不是都是你杀的……” “我怎么说的?” “你……”筱满的嘴唇明显在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他抓着裤腿极勉强地站着,勉强地往外吐字:“你说,是我杀的,都是我做的。我说,我是警察,你现在跟我回去协助调查,我说,你这个变态!”筱满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这句话激怒了你,你试图反抗,逃跑,被我控制住,我的搭档来了,你偷袭了她,抢了她的配枪,你知道被抓回去肯定是死刑,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抓着她走到那根立柱前面,我开了枪。” 第265页 他像在背诵一段早就记得滚瓜烂熟的标准答案。赵尤点了点头,说:“可是我怎么记得,十年前的6月30号,就像往常一样,我很想见你,于是,我以我们约定的见面暗号,通过《音乐伴我行》这档节目给你点了一首歌,之后我就来到了这里,”赵尤往浴室走去,“我没锁门,我知道你会来,给你留了门,这是我们的默契。然后我去洗了个澡,”赵尤停在浴室门口,“或者没有洗,只是坐在床上看电视。” 他走到了床边,坐下了,拿起遥控器一边换台一边说:“而你呢,你那天在王长明的车上,你听到我给你点的歌了,所以你知道今天我一定会在这里出现。 “不,应该你在自己的车上就听到了我点给你的歌,然后你找到了王长明,你拿走了他的枪。 “你来了,开了门,我看到你,和你打招唿,像往常一样,小至,我这么喊你。 筱满的睫毛颤了颤。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就像现在一样,我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问我,何君君,孔亭,冯利缘一家三口,送水工人颜之重,还有03年夏天死的那些人,01年死的那些人,98年付媛媛是不是都是我杀的。”赵尤站了起来,朝筱满走过去,依旧用冷静,镇定的口吻娓娓说着话:“我觉得这是个必须认真回答的问题,我朝你走过来,你不想我靠近你,鸣枪警告我。 “你告诉我,你是警察,你一直在查这一系列防腐尸体连环杀人案。 赵尤举起了双手,露出微笑:“我没有动了,我觉得,这真的是很奇妙的缘分,我是杀人犯,你是警察,你一直在找我,但实际上你早就找到了我,我的意思是,我们的灵魂契合,肉体也很匹配,我们都感觉自己像在沙漠中穿行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又或者像在海上孤独漂流的小船,寻找到了同伴。我们有相似的爱好,我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我们甚至可以只是长时间地散步,坐着,看着,什么也不说,我们都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轻松, “你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你无法接受自己和一个杀人犯竟然能这么契合,无法接受自己和一个变态相爱,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也是一个变态,你也有成为杀人犯的潜质?这个杀人犯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杀你?是想找你当同谋吗?还是今天,他就会杀你,你很害怕,你还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责任,自己的职业,你的搭档,你的同事,那些期盼着正义得以伸张的被害人的家属。 “你开了枪,第二枪,你击毙了我。” “不对……不是……你记错了,”筱满颤抖着,硬要说,“是戴柔来了之后我杀了你。” 赵尤说:“戴柔来了之后,她出了主意,撒了谎。” 筱满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挤出一个苦笑:“赵尤……你在套我的话?” 赵尤说:“我今天和戴柔聊了聊,我还录音了,你要听吗?”他耸了耸肩,“你不是也经常套我的话,想知道我都查到了些什么你的秘密吗,你不是也在利用我做你想做的事情吗?” 筱满勐地又敲了下脑袋,一抬眼睛,瞪着赵尤,寒光凛凛:“好,那就别把其他人扯进来,是我先对她撒了谎,好,你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他跨到了赵尤面前,用力一推,把他推到了那根立柱上,然后往后退,用力指着一个位置说:“就是这个位置,我问林悯冬,是不是你杀了那些人,你是不是在这个房间也杀过人!” 筱满低着头站着,高声说话:“没有!你说没有,你说,你只在这里处理过尸体。只,是不是很可笑,你自己听了不会觉得可笑吗?好像是对这个地方怀着多大的感激,好像这里是多不可亵渎的圣地一样,我想吐。你还喋喋不休,你说十八岁的时候,你杀了第一个人,你说,其实在那之前,你就杀过人了,但并非处于完全的自主意识,你说,你父亲临死前问你要水,你没有给他,你看着他活活渴死。他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反派人物总是这样,到了最后关头有那么多屁话要说,你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我说,你别动,”筱满抬起手臂,低垂着头,“我开了第一枪。” “你还在说话,你好吵啊,”筱满拍打着自己的右耳,“你在我耳朵边上吵了十年了,你一直说一直说,你说,我以前觉得04这个房号好不吉利,很晦气,老实和你说吧,4号房间是我的童年阴影,但是好奇怪,第一次见到你,你在4号房间里,我突然觉得很喜欢这个号码,这个号码让我觉得很轻松。” “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它们全在这里面。”筱满抠住额头上的伤疤,“就在这里面。” “你说,4成了你的幸运数字。” “这个时候,我开了第二枪。我想让你闭嘴,我警告过你了,你不听,我要你闭嘴,闭嘴吧林悯冬……闭嘴!”筱满扭头恶狠狠地看着赵尤,朝他扑了过来,“你怎么不死?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我已经开了第二枪了!对着你的脑袋!我拿了王长明的枪,我就是要来杀你,就是要你去死,我没有办法接受!” 筱满紧紧掐住赵尤的脖子:“你满意了吗?杀了你,我也半死不活,林悯冬,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第266页 赵尤握住了他的手腕,皱着眉头好不容易说出来一句话:“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林悯冬了吧……” 筱满的手没有松开:“我没有想过真的开枪……我真的很犹豫,我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到现在也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一个人,戴柔,心理医生……我去给我爸上坟,周围没有一个人,我都说不出口……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白天他们出殡,晚上他们烧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开那一枪……我不知道……” 筱满哭了出来,眼泪打在了赵尤的脸上。他还掐着赵尤,还在使劲,但是他的手一直在抖,力气逐渐变得很小,不痛不痒。 赵尤伸手擦了擦他的脸。筱满松开了他,坐在了一边,抱着膝盖,他问他:“你还想知道什么?” 赵尤咳了两声,又伸手去抹他脸上的眼泪,他说:“你还想告诉我什么?” 筱满捂住了脸,片刻后,他放下手,抓了几下乱糟糟的头髮,说:“我和林悯冬三天两头在这里见面,尤其是那一阵案子很多,我最累最忙的时候,我总是想见他,因为我和他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和他聊天,什么都不做,我都觉得很轻松,很放松,他在这里处理过尸体……你知道吗,就在这里,他说他很喜欢我,我也说我喜欢他的地方,我甚至和他说过……我甚至觉得我爱他,我觉得我可以毫无保留,不计后果地去爱这个人,他完全地接受我,我也完全地接受他…… “我每天都在问自己,是不是爱情真的是盲目的,是不是我真的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他是不是早就看出来我是警察了,他是不是在利用我,我每天都在回想,我在想我有没有在和他聊天的时候,无意间和他透露过案情,有没有间接地帮助他隐瞒自己的行迹,是不是因为我,他的反侦察能力才那么强。我每天都在问自己,我睡不着,有时候我觉得一个月过去了,我整整回想了一个月的事情,可是才过去了半天。 “我没有告诉戴柔我和林悯冬的关系,电台的事情,我们经常在这里见面的事情,我什么也没说,你如果是帮内务来翻案的,一切和戴柔都没有关系,她是为了保护我,她同情我,可怜我,或许是我利用了她的同情心,我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在那天做的所有决定都是错的……全部都是错的……如果十年前我没杀林悯冬,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什么木乃伊杀手了,我的人生就是个错误。” 筱满撑着地站了起来,坐在了床上,又捂住了脸,他在深唿吸,闷闷地说道:“我会毁了所有我遇到的,很好很好的人。” “你满意了吧?终于搞清楚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了,你开心了?” 赵尤还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说:“也没有很开心。” 他问筱满:“还有烟吗?” 筱满把烟盒和打火机扔给他,抱着胳膊,弯着腰坐着。赵尤点了根烟:“我感觉我走到了迷宫的中心。”他说,“你没有对我说谎,我知道。” 筱满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我都和你这么掏心掏肺了,我现在真的很难受,我随时都会吐出来。” 赵尤指了指浴室。筱满问他:“你不饿吗?去不去吃宵夜?” 赵尤回头对他眨了眨眼睛:“我把你弄得这么难受你还找我吃宵夜,是不是因为我对你还有利用价值啊?” 筱满笑了出来。 “还是因为你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筱满拍了拍他,说:“你值得更好的人,我就算了吧,我很累了……” 他好像一下很轻松了,他的秘密从此有人分担了,他的重担从此轻了一些,他这片虚无缥缈的雾忽而长出了脚,抱住了一大块石头,落到了实处。赵尤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他跟着筱满下了楼,一言不发,他们穿过静谧无人的巷子,夜间的青市又湿又热,又暗又闷,什么东西在燃烧的怪味道躲藏在垃圾发酵的酸臭味后头,外头竟和404的氛围如出一辙。他们像在一间巨大的,向着东南西北无尽延伸的404里行走着。 筱满随便找了一家烧烤店,坐在空调下面抽菸。他点菜,赵尤只是抽菸。他和筱满的角色好像对调了。可是,筱满对他再没秘密了,这难道不正是他的诉求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不开心的呢?明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却被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叫人窒息的侷促感束缚住了手脚。就像寻宝电影里演的一样,宝藏总是意味着更大的危险,要么紧追不捨的反派要来抢夺,要么触动了什么要命的机关,主人翁九死一生……筱满的秘密潜入了他的身体里。他像中了什么奇怪的毒,热得要命,血好像烧了起来,沸腾了,烧得他整副身心都着了火似的。 找不到原因让他苦恼,找到了原因让他心焦。他原本以为探索原因比预知结果容易很多,但世事似乎都有例外…… “赵尤?”筱满喊了他一声。他们点的冰可乐,冰啤酒上桌了,筱满把可乐退到赵尤手边,他的手碰到了赵尤的手,冰冰的。赵尤的手弹开了。屋里乌烟瘴气的,许多人都在抽菸。 第267页 赵尤说:“我去外面抽根烟。” 筱满看着他,点了点头。 赵尤走了出去。他被烟味熏得发晕,昏昏沉沉的,尚存的理智开始叫嚣:筱满的事情他想清楚了,搞明白了。他现在能专心想别的事情了。他必须这么做,必须想点别的。寻找原因就是比预知结果简单,他会再次证明这一点的。 他抽着烟从烧烤店门前走开了。 第十九章 赵尤(下)part2 这么走了好一阵,赵尤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不用回头看他就知道,是筱满喊的他。赵尤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烟,火星烧得正旺,他原以为他已经走出很远了,闻不到烧烤的气味,听不到喧闹的划拳声,实际上,他可能才走了一两分钟,突然之间,他又能闻到烧烤店外头支着的烧烤炉上飘散开来的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他离烧烤店还很近。他对时间的概念也逐渐没那么清晰了。 赵尤回头看去,三步开外,筱满就站在烧烤店门口看着他。两人四目相接,筱满问道:“你要去哪里啊?” 这一问实在出乎赵尤的意料。刚才他在店里表现出那么明显的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情绪,筱满什么也没说,他以为他是默认了他会离开,他就此展现了他出众的察言观色的能力,看破不说破。现在他又追出来找他,他在想些什么呢,难不成他左思右想,怕他就此一去不回?难不成他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一时之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从何开口,他便也想一个人待着,但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又没着没落的,患得患失了起来,就只好把他喊回去? 想到这儿,赵尤的心砰砰直跳,转过身问筱满:“你也出来抽菸?” 筱满指了指烟雾腾腾的烧烤店:“还没付钱。”他掏了掏口袋,腆着脸说,“我的钱不够……” 赵尤笑出了声音:“这才比较合理。” 笑归笑,这笑倒不见得是因为快乐,却也没有太多的无奈,更多的是自嘲,筱满总是很缺钱,烧烤店的单还没买,他追出来找他还能因为别的什么呢?他怎么会忽略了这么实际的理由呢?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左思右想”,“患得患失”呢? 赵尤那颗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心此时不知道落到了哪个深井里去,听也听不见它跳动的声音了,他光听到自己的笑声。笑到后来,连自嘲都不剩了,那笑声里空空如也。赵尤经过了筱满身边,回了店里。 筱满说:“我们一人一半吧,我先欠着你。” 筱满点的烤串上桌了,赵尤找服务员买了单。筱满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比较合理?” 赵尤指着外面说:“突然想到些事,得走了。”他看了看桌上的烧烤,“吃不了就打包吧。” 筱满点了点头,立即喊服务员打包,两人站在桌边,都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问赵尤:“查案子?” “嗯。”赵尤摸了摸油腻的桌子,瞅着门口抽菸,他下定决心要走了,可桌子太油了,地上也油油腻腻的,把他的手和脚都粘住了。他迈不开步子,只好低着头看着服务员打包烤串。他说了声:“您这里地上挺滑的……” 服务员置若罔闻。筱满说:“你车停爱琴海了?刚才没看到啊。” 赵尤说:“要我送你回去吗?” “你打算去哪里啊?” 赵尤还没想好,筱满这一问,第一个冒出来的答案是清水花园。他脱口而出:“市局。” 他的车停在爱琴海附近,从那里出发去清水花园,和去尹秒哉家算是顺路,不过要是去市局那就是两个方向了,况且他敢肯定,筱满绝不会想要跟他一块儿去市局。他们就只能分开——他隐隐有种预感,今晚要是再和筱满继续待在一块儿,两个人一起走夜路只会越走越黑,越走越看不到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身体里又有那种火烧一般的又刺又痒的感觉,赵尤咬了咬牙,撇过头,不看筱满了,连眼角的余光都收得紧紧的,埋头走出了烧烤店。 筱满还跟着他,他提着打包好的吃的,走在他边上又打听:“回去查604的案子是吧?” “嗯。” 两人走到了店外头,筱满点了根烟,说:“你也挺忙的,我自己坐公车回去好了。” “嗯。” 筱满说:“公车站就在前面。” 他沉默了下来,一阵烟味飘到了赵尤面前。他搓了搓鼻子,也不说话,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路。 过了会儿,筱满问:“你在想什么?” 赵尤不知道。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净是些没头没尾的画面在脑子里乱窜。他试图寻找这些画面之间的逻辑联繫,比如筱满和林悯冬躺在爱琴海里吃爆米花,有说有笑地看电影的画面和筱满一个人默默地走在街上的画面之间的联繫,比如筱满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穿梭,汗流浃背地追击一个面目模煳的匪徒的画面和筱满欢天喜地地从家里跑出来,跳上一辆载满摇滚乐手的小车的画面之间的联繫。 这些画面里的筱满有的才十几岁,有的二十多,有的三十了,但有时候他们看上去又都像处于一个年纪。时间的概念在这些毫无关系的画面之间也是被混淆的,赵尤推测,可能因为他不认识十几岁或是二十几岁的筱满,只见过他的脸颊还很饱满的时候的身份证照片。这张照片谁没见过呢?戴柔肯定见过,给筱满办离职的警员也见过,什么东方,什么四喜,那些帮他办理入住手续的前台肯定都见过。林悯冬也看过他的身份证吗? 第268页 赵尤说:“没什么,想想案子。” 筱满说:“你别太纠结了,我的事情,你想告诉谁就告诉谁好了,你没必要为我保守秘密,而且现在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秘密是只有一个人知道的事情,现在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筱满说:“好像说出来真的会轻松一些。” 赵尤问他:“你告诉我就是因为你想变轻松一些吗?” 筱满笑了,看着他说:“我看你整天琢磨这个啊。” “哦,是为我好啊。” 筱满咬着烟拍了赵尤一下:“你尖酸刻薄,讽刺我呢?” “没有啊。”赵尤一脚踩在自己的影子上,说:“你就算不和我说,有一天,也会和别人说,只是因为我穷追勐打,你一时受不了了才告诉了我。” “嗯,你说得有些道理。”筱满说:“不过没发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啊,也可能一辈子我都不会和别人说。” “你会的。” “你又知道?” “有这种可能性不是吗?”赵尤低声说。如果没有这种可能性就好了,他再度陷入为各种各样的“可能”存在而烦恼的境地,如果没有这个词,不存在这样的现象,一个人一生就只有有一个,那个秘密就只能告诉一个人,那个得知秘密的人就此成为了秘密拥有者的唯一,他们两个人长成了一棵树,孕育出唯一的,仅此一颗的秘密果实,那么,他现在是否能从深井里打捞起自己遗落的那颗心呢? 筱满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说:“我想去个地方,我一个人可能没办法去。” “没钱去?”赵尤首先想排除这个“可能”。 筱满哈哈大笑,看着赵尤抽了口烟,说:“你有时候真挺讨人厌的。” “多数时候就招人喜欢了吗?你是要约我去哪里吗?”赵尤说,他也得有心理准备必须得排除这样的“可能”。 筱满摇晃着手里的打包袋,道:“你不是说我不喜欢你也没关系吗?” “我知道。”赵尤抓了抓头髮,“但是理论和实际操作还是有差距的。” “理论?” “书面理论,社会经验之类的。” “从情杀案里得来的啊?” 赵尤不想回答了,可他还在说话:“肯定没有你的实际操作经验丰富。”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吓了一跳,他以为筱满会生气,谁知筱满笑了一声,岔开了话题:“到了,我等车。” 他可能真的生气了,但不想破坏两人之间尚存的体面联繫,自己打了个圆场。为了什么呢?肯定有原因。为了要查木乃伊杀手的案子?自己对他还有利用价值? 赵尤说:“那我走了。” 他突然就想表现得没那么在乎筱满。他也可以和筱满保持体面的联繫,继续把他摆在“喜欢的人”这个位置上,除了“喜欢”,不再让别的情绪靠近这个位置,不让别的情绪拉扯它,不让它们把他越捧越高,高得好像要进入别的领域了——那是个黑蒙蒙的,赵尤也说不清的领域,他说得清什么呢?他做得好什么呢?案子办不好,本职工作失败得一塌煳涂,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既没有带给自己快乐,好像也没有带给喜欢的对象一点快乐,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喜欢的人还掐着他的脖子想杀了他。他把他逼到了绝境。 赵尤回头看了看,筱满站在公车站台上,低着头,不时摇晃一下手里的塑胶袋。他不会吃里面的东西的,太油腻了,硬吃下去说不定还会吐。他的身体会变得更差,脸色也会变得更难看,他会越来越虚弱,尼古丁,酒精,失眠会让他枯萎,青市的夏天再湿润都无法拯救濒死的热带植物。他不会再长出新的叶子了,他能守住自己仅有的根茎,抓紧土壤就不错了。 赵尤小跑着回到了筱满面前,筱满笑着和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走,还给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支付宝余额:“坐公车肯定够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赵尤说:“要换车。” 筱满眨了眨眼睛:“对啊。” 赵尤想到筱满之前问他有没有空,说他想去一个地方,他猜那是个只会徒增人烦恼的地方。他最好别过问,最好忘了这件事。他看着筱满,说:“你刚才说想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啊?” “那个小木屋你还记得吗,林家以前住的地方。” “你想去那里?你不是之前说你不记得它在哪里了吗?” 筱满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撒谎了。” 他耸了耸肩:“既然我什么都告诉你了,这个秘密也没必要保守了。“ 赵尤瞬间想道,他不希望筱满什么都告诉他,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袒露所有心迹,要么两个人之间不牵扯任何利益关系,要么两个人之间不牵扯任何情感纠纷。只有陌生人才会对陌生人完全地坦白。 他不希望成为筱满生命里的陌生人。起码不是在这一刻。 赵尤说:“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但是如果能有一刻短暂地拥有筱满不曾告诉过任何一个人的秘密。他的过去,他的往昔……那是否也意味着在这一刻,他对筱满来说是世界上某种“唯一”的存在呢? 第269页 。。玉岩。。 即便往后筱满把这些秘密告诉了别的什么人,但是这一刻,他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筱满能将所有秘密託付给他的人。 赵尤的手心里泛起潮意,心口一阵鼓譟。公车进站了,车灯照进筱满的眼睛里,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墨绿色的光。赵尤说:“那走吧。” 他拿过筱满提着的外卖,吃了起来。两人上了车,筱满说:“你现在是不是我觉得是个很烂的警察?” “怎么突然想要去那里?”赵尤说。 “刚才想起来他和我说,”筱满靠在车门上,改口道:“是说过,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他说有时候他觉得世界上好像很多这种人,这种感觉让他很紧张。”他停了停,声音一低,“我查不到他的母亲是谁,答案或许在他的家里。” “你对林悯冬的过去知道得还不够多吗?” “如果现在这个木乃伊杀手和林悯冬有关的话,我们必须搞清楚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吗?” 赵尤没话了,筱满在座位上打起了盹。进了黄果子村,赵尤把车停在了杂货店门口,熄了火,筱满还闭着眼睛没动。赵尤喊了他一声,筱满迷迷瞪瞪的,嗓子发哑,说:“睡着了……”他揉着眼睛往外张望,说:“到了吗?” 赵尤下了车,这就看到两个中年男人从他们车边经过去敲杂货店的门。敲了一阵都没人应门。筱满这时也下了车,问了那两个男人一声:“二位找王老闆啊?” 赵尤跟着说:“我们市局的,正好也来找他打听点事儿,人不在家啊?” 一个寸头的男人就说了:“这不是下午找到现在了嘛,一整天都不见人,店也没开,这不我们逮到了两头野猪也不知道该找谁杀咯!” 赵尤道:“黑山上逮到的?” 另一个大眼睛的男人憨笑着抢话:“咳,这野猪自己跑进咱院子里,正好踩着了捕兽夹,回头还得和和林业那里报备。“ 寸头陪着笑,附和:“就是,就是,野猪不长眼!” 大眼睛男人便拽着寸头要走,嘀咕道:“我就说他铁定是去媳妇儿娘家去了,不然咋可能电话也不接?铁定是在劝媳妇儿呢!” 筱满问道:“老王会杀猪?“ 寸头就说了:“会啊,他爸就会,他们家以前是猎户啊。” 他看了看筱满和赵尤:“诶,你们是警察,那能把64号那群叫花子给赶了吗?” 那大眼睛男人提起这茬也来劲了,走到赵尤跟前给他派烟,道:“那屋就这么被他们占了,算咋回事啊?” 赵尤接了香菸,点上了,道:“我们就是找王老闆要商量这事的。” 赵尤说:“他媳妇儿娘家在哪里二位知道吗?” 两个男人一阵摇头。筱满问道:“除了那些叫花子,最近没见到什么生面孔吧?” “没有啊,村里走动的都是本村的,就没见到过生人。”寸头说,“这兇手还没影呢?” 赵尤笑了笑,道:“不早了,二位先回吧,我们去车上联繫联繫王老闆,去他媳妇儿娘家找找去。” 那两个男人闻言,互相拉扯着走了。赵尤和筱满回到车上,拿了两个手电筒,看两个村民走远了,由筱满带路,向黑山进发。 第十九章 赵尤(下)part3 进了山,筱满走了会儿明显是人踩出来的土路后,攀着树根和岩石爬上了一片杂草丛生,树木肆意生长的小山坡。赵尤敏捷地跟上,他们一会儿走上坡,一会儿往下行,树林里阴凉,可这爬上爬下的,赵尤还是出了一身汗,树林里还很幽静,除了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赵尤只听到他们踩过树枝发出的脆响,还有筱满忽快忽慢的唿吸声。猫头鹰又咕咕叫唤了起来,树叶梭动,筱满的步伐放慢了。他嘱咐赵尤:“小心一点,挺靠近木屋的了,老王说木屋给野猪占了,那两个村民抓到的野猪可能就是在附近踩到了捕兽夹才被他们逮到的,周围可能还有夹子。” 赵尤便拿着手电筒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身旁两边有规律地打起了光。筱满回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赵尤问他:“你想说什么?” 筱满仍旧只是说:“小心一点。” “你就去过那木屋一次?” “嗯。” “就记住了怎么去?” 筱满驻足,对赵尤笑了笑:“就允许你记性好?” 赵尤抿起了嘴唇,不言语了。筱满伸手拍了他一下:“刚才没吃饱?” 赵尤把肩膀往后一扭,从筱满身边走开了,他打光照着两人正前方的一间小木屋,道:“就是这里吧?” 木屋的规模不大,两侧屋顶形成一个锐角三角形,筱满手里的电筒光跟着照过去,那小木屋周身顿时裹上了一层银边,活脱脱一座在幽暗的树林中荧荧闪光的坟茔。筱满抓住了赵尤的衣服,道:“小心,说不定还有野猪在里面。” 赵尤说:“野猪都是晚上觅食的。”他抽出手,走到了木屋跟前,木屋的门不见踪影,他往那浸在暗中的方框里看去,确实一头野猪都没有,地上能看到一些排泄物。门框上依稀留有贴过红纸的痕迹,右侧门框的淡粉色的红纸残骸下像是刻了什么东西。赵尤剔开了门框粘留的碎纸片,一个刀刻出来的“4"显现了出来。 第270页 “黄果子村4号。”筱满的声音接踵传来,“就是这里。” 他走到了赵尤边上,往那暗黢黢的门框里一照。两人走了进去。屋子窄小,铺着木头地板,走上去吱嘎作响,屋里闻上去和树林里的气味没什么两样,反而少了些许动物排泄物的臭气。两人两道手电筒光照来照去,交错碰撞,将木屋看了个囫囵大概。屋里没有电线的痕迹,有两面墙被两只顶天立地的木头药柜占据了。每只药柜里都塞着密密麻麻的小抽屉,那抽屉上贴有写在纸片上的首乌,地黄之类的药名,字体遒劲有力。 木屋中间有个向下挖出来的火坑,从屋顶房樑上吊下来一个铁钩子,直垂到这火坑上方,想必从前是用来烧火取暖烹煮食物用的。一棵树从木屋一侧破开的窗户里长了进来,树枝直戳到屋顶。那树枝下倒着一只破碎的木头柜子。柜子上铺着些青苔和树皮,那里的动物排泄物最多。 那挂下来的铁钩子已经生了锈,挂着不少毛髮。那火坑里也掉了不少毛。赵尤捡起一些在手里搓了搓,又闻了闻,说:“像是野猪毛。“ 筱满绕着火坑走了一圈,照着那破碎的木柜说:“原本柜子前面还有张桌子,几把椅子,柜子里放的是床褥。” “平时他们打地铺?” “嗯。”筱满点了点头,看着那铁钩,说:“可能野猪常用这个钩子挠痒痒。” 地上虽然到处可见动物的排泄物,但一点异味都没有,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破碎发黄的纸页和木头碎片。 筱满说:“可能碎片就是那碎了的柜子的,或许是被野猪顶坏的。”筱满摸了摸碎柜子上的青苔,“它们靠在这里睡觉?” 赵尤正研究那些掉在地上的纸片上写的东西,每张纸都发了黄,多数都皱巴巴的,摸上去很柔韧,极有可能浸湿过,那水分又自己蒸发了了,以至于字迹晕开了,留下了个模模煳煳的轮廓,只能依稀分辨出纸上都是些竖排文字。 这时,筱满吹了声唿哨,赵尤扭头看去,筱满咬着手电筒,跪在那伸进木屋来的树枝下面,双手不停把地上堆积成小山丘的木头碎片往边上拨,赵尤过去帮忙,不一会儿,两人就把那些木头碎片和树皮青苔清到了一边去,一扇带锁的木门露了出来。筱满指着靠墙的一条长长的拖痕说:“上次来没仔细看。” 木门上的锁早已经生锈,筱满用手电筒轻轻一撬,锁扣就断了。筱满又道:“上次来得确实很匆忙。” 赵尤掏出手帕捂住了筱满的口鼻,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筱满试着抓住木门上的锁环把门往上提了提,“嘎”的一声,粉尘飞扬,木门打开了。一道木头阶梯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赵尤说:“我先下去看看。” 他捂住鼻子,沿着楼梯往下摸索。木门的尺寸宽敞,阶梯的尺寸稍窄一些,小心起见,他侧着脚,侧过了身子往下移动,他问道:“林悯冬的爸爸什么体型啊?” “说是个高个,挺壮实的。”筱满说,他也跟着下来了,木头楼梯不时发出怪叫,赵尤这会儿已经走到楼梯底部了,脚下是湿软的泥土,周围有几根原木柱子支撑着,原木柱子上刷了一层发黄的涂料,地下室里有股既酸又带着些许清香的气味,很像柠檬香精的味道。 这地下是个高约两米的房间,赵尤用手电筒飞快照了一圈,电筒光和目光一下就锁定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他身后另一道光追过来,也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那是一个侧躺在一截灰灰的树桩上的女人。她没有穿衣服,闭着眼睛,长头髮披散在胸前,背后。她周身的皮肤泛出淡淡的黄色,脸颊饱满,嘴唇呈淡粉色,四肢匀称,肚子上有道长长的剖腹伤痕,她像是睡着了。她的手臂作出一个圈住什么的动作。女人的身下也是泥土,周围是一些业已干枯的矮树丛。筱满已经走到了女人身前了,他跪下探了探女人的鼻息,回头对赵尤摇了摇头。女人已经死了。 赵尤拿出手机对着女人拍了几张照,走近过去,又从不同的角度拍照。这时,筱满说道:“我以为是树桩,没想到是树根……” 赵尤看着那树桩,拍照,点了点头,那“树桩”确实是树根,是好几根藤蔓似的树枝盘旋交织在一起形成的。赵尤往边上看去,这地下室里还有一个铺设了水泥的凹槽,类似酒厂里用作麦芽发酵的水槽。凹槽边上有个大木桶,木桶上放了个木头盖子。赵尤过去拍照,打开木桶往里看去,木桶里有一些树枝果壳残骸。 “你那里有什么发现?”赵尤用手帕包起一些木桶里的树枝和果壳,回头找筱满。他已经许久没听到筱满发出任何动静了。他就看到筱满站在一面墙壁前,手里的光照着墙壁上张贴着的诸多画像。 画像几乎都是画的同一个女人,笔触由幼稚到成熟,画的都是那个躺在地上那团盘亘交错的树根前的女人。那画像里有零星几张画的是筱满。在相似的女人画像里尤为醒目。那画里有筱满的侧脸,有他躺卧闭目时的样子,还有他趴在一道围栏上抽菸的形象。 筱满伸手要去揭下那张画着自己侧脸的画像。 赵尤劝阻道:“这是证物。” 第271页 筱满把手缩了回去,转身说:“是,这是证物。”他往楼梯口去,“我去打电话报警。” 赵尤说:“你不看看别的东西吗?你来这里就是为了……” 他说到这里,筱满手里的电筒光照了过来,光芒刺目,赵尤几乎睁不开眼睛了,他完全看不到的筱满的表情了。他没有避开,继续说道:“你不是想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想知道他有没有爱过你,他是看穿了你的身份在利用你,还是真的爱过你,是不是关于这些爱的蛛丝马迹藏在他曾经的家里,是吗?” 电筒光移开了,赵尤眼前一黑,他适应了会儿才看到筱满往上走去的身影,木头楼梯咔咔作响,随时会断裂似的。筱满不见了,赵尤把手帕塞进裤兜,跟着走了上去。他关上了木门,筱满拿出手机一看:“没有信号。” 他举着手机往屋外走,说:“我们去64号看看吧。” 他道:“等警察来了,我们再带他们来这里。” 赵尤的手机也没信号,他也走到了木屋外,还是筱满在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跟着,两人下山去。筱满始终高高举着手机,赵尤也时不时就检查一下手机,走了二十多分钟,他的信号回復了一格,他立马先联繫了素音,麻烦她带上人和器材往黄果子村这里跑一趟,接着,他给戴柔打了个电话。电话一通,他便和戴柔说:“我在林悯冬以前住过的老房子那里,地下室有发现,戴副,麻烦您跑一趟了。” 戴柔咳嗽了起来:“你去那里干吗?你怎么找过去的啊?” “私人兴趣……”赵尤笑着说,往前瞅了瞅筱满的背影,打开边上一根伸到了他下巴下头的树枝,低下头,收敛了笑意,说,“知道那地方的人带的路。” 戴柔无可奈何:“你就不能发展点别的私人兴趣吗?打打游戏,下下棋,实在不行,打扫打扫屋子,做做家务啊。”她说,“我马上过来,你别走啊,等着我。” 赵尤挂了电话。筱满问道:“她现在过来吗?” “嗯。” “谢谢你啊。“ “什么?” “没提我啊。”筱满轻笑了一声,说,“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像我妈。”他稍侧过身,瞥了眼赵尤,目光轻轻的,“就是我很需要的母亲是母亲的那部分。” 赵尤说:“小尹是不是也给你这种感觉啊?” 筱满发出爽朗的笑声,突然噎住,道:“吃到虫子了!” 他的步伐轻快了起来,人在树林里一跳一跳地走着,赵尤的身子也跟着轻盈了,他好像被筱满的欢快感染了,很快,他们就下了山,回到了黄果子村里。筱满伸手一指:“64号就在那里。”他道,“你就走在我后面吧,跟着我。” 赵尤应下,他关了手电筒,筱满却还拿着手电筒照明,经过了杂货店门前,他才把电筒也关了。赵尤问他:“你现在是翁情?” “还是98年死在64号的付媛媛?” 筱满问他:“你是兇手的话,你会什么时候下手?怎么下手?” 赵尤看着筱满的背影,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很重,他的心又重重地沉了下来。今晚他和筱满讨论了太多林悯冬的事情了,一提起杀手,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林悯冬。 筱满又问:“你不是很擅长这个吗?如果你是跟踪她进的村子,你会和她保持多远的距离?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赵尤的耳边响起筱满在爱琴海里的质问:为什么是我? 他不是在质问他赵尤,那一刻,他是在质问林悯冬,为什么偏偏选了他来爱。 现在,他是不是也在问林悯冬。他是不是在幻想走在他身后的是林悯冬?他是不是希望林悯冬能给他一个答案? 赵尤烦躁地停下了脚步,甩下一句:“我不是林悯冬,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筱满在他身后喊了好几声:“你去哪里啊?你说什么呢??赵尤!” 赵尤不管不理,这次他打定主意真的一句话都不再和筱满说了,绝不回头。筱满当然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一想到他在他身上找别人的影子,他就不耐烦,难以忍受。他没法像他想的那样只是远远地喜欢他,关是“喜欢”,他就是没办法把除了“喜欢”之外的其他情绪完全剔出去,他出尔反尔,说一套做一套,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难道不行吗?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什么荷尔蒙,费洛蒙,那都是香水厂商为了卖香水胡编乱造的天方夜谭,任何人的经验都不可取,任何道理都无法适用,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就是一场“失控”,就是强行拆毁自己的生活轨迹去配合、迎合另外一个人,就是打破自己的所有习惯,去习惯另外一个人的习惯。 赵尤越想越憋闷,非得找点别的事情做做不可,非得找回些属于他自己的痕迹不可。他出了村子,在高速公路上没头没脑地开了阵,看到开放区的指示路牌,他转过去,驱车来到了清水花园。他在门口停了车,保安见了他,抓下保安帽,挠挠头皮道:“赵警官,这大半夜的您又来查案?” 第272页 “是。” 可604里还有什么好查的呢?这个现场在接到报案那天白天他就来看过两遍了,每个角落的每一粒微尘他都瞭然于心。晚上,他也来走过一遍,不久前还和筱满一起来过。 筱满的样子在眼前一闪而过,赵尤抓了抓头髮,一屁股坐在了田家的沙发上,捧着脸发闷,他的手机响了,筱满打过来的,赵尤没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他就是不乐意,凭什么筱满来电话他就要接,他也有他的事情,干吗就得随叫随到? 赵尤一扫田家乱糟糟的客厅,霍地跳起来,他有大把事情可做,他是人民公僕,他就要为人民服务!他现在就帮田家收拾了这屋子,他们自己不打扫,自己不管,他不能不管,今天这闲事他管定了!赵尤找了扫帚,拖把,翻出垃圾袋,又是扫地,又是搬桌摆椅,清理冰箱,收拾厨房,这么忙了一大通,把客厅和厨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了,他拿着扫帚去了田可人的卧室,卧室倒挺整洁,有人把铺盖换了,田子息的卧室里的床铺也重新更换过了。赵尤躺在了田子息的床上,双手合十摆在胸前,看着天花板。这个女孩儿死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她看到了兇手的脸吗?她看到了张立的脸吗?看到父亲手持利刃走向自己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害怕吗?还是无法理解?她会不会尖叫?还是她睡得煳里煳涂的,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还是根本没拿父亲拿着利刃这事当回事? 太多不明确的可能了,赵尤坐了起来,他从来不会扮演被害人的角色,他从来都是……他从床上下来了,站在床边,看着自己投在床上的影子。兇手在行兇时的想法永远比被害人的心思好猜。 兇手都在不同程度上寻求某种解脱,他们通过夺取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在某一瞬间的自由,他们试图越过自然规律,享有他们这辈子可能唯一一次能拥有的成为主宰的一刻。 林悯冬杀人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赵尤转身走出了田子息的房间,走出了田家,他不想知道林悯冬在想些什么。他想,他不仅仅是喜欢筱满了,他好像很爱他。 这可能就是来到迷宫中心之后所触动的机关。爱。主人公将经歷致命的危机——一块巨大的追在主人公身后的石头,主人公必须拔腿狂奔,必须逃得越远越好。 赵尤上了车,一抬头,他竟开进了燕子沟。已经到了没有路面监控的地方了,看不到路灯,四周一片荒凉,一片寂寥。安静得刚刚好。远得刚刚好。他把车开到了鸿运汽车交易市场门口,那两扇铁门还是紧闭着,高高的围墙里不知道有什么。 赵尤想了想,下了车,直接去敲铁门:“我车坏了,这儿能修车吗?诶,有人吗??” “有人在吗?” 喊了五六分钟都没人来应门,赵尤转身要走,这时,那大铁门边上的一扇小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巧了,他和这个年轻人打过交道。赵尤笑嘻嘻地举起了双手:“大强,好久不见。” 那大强手里拿着一把枪,枪眼直对着赵尤的脑袋,他嘴角一斜,鼻翼翕动:“警察,我找你好几天了,又见面了啊。” 他道:“你姓赵是吧?” 赵尤乖乖陪笑,陆陆续续有三个马仔模样的黑衣人从大强两边走出来,都和大强差不多岁数,一个马仔也拿着枪,绕到赵尤边上指着他,一个马仔从赵尤腰间搜出一副手铐,把他的双手铐在了背后,还有一个要搜赵尤的身,那大强就不耐烦地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抓着枪托一下勐地打在了赵尤的头上。赵尤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十九章 赵尤(下)part4 赵尤甦醒过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青年男人。男人就坐在离他半米远的一张靠背摺叠上,一条胳膊支在椅子边上的一张小木桌上,桌上放了台手机,一只钱包,一个金属工具箱,那桌上还能看到一只扳手和几块拧在一起的脏兮兮的抹布。男人的胳膊下面压着一个文件夹。那手机,钱包和文件夹都有些眼熟。 屋里很明亮,男人身后站着一些年纪不大的黑衣马仔,有的在抽菸,有的在抖腿,有的靠在墙边滑手机,哈欠连连,精神萎靡。青年男人正低头看一本警官证。赵尤也低下了头,他正靠着一根立柱站着,脚下是水泥地,他试着活动了下肩膀和手腕,就听到轻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他的双手还被手铐铐着呢,身上还被绑了一圈电线似的东西。墙壁是瓷砖的,屋里能闻到洗洁精的气味和机油味,他身后的这根立柱摸上去有些潮湿,地上明显能看到湿痕,不远处还能看到一圈圈盘踞在墙角的水管,水管边上是一卷放下来的捲帘闸门。这里似乎是一间洗车房。 赵尤稍抬起头想再仔细察看一番周围的情况,忽地一道黑影从他眼前闪过,他的脸上立马就挨了一记老拳。赵尤登时眼冒金星,右耳嗡嗡作响,模模煳煳地就看到那打他的人笃笃悠悠地走到了青年男人身前,模模煳煳地就听到他和青年男人汇报导:“大哥,那条子醒了。” 赵尤舔了舔开裂的嘴角,摇晃了下脑袋,甩开耳朵里的嗡鸣声,定睛看去,那和青年男人说话的正是大强。他的皮带里插了一把手枪。青年男人抬起了头看着赵尤。赵尤佯装焦急,挣扎道:“这里不是鸿运吗,太子呢?你们是李的人吧?他妈的,他人呢?”他马上吞了口唾沫,慌里慌张地道:“他妈的王八蛋故意耍我是吧!” 第273页 他瞪着青年顶着下巴吆五喝六:“你是李的人?我要见你们老大!我要见李先生!我有话要和他说!” 青年男人一笑,拿起了小桌上的手机问赵尤:“你的手机密码是多少?这年头还有不用指纹锁,密码也不用自己生日的。” 赵尤眼珠一转,变了脸,谄媚至极地和青年男人套起了近乎:“大哥,怎么称唿?我呢来这里本来是想来找太子聊聊的,不过既然您在这里坐镇,这鸿运改换了主人,那和您聊也是一样的。” 他笑着又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生意人本质就是谈生意。” “呸!”大强啐了一口,撩起了衣袖,大步朝着赵尤走来,握紧了拳头又要揍他,嚷嚷着:“我们大哥问你密码呢!谁他妈和你我们,我们的!” 赵尤这时才看清大强脸上一片发红的痕迹,似乎是烫伤未愈,他的右眼眼皮有些耷拉,眼珠没什么神采。大强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盯着自己右眼的眼神,一咬牙,又一拳朝着赵尤面门招唿过来。赵尤做好了招架的准备,不想就听青年男人叱了一声,大强的拳头砸在了赵尤的脸边上。赵尤对他笑了笑:“大强哥,上次查点事情,弄伤了你实在不好意思,加了你微信,你说你也不找我要个医药费啥的。” “眼睛没事吧?”赵尤嘘寒问暖,大强眼里的凶光愈发恨戾,死死盯着他,将两只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青年男人走了过来,朝大强使了个眼色,那大强走开去些,青年男人一手捏着赵尤的警官证,上下摇晃着,问他:“你找太子干吗?”他打量着赵尤:“你不是刑警吗,怎么成生意人了?” 大强这时又说话了:“大哥,真的就是他!不会错!他真的看到货了!” 青年男人一巴掌就过去了:“我让你说话了吗??!” 大强撇过头,闭嘴了。赵尤一琢磨,即刻道:“是,我是看到你们的东西了,可是大哥,您想啊,我要是真有心举报你们,你们的场子这几天会这么太平?我知道我在明星小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你们找我也找挺久了吧?通过我的微信找到的吧?是不是太子那边在燕子沟分局的人撒大网找到的?咳,不是我说,他这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吧,要是换成我,你们要找什么人,你们要在我们系统里找个警察还不容易啊?犯得着等那么好几天吗?” 青年男人默默听着,又将赵尤好一番打量,打开了手里的警官证比对着赵尤的样子看了又看。赵尤趁机继续说道:“太子那边的人终归是帮他干活儿,李先生来青市的日子比较短,在本地还没什么根基,人脉方面是有些欠缺,唉,这点小事还要拉下脸来去和太子那头打招唿,不过我早看出来了,李先生的本事比那什么黄家军可大多了,不然鸿运这么肥一块儿缺也不可能让他占了去啊,往后肯定是大展宏图,飞黄腾达的命,我……” 青年男人一抬手,压低了眉毛,挑高了眼尾,打断了赵尤:“赵警官是吧?说说你找太子来干吗的吧。” 边上的大强就有些急不可耐了,悄声和那青年说:“大哥,那他那车还弄不弄啊……” 青年男人挥挥手,洗车房里散站着的那群马仔里走出来一个半大小子,顶多十三岁,神色紧张,胸膛激烈起伏着,右手攥着一块石头。他看着赵尤,擦了把汗,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 赵尤眨巴眨巴眼睛:“这是……” 青年男人一回头,瞅着那少年人,啧了下舌头,不悦道:“是让你们先下去!一个个都他妈在想什么!还玩手机!还玩!出去!滚!” 那群马仔便都点了点头,一个个双手插兜散漫地从一扇小门往外走。这时大强接了个电话,和青年男人道:“那女的到了。” 青年男人道:“先带过来吧。” 大强应下,遂和电话那头的人交代:“你等着,现在给你们开门!”他喊了一个马仔一声,“四眼!外头开个门,大毛他们回来了。” 说完,他还杵在原地,青年男人一闭眼睛,再一睁眼,瞪着大强,抬脚往他屁股上就是一踹:“你在这儿也还有事情?大强哥?” 大强一怂,瞄了赵尤一眼,悻悻地低下头,也从那小门出去了。 青年男人喊道:“关门!” 小门关上。赵尤笑着和青年男人道:“别生气,大哥,现在的小孩儿就是这样,吊儿郎当的,在家这样,在学校这样,出来混黑社会也是个没点上进心,得过且过,消消气,慢慢教吧。” 青年男人啐了口,点了根烟,骂道:“一帮废柴!” 赵尤道:“大哥,您想用我的手机发什么信息出去啊?” 他道:“我不喝酒,我的领导,同事都知道,最近呢也就是感情方面遭受了点挫折,和父母的关系有些不融洽,就今晚才和我妈吵了一架,不然也不会跑去买了一大堆东西泄愤,然后就是查案子比较忙,民警因疲劳驾驶,坠入山崖,头部遭受重创身亡算是有理有据,不过……” 青年男人一挑眉,赵尤又露出微笑:“我自认为啊,留我一条命对你们来说比较有用。”他道,“我本来是带着消息来找太子的,文件证据我都带来了,就在我车上,就放在一个文件夹里,绝对内部文件,条子查到太子走私车的事情了,一辆特斯拉,他们正追深圳那条线,他们在‘蜂巢’的据点条子也定位到了,扫黑那边已经掌握了很多资料,他们现在按兵不动,就是为了要追查到燕子沟分局保护伞的身份,再一网打尽。” 第274页 青年男人看着赵尤:“你缺钱?” 赵尤看着青年男人,错愕状:“你不会以为太子在青市就燕子沟那么一个人吧?那哪里顶用啊。”赵尤的神色一变,声音压低了,道:“刚才我不表明身份是因为……” 青年男人皱起了眉头:“有屁快放。” 赵尤道:“太子他们那批自制枪,本来我收到风声,扫黑要去搜,已经给他放了风出去了,结果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事后还和我发脾气,说我故意搞他,要我等着。今天他约我来这里,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他知道你在找我,就是要让我撞到你的枪口上,借刀杀人。你现在打电话去问他认不认识我,恐怕他也不会承认。 “实话和你说吧,我去明星小区找大强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屋里有个纸箱,里面是什么我根本没看到,我是不知道大强是怎么和你说的,当时他们屋里还有个人,男孩儿,打鼻环的,你问问他就知道当时的情况了,大强刚才在,我就没说,一是不想您难做……” “你的意思是大强是太子那边的人?” “我不敢保证啊,不过……不是没这个可能吧?他是青市出生,青市长大的对吧?他爸卖猪肉的那菜场,我记得那里一直都是太子的地盘吧?不是我有意挑拨您和手下的关系啊,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为了点蝇头小利,什么事情作不出来?人为利死,鸟为食亡……” “那你又是为什么?”青年男人问道。 “我?”赵尤嗤了一声,“我今天都在这里被您捆成个粽子了,就老实和你说了吧,你要是不相信我,还可以通过太子那边去打听打听,我下个月就要转市局的政治部了,而且还是他们主任钦点的人,我手上要是没点实绩,政治部肯要我?”他诡秘地一笑:“不然你以为我年纪轻轻,怎么当上的市局一队的副队长?” “我们两个合作,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赵尤道。 青年男人扬起一边嘴角,拿着警官证拍了拍赵尤的脸颊:“小子,死到临头了你还挺有种,讲话一套一套的。” 赵尤嘆道:“我早就想通了,就干刑警这点工资,二十四小时待命,累得跟狗一样,现在还搞什么执法记录仪,骂不能还嘴,打不能还手,流水线工人还讲加班绩效呢?还有工会维权呢,我们有个屁!” 青年男人转了转眼珠,正欲说什么,只听外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马仔沖了进来,着急喊道:“峰哥!修车那里烧起来了!货……货!” 这峰哥一指门口,大喝:“闭嘴!!出去!!” 他从赵尤面前走开,把他的警官证扔到了桌上,就跑了出去。接连又是砰砰两声爆炸声,这洗车房里也涌入了刺鼻的汽油味,其中还夹杂着一股麻黄硷的气味。赵尤踮起脚尖往开在墙壁高处的两扇小窗外张望,漆黑的夜空中映出一片火红。 赵尤又试着扭动肩膀,那电线捆得很紧,就在这时,洗车房的门又开了,一个少年人——正是刚才那个唿吸很急,攥着石头的少年人踉跄着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人从门外的暗处缓缓走到了门里的光亮处。是大强。 大强推着那少年往赵尤这里过来,他手里拿着枪,指着那少年,命令道:“干掉他!照着脸砸!右边脸!右边眼睛!” 少年一哆嗦,扭头看着大强,颤声道:“可是峰哥说……” “我让你去你就去!!”大强用力把少年往前一推,拿枪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指着少年,取消了保险栓。 “砰。” 又一声爆炸声,少年的肩膀勐地紧缩。 洗车房里的灯全灭了。 -------------------- 明天是筱满视角的章节啦。 第二十章 筱满(上) 筱满进了尹家,手机就开始响。尹妙哉来电。约莫是听到了电话铃声,小靖就从客厅里兴沖沖地跑了出来,他一只手里抓着一团塞得鼓馕馕的毛巾压在脑门上,一只手直朝筱满摇晃,脸上写满了兴奋,扯着嗓门昂着脖子就道:“抓到了!抓到了!!“ 尹妙哉跟着走了过来,挂了电话,看着筱满指了指客厅,面露难色。只听客厅的方向传来一声悽厉的喊叫:“我瞎了!!我要看医生!” “你闭嘴!”小靖一个箭步冲进去,喊叫戛然而止。筱满进了客厅一看,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鼻子上打了个鼻环的少年人躺在地上,被一圈圈电线、耳机线、外加一条跳绳五花大绑。他身上压了张椅子,刑天翔正坐在那张椅子上搜刮他的口袋。那椅腿和坐垫正好卡住鼻环少年的双臂和后背,他神情激愤地挣扎,但只能在地上虫子似的扭动。小靖蹲在他的脸边上拍了拍他的脸颊,往他的嘴里使劲塞袜子。不远处的沙发上散落着一只黑色口罩,一顶黑色鸭舌帽,一卷麻绳,一只袜子,一把弹簧刀还有一串挂着一支雷射笔的钥匙。 刑天翔费劲地从鼻环少年的屁股兜里掏出了一只手机,抓着他的手指解了指纹锁,翻看起了他的手机。少年挣扎得更厉害了。 筱满拿起那串钥匙问小靖:“这是你的吧?” 第275页 小靖点了点头,坐在了地上,说:“多亏了那支雷射笔,不然我就交代在他手上了!”他指了指脑门上的瘀青,道:“这小子假装成送快递的,你看他装备还挺齐全,顺丰的外套,还拖着一只行李箱,说是送箱子的。” 尹秒哉这时轻轻说:“还是报警吧……” 筱满问她:“这人闯空门?” 尹妙哉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指着客厅里那些电脑才要解释。小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了,说道:“我们抓到木乃伊杀手了。” “啊?”筱满看着那个鼻环少年,“他……是木乃伊杀手?” 他看着尹妙哉,尹妙哉摊开双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刚才在浴室里洗澡,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出来一看,刑老师说家里出了事,要走,小靖已经不见了。” 小靖一拍大腿,道:“我们不是在刷必答上的帖子,等有没有人回復我们,或者私信我们,看那个发视频的人有没有什么新动向嘛,都等了好几个小时了,我实在忍不住了……” 刑天翔道:“他用青市说书人的号偷偷摸摸自己发了一条,说,木乃伊杀手,我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手机,我还知道你是谁了,五个小时前发的。” 小靖又一拍大腿:“然后三个小时前,必答下面有人回復了一张照片!”小靖打开电脑,找到那帖子,指着一张一群人站在一条印有“07年《青市晚报》年会”的横幅下面拍的大合照。合照里头拍到了刑天翔,他的太太,太太一手抱着一只小狗,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照片里的大家笑得都很开心。 发照片的网友叫做“xx666”,发了这张照片后,他又回了一条:“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小靖拍了下桌子:“我就开始查他的这个帐号,这号也是买来的,我都找到那个卖家了,这个时候……” 他往后翻了十来页,指着电脑说:“他又发了一张照片。” “xx666”这次发的是一张电影海报,画面上是一个惨死的女人抱着一条惨死的狗。 小靖说:“我就担心我妈出事,打电话给她,她又不接,就想回家看看,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下了楼,开了门,就遇到这傢伙在楼下,这人说自己是送快递的,拖着个行李箱,远远跑过来,喊我给他留个门,我心想,不对啊,这么晚了顺丰还送快递?再有这里有快递柜子,就在大门口,小区里都不让快递进来的,”说到这儿,他还特意看了看筱满,“我就想那个木乃伊杀手可能定位到我的位置了,还有啊,这小子做贼心虚,我盯住他看了会儿他就跑,我追过去他就打我!口袋里的绳子和刀就掉了出来!” “你不是说没人能定位到你的ip的嘛?”筱满瞅了瞅地上的鼻环少年,“你定位不到他,他能定位到你,他比你技术高啊。” “我和我妈说过这里的地址啊!要是这傢伙袭击了我妈,抢了我妈的手机,看了我们的聊天记录,不就知道我在这里了嘛!你是不是蠢??” 筱满想了想,道:“那这个人是怎么知道青市说书人就在这张大合照里的?” “咳!这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赶紧的,你们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他!我这就报警!”小靖招唿大家过去,这时,刑天翔伸长手臂用那鼻环少年的手机敲了敲筱满,道:“简讯,微信都没什么问题,通话记录应该删过了,最新的一则记录是一个星期前和他妈的通话记录,不过,他的相册里存了一张照片。” 筱满瞥了一眼,那照片是一张尹妙哉的自拍照。恰巧尹妙哉也凑了过来看鼻环少年的手机,看到那张自拍,她惊唿出声:“这不是我上个星期发在朋友圈里的自拍吗??” “啊?”小靖闻言,抓过那手机,眼睛都直了,踢了鼻环少年的屁股一脚:“你到底来干吗的??!” 筱满蹲在了鼻环少年身边,抓着他的手腕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的脖子。刑天翔说:“我给赵尤打个电话吧?” 小靖嘟嘟囔囔:“这他妈什么事儿啊!” 他突然喊了一声,筱满一看,小靖挥舞着手机道:“我妈!她刚才去跳广场舞了,没带手机,人没事!” 尹妙哉皱着眉头埋怨:“赵尤又不接电话!” 鼻环少年仿佛乐得看他们手忙脚乱,脸上浮现出一阵笑意。筱满嘆了声气,捏起鼻环少年的鼻环,对他道:“我现在把你嘴里的袜子拿了,我问你什么,你老实回答,知道我的意思吗?” 客厅里的人都安静了。 筱满把鼻环少年嘴里的袜子拿开,鼻环少年破口大骂:“操你妈,老子还没成年!” 筱满指着身后的尹妙哉问道:“你来绑架她的?照片谁发你的?” 鼻环少年哼哧哼哧出气,声势却丝毫未减弱:“老子没成年!!” 筱满稍稍用劲把那鼻环往上提,凝神看着少年:“你们几个人?车停哪里?” “操你妈!你动私刑!你犯法!” 筱满笑了:“未成年可以啊,我还是精神病呢,病了十年了,今天下午才去领过药,不信你问她。” 第276页 尹妙哉小声说:“不骗你……”她指了指厨房,“药就放在厨房,还有病歷卡,你要看吗?” 筱满说:“妄想症,重度抑郁,创伤性后遗症,基本上没有什么行为能力了。” 鼻环少年磨了磨牙齿,闭紧了嘴巴。筱满拍了拍他的脸,说:“不配合也没事。”他把袜子塞了回去,比划了下他和鼻环少年的身高,示意刑天翔从椅子上起来。接着,他挪开了椅子,把鼻环少年搬到了阳台去,刑天翔跟着过去。筱满说:“帮个忙,帮我把他身上的线解开了,我拿一下他的外套。” 筱满喊了坐在客厅里抓耳挠腮的小靖一声:“你别忙着回帖了,查查看那张照片都在哪里发过吧,都有谁有吧。” 他和刑天翔比了个眼色,刑天翔却是忧心忡忡的,一言不发,并未理会他的眼色。 筱满和尹妙哉道:“赵尤队里的同事,有没有信得过的,打个电话给他们,麻烦他们跑一趟吧。” 尹妙哉已经在打电话了,道:“我这就找詹队和小晏,”她绕着客厅转起了圈,“我朋友圈也没几个人啊,谁放出去的啊??” 筱满解开了那绑着鼻环少年上半身的电线,刑天翔控制着他的双手,两人合力扒了他身上那件顺丰快递的外套,接着又把他重新绑了起来。 筱满左右看了看,阳台上没什么危险物品,他道:“人就留在阳台吧。” 刑天翔面色凝重地说:“我回家看看。”就走了。 筱满穿上了快递员的外套,回到客厅,戴上沙发上的黑口罩,黑帽子,拿了弹簧刀,绳索和袜子,揣着鼻环少年的手机对众人道:“我下楼去看看。” 他叮嘱尹妙哉:“除了赵尤的同事,谁敲门也别开,无论是保安还是声称自己是派出所的过来也别开,知道了吗?” 尹妙哉用力点头,她的电话通了,她捂着胸口急急开口:“小晏,我这儿出了点事……” 筱满又嘱咐小靖:“万事小心,帖子千万别再回了,别再发什么东西了。” 等到小靖的答覆,他才离开。 他下了楼就在门口看到了一只黑色行李箱,筱满拖着那箱子出了小区,走了没多久,在距离小区正大门百来米的地方发现了一辆贴有“顺丰快递”标志的面包车。车窗上贴了绿色玻璃纸,看不到里面的情形,筱满过去敲了敲车门,那司机放下车窗,一打量他,小声问:“抓到了?” 司机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染了一头绿毛。副驾驶座上还有个穿着兜帽的人,许是在睡觉,鼾声震天。 筱满指了指行李箱,司机发动汽车:“上车!” 筱满捂住口罩说:“箱子装不下……” “啊?”司机急眼了:“那人呢??” “打晕了,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找个人和我下去一块儿搬吧,从后门那儿出,那儿没保安。”筱满捏着嗓子说话。 司机上下打量他,目光犹豫。筱满敲了下车门:“别磨磨唧唧的了!快啊!别让人发现了!” 司机一推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兜帽人道:“还不下去帮忙!” 筱满又说:“后边门锁开一下,我把箱子放上去。” 司机开了后排的车门,筱满打开门一看,车后一个人都没有。他把行李箱扔了上去。那兜帽人此时打着哈欠下了车,筱满过去拽过他就往小区里回去。 “你说你能办成啥事?”兜帽人没精打采地点了根捲菸。烟一烧起来,大麻味刺鼻。筱满把他的兜帽拽了下来,骂了一声:“去你妈的。” 兜帽人嘿嘿地笑,筱满提醒他:“你机灵点啊!” 兜帽人摇头晃脑地应下,两人趁着保安不注意,熘进了小区,兜帽人便问他了:“人在哪儿啊?”他推了推筱满,“你说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大哥说,这个女人你们给我办了,然后我们就……”他抓了抓裤裆,舔舔嘴唇,“我们就为大哥的宏图大业抛热精,撒……”兜帽人打了个嗝,突然没声音了,眼神虚浮,脚步沉沉,仿佛灵魂出窍。 眼看就快走到尹妙哉家里楼下了,筱满走到了兜帽人身后,摸出了刚才带下来的绳索,缠在右手上,一拍如坠云端,悠哉闲哉地兜帽人,这人一回头,他就给了他一拳,兜帽人摇摇晃晃地就要倒地,脸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筱满迅速解开手上的绳子,从兜帽人身后拉住他的双臂用绳子反绑了他的双手,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坐在了他身上。兜帽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嗷嗷乱加了起来,筱满已经摸出了弹簧刀,一只手提起了他的一边耳朵,刀锋直割着他的耳垂,道:“别乱喊,你也没成年是吧?” 兜帽人噤了声。 筱满道:“未成年戒毒所听过吗,强制戒毒知道吗,知道强制是什么意思吗?进去头髮先全剃了,高压水枪冷水先沖半个小时,每天就是电击,水疗,水疗你以为是美容水疗?滚水里面烫半个小时,住就和吸白粉,熘冰的人关一起,知道这些人毒瘾发作的时候什么样吗?活生生把你的耳朵啃下来,你们大哥没告诉过你吧?” 第277页 兜帽人连声求饶:“哥,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跟着来的。” 筱满问他:“找那女的干吗?谁让你们来的?” “大强,大强说是峰哥的意思,那女的好像是一个什么警察的老婆!真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警察?”筱满眉心一跳,“你们搞那个警察干吗?” “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哥,你别报警行不行,我这是第一次,这是大毛给我的,我真是第一次抽,我就是手头有点紧,我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人绑了打算带去哪里啊?你们那大强,那峰哥都在哪里混?” 兜帽人说:“我真的不知道,都是大毛,小虎和他们联繫的。” “大毛,小虎?。” “大毛就是开车那个。” “小虎是打鼻环的?” “对,对!我真的是第一次抽!!” 筱满用袜子堵住了兜帽人的嘴,脱下了外套,把人抗在肩上,用外套罩住了他的脑袋,盘算了番,解了他的皮带,拿在手里,一拍他的腿,道:“别乱动啊。” 他扛着那兜帽人从小区后门出去了,就看到刚才那辆顺丰面包车停在街边。筱满扛着人过去,先开后排的车门,没打开,他便去敲司机的车门,道:“门卡住了!你快下来帮帮忙!赶紧的!别让人看见了!” 司机大毛便要下车。筱满把兜帽人放在了地上,一脚踩住他,趁大毛下车,抓住他的肩膀卸了他左手,大毛哀嚎一声,筱满拧着他的右手,把他的双手扣到他身后,用皮带绑了起来,收得紧紧地,接着,他抓着大毛的一头绿毛往车门上撞去,大毛毫无还手之力,筱满将胳膊顶在他背后,死死控制住了他。 大毛胡喊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筱满混不在意:“喊,喊,让人报警,警察来了,让他们看看是谁深更半夜要去绑架妇女,喊啊。” 大毛不喊了,只是质问:“你谁啊??!你放开我!” 筱满摸出了他裤兜里的手机,地上的兜帽人乱动了起来,他一脚踹过去,那兜帽人又安分了。筱满问大毛:“密码是多少?” “你他妈谁啊??”大毛还是问。 筱满抓着他的右手试了试,指纹能解锁,他就一边察看大毛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一边问他:“大强和峰哥在哪里等你们呢?干吗要绑住这里那女的?” “我不知道!” 通话记录也只有一个星期前和外婆的通话记录,简讯和微信的聊天记录里并没有什么大强或者峰哥的踪迹。 筱满看了看左右,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拿出那把弹簧刀,将刀尖插进了大毛右手的食指里,大毛扭动了下,骇道:“你要干吗??” 筱满发出嘘的一声,轻轻说:“别乱动啊。” 他靠在大毛耳边,还是轻轻地说话:“你知道指甲长到肉里,去医院看医生,医生都怎么处理的吗?” “你他妈要干吗??” “有的医院,有的医生,会给你打麻药,有的医生呢,就这么把一片刀片插进去,然后这么一挑……”筱满单手使劲,把插在大毛指甲里的刀尖往上顶去,大毛嘶嘶地倒抽凉气,筱满道:“长痛不如短痛,整片指甲就下来了,指甲重新长,就没烦恼啦。” “大强让我抓到人了联繫他!让我打电话过去!” “电话号码。” “14527897667。” “我现在打电话给大强,电话通了,你就说人抓到了,问他们要地址,你说送人过去,听明白了吗?” 大毛连连点头。 “说错话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吧?” 大毛的脑袋又是一阵乱点。筱满拨了电话,开了扩音,拿着手机放在大毛脸旁。那边厢立即有人接了电话,开口就问:“人抓到了?” 大毛吞了口唾沫,道:“大强,那女的搞定了,送去哪儿啊?” “鸿运,燕子沟那里的鸿运,太子他们以前那地方,知道吧?” “知道,知道。” 筱满挂了电话,把大毛和兜帽人拖到了车后,开了后备箱,把两人塞了进去。大毛问他:“哥,大哥,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啊?派出所?“ 筱满没理他,给尹妙哉打了个电话,问道:“你联繫上警队的人了吗?” “联繫上了,小晏说他马上带人过来,你那里什么情况?” 大毛还在说话:“大强说那个条子看到他们装货了,还知道了他们的行程,非得找到他灭口,不然就大祸啦!我什么都没看到啊,是大强,都是大强!” 筱满关上了后备箱,继续和尹妙哉说电话:“找到他们的车还有一起来的人了,打算把人带去派出所,联繫上赵尤了吗?” “没有,不过他老是这样,可能手机又开静音了吧,可能又跑哪里查案去了。” 筱满挂了电话,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藏在文件夹里的叫做“你追我赶”的app,点开一看,手机上出现了一个红点,红点停在爱琴海的位置,红点上一行小字在跳动:点此更新最新位置。 第278页 筱满点了下那红点,红点开始移动了,从平安门一路往北,穿过市区,进入了燕子沟。那红点停在了燕子沟鸿运汽车交易市场里。 红点上显示:此为最新位置。 筱满心头一紧,上了那辆面包车,开车就往鸿运去,他又打电话给尹妙哉:“让警察立即去鸿运!燕子沟鸿运汽车交易市场!” 第二十章 筱满(中) 他一路紧赶慢赶,眼看快到鸿运了,筱满踩了煞车,下了车,把后备箱里塞着的那两个少年人搬了下来,堵上了两人的嘴,分别把他们拖进了路边的两间相隔很远的废屋里。丢下大毛后,他拿出大毛的手机,对他道:“和大强说你到了,让他出来接应。” 大毛用力点头。筱满摸出了弹簧刀,沖他努了努嘴。大毛不停眨巴眼睛,愈发用力地点头。 筱满笑着用刀刃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你要是配合我,老实点,电话打完我就把你放了,你自己想办法回去,不然我可就报警了啊。” 他拿开了大毛嘴里的袜子,打了大强的电话。电话一通,大毛按照筱满的意思老实地告诉大强:“大强,我到鸿运了,你出来接一下。” 大强道:“你等着,现在给你们开门!” 筱满挂了电话,收起大毛的手机,收起弹簧刀就走了。大毛就喊他了:“哥!哥!你不是说放了我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我这是在哪里啊??!” 筱满道:“对啊,我就是说话不算话啊,不是没把你的嘴堵上吗?你喊救命啊。” 他扬长而去。回到了面包车边,就听到那废屋的方向传来大毛微弱的唿救声,筱满把那只行李箱拿了下来,在周围捡了好些又大又沉的石头塞进去,然后,他把行李箱重新放回面包车后排,这才继续往鸿运赶去。 车到鸿运门口,见大门关着,他按了按喇叭,放下车窗喊道:“大强!我带人来了!开门啊!” 不一会儿,大门边上的一扇小门开了,一个黑衣少年探出半个身子,双目圆睁瞅着他和他打手势,没好气地道:“按个几把喇叭!吵什么吵!” 筱满嘿嘿一笑,朝着少年人敬了几个礼,谦卑极了:“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啊哥。” 少年消失在了门后,小门关上了,大门开了。筱满开着面包车进去,门后就只有刚才探头张望他的少年人,他便问他:“哥,大强人呢?这车停哪里啊?” 他往鸿运扫了一眼,偌大的汽车交易市场盖有好几间一层的平房,一间像是展销厅营业部,落地大玻璃,厅里停着不少汽车,门外也停了不少二手车,展销厅边上有一间没门的敞亮屋子,从筱满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里面的修车轨道,墙上挂着的轮毂,好些轮胎汽油桶之类的东西,像是修车的地方。这修车库房对面还有一排铁皮外墙上写有“洗车”两字的房屋,应该就是洗车的地方了。几扇开在高处的窗户里透出些亮光。 两个年轻人站在洗车房的捲帘门前头抽菸,玩手机。陆续有年纪与他们相仿,穿着也相似的年轻人从那洗车房里走出来。 给筱满开门的少年人随意一指:“随便停。”他往洗车房的方向看了看:“大强在那儿呢。” 筱满又看了看,除了展销厅外头停着的二手车,靠近门口的地方堆了不少报废生锈的汽车,再过去就是一个雨篷,下面停着四辆贴有“通通货运”标志的大货车,全都没上车牌。两个穿连体服的技工正在给其中一辆货车换轮胎。筱满没看到赵尤的车。 筱满把车停在了雨篷附近,喊了一声其中一个技工,问道:“哥,哥,哪里有厕所啊?” “厕所?”那技工道,“这么大片地方你随便找个地方啊。” 筱满下了车,尴尬道:“我大号……” 另外一个技工不耐烦地指着修车库房说:“你去那里找找。” 筱满便往那修车库房小跑过去,这进了库房,他就看到了赵尤的车,它就停在一条修车轨道上,前后窗的车玻璃都被砸碎了,两侧的车门大敞着。车子边上放着个工具箱。这库房一角小山似的摞着一堆货车轮胎。库房里没有人。筱满正要再往里走,就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诶!你干吗呢?” 筱满回头一笑:“找厕所上大号!” “这里没厕所!你出来!”喊话的人年纪也不大,翘起大拇指,指向身后,粗声粗气地质问:“大毛呢??车是你开来的?那女的人呢??” 筱满忙笑着和这人鞠躬,敬礼:“您就是强哥?强哥好,强哥好。”他脱了衣服,捂住肚子,抽着嘴角干笑:“我俩今天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大毛眼瞅着快到了,实在憋不住了,下了车让我先过来,我这不也是……内急了起来……” 筱满偷偷摸出了口袋里的打火机,他嘴上还在和大强扯皮闲聊,眼角瞥见了边上的一个铁皮桶,那里头堆着不少脏兮兮的毛巾,上面压着个机油盒,再边上就是一些机油和成排的汽油桶。 “你他妈连屎都忍不住啊?!”大强皱起眉头:“车钥匙呢??先把人给我!” 筱满擦着了打火机,连连应声:“是,是,人就在车上,在车上,行李箱里,憋得住,憋得住。” 第279页 “都他妈哪里找来的人……!”大强嘀咕着往外去。 筱满趁大强转过了身,用外套挡在身前,把点着的打火机扔进了那装毛巾和机油的铁皮桶里。他赶忙小跑着出去了,窜到了大强前头给他开了面包车后排的门,把那装满了石头的行李箱拿了出来。大强提过那行李箱,一推他,道:“行了!没你的事了!找地方拉屎去吧!” “没事,没事,强哥,我憋得住,我来吧,这人送到哪里去啊?”筱满抢着要去推那行李箱。 大强的眼神陡然变了,瞪住筱满,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拽下了他的口罩,拍开了他的鸭舌帽道:“你小子哪里来的?怎么从来没见过?” 筱满信誓旦旦:“怎么没见过啊,咱们在酒吧见过啊!” “酒吧?” “就大毛生日那会儿啊!” 附近只有筱满身后的修车库房里投出来一片亮光,大强似乎努力在这昏暗的光线中在筱满的脸上寻找相关的记忆。他的眉头越蹙越紧,另一只手伸向了身后,一个站在洗车房外抽菸的年轻人朝他们走了过来,问道:“大强,没事吧?” “砰!” 修车库房的方向传来这么一声爆炸巨响,众人皆是一惊,筱满也是一憷,耳朵里耳鸣嗡嗡作响。大强一把推开了筱满,往前跑了两步。筱满这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修车库房着火了。这交易市场里或忙着或闲着的人齐刷刷都望向了修车库房,一时都愣住了。 “砰!” 又是一声爆炸声,筱满哆嗦了下,勉强稳住情绪,那修车库房单薄的铁皮屋顶被掀开了,呛人的汽油味瀰漫,一卷火舌伸向夜空,库房里冒出滚滚黑烟。一个年轻人吓得摔在了地上。筱满喊道:“车上都有灭火器!大家去拿车上的灭火器灭火啊!!” 众人如梦初醒般,这才活动了起来,可也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要么往货车的方向去,要么跑向展销厅。 一个年轻人大喊着:“峰哥!不好啦!库房!货!着火了!”跑进了洗车房。大强也参与进了救火里,筱满趁乱从他身边熘开了,就看到一个青年人跟着刚才那唿喊着跑进洗车房的年轻人从那洗车房里急急忙忙跑了出来。筱满便要进那洗车房,却看大强不知从哪里揪出了一个少年人,先进去了。大强手里拿着一把枪。 筱满抿起了嘴唇,跟在他们后头,看到洗车房外挂着的电箱,趁人不注意,赶紧拉了电闸,摸进了洗车房。 洗车房里没有灯光了,只有外头髮红的火光透过高处的窗户投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道发红的影子。 筱满猫着身子悄悄靠近了进门处的一根立柱,躲在那立柱后面往外瞄着,洗车房不大,不远处的一根立柱上绑着一个人。太暗了,筱满看不清那人的样子。看身形像是赵尤。 外头接连传来爆炸声。那大强推着少年人往那被绑着的人跟前去,口口声声道:“去啊!你还没成年!还没到十四!抓到了你都办不了你!快去!这是立功的好机会!” 大强离筱满约有五步的距离,那少年的右手里攥着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块石头。少年几乎是被大强推着往前去的。大强不停地催促少年,他手里那手枪的枪口不停敲打着少年的脑袋。 眼看少年和那绑在立柱上的人只有一步之遥了,筱满朝大强扑了过去,将他按倒在地,死命去掐他的手腕,大强哀嚎一声,紧握的枪掉在了地上。这时筱满听得头顶传来一声稚嫩的唿喝,他一抬头,暗红色的光芒摇晃,一个高举着一块石头的少年人的目光和他的视线不期而遇。少年用双手举着那石头,举得高高的,眼神闪烁。 “救火!” “他妈的!水管!去接水管!” “别管了!都他妈别管了!停!” 外头喧闹不止,兵荒马乱,从高处落下来的火光愈发的鲜艷。筱满没有移开视线,紧紧地盯住少年,死死地压在大强的身上,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锁住他的喉口,一字一词地说道:“警察,别乱动。” 少年人落荒而逃。 “操……”大强还在挣扎,右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筱满见状,一伸手先抓到了掉在地上的枪,孰料他一摸到枪,鬼使神差地就松开了手,大强趁机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捡起手枪就指着他。 “餵。”赵尤的声音响了起来——那被绑在立柱上的人确实就是赵尤。 他道:“大强,你的右眼不会瞎了吧?”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大强瞬间暴怒,枪口一偏,对着赵尤站着的地方就扣下了扳机。筱满暗道不妙,一把抓住了大强的胳膊往下折去,大强惨叫一声,可那一枪还是开了出去,子弹不知道打到了哪里。枪又从大强手里脱开,筱满一脚踢过去,枪滑到了一张木桌下。他抓着大强的头髮,把他撞向墙壁,这一下势大力沉,正中要害,大强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筱满扭头往赵尤那里跑去,喊道:“赵尤,你没事吧??!” 赵尤说:“我没事。” 筱满跑到了他跟前,上上下下把他摸了个遍,没摸到血。