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前夫阴魂不散怎么破》 第1页 [穿越重生] 《皇叔前夫阴魂不散怎么破?》作者:红色风车【完结】 文案 琼林宴那日,贼寇犯上,女将军苏沐棠挺身平乱,并于春华池捞出一个探花郎。 不日,一道圣旨赐下,探花郎裴以安成了苏沐棠的丈夫。 当时,裴以安并未反抗,却在五年后,天下大乱之时,要弃她而去,并冷漠地道:「有一个人,等了我十年,是你生生将我们分开。」 后来,在苏沐棠被逼至绝境之时,听得他将和心上人成婚的消息,上路前幽幽地道了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啊。」 偶然重生,苏沐棠断情绝爱,一心只想为守护家族而活,然身边却总有些奇怪的男子,对她死缠烂打,这些男子或多或少都有裴以安的影子。 可他不是一早被她射杀于赶考途中了么?怎地还阴魂不散上了? 萧祜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子,却因多年前那件讳莫如深的事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原是打算退守临安永不赴京,却阴差阳错以书生裴以安的身份,再一次踏足京城。 一入京,就接连陷入一连串奇怪的梦境,萧祜逐渐发现了真相——苏沐棠是他带着记忆重生回来的妻。 在靠近苏沐棠的时候,萧祜发现苏沐棠对他敌意莫名,更是心坚似铁,如何都不能讨好,便是他几经生死也换不回她的一顾。 不过好在,他身份够多,一张黄金面具,一张易容的脸,再加上他本来的面目共得三个身份,纵然一个被踹了,还有其他的接着上呢。 #追妻火葬场# #皇叔靠多个苟命#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沐棠 ┃ 配角:其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叔靠多个马甲苟命 立意:爱人之前先爱自己 第1章 旧日梦(一) 正月十五上元节。 京城西边儿的上宁巷,兰香园露天戏台子上正水袖舞动,咿咿呀呀地上演着经典剧目——《花木兰替父从军》。 四皇子萧夙携友人在此,是为过大年看大戏带大家热闹一番,却被一个走错门的丫头扰了兴致,原本他只是想吓唬她一番,然后赶出去便可。 哪想来人竟然自报家门,称是承恩伯家二姑娘。 而那承恩伯家二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萧诉母妃非要他娶的那个男人婆比亲姊妹还亲的表妹。 萧夙当即来了精神,一本正经地拍案而起,「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冒充皇亲国戚,还不速速送去大理寺,以证视听。」 承恩伯家二姑娘王玉婵是个胆子小的,一听大理寺的名头就吓得直哆嗦,慌乱中却也不忘直唿其表姐大名,「沐棠表姐,救我。」 一声又一声,还越喊越大声。 萧夙一听这名字,心中更是窝火,非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向左右令道:「还不快捂住嘴,给孤押去大理寺,真叫那个男人婆听见,可就麻烦大了。」 但命令已经下达,两个侍卫却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萧夙往外看去,竟是不知何时苏沐棠一袭火红胡服出现在了门廊之下,高马尾在冬日寒风的吹拂下扬起了威风凌凌的弧度,她托着下巴定定的注视着堂下的一切,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又听去了多少。 目光一压,萧夙注视到她腰间盘着的那柄褐色的皮鞭,顿时脖颈一凉,似乎连嵴樑也弯了,几步出去捧着笑脸道:「沐棠妹妹也在啊,来了也不打个招唿,站在外面多冷啊,快进去坐坐。」 苏沐棠却一点要同他客套的意思都没有,睥睨着他,冷冷地道:「妹妹?不是男人婆吗?」 「你听错了。」萧夙额头细汗顿生,明明委屈极了,还得替自己粉饰,「沐棠妹妹温柔,端庄,贤惠,怎么会是……」 苏沐棠有些听不下去,直接抬抬手,打住他,「够了,我来只是听说玉蝉遇到一些麻烦。」 萧夙道:「误会,误会而已。」 苏沐棠又道:「那不知我现在可否带她走了?」 萧夙:「可以,自然是可以。」 两个侍卫早就很有眼色地放开了王玉蝉,王玉蝉一见到苏沐棠自然就不怕了,转眼便和苏沐棠一起离开了。 而苏沐棠她们一下楼,萧夙就开始骂骂咧咧,「子谦,你看见没有,就她那个咄咄逼人的样子,我母妃还非得逼我娶她。」 被称做子谦的男子从屏风后绕出来,他一身白裳做儒生装扮,身姿瘦削,举止斯文。他狭长上扬的凤眸微微一扫,在看见那个火红昂扬的背影后,淡声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其实她未必就想嫁你?」 这话可惹恼了萧夙这位皇子皇孙,「子谦,难不成在你眼里,孤还配不上那个男人婆?」 裴以安摇了摇头。 不是配得上,配不上,而是有些女子,生来就不该被困在后宅,一如眼前的这位女子,从小在西北军中长大,见惯了拼搏与厮杀,更是一手创立了北卫的女子兵团,御敌立功无数。 试问这样强悍的女子,怎会甘心为人妇,终其一生困于方寸之间的后宅? 回侯府的马车上,王玉蝉心有余悸道,「表姐得亏你赶过来了,不然可该如何是好。还有四皇子那人竟然这般说你,那你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苏沐棠亲自驾着马车在前头,闻言回眸一笑,似野百合盛开在山岗,野性而质朴,「你放心,我不会嫁给他。」 第2页 我谁也不嫁。 苏沐棠是活过两辈子的人。 上辈子她也曾不遗余力地爱过一个人,换来的却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而今从头来过,她苏沐棠绝不重蹈覆辙,更誓死只为自己而活,只为捍卫家族荣光而活。 回到侯府,苏沐棠才知道四皇子府的大管家刚差人送来了赔礼,是为今日戏园子一事道歉,苏沐棠看也没看,直接着大丫鬟秋叶张罗了回礼,就回到了自己的听泉院。 是夜,听泉苑,苏沐棠沐浴过后,解衣上塌。入睡后,却陷入了一个梦境。 梦里有片梅花林,梅林深处一藏书阁,他成了一个男子,手握一本古籍临窗而坐。忽一阵狂风起,他担心大风吹乱书架上的书册,就起身去关窗,却不经意间瞥见林中一抹倩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大红色窄袖收腰胡服,高马尾为风扬得高起,她眉目如画,色绝气傲,不同于普罗大众的静琬娴淑,是时下极少有的英气之美。 鬼使神差的,他就竖起了箫声,吹奏了一曲。 箫声随风而起,清清扬扬地落入了那女子的耳中,她蓦然抬首,与藏书阁二楼未及闪躲的他来得个四目相对。 果真是苍竹堂正,墨菊高雅,红梅冷艷,苍柏毓秀。 他直接傻在当场。箫声戛然而止,紧跟着,竹萧也直直掉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成好几截。 无所适从的他,避到了楹窗之后,却又忍不住想多看她一眼,就透过窗户隙儿往下望去。 只见那女子并没有立时离开,而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之前待过的地方,眼里迷茫有之,好奇有之,却似乎又仅仅如此。 许是那一日的经歷太过奇特,接下来的几日,他都打不起精神来进学,却有意无意地再也没有出现在那一日的楹窗前。 直到有一天,那个红衣女子拿着一只玉箫来藏书阁,一层楼一层楼地寻他。 「在下苏沐棠,京城人士,擅骑射,通音律,不知敢问兄台大名?」 他似是没想到此女竟然这般直率,但还是答道:「裴以安。」 即便是在梦中,这遥远而熟悉的名字,这个曾经叫她魂牵梦绕、毫无原则、失了所有理智的名字,还是一听就叫她神经断裂,霎时自混沌中醒转。 然梦境却并没有因为她的清醒而结束。她眼见梦境坍塌,梦中的她也就是裴以安,以及对面的苏沐棠霎时撕裂成碎影,渐渐与周遭的洞黑融为一体,紧接着暗沉的男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声音极低,极沉,仿若从极底的地狱传来。 「我这辈子还什么都未做,你为何就要致我于死地?」 「一日夫妻百日恩,苏沐棠,你真是个冷血之人。」 苏沐棠大汗淋漓醒过来,却再也无法入睡,她穿好衣裳,去到外间的案几旁,点上蜡烛,开始研磨,铺纸,从头到尾默写《金刚经》。 她第一次杀敌的时候才不过十岁,那是一个土匪头子,她一箭射去,八尺的汉子当即从鞍上掉落。 在场的士兵很多,她小小年纪便知要面子,她坚持下了马,昂着阔步到那土匪跟前,在那土匪痛苦的神色中,她咻地抽出箭矢。 土匪痛得满地打滚,没多久就止了气息,而苏沐棠却被鲜血洒了半张脸。 她没有擦干血迹,这血迹和箭矢都是她的勋章,她要带回去给祖父看。 她以为她作为镇北候府的后人,足够强大到面对死亡,面对鲜血,可等她回到营地,却接连发烧三天三夜。 等烧退了,却还是不能入睡,一闭眼就是那人垂死挣扎的模样。后来还是他祖母给她一本金刚经,自此以后,她每杀一个人,便写一遍金刚经。 后来,也许是习惯了杀戮,不用金刚经,她也不再做噩梦。 没想到,今日又要重新提笔。 第2章 情难捨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毫笔在泛黄的宣纸上拓下这样一行字时,苏沐棠胸腔深处的脏器竟然慕地一动,异常酸涩。 苏沐棠唇角微勾,往后一仰,靠坐在椅臂上,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竟然会不舍吗?」 她素来见惯生死,杀人不过头点地,何曾现在这般这般惆怅。 「可他毕竟该死啊。」 尽管她这般说服自己,杀他是理所应当,但心底仍然有处柔软无声反抗,她知那是她对他的感情并未因他的死亡而消失,还苟延残喘着。 可她是苏沐棠——镇北侯府这一辈唯一血脉,未来苏家军的领军人物,当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 绝不需要这般妇人之仁! 「砰」地一声。苏沐棠蓦地起身,她快步行到门口,抄起门边那把泛着血污的天山玄铁长剑,以势如破竹之势沖入院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世事变化无常,人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一如镇北侯府三百年来的辉煌,一如本以为会千秋万代的北卫皇室的传承,一如她苏沐棠对裴以安的曾经近乎痴狂的感情。 长剑游,剑气如霜。 剑招过境之地,无一不为肃杀之气所摧残,不过片刻功夫,原先异于寒冬尚存春意的小院顷刻间灰败。 花落草枯,云破月散。 长风破剑万物衰,是神是鬼又如何? 第3页 裴以安,你原就是该死之人,如今即便你化作厉鬼,但我苏沐棠活着一日,你又能耐我何? 不信且看我这染满恶魔鲜血的长剑如何震慑你这个该死的鬼魂。 长剑被她击出。 落夜灰灰,所见不过十步之境,然苏胜难凭藉耐久的训练,竟是跨越整个小院,直将沉重的长剑钉向了百步之外的靶子红心。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靠近苏沐棠,便会发现苏沐棠在这一些列动作之后,竟然唿吸均匀,丝毫没有气短。 这一刻,她的背嵴挺得笔直,高马尾在冷风中昂扬出不可一世的弧度。 正这时,墙角处传动静,苏沐棠耳力极好,立时便知是先才那靶子断裂成了两截,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靶子,承受不住她的一剑,也不配当她的靶子。 就正如,一个男人承受不住她所有的骄傲,自然也不配当他的男人。 苏沐棠敛下眉目,借着廊道摇曳的灯光,整理了下先才弄乱的衣裙,正打算叫人来收拾干净院子。 这时,院门处传来了门扉叩响的声音,「小姐,不好了,二爷又喝醉了。」 苏沐棠眉心一跳,不及回屋换身衣裳,便急忙忙去了芙蓉院。 如今的镇北侯苏觉民是苏沐棠的祖父,镇守北疆三十年未曾回过一趟京城。苏沐棠的父亲苏远青是镇北侯嫡次子,如今在兵部挂了个文官的闲职,成日里舞文弄墨之余喜好与友人吃酒,有时喝得多了就会去苏沐棠母亲的院子闹事。 一想到她母亲此刻会面临的境况,苏沐棠不自觉健步如飞。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院子里早已没了她父亲的身影,只余下浓郁的酒味证明他的确来过。 而她母亲,此刻正蜷缩在床角,一条褥子裹住了全身,薄薄的褥子之下不消说也知道是她竭力想要掩盖的屈辱。 「娘不怕,我来了。」苏沐棠艰难出声。 谁能想到,两广总督的女儿,嫁的也是故交之子,坐拥一南一北两处荣光,人后竟有这般悽惨之时。 柳氏听得苏沐棠的声音,才把脑袋从褥子里伸出来,第一句话却不是控诉自己的遭遇,「你不是答应娘,不再舞刀弄枪了,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像什么化,也难怪要嫁不出去了。」 苏母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苏沐棠年方二八还没有说亲,很大一个原因便是她喜好骑射,没有时下闺秀的静淑恭顺。 苏沐棠垂眸,这才发现原先练剑没注意力道,的确被割了几道口子,过来芙蓉园走的又块,小口子变成了大口子,瞧着是有些「衣不蔽体」。 但这不是今日的重点。 苏沐棠去到床边,坐在床沿,垂眸思索片刻后缓缓吐出几个沉重的字眼,「娘,和离吧。」 「和离吧,娘,我送您回外祖家。」苏沐棠在柳氏迷茫的眼神中再一次重复道。 似不过一瞬间,柳氏就不在软弱了似的,她拉起苏钰手,叫婢女阿兰呈上特意调制的膏子,替苏沐棠涂抹手心的薄茧上,语重心长地道:「沐棠啊,你误会了,娘同你爹好得很,你爹平常不这样的,他今儿是喝醉了。」 好得很,怎么会好得很,真的好得很,西苑那边儿又怎么会人满为患,不说别的,就她回京这两年,西苑都添了多少人了。 但既然她母亲不愿承认,苏沐棠并不打算拆穿,「母亲,要不我搬来芙蓉院同你一起住。」 有她这个独女在,他父亲总归会收敛一些。 但柳氏却拒绝了,「傻姑娘,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大闺女同母亲住在一起的,传出去没得叫人笑话咱侯府没规矩。真深究起来,你父亲的私德又要被拿去大做文章。」 苏沐棠无奈笑笑,这时候还替她父亲着想呢,但转眼她想到上一世的自己,笑容便僵在了唇角。 上一世的她,即便裴以安对她不过冷冷淡淡,她每一次回侯府,也皆是拣好的说,就连她被他姑母及表妹多次连手欺辱,也从未向娘家诉苦。 以至于侯府众人皆以为裴以安对她爱重有加,否则也不会全力周旋助他年纪轻轻就登得户部侍郎的高位。 回忆起过往,苏沐棠自问没有立场再劝,安抚好母亲的情绪,便且离开了。 柳氏的婢女阿兰望着苏沐棠骄傲的背影有些失神,曾几何时自家小姐未出阁之前也是傲然的,可如今呢?她突然被悲从中来,「夫人,您就听小姐的话吧,和离吧。」 「阿兰,你以为我不想呀?」柳氏哽咽道:「可是我不能啊。」 「沐棠自小就被老爷子带去了边疆,同我的母女缘分本来就浅,好容易我打着替她相看人家的由头给她叫了回来,也得亏那孩子还亲我,我怎么会回南边去,去到南边几年见一次我的沐棠,您这不是叫我去死。我毕竟只有沐棠一个孩子。」 「小姐仁孝,会常来看您的。」 柳氏道:「沐棠说亲本就艰难,如今好不容易我同张贵妃说到了一处,她不嫌弃沐棠性子粗放,这样的好亲事当前,我如何能这时候和离?」 阿兰再辩:「可这未必是小姐想要的,小姐未必中意四皇子啊,前儿四皇子送来的礼,我听说小姐是看也没看一眼。」 柳氏说:「你以为现如今,还有她挑选的余地?」 「小姐作为镇北侯府的嫡女,北卫歷代第一个手握实权的女将军,如何没有挑选的余地?」 第4页 「呵,镇北侯府,如我父亲猜得没错,也不过这一两代的事情了。不然你以为,为何大伯的独子惨遭横死,为何老爷纳妾诸多却终究无所出?」 「夫人,您是说?」 柳氏点了点头。 阿兰更是不解:「皇家既然如此对待侯府,夫人为何却又要把小姐往皇家推。」 「你无需明白,只需记得,吾做这一切皆是为了沐棠,就够了。」 但似乎苏沐棠的所行与她母亲所思相去甚远。 南郊马场。 一支白翎箭划过雨过天青色的苍穹。 苏沐棠踩镫上马,皮鞭一扬一落,顷刻间窜去老远。其他马儿们也全都扯开了双蹄,似如火流星在赛道上飞驰而过,呛鼻的尘土蒙得人眼辨不清来路去向。 但场下观众却是瞧得明白,一匹领先的白马在它主人清脆的鞭响下发出撕鸣的哀叫,正亢奋地向前冲去,离拉有红绸的终点越来越近。 苏沐棠一身万字纹镶金边黑色窄袖胡服,身姿英挺,等众人看清她过于华丽的服饰及俊美的面庞,纷纷对这场比试失了兴致。 荣盛马场,名义上是个马场,实则就是一个贩卖男奴的集中营地。 赛马者多是军中俘虏,而观众席上的诸君到此是为挑选得力人手,而不是来看京城的富家子玩票的。 但突然,观众席又沸腾了起来。 第3章 旧日梦(二) 一匹枣色的骏马驮着他的主人,奋力追赶了上来,与苏沐棠的坐骑不过一臂之差。 不分伯仲,角逐激烈。 尖叫声中,苏沐棠拉紧缰绳堪堪侧身,就对上同样看过来的一双不屈的眼睛。 那是一个异域男子,虽然穿的破烂,却拥有令人赞嘆的高眉深目,他的眼是温柔的浅褐色,但此刻这双温柔的眼睛却透露着兇狠的火苗。 透过这双眼,苏沐棠仿佛看到了曾在天山脚下剿匪的自己,若非这样向死而生的拼劲儿,或许今日的苏沐棠已然是白骨一捧。 同类的惺惺相惜叫苏沐棠放慢了节奏,临门一脚放了水,最终没能站在领奖台上。 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她知道,这个男子因她的举动将会获得新生,兴许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叱咤一方的大将与她在战场重逢。 今日赛马者多是军中俘虏,奴隶主从军中低价购买,再转手到市场,通过参与赛马,比武等方式高价转卖给新的主家。 这些人到了新的主家,往往能够一举脱奴籍,运气好一些的,还能蒙主家赐婚,自此在北卫扎稳脚跟。 这些人若没被新的主家选中,则会继续以奴籍身份流转,运气差一些的甚至被卖去挖黑窑,眉清目秀者则通常被卖去风月场所供有特殊嗜好的达官贵人消遣。 很不幸的,这位正是后者。 有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说苏沐棠成全的是一个军人的骄傲,不如说是向所有保家卫国的战士的致敬,即便他是敌军。 说起来,苏沐棠今日参赛,纯粹是听说四皇子今日也会到场,她参赛与其说是博个名头,不如说是为了噁心他,萧夙向来推崇女子当静婉娴淑,定然忍受不了她如此抛头露面还同战俘一起比试。 既然她母亲那条路走不通,那么她只能最大限度地让萧夙厌恶她。 也不知没有站上领奖台的她,是否有被萧夙看在眼里。 却说四皇子今日马赛心不在焉,压根就没有发现苏沐棠的存在,究其缘由,则是因为原本该同去的裴以安失了踪迹,以至于他后来草草离场。待寻得人了,又听闻他白日里突然昏厥过去,至今没有醒转。 萧夙与裴以安见面次数不多,却颇为投机,是以才会叫上他一起参加今次的马赛,原本是想替自己挑几个趁手的侍卫,哪想到中间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 总归是赴他局出的事,萧夙深感自责,当即驱马入宫,请了专攻内科的刘太医前来诊治,一整日都在折腾这个事情。 一直到夜深了,四皇子府内前院书房,萧夙坐在圈椅上批写奏疏,却因揪心裴以安的病情,久久不能下笔,于是撂下毫笔,对府中的总管成越道:「成叔,你说子谦不过一个读书人,如何会周身多处伤疤,又哪里中的这些毒啊?」 这是刘太医的原话,实际上,在替他切脉的那一剎那,刘太医就连连摇头。 成总管是从小侍候萧夙的,有时候会提醒萧夙几句,他见四皇子对于裴以安过于关切,便道:「老奴托个大,敢问一句殿下,今年秋闱各地的解元不少,殿下为何独独对裴以安另眼相待?」 萧夙道:「成叔可能不知,子谦乃赵大学士的入室弟子,赵大学士乃孤的授业恩师,说起来与孤还有同门之宜。」 「可赵大学士不是一直不曾出京,如何会有临安的学生?」成总管不解地问。 萧夙笑道:「赵大学士门生遍天下,这有甚么奇怪,更何况子谦满腹经纶,能得先生青睐不足为奇。孤只是奇怪,子谦那样的出身,何以能认识到先生。」 与此同时,开元山脚东山村的一处木屋内,裴以安正挣扎在一处梦境里。 那是一个雪夜,京城东南边儿瓷器巷的未名书斋里燃起了烛光。 那一日,他刚刚从外面办差归来,才在书房歇息片刻,刚拿起一捲地方志要读,就见长生心事重重地踌躇在门口。 第5页 知他这是有话说,这便将他叫了进来,「有什么话,说吧。」 长生吞吞吐吐地道:「回老爷,夫人又回侯府去了。」 他感到心中一刺,但面上却瞧不出任何情绪,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说完这句话,长生却并没有即刻离去,于是又问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长生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长生离开过后,裴以安握住手中的书卷,枯坐了好久,久到拿书卷的手有些酸涩,才摇头笑了笑。 他自位上起身,放下了书卷,拿着烛台走向书房靠墙放着的多宝阁,从最上一层最靠里的角落里,找出一个乌木制的盒子,那位置靠近墙角,外面有遮挡了几本立置的书籍,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一个盒子。 裴以安将烛台重新放书案上,摩挲着那个盒子,那盒子看样式有些老气,边缘处却油光程亮的,可见没被他的主人把玩。 盒子被掀开木盖,里头平置着一把玉萧,质地润白无暇,一看就不是市面上的便宜货。 也是见着这玉萧,一直表情寡淡的裴以安,面上才有了些笑意,他取出玉箫,透过窗外绵密的雪花望向宁安院所在的方向,竖着吹了一曲。 透过摇曳的烛光,他仿佛看见了,那一年国子监后山梅林中那个骄傲的女子。 「沐棠啊,从何时起,你我之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 同一轮明月下,苏沐棠自同一个梦中醒过来。 这一回,她没有抄写金刚经。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想像,如果说上一次的梦魇还是她杀人之后的内疚所致,那么这一回呢? 而且苏沐棠发现,每回他发梦皆是在见过四皇子之后,上回是戏园子,这回是赛马场。 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苏沐棠掀开被褥,披上外袍走到窗前,看了眼窗外浓郁的夜色,这才制止了想要立刻再度会面萧夙以证实内心某种猜测的念头。 想起那个梦,想起梦里裴以安对她离去时的淡漠,以及在之后吹箫时的自诩深情,当时的记忆便如潮涌一般袭来。 那个时候,裴以安临安的姑母来了京城,作为婆婆的角色长住了下来,若只是这个姑母倒还好说,偏生还多了一个不知所谓的表妹绿桑,天下表妹多古怪,这个表妹更是心心念念想裴以安这个表哥,她的母亲也就是裴以安的姑母,非是一次暗示叫她主动替裴以安收了绿桑作妾。 苏沐棠可不是那般给自己丈夫纳妾的贤惠女子。 每一次都狠狠地回绝了。 绿桑因此恨毒了她,专门趁裴以安不在的时候,找她的麻烦,在这个梦境里长生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出走的理由,乃是因为几日前她又同那个古怪的表妹闹了起来,还给她推下了湖里。 她当时便道:「等老爷回来,他不让你走,我便自己走。」 她更是因为这次落水,丢了他们成婚五年后的第一个孩子,自此再也不曾有孕。尽管她不曾告知任何人这个事情,但自此心底连裴以安也一併恨上了,从今往后再也对他没有任何好颜色。 这个梦也许可以解释,当时裴以安没有赶走绿桑是因为不知情,但却依旧改变不了,都是他的这个好表妹,让她丢了孩子这个事实。 想起两人最后离心离德的结局,苏沐棠终是嗟嘆一声:「裴以安啊裴以安,你若真像是梦中那般,对我但凡有个几分真心,何至于到头来陷我于那般境地?」 -------------------- 作者有话要说:裴以安字子谦 第4章 债难偿 而东山村的裴以安,醒来过后,却在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从未娶妻,又哪里来的夫人? 又想起那把玉箫。 难不成是前次梦中那个骄傲的女子? 可是她长什么样,待得梦醒时分,他却再也记不得了。 她是谁? 为何频频入梦? 又是要昭示什么呢? 饮了口冷茶,些微镇定了些,才没有在长生面前表露出半分焦躁。 反倒是长生很是沉不住气,见自家少爷好不容易自昏厥中醒转,便抓着他将一腔委屈述说:「少爷,您才刚来京城,这又是被追杀,又是旧疾復发,我看咱就不该来,在临安不是一直好好的。」 裴以安沉默了一阵,而后神色凝重地说道:「如絮说她需要帮手,我也一直想查明当年那事的真相,刚巧先生向四皇子引荐了我,机会难得,我没有理由放弃。」 长生不认为来京城是什么好机会,更是不喜裴以安口中的那位女子,但他也有自知之明不敢过问主子的事情,于是拉姑奶奶来当挡箭牌,「可是少爷您不是答应姑奶奶不参加明年的会试吗?你既然答应了大学士,势必就要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到时候姑奶奶那里你要如何交代?」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姑母。」 长生挠了挠头,似乎还真是,从来都是姑奶奶自说自话,少爷从来都有主见的很,可见姑奶奶的面子也不好用,他嘆息一声,「长生听少爷的,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少爷,前次要杀你的人,到底是谁啊,查出来了吗?」 裴以安想起这茬,忙起身到书案旁,挥毫作画,一刻钟之后,一副胡服女骑图便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宣纸之上。 第6页 「明日,你拿着它去各个坊市上找专门寻人的掮客。」事实如何,找到这人便知,这事总归是要做一个了结的。 长生觑了眼笔墨未干的画纸。 水墨氤氲,勾勒出女子傲雪寒松般凌厉英气的身姿。 只见她高倨马上,左手举弓,右臂后倾将弦拉满,正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猎物,细长的眸子微微咪起,甚是危险。 却不知为何,长生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他挠头道:「少爷,这女子,我似乎见过。」 西城高宁巷。 在京城,西贵东贱,南富北贫。 西城的高宁巷,虽比不过朱雀街、玄武街的贵族底子厚重,到底也不是寻常人家。 高宁巷东边有一处四层楼的酒肆桂宁斋,顶楼靠近街面的包厢里,裴以安正襟危坐在此。 他今日墨发半绾,面庞冷冷清清,瞧不出一丝情绪,唯有那深不可测的眸子不时遥遥觑向一街之阁承恩伯府。 高宁巷有半个巷子的大宅院,里面住的人家都姓王,但却并非全是承恩伯的产业。 实际上,如今的承恩伯,也就只剩这一代的爵位,以及一个三进的院子,连院子西边儿的园子和湖泊,还是同二房共用的,再远一些的院落分属三房和其他本家。 承恩伯是真正的破落户。 而裴以安之所以出现在此,则是长生说起,画中女子与那日在兰香阁的遇见过的承恩伯家的二姑娘有几分相似。 青砖红瓦,水榭雕楼,假山池塘。水面传来冷瑟的风,直往人骨头缝里头钻,王玉婵将冻得通红得小手捂在唇边吹气,好叫自己暖和一些,却始终敌不过寒冬腊月的凉意,牙关隐隐打颤。 正这时,池塘边的木栈上缓缓走来一个丽影。 待看清来者何人,王玉婵登时来了精神,指着来人斥道:「王玉钗,你又擅自取用我的东西,是也不是?」 「旁的也就算了,这芙蓉膏是我要送沐棠表姐的,你怎地招唿不打就用了?」 这芙蓉膏是百芳阁出品,很得京城女子的欢喜,价格自然也不便宜,王玉婵平常都捨不得用,若非为了感谢苏沐棠上回的解围,她才不会花一个月的月银去买这么一小瓶,哪想到这礼还未曾送出,倒是先给家贼惦记上了。 更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是可忍熟不可忍,王玉婵这才侯在此处,只为替自己讨个公道。 哪想到,她一拳打在棉花上,王玉钗竟是软绵绵的回应道:「二妹妹好生偏心,好东西尽是留给沐棠表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你的亲姐姐哩。」 待得来人从远处走进,酒肆上的主僕才稍稍看清,来人竟是同王玉婵长得一模一样。 双? 但不论是王玉婵,还是这个女子,单说容貌,还可以说同裴以安所见之人有着相似之处。 但论气度那就相去甚远了。 看到这里,裴以安已经可以确定,那日在沙门渡外十里坡悬崖将他逼退至怒江的女子,绝非眼前人。 长生结了帐,又包了几样桂宝斋的点心,其中一样桂花膏子上回同四皇子在此用膳时,他瞧见主人多用了几块。等他回到包厢,却发现不知何时,主人竟从位上站了起来,正全神贯注观察着对面的动静。 长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王家大宅的园子里,两位双生子不知何时双双掉入了池塘,惊得几个丫鬟鸡飞狗跳。 而岸边这个时候多出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稚子,他正捧着一副弹弓呵呵大笑。 「少爷,该不会是这孩童?」 裴以安摇了摇头,「闲事少管,走吧。」 回程去开元山东山村的马车上,裴以安闭着眸子重新吩咐,「这个女子还是得托掮客再去探查。」 长生点了点头,建议道:「少爷何不託四皇子帮忙寻人?」 裴以安道:「此女但有万分之一可能是吾的仇家,吾也不可能让外人知晓她的存在。」 长生似乎有些明白,但又有些不明白,「那少爷何不让那位贵人帮忙查探?」 「她?」裴以安堪堪顿住,而后他沉了沉眸色,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掀开车帘,于万家灯火中瞭望着城中某个方向,沉默良久后才涩然出声,「她心思细腻,又多愁善感,往后都这些事不要叫她知道。」 马车驶入开元山外东山村村口之时,村口一辆华贵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裴以安下了马,讶异自他深不见底的眸底一闪而过,他恭身一礼,温和道:「殿下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萧夙一脸悲戚,「子谦,说来话长,我们里边说,今夜孤怕是要在你这里借宿了。」 「借宿?」裴以安不明所以地看向萧夙。 没成想被萧夙倒了一大堆苦水。 却原来是今日萧夙下朝,在回府必经之路上远远瞧见了骑马而来的苏沐棠。萧夙对苏沐棠的态度一直都是能躲则躲,自然是绕道回府。但是没想到的是,苏沐棠竟然比萧夙还要先一步抵达四皇子府所在的城西铜雀巷的四皇子府外边。 萧夙虽不知其中因果,但并不想同她交锋,于是退回皇宫,请教其母亲,结果张贵妃竟然猜说是苏沐棠想通了,这是打算接纳他的了。 张贵妃娘娘拍案叫绝,赶紧地就写了信叫人传给苏沐棠的母亲,苏沐棠母亲柳氏一听也乐得连声叫好。 第7页 可两位母亲高兴极了,萧夙却苦恼了,可等他再次出宫,打算去到南城兰香阁看戏,且等她闹够了再回府。 但,苏沐棠竟然阴魂不散出现在了兰香阁的大厅。 说到这里,萧夙悲悽地宛若死了老娘一般,道:「子谦啊,你说我怎地如此这般命苦,竟然摊上了苏沐棠这么个难缠的?」 裴以安听到这里,才终于有了反应,灰暗的烛光下,他鸦羽般的睫毛眨了眨,才顺着张贵妃的话说道:「苏姑娘愿意接纳殿下,此实乃是殿下的幸事,何必如此这般自苦?」 萧夙可不这样认为这是幸事,「娶妻当娶贤,娶个男人婆,算哪门子幸事?」 裴以安却是并不认同,「苏姑娘家世清贵、人品贵重如何当不得贤妻?更何况,若真到了那一天,能同殿下并肩的妻子,惟有苏姑娘这样的女子。殿下应以大局为重。」 萧夙嘆道:「孤何曾不晓这个道理,但子谦你可知,孤可以娶她,也可以敬她,但却无法回应她今日这般的赤诚,你懂孤吗?」 同样作为男人,裴以安或许是懂的,联姻是利益的联盟,萧夙或许可以回馈利益,却无法回馈感情。裴以安正想着如何开解四皇子,却听萧夙又道:「子谦,你可曾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裴以安怔了怔,曾经如絮也问过他类似的话,他的回答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他当时说的是:「我这样不为世人所接纳的人,是不配拥有感情的。」 当时如絮急红了眼,「谁敢不承认你,我就杀了谁。」 此后裴以安再次听到如絮的消息,她已经成了皇帝新得的才人。 一时的玩笑话,改变了她的一辈子,裴以安对她是有亏欠的,这也是他本次回京的主要由头——因为她说需要他帮她,拿权且将这份债还了吧。 他的恍惚在萧夙眼里成了有过心上人的佐证,于是萧夙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开始推心置腹起来,「孤早已有了心上人,已委屈她不能为正妻,绝无可能再在感情上辜负她,若是苏沐棠不识好歹,孤也顾不了什么大局不大局的了。」 明明只见过一面,还只堪堪一个背影,裴以安却在心里替苏沐棠感到不值,还抛却从不多管闲事的做派,主动问起:「不知是哪家千金,竟得殿下如此爱重?」 「这个人你也认识。」萧苏意有所指。 裴以安抬眸:「楚楚?」 萧夙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苏沐棠自门房收到了一封署名不详的书信,信封是寻常书铺就能买到的,信封上的苏小姐亲启五个大字笔迹工整却瞧不出任何笔锋,很显然送这信的人不想旁人知道他的身份。 但苏沐棠在拆信的时候,却发现封蜡的方式有些特别,是细长而严丝合缝的,而不是寻常人家带印章的一点红,这让她想到一个故人,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难不成那人还活着? 但等她拆开信来,看到信的内容,立时就将这层顾虑抛却了。 第5章 疑内奸 苏沐棠托着下巴,定定地注视着烛光下,隐去笔力的「赵楚楚」三个字。 赵楚楚,赵大学士的独女,萧夙的意中人。 她岂会不知? 上一世,为能逃避与萧夙的婚事,苏沐棠几近把萧夙查了个底朝天,焉能漏掉这个的赵楚楚。 但即便知晓萧夙心有所属,即便知晓萧夙娶她不过是回去当个摆设,她的母亲依旧坚持地道:「男子自古三妻四妾,与其你以后的丈夫看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倒不如是赵楚楚这样好品性的女子。」 苏沐棠自然不这般认为。 她的婚事,岂能是旁人的陪衬? 可还不及她再次出手,没两日赵楚楚竟然竟然上吊自杀了,临死前还留下一封遗书道出了死因——不愿辱没其父赵大学士的清白与名声,不愿与人做妾。 一时间,苏沐棠同萧夙隐秘进行的婚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都道是镇北侯府为了为了嫁女不择手段,为将嫁不出去的女儿塞给皇家,硬生生地拆散了一对良人。 也有人说萧夙狼心狗肺,为了大业,竟然妄图逼迫恩师独女为妾,实在是令人不齿。 但碍于皇家颜面,传到后面,流言还是将火力集中到了苏沐棠的身上。 但流言终究是流言,伤不到苏沐棠分毫,反倒是顺利地帮她解除了与萧夙的婚事。 但真正让她大受震撼并且为止感到愧疚的是,在后续的调查中,苏沐棠发现,赵楚楚自杀之前的一天,曾经收到过一封来自镇北侯府的秘信,正是通过这封信赵楚楚才得知了萧夙同她在谈婚论嫁的事情。 为此,每每想起此人,苏沐棠都愧疚不已。 也正是那个时候起,苏沐棠怀疑侯府有细作,只是后来很快发生了琼林宴上的那件事,没多久她就嫁去裴家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今,再见这个名字,苏沐棠才想起这桩事来。 或许,这一世,她可以阻止赵楚楚的死亡。 她虽迫切想要与萧夙划清界限,但绝不是以牺牲她人性命的方式。 苏沐棠觑了一眼窗外将信取来的秋叶,托着下巴再瞥了一眼案桌上的信纸,半响过后,她烦躁地离开书房,回到主屋的耳房泡汤沐浴,任由那封信大摇大摆地放在书案之上。 第8页 但愿是她想多了。 苏沐棠敛下眉目,将头靠在木桶边缘之上,身边两个丫鬟不时往浴桶里添加滚烫的药汤。 苏沐棠常年练武,柳氏担心她身子不济,就叫府医专门配了药材入浴,药汤要发挥强身健体的功效,务必以烫为佳。 水雾氤氲,苏沐棠的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那个时候,苏沐棠刚从北疆回来,肌肤比如今还要糙上两分,柳氏嫌弃她的粗鄙,就每日叫人准备专门养颜的药汤给她泡澡。 苏沐棠在军中长大,不喜旁人侍候沐浴,于是大声斥责所有靠近浴房的丫鬟。 唯有从秋叶,在一次一次的责骂后,始终不肯放弃,终于留了下来近身侍候,与自己从北疆带回来的女兵秋红,一个负责府内,一个负责府外。 「小姐,如你所料,秋叶取走了那封信。」 苏沐棠闭了闭眼,淡身吩咐:「吾知道了,这几日你看好她,去了那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吾都要事无巨细全都知晓。」 恍惚间,苏沐棠突然想起上一世,她饮下毒酒的前一天,秋叶带来了一个消息,秋叶告诉她——裴以安那个女人在淮城成婚了。 他终于娶到了他的心上人。 彼时苏沐棠作为质子留在京城,又闻祖父大伯皆因她蒙上了不白之冤,更因她的存在步步维艰不敢妄动,早就生了死意。 但这个突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的消息,还是生生的将她寻死的日子提前到了那一天。 对于裴以安,苏沐棠是死不瞑目的,因为她临死之前,心心念念的已不是父族的安危,而是对裴以安将她独自留在京城时,她质问他为何,他冷漠的回答:「我一直没和你说,有一个人等了我十年,是你生生把我们分开。」 饮下毒酒之前,苏沐棠唇角轻翘,喃喃自语:「真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彼时,她一心寻死,未曾想过秋叶这话的真假,如今看来,还真有可能是个阴谋。 但她也因此重获新生。 一时之间,苏沐棠竟然不知,是该怨她,还是多谢她了。 不过,她也着实好奇的狠,秋叶背后到底是谁? 次日一早,苏沐棠去芙蓉苑请安后,就同柳氏一同侯府的马车,前往京城南边的清凉寺。 柳氏素来信佛,近几年越发虔诚,听说今日清凉寺从南边而迎来了佛祖指骨,专门修建了佛塔供奉,今日正是开放参拜的吉祥日子。 她这就迫不及待地非要拉苏沐棠一起去。 苏沐棠惦记着秋叶的事,一路上兴致并不高,柳氏以为是昨儿一整日没围堵上四皇子的缘由。 总之,经过昨儿一整日苏沐棠的奇怪举动,柳氏同张贵妃一样认为苏沐棠对萧夙起了男女之情。 但当母亲的总不好直接拆穿,毕竟再如何像男子,自家闺女毕竟还是个女子,还是要脸的。 于是,母女两个,各怀心事地到了清凉寺。 佛教在北卫一直不太盛行,但因着宫里正得宠的淑妃信佛,这十年来京城寺庙的发展那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就拿今日着佛祖指骨舍利这事来说,没有朝廷的背书,就清凉寺很难从南边的靖国迎入。 但北卫这边的百姓,信奉佛教的毕竟不是大多数,是以,即便是参拜佛骨舍利这样的佛教大事,整个清凉寺的香客也是寥寥无几。 苏沐棠全程陪同母亲参拜完了供奉着佛骨舍利的三元塔,苏母见至用午膳的时候还早,于是带苏沐棠一起去见了一位清凉寺的大师。 那位大师同柳氏颇为熟悉,两人见面阿弥陀佛一番后,柳氏就说起了今日的来意。 「慧元大师,我这闺女近日频繁噩梦,我怀疑是惹了什么脏东西,还请大师帮帮她。」 噩梦之事,苏沐棠没有同柳氏提过,秋红是苏沐棠的人,自然也不会出卖她,那就只有秋叶了。 「呵,不愧是娘你院子里出来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说与你听。」苏沐棠借题发挥,打探秋叶的事情,「我看娘还是叫刘婶子把她接走,我屋子里可不养胳膊往外拐的人。」 果然就听柳氏嘆道:「快别提刘婶了,她家近日也是流年不利,秋生前段时间得罪了兰英巷的街熘子,被人打断了腿,如今都还没有下床,你刘婶子可没空管秋叶了,你可歇了这个心思吧。」 苏沐棠眯了眯眼,正欲再多问几句,一位慈眉善目的和尚走了过来。 清凉寺山门后方的藏经阁内,禅香缭缭,苏沐棠在柳氏的逼迫下,只道梦里有个已死之人,一直纠缠于她,叫她无法安睡。 慧元大师全程没有插话,待沐棠交代完毕,才神色淡淡似山中老树地道:「不知小施主可曾得罪这位男子。佛曰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便是阴间最恶的修罗,也不是无缘无故成的恶魔。」 苏沐棠沉默了。 她素来不喜说谎,却也不可能将事实宣诸于众,于是她沉默了。 柳氏见状,心知必有隐情,而知女莫若母,苏沐棠不想说的话,便是皇上来了,她照样能犯倔。 于是,柳氏道:「大师是知晓侯府的情形的,我们沐棠虽离开了军营,但还时常帮其祖父处理一些军中的事情,比方说处理个把叛徒。」 「沐棠你说是也不是?」柳氏给苏沐棠递了个眼色。 第9页 苏沐棠点了点头,说裴以安是叛徒还是能说通的。 自古侯门官司多,慧元大师不欲理会面前两母女的眉眼官司,只抹了把鬍鬚,道:「贵千金染了人命,这才招至冤魂缠身,若要化解冤魂煞气,老衲需要做一场法式。」 一听做法式就能解决此事,柳氏当即拍板,「做,我们做。」 慧元大师抹了把鬍鬚,又道:「不过,老衲需要几样东西。」 「大师需要何物,不妨直说。」柳氏担忧地看着慧元,总怕他说出什么她给不出的。 「名字。」 苏沐棠:「裴以安。」 「死者身前的头髮、衣物、指甲……」 苏沐棠:「没有。」 人已不知被怒吼的江水吹到哪里去了,又如何会有这些东西? 「那怎生是好?」柳氏顿感焦急,不安地看向慧元。 慧元又抹了把鬍鬚,道:「若有生成八字也可。」 慧元原本是想,既是敌人,又如何会知晓其生成八字。 实际上,慧元问出这句话,柳氏也犯难了,殊不见她眉头几近皱成一个川字。 但没想到苏沐棠竟然二话不说,几步走到婵几前,拿起慧元大师抄写佛经的毛笔,抬起手腕速速写下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癸亥、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 慧元捏着笔迹未干的八字,白眉微微拧起,「恕老衲直言,此八字虽然身弱,还是克六亲的命格,但四库俱全,可谓气象万千,后福浑然,断然不是早死的命。这位施主,会不会弄错了?」 苏沐棠闭了闭眼,「千真万确已经过世。」 那老和尚不再追问,又道:「按鄙寺的规矩,这替亡灵超度,需要七日,在老衲超度的这段时日,施主切记莫要靠近任何有水的地方。」 「为何?」 「死者五行属水,死后若有残魂,必然魂归属阴之水,施主若是信的过老衲,就避开有水的地儿,以免意外发生。」 苏沐棠堪堪抬眸,看慧元的眼神多了一丝明亮。 原本还以为这个和尚不过是个半吊子,如今却是有几分本事的样子,旁人不知,她可是清楚的很,裴以安被她连射两箭,其中一箭正中心口,从百尺悬崖落入江水。 正是应了大师那句魂归阴水。 「那就多谢大师了。」 第6章 精神病 苏沐棠与母亲刚从慧元的禅房出来,就撞见了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秋红。 「小姐,大事不好。」 苏沐棠偏头看了眼几步之后的柳氏,略作思索后,随秋红到了一旁的凉亭里说话。 柳氏踮起脚尖,望着背对她而站的闺女,也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但总隐隐有些担忧。 果然苏沐棠转过身来,虽依旧是面无表情,但隐隐有些藏不住的戾气。 「发生了何事?」柳氏移步过去,拉着苏沐棠的衣袖道。 苏沐棠腕子上一紧,唇角上扬,露出一个笑容来,她拍了拍母亲些许僵硬的背嵴,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娘不用操心,只是玉蝉表妹有些不舒服,待会娘且自行回府,我去一趟高宁巷,娘也不必等我用晚膳了。」 柳氏还待问细些,就瞧见自家闺女随秋红离开了,步履匆匆忙忙,倒不像说的那般。 于是,她叫来侯府的车夫,简单地吩咐了几句,领着张妈妈悄悄地跟在后面。 「夫人,那边好多人偷偷打量小姐。」 不知何时,供奉佛祖指骨舍利的三元塔,围上了一圈做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张妈妈淡淡一扫,就瞧见好几个后生的眼珠子似乎都要粘在自家小姐身上了,于是得意地道:「夫人你看,咱们小姐多受欢迎,夫人大可不必焦急小姐的婚事。」 苏沐棠因着今日是来佛门重地,是以并未穿着寻常的红装,而是一身素白出现,髮髻也是没有任何装饰的高马尾,然极简如此,却丝毫不减风仪。 宛若一株高岗上的野百合,野性而质朴,纯美而清高。 张妈妈不是柳氏倚重之人,并不知晓自家小姐已在议亲,这件事情暂时也没有到公开的时候,是以柳氏避而不谈,「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你跑快点,去前面租一辆马车,等会儿随我一同去承恩伯府。」 张妈妈小跑着离开了,柳氏这才放眼看去三元塔。 就瞧见那边多了许多书生,为首的一个中年儒生面目俊秀,纵染风霜,却依旧在一群后背中鹤立鸡群。 但柳氏却在见到他的剎那,心脏勐然一缩,逃也似地回过头了。 「先生,那位妇人似乎很怕你?」那位中年儒生的旁边占了一位样貌清秀的少年,他如是说道:「可是先生的友人?」 那中年儒生闻声呵笑一声,「你先生从不和无知妇人相交。」 那少年觉得奇怪,既然不认得,却又为何说是无知妇人,却难道说先生对女子有如此偏见,但想到先生对夫人和女儿的疼爱,又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却发现今儿先生新带来的小友一直盯着先前那白衣女子的背影瞧。 他不禁说:「子谦可是也有同感,觉得先才那女子毓秀英气,不同于寻常女子?」 裴以安堪堪收回视线,实际上他并未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只不过这个背影似乎似曾相识,他才多看了几眼。 第10页 正想着如何回答,他就听张大学士,重重哼了一身,「歹竹出不了好笋,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不过是看人家长得好看。」 「为师告诉你们,越是美丽的女子,心肠越狠,你们还年轻,涉世未深,不知人间险恶,你们可千万别被美丽女子的外表所欺骗了。」 头先那少年混不吝打趣道:「先生这般说来,那楚楚岂不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女子。」 此楚楚,正是赵楚楚,亦是四皇子萧夙的意中人。 赵楚楚肖似赵大学士,是京城出了名儿的美人,这话说出来倒也不竟然是恭维。 众人皆是哈哈笑着,先生的得意也是溢于言表,唯有裴以安眸色微闪。 先前那少年见状,手肘推了推裴以安的肩嵴,「子谦,你发什么楞,还在想先才那个女子?」 赵大学士听得这话,又是重重哼道,「裴以安,那可是镇北侯府的独苗,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 她竟然就是苏沐棠? 怪不得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裴以安此时也想起了那一日兰香阁那个威风凌凌的背影,两相一重合,竟然毫无违和。 裴以安抬眸,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去向头先的方向,却发现早已没了人影,顿时些许失落。 赵大学士将一切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裴以安道:「你若真有想法,不若好好温书,来日中得三甲,或可还有一线希望。否则为师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镇北侯府的人可不像为师,这般深明大义,不问出身。」 裴以安腼腆一笑,笑得恰到好处,低头答道,「先生严重了,学生有自知之明的。」 「那便最好。」 回城的马车,长生不岔道:「赵大学士虽然是少爷先生,但是也太看不起人了。」 彼时裴以安正在闭目养神,闻言也没有什么表示。 长生见主子并不反对,又编排道:「若非老爷的缘故,少爷不得不隐姓埋名,否则少爷哪里需要在赵大学士那个怪老头手下受气。 」 裴以安缓缓掀起眼皮子,墨眸似幽泉老潭,深不见底,这一回他脸上再无恰到好处的微笑,而是面无表情的冷淡疏离,他开口,嗓音似温和无害,语气却不容置疑,「若你还想活命,就永远不要提起老爷,即便是在吾面前,也不可以。」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苏沐棠已经抵达了高宁巷的承恩伯府。 承恩伯府是苏沐棠庶出姑姑的婆家,姑姑在八年前难产去了,留下一对双生子,便是王玉钗和王玉蝉。 因为当时王玉蝉受不得母亲的哭声,便擅闯了产房。 于是,亲自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死亡。 出来后就精神失常了,逢人便说她母亲是被人害死的。 承恩伯找来的大夫诊治后,说王玉婵疯了,把她关了起来。 苏沐棠的祖父当时在北疆惊闻女儿去世的噩耗,又听说自己的外孙女被关了禁闭,顿时火冒三丈,当即派了一只步兵队伍回京城将王玉婵接去了北疆。 到了北疆,王玉蝉倒是没有再发病,只是难产那一日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王玉蝉在北疆一住就是七年,成了苏钰最亲近的人之一,直到两年前,同苏沐棠一起回了京城。 本来按照老侯爷的意思,王玉蝉索性就住在侯府算了,包括以后议亲,也直接从侯府出嫁,左右不过陪些嫁妆,左右侯府人丁稀少不差这点财帛。 但承恩伯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个继妻的挑唆,非要将王玉婵接回来。 上一世,在苏沐棠的照看下,王玉婵最后顺顺利利地出嫁了,几年也没传出什么不幸。 却为何这辈子,发生在她身上的轨迹不一样了? 苏沐棠望着病床上昏迷不醒,面色发白,细汗频频的王玉婵,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玉钗虽然也落了水,但是此刻却完好无损,她觑了眼门口站着的两个丫鬟,有些心虚地道:「回沐棠表姐的话,是妹妹同我在池塘边打闹,不小心掉入了水中?」 苏沐棠险些气笑了,「就你家那个澡堂子大小的池塘?」 但她话一说完,才发觉不对劲来,立时欺身过来,揪着王玉钗领口布料,迫使她靠着墙,呵斥道:「你说什么?池塘?」 苏沐棠的手劲很大,气势又凌厉有加,王玉钗险些绷不住招供了,但在瞧见门口那两个丫鬟威胁的神色后,还是只用力地点了点头。 苏沐棠松开她,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嘴里念念有词:「魂归阴水,魂归阴水,裴以安,你有冤屈便沖我来,何苦要为难我的亲人?」 耳里开始嗡嗡作响,脑袋也变得混沌不清,满脑子皆是裴以安。 清冷的,狂戾的,抑郁的。 却独独没有温润的,平和的。 分明是青天白日,那些只有在噩梦之中的片段却似决堤般疯狂袭来,不停地拍打着自重生以来倔强着外强中干的脆弱心悬。 她捂着头慢慢蹲下,头痛欲裂唯有不停撞击墙角才叫她能好受一些。 终于,在胸腔某处撕裂般疼痛过后,一切变得不同。 苏沐棠听得自己内心某处,有一个声音说道:「你看看你自己,多么无能,多么晦气。连最亲近的人也保护不了,还想做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呢?」 「你的亲人,你的友人,你所有的朋友知己,都将因你而变得不幸。」 第11页 「因为你,因为你的母亲擅妒,你父亲终生再无其他子嗣。」 「因为你,你的母亲不忍和离,终其一生也不知快乐为何物。」 「因为你,你的祖父,你的大伯,他们不得不缴械投降。」 「因为你,镇北侯府的传承毁于一旦。」 「你就是个灾星。」 第7章 旧日梦(三) 是以,等柳氏及阿兰一干人等抵达承恩伯府的时候,苏沐棠已在自责中昏头了过去,柳氏当即吩咐打点众人不可宣扬,将苏沐棠接回侯府后,又将今日跟去的除却阿兰的张妈妈一干人等全部打发去了庄子。 阿兰见她这般熟门熟路,方知这样的事情定然不是第一次,因道:「夫人,你是何时发现的?」 「能什么时候?两年前刚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事情过去太久,沐棠又不是时常发病,柳氏如今已能平静说起这事了,「我听人说,在军中,有些将士都会因为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患上一些精神上的疾病。沐棠杀了那么多贼寇,有些这样的毛病并不奇怪。 所以,现如今你知道,我为何着急将沐棠的婚事定下来了么?」 阿兰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自家夫人明知小姐不中意四皇子,还是要极力促成这桩婚事,也明白了日前夫人那句「她没有挑选的余地」是何意了。她这是怕她这个毛病继续恶化下去,再也嫁不出去啊。 「可是夫人,你就不怕张贵妃知道以后,怨恨你吗? 」 柳氏有些力不从心答道:「那不然阿兰你以为,我为何会同意张贵妃的要求,同意让赵子阳的闺女做萧夙的侧妃?」 阿兰诧异地道:「赵大学士赵子阳?」 柳氏垂下睫毛,掩住白日里再见那人的波澜,「是的,我也是张贵妃同我提及要替萧夙一同定下侧妃,才知晓赵子阳的闺女竟然同萧夙青梅竹马。」 「夫人你怎么可能同意他的女儿和小姐共侍一夫?往后你们两人难免见面,届时老爷若是发现些什么,岂非家宅不宁?」 柳氏捏了捏皱在一处的眉头,有气无力地道:「沐棠这个情况,不论嫁给谁,始终都是我们理亏,若是萧夙能得偿所愿,得到苏家的支持,吾也不算欺人太甚,至于赵子阳,不过是曾相识的陌生人罢了,阿兰以后莫要再提这人。」 怎么能是陌生人呢,阿兰满眼皆是担忧,自家夫人明明就还未释怀当年的事情,怎么能做到陌生人一般相处呢? 但阿兰忘了眼帘幔之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自家小姐,终是没有再劝。 裴以安回到东山村,听长生说起已把画像安排给了掮客,面对矮几前还热乎着的,太医开的汤药,却是直接叫长生端了下去,转而自己从袖袋里取出几粒他常年服用的药丸,就着白水服下。他自己久病成医,对自己的身子了如指掌,若非前次被箭逼入怒江受了寒,如何会出现昏厥的情况。 也许是中邪了,这日入夜后,裴以安如常入睡,却是又梦见了前次两个梦境的女子。 那是京城南边儿的一处宅子,宅子门口有两颗老桂树,树上摇曳着两只喜气的灯笼。 但宅子里的气氛却丝毫和喜庆无关。 他站在楹窗之外,屋内熏着驱寒的艾草,薄烟寥寥,一个女子靠在迎枕上侧对着他。 女子一头乌髮养得极好,侧颜却泛着病白,她细长的手指捂着唇,轻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对跪在地上的婢女说:「吾小产之事,不能同任何人说起,尤其是候府那边,若你不听我言告了密,吾便留你不得。」 那婢女登时哭出声音来,「夫人便是不说与候府,为何也不写信告诉老爷,老爷若是知道您有身孕,定然不会对表小姐轻拿轻放,定然会将表小姐赶出府去。」 「他若是信我,自然会为我做主,他若是不信我,咳咳…」床上的女子想起空落落的腹部,顿时粗哑着嗓子道:「更何况,秋叶,老爷在外办差,没护住这个孩子,是我的错啊。」 眼看那女子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丝毫没有对丈夫照顾不周的埋怨,不知为何,没来由地,以裴安感到一阵心悸,心口处一抽一抽的隐隐作痛。 而且,莫名地,他感到这女子身形有几分熟悉,却又着实想不起何曾认识这般女子。 正当梦中的裴以安思绪飘忽之际,外面倏然传来一个声音,「夫人,老爷回府了。」 裴以安就瞧见那女子拿来帕子擦了把脸,又以指成梳理顺了头髮,这才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外裳披在身上,强撑着迎去门口。 女子明明生得极为醒目,非是时下常有的静姝之美,却自由一中毓秀英气,但此刻的眸底却染了一抹挥不去的涩意。 但这股涩意在听得自家丈夫回府的剎那却消失无踪,只余下欢喜的亮晶晶。 但很快,再经歷了漫长的等待之后,这种由心而发的亮晶晶也渐渐地暗了下去。 「秋叶,收拾东西把,我们回侯府。」 莫名地,梦中的裴以安,心绪叶随着那女子的情绪而上下浮动,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胸腔某处传来裂开的声音,一种珍而贵之的东西似乎与他渐行渐远。 他多么想走到那女子面前,去告诉她,「不要伤心,你丈夫或许只是忙于公务,没时间来看你,你丈夫或许是有急事,不能前来看你。再等一下,说不定他就来了。」 第12页 但他的脚却似乎被定住了,动弹不得,他张了张嘴,想要出声,才发现自己连声音也发不出,他朝自己的身体挥挥手,却眼睁睁看着指尖从自己的身体中穿过。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整个人慢慢飘在了空中,越飞越远,他在空中俯瞰之时,见到这个宅子有个院子叫做未名书斋,书斋里的书房内,一个男子正竖着玉箫奏着一只欢快的曲子。 曲调婉转悠扬正是接连两次曾出现在他梦中的曲目。 「梅花雨」梦中裴以安脱口而出,他甚至都不记得这个名字的来由,莫名就叫了出来。 而那正吹箫的男子也似乎听得到他的声音,堪堪抬眸,正好与空中的裴以安来了个四目相对。 眼眸深邃似古井深潭,眼神却柔和似初日春阳,面上挂着那万年不变恰到好处的微笑。 这分明就是那个惯于伪装成翩翩君子的他自己。 裴以安终于按耐不住隐藏多时的声音:「原来你就是我?」 第8章 她是谁 东山村地处开元山脚,属京城西郊地段,周围皆是群山,是以白雪落下经久不化。 裴以安所在的小院子,全是木屋,虽内里有用粘土煳墙,但年深久了,难免生出缝隙,阻挡不了风雨的侵袭。 但裴以安今次却不是被冻醒的,而是为梦中情景再一次惊醒。 寒风透过竹墙,摇曳着书案前的烛台,书案上裴以安刚收笔的这一副侍女图在灰黄的烛光下尤其古朴传神,尤其那微微上扬的凤眸,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那种复杂而克制的情感。 而这副画的另一边,是一只玉箫图样。 她是谁? 他又是谁? 他们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难道真的只是梦一场? 等苏沐棠好不容易醒来,豆大的汗珠却早已挂满了双颊。 「娘,我怎会在这里?」苏沐棠一醒来,便发现,自己已回到了母亲的芙蓉院,她吃力地出声,却因为声音太小,没能引起柳氏的重视。 苏沐棠稍坐起身,但见其母侧身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下,她瘦小的身形柔弱,却又倔强。她静静地站在窗前,双目微阖,双手合十,唇瓣不停蠕动,嘴里念念有词。 不用想,苏沐棠也知道,她是在为她祈祷,苏沐棠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大概是病了,前次还无故晕倒过,但她以为那不过是因为她的灵魂不完整所致,但每每看到她母亲这般为自己操心,还是心中一酸。「娘,玉蝉呢,玉蝉如何了?」 柳氏这才回神,她转身,快步行到床前,紧攥着沐棠濡湿的手指,几是带着哭音,「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柳氏万万没有想到,苏沐棠这一回在力竭之后,竟然昏睡了两日两夜。也不知,这些日子以来,她又经歷了什么事情,何以病情会恶化成这般?也不知秋叶那个丫头如何当差的,这每日一粒的固元药丸可有定时给她服下? 柳氏哪里知道,就在一个月之前,苏沐棠已经不是苏沐棠,或者说不是那个十五岁的苏沐棠,而是那各歷经乱世,经歷过至亲别离与挚爱背叛,最终心如死灰的苏沐棠。经歷过这些狂妄的现实与荒诞的情仇,她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和压力,又岂是当初那个苏沐棠可以比的? 事感不妙的柳氏,花重金从京城隔壁的翼城乡下,请来了早已归隐的前太医院院判林御医。 林御医告诉她,苏沐棠的病症,只有如今太医院所存的一味「珍珠莲」可以治癒。珍珠莲乃是域外之物,属莲科,因其莲蓬小巧圆润似珍珠而得名,其对于救治精神不济有极好的疗效,但却是四海难寻的奇药,因为稀有,便是宗室成员曾经索取,却未曾被允。 一想到那味势在必得的「珍珠莲」,柳氏心思渐定:「沐棠啊,你昏迷之时萧夙来过了,娘瞧着四皇子对你也算有心,你看……」 她想着自家女儿若是嫁入皇家,成了皇帝的儿媳妇,这药材便是理所当然了。 然苏沐棠不愿谈及此事,在确定玉蝉在她昏睡得这段时间已醒来过一次,目前也没甚大碍时,便以休息为由请出了柳氏。 柳氏没有坚持,同阿兰一起去了东厢房。 「夫人,你也不必操之过急,若只是为了药材,咱们侯府什么药材弄不到。」阿兰再劝,「前几日的事情,小姐这般主动,竟是连四皇子的面也没见着,四皇子对小姐的心意也不过如此的。」 柳氏摇头:「那依阿兰的意思,四皇子既对沐棠无意,为何又会送着人送药材过来?」 阿兰辩道;「不过是出于礼节罢了。」 柳氏笑说:「吾要的就是他的知礼懂节。」 阿兰抬眸,不解地望向柳氏。 柳氏道:「这些日子以来,吾看得明白,萧夙是个识大体的,但凡他娶了沐棠,定然会对她敬重有加。身为女子,如能得丈夫敬重,也就够了,再想要更多,那便是贪心了。行事有个章法,总好过你们老爷这样的,想如何就如何的好多了去。」 「夫人莫要再想老爷的事了!」阿兰心疼自家夫人,劝解道:「何必给自己添堵呢?」 「所以你们就将他的事情统统对我瞒而不报?」柳氏斜了阿兰一眼,轻斥道。 阿兰低头,垂眸不语。 柳氏呷了口清茶,觑了眼前院的方向,放下杯盏后,不紧不慢地道,「吾听说你们老爷近日安置了一房外室在剪刀巷?」 第13页 阿兰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柳氏摆手制止,「你不用辩解,侯府一日还是吾当家,这些事你就瞒吾不住。」 「夫人,阿兰是怕您伤心。」阿兰终于出声。 「呵,伤心?」柳氏笑道:「随他去吧,别把人带回来碍我的眼,也算是他做了件好事。」 苏沐棠躺在主屋的床上,她常年习武,耳清目明,原先听他们在说四皇子就没有注意听,后说起她爹,这才竖起耳朵听了个明白。 却说她父亲这个外室,上辈子可是不得了,在她出嫁半年后,揣着肚子进了侯府,将整个侯府搞得乌烟瘴气。 苏沐棠翻身坐起,掏出胸前贴身挂着的石哨,对着窗外吹了一曲。 不多时,秋红就破窗而入,单膝跪地:「去一趟剪刀巷,找一个叫婉娘的女子。」 「是,属下遵命。」秋红领命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汇报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小姐昏迷了两天两夜,先前叫属下打听的事情有了眉目。秋叶昨日去了一趟昭阳郡主府,但目前为止昭阳郡主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 「昭阳?孝仁皇后的姨侄女萧阳?汝阳王的长女昭阳君主?」 秋红:「正是。」 苏沐棠眼神一阴,「看来,不想四皇子和侯府联姻的,是大有人在。」 亏她上一世还以为是自己害死了赵楚楚,为此内疚了好些年,没想到竟然是萧夙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 「糟了。」苏沐棠突然眼睛一亮,她腾地下了床,拿起床头叠得一丝不苟的绛红色镶大氅,随意地一套,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先去上宁巷。」 第9章 金面具 上宁巷,赵大学士府。 「母亲,三月后,吾就要嫁去四皇子府,我娘生前留下的嫁妆单子母亲可以给我了吗?」赵楚楚人如其名,如花似月之貌,连说话声也是细声细气的。 赵楚楚虽说是赵大学士唯一的女儿,但其父还为她生了两个弟弟。这两个弟弟的母亲却不是她的母亲白氏,而是出自她的继母黄氏,是以她不得不紧着点母亲留给她的财产。 黄氏没有立时答应,而是语重心长道:「楚楚我儿,你就非得嫁给四皇子啊?皇子侧妃也不是不好,但毕竟不是嫡妻,终究是要受制于人,你爹和我都不希望你嫁过去。」 赵楚楚却似乎早已下定决心,「母亲慎言,这是圣上决定的事情。」 黄氏见她搬出皇上来,遂只能作罢,觑了眼黄花梨雕花屏风后的方向,见没什么动静,这才招唿赵楚楚用了点心,临赵楚楚去前,应承会将册子过几日给她。 「夫人这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戏是越发逼真了。」出了院门,赵楚楚的贴身丫鬟菊蕊忙道。 赵楚楚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那丫鬟慌忙闭嘴,但发现已出了黄氏的院子,这才松了口气,继续抱怨:「本来就是嘛,她算小姐哪门子母亲,却每次这般假惺惺关心小姐,真真是叫人作呕。」 主僕两个刚出了黄氏的院子,赵大学士便从里间走了出来,此时的他依然是个儒雅的先生模样,面上却染了挥之不去的愁绪。 黄氏眼观鼻,鼻观心,也很有眼色地低眉顺眼地递上一杯茶水,哪知赵大学士竟然一挥袖,将茶盏打翻在地。 黄氏也不生气,赶紧叫来丫鬟收拾干净,这才陪着笑小心劝慰:「老爷,你也听到了,楚楚是打定了心要嫁过去的,老话说儿大不由母,这女儿也是一样的,你就不要同自己过不去了。虽说楚楚过去不是正妻,但到底也是皇子侧妃,没有人敢闲言碎语的。」 黄氏心里很清楚,自家老爷如今生气的源头,是一个时辰之前收到的一封信,信上言明四皇子萧夙将于三个月后迎娶镇北侯府的苏沐棠。而楚楚却要同一日被迎为侧妃,屈居人下。信上还言明,这事不日将下达圣旨,而楚楚方才也证实了这一点。自家老爷从来心高气傲,如何能忍受自家闺女受制于人。 黄氏知他心中有气,只能顺毛捋,「事已至此,老爷何不往好处想,楚楚同四皇子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怎么也不至于吃亏。更何况吾听闻苏家那沐棠性子,更是比不过咱家楚楚温婉贤淑。」 赵大学士望着摇曳的门帘,皱眉轻斥:「你闭嘴。」 黄氏委屈出声:「老爷!」 赵大学士佛袖而去,「吾要进宫面圣,夜间别给吾留灯。」 赵大学士赶在红门下钥之前入了宫,也如愿见到了皇帝。 赵大学士性子虽乖戾,但在皇帝面前却不得不遮掩一二,先是来了五局手谈,待让皇帝赢得眉目舒展后,才试探着行使今日进宫的目的。 赵子阳向来清高自大,此刻却袍子一掀,行了一个笔直的跪礼,「陛下,其实微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哦?」皇帝也不拆穿,耐着性子陪他演戏,「爱卿不妨直言。」 皇帝没叫平身,赵子阳也不敢起,他再度弯腰行了一大礼,「微臣只有楚楚一个闺女,还想多留在身边几年,实在是没有打算这么早将她嫁出去。」 「然后呢?」皇帝眯了眯眼,不以为然道。 赵子阳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皇帝还不打算接茬,只得一咬牙,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将那封信的由来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言语之中显而易见是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第14页 最后,赵子阳再行了一叩首礼,「微臣教女无方,叫楚楚失了体统,微臣今后定当严家管教女儿,让她再不敢对四皇子起攀附之心。」 赵子阳通篇都在说是自己的过错,但皇帝作为百姓之君主的同时,也是一个父亲,他何尝没听出这满篇谦辞的弦外之音——他这是嫌弃自己的儿子。 「赵子阳,你是觉得,朕的儿子配不上你的女儿?」 赵子阳低着头,沉静回答:「不敢。」 「那你便是看不上苏将军,不甘你女儿屈居她之下?」皇帝特意强调是苏将军,而非苏小姐。 赵子阳隐下心中怒气,依旧沉着应答:「苏将军将门虎女,于北疆的安稳立有不世之功,微臣和臣女不敢有所不服。但微臣视楚楚为掌上明珠,曾在楚楚母亲病逝前答应她,此生定让楚楚逍遥快活。」 说到这里,赵子阳抬起面来,迎着皇帝日渐阴翳的神色,直抒胸臆:「敢问陛下,为人妾着,又如何逍遥快活?」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惹到了一向喜怒无常的皇帝,他突然拍案而起,震怒道:「赵子阳,你放肆,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子阳作为四皇子的授业恩师,也算是伴君多年,自是对皇帝的脾性知之甚深,皇帝说要赏一个人,那未必是真的,但他说杀一个人,那是真的动了杀心。 于是赵子阳沉默了,不敢接茬。 好在,这个时候,有宫人来报:「陛下,四皇子求见。」 赵子阳长吁一口气。 「让他进来吧。」皇帝觑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赵子阳,意有所值道:「来得倒是巧了。」 而另一边,赵大学府,苏沐棠携秋红也摸到了赵楚楚的留园,当起了梁上君子。 彼时虽已立春,但京城地处北地,依旧春寒陡峭。 赵楚楚所住的留园,是一处两进的院子,内院只三间主屋并东西厢各三间厢房,连个后罩房也没有,可见赵大学士这样的文官清流,家底着实富贵有限。 比之镇北侯府,拥有□□皇帝御赐的朱雀巷大宅,可谓是清寒至极。 且不说苏沐棠祖母在京居住的荣英院,就占了一山一湖,便是苏沐棠居住的听泉苑,那也是有假山泉水环伺,奴僕若干,房屋过百日,更有跑马场一个,练功房几间。 苏沐棠及秋红停驻在赵楚楚歇息的朝东主屋,也不知蹲在屋顶多久,屋内皆是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连出恭的声音也没有。 这让苏沐棠感到有些不对劲。 她矮身下去,试图揭开一片青瓦来看个明白,却因两日来的昏迷以及水米不仅,剎那间脑子些许眩晕。 就这般,她一不小心,从飞檐坠了下去。 「小姐,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秋红及时跃下,稳住了一同落下的沐棠,两人如此明目张胆入室,本以为会引来奴僕众多,却发现依旧是静悄悄,仿若这个小院未曾住过人一般。 苏沐棠神色凝重地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两人轻手轻脚地推来了西厢最末一间屋子。 秋红取出火摺子,照亮了原本静谧暗黑的房间。房内靠门的那一排墙上,头顶地打了一排格子柜,上面摆了些绣品,各式各样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再往里走,是屏风隔开的四个小间,每个隔间各至安置了一个斗柜一张床。 苏沐棠托着下巴,定定地望着木床上整整齐齐躺着的四个丫鬟,两条细长的眉毛渐渐隆起,「秋红,你去检查下,看她们是否有异样。」 秋红是苏沐棠在北疆时的贴身侍候的女兵,那些年跟着苏沐棠也算见多识广,一靠近便认出了这几个丫鬟是中了一种民间常见的迷药——含香散,药效不大,通常只能管几个时辰,因着价格便宜,常被用于拐子拐卖妇女及幼儿。 苏沐棠一听这含香散,便心知不好,脚尖一转,便要出门,要去赵楚楚居住的主屋。 却这时,原来敞开的木门,倏然由内关上。 紧接着一个头戴黄金面具的男子,以不容拒绝之姿,强势地闯入苏沐棠主僕两人的视线。 第10章 崔三爷 夜风彻骨,南郊乌兰山脉的密林深处,一只兔子自林子窜出,又倏地没入一旁的草丛消失不见。 秋红双褪夹紧马腹,左手握弓,右手自马背上的箭篓取出一只羽箭,她上身后倾,单目凝视猎物,右臂往后拉满再松开,「咻」地一声,箭矢脱弓而出。 秋红翻身下马,几步走向那片草丛,却只找到先前那只箭矢,不由得懊悔自己平时学艺不精,以至于如今落入山林,竟然连口肉食也捞不着,若是给将军知道,非给笑死不可。 她游荡在这片林子周围已有一日,昨夜她同自家将军一起夜探赵大学士府邸,结果却被一个佩戴黄金面具的蒙面男子尾随,那男子武功如何不知没有过招尚且下不了定论,但用毒却是精妙,自家将军甚至都未曾触碰到他,不过几息之间,竟就直接软下身去。 而那男子身形虽清瘦,却相当有劲儿,速度也极快,就在她刚觉不对正要反应之时,他当即打横抱起将军,并借用将军腰间的皮鞭抽开了窗门。 再一个纵身,一个飞跃,就上了房梁,等她再跟随着出了窗,那人却早已上了房顶,等她跃上房顶,那人早已飞檐走壁出了整个赵家大宅,简直就当别人的宅子如无人之境。 第15页 等秋红躲开赵府众人终于出府,却哪里还看得到将军的影子。 不过好在,有阿蛮在,阿蛮是将军的坐骑,对将军身上的气味知之甚深,也得亏有阿蛮在,她才跟到这里,但也是仅仅如此。 秋红扒拉出一个火坑里正烧着的红薯,扒开表面煳掉的黑皮,随意地啃咬着,眼光却有意无意地梭巡着山脚之下的荣胜马场。 荣盛马场设立再乌兰山群山中的一个峡谷之上,主赛道正是围绕着横穿峡谷的河道修建的,而马道内侧靠着河道的红光点点,是一长排的四层楼高的碉堡式砖石结构房屋,里面住着的正是荣盛马场的立足之本——一批又一批来自东南西北的战俘。 这个马场,上一回她同将军来过,据将军说,这个马场幕后东家的背景深不可测,连她也不知其靠山是谁。 也是,若是没有背景,不可能将各地的战俘集中在此,再一一提价卖出,这可是无本万利的大买卖。 但将军也同他说,至今没人见过这个马场的幕后东家,只知道人称崔三爷。 有人说崔三爷是簪缨世族,但马场的交易可谓是野蛮嗜血,这种说法不被人所认可。 还有人说崔三爷出自将门,但京城军权在握的诸位,包括镇北侯府、淮南侯、威远侯及诸位将军为避腥膻皆一一否认过。 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有何靠山,但却从未有人敢小瞧他。 因为他把持着整个北卫战俘奴隶的交易,私底下还不知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生意,和京城的达官贵人更是有蛛网般的联络。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崔三爷在京城是一个传说。 这样的人,只能敬而远之,绝不能与之为敌。 即便是自家将军,也曾同他们交代,不要招惹荣盛马场的崔三爷,那是一个很麻烦的人。 但如今,自家将军,却极有可能落入这样一个不知深浅的人手里。 实际上,从昨儿夜里到今儿夜里,她已经下山探查过两回,整个马场如入无人之境,但她却不曾查到半点蛛丝马迹,连将军的头髮丝儿都没看到,更别提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崔三爷。 她手上倒是有一百暗卫可以抽调,但敌暗我明,碍于自家小姐的名声,不到万不得已,她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叫人知道镇北侯府引领上上万女子军团的苏将军为贼人所虏,先不说将军身为女儿家的名声,就且说咱们女子军团的将领这般随便就叫人掳走,这面子还要不要了。 秋红倒是不担心自家将军会有性命危险,若只是灭口,何必要跨越整个京城。可若是所求为别的事情,侯府那边暂时也没有信儿? 到底,这帮贼人,是要做什么呢? 秋红用树枝扒拉着树叶,掩盖住原本烧火的地方,又将染了一般的木头杵熄,塞进树丛,这才踩镫上马。 为今之计,或许只有自家夫人能够周全。 乌兰河很横跨整个乌兰山大峡谷,如今结着冰,和河边两排碉堡式样的房屋连在一起,没有人会以为这是在北卫境内的景致。实际上,北卫不论官方还是民间,皆是以木结构的房屋为主,更是少有将房屋砌成四层楼高的,除了个别城里的店家,为了招揽生意而特意建造的景观房。 但这些砖石结构的房屋,再掐头去尾地建造两堵围墙,便是连通首尾的河道,也在河堤修缮了铁网以做防卫。 荣盛马场的防卫,可以说是军事级别的。 尤其是一前一后的围墙,或者说可以叫做城墙,用半人见方的大块青砖铸城,连接两面城墙的是沿山的看台,这些看台并不是连接着的,这些看台每一处位置的选择都很精妙,既能保证观众视野开阔又能保证没有俘虏能越过看台逃出生天。 此时此刻,在靠东的城墙之下,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骑着一匹黑马,步子不急不徐地慢走着,骏马的头颅始终高昂着,一如它的主人冷傲不羁,尽管他的整张脸给黄金面具盖住了大半。 他的身后一个掌柜模样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路小跑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禀三爷,苏将军的随从刚刚已经离开,但一百暗卫仍留在乌兰山,以咱们马场的兵力以及布防这一百暗卫不足为惧,甚至连咱们的门都进不来。但属下猜测,苏将军的副将应当是搬救兵去了,三爷您看,此事是否需要和贵人报告,毕竟若这事若是闹大了,还得要贵人给咱们兜着。」 崔三爷骑着白马惬意地遛着弯,闻言头也不回,不以为意:「芝麻大点事,也要麻烦你们贵人,那还要你们做甚?」 那管事的听得这话,心中还是不甚踏实,毕竟他是这马场对外的接头人,真出了什么事情他崔三爷没事,他却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三爷打算如何处置苏将军?」 荣盛马场干的虽不是甚干净的营生,但还未曾绑架良民,更遑论这卫还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试问大卫子民谁人不知镇北侯府苏家有个奇女子,不让鬚眉,武能上马定干坤。 而今这般奇女子,竟是被自己东家直接给拎了回来,辣手摧花无毒不丈夫,不愧是荣盛马场的东家,连宫中那位贵人都多有倚仗。 崔三爷轻扯缰绳,堪堪侧身,夜风抚过他耳边的髮丝,却化不去黄金面具下的眼睛流露出的淡淡愁丝,他不答反问:「我倒是要问问你,一整日过去了,苏将军如何还未醒来?」 第16页 他可是有好些话要问苏沐棠呢。 管事的为难地看了崔三爷一眼,心道:爷你莫不是忘了,人是中了你的迷药才昏过去的,如今却问我门什么时候醒过来?但也只能心里说说,面上还是得陪着笑,谨慎地道:「小人也不知,不过小人想着应当快了。」 崔三爷勐一扯缰,定定地盯着那管事的,嗓音深沉地道:「快了是多久?一刻钟,一个时辰,还是一天,一个月?」 那管事的汗如雨下,双腿抖如筛糠:「这,这小人也不知啊。」 崔三爷没有再逼迫他,转身策马离去,唯留那管事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往马场大门的方向走去。 第11章 凌云峰 因心里挂着事,刘管事一路低着头,连出了马场,碰见熟人也没认出来。 「小子,这样晚了,还回城去?」 刘管事抬眼一看,竟是林御医,林御医每回三爷来京必会过来诊治,一来二去,两人也熟识起来。 「林御医又来替三爷诊治?」 林御医隔空点了点他的头,笑笑:「你小子胆肥了,敢直接问三爷的事。」 刘管事讪讪:「小人这是惟愿东家身子康健,我等才能有好日子过不是。」 「算你小子会说话。」林御医摆了摆手,又道,「夜深了,你小子路上小心些,这乌兰山近日恐不太平。」 说这话时,林御医一双眼始终盯着管事的神色,见他眼珠子转了又转,心中渐渐有成算,脚尖一转,往马场里面走去。 刘管事望着他的背影,急急提醒:「三爷骑着马在河边慢走,林御医可驾马往东寻去。」 林御医背着身点了点头,遂踏着暗夜进了马场。 这马场他来了数十次,自然是熟门熟路,但他骑马在道上寻找了一阵,也没有看到崔三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他调转马头,来到了乌兰河上由西至东的第三座石桥,荣盛马场内的乌兰河段共架有十座石桥,将河岸两边连通得如履平地。 林御医将马牵去附近的马厩,那马奴认得他是三爷得贵客,每回三爷来京城这位贵人定然也在,忙殷勤接下,保证给他的马儿侍候的膘肥体壮,他这才从石桥侧面的石阶向下,又沿着河边木栈走了约莫一刻钟,到了靠东第四座桥洞之下。 他行到深处,将整个人罩在桥墩的阴影之下,伸手轻扣头顶的石砖,待听得声音略有迴响时,向上勐然一推。 紧接着,令人不可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桥墩中间竟然洞开出一条石道,一人见宽,黑不见底。 若是此时还有人在,定然会发现林御医面上沉着冷静,丝毫不曾感到意外。 林御医高举火把,如往常一般要踏入石道,却不想原本应当蜿蜒向下的石阶,竟然不翼而飞。 他一脚踩空,立时坠入地底深渊。 「崔三,你又在搞什么鬼?」 轰地一声,林御医在经歷过无声的恐惧后,终于身子着地,而同他一同坠下的火把,则在烧焦他少许发梢之后,没了踪迹。 林御医撑起疲惫的背嵴,用尽浑身力气大声呵道:「崔三,还不点灯,你明知老夫怕黑怕高,你到底要做什么?」 「啊,是前辈啊?」崔三提着一只灯笼出现在洞门之前,黄金面具在冷黄的灯光下古朴邪异,「我还以为是有人擅闯禁地,正带了阿柴来大饱口福。」 阿柴是一只纯种藏獒,崔三的爱宠,两只爪子尤其锋利,在山林之间,可以徒手干翻一只成年野猪,对除崔三以外的活人,皆是充满了敌意。 「崔三,你疯了不成。」林御医忙地环顾一周,始终没有发现那双黑夜中也发亮的褐色眼睛,这才心下稍安,「你个臭小子,忘了当年是谁救你出来的,又是谁这些年不辞辛苦替你调养,怎可如此戏弄老夫!」 「前辈,你急了。」崔三平静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前辈曾说过,性躁不利于修身。」 林御医暗骂小子无礼,却因心里揣着事,没有发作出来。 崔三终究没有再为难林御医,转身向外走去,出了这个洞穴,再经过一个石道,则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数百盏壁灯照亮了巨大的地下广场,几十个火炉上正锻造着北卫最高品质的武器,络绎不绝的壮士通过广场四周的洞穴向与怒江连接的地下暗河运送着乌兰山根部的金矿。 马场从来就是一个幌子。 奴隶交易也绝不是他的目的。 崔三在乌兰山脉的真正营生,正是这乌兰山脉底部即将挖空的金矿,以及自这里源源不断产出的武器。 崔三觑了一眼成色欠佳的矿石,摇了摇头,「荣盛马场也该是要结业了。」 「你把我叫来,该不会就是戏弄我一阵,然后再告诉我你打算关门歇业?」 崔三摇了摇头,「前辈随我来,我让你见一个人。」 林御医心思微动,却还是跟着崔三,穿过巨大的地下广场,进入了另一条石道,大约一刻钟之后,石道行到一岔路口,按照往常,是要往左进入山脚,再沿山道爬上凌云峰,或是崔三施展轻功带他上去。 而今日,崔三竟然带着林御医往左边的洞府走去。 碍于先前两人的龌龊,林御医始终提着一颗心,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日崔三不时地看向他,但到底最终也没整出什么么蛾子来,两人没多久出了地底洞穴,来到了一处断崖之前。 第17页 高约百尺的断崖,崖壁长满了杂草野树,其中不乏珍稀药草,但林御医此刻顾不得这些,双眼完全被断崖之下生铁巨柱架起的升降木屋所吸引。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饶是当年在太医院随皇帝见惯各种大场面的林御医,也不曾见过还有这样的玩意儿。 「怎么?」崔三先一步踏入木屋,「前辈不想试试?」 「想,自然是想。」林御医先前背折腾得腰酸背痛,如今可不想再爬山去凌云峰。 待林御医也进了木屋,还未等他坐稳,崔三当即按下了向上的机关。 嗖的一声,顷刻之间,木屋已抵达临云峰上,崔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木屋,反手将门自外锁住,并掏出短刀对准连接木屋与机关的绳索,对着被木屋撞得七荤八素的林御医道;「前辈是不是应当向我交代些事情?」 凌云峰顶的风比峡谷来得要勐烈,崔三半散的青丝狂舞地拍打着他宽大而瘦削的肩膀,灰败的的月光下,黄金面具邪异中流露出煞气,在对面的慌乱何陈沉默之中,他扬起一边唇角,空洞而漠视的声音随风而起:「一路上,我特意放慢脚步,就是等前辈主动提起。既然前辈没把握机会,如今就别怪我不近人情。」 紧接着,手起刀落,厉刃割下,只见那数股铁索拧成的粗大绳索霎时裂开一小半来。 木屋随之一晃,立时撞上了承受了极大重量的巨型铁柱,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林御医将自己的背嵴紧贴在木屋壁上,这才堪堪稳住身形,他粗哑着嗓子对崔三求饶,「崔三,你先放我出来,有事咱门出来再说,你再闹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话音带着哆嗦,哪还有先才以恩人自居的笃定。 崔三扬起不屑的唇角,却是终没有吐出任何字眼,他自以为今日的话说的够明白,也够清楚了,抬起袖子,将短刀再度对准剩下的绳索。 「我说,我全都说,你快住手。」 崔三捏着短刀的手堪堪顿在空中,他转眸看向冷汗频生的林御医,眼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仿若在看的是一个死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随时可能坠崖而亡的鲜活的生命。 「好了,我承认,我是受镇北侯府之託,特来查看苏将军的下落,老夫只是以为你没必要平白得罪整个镇北侯府,毕竟他们与你无冤无仇,当年甚至是站在你……」 话未说完,崔三的短刀却快速落下,林御医捂紧了眼睛,咆哮地咒骂:「崔三,你个混帐,你不得好死……」 林御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没有等来想像中的乱木扎身以及身首异处,他勐然睁眼,就瞧见木门已然打开,而刚刚还威胁要摔死他的男子,此刻已经背过身去。 他行走在冷风之中的断崖上,迎客松下他堪称瘦金体的身姿道骨仙风,宛若仙人临世。 但林御医知道,这绝无可能是仙,便是仙,那也是坠入魔道的堕仙。 林御医小心出了木屋,等走出十几步,才敢再往回望去,就瞧着那木屋在空中摇摇欲坠,仿若再来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倾倒。 只要一想到他差一点就会随这木屋坠下,被这木屋碾压成几段,浑身就是一哆嗦,这个崔三真的是太心狠手辣了。 林御医心里暗暗想到,等会到了凌云峰,不论何种境况,万万不能再替苏将军说话。 但等他推开林云峰东厢房第一间的木门,看到苏沐棠如今的模样,还是给整破防了:「崔三,你个狗东西,你到底要把苏将军如何?」 第12章 清风散 「你这个畜牲,在做什么?还不快停下。」林御医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里头发生的一切。 半熊大小的藏獒前脚离,虎视眈眈地立在床前,撩起尖厉的爪子对着帐内一通狂吠,而对于如此刺耳的狂叫,帐子内的女子却丝毫没有反应,安静得仿若此时此刻山脚下冰冻得乌兰河面。 林御医目光一压,地面上一幕更是触目惊心。 地上一滩又一滩的血,鲜红的血自然不可能是那个畜牲的,那只能是…… 血液周围还散落者那畜牲的毛髮,染上鲜血的碎布渣,以及零落在血泊中的碎肉几块,白骨几根。 不肖再看,是个人,也能想到,就在刚刚,里头发生了何等惨烈的事情。 林御医只觉得胃中热浪翻滚,他步子连连退却,出了房门还没有停下,直至撞到庭院之中那根粗大的桂树,才失力地倒了下去,坐靠在树干之上,一边用抖如筛糠的手掏着诊箱,一边哀哀嘆道:「崔三啊崔三,你这回闯下大祸喽,你还是快点逃吧,逃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这可是镇北侯唯一的子孙啊,以老夫对老侯爷的了解,他害死了他的孙儿,他非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杀了不可。」 「哎,你快走吧,这回老夫也帮不了你了,谁也帮不到你。」 崔三先上的凌云峰,他回了自己的卧室,因而并没看到刚刚的一幕,只听得阿柴狂吠不止,这才走出来瞧瞧,没想林御医竟是这番光景,蜷缩在树下,整个人哆嗦得厉害,令桂花树叶不停扑簌簌地往下落。 待他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空洞无物得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但转眼又恢復了沉静,他走到桂花树旁,从诊箱里找出装有清心丸的罐子,体贴地拔打开,熟练地数了六颗给他,「前辈,你又急了不是。」 第18页 「这样下去,迟早心疾发作,死在我这里还好,若是死在外面,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林御医颤抖着接过药丸,好容易送入口中,这才隔空点了点崔三的脑袋,「你啊你,大难临头还在贫,你害死了苏将军,你知不知道你摊上大事儿了。」 崔三默不作声,这时候一直跟在三爷身后的张管事看不下去了,他站了出来,解释道:「前辈误会了了,苏将军只是暂时昏迷,还好生睡在里间榻上。」 「真的?」林御医不信,但看那张管事说得头头是道,又迫切地希望这是真的。 崔三点了点头,怕林御医还不信,又打了个响指,紧接着里头那个狗东西就炸着毛圆滚滚的跑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个滴血的物什。 先才那一幕太过惊心,林御医实在不敢看它,「别过来。 」 「阿柴,就在那,坐下。」 那藏獒听得主人命令,果真就坐在了台阶之上,原先含在嘴里的东西,给它握在了爪子里,定睛一看竟是一张滴着血的狐狸皮子。 林御医没敢细看,崔三也不逼他,真相对他而言,显然没有林御医以为的那般重要。 依旧是那张管事捧着笑,细细解释道:「林前辈,你误会阿柴了,阿柴很喜欢苏将军,又岂会伤害他的,不信你随我去看。」 林御医最终还是为了确认一个真相,在张管事的搀扶下,重新进了屋子。 张管事叫下人多燃了几个烛台,将屋子照得灯火通明,房间内的所有东西皆无所遁形,林御医再度看去,果然不是他想像的那般。 苏沐棠正和衣而睡,身体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扯烂衣裳,地上以及床上的的碎布,林御医环顾四周,还是不知道是那畜牲从哪里撕下来的,就问了出来。 张管事扯了扯唇,笑道:「那是阿柴窝里的被褥,特意叼过来给苏将军盖的,不知怎的就成了这样,可能也是个性子急的,像你。」 「那地上的血呢?」林御医后怕地道。 「前辈你且看看阿柴捧着的是什么?」 林御医这才敢向阿柴望去,只见阿柴还乖巧地坐在台阶之上,褐色的眸子巴巴的望着里头却因着主人的命令不敢动弹半分,而他两个爪子上捧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张完好无损还滴着血的狐狸皮子。 而它的主人,此时此刻,也走了过来,却不进来一步,冷漠得仿若里面即便真死了人也与他无关。 依旧是那张管事打破了尴尬,「头先东家要下山,想叫上阿柴一起,阿柴竟然不肯,没想到竟然自己偷偷熘去了乌兰山深处,猎了一只狐狸回来,看这样子,是要把皮子送给苏将军了。」 林御医眉目渐渐舒展开来,啧啧出声,鄙视地望向事不关己的崔三,「崔三啊崔三,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连一只畜牲嫌弃你偏生那个张管事是个不会看眼色的,没发现面具之下的面庞已垮成了冰山,还在添油加醋,「阿柴把自己吃的生肉、骨头叼去给苏将军,扯下自己的毛髮给苏将军塞在被窝里,还从厨房偷刚煮熟的鸡子给苏将军还被当作是偷鸡的黄鼠狼给打了一们棍……这才认识一天,就这般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将军才是它的主人呢。」 门框阴影下的崔三,终于忍不住出声,「你话太多了,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不如到马场去餵马吧。」 林御医因笑道,「哈哈哈,你这个有仇必报的真小人,人陈管事说错了什么,你就是讨人嫌啊,连狗都嫌弃你。」 「马夫也不需要话多的,还是做花农好了。」 张管事的苦不堪言,却不敢再辩,悔恨不已地退了下去。 「哈哈哈,你的狗子比你有趣,比你有趣,什么时候借给我玩玩。」 那藏獒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竟是又嗷呜嗷呜地叫了起来,水汪汪的眼里满是祈求。 崔三因道:「阿柴似乎更嫌弃你。」 林御医正要道你小子还真是爱记仇,这个时候,床榻之上,突然传来一阵急咳。 帐外两人,折腾一番,适才想起苏沐棠来。 林御医道:「替我诊箱拿来。」 下人将苏沐棠的帐子掀开,林御医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将指尖覆上苏沐棠搁置在床沿的右腕脉搏之上。 几乎没有脉息? 林御医以为自己摸错了,今日自己几经恫吓又所失常也是可能,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再重新探区间,结果竟然依旧如此。 「沉脉近无息,死生两茫茫,不过几日不见,苏将军的脉象为何如此奇怪。」 林御医收回手,復又探上苏沐棠的额头,竟是比林云峰顶的冰雪还要彻凉。 「难怪你那畜牲要想方设法替苏将军取暖了。」林御医嘆道,「崔三啊崔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竟然还不如一个畜牲,竟由着她这般受冷,你是要冻死她啊。」 崔三也这才脚下一虚,嗓音低哑地道:「我以为这是清风散所致,便不曾放在心上。」 清风散,似清风一般无色无味,吸入小一口,便可叫大象沉睡一个时辰,是比含香散药效更为霸道,同时也价格高昂得多的一种蒙汗药,多流传于各国皇室以及王宫贵族的后宅。 林御医一听清风散,就知道糟了。「你个臭小子,苏将军原就患有精神之疾症,你还给她用这等霸道的药物,你知不知道你要害死她了。」 第19页 崔三后怕地捏紧了拳头。他怎么会想要她死呢?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得她,还有好多话要亲口问她,问她那些梦里得事是不是真的,问她是不是认识他,问她为何要杀他。 其实,关于那几个梦,原本他是不愿信的。毕竟,庄周梦蝶的故事,时常有之,或许他只是因为曾被她射杀,因而记住了她的脸。又因对她的印象过于深刻,总想着早日找她寻仇,是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会做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梦来。这样的事情,古来多之,各地方志没少记载。 但,在确定梦里那个她就是苏沐棠之前,崔三,或者说是裴以安,去过很多地方。在国子监后山,的的确确存在过他梦里的那片梅林,以及林子深处的藏书阁,也正是在藏书阁中,有一位国子监就读的学生,认出了她正是镇北侯的孙女苏沐棠,时常来国子监拜访同是国子监学生的外家表兄柳弘之,而不知为何,近一个月来却从未出现。 很显然,她在躲避与他有关的一切,并且想要他死,早在他入京之时,就马不停蹄将他逼退之悬崖,再连出两箭将她射杀。 而且,那个叫裴府的宅子,也被他给找着了,这就完全不是凑巧可以形容的了。 一阵沉默过后,他只吐出几个字来,「要怎么才能救她?」 「珍珠莲。」 第13章 侯府变 「珍珠莲?」崔三显然也从未听说过这位药。 林御医忧心苏沐棠的病情,深知只有宫里那位才能救她,又碍于崔三与宫里那位的纠葛,只只能含煳其辞地解释说:「珍珠莲产自域外,北卫少之又少,不过据老夫所知,太医院的药库就有一株。」 「宫里啊。」崔三一听只有皇宫才有,自然也明白了林御医的初衷,但崔三却并不想麻烦如絮,尽管他明白对如今隆恩正盛的淑妃来说,区区一味药材不过是小事一桩,「这药材只得太医院有?」 「别的地儿有没有老夫不知道,但老夫可以肯定的是,太医院一定是有。」