他这才松了口气,摸出弹簧刀去割绑在赵尤身上的绳索。 第280页 筱满道:“来的时候让小尹通知了你们队上的人。” 赵尤道:“还不能确定等一下先到的是不是他们,先看看外面的情况。” 绳索松开,筱满看到赵尤手上的手铐,拉着他到了那木桌边,在桌上的工具箱里翻找了起来。赵尤弯腰捡起了那把枪,筱满找到了一根铁丝,就要去撬手铐,看到赵尤手里的枪,他愣了愣,抓了那枪塞进自己的裤腰里,埋头撬锁。 锁解开了,赵尤去把昏迷不醒的大强绑了起来,拉着筱满摸到了门边。两人往外一看,那门外的人们似乎已经放弃救火了,赵尤说:“那个上车的人是他们的头头。” “峰哥?” “嗯。” 那峰哥上了一辆宝马,正放下车窗吩咐一个年轻人什么。其余年轻人要么上了货车,要么跑向大门。峰哥吩咐完,发动汽车,那跑向大门去的一个年轻人给他开了门,峰哥开了车就出了鸿运,紧接着,那停在雨篷下的四辆货车也纷纷倒车,转弯,排着队往门口移动。只有那先前听了峰哥吩咐的年轻人往洗车房的方向走来。 赵尤和筱满交换了个眼色,关上了门,筱满从木桌上拿了一团抹布,两人一人守在门一边,片刻后,洗车房的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了,赵尤和筱满一人一边擒住了那进来的人,赵尤用手铐把他铐住,筱满用抹布堵住了那人的嘴,把他扔在了一边。他和赵尤熘出了洗车房。这时鸿运里只有两辆货车和一个正在指挥货车倒车的年轻人了。 鸿运的大门还敞开着。 筱满冲着赵尤指了指门口的那堆报废汽车,打了个“前进”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摸了过去。躲在那些废车后台后,耳边净是倒车的提示声,筱满的耳鸣又开始响,修车库房里不知藏了什么东西,烧出阵阵难闻呛人的烟味。筱满捂住嘴咳了一声,赵尤拍了拍筱满,说:“枪给我吧。” 筱满说:“没事。” 赵尤抽走了他腰间的手枪,筱满道:“怎么样?要扣住车和人吗?” 赵尤说:“看看他们要去哪里。” 筱满点了点头,又一辆货车开了出去,那指挥倒车的年轻人便上了最后一辆货车,周围不见别的人了,筱满和赵尤互相看了看,两人绕到了那货车后头,扒住货车车后的锁扣,赵尤先往车顶爬去,这时,那货车却忽然停下了,爬到一半的赵尤往前一冲,筱满伸手抓住了他,赵尤踩着锁扣又往下爬了回来。 “警察!下车!举起双手!现在就下车!” 赵尤看了看筱满:“是小晏。” “晏伯远?”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举起手!举起来!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赵尤说:“殊乐。” 筱满跳到了地上,猫着身子东张西望:“那我先走了吧,拉去局里录口供什么的怪麻烦的。” 赵尤问他:“你去哪儿啊?你怎么回去啊?” 筱满说:“别管我了,你同事来了就好了,回头见。”转身就要往墙边熘,他打算爬墙离开。 赵尤没吭声了,筱满心里没来由一阵古怪,回头看了看他,就看到赵尤坐在了一辆报废的汽车后头,捧着脸,屈着膝盖,埋低了脑袋。 筱满喊了他一声。赵尤不搭理他,头低得更低了,这时,晏伯远从货车一边绕了过来,他先是看到了筱满,接着才顺着筱满的目光看向了坐在一团阴影里的赵尤。晏伯远忙举起手喊话:“找到了!!人在这儿呢!” 晏伯远和筱满点头致意,他跑去拍了下赵尤:“没事吧?你干吗呢?哪儿受伤了?”晏伯远又喊:“救护车呢??!” 殊乐这会儿也跑了过来,过来就把赵尤一通检查,道:“没外伤,没外伤,赵副,你可急死我们了!” 晏伯远不乐意了:“那你坐这儿干吗啊,有事就去医院,没事……没事你也去医院给我检查检查,快,快起来!” 他伸手去拉赵尤,赵尤甩了下胳膊,瓮声瓮气地道:“我想事情呢,别烦我,我回去就写报告,我想先在这坐会儿不行吗?” 殊乐一怔,看了看晏伯远,晏伯远眨巴着眼睛,十分茫然。接连有穿制服的警察进来,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筱满道:“洗车房里有两个歹徒。” 晏伯远道:“殊乐,你先去那边看看。”他又和走过来的同僚们道:“没事,人没事,嫌犯在洗车房里。” 赵尤说了句:“他们可能用轮胎藏毒。” “卸下轮胎看看!”晏伯远指挥道:“把货车前后轮胎都卸下来!把路上拦住那两辆的也都卸下来!” 他沖筱满使了个眼色,筱满耸了耸肩,摇了摇头。晏伯远对赵尤道:“行吧,那你就在这儿坐着吧,我算是开眼了,认识你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你发脾气,我怎么惹到你了我?” “和你没关系。”赵尤干巴巴地说。 晏伯远沖筱满挑了挑眉毛,筱满还是摇头,奉上一个苦笑。 “那你就坐着吧,爱在这里坐多久就坐多久。”晏伯远也走开了。 赵尤往阴影里又缩了缩,筱满又去和他搭话:“让急救的人看看吧,去医院做个检查,别有什么内伤。” 第281页 赵尤低着头,不看他,说:“你不是走了吗?” 筱满说:“那我现在不是没走嘛。” 他也坐下了,坐回了赵尤身边,挨着他:“你干吗啊?” 赵尤说:“我没干吗,我就想坐一会儿。” 他的声音更低了,回答得更不情愿了。 “你生什么闷气呢?” “我没有生气。”赵尤说,“我知道你在我车上装跟踪器。”他看了筱满一眼:“我现在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我也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 筱满说:“你手机呢?拜託你下次开一开声音行不行?” “我之前开了,你有了我的号码之后我就整天开着。” 他道:“我特别理解你,因为我对你还有用,就算我怀疑你,调查你,甚至可能把你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挖出来,你也没法不和我来往,所以你不想让我发现你在怀疑我,和我很正常的来往,但又放心不下我都去了哪里,可能会查到些什么,就在我车上装跟踪器,我理解。” 筱满伸手捏住赵尤的下巴,把他的脸掰了过来,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赵尤挣开了,撇过头,抱紧了小腿,收紧了胳膊,说:“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我才知道一个人嫉妒另外一个人到头来就是生自己的气。” 筱满拱了拱他:“我请你吃饭吧,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我不会再跟踪你了,我保证。” “你有钱吗?烧烤的钱你还欠着我呢。”赵尤咕哝。 筱满笑了出来,赵尤急切地说:“我都说了我不是因为你跟踪我生气。” 他听上去不像气愤,更像是心里委屈,无处发泄。他道:“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过去,你有喜欢过的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想到你和林悯冬的事,想到他在你心里阴魂不散,不管你想起他是恨他还是怎么样,我就是觉得不服气……我还觉得你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我不开心,可以不喜欢我,但是如果你因为把我当成别的什么人喜欢我,我不要。但是,我又会想,你把我当成他也没什么,如果这样你对我能有些感觉,好像也没什么所谓,这么一想,我就更生气了,气我自己。你来找我,我一开始挺高兴的,但是我又想,你来找我是不是因为小尹让你来的,是不是因为我对你还有用,我就又开始生气……” 赵尤吸了吸鼻子:“你来了你又要走…… “我的心里就是一直在这么转折,一直充满了但是,忽高忽低的,转来转去的,完全没法静下来,完全没办法做点别的什么事情。” 赵尤沉默了。 筱满也沉默着,他有很多话想和赵尤说,但是思前想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的心里也充满了“但是”和转折了。 他知道赵尤很懂得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达目的,他可以扮演任何角色,编造任何谎言,但是正因为知道他有这样的一面,因此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听到他说那样一番话,反而更能感受出其中的真诚。他在面对感情问题时仿佛缺了一根目地性很强的筋,他变得异常的直率、坦诚,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他喜欢他,不管会不会被拒绝,他可以对自己嫉妒,气恼的情绪不加遮掩,不管这倾诉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他可以给他看他最差的那一面,最不讨人喜欢的那一面。 消防车开了进来,高压水枪开始洒水,修车库房的火势弱了不少,空气还是很难闻,天像是被烧得缺了一块深棕色的油漆。赵尤落在地上的影子晃动着,看上去很不安。他整个人都很低落,他抱着自己,抱着他那许多幽暗,阴沉的情绪。但是——又是一个转折,筱满看着他,他觉得赵尤此时就像一块薄薄的,清脆的透明玻璃。他对他没有秘密。 筱满揽住赵尤的肩,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是特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志放在会被我妈发现的地方的。” 赵尤窝在他怀里没有动,黑漆漆的头顶蹭着他的脸,蹭得他人心里痒痒的。筱满忍不住把他的头髮揉得乱糟糟的,忍不住笑着告诉他:“谢谢你喜欢我,被人喜欢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尤其是我这样一个人……” 赵尤的头髮很软。 赵尤说:“别说但是……”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但是?” “你感谢我了,说了一通好听的,那不就是要转折了嘛。” “但是,我还是要说但是……” “那你说吧……”赵尤没辙。 筱满亲了亲他的头髮,看着那一点一点暗下去的明火,两个消防员穿着笨重的消防服往修车库房里走去。 筱满说:“我还没准备好,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你过一阵反悔了,不喜欢我了也没关系,可是我真的需要一点时间,可以吗?”筱满揉着赵尤动物毛髮似的软软的头髮笑了出来:“你怎么臭烘烘的,你不是警犬吗,怎么闻上去像流浪犬一样啊?” 赵尤说:“我好像很爱你。” 两个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进来了,满场乱找:“伤员呢??” 第282页 筱满举起手:“在这里!” 一个医生朝他们跑过来,问道:“哪里受伤了??” 赵尤站了起来,擦了擦脸,难过地表示:“心里有些受伤。” 筱满翻了个白眼,搓了下他湿乎乎的脸,和那两个急救人员一块儿把他押上了救护车。 第二十章 筱满(下)part1 救护车就近把他们送到了燕子沟人民医院,筱满陪着赵尤挂了号,两人才在急诊室坐下,尹妙哉的电话就来了,她急着问:“你们怎么样了啊?小晏说人救出来了,怎么赵尤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啊?!” 筱满看着赵尤,指了指自己的手机。赵尤小声说:“我的手机被鸿运里的那伙人收走了,刚才忘记拿了,估计掉在现场了。” 筱满想起来了,刚才确实在洗车房的桌上看到了一台手机,估计就是赵尤的了。那手机边上还放着个文件夹,一张警官证。 筱满看了看赵尤裤兜里鼓起来的钱包,赵尤说:“他们没收走这个。” 筱满又看了看他另一侧口袋,那里面也塞了个什么东西,像是一本迷你的笔记本,方方正正的。筱满和尹妙哉道:“正在医院准备做个全身检查,没什么事,保险起见。你那里呢?那人带走了吗?有警察在家守着吗?” 赵尤闻言,坐在椅子上不时眨巴一下眼睛,像是陷入了沉思。 尹妙哉道:“人被警察带走了,现在是赵尤他们队上的小晴陪着我,建议我去爸妈家,或者朋友家住一阵,别再住这里。”她的声音轻了些许,又道,“墙上的东西,文件资料什么的我都收起来了,我说小靖是我的一个学生,家里没亲人,来我家过端午节的。” 筱满想了想,问她:“你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大学城这个地址吗?户口本上呢?” “不是啊,身份证上的地址是我爸妈家的地址,户口我也没迁呢,我爸妈说女孩儿得结婚了户口才能迁出去。” 赵尤这时拽了拽筱满的胳膊,筱满做了个安抚的动作,再三叮咛尹妙哉:“你先在家待着,暂时哪里也别去,等我回来了再说。” 尹妙哉应下,末了,一吸气,声音高了几个分贝,喊道:“赵尤!你是不是在边上听着呢?拜託你下次能不能开一下手机铃声!!“ 这一句话震得筱满耳膜疼,他瞥见凑在边上的赵尤也是一脸耳朵疼的表情,他笑了出来,挂了电话,和赵尤道:“他们还派人要去绑小尹。” 筱满问他:“你在燕子沟被他们抓的?怎么回事啊?” 赵尤说:“我去鸿运想查点事,那地方关了很多天,但是我猜里面肯定一直都有人,就想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在5号凌晨看到过什么,没想到在鸿运里遇到了个以前查案的时候找过的小混混。” “大强?” “嗯,之前可能弄伤了他的眼睛,他就记恨上我了吧,估计在自己大哥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撺掇他们大哥干掉我。”赵尤说:“我还在想他们说的女的是什么人,刚才看你过来也没提到一个女的,在鸿运也没看到有女的,还以为她是他们要找来陷害我什么的棋子,出了事趁乱自己跑了。” 筱满问他:“鸿运不是太子的地盘吗?我看那些人不像是太子的人,太子手下的小混混要么在手腕上,要么在脖子后头文一面军旗纹身,那些人哪里来的?怎么在鸿运聚着?” 赵尤看了看周围的病友,和筱满去了急诊室门口没人的地方说话。他道:“是一个姓李的头目的手下,近几年从浙江那边过来的一股势力,挺勐的,我估计他要么是和太子合作,斗来斗去抢地盘不如一块儿挣钱,要么是抢了鸿运这个中转点。” 筱满点了点头,道:“燕子沟那边监控少,出了那里,再开半个小时就上国道,出省了,以鸿运作中转站,想干点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确实很方便。” 赵尤说:“我们查604的案子,里面有辆从浙江过来的运送海鲜的货车就是经燕子沟出的青市,那货车在‘通通货运’名下。” 筱满看了他一眼,点了根烟:“车子以送海鲜的名义进青市,开到鸿运,马上把牌照换到另外一辆轮胎早就动过手脚的,长得一模一样的货车上,再开出去,监控上追查比对进出的时间差错就在五六分钟以内,就算警察追踪,追查到这辆车,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怀疑。“ “而且……”赵尤往急诊大楼外抬了抬下巴,那医院急诊部斜对面,隔了一条四车道的宽阔马路就是燕子沟分局,赵尤说,“那里有人。” 筱满吐出一口烟,皱起眉头:“那也不对啊,小尹身份证和户口本上的地址都是她父母家的地址的话……”他一拍脑门,气恼道:“唉!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赵尤这时问他:“再和你确认一下,那天你们在爱琴海404发现了尸体,小尹当场晕了过去,直接送去医院,当晚她没通过平安街道派出所那里录口供笔录是吧?” 筱满点头:“应该是后来和戴柔直接录的,”他看着赵尤,“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 赵尤低头踩了踩地上的瓷砖缝隙,低声道:“你和小尹也有秘密啊……” 第283页 筱满道:“是之前小尹不让我说的,之前她不想让你知道她还在查十年前的案子,当时她约了徐添会面,用了法制周刊记者的名头。” 赵尤想到了:“那个名片就是为这事印的。” 筱满点了点头:“第一次去见徐添是我们两个一起去的,那天比较仓促,小尹后来自己约徐添出来,可是那时候,她的假记者身份已经被徐添识破了,好巧不巧,刑天翔那会儿也去找徐添,知道了有人冒充法制周刊记者去和徐添打听消息,就和徐添商量好,把小尹引去了一家咖啡馆,小尹知道刑天翔是以前报导案件的记者,想套她的话,老刑呢又想套她的话,结果……闹到了派出所。” “哪个派出所?” “锦绣街道派出所。” 赵尤听了便大步走到了急诊大楼外,筱满喊了他一声:“还要照ct和x光呢!!” 赵尤回头对着他道:“先去搞定这件事吧,”他揉了揉胸口,愁眉苦脸的,“不然我心里不舒服。” 筱满跑了过去,道:“你就这样去啊?” 赵尤的嘴角还有团顽固的血迹。筱满伸手轻轻碰了碰,赵尤说:“就是要这样去啊。” 两人出了医院,马路上没什么车,筱满看了眼赵尤那戳着两个尖角的一边裤兜,问他:“你刚才说那些人收了你的手机,你后来真没拿回来?” 赵尤说:“小晏他们检查现场肯定会帮我回收。” 筱满又去看那两个尖角:“那是什么?” 赵尤说:“不是手机啊,手机真的不在我身上,笔记本啊,我记东西用的,也没被收走,估计对那些人没什么用,他们也看不懂。” 筱满一挑眉,赵尤摸出笔记本给他看,筱满还是盯着他的裤兜,赵尤又摸出了一本警官证,他对筱满笑了笑。筱满不禁挖苦他:“你不是也有秘密吗?” 赵尤把笔记本和警官证收了起来,问道:“和福尔摩斯谈恋爱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啊?” 筱满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不想接电话?” 赵尤没回答,筱满揉了好几下他的头髮,无奈道:“别人知道你出事了会想要给你打电话确认你的安全也是担心你啊。” 赵尤看向他:“我现在就想多和你说说话……”他提到:“我妈知道我想和你谈恋爱的事情了。” 筱满也看向了他,两人的目光贴得紧紧地,几乎缠绕在了一起。筱满问他:“你妈知道你想和男的谈恋爱了?” “不是,”赵尤重复了一遍,“我妈知道我想和你谈恋爱了。” 筱满的心乱蹦了两下,眼皮跟着乱跳,他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承受赵尤那赤诚真挚的目光了。他微微低下头弹菸灰,眼角的余光却没能忍住,往赵尤那里扫了过去。他一沉默,一避开赵尤的目光,赵尤又显得有些委屈了。 筱满抽了一口烟,最后一口了,他咬住过滤嘴,他也想过,赵尤或许又在弄虚作假,信口开河,他是表演的行家,可他看上去又是那么真诚,真诚地显得笨拙了,笨拙到近乎幼稚了,幼稚得像个没有糖吃就会失落,一被冷落就会哭闹的小孩。大概造物主是最公平的,他给了一个人冷静,果断,勇敢,无畏无惧,让他拥有了承受巨大的压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能力,却剥夺了他在感情方面的成熟稳健,使得这个人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变得超乎寻常地脆弱,踟蹰。 世界上不存在能消化所有情绪,能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人。遇到感情问题,赵尤也像一个想要躲进自己影子里的人。 筱满很想和这样的赵尤说说话,他问他:“你在想什么?” 赵尤摇了摇头,一字未说。筱满就说了:“不是你说想和我多说说话的吗?” 赵尤看了他一眼:“就是胡思乱想。” 他问筱满:“那你在想什么?” 筱满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 一辆计程车驶来,赵尤拦了车,两人上了车,一起坐在后排。赵尤说:“那你睡会儿吧,到了我喊你。” 筱满闭上了眼睛,抱着胳膊靠在了车门上,司机把开着的广播音量调低了些。柏油马路平稳,一直都是直道,车子开得很稳,轻浅的音乐如同催眠曲,筱满睡不着。他偷偷看了眼赵尤,赵尤却也正在看他,把他的视线逮个正着。赵尤颳了刮鼻樑。筱满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轻声说:“你别乱动啊,我真的很想睡一会儿。” 赵尤说:“你睡吧。”他很小声地说,“我就在这里。” 车子转弯,忽而颠了一下,司机开的这条路突然变得坑坑洼洼,充满了难以躲避的陷阱。广播收信质量欠佳,不时发出沙沙响的杂讯。 筱满靠在赵尤身上睡着了。 第二十章 筱满(下)part2 其实这天夜里早些时候,赵尤开车载筱满一道去黄果子村的时候,路上筱满就睡着了片刻,也不知怎么,浑浑噩噩地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有些惊奇,心想大约因为赵尤的车开得太稳了,大约因为他真的太疲倦了,连梦也没力气做了,睡着的时候什么感觉也谈不上,更像昏迷、失去意识。这一次他睡过去,还是没做梦,没梦到海,没梦到一艘载满幽灵的小船,没梦到水底的锚,没见到泡在海水里十年了,没有浮肿,没有被海洋生物蚕食,没有面目全非的林悯冬。他睡得很踏实。 第284页 筱满和赵尤下了车,锦绣街道派出所近在眼前,筱满在一根路灯柱下点了根烟。 记忆中上一次睡得这么熟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他仿佛生来就不会睡觉,怎么也学不会,一有些微困意,一闭上眼睛,就去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海上,就开始永无止尽地漂流。而睁开眼睛,他回到现实,只能放任疲倦操纵他,他很累了,精神和意识——往大了点说,就是他的灵魂,它饱受夹击,不愿再承受一点痛苦,异想天开地试图脱离肉体,可人的灵魂和肉体哪是那么容易分开的呢?总有一根纤细的线牵绊着它们。肉体捨不得灵魂的丰富,多姿多彩,灵魂贪恋肉体的温暖。可灵魂又还是想飞走,不停抗争,却又无法彻底逃脱,就只好在空中漂浮着。他的灵魂就此成了被肉体放到天上去的风筝,随风飘荡,无法落到实处。看上去他似乎实现了年少时的梦想——他成了风筝。可事实上,成了风筝的只是他无法灵肉同调的灵,他不过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肉体,在地上仰望着自己那无时无刻不在厌恶这具肉体,轻蔑这身体曾经经歷过的过去的灵魂。同时,他又是那个漂在空中,得不到解脱,只能俯视着地上那让人生厌的肉体的灵魂。 他在红枫医院的时候,他的病友告诉过他,他晚上会梦游,梦游的时候会哭,会笑,疯得很厉害。那片海就是一个介于清醒和疯狂的中间地带,那里的海底沉着他的所有秘密,乍一眼在海面上并看不到。因而在那里,他能获得片刻的喘息,但是在那里,他是无法回到现实中的,在那里,他是无法变得“正常”的。他永远是一个病人。 想到这里,筱满幡然醒悟,他和赵尤分享了他迄今为止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赵尤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那片埋藏秘密的海域,他划着名他的船靠近了他,他可以从那载满幽灵的船上离开了,他可以坐到他的船上,离开那锚,甚至离开那片海。他忽然觉得很安全,在海上漂浮也好,在空中飘荡也好,在地上痴痴傻傻地仰望着什么也好,有一个人正陪着他,他和这个人认识还不满十天,他不了解他的过去,不了解他的家庭背景,就连他的喜好,他也不确定,他一度以为他不抽菸,不喝酒,可他又会抽菸,又会喝酒。他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他看着他,却觉得他是透明的,却觉得他对他了解得足够深,足够多了。他有多狡猾,就有多单纯。他有多莽撞,就有多坚决。他有多像擅长捕猎厮杀的狐狸和鬣狗,就有多像擅长陪伴和守护的大型犬类。 筱满问了赵尤一句:“你会划船吗?” 赵尤昂首挺胸:“我大学的时候是龙舟队的。” 筱满不太相信,挤着眼睛看他:“真的?” 赵尤摇了摇头,一下就泄气了:“假的。” 筱满笑出了声音,往外喷烟。赵尤抓了抓耳朵:“不能对你说谎,一骗你就被你识破了。” 赵尤说:“我希望能成为对你有用的人,又不希望对你太有用,不然你想到我就只是觉得我能给你派上什么用场……” 筱满说:“觉得你可靠也不好啊?” 赵尤看着他说:“那还是觉得我可爱比较好。” 筱满咂起了舌头:“你哪里学来这么多土味情话啊?” “这算坦诚,不算土味情话吧?” 筱满笑了:“还真的挺羡慕你的坦诚的。” 眼看快到锦绣街道派出所了,筱满说起:“还有件事,刚才忘了说,之前小尹找我来谈和解,我冒充的她未婚夫。” “你冒充我?”赵尤指着自己。 “不是冒名顶替,就是说我是以她未婚夫的身份去和老刑谈的。” “怪不得之前在小尹那里看到老刑,他看我的眼神古古怪怪的。” 筱满瞥了眼敞亮的派出所,道:“那我们……” 赵尤转了转眼珠:“见机行事吧,要是里面的人知道你是小尹的未婚夫那更好办了……” 他并没再往下交代,一抬脚,一抡胳膊,风风火火地就冲进了派出所,对着里头坐着的两个值班民警甩出了警官证,怒气腾腾,嗓门响亮:“你们所长呢?哪个王八蛋泄漏了我们涉黑案件证人的重要信息!证人现在被人绑走了!!” 筱满确实跟着随机应变了,跟着跑过去,冲着那两个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值班民警一拍桌子,道:“彪哥!找一个叫彪哥的!就是他上次处理的我老婆的案子!他登记的信息!什么身份证,什么居住地!肯定是他漏出去的风声!” 那两个民警面面相觑,交换了个眼色,一个抢了赵尤的证件来看,一个马上打桌上的座机电话,背过身去小声说话,似乎在联繫他们派出所的所长。 赵尤又发了一通脾气,气歪了嘴角,又因为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很疼的样子:“行!你们尽管去核实,尽管去打听,去问,是不是大学城哪个小区几零几……”他抓了筱满过来,“地址!你说!”他大嘆一声,“我这假放得好好的,临时被叫过去,就遇到了那帮歹徒……” 打电话的民警摸走了桌上的一台手机,打起了字。 第285页 “美景18幢1802!”筱满顺口答道。 “你们去问啊,看我干吗,去问问是不是那里有人被绑架了!是不是今晚那里发生了绑架案!” 那打电话的民警转了回来,挂了电话,和察看证件的民警?了?眼睛,察看证件的民警忙安抚起了赵尤,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要给他带路:“赵副队长,里面说话,里面说话。” 筱满上前要抓这个民警,被赵尤拦住了:“你冷静点,别对警察动手动脚啊!” 筱满便伸着脖子问:“彪哥呢?他人呢?他就是个黑警!” 赵尤一推他,说:“你在这里等着!“ 他便和看证件的民警一块儿进了办公区。筱满气鼓鼓地坐在门边的一排椅子上,那打电话的民警看了看他,没说话,垂下眼睛又开始按手机。 雨延尔 没多久,筱满就看到上回主持尹妙哉和刑天翔和解的民警彪哥就从外面进来了,他一手逮着一个头髮花白,皮肤黝黑的老人,后头跟着一个长头髮的女孩儿。彪哥见了那打电话的民警就说:“大马路上耍流氓,小丽呢?让她来给当事人录个口供。” 彪哥瞄了一眼筱满,似乎也认出他来了。做戏做全套,筱满不等他说什么,率先跳起来就冲到了他面前:“是不是你把我老婆的地址告诉别人的!” 头髮花白的老人,哭着嚷嚷:“警察同志!真不是我!” 长头髮女孩儿也哭了起来。老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得更大声。 彪哥一脸错愕:“你干吗?你松开啊!你这可是袭警了啊!” 一个女警从办公区出来了:“怎么回事啊??” 老人在地上打起了滚,手擦到了女孩儿的脚踝,滚到了女孩儿的裙底去:“我什么都没干!” 长发女孩儿尖叫着躲到一边,彪哥去抓那老人,说:“你别趁机啊!” 筱满去抓彪哥,趁乱把那老人按在了桌上,用脚顶着他不让他乱动。老人哎呦哎哟地喊疼,一时大厅里哭的哭,闹的闹,那打电话的民警就跑了出来分开了筱满和彪哥,恰巧,赵尤和那察看证件的民警也出来了。那察看证件的民警就和赵尤介绍了:“他就是陈汉彪。” 彪哥瞪着眼睛,抓起坐在了地上的老人,女民警安慰着长发女孩儿,一扫众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赵尤说:“事情弄清楚了。”他又把筱满往一边推去,厉声喝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会查明白的!” 筱满一握拳:“等你们查来查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自己去找去!” 他这一走,就走出了派出所好远,过了会儿,他回头一看,赵尤小跑着过来了,两人重新汇合,赵尤道:“昨天燕子沟分局经济侦查大队的两个民警来过,手里拿了一份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名单,上面有尹妙哉的名字,他们通过天眼看到尹妙哉出入过这个派出所过,就来问问情况,复印了下她当时调解的案子的档案。” 赵尤道:“我看了眼档案,小尹留的现居地地址就是大学城的地址。” 筱满竖起两根手指:“第一种可能,那两个民警和黑势力有联繫;第二种可能,他们也是接了命令跑腿的。” 他道:“这事情得和反黑那里反映一下。” 两人继续往前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不知不觉天竟然要亮了,一阵白烟从路边飘散了出来,那烟里满是豆浆的香气。筱满说:“先吃点东西吧。” 赵尤没回答,筱满看了看他,他正到处乱瞟,神情挣扎。筱满跟着到处看,沿街那些卖早点的突然之间全开了店,那些流动摊贩全推着小车在路上摆开了阵仗。烧锅炉煮汤圆的,包糯米烧卖的,往砖瓦砌的窑炉里贴猪油饼的,在大铁盘上烘葱油烧饼的,卖牛腩牛筋粉的,卖豆腐脑的,做煎饼果子的,炸麻团、油条,煎铁板豆腐的,揉面团,捏包子的,一层一层往高处叠蒸笼架的全都出来了。 筱满头一次发现吃个早点有这么多选择。油香,葱香,辣子香刺激着他的鼻腔,他的肚子叫了一声,不等赵尤选择,拉着他进了间烧饼铺。他要了一瓶冰豆浆,一个葱油烧饼,赵尤要了两个葱油烧饼,一碗牛肉蛋花汤。 蛋花汤现做,烧饼和豆浆先上了桌,两人并排,面朝着马路,安安静静地坐着。对街的一家滷味店门前停了一辆小面包车,一个大汉正从面包车后头往一个店家门口卸货,卸的都是冰鲜货。 筱满咬了口烧饼,搓了搓饼屑,道:“老王有辆面包车,还会杀猪。” 赵尤问道:“你知道他的全名吗?” 筱满摇了摇头。赵尤说:“过会儿去一趟村委会吧。” 他还道:“得问小尹借辆车,她要是想一块儿去就一块儿去,我们两个陪着,她也安全些,去朋友家,回父母那里,想想也都危险。” 筱满道:“也不一定吧,要是有人直接撞人枪口上……” 赵尤嚼着煎饼:“马有失蹄,人有失算,我没想到鸿运里会有李的人……” 他低低道:“最近我失算的时候可多了去了。”他问筱满:“小靖和老刑还在小尹家?” 第286页 滷味店前的面包车开走了。赵尤提起这两人,筱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给刑天翔打了个电话,刑天翔接了电话,筱满先问他:“家里没事吧?” “没事,你那里呢?” “也没事,对了,问你个事,昨天就想问了,一着急就忘了。” 蛋花汤上桌了,赵尤一口烧饼一口蛋花汤,吃得喷香。那店家又搬出了一锅新出炉的粽子,赵尤要了个粽子。筱满捂住听筒说:“红豆的。” 赵尤问店家:“红豆粽有吗?” “红豆的?没有,只有肉的,硷水的。” 筱满说:“那肉的吧。” 赵尤要了个肉粽子,一擦嘴巴,起身往外走去。他拐到了烧饼店右边去,筱满看不到他了,继续和刑天翔道:“小靖在网上发的,就是说书人那个号,那些帖子里的内容全是基于你当年的调查资料对吧?” “是。” “黄果子村杂货店的王老闆你採访过他吗?” “採过,打听到林悯冬的名字后就去过,他和林悯冬没差多少岁数,那会儿还说他爸要领养林悯冬呢,后来家里亲戚都反对,就不了了之了。” “有别的记者去採过他吗?” “没有,据我所知,给了我独家,我当时给他塞了不少钱,之后我也没在其他平台那里看到过他的访问,前天去打听指甲油的事情我还和他聊了聊,这些年也没别的记者去找过他了。”刑天翔沉声道,“你不会是怀疑他吧?” 筱满放下了手里的烧饼,道:“在网上发那张你们年会合照的人,大概是透过说书人发在网上的信息推测出了说书人的身份,很有可能是你当年採访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刑天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说:“我再仔细看看那帖子,回头联繫。” 赵尤这会儿回来了,手里多了杯红豆紫米粥,他递给筱满,坐回了他边上。粥还是温的。他开始拆粽子,粽子很烫,不停往外冒热气,他拆得满头大汗。 筱满把小靖的回帖打开了,递给赵尤看。赵尤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手,看起了帖子。筱满帮他打开了那只肉粽字,又是一大股热气喷出来。糯米怪香的。赵尤问筱满:“能用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筱满点了点头,喝着粥,拿起勺子稍微颳了刮粽子的一个尖角,刮下来些糯米吃了一口。 赵尤按了一串号码,拿起手机,开口就道:“小晏,你和四组说一声吧,燕子沟那里经济犯罪那边的,嗯,对了,我的手机你找到了吗?哦,哦,那先放你那里吧,我回宿舍休息休息,你和詹队他们说一声吧,轻微脑震盪,医生说的,真的,不信你去查我病歷啊,我不知道他怎么在现场啊,他走了啊,我联繫不到啊。” 筱满斜睨了他一眼,赵尤笑嘻嘻的,接着说:“有什么事要找我就打这个电话,不会,肯定不会,唉,瞧你这话说的,肯定能找到我,我发誓,我保证。” 他笑嘻嘻地说完电话,把手机还给了筱满,用筷子把粽叶往两边又拨开了些,喝汤,吃烧饼,吃粽子。他吃得很认真,不发出一点恼人的咀嚼声。筱满撑着下巴咬着吸管喝冰豆浆,看着赵尤。他仔细回忆了一番,他从来没遇到过吃东西这么认真的人,吃什么都很香,还一点都不浪费。他不向食慾屈服,大口大咀,胡吃海塞,也不迴避这份原始的欲望。他很认真地对待这份欲望。 筱满又喝了几口粥,吃了几口粽子。他跟着也吃得很认真了。 第二十章 赵尤(上) 尹妙哉开车,双手分别握在方向盘三点和九点的位置,她稍抬起眼睛从车内后视镜飞速瞥了赵尤一眼,伸手调了下空调风力,看着副驾驶座笑着说道:“阿姨,早饭在宾馆吃的吗?听说那里的早餐自助餐是广式茶点,挺不错的,我和小姐妹一直想去吃,好吃吗?” 赵尤跟着往副驾驶座上看去,姿态讨好,也问:“是啊,东西好吃吗?听说虾饺和烧卖都是大师傅现做的。” 坐在那位置上的是他妈妈闵汝珍,她的脸上正堆起不尴不尬的笑,看着尹妙哉说:“还可以,我是住宿包早餐的,你们自己去吃,好像可以买的优惠券,买十送一。” 赵尤又和母亲搭话:“怎么一大早就跑小尹这里来了啊?” 母亲这才扭头看他,瞬间变脸,不笑了,拧起了眉毛,声线一下绷紧了:“你手机又没开声音啊?要找你真是比登天还难!”母亲瞅着赵尤的嘴角,埋怨的神色里平添了几分不忍。 赵尤说:“手机没在身上,昨晚出一个任务的时候落在现场了。” “丢了?” “没有,同事找到了,回头我就去和他去拿。”赵尤碰了碰下巴,说,“就是擦伤,不是出任务的时候弄的。” 母亲转了过去,摸着安全带说:“我来找小尹的,看看她,聊聊天不行吗?” “可以啊,可以,你们关系不错啊,小尹。”赵尤拍了下尹妙哉的驾驶座。尹妙哉忙接下话茬:“啊,对,我们就聊聊天,阿姨这就回去了,也太赶了,不多待几天吗?正好枇杷和樱桃都要上市了,尝个鲜再走吧?” 第287页 赵尤说:“啊,对,枇杷要上市了,那过几天我们还去去年那家人那里买一些吧。” 尹妙哉热闹地接话:“好啊,好啊,买了开去省城也不用多少时间。” “也就两个半小时吧。” “不放后车箱,就放后座,吹空调没那么容易坏。” “对,对。”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一双手光是来回摩挲安全带,隔了会儿,她又转过半个身子往后看,眼角往边上一吊,明显在打量赵尤边上的位置。 筱满就坐在那里。 母亲笑着和筱满说话:“筱满是吧?‘筱’这个姓还挺别致的,名字也挺别致的,你是夏天出生的?” “不是,我是冬至生的。”筱满坐直了身子回话。 “今年多大了啊,看样子还没结婚呢吧?在哪儿上班啊?今天不用上班?” 尹妙哉这时问道:“对了,筱满,你刚才是说去红枫是吧?” 母亲说:“你是医生?” 筱满道:“还没结婚呢,我是自由职业……” 尹妙哉就道:“阿姨,筱满以前是警察,他的搭档就是我们市那个戴柔,特别厉害!十年前的那个连环杀人的大案子就是他们一起破的!” 赵尤说:“他现在是私人保安顾问。” “对,对,他就是专门帮客户制订那种安保计划的。” 筱满笑着说:“没那么夸张,就是帮人找找东西,找找人之类的。” “哦,这样啊……”母亲又去瞄赵尤,再没说什么,转过身,摸起了放在腿上的皮包提手。 尹妙哉的手机这时响了,手机连着车上的音箱,车内的液晶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晏伯远。 尹妙哉偷偷给赵尤使了个眼色,赵尤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手机铃声持续。晏伯远还没挂电话。母亲疑惑了:“小尹,不接电话吗?” “啊,嗯,哦哦,接,接。”尹妙哉笑着点着头接了电话,来电的确实是晏伯远,他的声音在车里环绕,他道:“尹老师,小晴说赵尤和你在一块儿呢,你和他说一声吧,我现在在宿舍,他来不来拿手机啊?“ 母亲回头看赵尤。赵尤插话:“小晏啊,是我,谢谢你了啊,手机你放门卫那里吧。” 母亲还看着赵尤,赵尤吞了口唾沫:“我现在就过来拿,你忙你的去吧。” 晏伯远沉默了一阵后才说:“那行,那你去门卫那里拿吧。”就挂了电话。 筱满指着路边一个公车站,往前倾着说:“那我就在这里公车站下吧,我自己去红枫就行了。” 母亲指着液晶屏上跳出来的导航地图,道:“没事啊,现在去赵尤他们宿舍,再去红枫,再送我去火车站都是顺路的啊。” 筱满挪了挪屁股,如坐针毡,笑着说:“那麻烦小尹了。” “没事,没事。”尹妙哉说。 母亲说:“筱满,你和小尹,你们挺熟的啊?怎么认识的啊?” 尹妙哉说:“哦,是我一个同学搬家,搬去别墅,找筱满设计了一套保安系统。” “哦,然后通过你认识的赵尤?认识多久了啊?”母亲问尹妙哉。 “啊,啊,是吧……赵尤,是这样的吧……认识多久的话……”尹妙哉打了个转向灯,骂道:“哎呀,这辆宝马干吗呢!”她按了一下喇叭,“无缘无故别我车头干吗啊?” 赵尤说:“认识没多久,但是就挺有默契的。” “谁和谁挺有默契?”母亲问。 赵尤说:“我和筱满啊。” 尹妙哉咳嗽了起来,筱满一指前面一排居民区,道:“警队宿舍还在水漾花园那里啊?” 赵尤给尹妙哉拍背,尹妙哉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母亲从皮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喝点水。” 尹妙哉拿起水瓶才喝了两口水,这就到了水漾花园门口了,尹妙哉往门卫室一看,咳得更厉害了。詹轩昂就站在门卫室外,他看到了他们,沖尹妙哉招起了手。他的手里抓着一只手机。 赵尤放下车窗也和他挥手,就听到母亲哉前面犯起了嘀咕道:“你们詹队怎么来了?” 他一看她,母亲也和詹轩昂挥起了手,笑容满面地打招唿:“詹队长!” 尹妙哉放下车窗,擦着嘴和詹轩昂道:“詹队好啊,那个小晏……” 詹轩昂往车里看进来,视线扫到后排时。筱满主动和他打招唿:“詹队,好久不见。” 詹轩昂眨巴眨巴眼睛,先和赵尤的妈妈点头致意:“闵老师好啊,好久没见了,我这正好去宿舍找我们队上的小晏说个事,他说赵尤手机落在他那儿了,说是要他放在门卫那儿,小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阖过眼了,我就说,你休息吧,我给你放门卫室去,这不就看到小尹的车来了……” 赵尤伸出手:“那麻烦您了啊,詹队。” 詹轩昂把手机重重拍在他的手掌上,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们这一车人是要去哪儿啊?” 第288页 母亲就问了:“赵尤今天是休假吧?” “是啊。”詹轩昂说,“他轮休啊。“ 赵尤对他笑了笑,合十手掌拜了拜。詹轩昂不看他,还看着他母亲。 尹妙哉说:“阿姨要走了,我送送她。” 赵尤说:“送我妈去火车站啊。” 筱满说:“我搭便车去红枫。” 母亲伸着脖子看着詹轩昂:“诶,詹队长,您没开车啊?您这是要去哪里啊?回市局?” 詹轩昂一拍车门,道:“巧了,我也去火车站。”他笑了笑:“省里来人了,我车这两天坏了,正打算打车过去呢。” 母亲热情地招唿他上车:“小尹那要不麻烦的话,咱们一块儿送送詹队?” 尹妙哉应声:“不麻烦,不麻烦,反正都是要去火车站的。” 筱满便开了车门,要下车:“那我自己去红枫吧,詹队您上车吧,你们两个人坐得舒坦些,我这过去其实也没多少路了。” 母亲喊住了他,自己先下了车:“别啊,来来,詹队,你坐前面,我和赵尤他们坐后面。” 尹妙哉无声地喝水,赵尤就看到母亲抓着皮包,推车筱满回到了车上,挨着筱满坐好了。詹轩昂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尹妙哉拧紧了瓶盖,关照了一声:“安全带大家都系好哦。” 她再次发动汽车。有那么一阵,车上没一个人说话。还是詹轩昂打破了沉默,问筱满:“最近忙些什么呢?” 母亲道:“詹队,你也认识筱满啊?” 詹轩昂点了点头,回头看着后排的三人笑了笑。筱满也笑,说:“瞎忙,昨天帮人找狗去了。” “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 “狗怎么走丢的啊?” “让人给抓了。” 尹妙哉补充道:“就是我那个学生,就昨天在我家过端午那个,他不是家里没人嘛,就养了条狗,其实就是学校里的野狗,他平时会给它吃的,会陪它玩,打疫苗,看牙齿,在宿舍楼下面还给它搭了个小狗窝,就是那狗吧……”尹妙哉微笑,和后排的赵尤的眼神碰上,她接着道:“平时特别爱多管闲事,在学校里得罪过一些人,我那个学生住宿舍的嘛,平时一直在学校,倒也没出过什么事,昨天他来我家,吃饭吃到一半,他舍友和他说,看到一个人抓了狗走了,我就想是不是有人看那狗不顺眼,把狗给抓了,想来想去,想到筱满或许能帮忙,就打了个电话给他,也联繫赵尤了……” 母亲道:“啊?这抓狗的人……这违法了吧?”她问詹轩昂,“詹队,你说是吧?” 詹轩昂点了点头,扭着半个身子往后问话:“那昨天你们都还好吧?” 尹妙哉说:“节过得挺好的啊。” 她又说:“这不赵尤帮着一起找,黑灯瞎火的,自己摔了。” 筱满说:“对,对,我们找到大学外头的宵夜街去了,怕有人抓了狗卖去那里,后巷里没灯……” 赵尤看着詹轩昂道:“从晚上找到了白天,总算找到了,所以我们才在一块儿。” 詹轩昂道:“不在班上那就多休息嘛。” 母亲说:“他就是闲不住,从小就这样,别人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我看他一天能活出四十八个小时!” 詹轩昂笑着看筱满:“又是顾问,又一起抓狗,你们关系不错啊。” 筱满说:“还行吧。” 母亲往赵尤这里看,说:“你们詹队问话呢,你怎么不回啊?不是刚才你还说和筱满认识没多久,但是特别有默契嘛?” 赵尤说:“啊,是……” 詹轩昂的眼神滑到了他身上,目光锐利,嘴边还挂着笑。赵尤也笑,笑了又笑。詹轩昂道:“交上朋友了?你俩也算是同一个警队出来的了,平时挺有共同话题的吧?就是差着挺多辈分。”他一拍大腿:“巧了,筱满之前处理过的一个案子就和赵尤现在接手的案子有点联繫。” 尹妙哉装傻充愣,试图转移话题:“啊,是嘛,没听赵尤和筱满提起过啊,什么案子啊?” 母亲道:“我看是差挺多辈分的。” 詹轩昂又问筱满:“诶,交女朋友了吗?” “肯定挺多女孩儿喜欢的吧,现在的女孩儿都听喜欢这种长发飘飘的,背后看和女孩子似的。”母亲说。 筱满笑着,赵尤看了母亲一眼,说:“那和女孩子差别还是挺大的。” 尹妙哉问了声:“后面冷气够吗?不够我再调低一些,今天够热的……” 筱满说:“到红枫了,到了,到了,我先下了吧。” 赵尤说:“从我这里出吧。” 詹轩昂道:“你来红枫复诊?” “啊,对……” 母亲立即问筱满:“啊?不是来探病啊?”她的声音忽而尖利了,目光也利利的,匕首似的剜过赵尤,“身上哪里不舒服啊?” 尹妙哉开到红枫医院外头,停车,没熄火,说:“就是头疼,大概是换季,老睡不着觉。” 第289页 詹轩昂闻言,回头给赵尤使了个眼色,目光在筱满和尹妙哉之间来回比划,眉头微微蹙起。 赵尤道:“筱满打算租小尹表哥的一个商铺,就火车站附近,是不是说好了今天中午见面签约啊?” 他下了车,筱满跟着下来。尹妙哉和车外的筱满道:“我发个信息问问我表哥啊,还是筱满你自己问问他?“ 筱满就拿出了手机,低头看着,道:“嗯,对,就过会儿在火车站见。”他一抬头,朝车上众人挥手:“谢谢小尹了啊,阿姨再见,詹队再见啊,小赵,那我先走了啊。” 他转身进了红枫。赵尤回到车上,尹妙哉忽而像是有什么话要和赵尤说,却没说出口,她继续开车,车内的四个人又都沉默了,就在这时,赵尤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戴柔来电,赵尤偷偷打量坐在前面的詹轩昂,正犹豫,他的手机上已经挂了戴柔十来通未接电话了。母亲凑到他边上,数落道:“我就说你没开声音吧!!” 赵尤笑了笑。母亲说:“怎么不接电话?”她念叨着:“戴柔……这就是小尹刚才说的筱满以前的搭档啊?” “啊,就接,就接。” 詹轩昂没吭声,只是伸手调了下前排冲着他的一格出风口的风向。赵尤接了戴柔的电话,便听戴柔说道:“我的个天,你总算接电话了,听说燕子沟的事,昨晚你和筱满在一块儿吧?你现在能联繫得上他吗?别直接打电话给他,你找得到他的人吗?” “找得到吧……”赵尤低声说。 母亲这时问詹轩昂:“詹队长,筱满以前是个特别厉害的警察啊?怎么就不做警察了啊?他家里条件怎么样?爸妈都是干什么的?” “啊?”詹轩昂回头看着赵尤母亲,抓着头髮有些茫然。 戴柔问赵尤:“林悯冬家地下室你去了吧?” 母亲笑着靠近过去,说:“就是我一远房表妹,年前离婚了,带着个三岁的孩子,家里呢条件挺不错的,有别墅,有房,有间服装厂,就是年纪不小了,人也不算太漂亮,我看筱满和她的年纪挺合适的……” 赵尤如实回答:“去了。” 詹轩昂道:“筱满爸爸也是警察,缉毒的,筱满十几岁的时候,他出任务过世了,他妈妈因为这事打击太大,出了家。” 尹妙哉轻声道:“……这……完全没听他说过啊……” 母亲又问:“他孤家寡人?没房也没车?” 赵尤问戴柔:“怎么了吗?” 母亲晃动了下脖子,哼了声:“没怎么啊,和别人打听筱满也要经过你同意啊?” 赵尤捂着手机解释:“我和戴柔说话呢……” 尹妙哉说:“我听他平时说话的意思,没个伴,也就不着急置业,储蓄还是有一些的,他平时挺节约的,出门都是公交。” 戴柔道:“你和筱满那里垫一垫话。” 赵尤道:“你的意思是……” 戴柔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你查十年前的事情是在打什么主意,我也不知道筱满和你说过什么,但是林悯冬的案子已经结了,地下室里的发现不会影响到他是个连环杀人犯这件事,也就是说故事还是只有唯一的一个版本。” 尹妙哉说:“他特别会做饭!回锅肉,糖醋排骨,京酱肉丝都特别拿手,还会做西餐呢。” 詹轩昂马上道:“我们小赵那也是个美食家啊,青市哪里什么好吃,他全知道,小尹,他没少带你吃这些好吃的吧?” 母亲嘀咕了句:“又不是厨子,会做那么多菜干吗?” 赵尤说:“明白,我知道。” 母亲又哼了一声,赵尤不停打手势示意自己是在讲电话。 尹妙哉道:“火车站那个铺子他就是打算开店的。” “炒菜?盒饭?还是卖早点?加盟店啊?”詹轩昂道,“小赵,你不是平时也在宿舍会练练手做饭嘛,你们宿舍打扫得还挺干净的,小晏我还不知道,那肯定是不会动手的,那肯定平时整理清洁的事情都是小赵在做。” 戴柔再三嘱咐:“别发简讯,微信,也别打电话啊。” 赵尤应下了,戴柔就挂了电话。母亲的眉头这会儿皱成了个“川”字。尹妙哉说:“做烘焙,烘焙卖咖啡,走那种洋派时髦的路线的。” 赵尤对母亲道:“他也不缺对象……” 詹轩昂道:“啊,对!他以前就是我们警队出了名的帅哥!不缺对象,”他看着尹妙哉,摇晃起了手指,“就没见他有过固定的对象。” 母亲急眼了:“啊,没有固定的对象?”她瞪着赵尤,“你说他不缺对象,那意思是他现在有对象了?你见过,他带给你见的,多大岁数啊,在哪里上班啊,长得什么样啊?” 詹轩昂清了下喉咙,问赵尤:“戴柔找你什么事啊?” 赵尤说:“嗯,昨天晚上在黄果子村里找到了些东西。” 鱼。。烟。 母亲抱起了胳膊,问尹妙哉:“小尹,你见过筱满的对象吗?” 第290页 “我?”尹妙哉理了理头髮,“我……没见过吧……”她透过镜子迟疑地看着赵尤。 詹轩昂的问题就朝赵尤抛了过来:“昨天晚上你和筱满不是去大学城宵夜街找狗吗?你们还一块儿去了黄果子村?” 赵尤摸起了嘴角的伤口,看着詹轩昂:“不是,不是,是我们先一道去找狗,然后我有点事自己去了黄果子村,后来有汇合了,又一起找狗,还找去了燕子沟那里。” 詹轩昂便没再说什么了。 尹妙哉开口了:“阿姨,下次可以尝尝筱满做的蛋糕啊,我给您提前预订一个,您爱吃什么味道的啊?” 詹轩昂笑着说:“小尹啊,这还叫阿姨呢?” 母亲干笑了笑,赵尤的声音响了些,和母亲道:“得和詹队说一声吧?” 母亲拍了他的手背一下。詹轩昂道:“什么?” 母亲就和詹轩昂陪笑,说:“老赵过阵子就回来了,改天和他一块儿来看看您,看看您和尹院长。” “哎呀,你们亲家聚会碰头,我就不掺和了吧。”詹轩昂笑呵呵地关照赵尤,“下个月调去边主任那里,可得机灵点啊。” 母亲这时问:“那筱满到底为什么离职啊?” 詹轩昂和尹妙哉道:“以后赵尤就没那么忙了,能多陪陪你了啊小尹。” 尹妙哉笑了两声,母亲也笑。赵尤问詹轩昂:“听说来的人是戴柔的师父,马上要退休了?” 詹轩昂笑了笑,也没声音了。 一车人又都不说话了,很快就到了火车站,赵尤的母亲先下车,进站。詹轩昂后下车,往接客区走去。他一下车,尹妙哉立即给筱满打电话,拐过一个弯,在一家旅行社门口接了他。筱满钻进后排,扣上安全带,舒出一长口气。赵尤说:“去黄果子村。” 尹妙哉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噼里啪啦好一通说:“我正在厨房下面呢,小晴就给你妈开了门!我说赵尤你妈怎么认识你们队里这么多人啊!我又不好意思说我和你早就掰了,你妈还带了大包小包好多礼盒,她看到小晴也怪尴尬的,我们俩就干坐着,我看她有话要和我说,就是小晴在,不方便说,然后她就说要赶火车去了,我就顺嘴说我送送她,小晴本来还要跟着的,你一个电话过来,我就说你来了,在楼下等我们呢,我这不是不想让你妈尴尬,想让她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嘛!谁知道她看到筱满那么尴尬啊,你都和她说什么了啊?” 赵尤和筱满道:“戴柔刚才和我打电话,听她的意思,可能会有人来找你问话,就昨晚那我们在地下室看到的画像……” 尹妙哉道:“啊?你们昨晚真的是一块儿去的黄果子村啊?什么地下,什么画像啊?” 筱满对她道:“你和小靖说一声狗的事情吧,别回头圆不上。” 尹妙哉问赵尤:“昨晚来找我的到底是什么人啊?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搞的啊?你的车呢?” 她问筱满:“你怎么知道昨晚他在燕子沟啊?我打他电话都打不通!他和你说的?” 赵尤说:“他跟踪我。” 筱满无奈:“我不是跟踪,我那是……” “什么?你跟踪他?放了跟踪器?你不会在我车上也装了跟踪器吧?”尹妙哉在车上乱摸乱看了起来。 筱满和赵尤道:“你给你妈看过我的照片?你哪儿来的我的照片啊?” 赵尤说:“我没有啊,女人的第六感吧?” “跟踪器到底放哪里了啊?你跟踪我们干吗啊?” 赵尤看着筱满:“我妈没别的意思……” 筱满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妈都知道什么了啊?”尹妙哉回头扫了他们一眼。 赵尤还看着筱满,还在和他说话:“我昨天和她说了之后,可能她也需要点时间吧……“ 筱满笑了出来,挑起了一边眉毛。赵尤嘟囔道:“我不是讽刺你啊。”他说,“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很理解。” 赵尤又说:“我妈刚才和詹队打听你家里的事情了。” “和你谈对象还得搞政审啊?” 尹妙哉在后视镜里瞪赵尤,赵尤没理会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的眼神,好奇问筱满:“你真的会做面包和蛋糕啊?” “做面包和蛋糕?” “小尹刚才说……” 突然,车子一个急剎车在路上停下了,赵尤和筱满均是往前一冲,赵尤撞到了额头,筱满磕到了胳膊,尹妙哉甩过头来,指着他们怒道:“我昨天差点被黑社会绑架!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们干吗要绑架我!小晴说是因为我和赵尤的关系,我和赵尤什么关系啊,莫名其妙!!我现在就发朋友圈!我们早掰了!黑社会要绑架人也别来绑架我!你脸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们不是一块儿查案的嘛!不是一个集体嘛?你们怎么老是不和组织汇报动向啊?有没有点集体意识啊?还一个跟踪另外一个,这叫什么?这叫窝里斗!你们……你们现在还把我搞得像司机,搞得我像不在场一样!我不开了!这司机谁爱当谁当!” 第291页 她下了车,“砰”地关上了车门,绕着车走了一圈,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又是“砰”一声碰上了车门。她紧紧抱着胳膊生闷气。 赵尤和筱满互相看了看,都下了车。赵尤看到附近有家便利店,示意筱满陪着尹妙哉,他自己则跑进了便利店里去。他买了三支草莓味的可爱多,又跑了回去。这时,尹妙哉放下了车窗,看到赵尤回来,不依不饶地瞪着他,眼眶湿了:“没炸死你算是你福大命大!” 筱满站在车门边,问:“那……我开?” “随便!”尹妙哉说。赵尤笑了笑,递给她一支甜筒,也给了筱满一支。三人都拿到了一支甜筒,车边正好有片树荫,赵尤和筱满站在树荫下吃甜筒,尹妙哉就坐在车上吃。 树上的蝉频频发响,尹妙哉默默吃了半支甜筒,抬起头说了句:“赵尤,你别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啊。” 她又说:“筱满,你也是!” 第二十章 赵尤(中) 尹妙哉先吃完了甜筒,拉下副驾驶座前头的镜子照了照,又是吸鼻子,又是抿嘴巴的,怎么看自己怎么不满意,末了,她从手套匣里摸出一只化妆包,往外张望了番,道:“我去那边商场上个厕所。” 她一走,赵尤就给戴柔去了个电话,戴柔即刻接了。赵尤问她:“方便说话吗?” 戴柔那里闹哄哄的,她道:“外卖是吧?我现在下来,你等着啊,等着。” 赵尤把手机递给了筱满,说:“戴柔。” 筱满便和戴柔说起了话:“赵尤就在边上啊,没关系,他没关系……他什么都知道了。” 筱满对赵尤笑了笑,他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把甜筒的包装往下撕了许多,应着声音:“没事,我知道,嗯……”他一抬眼睛,瞅着赵尤道:“我想瞒也瞒不住啊,他就是好奇吧。” 戴柔不知道说了什么,筱满听了咯咯直笑,赵尤伸手帮他把甜筒的包装纸全拆了,把最后剩下的一下口脆皮卷着的巧克力塞到他手里,筱满沖他点了点下巴,用嘴型说“谢谢”。赵尤偷听到戴柔在电话那头髮出的一声嘆息。 筱满道:“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说完这句,他垂下了眼睛,垂下了手,发出一声认同的声音。戴柔还在说话,筱满只是听着,默默咀嚼。又过了会儿,他重新抬起了眼睛,抬起头看着赵尤,抓起一把刘海按在头顶,道:“那我命够大的。”他咧着嘴说,“就这样吧,我知道了,就是你说的这样。” 他说:“谢谢,戴柔……谢谢……” 筱满把手机还给了赵尤。手机被他的手捂得热热的。戴柔已经挂了电话了,赵尤没来由地想起了昨晚给素音打的那通电话,他忽然质疑起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很难说昨晚的这个决定没有冲动的成分在里面,没有因为看到林悯冬给筱满画的画像,看到筱满看到那画像时怔怔的,出神的,恍惚的,显露出的脆弱而引起的嫉妒的心情在里面。这些复杂的情绪影响了他的判断,爱一个人有时候真的一点都不快乐,很难让人高兴起来,那种深深的挫败感又涌上了赵尤的心头。 当时,他是不是应该把筱满的画像取下来之后再通知刑技?是不是应该和戴柔商量一下再做决定?筱满对戴柔有隐瞒,戴柔看到那些画像或许已经猜出了些什么。 但是故事只能有一个版本…… 太多的版本太容易牵扯到太多人…… 戴柔会因此受牵连吗?十年前的调查结果会因此受到质疑吗?筱满是不是又开始自责?又会自责? 赵尤不无懊恼地说:“我不应该就那么打电话给刑技的人的。“ 筱满拍了下他,指责道:“你千万别有这种想法,怎么就不应该啊?就应该打,那些是证物,是我不应该去碰。” 筱满目光炯炯,紧盯着赵尤:“你是警察,你做的没有任何问题。”筱满说,“我不想让戴柔知道我昨晚在那里是因为她一直不想让我再碰那个案子,我怕她担心……” “我知道,感觉出来了,所以昨晚我没和她说。”赵尤思索着:“会不会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筱满仍然看着赵尤,眼神异常坚定:“赵尤,这是我的秘密,不是你的负担,也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我把他告诉了你……” 赵尤忍不住打断他:“可是是我一步步紧逼,不是吗?” “那说明你厉害啊,我不是你的对手,”筱满笑了,但笑意立即收敛住,还是那么坚决、坚定:“反正结果就是我把它说了出来,无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都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你不用帮我隐瞒什么,它可以折磨我,我不希望它折磨你,你知道吗?” 赵尤也看着他,说:“我只是觉得昨晚我能处理得更好。” “事后诸葛亮啊?”筱满揉了揉他的头髮,问他:“你们詹队特意找你是有什么要紧事?” “啊?”赵尤走到附近的一个垃圾桶边上,把手里捏着的甜筒包装扔了进去。一回头,筱满正用一副“得了吧”的表情打量他。 第292页 赵尤说:“詹队手上有个和林悯冬有关的冷案,之前找我合计这案子来着,可能是因为这事吧。”他马上找补:“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接近你。” 筱满点头:“知道了,你真的挺喜欢我的。” “对啊。” 筱满翻了翻眼皮,指着不远处的商场,尹妙哉从商场里出来了,换了个精緻的妆容。筱满和她挥了挥手,道:“我会找个机会和小尹,小靖,老刑他们说的。” 筱满感慨道:“秘密这件事真奇怪,告诉了一个人之后,好像再告诉谁,再给谁知道也都无所谓了。” 赵尤没出声,他早就明白,他不会永远都是筱满的秘密的唯一所有者。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可能是他的秘密被公诸于众之后唯一一个还站在他身边的人,他就说:“每个人都会做错误的选择,不得不为了这个错误撒很多谎,打很多掩护,可能因为人就是会害怕,害怕真相会让所有亲近的人离开自己,会害自己丢失很多很珍贵的东西,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十年前的事情我是一个局外人,我没有立场去评判你做过的选择是对是错,可能你也能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人生就是有很多可能,人生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很多可能堵死了。”赵尤摇晃了下胳膊,他的影子和筱满的影子连在了一起,他道:“你想睡觉的时候,我不会乱动的。” 筱满说:“你说什么呢?”他说,“人都自私咯?” “对啊,就和人都是事后诸葛亮一样啊。”赵尤问筱满,“有人不自私的吗?” 筱满想了会儿,说:“诸葛亮?” 赵尤笑出来,背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 尹妙哉这时走到他们跟前了,她的髮根有些湿,勐地打了个激灵,来回扫视赵尤和筱满,一指前头:“中考考场那边走。” 筱满笑着往司机座走去:“那往黄果子村村委会去?” 赵尤上了车,也坐前面,尹妙哉只好往后排去,嘀嘀咕咕:“司机筱满,助理小赵,你们还真把我当大小姐伺候了是吧?” 赵尤说:“前面太晒了。” 他扭头对坐在了司机座后头的尹妙哉笑了笑:“嗯,先去那里吧,然后再去燕子沟。” 尹妙哉抱着双臂直搓胳膊,哆哆嗦嗦地说:“你少来啊,你一对我笑,准没好事,有话快说!” 筱满开车。赵尤笃笃悠悠地道:“做记者是什么感觉你已经体验过了,有没有兴趣体验一下当经济诈骗犯的感觉啊?” 尹妙哉指着自己:“我?经济诈骗?我连发自拍都没用美颜诈骗过的老实人,你一下就让我大跃进到经济诈骗?”她想了想,“是不是那种金字塔传销组织啊?那我要当年薪五百万那种红钻级别的啊。“ “行行,红钻,红钻,骨干人物,年薪五百万也太少了,起码得是分分钟几千万上下,出门三个助理,一个背包,一个铺红毯,一个帮你按手机。” “那我还要一个帮我打伞的,还要一个帮我试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年纪轻轻就坐到了红钻的位置,背后指不定多少人想要谋权篡位呢。“尹妙哉把手伸到了前面来:“而且我还是书香名门,先是被人骗入传销魔窟,靠着我的聪明才智,反杀大boss……“ 赵尤不解:“既然你有聪明才智,那怎么会被人骗入传销魔窟呢?” “原生家庭打压啊!我进入了传销组织之后反而找回了自信不行吗?你能不能多读点书,这多经典的诠释本我,超我,自我关系的剧情啊。” 筱满笑得停不下来,尹妙哉拍了下他的肩膀:“诶,刚才你们说的地下室是什么啊?” 赵尤说:“昨晚我们去了一趟林悯冬小时候住的地方。” “黑山福利院有个地下室?”尹妙哉道,“我就知道昨晚筱满到我家来之前你们在一起!”她啧啧称奇:“老房子着火烧到了一潭死水里,水火共存,行吧,存在即合理。” 筱满说:“是他还没被送到福利院之前住的地方。” “有什么发现?”尹妙哉问。 赵尤道:“当时就联繫了法医了,得等法医那边出报告,发现了一具女尸,初步判断,做过防腐,不知道死了多久了。” 筱满说:“可能是他妈妈。” “林悯冬的妈妈?”尹妙哉琢磨推敲了起来:“是不是他杀了他妈妈……他妈妈其实是他手下的第一个受害人?那就真的和那些fbi抓的变态一样啊,他妈该不会经常虐待他吧?” 筱满说:“应该不是他干的,黄果子村里的人说,林悯冬的妈妈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再没人见过了,有人说她跟野男人跑了,有人说她生病过世了,他爸就把她埋在自家后院,所以他们家后院的树丛长得特别茂盛,他们家那户以前都是村里大人拿来吓唬小孩儿的,什么你不乖,不听话就送你去给老林收拾,让老林把你埋地下给树苗当肥料去。” “那他是小时候被村里的同龄人霸凌?上学被人欺负?” “他从小在家里学写字之类的,去了福利院才正式有了学籍,上了小学。” 第293页 “那就是他爸虐待他,不是身体上的就是精神上的。” 没人接话,尹妙哉又道:“变态连环杀手很多都是因为童年阴影变态了的啊,不过我们现在去村委会干吗?调他以前的档案……也对排查现在的案件没什么用吧?” 赵尤说:“是去打听另外一个人的事情。” 筱满道:“那个杂货店的王老闆,你记得吗?” “就是那个在黄果子村村头开杂货店的,翁情的相好?”尹妙哉陷入了沉思,不久,她说道:“你们提起他,他倒也很可疑,他认识翁情,还想收养翁情的儿子,小孩儿可能就是他的孩子,可能他是和翁情因为孩子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争执,杀了她,然后想起之前在64号发生过的案子,他就模拟当时的情形布置现场,为了混淆视听,会不会翁情这个案子是个孤立案件?”尹妙哉问赵尤,“你能弄到翁情和其他几个人的尸检报告吗?说不定尸体和现场的情况有什么差别……” 车子早就出了青市了,开在宽敞的绕城高速路上,尹妙哉突然连打了几下赵尤,道:“刚才没机会和你说,那车……”她指着车外飞驰的车影,”刚才到了红枫我想起来了,昨晚那辆大众探歌,8123尾号那辆,我在哪里见过。” “青a998123?”赵尤说,“你认识车主言菲菲?” “言什么?我不认识……不是啊,我在红枫见过那辆车,不止一次,每次去都看到它停在停车场,而且是停在员工区,员工区就那么点地方,不会错的,那车上吊的那个招财猫,还有车的颜色,就是那辆车。” 筱满问赵尤:“这个言菲菲怎么了?” 赵尤说:“她的车在5号凌晨一个可疑的时间段进出过燕子沟,不过当时开车的不是她,是她妈妈。” “她妈是红枫的员工?”筱满猜测。 赵尤忙微信找到万晴朗,询问言菲菲的母亲的具体信息。转眼,车到黄果子村村委会,这地方离村子有些远,对面就是黑山初中,和附近几个村子共用一幢三层的办公楼,门口挂着各村委会的招牌,门边竖着个木牌,上面是一行手写体:派出所走这里。 一个箭头指向办公楼边的小巷。 三人下了车,筱满指着对面的黑山初中道:“我和小尹去那里打听打听。” 尹妙哉跟上他:“林悯冬以前在这里读书?” 筱满道:“有点事情有些在意,想去打听打听。” 两人就说着话走开了,赵尤单枪匹马进了黄果子村村委会,办公室里只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闲闲喝着茶,一个年轻女孩儿在整理票据。办公室墙上挂着道横幅:不盗猎,不偷猎,文明守山。 赵尤和那中年男人出示了证件,询问道:“这村口开杂货店的王老闆您熟吗?有个案子想找他协助调查,昨天去找不到人了,说是回老婆娘家去了,您这里有他妻子那里的地址吗?” 中年男人的眼睛一耷一闭:“市局的,啥案子啊?” 赵尤一看墙上的横幅,说:“也不是什么大案子,诶,听说您这山里最近没见到什么野猪了啊,野猪就是个大问题,老是半夜三更糟蹋庄稼。” 中年男人清了下嗓子,放下了茶杯,回头招唿那女孩儿:“小静,杂货店老王那口子之前不是留了个地址,就过年的时候,他们家孩子读书,户口本给她寄过去那次。” 那整理票据的女孩儿走到一张桌子前翻找了起来。那中年男人又说了:“我最近也没回村里去,野猪少没少真不知道,你说老王人不见了是啥意思?店没开?车也不在?没贴告示啊?他前天还往我们这里来过呢。” “没贴告示,没开店,您说他14号来过?” “对啊,来打听个人,我说我们这儿又不是档案馆,你得找派出所,找档案馆去啊。“ “打听谁啊?” “就付家那小子啊。” “付家?” 中年男人咳了一声:“咳,老王他爸以前的相好的小孩儿,小孩儿妈死了之后,他爸闹着说要领养,这哪儿跟哪儿啊,老王那会儿年纪也小,血气方刚啊,还把人小孩儿给揍了,伤得不轻呢!后来孩子送福利院去了。” 赵尤道:“那孩子不会是98年一起命案的被害人的孩子吧?” “对啊。” “他叫什么啊?” “付什么伟什么的……前阵子还来村里走动了,那是大变样了啊!人精神了许多,和老王也是和和气气的。” 话说到这里,赵尤的手机铃声大作,他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一听,对方道:“赵先生是吧,你之前送印的胶捲列印好了,你什么时候方便来拿?” 赵尤道:“那还挺快,我看今天下午能不能过来吧。” 小静这时挥舞着一张便籤条过来了:“东风口茂茂果园。”赵尤记下了那地址,又问了声:“您知道这黄果子村为什么叫黄果子村吗?” 中年男人干眨眼睛:“这就叫这个名字啊,老一辈就叫这个了,代代相传下来的。” 第294页 小静道:“不是因为村里有很多黄果子树吗?” 中年男人就问她了:“黄果子树是啥玩意儿?我这土生土长四十五年的都不知道,你上哪儿知道的?” “我爸说的啊,他以前在大学里研究黑山周边生态环境,搞生物标本採样,说村里以前很多一种土果树,结黄果子,可以用来和其他什么东西放在一起做红曲什么的,就是后来物种入侵,这果子树……” “哎哟,到底是知识分子家庭。”中年男人拿起了手机抖着腿看手机。 小静笑了笑,没话了。赵尤谢过小静,出了村委会就往派出所去了。 第二十章 赵尤(下) 进了派出所,赵尤找到刑侦的人,直言是来问些关于98年付媛媛案的事情的,一个有些年纪的民警老封就和赵尤搭上话了。赵尤给他派了根烟,老封把烟夹在右耳后,领着赵尤往所里的档案室去,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这案子我印象太深了,98年恰好是我头一年来这里报导,跟了个师傅,张民发,你应该听说过吧?他以前是干护林员的,研判足迹特别厉害,在市局,在省厅那都是有名的足迹专家,都想请他去痕迹办公室坐镇,就是老张这个人吧,好一口旱菸,菸丝都得自己搓,进了城,哪儿有地方给他来上这么一口啊,那味道,那影响多不好啊,他还是个顾家的,要他离开媳妇儿,女儿那可要了他的命了,给多少钱,多好的待遇他都不去,就在这村里的派出所窝着。 “98年那案子,我们到了现场,老张指着门口一个足印就和我说,那兇手穿着鞋套,不是塑料的,是棉布的鞋套!你知道棉布鞋套和塑料鞋套有啥区别吗?” 老封回头看了看赵尤,赵尤摇了摇头。 “64号那院子是个沙地,穿着塑料鞋套走路会留下明显的鞋底纹路摩擦沙粒的痕迹,棉布鞋套就没那么明显,但差别是微乎其微的,都是靠经验,老张还说了,那沙地上的足印里还有小脚穿大拖鞋的痕迹。” 赵尤说道:“那您这师父也太厉害了,可惜我干刑警太晚,没赶上结交他,可惜啊可惜。” 两人这就爬上了派出所三楼,走廊一边是窗户,一边是三间会议室,门都关着,里头静静的。老封的声音跟着轻了些许:“我说啊你们这些市局的同志啊,现在在学校里学什么犯罪肖像啊,什么心理分析啊,沙盘啊什么的,就老外那套,说真的,倒不如跟着那些护林的,种地的学一学,特别是在黑山这一带办案子啊,真的特别有意思,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你看我,早考上市局刑侦了,就是没去,机会怎么会没有呢?就是只有在这种基层……”老封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把烟从耳后取了下来,赵尤给他点上烟,老封那夹着烟的手便在空中指来点去,“就是在基层,才特别有为人民服务的那种感觉!” “您说的是。”赵尤奉承地附和,“我也老想下基层培训,一直在申请,就我们局里年头开始搞什么青年警员下基层的项目。” 到了档案室门口了,老封灭了香菸,赵尤说:“您细心。” 老封一怕他的肩膀,不无赞赏:“好啊,小赵,你很有觉悟啊,”他一抬眉毛:“诶,你们市局端午节怎么放假啊?” 赵尤苦笑:“放假哪儿轮得到我们刑侦啊,我这都是二十四小时待命。” “咳,谁不是呢!我们搞刑侦的就是劳苦命!” 档案室里没窗户,老封开了灯,径直走向一排金属架。赵尤问道:“98年那案子有什么证物还保存着吗?” “有啊,你等我先找一找卷宗啊,证物都在隔壁证物室,我记得有半瓶蓝色的指甲油,两只碗,两条内裤……”老封抽出了架子上的一只纸箱,搬到了一张小桌上,赵尤走过去一看,纸箱上盖着盖子,上面积着厚厚一层灰,老封一打开那盖子,灰尘飞扬,两人都咳嗽了起来。老封道:“上一回有人来打听这案子得是十年前了,也是市局来的,当时那个爱琴海杀手,就是那个防腐尸体的连环杀人犯闹得正凶,那警察一来,我就知道他是来打听付媛媛案的,付媛媛这案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同一个人干的。” 纸箱里放得半满,老封边说边往外拿尸检报告,现场足迹分析,问询笔录。赵尤道:“发现尸体的是付媛媛的儿子,对吧?” 老封打开了一份笔录档案,递给赵尤:“当年还是我问的他,你看。” 笔录纸上附有一男孩儿的一寸照,打着红领巾,眼神怯生生的,男孩儿叫做付伟强,89年出生,赵尤扫了一眼那笔录的内容,男孩儿全程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回答老封问他的姓名,第二句是问老封,能不能在这里把作业做了。 老封戳着那笔录不免发出一声嘆息:“小孩儿后来让老王给领走了,就是村口杂货店以前的老闆,我当时和我们所长提了,我说这孩子这样得找个心理专家来疏导疏导啊,这说不定以后就留下什么心理问题,心理阴影了,你说是吧?” “是啊,想得很周到,要求很合情合理啊。”赵尤继续翻看其余资料,“能复印一份吗?” “行啊,”档案室里就有台复印机,两人拿着资料过去,复印文件时,老封道:“这案子也是不了了之了,那个什么爱琴海杀手被击毙了,警情通报上写他98年就开始犯案了,我就想,难不成说的就是这个案子?我就等着市局的人来我们这儿交接呢,老张也眼巴巴等着,那天看到通报还特意买了烧鸡烧鸭喊上我去福利院看小付去了,心想对他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第295页 “付伟强不是跟王老闆回家了吗?” “咳!”老封坐下了,“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 “我知道王老闆家原先就有个孩子,该不会是两个小孩儿处不来吧?”赵尤尴尬地笑了笑,“不说小孩儿了,无缘无故领个别人的孩子回家,他媳妇儿也不乐意吧?” “可不就是嘛。”老封道:“村里早就有流言蜚语,说付媛媛是老王的相好,还说付伟强就是他的孩子,这我作证啊,案子一出,我们就去查付媛媛的社会关系了,她以前在舞厅跳舞的,社会关系不单纯,而且她是来黄果子村之前就生了孩子了,带着孩子来的这里,反正老王对她是挺有感情的,对那孩子也不错,说要收养他,家里那闹得不像话,老王倒是硬气,媳妇儿跑回娘家了他也不管,就是要养那小子,结果那小子吧,小付吧,自打他妈出了事,这孩子就不爱搭理人了,不爱说话,我估摸着是有些自闭症,那天他也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 “他那时候成绩好,跳级读书,已经读初中了,和小王,就是老王家那小孩儿一个学校,他抄着板砖就去小王班级打人,你说这什么事?小王那身板,壮得和熊似的,小付就是一根豆芽菜,手里的砖头还被小王抢了,被小王摁在地上是一顿揍,还拿板砖敲了他的脑袋,”老封戳了两下自己的脑袋,眼睛睁大了,摇头嘆气:“脑袋都揍开花啦,送进医院昏迷了一个月!醒过来谁都不认识啦!送去市里看医生,你猜怎么着?”老封双手响亮地一抚,“让我给猜中了!真的是自闭症!自闭症那真是没法带,而且小王把人给揍了,村委会也不考虑老王收养小付的事情了,孩子直接给送进了黑山福利院。” 赵尤道:“听说他前阵子回村里来了?您见到他了吗?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对,回来过,见过啊,就在黄果子村里见到的,我都认不出来了,成大小伙子了,又高又结实,比十年前见到的时候更精神了。” “他的户籍还在这里吧?” 老封道:“不在了,迁外地去了,最近他回青市上班还得办居住证。” 赵尤看了他一眼,老封问他:“付媛媛这案子又有什么进展啊?人不是那个被击毙的杀的?难不成是现在这个什么木乃伊……” 赵尤道:“我们队长让我整理相似案件的异同点,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不太好意思了,“我就是一跑腿的……” 老封点了点头,没话了,那些资料此时全都复印好了。赵尤说:“隔壁证物,我去拍个照行吗?” 老封带着他去了,付媛媛案的证物确实只有那么五件:半瓶蓝色的指甲油,两只碗,两条女式内裤。 拍完这些证物的照片,两人去了楼下户籍办公室查付伟强的户籍。这一查,联网记录显示,付伟强2008年8月的时候改了名字,从“付伟强”改成了“曹律”,申请说明付了份领养文件。领养人叫做曹艺明。 “这个曹艺明是……?” “黑山福利院的曹院长。”老封说,“以前是中学老师,后来去了福利院,是个热心人啊,老伴走得早,08年的时候退休了,老家南京的,一直说要回南京养老,这不回南京养老之前收养了小付,小付就是去的南京读大学,还别说,这个小付自打去了福利院,性格开朗了不少,孩子本身就聪明,学习特别好,老曹带他像带自己亲生孩子似的。” 赵尤指着一条户籍迁出记录说:“所以他08年的时候户籍迁去南京了?” 赵尤瞥见下面一条办理居住证的记录,这居住证是今年1月在青市市区的派出所办理的,当时提交的补充资料含了办理人僱主蓝天保洁公司的工商执照。赵尤道:“他现在在保洁公司上班?” “这就不清楚了,我在村里见到他那次他说是在南京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搞什么智能驾驶的,就无人车什么的,还给了我一张名片。”老封摸出钱包,抓出一堆票据,“就上个月嘛,应该是放在这里了……” 赵尤忽而兴嘆:“老王的儿子小王现在也成老王啦,我之前去找他,他也惦记这个小付呢,说是挺后悔当年打了他的,他一直担心自己一板砖把好好一个天才少年给敲笨了,他说现在想起来,觉得小付也怪可怜的,他妈和他爸的事也没道理牵连人孩子,再说付媛媛出了那事,你说孩子好好地放学回家,看到自己妈……” 老封连连点头:“是啊,对啊,孩子以为他妈妈睡着了,还说他妈上班很累,难得睡那么熟,就不想打扰她,唉……”老封一抬头,递了张名片给赵尤:“就是这家公司,达通!” 名片上写的是达通智慧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曹律。附有一个座机号,一个手机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 老封又说:“小王前天还找我了,在村里见到了小付,也没好意思多说话说,思前想后,想来问问这里有没有他的联繫方式,想给人登门道歉。” 赵尤看着老封,那老封立即作赌咒发誓状:“这户籍资料那可都是保密的啊,随便怎么能和别人透露。”他把那张名片扔在桌上,“我就把名片给他看了嘛!让他自己联繫去!” 第296页 赵尤笑了笑,老封一扭头,看着窗户外头就站了起来,嚷嚷着:“吵什么呢,吵什么呢!”走了出去。 那窗外是两个正在互相拉扯的流浪汉模样的男人。办公室里的人也都听到了喧譁声,都伸着脖子看热闹,老封分开了那两个流浪汉,示意他们分别蹲下,背着手就对他们训起了话。 赵尤打了曹律名片上的手机,停号了,又拨那座机号码,接电话的人一听他是找曹律的,道一声:“他早不在这儿干了。”就挂了电话。 外头,老封还在训那两个流浪汉,赵尤又看了会儿,拿着复印的资料出了派出所,和门口的老封打了个招唿:“您忙。”也就走了。 他走回停车的地方时,筱满和尹妙哉恰好也从黑山初中出来了,筱满见了他,小跑着过来就和他说:“记得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小孩儿吗?就是98年付媛媛的孩子,发现尸体那个,后来去南京读大学的。” 烈日炎炎,筱满一打开车门,热浪滚滚涌出,赵尤道:“付伟强对吧,王老闆去村委会和派出所打听他来着。” 赵尤把前后的车门全打开了,把前后空调的风力都开到最大通风。筱满指着黑山初中说:“他也在这个初中读过书,在学校里和王老闆打了一架,后来就被送去了福利院。” 尹妙哉这会儿也过来了,伸手一摸后排的座椅,烫着了手,不停用手扇风,撑着车门站着说:“那个付伟强说是被打失忆了,还得了自闭症。” 赵尤道:“付伟强08年的时候被福利院的曹院长收养了,改名换姓成了曹律,户口迁去南京了,曹律这个名字,我在蓝天保洁负责发发屠宰场清洁的清洁工名单上看到过。” 筱满擦了把汗,顶着太阳,眼神一紧,似是想到了什么,绕去了副驾驶座,说:“赵尤你开车,我打个电话。” 尹妙哉也拿出了手机要打电话:“我和小靖确认一下,他手上应该有完整的名单。” “曹操的曹,规律的律。”赵尤说。 三人都上了车,座椅滚烫,空调用力吹风,他们开着车窗,热风吹卷冷气把车内的闷热往车外推去。尹妙哉和小靖说着电话:“曹操的曹,律师的律,你查查。” “你在家还是在网吧啊?” “怎么了?” “行,好……对,我和他们一起……” 筱满原来是给刑天翔打了电话:“老刑,你是不是採访过一个叫付伟强的?