林御医看出了他的纠结,于是下了他自以为的勐药劝说,「苏将军死了,你也是活不成的,小子你救的不是她,而是你自己,你且掂量掂量,要不要救吧。」 林御医对崔三抓苏将军来的缘由并不知情,自然不知晓苏沐棠对于崔三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不会愿意她死的,至少在搞清楚她所知道的事情之前,他不会让她去死。 但他委实不想给柳如絮增加麻烦。 沉默良久之后,崔三心中的一桿秤,还是渐渐倾斜向了苏沐棠这边。 一边是一条命,一边是一点麻烦,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崔三来到了书房,坐在书案之前,取出一方墨条,就着砚台细细研磨,待浓稠的墨汁成形,这才展开信笺,执笔写道:如絮,近日林御医替吾看诊,道吾恐患了痴狂病,若需治癒,或需太医院药库存有的珍珠莲一支。 撂下笔桿,崔三检视再三,最终在最末又加了一句:林御医言明只是初期,算不得严重,你若不便,便且算了,吾再另寻旁的法子。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又加上了近日的一些公务:闵行日前已安插进了东宫,目前尚不能接近太子,四皇子也在物色侍卫人选,待得四皇子这块安排完毕,诸位皇子府就皆有我们的眼线了。 闵行正是几日前,荣盛马场以赛马头名身份被卖出去的一个异族奴隶,这个奴隶最终被送到了东宫,脱了奴籍,成了东宫的带刀侍卫。 若是苏沐棠此刻醒着,定会感嘆于崔三此时蜡封之法子,同她上辈子的丈夫竟然一模一样,是细长而严丝合缝的,而非灼有印章的居中一点红。 终其一生,苏沐棠也不知她的丈夫,竟然还有另一重身份,也难怪她会输了。 他这般正经地坐着,恭恭敬敬的写字,斯斯文文的,一丝不苟的,昏黄的烛光下,林御医险些错把他当作十年前那个乖顺懂事见谁都有理有节的小公子,眼眶一度湿润了。 但待他定睛一看,那斯竟将刚捧在手上雪白的信鸽用来擦拭案桌上溅洒的墨水,丝毫不顾那鸽子的挣扎与哀求,瞬时被拉回现实——那个人见人喜的小公子是回不来了。 林御医嘆道:如果没他未曾经歷十年前那件事情,好好地长大,如今也能是个人人称赞的翩翩君子吧。 哪像眼前这个小子这般劳神又不知好歹。 只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二字。 如今也只有在和宫里那丫头有关的时刻,这人才能有几分从前的样子。 信送出去后,林御医终是松了一口气,他颤巍巍起身,告辞道:「老夫须得下山一趟,给苏夫人一个准信儿,也好叫她暂且安心。而至于苏将军,在她痊癒之前,也只能安置在你这里。」 对此,崔三并无异议,没有等到人醒过来,问清楚要问的事情,他决计是不会放人的。 另一边,朱雀街的镇北侯府屋漏偏逢连夜雨。 柳氏正为苏沐棠的事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林御医的消息,在她收到秋红消息的那一刻,柳氏就发动所有人脉,找寻与荣盛马场有关的一切关联。 终于发现林御医时常出入荣盛马场,却并非赛马相关,而是替传说中的崔三爷诊治。 在柳氏的再三恳求下,林御医这才答应去一试,即便只是一试,柳氏也满是期许。 第20页 就正如秋红所顾虑的,为今之计,当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解决此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众人知晓。 威风赫赫的苏将军,竟然被一无名小辈给掳走,这不论是对沐棠,亦或是整个苏家,乃至北疆的苏家军的名声都是一种重创。 还有一层顾虑便是,荣盛马场的东家,竟然敢掳劫她苏家子孙,背后定是有贵人坐镇,她尚且不知道他拜的哪个山头哪个鬼,轻易也是不敢妄动的。 但当她正愁得一宿一宿睡不着的时候,他那个不问世事的丈夫,竟然这个时候来挑战她的底线。 这两日,因着心里挂着事,也因着想随时知道苏沐棠的情况,柳氏每每入夜,便开始进入小佛堂,一跪就是一整晚。 便譬如此时,柳氏照例跪坐在蒲团之上,掐数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苍生太苦,佛祖听不到所有人得祈祷,却可以叫信徒得以片刻安宁。多少年来,每每遇事,柳氏皆是这般过来的。柳氏的苦,阿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一般这个时候,阿兰也从打扰她,但今日她还是破了例,「二老爷传话来说,明日新人过来奉茶。」 柳氏对苏远青早就看透了,这就是个脂粉胚子投的胎,一辈子少不了女人那档子事,对于此事她除了厌恶,并没有更多的情绪,闻言连眼皮子都没有掀一下,「知道了,退下吧。」 「但……」阿兰还想说什么,被柳氏出声斥责,「有什么事待我做完功课再说,否则佛祖便会觉得吾心不诚,便不会保佑沐棠了。」 阿兰知道夫人这一跪,便会是天明,届时那狐媚子直接进屋,夫人又没有应对之策,便就一切都乱了。 于是,她急忙忙道:「可婉娘她有孕了啊,夫人。」 「你说什么?」柳氏勐然睁眼,转头望向阿兰,想从阿兰眼里看出一丝玩笑,因着用力过大,甚至将手里的佛珠串子给扯散了。 念珠应声落地,响声清脆,柳氏心中闪过一丝不详,但她来不及多想,急切地问:「你说什么,那个狐媚子怀孕了?」 阿兰矮下身,扶住险些稳不住身形的柳氏,这才细细解释:「夫人,婉娘是有孕了,刚刚一月有余,或许,正因此如此,二爷才急忙忙要给她一个名分。」 柳氏撑着阿兰的手臂才勉强起身,短短时间,她已经理清了所有思路,「与二爷的前事不提,吾总归是镇北侯府的儿媳,今日有人想要混淆侯府血脉,二爷潦倒不通事务,吾却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上一回柳氏曾点明过二老爷不孕一事,阿兰是知道的。 若要真是老爷的庶子,即便再是不喜,那也只有接纳,谁叫苏家人丁稀缺。 可若一早知晓这孩子根子不正,则又是另一本帐目了。 「那夫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婉娘?」 于是等林御医摸夜到了朱雀街,来到那处蹲有两个大石狮子的宅子前,拿着名帖至角门投了,却久侯而不见阿兰姑姑,打听之下方知,苏家二夫人突然晕厥,至今昏迷不醒,整个府内正乱作一团粥。 而至于着昏厥的缘由,那还用问吗? 林御医没有报信成功,自然又回到了凌云峰,再没有等来龙葵之前,能稳住苏沐棠病情的,整个京城也就只有他了。 可等他再一次抵达凌云峰,又是想将那臭小子给药死的一天。 第14章 假死药 月光微黄,轻纱幔帐细微地晃动着,床榻之间隐隐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下意识地,林御医就上头了,这才有了先才的猜测,然他想到上一回的误会,以及崔三一向对女子避讳甚深的作风,骂人的话还是给他咽了下去。 他进了屋,将门虚掩,燃了蜡烛,举着烛台,小心地靠近床榻。 然喘息之声却没因他的走近而停止,帐子内的动静却似乎更大了些,这倒是叫人摸不清脉了。 如果是活人,他这般动静,万不是这般反应。 林御医想到了阿柴,毕竟阿柴很喜欢苏将军,来这里玩闹也不无可能。 于是,林御医没那么忐忑地掀开了帐子。 却没想到,果然是个畜牲,但却不是他想的那个畜牲牲。 「崔三,你疯了不成?」 但纱帐之内,崔三双腿跪伏苏沐棠的腰腹两侧,似恶狼扑食一般骑在苏沐棠的身上,他遒劲的上身微微弓起,在沙幔之上照下危险的弧度,他的领口微微敞开,粗重的喘息声正是出自此处。 他的一张脸白中发乌,乌中泛红,眸子也是泣血般的火红,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被他扼住咽喉却仍旧死鱼般一动不动的的苏沐棠。 林御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大力拍开他遏住苏沐棠的手指。 崔三这才发现林御医似的,堪堪转眸,林御医这才发现他满眼的血红,眼神也不负清明,他探头一摸,竟是比刚出锅的鸡子还要热上几分。 再一摸脉,铿锵有力,如雷如鼓,一如爆竹烟花燃放于胸腔,也难怪唿吸粗重。 而那崔三显然已没了神志,见这方还有一个活的,竟是径直站了起来,此刻他不过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领口露出一块肌肤。 但见这肌肤乃乌中发黑的颜色,伸手一模,竟冰凉彻骨。 冰山火海同时装于一个容器,也难免会叫人失了神智。 林御医见他朝自己扑了过来,力道竟比平日里大上十分,只一个推搡,便叫他老腰落地,连爬也爬不起来。 第21页 这时,圆滚滚的阿柴闻声赶了过来。 「嗷呜,嗷呜。」阿柴扯着崔三的衣角,嗷呜嗷呜的叫着。 崔三微一颔首,从林御医的角度看去,眸色稍稍转浅。 「好阿柴,赶快多叫几声。」林御医见这一招凑效,竟是同那藏獒讲起话来。 那藏獒却好似听懂了似的,嗷呜嗷呜地叫得更欢了。 林御医见崔三弯下身子去抱那狗子,心下稍稍放松,但下一秒他的心弦又险些崩坏,之间崔三再触碰到阿柴之后,竟然一举把他顶至头顶,然后再来了个过肩摔。 「嗷呜,嗷呜」这回却是痛苦的呻,吟了。 阿柴皮糙肉厚,摔了一下,也并无大碍,却是没有再留在这里,看了林太医一眼,便走开了。 而崔三在摔下阿柴过后,眸中火红更甚,正一步步逼近林御医所在的方向。 而林御医却因为伤了腰,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但崔三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一丝,眼中的煞气是越来来越中。 林御医努力保持沉静也忍不住粗重了气息,就在崔三散乱的髮丝落在林御医的头顶,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这才万不得已祭出银针刺向风府及哑门二穴。 崔三这才两眼一黑倒身在地。 林御医给崔三带上面具,这才大声唿叫凌云峰的僕从。 因着自己也伤了腰,为了同时看顾两名病患,林御医叫人另在这屋子又安置了两张床榻,以屏风隔开,也算是情急之下全了礼仪。 再确认了苏将军在这场意外中并没有受损后,林御医这才仔细替崔三检查,崔三这副破身子是林御医一手调理过来的,自然知之甚深,没道理会突然出现这般情况。 正当林御医皱眉不解之时,木门吱呀一声由外向内打开。 「嗷呜,嗷呜。」却是阿柴去而復返。 「阿柴,是你啊。」 阿柴没有再理会林御医,从他身旁路过,林御医以为它会去崔三的塌前,却结果它竟然直接跳上了苏将军的床榻,还十分熟练地钻进了被褥,最后再苏将军臂弯之间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睡觉。 若是崔三此刻还醒着,定然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便不会再执着于寻找真相了,因为真相就在眼前。 「阿柴就这般喜爱苏将军?」林御医向阿柴打趣道,却久久未曾等到回应,等他再度望去,那畜牲竟然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可林御医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待安顿好了两位病患,自己也可以起身之时,还要去查询今日到底哪里除了叉子,崔三才会如今日这般失去神智。 最终,林御医隔壁作书房的屋子发现了蹊跷。 他的面前摆着一本毒经,是古楼兰文,书本空白处密密麻麻皆是崔三所作的批註。 林御医淡淡觑了一眼,那本毒经翻开的一页,当中用豪笔批註出三个字:「假死药。」 林御医嘆道,之前教他学医,本以为是帮他,没想到今日却是害了他。 这楼兰古国的假死药,林御医却是有听说过,传说当年楼兰并没有敌国所覆灭,当时他们的皇室正是服了这种假死药才得以躲过一劫,至于楼兰古国真正覆灭的原因,这是因为流沙掩盖他们的故土,不得不背井离乡。 但林御医也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识过,不知这小子从哪里弄来的这毒经,又是哪里来的胆量亲自试毒。 这就委实冤枉崔三了,他可从未想过要以身试毒。崔三因着幼时伤了根本,练不得过硬得功夫,平生所学也不过是一身逃生的本事,譬如轻功。再一个就是制毒的功夫。林御医原是想教导他学医,奈何恁是给他从医书中钻研出了制毒的方子,而今林御医所学已然满足不了他了,又开始四处搜罗各样毒经。譬如,他如今手里拿着的这本,便是他从前阵子去番外採买奴隶,从当地望族手里高价买来的。 这里面提到一种曾被楼兰古国使用过的假死之药物,这药他按照书中的成分及比例已经做出来了几丸,但还从未实践过,他原想着用猎几只动物来试药,但人与畜牲还是终究有别,又搭上了成立一位狱卒,许以那狱卒一百两银子,那狱卒应他待得有死囚行刑,给他试药。 或是近日京城过于太平,他等了十几日,还是没有消息,直到刚才,张管事在得知崔三要将他发配去当花农的事情不是玩笑话后,竟然自告奋勇要来试药。 崔三正犹豫着,虽则这药的成分没有致命的成分,但毕竟是药三分毒,他从不是伤害无辜之人,张管事是好不容易爬到如今这位置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做花农,于是便上手来抢。 云里雾里的,这药丸就到了崔三嘴里。 林御医听完张管事的陈诉,再看他那如丧考妣的脸,终是太息一声,「都是孽障啊,没一个省心的。」 -------------------- 作者有话要说:仙女们情人节快乐,评论区有红包雨哦~ 第15章 真相露 珍珠莲次日一早就送到了荣盛马场,淑妃对崔三的情谊,林御医从不怀疑。 一切只有崔三那个傻子看不透罢了。 虽说此次有利用淑妃之嫌,但若不是她非要叫崔三来京,又岂会发生这诸多事情。 对于淑妃叫崔三来京城助她一臂之力的事情,林御医始终是不贊同的。 这珍珠莲药性极强,苏将军如今身子虚弱,他不敢全部放进去。一则是怕虚不受补,冲撞了脏腑血脉。一则是怕一次下去,不见效,再要这珍珠莲,那就是求药无门了。 第22页 也正是因为珍珠莲的难得,尽管还伤着腰,尽管只能坐着轮椅干活,林御医还是切药、洗药、煮药也都亲自着手。 张管事因笑道:」苏将军该不会是三爷的相好吧。竟劳动林御医亲自熬药。「林御医斜了他一眼,「你们凌云峰的人,做事这么不靠谱,我现在哪还敢使唤。」 张管事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给三爷不小心餵下假死药的事,因道:「林御医,林前辈,林爷爷,你说三爷等下醒来,会不会直接宰了我?」 林御医摇了摇头。 张管事松了口气,」那就好,只要三爷不要我的命,今后我这条命就是三爷的了,三爷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就当死过一回了。「林御医还是摇头。 张管事纳闷,「那林前辈的意思是?」 林御医往炉子里掏了掏,火势立时大了些,「我要是你啊,趁崔三还没醒,就赶紧逃。」 然张管事却存了一丝侥倖,不捨得这方富贵,毕竟他这样平头百姓,能跟着三爷管着这一处宅院,吃的喝的见识的,那是一辈子也没有过。 三爷虽性子怪戾,但却对下人不差,银子也给的大方。 林御医见他嘿嘿笑着,方知这人是还没见识过崔三的厉害。 有所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林御医摇摇头,见药汤呈褐色,再熬煮下去就要火候过旺了,便且叫侍疾的丫鬟过来端药,并亲自监督给一滴不剩地餵给苏将军。 要么说是神药呢。 不过一刻钟,等林御医再度替苏沐棠把脉,脉象已然有力了一些。 林御医猜苏将军醒来只是时间问题,遂才有时间去研究要如何解这假死药的毒性。 林御医滚动着轮椅,来到了崔三塌前,他掀开黄金面具,撑开眼皮看了下,红血丝已散去大半,心下微松。 可等他收回手,却骤然发现指尖冰凉,再度探去,不论是额头,还是衣裳下的肌肤,皆是又冷又硬。 林御医暗道要遭。再一摸脉搏。果然已停止唿吸。 林御医捂住心口,好容易才没背过气去,冷静下来之后才想起昨夜所见那本古楼兰毒经,勉力支撑着,将轮椅滚到了隔间的屋子,再度仔细研读。 幸好,这之前崔三已然将所有古楼兰字转译成了北卫使用的文字。 林御医看到其中后面一页写道:服用假死药者,假死前,因人而异会产生一些异状,腹绞痛者有之,口吐血沫者有之,当场毙者有之。 还有一种情况就比较危险了——若是服用者原本体内囤积了大量毒素,则会在服用假死药之后,药性被之冲撞,轻则假死药失效,重则令人癫狂失智。 而能不能旧的回来,则全看相生相剋的结果,是假死药胜了,还是原先体内的余毒胜了。 放下这本毒经,林御医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张管事来报,说宫里的淑妃递了信儿,要来探崔三的病,林御医这才堪堪回神。 他遣走屋子里侍候的所有丫鬟,取出诊箱,将崔三的衣衫拨开,将所有银针取了出来,全数插入重要穴位。 待得一个时辰之后,林御医收起银针,又掏出一颗桂圆大小的褐色丸子,撬开崔三的下巴,给他含着。 做好这一切,林御医已然是气竭神衰,但他还是支撑着自己重新叫来了张管事。 「小张,为了抵罪,你当真什么事都愿做?」 张管事点头。 林御医闭了闭眼,再睁眼,眼里已经没了先才那丝犹豫,」那好,你先把这些吃了。「望着林御医捧着的一碗药丸,张管事还是有些慌的,他没病没灾的,吃什么药啊。 林御医看出了他的犹豫,却也没有详细与他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张管事不是个笨的,约莫猜到了什么,但他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自以为该为自己犯的错抗下责任,没有多做犹豫,便且照做了。 林御医见他如此爽快,心中却生出不忍。连他都不知道崔三那小子,如今是真死,还是假死。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他施展的针术,不过是为了让他身子骨不再僵硬,而那颗药丸则是为了让他保持一定的温度,不要被即将到来的淑妃发现什么端倪。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乖巧的阿柴骤然抬头。 却原来是珍珠莲的药效发生作用后,苏沐棠已然甦醒过来。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睁眼后第一个见到的竟然是阿柴。只见阿柴嗷呜嗷呜地叫着往苏沐棠的怀里拱,苏沐棠眼眶顿时一红。 又回忆起上一世临死前,阿柴在那个小院子里,所有人都抛弃她后,它却从淮城偷熘了回来。在那段日子里,阿柴成了苏沐棠心里唯一的慰籍。甚至最后,在苏沐棠选择死路后,她亲眼看着它踢翻酒瓶,吃下了剩余的毒酒。 「阿柴,你也回来了是不是? 」不然不可能在这个时期,就已对她亲昵至此。 苏沐棠抚摸着阿柴的脑袋,动容地道:「阿柴,你为何那么傻?」 「为何要吃那剩下的毒酒?」 「我那是不想活了,你一只狗,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重生这样的事情,她绝无可能和活人说的,未免被人当作疯子,即便是她母亲她也不曾告诉。 但是对着一只不通人言的畜牲,苏沐棠却是可以放心地述说,一说就是一刻钟。 第23页 直到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是哪里? 正这时,林御医推门进来,苏沐棠慌忙又躺了下去,在不知道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还是谨慎些为好。 但林御医原本就在不远的书房,正是听得动静才过来的,又岂会不知她已经醒了。 「苏将军,睡了两日,你也该醒了。」 听是个熟悉的声音,苏沐棠这才坐起身来,「林御医,多谢了。」 虽然不知她是如何到的这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林御医不会害他。苏沐棠想要下地,动弹之下,却发现一双脚有些麻木,告与林御医,御医下意识就去看隔间那头。 苏沐棠因道:「里面是什么?」 林御医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尽量平静地到:「没什么,不过是一些杂物。」 苏沐棠环视一周,发现这间屋子虽然方正气派,屋子里却的确有些杂乱不堪,倒也认了林御医的说法。 从林御医的口中,苏沐棠得知,是荣盛马场的三爷,将她认错了人,还误伤了她。 现今三爷不在,他先代为赔罪,并承诺改日定携三爷登门致歉。 虽说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记挂可能会忧心自己母亲的苏沐棠,还是待腿脚一好便离开了凌云峰。 而阿柴,自然也偷偷跟着她一起下山了。 张管事吃了许多药,正睡的昏昏沉沉,林御医忙着配置克制假死药毒性的药物。 没有人注意到阿柴悄悄跟着苏沐棠下了山。 更没人注意到此时此刻的崔三,眼皮之下的珠子不停转动,手腕之青筋鼓动,正竭力地想要挣脱假死药的束缚,然后冲出去找先才那个女人。 是的,听到了。 早在林御医施展针术过后,崔三的脉搏就又有了,虽然还是很薄弱,但是他已经明显有了视听的感知。 所以,他听到了阿柴在那女子醒后的欢喜。 也听到了那女子说过的每一句话。 尤其是那直击灵魂深处的那一句——「阿柴,你也回来了?」 你、也回来了,也回来了。 所以你真的是吾妻,对吗,苏将军苏沐棠? --------------------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加更,祝仙女们开心过节,评论区有红包雨哦! 第16章 柳如絮 苏沐棠骑马赶到镇北候府的时候,在巷子口碰到了一辆奇怪的马车,那马车再寻常不过,但那个打帘子后东张西望的人,她认得,是赫赫有名的赵大学士。 他如何会在这里? 难不成赵楚楚还是自杀了?就在她被崔三掳走的那个晚上? 苏沐棠心思微动,扯了下缰绳,稍有些急促地打马略过了赵大学士的马车,假装未曾看见赵大学士一般。 而赵大学士一见那同柳氏三分相似的眉眼,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白氏却拉下来帘子,「老爷,这下你该放心了吧。你也看见苏沐棠了,她还有闲心在这游街,可见柳氏并无大碍,并不是传闻中的快不行了。你也不必自责了。」 赵子阳靠在车壁上,低声地嘆道:「但愿如此吧。」 苏沐棠回到侯府,才知道自己母亲自昨日夜里昏迷,至今未曾醒过,大夫进进出出,几轮汤药灌下去,却丝毫没醒转的迹象。 而这一切,竟然是因为婉娘,门房的这么说,院子里养护花草的婆子也这么说,连匆忙赶来接头的秋红也说,「将军,大事不好,夫人给气晕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虽说事实摆在面前,但苏沐棠还是不大相信,她母亲自来康健,如何几日功夫就被气倒了。 但等她到了芙蓉院,看阿兰趴在她母亲的床沿,哭得不成人样,才不得不承认她母亲这回是真的不好了。 苏沐棠气得周身打颤,好容易才忍住直接去揍人的冲动,可等她看见她母亲当真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还是立刻就破防了。 「阿兰姑姑,那个贱人在哪里,吾非要她陪命不可。」 阿兰哭丧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小姐,你冷静一点,等夫人醒过来再说。」 冷静,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她那个不成事的爹,平常花花肠子也就罢了,她娘不也是一直不管他,如今倒是好,直接带着个大肚婆上门了。 虽然不知为何婉娘上门的日子提前到了现在。 但苏沐棠却始终无法理解她为了一个男人就这般生生气晕的举动。不过是一个妾室,不过就是一个庶子,到时候大不了去母留子,以她对他父亲的了解,这个男人不可能对女子有所真心,不过是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罢了。 何至于像上辈子一样,直接气出病来,还将自己熬干了。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自个的母亲,被外面的女人这般欺辱,这笔帐却是不能不还的。 「秋红,去帮我把那婉娘给我捆了,送尼姑庵去给我娘祈福,我娘一日不醒,她就给我跪在佛祖面前一日。」 秋红得了令,就往外走,而阿兰深怕她们干出什么不可收拾得事情,这才将苏沐棠拉在院子里的角落里,嘘声道:「小姐,小姐,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 阿兰隐去苏远青不能有后这个秘密,其余的一股脑儿全都给苏沐棠说清楚了,她自然是希望苏沐棠去大闹一场,但又怕她没收住性子,万一闯了大祸,那就没办法收拾了。 第24页 「夫人的意思是,希望老爷知难而退,反正这个女子不能进门,这个孩子也不能姓苏。」 苏沐棠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阿兰姑姑一听这问题就地下了头,方知他父亲定然是没有作为,否则她母亲也该是时候醒来了,否则不会叫外边传成马上要断气这样。 「所以,若是我爹一日不低头,母亲就一日不醒过来?那若是他一年都不低头,我娘岂非就得装死一年?」 阿兰低着头想了想,按她对苏二爷这些年的行为来估摸,二爷没准真做得出来。 苏沐棠垂眸思索片刻,轻声说:「阿兰姑姑,你凑过来。」 苏沐棠将她的想法在阿兰耳边道出,阿兰当即便是一惊,斜眼往外一看,见四周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可你娘不会愿意你这般做的。」 苏沐棠衣袖一甩,背过身去,被对着阿兰,细细地说着她的理由,「我娘那个人,一辈子活成了一张面子,阿兰姑姑你是她最亲近的人,应当知道她这些年过的是极其糟糕的日子。」 这话阿兰不敢否认。 「我知我娘很多时候是为了我在硬撑,但阿兰姑姑,我想你们应该也知,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嫁萧夙,一点也不。」 「小姐,我知道。」阿兰不住地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不对,小姐,夫人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她让你嫁入皇家是有原因的,夫人和张贵妃……」 「够了。」苏沐棠摆手,止住她继续说下去,她摇了摇头,「阿兰,我只问你一句,难道你想我重复她的路吗?」 阿兰这下彻底不说话了。 夫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么多年,也就沐棠出生前两人和美了一阵子,这以后,便是各种冷落,无端猜忌,甚至是如今彻底的无视。 阿兰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她定了定神,「那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夜半时分,镇北侯府上空突然冒起滚滚浓烟,白墙青砖黛瓦在兇勐的火势中东歪西倒,尖叫声、唿救声不绝于耳,熊熊大火更是照亮了整个荣华院的夜空。 与此同时,镇北侯府的前院。 苏二爷为吵闹声所惊醒,披了件外裳走到房间外的阶梯上,眯眼远远眺去,见是荣华院的方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她又想闹哪样?」 这时,一个柔弱无骨的女子,扭着腰走了过来,「哟,这不是夫人的院子吗?」 女子柳叶眉,吊梢眼,走起路来别有一番风情余韵。她腰肢掐得极细,若是不说,没人会以为她怀孕了。 这人正是婉娘,扬州瘦马出身,是苏远青一同僚孝敬他的。扬州瘦马古来有之,多半是被主人家买来当消遣的玩意儿,她们为了保持身段,许多自小沾染了禁药,能正正经经怀孕身子的,那是少之又少。 尤其是居然能让苏远青这种铁树开花的,那机遇不是一般的好。 苏远青除了苏沐棠,就没有过旁的子女,对着晚娘本也没有抱着希望,没想到竟然中了,自然是欢喜得很,不然也不可能直接将她接来前院,还同他一起住在主屋。 「你出来看什么热闹,还不快进去,当心我肚中孩儿被冲撞了。」苏远青搂了一把婉娘的细腰,轻声斥道。 晚娘顺势一倒,整个人窝进苏远青怀里,她堪堪侧身,摸上男人还算紧緻的下巴,甜中带沙地道:「姐姐院子里走水了,姐姐也不知好是不好,爷就不去看看?」 苏远青被她这么一摸,酥酥麻麻的,有些心痒,当即搂着美人往回走,「走水了有管家在,我去能干什么?还能提水去灭火不成?」 「爷还真是薄情。」晚娘细细笑道。 苏远青掐了一把她的腰,疼得婉娘眼泪水都出来了,娇嗔地道:「爷你真坏。」 苏远青原本只有三分的火气,被她这么一招惹,瞬时胀到了八分。 正这时,管家自外扣响门扉,不及二爷斥责,便慌忙地高声说道:「二爷,不好了,二夫人去了。」 凌云峰。 柳如絮是未时末到的。 珍珠莲并不好拿,即便是她,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装病才拿来的,是以她知道他此次病的不轻,这才会冒险前来探病。 但没想到,会是这般严重。 望着病床上,宛若木头人一般的崔三,柳如絮细长而婉约的眉毛微微拢起,「林叔,他怎会突然得了痴狂病?」 林御医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种可能,是以,他含煳其辞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假死药。」 在说这话的时候,林御医不经意间一直瞥着柳如絮的眉目,果然就见他眼神微动,紧接着吸了吸鼻子,连嗓子也哑了三分,「你怎么这么傻,竟然亲自试药?我又不是现在就要,你干什么这么作践自己?」 林御医摇了摇头,心中想到:这如絮,和崔三,还真是一段孽缘。 当初,如絮为了崔三,懵懵懂懂就进了宫。 而今,崔三为了如絮,又是不辞辛劳忙里忙外,如今险些把命搭进去。 崔三若是醒着,知道林御医这般想他,定然会严正否认,他对柳如絮从来清清白白,断无非分之想,做所的一切,不过半为自己半为表恩罢了。 林御医想他可能是老了,受不了这些刺激了,也不想看听她说的那些儿女情长的话,最后看了一眼直挺挺躺着的崔三,确信这两人一屋做不出什么事情来以后,便且走开了,还贴心地给关上了门。 第25页 林御医一走,屋子里的氛围就有些微妙了。 柳如絮还感动于崔三为了她试药这件事,动容地道:「祜哥哥,你也是心里有我的,对不对?」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被褥下的崔三,也是裴以安,也是萧祜的那个男子,显然也为这句话所触动,指尖微微捲起。 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扣门声,却是张管事以为是苏将军回来了,殷勤地替她奉上留在这里的鞭子,「苏将军,您又回来了呀,我还在说啥时候得专门下山一趟,把您的鞭子送过去,您这就又赶巧回来了,嘿嘿嘿。」 「什么苏将军?」柳如絮看了一眼崔三,心中倏然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试探地问门外说:「你以为我是苏沐棠吗?」 「啊,你不是苏将军吗?」门口的张管事摸了摸脑袋,有些搞不明白。 这时候林御医恰巧去晒药路过,遂看笑话地道:「小张啊,你真是好本事啊,这是又惹着我们淑妃娘娘了,你啊你,哎。」 「啊,林爷爷,你别走了,你等等我,我帮你晒药。」张管事一听这里面是淑妃娘娘,当即不敢再停留片刻,淑妃娘娘可是他们最大的靠山,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攀扯的。 然而,柳如絮的一颗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她恨恨地道:「苏沐棠?苏沐棠?又是苏沐棠?为何哪里都有你?」 第17章 计中计 镇北侯府规矩大,是以即便苏远青再如何不喜柳氏,柳氏的丧事也还是没有怠慢。侯府的庶务以往被柳氏一把抓在手里,这其中阿兰也出了很大的力气,是以即便苏沐棠几乎没有操办过酒席,一场丧礼下来,也算顺顺噹噹,有模有样,浓重而又体面,叫人挑不出错来。 婉娘胀肚逼宫的事情,这些天越传越烈,苏远青在丧事期间,没少被人指指点点,苏远青原就性子懦弱,又听不得别人讲闲话,很快就把婉娘送出了侯府,暂且养在外面。 多少有些亏心,苏远青这些天都不敢同苏沐棠说话,他这个闺女原就不苟言笑,经过这一样事情,更是整天跨着一张脸,沉郁至极。 今儿,在园子里碰到苏沐棠出门,似是看都不看他一眼,苏远青因着心虚,就想着主动打破尴尬,「沐棠去墓园看你娘啊,爹也正要去墓园,不若咱们爷俩一起?」 没想到这个爹竟然如此厚颜,苏沐棠可是清楚地知道她母亲死讯传出来的时候,她这个爹可是在那个狐媚子的房里。 如今竟还有脸去墓地看她娘。 「爹就不怕去了墓园,回来晚上睡不着觉?」苏沐棠实在是说不出好听的话。 知女莫若父,苏远青向来知道自家闺女这个性子,因而没有多难过,「沐棠啊,我知你怨我,可我毕竟是你爹,你打算一直这么同我说话?」 「那你想我怎样?」苏沐棠讽刺一笑,「爹想要的父慈子孝,沐棠恐是做不到了,不如爹早日将婉娘接回来,多指望指望她肚子里那个。」 「你就那么恨我?」苏远青有些怅然,沐棠虽不是男子,却也同别人家的儿子一样,曾给他带来过无上的荣耀,而今他这个引以为豪的闺女,竟然说往后都不可能父慈子孝,这让一向荒唐不问事务的苏远青突然生出了一丝恐惧。 毕竟即便婉娘真的生出一个男孩,也绝无可能教养成沐棠这般优秀,这是她老侯爷和侯夫人日日带在身旁亲自教导出的,连他同兄长都不曾有这个待遇。 也许是出于这一点,苏远青竟然服软了,他见沐棠转身就走,没有留恋的背影让他心慌,「沐棠,你要如何才能原谅爹?」 转身回眸,就看到苏远青些微佝偻的身子,以及一脸期盼的神色,苏沐棠心中一刺,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送走婉娘,送的越远越好,连同那个孩子一起,永远不要出现在京城。」 似是没想到苏沐棠竟然对那个孩子也如此有敌意,苏远青大失所望,「万一婉娘肚子里,是个男孩呢,沐棠,那可是苏家的根啊。」 讽刺地一笑,苏沐棠没有再多说一句,她堪堪转身,脚步比先才显然更加利落。 她自来知道这个世道不把女人当人,所以比任何男子都要拼命,可即便她在边疆的事迹,她的捷报一分不少地传到了他的耳里,但在他眼里,还是不如一个还未出生的男孩。 多么可笑而可悲。 带着怒气,苏沐棠骑着马在京城飞驰而过,来到西郊苏家祖宅,却发现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她母亲的墓碑前。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突兀在侯府侧门巷子遇到过的赵大学士。 墓碑之前放着一束栀子花,雪白无暇,透着甜腻的清香,那是只有夏日才有的花种,却是柳氏的最爱。 栀子质洁而清高,苏沐棠想起她问娘为何独独喜欢栀子花时,她娘这般说来。如今看来,赵子阳赵大学士,不正应了那句质结而清高。 苏沐棠将脚尖收了回来,转身没入了一旁的灌木从中。 「向晚,我不该去寻你晦气,更不该言语激怒你。我知道当年的事,定是你父亲逼你的,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是,他又如何敢把你託付给我。」 「但我,实在不甘,凭什么苏远青那个孬种能娶你,而我却要受尽半世相思之苦。这便罢了,你还要你闺女同楚楚一同嫁给萧夙。我好不容易才能不想起你,我恨你仗势欺负楚楚是假,恨你如此残忍又要出现在我面前才是真啊。」 第26页 苏沐棠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墓园,来到了山后的一处堤坝,这里没有大船,只有一艘容得下三五个人的小舟,柳氏的「尸首」是过了明路的,这就坐实了她的死亡,在下葬后的当晚,被秋红带着人给挖了出来,一直安置在后山的农居,待苏沐棠料理好府里的事务后,这才过来汇合。 此去番禺,秋红同阿兰一起,连带着柳氏。 船舱里,阿兰道:「小姐,夫人还要半日才能醒来,你真的不亲自给夫人道别吗?」 「不了,阿兰姑姑,我娘见我除了骂我擅作主张,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等她醒来,你们就告诉她,京城镇北侯府的二夫人已经死了,从今以后只有柳向晚,没有苏夫人。」 二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冷,苏沐棠望着江上的薄雾,将身上玄色的狐裘扯了下来,给躺在塌上的柳氏身上盖着,「我没去过番禺,但我听说番禺很暖和,娘自来怕冷,待得回到外祖家,定然能过得顺风顺水。阿兰姑姑去到番禺,将我写得书信务必送到吾外祖手里,务必让他将娘还在世的消息彻底瞒住。」 一听到番禺,阿兰就忍不住翘起了唇角,「小姐,你就放心好了,番禺吃的好,气候好,夫人定能很快好起来。」 阿兰归心似箭,反倒是秋红有些不放心苏沐棠的处境,「小姐,秋叶那里你要小心,她近日又去了两趟昭阳郡主府里,还有那个婉娘,小姐你也要小心,你叫我查她的时候,我查不到她任何蛛丝马迹。」 一听到婉娘,阿兰心中微微一动,觑了眼船舱里躺着的柳氏,咬了咬牙,还是说道:「小姐,秋红说的没错,你的确应该放心,夫人曾同我说过,皇帝是要整治咱侯府了。夫人说大公子的死,和二老爷的生不出,都同皇帝脱不了干系。」 什么皇帝要整侯府,什么二爷又不行,秋红听得直挠头,「二爷若是不行,那婉娘的肚子?」 反倒是苏沐棠看起来纹丝不动,心里却想到上一世,那个女子生下儿子不久,就被皇帝封为了世子,而那孩子却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苏家人,如今看来倒是说说得通了。 皇帝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绝了镇北侯府的后吗? 「所以我娘才要坚决抵制婉娘进门。」苏沐棠肯定地道。 苏沐棠没想到她娘上一世隐瞒得这样深,连这个亲生女儿叶不曾透露半分,若分今日机缘,他恐怕永远叶不知道这个秘密。 船在苏沐棠的注视下,缓缓驶入江心,望着江面上浩渺的烟雾,苏沐棠淡淡地一笑,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远行,而是她母亲的重生。 她终于解救了那个原本一辈子为别人而活的,从不知快乐为何物的女人,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苏沐棠满面春风,连座驾下的马儿也似乎也欢快了许多。 墓园所在的山叫白茶山,因出产白茶而闻名,茶山半山坐了两个农夫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个男子给另一个儒雅清俊的农夫倒了一碗茶,喃喃自道:「苏将军不简单啊。」 对面的男子吃着茶,眼珠子却始终黏在苏沐棠渐去渐远的背影上,老半天,等苏沐棠的影子远的只剩一个黑点,这才收回视线,冷清地吩咐说:「叫山下那户人家撤了吧,叫他们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好,永远不要回来。」 「好的,三爷。」 吃茶的男子听得这话,淡淡瞥过来一眼,眼里审视意味甚众,那人马上改口,「好的,裴公子。」 此人正是裴以安,摘下面具后崔三。 第18章 欲离京 崔三是在淑妃离去凌云峰不久后醒来的,和张管事的主动献身试药关系不大,是假死药的药效到了。但即便是药效最重的假死药,也敌不过苏沐棠的计划大胆。竟然堂而皇之地放火,又堂而皇之地将未死之人埋入墓穴,再这般悄无声息将人运走。这可是大活人一个,便这般瞒天过海了,苏二爷对这事的态度可见一斑,也难怪苏沐棠要助她母亲诈死了。 这也是为何他堪堪醒转,不顾林御医的反对,也要执意下山来的缘由。不放心她处理这样的事情,一个女子再如何强悍,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想到她安排得天衣无缝,倒是叫他的担心显得多余。 等天边那抹倔强的白影彻底融入白昼,裴以安这才收回视线,堪堪垂眸,低声吩咐:「你带上几人,暗中跟在先才那只船走水路,到了地儿也别急着回来,等我的消息。」 张管事心有不愿,毕竟他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三爷的信任,那可是上百丸药啊,吃得他上吐下泻的,魂都快没有了,如此辛苦换来的差事,自然不愿被发配到天远地远的地方。 踌躇间,张管事瞥见裴以安春风一笑重暗藏的危险,终是当即跪伏在地,应道:「属下遵命,属下定不负公子所託。」 苏沐棠送走了柳氏,开始清点柳氏在芙蓉院的财产。这才发现,她母亲虽然看起来柔弱,却十分有远见,竟然将大半身家换成了黄金,存在自己的私库里头。 苏沐棠悄悄运出侯府,着人换成通宝银号的银票,竟然有十万两之巨。 可见她娘虽情场失意,于经营一事倒是颇会算计。 家私,布匹,箱笼等搬不走的大件,苏沐棠也没办法给她娘带去番禺,就叫人用布匹遮了,一把锁给锁了起来。 侯府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眷恋的了,但承恩伯府的王玉婵还没有安顿好,这是她如今在京城唯一的牵挂。 第27页 于是她时隔多日,再一度去了高宁巷。 当王玉蝉得知自家表姐打算回北疆,一时之间只剩下失落在心头,「沐棠表姐,你若是走了,整个京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王玉蝉同苏沐棠一样自小去了北疆,同京城的闺秀并不熟识,苏沐棠尚且有人刻意攀附讨好,唯独她这样的家世,没有人愿意理财她。 「你不是还有玉钗?」好歹也是双生姊妹,苏沐棠记得上一世两人之间并未龃龉。 「她呀。」淡淡瞥了一眼窗外,见四下无人,王玉蝉这才小心地道,「玉钗看上了宁国公府的上官彦,原本是轮不上她的,恰母亲同他姨娘有拐着弯的亲戚关系。于是,这阵子玉钗都在往母亲屋里跑。」 上官彦苏沐棠是知道的,虽是庶子,却学富五车,风光霁月,苏沐棠记得他正是上一世这一届的新科状元,还是皇帝亲点的郡马,娶的正是汝阳王的女儿昭阳郡主。 又是昭阳郡主? 苏沐棠眼尾上扬的眸子眯了眯,「玉钗想要攀附上官彦,这是何时开始的事?」 没多想,王玉蝉掐指一算,「大约两月有余了。」 脚下一虚,苏沐棠险些没站稳,若是她没记错,秋红查出来的结果,秋叶和昭阳郡主的下人开始有联络,便是从去岁年关开始的。 秋叶同昭阳有关,是为了陷害她,玉钗也似乎成了昭阳围猎的对象,玉蝉更是曾和玉钗一同双双落水,而她们的共同点则是——都是苏家的血脉。 再联想到阿兰姑姑临走前说出的那个惊悚的事实,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出来——皇帝不仅想要混淆侯府血脉,难不成还想要对侯府暂存的血脉一网打尽,即便是女儿也不放过。 可嘆他祖父为了北卫百姓镇守边疆,为了减轻皇帝的疑心,三十年来从不归家,更是将两儿一女安置在京中,形同于质,即便如此,还是换不来皇帝的一份安心。 如今,更是要对肱骨之臣一家赶尽杀绝。 这京城看来是留不得了。 淡然转身,苏沐棠眉间已染了一层冷凝,「玉蝉,你嫁去番禺吧。」 不明所以,王玉婵抬眸凝视着苏沐棠,在她疑惑的眼色中,苏沐棠说道:「玉蝉当知我外祖家有几个舅舅,表兄弟也有不少,在京城的大表兄柳弘之,你是见过的,你若是不反对,我便去信问下祖母意见。」 对柳弘之的确因为苏沐棠的缘故,有过几面之缘。柳弘之生的清俊斯文,王玉蝉原就是有几分好感的,如今被这么一问,竟羞赧地低下了头,苏沐棠是过来人,一看便知有戏,上一世两人便是被她牵在一处的,日子倒也和美,可见这两人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皆是有缘之人。 至于玉钗,上一世直到苏沐棠去世,也没听说过她嫁人的消息。 有的人,年少时见过的人太过惊艷,从此以后便不愿将就。 苏沐棠何尝不是如此,她原本是没打算管这个与她并不亲近的表妹,可如今皇帝或已盯上侯府这一丁点血脉,她就不能不管了。 「至于玉钗,你还得好生劝下,宁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别说是做妻,便是做妾也很勉强,何必为难自己上赶着遭人嫌弃?」 话糙理不糙,承恩伯的爵位到这一代就结束了,王玉蝉的父亲王全异如今不过在户部领了个六品管文书的副职,已去世的母亲也不过是侯府不受宠的庶女,继母更是普通的耕读世家。 这样的家世,在这个讲求门当户对的圈子,妄图攀附一等国公家,哪怕是庶子,那也是异想天开地可笑。 「沐棠表姐,我晓得了,我会劝她的。」 从高宁巷的承恩伯府出来,天空似洒上了一层阴霾,苏沐棠的心晴沉郁非常。她原打算将王玉蝉的亲事说下,再以要守三年孝为由拒绝同萧夙的婚事。如今看来,还得先确保承恩伯家两个表妹的安全。 苏沐棠自胸前掏出石哨,吹了一小段,另一个接替秋红的女将士顷刻间出现在高宁巷尾的暗处,她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秋月见过小姐,小姐有何吩咐?」 「从今天起,你就暗中保护玉钗和玉婵,若有发现,及时来禀。」 「是属下遵命。」 能被调来近身伺候自己心中的女子英雄,并被自己心中的英雄亲自赐名,秋月内心是按耐不住的狂喜,然而才当差不过短短三日,就被改换了任务。 望着那个一身雅致的白袍,却难掩其皓月如风的气韵的背影,秋月暗暗想到:一定要完成将军交代的任务,才能早日回到将军身边,成为秋红那样得力的将士。 今日是二月初一,民间的中和节,是个家家裁缝新衣的好日子,望着街面上的人潮涌动和万家灯火,苏沐棠有些恍惚。 她嫁入裴家的那一年底,裴以安的姑母带着女儿也即是裴以安的表妹来京城过年,这一来就不曾离开,直至她被作为人质带离到一处荒废的院子,她们母女都还住在裴府,是裴府名副其实的主人。 可笑的是,她却一直以女主人自居。 次年中和节那日,出于礼节,苏沐棠预备了上好的蜀锦给母女两裁新衣,却被他那个表妹嫌弃花色老气,当即赏了下人。 苏沐棠想着来者是客,思忖自己向来不擅长打扮装束,或许真不知美丑也未可知,便且叫上表妹去姑母到河坊街的布庄可劲儿挑。 第28页 裴以安的姑母裴氏倒是腼腆,只选了一两匹和心的料子,而那个叫做钟雅雯的表妹,却是挑了不下十匹,还刻着最贵的选,这便罢了,玉器铺子,珠宝铺子,书画铺子,胭脂水粉,统统没有放过,塞了整整一车厢。 连带着她们三人回府,皆需要再赁一辆马车,才能够回府。 若是钱财可以消灾,苏沐棠觉不会吝惜这些身外只物,可当她陪笑又赔钱却换来钟錶妹向裴以安抱怨,「嫂子倒是家世样貌样样好,只一样手太松了,这可不是兴家的媳妇。」 当天夜里,裴以安特意来她房里,递给了她一个盒子,里面放了一叠银票,头一次对她嘆息道:「姑母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见不得人铺张浪费,那些料子我已退了,钱都这里,我又添了些,你都收好了,往后别让姑母再发现你如此挥霍。」 想着往事,不知不觉,苏沐棠也走到了一处布庄,闺秀们正在选京城最时兴的花样子做衣裳。 掌柜的见苏沐棠气度不凡,想来也是不差钱的,就殷勤地凑了过来,「这位小姐明艷动人,只穿一身素色实在是委屈小姐了,不若来店里看一看,瞧一瞧,本店的蜀锦比之贡品那也是不差了。」 正说着,那掌柜便递过来一卷蜀锦,华美贵气,却又不显浮夸,是苏沐棠中意的类型,定睛一看花色繁复,正似当年她从库房里翻出来给钟錶妹裁衣服用的,忙推辞道:「不好看,不用了,多谢。」 那掌柜的似是听见什么笑话,「这位小姐不识货啊,这可是京里面现如今最时兴的款式,连宫里面的淑妃娘娘也爱穿,淑妃娘娘你知道不,那是宠冠后宫啊,连故去的孝贤皇后都不及其半分。」 第19章 泯恩仇 一个遥远的名字重新拉近眼前,苏沐棠哑然,也不知这一世没了裴以安,她在宫里的日子,还会这般顺当吗? 也是惭愧,苏沐棠竟不知枕边人同宫里的淑妃娘娘有旧。 当时皇帝驾崩,太子病故,大皇子无诏登基,诸王生乱,豪强四起。新帝恐边疆再有变故,软禁苏沐棠软为质,裴以安却冷眼旁观之。 苏沐棠问为何,裴以安冷漠地道:「一直以来我都没同你说,有一个人等了我十年,是你生生把我们分开。」 想来相知于微时,当时临安一代的女子,直到她临去前才得知,那个女人竟然是宫闱当中最受宠爱的淑妃娘娘。 偶有见过几回,的确是百媚千娇的女子,与她是全然不同的类型,也难怪从始至终,裴以安对她皆是冷冷淡淡。 意识到自己竟又再回想起那薄倖之人,苏沐棠摇头一笑,这个男人似妖魔一般,即便恐已葬生鱼腹,还是不时萦绕在她心头,阴魂不散。 看来在离去京城之前,她还须得去一趟清凉寺,找那叫慧元的大师,散一散裴以安的冤魂。 摇着头离开,被那掌柜的骂了一句寒酸,苏沐棠不知可否,与来来往后的结对之人比较,她这般形单影只的落寞之人,可不正是贫瘠的人。 绕过布庄前面的书局,来到了街对面的食肆,苏沐棠叫了一碗撒了葱花的猪油馄饨,不论它如何清香扑鼻,到底只是一碗普通的馄饨,但苏沐棠却甘之如饴。 她从来不是贪慾之人,不论之余吃穿,还是至于感情。在军中多年,常与将士们吃住在一起,早就没有了侯府千金的尊贵,回到京城,还是如此这般好煳弄,连她母亲都时常说她,她嫁不出去,与她这半分不像闺秀的性子有关。 实际上,苏沐棠长相极为出众,不过是肌肤偏粗了一些,气度偏硬了一些,稍一打扮,依旧可以艷压群芳,却不是牡丹之华贵,芍药之妖娆,而是苍松之气,傲竹之骨,寒梅之艷。 然这却不是时下主流的婉约静淑之美。 也因为如此,即便她尊为镇北侯府唯一的千金,也没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上门提亲,她母亲这才慌了神,上辈子要使出浑身手段,将她嫁给自以为的好女婿吧。 竟然又想到裴以安了吗? 苏沐棠摇头笑笑,看来今日是非去一趟清凉寺不可了,那大师上次做法,说是七日之后方可,如今过去何止半月,也是时候看个究竟了。 细细想来,裴以安今生并未做错什么,上一世也是她母亲先强人所难罢了。 这才是她即便杀了他,也无法释怀的原因吧。 她苏沐棠的剑从不斩无辜的魂! 但裴以安到底是非斩不可的。 耳边嘈杂传来,拉回她飘忽的思绪,苏沐棠放下木箸,堪堪望去,一匹雪白的骏马托着他英俊的主人当街纵马,而他的身后,依偎着的可不正是清雅妩媚的赵楚楚。 少年眉眼贵气,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少女更是世之罕有的美貌,他们当中随便一个,一出现便会引起轰动,更何况以这般暧昧的情形现身。 但热闹是他们的,苏沐棠转眸回来,却发现对面坐了一个不速之客。 「苏姑娘这是醋了?」 循声望去。 来人雪白狐裘,黑色织白色织金锦带金锦带,玉冠高束,周身清华贵气,与这方小馄饨铺子显得格格不入。 苏沐棠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浪荡公子,却在注意到那张古朴邪异的黄金面具时,讶然出声,「崔三爷?」 「苏姑娘记性不错。」崔三面具之下的墨眸,在觉察到苏沐棠先是一惊,而后转怒,再隐忍不发的神色,又是一沉声,「看来崔某在苏姑娘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29页 这不是废话。 她苏沐棠何曾这般受辱,未曾过招便且缴械投降。 压下心中震怒,苏沐棠勾唇浅笑:「崔三爷好胆量,竟还敢来惹我,不知是觉得我苏沐棠的拳头太软,还是鞭子太短?」 说虽如此说,但其实对于崔三,苏沐棠是心里没有底气的。 秋红离去前曾和她说,她曾夜探荣盛马场,那里固若金汤,绝非一般马场,内里可能大有干坤。 又想到连她母亲也很难请到的林御医,竟然出现在了凌云峰,言语间更是对他多有维护。 心中对崔三越发好奇,到底是怎样的背景,才会有林御医这样的人倾力相助,又是怎样的靠山,才会对镇北侯府如此无视。 难道是皇帝的人? 想到此处,苏沐棠眼神一阴。 崔三看在眼里,却是嗔怒全盘接收,最终汇聚成一句淡淡的歉语,「那天晚上,赵大学士府上的事,是崔某多有得罪,今日前来是向苏姑娘道歉。」 道歉若是有用,要王法做什么? 苏沐棠原本要这样说,但转念想到不久她就要离开这京畿是非之地,而玉蝉两姊妹暂时还不会离开,于是转念道:「崔三爷该不会以为一句道歉的话,就可以轻轻揭过吧?」 男子似顿了顿,而后从袖袋似掏着什么东西,苏沐棠摆了摆手,拒绝道:「崔三爷若是诚心道歉,那就帮我做一件事,只是这件事我暂时还未想到,等我想到再同三爷你说,不知三爷是觉得可还是不可?」 崔三将掏了一半的物件又重新塞回了袖袋里,想也没想,就道:「有何不可?」 「崔三爷果然爽快,既如此,我苏沐棠也不是小气之人。」 「小二,上酒。」 「崔三爷的马场战俘众多,想来三爷也是知晓我们军中的规矩的,今日我们且一醉抿恩仇。」 酒杯换成粗碗,苏沐棠取下黑色的裘衣,露出素白的宽袍,捲起长袖,两手端着粗口大碗,以吃水的气度在吃酒,眉宇间尽是豪迈。 崔三见之,也不得不赞嘆一句,「苏将军果然女中豪杰。」 「你如何不吃酒?」苏沐棠见自己已几大碗下肚,对面坐着的人,却岿然似山一动不动,晕乎间竟然蓦然大怒,「崔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是朋友,就给我喝。」 说罢,将先才就满上的一海碗白酒,退至崔三面前。 崔三在此推拒,而对面之人趁着半醉,显然也不讲道理,竟然直接要上手灌酒。 无奈之下,崔三只得端起碗来,浅尝了一小口。 白酒烈性,并不软口,一入喉崔三便觉辣口,当即重重咳嗽起来。 苏沐棠因笑道:「没想到我们传闻中的崔公子,竟然这般不中用。」 许是这句不中用,彻底激到了崔三,竟也不闻不顾地大口吃酒。 两罐子高粱红白酒下肚,苏沐棠已然清醒得有限,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招唿小二又上了几坛青梅酒,并滷牛肉两斤,花生米一碟,猪耳朵两盘。 「崔三,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吃了这杯酒,你就是我苏沐棠的朋友。」 「成为你的朋友就这么简单?」崔三显然也喝醉了,胡言乱语起来,「我还以为,想接近你,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 第20章 再拒亲 「那么你呢?崔三爷?」苏沐棠酒喝的不少,神智却异常清晰,在听得崔三半醉半醒的话后,也半真半假地反问道:「传闻崔三爷是个八面玲珑、手段狠毒的老江湖,没想到竟才弱冠之年。」 却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刻意躲闪,总之崔三这回没有回应。 反倒是苏沐棠还在侃侃而谈,「世人总是带有偏见,总以为掌权者定不是后生,总以为上战场的一定得是男人。 就譬如说吾,五岁入营,十岁杀敌,十四岁便创办了红巾女子军团,剿匪数十处,歼灭匪徒更是数不清楚。 却因为吾是个女子,便是吾祖父也不曾派吾上阵杀敌,非要逼吾回京嫁人,殊不知嫁人于我才是一条错路. 而我这样的,为正义战死沙场才是吾的归宿……」 说到尽兴处,苏沐棠豪气干云又满了一碗,正欲与对面之人碰杯,却连杯带酒水给击落在地,声如玉鸣,落地铿锵。 醒转神来,苏沐棠这才发现对面男子,已闷声沉睡,腕枕在桌上,头枕在腕上,面上带着的面具,是他最后的遮挡。 觑了眼桌边凌乱的空酒罈子,苏沐棠唇角一勾,当即推了推崔三搁在桌上的手腕,「崔三爷,你这不行啊,这才哪到哪?快起来,再喝。」 见他没有反应,苏沐棠垂眸思索片刻,而后站起身,行至崔三背后,试探地拍了他的肩,依旧没有应答。 「崔三爷?」这是真醉了? 一抹狡黠自苏沐棠眼尾上扬的凤眸中划过,她纤细的指尖顺着崔三肩颈往上,穿过男子耳畔如墨髮丝,嗅到发间传来的龙涎香的味道,稍有些熟悉,她愣了愣神,想起另一个男人,也是喜好在干发过后熏上龙涎香。 但只是一瞬,她就摇头笑笑,龙涎香而已,世间又非独一无二,遂再度倾身去揭开那近在眼前的面具。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做朋友也是一样的道理,崔三对她似知之甚深,她却对人一无所知,这显然于要强的她而言是无法接受的。 第30页 「得罪了,崔三。」 指尖触及冰凉的面具,苏沐棠两指捏起面具边缘,正待向上轻轻一揭,却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沐棠妹妹,还真是你啊,先才楚楚说你在这里,孤还不信。」 停下手中动作,苏沐棠转过身,闻声看去,却原来刚刚共乘一骑的萧夙和赵楚楚去而復返。 只见萧夙一身八宝团纹靛蓝锦袍,配一羊脂白玉镶蓝宝石腰带,骑坐在白驹之上,华美俊逸,贵气非凡。 而他身后的女子,则一活脱脱的奔月仙子,花容玉貌,肤如凝脂,纤纤弱质,似一阵风就能卷跑。 两人这般出现,可谓登对养眼至极。 「沐棠姐姐不是在守孝吗?怎的还在吃酒?」没待苏沐棠回话,赵楚楚似讶异般,捂着樱唇道。 这个女人,仗着身份比她高那么一丢丢,就想骑在她的头上,还害她父亲为此受到皇上的训斥,实在可气。 如今去了生母,三年的孝期摆在面前,而四皇子年有十八,万不可空等她三年,便是侥倖让她成了四皇子妃,那也要三年后才能嫁过去,可到时候她一个后来之人,又不得主君欢喜,拿什么和她争? 赵楚楚翘着一边唇角,如水的眸一瞬不瞬地粘在苏沐棠身上,笑看她如何解释。 萧夙淡淡一扫,果然在她的面前的木桌上,以及食肆的地面上,堆了一堆的空酒罈子,黑长的眉毛顿时蹙起,「沐棠妹妹,柳夫人刚走,孤理解你心里难过,但也不可如此放纵,以免为人诟病,你说呢?」 母亲大行西去,做人子女的,按照当朝习俗,该守三年大孝,不得沾荤腥,不得饮酒,更不得娶妻纳妾。 这也是为何今日晨间,萧夙入宫,提及要取消与苏沐棠的婚事便是用的这个理由。 虽说贵妃没有当即应下,只说要同父皇商量,但萧夙明白只是时间问题。 虽则他自问不喜苏沐棠,但一日两人还在说亲,他便一日觉得苏沐棠的事他都有权掺和进去。 目光在两人面上梭巡片刻,苏沐棠瞭然于胸,这二人恐怕还以为她非要缠着萧夙不放呢。 收回视线,在瞥见身侧那个锦衣玉带的男子,顿生一计,她让开身来,自如地道:「赵姑娘弄错了,是我这友人遇到些烦心事,非要不醉不归,我自己则是滴酒未沾的。」 苏沐棠酒量极好,且酒气不会上脸,即便是现在,也能面不改色,说话自如,全然没有醉像。 赵楚楚偏头看去,果然在其身后见一华袍男子,虽只见其露在面具外的冰山一角,便可叫人窥其物华丰美。 尤其那件雪白狐裘,乃是一整张皮子,而要做成这样的一大件,却是需要天山极寒之地的成年长尾雪狐,而众所周知,长尾雪狐近年市面上已难再寻,况这披风没有一丝杂毛,又更是长尾雪狐中难得一件的佳品,可谓之珍宝。 她长到这么大,也只曾在幼时进宫,在先帝的后宫里见一位得宠的娘娘穿过这样的披风。 这苏家沐棠虽则粗鲁不堪,异性缘分倒是不浅,且不说自家殿下俊美不凡,便是眼前这个男子定然也非是池中之物,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嫉妒,赵楚楚翩然一笑,又道:「沐棠姐姐这位友人,倒是颇为风流俊雅,不知是哪家公子。」 与赵楚楚的好奇心大甚不同,萧素却诧异于那如修竹般的身形,这让他一时之间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幼时玩伴,一个是前些日子新结交的一个举子。 难道是裴以安? 萧夙想到这种可能,一种被友人抢了未婚妻子的火气冲上心头,然而苏沐棠却在这火上浇油,「他啊,他是崔三爷呀,四殿下你难道不认识么?」 什么叫做你难道不认识么? 这人他倒是曾起过招揽的想法,然而自己几次抛出橄榄枝,人家却压根不接茬,而如今自己看不上的这个粗鲁的妇人,却好似被他引为知己。 萧夙苦闷地想:或许,以往的他,倒是小看了这个女人。 见苏沐棠一副和崔三爷颇为熟捻的样子,赵楚楚心下一喜,「这崔三爷看起来倒是玉树凌风,就是不知他有没有家世,否则姐姐同他这般来往,难免坏了名声,被贵妃娘娘知道了,总归不好。」 就差没直接说苏沐棠水性杨花了。 见赵楚楚还要添油加醋,萧夙扬起手,「够了。」 苏沐棠却是讶然一笑,「多谢赵姑娘关心,吾今日还在想,何时能够入宫面见娘娘,承明母亲生前的遗愿,我这人性子粗鄙,委实不适合嫁入皇家,更何况吾孝期还要三年,也不敢耽误了四殿下的青春年少。」 说罢,又是大礼一揖,「今日既得见殿下,还望殿下代为转告娘娘,在此沐棠先谢过了。也祝二位百年好合。」 赵楚楚这一招不可谓不诛心,然此时在萧苏眼里却失了格局,崔三这个人,却不是任何一个女子可以攀附上的。 萧夙非但没有因此迁怒苏沐棠,反倒高看了她一眼。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她了,他喜欢的从来是赵楚楚这样的如水女子。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苏沐棠亲口说,要和他退婚之时,心中却是毫无预兆地沉了一下。 第21章 醉酒疯 一句「祝二位百年好合」更是针一样直插心窝。 第31页 搂着萧夙的赵楚楚,明显感到男人身子一僵,眸光一抬便触碰到萧夙复杂的眼神,心中暗暗称奇:四皇子今日竟也多肯看她几眼,以往那都是避之不及的。 这可不是好的兆头。 「哎呀,吾像是将刚刚那珠钗落在玉澜轩了,四殿下我们快回去看看,那可是殿下亲自替我花样子,绝对不能丢的。」不愿意两人这般你来我往的暧昧,赵楚楚找了由头要走。 本不喜赵楚楚这般做派,然而萧夙这一回却没阻止,他静静地望着苏沐棠,想从她面上找出一丝难过。 很可惜,苏沐棠始终端着挑不出的笑,甚至还弯腰一拱手,道:「那沐棠便改日再与两位相聚了,吾这位友人也是醉得不轻,吾还得赶在日落之前将他送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夙自然没有再留下的道理,带白驹行至街口,却到底还是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竟瞧见苏沐棠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捏着他的腕,缓步往外走去,还不时替他将滑落的披风抬上,颇有种相濡以沫的淡然来。 是难能可贵的柔情小意。 慕地转身,他将怒气撒在鞭子上,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吃痛的白驹狂奔不止,叫马背之上的赵楚楚也是一惊。 下意识地一回眸,就见崔三慵懒地歪在街面的石凳上,苏沐棠正在蹲下身,仔细地将披风系带打结,一个白袍黑裘,一个黑袍白裘,意外的和谐,叫人好生羡慕。 所以四殿下这是醋了吗? 赵楚楚顿时酸涩难耐,哪曾想多年的感情,竟然敌不过那人两月来的相处。 若是这般便且罢了,待两人行至玉澜轩,又去了常去的食肆用膳,直到最后萧夙送她回道大学士府,萧夙始终都是心不在焉。 「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萧夙上马之前,赵楚楚没忍住,问道。 然萧夙却不似往常一般立即否认,而只道了句「你别多想。」 然赵楚楚却不可能不多想。 望着男子不復往日柔情蜜意的背影,赵楚楚心中恨意自起,后宅从来都是女人之间的战争。 「母亲上回说父亲镇北侯府二夫人有旧,不知可有证据?」晚些时候,赵楚楚去到了继母的院子,打探起一桩事情。 黄氏同赵楚楚的关系向来是表面光鲜,毕竟隔着一层肚皮,但上回赵楚楚在提及苏沐棠之时,黄氏因想到近日自家老爷时常去那柳氏的墓地探望,便没忍住道说别小瞧了人,毕竟有个会勾人的娘在。 原是话一出,黄氏便暗自道悔,但赵楚楚却是追着不放,黄氏便和她说了,为了她的婚事,她父亲曾单独找过柳氏,甚至还大吵了一架。 之后,柳氏没了,其父更因此事多有愧疚,多次在其墓前探望。 黄氏跟踪过一回,才知道两人曾互许终生,却生生被柳氏的父亲时任百越总督的柳鸿济拆散。 对此,赵大学士不是不恨的,却而今故人已去,这份恨却似乎变了味,酿成了陈年的思念。 也因为柳氏这个事情,离心离德的两母女,近日难得地同气连枝,没事便坐在一起编排苏沐棠母女的坏话。 然而私下编排可,但看赵楚楚这样子,似乎是来者不善,黄氏有些心虚地道:「楚楚,你要做什么?都是陈年旧事了,你还提她做甚?」 「若是我一定要呢?」赵楚楚显然是急红了眼。 黄氏迟疑,压根就不想参与进去,事情与她无关,又何必脏了她的手,说到底也不是亲生的,犯不着为此冒险。 「楚楚啊,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母亲不帮你,是母亲不想你做错事。」 萧夙的恋慕原是赵楚楚最大的底气,而今这样的底气却动摇了,赵楚楚恨意暗生,「母亲不愿谈这事儿,那不如女儿和母亲好好谈一下我娘留给我的嫁妆。」 黄氏乃是寻常耕读世家,因是其兄长与赵大学士为同门,这才能嫁给当时拖着一个赵楚楚,还未成为大学士的赵子阳。 赵大学士为人清正廉洁,俸禄也就刚够一家人的衣食住行,经年累月的,黄氏难免就动了赵楚楚娘亲的嫁妆。 哀嘆一声,黄氏也只能从之。 却说荣盛马场这边,刘管事见是苏将军将醉酒的三爷送回,心中难免奇怪,但因对崔三的惧怕,到底不敢问出口,只侧面探道,「三爷,这天色也晚了,您看要不要小人派人送苏将军回城。」 崔三抬手拒绝,「别再去招惹他了。」 刘管事嚼着话里的这个「再」字,却意外瞥见三爷掌心红肿的鞭痕,大惊,「三爷,你没事吧。」 崔三摇了摇头,没入月色中,今日之事,是他操之过急了。 也不知下一回他再出现,还能否好好地和她说上话。 而苏沐棠回到侯府,却是连夜叫了一大桶热汤,又用瓜布细细搓澡,连皮子都快搓破了,还不罢休,又叫下人再澡汤里撒上花瓣,势必要洗去身上的酒味,以及那个男人身上若有似无的龙涎香味道。 回想起马车里的一切,苏沐棠深觉耻辱,恨没有直接将她抽个半死,再扔到官道上自身自灭。 说来也是大意,竟将传闻中的崔三爷当作温和无害的羊羔,殊不知差点被这披着羊皮的恶狼给拆吃入腹。 为将这位新朋友送回家宅,不惜专门赁了一辆马车,还不辞辛苦一同而去,却发现一切皆不过是一场骗局。 第32页 这世上岂会有人这般疯狂,第一次见面就给人下毒,第二次见面就直接上手。 马车里的那一幕,恐怕苏沐棠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彼时,见他醉得迷煳,苏沐棠就给他脱去狐狸皮子做的披风,没想到却给人一把握住腕子。 他额上冒着细汗,嘴里却念念有词,或许是出于好奇,她就凑了过去,却听得那人不断重复的是:「沐棠,你别走。」 感到讶然,苏沐棠神色一凛,不过才见两面,何以这般说话。万没想到,接下来他竟然大力一拉,苏沐棠一个勐子摔了下去,却是正中崔三的右胸。听得痛唿一声,苏沐棠忙撑着手臂匍匐向前,探头问他,「你还好吧。」 却这时,崔三竟然双臂环了过来,双腿也不歇着,直直将苏胜男彻底圈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让分开。 无奈之下,苏沐棠只得抽出鞭子。 第22章 柳弘之 「那如今你可是酒醒了?」 凌云峰,林御医问起崔三这鞭伤的来歷,方知是崔三醉酒过后,闹出了荒唐事,这才被不让鬚眉的苏将军,当场处以了极刑。 捲起袖子,正让林御医给其手腕擦药,崔三闻言也是一愣。 真要说起来,当时他是存有一丝理智的,他虽酒量不高,也容易上头,但喝到全无记忆的时候,似乎还没有过。即便是当时苏沐棠欲要揭他的面具,他也并非全然不知,若是他有半分不愿,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照样有办法让她进不了身。 但当时在逼仄的车厢里,她堪堪靠近,嗅到她身上那股绝无仅有的木香味,更待她自身摔了也只记得问他是否安好,他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将她禁锢在怀。 这是他的妻,即便他不记得了,即便两人还未曾相认,她还是会关怀自己。 但也不可否认,若是没有那酒水的作用,他还没有那样大的胆子,任由那个梦境当中的情绪肆意影响他的行为。 见崔三这番几分迷茫几分沉醉的模样,林御医手下一重,狠狠地一搓,竟是幸灾乐祸地道:「一山还有一山高,总算是有人能治住你了。」 崔三吃痛收回手腕,拿起药罐子自己涂抹,不甚在意地道,「那也是她不知我的身份,不然哪还敢对我甩鞭子。」 这话一出,可把林御医吓坏了,「你,你你,你让她看见你的脸了?你就不怕她去揭发你呀?」 崔三成日佩戴面具,自然不是为了好看,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他这张脸虽则长得如玉山之将崩,谁人一看不是暗自叫绝,女子只恨不能相嫁,男子只恨不是女儿身。但这张脸却是活脱脱得一张催命符,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为外人所见得。 即便是到了今天,除了他在临安的姑母,表妹及长生,有一个说一个,知晓他本来面目的也只有如絮和林御医。 这也是为何林御医这般担忧。 崔三取下面具,往被鞭伤的鼻翼上抹了些白色药膏,淡淡地道:「别人我不知道,苏沐棠不会,再如何说,他也得喊我一声小皇叔。」 苏沐棠祖母玉荣郡主乃是先帝堂姐,这一声皇叔崔三自问还当得起。 他昔日在京城时,苏沐棠还未去北疆,一个五六岁的女儿家,孩子王似的,成天带着一帮勛贵子弟到处顽皮,甚至还捣蛋到了宫里。 对于没有母妃照料,又无亲近之人的他,更是毫无顾忌地多番戏弄。没事儿就从御花园的春华池掏些泥巴往他书案上扔,夏日时他的房间更是会多出许多鸣蝉,捉弄他跟前的太监那都是小事,最过分当属联合其他子弟叫他「呆子」。 至于他何时从「呆子」晋升成为皇叔的,那就是另外一个以暴制暴的故事了。 想起过往时光,林御医也是有些恍惚,「那时候她才多大点,如何还会记得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叔。总之,你这张脸太过麻烦,轻易不能在露面了,听见没有?」 崔三一瞬不瞬地望着手心红肿的鞭痕,以及周身的其余十几处触目惊心的鞭伤,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了,这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 原本是想着以这个身份重新接近她,而今看来却是是弄巧成拙了。 既然这个身份在她那里遭了嫌,只得以另一个身份接近他了。 可另一个临安举子的身份,上一世可是伤透了她的心的。 见他没有应答,林御医嘆息一声,「你若真不想带那黄金面具,倒是可以用我教你的办法易容,只是那个办法太过痛苦,也维繫不了多少时辰,总归还是面具方便一些。」 崔三淡淡点头,崔三今日已遭了嫌弃,为今之计,也只能用临安举子的身份接近她了,虽然她一开始就想杀了他,但经过这几次梦境,他可以肯定,苏沐棠对他是还有感情的。 正当崔三想着要如何再度接近之时,刘管事在外面求见。此刻已是夜深,刘总管该是回城了,何以会再度来到凌云峰? 重新带上面具,崔三事宜刘管事进来,却原来是一封急信。宫里的太监小金子找到他的时候,还特意嘱咐这娘娘亲自吩咐的,不得耽搁,他这才从家宅里紧赶慢赶又回了马场。 接手过来,崔三用竹刀篾开信封,里面是京畿书法大师张大家手作的信笺,同以往一样,信笺左上首提有墨色小鸟两只。 以往从未细看,而今想起上一回他中假死药之后淑妃说的那些话,这才注意到那竟是两只比翼鸟站在枝头。 第33页 在天愿做比翼鸟么? 崔三拧起眉头。 瞥见崔三皱眉,正在整理药箱的林御医头一抬,「她又叫你做什么了?如此为难?」 崔三警示了刘管事一眼,刘管事忙行礼退下,这才将书信递给林御医。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扑哧一声,林御医笑了起来,「这丫头野心倒是不小,还想你考状元,她该不会以为状元和你临安府的解元一样容易吧。」 崔三垂眸片刻,才道:「我猜,她是想我入翰林院。」 民间甚至一直有一种说法,非是进士出身不得入翰林院,非是翰林院出身不得入内阁。 翰林院编纂,虽则官阶不高只是从六品,却可以时常面圣,更是与内阁多有亲近,将来更是极大可能入朝廷中枢。如今北位掌权的几位尚书及侍郎皆是出自翰林院,翰林院大学士赵子阳本人便是当年的探花出身。 而这翰林院却不是那么好进的。 然本朝惯例,只得一甲状元、榜眼、探花才可直接入翰林院,便是二甲的进士也得经过层层选拔,也只得成为继续在翰林院学习的庶吉士,庶吉士经过重重考核,才有资格成为翰林院正式的编纂。 林御医暗讽,「她倒是看得起你!」 而另一边,在国子监读书的柳家表哥,没有打招唿,而来到了镇北侯府。 门房的人来传话,秋叶忙给正在沐浴的苏沐棠传话,「小姐,柳家表少爷在前院,你见是不见。」 因着心中生着崔三的闷气,苏沐棠没甚好气道:「不见,你自叫管家安排他歇下,有何事情明日再说。」 秋叶有些为难地道,「柳家少爷叫人传话来说,不在侯府过夜,过几日春闱在即,赵大学士要给他们这些学生集训,他今日也是趁着空挡过来的。」 这个柳家表兄柳弘之,一向对苏沐棠甚好,如今苏沐棠又想撮合他何自家表妹,自然不可能让人家见不着人而回去。 想了想,苏沐棠还是起身,干了头髮后,去前院见了。 苏沐棠明面上还在孝期,穿的是一件银丝绞边的白色锦袍,没有梳惯常的高马尾,一头墨发绾了个极简单的髮髻以一只木簪固定。 长年练武,苏沐棠的身形是极瘦的,却不是赵楚楚那样的纤纤弱质,而是如松如竹一样得修长有气。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 从柳弘之得角度看去,打帘子进来一身白裳的苏沐棠,却正如木兰含苞,百合吐蕊,栀子怒放,生生叫人移不开眼。 「弘之表哥,会试准备的如何了,可有把握高中?」 第23章 灭口箭 注意到苏沐棠眼里的期许,柳弘之眸中方才的惊艷之色淡了下去。 上回秋闱,他回广东参与乡试的成绩并不理想,勉强压线成了举子。 虽则他几经周折拜了大学士赵子阳为先生,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大学士虽然收了他为学生,却是有意无意地刁难他。 就譬如说如今,眼见再过几日就要会试,布置诸多课目给他,叫他日日读书到天明。 虽则体谅先生的一片苦心,但据他了解来看,先生的其他学生,譬如临安新晋的解元裴以安,来了京城后,原也是被安置在国子监进学,却是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后来,他悟出来了,先生这是对他不放心呢。 原就不自信的他,更加妄自菲薄了。 没听到肯定的回答,苏沐棠倒也不意外,她这个表哥论家世论人才哪哪都好,只一点,时常对自己评价过低。 嘆了口气,想起远在广东那个霸道的外祖,苏沐棠知道这一切皆是有原因的。 苏沐棠柔笑道,「弘之表哥别太有压力,尽力而为便好,吾信你能考好。」 柳弘之讶意地看着她,意识到这是第一个看好他的亲友,是一个极其珍贵的鼓励,「那就借表妹吉言了。」 祖父常说他笨拙,只能以勤补拙,母亲早逝,父亲另娶了继室,又生了几个儿子,对他更是不闻不问,也只有嫁到京城的姑母可怜他,才将他安排来国子监读书。 如今最疼他的姑母也过世了,望着这张与昔日姑母三分相似的容颜,柳弘之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姑母唯一的女儿加倍的好,以报答姑母多年来的照拂。 看了眼天色,新月已上树梢,苏沐棠打了个哈欠,问道:「弘之表哥,这么晚了过来,是有事吗?」 认真地看着苏沐棠,柳弘之真诚地道:「沐棠表妹为何想要我娶王玉蝉?」 其实,苏沐棠的信早就叫人送过去了,可这柳弘之每日读书废寝忘食,竟今儿傍晚才发觉,当即书也读不进了,这才急匆匆来到了朱雀街。 竟是这事啊? 觉察到柳弘之对这事的牴触,苏沐棠也是一惊,明明上辈子也是她牵的红线,为何上辈子可以和和美美,这会儿听起来却是不愿。 苏沐棠笑了,「怎么,你不愿意?你有意中人了?」 这一笑看在柳弘之眼里,则是笃定多过打趣,于是他当即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如今哪有什么心上人。」 「那就是你觉得吾玉蝉表妹配不上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知如何回答,有口难开,柳弘之捏紧了拳头,终是将心底那句话最想说的话压了下来,只道:「我的意思是,我未考取功名,家中也未有爵位,配不上王家表妹,是以还请表妹莫要再开玩笑了。」 第34页 这可就有些难办了,望着说了一席话后面色已铁青的柳弘之,苏沐棠暗暗想到,明明上一世两个人也曾和美,这辈子咋就不行了? 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苏沐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上一世是在她成亲过后,才做的红娘。 这一世却是云英未嫁。 许是看出了苏沐棠的不愉快,柳弘之又找补地道,「若是表妹不嫌我多事,待得会试过后,我或者可以介绍一些同门给玉蝉表妹认识。」 这是明着拒绝了。 「那弘之表哥,可是要擦亮眼了,最好得是南边的,家里简单些,性子好一些为宜,就照着弘之表哥这样的找好了。」 哪想到一听哪自己举例,柳弘之又是连连否认,「我这人性子不好的,也就在表妹你面前,先生都说我这人别扭,表妹不信可以去国子监问。」 这是相当的牴触了。 真是可惜啊,苏沐棠嘆息一声,她那个表妹似乎对他有点意思呢,如今她话也放出去了,可要如何收场。 听得嘆息声,柳弘之连忙又道:「夜深了,就不打搅表妹歇息了,我先去了,待会试过后再履行答应表妹的事情。」 说完这席话,柳弘之终是松了口气,否则这件事堵在心里,他也没办法好生准备接下来的会试。 然后,在苏沐棠的诧异当中,柳弘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样子,似是生怕被人拉住一个媳妇似的。 怔愣着的苏沐棠,回过神来时,柳弘之已经出了院门,苏沐棠这才想起母亲曾一早备好了给柳弘之会试要用的考篮,她收在了听泉苑,原想着亲自送去的,如今人来了,倒是可以少走一趟了,「弘之表哥,你等一等。」 好在听泉苑与前院挨得近,苏沐棠去取来考篮后,又跟出马车停靠的侧门后,柳弘之还未上马车。 「弘之表哥。」 听得熟悉的声音,柳弘之脚尖一转,就见自家表妹提着一个竹篮过来,那竹篮看样式就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弘表哥,这事我娘一早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全都齐活,另还有些小物件,你看看还缺些什么,自己再添一些,或者支人来候府拿。大家都是一家人,千万别同我客气。」 不知是这个考篮的情谊太重,还是这句一家人太过灼人。 接过沉甸甸的竹篮,柳弘之眼神骤然坚定起来,他轻咬薄唇,郑重地承诺,「表妹,你放心,我会好好考的。」 只有如此,才能护住眼前人。 苏沐棠笑了,笑得很淡,却很好看,她说:「好,我信你。」 柳弘之夜访镇北侯的事情,自然躲不过苏父前院的耳目,他自问如今柳氏去了,女儿的事情还得他来过问,便侯在了苏沐棠回住处的必经之路上。 这是上一回两妇女吵架过后的头一次见面。 甫一见他,苏沐棠扭头便要走,却被他父亲叫住,「你外家的大表哥刚刚来过?」 苏沐棠闻言,笑了一下,总归她这个爹还是关心她的。只是关心的地方有些不对。她外家大表哥来京都多少年了,不都这般时常来访? 转过身来,苏沐棠笑道:「是,弘之表哥找我有些事。」 看她高兴的样子,苏远山眉头一皱,「下一回你表哥过来,叫你爹来接待,孤男寡女,如此这般单独相见,成何体统,你母亲虽然不在了,可是你爹还在。」 「规矩不能废。」 看着他忧心的模样,苏沐棠心中不可控制地还是一暖,但下一秒,却听他道出一件惊人的事情,「四殿下今日来过,说不会取消与你的婚事,等过了这阵子,便会求皇上下旨,在这之前,你还是谨慎些好,万不可毁了这桩婚事。」 苏沐棠傻在当场,「可我还在孝期啊。」 「他说可以等你三年。」 听到这个,苏沐棠摇了摇头,她不过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了就这么难呢。 萧夙明明已有佳人相伴,为何却不肯放过她? 或许,她应该趁着圣旨未下,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听泉苑的住处,苏沐棠已是精疲力竭,到了盥洗的时候,见来人是秋叶,她才发觉今日都是她在跟前伺候。 苏沐棠从不容忍背叛之人。 「秋叶啊,你禀了管家,另找一份事情做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了。」 扑通一声,秋叶当即跪了下去,险些将盆里的热水浇了一地,眼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小姐,奴婢知错了,你原谅奴婢吧。」 佯装不解,苏沐棠找了根凳子,悠然地坐下,反问下首的秋叶,「你说让我原谅你,那你且告诉我你做错了何事?」 靴子终是落地,秋叶重重吐出一口气,这才将这些天压着她心里的事情一一都道了出来,「小姐,我错了,我不该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去出卖小姐。」 一点也不惊讶,秋叶的兄弟欠了赌债,被人打断了腿,秋叶娘四处求药的事情,苏沐棠一早打探清楚了。 但这不是她背叛她的理由。 她身边侍候的丫鬟,月钱比一些官小姐还多,苏沐棠自问从不亏待下人,但凡她开口,她又有何不能帮她的。 「是谁?汝阳王府的昭阳郡主吗?」之前秋红曾打探道秋叶和昭阳郡主的下人多有接触。 秋叶摇了摇头,正待秋叶要道出实情,却一道巨响自苍穹突然爆裂开来,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第35页 步到窗前,抬首一望,除却鞭炮,还有数百支烟花齐齐绽向天幕,挥洒出漫天的银辉,待看清这阵仗出自对门的宁国公府,苏沐棠方才嘆道,又是一年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也是对门老太君的寿辰。 作为宁国公府的老邻居,早就习惯了每年这个时候宁国公府的庆祝,只是今日这阵仗倒是有些大。 作为老邻居,往年宁国公府老太君的寿辰,柳氏定是会备厚礼参与的,而今也不知是漏了,还是管家忘了禀告,迄今为止,苏沐棠没有看到任何请帖。 正想着白日里问一问,却瞥见室内惊悚的一幕。 就在她刚刚听得巨响移步的剎那,秋叶代替她的位置,为毒箭一击毙命。 血眼怒睁,死状可怖。 第24章 共赴崖 何人如此猖狂? 皱起眉头,不忍地再瞧了一眼秋叶,苏沐棠长袖一挽,执鞭沖入院中,左右一扫,竟不在庭院之内。 眸光一抬,四下眺去,终是在西侧门高墙外,那颗一人抱的大槐树上,发现一个黑影。 那黑影极其嚣张,非但不逃,还示威似地朝她竖起中指。 注意到苏沐棠破门而出的动静,一个暗卫自房顶落下,察觉到她面上被激怒的的神色,忙道:「将军,发生了何事?」 定定地盯着那个刻意激怒她的黑影,苏沐棠微敛眸,深唿了口气,待心绪渐缓,这才淡声吩咐:「先把里头的尸首带下去,别让任何人发现了端倪。」 那暗卫得令进去后,苏沐棠也转过身,不急不徐地步入内室,关好房门,最后看了一眼那黑影所在的方向。 「砰」地一声,窗户扇也阖上了。 只余窗扇上的油纸,隐约地映着苏沐棠徐徐将长弓拉满的侧影。 那暗卫正在挪动秋叶的尸首,听见门窗关阖的声音,以为自家将军是要转攻为守,暗探这不是将军的作风。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嗖」地一声。 却是自家将军力透窗扇,破向西门大槐树遒劲的一箭。 那暗卫愣在当场。 虽则一早听秋月提过自家将军射术堪为化境,他从前还当是下属对上级的吹捧,如今亲眼所见,方知传言非虚。 苏将军实乃北卫第一神射手也。 而苏沐棠此举,却不是为了炫技,乃是迷惑对方的一个招数罢了。 那杀手纵然有百步穿杨之功,却是不能隔窗目透她的位置。 而她自己,也并非全然胜算,但凡那杀手挪动半分,她也就白费功夫。 「中了。」听得远处细微的动静,苏沐棠方知她赌对了。 看了眼愣在原地的那暗卫,苏沐棠厉声吩咐:「还不快去抓人,吾要活口。」 待得那暗卫离去,苏沐棠才有空蹲下身,检视案发现场,秋叶伤在肺腑,不在要害,却是满嘴的黑血,伤口处亦然,显然箭上有毒。 自袖袋掏出一方手帕,苏沐棠沾了一些样血,捲起来,再塞回袖中,以备往后查探之用。 就这时,窗外传来拼濒死的哀嚎。 「糟了。」苏沐棠勐然起身,定心一听,那哀恸声果然出自西侧门的方向。 紧随着那哀痛声的,是巷子深处青石板上得得的马蹄声。 苏沐棠站上屋嵴,只见一个暗卫已经倒下,另几个暗卫涌了上去。 他们的身下还躺着另一个身躯,想来是方才为她击中不知是死是活的那人。 而阵阵马蹄声则是出正在逃跑的另一个杀手。 杀了她两个人,还想逃? 做梦! 也顾不上是不是有诈了,苏沐棠掏出哨子,响亮地吹了一曲。 听泉苑外的马厩里,白马阿蛮听得哨音,立刻腾起身来,矫捷地跨过低矮的栏杆,达达地来到了听泉院的门外,前蹄上扬,嘶鸣着沖苏沐棠昂起骄傲的头颅。 「上战场了,阿蛮。」踩镫上马,苏沐棠颔首,在白马耳边轻语道。 阿蛮是一匹战马,上战场是它与有荣焉的任务,一听这话,如有神助,顷刻间窜出去好远,比那日在荣盛马场上还要勇勐。 阿蛮出自北疆,血统高贵,是汗血宝马和西域良驹的后代,那日在马场若不是苏沐棠临时放水,又岂会将第一拱手相让。 如今背负重任在身,阿蛮自然是全力以赴,即便与先才那杀手隔着好几条街巷的距离,还是生生因因着阿蛮闪电般的速度,追至同一条街上。 街头转角处,瞥见那杀手一丝袍角,苏沐棠将弓举在左前方,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右臂将弓俞拉俞满,待得两马距离又近了一些,不到百丈之时。 估摸了下准头,苏沐棠上身后倾,单目凝视猎物。 「咻」地一声,紧绷的力道松开。 箭矢以破云之势穿风彻夜,直击百丈之外的黑影。 然纵箭矢无坚不摧,却在触碰到那人背嵴的当口,急转直下,落入青石板铺就街面上,发出金石相击的清脆声。 苏沐棠没有多想,又自箭筒中抽出箭矢数支,连环杀去,却箭箭虚发一一败北。 这才惊觉那人恐是另有护甲在身。 可见眼前这个杀手,深得幕后之人器重,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也自然知晓更多她想要知道的秘辛。 真相的迫近,让苏沐棠感到热血沸腾。 第36页 她扬起一边眉毛,唇角溢出轻嗤,将长弓缓缓斜挂在身。 而后,她俯下上身,与马背平视,拍了拍阿蛮的臀部,轻言细语道:「好阿蛮,接下来靠你了,别给吾丢脸。」 阿蛮一听,大受鼓舞,越挫越勇地狂奔在道上。 即便如此,苏沐棠离目标,却始终隔着一定的距离。 很显然那杀手也绝非池中之物,至少马术上并不差苏沐棠许多。 在注意到苏沐棠竭力地追上来后,那杀手也调整了坐姿,高高地扬起了马鞭,再重重地砸下。 一场堪称马术竞技的追捕,在京城西面的街巷里拉开了序幕,不知扰了多少人家的清梦。 可待那些宅院的僕人开门来看,却哪里还有什么踪迹。 事后京兆府派人调查,也只得打更的大爷可证实,确实有两匹骏马自城西的兰桂街跑马,但因几近是一闪而过,故而那大爷也说不上来这两个人长什么样子,只依稀记得一人穿黑衣,一人着白裳,颇为飒爽。 就这般,两人你追我赶,终是来到了国子监所在的开元山范围内。 因着是山路,普通良驹到底不如阿蛮脚程好,在渐渐逼近国子监后山的途中,两骑之间的距离也由最初的百丈到了如今的十丈之差。 刚回到东山村,打算做一阵子裴以安的崔三,好巧不巧就看见两骑骏马打他院门前过去。 坐骑上的人都和他缘分匪浅,却是止不住的剑拔弩张。 只挂了张面具,甚至来不及穿一件外裳,裴以安着一身白色单衣,施展轻功,沿着为白雪所覆盖的林间小径,往着梅林尽头的往生崖赶去。 「你效命于谁?」苏沐棠一手扯缰,一手将褐色的皮鞭抽打在厚可埋脚的雪地上,梅花的红与皓雪的白顷刻间挥洒出一副豪气自如的诗画丹青。 雪沫沾上苏沐棠冷酷的眉,她肃杀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被他逼至悬崖,无路可退的杀手:「告诉我,你效命于谁,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那杀手拉下面上黑巾后,缰绳一扯,掉转头来。 其□□良驹的转身溅起飞雪一堆,雪堆飞落悬崖,崖边枯枝一同坠下,引来唿啸声阵阵。 然这些动静都不足以引起苏沐棠的注意。 此时,在她晶亮的眼里,只有那男子令人赞嘆的高眉深目,以及本该温柔却此刻透着兇狠的浅褐色眸子。 「是你。」 很显然,苏沐棠认出了他。 却说时迟那时快,那杀手趁着苏沐棠晃神的片刻,抓住时机,俯冲疾驰而来。 然后,在两骑之间之一臂之差之时,那杀手勐然扬起手臂。 将藏在袖中的厉刃快速抽出,重重插向阿蛮的背部。 「兹拉「」一声,阿蛮撕心裂肺地狂奔起来。 没有方向,没有节制,在方寸之地的悬崖上横冲直闯。 在短暂的疯狂过后,终是连人带马坠入国子监的往生崖。 裴以安踏风践月而来,只来得及捕捉刀崖边为风吹起的一片染血的白色衣角,只来得及怆然地悲愤地忘我地沙哑地吼出一句,「闵行!!!住手!!!」 没错,今次暗夜于朱雀街镇北侯府行刺杀之事的,正是曾在荣盛马场和苏胜男赛马,被苏胜男的放水而险胜的那个异族战俘闵行。 至于他明明被崔三安插进了东宫当侍卫,却为何半夜三更出现在此,则就要问他手里那块可以调动任何棋子的白玉令牌了。 「对不住,三爷,是贵人叫我动手的。」 早在城西的街头巷尾,闵行便认出了今日刺杀的对象是曾经让过他的那位「公子」,她眼尾上扬的凤眸中无与伦比的自信是那样明显,以至于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但即便知晓所杀之人是一个好人,他也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 「贵人说,杀了她,我就自由了。」 自己一手培养的战士,竟然对自己的「妻」穷追不捨,此时此刻,裴以安心绪极为复杂,却来不及多想。 最后阴冷地瞥了闵行一眼。 他转过身来,双目空洞地望着月色下瀰漫着黑雾的虚无。 悬崖之下是一片滩涂,为了防止有人通过悬崖下的山坡闯入国子监,很早以前国子监的掌事人在下面种了一片刺楸树。 原本只是一片树林,经过上百年的野蛮生长,已经成了一片颇具气候的森林。 他初来国子监,曾前去探过,刺楸树长势极好,最高者约有十丈,却因枝桠上长满了尖刺,便是如他这般轻功,也无处施展之地。 更何况是被烈马抛出去,毫无应对之力的她。 纵然如此,裴以安却也没有半分犹豫,纵身一跃,也随苏沐棠下了悬崖。 第25章 何报恩 纵苏沐棠鞭术了得,可待她被抛入空中,毫无着力之地时,便是她手执神鞭,也丝毫无济于事。 只能眼睁睁看着崖边横生的红梅,离她越来越远。 但却似乎没有落入荆棘的遍体生寒,在她坠落之后不久,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拉入了一个宽阔的胸怀。 是谁呢?竟然不顾危险与她一同坠下? 急剧的下落,还是让苏沐棠在看清来人前,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度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四周一扫,却没有看到人影,苏沐棠有些怅然若失,果真是幻觉么? 第37页 她又想起阿蛮来,她记得阿蛮坠下之前,是受了重伤,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带着这份担忧,苏沐棠想撑起身子去找阿蛮,却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背后传了过来,「你终于醒了。」 「是你?」苏沐棠听了出来,这是崔三的声音,她没想到奋不顾身,跳崖救他的人,竟然是那个轻薄于他的崔三,她没有回头,只冷冷地道:「你跟下来做什么?」 崔三嘆了口气,心里清楚她对自己是不愿再见的,于是只得道:「我刚去转了一圈,要出去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恐怕得走上半日,你若是想再天黑前走出去,就不要闹了。」 苏沐棠置若罔闻。 崔三也不气馁,声音还越来越近,「你能站起来吗?」 苏沐棠紧皱眉头,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厚脸皮,但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她可不愿受他点滴恩惠。 而事实总是事与愿违。 崔三非但没识趣地离开,还直接上手了起来,搂住了她得腰。 苏沐棠转过身,皱眉大呵:「你这人怎么回事?没脸没皮的?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与我,到底……」 可当她仔细看清崔三时,铁石心肠也不可抑制地软了半分。 单薄的衣裳被树刺所勾破,暗红血点污浊过的白衣被风一刮,紧紧地贴在他仙风道气的身上,昨日被她抽打的鞭伤也无所遁形地显了出来。 而她自己,则全身上下完好无损,除却一些泥土的黄。 所以她昨夜失去意识之前,感知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吧。是他将自己护在了身前,生受了那锥心刺骨的痛? 苏沐棠鼻子有些酸,但听他竟然还能泰然自若地打趣「声音洪亮,看来没有大碍。」,顿时又笑出了声来,「你这个人,真的是没皮没脸。」 「是,我没皮没脸,那么苏大小姐,您是自己等腿脚不麻了,自己走去去呢,还是让我这没皮没脸的人背你回去呢?」 苏沐棠想了想,与其在这里等着自己的腿脚恢復,还不如让那厮将他背回去,好歹先离开这里,其他再作计较。 崔三背着苏沐棠行走在田间小道上,一路上崔三说起自己住在东山村,无意之间发现她追赶贼人在此,这才跟了过来。苏沐棠自然是知道东山村的,国子监外地学子多在此赁屋求学,不过她却是没想到,崔三一介商人,竟然也有如此求学之心,顿时对他的好感稍上升了些许,因道:「你竟然是国子监的学生么?是以你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怕失了科举的资格?」 士农工商,在北卫,商人虽然富有,却地位低下,且不可参与科举。 但这明显不是事实,崔三选择了沉默,沉默总归比说谎要高明许多。 崔三的沉默,被苏沐棠当作了默认,她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长得丑,没有面目见人,没想到竟是个书呆子。」 在苏沐棠的眼里,成日只知道读书的书生,都可用呆子来称唿。 再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呆子」两个字,崔三为之一颤,许多并不美好的记忆涌上心头,「苏姑娘的爹娘没教过你,不能随便给人取外号么?」 这回换苏沐棠沉默了,自醒到:难道真是自己太过分么,可她这样称唿她大表哥,为何大表哥丝毫没有不高兴的。 扁了扁嘴,苏沐棠心道:一定是眼前这人太小气。 但瞥见那人身上的血污,暗嘆一声,苏沐棠还是决定原谅他一回,更是她施了大恩似地语气说道:「怎么说,这回也是你救了我,你想要什么报答,尽管说来便是。」 黄金面具下的崔三,偏头看苏沐棠,但笑不语。傻姑娘,我要的是你啊。 又走了一阵,崔三突然问苏沐棠道,「出了这里,你打算去哪里?侯府?」 苏沐棠摇了摇头,「不妥,今日是宁国公府老太君寿辰,回朱雀街太过招摇。」 注意到她的为难,崔□□问:「那你想去哪里?」 苏沐棠想也没想,就道:「我大表哥也在东山村,你把我放在他那里就好了。」 面色微变,崔三试探地问:「你大表哥靠得住吗?」 麻木的身躯有些乏了,苏沐棠打了个哈欠,「若是我大表哥也靠不住,这世上再没有靠得住的人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得崔三心里五味杂陈。一个皇子还不够,竟然又来了一个大表哥。 崔三侧过脸,髮丝被风颳起,古朴邪异的面具下,他淡淡一笑,「累了就先眯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醒你。」 沉沉睡去的苏沐棠,自然没有发现,崔三完全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走,甚至出山后,没有走任何陆路,而是吩咐早就急切等在东山村竹屋等得焦急的长生备了一条船,而目地则是转了几条水道的荣盛马场。 崔三想着不知道闵行有没有走远,如今他也受了伤,如走陆路,他实在是没把握前方没有埋伏,他太了解他们的能耐了,这都是他一手锻鍊起来的,为达目的视死如归。 