什么时候采的?你去看看说书人的帖子……” “你确定?好,好。” “对吧,是的,好。” 车里凉快了不少,赵尤关上了车窗,这万晴朗的电话就来了,他开了免提,尹妙哉和筱满都噤了声,只听万晴朗道:“赵副,问清楚了才敢回你信息。” “言菲菲的妈妈那里有什么进展?” “言菲菲的妈妈就是红枫的医生陈宛儿,就和我们市局有合作那个,她说是那晚她不是去兜风,是一个病人联繫她,说是在山里走丢了,要她去接她。” “病人坐在后排?” “对,上了车就躺在后排休息了,她带他回了家,他们小区电梯监控我去查了,确实拍到了她带着一个男的回家,也就是因为这男的,他们夫妻闹了矛盾,这病人她从小看到大,之前去了南京好多年,最近回到青市,一开始没地方住,在她家里住过一阵子,到底是个男病人,她家又是个女孩儿,她老公和女儿都挺不开心的……所以才瞒着女儿说自己去兜风,第二天等女儿上了班才把人偷偷送走。” “那男的叫什么?具体是什么病?” “病人叫曹律,曹操的曹,法律的律,小时候因为自闭,送到她那里去的,这阵子再来,说是怀疑他人格分裂。” “人格分裂?” 车近十字路口,高悬的黄灯闪了闪,赵尤停了车。尹妙哉扒拉着他的座椅凑上前,盯着他的手机屏幕,赵尤看了看筱满,筱满捂住手机,也看了看他。 赵尤继续问:“陈医生知道这个曹律现在住哪儿吗?在哪儿上班吗?” “说是在打零工,我给户籍那边发消息了,等他们回音。” 赵尤说:“我正开车,等等再联繫你。” 他挂了电话。尹妙哉和他道:“小靖确认了,蓝天保洁公司派往发发屠宰场的员工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筱满已经挂了电话,低头在手机上打了会儿字,指着前面就道:“前面左转,蓝天保洁在围场区酒明街88号。” 一行三人立即前往围场,找到蓝天保洁公司一问,曹律今天没班,有个地址,美丽生活小区6幢203,是公司统一给需要落脚点的员工租的,就在公司附近。拿到这个地址,赶到美丽生活小区门口,筱满眼尖,指着门口一辆五菱宏光说:“王老闆的车!” 面包车车头正对着一个半人高的花坛,左右都停了车,赵尤把车开到了面包车后,贴着它停下。他马上通知万晴朗:“美丽生活小区6幢203,疑犯很有可能就在这里。” 万晴朗应下,赵尤回身嘱咐尹妙哉:“你待在车上。” 第297页 尹妙哉点了点头:“你们小心!” 赵尤和筱满下了车,找到保安,说明来意,赵尤嘱咐他们派人盯守后门,再由一个保安领着他们进了小区,找到6幢楼下。这一幢楼北向的窗户全上了防盗窗栅栏,保安给他们开了楼下的防盗门,赵尤和筱满几乎异口同声问他:“203是哪里?” 保安往楼上一指,那203的阳台窗户开着。阳台没安防盗窗。筱满对赵尤道:“你先上去,我在这里守着。” 赵尤颔首,楼里没电梯,他跑上二楼,这就看到203的房门虚掩,赵尤悄悄摸进去,客厅拉着窗帘,室内暗幽幽的,很热,那窗帘布不时晃动一下,一道白光随之透过窗帘缝隙时隐时现,那光落在了一个戴着帽子,戴着手套的人正往屋子深处摸去的人身上。赵尤才要靠近这人,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等他反应,身后紧随而来一把焦急的人声:“诶,你谁啊?曹律给你的钥匙啊?” 那戴帽子的闻声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扫见赵尤,慌忙沖向客厅里的那捲窗帘后头,开了一扇门钻了进去,阳光晃眼,那门后就是阳台。赵尤追过去一看,那戴帽子的人在楼下草坪上打了个骨碌,爬起来就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跑去,守在楼下的筱满不知怎么摔在了地上,那保安也是人仰马翻,筱满也赶紧爬了起来,拔腿就去追那戴帽子的人。 赵尤急着也要翻窗下去,那焦急喊话的人又喊了:“你谁啊!”还伸手过来抓赵尤,赵尤一把推开他:“警察办案!”跟着翻出了窗户,他一跃而下,在草坪上打了个滚,利落地起身追着那戴帽子的人跑去。 那戴帽子的人一路横冲直撞,小区里不时有汽车和电瓶车经过,筱满和赵尤一时竟都没法追上他,眼看戴帽子的人直接就跑出了小区,沖向了那五菱宏光停放的地方,可似乎因为看到那四面都被围堵得死死的面包车,他有意转换逃跑路径,扭头四顾,就在这时,吉普车后排车门忽然打开,正好“砰”一下打在那戴帽子的人身上,他应声摔倒。筱满扑过去就把那人按倒在地,一把扯下他的口罩。他惊道:“王老闆??!你哉这里干吗??曹律呢?这不是曹律家吗??” 赵尤赶了过去,和坐在车里的尹妙哉打了个感谢的手势,尹妙哉瞅着地上的王老闆,那王老闆在地上乱吼乱叫:“下一个就是我了!下一个肯定就是我了!!他就是冲着我来的!一开始是我的狗!然后是我女人!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筱满一摁王老闆的脑袋,一撇嘴,坐在了地上擦汗。赵尤把王老闆从地上抓了起来,说:“你找到他打算干吗?再拍他一板砖?” 王老闆听了,拉长了脸,人往地上躺去,叽里咕噜地反覆说:“他要杀我,他要杀我。”就不肯起来了。赵尤和筱满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是无奈,这时,尹妙哉窜下了车,喊道:“赵尤!筱满!” 筱满仰起头看她,赵尤也看着她。她急急地喘着气,把手机伸到了他们面前。太阳高悬,地面滚烫,空气也是滚烫的,灼烧着人的唿吸。 实时爆点:木乃伊杀手自首了! 第二十一章 筱满 筱满嘴里咬着手电筒,轻轻打开了陈宛儿办公室里的一格档案抽屉。一排标有“人格分裂”的标籤跳了出来。每个档案袋上都写有患者的名字,病症和建档时间。他把所有档案袋都翻出来看了看,又打开了边上的一格抽屉,这里存放的仍然是“人格分裂”患者的档案。屋外漆黑,薄纱窗帘难掩天色的浓郁,厚重。这夜没有月光。 在这格抽屉里,筱满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写有“付伟强”名字的档案袋。只是这袋子上标註的病症是“自闭症”,备註有:另附会诊记录磁带,但这袋子上贴了一张便签纸,写着:“已改名,曹律,人格分裂,2018,合併档案”。付伟强的这份”自闭症“档案是98年的时候建档的。筱满把袋子里的所有资料都抽了出来,拿出手机一一拍照,接着他就把袋子放回了原位,在那只抽屉深处又挖了挖,嘀咕道:“磁带呢?” 他把所有“人格分裂“档案的抽屉都打开了找了好几遍,只找到了零星几盒标有其他病患名字磁带。筱满遂关上了抽屉,摸到了陈宛儿的电脑桌前,确认音箱关闭后,打开了电脑,又是那个需要输入密码的提示框跳了出来。他搓了搓手,试着输入:fei0813! ”密码错误。“ 他试了试:fei0813# 成功了!筱满摸出了口袋里的u盘,在电脑里先搜付伟强的名字,一共找到了两个文件夹,一个是位于“自闭症患者”条目下的,文件夹名称就叫“付伟强”,里面有一些文本资料和一些儿童画一样的图片,另一个和付伟强有关的文件夹名为“曹律(付伟强)”,位于“人格分裂症患者”的条目下,文件夹属性显示其创建于2018年1月3日,里头也有一些文本资料,一些画作一样的图片和一些今年录制的音频。 筱满复制了这两个文件夹的所有内容,关了电脑,关了手电筒,熘出了陈宛儿的办公室,从这一层的男厕所翻窗出去,爬到一楼,沿着竹林小径走到一片拉着铁门的废弃小院前,从这院子翻出了红枫。 第298页 他低着头在马路上走了一阵,往对面一瞟,看到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吉普车,赶忙跑过去,一拍车门,门锁开了,他上了车。尹妙哉坐在司机位上,看着他就问:“密码是感嘆号还是井号?” 筱满道:“走!” 尹妙哉发动汽车,他坐稳了,说:“是井号。” 尹妙哉抬起右手在空中按了按,兀自感嘆:“啊,对,对,那个位置确实……” 筱满说:“记录付伟强小时候的就诊内容的磁带可能已经被警察收走了。”他摸出那个u盘,“把电脑里所有和付伟强有关的资料都拷贝了,档案袋里的纸质记录也都拍了照。”他感谢道:“多亏你知道陈医生的密码。” 尹妙哉问道:“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 “女人和女人聊天,无论我是病人,对方是心理医生,我们都有在认真在听对方说话,女人和男人聊天,男人只是一味倾诉!” 筱满开怀大笑,尹妙哉有理有据:“你想想你认识她十年了,你都不知道她女儿的生日!”她又说,“那我让赵尤去打听打听是不是专案组收走了磁带。” 筱满点了下头,问她:“赵尤回你信息了吗?” 尹妙哉摇了摇头,筱满说:“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可能不太方便联繫他。” 尹妙哉还是摇头,道:“老刑回我了,规矩马上就到酒店了,小靖……”她嘆了声气:“等我们到了之后,我再发个信息给小靖和赵尤吧。” “小靖不回復就算了吧,他可能需要点时间消化最近发生的事情。” 尹妙哉一脸愁云惨雾:“我不知道老刑以前……” 筱满抚摸着右手手腕,垂下了眼睛,也是忧愁:“我也不知道……” “可能这就是他为什么那么执着这个案子的原因吧。”尹妙哉笑了一声,拍了下方向盘,“我们啊都一样,谁对谁又知道什么呢?在你们看来,我是不是也只不过是一个有钱有闲没事干,喜欢查案找刺激的无聊女人?” 筱满问她:“不做老师的话,你想做什么?” “你问我我的梦想?现在啊还是小时候?” “小时候?” “太空人!”尹妙哉指了下街边的路灯,探着身子往外瞅了瞅,“我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晚上走在马路上,看到路灯,好圆好大的一个,我就说,妈妈,妈妈,月亮离我好近啊!我妈说,那不是月亮,是路灯。原来是路灯杆被树枝挡住了,我以为月亮挂在树梢上,我妈说,她说,你以后生个小孩儿好好培养,让他当太空人去啊,当太空人很辛苦,很累的,你吃不消的。” 筱满笑了,也望着街边的路灯,路灯确实很黄,却不大,路上没有小孩儿了,只有一个跌跌撞撞醉鬼似的路人,他走了没几步,倒在一个花坛边,撩起衣服唿唿大睡。 筱满问:“那现在呢?” 尹妙哉说:“当侦探啊,或者开面包店,包子点,反正卖早点,你不觉得闻到早点的味道很幸福吗?” “幸福?” “就叫幸福包子铺,幸福面包店怎么样?” “这和当侦探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可以偷听邻里八卦啊。”尹妙哉说,“查案不就是收集信息吗?你看赵尤办案效率那么高,那就是因为他整天和个收信号的卫星似的,成天……”说到这里,尹妙哉把手放在脑袋上比了个转动的动作,“成天听这个听那个,嗡嗡嗡嗡。” “天线宝宝啊?” 尹妙哉抖了抖肩膀,吐了吐舌头,划开了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之后扔给了筱满,筱满拿起她的手机一看,那是她和赵尤的微信聊天界面,背景图就是个紫色的天线宝宝。筱满哈哈大笑。尹妙哉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狡黠地一笑:“保密啊,我们俩要是有什么秘密,他感觉出来了,那能急死他。”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音。 车到五原路上的格林连锁酒店,尹妙哉才在地下车库停好车,从后排拿了电脑包,筱满就看到了刑天翔从一辆小车上下来了。他也是才停好车,三人互相点头致意,一齐进了电梯,一块儿往十六楼去。 眼下电梯里就他们三人,筱满道:“黄果子村那个开杂货店的王老闆也在。” “王达?”刑天翔道,“他怎么和你们在一起?” “我下午去曹律住的地方想找曹律,”筱满看了看刑天翔,“就是那个付伟强,他改了名字了。” “我知道了,报社的同事和我说了,其他媒体也报了。” 尹妙哉掏出手机划着名,看着:“这么快?还真是,微博都传开了,木乃伊杀手大起底!这通报也才出啊……” “然后呢,没找到曹律,找到了王达?他在曹律家干吗?” 筱满说:“他怀疑曹律要杀他,说他是来找自己报仇的。” “报仇?” 到了四楼,电梯停下,有陌生人进来了,筱满和刑天翔都闭了嘴。这一路上行,一路有人进出,到了十六楼,三人出去,走到1623房门前,尹妙哉掏出房卡开了门。这是个双人床房间,靠窗的位置放了张小沙发,那王达正坐在沙发上,三人进去,他一抬头,看到刑天翔,他眼珠一弹,立马就跳了起来,大步往门口过来,张嘴就骂:“我操!你们不让我回家,说是会有记者,结果你们把我卖给记者了??!他给了你多少钱??!” 第299页 筱满拦住他,解释道:“刑老师正休假呢,他就是来帮我们梳理下信息的,付伟强他也接触过。” 刑天翔苦笑了下,说:“我是被休假,真的。” 王达不相信,还是要走,筱满又要拉,尹妙哉就发话了:“让他走吧,让他回去看看自己家门口现在有多少记者堵着,他不是还把人付伟强揍进过医院吗?揍成了失忆!说不定付伟强的自闭,人格分裂就是那时候埋下的病根,他都把人的脑袋给揍坏啦!” 王达听了,忽而就很泄气,刑天翔在旁笑了笑,拍了拍王达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道:“王老闆,我确实在休假,我倒不想休这个假,只是我们主编下令,我也没办法,我给你看他发给我的微信吧。” 说着,他就拿出手机给王达看,筱满瞥了眼,刑天翔的手机上显示着一个标註为“张主编”的人发信给他:网上事情闹大了,你在家休息一阵吧。 王达就问了:“什么网上的事情?” “我们主编怀疑我在网上乱爆料,十年前我不是採访过你吗,你还记得吧?那稿子不是最后没发出去吗,他怀疑我为了让十年前的报导沖见天日,把当年被他压下来的稿子发到网上去了。” “你真这么干了?”王达看着他。 筱满说:“他电脑被人黑了。” 王达抓了抓头髮,走回了沙发边又坐下了,双手抱头道:“我给我二舅打过电话了,别说我的店了,我二舅家都有人找过去了,我让我老婆孩子还是住娘家,千万别回去。”他一抬头,看着筱满:“梳理啥信息啊?有啥好梳理的?” “不是你说付伟强那都是装出来的吗?”筱满说。 王达一捶大腿,信心满满:“对啊!他小子根本不自闭!我和你说,他贼得很!” 刑天翔坐到了他边上去,道:“那你具体说说?” 王达一把抓过茶几上放着的一只塑胶袋,里面都是些水果,他从里面摸出一串香蕉,抱着,掰扯下一根道:“他那会儿住我家的时候,他就蔫坏,我和你说,谁和他说话他都不搭理,就一个人自言自语,自闭不就是一个字都不说的吗?他说话啊他!就是不和我们说!” “自言自语?” “就晚上,我们俩睡一屋,我起来撒尿,我就看他一个人跪在床上,看着角落一个人嘀嘀咕咕,我说,你干吗呢?怎么不睡觉,他还对着角落比一个别出声的动作!就这样!”王达就势竖起一根手指紧紧压住嘴唇。 尹妙哉把笔记本电脑从电脑包里拿了出来:“这是演恐怖片呢吧?” 筱满把u盘递给她,看了看王达:“他和你说过他和谁说话吗?” “没有,他也不搭理我啊。” 筱满道:“这也不能证明他不是自闭吧?自闭症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是完全不和人沟通。” “自闭的人虐猫吗?玩火吗??我爸每次都以为是我干的!我知道就是他!”王达吃了一大口香蕉,喊道。 这时,有人敲门,筱满道:“我去看看是不是赵尤。” 他走到门后,先往猫眼里一看,那门外站这的是小靖。他开了门,小靖进了屋,刑天翔显然对他的出现十分意外,竟站了起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似的,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的:“你……你这,你不是……你怎么来了?” 小靖背着电脑包,手里还提着个运动袋,扫了屋里一眼,微微低着头,说:“我们不是一个小队的吗?” 尹妙哉忙张罗:“进来坐吧,都坐,”她放下了笔记本,拿起电热水壶道,“我泡些茶。” 小靖板起脸孔,冷冰冰地说了句:“你半夜三更出门又不和妈说一声?” 筱满拿起尹妙哉的笔记本,复制了u盘里的文件,打开了那名为“曹律(付伟强)”的文件夹,他看了看刑天翔和小靖,并没说什么。刑天翔也是无言了,只是不停地揉揉右手手腕。小靖黑着一张脸走到了书桌前,放下背包和袋子,埋怨道:“你们这些中国式家长就是什么都不爱往外说,要说也就只会说那么一句,我是为你好,生病就都熬着,就自己撑着,一个大男人被人打了就是多丢人的一件事似的!” 尹妙哉在浴室里高声问道:“吃宵夜吗??” 刑天翔又坐了回去,给王达派烟,问道:“他改叫曹律后你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吗?” 王达点了点头:“就挺和气的啊,也挺外向看着,就上个月他来村里,说来老房子那边看看,还给了我一张名片,我看他在南京工作。” 小靖说了:“没看网上爆料吗?他去年的时候就被公司辞退了。” 王达道:“我哪知道啊!我和他又不熟!看到就点点头,扯上两句……!” 小靖问道:“你谁啊?”他问筱满,“这人到底谁啊?我说你们怎么就这么喜欢吸收流浪狗当同伴呢?” 尹妙哉拿着电热水壶出来了:“这是黄果子村村口杂货店老闆,曹律小时候在他家住过一阵。” 小靖脱口而出:“翁情的相好!” 第300页 王达又很沮丧,很郁闷了,对着刑天翔就道:“他就是针对我,我和你们说,我家的狗肯定就是他弄死的!他就是要把我搞得鸡犬不宁!” 小靖又脱口而出:“你初中的时候把人揍进过医院!” 刑天翔问他:“你晚饭吃了吗?” 小靖说:“网上都写了啊,曹律的初中同学都出来爆料了,通报一说是曹某,曾用名付某强,现在人肉搜索多厉害啊,你们没看吗?曹律的初中同学,福利院认识的人,给他看诊的心理医生,之前处理过他妈98那案子的警察都有人去採访了啊。” 王达又抱住了脑袋,摇头晃脑好一阵,起身道:“我出去抽根烟。”他就出了房间。 他一走,小靖便说:“人都自首了,通报都出了,我们还聚在这里干吗?” 尹妙哉笑着看他:“那你不还是来了吗?” 小靖啧舌头,一阵不快:“还是警察比我们动作快。” “他那是自首。”尹妙哉分析道,“说不定是你在网上那通发言刺激了他,他觉得自己的身份守不住了,不如自首。” 尹妙哉走到了筱满边上:“看得怎么样了?” 筱满正在浏览那些拷贝的档案,98年11月开始,付伟强每三天都会去红枫看一次医生,到了99年,频率变更为一周一次,00年时只是陈医生每个月去福利院回访一次,01年后,彻底结束了这个自闭症患者的档案。筱满一看屋里其余人,道:“我这里弄到了曹律还是付伟强的时候,98年到01年的病情档案,当时他是自闭症,根据资料显示,应该有一些音频文件的,但是可能已经被警察收走了,18年1月,他已经是曹律了,回到青市,再次去看心理医生,记录也都有,他被诊断为人格人类,有音频,也有纸本记录。” 小靖问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该不会怀疑他不是人格分裂?这心理医生都作证了啊,这都有记录啊,他1月就去看病了啊,而且网上他的同事也说了,他17年被辞退前,出了一次车祸,撞到了头,那之后精神就很不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那时候脑袋撞坏了啊?” 尹妙哉道:“二十个四个比利的故事你听过吗?威廉密里根曾经被心理医生诊断,他拥有二十四个人格,男女老少兼有,拥有波士顿口音,南斯拉夫口音,澳洲口音,英国口音,还能说阿拉伯文,克罗埃西亚语,不过,他在精神病疗养院住院期间曾和一位病友学习书写一些简单的阿拉伯文,而且每次让他用克罗埃西亚语和人交流时他都会迴避,而且,口音是很容易模仿的。” 小靖想了想:“他不会是想用精神病帮自己脱罪吧?”小靖看着筱满,道:”你刚才说他1月在心理医生那里确诊人格分裂,他不会是有预谋的给自己搞一个人格分裂的档案,然后再去杀人……”说到这里,小靖没有说下去了,他打了个哆嗦,坐在了书桌前,沉默了。房间里没有人说话,空调冷风飕飕地吹着。 筱满看了看众人,打破了沉默,道:“我有件事想和大家说。”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筱满很想现在就把自己对尹妙哉,对小靖,对刑天翔锁隐瞒的过去坦白。事不宜迟。起码这一刻,他知道就算所有人都因为他保守多年的秘密而唾弃他,厌恶他,恨他,他可以逃到赵尤的船上,他会载他一程的。筱满不由往身后瞥了一眼,赵尤并不在场,他就又有些犹豫了,喉咙有些干,又有些难以启齿了。筱满捏紧了拳头,他真的憎恨自己的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他人生中只做过两次果断的决定,第一次是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离家出走,第二次是他开枪杀死了林悯冬。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人总是害怕未知。 未来,未知的某一刻,或许就是明天,赵尤可能就厌倦了他,可能就会离开他,他就又成了独自漂流的孤舟了…… 筱满清了下喉咙,他想起赵尤看他的眼神了。那么真挚,那么直接,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所缺乏的。他甚至有些羡慕他的直率和坦诚,他一度对林悯冬在感情方面有过这样的坦率,在他之后,他就退缩了,这十年间,他所接触的那些同类里,所有人都笼罩在一层“看破不说破”的迷雾里,他们总是背负着来自朋友,来自家庭,方方面面的各种困扰,只有在同类之间,他们才能放开手脚,投身进一目了然的欲望里。他们总是无法投入太多,他们不常提“爱”,更不会承诺,有时候他们甚至不需要对话,一个眼神就足够了,同样的,他也无法给他们太多,他也无法再对任何人说“爱”,无法说出任何承诺了。他一直以为这对他来说是刚刚好的,他并不需要什么轰轰烈烈,离经叛道的剧本,他始终只是一个半夜三更,偷偷把那些露骨的杂志从床底挪出来,放到枕头底下的怯懦的小男孩儿。因为他知道母亲第二天要清洗家里的床单,母亲会掀开他的枕头看到那些杂志的。 他始终是一个害怕孤独,夜里一个人无法入睡,两个人取暖又害怕对方是又一个林悯冬的人。 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和赵尤从林悯冬得旧居出来,走在黄果子村的斜坡上,他走在前面,前面黑黢黢的,不知道有什么,赵尤走在他后面,他知道,他就在他后面。他说他不是林悯冬。 第301页 筱满鼓起勇气,说:“08年4月,我回到青市,就认识了林悯冬,我们……” 小靖打了个响指,转头看着尹妙哉道:“你们这哪里搞来的资料啊?不涉嫌违法犯罪吧?我可不想背案底啊。” 刑天翔笑着说:“那你最好不要问。” 小靖又问:“赵尤那里能搞来被警察收走的录音资料吗?” 尹妙哉说:“这就涉及违法犯罪了吧……”她走到床边,坐在地上不停点文件,“这里还有付伟强的日记,也有曹律的,不如先从这里下手看看?人格分裂也不可能是突然分裂的吧,小时候说不定就有什么徵兆?刚才王老闆的意思,曹律小时候该不会有个什么幻想出来的朋友吧?” 筱满眨了眨眼睛,小靖也走过来了,挤开了他,拿起尹妙哉的笔记本说道:“谁有空听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啊?不是现在要搞清楚这个人是不是人格分裂吗?” 小靖说:“能不能搞到他和朋友之家的聊天记录?还有和同事的聊天往来什么的,人格分裂的人平时生活中肯定会表现出来一些奇怪的地方吧?”他一敲笔记本:“诶,我们现在是不是需要一个什么语言行为学家啊?” 尹妙哉举了下手。刑天翔说:“水开了。”他拿出手机,道:“青大的语言学家挺有名的,我记得,我查查啊……” 尹妙哉走到水吧边上倒水泡茶,又举了举手,似乎是有话要说,筱满才要问她,小靖坐在他边上,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电脑,道:“你这个u盘我拷一下啊。”他的电脑屏幕亮起,赫然是一张热帖,标题明晃晃写着:没错,我打过那个“青市说书人”!刑天翔!我是何君君的舅舅! 小靖关了网页,抬头问刑天翔:“你不是採访过付伟强吗?你当时对他什么印象?对了!你当时也有录音资料啊!我这里有备份!我记得他当时说话有些南京口音,他人格分裂这分裂出来的人是青市人呢还是……”他忙不迭拷贝文件,嘴里嘀咕,“还是要一个搞语言的,分析分析他这些音频啊,日记啊,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 小靖点开了曹律文件夹里最早记录的一段音频,一个女人说道:“曹律,现在我要对你进行催眠了。” 一个男人回道:“好,好的。” 小靖问道:“是不是有点南京口音?” 筱满点了点头。女人说:“现在你闭上眼睛,想像一下你躺在一片草地上,风很柔,吹拂着你的脸,一切都是那么舒适,你觉得很安全,很安心,人也跟着很放松,我数到三,你就会睡着……一,二,三。”女人问道:“曹律,你还在吗?” “嘿嘿。”男人笑道,“我不是曹律。” 声音还像是刚才说“好的”的那个男人,只是口音…… 刑天翔道:“这明显是青市口音!” 女人问男人:“你和曹律是什么关系?” “曹律?你是想说付伟强那个窝囊废吧!” 尹妙哉朝他们用力挥了挥手,这时,有人敲门,小靖眼神一紧,关了音频,合上了笔记本,筱满去开门,敲门的是赵尤。他进来了一看:“大家都在啊?”他笑着问:“都在忙什么呢?” 小靖松了口气,又打开了笔记本,沖赵尤抬起下巴:“你平时查案有认识什么搞语言,搞方言俗语研究的专家吗?” “小尹呢?”赵尤四下看了看。尹妙哉确实不见了。 小靖说:“不知道啊,刚才还在的呢,上厕所去了吧?问你话呢,你别打岔啊。” 筱满找了一圈,这就看到尹妙哉拿着一颗湿漉漉的苹果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靠在墙边,抱着胳膊,看着他们咬苹果,眼神冷冷的。 赵尤眨了眨眼睛,说:“她就是青大的老师啊,你们不会不知道她是汉语言文字学的副教授,专业方向就是社会语言和方言学啊……” “咔嚓。”尹妙哉默默地啃了一大口苹果,发出一声脆响。 第二十一章 赵尤(上) 赵尤拨开几根挡住视线的树枝,一脚踩进了一片湿软的泥土里,重心一个不稳,往前一个趔趄,右手抓着的手机飞了出去,人差点摔倒,还好他赶忙抓住了边上的树干,稳住了身体。周围很暗,他摸索了一阵才找到手机,心疼地捡起来,在裤腿上擦了又擦,举起来对着不见半点亮光的天空看了又看。 这夜无月,围着赵尤所站的泥地生长的要么是些野草,要么是些枝条细长,叶片稀疏的瘦弱的树木。这是山林中一处树木并不茂密的地方。那些细瘦的手指似的枝桠在空地上方形成了一个边缘呈锯齿状的小圈子,那圈里套着一方厚重的藏青色。 确认手机还能正常工作后,赵尤放低了视线,望向面前站着的三个人,抓胳膊挠腿地不耐烦地说道:“一路上都是虫子,到了这里倒没了。” 那三人分别是戴柔,素音和雷万钧,其中素音的状态最随意,神情最放松,手里抓着手机,坐在树墩上打着哈欠和赵尤挥了挥手,戴柔打着电筒照着不远处的小木屋,那木屋新安上了一扇门,门上还挂了很大一个铁锁。门上隐约可见一张告示。 第302页 雷万钧招唿赵尤过去,沖素音使了个颜色,素音忙把自己的手机递到赵尤面前,雷万钧就问他了:“你那天进了那木屋的地下室,也看到这个了是吧?” 素音的手机上是某张在林悯冬家地下室的墙上张贴的筱满的画像。那是短髮的筱满的一个侧脸。 赵尤很快给出了答覆:“对啊,看到了啊。”他看着雷万钧,真诚且疑惑且好奇地询问,“这人谁啊?找到了吗?和那地下室里的女的是什么关系啊?” 雷万钧皱起眉头:“你不认识这个人,你没见过这个人?” 赵尤抓耳挠腮,踌躇道:“这人……我……应该认得吗?” 戴柔的电筒光照到了赵尤身上,她的问题也来了:“你怎么找对这里来的?怎么发现的地下室?” 她的眼角瞥着雷万钧。 赵尤说:“还是因为张立那案子啊,就是我们604案的嫌犯,也是死者……我还想找那些在燕子沟,红旗桥附近的流浪汉问问话,听说他们最近都住在黄果子村64号,说是出了命案之后,原来屋主也不管那地方了,让那群流浪汉白得了那么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村民都闹意见呢,对门住了好几十年的老夫妻都搬家了。 “我就来找那些流浪汉啊,路上遇到村民说这林子里闹野猪,知道我是警察,非得让我进山来看看,我说我不是森林警察,没用,非得让我来,我就来了啊,他们说野猪在这附近出没,我当时是晚上来的,没看到野猪,看到这么间屋子,心想这里头该不会也住着什么流浪汉吧,就进去转了一圈……”赵尤看着戴柔,“我看这屋子特别隐蔽,这附近的流浪汉吧你们也知道,平时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想他们会不会平时把偷来的东西之类的藏在这里,或者在这里交易,就进去检查了一下,就发现了那个地下室,我一看到那个死者,我脑袋里就警铃大作啊,这不就是木乃伊杀手的手法吗?我就赶紧联繫了戴柔。” 戴柔遂接道:“雷队,64号那个案子的被害人翁情偷厂里的首饰,她可能就是找在这里附近出没的一群流浪汉里一个绰号老五的销的赃,倒真有可能把这个小木屋当作交易或者藏匿赃物的地方。” 赵尤纳闷了:“我左右也没看到野猪啊,你说那木屋里确实有东西排泄物一样的东西,可是也不臭啊,我怀疑有野猪的谣言就是那群流浪汉散播的,为的就是不让人靠近这个小木屋。” 素音说:“屋里确实是野猪的粪便,但是因为食用的食物的关系,并不发臭。” 雷万钧又问赵尤了:“尹院长那女儿之前不是和一个什么侦探一块儿在爱琴海404发现了一具女尸和一具婴儿尸体吗,你没见过当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侦探吗?” 赵尤说:“见过啊,见过一面,他去医院给小尹探病,他怎么了?”赵尤大惊失色,“他和木乃伊杀手有关系啊??不会是同伙吧?我说这人怎么一看视频就知道那是爱琴海404房啊,蹊跷啊!” 雷万钧示意赵尤:“你再仔细看看那个人。” 素音又把自己的手机高高举了起来,映入赵尤眼帘的还是那张筱满侧脸的画像。林悯冬画筱满,画得惟妙惟肖。 赵尤一拍脑门:“哦,就是那个侦探啊!我见到他,他是长头髮,这个是短头髮,这个更有精神一些啊。”他抓住素音的手机很仔细地看着,“对,对,就是他!” 赵尤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着雷万钧道:“他叫什么来着?我听小尹说,他以前好像也是市局的,戴柔,雷队,你们认得吗?” 素音垂下了手,又打了个哈欠。雷万钧和戴柔都没说话,赵尤摸了摸后脑勺,略显失落:“我还以为雷队找我来是来商量併案的事情的……”他看了看雷万钧,“省里的领导还是不同意?”他道,“雷队,这里也没外人,戴柔也在,我知道来这儿就是为了避开省里的领导,我就直接问您了吧,我和戴柔能私底下共享下信息,我们能私底下并一併不?“ “那在局里说不就完了!费那么大劲跑这儿来。”雷万钧一看手錶,眉头还是紧皱,他招唿赵尤过去,道:“小赵啊,小尹这最近遇到太多事情了,你也是半只脚跨进政治部的人了,就别太操心案子的事情了,这木屋里的案子早就结了,我们也就是发现了新的能更有力的啊,啊,能证明这个兇手犯案的证据,反正你就别管了,这几天就多陪陪小尹,你也好好养养伤,你汇报的事情扫黑已经在跟进了,燕子沟这只老虎打下来,肯定有你的一份功劳,不会比破了清水花园604案的功劳小。”雷万钧捏了捏赵尤的肩膀,“我们在这儿碰头的事情也别往外说了吧,多少年前的案子了,陈芝麻烂谷子了,没啥好说的了。” 赵尤点头如捣蒜:“我出来的时候,和同宿舍的小晏说我是放心不下,来陪小尹的。” 雷万钧一拍赵尤的肩膀,打了个手势:“行,那我就先走了。”他嘱咐素音和戴柔:“你们过一阵分开走啊,还是小心别惊动村子里蹲点的那些记者。”他就钻进了树丛,引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林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猫头鹰发出咕咕的叫声时,素音上下打量赵尤:“你哪儿受伤了啊?” 第303页 赵尤伸出双手,他的手腕上还留有一些捆绑过的挫伤痕迹。素音拍了他的手腕一下,说:“哦,那是需要好好放假修养。” 赵尤抽着凉气,缩回了手,道:“主要是心里难过,我不想因为我的工作牵连家人。” 素音仰着脸看着他,不为所动,眼里甚至有些轻慢,不以为然的意思。她问赵尤:“你存我那里的假人还要吗?” 赵尤说:“不要了吧,麻烦您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了。” 素音起身了,扭头拍打裤子屁股后头的尘土,问赵尤:“你真转去老鳖那里啊?” “老鳖?” 素音抬头一看他,眯了眯眼睛,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缩着脖子,比了个若有所思的眼神。她正模仿边杨呢。赵尤和戴柔都笑了出来。素音朝他们嘘了两声,摆摆手,也往树林里走,她拿出手机嘀咕着:“我这别迷路了,黑灯瞎火的……”她驱赶起了蚊虫:“虫子是有些多。” 戴柔说:“我送送你吧。” 赵尤忙跟上:“等等啊,我也不认路啊!” 三人就一块儿打着手电筒走在树林里。半晌,素音又说了:“那往后没猪肉分了啊。” 赵尤摸了摸鼻樑,笑着说:“都是为人民服务啊。” 素音往前一看,甩着手说:“我看到我的车了。”便大步出了树林。戴柔和赵尤也出了树林,不紧不慢地沿着村里的土路走着,赵尤问道:“你车停哪儿了?“ “山路出口下面。” “那挺远的走过去。” “我是专案组的,来这里走动挺自然的,你车呢?” “加油站,就三棵树那里。” “那不更远?” “电视台,晚报日报都认识我,我不是跟你们这案子的,半夜三更来这儿,得避避嫌啊。”赵尤说。 戴柔说:“你以为你和他们熟,说不定别人根本不记得你。”她道,“筱满和林悯冬的事情也是这个道理,你明白了吗?” 赵尤点了点头。戴柔说:“我们明白,上面接受,省队来人了,现在重点是曹律的案子。” “他这人格分裂是怎么回事啊?” “说是经常断片,在他常开的一辆属于他们保洁公司的车上找到了一部手机,那辆车我们怀疑就是藏尸于梦的车,手机里面全是一些曾经发布在网上的虐待动物,或者拍摄犯罪现场的视频,间接证据可以说很充分了。” “他本人怎么说?为什么自首?” “因为经常断片的关系,加上我们之前逮捕了他的同事,越来越怀疑是不是自己干的,说是之前在家里发现过一个背包,里面全是些玻璃罐子,装了些闻上去很酸的液体,还有鞋套,手套,锤子之类的东西,他看了就很害怕,把那个背包扔了,谁知道第二天那个背包又回到了他房间里。”戴柔看着赵尤:“听你的意思,你不觉得他精神异常?他的人格分裂是今年1月就确诊了的。” 赵尤说:“我只是没遇到过人格分裂的犯人。” “不问问动机?” “如果他是人格分裂,那说不定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动机是什么,说不定还希望警察帮他搞清楚。” 两人这就走出了黄果子村,靠近了三棵依偎着长在一起的黄皮树,戴柔的车就停在那三棵树下,不远处是个上国道的岔路口。 “我到了。”戴柔走到了自己的车边,点了根烟,看着赵尤:“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赵尤摸摸脸:“我瞎懵的。”他问道,“他真这么说的?” 戴柔发出一声嗤笑,一抬眼角,上了车,驱车离开。赵尤继续往前走,到了个加油站,上了辆停在停车位上的大众。詹轩昂这就从后排探出个脑袋了,问道:“雷队是找你说私下併案调查的事情吗?” 赵尤摇了摇头,发动汽车。詹轩昂道:“确实挺难,张立这案子和其他案子确实没什么共同点。”他拍了下赵尤:“就你和雷队啊?” “对啊。” “怎么选在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大概就是因为那地方……鸟不拉屎?”赵尤说。 詹轩昂又问了:“王世芳找你了吗?” “微信上问我身体怎么样了。” “你就寒暄寒暄,他约你,你别见啊。”詹轩昂往后靠去,嘆道,“他也没坏心,就是儿子是没盼头了,他也就是想自己爬高一些,往后家里少些后顾之忧。” 赵尤从后视镜里看他:“詹队,我觉得筱满肯定不是林悯冬的同伙。” “谁说他们是同伙了?”詹轩昂抿起了嘴唇。 “啊?你要我查他,不就是查他是不是同伙吗?” “那不查他,十年前的案子还有什么好查的呢?!”詹轩昂突然发狠,赵尤闭紧了嘴巴。片刻后,詹轩昂摆着手,爱答不理地说道:“你没遇到过这样的案子,那是你小子运气好!反正你也不干刑警了!往后你也遇不到什么杀人案,什么失踪案了!” 第304页 赵尤没话了。良久,车子开进了市区,詹轩昂沉着声音,嗓子干涩,道:“有些事情就是会无疾而终,真的,就是没有结果,人这辈子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要学会接受一些没结果的事情,就是要学会知道努力不一定有回报,该放下的时候就得放下。” 这道理赵尤怎么会不懂呢?不光案子是这样——档案室里的冷案,悬案还少吗?人和人相处也是这样,他和筱满可能也不会有任何结,筱满可能只是一个人在埋藏秘密的海域里漂流得太久了,遇见一个撞破秘密的人,便短暂得将这个人视作同伴,短暂得需要这个人成为他的同伴,陪同他离开那片海,就算离不开,有个伴总也是好的。 他在筱满眼里可能只是一个旅伴,也可能只是一捆救命的稻草,一根救生的浮木,能帮助他获得片刻的喘息。等他漂到了岸边,等他上了岸,他会发现这个世界好大,这个世界上有好多树林,树林里有好多很好很优质的木头……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好多能陪伴他的人。他就不会再需要一根在海里已经泡得很烂的木头了。 詹轩昂和赵尤都没再说话。赵尤把詹轩昂送回了家,詹轩昂问他:“你回宿舍?” 赵尤说:“我去守着小尹啊,出了那么大一件事,她一个人待着多危险啊。” “对,对,是得好好陪着她,那你去吧。” 赵尤驱车来到了五原路的格林连锁酒店,先前尹妙哉就微信他说她在这里开了间房,1623。赵尤上了楼,敲开房门,来开门的是筱满。 已经很晚了,筱满的人却很有精神,眼里闪烁着难得一见的神采,他看着他,像是很开心。 如果,或许,可能……上了岸的筱满想要带着那根搭救过他的浮木,把它当作纪念品,一直随身携带…… 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赵尤赶忙进了屋,他很想问一问筱满是不是看到他来很开心,他这一进去,就听到小靖问他:“你平时查案有结交过什么搞语言的教授,搞方言俗语研究的吗?” “小尹呢?”赵尤没在屋里看到尹妙哉,屋里只有筱满,小靖和刑天翔。 小靖说:“不知道啊,刚才还在的呢,上厕所了?问你话呢,你别打岔啊。” 这时,尹妙哉拿着一颗苹果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靠在了墙边,抱着胳膊,吃起了苹果。赵尤不解道:“她就是青大的老师啊……你们不会不知道她是汉语言文字学的副教授,专业方向就是社会语言和方言学啊……” 小靖吞了口唾沫,刑天翔抓着手机大笑起来,笑到后来流露出些许苦楚了。他坐在了一张沙发上,揉搓着膝盖道:“我们啊,谁又知道谁呢?” 有人敲门。赵尤转身往猫眼里一看,正是那杂货店的王老闆,他开了门,王老闆带着一身呛人的烟味进来了,尹妙哉闻了直咳嗽,咬着苹果,抓了个背包,抓了台笔记本电脑,开了门,就走到了走廊上,说道:“我在边上开了间房,我去那里睡,你们这些只爱说话,不爱让别人说话的就睡一块儿吧。” 小靖喊着:“尹老师!你别生气啊!”起身追了出去。 王老闆瞅瞅他们,又瞅了瞅赵尤,和他点了点头,走到了一张单人床边坐下了,不说话,就弯着腰垂着头坐着。 筱满问他:“王老闆,您家里有什么曹律以前留下的东西吗?” 王老闆意志消沉,摇了摇头:“没有,留他的东西干吗啊?没有。” 刑天翔看了看他们,道:“也不早了,不然今天大家都休息吧。” 筱满说:“我下楼买包烟。” 赵尤说:“我下楼买点吃的。” 两人一块儿出了1623。 第二十一章 赵尤(中) 下了楼,筱满问赵尤:“你开什么车?” 赵尤说:“詹队的车借我开半天,明天得还回去。”他往路边看了看,“挺便利店门口那辆。” 两人同时往停车的地方走了过去。赵尤笑了出来。筱满便问他了:“你笑什么?” 赵尤说:“我觉得我们还挺有默契的。” 筱满看着前面,道:“我想去王老闆家看看。” “我刚从村里过来,好多记者。”赵尤又道:“应该没人会来找你问之前的事了。” “来就来吧。”筱满点了根烟,他想了想,“我这算是个人作风问题吧?” 赵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眼。筱满也看他,举着手里的烟朝他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下一瞬,他问赵尤:“怎么不说话了,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刚才开门的时候,看到我是不是挺开心的。”赵尤如实相告,看着筱满,又笑了。 筱满也笑了笑,顿了会儿,似乎不想正面回答,但最终还是承认了:“是挺开心的。” 赵尤赶忙追问:“为什么啊?” “开心还有理由?还得给出一个理由?” “开心当然有理由,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开心啊,比如说你正期待见到我,我正好出现在你面前,这就是心想事成的开心,比如说你想到我,就见到了我,这是万事如意的开心,比如说你想见我,你问我在哪里,巧的是我也想见你,我也想知道你在哪里,我们约好了一个地方,我们都迫不及待地赶去,终于见到,这是尘埃落定,心满意足的开心。“ 第305页 筱满抽着烟听着,嘴角翘翘的,说:“心里想着一个人,马上就见到了他,那确实是挺开心的。”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赵尤开来的车边上了,筱满拉了拉车门,车门还锁着,他看了眼赵尤,赵尤指着身后的便利店,说:“我是真的想买点吃的……” 筱满摇头,哑然失笑,扔了香菸,和赵尤一起进了便利店。赵尤买了一盒微波炉辣炒年糕,还要了半盒炸鸡翅,两瓶冰芬达。筱满拿了个肉松面包。两人在用餐区坐下,赵尤去用微波炉,筱满开了汽水,年糕热好了,他们坐在一起看包装盒背后的说明书,拌年糕。 赵尤原本低着头,年糕盒里的酱料拌匀了,他一抬头,看到坐在对面的筱满,又开始笑,吃了一大口年糕,点着头说道:“我现在是事事顺意的开心。” “吃你的吧。”筱满揉了下他的头髮,问了声:“你爸妈头髮也都很软吗?” 赵尤答非所问:“头髮软心软啊。”他喝汽水,说:“所以心就特别容易难受。” 筱满咬了一大口面包,不看他了,侧着身子撑着脸坐着。他的眼神一移开,他一沉默,赵尤的心就噗通噗通直跳,他道:“在你准备自己的这段时间里,我要是反悔了我会和你说,你要是觉得我很烦了,你也告诉我,可以吗?” 筱满瞟了赵尤一眼,身子还面向着一排货架。他还是不说话。 不知怎么,赵尤突然想告诉他一件事。他就说:“我小时候,暑假,我妈带我去露天游泳池游泳,泳池边上有个小卖部,卖那种火炬甜筒,甜筒皮特别软那种,现在已经没有了,甜筒里的雪糕是香草味的,分两种,有上面淋巧克力酱的,有外面裹了一层巧克力皮的,这种要贵五毛钱。 “有一天,我玩水玩得很累了,买了一只甜筒,淋巧克力酱的那种,便宜的那种,我站在泳池边上吃,我看到一个男孩儿,比我大一些吧,手脚都很长,皮肤很黑,没戴泳帽,没戴泳镜,跳下水去,鱼一样,周围那么多人,我就看到他跳下水,鱼一样地在水池里游来游去。我就一边吃甜筒一边看他游泳,吃完一只又去买了一只,买了贵五毛钱的那种,我慢慢地吃那层巧克力外衣……那个暑假我经常去那个露天泳池游泳,经常看到他,我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 这件事说完,赵尤就后悔了。因为筱满的眼神又移开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肉松面包,默默咀嚼。他的这段回忆和筱满有什么瓜葛呢?难道他在等他说他就是那个黑皮肤的男孩儿吗?难道他在等待什么命运式的重逢吗?那男孩儿和筱满长得一点都不像。那男孩儿根本不可能是筱满。就算是要和筱满分享心事,加深彼此的了解,怎么就选在了这间连锁酒店边上的便利店里分享呢?还有比这更寻常,更普通,更不起眼的地方了吗?吃的也是微波食物,垃圾食品…… 赵尤低下头也默默地吃东西,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筱满提那个黑皮肤男孩儿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火炬甜筒,裹着巧克力外衣的贵五毛钱和筱满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只会让他听上去像是一个倾诉欲很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可能筱满还会觉得他这二十几年来从没遇到过同类,只是因为遇见了他——另外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才对他产生了好感,才对他紧追不捨。久旱逢甘霖。沙漠遇绿洲。 但是不是这样的……但是…… 筱满轻声说起了话:“我以前有个邻居,比我大五六岁吧,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读大学了,他家里开水果店的,就开在我们家附近,他有时候会去店里帮忙,他很会用削菠萝的那种铲子似的小刀,小铲子刀绕着菠萝转一圈,那些黑乎乎的斑点就从菠萝身上盘成一圈掉了下来。他会用一只手按着菠萝上面,削完,他在衣服上擦一擦手。 “菠萝买回家,切成片泡盐水,泡半天,有时候吃进嘴里还是辣辣的,我就想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筱满看着赵尤,微笑,“赵尤,我不会忘记你的。” 赵尤擦了擦嘴,他吃完了,筱满也吃完了面包,两人一人拿着一瓶芬达走了出去。赵尤开车,关窗换气通风,汽车转弯,换道,频繁地摇晃,他的心也跟着摇摇晃晃,一会儿晃到“开心”的马路上,一会儿靠近了名为“不安”的弯道上,一会儿又晃进了“欣慰”的车道上,一时也说不清这不安是否会导向一个不详的终点,这欣慰是否意味着一个释然的方向,一时还觉得开心也好,不安也好,焦虑、欣慰也罢,他都无所谓了。被遗忘,被怀念,成为一个不可割捨的部分,抑或是成了一个随时都可能会被丢弃的易耗品,都不重要了。天气还是那么闷热,他在空气中闻到雨的气味,很腥,像尸体,他和筱满坐在开着冷气的车上,喝冰镇过的汽水,他应该也在想尸体,他可能满脑子都是尸体,都是那些死在林悯冬手下的人…… 赵尤关上了窗。车里只有插在出风口的空气清新剂的气味了,柑橘味的。他和筱满不约而同地喝了一口汽水。气泡在他嘴里上窜下跳,他像是也变得像这些气泡一样轻盈了,车子开上了直道,赵尤知道,这条路会通向黄果子村,现在,此时此刻,他和筱满就是要一起去那里。现在,此时此刻,这是最重要的。 第306页 赵尤说道:“陈宛儿说,大概是五点多接到了曹律,她自己的车刚好坏了,就开了女儿言菲菲名下的车去了,这一点我们核实过了,她一个月前去吃喜酒,车停在饭店门口,被一个醉鬼给撞了,车现在还在修车场呢。 “她在鸿运附近接到的人,据说曹律当时整个人都很慌张,没带包什么的,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还好好地在家睡午觉,一醒过来,人就在这里了,身上只有一台手机,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她。她说,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曹律从南京回来,半夜梦游,半夜还自己跑出去,也不做电梯,走楼梯,在楼下小区徘徊,就盯着一只小狗,要去抓狗,还差点发生虐狗的事情。她跟过几次,曹律的举止实在很反常,像是变了一个人,事后问他,他也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也是因此,她才更确定曹律确实患上了人格分裂。 “她不记得5号那天早上几点到家的了,感觉天蒙蒙亮了,到了家,她就让曹律在书房休息了,她也很困了,就回房间睡了,根据小区电梯监控,他们是5号清晨六点十分进的楼。之后电梯没再拍到曹律,但是,言菲菲的车六点二十的时候又出了小区的停车场,路面监控显示,那辆大众探歌直接开去了发发屠宰场,山水雅苑离发发挺近的,能从高速路过去,车子六点三十就到了屠宰场外围了,停在路边,监控拍到一个人跑着下了车,看背影,像是曹律,还有,屠宰场门口的监控显示,六点三十五分,蓝天保洁的一辆车,尾号774,开出了厂区,蓝天保洁经常有车停在屠宰场里,车子就相当于保洁公司驻该厂区的一个办公室吧,里面放了不少大型清洁设备,什么洗地毯机,还存有不少消毒液,防护服。开进开出是常有的事,保安也不会多过问,看也不会多看一眼,因此也说不准开车的是不是曹律。 “774开往湿地公园方向开的,六点四十时消失在了湿地公园门口附近的一个监控里,公园的停车场,几个出入口也都没拍到它,之后它再出现在湿地公园附近那个监控里就是七点十分的时候了,之后车子回到了屠宰场,七点半,一个疑似曹律的人上了言菲菲的车,离开了屠宰场周边,七点四十五分,车子回到小区停车场,一个疑似曹律的人下了车,依旧没在电梯监控里看到他,可能还是走的楼梯。 “陈医生说,她女儿九点出门上班后,她去书房喊醒了曹律,打车送他回了家。据曹律的室友说,他早上九点半回来之后就又出门了,问他要去哪里也不说。” “他又回了清水花园?如果按照你的猜想,曹律就是那个木乃伊杀手,就是杀害304那对老夫妻的人,他是在处理尸体的中途被张立打断,然后杀了张立,处理了他的尸体,加上陈医生说当时在燕子沟接到他的时候,他随身没带包,根据目前这些现场发现的物品和尸体的状况来看,木乃伊杀手杀人肯定需要一个装防腐液体和其他一些器具的包袋,也就是说,他的包袋很有可能遗留在了304现场,说不定现场他也还没布置完,他是回去收拾现场去了?”筱满还问道:“陈医生的女儿一般都是这个时间去上班?” “曹律在她家住过一段时间,可能那时候摸清了他们的作息。”赵尤说。 车子开进了黄果子村,远远就能看到土路上停了一排车。筱满说:“就停这儿吧。” 赵尤说:“你先过去。” 筱满点了点头,两人下了车,筱满先走开,赵尤对着空地就喊了一声:“王老闆!你去哪儿啊!别跑啊!” 不一会儿,就听身后脚步声杂沓,一大群人举着手机,相机一窝蜂都沖了过来。赵尤躲到了一棵树后。 “人呢?” “人呢?” “在那儿呢!” “那是不是他的车!” 人们交头接耳,东张西望,闪光灯频闪,还有人开了照明的大灯照向一片农田,暗夜中的山村骤然间如同白昼般明亮。 “王老闆!我是今日新闻的记者!” “我是快讯的!” “让一让!!” 赵尤避开了这些人,摸到了杂货店附近,那店门口还坐着几个年轻人,全都懒洋洋的,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抽菸。他也避开了这几个人,从耕田绕去了杂货店后门,田边上也守着几个人呢。筱满正和他们搭话,给他们派烟,他们围坐在了一起。筱满瞥见了赵尤,作势给那群人发起了名片。 赵尤趁没人注意,熘进了杂货店的后院,摸到后门边上,后门锁上了,他掏出一把万能钥匙迅速开了门锁,进了屋。他在屋里仔细找了找,这前店后住的地方除了货物就是些生活日用品,全没有曹律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他转了一圈,回到客厅,抬头一看墙上的那些照片,把那副塞满了相片的大相框取了下来。他把里面的照片全倒了出来,一张张察看,原来那年幼的王老闆举着一只风筝,和他父亲模样的男人照的合照边上还拍到了一个男孩儿。这男孩儿个子很小,站在王老闆父亲的身后,靠着他的胳膊,眼神哀怨,瞄着王老闆手里风筝。风筝是蓝色的。 赵尤不久前才见过这个小个子男孩儿的一寸照。男孩儿就是曹律。他再没在其他的照片里见到这个男孩儿的踪影了。 第307页 赵尤拿着这张照片出去了。他往村子深处走了会儿,筱满就跟上来了。赵尤把照片递给他看,筱满往前张望了番。64号就在正前方了。两人并肩朝那个方向走去。 筱满把相片还给了赵尤,说道:“付媛媛,浙江通城人,结过一次婚,因为丈夫家暴,带着儿子来到了青市,原本是来投靠自己小姨的,在小姨家住了几天就走了,经人介绍去了燕子沟一间酒吧卖啤酒,后来在酒吧附近的一幢小楼做生意,孩子付伟强一开始在燕子沟民工子弟学校读书,因为成绩好,学校推荐他去了黑山小学读尖子班,平时住在学校里。她自己呢,因为价钱便宜,在黄果子村租了一间房子,因此认识了当时在村口开杂货店的王友朋,就是王达的父亲。一来二去,她和有家室内的王友朋好了。 “学校离这里挺远的,付伟强就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她倒经常去学校看孩子,老师都以为孩子妈妈是跑业务卖保险的,很忙,经常出差,孩子聪明,不多话,挺讨老师喜欢,知道孩子是单亲家庭,母亲又常常不在身边,不少老师都会主动带他回家吃饭。” 赵尤这时说:“他是跳级读书的,比班上的孩子小很多,还很得老师的欢心。” 筱满颔首:“很可能在小学就落下了什么心理阴影,可以找他的小学同学问问。” 筱满说:“这是付媛媛走过的路,也是翁情走过的路。” “是林悯冬走过的路,也是曹律……付伟强走过的路。” “曹律对村民来说不算是外人,也就不算是生面孔。” 赵尤点头,两人走到了64号门前了,周遭静谧,赵尤先推了推门,推不开,从门缝里看,两扇木门从里面用一根大木拴顶住了。筱满敲门,说:“老五,是我。” 过了会儿,门开了,那流浪汉老五站在门里看着筱满,又看了看赵尤。筱满拱了拱赵尤,赵尤问道:“你们几个人啊?” 老五伸出五根手指,随即眼珠一转,指了指自己,憨笑道:“加上我,是……“ 他比了个“六”,手一通摇晃。 赵尤掏了三百块塞给他。筱满说:“借你地方看看。”就要往里去。可那老五还堵在门口,伸着脖子道:“今天来的记者,拍快手,拍抖音的那都得是这个数。” 他比了个"八“。筱满笑了,老五客气道:“筱警官,咱们老交情了,给你这个数。” 他又比“七”。 赵尤笑了笑,拉过老五的手,温声道:“老五哥,您的身份证还在身上往后就别在红旗桥那儿瞎转了,那儿警察一天巡三次,见了生面孔就查身份证,查到了那就要往原籍遣返的,还是您的证早卖给九爷了?一般人也就给个这个数吧?” 他在老五的手心里写了个“四”。 老五吞了口唾沫,拿了三百块,放他们进了院子,他吹了声唿哨,只见五个流浪汉陆续从屋里出来了。赵尤一一看过去,之前他在黑山里全见过,他问道:“最近见过薛左手吗?” 老五说:“原籍遣返了啊。”他和赵尤敬了个礼,赔笑:“您二位慢慢看,想看多久看多久,我们在外面候着。” 第二十一章 赵尤(下) 屋里有台电风扇,散落着一些烛光,好几根长短不一的白蜡烛不是放在破碟子里就是放在破碗里,不是放在地上,就是放在一些竹蓆铺盖卷边上。也有一些颜色鲜艷的放在玻璃小杯子里的香薰蜡烛,人造香精气味浓厚,那小杯子里都已经烧到只有亮晶晶的一层薄蜡了。屋里刺鼻的酸臭和香薰蜡烛的气味混在一起分外得呛人。不时变换风向的电风扇把烛火吹得摇来摆去,把屋里的怪味吹得满屋子乱窜。 设有灶台和碗橱的地方不时飘来一股烂菜叶味,赵尤拿起一只放着半截蜡烛的小碟子往那里照去。灶台后的一扇小窗半开着,一根电线从外头钻了进来,电线一头连着一个插线板,插线板就摆在灶台上,八部手机一字排开,都连着那插线板充电。 灶台下面堆了不少塑料瓶,碗橱边的墙上挂着好些蛇皮袋,每只袋子上都用油漆刷上了字,有写着“大”的,有写有“2”的,有个袋子上刷了个大大的“伍”。碗橱里有些罐装啤酒和各类型号的电池。 筱满跟了过来,往外指了指64号东面的那户邻居,又指了指墙上的钉子,看了一大圈,说:“原先都没有的。” 赵尤往那垂挂着一卷门帘的地方望去,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走到了门帘后的里屋。筱满一进去就感慨道:“这里也大变样了。” 这话没错,赵尤还记得那天早上他跟戴柔进里屋察看翁情的尸体时这里面的布置,没什么家具摆设,但还算整洁体面,里屋中央就是一张木板床,那原先靠近床尾摆放的一只拉链式简易衣橱,和床头的一只矮柜,屋里的一面五斗柜全不见了。简易衣橱被一台绿色的共享单车一台正在往外送风的风扇取而代之,放五斗柜的地方摆了一台大型超市里随处可见的购物推车,里头全是各种无纺布购物袋,袋子里套袋子,塞了满满一车。 床头柜的位置空了出来,靠床搭了个圆顶的野营帐篷,拉链门拉开来了,一卷睡袋铺到了外头,这帐篷闻上去也有股烂菜叶子的气味。 第308页 木板床上铺了张竹蓆,窗户开着,外头只有热风钻进来,使得屋里更闷也更臭,肉味很重。厕所里挂了几条皱巴巴的瘦长毛巾,洗手台上有一袋洗衣粉,一大块用得扁扁的肥皂。马桶边上攒了不少装满水的桶装水瓶子。一只壁虎从墙上爬过。地上的排水口附近聚着些小飞虫。 筱满站在厕所里看着那张木床,问赵尤:“翁情的尸体被发现那天,你来过这里现场吧?” 赵尤站在厕所门口,拍死了一只蚊子,也看着那张木床,说道:“当时外头围了一圈人了,门口现场已经被破坏了,院子里没看到什么拖拽的痕迹,家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他还道:“尸体身上只有肚子上有一道明显是不久之前才进行了皮肤缝合的痕迹,脸上没有伤痕,身上没有瘀青,脖子上没有勒痕,手腕和脚踝处也没有被捆绑过的痕迹,脚底很干净,没有伤口,头皮也是完整的。” 筱满指了指后脑勺。赵尤走到那捲帘边上的一堵墙边,贴着墙根站着,从捲帘的缝隙往外屋看,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进门处。 赵尤道:“曹律回到黄果子村,发现64号有人住着,又是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一个男孩儿。” 筱满接着说:“5月28号那天他正好在村里,不知道为什么逗留到了深夜,晚上翁情回村,他看到她,跟着她,趁四下无人,袭击了她,将她带进了64号,也可能是一路跟进了64号,发现屋里没其他人,袭击了她,将她带进屋去处理了尸体。 “那么问题来了,他知道就是翁情住在64号吗?他为什么那晚在村里留到这么晚,他是在等翁情吗?怎么知道翁情的样貌的呢?村里的人如果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从南京回来的付伟强,那么他在村里待这么晚,村民们应该多少有些印象,一直徘徊,反而很招人注意,还是他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就是为了等到翁情?为什么……偏偏是翁情?因为她住在64号,他想见见她?他杀她是预谋策划过的吗?” 赵尤转身看着筱满,说:“这就要看村民的口供了,他有没有和他们打听过64号的事情,他回过村里几次,每次都是什么样的打扮。” 筱满这时从厕所里走出来了,站在了那帐篷边上,点了根烟,道:“杀了翁情之后处理尸体需要用的防腐液体,挖出内脏,并且对伤口进行缝合的工具……这家里不像有吧?还有内脏,他是怎么带走的?” 赵尤说:“还有一种可能。” 筱满点了点头,目光低垂,接着说:“他从村民那里得知64号的主人不常回家,家里经常没人之后,潜入了这户人家,是为了缅怀过去也好,追忆母亲也好……他一直待到了深夜。” 赵尤道:“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筱满说:“翁情回家,他杀了她。” 筱满转身走出了里屋,走到了大门口。赵尤贴在门边站着,筱满假装进屋,看到赵尤,说:“翁情进门后,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以为家里遭了贼 ,要喊,他试图制止。” “那一定会留下挣扎的痕迹。”赵尤说,“翁情在这一代的流浪汉这里很出名,而且……” 筱满抽了口烟,说:“她偷东西,帮她销赃的人应该就是老五。”他看着赵尤,赵尤吹灭了手里的蜡烛,眼前勐地暗了下去,一时无法看清面前的筱满了,他就只能听到筱满的声音:“我以为你是老五,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天很黑,根本看不清人脸,我看到你,还招唿你进里屋。” 赵尤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筱满经过他身边,往里屋走去,赵尤跟着。进了里屋,走到了那木板床边,筱满作势脱衣服,踢开高跟鞋:“你趁我背对着你的时候,袭击了我。” 筱满坐在了床上。赵尤站在床边看着他,指了指厕所:“或者在厕所。” 筱满点头:“在厕所处理了尸体。” “割开了你的身体,取出了内脏。”赵尤说,“然后缝合,清洗身体,把你放到床上。” 筱满问道:“曹律多高?”他道,“林悯冬因为常年在殡仪馆工作,经常需要搬运尸体,完全能应付死人的重量。” 赵尤说:“听说有一米八三,不瘦弱,而且因为工作性质,经常需要操作洗地板,洗地毯的大型机器,搬运死者,而且是女性和老人死者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筱满说:“至于防腐液的气味,和尸体相处很长时间会沾上的气味,如果杀人之后第一时间刨出胃肠,尸臭的味道其实很小,尸臭多数时候都是在肠胃内部的细菌繁殖导致的,殡仪馆工作的人和清洁员工经常需要接触各种化学药剂,身上就算有古怪的味道,同事之间闻到了也不会大惊小怪。” 筱满低着头抽菸。赵尤又说:“戴柔在曹律常开的蓝天保洁的车上发现了一台手机,里面都是小尹他们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那些古怪的视频。” “可以核对下那段朝内脏撒毒鼠强的视频的拍摄时间。”筱满说,“曹律分裂出来的那个人格该不会是把那辆车当成了自己的据点吧?” “不知道刑技那边发现了什么,戴柔还说了,那辆车应该就是藏尸于梦的地方。” 第309页 筱满抓了几下长头髮,抬起眼睛看赵尤,道:“你说人格分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书上说这是一种逃避机制,按照书上的说法,分裂出来的人格之间的记忆和获取的信息都是不共享的,曹律如果是主人格的话,人格分裂时他会处于沉睡的状态,也就是陈医生说的‘断片’。” 筱满摸出手机扔给赵尤,说:“我找到了一些曹律的病歷档案资料。” 赵尤拿起来一看,那都是一些拍下来的照片。赵尤把手机给了筱满,坐在了床上,说:“我找到的一些付伟强的档案资料。” 赵尤放大了那些照片看了起来。筱满也低头看着他的手机。 在曹律的一份问诊记录里,陈宛儿记录道:本次催眠中,患者透露,他希望所有老人都能有一个善终,有一个好的结果,希望所有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所有女孩儿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具体可见问诊录音记录,患者因为幼年时的经歷,对女性有种天然的恐惧,成年后,年迈的养父的突然离世对他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我们可以将这些元素视作触发他心理逃避机制的开关。每当面对他觉得需要被妥善对待的老人,女性的时候,阿达这个人格就出现了。备註:患者并不知道阿达的存在。 赵尤摸了摸鼻子:“王老闆是不是叫王达?” 筱满道:“可能对曹律来说阿达代表了一种更强大,更有力的可能性。” 赵尤继续看筱满拍下来的照片。陈宛儿还详细记录了阿达的个人特徵:自称身高一米八五,自认孔武有力,一只手能捏死一只公鸡,讨厌小动物,蔑视主人格曹律,认为他是个窝囊废,什么想做的事情都不敢做,经常对曹律恶作剧,为了“吓唬吓唬”他,阿达不太喜欢和心理医生聊涉及情绪的话题,他喜欢讲故事。 赵尤撑着脸颊道:“这个阿达几岁呢?在哪里读的书?交过朋友吗?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筱满道:“你真把他当成一个人来调查啊?” “如果真的是人格分裂,那他不就是另外一个人吗?” 筱满应声,道:“阿达应该不单是一个四肢发达的人,按照他的作案手法来看,他的心思也很缜密,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每一次作案应该都进行了预先的谋划。” 赵尤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解剖的知识,哪里学到的那些反侦查的手段呢?人格分裂的人会分享主人格的智力和逻辑思辨能力吗?那这样的话,他还算是另外一个人吗?曹律真的对这一切完全不知情吗?那为什么阿达知道他的存在,曹律却不知道阿达的存在呢?” 筱满把手机还给了赵尤,道:“我在红枫住院的时候,住在我隔壁的一个病友问过我,他说,你知道吗,你晚上经常梦游。我说,我知道啊,因为我有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病床上,有时候在厕所,有时候在天台,很奇怪的,要去我们那幢楼的天台一定要经过护士站,护士站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而且天台的门常年上锁,要开锁还得用撬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避开了护士的耳目,怎么撬开了门锁。然后我说,我也经常看到你梦游啊。那个病友就说了,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梦游。我说,那你有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自己睡下时在的地方,他说,对啊,但是我不是梦游,他说,我是人格分裂。他说,是医生告诉我的,我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会趁我睡着的时候起来活动,有时候他很想出来活动,就会逼我睡觉,有时候我不想面对这个世界了,他也会趁机夺取我的身体的控制权。医生说,说不定有一天我就不会是我了。我就完全消失了。 “他还说,我觉得医生说得不对,说不定从一开始这具身体就是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的,我本来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怎么就有了个我,我的眼光还很差,看上了这么一具身体,不管怎么样,有身体总比没身体好,我和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就一直在互相打仗,互相争夺这具身体。” 筱满舔了舔嘴唇,挠了下身下的竹蓆,低垂着眼睛:“我问他,人格分裂和梦游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赵尤道:“如果你是人格分裂,可能你睡着之后就没办法躲过护士,撬开门锁去天台了?” 筱满的睫毛上下扇动,挠挠眉心,笑了出来,道:“他说,梦游吃的是安眠药,人格分裂吃的是奋乃静,打氯丙嗪,我都三天没拉屎了,诶,你那安眠药能给我几粒吗?这身体我看真没什么好的,我多吃几粒安眠药我就睡死过去,这身体我就不要了。” 赵尤靠着筱满坐着,不看手机了。他看着筱满。 故事说完了,回忆过去了,筱满无言了。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抬了起来,放在了嘴边,他轻轻地啃咬起了手指甲。 他的手指甲确实有些长了。赵尤摸出一串钥匙,找到挂在上面的指甲刀,握住了筱满的手。筱满一看他,手往回缩,人跟着抖了一下。赵尤把他的手往前拉了拉,轻声道:“不要乱动啊,会剪到肉。” 他小心地帮筱满剪指甲。他低着头,不敢乱看,他沿着筱满的手指剪出了一个圆弧,指甲飞出去了,赵尤一抬头,视线撞进了筱满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好黑,像黑洞,人类到现在都没能完全破解的宇宙之谜,像洞穴,吸引人进去一探究竟,像黑沉沉的云层,吸饱了空气中的所有水分,即将下起滂沱大雨。太闷了,太臭了,也太热了,这屋里确实需要一场能沖刷走一切的大雨。赵尤说:“要是下雨就好了……” 第310页 筱满说:“应该要下了。” “真的吗?” 要是这场雨再不下下来可怎么办呢,赵尤的唿吸紧跟着筱满的唿吸,两人之间的空气已近灼热,浑身感觉像要烧起来。要是这场雨落下来,雨幕分开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赵尤的眼神不由追着筱满的眼神,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生怕他消失在大雨后头。他追得太紧了,额头和筱满的额头撞在了一起,他很想亲一亲筱满,他知道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看看他们眼下的处境吧,犯罪现场,流浪汉的聚居地,这次这地方何止不浪漫,何止普通,这里可以说是筱满的噩梦开始的地方。 就在赵尤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嘴唇上一暖,筱满亲了他一下。赵尤眨着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所有的杂思乱想通通被他抛到了脑后。他也亲了筱满一下。 筱满往后靠去,说:“我刚才有种感觉,这个机会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了。” 赵尤忙说:“不会啊,怎么会?” 筱满摇了摇头,看着赵尤:“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想让你失望,就是觉得刚才,那一刻……好像只有那一刻是最重要的。”筱满又低下了头,“好像太不尊重死者了,她们死在这里……一个小孩因为发生在这里的案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如果十年前我给他一个交代,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现在的这些事情?我没能给任何人一个交代,我还在这里想要得到什么……我不知道,赵尤,对不起……我现在心里挺乱的……” 赵尤握着筱满的手,继续帮他剪指甲,一句话也没说。他有太多想说的,想做的了,他想安慰筱满,他想再亲一亲他,他想不出该先说什么,先做什么。 筱满问他:“你在想什么?不说点什么吗?” 赵尤抬起眼睛看他:“我在想很多事情,主要是在想一些扫黄打非办知道了要冲进来马上把我抓走的事情,就是那种以下省略两百字的情节……” 筱满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低声道:“以下省略三百字……?” 赵尤想了想,说:“以下省略五百字……” 蓦地,筱满的脸上一亮,窗外透进来一缕幽蓝的光,不知不觉天亮了,两人都有些惊讶,同时望向了外头。他们推开了那扇掉漆的木格窗户,老五站在院子里抽着烟,和他们挥了下手,几个流浪汉蹲在他边上。大家都仰头看起了太阳。 第二十二章 (上) 赵尤打车往捷民广场去,过了市公安局,再经过税务局,出入境管理中心和市政府,就能望见那两座以天桥连接的捷民购物中心了。两座大楼上挂着一排商家标志,大型超市啦,影院啦,各色连锁餐馆啦,书店,电器店,智能家居体验店,可谓应有尽有,车开得近了,还能看到广场周围的一片小公园和一个小型游乐场以及新开设的“步行美食一条街”,那儿也是张灯结彩,远远地能望见树木和树木之间好像连着一条竹编的龙舟。午后的阳光晒在绿油油的龙舟上,龙头傲然昂首,两颗黑漆漆的龙眼珠瞪着天空。 广场设有专用的计程车上下客区,赵尤在那里下了车,抬头一看,他正面对着捷民购物中心的a入口,三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更换门口的横幅和装饰。“欢庆端午”的横幅被卷了起来,堆在一些古色古香的塑料灯笼边上,一条崭新的“庆祝建党九十七周年,携手共建和谐社会”的横幅被挂到了屋檐下。 大门前的花坛也有园艺工人在重新布置,那些一串红,三色堇被一一挪出,一些红红黄黄的波斯菊正在一辆手推车上等待在新家安家。一个工人手持党徽照片,指挥道:“放这里,黄的要放这这里。” 商场里面也在重新布置,“端午购物享大礼”的海报蜷缩在地上,工人们正往墙上张贴“创建文明城市”的宣传标语,也有在张贴“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弘扬中华传统礼仪”的宣传画的,画上都是一些穿着棉袄棉裤,扎着小辫子的可爱小人。 赵尤搭手扶梯往楼上去,手扶梯一段接着一段。一侧上,一侧下。人来人往,上下交错。 “那他也是蛮可怜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富强,民主,然后就是……你别打岔啊,我又忘了!明天开始就要随机抽检!” “外送十八块是吧,加上送餐费,你用个券,划下来每杯十二块,你自己过来买,店里的活动是买一送一,也就是一杯只要九块钱。” “那你干吗不买个柠檬,自己回家加点水,加点蜜糖,成本有没有三块钱?” “沉没成本你晓得吧?” “人格分裂是不是就不用坐牢了啊?” “自由,平等,公正……” “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67号!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炭能吸味啊,外面再加上一层保鲜膜,然后他还装了监控,二十四小时监控家里的情况。” “神经病就能报復社会了?” “诶,这不是小赵吗?你不是休假吗?你的手怎么样了啊?” 第311页 赵尤一看,喊住他的人是信访办的的小方,边上站着个女孩儿,他们搭的是边上往下去的手扶梯,他笑着和小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震盪,医生建议多观察几天,手没事了,就是淤血还没散。” “那该在家里静养啊。”小方人往下去,不得不拧着上半身,伸着脖子和往上行的赵尤说话:“你们跑外勤的就是坐不住!” “哈哈,是,是,坐久了就脚痒,一躺下就浑身不舒服。“赵尤也伸着脖子和他说话。 “谁啊?” “刑侦一队的副队长。” “这么年轻就成副队长了?” “前几天让一群黑社会给揍了。” 小方到了底了,笑着仰起头和赵尤挥手道别:“改天一起吃饭啊!” “好,好。”赵尤也笑着和小方挥手,他到了六楼了,继续往上。楼上又有人不少人下楼。 “不是,你接下去看啊,又反转了啊,我和你说这种帖子就是不能立即转发,就得等着看反转。” “那不就又是那个问题嘛,完美受害人的问题。” “我骗你干吗,真的和我表哥一个公司的,不是之前就和你说过嘛,他在南京搞无人汽车,他就是脑子有问题,老闆把他们人事骂得狗血淋头,人事也委屈啊,这人十岁的时候得了病,谁十岁的时候得了神经病还往自己简歷上写啊?再说了,他以前好好的,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是神经病,一点问题都没有,还谈女朋友,还都打算结婚了呢。” “不是,你表哥搞无人汽车开发干吗不去深圳啊,工资待遇不比南京好啊?深圳那里不是有个产业园嘛?” “这你也能发散?算了算了,不说了,吃什么啊?吃火锅吧。” “政府给补贴啊,深圳租房贵啊,而且老闆就是南京人,麻省理工毕业的,百度,美团,京东都喜欢从他们那边挖人。” “美团?” “对啊,无人驾驶汽车送外卖啊,车子停在你家门口,你就出来取就完了。” “我点外卖就是要他送上门啊,我还要自己下楼拿,那我点个屁外卖啊?” “现在很多小区不是都不让送进去嘛,再说了,点外卖不就是不想出门,又想吃一些家里煮不了的大菜吗?” “那员工包办南京落户吗?” “记者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哪个报社的我看看……” “是一点半,不是一点,你网上查一查不行吗?那现在怎么办?” 到了顶楼了,手扶梯正对着一家佳乐电影院,赵尤走到影院门口看了眼手錶,下午三点半,影院大厅里空荡荡的,冷气打得比商场里还足。他去买了一桶爆米花,换了一把代币,走到一号厅边上的一排抓娃娃机前投代币,抓娃娃。 三点四十分,一号厅的门开了,散场了,观众陆续出场,议论纷纷。 “最新反转,喏,喏,他打人是因为他在家,在学校里都被那个王某霸凌,我就说嘛,人怎么可能会突然就变态?” “满三百减三十。” “不是,就是这个牌子,上一集就是穿这个,就是这个同款!” “我还有事,那我就先走了啊。” “那停车费要不咱俩aa吧?我这要不是为了和你来看这个电影,也不用停这里楼下啊……” 赵尤抓到了个“美羊羊”,打电话给晏伯远,电话通了,忙音一直响着,他换到了边上的一台娃娃机前——更靠近一号厅的大门,抓的是尖嘴猴腮的凯蒂猫。他听到小叙的声音问道:“黄鼠狼是谁啊?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赵尤循着声音往边上瞥去,这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里脸色铁青的晏伯远。他和他挥了挥手,笑着一拍机器,抓起一把代币,高声道:“小晏,这么巧啊!你也来看《侏罗纪世界2》啊?你看的一点的那场?我等下一场呢,也是一号厅。” 赵尤还和小叙打招唿:“小叙,好久不见,最近档案室忙吗?” 小叙脸一红,小声和晏伯远说:“我去上个厕所。”就走开了。 晏伯远朝着赵尤大步过来,赵尤拿上爆米花,迎着他大步过去,两人靠近,晏伯远一把抓过赵尤,把他拉到了影院外头,冷声问道:“你干吗?” “看电影啊。”赵尤拢了拢纸桶里的爆米花,“别撒了……”他一看晏伯远,笑着道:“你不属鸡吧?” 晏伯远轻笑了笑,乜斜着赵尤,道:“那正好,我问你,那个筱满那天怎么也在鸿运啊?那帮人可说了啊,只抓了你一个。” “你怎么说的啊?” “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说什么啊说,那我不就说我不知道嘛?” 赵尤说:“大强没看到他的样子吧,那天洗车房里电先被拉了。” “他没看到啊,这不四组盘案子嘛,就在研究这个冒出来打晕了大强的人是谁。” “蝙蝠侠?” “你能好好说话吗?” “我轻微脑震盪,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312页 晏伯远翻了个白眼,又道:“你去鸿运之前和他说了?” 赵尤嘿嘿笑了笑:“我说我一个人去查些事情,他关心我,怕我单枪匹马在鸿运交代了,就找了过去。” “你们俩走挺近啊?”晏伯远从头到脚地审视般地打量赵尤,赵尤落落大方:“对啊,之前詹队也看到我和他在一起了啊,就那天送我妈去火车站,不是你把我手机给詹队,让他给我送来的嘛。” 晏伯远深吸了一口气,无话可说了。赵尤就道:“我被休假了,你知道的吧。” “知道啊,我还问老詹了,我说要是因为燕子沟那事?不能够吧,你这顶多算是个擅自行动,那个大强的眼睛我们也做了检查,没什么大碍,他们去看的那种地下小诊所,医生不得把病说严重些?他还以为自己真的会瞎,你这也不算暴力手段……而且在鸿运也没闹出什么岔子,反而是找到了一条以青市为据点,走私贩毒的重要线索,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我就是纳闷啊,所以才来问问你,局里有什么风声?詹队说什么了?” “他说……”晏伯远的眼珠滴熘一转,“你觉得他会说什么?你干吗不自己和他打听?” 赵尤道:“我和小尹掰了。” “啊?”晏伯远立马要问什么,赵尤转身往影院里看了看,小叙正坐在影院大厅的沙发座上百无聊赖地卷头髮,滑手机。晏伯远跟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咳了一声,道:“老詹说,肯定是你小子平时这个乱翻翻,那个乱摸摸,东看看,西问问,看到了什么不该看,问到了什么不该你知道的东西,肯定是怕你嘴上没把,不想让你在省队的人面前走漏了什么。” “什么什么?” “我不知道啊。”晏伯远语速飞快地说道:“竺照他们在弄的那个足迹系统你还记得吧?