长生这一世并未见过苏沐棠,见两人这般狼狈,就多了一个心眼,「主子,这人是何底细,你怎的就放心她去马场? 」 崔三心里想这事,就不大耐烦,「让你准备就准备,何时我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长生恹恹退下,不久后归来,说是去寸口大榕树下的张老太家借了一只船。等到了开元山脚的清水河,却发现那船实在太小,只容得下两人,这是连船夫也没办法雇了。 第38页 冷冷瞥了一眼不会办事的长生,崔三终是什么都没说,打横抱起苏沐棠,步到了小舟之上。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2-22 17:42:32~2022-02-23 17:0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榆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欲决裂 崔三以为凌云峰是最安全的,因为它的固若金汤,更因为那是他的地盘。 但他料错一件事情,他猜到了柳如絮迟早会知晓这事,却低估了柳如絮对这件事的势在必得。 「子谦,你终于回来了。」 柳如絮端坐再凌云峰院门口的八角凉亭里,她面前的茶汤颜色很浅,显然已等候多时。 从闵行那里得知苏沐棠坠崖后,柳如絮曾以为这辈子最大的障碍已经清楚,但闵行接下来又说,崔三也跟着跳下去了。 这让柳如絮感到惧怕。 她之所以贸然行动,便是那日得知这一世的苏沐棠竟然又与崔三有了纠葛,未免春风吹又生,她果断决定斩草除根,趁崔三还没有向上辈子那般沦陷。 但她还是低估了这一世崔三对苏沐棠的看重。 那样的境地,便是她坠崖,她也不敢保证他能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是以,她终是坐不住,再一次出了宫门,因着匆忙,甚至未曾换下宫装,华丽繁复的装束与凌云峰略显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还以为你忘了凌云峰,忘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只知……」柳如需似嗔怨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崔三踢门而入。 他打横抱着的女子,正是她恨的咬牙切齿的那个。 明明是一个粗鲁不堪的女子,却为何会得他欢喜,他自小不是都喜欢贤良淑德的女子么? 更可恨的是,他竟然为了她伤成这样,再看苏沐棠,竟然毫髮未伤,还安静地睡再他的怀里。 恁地刺眼。 「你知道她是谁吗,你就把她带回这里?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镇北侯从来不是他们一个阵营的。 崔三阴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作任何回答,但他越是如此冷淡,柳如絮越是心惊。她对他了解甚深,他这分明就是恨上她了。可不该啊,至少他不该再这个时候,就对苏沐棠有这样的感情,这中间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你答应过帮我的,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这一回,崔三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看着柳如絮失去理智的脸,郑重地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从未忘记。」 但帮你和不伤害她并不冲突。世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崔三自认有这个能耐权衡好两件事情,是以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违背了什么。 但柳如絮不依不饶,「那你为何还要救她?」 崔三没有回答,留给柳如絮一个冷酷的背影,待得她将苏沐棠放入东厢的客卧,这才重新回到庭院之中。 有些事,还是讲清楚的好,免得再生事端。 「闵行这枚棋只能舍了,吾另外再替你寻人,安插进东宫。」崔三站在凉亭外的阶下,平淡地诉说着一个攸关旁人生命的事情。 闵行是崔三培养了几年的暗子,竟然说舍就舍,这让柳如絮不能接受,「闵行只是听我命令形式,并未做错什么,那苏将军即将同四皇子定亲,作为萧夙的助力,苏沐棠她必须死。」 「我不同意。」崔三斩钉截铁,「苏沐棠是我崔三的朋友,你若也还当我是盟友,就别再对她出手,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我会将流沙全数交给你,从此与你恩怨两清,你知道的,我并不喜欢这些朝堂斗争。」 柳如絮如何也没有想到,此时的崔三为了苏沐棠,竟然愿意放弃流沙,那可是他多年经营起的一支队伍,个个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 他这是打定主意要护她到底啊。 柳如絮不想与崔三决裂,只得先应下来他的要求。 柳如絮的离开,并没有让凌云峰冷清下来,林御医又被请了过来。 看到崔三周身的刺伤,林御医连连摇头,在得知是为了救苏沐棠才受伤时,不禁多看了崔三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啊?」 崔三背过身去擦药,显然是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见他油盐不进,林御医更是嘆气,「你啊你,说你聪明你也是真聪明,说你蠢,也真是一点都不冤枉。你要是为了苏将军好,就远远的离开他,你的身份在那,你们根本就不可能。」 姜还是老的辣,尽管关于和苏沐棠的事,崔三几乎什么都没说,但只需一想他做的事,便可管中窥豹。 「更何况如絮那个丫头,也是个疯的,不然当初怎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入宫去。」 「她答应过我,不会再找她麻烦。」 在皇宫里待了大半辈子的林御医,闻言只是呵呵两声,「女人的话你也信?」 说不得,林御医对柳如絮,还是有着几分了解。在得知崔三的态度后,她如何还可能淡然处之?这不,没几日,在她的咸福宫,皇帝过来用膳,并探望她教养的七皇子之时,同他提起一件奇怪的事情:「这老四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头一天才说要娶赵家的闺女,次日却又来求我赐婚苏家的女儿。」 第39页 淑妃状似无意地问道:「那皇上应下了吗?」 皇帝是个清瘦俊美的中年男子,闻言捋了捋他的美须,嘆道:「他自己都没想清楚,我如何给他赐婚,娶媳妇可是大事,万不可草率,否则会抱憾终身。」 想起孝仁皇后与皇上这些年的相近如冰,结髮夫妻过得视同仇人,淑妃纵是再大胆也不敢接话。 待用膳完毕,皇帝又去了七皇子住的别殿,七皇子才不过五岁,正是对世间充满好奇又不惹事的乖巧时候,皇上越看是越顺眼,就留下来考教了他几个大字,这一晃就到了晚间。 皇帝看了眼天色,就道:「今儿晚就歇在这吧。」 皇帝一语罢,整个咸福宫的宫人都替自家娘娘感到高兴,这是这个月来皇上第十次留宿咸福宫,而其余的时候皇帝皆歇在上书房,连后宫的门都没进,真真是盛宠不衰。 然咸福宫高兴了,其他宫的娘娘却不知扯烂了多少帕子,这其中又以皇后的慈宁宫和张贵妃的景仁宫为最。 慈宁宫的孙嬷嬷训诫着讨论这事的小宫女,「休要让这些是传进内殿,要是叫娘娘听去了,当心你们的皮子。」 「嬷嬷,不碍事,让她们说去好了。」内殿一个雍容的女子,正在挥毫作画,闻言淡淡一笑,「该担心的是景仁宫的那位。」 孙嬷嬷暗呸了一声,「就她那个出身,也想和娘娘比,也太过于不自量力。」 张贵妃出身不高,是京城的豆腐西施,年轻时比如今的淑妃还要胜上几分,说起来也是讽刺,淑妃的面目和张贵妃年轻时依稀还有些相似,顶破天也就是个替身罢了。 皇后放下毫笔,立起身,看了一眼刚刚泼洒的山水画,觉得还少些韵味,又在光秃秃的山崖边加了一颗迎客松,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也不能这样说,至少张贵妃还是有脑子的,知道找苏家联姻。」 关于这一点,孙嬷嬷也深以为然,咸福宫那位太过于高调,并不知什么叫做烈火烹油。也不想想七皇子才几岁,他的那几个兄长,最大的孩子都比他大,最小的四皇子也到了成婚的年龄。 等皇上一去,他的这些哥哥不论哪一个即位,作为被淑妃羞辱过的嫔妃之子,都不会让他母子好过。 景仁宫张贵妃却心思不在淑妃身上,正如宫里所传的,咸福宫那位不过是她的替身,而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第一回侍寝的时候,皇上就再迷煳间叫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张贵妃有儿有女。 闺女嫁给了清远侯世子当冢妇,虽比不得皇家排场大,那也是正正经经富贵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儿子么,虽然论长论嫡都轮不上她,可谁叫前面那几个,不是病,就是蠢呢。 说来也是惭愧,他皇儿缺的真是外家的助力。张贵妃吃够了没有靠山的苦,是以对苏沐棠尤其满意,不过自家儿子一直抗拒,她也不好强扭这瓜,尤其在柳氏去了后,更是没有理由再拖下去,却这个时候自家儿子亲自来表示,说定要娶苏沐棠不可。 但这事儿吧,原本是好办的,她早就给皇上吹风过了,但中间出了这么个插曲,现如今她倒是不确定了。正愁着如何把这婚事做实,哪还有心思争风吃醋。 张贵妃哪里会想得到,同一个皇宫里,有人甚至比她还要萧夙娶了苏沐棠。 此人正是此时此刻,暗夜无眠,独守寝殿的淑妃柳如絮。 空荡荡的寝殿里,淑妃定定地望着金砖上通往地下的通道,无助而又彷徨。 第一次看见那个通道的时候,她才十六,转眼六年已经过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六年来是如何熬过去的。 月光透过叫鲛纱帘子照到了她冷静的脸庞,却照不清她心里无法述说的苦楚,听着偏殿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她终于笑了一下,为了那个孩子,便是再苦她也必须坚持下去。 苏沐棠既然他不让她死,那就让她嫁给旁人吧,总之不能是他,她绝不允许崔三的悲剧重演,她绝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再经歷一次。 至于崔三,她相信等他知道真相过后,总会理解她所做的一切。 第27章 难抉择 次日一早,苏沐棠是被一阵时而低沉时而空灵的琴音扰醒的。那琴音质醇和似春风拂面,便是那音色也是少有的古朴韵雅,曲调更是似高山流水跌宕起伏,叫人一听便为之沉醉。 却是又让她想起一个故人。 起身过后,出了房门,随着琴音,踏着天井的青石板到了院门,从院子外的抄手游廊向西行了一阵,苏沐棠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地带。 桃红柳绿,鸟鸣蜂飞,是一方不受时节所困,依旧奼紫嫣红的园子。 园子正中缀了一方池塘,而琴音则正是从对面池畔假山上的朱阁二楼传来。 踩着池畔栈道,苏沐棠来到了假山之下,抬眼望去,只见二楼临窗处,一个穿着白狐厚裘的男子背窗而坐,正俊雅如风地弹奏着一只不知名的曲子。 「崔三爷?」 苏沐棠认出了那件珍贵的狐裘,因想道崔三的自作主张,遂皱起了眉头,「崔三爷,敢问这这里可是东山村?」 苏沐棠生平最厌恶两桩事,一则是不喜人说谎,一则是不喜人越过她自作主张。 她分明是叫他带她去东山村的。 听得这声诘问,楼阁之上的琴音戛然而止,崔三堪堪回眸,俯视着苏沐棠。 第40页 见她换上他一早叫人备好的火红色胡装,高马尾神采非凡,顿时双目一亮,柔声道:「这里不比东山村好么?」 苏沐棠喜怒不明地道:「此间风光好是好,但却不是我想来的,崔三爷明知我想去的是东山村,却非要带我来这里,却是为了甚么? 」 为了甚么? 「况也不知敌人是否走远,东山村并不安全。」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愿意将苏沐棠交给她那个甚么大表哥。 「多管闲事,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崔三真的是张口就来。」苏沐棠大为光火,她未必然还怕他,当日往生崖的事实属大意,真刀真枪地上,她却是不虚的。 苏沐棠自然没有在凌云峰多待,却因崔三的自作主张,心中也是气愤,因而并未提及报恩之事。 而崔三也因为昨儿夜里,林御医的告诫,对于苏沐棠的态度有了变化。不欲执着于与她的结合,实在是他真实的身份太过敏感,在他无法确定苏沐棠可以完全接纳他之前,不敢向其透露半分。 那他该拿她如何办呢? 面前这个女人,权利势力她自己有,温柔讨好对她无用,财物更是不被她放在眼里。 纵然想补偿于她,他也不知从何入手。 是的,补偿。 虽不知前世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可以肯定,上辈子的他一定辜负了她,否则他不会一回来就对他赶尽杀绝。 而至于是何种补偿,他如今也没有个章程,况如絮似乎对她怨恨甚深,非要除之而后快,他隐隐猜到是因为他的原因,也因此,不想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难不成真如林御医所说的,远离她才是对她的好? 正这时,刘管事前来奏事,崔三才回神,「这么说,给那闵行逃跑了?」 昨儿夜里,崔三连夜派了流沙里最顶尖的杀手去劫杀闵行。可半日过去了,如今刘管事得来得各方线报,却是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闵行可能是出京了。」刘管事补充道:「我们派出了十二人,自东南西北城搜查,若是他还在城内,定然躲不过去。除非,他昨儿夜里就出京了。」 崔三定了定神,重新吩咐,「城里继续搜,城外联繫各流沙分部,务必要赶在苏沐棠之前找到她,否则我唯你试问。」 刘管事不明白,为何这件事和苏沐棠怎么扯上得关系,于是就偷偷问了还未离去的林御医,「林前辈,苏将军何时同三爷这般熟悉了?」 方才他过来时,可是见着了,那苏将军分明在给自家主子脸色看。 可是为什么啊? 前几日不是才视同水火? 这话林御医没有回答,他也的确没办法回答,纵然洞察人心如他,虽看出了点门道,却不知他为何会为了苏将军直面危险,他又不是不知他那副身子有多破败。 嘆息一声,林御医也只得提醒一句,「总之,别招惹苏将军就对了。」 那可是崔三愿意为之放弃流沙的人。 虽则有些莫名,但林御医却并不想知道真相,左不过就是些酸腐的儿女情长,他唯一所盼,便是崔三顾惜着点他缝了又补的身子。 却说苏沐棠回了城,第一件事便是去上宁巷,将玉蝉两姐妹接来了侯府。 经过上一回的夜袭,她怕极了贼人会对她的亲人下手。原本玉蝉顾及着承恩侯的面子,并不愿回外祖家寄住。无奈之下,苏沐棠只得道出了事实,「吾怀疑有人想对有侯府血缘的人动手,包括你和玉钗。」 思及上一回和玉钗的落水,玉蝉也不敢掉以轻心,当即便应下了。 至于玉钗,她最是势利,早就想去侯府常住,对此更是不无期待。 等两姊妹到了侯府,玉蝉及玉钗皆住住进了听泉苑,玉钗时常感嘆侯府的阔气。便是沐棠表姐一个人,就住个五进的院子,倒是比她们一家子住的地方还大。顿时自卑心起,心道:难怪上官公子的娘要看不上她了。 若她是侯府的孙女就好了。 玉钗青天白日做梦,玉蝉却发现,一阵子没过来,这院子的丫鬟都换来差不多了,而且个个身子矫健,不像奴僕,倒更像是秋红那类人。苏沐棠这才跟说起秋叶叛主的事。 「不会吧,秋叶姐姐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这时房梁之上悠悠传过来秋月的声音,「玉蝉小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呀,就是太善良了。」 玉蝉早已习惯了,这个暗处的护卫,闻言倒是没有和她辩论,只是转头和苏沐棠道,「所以表姐,你是因为秋叶叛主的原因,这才大刀阔斧地换人?」 「不止如此。」轻摇摇头,苏沐棠掀开窗帘,指向上回夜那杀手停驻的地方,「大槐树所在的西侧门,与听泉苑隔了安宁苑和荣华苑两个院子,中间还有个望春湖,可那日的杀手,竟能知晓我身处的具体位置。」 听得这话,王玉蝉也是一惊,看来这候府早已是漏成筛子了。 玉蝉走近几步,扯了扯苏沐棠的衣角,轻声道:「所以沐棠表姐才想安排我嫁去广东吗?」 玉蝉从来不知,他外祖还镇守在北疆,京城这边已经到了如此风雨飘摇的地步。 玉蝉的话,让苏沐棠想起那一日柳弘之明显的拒绝之态,忽然有些难为情,不自觉地伸出拇指颳了刮眉毛。 玉蝉一见,便笑道,「沐棠表姐,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第41页 两人毕竟在北疆相处多年,经过一些细微的动作,方可猜到对方的心思。 苏沐棠讨厌说谎之人,自然也不愿意说谎,如今玉蝉提起这事,就将那日柳弘之来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讲给了王玉蝉听,最后摊了摊手无奈道:「我这大表哥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好使,不过玉蝉你放心,弘之表哥答应了会介绍些南边的读书人给你认识,届时我叫他将人请来侯府,我先替你把关。」 玉婵忙推辞笑道,「还是别了,我可不想再被嫌弃。」 知她是玩笑,苏沐棠也跟着摇了摇头,轻笑:「好心当做驴肝肺,看来我这是自捡恶人来做了。」 一直在一旁挑选料子的玉钗,闻言终是坐不住了,「沐棠表姐,你好生偏心,只想着妹妹,没想过我,感情只玉蝉是你表妹,我是捡来的了?」 玉蝉瞥了一眼自家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的亲姐姐,忙对苏沐棠赔不是,「表姐,别理她,她这人说哈就是这样,尖酸刻薄。」 「我哪里说错了,王玉蝉,你别每回都胳膊往外拐,忘了谁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玉蝉挽起袖子,正欲同往常一样开始扯头花,却被苏沐棠拦下了。 对于王玉钗她的确是不亲近,毕竟玉蝉才是陪伴了她很多年的那个人,但作为她祖父的外孙女,苏沐棠自问还是有责任护卫她,是以她才能出现在这里。 但这并不表示,玉蝉有的她就该有,「玉钗表妹眼光高,中意的是上官彦那样的人中龙凤,你表姐我自问没那个本事帮你达成心愿。」 埋藏在深处的卑微□□,被人以讽刺的语气揭开,纵然是个厚脸皮的,也扛不住羞愤地跑了出去,满面泪痕。 玉蝉提起脚跟,就要去追,被苏沐棠制止了,「你得让她认清现实,趁早死了心也好。」 「那她想不开怎么办?」王玉蝉还是有些担心。 无奈地摇了摇头,苏沐棠对暗处秋月令道:「你去看看她,别让她死了就成。」 却说王玉钗的气来的快,去得也快,跑出去一刻钟,又气嘟嘟得回来了。 苏沐棠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同她说话,但等她出了房门,却有秋竹、秋芳两个丫鬟分别端着装首饰的黑金漆木箱子以及几匹亮色的江宁云锦过来。 王玉钗顿时破涕而笑,忙将苏沐棠差人送来的「歉礼」放在梳妆桌上,开始拿起衣料对着镜子比划,开始思考要如何裁剪。 玉蝉见她这般没有骨气,也是好气又好笑,「你啊你,还真是容易被收买,哪里像是外祖父的外孙女儿。」 话音甫落,王玉钗脸色微变,但下一刻她又无事人一般,开始摆弄着木箱子理里的珠钗。 第28章 说清楚 安置王家姐妹的同时,苏沐棠也在搜寻那刺杀她的异族战俘,但奇怪的是,遍布在京畿的眼线,竟然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不得已,苏沐棠只得去求崔三帮忙。毕竟,那战俘是从荣盛马场出来的,谁买走了自然有一份记录。 之所以先前在凌云峰不问,则是不想欠更多人情,况崔三这个人让人捉摸不透,她也无意去深交。 再度来到荣盛马场,场下依旧是塞事正酣。 不同得是,苏沐棠如今是买家的身份。 说来荣盛马场观众席的茶水费还真是贵,就这么一顶棚子,一张案桌并一把椅子,就得五十两银子。苏沐棠想到:这荣盛马场有两条主赛道,观众地带共有四片区域,她这样的座位没有五百也有三百,而这儿的赛马隔天就有一场,几近场场爆满,那岂非崔三平日里什么也不用做,光是收个茶水费,一个月便有老大银子进帐。 真真是无奸不商啊。 但很快,苏沐棠又否认了她这种想法。 只见出场的战俘,无一不是骁勇擅骑,便是最末一名,也绝非俗物,但看他一扬鞭一扯缰,便是个驭马有道的高手。 一场极具观赏性的马赛,便是观赏费贵一些,似乎也不无不可。 苏沐棠对崔三更加好奇起来,这人到底到哪里弄的这些战俘,而这些人如此勇勐,又何以沦落成为战俘。 马赛结束后,苏沐棠迳自去后台找崔三,哪知崔三却不在,连主事的刘管事也在接待贵宾。 一个小厮给她泡了杯香茗,请她在外间稍等片刻。 苏沐棠双手捧着茶,却并不入口,而是为了取暖,望着门外扫落雪的小童,她轻轻一嘆,心里想到这京畿的冬日也太长了,不知何时春日才归。 她原是身子康健并是不畏寒,前几日在国子监刺树林里却遭了大罪,这几日在家中有地龙取暖还不觉得如何,一出门便有些吃不消了。 就这时,苏沐棠感到室内一静,下意识地她回眸一望,却是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四殿下。」苏沐棠意外。 「沐棠妹妹。」萧夙拧眉。 两人同时出声。 萧夙今日过来,是为了选两个贴身的侍卫,上一回来马场选人,因着裴以安的原因,中途离去了,如今刚好得空,便过来看看,哪想到还真给他挑到一个特别符合眼缘的,爱才心切的他下了场,就忙不停地过来见了那人。 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苏沐棠。 她来做什么?又来找崔三? 自那日在河坊街相遇,心中对她便高看了许多,是以才连夜回了苏父那话,隔日又亲自入宫,叫她母妃早日求来赐婚圣旨。 第42页 原本再见她该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但坏就坏在这荣盛马场是崔三的地盘,心里不轻不重地被扯了一下,萧夙带着几分诘问的眼神,道:「沐棠妹妹这是又来找崔三爷?」 觉察出他眼里的在意,苏沐棠心中百般惆怅,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吗,还是说那夜她没说清楚? 没有得到回应的萧夙,心中更是憋闷,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今日说个明白。 柔和了两分态度,萧夙难能地对苏沐棠露出了笑容,「沐棠妹妹,此间闲杂人等太多,可否借一步说话?」 可以预见的谈话,苏沐棠并不想出去,但思及今日若是不说清楚,往后更是麻烦,最终还是放下茶盏,跟随萧夙去到了乌兰河畔。 两人沿着河边栈道,无声地走了一阵,又踏着积雪甚深的石阶,来到乌兰河由东向西的第二座石桥之上。 眺远望去,冰封的乌兰河似一条巨龙,为横在冰河之上层层石桥所封印,没来由的,苏沐棠想到了她自己。 她回京城,本是无欲无求,若说有所求那也不过是家族太平,然即便她不争不抢,背后却总有人要害她。 到底是谁呢? 她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不论是上一世赵楚楚的死,还是这一世那个异族战俘,都与秋叶相关,可见就是同一波人。 但奇怪的是,上一世那人只想破坏联姻,这辈子却是想要致她与死地。 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觉察到她的沉思,萧夙轻咳了一声,开始切入正题,「沐棠妹妹,孤想令尊应该与你提过了,我会等你三年。」 听得这话,苏沐棠的不耐烦写在了整张脸上,她长眉微皱,「四殿下,我想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我不愿意。」 萧夙道:「你之前分明是愿意的。」不然也不会对他围追截堵。 「事到如今,吾也不瞒殿下,与殿下的婚事,从来都是我娘一厢情愿。」在萧夙受伤的眼神下,苏沐棠盯着他的眼眸,郑重其事地道:「我苏沐棠五岁入营,在军中九年活得自在洒脱,我生来就是要做将军的人,怎堪忍受当你那笼中富贵鸟。」 「殿下如今对我,不过是有些不甘心,应当是殿下主动退出的,却被我先说了出来,仅此而已。」她虽不曾做过男子,但也曾爱过人,真正的喜欢,绝不是左拥右抱,绝不是萧夙这般一面说爱赵楚楚,让她做小都是委屈了她,一面却又对另一个女子非卿不娶。 是这样的吗? 冷风中,萧夙独自站在石桥之上,反覆嚼着苏沐棠的话。 他承认他确有不甘心,尤其是她有和崔三称兄道弟的本事,又想起子谦曾说过,唯有苏沐棠这样的女子,才足够资格与他并肩,便起了不舍之心。 但、真的只有不甘心吗? 「子谦,你说是不是讽刺,我曾同你说厌恶苏沐棠,如今如意了,为何心里却放不下他。」萧夙离开荣盛马场后,直接去了东山村,这里裴以安正在准备三日后的会试,本是闭门不出的,没想到倒是来了个意外之人。 面对萧夙这个比他小两岁的侄子,裴以安或者叫做萧祜打心里是有几分亲近的,小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咸福宫,虽受父皇关照,但却因为母妃不详,没少给人笑话。 这其中只有眼前这个侄子不时地维护他,别人都跟着苏沐棠叫他呆子,只有他每每相见,都恭敬地行礼叫小皇叔。 但侄子再如何乖顺,也没有把前婶子推给侄儿的道理,「殿下不过是受不得人拒绝,这才生了逆反之心,要我说楚楚之恭贤静婉,才更合你的龙章凤姿。」 萧夙回过味来,这才发觉不对,「子谦,你上回可不是这样说的。你上回说,只有苏沐棠这样的,才配当我的妻。」 裴以安辩道,「上回是上回,这回是这回。上回吾以为苏将军对殿下一往情深,那势必婚后便会竭力助殿下成事,但如今苏将军说的如此明白,她只愿做北疆的鹰而不愿做后院的鸟。殿下啊,从来强扭的瓜都不甜,更何况那人是苏将军,你若真要强娶,你就不怕她直接一把火把你的皇子府烧了来泄愤?」 萧夙想了想,苏沐棠似乎还真干得出这事,顿时心中那股浓烈的占有欲淡了几分。 送走四皇子萧夙,长生刚从村口担水回来,把水依次倒入水缸,自己先用葫芦瓢勺了口来喝,甘甜可口,想着自家公子过几日便要上考场,如今正在苦读,便拿出方才外面带回来的点心,配以刚煮好的泉水清茶,端了过去。 到了书房,却发现公子没在读书,而是盯着两幅丹青发呆,凑近一看,原来是之前让他着掮客寻人的两幅画像,想到掮客至今都还没有答覆,长生深感愧疚,「长生办事不力,半个月了也没找到人,请公子责罚。」 萧夙笑了笑,这个傻子,分明都见过真人了,还这般迷煳,他点了点画中女子眼尾上扬的眼,以及斜飞入鬓的眉,长生这才恍然大悟,「啊,这不是那天夜里那个女子,她是谁啊,临安的姑奶奶可知道这个女子?」 裴以安扶额,这长生不愧是姑母从小带身边的,事事都想跟她汇报,「那日事情紧急,事急从权,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她是镇北侯府苏将军,时常要面圣的人,与你家公子是绝无可能的。」 这时,长生却冷不丁道,「苏将军啊,我知道,这桂花糕就是苏将军请东山村的学子吃的。」 第43页 视线扫过青花瓷碟子里卖相精緻的四块糕点,裴以安心里闪过一种假设,并想要加以证实,于是问道:「苏将军无缘无故的,送这些吃食做什么?」 「还不时为了村口那个柳弘之,听说是苏将军极亲近的表哥,往常一个月总要来个三四次,每回都带些吃食过来,有时候是一些果子,有时候是一些糕点,有时候是滷好的肉类,全都是出自侯府的小厨房,和外面铺子里买的,味道可不一样。」 正说着,长生倏然将放了糕子的碟子往前一推,裴以安动了动筷子,夹起来尝了一口,糕点是好糕点,却为何这般难以下咽。 她和她那个表哥就这么要好? 第29章 疑心起 又夹了一块,裴以安慢悠悠地问长生:「那个柳弘之赁的宅子在哪个方向?」 长生不解地到:「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姑母难道没教过你要礼尚往来?」 说罢,裴以慢将糕点送如口,却因心里想着事,牙关用力太过,连连呛咳起来,险些闭过气儿去。 长生忙递上泉水泡的清茶,裴以安接过手,一口饮下半杯,这才缓过劲儿,「去岁的明前龙井,包上半斤,待我亲自去向苏将军回礼。」 龙井乃是茶中佳品,明前龙井又是龙井中的极品,虽算不得极为珍贵的茶叶,但就裴以安目前的身份来说,已是最佳礼遇了。 长生去到隔壁的杂物间,不久后拿着一团黄纸包好的茶叶过来,另自作主张添了几斤炒香的山核桃,递与裴以安,「柳公子就在村口大槐树往里走第三处宅子,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那院便是。」 裴以安接手过来,阔步而去,面色沉沉竟比冬日的雪还要冷上几分。这般失了往日温润的阴冷,俨然是崔三的做派,长生见之便道:「公子莫要忘了带上面具。」 话音甫落,裴以安转过身来,长生对上他那清俊至极的脸,才想起几日前自家主子刚行过易容,半个月内这张脸还不会变回去。 一看到这张和公子原本面目只有三分相似的脸庞,长生心里一阵心疼,为了不带面具行走世间,他家公子可是什么苦都能吃。 那样的毒,那样的痛,每回易容皆要来上一回,还堪堪只能维持半个月,也只有公子那样心性的人,才能坚持住。 长生不由得走进前去,要替他分忧,「还是我替公子跑一趟吧,」 裴以安摇了摇头,淡然转身,步出竹屋小院。 刚走没几步远,便将那茶叶并核桃扔在路边,纵身一个飞跃,翩然上了屋顶,开始飞檐走壁起来。 裴以安的身份,于苏沐棠来说,有太多痛苦的回忆,现如今还不能让她知晓裴以安还活着。 至于柳弘之,他算个什么,还想吃他的孝敬不成? 带着对柳弘之的敌意,裴以安施展轻功,很快便来到了那处挂了两盏灯笼的院子。 三间勉强遮风避雨的陋室,一处露天的厨房,连恭房也是墙角隔出来的,覆盖恭房顶棚的是厚重的茅草,连瓦片都不是,竟是比他那竹屋小院还要艰苦。 没想到柳弘之祖父官拜湖广总督,大小也是个正二品大官,其孙子上京求学,竟然住得这么破烂,未免太过沽名钓誉。 说不得裴以安还真猜错了,柳弘之还真没有刻意清苦,说起来是柳家压根就不贊同柳弘之入京,是柳弘之不愿在她那个继母手下讨生活,这才偷偷随姑母探亲的船入了京。 并自此没花用过家里一分钱。 这也是苏沐棠常来接济他的原因。 「弘之表哥,这些是我亲手做的,你尝一尝。」 国子监所在之开元山与荣盛马场所在之乌兰山在地理上互呈夹角之事,出门之前,苏沐棠便是打算先去马场,再来国子监,为表鼓励弘之表哥好好做文章的心意,更是特意向厨娘学着做了这道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糯米百合糕。 听得这是苏沐棠亲手做的,柳弘之忙放下手中书卷,接过书童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手,捻起一块入口。 味道倒是香甜,只是,为何这么硬,简直坚若鹅卵。 这叫人如何下口啊? 她这表妹,还真不是下厨的料啊,柳弘之尴尬地取出糕点,却听苏沐棠皱眉地问:「怎么?是不合弘之表哥口味吗?」 见不得她受伤的眼神,柳弘之心一横,再度送入口,这回是坚决地关上了牙床。 紧接着,咯噔一声细响。 「什么声儿?」苏沐棠问。 「没有声儿啊。」柳弘之抵死不认,强忍疼痛,还挤出一个不显痛苦的笑容。 见他这般笑来,苏沐棠捻起耳边碎发至耳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第一回做,也不知好不好吃,弘表哥爱吃就好。」 「只要是沐棠表妹做的,我都喜欢。」 听得这话,屋上的裴以安险些笑出声来,暗道一个傻一个痴,还真当是绝配。 裴以安又想到,上一世若是苏沐棠嫁了眼前这人,就不会有梦里的那些痛苦了吧。 同时,他也好奇的很,裴以安的身份,按理说与镇北候府八竿子打不着的,何以最后两人竟然成亲了? 但不论是何种缘由,总归上一世的他是心甘情愿的,这个世上还没人能迫他萧祜娶妻。 正想着,就听下面柳弘之又道:「难为表妹有心了,要做这么多,很辛苦吧,我听说表妹放在在村口大槐树下,挨个地发糕点。」 第44页 也是,就这能崩牙的糕点,柳弘之担心也是正常,苏沐棠本是为柳弘之结善缘,别等下善缘不成还闹出几条人命,可就贻笑大方了。 苏沐棠摆了摆手,「没有,没有,就表哥这份,吾都重做了好几回,其余的那些,吾哪有心力去做,不过是在路上买的罢了。」 柳弘之这才松了口气,口中道:「我还以为全部皆是表妹亲手所做。」 误以为柳弘之的话带着遗憾,苏沐棠想了想,道:「他们哪有那个资格,只有表哥才有这个荣幸,我们才是一家人呀。」 听听这话,看来不只是柳弘之单相思了,这苏沐棠也是颇有意愿。 否则不会也不会这个时辰还不回家,孤男寡女说尽暧昧的话,当真是一点男女大防都不讲究。 但为何明明都想通了,只要她过得美满即可,他能做的就是尽量补偿她,是谁与她共结连理并不重要,而今当她真有了这样的缘分,心中为何却憋闷的慌? 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劲,裴以安决定转身就走,行至飞檐之上,刚要一个飞跃,却隐约听得里面两人提及自己的名讳,跨出去的脚跟又收了回来。 「崔三?」是那柳弘之在说话。 「对啊,具体名讳吾不清楚,姓崔是没错的,三是序齿,他自称也是国子监的学子,并在东山村赁了屋子求学,方才秋红在村口发放糕点,我躲在暗处观察,来往学子书童甚多,却始终没有瞧见崔三的身影。 是以只能问一问表哥,可曾认识这东山村有崔姓的书生? 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于他。」 柳弘之失望地道:「我还以为你是专程为我而来。」 苏沐棠打了个哈哈,「是专程来的,找崔三才是顺道。」 这话说得甚是心虚,柳弘之自然也听出来了,却没有拆穿,而是真心实意地想替她解决问题,「东山村很大,这里租住的学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崔姓的学子我倒是没有听过。」 原来是有求于他,所以才这般大费周章,裴以安首先想到了闵行。 又一日过去了,也不知各地的流沙有没有找到他。 想到这里,裴以安瞥了一眼室内挨得只余三两步距离的两人,压下心中的烦躁,终是决定离去。 却这时听得柳弘之失落地问道:「不知那崔三长什么样,品行如何,可有特殊之处,表妹可一一到来,我好叫阿大去帮你寻找。」 阿大是柳弘之的书童,闻言从门口走了进来,一揖到底,「表姑娘但说无妨。」 「他啊。」苏沐棠十分为难,毕竟,她也未曾见过崔三的本来面目,于是她先说起了他的性子,「崔三脑子有问题,大约患有疯病。」 一个人若是不疯,如何第一次见面便将她掳走,第二次又是那般放浪形骸。 而疯子裴以安却轻嗤了一声,抬首向苍穹,无语凝噎。 这世上最疯狂的事,莫过于被疯子称为疯子。他可是记得很清楚,为了治她的病,他没少费功夫替她寻那珍珠莲。 没想到他在苏沐棠心里竟是这样的形象,那平日里他的属下说他人物风流、举止彬彬难不成都是场面话? 崔三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 「大多时候他也挺正常的,就是有时候吧,经常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打个比方,弘表哥,你应知国子监后山那往生崖,崖下密密麻麻皆是刺楸树,若是有人在此坠崖,你当如何救他?」 柳弘之想了想,回答道:「我会多找一些人,绕路到山下,从山脚去找。」 苏沐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道:「可不就是,正常人想到刺楸树的刺尖,都会绕路到山下,但崔三就不一样了,他直接跳了下去,摔得满身刺伤,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柳弘之愣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谁掉落山崖了,是沐棠表妹么,是那叫崔三的救了你?你如今没有大碍吧?」 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苏沐棠连连否认,「没有的事,我就打一比方,今儿天色也晚了,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弘之表哥你好生准备考试,等放榜那日,我陪你一同去看榜。」 「秋月,备马。」 苏沐棠逃也似的走了,实在是她这位表哥,太过于关心她了,从前她有些小病小痛,他总是不忘寻一些奇奇怪怪的药丸。真要知晓她坠崖了,即便她真的没事,多半他也是不会信的,倒是少不了好一顿汤药伺候。 两人的马驹慢走在月光铺洒的青砖小道上,苏沐棠眼光灼灼地四处张望,没寻到崔三,她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昨儿夜里他便想好了,今日定要寻到崔三,于是她先去了马场,结果刘管事告知她东家出远门了。 好在她还做了第二手准备,于是拎着给弘之表哥做的糕点来到了东山村。 没想到假借弘之表哥的名义,在村口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见着崔三的影子。 难不成这人是骗她的,他根本就不在东山村? 可是这般骗她有什么好处呢? 他可是实实在在地为她坠崖了啊,倘若这是欺骗,那代价未免太大。 正想着,驾下马驹却突然停驻,撅起嘴巴拱着什么东西。 苏沐棠俯瞰而去,竟然是成色甚好的茶叶,心道这畜牲倒是会闯祸。 下了马,蹲下身,苏沐棠捻起一片打卷的嫩叶往鼻间轻嗅,竟然是醇和的明前龙井,这一堆少说也有大几两,竟被这畜牲牛嚼牡丹,真真是暴殄天物。 第45页 余光扫过另一个布袋,苏沐棠更是一惊,上好的临安山核桃,每一粒炒至开口,还带着椒盐的咸香。 明前龙井? 山核桃? 似是想到什么,苏沐棠一屁股往地上坐去,震惊地道,「裴以安,是你吗?」 第30章 暗布局 而此时此刻的裴以安,正在隔了一墙的屋嵴之上,听得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心弦却瞬时绷紧。 忐忑地注视着外间的动静。 深怕下一刻,这个进攻型的女人,便会着人封宅搜山。 如此一来,裴以安还活着这事却再无法掩盖。 即便捉不住他的人,可那院子里还有长生,还有那几幅丹青。 而他自自己,则是完全没准备好以裴以安的身份与她相认。 毕竟,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过往,太过于伤感。这个女人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且显然对他的恨占了上风。 待得重新相见,倘若她再度举起箭矢,他又当如何应对? 是以,就如今的局势而言,他还没想过以裴以安的身份与她相认。 但也十分清楚,再躲也躲不过会试揭榜那日。 但他绝无可能因为这个缘由,就放弃科举,也绝无可能因她放弃所要追寻的真相。 这个他终其一生,便是到死,也要知道的真相,任谁也无法阻止,包括她苏沐棠。 这便是他萧祜的宿命。 裴以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瞬不瞬地盯着苏沐棠的一举一动,生怕下一秒她就扯着嗓子四处喊着「裴以安」三字。 但好在,她摇着头,无声地笑了笑,终是扬鞭策马而去。 人死不能復生,你是时候忘了有关他的一切。 如今敌在暗处,楚歌四面,岂可掉以轻心,而且去卿卿我我。 回程的路上,秋月问道:「将军,找不到崔三爷,那怎么办?」本以为可通过崔三得到一些线索,现如今花了一日功夫,竟然连崔三的面也没见着。 「把蛰伏在京郊的一千暗卫全部派去,三日之内,务必帮吾找到。」若是三日之内,还是再无音讯,只怕凶多吉少。 秋月抱拳,「可是将军,这一千暗卫,是我们在京城所有的兵力,也是最忠诚于你的战士,若是全部撤走,您若是遇事,当如何周全?」 「两三日而已,能有什么大事,你不要杞人忧天。 秋月,我一早告诉过你,作为军人,谨慎固然是好,但却不能太过悲观。 行军打仗,贵在神速,事事扭捏,如何成事?」 「好的,将军,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前去安排。」 苏沐棠回到听泉苑,玉蝉玉钗两姐妹已经睡下,她在东耳房叫了热汤,以去今日之累乏。 等她干了发,缓步到内室,却发现玉蝉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正捏着帕子候在她的床前。 苏沐棠问:「发生了何事?」 虽说只是猜测,玉蝉咬了咬唇,还是决定说与苏沐棠听,「表姐,是这样的,今日我同玉钗出街,碰到了赵大学士家的千金。」 苏沐棠道:「哦,赵楚楚啊?大家同住在京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何问题?」 「不是的,表姐。」王玉蝉急道:「当时玉钗闹着要吃新丰酒馆的小笼包,我就同她一起去了,当时大堂人多,没注意一个柔若无骨的妇人扭着腰走来,当时就和玉钗撞上了。」 苏沐棠皱眉,「怎么又扯到一个妇人?不是在说赵楚楚吗?」 玉蝉道:「表姐你先听我说完,那妇人看似柔弱,说起话来却相当跋扈,言必称自己是镇北侯府的主子。 可候府人丁稀少,京里就表姐和二舅舅两个主子,这人显然就是胡说八道。 你也知晓玉钗是个惯会刻薄人的,当即就言语相讥,骂她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哪知那人也是个不服输的,当众道出自己是二舅舅的妾室。 我这才晓得原来她就是婉娘。」 原来是同婉娘撞上了,苏沐棠还以为是何大事。 「一个以色事人的女子而已」,苏沐棠唇角溢出一声轻嗤,「不用理会她,还是说回赵楚楚吧,她也欺负你们了?」 「不是的,不是的,是赵楚楚和那婉娘,显然是有姦情。」情急之下,王玉蝉显然已有些语无伦次,「不是姦情,是勾结,对,是勾结,婉娘朝我们耍完威风后,便自去了二楼一间包厢。紧接着没多久,赵楚楚又带着她的丫鬟跟着进去了。我算了下时辰,待我和玉钗在大堂用完点心,那包厢的门也从未再开。我就想,她们一定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事的确稍许奇怪。赵楚楚对她的敌意苏沐棠不是感受不到。婉娘对她恨她入骨,她也不是不知。这两人坐下来密谈,没准还真是想着如何算计于她。 若是往常,苏沐棠定是立刻着人查探实情,但如今人马几近全被指去了寻那战俘,暂时空不出人手,只得容后再做打算。 「玉蝉表妹,你别想太多了,你表姐吾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们便是有心要算计我,那也得首先有我的把柄。」 玉蝉听自家表姐说得这样淡然,心中大石也落地了,想来也是,论谋略表姐不输文官,论武功不输武将。 便是赵楚楚有什么坏水,也定然伤不到表姐分毫。 待得安抚好玉蝉,苏沐棠才掀开纱幔,将一日的风尘带去帐中。 第46页 而另一边,东厢第二间卧室却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女子悄然跳窗而出,若是此刻有人在窗前,会发现那人同苏沐棠有着几分形似。 此人正是客居听泉苑的表姑娘王玉钗。 只见她身穿淡粉色斜襟罗衫儿,配一条褚色百摺罗裙,丝鞋白袜,缓缓踱步,避开值夜丫鬟的耳目,悄无声息地熘出了院子。 出得听泉苑,王玉钗沿着闭月泉畔的游廊到底,拐个弯再穿过太湖石堆砌的宽展假山,到了一处大气的宅子前庭。 这是被苏沐棠落锁的荣英苑,也是柳氏生前的居住之所。 左右一扫,见四下无人,王玉钗走入一旁小径,轻攀着那墙边高木,想要翻墙而入,然玉钗个子不高,试了好几回,才勉强翻到院墙之类。 到了里头,王玉钗熟门熟路地摸到了荣英苑的小佛堂。 手托红烛,王玉钗轻步来到里间,面色微沉,却丝毫没有心虚之态。 这佛堂虽不大,也不够敞亮,布置却相当细緻。靠里墙的香案上,佛香蜡烛俱全,更有光可鑑人的佛珠一串。观自在宝相庄严地立于白墙之上。左右两个小几,各自摆上了一盆苍劲有型的五针松。 王玉钗没有停驻,又去到了里间。 古旧帏屏之内,是柳氏礼佛后的休憩之地,布置的也相当清雅。 一张书案,案上香炉一尊,文房四宝俱全,对面靠窗安放着一贵妃软塌。 王玉钗几能想像,那个女人凭窗饮茶,自得其乐的从容。 但她知道这些都是装的。 带着几分愤恨,王玉蝉很快就找到了她想要的物件。 是墙上的一副春光仕女图。 宽约两尺,高约半丈,栩栩如生地描绘着杨柳河畔一位妙龄女子的浅笑嫣然。 画中女子眼中带水,眉含风月,正恰如春雨浇灌过的芍药,又恰似冬雪浸润过的腊梅,清高,冷傲,却又脉脉含情。 王玉钗啧啧地道:「舅母当年果真有倾城之色,只可惜,再过几日,所有人将只记得你的丑事。」 取来一张黑漆木方凳,王玉钗镇定自如地将画取下,打横捲起,竟也又半人之高。 王玉钗将它握在掌心,小心地关上了佛堂木门,这才又重新步到了先才那院墙之下。 骑在院墙之上,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她曾来过多次的院落,王玉钗扯了扯唇角,「舅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今日且当你全了我的一场富贵,待得舅母忌日之时,玉钗定档纸烛以报。」 高宁巷,赵大学士府。 荧荧的油灯下,赵楚楚的丫鬟菊蕊正在替自家小姐篦头髮,赵楚楚如瀑的青丝黑亮顺滑,便是这又细又密的篦子,也可一梳到底。 倏地,菊蕊道:「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您就不怕被四殿下发现?他怨恨你?」 赵楚楚享受着菊蕊的服侍,闻言轻勾唇角,「菊蕊,后宅从来就是女人之间的战争,这才刚刚开始,难不成你就怕了? 你若是这般贪生怕死,不如我嫁去皇子府之时,你自请留下,我定当陪你一份嫁妆,再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以全了你我之间多年的主僕之情。」 菊蕊忙解释到:「不是这样,奴婢不是贪生怕死,奴婢是想。这事若成不了,那岂非是授人以柄。」 见赵楚楚不答,菊蕊復又问了一遍,「小姐,你说这事能成吗?」 赵楚楚闭着眼,淡淡地道:「成与不成,过几日就知道了,你急什么?」 「我这不是替小姐担心么,万一一计不成,以苏沐棠的性子,定然要报復回来的。」也许是因为紧张,那丫鬟手中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一些,赵楚楚吃痛地张开了眼,细眉微蹙,「婉娘成不成我不敢保证,但王玉钗是一定能成的。」 「小姐为何如此确信?苏沐棠毕竟是她的表姐。」 赵楚楚轻讽出声,「王玉钗为了一万两银子,连自己的亲姊妹都敢暗害,更何况是一个并不亲近的表姊妹了。」 说到这里,她翘了翘唇角,「你且等着看好戏好了。」 第31章 易容难 捻指过了四五日,春闱闹毕,天穹难能放晴。 贡院山门大开,接连三日的考教,许多学子出考场时,已无入场时指点江山之气。 却是因为今次策论过于刁钻,许多见识广博的考生也犯难。这题目其实不难,不过是叫考生论述,当朝六部哪一个最是积难重返,又当如何整治,务必悉数条例出来。 这题倒也算有实干意义,但坏就坏在,这世道敢于说真话的人还太少,都忧心不论提到谁,将来皆可能被那个部门的官员使绊子。 不说别的,就说主考的礼部,你敢直接针砭时弊?就不怕人在今次的阅卷上做手脚?便是说那吏部,在座的诸位,将来都是要做官的,升迁考评,哪一项不需要打点吏部? 什么,你说卷子是密封的,考官并不知这是谁谁谁,可这文章若是没有水花还好,一旦哪篇文章闹大,或是被承至御前,以一部之力,想要找出个把考生,总归是有法子好想的,最复杂莫过于挨个对照笔记。 为了谁都不得罪,多数考生,论点并不犀利,说是批,斗,不如说是点到即止。 这样下来,考生心里都有一桿衬,今次策论怕是不好,因为这显然不是礼部要看的。 第47页 苏沐棠暗暗想到,恐怕只有自家那个老实巴交的表哥,才回会据实以答了。 果然,在街道柳弘之侯,苏沐棠迫不及待问他策论如何答的,他道:「吏部乃六部之首,其余五部的人员任免、考评、升迁无一不同吏部挂钩,是以若官员有不正之风,吏部当负首要责任……」 难能从自视过低的柳弘之身上见到这般眉飞色舞,苏沐棠浅笑道:「弘之表哥看来答得不错,这厢先提前恭喜表哥。」 听得这话,柳弘之当即脸一红,连连摆手,「没有不错,没有不错,也就中中规中矩地答完了题,快别说恭喜这样的话。」 果然还是老样子。 苏沐棠好笑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一早备下的贺礼,看来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什么,竟然贺礼都备好了?柳弘之连忙拒绝:「使不得,使不得,沐棠表妹,做人要低调行事,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一同而来的玉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弘之表哥果然有趣,也难怪沐棠表姐时常提及。」 似是这才发觉王玉蝉的存在,柳弘之看向苏沐棠,「这位是?」 「吾先前同你说过的玉蝉表妹。」 不说还好,一说这名字,柳弘之原本泛红的脸,这下更是红得发烫,忙低头行了一礼,掩去尴尬,「原来是玉蝉表妹,弘之这厢有礼了。」 见他这般一本正经地行礼,苏沐棠难免打趣,「真是个呆子。」 王玉蝉也是捂唇一笑,「吾倒是觉得弘之表哥甚是有礼。」 苏沐棠摇了摇头,「好了,不笑你了,弘之表哥,吾今日是想与你去做一身衣裳,待得琼林宴那日穿上身,簪花打马御街前,岂不美哉。」 柳弘之愣在当场,眸子里得动容却是藏也藏不住,但转眼他又用力地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多谢沐棠表妹替我打算,可我不一定能够考中的。」 又是这般,苏沐棠浅笑着看向王玉蝉,「你看我说对没有,弘之表哥就是这样,你还非得叫我表示一番。 看吧,如今可是好心一片反被怨。」 听出这话中的暗含的意思,柳弘之垂下了睫毛,失落地道:「原来这不是沐棠表妹的主意啊。」 王玉蝉心思细腻,觉察出了一些门道,忙急着撇清:「弘之表哥莫要误会,是沐棠表姐提议的,我不过是给了个个意见,表哥若是不中意,咱何不先回侯府,表姐置办了席面,又请了戏班子入府,只等弘之表哥出了考场,好松快松快。」 听苏沐棠为他安排得如此周到,柳弘之为之一动,再揖一平辈礼,「表妹有心了。」 没再客套,王玉蝉同苏沐棠上了一辆马车,柳弘之及书童阿大的马车随后。 两驾马车华盖遮顶,其中苏沐棠乘坐的马车足有一丈见宽,须得用并驾齐驱的两马方能拉动,这在来往如梭的街道尤为打眼。 长生一早便注意到了那辆马车,因对车厢内闭目养神的裴以安道:「公子,你看,这马车何等气派,我见那车辕上刻有「苏」字,该不会是苏将军吧。」 听闻这话,裴以安果然睁开了眼,挑开帘子觑向并排的那辆宽展的马车,声音中带着疲惫道:「还真是苏沐棠啊,她来干什么?」 长生看了他一眼,「公子你忘了啊,柳公子也在贡院参试,苏将军定然是去接柳公子的。」 又是柳弘之,低低嘆了一声,裴以安懒懒地松开帘子,又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长生见状,便道:「公子,考差了也没什么,姑奶奶本就不想公子高中,为此还专门去了寺庙求菩萨保佑。」 「真是有劳了。」裴以安眼眸微阖,低低地道:「只是恐怕要叫你们失望了。」 长生道:「那公子你因何嘆息?不是因为文章做不出吗?」 裴以安懒得接话,头抵着车壁,昏昏沉沉睡了起来。 没有得到回答,长生偏头看去,就见自家公子此时的面容与声音,皆以入考场前多有不同,这才渐渐回过味来,「时候到了啊,怪不得了。」 萧祜每回易容成裴以安的模样,至多维持半月,且时间越长,面貌越接近本貌,声音也逐渐復位,最后一日则几同原貌,且会沉沉睡去,直至三日后再次甦醒,声音和样貌皆回归本我。 「公子,那我们直接回马场吧,否则来不及了。」看这情形,沉睡也就这两日,万不可再回东山村,否则一旦真相暴露于众,以他一个人之力,断然无法护住公子。 「不,去城南那处宅子。」裴以安说完这句,又沉沉睡了过去。 真是造孽,长生心里暗骂,自家公子生得天人之姿,却不可以本来面目现世,非得用此番伤身的做法,那做恶之人活该下十八层地狱。 与此同时,与之并驾齐驱的侯府马车上,苏沐棠也掀开了帘子,四下张望着。 「表姐,你在找甚?可要让车夫停下来?」王玉蝉问。 「不必,吾只是以为有故人在此。」苏沐棠清亮至极的眸光有意无意地梭巡着对面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直到那辆马车在岔道口分道扬镳,这才幽幽地收回视线,「吾可能这些日子,是太累了,才会出现幻听。」 苏沐棠耳力极好,方才那马车里的声音,她听得真切,与崔三的声音倒是有着五分相似,因着并不完全肯定,苏沐棠才未贸然行动。 第48页 后来见到那车调转车头向东南而去,这才觉察自己恐怕又是多想了,毕竟东山村该往西面而去,马场的方位则在西南。 很快,马车行到了朱雀街。 正门意外地发开,苏沐棠笑着同柳弘之道:「弘之表哥可瞧见了,也只有你才有这样的待遇,便是吾,也只在两年前自北疆回京时,享受过这般殊荣。」 「可不是。」王玉蝉也笑道,「作为外祖父的外孙女,吾还从未自正门进过呢,今次还是託了新科进士老爷的福了。」 柳弘之摆手做势又要推辞,却被苏沐棠搪塞了回去,「弘之表哥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谦虚太过是为自大。」 摇头嘆笑一声,柳弘之终是不再辩解,随苏沐棠两姊妹的脚步入了前院。 几人刚一入前院,便有应大总管侯在前院正屋必经之路的方向,他挑不出错地向苏沐棠行了主僕礼,「小姐,老爷在堂屋侯你多时了。」 没察觉倒应总管动作中的僵硬,苏沐棠以为这是她父亲要趁着宴请柳弘之与她修復关系,若是平常她大可置之不理,但今儿为了不扫表哥兴致,她倒是乐意配合。 「应总管,你替我去看下厨房的席面备的如何了,若是还未备好,便着人先去桂宁斋包几样熟食先吃着,尤其是那桂花状元羹,黄金步步糕,鲤鱼龙门煲……」 全都是吉祥如意菜。 与柳弘之的妄自菲薄不同,苏沐棠是重活一世的人,自然知晓自家表哥,这回会试又是赶鸭子似的列至最末一名。 但最末一名的进士,那也不是寻常举子可以比拟的,在北卫,中枢机构几近进士出身,虽则举人也可从官,起点则相对很低,上升渠道也着实有限。 应总管尴尬地立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苏沐棠性子粗放,没发现不妥,反倒是王玉蝉心思细腻,察觉出一些端倪,因道:「应总管,可是为难?」 应总管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姐还是先虽老奴去堂屋罢,老爷等了好些时候了。」 察觉到应总管闪烁的眼色,苏沐棠这才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三人抵达前院时达到了顶峰——本该在外宅的婉娘,此时此刻正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还耀武扬威地沖她挑衅一笑。 心中一阵恶寒,苏沐棠拳头一紧,快步上了石阶,她倒是要问问她那个好爹,答应她的事情为何出尔反尔。 「父亲,婉娘何以在此?」苏沐棠拧眉铿锵质问。 「沐棠,你随我进来,我有话同你说,其余人等退下。」苏远青摆出严父风范,大声令道。 第32章 情义绝(一) 有记忆以来,苏沐棠就没受过苏父的呵斥,去北疆之前太小不还不记事,再回来已是叱咤一方的女将军,苏父引以为豪,更是小心地哄着。 却为何今日这般反常?难道是因为那个婉娘? 苏沐棠堪堪侧目,就对上婉娘的轻蔑一笑。 心中瞭然,她今日恐是有备而来,遂先卸了三分火气,转过身来,面向柳弘之等人,「弘之表哥,今日府内有些事情,恐是不能招待你了,不如来日发榜之时,沐棠再续今日之约。」 所谓家丑不外扬,苏沐棠不欲柳弘之知晓她家这些污糟事。 领略到苏沐棠的意思,王玉蝉也劝道:「是呀,弘之表哥,今日你且先回去,咱们改日再替您庆贺。」 柳弘之非但没有离去,还几步上前,与苏沐棠并排站着,她看向苏沐棠的眼光是前所未有的肯定,「沐棠表妹,我不走。」 苏沐棠张了张口,还欲再劝,柳弘之却急步到苏远青面前,一揖到地行了一个大礼,「弘之请姑父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柳家在百越势大,苏远青当即摸了摸他的美须,与之客套起来,「弘之今次下场,感觉如何,可有希望高中?」 一向过于自谦的柳弘之,今次却大言不惭地道:「想来问题不大,多谢姑父关心。」 苏远青还想指教几句,柳弘之却仿佛诧异地看向婉娘所在的方向,问道:「沐棠表妹,这位夫人便是气得姑母一病不起,还害姑母葬身大火的婉娘?」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僕从丫鬟重重垂下头来,应总管更是手一挥,屏退了外沿的下人。毕竟主人家的丑事,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奴僕谢恩告退暂且不提。 谁也没有料想到,一向奉行中庸之道,从不与为难的柳弘之,竟然当中打人的脸,还打得如此响亮。 但苏沐棠却很清楚,在他这位大表哥的心目中,她娘是何等的要紧。多年来,皆是她娘在照看他的起居,说句当亲子养也不为过了。 而王玉禅同苏沐棠亲近,自然也是同仇敌忾,厌恶地盯着那婉娘。 婉娘绞着帕子不住地跺脚,娇滴滴拉着苏远青的手,柔声道:「老爷,你就不管管,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人家。」 她声音甜而发沙,又带着尾音的颤,直酥到了苏远青的心里。 他当即回握过去,安抚地捏了捏婉娘滑腻的手,警告地望向柳弘之。 见状,王玉禅扯了扯唇角,附到苏沐棠耳边,低低地道:「这婉娘是个人物。」 苏远青妾室不少,却相当无情,对于旧人常是弃之如敝,也就眼前这个女人,三两句话就勾得他的维护。 苏沐棠不忍看老夫少妾噁心人的腻歪,索性侧过身去。 第49页 柳弘之却是不卑不亢,迎着苏远山斥责的目光,继续对婉娘道:「这位夫人叫婉娘是吧?」 婉娘听之,眼波横了过来,半分幽怨,半分情,还带着习以为常的勾子。 柳弘之忙垂下头,继续道:「婉夫人你逼死主母是为不仁,与人为妾是为不孝,挑唆姑父表妹是为不义。 婉夫人可知孟子老先生说过,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纵你今日得偿所愿,然世人却容不下你这般不仁不义不孝之人,你未出的孩儿也将因你的所作所为被人看轻。 况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世事轮迴,报应不爽也是有的。 今日你以非常之手段上位,他日便会有以同样的手段取你而代之,而届时,世人非但不会为你言语一句,还会道一句活该。 婉夫人,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你踩着我姑母的尸骨往上爬,可想过自己的未来,却要饱受一辈子的白眼?」 苏沐棠托着下巴,自如地看着这一切,她从未料想平日里性子温吞又不喜与人争论的弘之表哥,竟然如此妙语连珠的时候,怼得对面婉娘梨花带雨。 王玉蝉听得也是极为解气,甚至拍手称快,心想弘之表哥不愧是读书人,骂起人来都这么文邹邹的,要换成是她,顶多骂一句你不是人,表姐至多不过骂一句贱人,而玉钗则肯定直接指人鼻子骂小、骚货不要脸。 想到王玉钗,王玉禅似乎才想起,今日以来就没见到过她,遂踮起脚尖环视一圈,却依旧没有发现她的影子。 苏远青终于看不下去,出声斥道:「弘之,婉娘再如何也是你的长辈,对待长辈岂是这个态度?我知你同你姑母感情深厚,可你姑母的死的确和婉娘没有关系,不信你且问问沐棠。」 「沐棠,你还不快同弘之解释一番?」 苏远青虽然懦弱,也不甚注重名声,但婉娘的名声可以毁,她肚子里那个金疙瘩的名声却是不能毁的。 今日在场者众多,有些话既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不会愿意他孩儿的娘如此这般被「诋毁」。 被点名的苏沐棠讽刺地一笑,「长辈?她一个瘦马出身的风尘女子也配当本将军的长辈?」 婉娘的出身,是苏远青的疮疤,这样出身的女子玩弄一下可以,若是为之其生儿育女,对于镇北侯府这样的人家,却是奇耻大辱了。 是以,他一直竭力隐藏这事,且以为做得密不透风,没想到却被苏沐棠当众揭穿。 他好恨! 「你给我闭嘴,你身为女儿家,怎地如此尖牙利齿,和你娘倒是如出一辙。」 不提柳氏还好,一提柳氏,苏沐棠更是怒从中起。 她的娘那样高的出身,配他一个不成器的候府次子,简直是绰绰有余,然他竟然不知珍惜,多少年来让她娘活在水生火热中,如今她娘已经「去」了,还如此不留口德,实在叫人心寒。 倏地,她指向婉娘,语带讥讽地笑道:「爹你何必如此震怒,婉娘恩客众多,那孽种是不是你的还未可知呢?」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毫无预料地打在苏沐棠左脸。 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苏沐棠的身子惯性地倒在了地上,她伸出左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倔强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也曾当她如珠如宝的男人。 想起阿兰临走前说的话,再一次笑道:「他本来就是孽种啊!」 「啪」地一声,沉重的巴掌再一次落在苏沐棠的右脸。 柳弘之这才反应过来,忙拉住苏父,深怕他再度动手,却被大力推开,他又挡在苏沐棠面前,急声道:「姑父有话好好说,何必要动粗,传出去你叫沐棠如何做人?」 应总管及另几个奴僕则站在不远处,重重地垂下脑袋,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王玉婵则道:「二舅舅,你消消气,表姐不过是气头话。」转头又劝苏沐棠说:「沐棠表姐,你快道歉,说你错了。」 而此时此刻的苏沐棠,却跟被什么定住了一样,正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的那个父亲,试图从他那双眼里看到一丝往日的慈爱,但是令她感到失望的是,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不忍,只有不耐烦和怨愤。 苏沐棠突然狂笑起来。 一个尚且未出生的胎儿,只有半数可能是个男孩,即便如此,她的生生父亲还是愿意为了他,不顾她母亲的脸面,硬要纳她入府。 她将计就计解脱了她的母亲,如今却又要她自己面对这份刺痛人心的真相。 她苏沐棠多年经营,竟然比不过一个孽种,真是可悲又可笑。 似是被蛊惑了一般,苏沐棠斜坐在地,以手腕作为支撑,仰面朝向苍穹,仿若无人一般,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是如此清脆,那笑容却又是如讥嘲。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竟然天色大变,闪电雷鸣,白昼瞬时转为灰败。 紧接着,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水珠挂在苏沐棠深邃的眉眼,竟然柔和了几分往日的坚毅,忒地落寞起来。 王玉蝉知她这是气得狠了,见天又下起了雨,就道:「表姐,别这样,我们走,我门离开这里,我门不和他们吵了。」 柳弘之也觉得应当赶紧离开为好,就对苏远青道:「姑父,请容我送表妹回房,她今日再受不得刺激了。」 第50页 这个时候婉娘扭着细腰走了过来,柔柔地立在苏父的身后,娇声说道,「老爷,怎么能让她走了呢?你快说话啊。」 听得这话,苏沐棠倏然停止狂笑,甩给婉娘一个阴恻恻得眼刀,一字一句顿道:「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 婉娘感到委屈极了,当即拉扯着苏父的袖子,弱声道:「老爷,你看她这个狠劲儿,真是一点不像你……」 声音软绵绵的,此刻却不大受用,苏远青不耐烦地扯开她的双手,「你去房里待着,别淋了生水,若是坏了我的孩儿,仔细你的皮子。」 转过身,这才对苏沐棠道:「沐棠,今日吾本念着往日情分,想替你遮掩几分,但你既然如此冥顽不灵,那便别怪吾太过心狠。 应总管,叫玉钗出来,让她知道到底谁才是这府里的孽种!」 应总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应道:「老爷,还是到里间去说吧。」 苏远青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我看你是老眼昏花识人不清。」 这时,一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玉钗,突然从堂屋走了出来,在瞥见王玉蝉面上的焦急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流里流气地道:「我的好妹妹,还真是胳膊往外拐,放着亲姊妹不亲近,偏偏要和一个野种混在一处,娘亲若是还活着,定然会为你感到羞愧。」 第33章 情义绝(二) 单就苏远青的一番话,已足够令人咋舌,再加上王玉钗一口一个野种,但凡有脑子的人,也知道今日等着苏沐棠的是什么局了。 可这怎么可能? 王玉禅在北疆待了好些年,怎会不知自家表姐像极了外祖,尤其是那双凤眼,以及威风凛凛的气势。 是以,她飞快步到廊庑下玉钗处,狠狠地推了把颐指气使的王玉钗,「你这一天天的没事干是吧,就知道搬弄是非?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王玉钗连连倒退至院中,在一个与苏沐棠不远不近的地儿停了下来,徐徐地翻动着手中备好的画本子,「妹妹要给我扣搅屎棍的帽子,还是先看完这画本子再说,柳氏是不是□□,表姐是不是野种,看完自见分晓。」 她翻得甚慢,还不时啧啧嘆上一句,没多时,王玉禅便弄清了这画本子是怎么一回事。 故事发生在百越的香江,主人公是百越知府之女柳莺莺与骊山书院的书生赵生。 上元节那日,莺莺小姐着男装赴上元节灯会,与一个白面书生同猜出个一灯谜,店家左右为难不知灯该予谁,这时书生主动退出,其斯文俊雅颇得莺莺小姐欢心。 本快将此事忘记的莺莺小姐,一日出门去位于骊山的福隆寺上香,天公忽作大雨,被困在了半山八角亭上,一同被困住的还有上回那个书生,自此莺莺小姐知道了这个书生姓赵,是崖山书院的学子。 后来却是典型的书生小姐文学套路,小姐与书生鸿雁传书,渐生男女之情,却终究抵不过门第的天差地别,最后小姐将往日之信笺付之一炬,含泪出嫁。 而那赵生也在小姐出嫁后,埋首苦读,终是在当年乡试中得举人,并于次年会试大放光彩被皇上亲点为探花。 功名利禄有了后,却是旧日心上人难忘,赵生偶然发现心上人与丈夫不睦,渐渐与之有了联络,在长长久久的日子里,便是枯木也能逢春,更何况是原就有情却生生为世俗所分开的年轻男女,很快,莺莺小姐生下了她和赵生共同的女儿。 后来东窗事发,柳莺莺无颜面对丈夫,一把火将所有往事埋葬在了废墟当中。 那画本子图文并茂,插图也是相当的生动,尤其是莺莺小姐上元佳节灯会初见赵生时的欣赏之色,以及骊山凉亭躲雨时同一屋檐下赵生的怦然意动,再至收到书生书墨丹青时的莺莺小姐的动容一笑,直至为世俗所阻扰时莺莺小姐的肝肠寸断……一颦一笑,一愁一苦皆描绘的活灵活现。 不只是活灵活现,那书中女子还像极了…… 王玉蝉立时转身,就瞧见自家表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滚出了眼眶。 作为陪伴了苏沐棠七年的亲人,王玉蝉可太知道眼泪之于苏沐棠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两人在北疆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她就没见过苏沐棠的眼泪。 即便小小年纪就要歷经从鸡鸣到夜半的训练,她也从未喊过苦,喊过累,更不曾哭泣。 即便后来杀敌无数,从天山的匪寇到边界的马贼,不论她流血或是受伤,甚至有一次肩膀中了一箭,她生生忍着痛将箭矢拔出,也从未流过一滴软弱的泪水,即便险些牙齿咬碎。 玉蝉曾问她为何不哭。 她说镇北候府的后人不配拥有眼泪。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玉禅却记忆犹新,忘不了当时她眼里闪着的自豪的光亮。 她是多么为苏家人的身份感到骄傲啊! 可如今却有人要亲自折弯她的嵴柱,要让她俯首称臣,甚至是跪地求饶。 而这个拿着厉刃捅她心窝子的,不是甚陈深仇大恨的敌人,而是她的生身父亲。 这事换作谁身上能不恨得上天,更何况是嫉恶如仇恩怨分明的苏沐棠。 王玉禅在心里替苏远青默哀,二舅舅啊,二舅舅,今日之后,你是要永远失去表姐了。 第51页 看了眼与得逞笑着的婉娘共乘一伞的苏远青,王玉蝉摇了摇头,再度步入雨中,将苏沐棠自地上扶了起来,「表姐,你别哭啊,你怎可能不是苏家人呢。」 转头,她又对玉钗骂道:「王玉钗,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餵不熟的白眼狼,沐棠表姐对你那样好,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你,你却非要这般煞费苦心地陷害她?」 王玉钗扯了扯唇,毫无愧意地道:「我的傻妹妹,你都不出门的么?现在这本《香江旧事》不知有多火,我也是废了老大劲儿才弄到手。 要我说,你也先别替她叫屈,舅母是不在了,赵大学士不是还好好的,叫过对峙不就…成了。」 提到柳氏,一直沉默地给苏沐棠撑伞柳弘之再度站了出来。 「苏主事。」依旧是一揖到地,先礼后兵,苏远青听出了前后称唿的变化,拧眉看他,就果然就听他开始质问:「百越柳氏一族虽不似镇北侯府乃皇亲贵族,但也是繁衍了几百年的清贵世家,即便往上便是数个十代八代,也从未有过女子失德的记载,更何况是暗通情夫这般的荒唐事。 苏主事,苏大人。 莫非你是见我那可怜的姑母已经逝去,再无法与你方面对峙,你这才敢如此丧心病狂地栽赃诋毁她的清誉? 连死人的清誉也要损毁,苏主事,你可还有一点做人最基本的良知? 我表妹又何其无辜,要受你这般欺辱? 她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但凡长了只眼睛,还会不清楚吗?」 望着那双眼尾上扬的凤眸,苏远青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这是镇北侯府祖传的特徵,若非苏沐棠凡事总与她对着干,他又刚从御医那里得知婉娘肚子里按脉来看是儿子,他又如何会做到这个地步? 觉察出苏远青的松动,婉娘一手搭上他的腰,苏远青垂眸一看,就见婉娘抚上自个儿还未显怀的肚子,还冲她盈盈一笑。 这一幕让苏远青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柳氏嫁过来多年,就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尽管这个女儿不比任何男子差,但女儿总归是女儿,总有一日要嫁出去的,而他们苏家自太,祖时期的荣光总得有一个□□来延续。 而他想要儿子这个愿望,柳氏从未满足过她,甚至对西苑那些女子屡次下手,以至于到如今,他才老来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这个未出生的男孩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镇北侯府的血脉延续。 而为了这份血脉的延续,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即便是…… 想到此处,苏远青硬下心来,但到底不敢再直视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珍宝,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般无助流泪的女子。 他背过身去,对应总管令道:「应总管,你把调查结果同沐棠说清楚,免得她以为我们冤枉了她娘。」 得令上前,应总管低着头,不敢看苏沐棠木然的双眼,这是他们侯府的骄傲,而今却要由他亲自折辱她的尊严。 「小姐,据小人所查……」 「够了。」是苏沐棠沙哑的声音。 只见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泪,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迤逦在雨中,向苏远山而去。 她可没有功夫和闲杂人等争得面红耳赤,便是这世上所有人都给她泼脏水,她也全然不在乎,但是她想知道她父亲,暂且姑且还可称之为父亲得那个男人是何想法。 待得行至廊庑阶下,苏沐棠仰望着与婉娘一起退入廊道躲雨的苏远青的背影,极力地克制着想挥鞭子的冲动,还算平静地仰视着他那曾经给与她父亲的幻想,后有一步步撕碎,至今只剩最后一块遮挡的背影,声音嘶哑但还算平淡地说道:「苏主事,别人如何想我不在意,我只想问您一句,你也认为我娘是那样的人吗?」 本以为苏沐棠性子刚强,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大杀四方,是以他在留了应总管等人在此,没想到今日她却如此反常。 转过身来,苏远青直面苏沐棠木然的脸色,无可奈何嘆气一声,再度对应总管令道,「还不快将事实说与她听,还真当我们在泼脏水呢。」 应总管再度垂下头来,徐徐道出原委,「沐棠小姐,据我们的人所查,二夫人出阁前的确同赵子阳赵大学士有过许多纠葛,这种纠葛一直延续到小姐出生都还在继续……这些事情皆是从夫人生前时候过的姑姑口里得知的。」 也许是出于心虚,说到后面,应总管的声音都开始发颤,苏沐棠不忍为难一个老人家,应总管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不过是听命于人罢了。 苏沐棠摇了摇头,转眸望向苏远青,坚持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是否真信我娘是那样的人?」 正此时,苍穹倏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是春雷轰隆隆降临。 婉娘往着轰隆隆的天空,往苏远青身边又贴了贴,还状似无意地说道:「呀,老爷,你看,她这么和你说话,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却这时一声更大的巨响响彻苍穹,那婉娘做了坏事,再不敢声张,却一个劲儿地扯着苏远青的袖子,暗示着什么。 感受到婉娘的急迫,苏远青终于定下心来,他阖上眸子,清晰地吐出了一个「是」字。 尽管风未停,雨水未歇,闪电雷鸣在怒吼,但苏沐棠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这个费尽心机的「是」字。 不断线的雨帘将苏沐棠的白裳打得透湿,湿衣之下是她稍显单薄的身段。尽管初春的雨还透着冬日的凉,但苏沐棠却没有丝毫感觉,还有什么比被亲生父亲说是野种,更叫人心寒呢? 第52页 在苏远青惊恐地注视中,一抹银光自苏沐棠的袖间闪出,他当即大声咆哮,「沐棠,不要。」 可为时已晚。 苏沐棠的武器,从没有鎩羽而归的道理。 就在众人为苏远青的咆哮所魂惊,以为苏沐棠是要自戕之时。 空气中传来一声嗤笑:「我还当沐棠表姐这般有气节,要以死证清白呢……」 蓦然转身,苏沐棠给了她一记兇狠的眼刀,正此事时一道巨光闪在苏沐棠的身后,她宛若乌云中的邪龙,再度挥起短刃。 这一回众人看清楚了,她切断的是两缕墨发,狂风骤雨中,她一字一句顿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从今往后,我与苏远青再无父女之情。恩断义绝。」 第34章 父辈事(一) 萧祜于五日后醒来时,才听长生说起苏沐棠与苏远青决裂的事情。 他也没有刻意打听,实在是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原本还有人替她抱屈,但直到苏沐棠失踪后,连抱屈的声音也消失了,都说她是无脸见人,这才躲了起来。 更有甚者说她已经死了。 萧祜听到这里,却是摇了摇头,「她不会那般脆弱。」 于是,他派出流沙前去查探,总归是要找到她,确认她很好才可安心的。 这日,刘管事再来復命,「今日还是没有苏将军的消息,不过属下倒是听说一桩相关之事。」 多日的努力,总算有了一丝进展,萧祜放下手中毒经,问:「愣着干嘛,还不快说?」 刘总管弓身一揖,「赵大学士将他的继室黄氏休了,起因是黄氏将旧年他与柳氏的书信给了赵楚楚,而赵楚楚原就对苏将军怀恨在心,这才着人写了《香江旧事》的画本子,并散播开来。」 萧祜面色微闪,他刚派人去查幕后之人,赵家便开始休妻,直接将幕后兇手推至台前,会不会太过于巧合了? 还是说有人希望赵楚楚担了这个罪名? 沉默几息之后,萧祜令道:「你叫几个机灵的,暗地去查一查,镇北候府这件事我们流沙是否有参与?」 这话一出,柳管事便是一惊,流沙只听命于三爷,以及拥有白玉令牌的淑妃。 三爷这般说,可是疑上淑妃了,可是为什么呢? 联想起此前苏将军三番两次到访凌云峰,以及淑妃娘娘日前与三爷闹的不快,柳管事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但转眼他便垂着头,似无事人一般退了下去。 同一日晚上,淑妃的咸福宫便收到了崔三暗自查她的消息。 为了那个女人,他竟然开始不信任她。 不过她也不心虚,此事本就是赵楚楚所为,她叫人画的插图,她叫人写的故事,而她柳如絮不过是叫人暗中将男女主改了个名,再暗中将火势煽得更大而已。 罪魁祸首毕竟不是她,便是崔三发现又如何呢,她们的立场原就是敌对的呀。 她可没有要她性命。 虽说如此宽慰自己,柳如絮的心绪却久久得不到安宁。 恢宏的宫殿内,柳如絮正在陪七皇子默字,七皇子不过五周岁,写字歪歪扭扭也属正常,但柳如絮今日则跟吃了枪子儿似的,责骂起来:「你怎如此蠢笨?你兄长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能出口成章,而你却什么都不会,你蠢笨如此,我养着你又有什么用呢?」 贴身侍候的如意如果站在门外,听得里间的动静,却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责骂声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到最后,七皇子终于扛不住嗷呜嗷呜哭了起来。 正这时,小太监急急跑来,「皇上驾到。」 如意如果听得这话,顿时手脚无措,本想进殿通报,却这时皇帝已乘坐御驾到了殿内,于是忙福身请安。 皇帝身边的高总管是个人精,一看两丫头面上慌张,更有小殿下的哭声传来,当即脸色一白,垂下眼眸,尖着嗓子道:「皇上,您看,这……」 皇帝下了御驾,狠狠瞪了如意如果一眼,这才怒气沖冲到了室内。 「淑妃,朕要说多少次,你须得将老七当你的命、根来对待,否则……」 「皇上?怎这般说?臣妾是做错了什么吗?」淑妃转眸一望,眸间盈着委屈。 皇帝定睛一看,才发现柳如絮正捏着七皇子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这是在教他习字。 走近一看,竟是个未完成的「萧」字。 「你在教他在写字?」皇帝明知故问。 「那不然皇上以为呢?」柳如絮痴痴笑道,「难不成皇上以为我欺负七皇子呀。」 七皇子听得这话,扭头看向皇帝,眼里只剩下木然。 「那他为何要哭?」皇帝指着萧干的泪痕道。 生怕他泄露些什么,柳如絮一把将他揽过怀里,温柔地道:「干儿识字慢,皇上又不是不知,吾今日想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却如何都学不会,吾不过念叨了他几句,就哭的这般伤心。」 嘆了口气,他她继续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当人母亲更难的了。」 一想到七皇子的学业,皇帝也是一阵头痛,旁的皇子在他这个岁数早就会看文章了,偏生只他进步缓慢,有时候他都怀疑…… 但仔细瞧着,这孩子除却闷声了些,不爱与人交谈,倒也没闹出甚出格的事情。 嘆了一声,皇帝走近萧干,摸了摸他圆熘熘的脑袋,慈爱地道:「要父皇教你吗?」 第53页 小人僵硬地摇了摇头,淡声道:「我自己会写。」 皇帝顺着他的话道:「那我们干儿写给父皇看,好不好呀?」 萧干点了点头,然后挣脱出柳如絮的钳制,步到他专属的矮几前,左手托着右手的袖子,右手托着笔,沾了少许墨汁,像模像样地写了起来,不一会儿,「萧干」两个字正腔圆的大字便凝结成型。 皇帝感到十分欣慰,走进前去,将他抱在胸前,亲香了一口,「皇儿今日进步很大,父皇很高兴,你有什么想要的,父皇赏赐给你可好?」 萧干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让皇帝觉得甚是无趣,他将孩子放下,迳自走了出去,行至门口时却突然顿住,再度叮嘱道:「好生照顾老七,老七安好,你的富贵日子才不会断。」 柳如絮自是温柔地应下,垂下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戴得皇帝走远,又亲眼目睹他入了主殿,心知其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这才叫人重新把守好殿门,审视地看着萧祜:「你故意的,对不对,萧干?」 而萧干却一动不动地垂着眼眸,对柳如絮的不满和疑惑视而不见,双眼似粘在鞋子上似的。 「你故意气我的,对不对,萧干?」 本以为他会再度沉默,毕竟往常他总这般煳弄她,可这一回他却倏然抬眸,勾起一抹瘆人的怪笑。 柳如絮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逃也似地出了内殿。 而萧干则在淑妃走后,推开了书房向着御花园春华池的方向,目光凝重地盯向湖中岛上的那抹炊烟。 与京畿刚冒绿芽的春意不同,春华池的湖心小筑却早已兰花成片,只因住在此间的主人中意,皇帝自登基后便着人四处搜罗各地名品,并寻遍天下能工巧匠缀以假山湖泊、亭台水榭、青砖白墙。比之真江南,此间清雅不输,更胜风流。 然再精贵的笼子,那也只是笼子,对嚮往自由的鸟儿来说,都不见得美好,更何况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崔宝珠,你大儿还活着,他回京了。」 被称作崔宝珠的女子浑身素白,头上仅簪了一朵兰花,然极简如此,却丝毫掩她清绝无双的光华,尤其那清冷中带着几分婉约的细眉,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眸子,叫人见之难忘。 一抹异样自她面上一闪过,但转眼又恢復了往日的空洞,她没有接话,甚至头也未抬,对面前这个九五至尊无视得彻底,只一门心思绣着一条兰花样子的手帕。 皇帝知她不信,便将今日刚从礼部取来的卷子拿出,摆在她面前放丝线的箩筐里,是一篇慷慨激昂的策论。 这篇文章通篇将北卫吏部的沉疴之症摆在明面,从当今世家把我朝政入手,直言应减少我朝针对世家大族的抡才机制,大力发展科举,更严当今重武轻文,文官手中权利太小,家国大事把在几个雄霸一方的武将手中,不是国泰民安之兆头…… 言辞犀利,用词刺目,却真真说到了皇帝心里,是一个敢于说真话的人。 这也正是他本次出这道题的缘由,当今朝政被几个武将把持,一则是镇北候府的镇北大将军苏觉民,一则是宁国公府的宁远大将军,再一个便是手握重兵的汝南王。 碍于他们的雄威,朝堂之上,但凡与他们利益相悖,则无人敢说实话。 而他今次春闱的目的,便是想挑选一些勇于打破现有常规的人。 不过很可惜,礼部的人说,这一届的考生不太行,文章做的华丽,却不敢鞭辟入里。 直到今日下午,这篇文章递到了他的面前。 看完文章,皇帝先是大喜过望,再是垂首沉思,最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萧祜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即便自己是用裴以安的身份赶考,即便他是以左手答卷,却还是叫皇帝认出来了那柔中有刚,瘦中有骨的字形。 那是他母亲亲手写的字帖,给他临摹用的,而彼时先帝亲传他笔法,右手也写顺了,为不辜负母妃的心意,便用左手联繫,日子一长倒也写的有模有样。 「你猜猜他今次回来是想做什么?查清当年的真相?然后报仇?」 皇帝坐在崔宝珠的右侧,拿起她的手,这手白皙丰腴,如暖玉柔和,便是怎么把玩都不会嫌腻。 再看她的脸,尽管年岁三十有六,却似少女肌肤吹弹可破,非但没有丝毫岁月痕迹,清艷至极的眉眼却沉淀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迷人。 崔宝珠将视线自答卷上收回,用力地挣脱出手,又事不关己地绣起了手帕。 见她这般无情,连自己亲儿的事也影响不了半分,皇帝怒从中生:「崔宝珠,你到底有没有心,两个儿子,你一个也不关心,你就不怕我如何了他们?」 这时,崔宝珠终于停下手中针线,淡淡瞥向皇帝。 第35章 父辈事(二) 皇帝心下稍松,笑脸迎上,崔宝珠却又垂下睫毛,和方才一样,继续绣着帕子,仿若方才的一瞥只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一株写意的兰花便跃然于绫罗上,崔宝珠用剪断丝线,自位上起身,迳自走到靠窗的桌案上,这儿还叠着一套同样绣有兰花图样的月白色大氅、道袍及中衣,并白色罗袜黑色皂靴。 古井无波的眸子在望着面前的成果时才终于有了一丝涟漪,那是微抿着唇的淡然一笑。 第54页 然而这笑并不曾维持多久,待皇帝倏然靠近,这份淡笑霎时消失无踪,又变回那个空洞似木偶一般的美人。 便是皇帝将她刚放好的手帕,连同叠得整整齐齐叠好得一身行头一同夺走,试图引起她的反应,崔宝珠只是换了个姿势,将眸光抬高,眺望向窗外。 她左手放在右肘下,右手撑着下巴,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之外,眼里倒影着的是朱阑绿瓦,高台水榭,巍峨宫墙。 虽则不过是另一个笼子,却到底比这方寸之地好太多了。 崔宝珠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完全没有注意到皇帝的失控正在靠近,待得一阵动静响在身后,她这才转眸看去,就见到皇帝竟气急败坏地将她辛苦了一整月的成品给扔在地上,还发狂地踩在脚下。 细眉微蹙,崔宝珠斜眼看向皇帝。 终于引得她的侧目,皇帝这才停下动作,凑过来握住她的手,忙语重心长地道:「你到底要朕怎样?你才能心甘情愿留在朕的身边?」 这句听得耳朵起茧子的话,让崔宝珠感到无趣,遂不再理睬,姿态闲适地蹲下身去,捡拾落在水磨方砖上的衣物,将他们放在桌案上,并从一旁的多宝阁里取出纸烛元宝,以及她亲手写的悼词。 再过几日是萧祜的忌日,崔宝珠每年这个时候,便会烧一套亲自缝制的衣裳给他。 再度被无视的皇帝,终是彻底失去了耐心,扬高了声音道:「我说了你那大儿还活着,你怎就是不听?」 崔宝珠理也未理,燃了一炉香,是龙涎香的味道,也是萧祜喜欢的味道。 缭绕白烟,打着捲儿吹到了皇帝的鼻尖,他终是忍无可忍,带着几分疲惫几分质问道:「你是当真好偏的心,同样是你的儿,你的心里却永远只记得你大儿,干儿自出身起就身子不好,你却从未关怀过他一句,甚至不愿意亲自抚养他。」 「崔宝珠啊,崔宝珠,你还要恨朕多久?一辈子吗?」 崔宝珠很给面地听他发泄完后,这才转过身去,将衣物又翻了一遍来熏。 皇帝终是忍受不住这般冷遇,离开了湖心小筑。 皇帝离开后,近身侍候崔宝珠的宫女红姑道:「娘娘,你真不信九皇子还活着吗?奴婢方才也瞧见了那字,的确是九皇子的笔迹。」 崔宝珠摇了摇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合上了眸子,却到底因为想到那肝肠寸断的一幕,捂着胸口皱眉难受起来。 与来时的兴致不同,自地下密道回到咸福宫的皇帝面色惨白。 柳如絮很有眼色地带着七皇子避开了皇帝的面,待皇帝御驾启程过后,才低声地对七皇子说道:「你母妃也是厉害,每回都把你父皇气成这样。你父皇更是厉害,每每被气成这样,还是要上赶着。」 萧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若是往常,柳如絮定然会以为他是犯傻,经过先才写字那一事,她方知这小孩可精着呢。 点了点他的脑袋,柳如絮又道:「有时候想想,你和你兄长还真挺像的,都是母妃自小不在身边,父皇却又百般宠爱。」 这一回,萧干没有装傻,他认真地看着柳如絮的眼睛,道:「姨姨,你能带我去见兄长吗?」 这话一出,柳如絮整个人皆是一僵,忙捂住了小傢伙的口鼻,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低声道:「萧干,既你不傻,还挺多弯弯绕绕的,吾便把你当个聪明的孩子来对待。 几件事情你给吾记住:一则是永远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你的兄长,那会害死他的。 一则是在外人面前,务必要叫我母妃。 最后,若你想救出你母亲,就得听姨姨的话,从今往后不可再装傻,姨姨可以保护你,毋须你再装傻。」 小孩儿眸子深沉,一动不动,但柳如絮知道他听懂了。 却说皇帝怒气沖冲去了御花园,却被张贵妃在御花园截了过去。 说来也是一把辛酸泪,堂堂贵妃想找皇帝谈论自家皇儿的婚事,还得去刻意围堵,谁叫她递了信儿皇帝却不予理睬呢。 可张贵妃今日出门显然没看黄历,自然就撞上了枪口上。 「什么?夙儿还想要赵楚楚做正妃?」皇帝怒斥着低眉顺眼的张贵妃,「她德行有亏,朕让她做皇家的妾已是抬举她了,还想做夙儿的正妻?做梦!」 事后,萧夙同裴以安谈起这件事却相当之泰然,他没有想到楚楚是这样的人,果真女子狠起来没男人什么事,难怪他父皇已好久不曾充盈后宫,后宫老人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位,也只有柳淑妃盛宠不衰。 谈起柳如絮,裴以安听得稍仔细了些,他倒是对如絮得宠并不稀奇,如絮七窍玲珑心,又是宫里最年轻的。 只是却听萧夙说起一桩奇事,七皇子近日功课突飞勐进,皇帝心情大好,请了赵大学士,也就是四皇子萧夙和裴以安的先生,去给小皇子当先生。 多了一个聪慧的对手,这对其余诸位皇子却不是好事。 听出萧夙嘴里的在意,裴以安藉机道,「殿下不必在意是一个稚子,虽则母妃受宠,到底还是太小了。殿下与其在七皇子身上花心思,引来皇上的不满,不如挑一门好的岳家,将来也好多一份底气不是?」 苏家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虽萧夙知其是受了冤屈,但却是无论无何都不能娶了。 第55页 也幸好两人的母亲从来都是私下在说,且因为他和苏沐棠的反对,一直未曾交换庚帖。 松了一口气的萧夙问裴以安,「那不知子谦有何高见?」 裴以安公报私仇道:「宁国公府的君宁县主,虽比不得苏沐棠能征善战,但到底宁国公霸在一方。」 萧夙皱了皱眉,「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觉察出他的犹豫,裴以安提醒道:「皇后娘娘出嫁前可是庶出,为了嫁入皇家才记在了嫡母名下。 况且,据我调查所知,其生母的死同如今的宁国公夫人脱不了干系。」 有些诧异,萧夙道:「你如何得知这些的?」 裴以安顿了顿,这才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全力以赴,化不可能为可能。」 提起这茬,萧夙这才想起再过半月东华门便要放榜,忙问裴以安考得如何,裴以安摇头淡笑谦虚作答暂且不提。 却说裴以安没想到,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萧夙依旧愿意娶赵楚楚为正妃,男女之间的情谊还真是可怕。他自问不会对谁做到如此地步,他是个薄情的人,这一点他比谁都要清楚。 今日的萧祜自然想像不到,自己也有为情所困百般滋味求而不得的时候。 君宁县主他原是不打算提的,但赵楚楚既敢伤了苏沐棠,他从不会轻松放过,自古恶人自有恶人磨,便且叫君宁去收拾她吧。 君宁县主可不像苏沐棠那般讲道理和磊落,赵楚楚很快就会悔不当初。 然这不过是一个开始,等着赵楚楚的绝不止这些。得罪他的人,伤了他的人,害苏沐棠至今半个月过去了仍旧下落不明,再兇狠的报復都是她应得了。 上宁巷,赵大学士府。 赵楚楚正将雕花紫檀矮几上的茶盏一挥而下,顿时茶水、瓷片散落一地。 她千算万算,好不容易将苏沐棠挤走,却没想到自己也落了个坏名声。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今日却听父亲提起,四皇子打算迎娶君宁县主为皇子妃。 都是京里的闺秀,君宁县主什么德性,赵楚楚担-会不知道么,那人可比苏沐棠难缠多了,如今四皇子因为苏沐棠的事情,以待她大不如前,届时她又拿什么去争宠呢? 而她却像是一个丑角,机关算计一场空,不仅失了本该是她的皇子妃之位,还失了四皇子的心,便是一向待她如珠如宝的父亲,如今对她也是不假辞色。 走了一个苏沐棠,却来了一个门第不输苏沐棠的君宁县主。 都怪王玉钗那个吃了上家吃下家的贱人,明明收了她的银子,却中途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她只是想要苏沐棠同苏父决裂,却并没想苏沐棠身败名裂。 「杀手联繫好了吗?我不想往后再看见这个人!」 丫鬟菊蕊小心地福了福身,「小姐,你冷静一些,人命关天,可不是小事。」 「可是我好恨啊,王玉钗怎可如此害我?那菊蕊你说该如何办?」 「小姐,要想报復一个女子还不简单,多的是叫她生不如死的办法,譬如西郊近的日多有匪徒劫持女子,若是王玉钗不小心遇到了,那就怪不到小姐头上了。」菊蕊在不小心三个字上加强了语气。 第36章 下地狱 赵楚楚密谋着害人,然王玉钗却也不是吃素的。 一早便收到了风声。 你说她一个破落的承恩伯家不受宠的姑娘,哪来的这个本事。 事情就要从半个月前苏沐棠的离开说起了。 王玉钗因着办成了这件事,深得淑妃信任,时常出去皇宫自不必提,淑妃甚至拔了一些人给她用。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可以躲过赵楚楚的暗袭。 然王玉钗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自然不会放过赵楚楚,反倒会加倍还回去。 是以,被拐到西郊的则成了赵楚楚。 不止如此,人还是她亲自交给绑匪的,丝毫不带遮掩,以一两银子将赵楚楚卖给了南边来的人贩子。 塞了布条捆住身子动弹不得的赵楚楚,临去前被王玉钗用刀刃抵着脸道:「赵大小姐,我可不像我那个表姐那般心软。我呢,也不像我那个表姐,遵循什么君子之道,我就是一个有仇必报的真小人。」 说罢,她露出一个怪笑,将贴在赵楚楚面上的刀刃往下压了压,如雪肌肤险些直接割破。 赵楚楚想要挣扎,却完全动弹不得,于是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后,割脸的刺痛却并没有传来。 她倏然睁眼,就见得王玉钗摇头笑笑,「不,赵大小姐,我划花你的脸干什么呢?我是要你下地狱啊。」 说完,王玉钗背过身去,月光将她的邪意的背影拉得极长。 恍惚间赵楚楚似看到了另一个相似的背影。 只不过一个是周身正气,一个是周身邪气。 赵楚楚感到后悔极了,她就不该惹镇北候府家的女人,她怎么忘了镇北候府屹立几百年不倒,总归是有些家学渊源在的。 苏家的女人又岂会好惹。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很快她知道了王玉钗说的地狱是什么。 大屿山的山腰处,一片红枫林里,四五个壮汉打着火把围在外面,里头的黑压压的一片,是今日被掳劫至此的女子,大约有十来个。 多为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也有几个梳着妇人髮髻的,全被反剪绑住了双手,三三两两的哭成一团。 第56页 赵楚楚沉默地垂着头,尽管她未发出声音,也尽量在减少存在感,但还是因为过于容色佚丽的容貌,没能逃过其中一个壮汉的毒眼。 