之前在清水花园5栋604楼下採到的足迹里,好像有两个有点眉目。” “有点眉目?” “素老师说还在核对中,要是能和专案组那边採到的几个吻合起来,併案的希望很大。” “那人格分裂……” 晏伯远四下看了看,拽着赵尤到了个几乎无人经过的角落,道:“第一天就自残送医院了,人现在在红枫,专人把守看护,陈医生说他的病情恶化很严重,说什么主人格为了扼杀作恶的那个人格,意图自杀,省队那边正找省里的专家来会诊,做精神评估,看到底能怎么搞。” “怎么自残的?” “人正审着呢,突然就把自己脑袋往椅子上搭手铐的地方撞,抬出来的时候我还瞅到一眼了,整张脸血肉模煳,是个狠人。” “钟鸣就到了?” “你消息不是挺灵通的嘛?还费劲扒拉地在这儿等我电影散场干吗?“ 赵尤赔笑,吃了两颗爆米花:“我真的是来看电影的。” 晏伯远抓了两下头髮,有些气恼了:“我就不该要你送的电影票。” “我看新闻说老孟那事竟然也要上庭啊?钟鸣他忙得过来嘛?曹律特别有钱?” ”没钱,他不是有个养父嘛,死之前就立下遗嘱,死后自己的存款,房产全都捐给妇女儿童基金。“晏伯远搓了搓手指,“他没钱,但是他有关注度,能变现啊。” 这当口,小叙找到了电梯口去了,左顾右盼。赵尤说:“那我看电影去了啊。” 他就走出了那角落,进了影院,一号厅正检票,赵尤转身一看,晏伯远拉着小叙下楼去了,留给他两个背影。赵尤抱着那桶没吃完的爆米花,揣着没用完的代币回到了抓娃娃机前。 来看电影的观众从他身后经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 用来码字的笔记本要检修,今天更新比较短。 第二十二章 (中)part1. 尹妙哉的微信来了,她写道:十分钟之后打个电话给我。 赵尤放下爆米花桶,耷拉着眼皮,一手移动抓娃娃机的摇杆操纵抓手,另一只手打字回覆:好。他看着玻璃橱窗里的轻松熊,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放下了抓手。 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筱满看了眼手机,三点四十六分,只听“叮”的一声,他面前的电梯门向两边打开了,他赶紧收起手机,压了压头上戴着的鸭舌帽的帽檐,推着装满清洁工具的推车往电梯里走去。与此同时,一个穿着一身黄色外卖员制服,头戴黄色头盔,脸上蒙着口罩的瘦高男孩儿从电梯里往外走。他的上衣胸前有一块明显的深色水渍,他身上的奶茶味很重。两人擦肩而过,眼神交汇了瞬就分开了。没错,这男孩儿就是小靖。他们谁也没和谁打招唿,一个进电梯,一个急匆匆地出了电梯。 筱满去往22楼。出了电梯,他推着清洁推车便朝这一层东侧的一间门口挂着“青市德仁律师事务所”金字招牌的地方走去。 事务所进门就是个敞亮的前台,前台前头的瓷砖地上一片狼藉。珍珠,芋圆,白花花的奶油,棕色的液体铺了一地,那白色大理石打造的前台桌身上也溅到了不少深色的污渍。空气中奶茶味浓郁。一个穿着裙装套装的年轻女孩儿正和脚踩高跟鞋的尹妙哉一起站在前台桌子前用纸巾擦抹大理石桌面。 第313页 “是你们叫的大楼保洁吧?”筱满问道。穿裙装套装的女孩儿回过头来看了看他,随即示意尹妙哉去不远处的沙发坐,彬彬有礼:“没事的,没事的,您别忙了,您坐吧,大楼的保洁来了,让他清好了。” 筱满便拿出抹布道:“麻烦让一让啊。” 他过去抹干净了桌面,接着跪在了地上用抹布把地上的那些杂物都包拢了起来。尹妙哉连声说抱歉,道:“真的不好意思,都是我笨手笨脚的,这双高跟鞋我今天是第一次穿……”她还道:“刚才给你们补下的单已经有人接单了,应该很快就送过来了,真的是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的,您坐吧,脚没崴了吧?”女孩儿引尹妙哉去沙发座坐下,道:“王律师马上就好。” 筱满跪在地上擦地,抬起头看了那女孩儿一眼,说:“那我顺便把你们里面的垃圾收一收。” 这时,事务所里头走出来一个正装打扮的中年女人,圆脸上带着笑。女孩儿道:“王律师,这位就是尹女士。” 尹妙哉忙站起来,抓着自己的皮包,又抓了个电脑包朝那中年女人走去,她又开始道歉:“不好意思啊,我笨手笨脚的,把你们点的外卖奶茶打翻了,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跟我来吧,您是来谘询拟订婚前协议的是吧?”王律师带着尹妙哉进了事务所。 筱满很快就收拾干净了地上的奶茶,把清洁推车靠边停好,从里面拿了几个垃圾袋,拿了个喷壶,换了块干净的抹布,也进了事务所。 事务所里头是两排格子间,边上绕了一圈贴有各大律师名字的办公室,还有几间会议室。格子间里要么没人,要么人都忙着打电话,打字,屋子一角的影印室门前排着长队。办公室里放着两个大型分类垃圾桶,筱满更换了那里的垃圾袋,提着袋子经过一些无人的格子间时,拿着喷壶和抹布进去擦抹桌子和键盘。收拾完格子间,他就去敲边上那些办公室和会议室的门,有的会议室里有人开会,没让他进去,有的律师正忙着,他进去换了个垃圾袋就出来了,到了“王岂知”律师的办公室里,尹妙哉正在那里说电话呢,她绷着身子,绷着五官,一脸不快地道:“赵律师,你话不能这么说,你是不是欺负我不懂这些是吧,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在德仁律师事务所,你跟我的律师说吧。” 她把手机递给了王岂知。 筱满换了王岂知办公室里的垃圾袋,提着出去了。王岂知的办公室边上就是钟鸣的办公室,整个事务所里就只有这间办公室的门上安了个电子门锁,需要指纹和密码才能进去。筱满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里,他按了按长发下盖着的蓝牙耳机,道:“电子密码锁,有办法吗?” 小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电子锁才方便,你等等啊,我去他们大楼电力系统里看一看。” 这时,筱满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喂,你干吗的?” 他回头冲着身后的人一举手里的垃圾袋:“大楼保洁,你们前台那里打翻了饮料,我来清理,顺便清一下垃圾,不是你们事务所要求每天清两次垃圾桶的吗?”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钟鸣,国字脸,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不苟言笑,和最近在新闻里出现时一模一样。他脚上穿着的是一双皮拖鞋,正拿着一块手帕擦手。 钟鸣看了看他,走到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前。筱满转身迴避开,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才往钟鸣的办公室看了一眼。钟鸣已经进去了,他对筱满道:“进来吧。” 筱满把手里提着的垃圾袋放在了门口。钟鸣又道:“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新来的?” 筱满点头,拉出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给他看。钟鸣还真的伸出手抓了那工作牌研究了起来,嘴里嘀咕着:“毛寿皎……” 他看得很仔细,筱满趁机打量起了他的办公室,室内宽敞,除了办公桌,档案柜,摆满律师书籍的书柜之外,还能看到两张面对面摆着的皮沙发,中间放了个木头茶几。东南角还有个沏茶品茗用的树墩茶座,上面摆着一套功夫茶具和一个香炉。整间屋子几乎都是木头家具。墙上挂着东明政法大学的本科毕业证,美国芝加哥大学的毕业证,还有各种新闻剪报,钟鸣和名人的合照,裱框用的也都是木头相框。那树墩茶座后头一整面墙壁都是锦旗,绣有“仗义执言”“扬善惩恶”“为民办事”之类的褒奖。 筱满的目光落回了钟鸣身上,那钟鸣这会儿松开了他的工作牌,抬起一边眉毛,一边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毛手毛脚?你起这么个名字干保洁?” 筱满道:“大律师,您这话说的,我爹妈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哪里想到我将来会干扫地的啊?我们家是寿字辈,皎这字也是爷爷给的,希望我做人光明磊落。” 筱满耳边又传来了小靖的声音。他道:“小心别露了马脚,老刑来接应你了。” 钟鸣往沙发走去,解开了西装的一粒扣子,道:“垃圾桶在桌子后面,茶座那边也有一个也换了吧。” 筱满应下,走到了那张办公桌后头,弯腰换垃圾袋。那办公桌上放着个档案袋,上面没写名字,看得出里面塞了很多东西。桌后的垃圾桶边上还堆了一些快递盒和一些已经拆开的无人机的包装盒。 第314页 “这些盒子也不要了吧?”筱满问道。 “不要了。” 筱满换了垃圾袋,正低头收拾那些纸盒,就听手机铃声响,他一瞥,钟鸣坐在了沙发上讲电话,只是“嗯”“嗯”“哦”“哦”地应声。他瞄了筱满一眼,筱满直视着他问他:“桌子能擦吗?有些律师不喜欢我们碰桌子。” 钟鸣看着他点了点头,筱满在他的注视下抹了一遍桌子,接着俯身抱起那些摞好的纸盒,捡起地上换下的垃圾袋,在钟鸣的办公桌下粘上了一个窃听器。他经过沙发后头,往门口走去,就要出门时,钟鸣突然喊了他一声,道:“你等等。” 筱满一回头,钟鸣挂了电话了,瞅着他眯缝起了眼睛,示意他脱帽子,他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脱了帽子我看看你的样子。”他皱起了眉头,“你……”人也站了起来,道:“还有身份证,你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筱满错愕道:“身份证?在钱包里啊,放更衣室的柜子里了啊。” 这当口,就听到那个前台的女孩儿在外面喊道:“刑老师,您慢点,慢点!” 筱满往玻璃窗外一看,果真看到刑天翔挎着个单肩包风风火火地朝钟鸣的办公室就过来了,他还笑着朝办公室的方向挥了挥手。钟鸣笑着挥手回应,扣上了西装外套,开门迎了出去。两人在门口客气地握手寒暄。 钟鸣道:“刑老师,我才和老严惦记您呢,你说你们晚报换了联络人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们那稿子发你那里去了吧?来,来,进来坐吧,网上那些人您别搭理……”他引着刑天翔进屋,往茶座去,招唿筱满:“你茶座那儿的垃圾袋是不是还没换?” 他道:“您来谘询的?想告网民侵犯名誉权,还是想告报社?” 刑天翔看了看筱满,笑着没说话,钟鸣便也闭嘴了。筱满背对着他们,低头更换茶座边上的垃圾袋。刑天翔道:“能抽菸吧?” “没事,您抽吧。” “戒菸了?” “咳……” 烟味飘散,筱满往茶机下面也装了个窃听器,这才出去。之后他又去厕所和影印室换垃圾袋,影印室的垃圾桶上了锁,一个职员道:“新来的?这一间的由专门公司处理的。” 筱满奇怪道:“啊?我们保洁就能干啊,你们还费这个钱请别的公司,为啥啊?” “反正不用你们换就是了。” 筱满便出了影印室。那前台女孩儿这会儿提着一大袋奶茶进来了,喊道:“刚才到底谁点的奶茶啊?补送的到了。” 事务所里的人们交头接耳:“你点的吗?” “没有啊。” “谁点的啊?是不是送错了啊?” 筱满走到了前台,把换下来的所有垃圾袋塞进清洁推车里就离开了。他径直去到了地下停车场,推着推车走到了一辆停在角落的白色面包车前,连拍了两下车门。后排的车门打开,里头俨然是个小工作间,挂着一间沾了水渍的外卖制服,布置了好几台电脑,放着三把扶手椅。尹妙哉和小靖都在里面,两人帮他把清洁车搬上了车,扣在一个钩子上固定好。筱满问道:“怎么样?信号还好吗?” 小靖比了个“ok”的手势。筱满说:“先有信号的是放在办公桌下面的,后面那个放在一个茶几下面。” 小靖指着一个电脑屏幕上一道起伏的声轨道:“这个是吧?” 他点按播放,车内响起了刑天翔和钟鸣的声音。 刑天翔道:“那个木乃伊杀手什么的案子你接了?” “我正想问您要些资料呢。” “真的是那个付伟强啊?” 筱满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从清洁车上翻出了刚才从钟鸣的办公室收来的那些快递盒子和垃圾袋,解开了要看,尹妙哉过来帮忙,筱满挑了两个递给她,道:“这两个是钟鸣办公室里的。”他自己打开了格子间里收来的垃圾袋,说道:“他们影印室里有个碎纸机,里面的垃圾桶是上锁的,请了专门的公司处理。” 小靖拿起一只无人机包装盒,道:“他买这么多无人机干吗?” 这时,低头翻看尹妙哉的忽然举起了一张纸,道:“他要去美国?“ 筱满凑到尹妙哉边上一看,她手里捏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青市因私出国赴美签证资料核对列表”。那垃圾袋里还有一只咖啡杯,一张星巴克的收据,一份老长的书店收据。书店收据上能看到书名。 钟鸣问道:“是啊,您之前採访过他吧?我听老严说您那稿子没给过,给压了,那会儿不是奥运会嘛……” “现在又赶上建设文明城市,建党周年庆在即,我听说快送检察院了?” 尹妙哉念道:“《化身博士》,《二十四重人格》,《行为心理学》,《自我与防御机制》,《儿童创伤记忆的遗忘与再现》,《母婴关系创伤疗愈》,《自杀心理研究》,《自杀论》,《边缘性人格障碍》,《爱的艺术》。” 钟鸣说:“也没什么疑点了,就是无行为能力。” 第315页 “真是双重人格吗?” 钟鸣发出一阵笑声。 小靖道:“你慢点,慢点,我加个购物车。”他打开了个购书网站,不住抱怨,“靠,这么多书,他能看完吗?” 筱满说:“看来他们主打就是走无行为能力了。” “那曹律真的不用去坐牢?用纳税人的钱养着他?”小靖道,“不能算他个破坏尸体罪吗?我就听说过精神病杀人的时候算是无行为能力的,不用死刑,而且精神病不都是间歇性发作吗?他这杀完人不算,他还处理了尸体,还布置了现场,他那个变态人格的续航时间这么长?充电五分钟,行动两小时?这几乎大半天都是那个变态人格在控场啊?” “取保就医的话是不是还能在家待着?”尹妙哉问道。 “那也太便宜他了吧?” 刑天翔问道:“谅解书有戏吗?” 钟鸣还是笑,道:“您这不都休假了吗,多陪陪太太和孩子吧……” 刑天翔道:“咳,老实和你说吧,我心里其实挺过意不去的,你说我当年采他的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要是当年我做一些什么,或许……” 筱满的心脏骤然收紧,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当年逮捕了林悯冬,如果林悯冬承认了杀害付媛媛,如果付伟强看到了新闻,见到了这个杀害自己母亲的罪魁祸首,所有的遗憾,悔恨,无处安放的情绪是不是就会有一个归处,十年后发生的这一切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发生? 小靖说了句:“十年前他不是还没变态呢嘛!” 他还道:“再说了,这变态要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身边的人能感觉不出来?” 筱满擦了擦汗,从格子间的一只垃圾袋里翻出来一份英文的邀请函模板,凑在电脑屏幕的亮光下看着。 尹妙哉道:“可是如果他真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本身也很痛苦吧……”她的声音低了些许。 话音落下,她的手机收到了新的微信,她看了眼,道:“赵尤在太平洋浴场,过会儿去那里接一下他。” 小靖按住左耳的无线耳机,道:“老刑搞定了。”他指了指一个挂在高处的屏幕,那屏幕上出现了钟鸣办公室里的画面。那是从钟鸣的办公桌上往沙发的方向看去的角度。小靖拆了包可乐味的软糖,塞了一把在嘴里,人往后仰去,一头嚼着软糖,说道:“我发现了,小赵不会真以为自己在休假吧?我们在这里十一罗汉,他在那里泡澡蒸桑拿?” 赵尤的鼻子突然一痒,打了个喷嚏,抬眼一看,桑拿房里的五个大汉一个接着一个红着身子,赤着脸,摇着脑袋,嘟嘟囔囔地出去了。蒸汽氤氲的木头房子里就剩下王世芳和他了。赵尤的鼻子又有些痒,他搓了搓鼻头,拿湿毛巾擦了把脸。那正往桑拿石上浇水的王世芳转身看着他,关切道:“小赵,你身体还好吧?” 第二十二章 (中)part2. 赵尤忙说:“没事没事,就是鼻子突然有点痒。” “哦,哦……”王世芳喘着粗气走到赵尤身边,挨着他坐下了。他身上汗津津的,也不说话了,独独嗓子里时不时地发出一种拼命压抑嘆息的声音。他的面容忧愁。 赵尤遂也关心起了他的健康状况,道:“王队,是不是瘦了啊?好几天没阖眼了?” 王世芳侧过脸看着他,转移了话题:“你们詹队忙什么呢?我一提起你就皱眉头,叫他出来也是推三阻四的。” 赵尤佯装失落:“啊?詹队今天不来啊?” “闹矛盾了?” 赵尤低着头,擦了把脸,垂着头揉捏起了小腿肚,长吁短嘆:“王队,这事你可别往外说啊。” “你说。” “我和尹院长的千金不是詹队做的媒嘛,我和她黄了……” “啊?你们这不都订婚了嘛!”王世芳一拍赵尤:“是不是人姑娘嫌你太忙?怕你们结婚了搞什么丧偶式教育,就网上说的那套……她一大学老师也信网上那些胡说八道啊?这结婚,这两个人相处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嘛!她也老大不小了,再说了她和你搞对象之前不就知道你是干刑警的了,不就知道你忙吗?而且你下个月不就转文职了嘛,也不用出外勤,也就会议室里开开会,她在这儿犯什么倔呢!” 赵尤诺诺应声:“也确实是我的问题,她有这方面的顾虑也是应该的,这调职吧,虽说是坐办公室,可也不知道往后是个什么情况。” “她嫌你没上进心?” “也不是这么说,您说得对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她也确实年纪也不小了,那天我们就谈了谈,我也不想耽搁她了……” 王世芳拍了拍赵尤,也跟着垂头丧气了:“唉,这事儿吧,老詹的立场确实比较尴尬,我当时就和他说了,别给自己队里的人介绍对象,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他那脾气,没少数落你吧?” 赵尤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王世芳又道:“还好你下个月就走了,不然你们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更尴尬。”他又呵呵一笑:“没事儿,小赵,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条件还愁找不到对象?你年纪也不大!往后那就是飞黄腾达的命数,小尹和你没成,那是她的损失!现在的小姑娘,尤其是她那种家庭出来的,娇生惯养,一点苦都没法吃,肯定早就对你有意见了,又扭扭捏捏不开口说,现在倒好,订了婚都几年了,不乐意了,哭哭啼啼的成了受害者了!咳!” 第316页 赵尤摇着头,一味说:“我确实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就不提这事了吧,翻篇了,过去了,”他瞅着王世芳,诚恳请求道:“您也别往外说吧,我也就在这儿和您说说。” 王世芳连连点头,他往边上挪开了些,举起手臂,擦着腋下,前胸和后背的汗,信誓旦旦:“我往外说这些干吗,诶,那你最近都在忙和小尹的事情,是吧?” 赵尤说:“林悯冬的爸爸确实是当地的赤脚医生,在黄果子村那一带还算有点名气,一打听就知道了。” 他道:“我还问了那些村民,十年前有没有警察来打听过林家的事,您猜怎么样?何止有警察去过啊,还有记者去打听过呢。” “记者?” “网上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青市说书人的事您知道吧?” “知道,知道,就是这一阵老在网上分析十年前林悯冬那些案子的那个是吧?我们技术那边还找过他呢,这人搞网络反侦查有一手,查不到,当时就怀疑过是不是当年跟过案子的几个记者,还找了那些人都问了问,里面有个晚报的记者,你应该也认识,刑天翔,嫌疑很大,他不承认,我们这儿证据也不足够,就口头警告了一下,而且他说的那些事情也不涉及什么机密,就满足下网友的猎奇心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王世芳摸着下巴看着赵尤,“不过你要说的应该是他前几天在网上和人抬槓的事情吧?” 赵尤点头:“对,就是那个发布一些内容很可疑的视频的帐号,青市说书人当时回应他说,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还说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机,结果那个帐号反手就上传了一张有刑天翔的合照,也说知道青市说书人的身份了,网友就搞起了人肉搜索,锁定了刑天翔就是那个青市说书人。” 王世芳道:“刑天翔已经被晚报停职了。” 赵尤道:“我确定了是刑天翔去黄果子村走访过之后就顺着他这条线去查了查,他当年跟过这个案子,说不定和筱满接触过很多次,跟刑事案的记者,嗅觉都很灵敏,我想,他当年说不定追查出了些什么,就是这种恶性案件不好太大肆报导,加上当时那个时间点比较敏感,就压着没报,所以他才在网上搞了那么多分析帖子。” 王世芳贊同道:“也是不想自己那么努力跟的新闻,那么多心思白费吧,我看网上说他去被害人的学校走访,打听被害人的性取向什么的,还被被害人的舅舅打断过手。” “我打听了一圈,爱琴海酒店,平安公园他都去过,主要是这个平安公园,他不光去,还隔三岔五去,以前常在平安公园混迹的那些人里有人记得很清楚,他和他们打听一个人,我先是拿林悯冬的照片给他们看,他们说不是打听这个人,我就拿筱满的照片给他们看,他们点头了。” “刑天翔去平安公园打听筱满?” “对,十年前的网络没现在发达,要找同类,和人联繫没那么方便,平安公园里那些人挺多在网上开聊天室聊天的,时不时就搞一搞线下聚会,刑天翔就是混进那些聊天室里,趁线下聚会和人打听的筱满。” 王世芳一摸脑袋,看着木头地板,沉声道:“是没听筱满提起过交女朋友,也没见他有那个意思……他和戴柔走得倒挺近,就是那种感觉像是小孩儿跟着妈,这……同性恋是不是都有些恋母情结啊?” 赵尤说:“我打听到筱满参加过一个聊天室的线下聚会,不过那个聊天室早就已经解散了,组织人去了美国,联繫不上了,聊天记录也早没了,就是以前在那个聊天室里待过的人记得在聚会上见过筱满。” “什么时候?” “08年夏天。”赵尤道,“关键是,林悯冬也在那个聊天室里。” “真的?” “千真万确,我给那个人看了他们两人的照片,那人说那个林悯冬和筱满还挺聊得来,林悯冬是聊天室里的老人了,筱满是08年夏天才加入的。” “林悯冬和筱满熟吗?” “好像就是他单方面挺关注筱满的。”赵尤道:“您说,有没有可能筱满知道林悯冬家里的背景,然后从平安公园那里知道了林悯冬在这么个聊天室里,他就主动接近林悯冬,想要套套他的话?但是这事情在报告上不好写,也不好广而告之地去说,说不定他连戴柔都没说,毕竟这算是钓鱼执法吧?要是戴柔知道了,默许了他的行为,往后出了什么事,戴柔也要背黑锅啊……” 王世芳道:“要问话,那把人直接带派出所不就完了?” 赵尤道:“可是那时候既没物证也没人证,尸体死亡时间也不确定,也就是林悯冬的出身和职业背景很可疑,而且,他还被盘问过一次了,都没露出马脚,我猜,那次盘问之后,他应该也更警惕了,对平时交往的人的戒备应该很重,再者,如果他真的是兇手,那他的心里素质一定很好,要是进了审讯室,什么都问不出来,一过时间就得放了他,反而打草惊蛇,给了他机会销毁证据,说不定他就此销声匿迹……” 王世芳拍了下大腿,抓了抓头皮,陷入了沉思。赵尤又说:“会不会30号那天,林悯冬突然约筱满单独见面,筱满就觉得林悯冬能约他单独见面是放低了戒备心了,能进一步套套他的话了,当时呢,这邀约来得很突然,筱满在王长明的车上,这事儿也没法和王长明细说,您说是吧?保险起见,他想带上枪,但是呢,当时堵车很严重,回局里拿枪又怕林悯冬看他迟迟不出现就走了,他估计也没想太多,就摸了把枪带在身上,我说句公道,这事他做得确实不地道啊,这不是连累人嘛…… 第317页 “他倒还算想到了联繫戴柔,就是他和林悯冬见面之后,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么是林悯冬识破了他的警察身份……筱满的身上可能带了录音的设备,也可能是他的枪被林发现了,要么是林悯冬约他出来就是要杀他的,您想啊,您处理过那么多案子,一个变态连环杀手会对一个人感兴趣,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他心仪的狩猎目标啊,对吧?” 王世芳还是沉默。 “林悯冬可能对筱满起了杀心……”赵尤看着王世芳,道:“您说,雷队和戴柔他们后来知不知道林悯冬和筱满认识,对他感兴趣啊?要不您旁敲侧击地和雷队打听打听?” 王世芳道:“要真是这样,结案的时候遮遮掩掩倒也可以理解,这整个处理案件的过程就不合流程,越少人知道越好。” 赵尤问道:“那个曹律您见过了吗?” “见过了啊,不瞒你说,小赵啊……”王世芳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这神经病我见得多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样的,真的完全是两个人,说话都是两个口音。” “两个口音?真的是人格分裂啊?双重人格?”赵尤作惊惶不已状。 王世芳道:“对啊,曹律说话一股子南京口音,他那另外一个人格,叫阿达的,就是黄果子村他们说话那个腔调。” “审出什么了吗?” “还审着呢。” “现在关在看守所?” 王世芳的眼神一闪:“快结案了。” “这么快?他交代了作案经过了?” “这倒没有,不过一来他来自首了,二来证据链很完整了,虽然尸体因为防腐手段没办法确定具体死亡时间,没办法进一步搜集他的不在场证明,但是……”王世芳揽了下赵尤,“我就和你说说啊,这些按规矩是不能往组外透露的,长明来问,我老婆来问,我可都没说,你听过就算了啊。” 赵尤弯下腰,凑在王世芳的臂膀边上,王世芳竖起一根食指就道:“在曹律的暂住地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背包,在里面发现了一捆绳索,一些刀具,鞋套,手套之类的东西,还有好多防腐尸体的化学药剂,进过比对,和尸体身上表层涂抹的化学药剂的成分对上了,我们还在他常开的一辆,挂在他们公司名下的面包车上发现了一些开封了的消毒水,洗碗液,石灰,刑技那边说了,那些化学药剂就是用这些调配出来的,还有啊,我们还在那辆车上发现了于梦的毛髮,找到了一部手机,好傢伙,里面好多食品,拍的都是那些死者的尸体!” “视频看得出是在黄果子村64号,爱琴海404,清水花园5栋304,黑山福利院拍的?” “对。” “拍摄日期呢?视频里就只是拍摄尸体,拍到他的脸了吗?拍到他对尸体干了什么吗?” “就只是拍尸体,没露脸,顶多露了手和脚,至于视频的拍摄日期,都是在那些死者要么是失踪之后,要么是联繫不上之后。”王世芳道,“最重要的是,他和那些被害人都存在一定的社会联繫。” 赵尤静静听着。 “他去过明星小区,一个同事带他去的,还不止去过一次,那个同事确定他找过翁情。” “什么时候?” “这没必要深究吧?肯定是他二月入职保洁公司之后了。” 赵尤笑了笑:“也是,证明他们认识已经足够了。” “反正他都认识!他人格分裂不是找的红枫的陈医生看病嘛,后来他还在医院作义工呢,帮陈医生组织什么抗抑郁的小组,于梦就参加过那个小组活动,还有徐露华,和他一个福利院的,都有档案记录的。“ “那老蒋夫妻呢?” “这还没交代呢,他的记忆一阵一阵的,典型的双重人格啊。” “会按无行为能力来结案?” “省里找的专家已经到了,人也已经见过了,就等他们的报告,我听到的口风是就是人格分裂,还是特别严重那种,说什么和小时候受过的心理创伤有关,路面监控也拍到了一些东西,反正不管他是不是神经病,下半辈子恐怕都得被关着咯!” 赵尤道:“好奇多问一件事啊。”他笑了笑,“您见过他的另外一个人格吗,您和那个人说上过话吗?他今年多大了啊?” 王世芳弹着眼珠打量赵尤。赵尤就傻笑:“我这不是没见过双重人格嘛……看书上说人格都是独立的,就是有自己的生活轨迹的……” 王世芳起身,抓着毛巾拍了两下后背,道:“小赵,还是少看点野书吧!不早了,我先走了啊。” 赵尤也起了身:“我送送您。” 他陪着王世芳出了男浴室,王世芳换了衣服就走了,赵尤在更衣室坐着喝水,老姚又拿着传单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张。赵尤拿了那张传单,看了会儿那上面的人物画像,叠好传单,塞进裤兜,微信尹妙哉:快到了吗? 尹妙哉的手机一响,筱满就问:“赵尤好了?” 尹妙哉正开车,解了手机锁,把手机递给筱满:“你打个电话给他吧,快到了,让他去马路对面等。” 第318页 筱满给赵尤打电话,就听到身后小靖问刑天翔:“你真要给他写一本书啊?” 刑天翔说:“既然钟鸣主动提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尹妙哉看着后视镜道:“要是因为出书的事,钟鸣牵线搭桥,刑老师能见到曹律,我觉得挺好啊。” 赵尤接了电话,不等筱满开口,便听到他说:“看到你们的车了。” 筱满往外一张望,就看到赵尤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朝他们挥手。他的怀里抱着一堆毛绒玩具。马路对面是太平洋浴场。 小靖扒拉着筱满的车座,也往外看着,道:“靠,他是未卜先知啊?”他咂舌道:“尹老师,找这么个男朋友怪吓人的。” 尹妙哉音量一高:“对啊!你干了什么,想干什么都瞒不过他!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太窒息了!”她拍了拍筱满:“你说是不是?” 筱满说:“还蛮有安全感的啊……” 尹妙哉哆嗦了下身子:“哎哟,周瑜打黄盖。” 小靖勐地咳嗽了起来,手伸到前面来抓着筱满的椅子才要说什么,尹妙哉停了车,赵尤开了门,上了车。尹妙哉往后一瞥,抢着说话:“有没有玉桂犬啊?就是那个大耳朵狗,别给我那个hello kitty啊,好丑啊!” 筱满转身看着赵尤,他挑了只凯蒂猫递给尹妙哉。尹妙哉翻了个白眼,把猫塞在了车前玻璃下面。小靖凑在赵尤边上挑挑拣拣,抓出一只跳跳虎,刑天翔拿了一只美羊羊,小靖忽然说:“那只狗不是叫小白吗?” “小白是蜡笔小新的狗。”尹妙哉说。 “那贱狗叫什么?”小靖问道。 尹妙哉奇怪了:“贱狗还有名字的?” “没有的吗?” 赵尤说:“好像叫波哇。“ “靠,俄罗斯狗啊?” 这时,赵尤的怀里还剩好几只毛绒公仔,有鼻子很突出的熊,有大小眼的猫,还有两只没脖子的兔子。他抬眼看筱满,筱满伸手把这些挑剩下的公仔一只一只拿了过去,抱在怀里。棉花填充的玩具身体过于饱满,碰上去很僵硬,但是表面的绒毛短而密,摸上去很柔软。 车子往前开了会儿,赵尤拍了拍尹妙哉,道:“优品门口停一停吧,我想起来一件事,放我在那里下吧。” 尹妙哉往外一瞅:“那晚上你打包披萨回来吧。” “我要一份鸡翅,谢谢!”小靖说。 刑天翔说:“川香牛肉饭。” 小靖惊讶:“必胜客还有卖这个?” 到了优品门口,赵尤下了车,筱满把公仔放下了,也下了车。 小靖的声音从车里传来:“你买烟啊?那我要一包薯片,乐事的,低盐的。” “我要养乐多,还要那个菲律宾芒果干。” “mm巧克力豆,花生的……怎么了?中年男人不能吃巧克力?” 筱满笑着和面包车挥了挥手,转身和赵尤进了超市。赵尤说:“我去一下照相馆。” 筱满说:“我去买东西,就在这个门口碰头吧,你要什么吗?” 赵尤摇了摇头,两人分头行动,赵尤去照相馆取了先前拿来沖印的老陈相机里的胶捲,很快就回到了先前进来的超市入口处,他等了会儿,去附近的零食店买了两支棒棒糖,都是可乐味的,才拆开一支要吃,就看到筱满提着个塑胶袋过来了。筱满往外努了努下巴,两人走到了超市外面,往边上开着的必胜客过去。赵尤递给筱满一支棒棒糖,自己拆了一根吃了起来。筱满拿了那棒棒糖,眨了眨眼睛,笑了出来。 赵尤问他:“你笑什么啊?” 筱满摇头,还是笑,进了必胜客,两人点好外卖,坐着等餐时,筱满从塑胶袋里也拿出了两支棒棒糖,也都是可乐味的。他也分给了赵尤一支。 赵尤吃着可乐味的糖,往那袋子里看了一眼,没看到烟,都是些零食。他美滋滋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不是要来买烟的,你就是想和我一起下来走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不好意思说,你害羞。” 筱满推了下他的脑袋,抱着胳膊含着棒棒糖,问他:“你都沖了什么照片啊?” 第二十二章 (下) 赵尤掏出了装照片的纸袋,说着:“清水花园的老陈还记得吗?他那台相机里的一卷胶捲,就是那天半夜闪到你的……” 筱满想起来了:“就是之前你说可能拍到了我的那捲胶捲?” 赵尤拿出袋子里的相片,头一张就是一张乌漆抹黑的照片,乍一眼只能看出拍到了一幢楼房和楼房前的一棵树。筱满靠在赵尤边上,两人使劲看着那照片,都试图从照片里找出人的轮廓来,却都是徒劳。 筱满问道:“就这一张?” 赵尤往后翻,下面一张照片直接就换了场景了,是张室内大合照,十来个老人在一间布置得很像教室的房间里站成两排,他们中间站着一个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的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不少书法作品,有《兰亭集序》的摹本,还有楷书的《弟子规》长帖。老人们也都笑着看着镜头。赵尤在照片里看到了老陈,他就站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他还看到了另外两个眼熟的面孔。 第319页 他指着照片第一排紧挨着站着的一对老年男女,道:“5栋304的老蒋,还有他太太。” “你确定?” “确定,他们的尸体是我发现的。” 赵尤把手里的那一叠照片铺开在桌上,除了第一张拍的是黑夜里模煳不清的景色之外,这一卷胶捲印出来的全是在布置相似的教室里拍的照片,出镜的都是老者,有像在上书法课的,有像在上插花课的,有像在学盆栽园艺的,有几个老师模样的人看上去都在三十多左右。 筱满的视线又落回了那张老陈和老蒋夫妻都出镜了的大合照上:“老陈认识老蒋夫妻?” 赵尤说:“照片应该是在老年大学照的。” 筱满说:“中间这个是他们的老师吧?老师和学生都在照片里,那照片是谁拍的?” 赵尤指着那合照一角的一面玻璃窗户的反光,说:“是不是拖把?” 筱满立即凑近过去看,那玻璃倒影里确实像一把拖把,那拖把边上好像站着一个拿相机的人。他道:“是不是还有个人的倒影?拖把……难不成是学校的清洁工?” 提起“清洁工”,筱满和赵尤对视了一眼,筱满吞了口唾沫:“底片还在,小靖不知道能不能还原出这个拍照人的样子。” 这时,外卖好了,赵尤临时喊了个跑腿的,让他帮忙把外卖送去五原路,便和筱满去了清水花园。他们直接找到了老陈,老陈见到两人,喜笑颜开,如沐春风,领着他们进屋,自己走进了厨房拿了两副碗筷出来。他正吃晚饭,喝粥,配韭黄炒蛋,酱瓜,腐乳。他道:“加个菜?还是下点饺子?” 煮粥的锅子就放在餐桌上,他作势要给赵尤和筱满舀粥。赵尤说:“就这么吃点吧。” 老陈笑呵呵地点头:“好久没来了吧,最近大妹很忙吧?” 赵尤立即接下话,说:“忙,太忙了,就让我和小妹他那口子一块儿来看看您。” “好,好……”老陈笑眯眯地放下了粥碗,指着厨房问,“高邮咸鸭蛋,吃吗?” 赵尤连连应声,老陈就又进了厨房。筱满可没心思喝粥吃咸鸭蛋,伸着脖子着急问老陈:“5栋304住的老蒋和他太太,您认识吗?” “啥?” 赵尤拿出了那张合照,放在桌上,敲着桌子说:“上回您让我给您沖的胶捲,这是你们书法班的合照吧?” 老陈拿着两颗咸鸭蛋出来了,远远地瞅着那照片,半晌都没动,也没说话,一双混浊的老眼里空空如也。赵尤接过他手里的咸鸭蛋,一边剥壳一边说:“中间这个是您的老师吧?” 筱满问道:“您要眼镜吗?” 老陈抬头一看赵尤和筱满,笑了,指着那照片说:“对,是书法班,鞠老师啊,”他指着照片上的自己,又指了下过道:“王羲之是吧,我也临了,就挂在书房里呢,我去拿给你们看看啊。” 筱满起身跟着老陈走,道:“这张照片谁给你们照的啊?您还记得吗?这老年大学具体在哪里啊?” 赵尤在餐厅问了:“小孙今天没来啊?” 老陈道:“你找小孙?他在后头那栋,5楼,502,这不饭点了嘛,吃饭去了。” 他开了一扇房门,开了房间里的灯,那是间挂着不少书法作品的房间,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木桌,纸墨笔砚,一应俱全。筱满扭头沖赵尤使了个眼色,道:“小妹给小孙带了点东西,我们送去给他。” “吃完再去吧。”老陈招唿筱满进书房,摇晃着手指指着墙上的一副字帖,道:“你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他将双手背到身后,闭上了眼睛,道:“我这记性不错吧,下面是,暮春之初……” 筱满道:“还是先把东西送过去吧。”这就要出去。 老陈却是置若罔闻,还在那儿煞有介事地背诵起了《兰亭集序》,筱满瞥见他放在桌上的宣纸上写着四个大字:阖家欢乐。他进了书房,轻轻问老陈:“您这阖家欢乐写得真好,我带回去挂家里吧。” 老陈睁开了眼睛,看着筱满,眼角的细微密密地堆积了起来。他拉起筱满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下次吧,我找人裱起来,你和小妹一起来拿吧。” 筱满点了点头。老陈说:“吃饭,先去吃饭吧。” 这时,赵尤在外面高声说道:“我再盛一碗啊!” 筱满和老陈就也回到了餐桌边,赵尤这会儿已经吃了一颗咸鸭蛋了,桌上的酱瓜也少了好些,锅里没剩多少粥了。老陈把粥都颳了出来给了赵尤,他坐下了继续吃自己碗里剩下的半碗粥。筱满也坐下了,跟着吃了点腐乳,吃了一碗粥,他和赵尤一块儿帮着老陈收拾了碗筷,两人才去找孙正道。 孙家给他们开门的是个老妇人,家里也正吃晚饭,糖醋排骨飘香,赵尤才说来找孙正道的,那孙正道就端着饭碗跑到了玄关,打量起了赵尤。他一摸嘴巴,老诚地摇晃着碗筷问道:“小赵,你找我干吗啊?” 老妇人守着一瞪孙正道:“怎么没大没小的?” 第320页 赵尤隔着防盗门笑着看那老妇人,道:“和您打听个事啊,听您孙子反映您家之前有陌生人上门来推销过东西是吧?具体是什么时间啊,您还记得那人的样子吗?“ 老妇人皱着眉头看着赵尤,又看了看他边上的筱满,眼神警惕:“你们什么人啊?” 赵尤要掏证件,那孙正道嚷嚷了起来:“哎呀!奶奶!他是警察!就前面那个顶楼的案子!” 老妇人听了,神色稍显放松,拢了拢鬓角,道:“那进来坐吧,坐下说。” 赵尤和筱满进了孙家,老妇人请他们去客厅坐,把孙正道撵去了餐厅,张罗起了茶水,道:“我那天不在家,我们家老头子在。” 老妇人拿着两杯热茶从厨房出来,经过餐桌时,朝那儿坐着的一个头髮有些白了,六十多岁的男人努了努下巴,人往客厅过来,眼角还瞟着那男人,道:“就是四月的时候,那天我去茵茵家,你和舅老爷他们在家打牌那天。” 孙正道坐在餐桌边,满嘴油光,两腮鼓鼓地道:“就是打牌,益智的!不赌钱的啊!” “好好坐!”老妇人看向孙正道,声音一高,人已经走到了赵尤和筱满跟前了,她转过身冲着他们俩笑了笑:“小孩儿难管……爸妈不常在身边,淘气,我们也管不住……” 老妇人的话音才落,那孙正道就撒着脚丫子跑进了客厅,一屁股坐在赵尤和筱满中间,挤着两人,左看看筱满,右瞅瞅赵尤,抱起了胳膊:“说吧,找我有何贵干啊?” 老妇人红了脸,起身就来拽孙正道:“你饭吃完了嘛?去吃你的饭啊!大人说话,你瞎掺和什么,去,去。” 筱满笑着说:“没事,对了……”他看着老妇人,这老妇人和餐厅那里的老人也在老陈的那捲胶捲印出来的照片里出现过,似乎上的也是书法班。他正琢磨这事,正要打听老妇人是不是也去上过老年大学的书法班,那边赵尤就摸出了一张照片,问老妇人:“我说您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您看,这照片里是您和您爱人吧?” 孙正道先抢了那照片看,大声道:“奶奶,是你和爷爷!” 老妇人拿过拿照片,看着道:“对,对,老陈给拍的吧?他就喜欢挎个相机去学校,给我们拍照,书法班我们就去过一次,去试试课。” 那坐在餐厅里的老人这时说道:“之前不是警察来问过了嘛,就是那个上门推销什么残疾人用品的,我就是有点关节炎,梅雨天的时候,出门要用拐杖,平时可利索呢,我这算什么残疾人啊!” 孙正道道:“爷爷说那人戴着帽子和口罩!” “对,说是感冒了,戴着口罩。”老妇人道。 “身高呢?”赵尤起身,走到餐厅和客厅的交界处,“和我比起来是高还是矮?” 老人道:“和你差不多吧。” 筱满问老妇人:“这些照片里这些人您看看,您都认识嘛?” 赵尤配合地拿出了其余的照片递过去,老妇人一张张看,说道:“认识啊,都住这小区啊,老陈,老蒋他们两口子,301的老秦,还有伊伊的奶奶,小饶的爷爷……” 她说到这里,那老人又开腔了:“老饶他们也都说有人上门推销过东西。” 孙正道这时拱了拱赵尤,给他使了个眼色。赵尤就道:“哦,对,上次你说的那道数学的附加题,我想出来了。” “真的?我不信!你解给我看看。”孙正道便拉着赵尤起来,指了个方向,“去我房间解给我看看。” 赵尤便跟着他进了他间房间。这房间里搭了个帐篷,有张小床,床上摊着幅蒙娜丽莎的微笑的拼图,人物已经拼完了,就是背景还缺了一个大口子。小床的床头放着一个纸盒,纸盒里面是一些拼图碎片。 两人一进去,孙正道就关上了门,悄悄地和赵尤道:“我们这小区,前前后后,也不是每家人都被上门推销了的,百分之八十的老人反映了这个问题,上门推销的业务员不止一个,有男的,也有女的,那家公司叫助你好辅助医疗器械公司。” 说着,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本黑封皮的笔记本,看上去和赵尤随身携带的那本本子一模一样。 孙正道翻开笔记本,头头是道地说道:“一栋101,103……” 赵尤要去拿,孙正道说:“我还发现了,老年大学的学生都被上门推销过!” 赵尤想了想,调出手机上曹律在保洁公司的证件照,问他:“你送老陈去老年大学,在学校里见过这个人吗?” 孙正道长大了嘴巴:“他是嫌疑犯?”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是他干掉了604的人?” 赵尤笑了笑,一瞄床上的拼图,从纸盒里拿起一块拼图碎片放进蒙娜丽莎身后缺损的树影里,一下就合上。孙正道大唿:“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拼拼图就是享受那种寻找的乐趣啊!你别弄我的拼图啊!这是我和我爸一起拼的!” 他一把将赵尤从床边推开,张开双臂护住自己的拼图。 赵尤找了张椅子坐下了,拿起地上的一个恐龙玩具,掰扯起了恐龙的胳膊,孙正道一把抢过那恐龙,抱在胸前,气鼓鼓地问他:“你这照片哪来的啊?这人谁啊?” 第321页 赵尤在膝盖上一拍双手,摸出了那张印出来的黑漆漆的照片,递给孙正道:“老陈的胶捲印出来了,那晚你拍的照片。” 孙正道抓过那照片一看,气得直跺脚:“这……什么都没拍到啊!” “底片还在,我们技术那边应该能恢復,小菜一碟,”赵尤拖着椅子坐到了孙正道边上,伸出一根手指在照片上画起了轮廓,“你看,这里有个人形轮廓是吧?” “真的?我怎么看不出来?”孙正道的鼻子都凑到照片上了。 “真的,你看啊,就这个。”赵尤认真地描画人形轮廓,“这都看不出来,你不是你们小区的名侦探柯南吗?” 孙正道勐地抬起头:“谁和你说的啊,什么柯南啊,柯南那都不科学的!我要做就做福尔摩斯!”他的眼珠灵活地一转,看着赵尤道:“这照片你们要是能分析恢復出那人的样子,要是我拍到的是嫌疑人,公安局会去我们学校给我发奖状吗?” “开个表彰大会,你爸,你妈都来,你亲戚,都请过来,青市小福尔摩斯。”赵尤笑着说。 “我见过这个人。”孙正道说,“他在老年大学里扫地。” “清洁工?” “对啊,好像叫什么义工……他还会修电脑,给他们电脑室装软体,还有什么备份什么的。” “老年大学在哪里啊?” “这都几点了,他们四点就下班了。” 赵尤说:“行吧,那你等我消息吧。”就出去了,外头,筱满已经在玄关换鞋了。两人别过这祖孙三人,下楼时,赵尤道:“曹律在老年大学当清洁义工。” 筱满道:“5栋301那对端午前和家里人出门旅游的老夫妻,男的也在书法班上,女的在学插花。” “老秦对吧?他们住301,老蒋夫妻住304,中间隔着302一对小夫妻,303的老何,他出门不方便。”赵尤不免感嘆,“怪不得……” “我问了问,说是没见303的人去过老年大学。”筱满摸着下巴,“所以……他只杀认识的人?或者说只杀他熟悉他们家里状况的人?” 他看了眼赵尤:“学校地址我要到了,走一趟吧。” 两人便赶往老年大学,此时学校早就关门,门卫知道了两人的来意,确认了赵尤的身份后,带着他们进了教学楼,在一个过道上找到了一个正在绘制板报的中年女人。这一路上,筱满发现学校里只有进门口有一个监控探头。 门卫和中年女人介绍道:“徐老师,他们是来打听人的,警察。” 那徐老师在挂在腰上的抹布上擦了擦手,道:“找人?” 赵尤出示了曹律的照片,问道:“这个人是不是在你们这里做义工?” 徐老师扶了扶眼镜,道:“小曹啊,曹老师的儿子嘛,养子,对啊,对,今年回青市来了,没事就来我们这里帮帮忙。” 筱满道:“您认识他父亲?” “对啊,曹老师给我们这里出过不少钱,他过世的时候还给我们捐了一大笔款子呢,大善人啊。“ ”他什么时候开始在你们这里做义工的?” “三月的时候吧。” “有入职记录嘛?“ ”这义工也不是正式员工啊,上哪儿给你们找记录去啊……你们找小曹干吗啊?”徐老师看着赵尤问道,“他怎么了?” 赵尤微笑着道:“您是不是好一阵没见到他了?” “是有一阵了,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了,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赵尤说了:“是这样的,我们呢,现在怀疑他可能和一个传销组织有些关系……” 徐老师惊惶道:“啊?他被人拉去搞传销了?不会吧?我看小曹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啊,还是正经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呢!”她眨了眨眼眼,“不过,他这个人脾气太好了,耳根子也软,说不定朋友说几句,他就……” 筱满问道:“您这儿的监控记录都保存多久啊?”他安慰徐老师道,“您别太担心,现在也只是初步侦查阶段,他要是被人拉进去搞传销,那他也是受害者,我们想确认一下他最近的活动轨迹,好排查一下他是怎么接触到那个传销组织的。” “我们大学里怎么可能有人搞传销呢,这都是闲着在家没事干的老人啊……”徐老师道,“监控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你们明天过来问问我们主任吧。” “那他平时交友什么的,有女朋友啊,朋友之类的来学校找过他吗……他和您提过最近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吗?”筱满说道。 “小曹平时在这里人缘不错吧?”赵尤道。 “不错啊,对人都笑呵呵的,老人家都挺喜欢他的,力气挺大,平时有些老人腿脚不方便,上下楼梯什么的,都是他帮着抱来抱去。”徐老师想了会儿,“没人来学校找过他啊,也没听他说过什么经济上的困难啊,他做医药代表的,分成挺多的,常常跑医院。” “他这么和你说的?”筱满道。 第322页 “对啊,他每回来,身上消毒水味都挺重的,难道他不是干这个的?” 赵尤说:“他做挺多兼职的,所以我们想他是不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一下没经受得住传销组织的经济诱惑,帮着拉人发展下线什么的。” 徐老师头疼地按摩起了太阳穴:“好好一小伙子,应该是被人骗了,我和你们说,小曹人特别好,真的,特别善良,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就我们这儿前阵子有个蚂蜂窝,消防员来了,拿火要烧,他都不忍心去看,怎么可能会去骗别人钱呢。“ 赵尤就说了:“您别着急,根据我们现在掌握到的情况,那个传销组织租房用的是他的身份证,当然了,也可能是他的身份证被偷了,主要是我们现在联繫不上他,找不到他的人,您这里啊,南京啊我们都去了。听他南京那里以前的同事说,他之前出了场车祸,性格有点变化,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一次和上司起了很大的冲突,被辞了。” “啊?那我倒是没见到过,他特别温和。” 赵尤说:“您放心,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绝对不会错抓一个好人的,这事您暂时就别往外说了吧,回头他要是确实是身份证被人盗用,那谣言传来传去,他也解释不过来,您说是吧。” “对,对,您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筱满和赵尤互相看了看,都没问题了,别过那徐老师,出了老年大学。周遭僻静,两人沿着马路走着,筱满说:“也就是说他三月的时候见到了这些老人,四月开始去他们家摸底,五月的时候执行杀人计划,别说精神不正常的人了,一般伤害案件多数情况都是因为嫌疑人一时的情绪不稳定而发生的,至于患有精神疾病的人,这种情绪不稳定的情况更常见,也更难控制,所以法律上有无行为能力这个表述。人格分裂的人真的有可能把杀人的战线拉得这么长吗……” 赵尤用手机搜索“助你好辅助医疗器械公司”,确实有这么一家公司,还有个联繫电话。他打电话过去,没人接,有个地址,他记下了。他道:“明天去那家医疗器械公司走一趟吧。” 筱满点了点头,往马路上一看,一辆空的计程车都没有,傍晚了,夜幕低垂,天边浮动着一抹发黄的粗线,太阳似乎还没完全落山。蝉不停叫,天上无云,热风拂面,星星似乎出来了,月亮不知道躲在哪里,那热乎乎的风也吹来了香樟树的清香。路灯开了,短短,小小的树叶看上去像一朵朵簇拥在枝头的小花。一辆电瓶车在机动车道上飞驰,到了十字路口差点和一辆转弯的小轿车擦碰上,这下好了,喇叭齐鸣。街边的霓虹灯全亮了,若有似无的动感舞曲在空中徘徊。青市的夏天一如既往地闷热,热得人发燥,热得人火气乱窜,吵吵闹闹的,这种时候,满世界仿佛都是噪音,满世界在发生什么仿佛都无关紧要,这个时候,人就只能听到身边人的人在说什么了。 赵尤问筱满:“你觉得围场那一区怎么样?” “闹中取静,挺好的。” “绿化也不错,有个公园,里面有很多橡树,秋天的时候应该挺美的。” “还有个湖。” “一室一厅一千五一个月。” “包水电吗?” “不包啊,珍珠路那里,早饭有家开封灌汤包店,开元菜市场里有家罗老八烧鸡,鸡烤得挺好的,就是有些咸。” “两室一厅均价呢?” “两室?” “在家办公啊。” “那租商住复合式公寓算了,楼下办公,楼上起居。” “那太贵了吧?” “那……平时可以卖卖面包补贴补贴……” “卖面包?” “青市面包做得最好吃的私家侦探。” “你做啊?” “我做啊……?” “你会啊?” “我可以学啊。” “好热啊……” “吃雪糕吗?” 赵尤钻进一家杂货店,拿了两支绿豆棒冰出来,他和筱满站在路边吃着,没一会儿,筱满看到了一辆空车,挥了挥手,车子停下,他和赵尤上了车。 第二十三章 (上) 电热水壶发出“啪嗒”一声,手柄上的红灯熄灭了。水煮开了。筱满踮着脚尖绕过蹲在地上整理缠成一团的许多电线的小靖,走去水吧边上泡茶。 “你让一让,你的椅子压到我的线了。”小靖叽里咕噜地抱怨,“这根线是什么啊?谁插在这里的啊,不是说了这里只插电脑的充电线吗?我不是写在这个标籤上了吗?” “那是我吹风机的线。”尹妙哉跑到了书桌前,拔掉了桌上的吹风机。 “吹风机你干吗不插在浴室里用?” “浴室里插了蒸脸机啊。” “哎呀,老刑,你干吗啊!你们能不能别过来啊?别动那根线!” 筱满泡了两杯茉莉花茶,问了声:“有人要吗?” 小靖还在整理电线:“印表机干吗插线啊,这是连着无线网的,连上了就能列印了!” 第323页 尹妙哉蹲在他边上帮忙:“这是相机的充电线,你别乱拔啊,你看清楚。” “不是啊,浴室不止一个插头吧?” “对啊,还要插捲髮棒,蒸汽眼罩也要充电啊,你干吗,要不要换你做一个漂亮女人试试?” “谁掉了一块钱啊?”刑天翔从床底摸出了一枚硬币。 只有站在电视机前的赵尤看了看筱满,朝他伸出了手。筱满递了杯茉莉花茶给他,拿了刑天翔举着的一块钱。 赵尤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拿着茶杯,人几乎贴着电视站着了,他道:“是新闻一台啊,晚间新闻啊,我在看啊。” 他道:“是没有啊,今天就播了吗?这晚间新闻都快结束了啊,确定吗?”他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喝了一口茶,转身,踮起脚尖,绕过蹲在地上的小靖和尹妙哉,绕过搬起一张圈手椅低头和小靖说话的刑天翔。他有些不耐烦:“接线板呢,我昨天不是拿了两个过来吗?” “用在车上了啊。”小靖的手伸手到了一张单人床的床底下,尹妙哉一跃,跳过他的手臂,站在两张双人床中间看着屋里的众人,举起双手拍了拍:“先开会吧,先开会,大家都说说今天的发现。” 赵尤在床头柜上找到了电视遥控器,他放下了茶杯,转身换台,一分钟前,母亲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他,说电视台今天白天去了她工作的幼儿园採访拍摄幼儿园排练组织的党庆歌舞表演,说是晚间新闻会播,她要上电视了。然而此时,新闻一台的晚间新闻正在播端午节后,猪肉价格维持节前水准,还有两分钟就是深夜谈话节目的时间了。 尹妙哉的声音微弱:“开会了啊……” 筱满双手捧着热茶杯,走到了一张靠墙摆着的单人床上坐下了。小靖就在他脚边跪着,忽而抬起头,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一拽身上的衣服,起身拍了拍手,看着他,皱鼻子皱脸地道:“酒店里的电热水壶经常用来泡内裤,你知道的吧?” 尹妙哉喊道:“那是我从家里拿来的!” “怎么长得一模一样啊?” “京东上它的评分最高,性价比最高啊,牌子也是大牌子啊。” “那不至于颜色也买一样的吧?” “这个颜色之前买的时候有优惠券补贴啊。” 小靖去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筱满低头看着那摊开在床上的许多幅简笔画,这些画作全部都是复印件,每张纸的右下角都用统一的秀丽字体标註着付伟强的名字和一个日期。这些画作绘制于98年8月至12月。 筱满抬头问尹妙哉:“还是我们找个儿童心理学的专家?” 尹妙哉摆了摆手,打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似是在说,关于他的这个问题,等会儿她会详细解答。她又拍了拍手,抬高了下巴,招唿大家:“开会了啊,都停一停手上的事情……” 赵尤坐在了筱满边上,他挂了电话了,握着茶杯喝茶。小靖坐在了一张圈手椅上,两只脚踩在床垫上,刑天翔也坐下了,坐在筱满对面的那张单人床上,他瞄了一眼手机,小靖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刑天翔抬头沖尹妙哉笑了笑,把手机扔到了枕头上,摊开双手坐着,看着尹妙哉。尹妙哉没说话,抱着胳膊,在屋里扫了一圈。小靖眨了眨眼睛,也摸出一部手机,也放到了那只枕头上去。赵尤和筱满也默默地上交了手机。 尹妙哉清了下喉咙:“手机铃声都开开来吧,别因为我们这个会,大家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 众人又把手机一一拿了回来,刑天翔埋头打字,小靖抓着手机坐着,筱满瞥了眼赵尤,他撑着下巴看起了如何制作奶油吐司的教学视频。 尹妙哉踢了赵尤一脚,赵尤挠了挠耳朵:“那我先说?” 刑天翔举手道:“我先开始吧,刚好收到了条消息,钟鸣和我确认了,曹律愿意见我,明天他就安排我作为他的助理去红枫看曹律。” 说完这句,他将手机屏幕面向众人,道:“这个人叫李铭欣,就是之前这一系列案子,警察逮捕过的嫌疑犯,曹律自首后,人已经放出来了。” 他的手机上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的证件照。 “蓝天保洁公司员工,在职三年了,绰号大明星,台州人,家里有个残疾的弟弟,一家人靠打渔为生,从小在渔船上长大,小学毕业之后就跟着父亲打渔,一次颱风天没能及时返航,家里贷款新买的渔船被毁,同行的弟弟出了意外,落下了残疾,父亲和他死里逃生。 “没了渔船,父亲只好跟着别人打渔,他呢,跟着老乡外出打工去了,一开始在深圳的工地干活,觉得太累,去了广州当餐馆服务员,后来找了个女朋友,一块儿去了南京,待了一年,送快递,女朋友觉得他没有安定下来的心,和他分了手,他和一个老乡一起来了青市,起初也是送快递,后来听说保洁公司包住宿,就去了蓝天保洁当清洁工,不在班上的时候兼职送外卖,就住在曹律隔壁宿舍。曹律的年纪和他弟弟差不多,曹律平时也做挺多兼职的,两人挺聊得来,关系不错,他算是曹律的半个师父吧,带着他熟悉工作。两人合用一辆公司名下的小货车。 第324页 “这个李铭欣经常出入明星小区,那些同事一直开他玩笑,说明星小区就和他老家似的,两天不回去看一看,心里就惦记得慌,就六神无主,他那个大明星的绰号一是因为名字谐音,二来也是因为常出入明星小区。他对那地方门清。 “翁情的案子出了之后,网上有记者爆出死者曾在明星小区工作过,还有那张流传很广的拍到死尸的一只脚的照片,他那些同事看到新闻还开他玩笑,说这个女的他一定认识,他当时为呈一时口舌之快,和人吹嘘他一看这个女人的脚就知道她是谁了。他呢,确实知道翁情这么个人,他有个相好,和翁情挺熟的,和她提过几句,他知道翁情在黄果子村租了个地方,那案子不是在黄果子村发生的嘛,他就想估计就是翁情了,就把他知道的关于翁情的事都和人说了,什么她有个儿子啦,和村里开杂货店的搞破鞋,以前在工厂上班,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女人。 “而且他平时确实会送外卖补贴生活,你们记得徐露华当时失踪前是去干吗吧?就是去拿外卖。他也在发发屠宰场干过,更重要的是,他还经常出入那个高尔夫俱乐部,给厨房和客房做保洁。 “他的身高,体型和曹律差不多,我问了他了,他说警察抓了他之后,老是问他6月4号,5号在干吗,他那天生病,拉肚子,在宿舍躺着,没出过房门,警察就甩给他一份记录,记录显示6月5号的时候,他的门卡在发发屠宰场有过出入记录。” “就算曹律自首,警察也不会这么快就放了他。”筱满说道。 “至于警察还发现了什么,不再怀疑他了,我就不知道了,现在我这资源也有限啊……”刑天翔摸了下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靖把腿从床上放下来了,拆了一包薯片,吃了起来。赵尤看了看他,小靖找了个茶杯,倒了一点出来递给他,赵尤跟着吃薯片,尹妙哉的眼神跟过来,他把杯子递过去,尹妙哉也拿了一片薯片,塞进了嘴里。 刑天翔拆了一包巧克力都,吃了一颗,接着道:“李铭欣记得很清楚,5月15号晚上,他带曹律去过明星小区潇洒潇洒。” 小靖快嘴问道:“他怎么对这个日期记得那么清楚?” 赵尤说:“15号发工资吧。” 刑天翔点了点头:“而且那晚,曹律难得没别的兼职要做。” 筱满问道:“那他记得曹律当时找的谁吗?” “李铭欣带他去找自己的老相好,一个台州老乡,就是和他说了不少翁情的事的那个,花名叫芊芊,他说,他们去的时候,翁情当时就在芊芊那屋,去还欠芊芊的钱的。” “还钱?”小靖挑起了眉毛,双手压在椅子的圈手上。 “说是两人一次一起去做头髮,芊芊买的单,翁情说过阵子她要走,不打算在青市待着了,趁今天有钱,先把她这笔帐清了。” 小靖从刑天翔那里抓了一把巧克力豆刚在手上,一颗接着一颗塞进嘴里:“所以……曹律就是在那天,第一次见到翁情的?” 刑天翔道:“总之,那天曹律跟着翁情去了她那屋,李铭欣说,后来曹律还自己去过明星小区,芊芊和他说的,她见到过他一次,他还拿这件事和曹律开过玩笑。” “什么时候?”筱满问道。 “5月28号。” “她对这日子也记这么清楚?”小靖道,“这些人记性都这么好?” 刑天翔道:“月底交房租的日子。” 赵尤摸了摸鼻子,一言不发。筱满问道:“白天还是晚上啊?” “说是白天,一大早,提着早餐,她还问他是不是又来找小情,他冷冰冰的,没搭理他。”刑天翔道,“这个芊芊说,感觉和第一次见到曹律的时候像是两个人。” 筱满道:“我今天见到陈宛儿了,5号清晨她去燕子沟接曹律的时候因为很晚了,她也挺困的,曹律上车后又是直接就躺在后排,她记不太清他当时的打扮。” 赵尤说:“综合黄果子村的村民还有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反映的情况,最早应该是在5月15号的时候见到曹律回村。” 小靖想不通了:“5月15号?白天?他们也记这么清楚?村里那些人不都是农民吗?谁给他们发工资啊?他们也不交房租吧?” 赵尤道:“那天是四月初一,村里的老人初一十五都会聚在一起祭祖,曹律时隔多年,第一次回村,在村里闲逛,老人们见到这个生面孔,就问他是来找人还是干吗的,曹律就说自己是以前住在64号的小付。” 筱满问他:“祭祖的习惯很早之前就有了?” 赵尤点头,继续说:“他就去了64号门口看了看,大家就告诉他,房子租出去了,租客不常回来,然后,我问了王老闆,他说那天曹律还来店里找他了,打听64号租给了什么人,问他,要是那人不常回来,能不能等租约到期了转租给他,说了些房子得有人住,不住不行之类的话。” “王老闆说了租给翁情了?也不对啊,他也不至于给曹律看翁情的照片吧?”小靖问道。 “没有,他只说往后要是空出来了联繫他,曹律给了他一张名片。” 第325页 “翁情当时不在村里吧?”小靖又问。 “不在。”赵尤说。 小靖抓着头髮,一把将手里剩下的巧克力豆都拍进了嘴里,嚼了半天,道:“5月15号白天,曹律去了黄果子村,没见到翁情,只是知道64号租给了别人,然后晚上,他去明星小区潇洒,遇到了翁情……是不是两人聊天的时候他从翁情那里知道了是她租了64号啊?她还和他透露了自己28号会回村子,然后曹律那天就带着作案的工具等在那里,问题是,翁情会和他说这么多吗? “我看了陈医生的分析报告,人格之间的记忆不共享,曹律的另外一个人格阿达也只是知道曹律的存在,如果拥有破坏性,嗜血变态的那个人格阿达炮制了这一系列的案件的话,也就是说是他掌握了翁情的动向,对翁情产生了杀意,也就是说,遇到翁情,或者遇到翁情之后,曹律那根会转变成阿达的弦被触动了,和翁情待在一起的其实是阿达?”小靖愁眉不展:“我看这人是长时间都处于神经病发病的状态吧?这正常吗?怎么觉得曹律反而像是他的副人格啊?” 筱满说:“曹律平时还在老年大学做义工,三月的时候开始的,应该就是在那里见到了老蒋他们夫妻,四月的时候,清水花园小区的住户反映,有一家助你好医疗器械公司的人上门走访推销产品,他或许是其中一员,有可能他是公司外聘的员工,也有可能他从老年大学的老人口中知道了这么一件事,假扮成员工去摸那些老人家的底。” “他就是有预谋的吧?三月见到那些老人,四月摸底,找到想动手的对象,准备了一个多月,然后动手,他对翁情也是这样啊,认识了之后,摸底,然后找到机会,结果了她。”小靖说,“我不明白,人格分裂出来的另外一个人格可以这么冷静,冷酷,缜密吗……你说像汉尼拔那种吧,他也不是人格分裂啊,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变态……” 刑天翔抬起一只手,看了看赵尤,说:“假设他当时真的是那家公司的销售,”他问赵尤:“被告,你三月的时候就认识了被害人蒋元、方文育夫妻是吗?” 赵尤吃着薯片,平静地说:“我在他们平时会去的老年大学当清洁义工,见过他们。” “四月的时候,你在助你好医疗器械公司兼职,对吗?” “对。” “一次在清水花园小区为新产品进行走访调查购买意向的时候,你又见到了他们是吗?” “是的。” “你当时认出了他们吗,他们认出了你吗?” “是的,他们还邀请我进屋,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我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你生病了?” “头很痛,而且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不好的感觉是指什么?” “就是那种头很晕的感觉,我的医生说是因为我的人格分裂……我经常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通常伴随着昏迷,有时候昏迷醒来我就在另外一个地方了,有时候我会作出不太好的事情,有一次,要不是医生及时制止,我就杀死了一只小狗了,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就感觉自己在睡觉。我很害怕我又在没有意识的时候伤害了别人,就马上离开了那里,马上吃了些药。” “你后来还见过蒋氏夫妻吗?” 赵尤说:“没有了,我记得是没有了……没再见过了……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靖插嘴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刑天翔看着他道:“审判长,我的当事人在三月份的时候就结识了蒋先生夫妻,期间他和他们多次接触,按照检方的说法,他蒋先生夫妻满足了他对加害对象的所有幻想,我的当事人无法抑制杀人的冲动才犯下了那样骇人听闻的罪行,那么,为什么在接触了蒋先生夫妻的三个月后,多次在学校里与他们进行正面接触,四月的时候甚还有机会进入他们家中……我的当事人,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杀人冲动的,病入膏肓,情绪极度不稳定的精神疾病患者经歷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对这两个自己心仪的目标下手呢?答案其实很简单,这三个月里,我的当事人保守精神疾病的困扰,他意识到了自身对整个社会,对他人存在着潜在的危险,他害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伤害别人。这说明我的当事人尚且残缺一丝良知,他的本性是善良的,他在拼命抑制自己身体中另外一个邪恶的意识,但是因为儿时的悲惨经歷,和对精神疾病的不重视,整个社会对精神病人的漠视和轻蔑,使得他的病情没有得到及时的发现和诊治,使得他的病情不断恶化,因此才造成了现如今的这些惨剧。” “等一下,我们国家不是陪审团制吧?感动审判长也无济于事吧?而且如果他不是助你好的员工呢?如果他是假扮成员工,那不也说明他的预谋?” 赵尤耸肩摊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是我的另外一个人格在自行其是。” 刑天翔说:“曹律是自首,如果还能拿到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加上一月时他就被诊断为人格分裂,如果专家的鑑定意见也是这个病……” 第326页 他沉默了。 小靖这时说:“今天晚上七点,钟鸣的一个助手进去和他汇报,说美国那边有消息了,马克下个星期有时间,他正好要去韩国参加一个联合国组织的心理卫生健康大会,做一个关于人格障碍的话题。“ “马克?” “我就用马克这个名字,和他们提到的其他关键词搜了下,你们猜怎么样,他是fbi的犯罪肖像方面的顾问,专业就是研究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也就是通俗来说的‘人格分裂’,他在这方面很有话语权,还有,他们还提到了和青大医学脑科那边借实验室,要做什么eeg测试,我查了下,这个测试可以用来测大脑生理年龄的,和人格分裂有关的,最被大众熟知的一起应用案例应该就是曾经用在测试比利·密里根身上,当他在声称自己是个叫做克丽丝汀的小女孩的时候,eeg显示他的大脑确实只是一个三岁小孩,和克丽丝汀的人设相符,也成为当时心理专家团体推断他患有多重人格的一个有力佐证。” 小靖说完,尹妙哉拿起了床上的画作,分发给大家:“那说说我这边的进展吧。” 第二十三章 (下) 尹妙哉道:“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付伟强小时候接受陈宛儿的心理治疗时创作的画作。 “当时付伟强因为和王达打架受伤,一开始他被送去了黑山医院,后来因为病情加重,昏迷一直不醒,转去了青市儿童医院,他甦醒后,儿童医院的医生对他进行了多次脑部检查后判断,因为外力打击,付伟强脑部受到重创,患上了失忆症,出院后他被送往了黑山福利院。 根据档案记录,他当时一句话都不说,不和同龄人接触,对周遭的改变非常敏感,尿床,睡梦中伴随惊厥,但没有表现出暴力倾向,陈宛儿判断他患有轻度的自闭症,展开了较为积极的治疗和干预,治疗的效果还是很明显,8月的时候,你们看他画的林间小屋,一道线会反覆地去画,笔都几乎要把纸摩穿了,树只有一棵,细瘦细瘦的一根树干,搭配一个缀在顶部的,很小的三角形的树冠,房子和树离得很远,房子的屋顶也是三角形的,有一扇窗户,这扇窗户很特别,对吧?树木和房屋都是用黑色的笔画的,只有这扇正方形的窗户是蓝色的。这幅画里是没有太阳的。陈宛儿的看诊记录里是这么写的,她要付伟强以‘树林里的房子‘为主题进行绘画创作。 “到了10月的时候,她依旧是这么要求的,但是你们看,付伟强交出的画作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了,树变多了,变成了两棵,后来变成了三棵,其中总是有一棵比较矮小的,你们看,两棵的时候,左边那棵矮一些,三棵的时候,中间那棵矮一些,树也用绿色来画了,12月的时候,画里面出现了太阳,还出现了两个小人,房子上有了门,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筱满看着手上的那些画作,道:“只有那扇蓝色的窗户没有变。” 小靖还发现:“房子的样式也没变。” 尹妙哉颔首,道:“我请教了儿童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她说,对画作中的东西进行反覆的涂抹,还有纤细的树木都说明这个孩子缺乏安全感,使用单一颜色描绘有色彩的东西说明绘画的孩子对外界有一定的认知障碍,我提到这个绘画的孩子当时可能失忆了,她就说,那这个孩子记忆中肯定有很重要的一件事和一样蓝色的东西有关。” 小靖的声音一紧:“64号那扇蓝色窗户,他妈妈手上的蓝色指甲油,还有……王达手上的蓝色风筝,”他掰起了手指,“还有还有,翁情的尸体被涂成了蓝色!” 尹妙哉道:“那个专家说,就像我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样,画作中的窗户也是一种心理的折射,12月的画作上的门就象徵着一种许可,这个绘画的孩子现在许可别人进入他的生活了,12月的时候,他的生活肯定有了什么改变,比如遇到了能让他敞开心扉的异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过早地关注异性对于一个心智不成熟,并且一度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来说或许并非什么好事。而且他画作中的那个男孩儿和女孩儿,他们的身高,手脚长度,鼻子,眼睛都是一样的,只是女孩儿穿的是裙子,头髮长长的,他可能倾向于将这个女孩儿视作自己的折射,投影,或者说……” “或者说?”小靖摩拳擦掌,“什么呀,别卖关子啦!” 尹妙哉抬起那双黑眼睛,额头上堆满了皱纹:“他的所有物。这个女孩儿或许不是真实存在的。” 小靖咋咋嘴巴:“啊?阿达是个女的?” 赵尤拿着手上的画,问道:“这些画里,树都在左边,房子都画在画面右侧,太阳也出现在画纸的右上角,后来多出来的门也是靠房子右边的线条近一些,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尹妙哉说:“那个专家看了这些画之后就问我了,当时孩子画画的时候是怎么坐的,右边是靠墙还是靠着人。” 筱满看着大家:“我当时在红枫,小尹发消息给我问我这件事,我就和陈医生打听了一下,她倒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候付伟强每次过来,进了她的办公室就自己走去角落,两面都是围墙的地方坐着,左手边靠墙,背也抵着墙,人就低着头,趴在桌子上画画。” 第327页 尹妙哉道:“房子在画面右侧说明他的右边是让他较为有安全感的地方。” 小靖比划了阵,道:“那他那样坐,右边是空出来的啊,要说安全感,不应该是靠墙比较有安全感吗?” 尹妙哉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说:“你们听一下这段录音。” 她道:“付伟强接受治疗的时候的录音资料我们没有,这是陈宛儿第三次和阿达交流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 她点开一个音频文件,陈宛儿的声音从笔记本里传了出来:“阿达,是吗?好久不见了。” 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很快,一个男声发出一声嗤笑,接着,这男声问道:“又是你?” 他的声音倨傲不屑:“你找我干吗?” 陈宛儿道:“上次你画到一半就走了,这次有兴趣继续画下去吗?” 阿达道:“画什么啊?哦,那个林间小屋啊。” 两人的交谈中夹杂了纸张哗啦作响的声音。阿达又道:“哎,我说这到底有什么好画的啊,你干吗老想看人画房子?付伟强小时候你就老爱让他画。我知道你在研究什么,我在图书馆里看过儿童心理学的书,房子没屋顶就是这小孩儿缺乏想像力,可能是个弱智,一根线条描来描去就是他缺乏安全感,陈医生,我又不是小孩儿了,你拿这一套来分析有啥用?” 陈宛儿道:“这么说起来,我们在付伟强小时候就见过面?” 阿达道:“见过啊,就是那时候我懒得搭理你。” “那现在你愿意和我说说话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嘿嘿,以前我还小,什么都要听付伟强的,现在不一样了,我长大了,我比他壮,比他高,比他强了!” “所以,你比付伟强年纪小?那你今年多大了啊?” “我?我98年的,95后,今年正好20。” “那你什么时候生日啊?还是生日已经过了?20可是大生日,得好好庆祝庆祝。” 阿达道:“我?付伟强说我是6月生的。” “啊?搞半天你不知道自己生日,还得付伟强告诉你?” “砰”的一声,阿达大声说道:“生日有什么特别的,我非得自己知道?知道了有个几把用?我也不爱吃啥蛋糕,不爱吃长寿面!和你们女人聊天真是特别费劲!” “你还和别的女孩儿聊过天?” “你别瞧不起人啊!”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在想你也20了,是该找个女朋友了,怎么样,有看得上的对象吗?你这么高大威勐,有男子气概,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吧?女孩子和你在一起一定觉得很有安全感吧?” 阿达哼了一声便沉默了。尹妙哉暂停了播放器,打开一个图片文件,向众人道:“这是录音里说的阿达画了一半的画。” 筱满看着那画,很明显,阿达画的也是林间小屋的主题。那树林里有两棵树,长在画纸的左侧,左边一棵高一些,右边一棵矮一些,高的那棵树粗壮,矮的那棵树瘦弱,它们的树冠都是呈三角形,帽子似的戴在树干顶部。高树将矮树罩在自己的树冠下。 画纸右半部分座落着一间三角顶的房子,没有窗也没有门。这林间没有太阳,没有人,树是绿色的,房子是蓝色的,所有线条都是一笔画下来的,直线便是直线,斜线便是斜线,每一笔中间都看不到任何犹豫和停顿。树木和房子中间有一个圆形。那应该就是陈宛儿说的阿达画到一半的东西了。小靖便指着那圆形问大家:“他要画一个人?” 赵尤耸了耸肩肩膀,吃薯片。刑天翔说:“这么说起来,付伟强很小的时候就人格分裂了?只是那时候没表现出来,因为那时候阿达这个人格才出生,力量还很弱?他可能甚至是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 尹妙哉转身点开了另外一段音频。这次还是陈宛儿的声音先响起。 “小付,介意我录音吗?” 没人回答。陈宛儿的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还是该称唿你小曹?” “都可以……”一个男声回答道。这把声音怯生生的,光是听声音就能想像说话的人一定是畏首畏尾地坐着,头低得很低,不时拿胆怯的目光扫过和他说话的人,目光一旦与别人的目光相碰,他便会立即迴避开去。这个男声若是高上八度,音调上扬一些,尾音拖长一些,那就是阿达的声音了。 “小曹,别太紧张,我们就随便聊聊天。” “好,好的……” “最近工作忙吗?” “还可以。” “对了,上次聚会,大家都说你腌肉的手艺不错。” “嗯……” “平时也都自己做饭吗?” “有时候做点吃吃。” “都做些什么啊?” “番茄炒蛋,青椒肉丝什么的……” “挺好的,现在会自己做饭的男孩儿不多了,很抢手的。” 曹律沉默了。陈宛儿又问:“有女朋友了吗?” “工作不稳定……女生不喜欢的……” 第328页 录音播到这里,尹妙哉按了暂停,她道:“这是两段谈及和女性交往的录音,从语气上很明显可以听得出,阿达和曹律说话完全是两种口吻,还有就是在用词上,阿达经常以‘我’如何如何说话,曹律呢,几乎不说‘我’这个词,阿达提起女性,说的是‘女人’,曹律说‘女生’,这个‘生’的后鼻音并不很清晰,我今天还听了一些其他的录音,曹律说话时句末的语气助词比较多,n和l分得并不是很清楚,江淮系的方言大都有这个特徵,青市这里的口音也有这个特质,不过曹律说话的时候入声弱喉塞韵味的调子很明显,不知道你们发现了没有。” 小靖默默举起手,环视四周:“是不是只有我不知道入声猴……是什么?” 尹妙哉道:“你就当它比普通话多一个音吧。” 赵尤说道:“听阿达的口音接近黄果子村那里一带的口音。” 尹妙哉点了点头,坐在了两张床中间的柜子上,道:“但是你们始终要记得,口音是可以模仿的。” 小靖连连称是:“就和英国演员去演好莱坞电影能说一口地道的美音一样。” 他搓起了手掌:“但是我不明白,你们说,如果这个曹律,”他摇了摇头,“不,不对,不该用任何一个名字称唿他,不合适……就管他叫嫌犯吧,首先,他不像是因为走投无路,知道警察肯定会抓到他,突发奇想,用精神疾病给自己打掩护自首对吧?他是一月就确诊了的,那他是怎么想的?是仗着自己有精神病就开始乱杀人,报復社会呢,还是一切都是演戏,他是处心积虑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双重人格的杀人犯,那他是图什么?自首也在他的计划中吗?那还是那个问题啊,图什么?” 刑天翔说:“出名?” 小靖看着他:“那他要是真被判了死刑呢?想出名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吧?” 尹妙哉猜道:“或者只是很享受这种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筱满问刑天翔道:“你之前採访他,见到他的养父了吗?” “曹院长?见是见到了,就是他当时糖尿病併发症,腿部感染,才做完截肢手术,戴着氧气面罩躺在加护病房里,我也就在外头匆匆看了一眼。”刑天翔道,“我还是跟着曹律去的医院,之后他还带我上他们家坐了坐。” 小靖道:“曹律和养父关系怎么样?” “挺亲的,医生护士都说他是个大孝子,鞍前马后,端茶递水。” 赵尤这时问了:“财务上呢?” 小靖舒了口气,勾起嘴角看了看赵尤,不无讥讽:“我发现你们警察的想法有时候真的很阴暗。” 刑天翔抓了抓口袋,抿了抿嘴唇,又吃起了巧克力豆,道:“当时曹律在读大学,已经开始打一些零工,看他的穿戴,家里用的电器,家里的摆设,条件还不错,他当时真的挺正常的,待人接物很有礼貌,也很有分寸,我当时还想,幸亏心理干预得早,这孩子自闭症救回来了,他也确实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就知道父母都过世了,我是打着採访曹院长的幌子去和他接触的,我们聊着聊着聊到了老先生手术前的嘱託,曹院长的意思是,他死了之后他的存款会捐给几个基金会,南京和青市的几个社会福利院和老年大学,我还托人拉了下房产信息,房本上是老先生和曹律的名字。” 小靖咂舌:“你们记者的心理也挺阴暗的。”他看了看赵尤:“那你觉得他是什么动机?” 赵尤手里还抓着些薯片,他一笑:“动机是什么不重要吧?” 刑天翔也笑了,摇着头起身道:“明天我去见曹律,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小靖盯着赵尤,仿佛还在消化他说的话。筱满问他:“要不要确认一下他用的手机型号,还有那辆车上发现的手机的型号?” 尹妙哉嘆气:“对啊,我们现在既不知道他藏在车里的手机里拍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小时候的录音的内容……” 刑天翔点了点头。筱满说:“明天我和赵尤去助你好跑一趟。” 小靖这会儿回过神来了,可还是很费解地注视着赵尤:“你说动机不重要是什么意思啊?杀人犯没有动机……那他为什么要杀人?警察抓人不也都是分析排摸动机,然后和那些物证啊人证啊啥的噼里啪啦一通在审讯室里朝人砸过去吗?” 尹妙哉道:“诶,你这倒说对方向了,我们小赵啊最不喜欢审嫌犯。” “啊?” 筱满说:“他喜欢排除可能性。” 尹妙哉说:“他就是嫌麻烦,不爱搭理不想搭理的人!” 她打着哈欠,撩拨着头髮从两张床中间走了过去。 赵尤说:“犯罪的话……已经被发现了的犯罪的话,说明嫌犯在犯案时百密总有一疏,那就是能定它罪的关键,他是不是精神病人和他在犯罪时产生了什么疏漏没什么关系吧?” “你的意思是他杀人的时候是不是一个我们普遍意义上说的能分辨是非善恶的人是无关紧要的?” 第329页 赵尤说:“对他的辩护律师,审判长,公诉人来说挺重要的。” 小靖在膝盖上擦了擦手心,靠近了赵尤:“我不太懂了,我们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要搞明白嫌犯到底是不是神经病吗?”他茫然地望向筱满,向他求助:“我没说错吧?” 筱满看了看赵尤,赵尤错愕,轮到他迷茫了:“啊?我以为我们是在梳理他的犯罪过程啊?”他也向筱满求助。 筱满苦笑,摸了摸头髮,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刑天翔,两人互相看了看,都很无奈。 小靖还和赵尤说着话:“那我们分析他的画,他的录音干吗啊?不应该去现场还原案情吗??”他才说完,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哦,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他的这些画,他的这些录音也都是他的犯罪过程?你也觉得他是假装人格分裂是吧?” 尹妙哉往浴室走去,老神在在地说:“都行吧,殊途同归啊。” 小靖道:“其实他一定会被定罪吧,他也应该是真的有病,就是是不是双重人格就不好说了,可能是反社会?” 刑天翔这时收拾了东西,挎着着个单肩包走到了赵尤边上,摸出了一包烟,问了句:“赵尤,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完美犯罪吗?对你来说,什么是完美的犯罪啊?” 赵尤道:“没有人报案的案子?” “no body,no case?”小靖说。 尹妙哉突然从浴室里探出半个身子,辞色俱厉:“赵尤!你千万别去干什么违法犯罪的勾当啊!” 她紧敛着眼神嘱託筱满:“你要看好他!” 第二十四章 (上)part1. 赵尤和筱满一前一后下了车,两人都一眼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助你好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招牌,也都同时注意到了那门脸不大的公司门口停的一辆车。那是戴柔的车。赵尤忙看筱满,筱满紧盯着那辆车,想了想,沖他说了句:“那我去福利院转转。”便转身走开了。 赵尤又望了眼戴柔的车,在路边卖早点的小推车上买了杯南瓜紫米粥,边吃边过了马路,进了“助你好”。公司里头倒很宽敞,窗明几净,中央空调温度很低,进门打眼就能看到一面墙上挂着“爱民助力”、“新世野”等医疗器械品牌的标志,这些标志下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轮椅,拐杖,电动遥控床,另有一面墙上挂了许多品牌专利证书、合格证还有一些一个中年男人在一些养老院和私立医院里与一些老人们的合照。 。浴盐。。 一个女孩儿坐在一张孤伶伶的木桌前,像模像样地对着电脑敲打键盘。再往里看,还能看到一间贴有“总经理办公室”的金属铭牌的木门。门关着。 木桌上放着一盆发财竹。女孩儿抬起头看着赵尤,问道:“您好,有预约吗?” 赵尤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个女警进来了,找你们总经理?”他笑着出示证件,随意地摇晃了下手里的粥,“我是她同事,刚才买早点去了。” 女孩儿又低下了头,没再说话了,继续打字。赵尤还是笑着,问女孩儿:“你们这里跑业务的销售挺多的吧?” 女孩儿往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看了看,略显尴尬:“你不进去吗?你同事们都在里面呢。” 赵尤也假装有些尴尬了,道:“吃着早饭进去,不太合适吧。”他指了一圈:“销售不用来公司打卡上班的吗?”他怪不好意思地看着女孩儿:“就你一个人忙?我没打扰你工作吧?” 女孩儿给他拿了张椅子,道:“你坐吧。”她道,“你们到底查什么案子啊,都来了好几次了。” 赵尤在她桌边坐下了,道:“我和你说,你千万别和别人说啊。” 他靠近了那女孩儿,压低了声音:“有人在外面打着你们公司的名号招摇撞骗,说自己是爱民啊,新世野的独家代理,骗了不少老人家的钱,还骗了养老院的钱,涉案金额挺大的,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这还没收网呢……” 女孩儿忙紧张地赌咒发誓:“那肯定……那绝对保密!”她吞了口唾沫,看着赵尤说:“那销售都是在外面跑业务啊……”她问,“该不会是以前在我们这里干的小林出去搞出来的事情吧?” “小林?你们这里人员流动性挺大的?经常有人做了没一阵就走?” 女孩儿瞥了眼桌上的一面小镜子,挽了挽头髮,紧蹙着眉心道:“流动性不大,我们这行和卖别的东西的不一样,挺多都是以前医药代表啊什么的退下来做的,手里挺多人脉,我们和养老院,医院合作挺多的,一般就是谈谈续约。” “哦,那会去老年大学之类的拉生意吗?那里的人算是你们的主要客服群吧?” “会啊,市里几个老年大学,逢周末啊,我们都会去大学外头布置个宣传位,送送老人东西,”女孩儿也压低了声音,“小林就是负责这块的。” “他怎么不干了啊?” “老婆二胎,自己给自己放产假,我们这儿男的没产假,他就辞职了,手上的单子都交给小曹了。” 第330页 “小曹?也是老业务员了?” “三月的时候才来的,小林带着,说是在老年大学遇到的,小曹正找工作,小林正计划辞职,这几个月相当于带带他,顺便带他去那些养老院啊,医院啊混个脸熟,做个交接吧。” “啊?你们这里平时招聘就靠路上拉人啊?”赵尤说。 他问这话的当口,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打头阵出来的是王世芳,看到赵尤,他起先一愣,接着便伸出一双大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赵尤跟前。赵尤起身,笑脸相迎,王世芳握住他的手,一拍他的肩膀,中气十足:“小赵!” 跟在他后面从总经理办公室里出来的是戴柔,后头还跟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这中年男人一边整理脑袋上所剩无几的毛髮,一边和戴柔点头哈腰地说话:“是,是,一定,一定配合,一定。” 赵尤和王世芳寒暄客套:“不是老听说有人打着‘助你好’的名号在小区里问东问西嘛……”他都和王世芳使了个眼色,话就说了半截,转而道,“我就找过来看看。” 王世芳万分理解,道:“是,是有这么回事。” 这时,戴柔走到两人附近了,目光揽着赵尤和王世芳,谨慎而玩味。她一笑,也和赵尤打招唿:“小赵。” 赵尤和她握手:“戴副。” “哪阵东风把你吹来了?”戴柔问道。 王世芳摆了下手,帮赵尤开了口:“他们604那单,不也是那什么嘛,他闲不住,就过来打听消息来了。” 赵尤立马自己也说:“我就是闲不住。” 王世芳道:“你就该好好在家休息,我看看你手腕,上次我看还有淤血呢,现在散了吧?” 赵尤说:“散了,散了,”他看着那脸上挤着个干巴巴的笑容的中年男人,他正是大厅里那些照片里与老人们合影的那个人。 赵尤就道:“您是这里的经理吧?” 中年人道:“敝姓蔡。” 王世芳忽地一把揽过赵尤,推着他到了一边,小声和他道:“确定了,没什么好打听的了,曹律和助你好医疗器械公司存在僱佣关系。” 他又道:“人事档案都给我们了,三月的时候开始干的。”他问赵尤:“那送你一程吧,你要去哪儿啊?” 赵尤说:“我想再问点事情。” “还有什么好问的?” “唉,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赵尤的声音一高,一看戴柔,道:“您和戴副还有事要忙吧?” 戴柔点头称是,指着手錶往外走去,说道:“王队,得赶回局里开会了,刑技那边好像有新进展,先去打听打听?回头会上好第一时间和省队领导汇报。” 王世芳听了,松开了赵尤,也往门口去了,道:“行,那我们去找竺照吧。” 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眼赵尤,揉着手腕,笑着道:“上次和你说蒸桑拿真的有用,你试试。” “行,好,好。”赵尤笑着应下,喝完了杯里的粥,扔了杯子,目送戴柔和王世芳离开后,他便去找了那蔡经理说话,道:“您好,我是刑侦一队的,我们去办公室说吧。” 蔡经理领着他进了办公室,关了门,实在费解:“这不刚问完吗,你这还要打听啥啊?” 赵尤道:“我们是两个案子,我是经济犯罪的,怀疑曹律涉嫌诈骗。” “啊?诈骗?”蔡经理睁大了眼睛,摸着脑袋上的几根头髮,“真是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赵尤打量四周,蔡经理的办公室里挂着一面展示销售业绩的白板,他在那上面看到了曹律的名字,处于中游位置。他便问了:“曹律是自己来你们这里应聘的?没在网上看到你们这里招人啊?” “我们的一个老业务员小林发展的他,小林四月辞职不干了。”蔡经理愁眉苦脸地坐下了,来回搓弄双手。 “老业务员突然不干了?” “老婆二胎,身子虚得很,自己给自己放产假,而且他这几年也有搞副业。” “副业?” “就是搞搞直播什么的,在网上给人讲鬼故事。” 赵尤笑了:“什么频道啊?我特别爱听鬼故事。” 蔡经理摇了摇头,摸出手机道:“我给你找找,一开始老在朋友圈发,有个公众号,我记得是叫什么黑山鬼谷道人什么的……” “黑山?是说我们青市的黑山吗?他是青市人?” “他是黑山福利院出来的。” “他是孤儿?” “是啊,诶,我这找到了。”蔡经理把手机给赵尤看,那是一个叫“黑山鬼谷子”的公众号的界面,赵尤点了点头,道:“更新得还挺勤快。” 蔡经理翻着那公众号:“你还别说,还做得像那么一回事,这关注还挺多。” “您这儿培养出来的销售,做直播那肯定没问题。”赵尤指着那业绩白板,“曹律也挺能说的吧,我看他业绩还不错啊,他才入行三个月吧?” 第331页 再度提起曹律,蔡经理的脸色又灰暗了,摸出一包烟,给赵尤派烟,赵尤拿了一根烟,夹在耳朵后头,蔡经理自己点了一根,道:“这业绩是手上的所有单子的总和,他这些单子不全是他一个人跑的。”蔡经理顿了顿,说,“他这人一阵一阵的,有时候特别外向,有时候挺内向的。” 他一抬眼睛,看着赵尤:“他真的是人格分裂吧?” 赵尤笑了笑:“我也不是精神病专家,还得看专家的鑑定意见。”他道,“曹律的业绩报表能给我一份吗?卖了些什么,都卖给了谁都有记录的吧?” 蔡经理点了点头,在电脑上操作,说着:“他学东西挺快的,小林说是他以前在福利院的弟弟,没想到会再遇到,小林挺照顾他的,手上的医院的大单子走的时候都给了他。” “哦,大单子……那他月结工资挺多的吧?” “这些单子吧和月结工资又是另外一码事了,那得等到医院啊,养老院要换器材,续约他才有提成拿啊,我们这儿的器材吧,有个问题……” “问题?” “质量太好啦!”蔡经理从印表机里拿了两张纸递给赵尤,“都在这儿了,他自己跑的都是些小单子。” 赵尤拿了那份销售记录,问蔡经理:“曹律的事……小林知道了吗?” 蔡经理板着脸孔,严肃道:“这事儿我怎么会往外说,我们跑销售卖东西的,是要客户信任我们的,出了这样的事……”蔡经理的声音一涩,摇着头,摆着手,连声嘆气,“不说了,不说了,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他道,“曹律在我们这里还没干满三个月试用期,而且他也就是兼职,严格来说其实也不算我们这里的员工。” 赵尤附和:“是,没错,说得是,我会提醒宣传那里回头和媒体对稿的时候注意一下,这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蔡经理闻言,立即起身和赵尤握手,赵尤和他又客套了一番,拿着那些记录就出去了。蔡经理送他出去,回到大厅,赵尤瞥了一眼放在外头展示的几台轮椅,过去推了推,试了试,道:“还都挺轻便的。” 蔡经理指着墙上镜框里的那些证件,道:“啊,对,这是那什么碳合金的,特别轻,进口的,您看,这个专利证,合格证都在这里,我们这都是正规的。” 赵尤蹲在地上拍了几张轮椅的照片,有些轮椅的轮胎磨损严重,有些还沾到了一些泥土。他抬起头笑着看蔡经理:“我奶奶腿脚不方便,一直说要买个轮椅,回头问问她看上哪个。” 拍完照,他就出了“助你好”。马路上不见空车,他便一头往十字路口走去,一头留意来往的车辆,这么走了一阵,就听到戴柔喊了他一声。赵尤循声望去,戴柔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家炸酱面店门口抽菸,两人的目光交汇,她问赵尤:“吃饱了吗?” 赵尤笑了笑,和戴柔一起进了面店。店里没有空调,天花板上吊着的两台电扇吱嘎吱嘎转着圈,厨房设在店门口,风扇把煮面的大汤锅和蒸笼上窜出来的热气不停往屋里吹。来取外卖的外卖员一个个全都攥着手机,提着个无线迷你风扇,蹲在门口吹风。 戴柔要了瓶冰啤酒,开了就喝。赵尤喝冰可乐,问她:“您还没吃早饭呢?” 戴柔抖了抖菸灰,她的脸上已经热出了一层汗。炸酱面店里就他们两人。 戴柔说:“你就别和我拐弯抹角了,有什么想问就问吧,你手里拿的什么?” “曹的销售记录。”赵尤说。 “你要这个干吗?” 赵尤笑了:“我真的就是闲不住。” 戴柔努了努下巴:“你是想……这算是他认真在兼职打工的证据?” 赵尤摸出手机,给她看自己刚拍的一些轮椅的照片,说:“你看,这些轮椅特别轻便,有两台好像在泥地里用过。” 戴柔汗如雨下,抽了纸巾擦汗,扯着衣领,想了想,道:“回头让辛雯,素老师她们跑一趟。” 她问赵尤:“你吃什么?” “炸酱面加一笼汤包。” 戴柔招唿老闆点菜,给自己要了份干拌面,转头又和赵尤搭话:“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和王队关系这么好?” 赵尤说:“我和他儿子年纪差不了多少,他看我觉得亲切吧?” 戴柔翻了翻眼皮:“他儿子都回来了。” “对啊,就是事业发展不让他满意。” 戴柔笑了,低着头抖菸灰,不说话了。赵尤便说了:“真的什么都能问?” 戴柔点了点头。赵尤道:“曹律用的是什么手机啊?你们在那辆车上搜出来的又是什么手机啊?” 戴柔吊起一边眼梢,瞅着赵尤,轻笑着说:“怎么?你打算发展副业,要开始卖木乃伊杀手同款手机?” 赵尤笑着说:“我打算存钱买房子。” “买房子?婚房?你不是和那个尹老师黄了吗?” 赵尤眨了眨眼睛:“王队和你说的?” 戴柔笑了,移开了目光,拉开了薄外套的拉链,用手扇风:“热死了。”她问赵尤:“最近见到筱满了吗?” 第332页 “筱满?” “你不是对他十年前的事情挺感兴趣的?” “事情都搞清楚了啊。” “对他没兴趣了?” 赵尤就说了:“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戴柔稍稍抬着下巴看着赵尤,抽了两口烟,许久都没说话。赵尤任她看着,也看着她,喝可乐,不动声色。还是戴柔的视线先移开了,她面朝着大街,道:“曹律自己用的是大麦2800,我们在车上发现的是更旧一些的大麦1800,曹律的手机用了指纹锁,密码是自己的生日,1800那部,阿达,他的另外一个人格自称阿达,没用指纹锁,用的是密码锁。” “曹律不知道阿达的密码?” 戴柔扭头冲着赵尤一笑,喝冰啤酒,擦汗:“他说自己不知道,还是数据那边破译的。” “密码是什么?” “五位数,27753。” 赵尤继续问:“1800里的视频确定都是那台手机拍的?” 戴柔说:“视频就是在那台1800的手机里发现的啊。” “都有哪些视频啊?” 戴柔听到这个问题,怔了怔,过了会儿,目光一闪,掏了钱起身。赵尤摸出一把零钱递给她:“这怎么好意思。” 戴柔没和他客气,拿了他递来的零钱,赵尤忽而看到那把零钱里的一枚游戏代币,又摸出一块钱硬币要去换,可戴柔着急要走,抓了那把钱塞进外套口袋里扔下一句:“不差这一块钱。”就小跑着出去了。 两份面条,一份汤包上桌。赵尤趁热吃炸酱面,吃汤包,可乐早就不冰了,他吃得是大汗淋漓,吃饱喝足后,在风扇下面吹了好一阵,打包了炸酱面,出了面店。他提着外卖袋子,拿着文件资料在周边逛了一大圈,消磨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打了辆车。 第二十四章 (上)part2. 司机问他要去哪里。赵尤道:“先去附近的庆学府小区吧。”他问了那司机一声,“师傅,要是包您一天的车怎么算钱啊?就在市区跑跑,”他看了看时间,又翻了翻曹律的销售记录表单,盘算了番,“大概跑到下午五点半左右吧。” 那庆学府正是赵尤刚刚从曹律的销售记录里看到的一个地址。和蔡经理说的一样,曹律做的都是小单,每个月要么是卖一台轮椅,要么是卖出一张电动护理床。“助你好”提供送货上门和安装的服务,除了四月的时候曹律卖出的两张轮椅之外,每条销售记录后都附有一个送货地址,联繫人姓名和联繫电话。这庆学府就是曹律做成的第一个单,3月31号成交的,卖出去了一台德国进口轮椅,当天就安排了送货上门,地址是庆学府5排20a,联繫人席先生,电话是16787552634。 司机和赵尤比了个“六”。 赵尤握了握他的手:“成交。”他坐在后排看起了“黑山鬼谷子”的公众号。 这个“黑山鬼谷子”的头像是个手绘的卡通人偶,隔三岔五就在微信推送些自己写的奇闻轶事,什么古埃及千年女尸之迷啦,尼斯湖水怪是否确有其事啦,香港十大奇案详解啦,诸如此类,另开有一家卖t恤,马克杯,手机壳等等贴有他头像人偶标志的周边产品的微店。近几个月来,他都会在公众号文章末尾唿吁大家多多关注他的快手帐号。赵尤转去快手一看,“黑山鬼谷子”的粉丝已经有六十八万了,大白天的,他正搞直播,赵尤点进了直播间,直播画面里没有人,有些暗,似乎是在一个图书馆里。 这时,视频里有人说话了,一个男人说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刚才看到了一个人影?” 他的语调悄悄的,唿吸稍显急促。直播间里有人发评论:你不是一个人。 还有人在屏幕上刷礼物的,那略显昏暗的直播画面忽然绚丽了起来。就有人感谢了:谢谢大佬礼物护体! 悄悄说话的男人又开腔了,声音还是很低,很细:“新进来的朋友们,和大家汇报一声啊,这里是黑山鬼谷子的直播间,我现在在……”视频一晃,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紧张兮兮的正脸,他一边看着画面右上角一边说:“我再解释一遍啊,我现在的位置是那个废弃的黑山福利院的图书馆,前几天啊,我来这里的时候,警戒线还在,今天本来是去附近的山姆给老婆买点东西的,顺路过来看了看,发现啊,这里外头的警戒线没了啊,也没带什么设备,就用手机凑合给大家播一播,要是感兴趣的人多,晚上我再来一次。 “不了解黑山福利院的朋友们,我说一下啊。”黑山鬼谷子吞了口唾沫,还是紧紧盯着画面右上角,“这地方10年的时候就没了,和青市市区那个大的福利院合併了,之前呢说是有开发商要来建别墅,反正搞来搞去也没建成,就一直这么荒废着,出了案子就被封锁起来了。 “我是福利院这里长大的,对这个地方还是挺有感情的,平时呢也会回来看看的,谢谢‘爱你三百六十八天’送的鲜花,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谢谢‘顶你有理666’送的大皇冠啊,然后我走到图书馆这里,我这才进来……” 黑山鬼谷子把镜头从自己的脸上移开了,对准了那图书馆里的一排书柜,他道:“我本来是想去把窗帘拉开一些,我刚才还在直播间里说呢,给你们找找我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因为有些小朋友好像不知道连环画是什么,结果……” 第333页 画面里出现了一根细瘦的手指,指着画面右侧的一排靠墙的书柜说道:“就看到一个人影从书架那边闪了过去!” 黑山鬼谷子继续说道:“谢谢‘鬼谷子永远的神’送的蛋糕,对,就是那个书架那里,我们过去看看?” 一排原木书柜在镜头前被不断放大。 “我小时候在福利院的时候就听说过图书馆里闹鬼。” 画面左右抖动着。 “不是,我这不是传播封建迷信啊,我觉得肯定是有小孩儿半夜三更在这里聚会……或者福利院的人不希望我们晚上靠近这里……” 直播间里一个人边送戒指边刷屏:怂货,怎么不过去看看啊,大怂货! 黑山鬼谷子站在了那排靠墙的书架前,镜头对准了两排书架中间的走道的末端。阳光照不到那里。他问道:“有人在吗?我是做直播的,诶,兄弟,你是同行吗?” 黑山鬼谷子看了看镜头:“我去拉个窗帘。” 他便将窗帘完全拉开来了,一瞬间,阳光普照,一个男声回道:“同行啊。” 黑山鬼谷子看着镜头道:“是同行。”他又问:“你也在直播?” “我不露脸的。”男人回道。 赵尤已经认出来了,这是筱满的声音。 筱满站在一排书架边上,怀里抱着一摞书,和那自称黑山鬼谷子的人搭起了话:“你在直播是吧?“ 黑山鬼谷子道:“你是哪个平台的啊?要不咱们来个联播?” 筱满笑着回道:“我这就要走了,我不做直播的,这不听说这里警戒线没了,我就来探探秘。” 他瞅了瞅黑山鬼谷子所在的位置,他正站在窗户边举着手机拍书架的方向。筱满遂拿起一本书挡住了脸,低下头就往门口走去,说了声:“你忙,我先走了。” 他匆忙走到了图书馆外,就听里头黑山鬼谷子还在叽里咕噜地说着:“我有预感啊,马上就会有一大波视频博主开始做福利院的故事了啊……” 筱满钻进了图书馆隔壁的一间办公室,掩上了门,拉开窗帘,粗略翻了翻刚才从图书馆里带出来的那些书:一本04年出版的《二十四重人格》,讲比利·密里根的生平的,一套简易装订的复印讲义《特殊儿童康復训练》,一套03年出版的《儿童心理学》,一共三册的05年出版的《青市方言俗语趣谈》丛书,一本04年出版的《闲谈闽南话》,里面详细记录了闽南语的歷史发展轨迹。 这些书里找不到任何借阅记录,没有记笔记的痕迹,书页都发了黄,那本《特殊儿童康復训练》里能看到一些书页折过角。筱满拿出手机拍下了那几页有折角的书页上的内容。这时,他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往外看去,这就看到那个黑山鬼谷子背着个双肩包,打着哈欠经过。他正和人打电话:“我这就回来,路上还要给你再买些什么吗?” 筱满悄悄跟了上去,往前走了没几步,拍了那黑山鬼谷子一下,黑山鬼谷子尖叫一声,摔在了地上,手机也应声落地。手机里听得一个女人唿喊:“老公,老公,你没事吧?!” 筱满捡起了那手机,赔笑说:“吓到你了?”他指着图书馆,“我,图书馆里那个。” 黑山鬼谷子面如死灰:“你不是走了吗??靠,我还以为……”他打了个寒战,摇晃着脑袋拿了手机,安慰起了妻子:“没事,没事,踩着一只死老鼠了。” 他便挂了电话,瞅着筱满,从地上爬了起来。筱满扶了他一把,问道:“你要走了?”他问他:“你以前在福利院待过?待了多久啊?” 黑山鬼谷子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狐疑地打量筱满,没回答。 筱满笑着说:“刚才你在直播,我不太好直接表明身份,我们这个专题报导还在保密阶段。”他摸出一张法制周刊的记者名片,“其实我是个记者。” “记者?”黑山鬼谷子接过那名片,问道:“你追这个案子多久了?”他挤着眼睛也笑了,把手机塞进了裤兜,手也塞在里面没拿出来了:“诶,那你介意我给你做个採访吗?” 筱满说:“我们还是都把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吧。” 黑山鬼谷子打个哆嗦:“你说话怎么那么像警察,”他举起双手,一拍胸脯,“我明人不做暗事,不会偷录的,你放心,你想保密身份是吧,绝对给你保密!”他往前一指:“我带你转转?” 两人就边走边聊。筱满道:“我才来青市,人生地不熟的,本来找了一个在晚报当记者的前辈当联络人,带我熟悉下这里的情况,结果他被他们杂志社停职了,郁闷得很,天天借酒浇愁,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了。” 黑山鬼谷子道:“哦哦,晚报记者,该不会是之前被人肉搜索的那个吧?” “咳,别提了。”筱满丧眉耷眼地说道。 “你是来调查那个案子的吧?”黑山鬼谷子比了个剖开肚子的动作,指着一扇窗户,道,“喏,尸体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你知道吧?” 第334页 筱满望向那窗外,外头杂草丛生。他道:“一个拾荒的发现的是吧?女的,穿着白裙子,以前也是在这个福利院的?” “对,对,她最近还挺出名的,搞翻唱什么的,我们群里都觉得挺可惜的。” “群?” “就是以前在这个福利院待过的员工啊,孩子啊建的一个群,我们曹院长也在我们群里呢。”黑山鬼谷子翻出了一个微信群,给筱满看,“就是那个叫‘老爸‘的……”他嘆了一声,声音低落:“这个群成立没多久他就走了……” “生病?” “嗯,糖尿病后期太严重了……他走了一阵,小伟才通知的我们。” “小伟?曹院长的孩子?” “算是吧……小伟吧……曹院长提前退休回南京的时候收养的他,把他一起带去了南京,他……”黑山鬼谷子看了看筱满,声音沉了些,目光也沉甸甸的,他道,“你看通报了吧,就是那个木乃伊杀手,曹某,以前用名付某强。”他又是一嘆,这回连手都垂落了下来,“我们一看通报就知道是他了,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的,那个曾用名,还有现用名……而且小徐……” “小徐?你说的是徐露华,在这里被发现的那个被害人,对吧?”筱满派了根烟给黑山鬼谷子,他自己也拿了一根,两人站在看得到荒草萋萋的院子的窗前抽菸。 黑山鬼谷子点了点头:“他小时候有自闭症,网上说他是人格分裂,是不是真的?”他挠着眉心:“真的是他吗?不会抓错人了吧。” “他是去自首的。” “哦,对,对,应该是意识到自己病得很严重了……” “你和他相处过吧?” 黑山鬼谷子惨笑了下:“我五岁就来福利院了,待了十几年,没人领养,我们这里啊,被领养的人少之又少,小苹果算一个,小伟……就是曹律也算一个吧,其余孩子都和我差不多,就是在福利院住着,这里挺多聋哑的,或者是身上有残疾,智力残缺的孩子的,我和小徐算是为数不多的健康孩子了,”说到这里,他似是不忍:“小伟的身世挺惨的,”他看了看筱满,“我和小徐有在外面上学,平时也会自己看看报纸,就稍微听说了些小伟的事情……” 筱满道:“他是以前一起连环杀人案件的被害人的孩子。” “嗯,是他发现的他妈的尸体,他还看到那个杀人犯了,你知道吧?” “但是……他以为他妈妈只是睡着了。” 黑山鬼谷子道:“我这几天啊,老是忍不住想,要是那个爱琴海杀手,就是可能是杀了他妈妈的人被抓到了,不是被击毙,就是被抓到了,上庭,审判什么的,然后小伟见到了他,他的病……是不是不会这么严重。 “就是他就和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就和解了你知道吗?我总感觉他现在是因为愧疚,走不出那个阴影,就感觉他妈妈的死他就把它归咎在自己身上了,他就变态了……” 筱满问道:“你们福利院那么多孩子,曹院长为什么唯独就收养了他?他被收养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小了吧,来福利院也应该挺久了吧?” “是不小了,十七还是十八吧,那会儿他高考,志愿还是曹院长帮着选的,说是去南京发展比较好。”黑山鬼谷子说,“他挺聪明的,曹院长一直就挺照顾他的,他也挺依赖曹院长的,曹院长大概是怕自己退休了回了老家,他又没着落吧。”黑山鬼谷子一指周遭空空如也的墙壁:“曹院长走的时候,带走了不少照片,以前这里挂了挺多我们的合照什么的。” 黑山鬼谷子道:“之前遇到小伟,我还问他家里还有那些老照片吗,我想给小徐做一期专题视频,想用一些以前的老照片,小伟说曹院长走的时候,那些照片连着人一起烧了,是他生前的意思。” “你们在南京遇到的?” “不是,在青市,三个月前吧,我那会儿还没辞职,在跑销售,卖轮椅啊,护理床什么的,去一个老年大学门口发餐巾纸,就看到他,一眼都没认出来,还是他先认出我的。 “他和曹院长去了南京之后,我自己也在外面读大学,没怎么联繫了,说起来也很可笑,通报一出,倒有人又说要聚一聚,正好小苹果也要回来了……” “小苹果?” “一个女孩儿,一到冬天,她的脸上就生那种藓,总是红彤彤的,小伟那时候挺喜欢她的,她有兔唇,被家人丢在福利院门口的,做了三次手术呢,最后一次手术去美国做的,是什么兔唇基金会给找到的领养人,前些年回来过一次,就是我们和曹院长聚会那次,还和我们惦记小伟呢,说那时候他老跟着她,她有些害怕,现在想想,或许是小男孩儿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喜欢,对了,他还给她做过一个风筝。当时我们就在那院子里放风筝。” 黑山鬼谷子指着那院子:“去看看?” 两人又走了起来。筱满问道:“风筝?你们手工课教的?” 第335页 “不是,小伟的手挺巧的,他自己做的,我记得是一只蓝色的风筝。” 筱满的眼皮一跳,问他:“那女孩儿大名叫什么啊?你有她的联繫方式吗?” “人早换英文名字了,现在叫什么丽莎什么的,姓我也不记得了,好像结婚了之后跟了夫姓,劳伦斯什么的。” 黑山鬼谷子拿出手机道:“之前聚餐我们拍了张合照,我给你找找啊。” 筱满问:“这聚会曹律也去了吗?” 黑山鬼谷子摇头:“说是身体不舒服。”他找到了一张合照,指着一个笑得很灿烂的长髮女孩儿说:“喏,就是她。” “中间这个就是曹院长,还有……”黑山鬼谷子指着小苹果边上的女孩儿,声音哽咽了。 筱满一眼就认出了那女孩儿:“露易丝……” 小苹果和露易丝亲昵地挽着胳膊,看上去关系相当亲密。 “她们关系很好?” “挺好的,小徐在孤儿院里就特别照顾她,像对妹妹似的,小徐就像个大姐姐,小苹果去了美国之后她们还经常写信,保持联繫的……” 筱满看着那合照,看着那照片上的小苹果,不知怎么心脏砰砰狂跳,他问黑山鬼谷子:“照片能发我一张吗?” 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小苹果。 他和黑山鬼谷子道:“我现在就和我们主编要一下经费,给你算爆料费。” 黑山鬼谷子道:“这倒不用,不然你接受一下我的专访?” 筱满笑着说:“没问题,今天我还有事,我们加个微信,约个时间?” 微信加上了,照片发过来,筱满勐地一拍脑袋,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小苹果了,他立即别过那黑山鬼谷子,跑出了福利院,一通电话找到了刑天翔就问:“06年的时候的姚铃铛案,老刑,你那里有姚铃铛的照片吗??” 刑天翔想了会儿,道:“就是爸妈都是聋哑人,她是捡来的那个?” “对,对,你发我一下!” “这案子怎么了,这是当年的一起疑似案件吧?” “你找到照片了就发我一下!你那里有这案子的资料吧?你整理出来,我现在回来!我现在……” 刑天翔说:“找到了,我发你。” 筱满挂了电话,很快他就收到了一张姚铃铛生前的照片,他反覆对比姚铃铛和那合照里的小苹果,她们的眉眼确实有七八分相似。刑天翔又来电话了,筱满想接,却突然僵住。 他想道:如果他没有一枪打死林悯冬,如果他逮捕了他,他翻出当年的所有疑似案件和他一一对峙,一一确认那些案子的犯罪经过…… 顿时,筱满只觉头晕目眩,胃里一酸,吐了出来。 “滴!!”一记刺耳的鸣笛声刺进他的耳朵里,筱满环顾左右,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站在了一条两车道的马路中间。一个司机叫骂着:“想死去卧轨啦,他妈的!”沖他挥舞手臂,车子擦着他的身子驶过。 筱满赶忙退到了路边,擦了擦嘴,沿着一排行道树走了起来。他想往五原路的方向去,可又很犹豫,他该回去吗?回去继续调查曹律的人生轨迹,研究他的精神状况……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定他的罪?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定他的罪?杀人有罪,剥夺所有人知道真相的权力的人也有罪。本应釐清真相的人却剥夺了所有人知道真相的权力,那更是罪加一等。 筱满又是一阵噁心,还是想吐。行道树的树影在烈日下缩得很瘦很细,温度太高了,太干了,太热了,晒得连影子都蒸发了一大圈,空气里的氧气好像也跟着被蒸干了,耗尽了,柏油路面发烫,沥青的味道刺鼻,地狱里铺满滚烫的炭火的行刑之路就是这样的吗? 筱满喘不过气,他忽然又觉得他不在陆地上了,周围并非异常干燥,而是异常的潮湿,似乎有一锅滚烫的热水煮着他,氧气还是稀薄,唿吸烫伤咽喉。 “对不起……”他敲着脑袋说。 他必须要道歉。 他拨了戴柔的电话,他说:“我想见一见他,付伟强,曹律……我想见一见他……” 戴柔问道:“你在哪里?” “如果不是我……现在这些人可能不会死……如果06年的一起案子查清楚了……戴柔,能让我见一见他吗?我对不起他……” 戴柔说:“我来接你。” 筱满说:“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发我手机定位。” “对,手机定位。” 筱满发了个手机定位过去。戴柔很快就到了,他上了她的车,戴柔就说:“见嫌犯是没可能了,你说的06年的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我认识林悯冬。”筱满咬着指甲,低着头。 “我知道。” “不是,你不知道。”筱满敲了下自己的脑袋,戴柔拉开了他的手,说:“你坐好。” 筱满抓着安全带坐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杀了我,为什么他杀那么多人,他说他们都需要修补,他在帮他们,我也需要不是吗,我最需要不是吗?为什么他认为我是完整的,为什么他自作主张地认为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互相都是完整的,为什么他说他爱我……” 第336页 戴柔打了筱满一巴掌。筱满又低下了头,捂住了脸,他满手都是汗,满脸都是水。 戴柔问他:“你现在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觉得我可以好起来,但是我凭什么好起来,戴柔……”筱满忍不住抓头髮,抓脸,指甲掐着头皮,咬牙切齿。 “你说的06年的案子到底是什么案子?” “姚铃铛……”筱满给她看那张福利院的聚会合照,“你看这个长头髮的女孩儿,就是边上是露易丝的那个,这是他们一次福利院孩子聚会的照片,姚铃铛是不是长得很像她。” 戴柔瞥了一眼,无奈道:“大哥,06年的案子我哪记得,我又不是赵尤,过目不忘。” 她问他:“最近没和他见面了吧?他没再套你什么话吧,说实在的,我真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筱满吞了口唾沫,深深吸进一口气,说:“他没有坏心,就是好奇吧,觉得有些事情有疑点,打破沙锅问到底……” 戴柔道:“你又知道?他和王世芳最近走挺近,不知道两个人在背后鼓捣什么。” 筱满搓了把脸,说:“你送我去五原路的格林酒店吧。” 车到酒店门口,戴柔问了句:“你住这里?” 筱满点了点头,下了车,戴柔跟着下车,筱满拦住她,道:“我自己上去吧,”他笑了笑,“我今天忘记吃药了,我吃点药,睡一下。” “那张合照你哪来的?” 筱满说:”不查了,真的不查了。” “那我要查啊!” “露易丝以前福利院里的朋友, 有个直播号,黑山鬼谷子。” 戴柔看了看他,转身走了。筱满上了楼,进了1623,小靖和尹妙哉正在屋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什么,他一进去,小靖瞥见了他,直唿:“我去,外面这么热啊?你出这么多汗?”他便撩开窗帘往外觑了眼,一缕白光刺了进来。筱满躲开了。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尹妙哉拍了拍他的胳膊:“晚饭叫你?” 她看着身后的一张单人床。 小靖左看右看,问道:“赵尤呢?没和你在一起啊?”他拿起脚边一个无纺布袋子,说:“老刑拿过来的空调被,我妈非得要他带过来,说酒店的被子盖着不舒服,你帮我放隔壁房间去吧。” “我们分开了。”筱满接过那袋子,“我去隔壁睡会儿吧,好像有点中暑。” “你也太虚了吧!”小靖道,他问尹妙哉,“到底吃不吃那个韩式刨冰啊?” 尹妙哉低头用手机:“等一下啦……” “你和谁微信呢?” 筱满提着那袋空调被便去了1622,这也是间双人套房,只是屋里还添了一张小床。筱满进了屋便挂上了门闩,按亮了“请勿打扰”的提示灯,把那床空调被放在了中间一张床上,进了浴室。他洗了把脸,坐在浴缸边点了根烟。他看着洗手盆边放着的一盒刮鬍刀刀片。 第二十四章 (中)part1. 赵尤站在大塘理髮店的半身大窗外观望了十来分钟,店里只有一个男客人,做的是刮脸,此时已经进行到尾声了,理髮师傅的手法利落,右手持刮刀,贴面铲起客人脸上残剩的唯一一小片剃鬚泡沫,往搭在手背上的毛巾上贴抹两下,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往客人那发青的下巴上一抹,收拾好了这一整张面孔。理髮师傅拍拍客人的肩膀,解开了罩在他身上的围兜。客人缓缓睁开耷闭起来的眼睛,颇享受地晃了晃脑袋,对着理髮师傅露出了个微笑。 赵尤笑着和理髮店里这唯一的一个客人挥了挥手,往理髮店门口走去,高声客套:“钟律师!这么巧!您来这里刮脸?我正要去附近体育场打球呢。” 钟鸣走到了店外,一指白晃晃的天色:“你现在去体育场打球?这大热天的。” 赵尤道:“咳,我在宿舍也没事干,这不我还是坐公车过来的,我琢磨着等我走到体育场,太阳也快落山了。”他还道,“这要是等太阳落山了再去,那就只能在篮球场边上看广场舞了。” 钟鸣笑了笑,说:“学学广场舞也挺好,反正你也没事干啊,不都是消磨时间。”他指着马路对面说,“我得走了,改天有空再聊。” 赵尤站在那理髮店门口问他:“您家在这附近啊?经常来光顾?这店有不少年头了吧,这装潢够復古的。” 钟鸣转身看了他一眼,赵尤眯起了眼睛,也看着他。天确实够热的,下午五点半了,阳光还很刺眼,高温之下,经由地面折射的日光变得清晰可见,在马路上方水波似的扭动着。 赵尤笑着说:“这一片都是老房子了,起码得有三十几年了。” 钟鸣点了点头:“走了啊,下次聊,赶回家吃饭。”他快步上了辆车,驱车离开了。 赵尤转身进了大塘理髮店,招唿那理髮师傅:“师傅,理个髮吧。” 理髮师傅问他:“多短啊?” “您看吧,短一些就成,太热了,焐着脖子怪难受的。”赵尤说。 第337页 他的话音落下,就听屋里有个女人哀嚎了一声,那声音是从一卷串珠门帘后头传来的。理髮师傅却是充耳不闻,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领着赵尤到了一个小水池前,往他肩上披上一块干毛巾。 那理髮师傅这才说:“不好意思,我妈,生病卧床在家。” “没事,没事,您要去看看吗?” 这理髮师傅是个头髮白了许多,满脸沟壑的中年男人。他摇了摇头,拍拍赵尤,赵尤会意地往前低下头去,把脑袋凑在了水龙头下。 理髮师傅说:“没事,她就是这样,会喊,习惯了就好了。” “她这……不用住院的吗?”赵尤问道。 “住过一阵。“理髮师傅调节水温,“这温度还可以?” 赵尤应了声,沖洗头髮的水变大了,水声越来越响。理髮师傅又说:“住红枫。” 赵尤没再问什么了。洗完头,理髮师傅领着他到了一张理髮椅前坐下,珠帘后头的女人蓦地爆发出一长串歇斯底里的叫声,叫完,她开始骂人,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理髮师傅置若罔闻,拿了一条围兜给赵尤繫上,看着镜子,扶正了他的脑袋,比划着名头髮长度,目光专注,道:“这么短,到脖子这儿,你看可以吗?” 赵尤点了点头,他问道:“刚才那个是个大律师吧,我在电视上见过他。” 理髮师傅拉了一张带转轮的圆凳在赵尤右侧坐下了,点了点头。 “他住这附近,是熟客?” 理髮师傅清了清喉咙,没回答,他打开了架在理髮店柜檯上的一台十三寸的电视机。屏幕一亮起来跳出来的就是新闻台,画面里能看到一个低着头,戴着手铐脚镣的年轻男人弯腰钻进一辆押运车。一个女声旁白声情并茂地播报着:“网称木乃伊杀手的曹某,曾用名付某强,于6月16日投案自首后,经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特派专案组对其进行审讯侦查,并相关物证人证,证据确凿,嫌犯系患有严重精神疾病,今日警方已整理案卷送交检方……下面是一条快讯,马上啊,我们就要迎来建党……” 赵尤这时以一种感慨万千的语气说道:“这案子也算有个着落了,不然晚上出门都不放心啊,我就说一般人犯不了这样的案子吧,原来是精神不太好的……”他放低了声音,缓缓地,不无悲悯地接着说,“唉,其实我觉得这人要是不知道自己是精神病倒还好,这要是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其实活得挺可怜的,就很煎熬你懂吧?这个人看来是自己也意识到了点问题,自己年跑去自首的,怎么说,他应该还是有点良知的,就是那方面的问题,发起病来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女人又开始乱叫:“操你妈!杀了我吧!你们这群大傻逼!他妈的!” “那个律师来和我打听这个人。”理髮师傅说。 “啊?电视上刚才那个?您认识他??哎呀,这……”赵尤作张口结舌状。 理髮师傅手里的剪刀卡擦卡擦响,人道:“在红枫见过几次,他去那里做义工的,以前也是那里的病人,后来好了,就是病情好像还是有些反覆,最近开始卖医疗器械,我就和他买了张护理床。”他瞥了眼电视,新闻结束了,电视上在放洗衣粉的gg,一个男孩儿笑着摔进一个泥坑里,一个母亲笑着迎上去拥抱他。理髮师傅换了个台,看起了动画片,说着:“他人看上去挺老实的,就是有一次,我刚才还和那个律师说呢。” “啊,该不会是那个律师帮他打官司吧??” “嗯。” 赵尤扭过头看理髮师傅,理髮师傅把他的脑袋转了过去,赵尤急切道:“我不太明白啊,这律师图什么啊,杀了那么多人,这一定是个死刑啊……” 理髮师傅道:“有什么无行为能力的说法的,好像只要证明他在作案时是发病就能轻判。” “诶,您不会见过他发病吧?”赵尤从镜子里看那理髮师傅,问得小心翼翼,理髮师傅也看了看他,赵尤露出一个自觉失礼的表情,无言地垂下了眼眸。 理髮师傅拍了拍他,换到了他左侧去,说道:“有一次我带我妈去复诊,看到他,本来他正好好地和一个女的说话呢,另外一个女的经过,喊了他一声,大概是认识的人,就是很久没见了,女的说着什么你不是在南京吗,上次聚会你也没来什么的。他马上就愣住了,好像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我就知道不对了,我就喊护士和医生,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当时,真的是瞬间就变了脸,就扑倒了那个女的,掐住她的脖子,死死摁住她。我和一个医生把他给拉开的,一拉开,没一会儿,他就恢復了,就问我自己怎么了,自己怎么坐在地上,然后他就看到那个被他掐得差点背过气去的女的,他看那个女的一直咳嗽,看他的眼神也挺怕的,大概是猜到发生了什么了,立马给人跪下了,立马给人磕头,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额头都磕出血了,后来被医生护士带走了。” 说到这里,理髮师傅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了起来,抓了抓赵尤头顶的头髮:“是挺可怜的,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种眼神,那种感觉就是特别自责。” 第338页 赵尤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搞成现在这样的。” “听说是小时候的心理阴影。”理髮师傅道,“主要是我们这里大环境对精神病人不重视,不过现在比以前那是好太多了,”他笑了笑,“现在谁没个什么抑郁症,焦虑症,恐慌症,我看红枫里好多年轻人跑去领药。” 赵尤也笑了笑,头髮理完,他就回到了停在附近的计程车上。司机问他:“还要去哪儿啊?” 赵尤拿出手机一看,尹妙哉下午发了两条微信给他,一条两点十分发的,写的是:筱满好像不太对劲,你们吵架了? 两点十五分又发了一条:应该没事,我和小靖出去吃午饭了。 赵尤立即打了个电话给筱满,没人接,他找小靖和尹妙哉,电话没人接,微信也没人回。他和司机道:“五原路格林酒店,麻烦快一些,赶时间。” 他倒联繫上了刑天翔,刑天翔人在外面,也在回酒店的路上,赵尤问他:“筱满下午联繫你了吗?下午你见过他吗?知道他下午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吗?” 刑天翔道:“没有啊,不是啊,他干什么也不用和我汇报吧?”他又说:“下午他倒是电话找过我,和我打听06年一个案子,姚铃铛案,问我要被害人照片来着,我找了发给他,再打电话给他,他没接。” 赵尤记得那案子,詹轩昂手上的冷案,当年归在爱琴海杀手名下的一起疑似案件。他道:“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和你打听那案子吗?” “不知道啊……” “几点的时候?” “中午的时候,我看看通话记录啊。” 赵尤就挂了电话,打开了黑山鬼谷子的公众号,直接联繫帐号管理人:“您好,我是青市市局刑侦一队的刑警,今天看了你的直播,有些事情想问问你。方便的话可以给个电话联繫方式吗?” 管理人很快回復了一个号码。赵尤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男人,第一句话就是:“你警号多少啊?” 赵尤说:“我不是诈骗犯,真的是警察,市局刑侦的,姓赵,警号860067,要视频确认一下我的证件吗?你也可以打电话去我们市局确认。” 对方被说服了,只是问:“你找我干吗?” 赵尤说:“你今天下午在黑山福利院直播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头髮挺长的男的?” 黑山鬼谷子闻言,情绪激动:“靠,我就知道那个记者是个骗子!我打他名片上的电话!他妈的,法制周刊根本没有这么个人!还和我说最近好几个人来打电话找这个记者了,建议我有什么财产上的损失立即报警,诶,你是警察,那我能和你报警吗?不过我这也没什么财产上的损失啊……要不你备个案?你们市局不是微信有个反诈小程序吗,你们赶紧在上面曝光他的信息,搞不好真的会有人被他骗钱!” 赵尤道:“他没骗你钱,那他都和你说什么了?我们这里收到的消息是他冒充记者骗取专栏费,他通常都和人自称是在调查一起06年的冷案,案件受害人叫做姚铃铛,他和你提过这个名字吗?” “谁?摇铃什么?不知道啊,他就和我打听福利院以前的事情,他大概是换策略了吧,这种诈骗犯不可能一招走天下啊,不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哦!他我知道了!他是不是最近看木乃伊杀手风头正劲,打算冒充他的朋友,收别人的爆料费啊!怪不得老和我打听福利院以前的事,我也是多嘴,妈的,不过也还好,没说太多,就说了说小徐啊,小苹果啊,他妈的,我还发了张之前我们聚会的合照给他呢,对了,我有他的微信号,不保证是不是本人身份证号申请的啊,不过我还是发你一下吧,说不定能追查到他的人!” “您说的合照能发我一下吗?要是按照您说的,他经常改换诈骗说辞,他要了您的合照说不定打算搞点什么小动作……” 黑山鬼谷子道:“对对,说不定他打算把自己p进去,回头就和别人招摇撞骗!说自己和木乃伊杀手以前是朋友!我发你个原件,你那里留个底吧!回头也好和别人说明情况!” 两人挂了电话,赵尤很快就收到了一张大合照,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个长发女孩儿,站在徐露华的边上,两人挽着胳膊,姿态亲昵。这女孩儿长得和姚铃铛有几分神似。下一瞬,赵尤的注意力就被那合照中间坐着的一男人吸引了。他问黑山鬼谷子:“问一句啊,中间那个老人家是谁?看着有点眼熟啊。” “我们曹院长啊,黑山福利院以前的院长。” 赵尤摸出了老姚自制的传单,展开来一比,老姚传单上那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倘若老上个十来岁想必就是那福利院合照里曹院长的样子了。两人从脸型到眉眼到鼻樑可谓如出一辙。 他知道筱满在想什么了。 第二十四章 (中)part2. 如果06年姚铃铛这起被当时被归类为疑似林悯冬犯下的案件和曹院长、和曹律有关,而他们因为08年的时候,林悯冬被筱满击毙,无法对其进行详细的盘查询问,以确定98年到08年时发生的那诸多疑似案件是否都是出自他之手而逃过了警方的追捕和调查,以至十二年之后的今天——这个夏天,侥倖逃脱法网的曹律重回青市,大开杀戒——以筱满的个性,不难想像他会有多自责。 第339页 赵尤着急地催促起了司机:“师傅,麻烦能快一些吗,警察办案……”他要继续说下去时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嘴里顿时充满了血腥味,“人命关天。” 他怕筱满又开始啃指甲,怕他把手指啃断,啃出血;怕他寻死;他还怕他此刻正和尹妙哉,小靖或是别的什么人说说笑笑;他也怕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站着、坐着;怕他不停抽菸,怕他一根烟也不抽;怕他又开始酗酒,怕他一滴酒都不碰;怕他吃东西,怕他吃了就吐,吐到浑身发抖,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浑身都是发黄的胆汁;怕他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怕着怕着,赵尤渐渐没那么着急了,他现在无法确定筱满的状况,胡思乱想,恐惧慌张于事无补,他必须冷静下来。他和司机说:“到了之后您在楼下等我,打表等。” 他开始搜索五原路周边最近的医院,在脑海在里反覆确认如何处置割腕的人,如何对吞下整瓶安眠药的人进行急救。酒店里一定有毛巾,要是筱满割腕——酒店里只有刮鬍刀片,锋利有余,但是刀片很小,不方便拿捏在手上操作,伤口应该不会很深,他就用毛巾裹紧他的伤口止血,要是筱满割的是颈动脉,或者大腿上的动脉…… 赵尤彻底冷静了下来。他冷静地憎恨起了自己。他恨自己没有超能力,不会瞬间转移,他恨自己没有办法把筱满的过去从他身上完全地剥除,那些枉死的人会跟着他一辈子,那些愧疚,悔恨会反反覆覆地磨蚀他的身心,如同停不下来的酷刑。 赵尤又给筱满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又给尹妙哉打电话,这是第二十四通了,她和小靖到底在干什么呢?手机能打通,也就是说有电,有信号,刚才她说他们出门去吃午饭,难道她和小靖的手机都被人偷了?小靖不至于这么没有防备……不过凡事都有万一…… 赵尤发现五原路周边只有一个大型购物中心,恆发广场。他查到到了恆发管理中心的电话,才要打电话过去询问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有没有人来报说手机被偷,尹妙哉的电话来了。赵尤接起来就问:“筱满和你在一起吗?” 尹妙哉懒洋洋地回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体验体验热锅上的蚂蚁的感觉。” 她的周围吵吵闹闹的,许多人在说话,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赵尤说:“筱满一个人在格林?他不接我电话。” 尹妙哉道:“我们一起看电影啊,文明观影,手机静音啊,你找他?” 赵尤忙说:“等等,等等,你先别把电话给他。”他道,“你们在恆发是吧?” “对啊。” 赵尤拍了下司机座:“师傅,去恆发广场。” 司机换了条车道:“到了之后要在外头打表等你不?” 赵尤摇了摇头,抓了几下头髮问尹妙哉:“你不是微信里说他看上去不太好吗?” “我的个天,那都多久之前的微信了,你这是搭载了最新ie浏览器网上冲浪呢?” 赵尤低低说:“我就不该和他分开。” 尹妙哉顿住,她的周围安静了些,她才继续说道:“他说他去隔壁房间睡会儿,我看他的脸色,觉得不太对,给你发了微信之后,就去敲隔壁的门,他把门反锁了,我喊他,他也没反应,我和小靖都要开始踹门了,他开门了,我就拉着他一起出来了,他说有些中暑,不太舒服,我们在楼下药店买了盒藿香正气水,喝了些,他看上去好一些了。” 这时,赵尤听到了小靖的声音:“我去,赵尤打我二十几个电话!是不是他暴露了,我们老巢被人捣了,他手机被谁给收走了,钓鱼执法呢?” 赵尤说:“我现在过来,你们都不要动,就在恆发等我。” 尹妙哉和小靖说起了闲话:“没有,他就是想问问我们晚上要吃什么。” “二十多个电话就为了打听晚上吃什么??” “那要不我们就还是在外面吃吧,吃火锅吧?” “诶,就吃那个年糕泡菜部队锅吧,不是刚才没吃上嘛。” 赵尤听了就说:“你们哪里都不要去!” 尹妙哉道:“赵尤说今晚他请客!那我们去楼上避风塘吃粤菜,吃龙虾三吃吧?”就挂了电话。 计程车改道到了恆发,中途,赵尤收到了尹妙哉发来的饭店地址,在恆发三楼,他们没去吃部队锅,也没去吃粤菜,吃的是和牛涮涮锅,自助餐。饭店里都是卡座包间,赵尤找到尹妙哉他们所在的那包间,一进去,小靖一看到他,张着嘴就道:“你也中暑?不是啊,今天外面有这么热吗?” 他拱了拱筱满,他们两个挨着坐着,尹妙哉坐他们对面。这是个四人座的小包间。筱满拿出了一盒拆开了的藿香正气水递给赵尤。赵尤接了过去,攥在手里,坐在了尹妙哉边上,他的腿伸在外头,低着头,不看人,问道:“你们看了什么电影啊?” 他不敢看筱满,还是怕,又开始怕。怕看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怕能从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摸索到他的所思所想。他怕他在痛苦,在煎熬,而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第340页 赵尤的头低得更低了,鼻子发酸。他说:“是挺热的,很闷,要下雨了大概。” 小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才开始点菜呢。” 尹妙哉说:“《超人总动员2》啊。”她问赵尤:“你要吃点什么啊?” 尹妙哉塞了一块擦手的毛巾给他:“先擦擦汗吧。” 她在桌子下面拍了拍赵尤的膝盖。赵尤接过毛巾擦了把脸,问道:“不是说吃部队锅吗?” 这话说出口,他又擦了把脸,还是谁也不看,他没想到自己发出的是那么瓮声瓮气的声音,好像很虚弱。尹妙哉突然拍了下大腿:“我说我心里一直发慌是为什么呢,我的卡包落在车上了,赵尤你帮我去拿一下吧,就是放了很多会员卡的那个,应该在放手套的地方。” 尹妙哉塞给赵尤一把车钥匙。 小靖问:“你有这里的会员卡?” “我有恆发的卡啊,能积分。” 小靖又说:“不是你要来嘛,和你一起吃大锅饭,我们哪吃得上啊,这个好,一人一个锅,谁也别抢谁的,自助,aa。” 筱满一句话也不说。 赵尤撇过头,身子发紧,胸口闷闷的,浑身都不自在,说:“那我去拿一下,顺便去抽根烟。” 包间里一下安静了,赵尤放下了药盒,车钥匙和毛巾,起身走了出去。筱满终于说话:“你们先点,先吃,我去看看。” 他跟着赵尤出了饭店。两人一起搭电梯下的楼,谁也没说什么。到了室外了,仍旧没人说话。离商场远远的了,走进一片绿化带里,走到一棵银杏树下了,太阳的余晖抚摸着地平线,滚烫的空气里涌出湿意,翠绿的银杏树叶在一片锈瑟的黄昏中舒展着扇子似的身体。赵尤的眼角一潮,坐在了树下的一张长凳上。 有路人经过,好像在笑。 赵尤捂住额头坐着,他能听到笑声,风声,说话的声音,听得都不真切,只觉得悉悉索索,吵吵闹闹的,像是电台信号不好时发出的杂讯,有些烦人。他还听到了筱满摸出香菸和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的声音。 筱满递了一支烟给他,说道:“06年姚铃铛的案子,就是你们詹队手上的一个冷案,你有印象吗?” 赵尤接过烟,不同的路人频繁地穿越绿化带,风也是,频频穿过树梢。筱满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杂音。 赵尤抽了一口烟,吸了下鼻子,说:“可以不聊案子吗?” 筱满坐在了他边上。赵尤又说:“我们之间就只能聊案子是吗?” 筱满说:“下午我有些不舒服。” “你干吗反锁房门?”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小尹找你,你又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 “我也不是很想一个人待着。” 赵尤稍抬起头,侧过脸看筱满。筱满在笑。赵尤的手一抖,一截菸灰掉在了地上。他很怕他笑。他怕他强颜欢笑,他怕他确实开心,确实快乐,但下一瞬,一想到那些死者,那些被亡者困住的被害人家属,他又会自问为什么他还有资格去快乐,去开心。 赵尤说:“下午小尹说你看上去不太对,我很害怕,我现在看到你好好的,还是很害怕,更害怕了。” 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老刑通过电话了,还找到了那个黑山鬼谷子,他发了张福利院的合照给我。” 筱满摸了摸赵尤的头髮,揽住他的肩搓了搓他的胳膊,说:“我没事啊。” 赵尤摇头,说:“你是不是在想06年的案子要是当时仔细审了林悯冬,知道了06年姚铃铛的案件不是他做的,你们继续排查追查,抓到了06年当时的犯人,或许就是曹律,现在的这些案子就不会发生了?” 筱满说:“这样想有什么问题吗?” 赵尤拿出了老姚的自制传单,指着那上面的男子肖像画说:“你看这个男的,是不是和合照中间的曹院长长得很像。” 筱满错愕地看着那传单上的内容,道:“这画像是被害人家属制作的……我不记得我之前看06年的卷宗的时候看到过这张画像啊,我去和老姚了解情况的时候他也没给我看过这个啊。” “这是老姚后来一直在小区那里到处打听,根据别人提供的信息弄的。” 筱满看着那传单,声音干涩:“那我更要那么想了……” 赵尤说:“你那么想完全没问题,我只是觉得,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办法帮你分担任何东西……” 筱满说:“有些问题,不是谁出现,谁帮一下,搭一把手就能解决的。” 赵尤看着远处,缓缓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明白,我就是想,就是你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又看向筱满,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去,“你能不能带上我?我不会打扰你,我可以不说话,我可以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我可以躲在柜子里,躲起来,你看不到我,我就不存在了,我就是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的眼角一耷拉:“你不是答应了小尹,不会随便死掉的吗?” 第341页 筱满笑了。下午他一个人在浴室里抽菸的时候,他确实想过死,用刀片割腕,把吹风机的电线绑在门把手上勒死自己,还可以跳楼,窗户没封死,十六楼跳下去必死无疑。可是他现在死了又有什么用?姚铃铛不会回来了,露易丝也不会死而復生,于梦,老蒋夫妻都已经是亡魂……他看着赵尤,他死了还要害别人为他掉眼泪,还要害别人为他伤心,他活着没做什么好事,死了还要祸害人。他才是那个一无是处,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的那个人。 筱满安慰赵尤:“对啊,我不会随便死掉啊,你别胡思乱想了,我真的很怕别人为我掉眼泪,所以我来看电影。” 赵尤深吸了一口气,抹了把脸,埋怨地说:“你还没……”他又咬到了舌头,吃痛地捂着嘴说,“我就以泪洗面了。” 筱满看着赵尤,他看上去很像那晚他们在鸿运时他所看到的那个赵尤:不安,紧张,只是少了当时的气愤与无奈,多了许多彷徨和无力。 他忽然很想给他一些承诺。但他说不出口,承诺是关于未来的,但是关于“未来”,他只能想到要搞清楚曹律和姚铃铛案的关系,要搞清楚曹律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为求减刑,在这之后的事情,在这之后的“未来”,他想不到那么远。或许他会离开,去别的城市,他会笑着和尹妙哉,和小靖,和戴柔道别,他会告诉他们他终于能给自己放个假了,他们会相信他的,他要笑着和他们说这些,他要在青市租一个房子,以表明他会回来的意念,他会去看看吕阳,也别去看了,看一眼就多一份记挂,写一封信吧……尔后他就去解决死或者生的问题。 至于赵尤,他就趁他上班的时候走,办一张假证,躲避监控摄像,钻进某个深山老林。然后过一阵,他就会淡忘他了,他会喜欢上一个别的什么人的,他终究不是机器,他是有感情需要释放,有情愫需要安放的人,他会再遇到一个能让他去“爱”,去“喜欢”的人的。他一定会。 他最好还是不要给他任何承诺。 赵尤也看着他,目光深邃,眼神赤诚,好像能看穿他的任何念头。筱满一憷,转移了话题:“你剪头髮了?” 赵尤还是看着筱满,心头涌上一种预感:“这个案子办完了,你是不是会走?” “走?” “你就解脱了,就走了。” “你说去死吗?” “不告而别,或者假装自己会回来,说要出去散散心,然后就办假证,躲监控,跑进什么深山老林里,再也不出现,你会吗?” 筱满头皮发麻,心思被看穿使得他乱了阵脚,慌忙要掩饰:“我……” 他才说了这一个字,手就被赵尤抓住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要是走,我就去找你,我找人很厉害,都不用跟踪器。” 筱满笑了出来:“你怎么这么记仇啊?” “对啊,我还很记仇,你要是什么都不说,一走了之,我恨死你……我就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然后告诉你……” “你有多恨我?” “我有多爱你。” 筱满说:“好肉麻。”他伸手擦了擦赵尤的脸:“你别突然在这里开始前滚翻,后滚翻啊。” 赵尤的眼里一亮,神情舒缓了些:“你看了那个电影啊?” 筱满望向远处,太阳彻底沉落了,云变多了,夜幕抖开了,多云的天空像绒毛被人摸乱了的丝绒布一样。筱满点了根烟,说:“下午的时候,小尹和小靖在门外面喊我,喊得好大声,听上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赵尤就轻轻喊了他一声。 筱满看了看他,肩膀一松:“人是可以死很多次的,活的人也可以不停死,一个晚上一直死,一直死,地狱里的刀山火海,无间道你知道吗?人死后还可以不停死,一直反覆地死。” 赵尤突然亲了筱满一下,筱满一吓,往后缩去,左看右看,一对经过绿化带的年轻的情侣似乎注意到他们了,眼神古怪地瞟了他们许多眼。赵尤说:“我知道了,你需要一些生活的实感。” 筱满瞪着眼睛才要说话,赵尤的手机响了。筱满又是吓了一跳:“你这声音也开太大了吧?” 赵尤一看,小靖微信他:“你们还来不来吃啊?这个有限时的啊,还指望你吃回本呢,我给你做了个外链,你赶紧点菜。” 他点开小靖附的一个连结,涮涮锅店的点餐程序跳了出来。赵尤认真地看起了菜单,问筱满:“蘑菇吃吗?” 筱满撑着下巴抽着烟,靠在赵尤边上看菜单,说:“松茸菇吧。” “海鲜菇。” “茼蒿。” “雪花肋排来两份吧?” 筱满说:“看看饮料。” 赵尤点了冰可乐,筱满要了清酒,他还点了个草莓雪媚娘做甜点。 点完菜,抽完烟,两人回到店里,菜已经上桌了,赵尤开了锅就涮肉吃,筱满也跟着吃了不少,饭桌上他们一句和案子有关的话都没讲,话也很少,尹妙哉和小靖都露出了有些后怕的神色,吃了会儿就放下了筷子,互相比眼色,玩手机。这顿饭吃完,四人一起回了格林酒店,进了1623。刑天翔已经回来了,看到他们就甩出了一叠资料:“2006年姚铃铛案的一些资料。”他不解:“你们打听这个案子干吗?” 第342页 小靖也不解:“06年的案子?什么情况?” “这什么案子啊?”尹妙哉拿起资料就看。赵尤调出手机上的福利院聚会合照,掏出了老姚的寻人传单,摊在一张床上,道:“你们看看这两个人。” 他指了指坐在合照中间的曹院长和传单上的男子,解释说:“这画像里画的是当时有人看到的,和姚铃铛在小区门口说过话的一个男人。” 尹妙哉还在看资料:“啊,我记得这个,是06年的一起疑似案件……兇手杀人后在被害人身上涂抹了消毒液,被害人脸部有伤,在现场发现了人体器官……” 筱满说道:“06年的时候发生过其他类似的案件,对尸体的处理也是一样,和后期林悯冬的手法想必,并不是很精细,我们当时是怀疑这个防腐尸体的连环杀人犯还处于初步摸索阶段。” 小靖道:“难道这个什么曹院长其实才是幕后黑手?他利用曹律的精神病,给他洗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变态杀手?这个曹院长人在哪里啊?” “过世了,去年年底的时候走的。”刑天翔说。 尹妙哉这时捏着一张姚铃铛的照片,指着那福利院合照上说:“你们看,这两个人长得好像啊!不会是失散的双胞胎姐妹吧??” 筱满说:“姚铃铛脸上的伤,伤在嘴唇上,这个女孩儿绰号叫小苹果,是曹律在福利院的时候喜欢的女孩子,有兔唇,后来做手术恢復了,被人领养,去了美国。” 刑天翔道:“06年的话……那是曹律17岁的时候?他是不是就是那年被曹院长领养的,然后去了南京?” 小靖吞了口唾沫:“我去,林悯冬18岁杀人,他17岁开杀戒,他们俩是搞竞赛呢?最年轻连环杀手?” 筱满说:“而且,曹院长是提前退休,带着曹律去的南京。” 筱满还想继续分析下去,赵尤忽然示意他噤声,他弯腰从一张单人床下摸出了一枚硬币。那是一枚游戏代币,赵尤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又指了指耳朵。众人全都不说话了。筱满就近拿起书桌上的一个时钟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刑天翔检查身旁的立式灯的灯罩,也是摇头。小靖指了指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筱满搬了张椅子,小心地站上去,沿着那报警器摸了一圈,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窃听器。他沖众人点了点头。 赵尤摸了摸鼻樑,放声问小靖:“我们这里的印表机是连着无线网,只要连上我们房间的网就能用了是吧?” 小靖愣了瞬就反应了过来:“啊,对,你是不是不记得密码了啊?密码是pawpatrolwangwangwang。” 小靖又连中文带拼音的解释:“汪汪汪就是狗叫那个wangwangwang。” 尹妙哉噗嗤笑了出来。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台印表机。约莫五分钟后,印表机开始列印了,很快吐出一张纸,上面印有两行黑体字: “筱满哪来的钱住酒店,一查监控就发现了你们这个聚点。” “英文查了半天,下次密码用拼音行吗?” 筱满哭笑不得,尹妙哉看了看众人,看看门口,又望了望屋里两面挨着其他房间的墙壁,道:“那我们……一起……开个晚会?” 第二十四章 (下) 小靖率先动了起来,他把沙发边上的一张小茶几往两张单人床中间拖去:“让一下诶,让一下。” 尹妙哉说着:“晚会就是晚上茶话会的意思啦,我们也都好久没见了啊,是吧,大家说是吧,刑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了个酒店,躲开了那些搞人肉搜索骚扰他的人,刑老师,最近这阵子过得挺辛苦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挪屋里仅有的两张椅子,刑天翔去给她帮忙,顺口答音:“是啊,好不容易,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啊,我们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是吧?” 两人凑凑合合地干笑。赵尤从柜子里,书桌上搜颳了好些零食,筱满帮着小靖抬茶几,收拾地上盘缠的数据线。小靖把茶几安置好了,赵尤忙把手里的零食放上去。小靖急眼了,挪开了那些零食:“你干吗,这是放印表机的!” “啊?”赵尤干眨眼睛,左看右看,发现那茶几已经被两张床,两把椅子围住,尹妙哉和刑天翔一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小靖放下了印表机,盘着腿坐在了一张床上。尹妙哉一拽赵尤,他就势在身后的一张床上坐下,这时,屋里的五人都已坐定,围着那印表机开坛做法似的形成了一个小圈。 印表机却悄无声息了。刑天翔看了看赵尤,赵尤在零食堆里挑挑拣拣。小靖瞅了瞅筱满,抬了抬眉毛,筱满挠挠脸颊,不太方便开口的样子,小靖又看尹妙哉,尹妙哉推了把赵尤,赵尤“啊”了一声,拆开一袋巴旦木,说道:“我今天路过一个理髮店,巧了,老闆正好认识那个今天新闻上播出来那个曹什么的连环杀人犯,不是我们队上的案子,我也不太熟,人脸都被拍出来了,应该就是他了吧,那个老闆就认出他来了,就和我聊,理髮师就是很爱聊天,他说,曹律曾经在红枫有过攻击他人的行为,攻击对象好像是一个认识他的女的,攻击了对方之后,他表现得很愧疚,给对方道歉,磕头到头破血流。” 第343页 印表机吐出了一张纸,小靖抓过去一看,向众人展示:我没有在录音,我只是隔壁蹭网的酒店住客。 尹妙哉舒出一口气,要说什么,小靖摁住了她的胳膊,眼神颇警惕。尹妙哉便还是什么也没说。赵尤无聊地剥着巴旦木,那印表机又吐纸了:陈医生提过这件事,当时被曹律攻击的是徐露华,她和曹律之前一起在黑山福利院待过。陈医生说,那天是徐露华来参加她组织的那个女性抑郁症患者的小组活动,事后徐露华和她说,她认识曹律,还说,大概是自己勾起了他的什么不好的回忆。陈医生就此询问过曹律,这个问题似乎让曹律很困扰,那次问诊,阿达的人格出现了,阿达大骂徐露华,指控她破坏自己的感情。 尹妙哉拿起纸笔写字,给大家看:原来5月21号的录音带上说的打人的事情是这件事。 筱满也回忆起来了:“是不是五月中旬的时候的事情?我记得有一天露易丝来上班,脖子上确实有淤痕,我还怀疑她被男朋友家暴……可以去看她当时在网上发的翻唱直播,那时候天已经有些热了,可有几天她直播穿的是高领。” 筱满一放开了说话,小靖也放下了戒备,咂着舌头道:“他这算是良知未泯?知道自己伤害了人之后就还会和人道歉?” 刑天翔轻笑了声:“审判长,您说得没错,证人的证词正表示我的当事人确实良知未泯,五月中旬的时候,他的病情反覆十分严重,他积极前往医院治疗,可惜天不遂人愿,无法抹去的童年阴影还是将我的当事人拖入了万劫不復的深渊,他对此感到十分痛苦,甚至在自首之后,在了解了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那个邪恶的阿达的所作所为之后宁愿自我了解,结束生命!” 小靖瞠目结舌:“老刑,你不然学学英文,去考个律师执照,去美国混陪审团制算了。”他拆了包辣条,拉出一根吃着,说道:“这个曹律要是真是装疯,也是个狠人了,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操,这就是传说中的演戏演全套吧?他到底什么时候想到这主意的,你们说,他是先有了杀人的冲动,杀了第一个人,然后就在想以后要是被警察抓了怎么脱罪,就想到了装双重人格,毕竟他小时候就有自闭症,也是精神疾病的一种啊,他再看点书,看点电影,电视,学学什么汉尼拔啊,什么曼森啊,学学他们的一言一行,平时注意一些,多在人前演演,很容易就能在医生那里给自己搞一个什么自闭症恶化,演变成人格分裂的标籤,对吧?”小靖一抹嘴,“怪不得你们要查06年的案子!今年第一个死者是六月的时候发现的对吧?他是一月确诊,要是能查到06年的时候他就开始杀人……”他转念一想,道:“不对啊,就算证明06年这个案子是他做的,但是他也可能06年就人格分裂了啊,只是今年1月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去看医生……” 赵尤低着头凑在一个小杯子上剥巴旦木,把剥出来的果仁放在另外一个小杯子里,说道:“他确实有在‘助你好’上班,每个月固定能卖出一两件产品,不算全职,说是有一天在老年大学遇到了以前在福利院认识的一个人,姓林,小林听说他在找兼职,他恰好有辞职的意思,就拉着他进了‘助你好’,把手上的人脉什么的都介绍给了他。” 小靖拍了两下脸颊,往后仰去,靠在床头说:“那他究竟是先知道这个小林在‘助你好’上班呢还是去了‘助你好’之后,发现能利用这个推销的身份去各种小区接近自己的犯罪目标……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我觉得这件事必须要搞搞清楚。” 刑天翔道:“新闻都看了吧?送检方了,省里请的专家也都下了定论了,就是双重人格,病得很重,属于无行为能力人。” 尹妙哉看了看那印表机,说道:“是这样吗?专家确实是给出这样的鑑定意见吗?” 印表机开始工作了。小靖问赵尤:“对了,手机型号呢?曹律用的是什么手机,从他车上搜出来的手机又是什么情况?” 赵尤说:“曹律自己用的是大麦2800,在车上发现的是大麦1800,曹律的手机用的是指纹锁,密码是他的生日,1800那台,手机里有小尹他们之前在网上看到的视频,用的是密码锁,曹律声称自己不知道密码,市局那边破译了,密码是27753。”他看了看筱满,道:“你刚才说那个福利院兔唇女孩儿的绰号是小苹果,是吗?” 筱满点了点头,眼睛忽然睁大了:“难道……” 尹妙哉也想到了什么,摸出手机,调出键盘,一边念叨一边敲手机:“a-p-p-l-e,27753!” 小靖坐直了,抓过赵尤剥好的巴丹木塞进嘴里,抓过自己的电脑,说道:“不可能,是不是警察搞错了??要是曹律和阿达是两个人格,杀人,拍视频的是那个阿达,他用的不可能是1800!还是他用曹律的2800拍的视频,再传到1800里,这有什么必要吗?1800也能拍视频啊,传来传去的也太费事了吧!” 赵尤想起小靖之前列出的兇手可能使用的三台手机的型号,和他确认道:“根据你的推断,拍下视频的手机只可能是大麦2800,华未三代,ippo40这三款机型,对吧?” 第344页 小靖连连点头,开了电脑一边打字一边说:“数据不可能骗人,大麦1800是没有办法在夜间户外拍出那样的视频的,1800的摄像头补光严重不足,而且它在室内拍摄时对冷光的呈现有很大的瑕疵,看蓝色的表现力就知道里了,要说1800比2800的优势嘛,就是颜色选择比较多。” 印表机打了一张纸。刑天翔抽出那张纸,大家一看,纸上写的是:“专家组定性,已送检。” 印表机还在列印,很快就又出了一张纸,小靖拿了一看,念道:“1800里存储的视频就是之前在网上发布过的所有可疑视频。” 小靖皱起眉头,不太相信:“就只有那些发布过的视频?没有其他的视频?那也没几段啊?而且也不是每个犯罪现场的视频都有啊,如果只是网上我们看到的那些,就没有老蒋家那两夫妻的啊……” 尹妙哉也觉得有些奇怪说:“不太合理吧?之前我们和他在网上对上的时候,听他的意思,他的手上有很多视频啊,应该不止网上哪些。” 筱满道:“他在网上发布视频就是为了博眼球,要热度,从他的杀人手法,和当时传上网的那些视频里可以看出来拍摄视频的人性格扭曲,残忍,以虐待并且记录自己的恶行为乐趣,他沉醉于一种掌控的感觉,他应该在每个犯罪现场都进行了视频记录,而且每一次犯罪事都拍摄了多段视频。” 小靖紧锁着眉头,紧抿起嘴唇,默不做声地对着电脑打字。 刑天翔拿起了老姚的那张传单说:“这张传单08年的时候我去找姚铃铛的父亲的时候还没有呢,他什么时候做的?” 赵尤说:“具体情况,明天我去和他打听打听。” 尹妙哉看着那传单,又看了看姚铃铛的照片:“曹律和这个姚铃铛有什么联繫么……他认识她吗?还有啊,这个姚铃铛和小苹果该不会真的是失散的姐妹吧?” 筱满说:“我记得姚铃铛不是青市人,是老姚夫妻在老家捡来的,那个小苹果也是弃婴,说不定真的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不然长得这么像也算是很巧了。” “这有什么,世界上有六个和你长得很相似的人,你不知道吗?”小靖抬起头说,“我确定了,那些视频绝对不可能是1800拍的,”他看着印表机,“2800里有数据被删除的痕迹吗?”他发出嘶嘶两声,百思不得其解地抓挠着后脑勺,“但是我不明白啊,先不说曹律说自己不知道1800这台手机的存在,也不知道这台手机的手机密码这回事,单就是他用2800拍视频,再传进这个1800里,是为什么?1800也可以拍视频啊,也不是说它这机子拍晚上的视频效果多次,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视频是不可能是它拍出来的罢了。” 印表机一动不动。 赵尤说道:“1800和2800的对比数据拉一下。” 小靖把自己的笔记本的屏幕转给大家看:“你们看啊,1800和2800这两台手机的外观上没什么差别,价钱也差不多,目前网上的价钱都是两千四左右,这几个月都没变动过,推出的时间呢,就间隔了三个月,1800的主打是女性机,很多颜色可选,前置摄像头优化比较突出,2800就只有黑白蓝三种颜色,偏重后置摄像头的照相效果,晶片和内存都比1800强上一个档次。” 尹妙哉道:“还是女人的钱好赚哇。” 小靖说:“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刚才下单了一台1800,等货到了,我们去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时间拍视频,一看你们就知道了。” 赵尤问道:“阿达的手机里没有sim卡,对吧?” 印表机过了会儿给出了答案:曹律的2800从外观看得出用了很久了,他声称手机之前遇到病毒,他格式化了几次,旧的数据都丢失了,最远的一次通话记录发生在6月6号。他多次强调不知道1800这台手机的存在。1800藏在车后的一只工具箱的底部。问过他的同事,领导,没人知道车上还有一台手机,没有知道曹还有一台手机。1800很新,没有安装任何应用程式,审讯时,阿达说这只手机只是用来拍视频的。1800里没有sim卡。 赵尤说:“我们在追查6月5号清晨出没燕子沟的车辆的同时,也一併排查了那些车辆的登记车主的手机号有没有在那个时间段在那里周边使用过,发现陈医生的女儿的车,并且和陈医生交涉,了解到她去那里接曹律的情况后,我们队上也核实了,陈医生和曹律的号码确实在那一时间段在燕子沟周边有过通讯记录。” 小靖还是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数据不可能说谎啊……那些夜间视频的对比度1800是不可能做到的啊!” 筱满想到了一个可能:“除非他换过手机……1800很新对吧?”他抬起眼睛看着众人,“假设阿达之前用的是另外一台2800,这样想其实比较符合逻辑吧,这台多出来的手机是放在清洁公司的车上的,那辆车不止曹律一个人用,就算他把手机藏得很好,好,我们现在知道他的同事都不知道他有另外一台手机,但是他……就当他是阿达吧,他在预先藏匿这台手机的时候也要考虑到被人发现的可能吧?