那壮汉脸上长了一条蜈蚣疤,色迷迷地盯着那女子,馋得直吞口水,「这姑娘倒是鲜嫩,不如卖掉前,弟兄些先快活快活。」 另一个瞎了一只眼得汉子忙接到,「可别介,这可是上等货色,等到了地儿,便是一千两银子也卖的来。」 被塞进马车带出城的路上,赵楚楚便知道了王玉钗嘴里的地狱是什么。 这些绑匪是一个团伙,专门绑了京城富贵人家娇养长大的女儿,转手卖去南边,运气好一差一些的卖给妓,院,从此千人枕万人睡,运气好一些的是卖给人做媳妇,若是只卖一家那还算个人,若是反覆被转卖,那和做妓,女也差不离了。 这边是王玉钗说的地狱吧。的确是赵楚楚从未想过的结局。 但不到最后一刻,她决不会放弃希望,总要活着回去,将王玉钗拆吃入腹了才好。 她一个破落户的女儿,也敢如此欺她,她的手段还过于温柔了,这才叫她不知畏惧。 于是她定了定神,这才抬起眸子,尽量平静地道:「这几位好汉,想来也只是求个钱财,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们放了我,我给你们两千两银子?」 赵楚楚还希冀着平安逃出,倒是不敢自报家门,怕传出去毁了名声,她可是要做四皇子侧妃的人。 那脸上长疤的汉子闻言,对那个瞎子笑道:「这娘们儿还真是天真,放了她,放了她好回去报官吗?哈哈哈哈哈!」 那个瞎子也附和道:「就是,我们又不傻的。钱财哪有命重要。」 赵楚楚咬了咬牙,又加码道:「一万两,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立马给你们一万两银子?绝不食言。」 那个瞎子顿时笑出声来,「你是不是还想说你爹是个大官,我们若是不放了你,只有死路一条。」 赵楚楚感到诧异,又听那瞎了一只眼的壮汉道:「你左边那自称是当朝公主,你前边那个自称是首富之女,你右边那个可就厉害了,那可是江湖盟主的入室弟子……你们这些小姑娘,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脑子有问题啊,爷们就这么好骗?」 赵楚楚淡淡一扫,果然就瞧见那几人都挂着一副你懂的表情,瞬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遂又垂下了头,脸上倒也不见慌张,她腕子上的绳索已磨开大半,只要混过这一阵子,往后再趁乱逃走,也不是不可能。 就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嚣,赵楚楚定睛看去,却是十几个骑士自山路沖了上来。 紧接着,绑匪留了一个在此看守,另四个奔着来人去了。 这是谁? 是那些拐子的同伙吗? 若来人真是他们的同伙,她便是解开了绳子,又当如何逃脱? 赵楚楚心灰意冷地瘫坐在地上,却在听得远处的金石相击声时,暗下去的目光又亮了起来。 有人来救她她们了。 有人来救她了。 一定是四皇子,一定是四皇子发现她不见了,这才叫人来救她。 一定是这样的! 他心里一直是有他的,便是要娶君宁县主,那也不是他想要的,他是被迫的,他钟情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一想到可能是四皇子来救她,赵楚楚便翘首企盼起来,其他女子也一样,红枫林一片欢欣鼓舞,大家都奔着那边的动静去了。 看守的这个汉子一看情况不对,便且往另一边的道上下山了。 很快,原地便只剩下赵楚楚一个人。 倒不是她不想逃,是她想到一件事情,不论今日来救人的是谁。 总归她被拐子绑了这件事情怕是掩藏不住了,可若是四皇子,得知她被绑匪绑了,还会愿意娶她吗? 赵楚楚退却了,垂眸思索片刻,她选择了上山的方向。 总归来人不论是谁,却也是不能发现她被掳走了这件事情。 最终赵楚楚在山顶找到了一处山洞,将自己藏了进去,以图下面两股势力散了过后,再徐徐下山。 而另一边,那些骑士很快便将那几个拐子给绑了起来,为首的那个骑士一身红衣,长眉凤眸,宛若冬日腊梅傲雪,又似苍山劲松掩月,骄傲自如依旧。 此人正是消失了大半月的苏沐棠。 只见白马之上,她冷肃这一张脸,比之半月前面上多了一丝沉着。 却说另一头的苏远青也正念叨着苏沐棠。 苏沐棠那日同苏远青决裂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苏远青派人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还是没有找到人。 苏远青那个气啊,原本他也没想走到那一步的,原本只是想用柳氏的流言打压一下苏沐棠,却后面话赶话就到了如此地步。 说起来也是悔不当初。 开始将怒气发泄在出这主意的人上。婉娘仗着肚子,自然躲过一劫,苏远青只得对付王玉钗这个挑事的。 毕竟,若是没有她带回的的那本册子,事情也不会到了如此地步。 不查不知道,一查竟然发现,王玉禅的背后是宫里的淑妃。 这让苏远青更加感到挫败,原来自己不过是一颗淑妃替四皇子减去羽翼的棋子罢了。 只是没想到淑妃年纪轻轻,耍起手段倒是如此凌厉,一则褪去了四皇子与镇北候府的联姻,一则让镇北候府痛失了一员大将。 第57页 苏远青虽然懦弱,却也不是不知这些年,皇帝对苏家多有防范,心里暗暗生疑,这件事该不会皇帝也插手其中吧。 又想到替婉娘看诊后,确认是个男胎的医者,是宫中的太医,更是大觉得不妥。 又请同仁堂的堂主前来坐诊,倒是没个定性婉娘肚子里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叫他魂惊吓魄散,险些老命去也。 「沐棠我的儿,你千万不能有事啊,爹知道错了。」苏远青当即跪伏在地,捶胸顿足,唿天喊地。 婉娘听着动静,从前院的主屋走了过来,在堂屋前的廊道下就瞧见苏远青痛心疾首地大唿着苏沐棠的名字。 虽觉察出不妥,婉娘还是扭着腰过去了,娴熟地拉上苏远青的胳膊,想要拉他起来,「奴家知道老爷担心沐棠,可她那样大一个人,又有一身好功夫,不会有事的。倒是老爷你,别气坏了身子才好。要奴家说,大小姐也着实不孝了,怎可这般一走了之,平白叫父亲担忧至此。」 「你给我闭嘴!」苏远青甩开婉娘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恨恨地盯着婉娘的脸,却终究不敢对她做出半分动作。 在婉娘的不可置信中,苏远青背身回道堂屋,这里应总管正候着她,要禀告苏沐棠的消息。 却还是没有消息。 如往常一样,应总管转身要走,这一回却被老爷叫住了,他清退了左右,才附耳过来,低声吩咐。 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应总管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老爷,你确定吗?」 之前不是为了那个孩子,还要想方设法弄入府来,如今却是要他亲手杀了那个孩子,还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苏远青不欲说太清楚,只道苏沐棠说的对,那孩子的确是个孽种,却是隐去背后的各种复杂。 临应总管去前,又对他说道:「沐棠就不要找了。」 候府如今这般漏成个筛子,她走了就走了吧,也是一种解脱。 应总管诧异应下,心中隐约猜道,近日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第37章 火凤凰 苏沐棠自那日离开镇北侯府后,一路出了城门,原本是想往南郊她母亲名下的一处庄子去,却在路上遇到了拐子。 那拐子也是倒霉,正遇到急需发泄的苏沐棠,当即施展了好一顿鞭子,将人打得死去活来,皮开肉绽,直唤「姐姐饶命。」。 苏沐棠倒是饶了他的命,转手去把她扔进了京兆府大下狱。负责文书的小吏秉公办事,非要她留下姓名,户籍,改日要送上赏银以作答谢,苏沐棠大手一挥手,随手写道:「火凤,洞口崖。」 火凤是苏沐棠执行任务时,曾用过的一个化名,而洞口崖却是她知道的京郊一处废弃的土匪窝子。 那小吏一听便踌躇起来,这送上门的土匪是抓还是不抓呢。 苏沐棠立马就道:「我只是暂且住在那里,变更匪类,况此间土匪早在天启八年被抓了,你作为京兆府的吏员,竟然不知?」 捉拿土匪原就是苏沐棠的职责,对发生在去年的事情,自然记忆犹新。 那小吏尴尬笑笑,竟是对苏沐棠更加好奇起来,心想这个女子见多识广,又肯行侠仗义,我须得好生和她套套近乎,没准可以早日将匪徒一网打尽。 苏沐棠才得知近日进京的路都不太平,时常有拐子出入,她心中有气,正是憋得难受之时,便守在那遇到拐子的道上,暂以匡扶正义之名行了那发泄怨气之事。 几次下来,还顺带救了好些个少女,人心都是肉长的,听得多了,难免生出了同理心,于是决定离京下到百越之前,为民除害一回。 在发生那件事之后,她已经无心再待在京里了。 原是打算安顿好京里,再去北疆的,如今北疆自然是不用了,那便南下外祖家去罢。 至于头先那些要杀她的人,那个异族男子背后之人,皆不过是冲着候府去的,与如今的她有何干系? 挣脱了这层身份,倒是少了牢笼,自在轻松不少。 后来救助的人多了,才知道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是亲生父母卖掉的,只为了给家里的儿子娶媳妇或者是还赌债。 又想起自己父亲为了生儿子,也不惜把她赶出家门,更是摇头一嘆:天下女子皆是可怜之人。 她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恰此时秋红从百越送了柳氏回来,两人一合计,临时凑成了这样一只队伍,倒是救下了不少苦主。 这些苦主中,多的是无家可归的,苏沐棠便答应南下之时带上她们,并暂且将他们安置在洞口崖的一处遗弃的土匪旧巢里。 动静大了过后,红巾军中的女侍卫闻讯赶来,主动投诚,苏沐棠勉强收下十来个人,暂且不提。 却说今日行动到了尾声,苏沐棠打马领头在前就要下山,却这时一个女生弱弱地指向山顶的方向,「有个姐姐躲进了山洞,麻烦姐姐们也救一救她。」 苏沐棠听后,没有多言,掉转马头,哒哒地往山上去了。 到了那山洞不远处,将马儿随意栓在一颗歪脖子树上,下马后开始走路。 而西郊靠近大屿山的官道上,一个戴黄金面具的男子正在策马狂奔。 萧祜原是受四皇子之託,前来查探京郊连环绑匪案,在连日来的查探中,得知洞口崖附近有个女寨主,也参与到了这件事中。 第58页 却是为名除害的女英雄。 带着几分敬意,萧祜叫刘总管特意备了一马车的厚礼,多是些粮食布匹,因听说洞口崖非但解救了这些女子,还连带着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他下午时分去到洞口崖,却是没见着那债主,却是大当家去了大屿山救人,二当家倒是还在,萧祜等了一个时辰,这才等来秋红从外面又救来几个女子。 萧祜与苏沐棠多有打交道,自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然因着是替四皇子办事,萧祜是用的易容后裴以安的脸,秋红却是狐疑不解。 正待问个清楚,却发现来人竟然啥也不说,转身就踩蹬上马,下山去了。 瞧他那个恨不得马上消失的样子,秋红暗暗想到,她也没有那么凶吧?她还是温柔的吧? 另几个小丫头捂唇笑着,按下不提。 却说另一边裴以安得知洞口崖的债主竟然是苏沐棠,却是不可抑制地感到兴奋。 果然是她。 永不服输的苏沐棠。 便是一无所有,也可以荒原中的杂草般见风就长,活成旁人羡慕的模样的苏沐棠。 萧祜平生甚少服人,此时此刻却是完完全全为苏沐棠那股子野性给征服了。 所说之前得知苏沐棠是他上一世的妻,他尚且只是觉得愧疚多于动容。 那么得知苏沐棠离开候府,单枪匹马的这些事迹,苏沐棠于他便成了一把火。 一把燃烧了他枯木般的心腔,灼坏了他那颗裹住心房的铠甲,直面他惨澹的内心的红莲业火,烧得他毫无防备,片甲不留。 没有哪一刻,有如今这般想要见到她,甚至他在想,等一会儿见到她,就告诉她一切真相,他是裴以安,也是萧祜,也是崔三。 告诉她,他早知道了她的秘密。 再问问她,是否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于是他无数次高扬起鞭子,再重重落下,险些跑断了马腿,才堪堪赶上还未离去的队伍。 他挂上面具,上前打探了一番,方知人已经救下,绑匪被捆在另一辆马车,打算送进京兆府,受害的姑娘全都上了马车,只有一个还在山上,大当家已经寻去了。 那骑士还奇怪,大当家去了时间也挺长,为何还不见回来,正要派人前去查看,就见面前的男人不见了踪影。 抬眼四望,才发现不过剎那,那人已飞出去老远。 却说苏沐棠一路向上,山洞所在的地方面阳,灌木从长得极好,须得她一边拨开枝桠一边走,好在路不算远,很快苏沐棠就步到了洞口。 却哪知赵楚楚一早便瞧见了人群中格外鹤立鸡群的苏沐棠。 一身红衣飒,却似天人来,这般的英勇事迹大概在她苏沐棠的人生里不值一提吧,却已经足够让内心丑陋的人恨得牙痒痒的。 凭什么她总能以正义的一方,高高在上的出现,享受着众人的仰望,却又把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地毫不犹豫地放弃? 那可是镇北候府啊,那样的家世,整个北卫也找不出几家,但凡她说理到皇上面前,又有谁能否认她那张脸不是候府之人呢? 偏生她什么都不说,也不曾辩解,贵不可及的身份,说丢就丢了。 再思及她拒绝四皇子时的轻轻放下,心中更是怒火中烧,凭什么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在她眼里却贱如草芥。 这就罢了,就当她命好,天生就是受人仰望的命。 可她为何要追上山来寻她。 她知不知道,她此刻最不愿见的人,她苏沐棠便要算一个。 她又知不知道,她就是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承她的救命之恩。 她又知不知道,今日她们两个只能有一个活着回去? 下定决心,待苏沐棠行至动口,赵楚楚是暗处的饿狼,伺机而起,一只金簪将刺入毫无防备的苏沐棠的左胸。 因为知道她没有第二个机会,是以赵楚楚做足了准备,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全然把我能击中她的要害。 望着捂着心口慢慢倒下去的苏沐棠,有那么一瞬间赵楚楚也生出了一丝自责,人是来救人她的,她却恩将仇报。 赵大学士并非没有教过她圣贤之书,在遇到苏沐棠之前,她也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但人之被逼到绝境,方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样想着,赵楚楚抵着石壁,唿吸不畅地指着苏沐棠,「我也不想的,是你逼我的,你为什么要回京,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要叫我做恶人。 你知道你是一个多么惹人厌恶的人吗?你以为谁都喜欢你清高无私,正直勇敢的模样吗?」 说到激动之处,赵楚楚哽咽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的错,是你的错,你看,连你的表妹王玉钗都看不惯你假清高。」 苏沐棠缓缓倒下至地上,甚至没有力气抬头,待得看清楚面前之人乃是赵楚楚。 不过一瞬间,她便想明白了赵楚楚要杀她的理由。 苏沐棠啊,苏沐棠啊,这一回又是你无用的善良害了你呀。 随着心口的疼陆续传来,苏沐棠缓缓地合上了眸子,这一回她明显感觉到生机随着胸口淌出的血在一点一点的流逝。 迷煳间,她听赵楚楚在咆哮,她说她是无辜的,是她逼她至此。还有玉钗的事情,也听到了。 她都听到了,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她好累,连嘴巴都抻不开。 第59页 心也好累。 感觉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她爱戴的父亲叫她野种,她保护的亲人背刺她一剑,她救了赵楚楚于水深火热,却要命丧于此。 她祖母说的话果然应验了。 她果真要死于她那无用的善良。 可是为何这么不甘心啊,两辈子以来,她努力地活成别人期盼的样子,却为何真心不能换真心,等待她的永远只有背叛? 她想到了裴以安,在他眼里,他最后的抉择也是被逼无奈的吧? 毕竟是他拆散了他和心上人啊! 一种全所未有的无力感袭上了苏沐棠的头脑。 苏沐棠暗暗发誓,若是这回她大难不死。 来日定不再付予真善。 这个世界不配。 失去意识之前,苏沐棠只觉察到有一个人将她搂在了怀里,淡淡的龙涎香袭来,她有些迷煳地道:「子谦,是你吗?」 第38章 去陪葬 若是苏沐棠能得以早日醒来,萧祜定然就同她坦白一切了。 但直到他裴以安那张脸消失,直到他又如常沉睡了三日,醒来过后,苏沐棠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 为了方便林御医替苏沐棠治疗,两人再次回到了凌云峰,然而天材地宝不要钱一样的熬煮成汤药。 灌下去了却又吐了出来,再灌再吐,最后萧祜甚至自己含嘴里渡给她,也还是无济于事,餵进去的汤药全部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无奈之下,只得採取药浴之后再行施针的救治之法,然苏沐棠再如何强势,却到底个女子,林御医虽是个德高望重的医者,却到底是个男人。 最后还是萧祜问来了针法,打算自己替她施针。 林御医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你可是想好了,做好了娶她的准备?现如今苏将军的名声如此,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 这套针法涉及的穴位众多,不乏一些隐秘的位置,本朝男女大防虽不似前朝封闭,到底是如此这般「坦诚」相对,不是夫妻之人,万万是不能行此事的。 林御医倒不是认为苏沐棠是野种,他认识苏觉民,自然知晓苏沐棠是铁板钉钉的苏家女。 但人言可畏啊。 「要论名声,我又有何名声?一个弒父的罪人罢了。」哪知萧祜却如此接道。 他说这话时,面色淡然自如,但林御医知晓,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曾几何时想起这事,就彻夜失眠的男人。 也因此不提及这事成了两人的默契,没想到今日为了苏沐棠,他竟然自揭伤疤。 没有再劝,林御医留下药方和针法,急匆匆地离开了凌云峰,「小童说,皇上跟前的高总管到我家来传了话,要老朽去一趟宫里,说是有位娘娘已几日不思茶饭了。」 本还想同他说几句,却是知晓他对宫中的一切皆是厌恶,遂收了声,转身离去,临走前却似又想起一事,吩咐几日前自外面回来的小张管事叫人准备了一碗长寿面。 张管事来凌云峰也有些年头了,却从不知晓自家爷的生辰,这般难得的讨好三爷的机会,他自然是不肯错过,当即去厨房吩咐下去。 「上好的黄牛肉给我炖上,再切几根葱花,再整二两阳春面,煮软一些,三爷胃不好……」 见小张总管这般殷勤,林御医却是不住地摇头,也不知他是真放下了,还是假放下了,且用这碗面试他一试。 林御医赶在宫门下钥前入了宫,本以为至多不过是高总管候着,却不想竟是皇帝。 他倒是好奇的狠,弄这般大的阵仗,莫不然是淑妃病了? 看来淑妃盛宠不衰,倒是传言不虚。 皇帝脸上写满了焦急,不住地跺着脚步,一见林御医便开始埋怨,「老林啊,现如今朕想要请你,也是很不容易了。」 林御医心想,我不过是一个退下的太医院院判,有所谓身在其位则谋其职,我既没拿朝廷的俸禄,又为何要被你随叫随到。 但他也只敢心里想想,面子上却还要替自己解释,他躬身一礼,「皇上赎罪,今日实在是抽不开身,方才我正在一个老友家替人诊治,家中药童这才……」 哪知皇帝根本没有耐烦心听他解释,当即扯着他的手臂,将他请到了舆轿上,与御驾并身而行,「老林啊,等一下朕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你也认识,原本我是没打算叫你进宫的,但旁的大夫都看过了,却还是无济于事,朕这才想到了你。」 林御医心中有些慌张,对今日要诊治的那位贵人,更是好奇。 听起来却不像是淑妃。 那除了淑妃,这宫里还有谁可以劳动皇帝特迎在宫门前? 皇后吗? 不可能。 皇后自生下太子后,皇帝就不入她的院子里,而张贵妃更不可能,皇帝嫌她话多是有心人都知道的,那这宫里有名有姓的,就只有育有三皇子的德妃了。 可这轿子行驶的方向,分明是朝春花池而去,却非德妃的崇德殿的那边儿。 很快,待得下了舆轿,又上了春华池的乌篷船,走进一曲径通幽处的湖心小筑。 林御医便知道这位娘娘是谁了。 「宝珠?」 崔宝珠未出阁之前,出自江南临安的崔氏小族,祖辈以经营茶叶为生,其在茶田採茶时,被当时还是太子的萧湛看上,允诺其良娣之位,欲要其跟她回京。 第60页 宝珠不愿离开临安,却是崔父无法拒绝萧湛允诺的茶引,这便将女儿半强制着送入了京城。 而林御医作为那一回先帝下江南带上的御医,则有幸认识了这个美好,却十分之不幸的女子。 美好是真的美好,否则也不会被先帝和今上同时看上。 不幸也是真的不幸,被两个位高权重的人争抢,自然不是幸事。 「宝珠,你还活着啊?」林御医喜极而泣,老泪纵横,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再见故人,明明当年先帝去后,作为先帝最宠爱的昭仪,宝珠已被先帝下遗昭陪葬了。 崔宝珠接连三日没有用膳,又轻减了几分,白皙无暇的脸上微微内凹,看得林御医心焦,「皇上,宝珠这是?」 皇帝点了点头,「她已接连三日不曾用膳,朕叫你进宫,一则是叫你替她看看,二则是叫你开导开导她。」 林御医却是犯了难,你自己作的孽,却要我来开导。 不用问,林御医也弄清楚了如今的情形,想来便是皇上不甘心从前宝珠被先帝抢走了,在先帝驾崩后将宝珠纳为了己用。 然则宝珠毕竟是先帝的昭仪,这才不得不放在这湖心岛上来避人耳目。 遇到这对父子,真当是作孽,原本林御医倒是有许多话要同宝珠说,但碍于皇上在场,也只是简单的客套了几句,再配了安神的汤药。 其实,林御医倒是知晓有一剂药,可以药到病除,那便是叫萧祜同她母子相认,但如今皇帝步步跟着,他没有找到机会说起这茬。 再说崔宝珠,也顶多只是沖他点点头,却从未言语半句,本欲问宝珠这不说话的情形从何时开始,却是直接被皇上赶了出来。 皇帝惦记着朝政,两人又同乘一舟往湖边赶去。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船夫熟练地滑动着船桨,明澈的湖水倒映着岸边宫殿的莹莹灯火,却突然,湖中光影大动,火红的光亮透澈了整个湖面,整个苍穹。 回头一看,竟然是湖心小筑整个院子燃了起来,数十间屋子同时燃烧,火光照亮了整个皇宫,可以遇见第二天整个京城都将知道皇宫发生了一场大火。 可是为什么呢? 皇帝哀恸地垂下头,低不可闻地道:「是朕大意了,今日是先帝的忌日,也是她儿的生辰和忌日,朕分明发觉到她不对劲的。」 突然,皇帝开始捶胸顿足起来,「崔宝珠啊,你好狠的心,你就这般抛下了老七,难道老七就不是你的儿子了吗?」 似乎听见了不该听的,林御医心中一寒,当即垂下眸去,想要假装矇混过关就,却这时皇帝已然反应过来,「老林啊,朕素来对你多有仰仗,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同你出手。可是,怎么办呢,我没办法相信你守住这个秘密。」 林御医只感觉到脖子一凉,便被高总管结果在了船上,抛尸春花池中。 「想来来年荷花开时,这里的花会开的格外艷丽吧。」高总管低低地嘆,似乎一条人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堆花肥这般便宜。 「那就再让湖里的花开艷些!」 高总管听得这话,堪堪回眸,一把匕首已横在了脖子上,紧接着皇帝用同样的手段将船夫杀死。 「尔等都去给她陪葬吧。」 待得步到岸边,皇帝却并未着人救火,反而是叫来御前侍卫总管,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御前侍卫听得这声吩,不可思议地望向皇上,却见他重重地点头。 不久后,毗邻春花池的咸福宫也迎来了大火。 柳如絮自然是不甘心死的,早在这些年,便做好了完全准备,将咸福宫通向湖心小筑的暗道,加修了一条岔道,直直通上御街之外。 遥望着皇宫里的那场大火,柳如絮心有余悸,一旁的小人则拉着她的袖子,低声说道:「是不是以后我就没有母妃和父皇了?」 柳如絮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地道,「虽然你没了爹娘,但你还有兄长和姐姐呀。」 第39章 不祥人 「那我是不是不能做皇帝了啊?」萧干突然道。 「你还有这般志气?」柳如絮微诧,她倒是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这些,可见对皇权的追逐,是刻在了每个皇室子弟的根子里。 萧干木然地道:「我要是当了皇帝,我母妃是不是就不用死了?一直被关在岛上很辛苦吧?」 真是懂事得令人心疼,柳如絮一把揽过萧干,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虽则她常有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但总归是他陪伴了她许多年,「不要再想你母妃了,死亡对你母妃来说,并不是坏事。」 一辈子身不由己,死了倒是重获自由。 这些年柳如絮虽然从未去过那湖心小筑,但经由皇上从咸福宫出入的喜怒来看,崔昭仪过得并不舒坦,只是她没想到,她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这是得有多恨啊。 也难怪皇上跟失心疯一样叫人烧了咸福宫,连老七也要一併除掉。 这便是帝王之爱啊。 爱欲让其生,恨欲让其死。 两人在御街上并没有逗留多久,也不敢贸然行动,自然也不敢现在就去找崔三,而是打算暂且蜗居在早为今日备好的宅子里。 毕竟她如今成了已死之人,见不得光,这一点倒是和他一样了。 柳如絮想到此处突然一笑,她摸了把走在右边小人得头,憧憬地道:「等过几日,这风声过去后,我们便去找你兄长,到时候找一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从头开始,你说好不好呀。」 第61页 却说凌云峰这边。 婢女侍奉苏沐棠泡好药汤,将她裹了一层褥子放在床榻上,墨发如缎披散开来,甚是壮观。 萧祜一进来,便瞧见这打眼的黑髮,在点燃一炉药香后,并没有开始施针,而是坐在床头,挑起一缕墨发在鼻尖轻嗅。 是好闻的木香味,她身上也是这种味道吧,想到这儿,便是耳根一红。 以至于,他险些都不敢去揭开覆在她身上的褥子。 但真当他这般做了,却没有半分迤逦,只剩下心疼。 穿透前胸的刺伤自不必说,才刚刚结痂,那是拜赵楚楚所刺。若有似无的淡印布满周身,想来往生崖刺树导致的,这和他脱不了干系。肩颈大椎穴处,还有一道箭伤,看伤口模样却是得来已久…… 细长的银针,几近插满了她背上的所有穴位,瘦削的身躯承载了太多,众人只看到她表面的风光,却不知她私下经歷了如何的的苦难。 不忍地撇开眼,萧祜背过身去,以手扶额,久久不能平息。 与他接触以来,她不是中毒,就是受伤,这还只是这辈子。 那么上辈子呢,他该是做了多招人恨的事情,她才会迫不及待地要将他击杀? 直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萧祜才停止了悲伤,「三爷,小人可以进来吗?」 却是小张管事,捧着他的长寿面来献殷勤。 说话间,叩门声起。 「不准进来。」萧祜一个闪身到了床前,迅速将罗帐扯下,确认严丝合缝后,这才转身,对着外头令道:「有事就讲,没事就滚。」 感受到爷今日心绪不佳,小张总管稍压低了声音,「三爷,林爷爷说今日是您生辰,小人备了一碗长寿面,您可要尝尝看?」 又到他的生辰了吗? 似乎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自从十年前发生那件事情过后,他便从未再过生辰。 他看了一眼帐内女子安静的睡颜,往后和她成亲过后,总归是要过生辰的吧,倒不如提前适应一下。 这般想着,他步到了门口,轻掀开门,将盛有面碗的餐盘端了进来,放到靠窗的高几上,尝了起来,牛肉炖得很烂,面汤鲜而不腻。 不过,才刚刚尝了几口,叩门声就又响了起来。 「还有何事?」以为张管事去而復返,萧祜停筷说道。 「三爷,是小人,小人有两个紧急的情报要禀。」听声音,却是刘总管。 萧祜撂下筷子,推门而出,于廊下阶上站定,见刘管事额间冒着细汗,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说吧,何事这般要紧?」 刘管事道:「禀三爷,闵行终于有了消息。」 闵行自从那日往生崖过后,就一直东躲西藏,甚至连镇北候府的红巾军以及他的流沙也没能找到。 而今,流沙能先一步找到,他反倒松了一口气,淡淡觑了眼门口的方向,苏沐棠与她是要过一辈子的,闵行一定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他在哪儿。」 刘管事道:「三爷可知前些日子西郊有人贩子出没,人数众多,连京兆府管也管不过来,后来还是女土匪头子火凤参与进来,才稍微消停些。」 萧祜皱眉,他如何不知,若非如此,里头那人又如何会至今还未醒来,「你说重点。」 「是这样的三爷,那些人贩子之所以那般猖狂,是因为在直隶,有人帮他们销货到南边,从中谋巨额利润。」 萧祜听明白了,肯定地道:「那个人就是闵行。」 张管事没有否认,萧祜又吩咐道:「既如此,还愣在这里作甚?不必留活口,提头来见。」 张管事却是踌躇着,并未离去,萧祜问:「是吾忘了,第二件事你还没说。」 点了点头,张管事却还是吞吞吐吐,萧祜见他这般扭捏,心中莫名烦操,「叫你说就说,何故拖拖拉拉。」 张管事这才嘆息一声道:「是林御医,林御医人没了。」 「什么叫做人没了?」萧祜走下台阶,一把捏住刘管事的肩嵴,哀切地扬高了声音,颤身声问:「白日里还好好的一个人,怎地说没就没了?」 刘管事道:「三爷,夜间皇宫里生了一场大火,林御医被火烧没了,连尸骨都没有。」 好生生的人,不过半日,说没就没了。 萧祜连退了两步,抵在柱子上这才停下,他手向上扶着柱子,这才堪堪稳住。 「知道了,你退下吧。」 这时刘管事又道:「不只是林御医,淑妃和四皇子也没了。」 有了林御医在前,听得淑妃也去了,萧祜的面上倒是平静了许多,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转身往里走。 为何和他亲近的人,总是没有好的下场。 回到内室,看见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萧祜扯了扯唇。 是了,今日是他生辰,他又一个亲人在他生辰离他而去了。 亦如十年前那日。 十年前,他九岁生辰之时,父皇来他居住的宫殿陪他一同用膳,却因为食用了一盘菌子,与他双双中毒。 因着父皇死了,他却还活着,便就此背上了弒父的罪名。 尽管他还年幼,尽管他没有任何动机,还是被当时慎刑司屈打成招画了押,他那可怜的母亲,也因受他连累,被送去了替她父皇陪葬,活活地埋了。 第62页 而他自己,自慎刑司出来过后,也是差点一命呜唿,给人扔去乱葬岗餵狼,却叫林前辈捡了回来。 托他的照顾,才能苟活至今。 可如今,连他也去了。 他果真是个天煞孤星吧。 转身,他步到床前,躬身将银针一根一根拔下,再给苏沐棠盖上被褥,嘆道:「你一定会没事的,对吗?」 这也是他认定苏沐棠的另一个原因,他这个不祥之人,註定会给亲人带来灾难,而只有她强大到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而另一边,刘管事回到京里,连忙把萧祜在听得淑妃去了之后的表情,连个眼神都不放过,这般形容给柳如絮听。 简而言之就是甚为平淡,比之林御医是差太远,一盆冷水兜头浇在柳如絮身上,那些美好的憧憬霎时没了颜色。 等刘管事去了,萧祜从后方的屏风后出来,问:「兄长那里是不是不能去了?」 淑妃无力地摸了摸萧干的脸,「不会的,你毕竟是他兄弟,他不会不管你的,姐姐认识的你兄长,是一个深明大义,性子温和的人。」 淑妃料错了一点,翩翩公子只是从前的萧祜。 然淑妃这翻话,萧干听去却并不受用,他摇了摇头,「姐姐说错了,我们皇家的男子,便是同母同父,也未必能兄友弟恭。姐姐,我不想去找兄长了。」 淑妃刚才和他说了,他父皇尚且因他母亲的死迁怒于他,那么他兄长必然也会因他母亲的死迁怒于他父皇,从而迁怒于他。 柳如絮沉默了,如今两兄弟之间横着一条人命,况干儿的父亲囚禁了母亲那般久,他真的可以接受干儿吗? 若是她不能接受干儿,那么她这些年的付出算什么? 萧祜绝非谦谦君子,也从来没有道理可讲,那些得罪过他的人,下场往往比死还惨。 荣盛马场的地底下,赵楚楚被关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没有见过天日,连灯也没有一盏,黑黢黢的,湿漉漉的。 只每日有人从洞口扔进来几个又冷又硬的馒头。 可即便是又冷又硬的馒头,她也不是每回都能吃上。 因她脚上套了一根手指粗的链子,似牲口一般,被困在了方寸之地。 这还不算,最痛苦的,莫过于每过三日会有两个人进来,一个人稳住她的身子,一个人给她灌药。 每回吃下药丸,她的身体都会有不同的反应,有时候是骤热,有时候是骤冷,有时候是口吐白沫,有时候是口吐黑血。 他们在拿她试药。 最厉害的上回,她吃下一粒指尖大小的药丸,三日不曾有过意识。 正这时,洞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到了每日投餵的时候。 赵楚楚却不再沉默,挣扎着大喊大叫,「放我出去,我要见你们当家的。」 第40章 别京城 萧祜自然不会见她。 赵楚楚没有见到萧祜,又见新一轮的试药任务来了,便疯狂地拒绝,开始摆烂起来。 说来说去,不过是说苏沐棠这人私生活不检点,道她同萧夙早就行了苟且之事,更言之凿凿苏沐棠在军中与男将士多有不轨。 显然就是眼见自己活不成了,多少也要拉人下水的意思。 崔三低估了这人的可耻,当即大手一挥,令道:「原本看在先生的份上,是想留她一条性命的,既她定要寻死,便且成全她吧。」 赵楚楚至死都无法相信,自己会一杯毒酒了却此生,在这个没有任何光亮的逼仄空间,死后怕是连魂魄见不得天日吧。 都说人死之前回回想起一生当中最美的事情,赵楚楚阖眼之前,却是想起萧夙第一回来他家做客时对她腼腆的一笑。 当时赵楚楚就想,若是她能嫁得这般温柔的贵公子,就是死也无憾了。 与赵楚楚临死之前,都还记着四皇子不同,四皇子却是早就将她忘在了脑后,甚至提都不曾提过一句,反倒是打起了要王玉蝉做妾的准备。 萧祜问之,其说起来,除了哀嘆一声,红颜薄命,也就没了下文。 赵楚楚的失踪,众人皆以为是被绑匪绑了。 不想再谈及楚楚,萧夙提起了另一件事,「子谦,苏玉钗已和上官宴定亲了,依你看,孤要不要纳了苏玉蝉?」 却说萧夙同宁国公府君宁县主定亲后,苏玉钗与宁国公府上官宴的亲事也定了下来。 原本想的是,与君宁结亲,能获得宁国公府的支持。尽管皇后是宁国公的女儿,却与宁国公的嫡系并不亲近,更是于国公夫人多有龃龉。 但宁国公庶子上官宴却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他若是同镇北候府联姻,太子的势力必然大增。 为今之计,也只有纳了王玉蝉放可做各方平衡。 萧祜知道苏沐棠心疼那个叫玉蝉的表妹,便道:「你当苏家的闺女是大白菜啊,随你挑选?」 其实,萧夙自己也知不可能,自从苏沐棠消失后,听闻其父也格外古怪起来,以往见着他总是挂着笑的,最近好几回,他想探听一二苏沐棠的去向,却被他恨恨地蹬着。 当然这是他和君宁定亲之前的事情了,如今的他已是没有资格肖想苏沐棠了。 毕竟她又不可能做妾。 而镇北候府边,得知王玉钗同上官彦的亲事定了下来,王玉婵讽刺一笑道,「你一直以来,便是打的这个主意吧?挤走表姐,然后鸠占鹊巢?」 第63页 王玉钗正在看苏远青给她准备的嫁妆单子,虽则也有整整七十二担,可比之二舅母头先给苏沐棠准备的,就少多了。 于是,她扁扁嘴,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呢,二舅舅还是没把我们当作自家人呀。 二舅母生前的荣英院,有整整一进院子作为库房,里头的好东西,二舅舅是一样都没有拿出来……」 王玉婵痛心疾首地道:「王玉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挤走表姐,就是为了霸占她的所有一切吗?她的身份,她的财产?」 王玉钗听这话倒是毫无感觉,人和人的脸皮是不一样的,「妹妹你错了,你我和苏沐棠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外祖父的后代,凭什么苏沐棠有的,我们没有,凭什么她过煊赫的日子,我们要在爹家受穷? 你知不知道你去北疆的那些年,我在那个宅子里,是过得怎样的日子?」 「你过的怎样的日子,我的确不清楚,但是我清楚的是,一报还一报,表姐对你好,你却不该害她,这就是品性有问题。」 说吧,王玉婵转身离去。她的这个双胞姊妹,终究和她不是一路人。 而她的表姐,虽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却是比亲姊妹还亲。 表姐啊,你在哪里啊,玉蝉不要做候府小姐,玉蝉只想做你的妹妹。 却说,春华池的一场火事,最终被掩盖成了咸福宫失火结束,对外只称殁了淑妃和七皇子。 这其中,到底是为了掩盖崔宝珠的身份,还是真的想要七皇子给他母亲陪葬,却只有皇帝自己清楚了。 转眼间,到了会试放榜的日子。 裴以安没有意外被点为了会元,而柳弘之则堪堪压线中了进士,但是这些,苏沐棠都看不到了。 她依然沉睡着,不过好在在经过一段时日的针灸后,已可以吞下药汤,指尖偶尔可以捲起,气色比之往常也有了血色。 萧祜的心绪也松快起来,便是在四皇子面前也展露了出来,萧夙打趣道:「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子谦中得会元,精神气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前段时日孤就发觉,你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如今靴子落地,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另有说起前次提到的想纳苏玉钗的事情,结果没想到苏远民不同意便罢了,苏玉蝉更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薄情。 前头两个议亲对象,一个消失了,一个被拐了,竟然还有心情娶妻纳妾。 「你也觉得孤太过薄情了吗?」萧夙不知为何,特别喜欢同萧祜说话,总觉得和他之间有某些熟悉的牵扯。 「那四殿下自己觉得呢觉得呢?」 萧夙幽幽嘆道:「对楚楚,我是动过真心的,只是她太叫孤失望了,但对于苏沐棠,孤是真觉得可惜,可是人都不在了,我又能如何呢?」 提起苏沐棠,萧祜心中便是一动,今早下山,临走前去看她,再一次见她指尖轻动,想来距离醒过来也该快了。 如今他这张脸是裴以安,他还真的不敢以这张脸面对她,怕叫她新伤旧仇,不利于修养。 又想到,既两人是重新开始,便让彼此坦诚相待吧,他是萧祜这件事情,应该第一时间告诉她。 而至于裴以安,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打算离开京城,随她一同南下到其外祖柳家。 亲近的人,都死了,寻那个真相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原本还答应帮淑妃的忙,如今她也去了。 他还有什么理由留在京城呢? 但是在这之前,他须得将闵行解决了,派出去的人皆是最顶级的杀手,比之闵行那是丝毫不差的,算算日子,也就这两天该回来了把。 萧祜离开兰香园的戏园子,这里是萧祜同属下传递消息的地方,并没有直接回凌云峰,而是去到了码头,亲自购置了一只可容纳百人的三层客船。 这件事他并没有假手于人,他想为她做点什么,是出于愧疚也好,心疼也罢,不做点实际的事,总叫他心头难安。 在安排好南下船只之后,这才回到了凌云峰,果然有了闵行的消息。 却不是他想像的那般。 原来闵行逃出之后,归顺了直隶的草寇朱大鬍子,朱大鬍子虽然烧杀抢掠、□□掳劫无恶不作,却是相当护犊子的一个人,得知崔三对闵行下了追杀令,本着老子的人岂容你来处置的霸道心里,竟然拍案而起,带着千把个弟兄围上了荣盛马场。 崔三到马场的时候,马场东西两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不得不从乌兰河的暗道进入地下广场,地下广场,原是打造武器和挖金矿所用,这些年他也积累了不少资本,在决定要南下之后,这里的流沙,已经被他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宽展的地下广场,而今只剩下混有火油的草垛,以及土法配置的炸药,原是等苏沐棠醒来,再将一切付之一炬。 今日却是不得不提前了。 萧祜吹然火摺子,点燃了其中一根引线,然后施展轻功上山,在一切尚未启动之前,带着苏沐棠逃之夭夭。 等他驾着马车往码头的官道上行驶了好一阵子,那声预料中的巨响,才从乌兰山的上空轰隆隆传来,掩盖了喊打喊杀声,火光四耀,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别了,皇城。 别了,过去的萧祜。 别了,所有的恩怨。 第64页 转过头来,萧祜扬起马鞭,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今以后他的路只有一条,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全都只和身后这个女人有关。 不做皇家人,不做状元郎,只做她的一心人。 怒江之上,白烟浩渺,一只客船平稳地行驶着。 江边时有南飞的大雁回迁,嘎嘎叫声自绿纱窗传来,萧祜将窗户关严实了,这才去到床边,给苏沐棠餵了两口清淡的白粥,船已经行了两日,苏沐棠虽还是没有醒来,却除了药汤,可吞下一些软糯的粥品,萧祜自幼和林御医学医,自然知晓这般情形不可大补,这才着长生熬了清粥,亲自餵下给她。 好在吞下了几口。 也许是远离了京畿,远离了那些是是非非,一路上萧祜虽还带着面具,但长生知道他心情很好。 长生以为这船是开往临安的,就道:「姑奶奶早就让回去了,如今倒是好了,只是苏将军这般情形,也不知姑奶奶会不会有意见。」 谁家娶媳妇不想娶个身体康健的,苏将军受伤这般严重,指不定醒过来还落下什么病根呢。 萧祜却道:「谁告诉你我们回临安?」 长生摸着头,不解地问:「那这是去哪里?」 「百越。番禺。」 长生这才恍然大悟,这不是苏将军的外祖家么,「公子,你该不会去给苏将军当上门女婿吧?」 长生看自家公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带着几分怜悯,别说还真有可能,苏将军那样强悍的女子,一万个里面也难有一个,这又是回到她的地盘,往后自家公子怕是夫纲难立了。 后来,长生再回忆起今日之言,暗骂自己乌鸦嘴,暂且不提。 却说,客船一路向南行驶了一个月,终日在萧祜的精心看护下,苏沐棠终于醒转过来。 那是一个雨天,萧祜刚将苏沐棠背上的针一一取下,放回针筒,还没来得及给她穿上中衣,再盖上被褥,却这时,却对上了一双久违了的眸子。 他盼了四十多天,终于将她盼醒了,连日来的亲近,萧祜已不把他自己当作外人,忙亲昵地凑了过去,却脖子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手刀。 苏沐棠刚醒来,虽则头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揍一个男人。 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扒光了她的衣服,简直是岂有此理。 苏沐棠裹紧被褥,眼尾上扬的凤眸泄露出一丝杀机,「崔三,你是不想活了吗?连姑奶奶也敢招惹,早知你是个色痞,没想到却是个胆大包天的色痞。」 第41章 见外祖 荣盛马场大爆炸,死伤无数,山体坍塌,河流截断,掩盖崔三这些年不轨之举的同时,也让他顺利从京城这一滩烂泥中脱身。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躲藏在御街的柳如絮。 一腔痴情化作空,柳如絮一日不曾见过崔三尸骨,一日皆不会甘心。 直到刘总管从砂石尸骨混迹的废墟土堆里找出那块能号令五万流沙的白玉令牌,柳如絮这才不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 失力地靠在椅臂上,柳如絮勉力支撑的神经也在这一剎那绷断,他就这般丢下她一个人赴了黄泉。 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甚至没能告诉他,她钟情于他,从头到尾,从上辈子到这辈子。 许多画面自柳如絮的脑海一闪而过。 最后却是淡淡一笑,「也罢,就让他先走一阵,等待时机,吾再寻他而去。」 刘管事大惊,以为她这是要寻死。 却见她淡淡瞥向院子里举剑练武的萧干后,意有所指的道:「依刘总管看,少了三爷,流沙那几万兵力,可堪为大用?」 刘总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瞧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师傅的指导下,有模有样地挥舞着长剑。 当即领会了她的意思,刘管事重重一抱拳,单膝跪地,「属下愿为七殿下效犬马之力。」 转回说到临近番禺的粤江之上,在经过崔三的一番解释过后,苏沐棠终于理清了前因后果,更也知晓了崔三想同她成亲,以全了她清白的想法。 苏沐棠当即斜挑一边眉毛,唇角溢出一声嗤笑,「呵,想我苏沐棠,前办盗贼,后守边疆,武德兼修,将士归心,女子为将,冠绝古今。 你崔三呢?生意,生意见不得光,面目,面目见不得人。 你拿什么来配我?」 这话一出,不只是萧祜,连附耳在绿纱窗外偷听的长生也是大吃一惊。 虽则苏将军以前也直来直去,说话不大受用,而今却是吃了火药似的。 但又一想,苏将军头先受伤,全是因为太过烂好人,此番醒转,性子有所转变,那也是常事。 只是可怜了他家公子,赔上了整个京城的底子,却换不来一句好话,也就是公子性子好,才没跟她计较。 只是公子会不会太过安静了,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反驳一句。 为了看清自家公子到底在干嘛,长生伸出指尖戳破了覆在木窗格子上的油纸。 附眼一看,那画面直惊得长生见鬼似得。 萧祜坦然地受着骂,却并没有反驳任何一句,这还不算,一面挨着骂还一面替她掖着被子,完了还探手摸了她的额间,确定没有发热,将她身后得引枕抬高一些,这才将一早备好的清粥端在手上,低声温柔地道:「你睡了好些日子,四肢大概还需要适应,今日用膳还是我来餵你吧,来,张嘴,啊。」 第65页 「啪」地一声,连粥带碗碎了一地,黏煳煳的叫人看着噁心。「我有手,我自己来。」 萧祜依旧没有生气,只是对外头令道:「长生,叫人过来收拾一下,顺便再送碗粥过来。」 他设想过很多种她醒来的情形,如今已是很好了不是吗,隐隐还有些窃喜她竟还有这般力气,可见他多日的照料没有白费功夫。 苏沐棠竟听他笑出了声音,却是有些有些看不明白了,心想这人是不是有病,被打被骂被折辱,皆全然没有反应。 难道是自己太过美貌,以至于崔三对她不可自拔? 可,明明两人拢共才不见几面啊? 皱起眉头,苏沐棠干脆直接摊牌,「三爷也是做大事的人,见多识广,就别提那什么以身相许的老土话,我苏沐棠可以许你钱财,也可助力经营,但……」 「都听你的。」萧祜没有给她机会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苏沐棠将信将疑,接手过长生新端来的白粥,自己勺了几口送入嘴,竟然甜丝丝的带着桂花味。 这时她爱吃的味道,他怎么知道呢? 侧眼看去,却依旧是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具,看不到他任何情绪,苏沐棠随口找着话说,「崔三爷,这回送我回了番禺,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萧祜默了一瞬,而后答道:「到时候再说。」 却不知为何,听崔三这般云淡风轻,不再予以纠缠,苏沐棠心里倒是有些小小的失望,另一方面又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 毕竟人家是真的捨弃了京城的营生,专程送她回来,她却对人家非打即骂,全然没有好脸。 