要是真的被人发现了,那就赌别人以为是曹律落下的手机,同样的型号,又是曹律常用的车,没什么好怀疑,好疑问的吧?我猜,那两台手机应该还是同样的颜色,可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阿达的这台2800没有了,但他没有再购入一台2800,而是买了一台1800,如果说这两个型号的手机从外观上没什么差别的话,那我猜,阿达的1800也是黑色?” 第345页 小靖说:“1800没有黑色机,最接近黑色的应该是一款深灰色,其实乍一眼看不出什么差别。” 印表机出纸了:曹的2800是黑色,1800是深灰色,都用了品牌自带的那种透明手机保护壳。 尹妙哉道:“我要是丢了手机,要么选择买一样的替代,要么选择新的功能更优化的机型吧?” 赵尤拿起杯子吃着剥好的巴丹木,瞥了眼电热水壶。小靖也正看那里,一拍脑袋:“减价!补贴!曹律估计也没什么钱,有便宜不占不傻吗?对啊!”他忙活了一阵,激动地拉出一张图表:“这是近一年来各大网店的价格数据对比,三月份的时候淘宝一家店,1800参加了一个什么女神节,就三八妇女节那天,就那么一天,降价过三百!我刚才一直只想着我记忆里的价格,忘了查查歷史记录了!” 赵尤看着那些数据却皱起了鼻子,沉吟道:“三月……” 小靖一瞅那印表机,很是激动:“曹律的银行卡,微信和支付宝记录上应该都查不到购买那台1800的记录吧?在网上买肯定要通过这些手段啊,不然就是他拜託别人代买,但是不是说他的同事什么的都不知道他有另外一台手机吗?他有什么别的朋友吗?” 赵尤这是问他:“能查到线下的价格变动数据吗?就是最近,就这个月的。” 小靖道:“线下的数据可能不全……”他问赵尤:“他三月买手机有什么问题吗?” 赵尤看了看时间,说:“八点半,青市这里的数码卖场应该都还开着。” 印表机吐出一张纸:那我去各大超市的手机柜檯问问。 尹妙哉瞅着印表机站了起来:“诶,那个,那个先别走啊……想问问,曹律的手机上,一般他打字是用全角还是半角啊?” 刑天翔这时问赵尤:“那福利院的合照你哪来的啊?” 筱满说:“我今天在福利院遇到一个搞直播的,”他指着合照上的黑山鬼谷子,道:“就是这个人,网名黑山鬼谷子,我拿了法制周刊的名片给他。” 赵尤说:“已经被识破了。” 刑天翔笑了笑:“那不正好轮到我登场了?黑山鬼谷子,搞直播的是吧?”他低头按起了手机。 印表机忽然不停出纸,赵尤一看,全部都是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图。尹妙哉拿起那些图片坐在床上看了起来,小靖起身道:“那我和你们一去数码卖场。” 他们一行四人便一一出了1623号房,赵尤往对面看了看,筱满往边上看了看,没人说什么,直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也没看到十六楼的走道上有人从任何一间房间里出来。 小靖忽而问道:“你们说……刚才那个用印表机的是谁啊?” 赵尤说:“我觉得是二队的王队长。” 刑天翔从后面推了赵尤一下,筱满拍了拍小靖:“就是个蹭网的。” 小靖张大了嘴,看着赵尤:“啊?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王世芳啊?我还以为是戴柔呢,他对这个案子这么上心?” 赵尤认真地说道:“青市说书人,是不是该在网上好好表扬表扬这么努力认真工作,不因为省里一句话就赶紧结案的警界楷模?” 筱满拽了他一下,刑天翔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电梯到底楼了,小靖和筱满一块儿往外走,开始不停和他打听王世芳了:“你以前是不是就在他手下干啊?他怎么知道你住这里啊?诶,你笑什么啊?我的问题很好笑吗?” 第二十五章 (上)part1. 大麦手机在青市没有专门店,只有代理商。在路边等计程车的时候,小靖查到了大麦在青市的所有官方授权专柜,把地址发给了赵尤和筱满。除了各大超市,青市共有三家连锁数码卖场,总共八个专柜能买到大麦手机。查到这数据后,小靖显得有些懊恼:“刚才忘记问是不是翻新机了,1800是去年8月上市的,在二手市场里应该能买到翻新机。” 筱满看了眼专柜列表,道:“不忙,我们先去这几个专柜问一问,要是没有发现就再去下级市场排查。”他拦到了一辆空车,安排道:“节约时间,分头行动吧,我去苏发电器。” 小靖也拦到了一辆车:“那我去天港数码。” 筱满再三叮嘱:“除了店内线下促销的情况,问问店员能不能给出近半年他们这家代理的1800的销售数据,基本上在同一家连锁卖场品牌设专柜的应该都是一个代理,各专柜的销售信息应该是联网的。” 小靖开了车门要上车,又想起一件事,皱鼻子皱脸地问赵尤和筱满:“那他要是不是在青市买的呢?” 赵尤说:“你先去打听打听吧,关键看6月5号之后有没有人买过1800。” 小靖坐进车里,脑袋还伸在车外,瞅着赵、筱二人:“干吗非得是6月5号之后啊??” 那计程车司机忽然一脚油门,车子开出好远,抢过了个黄灯,小靖“哎哟”了一声,捂住头顶和他们挥手:“回头给我分析分析啊!”便消失在了十字路口的转弯处。 筱满也上了车,那一直点着火的计程车司机不耐烦地问站在车外的赵尤:“帅哥,你走不走啊?”他还斜眼打量筱满,“你们一起的?诶,这车窗户关一关,冷气费油。” 第346页 赵尤眨了眨眼睛,试探地问筱满:“我能和你一起去苏发吗?” 筱满往里挪了挪,赵尤笑逐颜开,上了车,和司机道:“苏原路的苏发电器总店。” 赵尤又说了:“两个人在一起稳妥一些。”下一秒,他就自己找补,“小靖还年轻,年轻人需要磨练磨练。” 筱满笑了,问他:“你怀疑他的手机落在了燕子沟,所以才要买个新的手机?” 赵尤挠挠太阳穴,说:“用两个不同型号的手机,挺奇怪的。” 筱满道:“其实要不是小靖坚持说数据有问题,而且1800里只有传上过网的那些视频,我倒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正好符合他的人设吗?” 他往前瞟了一眼,尾音轻了下去,没再继续说什么。赵尤心领神会,明白了他的意思。曹律是双重人格,并且从种种“迹象”表明,他的两个人格无论是性格,还是言行举止,都是天差地别,会用不同型号的手机,在审美趣味上有不同的考量确属情理之中。 赵尤说:“我问问能不能弄到1800里那些视频的原始数据,能不能看出是不是那台1800拍的视频。” 筱满说:“隔壁蹭网的估计已经在问了。” 两人都笑了出来,赵尤还是发了条信息给戴柔。到了苏发总店,找到大麦的专柜,赵尤一出示警官证,就要到了苏发旗下三家门店三个专柜的大麦1800自在青市专柜发售以来的的销售记录。1800在苏发一直是2300的价格,今年六月初的时候,苏发店内搞过消费满2000送面值200的优惠券的活动,但是优惠券的使用存在诸多限制:只限在苏发各门店内消费,只有一个月的有效期,只有参与活动的柜檯和商家能兑券。 筱满翻到6月7号这家总店有两台1800的出货记录,结帐方式都是银行刷卡,只是都不是深灰色,接下里就只有6月17号的时候有个用现金买了台深灰色的1800的。 筱满给赵尤看了看那条记录,赵尤道:“麻烦能看一看17号这天的监控吗?” 店员带着他去了监控室,一路走一路说:“我记得17号那个来买手机的男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班,印象挺深的,他岁数挺大了,是来给女儿买礼物的,票子都是油腻腻的那种五块,十块的小钱,他数半天都没数出来两千三,我就和他说了,大哥,对面就有银行,不然您去那里让他们帮您数数吧,里面还有一块的纸币呢。” 店员说:“那男的好像是卖油条的,本来想要个红色的机子,我们红色缺货。” 筱满问道:“您就给他推荐了库存挺多的深灰色?” “耐脏啊。”店员尴尬地笑了笑。 专柜附近的监控摄像头很多,能清楚地看到那两个在6月7号购入1800的都是女孩儿,而6月17号那位买家拿到了手机之后就拿着优惠券在店里来来回回逛了好几遍,最后凭券买了一个红色的手机壳,又在地下的零食超市转了许久,超市贴出很大的告示,消费满三百才能用券。男人手上的一张优惠券送了人,抱着装手机的购物袋走了。 接着查询其他苏发门店的销售记录,赵尤和筱满发现在老城区的一家苏发,6月6号有三台出货记录,可出的都不是深灰色的,保险起见,两人还是去了那家苏发查看了监控,监控显示这三台机器不是情侣一起来买的,就是长辈带着高中生,大学生模样的孩子买走的。 店员说了:“1800在年轻人里比较受欢迎,颜色多,机子比较轻,前置自拍特别好用。” 三家苏发遍查无果,小靖跑了两家天港也还没有任何发现,他正往第三家去。赵尤和筱满去了梅泰电器。 梅泰电器端午节时确实也搞了线下促销活动,根据大麦专柜店员出示的促销活动说明,6月3号到10号的时候,大麦1800直降288,深灰色机再减50,另外现金支付再减50。赵尤和筱满到了位于平安门步行商业街上梅泰电器,这里离平安门旧址很近,周围有不少饭店和土特产店,对面就是一排银行分店。店面装潢都是採用了民国建筑的形式,晚上十点多了,步行街上的人流还是很可观。 筱满一走到这条步行街上就和赵尤道:“人多方便隐匿行踪。” 根据联网销售记录,平安门步行街上的这家梅泰在6月6号的时候出过三台1800,分别是在下午一点半,下午四点,晚上八点出的货,其中只有那台晚上八点左右卖出的是深灰色,现金交易。 不巧的是,6号那一整个星期,大麦专柜那一整排天花板漏水,连同边上卖华末的,卖oppp的都不得不临时搬去了一楼的厕所附近,一个近乎监控死角的地方。大麦的位置又处于死角中的死角,别说看清那个用现金买深灰色1800的人的样貌了,连他是男是女,体型如何都没拍下来。店员也说快一个月前卖出去的手机了,对那天的情况记忆模煳。 赵尤和筱满便在梅泰监控室查看他们6月6号八点左右卖场两个出入口的监控录像。那时正是卖场人流量最旺的时候,人来人往,密密麻麻,看了约莫四十多分钟,筱满拍了拍赵尤,指着一帧暂停的监视画面上的一个人问他:“像吗?” 那是一个高个,戴鸭舌帽,穿兜帽衣,看体型和轮廓像是个男的。筱满比划了两下视频画面地上的地砖,说:“按这个图像比例,和你个头差不多。” 第347页 赵尤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追溯这男的在梅泰的行踪。他七点四十分进的卖场,进去后,四下看了看,接着往一楼厕所的方向走去。手机是八点成交的。八点十分,这个男人离开了梅泰。 赵尤拷贝了这段视频,回到商场里,四下走了走,望了望,无论站在哪个位置,无论远近,只要稍一抬头,都能看到大麦专柜顶上挂着的巨大的logo。他又找到那专柜店员询问道:“漏水那一个星期,你们顶上这个挂着的logo拆了吗?” “没有啊,还挂在这儿,oppp的他们拆了,他们那个是通电的,怕漏电,我们这个就是个纸板的,就是被搞得有些皱,前几天才换了个新的,那一个星期搬去厕所那里的时候,一起搬过去了吊在那里,方便客人找我们啊。” 筱满也抬头看了看那个巨大的商标标志,道:“那一个星期在专柜上贴了告示了吧?告诉大家专柜搬了?” “对啊。”店员道,“怕有的老顾客直接找去柜檯,还贴了一个示意图呢。” 赵尤和筱满互相看了看,显然,那买手机的男人不是老顾客。 赵尤道:“这个促销gg当时贴在大门口的对吧?” “对,五月底就贴出来开始预热了。” 赵尤掏出钱包,道:“1800和2800给我都来一台吧,1800要深灰色的,2800要黑的。” 他和小靖说了一声,小靖便把自己在网上下的单退了,还告诉他:“天港这边什么也没查出来,就没卖出去过深灰色的机子,我还特意要了监控查了查,没见到像他的。” 他问赵尤:“既然你买了现货,那我们马上就去他之前去过的地方,拍拍他拍过的东西,实验实验两台机子的视频拍摄效果?你们一看肯定就懂了!” 筱满在边上看到了这条信息,轻声和赵尤道:“爱琴海就在附近,去那里吧,看看404空没空着。” 赵尤便回復小靖:爱琴海,你过来吧,我们在附近了。 他和筱满拿了两台手机出了梅泰,筱满忍不住左右环顾,喃喃道:“为什么是这里呢?” 赵尤从繁忙的卖场大门口走开了,打电话给戴柔,道:“平安门步行街这里的梅泰电器,卖出去一台深灰色1800,现金交易,时间是6月6号晚上八点左右,监控留下了疑似他的人出入卖场的记录,我拷贝了监控录像了,微信传你吧。” 他看了眼对面一字排开的建设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憨笑了声:“有件事想麻烦戴副您……” 筱满点了根烟,也看着对面的那些银行,过了营业时间了,银行里只有那些atm机格子间亮着灯。 戴柔咳了两声,语气平缓:“你说吧。” “1800里的那些视频的原始数据,1800和2800的手机出厂信息,是否是翻新机,曹律名下的银行卡明细,支付宝和微信交易纪录,还有,他自首的时候身上有多少现金,家里有现金吗?他在外头有负债吗?和他的同事借过钱吗?还有他名下的房产信息……” 戴柔那里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好,明天妈妈正好下午有半天假。”她笑了笑,“这次保证不爽约,一点半一定到,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个熊吗?这次一定能换到。” 筱满问他:“她答应了?” 赵尤点头。筱满抽着烟,往前指了指,他指的是爱琴海的方向,两人并肩走了起来。筱满说:“她也觉得不对劲是吧?” 赵尤翻了翻朋友圈,说:“王队要去省里开表彰大会了。” “你们那案子呢?” 赵尤挠挠头皮:“我不太好意思和詹队说话。” 他给筱满看詹轩昂发给他的最后一条微信:这案子又不是没你就办不成了,你要再出点什么事,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没姑娘家愿意担这份惊,受这份怕了,你爸妈,老边,都要唯我是问了!你这个警政界新星的安危,我可担不起! 筱满看乐了:“老詹刀子嘴豆腐心,气消了就好了。”还说,“再说了,你下个月不就不在他手下了,你就熬一熬呗。” 赵尤说:“快乐真的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 筱满拍了他一下,赵尤又老实巴交地说了:“你快乐,我受难,我很愿意的。” 筱满懒得搭理他了,赵尤道:“问了小晏他们,都说是在等刑技那边的报告。” 筱满道:“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以这个兇手的个性,难道就因为便宜了388块,他因为要贪这个便宜,就随便更换了原本的机型?你要查他的银行卡之类的,是不是怀疑他是因为手头不宽裕?”他想了会儿,说,“刚才我在那些卖场里看了看,要说便宜的话,市面上还有更便宜的,性能和2800差不多的手机啊,小靖之前说的华未三代,ippo40搞活动的时候也都比1800便宜啊。” 赵尤说:“但是,市面上和2800样子接近,6月6号左右,两千以下的的就有同品牌的1800了。” 筱满夹着烟,手停在了半空中,凝眉道:“所以……可能之前有人看到过,或者说知道他有两部手机,贸然更换别的,很不一样的外观的手机会让那个人起疑?深灰色确实和黑色看起来没什么差别,灯光很暗的时候……”他抓下头髮,呢喃道:“灯光很暗的时候……什么地方灯光会很暗,什么人会在灯光很暗的时候知道曹律有两部手机,而且曹律不想让这个人看出来他换了手机……”他一看赵尤:“共犯?” 第348页 赵尤摇头。筱满疑惑重重:“你不觉得是共犯?难道他不是怕那个共犯知道他丢失了手机,那台手机里很可能有很多在犯罪现场拍下的原始视频,就是没传上网去过的,里面还有可能有很多使用过一些app的数据,对他们来说应该是至关重要的,曹律因为丢失了那台手机很紧张,不想被共犯发现,不想被对方责备,同时,他知道对方不会去查看那台手机里的讯息和内容,只是需要一个一模一样的手机在对方面前装装样子……”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步行街,赵尤回头看了看,“梅泰电器”的那硕大缤纷的霓虹在夜空中闪闪发亮,将电器城上方的几缕浮云薰染得红红粉粉的。 赵尤说:“在爱琴海楼上好像能看到这个招牌。” 筱满跟着回头张望了眼,点头称是。 赵尤又说:“等一会儿你不想进去的话,我和小靖去就好了。” 筱满抽着烟,对他笑了笑:“我又不是什么易碎品,没那么敏感,那么脆弱吧?” 赵尤说:“我很易碎,很脆弱,看到你难受我就会跟着很难过,你要是为我考虑考虑,就不要太折磨自己了。” 筱满咬住了烟,笑个不停,半晌,说话了:“你这算绑架他人情绪你知道吗?” 他伸手揉了揉赵尤柔软的头髮,它们真的被剪得有些短了。 赵尤说:“头髮软的人心都很软的。” 筱满连唿:“你说过啦,说过啦。”显得不太耐烦了。 他还在思考那个疑似曹律的男子来到平安门步行街的电器商场买手机的事:“难道是因为某一天,曹律去爱琴海踩点的时候,经过梅泰,看到了门口张贴的促销gg,记住了,然后那天他的手机掉了,他就想到可以来这里买,比较便宜……附近很多银行,现金再减50的话,提款也很方便。” 赵尤看见路边一家麦当劳甜品站,问筱满:“甜筒吃吗?” 筱满摇了摇头,赵尤也就没去买。筱满问他:“你平时都吃原味的?” “对啊。”赵尤嘆了声,无奈,“我们不聊案子聊别的,听上去挺生硬的。” 他坦然接受了:“案子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他说:“很大一部分。” 筱满的烟抽完了,捏着过滤嘴,微微低着头走在人行道上。他踢了踢路上的一颗小石子。 “你是不是很想见一见曹律?”赵尤问道。 石子被踢开了,滚进井盖的缝隙。“咚”一声。 筱满的心里也响起了“咚”的一声。赵尤一语中的。他又一下就猜中了他的想法。筱满一点都不惊讶,甚至有些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赵尤就是能轻易看穿他的各种念头,他躲不开他的眼神,并且,他总是会直言不讳地让他知道他多了解他。他避不开他的直接。他也没有想要躲,想要避,这本身就是他愿意接近赵尤的原因,有些人可能不喜欢这种感觉,会觉得恐怖,可怕,但筱满反而觉得很安心。他想,也许因为他生来就不是一个能坦率地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很多时候,他不知道改如何表露自己的感情,加上年轻时的经歷,让他习惯了躲藏和隐匿,他需要别人来问,他才好默认,或者给出一个他早就瞭然于胸,却不知为何总是说不出口的答案。 筱满说:“是啊。”他笑了下,“下午我还打电话给戴柔,问她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 “你想和他道歉吗?” 筱满说:“戴柔送我回的酒店,我当时有些头痛,浑浑噩噩的,没想到她会去查酒店监控。”他道,“我想和很多人道歉,但是他们会接受吗?” 赵尤说:“我不知道,这种事情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道歉会被人骂伪善,虚情假意,不道歉会被人诟病草率,有违警德。” 筱满颔首:“我知道。” 他知道他的痛苦和挣扎很可能永远都无法解决了。他活着、活下去就是他那懦弱贪生的本性、卑鄙的生存意志在和他从前犯下的所有错误做斗争,在和过去的他做斗争,在和他留给世界的巨大的创口做斗争。他余下的日子,还是时时会看到那些死者,那些鬼影,还是会时时会想起那些送葬的队伍。 赵尤这时说:“我们拥抱一下吧。” “啊?” “拥抱一下。”赵尤只是这么说。 不等筱满回绝,赵尤就张开了双臂抱住了他。周围有人在看,有的神情侷促,有的暧昧,有的怪笑,有的鄙夷,有的像活见了鬼。 筱满有些喘不气了,他拍了拍赵尤,可赵尤还是将他抱得紧紧的。他就是很想抱一下筱满,抱住他这个确实很脆弱很易碎的人。他希望他要碎就碎在他手里吧,他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碎片收集齐,一块也不少——或许少一些他的“过去”,把他的“过去”扔了,可如果这么做了,那他拼出来的筱满是不是就会变得不完整?变得更加残缺,更加易碎? 赵尤也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空气实在很闷,太阳落山了,没有了阳光的烤炙,只是单纯地闷,单纯地逼着人出汗,逼着新陈代谢不停地工作,逼着细胞叠代,死去,重生,死去,再生,死,生…… 第349页 太热了…… 筱满说:“好热啊。” 他热得没空管路人的目光了,闭上了眼睛。 赵尤热得无瑕思考别的事情了,他问筱满:“是不是热到没办法想其他事情了了?” “是有些。” “一秒钟也好……” “一秒钟也好。” 筱满抱着赵尤的胳膊,靠在他的颈边。他觉得他流出来的汗和赵尤流出来的汗好像汇到了一起,两个人大有一起发臭,一起发酸的趋势。他觉得他的所有情绪也都和赵尤的所有情绪汇到了一起,赵尤的唿吸低低的,说话时口吻也是少有的低沉,好像很哀伤,赵尤的心跳又很快,这个拥抱似乎带给了他一些快乐。而他也正因为往事伤春悲秋,徒增哀伤,亦正因为这个拥抱而拥有了些许的快乐。 他们共享着快乐,共享着悲伤,浑然一体。 筱满想到少年时他自比汪洋中的孤舟,他看不到岸,便退而求其次地寻找船锚,船锚会让船停下,可人生哪可能会就此停留在某一个坐标呢?刻舟求剑是找不回在原处失落的剑的。人生就是漂流,无止尽地孤独地漂流,有幸遇到旅伴,便开始了两个人的冒险,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会去到哪个坐标,会否靠岸,旅伴会去往何处,但是一秒钟就好……他不奢求,只要有一秒钟的喘息的时间,在这一秒钟里,他能稍微得轻松一些,放松一些…… 他闻到樟木的气味,似乎是路边的行道树的气味,也可能是赵尤身上的气味。他想到家里以前的一个衣橱,原木混了樟脑就是这种味道。那只衣橱让他感觉安全。他会躲在橱柜里翻充斥着男性身体的杂志,就像那个用到俗烂的比喻一样。他是躲在柜子里的人。 这一秒钟,或许是他不应该得到,也没有资格得到的,是奢侈。他总以为他还没准备好,总以为他还需要很多时间,但是当他遇到了这样的一秒钟,他还是忍不住抓住了它。 “两秒钟了。”赵尤说。 筱满赶忙松开了手,和赵尤分开了,赵尤显得有些失望,跟着他走,只字不说。筱满回头看他,说:“人不能太贪心。” 赵尤说:“其实我属蛇,我爸妈改了我的年龄。” 筱满翻了个白眼,快步往爱琴海的方向走去。赵尤试图说服他:“真的,我一到换季我就起疹子,就是蛇蜕皮。” 筱满打了他一下。赵尤还在说:“真的,我的血都是冷的。” 筱满躲进路边的一间杂货店,买了两根米老鼠雪糕,和赵尤一人一根。赵尤总算闭嘴了,吃雪糕的时候却嘶嘶地往外吐气,筱满笑得被口水呛到,咳了好一阵,走到爱琴海门口时才缓过来。 第二十五章 (上)part2. 他们在门口等了会儿,手里的雪糕吃完,小靖就急沖沖地过来了,急沖沖地问:“天港那里查不出什么,你们呢?” 赵尤晃了下装手机的购物袋,往爱琴海里走去。筱满说:“在平安门步行街那里的梅泰发现了疑似曹律的人,6月6号晚上去那里买了一台深灰色的1800,现金付款。” “梅泰?” “梅泰端午搞活动,1800深灰色机型直降三百多,现金支付再减五十。” 小靖抓耳挠腮:“他很缺钱?” 说话间,三人这就都进了爱琴海大酒店,走到那铁笼柜檯前了。筱满往铁栏杆里一瞅,和柜檯里的钱浩洋目光交汇,大眼瞪小眼,筱满客气地笑了笑,拱手作揖,指指赵尤,指指小靖,套着近乎:“灰哥,我来录节目的,我是特约嘉宾啊,您忘了?上次我也跟着来录过,就那个直播频道的。” 钱浩洋原先坐着,筱满说话时,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拿起一支飞镖,往那飞镖尖头上哈了哈气,将信将疑地来回巡视筱满他们三人,目光最终落在了赵尤身上,问道:“你们这个节目还是连载啊?一期还不够播的啊?” 赵尤瞥了眼柜檯桌子,这就看到一张德仁事务所的名片,可惜名片被报纸压着大半,只能看到角落尖尖那烫金的“德仁”二字。 赵尤笑着搭腔:“这不那个嫌犯自首了嘛,还送检了,看来是证据确凿马上要起诉了,我们就找了筱警官,想让他给我们分析分析这种情况,大概会怎么判,我们老闆说了,在404录氛围最合适。” 钱浩洋多疑:“诶,你们之前那个,我怎么没在网上看到啊?”他问筱满,“你上回出镜了吗?” “不出镜啊,声音都是变声器处理过的。”赵尤抢着解释,”他要出镜我们就得走警局公关那边的路子了,麻烦得很。” 小靖说:“我们直接po外网的。” “外网?”钱浩洋的两道眉毛几乎要挤到一块儿去了,“你们……”他的脖子往前一勾,眼神鬼祟:“不会是收了什么外网媒体的钱吧……” 赵尤笑嘻嘻地靠在栏杆边上道:“来您这儿也好几次了,也不怕告诉您,我们这个团队啊,它的主要资助……” 钱浩洋的脸色一绿,连连摆手,抓出一把钥匙塞给赵尤:“别和我说,别和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就又坐了回去。赵尤拿了钥匙,道:“我听说给那嫌犯打官司的律师也是外头有人罩的,不然怎么给他搞美国专家来鑑定啊?老美不最喜欢资助那些人权律师了嘛,老闆,您放心,我们和那种潜在间谍可不一样,我们po去外网那是为了以正视听,省得国外那些媒体老乱写。” 第350页 小靖在旁一个劲附和,那钱浩洋神情愈发得尴尬,抓起报纸完全遮住了那张德仁律师事务所的名片,拿出手机埋头打起了游戏。 赵尤便和筱满,小靖上楼去了。走到四楼楼梯转角处时,他从打开的窗户往平安门步行街的方向眺望了眼,筱满也停下了脚步,往那个方向张望。小靖看看赵尤,又看了看筱满,再看了看外头,眯缝起了眼睛,问道:“你们看什么呢?” “梅泰电器。”筱满指了指梅泰那硕大的霓虹招牌,“看到了吗?” “看到了,怎么了么……”小靖一想,“哦,曹律就是之前在这里看到的梅泰电器,然后手机丢了就想到去那里买一台新的??也不对啊,离他住的地方最近的是一家苏发啊,他去屠宰场啊,高尔夫球场上下班,还有老年大学和红枫附近的话,靠近的都是天港啊,这里其实远远超出了他的生活半径……” 赵尤继续往楼上走,筱满跟着,道:“苏发消费满两千送优惠券,不如梅泰的这个活动划算。” 筱满道:“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 “远离自己的生活半径?” 筱满点头:“他可能之前来爱琴海这里踩点的时候去步行街走了走,看到了梅泰当时贴出来的促销gg。” “那促销gg什么时候贴出来的啊?” “五月底。” 小靖默默想了会儿,说道:“你们说视频爱琴海404那段视频,就是尹老师在网上看到的那段,有没有可能是他踩点的时候拍的?那里面没有拍到尸体,对吧?” 小靖还分析:“这里的房门很容易撬开,要躲监控对他来说应该也不难,而且……”他们这时已经来到了四楼的走廊上,小靖悄声道:“这个地方藏污纳垢,我不觉得楼下那个开店的会保留每天的监控视频,不是日抛就是三天一抛,撑死了一个星期视频内容肯定覆盖了,他也不会有那个闲钱买硬碟存监控视频。” 筱满表示贊同,赵尤开了404的门,小靖钻了进去,开了灯,抓过赵尤手里的购物袋就道:“还真让你说准了,就是5号之后他去买的手机啊。”他开始拆手机包装盒,问赵尤:“5号就是你那个案子发生的那天吧?” 赵尤看小靖把两只手机都拿了出来,关了灯,在黑暗中看着那两台不同型号,不同颜色的手机。筱满也过去看了几眼,他虽有些意外,但事实却恰和他想得相符合——光线黯淡的时候,深灰色的1800和黑色的2800看上去可谓一模一样。 如果只是为了自首的时候表演双重人格的戏码,而准备两台手机,后来因为一台手机丢失,加上经济拮据,那完全没必要一定要买和2800相似的1800,如果还要从视频数据考量,为了不引起警方的怀疑,还可以买华未三代,ippo40啊。 难道曹律真的有一个共犯,他就是为了不让共犯发现先前用来拍视频的那台2800丢了,加上经济拮据,情急之下不得以才买了一台1800凑数?那个共犯会翻手机里的内容吗?筱满笃定,曹律在现场绝对不止拍了那么少视频,那那个共犯看到内容少了那么许多难道不会起疑?还是那个共犯其实不知道原来的手机里一共有多少支视频,只知道那手机里是有视频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换句话说,这个共犯在6月6号之前并没有看到过曹律以前拍摄的所有视频……这也就意味着,曹律在拍摄视频时,共犯并不在场,这个共犯可能和曹律不常见面,但是6月6号之后,曹律预计他会去和共犯见面,并且共犯会想要查看他的手机…… 赵尤又开了灯,拿着那两只手机一会儿靠近床头的檯灯走过去,一会儿一步步远离。 小靖问他:“你看看有多少电?” 赵尤开了手机:“都是百分之二十。” 筱满看着赵尤手里的手机,昏黄的光线在它们身上忽远忽近,但它们反射出的机身颜色,却没有太大的差异,颜色都很深,都很黑,他道:“就算离光源很近,”他拿了那台深灰色的1800,走到了檯灯边上,凑在那灯泡上方不停变换角度,“也需要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有点灰色。” 赵尤问他:“步行街上是不是有个电影院?” “有啊,在另外那头,我们没往那里走,我记得是有个电影院。”筱满说。 赵尤把手里那台黑色2800给了小靖,筱满也把1800给了他。小靖道:“你们关灯,我拍个十秒的,你们看看。” 他分别用两台手机拍摄视频,拍完,招唿赵尤和筱满一块儿看。他同时在两台手机上播放那两段视频,视频的内容一模一样,都是模仿那段筱满和尹妙哉一起看过的在404里拍摄的视频拍摄的。 筱满看了会儿就问小靖:“是我眼神不好吗?” 他完全看不出两支用不同的手机拍摄的视频有什么差别。 小靖道:“你看不出来??”他问赵尤,“那你呢?” 赵尤也说:“目前为止,我好像也没看出什么区别……” 小靖磨了磨牙齿,把两台手机放到了床上,又从头一起播放视频,他跪在地上指着两个同步率颇高的画面和他们道:“你看拍地毯的时候,2800能拍出一些红色,有没有?猩红色,还有这个噪点……”他一抬头,有些急了:“哎呀,回去给你们拉视频原始数据就一目了然了!曹律以前是搞无人驾驶汽车的高级工程师,网上的爆料你们没看啊?就是做图像这块的!对这种画面一定很敏感,一定一眼就能看出差别来!1800夜间拍摄就是很容易煳成一团,”小靖举起了1800对着床背后的爱琴海墙纸开启了拍摄模式,滔滔不绝:“你们看!这个蓝色!他拍出来就是绿绿的,暗暗的,一点活力都没有,你们再看2800,蓝就是蓝,除了白色有些灰调之外,这就是蓝色嘛!” 第351页 赵尤认真地看着小靖高举着的2800上的实时录制画面,一个字也没说。筱满这会儿算是看出一点区别来了,可要不是小靖提点,要是没有边上的1800的画面作对比,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肉眼能分辨出1800和2800的摄像画面的差别,能意识到1800里的蓝色有多“绿”。筱满使劲回忆他和尹妙哉当时一起看过的视频,问道:“之前网上那段404的视频,你们谁现在有啊?” 赵尤举手,翻出了视频,三个人凑在一起观看,镜头一转到那个壁纸,小靖按了暂停,道:“是不是蓝色!” 两相对比,筱满被说服了。小靖心满意足,信心十足:“走!回去拉原始数据!曹律的2800里没有任何视频,也没有数据删除的痕迹,1800又是不可能拍下那些视频的,其中一定有诈!” 三人就此回了格林酒店,此时已经很晚了,他们直接回到了1623隔壁那间三人套房,分别洗漱之后,小靖抱着个笔记本电脑忙个不停,他的心情不赖,哼起了小曲。筱满坐在他身后看着他敲键盘,赵尤坐在筱满边上看着他打哈欠。小靖鼓捣了一阵,不光把今晚拍摄的两支视频的原始数据列了出来,还和之前404的那段视频的数据做了个对比,可以看出1800的视频数据确实和404视频的原始数据存在一些差异。小靖一指屏幕,兴奋地要说话,赵尤拍了拍他,示意他轻些声音。他指了指筱满。 筱满靠在赵尤身上睡着了。他睡得很熟,赵尤把他放倒在床上,小靖塞了个枕头到他脖子下面,给他盖上被子,他也没醒。赵尤轻声说:“不然都先休息吧。” 小靖抱着笔记本电脑,看了看筱满,又看着赵尤,道:“我和你说个事。” 他的模样认真。 赵尤坐到了那加出来的小床上,小靖抱着电脑过去,打开了一个文档,道:“我潜伏的一个网上水军群……”他咳了一声,“反正你就别管我是怎么在那个群里的了,反正,今晚九点多的时候,群主给我们发了新任务,群文件里共享了一个文档,让我们有‘必答’帐号的,有微博小号的都去相关的帖子和新闻下面发帖,洗版。” 赵尤看着那文档,里面全是一些例句模板: “要我说,要不是警察当年办案不力,让真兇逍遥法外那么多年,这人也不会变成神经病!” “08年那案子就是没处理好,也别给警察洗了,网际网路是有记忆的啊,那通告模稜两可,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表姐的盆友当时就在爱琴海,说当时那个嫌犯根本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就是那个警察判断失误,开枪击毙了他!” “警察就是欠被害人家属一个交代,别说曹律他妈被杀,到头来也没看到杀他妈的人认罪,判刑,搞得他从小自闭症又变成神经病了,我就和何君君他爸妈住一个楼的,独生子,一晚上头髮就白了,完了还被记者诬衊是同性恋,想过他们的感受吗?人到现在还在找真兇,警察一句话说你们儿子就是那个林某冬杀的就完了啊?起码告诉人家长为什么吧?动机是什么啊?难不成只能自认倒霉?” “我不明白,为什么被害人的样子在网上一直传播,抓到犯人还要打码,这合理吗?” “曹律在学校里被人暴力欺负过。” “你说有他那智商,干点什么别的不好?” “他女朋友知道他有神经病就不要他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唉。” “去自首算是不错了,说不定还有救。” “用我们纳税人的钱养这么个神经病?废死的是不是又趁乱来浑水摸鱼了??” 赵尤翻到第二页了,小靖这时说:“应该是钟鸣那边搞的。”他问赵尤:“以你的经验,曹律这案子大概率会怎么判啊?不会真的免死吧?” 赵尤笑了笑,不看那文档了,走去筱满边上坐下了。小靖合上了电脑,在床上躺下,过了会儿,他问赵尤:“诶,你睡着了吗?” 赵尤没回答,小靖翻了个身,背着他了。赵尤靠在床头,不声不响地坐着。他轻轻握住了筱满的手。筱满的手指动了动,也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一早,刑天翔就来敲门,他买了一大包早点心,叫上他们这屋的三人一块儿去了1623。尹妙哉已经起了,正在看早间新闻。小靖进了1623,就打开了放在书桌上的两台桌上型电脑,打着哈欠连上了钟鸣办公室的画面和声音。办公室里还没人。 刑天翔在茶几上一边布置早点,一边还哼起了歌,不无兴奋。赵尤问他:“刑老师,是不是有什么重磅内幕消息啊?” 刑天翔一搓手,笑着给了小靖一碗皮蛋瘦肉粥:“油条要吗?” 小靖眨巴眨巴眼睛,刑天翔笑着道:“我知道那个小苹果是谁了。” “操。”小靖一抹嘴,坐直了。筱满和尹妙哉都看着刑天翔,赵尤在煮热水,站在水吧边上往四只茶杯里放茶叶。 刑天翔拿出了一张名片,道:“伊莉莎白·罗斯,马克·罗斯的妻子,以前是他的学生。” “马克·罗斯不就是那个……!” “对,就是钟鸣找的那个研究人格分裂的专家,伊莉莎白现在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会一起来中国。”刑天翔看了下手錶,“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下午三点就能到了,钟鸣帮他们预约了下午四点和曹律见面,给他做精神鑑定,还邀请了我。” 第352页 “卧槽。”小靖打起了嗝。尹妙哉打了个激灵,凛然道:“难道他杀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要见伊莉莎白?见自己的梦中情人?阿达的人格一直说徐露华破坏他的感情,好像真的很喜欢那个小苹果……” 筱满皱起了眉,摇着头说:“得查查这个伊莉莎白的出入境纪录。” 赵尤问道:“刑老师,这个马克,钟鸣有和你说过他是怎么想到要找他的吗?” “哦,钟鸣不是一直跑人权案子吗,之前去过美国参加过国际人权律师会议,就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马克,去年马克来南京参加个什么关注精神健康的药展,还是钟鸣陪同的呢。” “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赵尤琢磨着,“去年?马克的妻子一起来的吗?具体什么时候?” “一起来的,他老婆还顺便参加了以前福利院的聚会。”刑天翔说,“应该就是你手机里拍那张合照的时候搞的聚会。” 尹妙哉举起手道:“我昨天看了看曹律的微信聊天纪录,曹律平时都是用半角输入法,而那个上传视频的人打字时惯用的是全角。” 她道:“这样就更奇怪了,好像他是故意要让别人看出差别,说实在的,你们平时打字会特意切换半角全角吗?而且你们看曹律和陈医生的微信聊天记录……” 她说到这里,钟鸣和自己的女助理小庆进了办公室,两个人说着话。小庆道:“下午应该就能把薛貌带回来了,需要我陪同他一起去公安局自首吗?” 钟鸣说:“你在外面等着,自首之后,他打电话给你再进去。” 赵尤听到薛貌的名字,抓了抓脸颊,若有所思。 筱满便问他:”这个薛貌你认识?” 水开了,赵尤泡了四杯茶。他点了点头,递了一杯热茶给尹妙哉,道:“你继续吧,刚才说到哪里了?” 第二十五章 (中)part1. 尹妙哉递了一盒小笼汤包给他,却说:“还是你先介绍介绍这个什么薛貌?” 赵尤捧着那外卖盒子说:“我那案子里的一个……算是涉案人员吧。” 刑天翔忽然连连打响指,灌下一大口豆浆,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后,道:“薛貌!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发现张立尸体的那个流浪汉?我记得他被遣返回原籍了是吧?他们去找的他,找他……”刑天翔的眼珠提熘一转,欲言又止,低下头继续大口煎饼果子,大口喝豆浆了。 小靖左看看刑天翔,右瞅瞅赵尤,不大高兴了:“神神秘秘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啊……” 他们在这儿追查曹律归追查曹律,赵尤要是泄漏了自己队上的刑侦调查细节那就属于另外一回事了,筱满便笑着出来打圆场:“我们查的是曹律,可能钟鸣他们事务所又接了个案子,他不就是这路的吗,帮流浪汉,弱势群体维权什么的。” 小靖动了动下巴,端起粥碗唿噜唿噜喝了两大口,拿起手机打字,嘴里念念有词:“诶,这个钟鸣……难道曹律早就知道他认识那个什么马克,因为小苹果的事情,他没去聚会,但是他爸回去之后和他念叨了,他耿耿于怀,他搞出这么多事情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女的吧……” 赵尤又沖尹妙哉看了看,尹妙哉喝了一口酸奶,道:“我这里呢,我看了下曹律五、六月时和陈医生还有和于梦的聊天纪录,还有他的微信好友列表,昨天列印出来的也就是这些内容了,第一,曹律的微信里没有添加蓝天保洁,‘助你好’的同事和领导,根据他的备註,他的的好友都和红枫有关,也就六个人,陈医生,于梦,徐露华,孟南归,还有两个也是参加了那个抑郁症群组的女孩儿。” “所以……他微信只加知道自己是神经病的?那个群组里的人知道都他有病吧?”小靖低着头道。 尹妙哉点头:“以陈医生的录音问诊纪录来看,他们是知情的。” “诶,还有于梦?”小靖竖起了耳朵,抬起眼睛望住尹妙哉,“她什么时候死的来着?她和曹律都聊了些什么啊?” 尹妙哉拿出了昨天印表机打出来的那些微信聊天纪录,摊开在她坐着的床上,接着说道:“于梦的尸体是我和筱满6月9号晚上在爱琴海发现的。 “刚才我也说了,从曹律和陈医生的问诊对谈里可以知道,是陈医生鼓励他多和女性接触接触,又根据陈医生的病例纪录,她推断,因为幼年丧母,加上17年时遭遇严重车祸,祸及脑部,陈医生电脑里还有曹律这次车祸的病例纪录,他是17年10月12号的时候在南京市区出的车祸,那时候,他养父的头七才过,脑震盪挺严重的,人昏迷了三天,在医院观察了两个多星期才出的院。 “陈医生认为,就是这次车祸,因为伤到了脑部,加上他儿童时期就得过自闭症,精神状况较一般人来说是不太稳定的,因此才诱发了他的人格分裂,精神状况的不稳定使得他被公司辞退,还有他一个谈了五年,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也和他分了手,这件事对曹律的影响很大。母亲,加上这个女友带来的心理阴影,使得曹律无法和女性进行正常的交往,所以她才建议他可以通过在医院参与义工活动,和女性多做一些正面的接触,从而建立起一种较为正常的和女性相处的模式……” 第353页 刑天翔插嘴道:“所以,是陈医生建议,曹律才加入了那个女性患者群组,才认识了于梦他们?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录音是什么时候的录音?” 尹妙哉说:“是曹律第二回 去看医生的时候,陈医生就这么建议了,我看看啊……”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迅速查到了确切的时间,“18年1月4号的时候。” 筱满说:“需要和陈医生确认一下,这个时间点之前,她有没有在医院里张贴过什么招揽群组群组成员的公告,”他问尹妙哉,“那前两次问诊时,曹律都主动提起了他的那个女朋友吗?” 尹妙哉点头。 小靖说:“那我看他八成是故意的,他这种出入精神病医院的老油条,医生一抬屁股,就知道医生会怎么评估他了。“他把脚往前一伸,大喊了出来,“查到了!马克是17年9月12号去的南京,参加这个什么第五届全球心理产业博览会,咦,”很快,他的音量就低了下来,“这合照里面……没有钟鸣啊。” 筱满一听这个大会的名字,记忆闪现,忙去看小靖的手机,瞅着那新闻上马克和其他各国专家医生站在一面蓝色的背景墙前的合照道:“我在钟鸣的办公室看到过这个背景墙,第五届……没错,就是这个第五届心理产业博览大会!他和一个女的一起拍的合照。” 筱满划拉着小靖的手机,看到了大会与会者,组织者的其他照片,他认出了那个全国心理医生协会会长“严律己”:“就是这个主席和钟鸣合照。” 尹妙哉道:“诶,于梦的事情我还没开始说呢!”她拍打着床上的聊天纪录,“6月4号,早上的时候,曹律微信于梦,问她这个星期的聚会来不来,他们准备去周边踏青,他负责登记人数,联络租车的事宜。于梦没有回覆,然后啊,后一句,”尹妙哉拿起一张纸,看着念道:“上次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我真的是控制不住自己,最近情况越来越不好了,真的很对不起,我这里已经在和陈医生商量,是不是直接退出,不要再吓到其他人了。”尹妙哉一抬头,“他用了省略号,注意,不是用句号代替,也不是快捷键盘上的三个点,而是完整的六个点的省略号。” “这说明他做事一板一眼的?”小靖道,他摸着下班寻思,“6月4号的时候……你们觉得于梦死没死啊?” 尹妙哉说:“曹律在使用微信时,语音的部分暂且不说,我们也听不到他的语音,文字部分,他会使用很多标点符号,他每一句话,逗号,句号的使用都很标准,甚至每次使用省略号,都不是用句号代替,而是宁愿多花一秒钟,拉出符号菜单,打出六个点的标准省略号,但也不会因为已经跳出了菜单,而滥用。而且,他不会写错别字。之前我的学生们做过一个关于在微信上的语言使用标准的一个调查,用户用不用标点,用什么标点,为什么要用标点涉及到很多方面的考量,你可以说他是个严谨,一板一眼的人,甚至有点老土,性格很紧绷,但是错别字,不是使用的问题,而是因为现在的输入法的计算模式,和人们在使用聊天软体时仰仗它的快速便捷的沟通方式,人难免都会打错字。曹律从来没有用过错别字,谐音字,我说没有是说一次都没有。” 小靖闷哼了一声:“可能他还兼职校对编辑?” 尹妙哉抓起自己的手机道:“手机里的输入法会纪录我们的惯用词,以拼音来打比方吧,有时候即便输入的拼音不准确,打射nme,有的人会跳出来‘什么’,但是有的人排在第一位显示的词是‘神马’,有时候你和长辈聊天的时候,想用‘什么’,但是手快,选成了‘神马’,这会发生对吧?这也就暴露出你,不能说是平时,一直以来,起码是近期的输入习惯,说话的习惯,你可能是一个年轻人,经常上网冲浪,会说很多网络流行语,你最进经常用‘神马’这个词,或者你刚才才在搜寻引擎搜索了这个词。输入法很聪明的,它给出这样一个实时的,它觉得你会想要频繁使用的选择给你,但是你如果一直不去选择它,它也就会过滤掉它。” 筱满沉着脸色,道:“他有一定的it知识,在网上搜索了一些东西之后肯定不会留下线索,同时,他也考虑到了各个可能会泄漏这些搜索信息的方方面面,比如输入法里留下的纪录,时刻小心注意,不要用错词,以免留下蛛丝马迹,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加那么多微信好友的原因,时刻紧绷着神经注意言辞是很累的一件事。” “然后……6月5号晚上,曹律又发消息给于梦,问她是不是回老家了,说大家都很想她,都有些担心她。然后就是10号中午,他发信息,说,于梦,不会真的是你吧??你还活着的话能不能和我说句话!”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于梦?”小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撇了撇嘴,“也对,毕竟是阿达下的手。” 筱满问道:“能看得出里面有阿达插话的痕迹吗?” 尹妙哉道:“文字上没看出另外一种语言风格的痕迹,但是从聊天纪录的内容来看,阿达喜欢发语音,说粗话,说话还很大声,对人一副颐指气使的口吻,对此曹律会连发好几个道歉。他的那些微信好友应该都知道他的病情,对此都很理解。” 第354页 “啊,那就怪不得不加同事和领导了,不然不得被炒鱿鱼?”小靖说,“诶这个阿达挺看不上曹律的对吧?他就没想过身体是他控制的时候加个曹律的领导骂一骂玩玩儿?” 尹妙哉还在说聊天纪录的事情:“曹律和徐露华的聊天纪录我觉得很有意思,一般,你们看,在一段持续的聊天段落里,曹律的回覆时间大概在一分钟到两分钟左右,无论内容长度,对吧?但是和徐露华聊天的时候,他的回覆时间都是在一分钟之内,并且措辞,标点都使用很得当,好像他事先就想好了要怎么回復徐露华的任何话,该怎么和她聊天了,并且,语音——根据曹律的道歉推断啊,应该是阿达的充斥着污言秽语的语音在这里出现的较为频繁,我觉得他好像是要刻意在徐露华面前表现得自己很不正常一样。 “值得注意得是,他们两个人只有一次聊起过那个伊莉莎白,就是在合照里和徐很亲热的,曹律以前喜欢过的女孩子,根据聊天纪录,2月20号的时候,曹律和徐露华道歉,应该就是那天他在红枫攻击了她,他说自己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好像自己不是自己,还自我调侃,说,还好你当时把小苹果寄给我的信藏了起来,不然我这么一个精神病肯定要拖累她,她是不可能过得像现在这么幸福的。曹律就问了,她在美国还好吧?徐露华回覆说,她挺好的,和她老公都是他们专业的大牛,尤其是她老公,可以说是领军人物。你们看啊,曹律在这里难得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 大家凑在一起看聊天记录,小靖打了个哆嗦:“这个微笑表情怎么看着这么渗人呢。” 刑天翔翻出自己随身的笔记本,拿出笔在空白页写了起来,说着:“我捋一捋啊,这个因果时间线啊,17年9月12号,马克来到南京参加心理博览大会,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钟鸣,他的妻子一起来华,参加了福利院的聚会,这次聚会曹律没有参加,我这边查到的是,17年10月6号,曹院长过世,他是10月12号出的车祸,对吧?” 尹秒哉看着电脑:“在鼓楼的医院看的病。” “他具体回到青市的时间我们没法确定,这得看他的车票之类的记录,我和他的公司确认过了,17年12月他离职。” “他第一次回红枫找陈医生看病的时间是17年12月21号,他在医院内被人目击攻击徐露华是18年2月20号。” 小靖忽然提出:“等一下啊,曹律没有笔记本电脑对吧,那他的两只手机,哪一只用过‘有约’那个app啊?还有那个他传视频的网站,是酷讯还是什么?还有vpn,挂海外ip肯定要倒来倒去的换vpn,他的哪一台手机里有这些东西?应该是他说是阿达用的1800那台?说起来,人格分裂,是共用智商的吗?知识面是共享的吗?我看二十四个比利里,不还有个没读书,没上过学的小女孩儿吗?” 刑天翔一看时间,匆匆合上笔记本,抽了几章纸巾擦了擦嘴,道:“我先走了,去查些资料,回头下午好能和马克说上话。” 他一脸兴致勃勃,经过赵尤身边时,赵尤喊住了他,有意关照道:“刑老师,下午你和马克他们去见曹律,万事小心。” 小靖的脸色就变了,忙不迭问赵尤:“操,赵尤,你干吗突然来这么一句?就是陪着做个精神鑑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他看着刑天翔直招手,“你等等,”他低下头嘟囔,“不然我和你一起去吧,就说我是你的助理……” 刑天翔乐呵呵的:“没事,没事,你留在这里继续盯着他们办公室的动向。”就出去了。 小靖坐在椅子上咂吧了两下嘴,抓起一只饭糰默默咬了一小口。 赵尤道:“小靖,能帮我查查马克当时去南京参加这个博览大会,南京的报纸是怎么报导的吗?报纸出刊的日期,具体的内容之类的。” 小靖放下了饭糰,活动手指:“行啊,网上找不到,我给你摸进他们图书馆里找。” 尹秒哉道:“对了,昨天你们手机那事查怎么样了?” “买了两台手机试了试,视频不可能是1800拍的。”赵尤说。 尹妙哉道:“那既然我们有了曹律的同款手机,那不然我去他去过的地方看看,拍拍看同款视频,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筱满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吧,不然你上了黑山就迷路了,然后再去红枫一趟,再和陈医生聊聊。” 尹妙哉看了看赵尤,赵尤道:“那你们两个都小心。” “你呢?”筱满问他。 赵尤吃汤包,喝茶,说:“我吃完去法医大楼跑一趟。” 尹妙哉喝完了酸奶,拿起一盒小番茄,装进皮包里起身了。筱满说:“去隔壁拿一下手机。” 两人便走了出去。赵尤忙放下了汤包盒子,跟着筱满出去了,他在走廊上喊了他一声,筱满一回头,赵尤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抱了他一下,抱得紧紧的。他道:“这是今天的一秒钟。” 一秒钟过去,赵尤还没撒手。筱满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再抱着就是在赊明天的帐了啊。” 赵尤松开了手,不太情愿。筱满摸摸他的头髮,转过身去了,这就看到尹妙哉对他扮了个鬼脸,伸出手在鼻子前直扇风,一脸的嫌恶。筱满笑着过去作势也要抱她:“新型解压方式,你也试试?” 第355页 尹妙哉大笑,大唿,推开筱满就进了隔壁房间:“走开啦,你离我远点啊!别把恋爱的酸臭弄我这个单身贵族一身!你们闻上去好廉价啊!” 筱满站在房间门口直笑,他闻了闻自己一侧肩膀,眼角的余光扫过赵尤,赵尤也在闻自己,傻傻地说:“汤包味……” 筱满说:“樟脑味。” 赵尤又闻了闻自己,是有些樟木味,可能昨晚他们在某棵樟树下站了太久了。他倒很愿意做一棵树,做一棵筱满会经过的树,为他挡雨遮阳,被他需要。 这时,尹妙哉拿着手机从隔壁出来了,她和筱满去搭电梯,赵尤和他们道:“有事打电话给我。” 尹妙哉显得很奇怪:“打电话给你?” 筱满说:“好,有事打电话给你。” 赵尤心满意足。 第二十五章 (中)part2. 筱满开车,和尹妙哉往黑山方向去。尹妙哉在车上打了会儿盹,醒过来后吃了小半盒小番茄,此时,他们已经很靠近黑山了,尹妙哉起了个话头,道:“有件事我想不通。”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比划:“警察收走的1800里有的视频,是所有上传到网上过的视频对吧,那也就是说,是包含那段晚上在黑山福利院拍的视频,对吧?你记得那个视频吧?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我是6月11号的时候看到的那个视频,就是你在我家门口等我那天。” 筱满记得,不过他看到尹妙哉说的这段视频得是隔天了。他偷偷躲在厕所里看的,11号晚上新闻播了露易丝的尸体在废弃的黑山福利院被发现,随即那段视频就被放上了网,舆论譁然,也是那次之后,尹妙哉他们追踪的那个一直上传奇怪视频的“黑山杀手”才正式进入警方的视线,网民对他的关注不断攀升,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木乃伊杀手。 “然后,徐露华的尸体被发现也是11号那天的事情,而她是10号傍晚最后一次被人目击,被监控画面拍到还活着,那么她的死亡时间就很好判断了,对吧,应该就是10号晚上了。”尹妙哉接着道,“再说回曹律啊,他用的2800里没有什么虐猫啊,没有黑山福利院啊这些视频,什么视频也没有,而且手机也没有删除过数据的痕迹。” 筱满看了看她:“他的手机格式化过。” 驭。。艷 “我知道,我正要说这个,就算他用自己用的手机拍过视频,又删了,可能购买1800后,他发现1800的夜间拍摄效果很不理想,就只好用自己的2800拍了,再把视频传给1800,为了继续双重人格的表演,他必须毁灭2800做过这些的痕迹,就选择了格式化手机,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 “可是,不是说他最远的一次通话记录是6月6号吗,也就是说,2800的格式化是在6号的时候发生的,在6号之后一旦他有删除过数据,拍过什么视频之类的痕迹,一定会被警察那边的数据还原发现,对吧?而黑山福利院那个视频一定是在徐露华被杀后再拍的,是吧?尸体11号被发现,视频拍摄的时候是夜间,那应该就是她被害的当晚,10号的晚上,很有可能就是曹律在弃尸的时候拍的,还有,小靖强调了很多次,那些视频不可能是1800拍的,那网上黑山福利院那段视频,是谁,用哪台手机拍的?” 筱满道:“可是黑山福利院视频里没有拍到尸体。” 尹妙哉愣了一下,双手啪嗒打在了一起,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在尸体被发现那天在网上发那个视频,不仅仅是为了挑衅我们,挑衅网友,挑衅警察,博眼球,博关注,也是为了误导!他就是想让我们,让警察以为视频就是弃尸的时候拍的?可是为什么呢?” 尹妙哉的声音一紧:“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拍视频,把视频传到网上的人不是曹律……可能是一个偶然发现了尸体的变态,他和曹律或许有什么联繫,或许没有,一切只是巧合……” 筱满说:“也有这种可能,但是我认为曹律就是拍下视频的人的可能性还是更高一些,案件已经送检,警察那边应该对这一推论也是有把握的,可能他们在曹律家发现了出镜的手套,鞋子之类的东西。” 尹妙哉就此沉默了,筱满看了她一眼,道:“你分析得也很有道理,露易丝被害,我觉得应该也是在10号晚上没错,弃尸应该也就是在那天发生的,黑山福利院远离市区,曹律去那里弃尸无论如何都要开车,开车的话,就我们所知的他的选择就是保洁公司那台他常开的车了,我的猜想是那天他能用那辆车的时间其实比较短,弃尸之后他就必须尽快离开了,视频应该是之前就拍好了的。” 尹妙哉说:“他倒真的挺有仪式感……”她挠了挠手背,“那他早就想好要把徐露华弃尸在福利院了吧?而且他早就知道10号那天他没法很长时间用那辆车?他知道10号他一定能在徐露华家楼下遇到她,并且杀害她?会不会那天晚上他要去哪里上班,要么是怕迟到早退引起不不要的关注,要么是怕中途消失太久别人打听太多,而这个班是排班制的,他提前得知了,所以他就想,杀人之后要赶快弃尸,但是又要拍视频,就提前准备好了没拍到尸体的视频,”说到这里,她摇起了头,“如果10号这么赶的话,干吗非得10号杀人啊……” 第356页 筱满说:“露易丝原本预订6月中旬去北京的,这事她发过朋友圈。” 尹妙哉道:“诶,如果他弃尸用的不是那辆保洁公司的车,会不会他以什么原因问别人借了车,借别人的车也是不能用太久的,不然别人也要起疑。对吧?” 尹妙哉又说:“你觉得他和自己以前福利院的朋友,就是‘助你好’那个小林的重逢是巧合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也是他故意安排的,他可能从哪里知道了小林在助你好上班,又知道了他经常会去老年大学,就选择了去老年大学当义工,制造偶遇,还有他去红枫,他兼职送外卖,甚至他去蓝天保洁公司上班……我觉得他肯定是从哪个渠道知道这家保洁公司承包了屠宰场和高尔夫俱乐部的保洁,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有目的的。” “目的是什么?” “目的?目的当然是合理正当地接近被害人啊……” “所以,你认为他是先选定了被害人,再布局了出入老年大学,红枫医院等等等等,露易丝和他的关系先不讨论,他们是一个福利院的,那翁情,老蒋夫妻和于梦呢?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们?在哪里注意到的?马路上随便撞见的吗?” “我的意思是他是一步一步布局的,或许他是为了露易丝去的红枫,加入了什么抑郁症群组帮忙,然后认识了于梦,就先找她试试手,翁情的话……可能是因为她住在他以前的家里,他回村里的时候知道了,特意找到的翁情,看到她之后,触发了他的什么情绪……” “那他是先去了老年大学,还是先认准了老蒋夫妻?” “先认准了老蒋夫妻吧?不然无缘无故去老年大学干吗?可能就真的是在马路上看到他们,他们也触发了他的什么情绪,你知道那些连环杀人犯就是很容易有那种杀人的冲动啊,可能他们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养父?于是,他就跟踪他们,发现他们进了老年大学,还知道了他们住在清水花园,当天小林可能正好在清水花园那里活动,他认出了小林,就想到了通过助你好,合理地接近老蒋夫妻……” 筱满说:“曹律的养父资助过那家老年大学,而老年人亦是林悯冬的目标之一,最重要的是老人家没什么还手的能力。” 尹妙哉说:“你的意思是他是光撒网?那就真的是纯粹的变态啊……”她咕哝着,“我怎么觉得这个问题越来越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啊?他到底是先有了无法抑制的杀意,而想方设法接近被害人,还是因为和被害人的生活圈有交集,结识了他们,在相处中产生了杀意。” 筱满道:“其实关于曹律我最想不通的是,从他的犯案手法,作案经过来看,这个人在犯罪时是个考虑很周全,也很冷静的人,尤其在处理尸体的时候,防腐尸体,刨出内脏,这是很费神的事,兇手绝对不能焦躁,要很有耐心,虽然他可能会因为事情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发展而陷入被动,比如被张立目击到自己在304里这件事,这个插曲发生之后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杀害了张立,并且去燕子沟抛尸,注意,不是随便把尸体往哪个垃圾堆,哪个树林,哪条附近的河一扔了之,他是想到了燕子沟这么一个地方。我觉得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到那里,短短的时间里,他就想好了要怎么在燕子沟处理张立的尸体好让他不会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而且,根据304现场的痕迹,还有他被陈宛儿接回家后的行动轨迹,他还回到了清水花园,可能是去处理还没处理完的尸体去了。从这些都可以看出,他的心理素质是很强大的。我不认为他会因为看到同事被捕,感到惊惶而自首,当然我们讨论这个的前提是他没有人格分裂,或者说他的犯罪人格其实才是他的主人格。 “他自首要么是他的犯罪目标已经达成,比如杀了所有他想杀的人了,可是一般连环杀人犯不到被抓是不会停手的,那他的目标是所有这些被害人呢,还是只是其中的一个或两个?而其他人只是障眼法?那为什么要使用这些障眼法?出于什么原因,他不想将他和他的目标之间的关系暴露出来?他自首,还有一个可能,他笃定这个时候是自首的最佳时机,是最能帮助他逃脱最重的刑罚的时机,那这个时机点又为什么这么关键?” 筱满舔了舔嘴唇:“他有预谋的杀人,有预谋的自首,装疯卖傻企图逃脱死刑,”他抿了下嘴唇,“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他这些犯罪行为的潜台词就是‘我能光明正大地杀人,不被判刑,还能获得公众的同情’。” “会和那个小苹果有关吗?”尹妙哉说,“好,就算他人格分裂,阿达的性格暴躁,他会花那么多时间研究并且躲避监控,杀人之后,还会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解剖尸体吗?我同意你说的,能对尸体进行处理的人,一定很冷静,冷酷,就真的是变态,这种变态平时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能身边的人和事都让他觉得很无聊,表面上他和谁都能和平相处,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不是大家嘴里的‘老实人’就是‘好好先生’,但说不定他心里早就把身边的同事啊,朋友啊,亲戚啊讥讽个体无完肤了,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尹妙哉突然露出一个苦笑:“诶,我这是在说赵尤吗?” 第357页 筱满也笑了笑,道:“赵尤不会在心里讥讽别人,他就是单纯地觉得很多事情很无聊吧……” 赵尤勐地打了个喷嚏,蹲在他右脚边的素音一拍他的裤腿,绷着声音说:“别乱动。” 玉盐玉盐 赵尤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抱歉地道:“素老师,打喷嚏是人的正常生理现象啊,这……犯罪份子也有可能在犯罪的时候打喷嚏啊……” 素音还蹲着,拍拍赵尤的脚说:“再走两步。” 赵尤就走了起来,他正穿着鞋套走在一块巨大的白板上,鞋套底部沾了黑墨水,他每走一步都在白板上留下一个黑脚印。素音跟在他后头,一个一个测量着那些脚印。她道:“你是41码吧?” “是啊。” “曹律也是41码。” 赵尤说:“张立是42。” 素音抬头看了看他,一擦额头上的汗,烈日炎炎,这白板铺在毫无遮挡的食堂前,她一看食堂的方向喊道:“小王!小缪!你们在磨蹭什么呢?” 食堂里没动静,素音躲到了边上的一棵晒得蔫搭搭的小树的树荫下,道:“你那案子,604里面採集到的那个穿鞋套的脚印,根据我们足迹库现有的数据比对分析啊,百分之八十的可能,穿鞋套的人的鞋码在40到43码之间,鞋套在地板上留下的痕迹里不含棉布纤维,和地板的摩擦指数也不高,应该是那种一次性塑料鞋套,张立死的时候脚上那双鞋,你们送过来之后我们采了样,鞋底没什么花纹,塑胶底,套上塑料鞋套,在地板上确实不会产生什么摩擦的痕迹。 “在清水花园5栋楼下採到的五个鞋套脚印,同样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穿鞋套的人在40到43码间,在其中三个里,两个左脚,一个右脚,我们都发现了一种棉布纤维,并且这三个脚印在那片草地上留下了两个可能是鞋底花纹透过鞋套挤压泥土表面产生的凹印,至于剩下的两个鞋套脚印里没有发现棉布纤维,它们在草地上也没有留下什么凹印痕迹。” “没有痕迹,那可能和604里的鞋套脚印是一个人的?”赵尤还在白板上走着,问道。 “做了对比,排查了草地这个接触面带来的影响后,和604的鞋套脚印确实是重合的。” 这时,食堂里跑出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正是法医办的两个实习生小王和小缪。他们一人提着两桶水,水桶摇摇晃晃,他们跑得晃来晃去。二人都是是满头大汗。 赵尤想到了先前尹妙哉给他看过的那则一个看不到脸,只能看到登山鞋和手套出镜的人在山上散步的视频。他搜了下那个登山鞋的品牌,找到鞋底花纹的照片给素音看:“这双鞋要是穿上棉布鞋套,踩在草地上,会留下你刚才说的那种凹印吗?” 素音瞥了一眼,说:“你买一双送我们大楼吧。”她在额前搭了个棚望着食堂方向,道:“我还没说完呢,我顺便啊,顺便查了查,黄果子村树林里那个小木屋外头,我也採到了一个穿鞋套的人大约在40到43码间的鞋套脚印,同样在脚印里发现了一种棉布纤维,那里的泥地比较湿润,留下的凹印比较明显,我说的凹印啊,是我们仔细去看才能看到的,肉眼其实看不太出。” 赵尤也望向了食堂,望着跑着跑着撞到了一起的小王和小缪,道:“和5栋楼下的棉布纤维做了对比吗?” “对上了,颜色一样,这个鞋套的颜色不是纯色的,是格纹的,还有,木屋边上的那两个脚印站了挺久的,还往后退过,周围有不少野猪的脚印,比那个鞋套脚印更靠近木屋。” 赵尤道:“木屋里面发现脚印了吗?” “有啊,”素音走到了赵尤边上,蹲下,抓起他的一只脚,扒下那沾染了墨水的鞋套,看着他的鞋底花纹说:“41码,匡威。” 赵尤蹲下了,对素音笑了又笑:”没有穿鞋套的脚印吧?” “没有。”素音看着他,眼神毫无波澜,“倒是还有另外一双41码的。” 赵尤摸出手机:“素老师,动物园月底有个明星羊驼见面会,你感兴趣吗?” “动物园那只叫星宝宝的?还拍过电影的?” “对啊。” “能摸吗?” “能啊,买一张握手券能摸两次。” “握手券?” 赵尤嘿嘿笑着给素音转了两张动物园星宝宝见面会握手券,抬头再找小王和小缪,两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了白板前了。 素音又说了:“对了,说到野猪,野猪粪便我顺便检了一下啊,在里面发现了一种……挺接近防腐剂的东西。” “那具女尸呢?” “也在地下室和女尸身上发现了那种物质,地下室里那些干枯的树,我怀疑那些东西是那些树的果实。”素音走到了小王和小缪跟前,动了动手指。小王和小缪便往白板边上的沙地上浇水。 赵尤说:“黑山那里曾经有一种黄果子树,后来物种入侵消失了。” 他的话音才落,辛雯在楼上喊他们,人靠在三楼的窗边,挥舞着一份报告道:“素老师!昨天采的轮椅泥土痕迹出报告了,有发现。” 第358页 “什么啊?”素音仰头看她,拉扯着衣领,“热死了……”她从口袋里摸出另一双棉布鞋套递给赵尤,问他:“那握手券,那我能和羊驼握手?” 赵尤穿上了鞋套,在那几乎已经被水煳涂成了烂泥地的沙地上踱起了步。 辛雯说:“绿蘑蘑的菌丝!” 赵尤说:“是黑山特有的一种野山菌吧?”他挠挠头皮,“应该能吧……都是握手券了。” 筱满在黑山上也有了发现,他拨开一棵被绿藤蛀空的杉树边长着的一些野草,指着它们后头那一丛丛绿蘑菇,说:“黑山特有的,俗称绿蘑蘑,就喜欢长在这些会开紫花的野草附近。” “能吃吗?”尹妙哉说,“我想起来了,就是之前我们群里一个群友说的那种菌,说是只有黑山才有。” “能啊,就是吃了会死。”筱满说。 尹妙哉气笑了:“照你这么说,什么东西不能吃啊!” 筱满拂去手上的泥土,和尹妙哉继续在山里走着。尹妙哉东张西望了番,拿出了手机,翻出她命名为“黑山杀手山中散步”的视频,比对着视频里的光线和他们所在的这片山林里的光线,说道:“我看差不多是这里吧?你看看,一路过来,不是树太多,就是地上掉的树叶不对。” 筱满拿出了昨天新买的2800,举了起来对着树林拍起了视频,这时,一道蓝色的人影晃进了镜头里。筱满放下手机,定睛看去,那是个年轻女孩儿,她身上那身蓝衣服是黑山周边村庄村委会的统一制服。女孩儿背着个双肩包,手里拿着一叠纸,也看到了他们。她的眼神友善,又带着些许距离感。 尹妙哉先热情地说话了:“您好啊!” “啊……你们好……”女孩儿怯生生的。 筱满想了想,朝女孩儿走去,问着:“请问从这里去黄果子村怎么去啊?” 走近了,他一瞥女孩儿手里的纸,那是好一叠谨防森林火灾的传单,传单上的落款是黄果子村村委会。女孩儿往身后指了指:“沿着这条路走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就从那里过来的。”她问他们,“你们迷路了?” “你是村委会的吧?”筱满笑了笑,“手机在这里没信号,我们带的gps定位器也不好使。” “啊,对,我是村委会的,最近天热,就提醒大家小心森林火灾……”女孩儿抱着传单说,“你们来黑山玩儿的?” 筱满笑盈盈地道:“和你打听个人啊,付伟强,你知道吗?”他扭头看尹妙哉,“小曹以前是叫这个名字吧?” 尹妙哉叠声应下,也朝他们这里过来了:“对,对。” 筱满回过头,那女孩儿这会儿不直视他了,面露难色。筱满就说了:“我们是从南京过来的,他以前的同事,他出了事……我们就想说来他住过的地方看看……” 尹妙哉靠近了,跟着唉声嘆气,帮腔道:“其实他人真挺不错的,精神方面的问题要说影响工作也没怎么影响,说他杀人什么的,我其实不太相信,但是他都自首了……唉……出了这事,还有好多记者来找我们,烦都烦死了……” 女孩儿道:“我给你们带路吧。” 她转过了身,引着尹妙哉和筱满往黄果子村去。 尹妙哉拽了拽筱满的衣袖,又问:“那你是认识他?” 女孩儿点了点头:“我和他是高中同学,高一同过班……” 筱满道:“他大学拿的奖学金读的呢,听说高中就是学霸了,你和他同班,那你成绩肯定也特别好吧??” “我是直升的,我们读青大附中,我爸是青大的老师……” “哦哦,书香世家。”筱满说。 尹妙哉嘴上抹蜜,又是一通糖衣炮弹:“青大附中??那是很好的学校啊!怪不得呢,我一看你,就感觉特别有气质。” 她掏出纸巾:“来,擦擦汗,诶,你用的什么粉底啊?这么热都好服帖啊。” 女孩儿接过纸巾说:“我没用粉底……” “那你的皮肤也太好了吧!” 女孩儿挽了下头髮,说叨了起来:“我和付伟强也不大熟,他在学校挺安静的,听说他初中跨级读的,后来出了点事,修养了很久,本来他十三岁应该就能上高中了,搞到十五岁才读上高中,他之前都是在黑山这边上的学,进了附中,一开始有些跟不上,不过,过了两个月就好了,他就是挺钻研的,我记得那时候英语课,我们有外教什么的,他第一次接触到外教,第一堂课,话都不敢说,后来就看到他经常一个人在我们学校的一个小花园里练口语,他家里人……那时候我以为那个老爷爷是他爷爷来着,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他们福利院的院长,对他也特别好,还给他报了新东方补习英文,专门练英文口语,那价钱可不便宜,学费给他,让他自己缴的,他住宿嘛,每个周末就自己去学校边上的那家新东方上课,也不拿了学费去打游戏啊乱花什么的,就特别自律。” 第359页 “他在学校有什么朋友吗?”筱满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就同班一年,他还是男生……我也不好意思多打听什么……”女孩儿掖了掖角的汗。 尹妙哉走在女孩儿边上了,道:“他成绩那么好,人也长得不赖,是不是不少女孩儿喜欢他啊?” “这个嘛……”女孩儿红了脸,驻足,往前一指:“就一直走就是了,我得回村委会去了。” 她转身走开了。 筱满就道:“去一下青大附中边上的新东方吧。” 他和尹妙哉回到村里停车的地方,手机一有信号,他就给赵尤打了个电话,支会了他一声他们接下来的动向。赵尤那里好像在播《星球大战》,雷射枪碰撞,嗡嗡得响。他问道:“你在哪儿啊?” 赵尤说:“姚铃铛拿过大学英文辩论比赛的奖,说不定在新东方当过兼职老师。”他道,“我在汤姆熊啊,不是来弄玩具熊的吗?”他瞥了眼不远处,坐在一台打田鼠机前,聚精会神地举着锤子敲田鼠的戴柔,说,“应该是要弄一只熊回去的吧……” 第二十五章 (中)part3. 筱满便挂了电话,这当口,戴柔抬起头看了赵尤一眼,目光凌厉,手起锤落,砸得一只冒出洞口的皮田鼠在那洞穴里乱震。这是最后一只田鼠了。游戏机开始吐积分券,围着机器边上一圈的霓虹灯泡频频闪红光。戴柔挤着眼睛,避开那些光芒,拿了票券,把它们塞进了一只纸杯里。 她拿了纸杯往边上走开。赵尤也拿起了放在田鼠游戏机上的一只纸杯,跟上了她。他的纸杯里装了半杯鱼皮花生,他边走边吃,戴柔停在一台桌面冰球机边,他也停下了。两人默契地一人站了一边,往冰球机里投代币。 室内游乐场里灯光变换,音乐隆隆响,游戏机之间挨得都很近,一群半大孩子围在两台跳舞机前尖叫。 “打啊!左,左!上去!上去!左左右右,拐!” 他们后头还有两个人比游戏机高不了多少的小男孩儿,挽着校服衣袖凑在一起打《拳皇》。 戴柔发球。扁平的塑料冰球走着“z”字形朝赵尤守着的球门飞来。戴柔大声说:“当时找到了手机,发现了里面有那些视频之后,手机就不在我这里了。” 赵尤看了看她,右手一挥,冰球打在桌边框上,弹向戴柔的球门。戴柔机敏地接住,发了个刁钻的对角线球,还是很大声地说着话:“看什么啊,你第一天当警察?半个月不到就破获恶性连环杀人案,嫌疑人属于个体个例,配合警方调查取证,这结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看你们边老师这几天开会,见记者,组织党史学习的时候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赵尤反应也很快,接球,打球,两人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他平和地说道:“手机里有视频也不能说明什么吧,我手机里也有那些视频啊。”声音不大。 “你说什么??”戴柔侧过身子,把一边耳朵朝向了他,指指天花板,“听不到!” 跳舞机前的少男少女跟着跳舞机唱起了韩文歌,气氛欢乐极了。 戴柔又道:“落伍了吧,酷讯是个短视频网站,上传的时候不管你,上传完之后,它系统自动识别视频长度之后,会提醒用户必须把上传视频控制在五分钟之内,还提供线上剪辑工具,会帮你保留未剪辑过的原长度的视频。他那台1800手机里,那个发网上的,夜里去福利院拍的视频,网上的版本是四分十秒多,他手机里那段超过五分钟。” “原版这个视频里拍到了尸体?” “也没有。”戴柔的手一抖,没接住球,她重新拿了一枚球放到桌上,还是她发球。游戏机上显示,他们还能再玩两球。 “那多出来的内容拍了什么啊?”赵尤的声音高了些。跳舞机前的孩子们开始拍手鼓掌打节拍了,他几乎没法听见自己的说话声了。 戴柔说:“空镜头,就对着福利院门口,挺远地,也没开闪光灯,就那么对着,拍了这么二十多秒,人才走起来,接下来就是网上我们看到的内容了。” 他和戴柔就像在自言自语。 “不是剪辑拼贴过的吧?” “昨天特意拜託数据那里查了查,不是拼贴过的,是原视频。” “能看出什么是什么时候拍的吗?” “2099年10月11日。” “啊?” “他拍视频的时候调了手机的时间,”戴柔翻了翻眼珠,“怎么,你们的小黑客没看出来?”随即,她就皱起眉头,用力一抽冰球,撑开双手看着赵尤,“还是你想提示我什么?我发现了啊,你说话有点拐弯抹角。” 赵尤笑出来,接球,打球:“那个阿达挺嚣张的吧?” “还行。” “不怕被警察抓吧?” “嘴硬吧。” 两人有来有往打着球。 “嗯,应该是,真不怕被抓也不费那个事改视频时间了。”赵尤说。 戴柔出手快了一瞬,没接稳滑过来的一个慢球,就剩一球了,她努努嘴:“就是不想我们查原始数据的时候看出视频是什么时候拍的,怕被追踪吧,他那1800还开了无痕模式,他说,一开始是想挑战杀十个人不被抓,然后就开始骂曹律。” 第360页 赵尤笑了笑,他发球,他发的球软绵绵的,不说话了。戴柔大力回击,球啪啪啪连撞球桌三次,她一摸额头:“还有啊……” 赵尤人往前一冲,勉强接住了这一球,却直接把球给打飞了。三个球都打完了。两人放下了球铲。戴柔道:“确实用1800在相同环境下拍摄时的数据和我们没收的1800里的视频的原始数据存在差异,就进一步查了查他的1800的使用信息。” “查到他开了无痕模式?昨天才查到的?”赵尤问。 “嗯,看不到浏览记录,也看不出用过什么软体,我们和酷讯联络,反向调查了下,通过登陆酷讯网上他之前被封的那几个帐号——酷讯是不会删除用户上传的视频的,也没法删除帐号,可以看出一个海外ip,应该是他挂了vpn在6月6号晚上八点半到九点,分别登陆了那三个之前用来发布那些视频的帐号,下载了那三个号里后台保存的所有视频,而这个时间点和没收的1800里那些视频文件的创立时间是一致的。” “这次没改手机时间吧?” “没有,应该和酷讯的后台设置有关,我试了下,一旦修改时间, 和酷讯后台的标准时间不一致,它不让你做任何操作,问了下他们的技术,说是和云端管理什么的有关。” 机器开始给积分券,两人分别拿了短短一截积分券,一前一后走到了一排格斗游戏机前。那两个男孩儿还在打《拳皇》。 “你选他时候就按,就能出黑暗八神了,真的。” “上上下下,然后呢??” 戴柔和赵尤也一人挑了一台机器打《拳皇》,和机器对打,戴柔选了蕾欧娜,赵尤用镇元斋。 赵尤问:”一队是不是有人去审过曹律了?” 戴柔使劲敲打按键,说道:“你们那案子,你们詹队判断张立是在5号凌晨四五点在燕子沟被弃尸的,那个时间点,曹律的号码在那附近有拨出号码,不还有陈医生的证词吗,证明她确实那时候去燕子沟接过曹律,加上那天凌晨清水大道上拍到的开走张立老婆的马自达的人的外貌特徵又和曹律很像,还有啊,曹律穿41码鞋,5栋楼下发现的几个鞋套脚印里,根据竺老师那边建的那个足迹系统比对发现,有几个疑似曹律留下的脚印分布在那辆马自达停车位的边上,他们在脚印里面发现了一些棉布纤维,该棉布纤维还在304里发现了。” “陈医生的证词只能证明曹律在那段时间里人在燕子沟,也不能证明他去抛尸吧,脚印也只能证明那个留下脚印的人在5栋楼下和304都出现过吧?”赵尤道,扭头对戴柔笑了笑,“他自首的时候穿的什么鞋啊?” “钟鸣也是这么说的。”戴柔顶着一额头的纹路觑了赵尤一眼,目光很快落回球桌上,说了不少,“他自首的时候穿的普通运动鞋,在他家,在车上都没找到视频里出现过的登山鞋,问曹律,反正他什么都不知道,阿达说可以告诉我们鞋在哪里,还可以告诉我们视频都是在哪里拍的。” “不是不和恐怖分子谈条件吗?” 戴柔朗声大笑,一拍游戏机摇杆:“我让他清醒一点,雷队让我清醒一点,登山鞋可能找到了吧,直接送省里痕迹办公室检验去了,反正现在证物链是完整的了。” “钟鸣陪着曹律做的审讯?” “对啊。” “曹律承认杀了于梦他们了?” “阿达承认了啊。” “他不承认杀了张立?” “他缄默。”戴柔输了,拍了下机器,“反正他自己承认了,他们也能证明他手上有那么多条人命,少张立一条也不算个事,多他这一条反而麻烦。” 赵尤已经在打第二盘了,淡淡说:“没人喜欢加班吧。” 他还是用镇元斋,有三个男孩儿站在他边上看着他道,一个小声说:“高手啊,他会无限连。” 戴柔也过来看着他玩了,道:“钟大律师说了,杀女人和老人是因为他的心理阴影,说他从本质上来说,不是个残暴的人,是不会对其他人产生杀意的,而且也没有证据啊,你们有人证,有确凿的物证表明张立案和曹律之间的联繫吗?他还说了啊,任何人戴上帽子穿着黑衣服都会很像那个被监控拍到的开马自达的人,那个司机甚至可能就是张立。” “就算被人看到自己在犯罪也不会想要杀人灭口?” “你怎么证明张立看到了他在犯罪?最主要是,你怎么证明张立当时爬水管下来,途经三楼看到了什么东西,你连张立在田家母女死的时候在不在小区里都没法证明吧?监控没拍到,也没目击证人,屋里和楼下留下的疑似属于同一个人的鞋套脚印是41-43码之间,这是个区间啊大哥,穿这些码数的人多了去了,说不定就是一入室抢劫杀人案呢? “还有,你们连张立的死亡时间都不能确定,尸体又是在燕子沟被发现的,也没有任何直接物证能证明田家母女是被张立杀害的,兇器是从流浪汉手上找到的,他说是从张立身上捡的就是真相吗?说不定田家母女和张立都是这个流浪汉杀的呢,张立雇兇杀人,然后钱没谈拢,流浪汉一怒之下把他也解决了,这难道不可能吗?你指出了一种可能性,我也指出了一种可能性,还是要找物证,人证啊。” 第361页 赵尤又解决了一盘,边上的小孩儿越围越多,赵尤拿起花生走开了。他和戴柔钻进了一台能容纳两人的《生化危机》的游戏机里。游戏机里有张长凳,两人坐下了,分别投币。 赵尤道:“下午可能会有人去市局自首,说自己是杀张立的人。” “那你不就破案了吗?”戴柔的声音异常冷静。 赵尤又说:“黑山那里曾经生长着一种黄果子树,后来因为物种入侵消失了,它的果实可能能用来防腐,林悯冬他爸是黑山那里的赤脚医生,离群索居,常年在山上活动,可能知道这种果子,用过这个东西给尸体防腐,林悯冬的防腐液里可能有这个果实的成分。” 他道:“曹律可能去过林悯冬家。” 戴柔说:“他去那里该不会是想去看看林家有没有留下什么防腐药剂的配方?” 她投完币了,往赵尤那装花生的纸杯里塞了一叠捲起来的纸,拿起面前的红色手枪对着游戏屏幕比划了下,道:“曹律的银行卡明细,在蓝天保洁的出勤记录,在外卖公司兼职还有卖轮椅兼职的收入记录,都在这里了。” 赵尤拿起了面前的那把蓝色手枪,腿伸到了游戏机外去。 戴柔又道:“他在南京有两张借记卡,一张以前领工资的,一张是大学的时候办的,两张卡在他17年底离开南京之后就没动过了,名下有一套房,产权是从他养父那里转给他的,他大学的时候就转了,17年年底他回到青市后,办了一张建行的卡,就是蓝天保洁发工资给他的那张卡,他名下这一年里有用过的就这一张卡,没有信用卡,没有小额借贷,和同事啊,领导啊也没外债,支付宝也是绑定的那张建行卡,微信也是,什么‘助你好’的提成收入啊,外卖送单盈利也是转到那张卡上。” 殭尸出笼。两人一人打一边,打到冲出一间实验室了,跳上了辆吉普车,座椅开始震动。戴柔吓了一跳,摸着马尾骂了一声,对着一群殭尸狂开枪。她又问赵尤:“你要这些干吗?比特币帐户我们查不了,那个阿达也是要出现不出现的。” “那他真挺嚣张的。” “对啊。” “你们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承认杀了那些人了?” “对啊,表演型人格。” “然后不承认杀了张立……” “对啊,狡猾吧?”戴柔噼噼啪啪打了好久,赵尤时不时才开一枪,吉普车开到了马路上了,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巨响。戴柔又骂了声:“演4d电影呢?” 赵尤说:“你说曹律?” 一只长着许多触手的巨型大王花似的怪物跳到了他们面前,赵尤和戴柔一起攻击它的触手。 戴柔道:“你们怀疑他不是人格分裂,对吧?” 赵尤笑了笑,怪物张开了嘴,露出一个红色的得分点,他们集中活力攻击那里,怪物的血条转瞬见了底,很快就在他们面前爆炸了。两人都松了口气,屏幕上跳出提示:是否投币进行下一章? 殭尸嘶哑的吼声间或响起。 赵尤抽出那些明细帐单看了起来,戴柔起身往外走,他也就起来了,边看边走,边走边看。 戴柔看上了一个赛车游戏,跨上了一辆摩托车。赵尤靠在边上的一台摩托车上,看了会儿明细后,道:“‘助你好’的结算,还有保洁公司的工资都是15号,外卖平台收入满2000才能提现,6月1号的时候,外卖平台收入才只有300,他的建行卡上的余额是2510块9毛5,支付宝余额是66块,微信里从4月开始就一直没什么钱了,一直都是10块左右,外卖收入也还没到2000,6月3号晚上8点,在建设路建行分行提取现金500,余额2010.95。” 戴柔说:“就他们宿舍边上的一家建行,3号他们保洁公司几个人聚餐,aa,说是去吃了火锅,一人出了80。” “那提的钱还剩420?” “他有公交卡,平时不上班的时,就是去红枫,去老年学校,卖卖轮椅,送送外卖,要么坐公车,要么走路,宿舍里挺多泡面的,早饭就楼下那些卖早点的,不是微信就是支付宝,午饭晚饭有时候自己泡泡面吃,在外面吃也都是吃便宜的面条,米粉,听他室友说他挺节约,他们还凑在一起算过帐,曹律一天花不了二十块,还说6月初聚餐过后那阵子看他天天吃泡面,好像手头不太宽裕。” 赵尤问道:“他们排班是提前多久知道自己下一个星期的班次的啊?” “提前一个星期。” 赵尤还看到一条了提款记录:“6号晚上7点32分,于平安门步行街的建行柜员机提了现金1950,余额60.95,支付宝和微信余额都没变过。” 赵尤道:“一台1800是1912,458……自首是16号……他自首的时候身上有钱吗?” “没钱,一个硬币都没有,支付宝和微信上也都没钱了。” “那他6号到16号这十天里,一天差不多花四十多?不至于看上去不太宽裕吧……” “你改行做精算啊?” 赵尤笑了笑:“张立也没什么钱。”他道,“薛貌当时录口供的时候说,他从张立裤兜里挖出了三百块。” 第362页 戴柔看着他,赵尤挠了挠太阳穴,继续道:“薛貌的钱去大吃大喝了一顿,都花完了。” 他才说话,他和戴柔的手机一齐响了,两人拿出手机一看,詹轩昂找赵尤,雷万钧找戴柔。赵尤跑去游乐场外头接电话,詹轩昂道:“你干吗呢?” “我……放假呢……吧?”赵尤犹豫着说。 “赶紧回来开会!薛貌来自首了。” “啊?” “薛貌说是他杀了张立,回老家之后想来想去,决定回来自首。” “他请律师了吗?” “德仁的律师跑得比兔子还快!三点开会,赶紧的!”詹轩昂就挂了电话。 戴柔也从游乐场里出来了,她打量着赵尤:“你怎么知道会有人去自首啊?” 赵尤摸出还没用完的代币,问戴柔:“熊,要带一只回去吗?” 他看着附近的抓娃娃机,戴柔一指远处的一个大把游戏上的巨大玩具熊。她问他:“你们詹队没找你回去开会啊?你还有这闲情逸緻?” 赵尤往打靶的地方走去,说:“开会不着急吧……” 他看了看手錶,此时是下午两点半,他又说:“不着急,再等一等。”他想了想,“说不定等到五点的时候比较好。” 筱满和尹妙哉到了两点四十才回到了市区,他们找到青大附中上的新东方时,筱满先去和前台自我介绍,道:“您好,我们以前在这里补过课,从国外回来,想找一下之前在这里教我们的老师。” “叫姚铃铛。”尹妙哉补上话,“真的是受益匪浅,我们就想来感谢感谢她,请问她还在您这里教书吗?” 前台说:“稍等啊。“她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一个年轻男人出来了,接待了筱满和尹妙哉:“你们找老师?” “啊,对,找一个之前教过我们的老师,正好我们聚会的时候说起她,就特别想来看看她,谢谢她。” “叫什么啊?”男人引着他们往办公室去。 “姚铃铛。” “姚铃铛?”男人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叫这个的啊,你们多久前的班啊?” 筱满说:“我们是十多年前来上的课了,当时就在青大附中读书,周末来这里补英文。” 尹妙哉附和点头,三人进了一间办公室,年轻男人找出两本厚本子,道:“你们自己看吧,这是老师的资料。” 筱满和尹妙哉直接翻到了06年的记录,这就找到了姚铃铛,06年的时候,她确实在这里教过半年书。 “想问一下哦,能找到她当时的学生的资料吗?”尹秒哉问那在电脑前忙活起来的年轻男人,微笑说,“有些同学都联繫不上了,现在还怪想他们的。” 年轻男人过来看了看姚铃铛的资料,道:“06年的班是吧,等等啊,我在电脑上查查……” 经过一番查询,年轻男人道:“她带过三个班,你们是哪个班啊?” 筱满说:“人最少那个。” 年轻男人列印了当时三个班级的学生登记表,尹妙哉一看,忙拽了下筱满的裤腿,筱满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一眼就看到了付伟强的名字。两人拿了那登记表出了新东方,尹妙哉道:“所以,曹律在这里上课的时候认识了姚铃铛?因为姚铃铛和他小时候喜欢过的女孩子很像,他那变态的心思就活络了,他精神不稳定,他就……他杀了她?” 筱满思索着:“应该不是贸然动手……” 他给小靖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一找之前赵尤拿回去的姚铃铛的父亲自制的那张传单。 “上面姚铃铛她爸的电话,你给我一下。” 小靖发了号码过来,他便发了条简讯给这个号码:姚铃铛爸爸,关于姚铃铛的案子,能和您聊聊吗?我们十年前见过的,我姓筱,当时是个警察,来找过您,您还记得吗? 简讯发出去,却迟迟收不到回信,筱满和尹妙哉坐在车上吹着空调,尹妙哉便道:“那不然我们现在去红枫?” “往红枫开吧。”筱满说。 这开了约莫二十多分钟,筱满终于收到了回信:太平洋浴场,找,老姚。 筱满和赵尤说了一声,又问了问他那里的进展,他写道:你要是忙完了,不然也过来吧。 赵尤收到消息时,正从汤姆熊的工作人员手上接过一只半人高的玩具熊。他把熊递给戴柔就道:“那我先走了。” “去开会啊?” 赵尤没回话,转身小跑了起来。他的心忽然跳得特别快,他很担心,筱满要去见老姚——这个可能因为筱满十年前击毙了林悯冬,以至他苦苦寻找了女儿失踪案真相十多年还没有一个结果的父亲,他很怕筱满又被自责的情绪吞没,在路上慌里慌张地打了辆车就往太平洋浴场去了。 上了车,赵尤翻出筱满的信息看了又看,那焦急担忧的心情尚未平復,可隐隐又有些开心。这可真矛盾。可也完全合理,他担心筱满,同时,他也因为他透露出的他需要他的信息而开心。他现在一点也不会因为这种矛盾的情绪而苦恼了,他已经明白,爱一个人就是这么一回事,酸甜苦辣涩全都杂糅在了一起,赤橙黄绿青蓝紫全都煳涂到了一块儿去,爱是五味杂陈的,混沌的,爱就是矛盾本身。单纯只想在爱里寻找快乐,寻找幸福,只会被它拒之门外…… 第363页 计程车的冷气吹着赵尤的脖子和脸庞,他不由想到了昨晚他握住的筱满的手,他的手有些冷,或许,思考“爱”的本质根本毫无意义,他现在就只是想去找筱满,接下来他们之间会发生的一切,顺其自然,他都会接受。 他就接受那会发生的一切。 第二十五章 (下) 筱满关上了包间的门,走到屋里摆着的一张小方桌边,看着单穿了件白背心,佝偻着坐着的老姚,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了。老姚对他笑了笑,又赶紧看向了桌上,脖子往前伸得更厉害,方桌上方的吊灯将他下巴和唇上那些发白的鬍渣照得一根根清晰可见。他那两条发白的眉毛渐渐往眉心挤去,煞为苦恼的模样。筱满便拍了下坐在他边上奋笔疾书的尹妙哉——老姚在看的就是她正写的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他的苦恼似乎也是这些字引起的。筱满说道:“就先这样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尹妙哉停了笔,把压在手腕下的纸先给筱满看了看:“那就先问这么些?” 筱满一瞅,尹妙哉列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您见过画像上那男的吗? 第二个问:铃铛有没有和您提过,在新东方教书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怪人怪事? 筱满把纸片转了个方向,推到了老姚手边,比手画脚:“您看看,看一下。” 老姚眨眨眼睛,搔搔头皮,尹妙哉“啊”了一声,赶忙将手里的笔塞到他手里。老姚沖他们笑了笑,慢慢吞吞地在纸上写字。他像抓着一捆柴火似的抓着那只原子笔,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很认真。尹妙哉心急,索性坐到了老姚边上去盯着,他写一个字,她就念一个出来:“字,识,不多,慢……” 尹妙哉忙摇头摆手,连连做“请”的动作:“没事,没事,您慢慢,慢慢。”她看了看筱满,遗憾道:“应该找个手语老师的。”她道,“我们不着急的吧?” 筱满点了下头。他和尹妙哉都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老姚。老姚像在写作业,把答案都写在了尹妙哉出的题边上。他写的是“没有。”和“没有和我门提过,室友说,她说有人跟她下学,后,发现,是学生。” “学生?”尹妙哉戳着那“学生”二字,一抬眼,凛凛地看着筱满,胸膛起伏,有些紧张,有些兴奋。她写道:不是画像上这个人?有没有人看到过画像上这个人跟踪过她?有没有人看到过那个跟踪过她的学生和画像上这个人在一起? 老姚摇头。筱满想到了几个问题,换他问了:哪个学生,她说过名字吗?被跟踪过几次?大约是她失踪前多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尹妙哉对他道:“跟踪她的就是曹律吧?要给老姚看看曹律的照片吗?还是打听下姚铃铛当年那个室友的联繫方式?” 筱满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尹妙哉吞了口唾沫,老姚回復了:名字,不知道,有一次,跟回家,问小区门卫,不知道,失前一个月。 筱满写道:她失踪前一个月是不是不打算继续教英文了?之前教英文是为了补贴家用? 老姚看了这问题,做起了气喘的动作。筱满写:之前家里有人突然生病了? 老姚又是连连点头,一把握住了筱满的手,指着纸上的“室友”两字不停敲桌子。筱满会意地点头,道:“好,好,您给我这个室友的联繫方式。” 老姚摸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筱满和尹妙哉都记下了那个号码。老姚这会儿也显得有些紧张了,他急急写:是不是,线所??? 筱满把那写满问题的纸翻了个面,那另外一面就是老姚自制的传单了,他在那男人的画像边上写道:“谁见过他?” 老姚的手半抬着,在空中颤颤巍巍的,他摸到那按键式的手机,按了又按。他翻开的是手机里的通讯簿,一会儿按到了“小区陈门卫”这个联繫人,一会儿找到了“麻将馆张老闆“这个联繫人,还有“洞庭湖送水小袁”。 尹妙哉写道:这些人看到他们在小区门口说话?有人听到了,知道这个男人和铃铛说过些什么吗? 老姚指着前半截问题勐点头,指着后半截问题低下了头,搓着那传单上的男人画像迟缓地左右摇动脑袋。他发出“哎”的一声,极不甘心。他手臂上的皮肉亦跟着摇晃了起来,他脸上的皱纹忽然更深刻,两颊愈发凹陷,脸上阴影重重,他看上去像是七十多,八十多了,但是筱满记得他今年应该才只有五十多岁,该是个壮年人,他的臂膀看上去确实是很有力的,只是光看他的脸——只是此时那吊灯光无法笼罩及他全身,他显得羸弱,枯瘦,如同一张蜡黄的皮囊包裹着一块放干了血的死肉。 他很像死在林悯冬和曹律手下的那些被害人。 老姚这时抬起头看着筱满,仿佛是为了告诉他,他错了,他还活着,他的心肝脾肺肾还都好好地寄存在他的身体里,他还有气,还能唿吸,只不过他活着,和他那被人割破了嘴唇,挖开了身体的女儿,抹上防腐的液体死去的女儿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时间同样地停在了十二年前的某一刻。那死神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降临地那一刻。 筱满一阵反胃,老姚又敲打起了桌子,“嗯嗯哦哦”的胡喊着,指着画像上的男人,将手腕併拢,干瘪的脸上堆出了一个老实忠厚的笑。 第364页 筱满摇了摇头,尹妙哉也看明白老姚的意思了,她写着:有进展,您放心,有进展。 老姚还是笑着,眼神却明显失落了,但很快,那失落就消失了,他变得平和,两颗眼珠湿润了。 他大约已经习惯了失望,十多年了,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结果,只是他还不能习惯女儿的离世。他会梦到姚铃铛吗?他还看到她吗…… 筱满揉了下眼睛,不敢看老姚了,他好像能看到一个女孩儿坐在老姚身后那暗暗的角落。女孩儿在哭,送葬的队伍从包间外面走了进来,敲锣打鼓,筱满捂住了耳朵,低着头,胃里实在难受,胸口也窒闷。他正打算起身去外面透透气,抽根烟,包间门开了,赵尤风尘僕僕地进来了,他很赶时间似的,身上那套浴场发的浴衣扣错了扣子,看到老姚时,笑着挥了手,手在腰前不停做系毛巾的动作,老姚拍了拍手,乐开了花,“啊啊”地指指脑袋,做了个敬礼的动作。赵尤瞄了眼桌上,粗略扫了眼那传单上的字,坐在筱满边上就说:“渴死我了。” 他拿起筱满手边的茶杯喝茶,拍着胸脯大声和老姚说话:“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尹妙哉皱着脸道:“你干吗啊,他听不见,你说再大声也没用啊。” 赵尤抽了几张纸巾给她,她的眼圈怪红的。尹妙哉擤了下鼻涕,说:“我去一下厕所。” 她起身走开。赵尤就在传单上写字:“很快,结果。”笑眯眯地看老姚。 筱满说:“反面还有。”他说,“我出去走走。” 赵尤就看他,可怜巴巴的:“我才来你就要走啊?” 筱满努努下巴:“你扣子扣错了。” 赵尤说:“外头也有不能抽菸啊,要去很外面的外面才能抽菸。” 筱满一拍他,很是无奈——对自己无奈,赵尤又看穿他的心思了,怎么就什么事都瞒不住他呢?他道:“不抽菸。” 赵尤拽着他的衣袖,问:“你们问了不少了?” 他快速浏览了下传单正反两面的文字,在空白处又写:“吃了吗?”递给老姚看。 筱满伸着脖子跟着看,笑出了声音。老姚指了指外头,赵尤点头:“对对,外面好多吃的。” 筱满踹了他一脚:“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我看你们这都问完了啊。” 赵尤指着“吃”字,看了看老姚,朝他不停往外努嘴巴。老姚指指手腕,赵尤便起身,老姚也起来了,又堆起笑,握了握赵尤的手,又去握筱满的手,不停给他们鞠躬,筱满哪里承受得起,也要给他鞠躬,包间不大,两人同时弯腰,脑袋撞到了一块儿,赵尤拉开了他们,送了老姚出去,他人也出去了,筱满挠挠喉咙,一个人坐在这间小包间里,温度适宜,不会太热,不会太冷,他出了些汗,又有些坐不住了,还是想出去。他第二次站起来,又是赵尤恰好进来。他拿了好些水果零食,问筱满:“你们午饭吃了什么啊?” 筱满说:“世上就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了?”他嘆了声,坐下了,道:“米线。”他问赵尤:“有什么进展吗?” 赵尤拆了包核桃仁,没回答。筱满推搡了下他的肩膀,换了个问题:“你呢?吃什么了?” 赵尤笑呵呵地说:“铁板牛扒。” 筱满笑出来:“你还真不亏待自己。” 赵尤说:“生活的实感啊。” 筱满撇撇嘴,赵尤又说:“有点进展。”他吃着核桃仁说道,“而且我在路上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和案子没关系,你要听吗?” “我不要听你就不说了吗?”筱满闻到了核桃仁的香味,也拿了些吃了起来,瞥着赵尤,“你会变着法子让我听你说吧?要么就是‘我去外面抽根烟’,不然就是……”筱满半捂住了脸。他的嘴里有了核桃的味道,胃里没那么难受了,可还是烦闷,就感觉一股一股气在身体里乱窜,找不到出口,有些往喉头钻,有些往心脏去,坐也不自在,站又站不起来,筋骨绷得紧紧的,脑袋发沉,肩膀像被人吊起来似的强撑在空气里。他想他该吃药了。 这时,赵尤扒拉开他的手指,牢牢看着他,筱满呛了一下,赵尤给他递水,他咳嗽不止。赵尤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他靠近筱满,两人挨着坐着。筱满渐渐放松了,他缓了过来,放下茶杯说:“你到底要不要说啊?” 赵尤便张嘴,可话还没说出来,包间里赵尤的手机铃声大作,筱满捂住半边耳朵,拿核桃仁丢了下赵尤,赵尤也觉得吵闹,皱着眉,拿出手机一看,詹轩昂来电,他又一看时间,三点半了。早就过了他们约好的开会的时间了。 赵尤戴上耳机,接了电话率先说:“詹队,帮我查一查给曹律做精神鑑定那个老外的老婆的出入境记录吧。“ “啊?她和案子什么关系?” “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啊,我见她干吗啊?”詹轩昂来气了,数落的话都说了半句了,“我……” 赵尤说:“和姚铃铛案有关,您搜一搜她照片看看,伊莉莎白什么的,你看那个马克的档案肯定能看到,看到就知道了。” 第365页 詹轩昂沉默了。赵尤好商好量地说:“我还在跑其他线索,不然我就用手机旁听一下?” 詹轩昂不吭声,赵尤摸摸手臂,道:“我想申请见一见曹律。” 筱满听了,看着赵尤,摘了几颗葡萄往嘴里塞去。 詹轩昂在电话那头终于再度开口:“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就是……”赵尤看着筱满,苦闷地撇着嘴,拿起笔在纸上写字:等一下哦。 他道:“就是见一见案子的嫌疑人啊……” 詹轩昂明显吞了口唾沫,声音远离了听筒:“行了,你们赵副旁听,殊乐,你继续汇报吧,薛貌自首的时候还说什么了?” 殊乐的声音响起来了:“我就问他啊,我说不是你说当时人就已经死了,你拿了东西就跑了的吗?还说,什么都没顾得上抢鞋子……” 筱满写:案子要紧。 “……他就说,警官,我可没说人死了啊,我说的是那人还动了一下呢,现在想想,那人应该就是还活着,不然怎么会突然动一下呢,你说是吧,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 筱满又写:怎么突然想见他?你不是不审犯人的吗? “……不然我干吗不要他的鞋啊,我穿不了我还能卖钱啊,不然我干吗还用纸板把人盖起来啊……” 赵尤写:不是不审啊,只是审得很少。 筱满写: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就是怕尸体被人发现,我心虚,后来回了老家,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劲,我穷归穷,但是做人还是要有点担当。” 赵尤看了看他,写:你不会嫌我多管闲事吧? 筱满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髮,问他:你打算问他什么? 赵尤耸肩:不知道。 筱满难掩诧异:“啊?” 殊乐听到了这一声就问了:“什么?赵副,你有什么问题吗?” 筱满捂住了嘴。赵尤说:“你看一下当时第一次的笔录,薛貌是拿了三百块是吧?” “我看看啊……” 白岚问道:“这三百块有什么问题吗?” 赵勇道:“不是去和黑山那家饭店的老闆核对过了吗,他对薛貌很有印象,这老小子一有钱就去他们那里打牙祭,去嫖,那顿饭吃了二百多,他还记得薛貌当时说没钱嫖了。“ 赵尤写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找到前面写的“多管闲事”这四个字,在下面划了好几道线。筱满说:“不会。” 他说:“谢谢。” 他自然有很多问题想问曹律,想和他当面对质,可以他现在的身份绝对没有可能见到他,倘若赵尤愿意,并且也能和曹律见上一面,或许他们现在有的诸多疑问,关于他的动机,关于他的双重人格的疑虑都会迎刃而解了。他从没见过赵尤提审嫌犯,也深知他不喜欢审讯——人会说谎,他这个精于用谎言伪装自己的人深知这一点——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审讯的原因吧。应付人的谎言或许比任何一件事都让他觉得无聊。不喜欢不代表他不擅长,不知为何,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筱满笃定地相信曹律在赵尤面前一定会原形毕露,就如同小妖见了大魔怪…… 想到这里,筱满的心一紧,后颈一凉,突然出了身冷汗,他忙握住了赵尤的手,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确定赵尤的手是热的,是有温度的。他对赵尤笑了笑,赵尤也笑了笑。他也很想确定赵尤会笑,且是会露出发自真心的笑意的。筱满的心里又有些烦,又乱糟糟的了。 这时,有电话进来了,是小靖,赵尤没法接,便先挂了,接着把和詹轩昂通话的声音关了,示意筱满给小靖回个电话。筱满打过去,通了之后就开了扩音。小靖道:“赵尤和你在一起啊?” 赵尤道:“什么事,你说。” 万晴天道:“要不要查查薛貌的银行记录啊?我和晴朗去他老家走一趟吧?他那个律师就是钟鸣他们事务所的啊,不可疑吗?一定有猫腻。” 小靖道:“南京那边报纸的报导查到了,我发了一份到你微信了,晚报有过一篇专题报导,里面特别提到了马克会一些中文,他说,因为他的妻子就是个中国人,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后来被美国家庭收养之类的,重点是,他还提到了福利院的名字,黑山福利院,还提到了他妻子做过兔唇矫正手术,然后我去外网扒了扒,你猜怎么样……” 殊乐道:“找到了!确实是三百,说是三张一百。” 赵尤道:“没零钱?那三百就那样放在后面的裤兜里,对吧?” “啊,对,三百,摺叠起来的,放在裤兜里,裤兜里没挖出其他零钱了。” 小靖茫然了:“你说什么呢?” 赵尤道:“你继续。” “外网那个reddit和推特上都有人匿名爆料,就是响应那个me too嘛,不止一个人出来说马克爱搞自己的学生,还有人现身说法,说马克骚扰过她,还说他现在的老婆就是他以前的学生,跟了他之后,三天两头两人搞联名论文发表,现在美滋滋地当大学教授,还说,马克现在搞上了个更年轻漂亮的学生了,那妹子现在给他当助理,也已经开始发联名论文了,听马克的意思,他打算和伊莉莎白离婚,那爆料人说了,他老婆要是离开了他,就等于被学术界抛弃了,没后路了,财产分割方面好像也存在一些问题,她捞不到什么好处,就一直拖着,不肯离。” 第366页 筱满喃喃自语:“所以……这就使现在成为了‘关键时期’?” 赵尤看了看他,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伊莉莎白——那个福利院长大的小苹果真的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如果曹律真的是假装的双重人格……这个案子在社会上又会掀起什么样的舆论风暴?如果姚铃铛真的是曹律手下的冤魂,筱满忍不住想,老姚会获得一定程度的解脱,能释怀一些吗?他自己呢……他也是否能获得一定程度的解脱和释怀? 和那段过去和解,彻底放下是不可能的了。筱满知道。他不知道的是……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未来雾茫茫的,充满未知。 他的手上这时一紧,他一看,是赵尤在握他的手。但是那紧握的力量似乎是双向的,他能感觉到他也在紧握着赵尤的手。 走一步算一步吧,未来如此,他和赵尤也是如此,他愿意走进那雾里试一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地来临,顺其自然地发生吧…… 小靖突兀地尖叫了一声,筱满一惊,赵尤道:“怎么了?” 小靖那里一阵慌乱:“老刑进医院了,我现在就跑一趟。” 詹轩昂这时和赵尤道:“出入境记录查到了,发你一份了。” 晏伯远的声音远远响起:“詹队,二队那边刚才来消息,曹律突然发疯,攻击了那个老外专家,那个老外和记者都进医院了。” 赵尤起身说:“我也去医院看看,送哪里了啊?” “记者好像没什么大碍,就在红枫,老外正转去青大附二院。”晏伯远说。 筱满也起身了。 赵尤一看时间,道:“航班提前了?提前见到曹律了?这还没到四点啊……” 筱满问他:“你嘀咕什么呢?” 赵尤抓了两包饼干说:“本来还想他们四点半到,五点可能能见到曹律,估计五点多曹律会有所行动……我就还能吃上个晚饭。” 筱满翻了个白眼,多抓了两包饼干塞给赵尤,两人出去就撞见了尹妙哉,三人一合计,筱满和尹妙哉去红枫看刑天翔,赵尤往青大附二院去看马克。 第二十六章 (上)part1. 筱满和尹妙哉到了红枫,却在医院大门口被一群辅警给拦住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因为医院里出了伤人的突发事件,闲杂人等一概不准进入。筱满立即联繫了陈宛儿,打着身体不适的幌子,说是来找她看病的,这病看得还很急。陈宛儿带着筱满的病歷报告还有先前住院的记录,亲自出来接人,她看到和筱满同行的尹妙哉,先是一愣,却也没说什么,好劝歹劝,那群辅警才放了行。尹妙哉以陪同家属的身份搀扶着“病入膏肓”,“举步维艰”的筱满也一起进了红枫。 往办公楼去的路上,尹妙哉打听道:“陈医生,什么事情那么大阵仗啊?” 陈宛儿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来做心理评估的病人出了点事,怕引起公众恐慌吧,派出所派人来处理,封锁现场好像是他们的章程规定的。” 筱满拽了拽尹妙哉的衣服,尹妙哉会意地收了声,没再多问。进了楼,趁陈宛儿一个人走在前头,筱满悄声和尹妙哉道:“我和陈医生打听点事,你去看看老刑那里。”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尹妙哉道:“我去给你买瓶水还是你要别的什么?怎么又出了一身冷汗啊?” 筱满问陈医生:“医生,我想喝可乐可以吗?” 陈宛儿回头看他。尹妙哉忙心疼地道:“陈医生,他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会不会是低血糖啊?” 陈宛儿道:“两天没吃了?还是去急诊挂个葡萄糖?” 筱满摇头:“我就想去你那里坐坐。” 陈宛儿想了想,嘱咐尹妙哉:“那去小卖部买些巧克力吧,就在急诊那里。” 尹妙哉答应了下来,将筱满扶进陈宛儿的办公室之后就别过了他们。筱满一坐到办公室里那张皮沙发椅上便说:“抱歉啊陈医生,实在是……实在难受。”他低着头干呕了一声,陈宛儿忙拿了个垃圾桶给他,筱满抱着垃圾桶,脸几乎埋在了里面,闷声道:“您下一个病人什么时候到啊?” 陈宛儿拍拍他,说:“没事,还早。” 筱满放下了垃圾桶,一抹嘴巴,捂住肚子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他抬起头,看着陈宛儿:“是不是和付伟强……和我之前调查过的连环杀人案里的一个被害人的孩子付伟强有关?” 陈宛儿坐在了筱满对面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拿出了一支录音笔,道:“你已经知道了?” 筱满惨笑:“一看通报我就知道了,付某强,还有现用名,曹某,我十年前去找过他,那时候他就改名了,是叫曹律,对吧?” 陈宛儿说:“曹律走到今天这一步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想太多。” 筱满脱口而出:“真的吗?” 他本意是要和陈宛儿打听曹律袭击马克的事情,顺便在问问曹律的近况,可一在陈宛儿的办公室坐下,或许是十多年来在这里接受诊疗的条件反射作祟,或许是陈宛儿的眼神实在过于循循善诱,他不由和她多说了几句,关于他见到了老姚,关于他见到的女孩儿的幽魂。 第367页 他说:“刚才,我见到了一个冷案的被害人的家属,大白天的好像又见了鬼,你知道我很少在白天见鬼的,而且我最近真的有好好在吃药,幻听和幻觉已经很少了。” 陈宛儿道:“这个冷案……你觉得是因为你而变成冷案的吗?” “算是吧,我觉得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筱满说。这时,他真的有些像低血糖发作时那样头晕目眩了,他便在沙发上躺下了,抱着胳膊,侧着身子,微微蜷缩起小腿躺着。 陈宛儿道:“通常我们说到责任,其实很多时候是我们因为外界大环境的一种集体意识而强加给自己的意志,而这个‘自己’也并非真正的你,你可以想像成这个‘自己’指的是一个标籤的集合体,因为你做过警察,警察就成为了你的一个标籤,一个能定义你的概念了,你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调查案件,找到真相是‘你的’责任,这也是大众对警察的一个下意识的定义,但是换一个角度,换一种身份,这件事或许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早就不是警察了,而冷案之所以变成冷案是因为方方面面各种因素的影响,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吧?” 筱满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在乎这些事情?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在乎了?可是不在乎这些……完全地放弃这些,我没办法,或许别人有办法,抛下别人对你的‘定义’,抛下社会给你的‘定义’,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查不清楚案件,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很窝囊,让我不要查,放下它们,不去想它们,那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对这个社会还有什么价值?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岂不是更浑浑噩噩?” 陈宛儿娓娓说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人呢,其实人的重量是很轻的,无论男女老少,我们随时都会飞到天上去,这个地球没有变成飞人的聚集地是因为打从我们一出生,我们就有意识无意识地往自己的脚上绑上一种叫做‘责任感’的东西,小孩子就会有回应父母期许的责任啦,长大了呢,就有回报社会的责任啦,对工作的使命感啊之类的也算在这里面,我们就越活越重,愈来愈脚踏实地。” 筱满笑了下:“我们脚踏实地地在地球上生活不是因为重力吗?” 陈宛儿也笑了。筱满又说:“曹律真的是人格分裂吗?是因为小时候见到了真兇……但是他当时什么也没做,他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那个兇手是母亲的客人……他什么也没做,没有喊,没有拦住那个真兇,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他看着陈宛儿:“我听说了,他今天来这里做心理评估,一个老外给他做,对吧? “你说的伤人的人就说他,他发病袭击了那个老外,对吗?我还听说他在接受审讯的时候自残了,送到了你们这里看护,案件定性,结束侦查后,加上他之前自残的伤势有所好转,他就被转移到了青市第二看守所,那里有专门的精神病专区,由那里的专业人员负责看护。” 陈宛儿道:“你的消息倒很快。”她嘆了声,暂停了录音,把它握在手里敲着下巴道:“看来你不从我这里知道,不久也会从别的人那里知道。” 她便和筱满说:“他的律师帮他申请了由一位美国方面的人格分裂的专家来负责给他再做一次精神鑑定,那位专家提出需要用到一些脑部扫描的设备,还需要做一些药物测试,测试曹律服用的药物是否会使他产生幻觉幻听之类的副作用,第二看守所无法满足这些测试的要求,律师就申请由狱警看护带曹律来红枫完成这些测试,还联繫了我,说好了今天我一起陪同做测试,做评估。律师的申请通过了,那个美国专家今天一下飞机,他的航班似乎提前了,”陈宛儿看了看手錶,“本来说好下午四点半开始做测试的,我挪了两个预约,不然现在这个时间我确实有个病人。” 她继续道:“美国专家和他的两个助理马不停蹄地从机场赶到了红枫,随行的还有曹律的律师和一个记者,我看到他们就说,人实在太多了,对曹律来说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压力会很大,我的建议是我和那个美国专家在他做完身体检查之后去见他就行了。” 筱满问了句:“记者?” “曹律的律师找了个记者负责为曹律着书立传,据说薪酬由世界精神卫生协会全额支付。”陈宛儿惨笑了下,“可能出版之后律师事务所也能抽成版税收益吧。” 筱满啧了啧舌头,他看着陈宛儿:“那……您当时也在场?” “你说曹律扎伤那个美国专家的时候吗?” “扎伤?” 陈宛儿道:“美国专家也觉得人太多,”她挽了挽头髮,神情愈显苦涩,“他就让我和他的另外一个女助理在做心理评估的房间外面等着,我看没我的事了就回了三楼,他们一直在六楼,我下来没多久,我楼上的同事就过来喊的我,说出事了,曹律把人给扎了。一个护士亲眼看到的,那个老外从房间里被抬出来的时候,脖子上扎着一支铅笔,一脖子的血,不停痉挛。” 筱满说:“那是凶多吉少啊。” 第368页 陈宛儿道:“我们这里没这个条件处理那样的伤势,就直接转去了别的医院,曹律打了镇静剂,被五花大绑给带走了,应该是送回看守所了。” “那老外的助理呢?” “两个助理都跟着去别的医院了。” “跟着他进去做心理评估的助理没受伤吧?我听说记者和律师也受伤了。“ “助理没事,那助理负责录像的,说是一直站在摄像机后面,就没什么事,律师也就是手背上擦伤了,还是我给处理的,他说他想拦没拦住,那个记者应该是因为和马克坐得很近,脸上被铅笔划到了一道,就差那么一点就伤到眼睛了,送去我们急诊了。” “是曹律的另外一个人格动的手吧?”筱满坐了起来,搓着膝盖注视着陈宛儿,“我听说那个人格叫阿达什么的……” 陈宛儿尴尬地笑了笑,没回话。筱满又道:“曹律和阿达的性格天差地别吧?还好有录像拍下来阿达的兇残残暴,不然双重人格这个事上了法庭其实很难说清楚的,是吧?” 陈宛儿讪笑:“这怎么说呢……”她看了看筱满,筱满心知她有许多事情仍不方便和他透露,便重新把话题揽回了自己身上,他道:“责任感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对想飞的人来说是坏事吧。”陈宛儿说,她问筱满:“今天你们是偶遇嘛?你和那个被害人家属……” “不是的,是我自己找过去的,在见他之前其实我已经做好了觉悟,我还……”筱满顿住。 “还?” 筱满简直要望进陈宛儿眼睛最深处去了,他道:“我最近遇到了一个人。” 陈宛儿不禁往前挪了挪屁股,也紧紧看着筱满,两人大有坦诚相待地趋势,但她没有轻易接下话茬,脸上涌现出笑意,经久未散,那似乎是为了鼓励筱满继续说下去。 筱满不由也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见到那个被害人家属后,自己可能没办法处理那些情绪,我提前告诉了那个人一声,我说我要去见某某某了,怎么说呢……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他年纪比我小,但是和他在一起,或者说,只有想到他,就会觉得很有安全感。” “能不能给你安全感和年纪大小没关系吧?” “对,对……”筱满又来回摩挲起了膝盖,“他就很奇妙,他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筱满说:“他知道我过去的所有事情,所有秘密。”他确信,“他可能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陈宛儿莞尔,道:“后面半句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筱满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可能以后我们会因为这个事情吵架,我可能会觉得他有些控制狂,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是说我年轻的时候,我在家里,在工作上,你知道我父母的事情……而且同性恋这种事情在警队怎么可能公诸于众。” “你的生活氛围一直比较压抑。” “可以这么说吧,我还很讨厌底细被人看透的感觉,我们那个圈子,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秘密,但是没有人会去说穿别人的秘密,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很安全,就是你既可以去做你自己,又不怕做自己产生的后果威胁到你另外一面的生活。” 而赵尤,他常常一句话戳破他的秘密,戳中他的心事,他还会去摸索,探索他的过去,他把他的里子掰开来看了个一干二净。筱满大嘆,不无自嘲:“我刚才说的那个人,要是十年前我遇到他,肯定调头就跑。” “那你们现在算不算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 “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嗯,享受当下就好了。” “也不是享受,就是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就算以后分开了,也没所谓,不是说对这段感情没所谓,就是一种很平静的状态,很难形容,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很超脱,很超然。” “这或许就是所有感情的最终状态,复杂的感情包含了太多情绪,你说的这一瞬间可能是这许多情绪达到了某一种平衡,你彻底从这些复杂的,互相裨益的,又或许是互相敌对的情绪中超脱了出来。” “您说得有些玄乎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都可以?”陈宛儿还问他,“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有幻听和幻觉吗?” 筱满摇头,说:“但我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和他在一起啊。” “最近的睡眠质量呢?” “说实在的,还不错。”筱满摸了摸心口,“睡着的时候挺踏实的。”他道,“我不觉得是责任感让人脚踏实地的生活,起码对我来说不是,是他给我的一种生活的实感让我有踏实的感觉,陈医生,你知道吗?他吃饭吃得好认真。”筱满忍不住笑出来,做了个扒饭的动作。他忽而问陈宛儿:“曹律能被治好吗?还是他下半辈子要靠药物度过?” 陈宛儿道:“你想见他吗?” “我想啊,当然想。” “见到他的话,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第369页 筱满舔了下嘴唇:“道歉吧,就像你给过我的提议,给那些家属写道歉信之类的……”筱满一拍脑门:“我之前是以办案警察的身份写的信,去见的那些人,或许我应该以个人的身份,我其实一直都应该以个人的身份和他们说对不起,是吗?陈医生,是吗?” 这个念头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我就是这样,答案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就是下不了决心,我就是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来让我明白,我如果能见到曹律,我再去找老姚……我一定要和他们说,我说……”他情绪激动,被口水呛住,咳嗽了起来。 陈宛儿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道:“筱满,你以警方的身份致歉,去见那些人,和以你个人的身份致歉得到的结果不一定是一样的,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或许可以……可以试试。”筱满说,“还是我不该让他们再回忆起那些痛苦的往事……”他的眼睛一痛,遂闭上了眼睛,“这件事情好像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答案一样。” “曹律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陈宛儿再次强调。 筱满低着头,抱住了脑袋。 陈宛儿说:“他见到了杀人犯的样子,后来因为脑部受创,暂时性的失去了那部分的记忆,去年的一场车祸,他的脑部遭遇撞击,那部分记忆却回来了,他杀人,模仿此前的那个连环杀人犯,他只是想要能再次见到那个杀了自己母亲的人,对他来说,再次见到那个人,意味着母亲或许就能从长时间的睡眠中甦醒过来了,他想通过见到那个人,回到母亲还处在他认知中的’睡眠状态‘的过去。” “这些能透露给我知道吗?”筱满的声音干涩,说道。 陈宛儿道:“很快你就能在网上看到这些事情了。”她嘆息,“他总是很害怕女性这个概念,尤其是怀孕的女性,尤其是他过去认识的女性,我希望他能通过和女性,和过去认识的人重新建立起较为正常的人际关系从而缓解他的病症,结果……” 筱满揉开眼睛看着陈宛儿,她的神情不再苦涩,只是疲惫。她靠在扶手椅上,望着窗外,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她的头髮的颜色很淡。 陈宛儿约莫是注意到了筱满的视线,回过头回应他的凝视,看着他道:“他的律师要求我配合工作,说找了很多专家,要我给我的分析报告提供给那些专家,为曹律寻求一个最好的治疗方案,他说,他相信他能治好,结果第二天就在网上看到了媒体稿,里面引用了我的报告里的内容。” “抱歉,陈医生……” “很多事情都没有标准答案,对一个人来说是对的答案,可能会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铸成大错。”陈宛儿又望向了窗外,“错误的选择铸就了我们,我们的一生可能永远都在犯错,筱满,犯错是常态,逃避也是常态,生活就是很艰辛很痛苦很难忍受的,有的人很幸运得遇到了一起受难的人,因此就觉得生活里有些快乐,因此就产生了幸福的错觉,我们的生活何尝不是一场错觉,一场幻觉?有个病人曾经和我说,他本人不在这里,他本人呢,此时此刻正躺在一张床上,垂垂老矣,人之将死,正在看一场走马灯,看的就是他现在的生活。我竟然没法反驳,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可能我已经不适合做心理医生了,”她笑了笑,笑容很深:“挺想见见你说的那个人的,想看看一个很认真吃饭的人吃饭的样子。” 筱满又做起了扒饭的动作,两人都笑了出来。陈宛儿看了眼时间,起身道:“我的下个病人要来了。” 筱满也起身,他犹豫了下,走到陈宛儿面前,张开手抱住了她。陈宛儿起先有些抗拒,过了会儿也揽住了筱满的肩膀,轻抚了下他的后背。 第二十六章 (上)part2. 离开陈宛儿的办公室后,筱满在网上搜了搜木乃伊杀手的相关内容,诸多分析帖,短视频一涌而出,网友们各有各有的立场,态度鲜明,有大骂警察当年办案不利,以至于被害人家属不得不面对长达数十年的心里创伤,才导致了现在的悲剧,站在这一立场的网友里有人甚至提出要人肉当年那个开枪的菜鸡警察,要他出来负责,口口声声道:“这种大案嫌疑人就是不能击毙的,说什么都得保住命,不然那么多案子怎么消案?怎么告慰那些被害人的在天之灵啊!” 有一派呢提出心理医生才是罪魁祸首,给病人洗脑,借刀杀人,还有废死派在悲天悯人,当然也有立主死刑,建议网络直播审理过程的,这些人笃信自首的嫌犯假装双重人格,就是为了逃脱死刑,有激进的人还发起了精神病人犯罪应该与普通罪犯“同罚”的主张。 筱满走走停停看了半天,找到刑天翔的时候,看到小靖和尹妙哉两人护坐在刑天翔左右——他们三人也都在滑手机。 刑天翔叮嘱小靖:“反正千万别和你妈说。”他的右边脸上贴着块胶布,衣领上沾到了些血迹。 小靖不耐烦地咂嘴巴,抖腿:“知道了,知道了,就说是被我划的总行了吧?”他数落起了老刑,“你说你年纪也不大,眼力见一向挺好,怎么他那一下子过来你没预判到啊?” 第370页 尹妙哉也咂嘴了,瞅着小靖:“你以为是打游戏啊?还预判?”说完,她抬起头对着站在她跟前的筱满直眨眼:“医生说没什么事,缝了几针。” 刑天翔也抬起了头,手指贴着胶布挠了挠,这才挠了两下,小靖“啪嗒”一下把他的手打落了。刑天翔嘿嘿一笑,将双手拢在了身前。筱满左右张望了番,他们身处的红枫医院急诊室里没什么人,医生护士走动得也少,阳光大喇喇地照进来,急诊室里瀰漫着一股饭菜的香气。 筱满在一张挂水用的小床上坐下了,道:“没记者来?”他指指自己的脸,“这要是上新闻了和家里人也瞒不住吧?” 小靖忙抬起手掌道:“这你还真不用担心,首先,辅警管得严,没记者,我还是老刑直接带进来的,还查了我身份证呢;其次,我妈最不爱看的就是新闻,我外公外婆说了,自从我爸不在学校里教书,进了晚报当了什么调查记者,我妈就怕在报纸上,在新闻上看到他翘辫子,所以啊,我们家不订报纸,我妈换台见了新闻台就像活见了鬼似的,立马就切了。” 刑天翔清了下嗓子,问筱满:“陈医生说什么了吗?” 筱满道:“她挺自责的,她觉得是她主张曹律多和女性接触,以至于……”他没说下去,弯着腰坐着,看着刑天翔他们三人道:“听说伊莉莎白,就是那个小苹果,她当时不在房间里?” 刑天翔道:“对,和马克一起进去的是他现在的一个学生,助理,叫米歇尔,法国人,去美国留学,今年二十岁。” “据说年轻漂亮,前凸后翘。”小靖说。 “是马克要求的吗?”筱满问道。 “是,还是陈医生提出来的,说曹律精神状态不稳定,一下见到很多陌生面孔怕他情绪起伏太大,马克就说那就他和钟鸣,我,还有米歇尔进去就好了。” “小苹果听到的时候是什么反应?”筱满还问。 刑天翔道:“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就在外面走廊上坐下了。” 筱满道:“你和小苹果说上话了吗?” 刑天翔道:“我和钟鸣一起去机场接的他们,去了两台车,回来的时候……”他掰着手指,“马克,钟鸣,米歇尔一辆车,我和小苹果一辆车。” 尹妙哉使了个眼色:“而且刑老师还发现,马克和米歇尔的行李箱是同一个牌子,同一色系的,硬壳的,看上去挺新的,小苹果用的也是那个牌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了。” 筱满抬起一边眉毛:“他们连貌合神离都不想演了?已经离婚了?” 刑天翔摇头,道:“这倒不是,两人看上去挺好的,牵着手笑嘻嘻地走出来的,是钟鸣介绍我是要给曹律写书的记者之后,小苹果提出和我一辆车,因为……”刑天翔的声音轻了些许,“因为她说她也打算针对曹律的事情写点东西,就想和我交流交流,问了我目前的进展,写作方向之类的。” 小靖补充道:“钟鸣不知道,他听了也很意外,是吧老刑?”他嗅嗅鼻子,朝筱满努嘴,“是不是闻到了什么腥味?一定有猫腻!”他拍了下大腿,“而且钟鸣和马克之前合作过两次,一次是涉及到一个华裔谋杀案,一次是马克远程给了一份鑑定报告,帮钟鸣搞定了案子。” 筱满道:“这两次合作有过报导吗?知道的人多吗?” 刑天翔道:“有,有个心理健康杂志的期刊做过报导,言归正传啊,路上我就问那个小苹果,我说你是不是小时候和曹律一个福利院的,她就说是的,还说已经块二十年没见到他了,之前她回国好几次都没见到曹律。” “所以……她今天也没见到曹律?” “没有见到。”刑天翔说,“我查到小苹果发表过的论文,除了本科毕业论文,还有两篇硕士时期的论文,全部都是和马克一起联名发表的,我还托人联繫了美国的几个这方面的专家,都说业界其实早就有传言了,说这个女的就是靠马克上的位,当上了博士,进了药厂,还挂名教授,课不见她怎么上,论文倒是发得很勤,不过……”刑天翔的喉结上下滚动,“有一个华人专家让我去查查马克开始频繁登上主流杂志期刊的日期和他的那些论文,但也就没后话了。” 筱满思量片刻:“这显然话里有话啊,在那一领域,华人想要出头是不是挺困难的?” 小靖便说:“我有个猜想啊,你们姑且听一听。”他的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名:“你们看啊,我刚才才把我找到的那些报导过马克参加那个什么第五届大会的报纸的内容发给赵尤呢,南京的报纸那会儿好几份都报导了这件事,电视台都找他做过访问,他谈到好几次自己有个中国老婆,还说了不少这个老婆的事情,什么以前在黑山福利院啊,做过兔唇手术之类的,他老婆也出镜了, “曹律要么是在报纸上看到了,要么是看电视的时候看到了,得知了马克和小苹果的关系,他就是对这个女的念念不忘啊……就当他是真的精神不太好吧,就对这个女的特别有执念,他就私底下自己去查了马克,知道他是双重人格这方面的专家,然后吧,他还知道了马克和我们青市这边的这个钟大律师有来往,你说曹律要去办签证去美国吧,一是美签没那么好办,万一人不给批呢?二来,他去了美国,去找小苹果,人还不一定稀罕见他,他搞这么一出,装疯卖傻,他算准了钟鸣接案子的路数,一定会找上他,加上他又是人格分裂,人格分裂要做精神鑑定吧,钟鸣又和马克合作过,精神鑑定肯定属意马克来做啊,他这不就能直接把人老公给引过来了?之后他无论对马克做什么,小苹果都没法不注意到他哇!” 第371页 筱满道:“所以你觉得曹律杀那么多人的动机就是为了引起小苹果的注意?” 小靖抓乱了头髮:“不合理吗?我看新闻,看电视,很多杀人犯的犯罪动机我都觉得很不合理啊?就是……就因为这你们就杀人的感觉,咳,我们又不是犯罪分子,就是没法完全理解他那种病态的心理啊!” 尹妙哉更是奇思妙想:“诶,会不会一切都是小苹果指使的啊?”她琢磨地看着筱满,“你刚才问老刑那个问题,就是关于华人出头很难的问题,会不会其实是马克一直在利用小苹果?现在他功成名就,要把她一脚踹了?那她肯定不干啊,就学术界里都说她是靠男人上位,她估计心里本来就很不乐意,可是为了自己的事业什么的,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和马克结婚,结婚之后就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闹掰了肯定对两人都没有好处,她正发愁的时候,机缘巧合下和曹律重逢了,曹律又那么喜欢她,还有精神病史,她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连环杀人犯竟是双重人格……”尹妙哉一拽刑天翔,“老刑,你刚才不还说她也打算给曹律写出吗?她也是人格精神方面的专家,要是马克出了事,她可以顶替马克的位置给曹律做评估,做鑑定,她也早就打算用曹律这件事写书了,到时候就算她和马克离了婚,双重人格的连环杀人犯的心理剖析书籍还不够她名利双收的?” 小靖道:“靠,演《白夜行》吗?” 筱满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小苹果早就和曹律商量好了,曹律呢假装双重人格杀人……” “也不一定是假装,可能他真的有病,小苹果就利用他有病这件事,吹耳边风,怂恿他。” “嗯,她可能利用了曹律对她的爱慕,马克对她的不忠等等事情像曹律求助,曹律被她说动了,决定帮她,那她要给曹律写书的事情,应该也会提前和曹律说一声吧,就类似于和曹律说,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独家之类的,不然满大街都是研究曹律的书,她的书也没什么价值和意义啊,对吧?”筱满道。 尹妙哉点头如捣蒜,却很快露出愕然的神色,看着刑天翔,道:“不对啊,当时是曹律主动提出要找刑老师出书的对吧?” 刑天翔道:“也不算他主动找我吧,听他和钟鸣的意思,是钟鸣有这个意向,找到了我,他知道十年前林悯冬的案子我追了很久,后来报导却没发出来,觉得我有很多没发表的第一手素材,我见到曹律,表明来意和身份后,他也没有很抗拒。” 尹妙哉愁眉苦脸:“没有很抗拒?难道之前小苹果没和他商量过要给他写书的事情?” 刑天翔道:“你们难道都忘了曹律的双重人格人设了,对小苹果有执念的不一直是阿达嘛?说不定答应给小苹果独家的也是阿达啊,曹律这个人格不记得不是正常的吗?” 小靖这时道:“赵尤那边,马克是个什么情况啊?救过来了吗?我发个微信问问吧。” 赵尤收到小靖的微信后,往手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手术中”的提示灯还亮着,米歇尔和伊莉莎白坐在手术室外的两张金属椅上,这两个女人互相依偎,脸色都是煞白,眼神都是空茫的。伊莉莎白揽着自己的皮包,手指不时拨弄皮包上的缝线。 雷万钧在边上拽了下赵尤就道:“你还不走?” 赵尤一笑,看着他点头哈腰,恭敬极了:“马上,马上,我这就是担心雷队您一个人守在这里太累,要不您去歇歇,这里我看着,那什么,检察院那边的人来了,手术有消息了我通知您?” 雷万钧的五官皱成了一团,推着赵尤从手术室前走开了,把他往楼梯口撵,说着:“我没事,没事,你不是你们一队的案子有大进展吗,不是有人来自首了吗?你这送了孕妇进医院就赶紧回去办你们的案子吧!” 赵尤顺势往楼梯口走,步子很小,嘴里接话:“对,对,是,办案子要紧。”他问道:“钟大律师没事吧?我看到他刚才进了护士站是吧?” 说着,他一闪身就拐进护士站去,雷万钧喊了两声,要去抓赵尤的衣袖,没抓住,赵尤和站在护士站里的钟鸣打了个照面,钟鸣看到了赵尤,眼睛立即大了一圈,走到赵尤跟前,推着他就去了护士站外的角落说话,问道:“你不是专案组的吧?你来这里干吗?” 雷万钧这时也走了过来,赵尤一看雷万钧,笑着和钟鸣握手,道:“钟律师,我这开车去市局,路上遇到一个孕妇临产,我就近送她来医院,然后就路过看到我们雷队,还以为他家里人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是……”他看着钟鸣,眼神颇关切,言辞颇关心:“我看您这手……没怎么样吧?听说用的是铅笔……“ 雷万钧一手抓着赵尤,一手推着钟鸣,进了楼梯间。三个人挤在角落的窗边说话。 钟鸣就问赵尤了:“孕妇,在哪个手术室啊,她家人你通知了吗?” 赵尤指着钟鸣身后走廊的方向,说:“产房里,不然您去看看?“ 那走廊末端蓦地传来一声悽厉的哭喊:“不生了!我不生了!!“ 钟鸣轻笑了笑,赵尤指着楼下道:“我本来都要走了,看到您我想起来一件事了,”他道:“那个美国专家您认识挺久了吧?” 第372页 钟鸣望向雷万钧:“小赵现在也是专案组的了?” 雷万钧点了根烟,才要说话,赵尤抢白了,道:“雷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憋不住话,我就是想起来……”他盯住雷万钧了,认真且严肃地说道:“刚才看到那个美国专家的老婆我就想起来了,我见过那个女的,在电视上,她当时是陪同她老公一起参加那个什么第五届精神什么……全世界的那个大会,电视上还拍到了钟律师,我没记错吧?” 赵尤补充说明:“就是我之前去南京出差,就是17年十月,不办那个金店劫案吗?” 雷万钧点了点头:“对,对,17年那阵子你确实去过南京出差。”雷万钧的眼珠一转,转头看着钟鸣:“小钟,我们小赵记性好,轻易不会记错,你也知道的吧?” 钟鸣理直气壮:“我是认识马克和伊莉莎白,我找专家当然是找我信得过的,合作过的专家啊,不然拿个水货忽悠法院吗?” “哦,您二位合作过?”赵尤道。 “对啊。” “很多人都知道?” “期刊报过啊。” “在那个精神大会以后?会上你们遇到之后,聊得挺投机的,採访的时候还谈到打算合作,是吧?”赵尤一摸脑袋,道,“诶,那个精神什么大会开的时候,曹律还在南京吧?” 钟鸣一憷,两道眉毛拧了拧,没立即回话,赵尤道:“还是给我个机会,让我和曹律确定一下?” 预研拯里兔 钟鸣立即拒绝了:“你们的案子和曹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一看雷万钧,“雷队,您不会觉得小赵说的这些事情是新的线索?不会是在考虑专案组这案子你们是打算补充侦查了?和检方提了吗?这一延期得延到什么时候?本来新闻都出了,昭告天下了,就是精神病人犯案,个案个例……” 他说到这里,眼角往楼下一瞥,看到楼下上来的一个中年女人,他露出笑容,热络地招唿那女人道:“齐老师,您来得正好,市局这边肯定要针对曹律的案件申请补充侦查,这一拖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呢,到时候您师傅说不定都从党校回来了,我记得是建党周年纪念日那天他们党校办个典礼,他回来吧?诶,您的书面内容已经写好了吧?” 这中年女人一身便装,正是检察院的公诉人齐家全。 雨延尔 齐家全走到他们边上,道:“你们在这开会呢?”她也摸出了烟盒,抽了根烟出来,夹在手里,雷万钧给她点上火,她挑起眉毛就对他道:“补充侦查?” 雷万钧道:“那什么,美国专家还在手术。”他指了下赵尤,“小赵正说他们那案子呢,不是补充侦查,他就是想釐清下时间线,是吧小赵?” 赵尤开了身后的窗户,齐家全道:“哦,对,你们一队之前也是怀疑曹律是你们要找的兇手是吧?” 钟鸣道:“他们那案子已经有人去自首了,”他道,“两起恶性案件,兇嫌都是主动投案自首,看得出我国的司法制度在社会上还是很有震摄力的,齐老师,雷队长,你们说是吧?” 赵尤这时问了句:“人要是救不回来,这精神鑑定还做吗?” 钟鸣道:“马克的妻子也是这方面的专家。” 赵尤说:“可是马克的妻子和曹律认识啊,这会不会影响专业判断啊?” 一瞬,众人都静了。齐家全靠近了钟鸣,吞云吐雾,手伸到了窗户外抖菸灰:“他们认识?你知情?” 钟鸣的眼神闪烁,似也有些惊讶,拍了下衣服,声音平稳:“他妻子也是专业人士,具备一定的专业素养,“他看着赵尤,”她亲口和我说的,她二十多年没见过曹律了。” 赵尤拿出手机道:“嗯,她见没见过曹律那肯定是相信她的说法,平白无故,她没必要为这件事撒谎,对吧?诶,那她在青市有什么家人和特别好的朋友吗?她的出入境记录,还有在境内的出行记录显示,她去年10月入境了两个星期,在南京停留,今年6月1号入境,停留上海,参加一场座谈会,为期十天,期间她坐飞机来了青市,早上来的,晚上回的上海。哦,她是不是去见徐露华?听说她们俩在孤儿院特别要好,要是她是去见她,徐露华的朋友圈应该提过这件事吧?” 齐家全看着赵尤的手机眯起了眼睛,雷万钧笑了两声,道:“这和曹律的案子也没什么联繫吧,小赵?” 赵尤说:“听说她也打算给曹律出书,好像已经和国外的出版社谈好了版权了?” 钟鸣道:“她本身就是双重人格这方面的专家,每年都会出版相关专业的书籍,这有什么问题吗?” 雷万钧道:“小钟,网上关于这件案子的议论还是蛮多的,”他笑了笑,“什么中国警方办案不利,以至于连环杀人案被害人留下了十多年的心理创伤,被害人成加害人,你应该都听过,都看过吧?” 钟鸣也笑了,道:“十年前的击毙难道就没有可疑的地方吗?我这边可是得到消息了啊,那时候宾馆里根本没有争执的声音,就只有枪声。” 第373页 赵尤马上说:“十年前的结果是检方盖章认可的啊。” 钟鸣一哽,还是笑着,很快接上了话:“事情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吧?曹律一看就是精神不正常。“他再三强调,“个体个例,以后大家要多关注精神健康,全民精神健康文明月不是要到了吗?建设文明城市里不就有一条说的就是建设精神文明城市吗?” 他的眼角瞥向了许久没说话的齐家全。齐家全这时就发话了:“十年前的击毙嘛,从现场痕迹到证人证词都时没有任何问题的,当时我们市局的两名警员都处于很危险的情况,击毙林悯冬的警员作出了一个确实有些偏颇,但是也是很无奈的判断,”齐家全看着雷万钧,“案件需要釐清,需要办明白,需要给民众,给社会一个交代,但是警员的性命难道就可以白白牺牲嘛,况且之后我们在林家里也找到了打量的证据,足以证明他就是那个连环兇手。” 齐家全笑着道:“钟律师,十年前的事情你没有亲歷,可能有些煳涂,这么一说,你清楚了吧?” 雷万钧附和道:“事情本来就很清楚,没必要搞得很复杂。” 赵尤跟着点头,说:“我也就是需要曹律的一句证词,就是需要有一个记录,毕竟曹律在我们确定的一个弃尸时间段里出现在了弃尸现场周边,比较可疑,假如他可以给我一个证词说明他当时在现场干吗,不记得了也好,找猫找狗什么都好,”赵尤笑着提出了又一个假设:“又或者他正好看到了我们这案子今天来自首的人了,我的案子也就结了。” 齐家全边听边颔首,听完就和钟鸣说:“我看小赵提的这事不算什么很苛刻的要求嘛。” 钟鸣面色如常,眼神黯了几分,道:“今天肯定不行,他的情绪太不稳定了,”他一笑,“别又害得一个警员白白牺牲。” 赵尤道:“不着急,不着急,钟律师您看吧,这还不算到月底,我下个月过了建党纪念日才转去政治部,这段时间里,您随时联繫我啊。” 他说着就和钟鸣握手,还和雷万钧、齐家全握手,他道:“那我就先走了啊。” 他转身下楼,雷万钧问他:“你现在回局里啊?” “我去一趟开发区!” 第二十六章 (中) 赵尤直接去了蓝心首饰加工厂找厂长苏卫东。工厂里的所有生产线都已恢復了运作,就是办公室暂时搬去了仓库,他到的时候那些坐办公室的文员正忙着打卡下班,苏卫东隔着人群看到赵尤,领着他跟着下班的人潮往仓库外走,说:“办公室正装修呢,那仓库怪寒碜的,走,走,上外面去抽根烟,抽根烟。” 他给赵尤派了根烟,赵尤拿了香菸,两人走到了仓库外,待到周围的人往四面八方散开了,苏卫东往宿舍的方向一指,遥遥望着,道:“宿舍也装修,打算环境搞好一些,现在请人难啊,工人都跑晶片厂去了,你说要我们给返费我们也给不起……” 他嘆了一声,点上香菸,把擦亮的打火机递到赵尤面前。赵尤摆了摆手,把烟夹在了耳后。苏卫东笑着说:“忘了你不抽菸了。”他收起了打火机,蹲在地上抽菸,幽幽说:“我老婆的主意。” 赵尤问他:“和您打听个事啊,张立平时的经济状况您清楚吗?” 苏卫东嗤笑:“经济状况?”他弹了下裤腿,“他能有啥经济状况?什么叫‘经济’你知道吗?有进有出,有生产,有流通,有分配,有消费,有个这么个大循环那才叫‘经济’,他那就叫苟活。” “啊?这么惨啊?”赵尤也蹲下了,看着苏卫东道,“我就知道他名下就一张银行卡,工资卡,平时还是他老婆收着的。” “对啊,我们厂每个月十号发工资,发工资那天他会回家一次,领个三百块钱零用。” “三百管一个月啊?” “对啊,我那外甥女算盘打得可响了,她给我算过一笔帐,算得我是哑口无言。” “怎么算的?” “张立吧,人住就住在厂里,不用钱,对吧。” “对。” “吃吧,我们厂里有伙食补贴,他有时候值个晚班,晚班宵夜补贴还多一些,划拉下来,一个月一天能补贴十块,我那外甥女可来实地考察过,我们食堂,她和我说过,说舅舅,我看你们这里一天伙食费二十肯定能吃饱了,吃饱那吃什么不能吃饱啊?吃米饭,吃馒头你光吃这些,你还不用一天花二十呢!”苏卫东又嘆气,“她就是小时候被她妈管来管去,结婚了,就把别人管来管去!我和你说赵警官,这女的一旦结了婚,就都活成了自己老妈了!她们也没法子,上学就是读书,读完书,结婚的任务就下来了,火急火燎结了婚,婚姻世界的唯一范本就是自己爸妈啊……不然就是学电视剧,电影,哎哟,那还不如看自己爸妈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尤笑了:“您是儿子吧?” “儿子活成我,那还不如活成他妈呢!咳!”苏卫东自己笑了出来,他抽了两口烟,接着道:“张立平时也就需要买包烟啥的,衣服鞋子都是我外甥女张罗的,他也没别的兴趣爱好,休息了就是在宿舍,不然就是回家吃一顿饭,拿些换洗的衣服,你还别说,三百一个月,他还真够了。” 第374页 赵尤算了算:“他真的没私房钱?” 苏卫东道:“有吧?不然他那一阵哪有钱请人吃宵夜?八成是和那些小保安打牌赢的。”他往工厂大门口看去,紧接着说,“我也是猜的啊,反正我没看到过他们赌钱。”他对赵尤笑了笑。 赵尤道:“钱存下来是给女儿将来用吧?” “我怎么知道……”苏卫东道,“那是他们的家事。” “他平时没抱怨过?” “没有啊,周瑜打黄盖呗。”这话似是勾起了苏卫东的什么回忆,他勾起一边嘴角,道:“我老婆还是原来那个……” 赵尤点了点头,苏卫东往身后一瞄,道:“宿舍那些东西,张立床上,柜子里的东西我都放那里了,本来是想带回家里……”他挠挠耳朵,“就我外甥女家,后来想,这算个什么事儿,我就给张立爸妈打电话,他爸妈说不要,让我扔了,说家里出了杀人犯,丢人。” 苏卫东看着赵尤:“你们警察怎么和人爸妈说的啊?” 赵尤微微低下头,饱含歉意道:“是我们没做好这方面的工作,下次一定改进,那那些东西我能看看吗?” 苏卫东嘬了两大口烟,扔下香菸屁股,领着赵尤又回了仓库。他从自己的办公桌下面拉出一个纸箱。赵尤翻了翻,里面除了些衣服袜子就是被套枕套之类的东西。苏卫东说:“我打算回头找个什么山区物资捐赠中心捐了。” “那您有心了。”赵尤翻完了也没翻出些什么,那苏卫东扯了扯他,声音骤然低了,轻了,道:“赵警官,我和你说个事。” 他靠在赵尤身边,神情犹豫,赵尤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您说。” 苏卫冬就有些后怕似的搂住自己的胳膊,紧着眼色,道:“我外甥女那房子……好像闹鬼。” “啊?” “就是之前不是我说那屋里乱糟糟的么,一天,我心血来潮,我就想去给她收拾收拾,结果去了一看,好傢伙,那干净的,那整齐的……” 赵尤说:“兴许是您妹妹妹夫找人收拾了呢?” 苏卫东当下就否定了:“不可能!我妹那两口子不可能!我妹那怪脾气,到现在他们学校里的人都以为……”苏卫东摆着手,摇着头,坐下了,拿起保温杯喝茶,道:“反正,真的是怪事,怪啊!” 他一抬眼皮,问赵尤:“那个姓曹的真的是神经病啊?” 赵尤就是笑:“那案子不是我负责的。” 苏卫东便也没话了,赵尤别过他,往工厂外走去,经过门卫室的时候和里头的保安们打听道:“和您几位问个事啊,平时闲下来大家和张立一块儿玩个牌什么的吗?” 众保安都是摇头。赵尤又问了:“平时他花钱挺省的吧?平时有打什么零工什么的吗?” 一个保安就高声说了:“零工?他哪有那时间啊,保安可不是闲差啊。” 赵尤道:“是,就是,我看整个工厂保安最辛苦,拿得也不多,之前流水线停了,保安不还得天天巡逻什么的,辛苦确实辛苦。” 那保安的神色舒缓了许多:“张立那不就省,那叫抠门!你说他点个外卖拼拼凑凑那个优惠券,算计半天,我们就和他说你装个支付宝,微信,三不五时就搞返款的活动的,用起来更省钱,他倒想,就是他媳妇儿不干啊,那些还不都得沖钱进去吗,他就一张银行卡,就把在媳妇儿手里,没戏。” “那他外卖都怎么付钱啊?” “现金啊,货到付款。” 赵尤从蓝心出来了,联繫上了晏伯远,和他确认了下张立名下是不是就只有那一张用来收工资的银行卡。他还道:“他这一个月都没提过钱是吧?” “没有。” 赵尤在路上边走边挥手拦计程车,道:“外卖软体到他出事之前,一共花了多少钱?” “他5月15号才註册的外卖软体,到他出事前,一共花了两百三十二。” 赵尤拦到了辆车,上了车。晏伯远道:“你人在哪里呢?詹队说你要见曹律?” 赵尤说:“你对变态连环杀手不感兴趣?”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赵尤说:“师傅,去清水花园。” 晏伯远道:“詹队和雷队在办公室里待了得有一个多小时了。” 他还道:“你又去那里干吗啊?清水花园那一整片地都块被你翻过来了吧?” 赵尤笑着挂了电话。他在网上搜了下褪黑素的价钱,翻了好几个电商网站,终于找到一瓶胶囊模样长得很像在张立宿舍里发现的那些褪黑素的。一看价钱,最便宜的只要七十一瓶,底下有人评论说,线下最便宜都要卖七十五一瓶,还是网上便宜。 到了清水花园,赵尤先找到门口那小超市的朱老闆,直接便问他:“老闆,之前您说张立给您拉电线,您给了他多少钱啊?” 朱老闆想了想,说:“四百吧。” “现金是吧?“ “对。” 第375页 赵尤又去找小区门卫室里的两个保安打听,问他们:“您这里平时有人捡到东西会交来门卫室吗?” 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说:“会啊。” “那都怎么处理啊?我看小区里也没贴什么失物招领的告示之类的啊?” 那保安道:“我们就送物业那里去,物业五点半下班,要是白天有人捡到什么东西,我们大概五点跑物业一趟送过去,晚上有人捡到就隔天送去,都是物业处理的,物业有个业主群什么的,好像会在那里面发消息。有时候,业主捡到了什么东西也有直接送去物业的。” “哦,那这个月的五号,六号那几天有人捡到手机吗?” “手机?” “对,大麦2800,就5栋附近。” “这……我是不记得这个月有人捡到了手机拿这里来过了,其实平时挺少有人捡到东西送过来的,”他看了看边上另一个保安,那保安也是摇头,“你还是得去物业问问,”说话的保安这时往外一看,喊住了推着电瓶车经过的高飞燕:“小高,物业那里最近有没有人……”保安看了看赵尤,赵尤就和高飞燕道:“大麦2800,黑色的,有人捡到了送去物业那里吗?六月5,6号左右?” 高飞燕才要回话,那孙正道从她身后窜了出来,看着赵尤,双手叉腰,老神在在地道:“小赵!你手机丢了啊?大麦2800?” 他说完就站在路边不停对赵尤挤眉弄眼。高飞燕一拍他,带着气道:“有屁快放,拿什么架子呢?” “你打我干吗啊?”孙正道委委屈屈地捂住头顶,“你这是有求于人的态度吗?” 他撇过头,身子拧成了麻花,不搭理人了。高飞燕对着赵尤就很抱歉:“小孩儿给爷爷奶奶惯的……” 赵尤倒很有耐心,不急也不躁,去问孙正道:“你知道有人捡到手机了?” 孙正道拿屁股对着人,瘪着声音:“对啊……” 高飞燕过去拽了拽他:“哪家的孩子捡了啊,你赶紧和人警官说啊,肯德基圣代,蛋塔还吃吗你?” 孙正道哼哼唧唧:“你别弄我!” 高飞燕拿出手机:“好好好,我现在就给你点外卖。” 赵尤说:“小孙,你知道是谁捡的,那你去帮我拿回来吧?是不是那天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你们一群小孩儿在5栋楼下玩儿,那群孩子里的谁捡的啊?是在5栋楼下捡的吧?” 孙正道不吭气。赵尤笑着,合十了手掌诚恳道:“小孙,那拜託你了啊。” 孙正道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高飞燕要去追,赵尤拦住了她,道:“由他去吧,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世界,我们这些大人过去反倒碍事。” 高飞燕便把电瓶车靠边停下,屁股搭在坐垫上站着,一会儿往赵尤身上看看,一会儿掏出手机看了又看,赵尤瞥见她在看木乃伊杀手的新闻,一不小心点开了个视频,是个专门讲解案件的迷案分析博主,诡异的背景音乐从高飞燕的手机里传来,她手忙脚乱关了视频,低着头打开了淘宝乱逛了起来。 赵尤道:“那案子不是我跟进的,我知道得估计还没热心网友多。” 高飞燕吞了口唾沫,挪到他边上,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是神经病啊?一想到他来过我们小区,说不定我还和他打过照面,”高飞燕哆嗦了下,“好恐怖啊。” 她继续说:“不过他还知道去自首,赵警官,你说神经病是不是也挺可怜的?发病的时候就真的很难控制,我以前有一次大街上就见到过,就突然开始咬人打人,就像那种殭尸电影里演的一样,真的是把人咬得一块皮都掉下来了,血肉模煳啊,后来人被五花大绑得带走了……唉,你说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义?换我,我就死了一了白了了,就很没意义你知道吗?我要是人格分裂,分裂出一个变态人格,那个变态人格要是乱杀人,我哪还有脸活下去啊,我对不起那些被害人啊……我就跳楼了……我自己为民除害啊。” 赵尤说:“精神疾病也是病,说不定能治好呢?” “我过不去我心里的坎啊,我杀了那么多人,凭什么我还有资格活着啊,凭什么我还能把病治好……我就更觉得对不起那些人了,再说了你要说治?怎么治啊?吃药啊?你知道那些药多少激素吗?人吃了就不像人了!真的!我一朋友,重度抑郁,以前很苗条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吃药肿成了个发面馒头那样,不要,不要,我不要,吃药就是吃一辈子的,抑郁会復发,那人格分裂就不会吗?” 高飞燕说得起劲,那孙正道从远处飞跑了过来。他的手里多了一台手机,跑到赵尤跟前了,把手机啪一下拍到赵尤手上,手机带着个镶水钻的塑料壳。孙正道是气喘连连,眉飞色舞:“热死我了!喏!你的手机!” 高飞燕看看他,又看看赵尤,不无佩服。她问孙正道:“谁捡的啊?” 赵尤问:“壳子是谁的啊?” 高飞燕追着问:“到底谁捡的啊?” “捡来就这样啊。”孙正道冲着高飞燕道,“哎呀,你就别管了。”他趾高气昂:“我就知道那小子他爸妈怎么会大发慈悲突然给他买手机,我就知道是捡来的!” 第376页 “到底是谁啊?还大发慈悲,你哪里学来的词啊?” “你别管啦!” “哎哟,孙正道,你不会是我们这片的山大王吧?” 孙正道更得意了,和高飞燕吵吵闹闹地说着俏皮话。太阳还没完全下山,金色的黄昏笼罩着整片天地,赵尤走到一盏才亮起来的路灯下,拆了那手机壳,举起那手机看了看,确实是大麦2800,黑色。赵尤把手机揣进了裤兜。孙正道的眼睛一下直了,抓着他,不解了:“你不看看是不是你丢的那台啊?不看看里面的内容啊?诶,万一不是你的呢?你别乱拿别人的东西啊。” 赵尤一摸肚子,说:“先吃饭。”他说,“要是不是我的,我再给你还回来。” “啊??” 赵尤说:“路边捡到一毛钱不也要交给警察叔叔吗?” 孙正道无语了,赵尤和他摆摆手,这时,一辆肯德基外卖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孙正道也没空搭理他了,拽着高飞燕就往那肯德基外卖车过去。 赵尤就打车回了格林酒店,下了车,一看酒店边上一间饭店门口停了辆电三轮车,好些个杂工模样的人正把电三轮车上那一包又一包猪杂猪血之类的东西往饭店里搬。 赵尤问了声:“您这专门做猪杂的?新鲜运来的?当天拿货当天做啊?” “还没开店呢。”一个搬运工说。 “那什么时候开啊?” “二十分钟后吧,排队。”搬运工一指,赵尤一看,那饭店里的一个柜檯前已经排了许多人了,人人手持号码牌,还不停有人加入那队伍,就赵尤张望的工夫,队伍就排出了饭店了。赵尤赶紧走到了那队伍末尾排队。他给筱满打了个电话,问他:“你在哪里啊?吃过晚饭了吗?” 他仰头望向格林酒店的高处,这就看到约莫是十六楼的楼层的一扇窗户好像打开了。赵尤笑着沖那打开的窗户挥手。筱满说:“没呢,吃什么啊?” 赵尤说:“猪杂吧?就在楼下。” 尹妙哉在那头问:“吃什么啊?赵尤啊?” 筱满道:“说是楼下吃猪杂。” 小靖说:“刚才吃那两个包子吃撑了,老刑你也别下去了,你就喝点粥吧,饮食清淡点。” 刑天翔诺诺应声。筱满就说:“小靖和老刑不下来了,那我和小尹还有吕阳一起下来吧。” “吕阳?” “嗯,见到了再和你说吧。” 赵尤点了点头,挂了电话,忽地说听到一声喇叭声响,他往马路上一看,只见戴柔的车停在路边,车窗放下,詹轩昂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赵尤笑着和詹轩昂点头致意。詹轩昂面无表情,窗户缓缓升了回去。 戴柔和詹轩昂都下了车。赵尤远远地和他们打招唿:“戴副,詹队,你们也来吃猪杂啊?这家店这么有名啊?” 詹轩昂还是板着脸,没话。戴柔道:“听说你去了开发区,我们找过去,厂长说你已经走了,小晏说你可能在清水花园,我们又找过去,保安说,你找到手机就走了,我想来想去,估计你来这里了。” 赵尤摸出手机:“要找我可以打我电话啊。” 戴柔问他:“你手机丢了?” 詹轩昂的眼珠一弹:“打你电话你接吗?我吃得教训还不够多?”他站在了赵尤边上往队伍前面张望了番,又扭头往后面看了看,道:“这猪杂这么多人吃?怎么吃啊?火锅还是煸炒啊?”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排啊?排这么起劲?没见你上班开会这么起劲啊?” “这么多人吃总不会太难吃吧?” “会也那么多人开呢,就你事情特别多没法开,没法到是吧?” 赵尤老实地说:“今天真的是去查案。” 戴柔这时推了下他,人看着格林酒店的方向,抬了抬眉毛。赵尤跟着看去,筱满和尹妙哉从酒店里出来了,后头还跟着个吕阳,赵尤招唿他们过来,排在他后面的一个人忍不住骂道:“靠,你们到底几个人啊??” 第二十六章 (下)part1. 詹轩昂也奇怪了:“这到底几个人啊?那小孩儿又是谁家的啊?” 奇怪归奇怪,他也还是满面都是笑地和尹妙哉挥手打了招唿,可紧跟着他便撇过头,一拽戴柔和赵尤,拉着他们两人一块儿背对着朝他们走来的尹妙哉三人,他先问戴柔:“你怎么知道赵尤这小子在这儿的?” 他接着看着赵尤:“我倒听说小尹因为之前绑架未遂的事情,临时住进了酒店,你来看她?你最近都没回宿舍住,是不是就在这里落脚了?你们俩这男未婚,女未嫁的,也没个什么男女朋友,未婚夫妻关系的,你让人戴副评评理,这合适吗?那个筱满又是怎么回事?他在这里干吗啊?” 戴柔闻言,直接把话题甩给了赵尤:“小赵那天找我有事,约在这里见的,他和尹老师的事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尹老师就住这里,”她还申明,“筱满……那我就更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赵尤模稜两可地说:“对啊,小尹家出了那事之后就住在这里了,她和筱满自从认识了之后就挺好的,他们挺投机的吧。” 第377页 戴柔沖他吊起了眉梢,赵尤笑了笑。詹轩昂就点了点头,将手伸进了裤兜里,摸索片刻后对戴柔道:“我那打火机好像落你车上了。” 戴柔沖赵尤比了个眼色,忙和詹轩昂说:“我去给你找找,什么样的啊?” “绿色的,塑料的那种。” 戴柔一走开,詹轩昂盯着赵尤便问:“你找戴柔什么事?”他往身后瞄了瞄,又赶紧转过身来扯着赵尤说话了:“你说小尹和筱满关系挺好的是怎么回事?怎么个说法?筱满他不是……还有那小孩儿呢?到底谁啊?小尹家的亲戚?你见过吗?”这詹轩昂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做起了从额头往后脑勺抚去的动作,思绪仿佛陷入了一道死胡同,大惑难解。 赵尤也往身后看了看,道:“詹队,走很近了。” 詹轩昂又拽了他一下,眼珠一弹:“你和戴柔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问你,你怎么突然想见曹律?” 赵尤说:“您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啊?” “这事还不要紧?曹律今天把钟鸣给他找的做精神鑑定的老外专家给扎了!人现在还没救回来呢,还在icu里躺着呢,生死未卜。他就是个疯子,纯的!” 赵尤说:“我就是找她问问曹律的事。”他说,“我怀疑曹律是装人格分裂。” 詹轩昂怔住了。这时,尹妙哉和筱满领着吕阳走到了他们边上了。尹妙哉看到詹轩昂,落落大方地和他握手,詹轩昂倒有几分尴尬,在裤腿上擦了好一会儿手,才握了握尹妙哉的手。他也不拉着赵尤问这问那了,和筱满,和吕阳都笑了笑,自我介绍说:“小赵说这家猪杂好吃,卖得特别快,他这好不容易排上队,估计今天能吃上,我一听说就来蹭饭来了。”他看着吕阳道:“小尹家的亲戚?表弟?今年多大了啊?” 戴柔这会儿也回来了,两手空空,跟着道:“对,对,我也是来蹭饭的。” 吕阳说:“戴阿姨好。” 戴柔摸了摸吕阳的脑袋,詹轩昂看了便说:“你们认识啊?” 戴柔说:“啊,见过几回。” 赵尤说:“这是吕阳,双口吕,太阳的阳,筱满一朋友的孩子。”他看着吕阳,介绍詹轩昂,“是你戴阿姨的同事,也是筱满以前的同事。” 詹轩昂笑呵呵地说:“哦,筱满朋友的孩子啊,”他又摸遍身上上下的口袋,说,“那应该是落在局里了。” 尹妙哉关心道:“什么东西丢了啊?” 筱满道:“我以前帮朋友带过一阵的孩子,前一阵子回老家了,这几天才回青市,找我叙叙旧。” 詹轩昂微弯下腰逗吕阳说话:“你爸妈都不在青市啊?” 吕阳说:“筱满是我监护人。” 尹妙哉看着吕阳道:“这孩子特别懂事,读书还很聪明,你说要自己生,还真不一定能生出来这么优秀的小孩儿。” 詹轩昂也拍了拍吕阳的脑袋,和蔼可亲,点着头说:“孩子的智商随妈,小尹以后的孩子也一定很聪明,赵尤你说是吧?” 赵尤说:“丢了打火机,詹队的绿色塑料打火机,说是落在戴副的车上了。” 戴柔就接了话茬:“啊,嗯,是,我刚才去找了找,没找到。” 詹轩昂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挤了赵尤一下,直接把赵尤挤出了队伍,自己占了他的位置。筱满听了赵尤的话,就摸出了随身的打火机,递给詹轩昂。詹轩昂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离人饭店那么近,那么大个室内禁菸的标志,不太好。” 筱满笑了笑,便要收回打火机。赵尤这时挪到了筱满边上,取下夹在耳朵后头的那根烟,咬在嘴里,朝筱满拿打火机的手低下头去。筱满打上火,护住火苗,帮赵尤点上了烟。戴柔的眼睛一眯,望向大街,詹轩昂一句话都没有了。 尹妙哉擦了擦额上的汗,生硬地说:“挺热的啊这天……太阳都落山了,唉……” 吕阳也擦汗。一个男服务员开始给排在店外的人发号码牌,筱满问了他一声:“这还得排多久啊?” “你们几位啊?” “六个人。” “那快了,六人桌你们前面就只有一桌。” “那好,”筱满又问,“能先来两瓶冰汽水吗?” 服务员往店里一指:“冰的茶,冰的绿豆汤,自取,免费的。” 筱满轻轻和尹妙哉说话:“你喝冰绿豆汤是吧?” 尹妙哉点头,看着詹轩昂等人道:“詹队,戴副,你们喝什么啊?我和筱满进去拿吧。” 詹轩昂说:“茶就行了,”他赶紧招唿站在行人步道上抽菸的赵尤:“小赵!还不帮帮人小尹??” 赵尤眨巴着眼睛,夹着烟道:“詹队……这不是你说的室内禁菸,不太好……” 戴柔说:“茶吧。” 尹妙哉道:“不用他了,就让他抽吧,我和筱满去就行了。” 吕阳自告奋勇:“我也去。” 他们这一对年轻男女便领着个孩子进了饭店,径直走向那摆着免费饮料的桌边,拿一次性纸杯,倒茶,舀汤,有说有笑的。詹轩昂似是看得眼睛疼,似是有许多话想和赵尤说,盯着赵尤,可眼角略过戴柔身上,那些想说的话约莫是不好说出口来。他抓了抓头髮,摸出一盒烟。戴柔给他点上烟。他也和赵尤一起站在步道上,对着马路吞吐起了烟雾。 第378页 冰饮喝过,烟抽完,倒确实很快就轮到他们这六人入席了。詹轩昂走在最前面,一手拉着赵尤,一手护在尹妙哉身前,把她安排在了赵尤边上,他自己则坐在尹妙哉另外一边,其余人随意入座。店家的菜单极简单,猪杂两吃,猪心猪肝猪腰猪肠一律按六十一斤卖,挑选想吃的部位,一吃生滚粥,另一吃爆炒,另有血肠,麻油猪血糕可点。詹轩昂张罗着点了猪杂,问服务员要了约莫八人份的量。赵尤说:“麻烦再要两个小份的血肠和麻油猪血糕。” 服务员下了单,给他们另添了两副餐具。尹妙哉把那两副餐具全给了赵尤,皱着脸说了声:“喏,都是你的。”就去上厕所去了。 赵尤笑了两声。筱满也笑。詹轩昂就看着尹妙哉离开的方向,大声说:“小赵吧,用脑多,吃的就比普通人多一些。” 戴柔说:“就是当警察的工资也不比普通人多多少。” 詹轩昂问戴柔:“喝点什么?” 戴柔给詹轩昂倒茶,往自己杯里也倒茶:“就喝喝不要钱的茶吧。” 赵尤高声要了一大瓶冰可乐。詹轩昂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檯面上,他还笑容可掬地,又去和吕阳说话:“小朋友,你刚才说筱满是你监护人是什么意思啊?你今年多大了啊?这意思是到你十八岁之前,筱满都得带着你?平时接送你上学?煮饭什么的都是他来啊?他一个大男人做这些家务做得来吗?” 吕阳说:“我爸死了,我妈之前一直在坐牢。” 詹轩昂擦擦汗,起身去把身后一台立式空调的风片调了调,直往他坐的那位置吹。尹妙哉回来了,接了句:“孩子平时都是住宿的。” 詹轩昂喝茶,笑了笑,没说话了。桌上也没其他人说话,可乐上桌了,赵尤开了瓶盖,倒了两杯可乐,分给筱满和自己。吕阳把杯子递过来,赵尤也给他倒了一些。吕阳冷不丁道:“我那天去学校看到你们了。”他把杯子拿了回来,喝了一口可乐,低着头说:“你们去新东方干吗啊?” 詹轩昂挑起眉毛,来兴致了:“谁们啊?” 吕阳说:“筱满和尹老师。” 尹妙哉说:“我不是从大学辞职了吗,就想去新东方挣点外快。” 詹轩昂在桌上一个劲和赵尤使眼色。赵尤说:“新东方赚得挺多的,比大学里也轻松。” 詹轩昂摸着下巴道:“诶,小尹,我记得你是什么博士来着……去新东方也太屈才了吧?” 筱满说:“我也是这么个意思,所以那天她去,我就劝不要去,一路劝到了那里。” 詹轩昂看着筱满直笑:“你们俩走挺近的啊。” 尹妙哉咂摸出些味道来了,就说了:“詹队,您别乱想啊,我和筱满就是朋友,我和小赵的事不是因为他。” 戴柔突然呛到,捂着嘴直咳嗽,吕阳看看筱满,看看尹妙哉,又看了看赵尤,低头不语了,詹轩昂眼珠一转,给戴柔递纸巾,那边,筱满也很关心戴柔,他就坐在她边上,伸出手抚她的背。詹轩昂道:“戴副你家女儿是不是也和这孩子差不多大了啊?筱满见过吧?” 筱满说:“比吕阳小一岁吧?” 戴柔的气顺了,点了点头。詹轩昂说:“其实吧,戴副你这真看不出来孩子都那么大了,看上去和筱满也差不多岁数。” 戴柔又岔气了,说不出话。尹妙哉咕嘟咽下一口茶,低下了头,肩膀不时一耸一耸地,赵尤推了推她。尹妙哉又抬起了头,拿起了茶杯掩住了嘴边的笑意。吕阳说:“可是……我去问新东方的老师了,他说你们是以前的校友,去找人的。” 他睁着一双充满好奇和迷思的眼睛看着筱满,筱满也看着他,道:“真是瞒不住你,和你说实话吧,我在查一个案子。” “什么案子啊?” “就是电视上最近一直播的那个。” “那个犯人不都自首了吗?你还查什么啊?”吕阳又看向尹妙哉,“你们还在查什么啊?”他问戴柔:“戴阿姨,你知道吗?” 桌上就静了下来。戴柔低头擦筷子,说:“我倒真不知道。” 詹轩昂静静地扫视筱满和戴柔,尹妙哉环视四周,寻找服务员:“服务员,麻烦来两瓶冰的雪花!”她笑着说:“我反正不开车,就住附近,有人要一起喝吗?” 詹轩昂把杯子递了过去。 赵尤问筱满:“对啊,犯人都自首了,你们还查什么啊?那你们查出什么了吗?” 筱满说:“就是想搞清楚他的动机。” 詹轩昂说:“等进一步通报吧,这个案子社会关注度很高,很快就会出详细的通报的。”他不苟言笑了,“不然就算是妨碍司法公正了,你们知道的吧?那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赵尤说:“你们是不是也怀疑他不是真的人格分裂?” 戴柔这时问他:“你手机之前丢在清水花园了?” 吕阳道:“人格分裂……还能有假的?”他看了看戴柔:“戴阿姨,热心市民关心案情不算妨碍司法公正吧?” 第379页 他又很郑重地看着詹轩昂和赵尤,说:“他也没妨碍到谁啊,包庇犯人,帮忙销毁证据才算吧……” 筱满说:“就是想釐清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詹轩昂道:“这案子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吧,戴副是专案组的,有发言权,戴副你说是吧?省里的专家团什么的也都下了定论了,”他看了看筱满,“他呢,确实是之前一起案件的被害人,那案子的兇手没有被正式拘捕或许影响到了他的一些人格方面的东西,但是这种事情哪里说得清呢?人最重要还是放下,不要太纠结于过去,一些事情,十多年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赵尤说:“我怀疑他和十二年前的一桩冷案有关,被害人的父母是聋哑人的一桩案子。” 詹轩昂一愣,噤了声,瞳孔勐地紧缩。尹妙哉和吕阳说:“我们查的这些东西都是很保密的。” 吕阳用力点头,他小声问筱满:“我刚才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啊?” 他道:“我就是看你和尹老师神神秘秘的,我问你们,你们刚才也是打哈哈,你之前说过不会有事再瞒着我的……” 他看了看詹轩昂,詹轩昂的脸色极差,吕阳有些愧疚了,还很后悔,和筱满道:“对不起……” 这时,一个服务员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过来了:“让一让啊,小心烫!” 赵尤往边上让开,服务员便从他那侧的空隙上菜。砂锅和热炒一起上的桌,没一会儿,麻油猪血糕和血肠也上了。赵尤拿了大家的碗,给众人盛粥。啤酒亦送过来了,尹妙哉先给詹轩昂倒了一杯,接着自己满上。詹轩昂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这才又说话。他问赵尤:“假设有这么个案子啊,一个连环杀人来自首,说自己可能是人格分裂杀人,警方取证调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物证链,但是你怀疑那个嫌犯是假装精神分裂,多重人格,给你一个机会审问他,你会问他什么?” 赵尤指着自己:“我?” 大家也都看向他。赵尤挠了挠脸,说:“我不知道啊,还没想好,”他并不着急,徐徐说,“见到他聊一聊就有头绪了吧。” 詹轩昂轻笑了一声,看着赵尤,忽而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没对赵尤说什么,举杯敬筱满,道:“我刚才说错话,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就这么过去,筱满,我罚酒。” 筱满也举杯,喝茶:“过去的事情过不去,那就担在身后吧,没办法的事情,所以人老了都驼背驼得厉害。” 詹轩昂哈哈大笑,又拍了下赵尤,赵尤手一抖,手里抓着得汤勺跟着一抖,撒了些粥出来,他着急用纸巾去抹。詹轩昂轻轻说:”以后不做刑侦了也好好上班,好好开会,别老开小差知道吗?” 赵尤点头,递粥给詹轩昂:“喝点热粥吧詹队,垫垫肚子再喝酒。” 戴柔道:“这么热的天吃粥,还是头一次。”她喝光了杯里的茶,也开始喝啤酒,一杯冰啤酒下肚,她发出一阵舒爽的感嘆。 尹妙哉吃着热炒,喝着冰啤酒,满足地说:“还好冷气够足。” 没人提案子了,闲话也顾不上说了,筱满拿了一碗粥给吕阳,吕阳还有些沮丧,他便安抚他道:“别想太多了,吃饭的时候就吃饭吧。” 他的话音才落,一碗粥就被推到了他面前。他抬眼一看,赵尤问他:“血肠要尝尝吗?” 筱满点头,赵尤夹了一块给他。筱满咬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口热粥。边上的吕阳忍不住发出惊嘆声,筱满朝他眨了眨眼睛,吕阳很是惊讶。筱满对他笑了笑,努努下巴。吕阳吞了口唾沫,喝粥,喝可乐,他说:“我和我妈说好了,我回来读书,她在村里新开的养鸡场找了份工作,我说我大学可以学农业,回头我们自己开养鸡厂。” 筱满拍了拍他。 桌上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砂锅里的热粥还在往外冒热气,雾蒙蒙的,那空调冷风吹过来,雾一下就散开了,有人把空调出风口掰了回去,砂锅上的热气又涌出来,不一会儿,它就自行消散了。 詹轩昂和戴柔都喝开了,两人不停加酒,末了,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只好由赵尤开车,筱满跟车,一一将两人送回家去。 第二十六章 (下)part2. 他们开的是戴柔的车,先送了詹轩昂,再送戴柔。戴柔一个人住市局分配的宿舍,筱满和赵尤搀着她进了屋,戴柔昏昏沉沉得嘟囔着说要喝茶解酒,筱满才想关照赵尤去烧水泡茶,赵尤先说了:“你扶她进卧室吧,我去厨房看看。”他就进了厨房找水壶找茶叶了。筱满扶着戴柔进了卧室,安顿她在床上躺好,给她脱鞋的时候,戴柔绷出两个字:“空调……” 筱满开了卧室的空调,摊开被子盖在她身上。戴柔的右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筱满遂要把她的手塞回去,戴柔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目光如炬。 筱满说:“别着凉。” 戴柔往外一瞥,皱着眉要说话,一个臭气熏天的酒嗝先跑了出来。她捂住了嘴,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嘴上和筱满说着:“你和赵尤……怎么回事?” 第380页 筱满眨了眨眼睛,坐在了床上,往戴柔背后垫了个枕头,也往卧室外看了看,说:“他挺有意思的。” 戴柔朝卧室门口挥挥手,筱满笑着说:“你要和我说什么这么保密啊?” 戴柔看他没动,脸色更难看了,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道:“那是你对他有点意思?”她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她往床头柜上摸了摸。筱满开了檯灯,戴柔摸到一盒烟,筱满瞅瞅空调,戴柔点了点头,拉起被子,盖住肩膀,又是一个酒嗝打出来,她似是轻松了许多,舒出一口长气,点上烟,咬住烟,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筱满笑了出来,摸着鼻子说:“我说你这屋里怎么一股怪味。” 戴柔挑起半边眉毛:“你鼻子这么灵,没闻到赵尤身上的味道?” “什么味?” 戴柔拧着五官说:“不对劲的味道。”她瞅了瞅筱满,筱满帮她拿开了嘴里的烟,戴柔吐出一道青烟,筱满又把烟拿过去让她咬住,戴柔道:“你觉得他对你也有意思?” 卧室外面传来些微的细碎响动,像是有人在收拾玻璃杯。 戴柔哼了声,道:“他恐怕是觉得好玩儿吧。” 筱满又往屋外看了看,一道影子斜斜切到了走廊上,脚步声渐响。戴柔往床上滑去,躺着抽菸。筱满说:“可能吧。” “你别病急乱投医啊。” 筱满问戴柔:“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戴柔翻了个白眼:“放心吧,老詹那眼力,估计就是觉得你黄了他做的媒。” 筱满又问她:“没那么明显吧?” 戴柔说:“你给我点菸的时候,没见你那么看我。” 筱满想了会儿,说:“那他也那么看着我啊。” 戴柔说:“他奥斯卡影帝啊,他的表情,他的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都不做数!”她本说得有些激动,眼角一动,眼神平和了,似是有些倦怠,只是躺着蠕动嘴唇,从鼻孔起,嘴唇缝里往外喷烟。 筱满回头一看,奥斯卡影帝拿着热茶进来了,他小声地说话:“戴副,茶给你放柜子上吧,要是头疼……”赵尤过来放下茶杯,还放下了一瓶风油精,“你就抹些风油精,我从你客厅桌上拿的。”他问筱满:“空调开了多少度啊?” 筱满起身,说:“24。”把戴柔咬着的香菸拿走了,说:“小心火灾。” 他把空调调到了26度,拉着赵尤就出去了。他道:“女神探,那我们走了啊。” “路上小心。”戴柔说,“反正你小心着点。” 赵尤说:“我们没喝,我们打车回去。” 筱满拽着他出了戴柔的宿舍。两人在路上拦到了一辆空车,赵尤问那司机:“师傅,黑山福利院您认识吗?” 筱满看了看他,赵尤解释道:“想起一件事,想去确认一下。” 筱满和司机说了个地址:“就在那附近,您往那里开吧。”他问赵尤,“你觉得明天你能见到他吗?” 赵尤说:“不知道啊。” 筱满又问:“你真没想好要问他什么啊?” “你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你想抄作业?” 赵尤笑了两声,摇了摇头。筱满知道他没有说谎,他说:“你没有在考虑,在想这件事吧?” 赵尤大方地承认:“没什么好想的,想了一堆问题,到时候没能问出来,或者盘算着非得问出来,都不太合适。” 筱满明白他的意思,道:“你怕他看出你的套路,看出你关心的问题,反推出你对他的猜测?反推出你掌握的信息?” 赵尤有些迷惑了:“我倒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挺麻烦的,预先想好什么的……”他微微低下头。 筱满一看他:“你跑这跑那的不觉得麻烦?” “这不一样啊,”他放低了声音和筱满说,“你不觉得审讯室里的空气很差吗?不通风的味道,烟味啊,那种酸臭的味道……” 筱满笑出来:“怎么今天晚上这么多人都纠结味道啊?” “什么啊?” “什么什么?” “戴柔和你说什么了吧?” “什么说什么了啊,她醉成那样……”筱满拍了拍赵尤的手背:“什么丢了的手机啊?” 赵尤把那台2800拿了出来,筱满一看,又看看前头开车的司机,有所顾忌,便没详细打听。这时,赵尤闻了闻自己的衣领:“我身上没什么味道啊?”他又问筱满,“你说小尹说的廉价的味道是什么味道?” “就是到处都能闻到的味道吧?” 说完,筱满就想到了答案,他和赵尤异口同声:“生活气息。” 两人一齐笑了,都不说话了,到了黑山福利院旧址,下了车,两人都打开了手机的电筒模式,夜探福利院。赵尤问筱满:“图书馆怎么走啊?” 筱满带路,左右照了照,仔细听了听,此刻的福利院里应该只有他们两人,他这才又提起那手机的事:“这手机是曹律的?他落在清水花园了?” 第381页 室内不通风,有些闷热。赵尤照着前面的路,说:“不知道啊,我还没看呢。” “不打开看看?” “留点悬念吧。” “你写小说呢?”筱满看他,“再说了,就算写小说,那悬念不也是留给读者的吗?你是主人公啊,自己也给自己留悬念啊?” 赵尤笑了笑,把2800拿出来递给筱满:“你看吧,看了别告诉我。” 筱满推开了他的手,抖了抖衣领,大口喘气,说:“这是证物,我要碰了,那就真算妨碍司法公正了,”他道,“那个薛貌是怎么回事啊?” 赵尤说:“他来自首,说张立是他杀的。” 筱满立即懂了:“是钟鸣那边的意思吧?他现在给曹律塑造的形象就是一个会因为老人啊女人啊这些容易让他想起往事的人的出现,第二人格才会跑出来行兇,做坏事的形象,张立显然不属于那范畴,最好是不要将张立的案子牵到曹律的头上。” 他推开了图书馆的门,这里的窗户开着,一下很透气,筱满大口唿吸,继续道:“如果曹律是一个被人目击到了杀人,就把目击者杀害了的人,就算是他的第二人格动的手,也会成为证明曹律这病还有得治,还能教化的绊脚石。” 赵尤说:“我们其实也没有物证和人证能证明张立那天目击到了曹律杀人,能证明曹律和张立被害的直接联繫。” “保险起见吧。” 筱满走向一排书架,说到:“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些儿童心理学方面的书。”他抽出了几本书来,递给赵尤。 赵尤看了看,都是些儿童心理学,还有些特殊儿童教育方面的书。 筱满在书架间穿行,手机电筒光不时扫过两边的书架:“还有一些关于方言方面的书,还有比利的传记,图书馆里的书覆盖面挺广的,”他照了下墙上张贴着的“图书馆细则”,“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也能在这里借阅图书。” 说着,他抽出了一本《特殊儿童康復训练》,翻到一个书页折角的位置,示意赵尤看。赵尤单手捧着书看着,人还在继续跟着筱满走,那折角的页面上略略写有:与自闭症儿童相处需要相当程度的耐心,我们不妨每天设定一个小目标,用绘画日记的方式观察孩子的心境变化。即使是很微小的差别…… 赵尤看得很认真,一言不发。筱满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他:“你要是知道自己是人格分裂,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杀人,你会怎么做?” 赵尤合上了书本,把书放回了书架上,说:“我发现了我的另外一个人格杀了人?”目光在左右两边的书架上上下来回扫略。 筱满说:“你发现你杀了人。” 这里还有许多连环画,三国的,水浒的,还有不少言情小说,侦探小说也有几本,什么福尔摩斯啊,阿加莎啊。 赵尤道:“杀人要坐牢,我不想坐牢,我去坐牢了就见不到你了啊。” “我可以来探视啊。”筱满说。 赵尤的脸垮了:“我不要。” 筱满又抽出一本书扔给他,《二十四重人格》,道:“这本书看来经常被人翻看。” 那书页都打了卷,书里面还能看到一些油污。赵尤把手机塞在口袋里,两只手翻书。 筱满走在他前面,道:“如果警察没发现他和小苹果的关系,他就是个因为母亲被害,而留下心理阴影以致心智不健全的兇手,说不定不少人会觉得他也是受害者;如果警察发现了他们的关系,他的精神状况不稳定,这是有记录的,而且他喜欢小苹果,这事很多人都能作证,小苹果又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而且她并非一个完美受害人,那些流言蜚语……她和她丈夫的关系,都会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那么曹律的形象更容易变成一个受害者,而且还很容易就能成为一个可怜的,受了恶毒女人教唆的受害者,他的罪名可能更轻,而如果……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筱满把书放了回去,“他就是在污名化精神病患。” 他说了许久都没听到一声回应,回头张望,就看到赵尤盘腿在了地上,腿上搁着一本书。筱满过去一看,是一本连环画版的《聊斋志异》。赵尤翻着那连环画小书,一页一页看得很仔细。 筱满问他:“这么多书你就对这个最感兴趣?” 赵尤指着书架从下网上数的第三排架子:“这个位置,小孩儿拿比较顺手。” 筱满在他边上坐下了,赵尤笑了笑,用手机照着连环画,说:“也确实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鬼比人有意思?” “鬼是未知啊。”赵尤边看边说:“那个薛貌,是他第一个在红旗桥下面发现的张立的尸体,他说当时被那尸体吸引是因为看到张立的裤兜里露出来的钱,他就过去摸钱,摸走了那兜里的三百块,顺手牵羊,顺便把张立身上的其他东西都搜颳了,”他抬头看筱满:“那天是6月5号。张立名下只有一张银行卡,工资卡,掌握在他老婆手上,没有支付宝,没有微信钱包,没有信用卡,且那张银行卡一直没有提现记录,他每个月工厂月中发工资的时候,老婆会给他三百。” 第382页 “5月10号发工资,用到6月头也差不多没有了吧?三百的话……” “他此前有一笔私房钱收入,四百现金。” 筱满在书架的灰尘上算数:“支出呢?” “5月底到他遇害那段时间里,外卖支出两百三十二。”赵尤也在灰尘上写数字,“再算个八十,他买了点东西。” 筱满说:“他老婆给那三百,算他一天就花十块,他吃饭总得花钱吧?那就算两百吧,五百十二……他这应该凑不出三百吧?” 赵尤说:“他们食堂不是用饭卡,追查起来比较困难。” “一天吃饭花十块真的算挺少了,抽菸吗,喝酒吗?” 赵尤看着那连环画,又说:“曹律那天去买1800的时候,卡上的钱不够一台2800,就差两三百。” 他从裤兜里摸出戴柔给的曹律的银行卡明细,他看书,筱满看那些记录。过了会儿,筱满就说:“那三百你觉得是曹律塞在张立的裤兜里的……他的目的是……” 他顿了会儿,自己回答了:“吸引那里的流浪汉!红旗桥下面那里的流浪汉那可都是雁过拔毛……要是喝醉了在那边躺下,醒过来估计底裤都没了,曹律抛尸的时候不想让张立的身份被发现……他不想警察那么快追查到张立,追查到清水花园,一追查到清水花园,警察一调查小区,可能很快就会发现304的尸体。”筱满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照着赵尤手上的连环画,疑道:但是他干那么多有的没的,什么拍视频,传视频,和网友抬槓,还会特意布置杀人现场,不像是怕被警察发现啊?” 赵尤静静听着,翻过一页连环画,摸了摸那书页上的一点蓝色,那像是油彩,又有些像尤其。他认真看起了这一页叙述的故事,道:“可能因为他还有想杀,但还没杀的人,还有没有完成的任务,这个任务可能是他自己给自己制订的,也可能是别人给他制订的,只有完成这些任务,他的犯罪才是完整的,他的故事才是完整的。等故事完整了,他就可以去自首。” “自首真的在他的计划之中吗?”筱满说,又是自问自答,“不过像他这样的表演型人格,杀了这么多人,搞了这么多事情,不被任何人知道反而是种折磨。” 赵尤说:“这个故事叫《盗户》。” “什么?” “这个故事,叫《盗户》。” 筱满也去看那连环画了,他也看到了那书角上的一点蓝色痕迹,心里一咯噔,赶紧看了赵尤一眼:“蓝色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颜色吧??” 赵尤不以为意:“也许吧。” 筱满的目光收敛,拿了那本聊斋,说:“走,去院子里看看。” 赵尤点头,两人便去了那长满荒草的后院,他们走到了一棵大槐树前,槐树周围还能看到一些警戒线的残骸。筱满道:“尸体应该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他们走到了那树下,头顶忽而轰隆隆的闷响,赵尤说:“要下雨?” 筱满查了下天气预报,雷雨将至。赵尤便叫了辆车,两人就此离开了福利院。回到酒店,他们这屋这晚睡的是吕阳,男孩儿蜷在一单人床上,就露出一搓头髮,似是睡得很熟。筱满赶忙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先去洗漱,赵尤则拿了桌上的一台1800和2800去了走廊上。他打开两台手机的摄像头看着,一手持一台手机,沿路拍摄,一路往安全通道走去,这走进了安全通道了,这通道里上下都是白光,他看看左边手的1800,那白光泛起些米色,他看了看2800的画面,那白光里泛出些蓝意,他一低头,看着脚底的蓝色地砖,停下了步伐。 “吱呀”一声,安全通道的门被人打开了。赵尤一回头,看到了吕阳。 吕阳穿着拖鞋,背心裤衩,关上了安全通道的门,和赵尤隔着些距离,慎重而警惕地问他:“你是警察是吧?” 赵尤点了点头:“一般我们被跨市办案。” “啊?” “不是你老家出了什么事?” 吕阳说:“不是。”他往前走了两步,说,“我就想和你说,筱满不是坏人,他一直追查现在这个案子……就算犯人自首了,他也有他的原因。” 赵尤说:“我知道。” “你知道?” “他的事情……我都知道啊。” 吕阳走到了赵尤跟前,嗓门不由高了,说:”他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赵尤问他:“还有别的事吗?”他笑了笑,“你明天早上的火车回家里?” 吕阳说:“我还会回来的,读高三,考大学。” “我知道啊,你还是高中生啊。” 吕阳又要说什么,眼珠转来转去,脸涨红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赵尤也跟着出去,吕阳走得很快,一步三回头,回了房间。赵尤在他后面回进去,吕阳进去了就躺回了床上,筱满不在房间里,浴室的门关着。赵尤便进了浴室,筱满正在里面擦头髮,问他:“你进进出出干吗呢?” 赵尤说:“试试手机的室内拍摄效果。” 第383页 筱满说:“你赶紧洗一下睡觉吧。” 赵尤说:“刚才那个故事,你再念一遍我听听。” 筱满说:“现在?” “我洗澡,你念念吧。”赵尤说,“你头髮也还没干啊,头髮不干就睡觉,第二天会头痛。” 筱满看了他一眼,走去要关浴室的门,那原本躺得好好的吕阳蓦的直起了身,说:“留点光。” 筱满说:“水声会吵。” 吕阳说:“不会,你给我留点光。” 筱满便去拿了那本带回来的小书回进了浴室,他开着浴室门,赵尤已经拉上了浴帘洗澡了。筱满点了根烟,靠在洗手台边抽菸,轻声念书:“顺治间,滕、峰之区,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后受抚,邑宰别之为‘盗户’……” 湿热的空气从浴帘上方漫出来,飘到了门口的就停下了,就散了,洗手台后的半身镜那靠近浴帘的一半起了雾,靠近门口的一半只是变得湿漉漉的。筱满往洗手盆里弹了弹菸灰,吞了口唾沫,继续念:“……凡值与良民争,则曲意左袒之……” 赵尤洗好了,从浴帘后走出来,用浴巾擦身体。筱满瞥了他一眼:“适官署多狐,宰有女为所惑……” 这一页结束了,筱满翻书。 赵尤问:“还没完吧?” 筱满点头,舔了舔嘴角。赵尤围着浴巾坐在了浴缸边上,他便和筱满靠得很近了,两人的膝盖撞到了一起。筱满的喉咙有些干,咳了一声。他说:“念完就睡吧。” “念完就睡。”赵尤也说。他垂着手,筱满的头髮还在往下滴水,突然有一滴,滴落在他的指腹,赵尤的手一颤,指尖刮到了筱满穿着的浴袍。筱满的腿往外打开了些,赵尤吸了吸鼻子。筱满把烟递给他,胳膊擦过赵尤的胳膊,沾到了他胳膊上几粒没擦去的水珠。 赵尤抽了一口烟。筱满继续念,赵尤继续听。 门开着,就只有这么一片光落在走道上,那光里映出他们的影子,活像一尊静静坐着的石像,一动也不动。 新的一天已经悄悄到来了。 第二十七章 (上) 赵尤腋下夹着一个档案袋,两手捧着一个夹了肉松的米饭糰跟在詹轩昂和戴柔身后进了看守所。钟鸣就等在那入口处登记来访的地方,负责登记的狱警瞅着赵尤手里的饭糰笑了笑,说:“吃的不能带进去。” 赵尤用力点头,三两口解决了饭糰,攥着塑胶袋回了那狱警一个笑。詹轩昂推了下他,催道:“行了行了,食堂还不够你吃的,非得买这个吃,赶紧的,大律师等着呢。” 赵尤一抹嘴,出示证件,签字登记,戴柔和詹轩昂也登记了,钟鸣和三人都握了握手,开始寒暄客套。 那钟鸣说:“这雨下了好几天了吧?”伸手拍了拍詹轩昂肩上的水珠。 赵尤说:“麻雀桥这里的特色,以前看人枪毙,大家都去老朱家买饭糰吃,隔壁的冰糖葫芦也特别出名。” 詹轩昂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笑,看着钟鸣说:“可不是嘛,不过你还别说,下雨就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戴柔也笑着和钟鸣说话:“怎么不去里面等啊?” 钟鸣勾起嘴角,瞥了赵尤一眼,赵尤还在嚼饭糰,两腮鼓鼓的,就和他打手势点头,算是问好。钟鸣道:“伊莉莎白也来了,以专家的身份来的,她会旁听。” 外头还在下雨,看守所的这一条走廊上就只有他们四个人,就听到四人的脚步声,就听到外头瓢泼的雨声,途经一扇小窗,就看到外头阴沉的,灰糨煳似的天色。看守所里倒很明亮,天花板上的节能灯发出稳定的亮白的光芒。 赵尤走了几步,回头,低着眼睛看了看地上。他们一行四人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詹轩昂喊了赵尤一声:“你干吗呢?” 赵尤摇摇头,戴柔也回头看了看,说:“地上有什么好看的?脚印?” 钟鸣还笑着:“赵警官真的很喜欢观察四周啊。”他对赵尤道:“听说是你主张找她来的。” 赵尤这时吞下了嘴里的食物了,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小盒牛奶,插了根吸管,道:“对啊,她不是心理专家嘛?上次鑑定不是没下文了吗,马克又死了,她旁听也可以帮忙给曹律做一下鑑定啊,看看他的精神分裂到底多严重。” 钟鸣看了看戴柔和詹轩昂:“她和曹律以前就认识,这怎么说?她旁听这不合适吧……” 赵尤道:“啊?之前在医院,钟律师,不是你说她是专业的,不会影响判断什么的吗?” 戴柔摊手:“她没涉案吧?专案组没找到证据。”她拱了拱詹轩昂。詹轩昂跟着道:“对啊,我们队上也没找到证据证明她在案发的时候出现在现场过,她和案子没关系的吧,那我们就相信她的专业素养嘛。” 戴柔补充道:“而且她自己也同意了啊。” 钟鸣还是笑,抿起了嘴唇,拿出手机举得高高地打字,没话了。四人拐了个弯,走到了另外一条敞亮的走道上,赵尤掂了掂怀里抱着的档案袋,往前一看便说:“来了这么多人啊?” 第384页 就在他脚下这走道的不远处,王世芳,雷万钧,省公安厅的松林,瞿冉围拢站着。赵尤再一看,还看到了陈宛儿和马克的妻子——那儿时暱称是小苹果的女人,她们站得更远一些,站在了走道的尽头。那四个男人说着什么,那两个女人也在交谈着什么,雨声太大了,赵尤听不清。 钟鸣先挥手和那一干人打招唿,小跑着过去,道:“陈局,詹队,戴副他们来了。” 戴柔嘱咐赵尤:“把耳机戴上。” 赵尤便拿出了蓝牙耳机戴上,詹轩昂此时突然驻足,赵尤跟着停步,詹轩昂挡在赵尤前头,面对着他整理起了他的衣装,轻声和他说话:“你确定真的要用那间房间?” 赵尤说:“我也算是训练过的警察,不至于像马克那样吧?”他皱着眉头,试探着做了个吐舌头死过去的样子。詹轩昂翻了下眼皮,才要接他的话茬,边上的戴柔拍了拍他,詹轩昂会意地转过身就和迎面朝他们走来的王世芳,松林,瞿冉握手致意。又是一通嘘寒问暖。 “吃了吧?”松林问。 赵尤说:“吃了,在市局食堂吃了些,路上又吃了些。” 雷万钧道:“食堂那么多点心,还吃不饱啊?” 赵尤笑了笑:“第一次见这么大案子的嫌犯,怪紧张的。”他摸着肚子,“我一紧张就喜欢嘴里吃点什么。” 松林笑着看戴柔:”戴姐,朱老师痛风犯了,下不来地,让我问代他您一身好。” 戴柔点了点头,问他:“房间检查过了吧?那衣服,桌子,手铐什么的都没问题吧?” “没问题。”瞿冉看了看赵尤,问他:“小赵,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赵尤很是谨慎:“我再检查检查。” 王世芳过来一拍他,道:“小赵,别紧张,要不然还是我和你一起进去吧?这个曹律我和他交过几次手了,熟得很,他小子就是喜欢虚张声势,你到到时候……” 戴柔打断了王世芳:”陈医生不是说了嘛,人太多曹律会更紧张。” 王世芳道:“我和他见过几次了啊,我和他熟啊。” 松林和瞿冉交换了个眼神,松林道:“戴姐,那还是安排陈医生一块儿进去吧?有个心理医生在,稳妥一些。” 瞿冉说:“还是那个伊莉莎白?场面或许好控制一些。” 钟鸣忙插嘴:“不了吧,伊莉莎白还是就旁听吧,赵警官是训练有素的警官,伊莉莎白其实很少一直都是比较注重理论这块的,病人见得不多,还是在隔壁旁听提供些分析意见比较合适。” 松林和瞿冉也就没话了。赵尤指了指耳机,说:“她有什么专业意见,可以通过耳机和我说,”他正色道:“一定不会再出现马克那天那样的情况。” 松林高声道:“那是你们市局这么要求的,我们也没办法啊。” 这时,陈局长从边上的一间房间里出来了,他身后站着一个看守所的狱警。陈局长看着赵尤道:“来了啊?那你进去吧。” 众人便纷纷往两边走开,让出了一条路,赵尤笑着经过人群:“这么多人夹道欢迎,欢送似的,这说不定真是我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詹轩昂拿了他手里的牛奶,摆摆手:“废话这么多,进去吧!赶紧的,要问什么赶紧问,速战速决!” 赵尤走到了走廊尽头了,他和陈宛儿点头致意,和伊莉莎白握了握手,道:“小赵,张立案的,第一次和人格分裂患者面对面,”他戳了戳耳机,“还请两位医生多多给意见,要是我说错了什么,说了些什么,你们觉得容易触动曹律的什么……”他笑着,“就多给我提示啊,我年纪还很轻,还不想死在审讯犯人的时候。” 陈宛儿笑出来,说:“没事的,穿了束缚衣了,不会怎么样的。” 她打开了身边一扇小门,人进去,轻声说道:“曹律,之前和你说的那位警官来了。” 伊莉莎白也探进半个身子,指指自己和陈宛儿,用中文说:“我和陈医生就在外面,你放心。” 她说得很轻柔,稍带了些口音。 赵尤这才进去。房里刷着蓝油漆,曹律穿着一身米色的束缚衣坐在一张审讯用的设有挡板的椅子上,他脚上还上了脚镣。椅子固定在地上,和那椅子隔着五六步的地方,另有一副桌椅。那桌椅后头就是是一面玻璃墙。曹律低着头,瑟瑟发抖。 赵尤进去了,关上门,拿着档案袋走到那桌边,往桌上倒东西。那黑色的大麦2800手机,许多照片,许多份病歷档案,药片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摊在了桌上。赵尤不太好意思了,埋头整理,说:“我整理整理啊,稍等。” 那曹律颇委屈地开口说:“警官……不是说已经都结束了吗?” 赵尤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把桌子拉到了曹律面前,笑着说:“刚才那里好暗,你这里比较亮。” 他的耳机里詹轩昂就骂了:“赵尤你干吗呢??拖回去!马上!” 赵尤站在桌边继续整理照片,一张张看,嘴里念念有词:“男的,女的,东西……人。” 第385页 这些照片里有田可人的马自达的照片,伊莉莎白的证件照,伊莉莎白去电影院被监控拍到的照片,清水花园5栋楼下取证的脚印照片,还有那幼年的曹律,幼年的王达和王达父亲一块儿和一只蓝风筝的合照……他将它们一一分类,在桌上摆好,还说:“你的两位医生应该和你说明过了吧?我就是来做做文书工作的,收尾的。” 他还将手机,档案文件和药瓶也都在桌上找了个位置安置好。他拿出了一本随身的笔记本和一支原子笔,把它们放在了桌上。 耳机里,詹轩昂又喊了:“赵尤!” 赵尤坐下了,看着曹律说:“关于张立的案件……”他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说谁。”他挑出张立的证件照,递给曹律看,问他:“你见过这个男人吗?认识他吗?” “没有。”曹律摇头,抬起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可能见过,但是不是我见到的,我不知道……” “没见过,好的。”赵尤在笔记本上写字,又问:“那你6月5号凌晨一点到五点的时候在哪里,你知道吗?你记得吗?” 曹律顶着两个很大的黑眼圈,眼眶红红地说:“我就记得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我在燕子沟,之前我在家睡觉,一觉醒过来就到了燕子沟了。” “燕子沟哪里呢?” “不知道……”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燕子沟那边一片都没路灯吧?黑漆漆的,你怎么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在燕子沟了?你对那里很熟?” “我小时候就在黑山附近生活,而且我走了一阵看到了天欧路。” “没在那附近见到这个男人?”赵尤指着张立问。 “一个人都没看到……”曹律说,“我真的没见过这个男人,我是说我没见过。”他咬住了嘴唇,“警官,你知道我的情况的吧?我有时候就不是我自己……” “知道,明白,理解……”赵尤单手托腮,在笔记本上画起了画,闲闲问:“那需要问一下可能见过他的那个人吗?” “你是说阿达?他……他还杀了这个人??”曹律一下很紧张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啊!” 赵尤还在画画,临摹那照片上的蓝风筝:“别着急,没事。” 他一点也不着急。他说:“我也不着急,我等一等,他总会出现的吧?他好想还挺喜欢出来逛逛走走,杀杀人的。” 他停了笔,抬头对曹律笑了笑,摸出了自己的手机,问道:“不然我们边看电影边等吧,还是看电视剧?”他还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充电线,找到插头,连上手机,一边充电一边滑手机,坐在了桌上,把屏幕对着曹律,道:“你喜欢看什么?动作片,悬疑片?《沉默的羔羊》?《致命id》?还是《聊斋》?”他指指那台大麦2800,“我就只有优酷会员,你呢?” 赵尤再看曹律,这年轻男人的眼神已经变了,他的脖子勐地朝赵尤耳边拧去,赵尤灵活地躲开。那曹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昂着脖子,奋力挣扎,骤然间面红耳赤,连椅子都被他摇晃得吱嘎乱响起来了。他吼道:“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干吗??!你是谁?” 耳机里有人说:”赵尤,离他远一点!!听到了没有??” 赵尤还坐在桌上,心平气和地看着曹律:“阿达?”他自我介绍:“我姓赵,负责张立案的,”他给阿达看张立的照片,“张立就是这个男人,你见过他吗?个头和我差不多,”他站起来比划,“你看到他那天他应该穿了一身黑衣服。” “你是警察?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曹律那双原先还水汪汪,可怜巴巴的黑眼睛里此时已然烧起了熊熊怒火,他额头上也是青筋暴突,眨眼就换了个人似的,粗声粗气地质问:“这里是哪里??你们干吗把我绑成这样!” 他狂笑起来:“我知道了!一群缩头乌龟躲在玻璃后面呢是吧??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来来来,尽管问!尽管问!人就是我杀的,上次我说到哪里了?说到徐露华那个婊子是吧?我把她骗到了花坛后面,我就一砖头砸晕了她,我……” 他两眼里的怒火烧到了赵尤身上,赵尤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打断了他:“不好意思啊,你别激动,徐露华的案子不是我负责的,你和我说这些对我没用,对你也没用……” 曹律还是在挣扎,人在椅子里乱扭。 赵尤看着他:“我就是想问一下,6月4号你是在清水花园杀人是吧,”他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翻看着,说,“你本来呢,打算去找301的老夫妻,结果那对夫妻的女儿和女婿突然上门,来接他们去旅游,你没有那个信心可以一下杀那么多人……” “你放屁!老子想杀几个就杀几个!!” 曹律大吼大叫,固定椅子的螺丝钉震天得响:“那些人都他妈该死!都他妈该死!!我是在帮他们!!” 说完这句,他就两眼一闭昏厥了过去。赵尤用笔记本撑着下巴,蓝牙耳机里戴柔说:“可能曹律要回来了。” 第386页 赵尤掩住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片刻后,曹律又睁开了眼睛,他看上去精疲力尽,他的嗓子哑了,有气无力地问赵尤:“他是不是来了……” 赵尤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人格分裂的?” 曹律老实地说:“去年车祸之后,撞到了头,出院之后还经常头痛,还会间歇性地失去意识,上班的时候发生了几次,说是把领导给打了,我根本不知道,在南京也看了几个心理医生,都说可能是人格分裂,感觉事情挺严重的,就回到青市找以前认识的心理医生,我小时候自闭就是她治好的,我挺相信她的能力的……” “我梳理一下时间线啊,你的人格分裂应该是去年,因为车祸撞击到了头部才开始的?” “我也不清楚……一般人脑袋被撞到了会被撞成人格分裂吗?陈医生说……”曹律看着赵尤,“就是我很信任的那个青市红枫医院的医生,她说,说不定我小时候就有人格分裂的前兆了,就是当时和自闭一起治好了……” “这样啊……”赵尤找出了姚铃铛的照片:“你还记得这个女孩儿吗?十二年前她死了,手法和阿达的手法差不多,你曾经是他的英语补习班的学生,或者该说阿达是她班上的学生?”赵尤笑了笑:“阿达今年几岁啊?他成绩比较好还是你成绩比较好啊?他比较擅长什么科目啊?” 蓝牙耳机里传来争吵声,钟鸣情绪激动:“现在是什么情况?什么意思?十二年前的案子又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七章 (下) 赵尤露出了一个为难的笑容,口吻也很为难,看着曹律,道:“不好意思,来看守所之前临时发现的新线索,没来得及和你的律师和心理医生先交代一声,”他转身朝那面巨大的玻璃墙壁伸长了胳膊,出示手里捏着的姚铃铛的照片。他看着那映出自己和曹律倒影的玻璃,说:“要是你的心理医生评估这样的突发事件,这个女孩儿,会使你的情绪产生很大的波动,不适合接受审讯,那我们就不聊她了吧。” 曹律沉默着,赵尤的耳机里议论纷纷,王世芳悄声说:“雷队,陈局,这个女的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詹轩昂道:“十二年前的案子,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嘴唇被人割开了。” 他还道:“死前一个星期,被害人曾经和室友透露过自己被一个学生跟踪过。” 戴柔开玩笑似的说:“伊莉莎白,你不会有个失散的双胞胎妹妹吧?” 钟鸣说:“我们今天的重点是张立案不是吗?你们再问些无关的话题,我的当事人随时都可以拒绝回答!” 松林说:“钟律师,曹律的情况特殊,审讯室里的事主要我们还是要参考下心理医生的意见,不想再发生之前那样的惨剧,至于谁能在这里旁听,我们是完全民主透明,大家可以採取投票制嘛。” 陈宛儿说:“目前来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曹律说话了:“我不知道。” 赵尤扭头看他,曹律也看着那面玻璃墙了,涕泪纵横:“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如果记得什么我一定会和你说的,十二年前的事情……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或许阿达那时候就……我真的不是要瞒着你什么……” 他哽咽,难以继续说下去了。赵尤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岔开了话题:“你听过一个叫《盗户》的聊斋故事吗?” 他说:“我在你们福利院的图书馆看到了一本画聊斋故事的连环画,你看过吗?”他翻出那连环画的证物照,“画得还挺有意思的,我在里面看到这么一个故事啊。” 曹律还在哭。赵尤把椅子拖到了他边上,坐在了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看着那玻璃,温声说着话:“大意是说,一只狐妖做了坏事,被当地官府抓了,他就想到之前听人说过,在这一带只要犯罪被抓,只要大喊自己是‘盗户’,官府也不敢处置,于是他就大喊,我是‘盗户’,我是‘盗户’。” 曹律哽咽着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什么人,我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小时候,王达把我的头都砸破了,我后来再见到他,我也没去杀了他啊,我真的从来没想要对什么人怎么样……” 赵尤点着头,说:“我知道,也很理解,阿达刚才跳出来说了,他杀的人都是他觉得杀了他们是为他们好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觉得他其实很爱那些人,他觉得那些人都活得很痛苦,他就想为他们安排最好的解脱方式。” 耳机里雷万钧嘱咐道:“张立案,回到张立案,小赵,不要离题太远啊。” 松林也说:“连环杀人案件已经告破了,今天的重点是你们一队的案子。” 赵尤笑着和曹律指了指自己的耳机:“我们领导说我离题太远了,那说回张立案吧,我再和你确定一下,你没见过他,不认识他,对他什么也不知道,对吧?” 曹律点头,抬着泪眼看着赵尤:“我应该认识他吗?为什么你们会怀疑是我杀了他?” 第387页 “张立这个人呢,6月5号凌晨的时候,在清水花园5栋604,杀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将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从水管爬下来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现场,结果经过304阳台外的时候,看到了你,”赵尤笑了笑,“不是你,当时应该是阿达,他在304里,应该是在布置现场之类的,反正窗帘没拉,可能在给女死者涂指甲油吧,我也不清楚张立看到了什么……” 詹轩昂低喝了一声:“赵尤……” 赵尤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阿达就结果了他,阿达也算为民除害,做了一件好事,你想啊这么一个冷血的人,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能下手去杀,虎毒尚且不食子,对吧?”赵尤顿住,想了片刻后,问曹律:“你觉得他会不会也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要是他没死,他拿出一张医生出具的精神疾病的证明,他也不用坐牢了吧?你们说不定会在红枫见到。” 赵尤摸着下巴:“等判决下来了,你大概率是去红枫治疗,对吧?” 曹律支支吾吾地询问:“我能治好吗?我不知道……警官,你遇到过我这样的案子,然后……就是,就是被治好的吗?” 赵尤搓了搓手,说:“不瞒你说,我还是第一次和有精神疾病的兇嫌面对面,你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样。” 曹律苦笑:“你和我接触过的警官也不太一样。” “哎呀,我水平比较次,所以只能来帮忙做收尾工作。”赵尤拿了自己的笔记本过来,记录道:“你不认识张立,我记一下啊。” 曹律诧异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秘密武器,所以才在最后登场。” 赵尤大笑,问曹律:“你觉得你的案子已经进行到最后了吗?” “不是已经提交检察院了吗?已经进入公诉的流程了吧?”曹律说,“钟律师和我说了,阿达什么都交代了,流程应该会很快。” “对,动机,作案过程之类的全部都交代了。”赵尤够到一份档案文件,放在腿上翻阅,说,“根据笔录,阿达说,‘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像我一样,被整个社会抛弃了,他们的身体坏掉了,我是在帮他们回到他们最好,最美的时候,我是在做善事’……” 赵尤举起了手里的文件纸,继续说:“阿达还说,‘这和我想要吸引什么女生的关注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和小苹果一点关系都他妈没有!’,还有……”赵尤清了清嗓子,音量一高,怒气汹汹:“‘我不知道她嫁人之后的事情,不知道她被她老公虐待!那天聚会我没去是因为我不知道!’。” 赵尤合上文件,看了看曹律。曹律的目光瞥过那文件,嘴唇紧绷着,他也看着赵尤,轻轻念叨:“小苹果……”他又泪眼婆娑了:“钟律师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啊……” “对,没人告诉你的话,你确实不会知道阿达说过些什么的,做过些什么,人格分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赵尤疑惑了,“但是阿达好像对你了如指掌。”他摸了摸脸颊,“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不是在怀疑你假装人格分裂之类的啊,毕竟你和阿达的口音啊,说话方式啊,看人的眼神啊,还是很有差别的,梁朝伟在这里都估计没办法演两个人演得这么活灵活现……” 曹律眨了眨眼睛:“小苹果,我知道小苹果,我刚才还和她说话了,小时候我们一起在福利院,然后她就去美国了,原来是因为她吗?一切都是因为她吗?为了她杀了那么多人?可是……为什么啊?” 赵尤看了看玻璃:“对阿达来说,她就是一切导火索吧,他得不到这个他爱的人,他就想,或许成为她研究的对象也不错,你知道的吧,小苹果现在在研究人格分裂。” “她是一切的根源……”曹律痴痴道,“阿达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被她研究?” 钟鸣在耳机里喊道:“什么小苹果,小橘子的,这在口供里有吗?你们是不是捏造口供?” 雷万钧厉声道:“钟律师,你要是再在这里大声喧譁,我们就要以妨碍公务请你离开了!” 王世芳问道:“小苹果是谁啊??” 戴柔说:“伊莉莎白,你要坐一会儿吗?” 赵尤说:“阿达或许记得吧。”他找到一张监控拍下的照片出示:“他们在6月6号在步行街那边的电影院见面了吗?监控都拍到了,就在你……”赵尤出示了一张梅泰电器的监控照片,“6号看电影之前是你,当然很大的可能是阿达,他去梅泰买了一台1800手机,就是被警察没收的那台。” 赵尤望了一眼桌上的那台黑色2800:“灰色的1800和黑色的2800还挺像的,尤其是在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看不出什么差别。” 曹律说:“应该是阿达吧,我不记得我做了这些事情,我和小苹果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了,最近几天才又见到。” “她还记得你吗?” “嗯。” “你还喜欢她吗?” 第388页 “我……喜欢过她吗?”曹律说,“我不记得了……”他忽而惨笑了下,说道:“流程走得很快对被害人家属应该也是一种解脱吧?”他深深地看着赵尤:“我有时候怀疑,或许阿达已经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格,我对他一无所知,就像你说的,而他对我,了如指掌。” 赵尤说:“是的,被害人家属想必十分痛苦,”他也深深地看着曹律,“你也很痛苦吧?” 曹律沉默。赵尤说:“不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不知道自己说过些什么,钟律师说你是个本性很善良的人,我看得出来,你之前在医院里偶遇了徐露华,袭击了她,是阿达干的吧,他一直都很憎恨徐露华,他觉得是她从中作梗,拆散了他和小苹果,然后呢,你恢復过来后,你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你马上就和徐露华道歉了,磕头道歉,医院里好多人都看到了,你的愧疚,你的悔过之心,但是阿达无法控制,不是你能左右的,他再次见到徐露华后,对她下了杀手。” 赵尤说:“阿达的故事完整了。” “一个你无法阻止的悲剧完整了。” 曹律的嘴唇嗫嚅着:“我对不起小徐……” 赵尤道:“陈医生对此也很自责,你知道吗?她想到小时候她能治好你,想到你可怜的身世,她是很想再一次治好你的,她就主动提出要你和以前认识的人多接触接触,多和女性接触接触,是这样的吧?” 曹律点头。 雷万钧又提示了:“不要离题!” 赵尤摘下了耳机,丢在桌上,看着曹律:“因为陈医生的建议,你加入了红枫的一个曾经有自杀经歷的,女性抑郁症患者的诊疗活动群。” 曹律又点了点头。 “因此你认识了于梦,又见到了徐露华,也因此,阿达有机会接触到她们,然后杀了她们。”赵尤靠近了曹律,声音放低了,和他耳语:“陈医生总是因为这件事很自责,她也看到了你的痛苦和挣扎,她或许能在你的判决下来之后,在你去她那里重新接受治疗之后,给你一个解脱。” 耳机里钟鸣喊道:“他和他说了什么??可以这样吗?他是不是威胁他了?” 曹律和赵尤分开了些,曹律牢牢地看着他,神情镇定。 赵尤说:“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因为负罪感会作出什么事来。”他也镇定地看着曹律,“我知道很多很有负罪感的人,他们都会选择自杀,曹律,我觉得你有勇气带着那么大的负罪感来自首,来祈求法律的惩罚,大众的宽恕和原谅是很有勇气的一件事。” 曹律问赵尤:“你不是来问张立案的吗?” “是啊,对,刚才确认了你没见过张立,那……这只手机,”赵尤拿起了那台2800,“我想问问,是不是你在杀张立的时候掉在清水花园楼下的吗?”赵尤试探着喊了一声,“阿达?” 曹律默不做声地看着他。赵尤又道:“你发现张立摔下树,追下楼的时候,你确定你没掉什么东西?” “什么摔下树,追下楼,警察都是靠想像破案的吗?” “如果是我,我在楼下杀了他,我不会去弃尸。” “你说什么?” 桌上的耳机里传来杂音,是詹轩昂在大吼:“你说什么呢??!” 戴柔道:“让他说下去。” 王世芳也说:“小赵啊,闲杂人员已经离开了,接下来你听我的啊,那个女的就是他的痛点,你就抓着问!” 赵尤说:“人从高处摔下来,后脑勺受到的创伤和被石头砸死,造成的损害是差不多的,法医很难分辨。 “我就把他这么留在楼下,我会回去处理304的尸体,处理完就走,作案的时候不要太慌张,你的保护措施已经做得很足够了,你戴了手套,鞋套,口罩,帽子,当时又已经是晚上了,小区监控你也知道,都是坏的,小区里住的老人的记性又都不太好。发现张立的尸体,警察就算问询整栋楼的居民寻找线索,当时快端午假期了,304的夫妻不在或许是出门玩去了,警方也不会多起疑心,304的尸体还不会那么快被发现,你还可以继续去完整你的故事。做多错多,你还牵连了陈医生,还是该说你利用了她?阿达利用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了她吧? “再说弃尸,处理的方式其实问题不大,清水花园附近的河道周边很多监控,也没什么人迹罕至的树林,去燕子沟算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你往张立口袋里塞300也太多了吧?” “什么300?” “我看看啊,”赵尤又开始翻看桌上的一些文件,低着头念叨:“按照我们詹队的分析啊,你没时间处理张立的尸体,因为304的尸体还没处理好,而且隔天早上你早就约好了人,你得去把装在高尔夫航空袋里的于梦的尸体丢去俱乐部,那个人好去失物招领处认领,时间挺赶的吧?你也没时间确定张立的身份,搞清楚他半夜三更从楼上爬下来是要干吗,当然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是贼,可万一有别的可能呢?没带钥匙,爬窗进家门也是很有可能的,对吧?反正你就是不想别人能通过张立追溯到清水花园,发现什么,就是这么回事吧,你就往张立身上塞了三百块,你知道红旗桥那里的流浪汉看到钱一定会上钩,把张立扒个精光,巡警找到他,八成没办法确定他的身份,说不定就以为他是个流浪汉把遗体随便处理了。” 第389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曹律默然。赵尤说:“有一件事你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张立的工资全部是老婆在管,一个月也就10号发工资能拿到三百零花,三百……6月5号的时候,他身上哪里拿得出来三百现金,这就很可疑你知道吗?而且因为你的大方,以至于自己没钱再买一台2800了,不过手机型号一不一样并不重要,这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插曲,不会影响到整体,不管怎么样,在你的故事里,你或许是一个可怜的精神病人,因为童年阴影,无法自控杀了人,你或许,还是一个可怜的精神病人,一个恶毒的女人因为自己的生活不如意,因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教唆了你,利用了你。” 曹律紧咬着嘴唇,许久,说道:“是她老公偷了她的论文,一直都在偷。”他又在束缚衣里挣扎。 赵尤颇意外地看着曹律:“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什么也不会说,没什么必要。” 曹律看着他:“你不是要来审我,你是来审她的。” “这也不会影响到你的判决,你放心,你精神不稳定,没什么好指摘的,”赵尤笑了笑,“还是好好配合陈医生的治疗,好好和她相处比较重要。” 有人来敲门了,赵尤去开了门。雷万钧站在外头说:“今天到此为止吧,明天再约一个时间,王队和松林他们先带伊莉莎白回市局了,你现在也过去吧,东西都带上。” 赵尤点头应下,扫见钟鸣在走廊上抽菸,按手机。他抬起眼皮看了看赵尤,朝他拱了拱手。赵尤便回进屋里收拾东西,曹律看着他道:“姓赵的,你叫什么?” “赵尤,尤其的尤。”赵尤比划了个写字的动作,“你想找我当笔友?给我写信?” 曹律笑出了声音,沖赵尤努努下巴:“我要是死在红枫,你算不算教唆杀人?” 赵尤扭头看那面玻璃墙,又看了看曹律:“你担心这个啊?那就尽快治好你的人格分裂,应该有机会转去普通监狱,不过也别太快治好,太快治好,说不定审判长怀疑你之前是装病,就直接给你判死刑了。”他摸摸脖子,“你怕死吧?” 曹律发出一声冷笑,赵尤收好了东西,就出去了。詹轩昂在外面等他,盯着他手里的档案袋就说:“你那手机回去赶紧让数据那边分析分析,捡了这么重要的证物怎么不早说??” 赵尤说:“我不知道手机是不是他的啊。” 他拿出那台2800,想开机,手机没电,开不了。詹轩昂加快了步伐,说:“走走走,我车上有充电宝,诶,你说你不知道手机是不是他的什么意思啊?你和他吹牛呢??” “对啊。” 詹轩昂一拍赵尤的后脑勺:“你也不怕牛皮吹破了??” “审犯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去你妈的!!” 两人这就出了看守所,赵尤一眼就看见了尹妙哉的车,还看到了车上坐着的筱满,他朝那车挥了挥手便要过去。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天色依旧郁郁沉沉,空气里尽是泥土的腥味。詹轩昂拉住赵尤道:“先去充电啊!” 尹妙哉和筱满也在车上看到了赵尤,尹妙哉说:“这么快??”她跃跃欲试,拍了拍筱满,“你别看手机了,别理网上那些人了,肯定都是水军!”她就下车,冒雨往赵尤那里跑去了。筱满也要下车,坐在后排的吕阳却喊住了他,说道:“我能问你个事吗?” 筱满急着想问问审曹律的情况,道:“等会儿再说吧。” “我现在就想知道。”吕阳说。 筱满回头一看他,吕阳紧紧抱着书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筱满关上了车门,道:“那你说吧。” “你说……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啊?”吕阳问得小心翼翼,声音颤抖。 筱满怔了怔,一时想了许多,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吕阳又说:“你想什么呢!是我一个朋友,他说他……” “他说他喜欢你?” “也不是喜欢,在老家认识的,才玩到一块儿,他家住我家隔壁,小我三四岁吧,我回到老家之后和他玩得挺好的,就是后来认识了我表哥他们,就老和他们一起玩,那我们岁数差得不多嘛,就共同话题比较多,那邻居小孩儿他就和我闹别扭,就觉得我会不理他之类的,我就觉得我们俩现在相处起来挺奇怪的,就两个男的,男的也会琢磨男的会不会不和自己玩儿,然后就不开心,就难过吗?这……是同性恋的先兆吗?” 筱满撩起吕阳的裤腿看了看,问他:“你平时穿什么颜色的袜子啊?就穿黑色的这种啊?” “啊?”吕阳低头看脚,“这和袜子有什么关系啊?” 筱满又问他:“那你会不理他吗?” “当然不会!” “他要是同性恋,你会不理他吗?” “当然也不会!” 筱满怕了拍他的脑袋,看了看车外的赵尤,赵尤又和他挥手,筱满说:“那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第390页 他下了车,小跑着到了赵尤跟前,可还没来得及和赵尤说上话,就被戴柔喊住了。戴柔道:“和你说几句。” 赵尤撇了撇嘴,垂着手,手贴在裤缝边,又和筱满小幅度挥了挥手。筱满和戴柔去了戴柔的车上说话。 筱满问她:“现在怎么样?” 戴柔点了根烟:“估计是狗咬狗了。”她看着筱满,抽菸:“能拜託你一件事吗?” “拜託我?”筱满擦了擦车窗上的湿气,“什么事啊?” “赵尤……”戴柔往赵尤站着的地方看了一眼,赵尤被詹轩昂和尹妙哉一起拉上了詹轩昂的车。 她嘆了声,却吞吞吐吐了:“这事弄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赵尤的事?他怎么了?他在审讯室里扎了曹律?” 戴柔笑出来:“你觉得可能吗?” 筱满也笑了,看着戴柔,戴柔似乎更难开口,索性静默了。筱满便等着,两人就这么都一言不发地坐着,过了会儿,窗玻璃上又起了湿气,筱满又擦了擦,说:“我打算录个视频。” “视频?” “想说一说关于击毙林悯冬的事情,我不知道……就是想给别人一个结果,如果他们想怪什么人,想恨什么人,可以恨我……不用那么没着没落的……”筱满来回抚摸着自己的双手,“这不会违反什么离职守则之类的吧?我可以拍视频说一说的吧?就说一说我这十年里的想法,不会涉及到其他细节。” 戴柔忙捂住了耳朵:“打住,打住,别和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别和我说了!”她呜哩哇啦地哼起了歌:“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筱满无奈,往窗外一看,赵尤打着伞朝他们这里走了过来了。他看上去有些着急。 戴柔这时说:“筱满,你能做他的锚吗?” 筱满回头看戴柔,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戴柔说:“就是能让他定在某一个地方。” 筱满用手擦了把脸,没回答,下了车,挤到赵尤的伞下,手绕到他的背后,抓着他的衣服说:“走吧。” 赵尤说:“我要回市局一趟。” “没事,我和小尹去送吕阳就行了。” 筱满问他:“这应该是你最后一个案子了吧?以后都不跑刑侦了吧?确定转部门了吧?” 赵尤侧过脸看他,说:“等我学会烤面包了我就辞职吧。” 筱满笑了笑:“那种咖喱面包你知道怎么烤吗?” “那个不用烤,那是炸出来的。” 。。玉岩。。 “真的?” “真的,外面裹面包糠,炸出来的。” “真的?” “真的。” 雨大了些,赵尤把伞往筱满那边倾去,筱满把伞往两人中间推了推,他上了尹妙哉的车,赵尤把伞留给了他,冒雨上了詹轩昂的车。尹妙哉也回来了,她道:“那手机不知道是谁的!”她一拍方向盘,倒车,“我也是服了赵尤了!” 筱满笑了笑,他问尹妙哉:“你说开个面包店得多少钱啊?” 第一章 尾声 天还是很热。夏蝉在树林中聒噪,但往树林深处走了一阵后,热意淡去,蝉鸣也骤然消失了,并非被风吹散了,这林子里是没有风的,只是树多,遮住了太阳,蝉大约不喜欢这些长在密林深处的树种,也不爱这林间的凉意。一些白杨和榆树混长着,雪白的枝干上密布着黑黑的裂缝,瘦弱的鸡爪槭随处可见,往山上——沿坡爬一阵,还能看到零星盛开的山杜鹃花。有绛粉的,有黄的,花瓣摸上去也是凉凉的。 密密地拢在一起的树枝编织成一个盖子,蒙蔽了天空,光线像射灯光一样一束一束地穿过编织格纹的缝隙漏进林子里。 周围很安静,极偶尔才能听到除了人的脚步声之外的声音。娑娑。是一只花栗鼠从一堆落叶里跳了出来,爬上一根横在路上的香樟断枝上,迅速爬过,窜上近旁的一棵榆树,消失在一堆绿叶后头。 香樟那贴着满地落叶的一面长出了青苔。森林里一年四季都铺满了潮湿的落叶。 戴柔喝着矿泉水说道:“是不是挺凉快的?”她抓着矿泉水瓶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挺惬意的吧?” 赵尤点了点头:“是挺惬意的。” “我每天都来这里走走,解压。”戴柔做了个深唿吸,拾起掉在地上的两根树枝,扔进了边上的树林里。沙沙沙沙。林子里像有蛇爬过去。 戴柔指着那些叶片上的一道沾满泥巴的车痕说:“有时候有人来山里骑自行车。”她弯腰捻了些泥巴在手上,道:“还挺新的,估计早上来的。” “山地车吧。”赵尤看着那轮胎痕迹,也喝水,说道。 戴柔一笑:“职业病。” 赵尤也笑了,戴柔便问他:“怎么样,建设文明城市硕果纍纍了吧?还适应吧?” 赵尤笑着点头:“边老师不嫌弃我,我就感激不尽,感恩戴德了,”他看了看戴柔,“戴所长也还适应吧?” 第391页 戴柔笑出了声音,仰头喝水:“别看树多,没什么蚊子。” “香樟多,驱蚊。” 戴柔点着头说:“挺好的,空气好,绿化多,吃得也不错,食堂里的菜都是自己种的。” “那不错。” “是吧。” “荤菜呢?“ “走地鸡,战斗鹅,那肉质,市局食堂那些关在大棚里吃饲料的,没法比。”戴柔往前一指:“小尹他们去那地方,就我带他们去的那地方,鱼多,我连鱼竿都没碰过,那天都钓了好几条。” “都什么鱼啊?” “都有啊,那种薄薄的刀片似的,青市刀鱼,那种最多。” “那挺鲜的。” 戴柔摸出一盒口香糖,吃了一颗,递给赵尤,赵尤也拿了一颗。戴柔笑了笑,说:“树多,抽菸容易森林火灾。” 她问赵尤:“你说曹律到底是不是人格分裂?” 赵尤笑了笑,低下头说:“谁知道呢。” 戴柔道:“前几天黑山福利院以前一个护工回来档案馆找档案资料,在派出所里和人聊天,我就过去搭了几句话,她说那年曹院长提前退休,走的时候,把孤儿院里所有小孩儿的照片都带走了,说是留个纪念……”她又打量赵尤,“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是不是当时姚铃铛死了,他知道是曹律干的,推测是因为姚铃铛和小苹果长得很像,怕有人看出来疑点什么的,就把小苹果的照片都毁尸灭迹?” 赵尤点头:“是有些奇怪。” “你看那个小苹果,就是伊莉莎白的採访稿了吗?她说,曹院长06年的时候特意联繫过她,千叮万嘱她别和曹律联繫,说他的精神不太稳定,一句话,一个字眼都容易刺激到他,他打算带他去南京治病。” 赵尤没声了。戴柔挠挠眉心,问他:“你真的再没见过曹律了?就见了那一次?” 赵尤说:“对啊,后来都是詹队和王队去处理的,”他笑着说,“那一次就够我受的了。”他拍拍胸口,“审犯人真的让人很紧张,吃不香睡不好的。” 戴柔抬了抬眉毛,不置可否。赵尤说道:“前几天王队从省里放假回局里看儿子,我在食堂遇到他,他还问起你呢。” 戴柔道:“筱满那视频一发,他就给我打电话了,问我,那视频里阴影处理应该没人会去调亮片子,把筱满的样子曝光了吧,他还挺担心的。” 赵尤说:“枪的事是王长明出的漏子。” 戴柔伸了个懒腰,活动脖子和手腕,道:“咳,谁知道呢,狗咬狗吧,本来想要一箭双鵰,搞死自己老公,名利双收的疯女人和一条医生盖章的,表演型人格的疯狗互相利用吧?”她勾了勾嘴角,“你不觉得很陈词滥调吗,永远都歇斯底里的女人和疯狂的精神病连环杀手。” 赵尤说:“啊,对,动机真的很让人头疼……” “你对动机不感兴趣吧?” “也还好……” 戴柔说:“我看到一种说法,有个网络心理医生分析曹律,说他的心态是那种‘为什么不’的心态,就是他的生活太无聊了,他足够聪明,他还有足够的能逃脱法律制裁的办法,为什么不做一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试试杀人不会被判死刑这件事呢?听上去好像很没有可能的事情要是做成了,岂不是很刺激?”戴柔看了赵尤一眼,“你认同这种看法吗?” 赵尤喝水,说:“嗯,听上去他是挺无聊的。” 戴柔接着说:“还有就是他的精神病病歷,他说,曹律幼年的经歷肯定对他是造成了一定的影响的,他或许有些轻微的抑郁,但是不至于发展成自闭,或者人格分裂,他利用了别人对精神病人的异样眼光,异样态度,各种特殊的对待,获取了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戴柔问他:“你觉得会怎么判?” 赵尤摇了摇头,戴柔道:“挺可惜的,姚铃铛的案子他没有松口,听说……”她示意赵尤跟着她转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继续道:“有电影公司想拍他这个案子,还得问他买版权你知道吗?你说这版权签字,他在法律上是无行为能力者,那这签字的合同到底算无效还是有效?” 两人的脚步沙沙发响。赵尤说:“是吗?”他笑了笑,“谁知道呢……” 戴柔走在了赵尤前面:“听我说这些挺无聊的吧?案子都结了,你不想管这些了吧?”她回头看着赵尤:“真相对你来说,是不是根本不重要?” 赵尤讪笑:“等判决下来吧。” 戴柔也笑了:“也对,真相是什么,或许真的无足轻重……” 赵尤往前张望了番,指着前面说:“是那里吧?” 他听到了水声,还看到了两棵桂花树后头的两个人影,一摇一晃,颇为忙碌。他和戴柔拨开了碍眼的树枝,两人走到了一条溪涧边上,赵尤看清楚了那两个忙碌的人影——筱满和尹妙哉正在水边搭帐篷。 水声潺潺,渐渐地,还能听到鸟语虫鸣,天上的绿色稍稍向两边褪去,天空露出了和那溪涧相似的宽度, 第392页 尹妙哉也看到了他们,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筱满抬起了头,他的长头髮扎了个松散的髮髻,人跪在地上,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穿着到膝盖的裤子,短袖花衬衣,一手拿帐篷钉子,一手拿着把榔头。 “叮。” 一丝轻风拂过,树木摇动,枝叶碰撞,一只灰雀掠过水面,世界躁动了起来。 赵尤摸了摸耳朵,朝筱满走过去,他从双肩包里拿出一包面包,说:“奶油吐司。” 尹妙哉山唿“万岁”,打开面包袋子,扯下一块面包就往放鱼竿的地方走去了。筱满说:“帮我挖些蚯蚓吧。” “没带鱼饵啊?”戴柔问。筱满朝尹妙哉努了努下巴,尹妙哉忙说:“哎呀,忘记拿了……没事,没事,用面包就好了。” 筱满笑着点头。赵尤放下双肩包说:“这烤了是给人吃的啊。” 尹妙哉有理有据:”鱼吃了面包,上了钩,我们吃鱼,一样的啊。” 筱满问戴柔:“钓上来的鱼能吃吗?别是什么国家保护野生动物吧?” 戴柔绕着帐篷,弯着腰检查各个角落的固定钉,说:“就差这一个钉了?” 筱满点头。赵尤帮筱满拉着帐篷一端,筱满继续敲钉子。戴柔说:“我没吃过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你不是来钓过吗?” 戴柔指着赵尤:“小赵说味道挺鲜的。” 筱满问赵尤:“你来这里钓过鱼?” “不是,我是吃过戴副说的……” “是戴所长!”尹妙哉喊道。 “就是吃过她说的这里能钓上来的那种鱼。”赵尤问筱满,“面包你不尝尝?” 筱满把棒棒糖递给赵尤,抓起那袋面包,撕了些就塞进嘴里,朝赵尤竖起大拇指。 “有什么要改进的?” 戴柔拉开了帐篷,钻进半个身子,道:“钓鱼也不是为了吃吧?” “啊?不是为了吃,那钓什么啊?”尹妙哉把裹住面包的鱼竿小心地放进溪水里,道,“那我们晚上真的就吃自热锅啊?” 她道:“戴柔姐,这附近有菜市场吗?我现在去买点菜算了,”她忽然想到,“还是让小靖他们带些熟食过来?” 她招唿戴柔过去钓鱼,自己跑回了帐篷这里,翻出背包,摸出手机,将手机举得高高的,在营地周围胡乱走着:“我找个有信号的地方!” 这时,赵尤的手机响了,尹妙哉忙跑到他边上:“嘿,这里还有一格信号!” 她举着手机给小靖打电话。赵尤拿出手机一看,晏伯远微信发了个视频给他。他点开了要看,筱满跟着看了眼,山里信号太差,视频点开来就卡住了,只能看到一个标题:外企女高管延明明失踪案最新进展,其夫前公安大学资深教师周思畅于近日前往雁城公安局自首。 筱满一惊,看了赵尤一眼,放下了榔头:“老周?” 赵尤又点了几下视频,连最后一格信号都没有了。尹妙哉那里也没信号了,她又漫找起了信号。 戴柔问:“不然烤着吃?” 赵尤说:“那架个烤炉?用石头做的那种?” 筱满问他:“不看了?” “信号不好啊。”赵尤收起了手机,“不看了,我们找石头去吧。” “什么石头烤炉啊?”筱满起身,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就《荒野求生》里那种,石头围一圈,诶,你说附近有没有那种很宽的树叶,这里不是热带,棕榈树叶肯定没戏……”赵尤拉着筱满往树林里走。筱满跟着他,说:“把鱼包起来烤?” 赵尤说:“我在路上看到野红莓了。” 筱满牵住了他的手,领着他走到一棵树干裂出个大口子的大树下。那树根周围长了许多棕色的菌菇。两人蹲着看那些撑着伞盖的菌子,筱满问他:“你觉得能吃吗?” 赵尤说:“好像不行……”他指着一枚伞盖上的一个黄点,“好像有毒。” 筱满凑近了些,说:“像什么飞虫?” “是吗?”赵尤跟着凑近,两人的额头撞到了一块儿,筱满捂住头哈哈大笑,赵尤也笑。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来电的铃声,那伞盖上的黄点忽地飞了起来。筱满直唿:“真的是虫子!” 赵尤接了电话,还是晏伯远,他在电话那头急切得问道:“你在哪儿呢?” 说完这句,信号又不好了,断断续续地。赵尤起身问道:“你找我?” 他只听到晏伯远不连贯地说着:“公安……找……快……” 赵尤往东走了几步,杂讯少了些许,他说:“信号不好,你听得到吗?” “听到,听到,你发个定位给我。”晏伯远听上去气若游丝。 “我在山里呢……”赵尤看了看筱满,筱满做了个嘴型:“老周”。 赵尤摇了摇头,说:“那在黑山派出所门口碰头吧。” 电话直接断了。赵尤看着手机,望了望天,要继续往东去。筱满喊住了他,道:“先和小尹他们说一声,我和你一起过去吧,我认得路。” 第393页 他们便回去找到尹妙哉和戴柔,支会了两人一声,带上手电筒,gps定位仪,往黑山派出所方向去。 筱满在路上捡了根树枝,不时拨扫下前方的树叶,有时握在手里,当作登山杖用。赵尤走在他边上,东看看,西望望,有时就走进了林子里,没有路的地方去了,筱满不时拽一下他的衣角,把他拉回身边。遇到了窄路,筱满先过,赵尤跟着,偶尔,赵尤先过,筱满跟着。他们安静地走在树林里。他们看到了一些野红莓,野蓝莓,看到了一些真菌,也看到了长着黄斑点的蛇,趴在鸡冠花上的瓢虫。筱满听到啄木鸟啄木的声音,拉了拉赵尤的手,两人抬头寻找,只看到天上像坠满了碧绿的玉片。 筱满问赵尤:“你冬天来过这里吗?” “没有,你呢?” “没有。” “青市的冬天不下大雪,大概这里的冬天看上去就很萧条凄凉吧。” 赵尤说:“我们可以冬天来看看。” “不要,好冷。”筱满接了一缕光在手里,赵尤说:“不怕啊,我和你在一起,你心里就暖了。” 筱满笑出声音,赵尤又说:“再带根萝蔔上山吃,心里又美又暖,冬天也能过得很滋润。” 筱满说:“你差不多就行了啊……大冬天啃萝蔔,亏你想得出来!” 出了树林,在土路上走了一阵,就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了。他们并排走着,这还没到黑山派出所,赵尤就看到了晏伯远的车,从青市市区的方向过来的。晏伯远想必也看到了他,一个急剎车,把车停在了他身边,筱满始料未及,赵尤也有些惊讶,不等两人说什么,就看到车上下来了四个男人,其中三个都面生,一个脖子里挂着个照相机,另外两个穿着黑夹克。 晏伯远介绍道:“这就是赵尤,这三位是雁城公安的。” 那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就左看右看,拉着赵尤在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前站好了,其余两人跟着过去,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和赵尤握手,神色焦急,那挂相机的就催促:“握啊,握啊!” 筱满问晏伯远:“老周出事了?” 赵尤闻言,望向他们,晏伯远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赵尤和那年纪稍长的握了握手。相机卡擦卡擦响,挂相机的比了个“ok”的手势。那年纪稍长的才和赵尤点头致意,自我介绍:“赵尤是吧,你好,你好。” 赵尤笑着说:“你好,你好。” 年纪稍长的没有笑,打量着赵尤,眉心微微蹙起了,说:“我是雁城刑侦一队的杭丰年。” 另一人说:“我是雁城刑侦的莫高峰。” 晏伯远示意大家上车,道:“走吧,路上说吧,路上说,周老师……”他一看赵尤,忍痛改口,“嫌犯周思畅自首之后表示,他想和你说说话。” “我?现在?”赵尤看了看筱满,眼神无奈又不舍。那杭丰年和莫高峰也看了看筱满。晏伯远道:“以前市局的同事,自己人。” 莫高峰就对赵尤道:“对,他表示只有你到了,他才会坦白案情。” 筱满看着赵尤,他笑了出来,眼里虽还是带着几分无奈,但他笑得很开心,仿佛玩遍了世上所有玩具的顽童终于找到了新玩具似的那么开心。 他挠挠脸颊,说:“好像有点意思。” ——《冬天,过去》完—— 前往阅读 :后篇:《》作者:rana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