接下来的半天路程,苏沐棠总算对萧祜稍微和颜悦色了些,还有心情同萧祜闲谈。 萧祜同她说起自己的身世,才知道他也是个可怜人,父母早逝,跟随姑母长大,自小担起养家重责,湖海飘零,刀尖上舔食,十余年才堪堪得来这方家业。 却不想竟给她苏沐棠尽数毁去。 如今全部身家只剩这条客船,待得送她归家,还不知何处安生。 真真是听者忧心,闻者落泪。 自来不想欠人情的苏沐棠,当即表示要予以起万两白银助他东山再起以作酬谢,哪知萧祜竟然当场拒绝,并道:「我崔三救苏将军,乃是一腔赤忱,不忍忠良落得如此下场,所谓施恩不求报,银子崔某是万万不会收的。」 「但……」说到此处,崔三顿了顿,又接着说:「苏将军若真想谢我,不妨容我在总督府歇脚些时日,也好再做打算。」 此处所指的总督府,乃是指苏沐棠外祖两广总督柳万山的府邸,柳万山几个儿子,只得苏母柳氏这么一个么女,自当是捧在手心,连带苏沐棠也受尽了照拂,自是大手一挥,应下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哪知这厮下了岸,归了府,得了院子,却又要闹着见总督大人。 苏沐棠本是偷偷摸摸将她带回府的,自是没想过给家人引荐,但此番这人竟直接找到她下榻的院子,不免就惊动了正在苏沐棠院子里声声心肝宝贝肉疙瘩的柳氏。 「沐棠啊,这人是谁啊,为何戴个那般古怪的面具?」柳氏抹了把喜极而泣的眼泪,望向院门口站着的萧祜道。 「他呀,小时候家里穷,烧火的时候给脸烧花了,没面目见人。」鑑于柳氏这个爱逼婚的性子,以及萧祜曾提及过的事情,苏沐棠以为很有必要将一切可能提前斩断,「不只是丑,还很是穷困,因着帮过我一些小忙,就想着我牵线搭桥,让外祖给他行一些方便。」 「也是个可怜人,咱能帮就帮吧,别叫人帮你倒寒了心。」 苏沐棠摇了摇头,这才知晓自己以前这烂好人的性子是随了谁了,信步走到院门口,见只有崔三一个人,便叫上了秋红一道跟上以做避嫌。 秋红想起小姐曾被崔三掳走过,于是没甚好脾气地道:「小姐,你真是观音菩萨下凡,大大的良心善良,这个人曾那般对你,你竟然以德报怨,还要帮他。」 苏沐棠自然没有告诉众人,崔三救她一命的事情,一来太没面子,二来又怕崔三旧事重提又来以身相许那一套,三来还是太没面子。 见崔三张口,想说些什么,苏沐棠忙出口阻止,「秋红啊,凡事没有绝对,崔三爷同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早已将他引为知己,如今知己有困难,我自然没有不相帮的到底。」 这时,一道浑厚的男声自三人背后传来,「棠棠,外祖终于等到你了。」 却是年余花甲,却老当益壮的苏沐棠外祖柳万山是也。 苏沐棠转过身来,见是外祖,当即跪地磕头,语带哭音,「外祖,孙女让你挂心了。」 话音刚落,就见原本落后一步的崔三,竟然上前一步,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柳老先生万安。 「这位是?」萧祜如此抢戏,柳万山想要不注意到也很难。 苏沐棠将萧祜扯了起来,这才挽着柳万山的胳膊,往柳万山所住的院子走去,而秋红则随其后,最末乃是被晾着的萧祜。 等道了地儿,苏沐棠又同柳万山去到了里间,爷孙俩儿从边疆局势,谈到了京畿局势,最后说起苏远青干的那些龌龊事时,柳万山已是老泪纵横,「沐棠啊,你今次回来,就别回去了,外祖听说弘之在京城就同你交好,不若你嫁给弘之做媳妇,你母亲和我自然是再放心不过的。」 第66页 一想到柳弘之,苏沐棠便是一笑,倒不是因为想嫁给他,这样的话她耳朵早听得起茧子了,只是想起这会子该放榜了,就道:「不知大表哥今次下场考的如何?」 柳万山哈哈一笑,「还好,还好,也就刚刚压线重了进士。」 两人在里间,话说得大声,屏风之外的萧祜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又是柳弘之。 眼下这是柳弘之的地盘,不使出点手段,还真是很难办啊。 正想着,苏沐棠红着眼眶走了出来,显然是哭过,挥手示意萧祜进去,萧祜立时起身,步到里间。 苏沐棠却却带着秋红去到门外对两人所谈之事并无兴趣。 两人在里间谈了许久,久到苏沐棠都有些犯困了,萧祜才从里间出来,与先才路上的备受冷遇不同,这一回柳万山亲自将他送出,并慈眉善目眉开眼笑地叮嘱苏沐棠要同崔三好生相处,别再耍性子了。 回去的路上,苏沐棠有些好奇,就问:「你到底同我外祖说了些什么?」 萧祜不答反问:「你很喜欢你那个表哥?」 「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我大表哥学富五车,样貌堂堂,最主要为人温柔,还光明磊落,哪像你偷偷摸摸的,还见不得人,性子更是阴翳,还喜欢掳人。」 第42章 不及第 说完,苏沐棠稍微退后一步,与萧祜并肩而行,拿眼尾余光使劲儿瞧他,心想我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吧,你千万不要再有任何想法,本将军不是你可以高攀得起的。 本以为他至少会有些反应,但没想到是如此的反应,那人竟然笑了一声,附和道:「是啊,弘之兄台人品样貌都是极好的,又刚刚中得进士老爷,很难让人不喜欢。」 可苏沐棠不是想听他附和啊,难不成是话说得不够重,下的药不够勐? 「啊,吾想起来了,今次崔三爷也下场了,不知考得如何?」苏沐棠又敲了敲脑袋,恍然问道。 眼尾余光也始终梭寻在萧祜面上,尽管隔着一张面具,什么都看不到。 她想的是,你竟然有闲心送我回来,那么肯定是没有中了。 连个进士都没中,你还好意思肖想我? 难不成这世界上还有哪个啥子,功名都不要,却只为了女钗裙? 若真是这样,她苏沐棠说不定还真就嫁了。 毕竟千金难买有情郎。 一想到这里,苏沐棠连连否认,心道:不会不会,我与那崔三不过是见过几次面,我被他救也完全是个意外,交情不过尔尔,如何会为了她放弃大好前程。 嘆只嘆萧祜本是金榜会元郎,却为佳人弃殿试,原本该是个探花郎,今宵却被嘲无凌云志。 但一个人若是经歷过他那般的身世,只怕也早就对什么都看淡了,因笑道,「崔某读书不专心,没能考取功名,叫苏将军笑话了。」 苏沐棠见这样也没叫他生气,心中难免觉得无趣,两人一路无声走了一阵,待得在看见长生时,这才又问道:「你到底同我外祖说了什么?把他老人家哄得这样开心。」 萧祜抬头看了她一眼,见苏沐棠一回到柳家,就如同鱼儿回了大海,脸上的笑容比之以前那是多了百倍,心里也是替她感到高兴,但她问的这个事情,还是不能直说,说了只会让她这如花的笑容瞬时散去,而他自己则会被扫地出门。 他只是说:「崔某不过是说了些旧年湖海飘零,在各地遇到的奇事,倒是合了总督大人的胃口,他老人家一听就停不下来,还说下回叫我再去。」 这也是有可能的,苏沐棠点了点头,不再有疑,想她祖母去的早,祖父又未曾续弦,身边多少年没个说话的知心人,与能言善道的崔三一见如故,也是有可能,因而对崔三道:「既然我外祖同你有缘,那你在柳家期间,便且多陪他老人家说说话吧。」 萧祜自是满口应下,心中却是有些愧意。 但转念一想,他这也是被逼无奈,沐棠啊,沐棠,不是我要有意骗你啊,实在是火烧眉毛,柳弘之横在面前,想来他是极想成就这桩中表联姻的。 而我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你对我又是这般避如蛇蝎,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嫁作他人。 你是我的妻,上一世是,这一世也得是。 我萧祜还没这么大度,给自己头上戴绿头巾。 刚回到苏沐棠给他安排的小院,萧祜马上又去到了书房,叫长生在砚台中注入清水研墨,他拿起一只碧玉长锋细豪笔,沾饱了墨汁,在雪白的南纸上一挥而就了几行大字,待墨水干透,以黄纸信封滴蜡封上。 长生不知信的内容,就猜说,「公子是同姑奶奶去信吗?我们是要何时回临安?长生想煞了家也。」 萧祜偏头看长生,只见他易容的面上满是担忧,心中不无愧疚。 是为了他能接近心上人,不叫长生露出破绽,才不得不让他经受这般痛苦。 被他易了容,为此可遭受了他那般的痛楚,萧祜又才想到,自从去岁离开临安,如今也近四月,只收到姑母的来信,却是未曾寄去一言半语。 头先离开京城,走得匆匆忙忙,一路上担忧沐棠身子,也把去信说明的事儿给忘了,如今长生一提,这才又挥毫写了一封寄往临安的信,两封信打算明儿一同寄出。 「长生啊,你也别这里待了,那样易容太过痛苦,你且先回临安吧。」 第67页 长生倒是想回,倒是又不放心自家公子,因道:「那公子你呢?打算何时归家?」 萧祜道:「等我娶了苏将军,再携她回临安城。」 长生顿时泄气地道:「那不知是猴年还是马月去了,姑奶奶不会放心你一个人长期在外的,我还是不回了。」 萧祜听着自己人的不看好,心中更觉不踏实,又吩咐长生隔天去打听柳家各人口情况,现如今他随时被扫地出门,要想搏得美人回,须得做足了准备,三姑六婆一个皆不可放过。 到时候,他要苏沐棠不嫁也得嫁。 却说苏沐棠回到同柳氏一道住的院子,这才发现她母亲还守着烛台做针线,忙心疼地拿走她手的活计,「娘,这么晚了,你做什么针线啊,也不怕瞎了眼睛?」 柳氏知晓她是心疼自己,但她这个女儿针线活是一概不懂的,有些事她不做谁来做? 「傻丫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你总归要嫁人的,娘趁着眼睛好,该准备的还是得准备起来。」 苏沐棠听得这话,定睛一看,手里捏的这方红巾,竟然是绣的并蒂莲鸳鸯戏水,当即烫手似地扔在地上。 「啊哟哟,我的个祖宗哟,这个怎么好乱扔的。」柳氏飞快地捡起来,合手祷告,「菩萨勿怪,菩萨勿怪。」 苏沐棠却又是一笑,「菩萨怪罪也没什么,我又不嫁人。」 「傻孩子。」柳氏将东西放回针线篮子,「这世道,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你觉得弘之怎么样?」 一晚上听到两回这个名字,苏沐棠哪里不知道,这是他们都商量好了,就等着她点头呢。 可苏沐棠打心里没有想过成亲。一则是上一世的经歷太过痛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则是弘之表哥好则好已,她却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她这人的性子她知道,半分不会委屈自己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上一世若不是原就钟情裴以安,便是她娘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就范的。 说起来她这个娘,真的是一刻不逼婚,浑身不舒服,「娘啊,你这么爱做媒,干脆改名叫柳红娘得了。」 「你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你娘不管你,谁管你。你娘不管你,去管谁?」 苏沐棠赶紧求饶,「我的亲娘呢,你若是真闲得慌,大舅舅家的柳真和柳媛,二舅舅家的柳青,三舅舅家的柳频,你可以多替她们操操心。」 「就你贫。」柳氏笑道:「人家自己有母亲,哪里轮到我这个出嫁的姑母来管。」 也许是话一出口,想到自己如今偷偷摸摸地苟活,女儿又在夫家遭受了奇耻大辱,柳氏霎时就哭成了泪人,「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从小没过个一天好日子,这么努力替苏家争光,结果,结果却被这般欺负。 为娘只恨当初没听你话去和离。 不然你也不会受后面那些苦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柳氏突然说道,「不行,你现在的户碟还在京城苏家,我得以你外祖的名义,修书给你那个死鬼爹,让她给你办女户,总不能你的婚姻大事,还要他来做主。等你办了女户,便可自行在婚书上签字,也不用他这个做父亲的来点头了。」 一说起苏远青干的那些污糟事,柳氏就有道不完的苦水,两母女不知不觉就谈到了夜深,柳氏晚膳只顾着心肝啊肉地说这话,这时就有些饿了,本想叫阿兰煮碗面来吃,苏沐棠却端出了一盘糯米糕。 「这是我跟苏家大厨房专做糕点的厨娘学的,弘之表哥尝了都说好吃呢。」苏沐棠自告奋勇地捻起一块递给柳时,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哪知自己娘尽然只轻咬了一下,便放回了碟子里。 觉察出不对劲,苏沐棠夹起一块糕点送去嘴里,我的老天爷呢,差点牙齿咬碎,苏沐棠赶紧吐出来,皱着眉头道:「我刚做好的时候,明明尝过的,没这么硬啊。」 柳氏哭笑不得,「儿啊,糕点热的时候,自然都是软的。你也是本事啊,糯米糕子做成了砖头,也不怕把人牙崩坏了,往后你还是不要整这些了,免得身边人受累。」 听柳氏一说,苏沐棠这才想起,弘之表哥吃这点心的时候,似乎是有过些咯噔的响动,该不会真硌坏了他的牙吧。 点心没吃成,最后柳氏还是叫阿兰煮了点来吃,苏沐棠也跟着吃了一些,是春笋咸肉打滷的哨子面。 吃面的时候,柳氏说起明日是大舅舅家闺女柳真回门的日子,叫苏沐棠早些起来,去跟姊妹些多亲近亲近,总归以后就要在番禺长期住下,和这些血亲不能生分了。 填饱肚子,母女俩这才各自歇下。 这里比不得候府大宅,是一个两进的院子,拢共有十来间屋子,目前只有一个厨娘另两个粗使的丫鬟住在一间,阿兰姑姑一间,她同母亲一人一间,还空了五六间,便是秋红秋月得了信赶来番禺,也是住的下的。 小是小了点,但这才是她的家。 --------------------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女神节快乐~,评论区有红包雨哦 第43章 回门宴 柳家大宅乃是柳万山初到番禺任知府时所建造,那时没想过能从这里一路做到两广总督,周边也没留空地。 如今二十几年过去,柳家又人丁兴旺,早就住不下了。 这也是为何柳氏回娘家,也不过分了个二进的宅子。 第68页 实在是没地儿。 而柳氏所说那表姐柳真要回的门,则是在老东门街尾,与柳家大宅所在的凤西街口,是隔着整个番禺老城遥遥相望。 早在柳真父亲,也就是柳弘之父亲迎娶继室之后,因那继室怂恿,柳家大爷一家就以家中人口多为由搬出去住了。 也既是说,苏沐棠明日要去的局,得绕好大一段路,她须得早些就寝,来日方才精神奕奕见人。 苏沐棠其实也清楚,她如今的身子大不如前,自她醒来过后,崔三曾表示她还需要施针一阵,却被她直接拒绝了。 而今背抵薄衾,心口却是隐隐作痛,起身服用了一颗她在军中常备的止痛丸,这才稍微好受些。 实际上,这样的药丸,她今日已经服用好几粒了。 临睡前,苏沐棠提醒自己,次日赶局务必也得带上。 哪知旅途劳顿,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阿兰姑姑过来喊人,苏沐棠这才醒转。 苏沐棠甚至来不及梳一个稍复杂的髮髻,挑选一身合乎礼节的衣裳,一身红装,马尾高束,踩蹬扯缰就去了。 若是从前,至多不过两刻钟,她便能骑到目的地,今日却是用了将近三刻钟,才勉力支撑到了老门街头的宅子。 苏沐棠自报家门,门房一听是姑奶奶的独女,忙殷勤地接过缰绳,栓上马后,亲自将人送到招待宾客的鸿运堂。 虽然错过了同姊妹家说话的时候,好歹算是赶上席面了。 男女隔着一道屏风分席而坐,苏沐棠迳自去了女宾那边,她来的倒也不算晚,才刚上了几道冷菜,白玉水晶肉,清凉白切鸡,山药杏鲍菇素烧鹅,沙姜蒜蓉猪手,都是番禺的特色菜。 苏沐棠坐下,还未自报家门,就有眼尖的看到了,「沐棠表妹路上是如何过来的。我叫管家听着动静,好让我亲自去迎你,倒是给他躲懒了。」 苏沐棠看了一眼说话之人,见她圆熘熘的眼睛,巴掌大的脸,细细的眉毛,挺翘的鼻,看年岁倒是和她差不多大,又拿的是主人家的款,却并未着红衫,想来是今日回门主角柳真的妹妹柳媛了。 苏沐棠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柳媛姐姐,我是骑马过来的,昨儿睡过头了,今日起得晚了些,怕误了时辰就没有乘坐马车。」 在做的小姐,都没骑过马,一则是番禺不尚骑射,二则是家中父母不让,说是不显得文雅。 也因此自打苏沐棠一提骑马,便有人眉头一皱,面上挂着一丝鄙夷。 可当这人抬眸,看清苏沐棠的面目却有些呆了呆,目如画明艷,气如松柏高华,姿态似翠竹挺秀,眉宇间更是一股自如洒脱的风流之态。 这时,一个才五六岁,梳着双丫鬓的孩童,红扑扑的脸蛋子一颤一颤地,抢先说道:「表姐你真好看。」 这个年岁,不用想,应是三舅舅家的柳频了。 剩下还有几个,苏沐棠扫眼一看,就对上一个面若银盘,眉染远山,体态婀娜,服饰考究,唯一缺憾是眼睛过小的女子有些诧异地道。 「啊呀,没想到沐棠表姐,竟然如此貌美,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何姑父他是一个负心汉了。 自古哪有才俊不风流的。 沐棠表姐,姑父是不是很俊美呀?所以你才长得这么美……将来也定能找个美夫婿……还真是让人羡慕啊……」 说话的这般没脑子,苏沐棠只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娶了扬州盐商之女的二舅舅柳元跃之女柳青了。 苏沐棠垂下睫毛,不予理会,却是听得柳媛在骂,「好端端的你提那个晦气人做什么?还口口声声姑父叫得亲热,也不怕闪了你舌头?」 柳青面色一沉,带着几分倔强:「我不过就事论事,表姐比姑母还要美上三分,那姑父得多俊啊。 」 柳媛恨铁不成钢地道:「叫你不说,你还非要说,看把你能的,你若在说一句,今儿你就请早些回去。没得因你一个人,扫了大伙的兴致。」 转头柳媛又对沐棠解释,「沐棠妹妹,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她这人脑筋有问题,还甚是固执,若不是自家姐妹,我现在就把她轰出去了。」 柳青心道,呸,还一家人,一家人连个实话也不能说。 实际上也有些冤枉了柳青,柳家的小辈并不知道柳氏是诈死回来的,也不知道苏沐棠与他父亲决裂的事,只依依稀听过长辈说,姑母是因为姑父要纳妾,这才回的娘家。在柳青看来,这有些小题大做了。 然柳媛作为柳弘之一母同胞的妹妹,自然知晓个中隐情。 苏沐棠与柳媛并不熟悉,她与在坐的各位实际都不熟悉,却没想到柳媛竟是比她还要义愤填膺,于是苏沐棠抬眸看去,朝她淡淡一笑,以表谢意。 柳媛这才想起什么来似的,当即拍自己一脑门,「哎呀,你们看我,都忘记替沐棠表姐介绍了。」又指着苏沐棠下首的肉嘟嘟小女孩道:「这是三伯家的频频妹妹。 」 最后指向余下的几人一一介绍,皆是今日回门宴主角柳真的闺中密友,苏沐棠不感兴趣,只朝每个人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唿了。 最后,柳媛面色一沉,指着苏沐棠对面刚说错话的女子道:「这位便是二伯家的柳青表妹了。」 柳青瞬时撇开脸,显然是心里有气,然苏沐棠却是十分大度,亲自斟茶代酒,举起杯盏点了一圈,「沐棠大病初癒,饮酒不得,这厢以茶代酒,敬各位姐姐妹妹,往后还请关照一二。」 第69页 见柳青还是不予理会,柳媛急煞了眼,苏沐棠却沖她摇了摇头,又同柳青说:「青妹妹没有说错,我父亲的确容貌非凡,我虽然不喜他,倒不至于不让大家说他。但青妹妹,一个人男人,是否风流,与美丑并没有直接关联的,与品行才有关。而不论男女,品行第一,才华第二,最末才当是外貌。青妹妹不该如此推崇一个人的容貌。」 这些话说出来,苏沐棠不知自己信不信,反正柳青是不信的。 「你哄鬼呢,谁不知道弘之哥哥长得俊雅无双,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此话一出,不止苏沐棠这边,连隔间之外的男宾席上也听到了。 这其中,佩戴黄金面具的崔三就坐在下首的位置,一直主意到这边动静,闻言双手不可抑制地一颤。 这两人的中表联姻已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了吗? 察觉到崔三的不对劲,主位上的男子道:「崔三爷,是饭不合胃口吗?」 说话的男子是柳弘文,是柳弘之同父异母的兄弟,比柳弘之小三岁岁,今年十八,读书没有天分,早早就不读了,目前在祖父的安排下在军中担任管粮草的文职,倒也趁手,尤其擅长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今日去拜会祖父时遇到的崔三,便被他一身的清贵气所折服,便相邀一同入席面。 而崔三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在那时候出现在柳老爷的屋里的,乃是长生打听出来,今儿苏沐棠要去老东门吃席,又听闻今日老东门那家子的二儿子要过来禀报公务,这才特意出现在此,守株待兔。 原也没想能成,哪想柳弘文是个自来熟的,便面上不显甚至略有推辞地跟着过来了。 也得亏是来了。 否则竟然不知,苏沐棠与柳弘之的事,已经几乎到了秘而不宣的地步。 而另一边,苏沐棠却是被柳青这话一激,当即心口一痛,她那个娘啊,真是时时刻刻不忘给她添堵。以往在京城也是,非要她嫁萧夙,为此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脱出来。 如今虽说柳家大表哥比萧夙好上不少,但是最重要一点,她并不喜欢啊。 她娘为何就不明白呢? 心口的疼痛蔓延开来,苏沐棠以手捂胸,长眉微蹙。 柳媛心思细腻,得多反感才能难过成这样啊,看在眼里多少有些打鼓,多少有些替自家兄长难过。 为了支持到新娘子过来敬酒,苏沐棠忙去掏袖袋的药瓶,连掏了几下都是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早上走得急,恐是忘了。 没有药丸,苏沐棠是不打算留下来吃席可,她如今明显感觉不对,显然被她娘气得不轻,正打算找个理由离开,柳青正携夫婿入堂。 苏沐棠赶紧自位上起身,依旧以茶代酒敬道:「柳真表姐,吾是沐棠,没能到场您的昏礼,实属遗憾,这厢祝您与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万事胜意。」 柳真是懂些医术的,中医讲究个望闻问切,从柳真这个角度看去,苏沐棠脖颈青筋微动,就道:「沐棠表妹,你没事吧?」 苏沐棠吸了一口气,暂且压下面上的不虞,低着头笑了笑,「没事的,表姐。」 客套了几句,苏沐棠就找藉口离开去侧院安排给今日女宾歇息的地方,自有柳媛安排的丫鬟跟着,路过假山旁的亭子时,苏沐棠嘆说丢了快玉佩,将那丫鬟指使开了,这才扶着亭子石柱,扯出一块白娟,将上涌的瘀血吐了出来。 望着雪白娟布上带黑的血污,苏沐棠脑子一空,忽而脚下也是一虚,整个人凌空向下倒去。 不过好在,倒了一半,给人接住了,堪堪回眸,就对上那张古朴邪意的黄金面具。 「你怎么在这里?」苏沐棠虚弱地问。 第44章 龙涎香 萧祜没有回答她,而是将苏沐棠整个人往上一提,使她立起身来,再抻着她的右臂,扶她慢走。 而苏沐棠也没有再问,心口处的痛再次袭来,她无暇顾及其他。 萧祜本以为她会道一句「多谢」,然后避嫌地撇开他,如今却似提线木偶,任由他施为。 于是他垂下头,觑向身侧的女子,见她捧着心口眉心微蹙,这才恍然大悟,忙掏出一粒随身携带的药丸,塞给苏沐棠空出来的左手掌心,「这药止疼,你先吃着。」 苏沐棠接手过那指尖大的药丸,送唇边舔了下,当即眉头一拧,「这也太苦了吧,不吃。」 那模样似尝的不是药,而是毒般避之不及,萧祜还未曾见过这般孩子气的她,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原来你也有怕的,我还当你什么都不怕呢。」 苏沐棠多少要面子啊,当即一把抢回那药丸,囫囵吞枣地嚼下去,「这有什么好怕的,本将军刀山火海都下得,未必然还怕个吃药,你是在讲笑吗? 」 萧祜却是笑得更大声了,「好,好,好,我们苏将军,什么都不怕,好了吧。」 要面子的后果却是,苏沐棠嘴巴苦似黄连,一张脸皱成苦瓜,再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崔三啊,你这要苦死我呀,快扶我进去吃一盏清茶漱口。」 萧祜这才加快脚下步伐,连扶带拎地将苏沐棠带至了客房外面的院子。 犹豫了一下,萧祜还是步上台阶,将她送到了里间。 到了屋内,苏沐棠往圈椅中一坐,又指挥萧祜倒了一杯茶水,兀自捧在手心,懒散地靠在椅臂上,眼神却始终在崔三忙碌的背影上打转。 第70页 与他打交道也挺长时间了,她如何没发现这人举手投足竟这般斯文? 只见他左手挽住右手的宽袖,身子微倾向前,闲适地自斟了八分满的清茶,晃了晃杯盏,待稍不烫口,才轻抬下颌优雅送入唇边,却又只浅饮一小口,又重新放下。 这吃茶的习惯,为何有些熟悉? 苏沐棠颇为微妙地眯了眯眼,放下茶盏至小几上,缓缓站起身来,徐徐靠近崔三。 一个人声音可以改变,但习惯却是不会变的。 况他也曾住东山村读书赶考。 这一切十分的凑巧了,不是吗?可这天下又哪来如此多的巧合呢? 揭开他的面具,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不知不觉,苏沐棠已立在了萧祜两步之外,正欲抬手,这个时候,感受到背后的动静的萧祜,却突然转身,直愣愣地盯上了突兀在此的女人。 萧祜先是一愣,而后似想到了什么,又是一笑,「你想揭开我的面具?」 苏沐棠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萧祜低低一笑,「我这张脸,苏将军很是好奇吧,我记得早在清河坊吃酒时,苏将军便有此打算。」 说罢,他抬起手,势要去揭面具,却见苏沐棠立即侧过身去,否认地道:「谁要看你的脸,你未免想的太多,我只是……」 萧祜将手垂下,一瞬不瞬盯着她窘迫的侧颜,笑了笑,「只是什么?」 苏沐棠被问傻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慌不择乱地胡乱攀扯,「我只是想同你说,你难道没发现,每回见着你,我总没好事发生?」 话一出口,苏沐棠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毕竟人崔三怎么着也救了她一命,怎可如此中伤? 但话已出口,自然是收不回来,于是小心地拿眼尾余光瞧他。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苏沐棠知道他认真了,沉默了好久,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正当苏沐棠以为萧祜会受伤离去之时,萧祜却突然道:「命理之说或许也有道理,但崔某更信人定胜天,苏将军当务之急,还是万望保重身子,切勿想深了,于修养无益。」 正说着,苏沐棠心口一疼,忙抬手捂着前胸。 萧祜上前一步,关切地道:「止痛药丸治标不治本,想要痊癒还需林前辈那套针法。」 见苏沐棠捂着心口,警惕地看向他,他忙摇了摇头,解释道:「我知苏将军在担忧什么,崔某不会亲自施针,苏将军可另寻一女医,崔某定当倾囊相授,绝不徇私。」 苏沐棠听到这里,才终于相信了他的话,于是淡淡点头,「那就多谢三爷了。」 萧祜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这两日你选好医者后告诉我,我会教会她这套针法,但有件事情我得提前知会你,这套针法只可治癒你的病症,却不能让你恢復如初,即便再过三两年,你若还想拉弓射箭,重回战场,那是不能够的。」 萧祜说完这些话,就发现苏沐棠的身子一虚,忙几步过去,又将她搂扶住,抖弄着随身携带的药瓶子,「如何?可是又疼了!」 苏沐棠避开萧祜的搀扶,她摇了摇头,步到窗前,双手撑在窗沿上,翘首望向庭中阶下。 三月正是春,窗外百花开。桃红一树开,梨花缀满枝。喜鹊叫渣渣,燕子筑巢来。 然满园春色,却都入不了苏沐棠的眼,心中想的全是那句话——你再也回不去了。 沙场点兵是苏沐棠一生的使命与追求,尽管她离开了苏家,尽管她离开了一手创办的红巾军,尽管她如今只是光杆司令一个。 但她一直坚信,只需一个机会,她便可再次叱咤风云。 接下来的北卫,註定战乱不断,她自然不会作壁上观,总要留给世人一道风景,方不负她一腔热血。 但眼下这人却告诉她,你永远都回不去了,你这残破的身子,能和常人一样生活已是勉强,还想重返沙场? 做梦! 这对于一心想要建功立业的苏沐棠来说,未免太过于残忍。 一定可以好起来的。一定要好起来。不然这于她来说,和死亡有何分别呢,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她想到了林御医,于是她缷下所有骄傲,堪堪回眸,眼里满是祈求,「三爷你帮帮我好不好? 帮我求求林御医,他华佗再世,杏林圣手,他定然可以治好我。 你和他那般熟悉,看在你的面上,他一定会帮我的。」 「你就那般眷恋战场?」萧祜没有告诉她林御医已经死了,早在他们离京之前已经死了,而是劝说她,「苏将军到底只是一个女子,打仗总归是男人的事情,苏将军总不能一辈子在军营中的,找个好夫婿相夫教子,又未尝不可呢?」 在看惯了纷争的萧祜看来,苏沐棠最好和他一起退隐江湖才好。 苏沐棠却是摇了摇头,她以为萧祜不愿意帮他,非但不帮她,还小瞧了他。 于是讽刺地道:「你不帮我就算了,何苦说这些看低人的话? 我们女人难道天生就应该相夫教子,除此以外就不能干点想干的事? 我以为崔三爷湖海飘零,见多识广,总归是和别人有些不一样的。 没想到你同我爹没有两样,都是打心里看不起女子。 我真是错看了你。」 萧祜哪里想到,一句相夫教子,让她起了这样大的反应。 第71页 他全然不知,一句相夫教子,霎时让苏沐棠想起了自己父亲为了儿子做出的疯狂事来,也许在男人眼里,女子就该是个附庸,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吧。 蓦地心中一紧,萧祜立时步了过去,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你一定,你非得,非得要回到战场吗?」 苏沐棠重重撇开他的手,斜眼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说呢。 萧祜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重重吐出一口气,才道:「那好,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我会帮你达成。」 说话间,萧祜身上的龙涎香却是前所未有地浓烈。 崔三啊,崔三,你到底是谁? 为何会有和他一样的龙涎香? 她突然想起,上回大屿山,她昏迷之前也是闻到了龙涎香的味道,还让她以为是那人来了。 再一次,苏沐棠想直接掀开他的面具。 但又怕面具之下若真是他,自己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事到如今,苏沐棠已然不再否认,她心里还惦记他的事情。 如果崔三真是她想的那个人,她会真的再次击杀他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会。 此时此刻的苏沐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像当中,根本没注意到门口的脚步声正在走进。 「妹妹,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好,毕竟是自家姐妹。」穿红衫的女子,头绾垂云髻,踩着东珠绣鞋踏入了院门口,脚步却犹豫了起来:「便是沐棠真有什么,也不该我们去管,总要顾及下姑母的。」 柳媛听丫鬟禀告,沐棠藉故支开了她,她寻了一阵玉佩没找到,又往回走,就看见一个男子扶着苏沐棠进了屋。 而席上又凑巧少了一个男宾,一问才知竟然是苏沐棠的旧识崔三爷。 这多少让有心让苏沐棠做嫂子的柳青有些寒心,这才拉着柳青要来求证,「话不是这么说啊,姐姐,我连丫鬟都没带,又不是存心要沐棠丢脸,我只是想搞清楚沐棠表姐是不是真的有心上人,如此一来也好给咱兄长提个醒儿,也好叫他别一厢情愿下去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屋檐下,还未敲门,却是门突然从里洞开。 第45章 药引子 「媛姐姐,这位便是青姐姐吧?」苏沐棠站在门前道。 早在柳媛两姊妹步入院中,崔三便警觉到了,苏沐棠因此有恃无恐。 倒不是怕被捉住,实在是经过上一回,苏沐棠知道了人言可畏,有些麻烦能免则免。 柳媛点了点头,向柳真介绍道:「姐姐,这位便是姑母的女儿沐棠。」 言必,柳媛跨入门中,自门后到桌畔,最后立定在窗户之前,环视一圈,屋里屋外却全然不见人影。 而柳真则走近前来,仔细打量着苏沐棠,只见她上扬的眼尾泛着青,入鬓长眉似蹙未蹙,嘴皮是惨澹的白,便关切地道:「方才席间,我观你就不对劲,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多谢表姐挂记,如今歇息片刻,已好多了。」眼尾余光瞥见还在左右打量的柳媛,苏沐棠内心却是相当淡然,以他对崔三轻功的笃定,定然不会露出马脚。 果然,下一刻柳媛就些许愧疚地步了过来,与苏沐棠并肩而站,娇娇悄悄地一笑,「沐棠表妹,你不舒服,怎不早说?我也好叫人早些带你过来歇着。」 苏沐棠多少有些知道她们的来意,心中难免尴尬,但总归是她母亲重视的家人,便该客套还得客套,该寒暄还是要寒暄。 不过好在,她们两个都没再提起柳弘之,不然苏沐棠真的不敢保证,会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鸿运堂那边差人来回话,说新婚姑爷被人灌醉了送去了柳大爷的院子,柳真听后便先行离开了,剩下的柳媛则提出要去前面张罗,问苏沐棠是否同去,苏沐棠顺势就请辞了。 她与一般的闺秀不同,自小在军中长大,直来直往,并不热衷这样弯弯绕绕的场合,有这时间不如在武场出一身热汗,这是她唯一的嗜好了。 只可惜,从今以后,她或许连唯一的嗜好也要没有了。 只盼林御医能治好他的病。 一想到林御医,苏沐棠便又想到崔三临去前,她的那个猜测。 真的是他吗? 苏沐棠从老东门街驾马回到凤西门,比之去时,又多花了一刻钟。 柳氏一听苏沐棠回来了,便叫阿兰姑姑请她过去,苏沐棠一想柳青席间说的话,便是心烦意乱,怕自己等下口不择言冲撞了亲娘,便索性避而不见,「我累了,明日再向母亲去请安。」 听得阿兰復命,柳氏觉察到一丝不对劲,毕竟苏沐棠甚少不听她安排,便着阿兰去老东门街打听。 阿兰是柳家家生子,老东门那边的奴僕好些同她沾亲带故,自然就容易打听。 这一打听可就不得了,柳氏当即跳了起来,「什么?那个又丑又穷得崔三?」 穷是崔三自个儿说的,丑是苏沐棠给加的。 阿兰摇了摇头,「是有这个说法,但表小姐跟过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最后那丫鬟也说许是看差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坏了我儿的好事。」眼看柳弘之就要派官回来,这桩中表联姻的好事就要成行,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叉子。 柳氏平常柔柔弱弱,但再苏沐棠的事情上却是独断专横,她当机立断,「阿兰,陪我去一趟随园。」 第72页 随园是个实打实的花园,而萧祜主僕却是住在花园靠墙建的三间木屋,简陋是简陋了些,但胜在清净。 主僕二人到随园小屋,崔三还未归来,长生外出去寄信了,在阿兰的搀扶下,柳氏来到靠西的书房,书房很空,只一个松木书柜,一把藤椅并一张简单的书案,案上文房四宝具全,更有丹青几幅卷放在案首。 在柳氏的示意下,阿兰徐徐卷开其中一副画,竟然是一副胡服女骑图。 水墨氤氲,勾勒出女子傲雪寒松般凌厉英气的身姿。 只见画中女子高倨马上,左手举弓,右臂后倾将弦拉满,正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猎物,细长的眸子微微咪起,甚是危险。 走进几步至案边,仔细以看,但见那女子凤眸眼尾上扬,高马尾飒爽凌厉,红衣火红张扬,周身散发出一种威风霸道的气息。 这不是苏沐棠又是谁呢? 柳氏的心尖一颤,这分明是有隐情啊,又联想到自家闺女在柳家大宅如此拥挤的情况下,非要将他安排在柳家大宅,心中更是一沉。 忙去翻更多的画卷,果然又给她找到了另外两样。 一副是秋日庭院图,画中女子眉眼亦是像极了自家闺女,只不过打扮得稍显柔美,但眉眼一看依旧是如此得英气,正带着三分愁绪地看着大门的方向,似是期盼着什么。 另一副是玉箫图样,这玉萧纯白无暇,当中刻有挥翅仙鹤,这个玩意儿柳氏倒是认不清,还是阿兰眼尖瞧出来了些眉目,「这似乎是侯夫人的嫁妆,一直被锁在库房里,奴婢也是上年盘点库存时候见过,有些印象。」 侯夫人姓萧,是先皇的堂姐,也是当今皇上和萧祜的堂姑。 是以,按照辈分来算,苏沐棠合该正正经经叫萧祜一身皇叔。 虽然瞧不出崔三画这玉箫的用意,然已然可窥自家女儿与他的关系不一般,否则便不会有这几张画作了。 来时有多兴师动众,去时就有多惆怅犹豫。 一边是自己的亲侄儿,对自己孝顺恭敬,柳弘之若是娶了自家女儿,别的不说,一辈子绝对再无二心,更加不会始乱终弃,这对于沐棠来说是最好的归宿。 但另一边却是发乎内心的感情,作为过来人的柳氏,非常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从她内心而言,是并不愿意拆散有情人的,即便那人如今一无所有。 一如当年的她,有情饮水饱。 「阿兰啊,你说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回到与苏沐棠共同居住的院子,柳氏感到非常痛苦,自己侄儿眼见就要回来,心中欢喜非常,结果自家女儿却似乎心有所属了,这叫她这个当娘的要如何做啊,当真是两头难啊。 阿兰十分明白柳氏的顾虑,于是劝解道:「小姐不必忧心,既然小姐觉得弘之同崔三,皆是可以选择的女婿人选,又不忍心拆散任何一个,何不作壁上观,既不偏帮谁,也不阻扰谁?」 怀着对自家侄儿的愧疚,柳氏终是嘆了嘆,「也只能是如此了。」 想了想,又对阿兰吩咐道:「随园那边的家私还是太简单了,你找林管家,叫人给他们换一下,免得怠慢了客人。」 阿兰低头应是,心中却是稀奇,刚说不偏帮谁,这就心疼起崔三来了,但转念一想,自家小姐弥补的也许不是崔三,而是当年的自己罢了。 等萧祜吃完酒,带着几分醉意回到随园,却发现所有家具连带着幔帐都换了一遍,不免叫长生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长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人也不清楚,只听管家说,这是柳大小姐的吩咐。」 「柳大小姐?」据他所知柳大小姐可住在老东门那边,正是今日回门宴的主角,与他无亲无故,岂会关注到他? 长生倒是知道这个,接道:「就是苏将军的母亲呀,他们都这么叫的。」 萧祜这才想恍然,想起昨儿夜里远远见过一眼的那位夫人,似乎比在京城时气色好了一些,可见苏沐棠这是做对了。 果然是能当她妻子的人,能想出这样金蝉脱壳的办法,嘆只嘆他那个老师还为此黯然伤神至今。 饮下一碗解酒汤,沐浴过后,换上一身素白的道袍,萧祜来到了临时作为书房的木屋,摊开一张薛涛笺,快速默下十几位药石。 吹干墨迹后,用一方未曾雕刻过的印石压住,对长生吩咐道:「你明日上街把这些药材买齐全,再问大厨房那边要一个炖药的炉子。」 长生听令过来,却是摇头,「炖药何不去柳家的厨房,这里拢共就三间屋子,实在是放不下呀,公子。」 「那就放在你屋里炖,总归不能去大厨房。」 长生一听,什么,药炉子放他屋里,那他岂不是要睡厨房,颇有些生无可恋地垂头过来,揭下那药方一看,顿时大惊,「少爷,这不是你旧年吃过的方子么?你不是都好了么?」 萧祜摇了摇头,「不是我要用,是苏将军要用。」 长生更是不解,「难道苏将军也被人挑去了经脉?」 萧祜答道:「挑去经脉倒是不至于,但她心口伤了根本,要恢復至从前,只能下这虎狼之药了。」 便是有了这张方子,也还远远不够,想当初林御医为了捡回他这条命,不知耗费了多少稀世药材,花费几年时间,才将他调养得可以修习轻功。 第73页 而苏沐棠想要恢復到以前的底子,则不得不用上一剂更为兇勐的药。 那便是他的血。 他的血可说是天材地宝滋养出来的,饮之可温养体制,他的血曾生抗过巨毒,饮之可抵御百毒。 萧祜抬起手来,莹莹烛光下,他左腕的血脉很淡,血脉虽浅,但他知道一刀下去,便会鲜血如注,命丧黄泉。 眸光一压,最后落定在骨节修长的手指上,以短刃刀背轻压指尖,只需将刀刃反过来,便会得到一位极品药引。 既然这是她想要的,那便给她吧。 崔三眉眼沉肃地举起厉刃,对准那瘦不露骨的指尖,轻轻一划,便是巨痛钻心,他皱眉闭眸,猩红的鲜血便汩汩地冒出,似断线的珠子一一落入案上的瓷碗中。 第46章 打鸳鸯 疼似油煎,痛似火烹,是个人都忍不住要缩手回来。 但一想到这是苏沐棠所期盼的,萧祜还是一咬牙,坚持了下来。 任由腥红的血滴铺深褐色的碗底,积少成多汇至小半碗,直到他身子险些站不稳地晃了晃,直到他目中的灯火成了模煳的幻影,直到四肢百骸不自觉地轻颤。 他这才随意用一截布条绑住了伤口,失力地躺回椅臂中。 面具之下的脸皮已是惨白的一片。 长生从柳家厨房讨了药炉子回来,就碰上这样的一幕。 自家公子一动不动地耷拉在椅上,双手自然垂至膝处,膝上两分的道袍为鲜血所污浊,嫣红了素白的一片,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而他面前的案上,是一把血迹未干的匕首。 这样的场景,是个人都要想歪。 长生霎时扑跪到萧祜面前,任由药炉子摔了个七零八落,在陶器的脆响声声中陶淘大哭起来,「我家公子啊,你如何这般想不开? 不就是一个女人,得不到就得不到,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一哭,哭的是萧祜死的冤枉。 「我家公子啊,想你一生艰难,病痛不断,可你还是坚韧地活了下来,还休得一身好轻功,长生为此佩服得五体投地。 却为何,如今为了一个女子而轻生? 实在叫长生失望啊。」 这一哭,哭的是自己的信仰崩塌。 「我家公子啊,你如今客死异乡,我长生到时候要如何回去跟姑奶奶交代哦,你不如一併把我带走好了。」 这一哭,哭的是自己的处境艰难。 「你嚎哭什么?我还没死呢?」萧祜终是被长生给哭醒了,如今他只想小憩片刻,为何却这般难呢。 长生喜极而泣,「公子,你真没事?」 正说着,长生忽瞥见案上褐色瓷碗中的鲜血,顿时又是一吓,「公子,你还说没事,你,你,你好端端的放血做什么?」 但想着自家公子,常年研究毒经,也曾放血做引,于是稍平復了些许心绪,猜测地道:「公子若是要制毒?那也太多了吧?」 这哪里是做引,分明可做菜了,加上快老豆腐豆腐,可做好大一碗烩血。 萧祜摇了摇头,稍有些乏力地道:「明日一早待你抓回药来,同这些血一起,三斗碗水小火熬煮成一小碗药汤,趁热端给苏将军喝。」 原来是为了救治苏将军啊,长生恍然大悟,但他却不以为苏将军值得他家公子救治,尤其是方才去大厨房一趟,听得一件事情,说是整个柳府的人,都默认苏将军是要和柳家刚中进士正待派官回番禺的大公子成婚的。 「公子,我真替你感到不值。你上回救了苏将军,没有换来一句感恩的话。非但如此,还如此这般,这样那样,说你配不上她。 她对你如此无情,你为何还要耗费心血医治她? 你以为她会多谢你吗?公子? 有些话,原不该我这当下人的说的……」 萧祜扯下面具,稍透些气,苏沐棠若是此时在场,定然会惊讶于他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之所以说熟悉,乃是萧祜这张脸,同先帝有着七分相似,便是同今上也有五分相像。 这也是萧祜不敢以真面目见人的原因。 他不得不日日挂着面具,或是迫不得已要献身之时,易容成裴以安的面目而之所以说陌生,是因为这张脸,上辈子的苏沐棠尽管时常伴其左右,却则从未见过真容。 这是一张极其贵气的脸,入鬓长眉似剑,点漆墨眸缀星,眉骨高而不霸道之气,唇薄而无刻薄之相,然这本该正气的一张脸,却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压抑的气息。 与易容过后无时无刻皆温柔平和的裴以安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不容置喙地道,「既你知不该说,那就不用说了,连同瓷碗一起下去吧,吾要歇息了。」 但这回长生却是有些执拗,「公子,你且听我一言。苏将军註定不是你的良人,她正同别人谈婚论嫁,你又何苦自作多情,甚至伤及自身?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吗?」 萧祜并不想知晓外人如何看他,若是他得活在别人得眼里,那早就死在了旁观者的眼刀之下,他知道自己如今做的一切,不过是心之所向,他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不需要旁人来指指点点,「滚出去,马上滚回临安,吾这里不再需要你。」 自萧祜被林御医从乱葬岗救回来,长生就被绿芙姑姑指到了九皇子身边侍候,整整侍候了萧祜十年,却敌不过一个只见过几次的女子,这让长生感到委屈极了,「长生对公子耿耿忠心,公子却当我存有歹心。苏将军不将公子放在心上,公子却对她掏心掏肺。 第74页 公子你真是好歹不分,是非不明,叫长生对你好生失望!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的,说你是仗恩求报的臭要饭的……」 嗖地一声,短刃落地,直直地插在长生的面前,萧祜声音淡然却声色俱厉地道:「若是活腻了,你就继续说,不然就给我滚。」 「滚就滚。」长生并没有生契在萧祜手里,严格说起来,他的主子是绿芙姑姑,见萧祜这般油盐不进,长生便也生了离心。 他对着萧祜磕了三个响头,便且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祜这时候却在他而后道:「你给我回来。」 长生以为萧祜终于想明白了,遮下心中喜色,木然地转过身来,颇有些委屈地道:「公子刚才不是才叫我滚吗?」 萧祜取下袖中装有银票的荷包,手肘一挥,扔在长生的面前,「你现在可以滚了。」 长生这才意识道公子是真的要他走,他却又有些犹豫了,原本只是打算滚一阵子的他,如今似乎却是不得不滚回临安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长生也只能捡起荷包,再度跨出了门框。 长生的离开,自然没逃过有心人的眼睛,这个有心人自然不是苏沐棠,而是自从下午离开后,就放了一只眼睛在随园的柳氏。 「你说什么?随园那主僕吵了一架后,书童撂挑子走了?阿兰你快说说,他们都吵些什么了?」柳氏如今也把萧祜纳入了管辖范围,就刚刚一个下午的时间,已叫人将崔三打听了一遍。 一个十九岁父母双亡的可怜人,如今虽没人见过他的面容,不知是真丑还是假丑,但却绝对不是真穷,听闻在京里时,曾开过一个诺大的马场。 也只有她那个不懂世故的闺女,会信了他的邪,便是真的破产,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至于住不起客栈的。 分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专程冲着自家闺女来的。 「大胆小贼,不识身份,竟然肖想我的女儿。」得知崔三是个商人,柳氏便开始嫌弃崔三,他若是世人出身,或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家,她都可以接受。 可商人算怎么回事? 在北卫,子女身份随父,岂非她的外孙全都得是商人,为世人所瞧不起? 柳氏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当即就想要着人撵人,但这若是这样一做,未免又太过明显,非得惊动了沐棠不可。 她那个女儿,恐怕如今陷在儿女情长里了,否则也不会将侯夫人陪嫁的玉箫拿来送人,否则不会不顾名节将人带回外祖家长住,否则不会即便到了柳大爷家做客,也忍不住想要私下相会。 这得是爱惨了吧? 柳氏突然有些理解她父亲当年棒打鸳鸯的行为了,任哪个做父母的,也不会眼睁睁看见自家闺女往无望地田地越陷越深。 她决不允许崔三做她的女婿。 再多的银子,也压不住他商人的身份的腐臭。 正愁着要怎么整治他,让他离开得光明正大,随园那只眼睛就着人带话来了。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实在叫人满意,柳氏翘了翘唇角,淡身吩咐阿兰,「怎么说也是咱们府上的客人,怎可叫他无人侍候呢?你叫林总管给那崔三安排两个婢子过去,务必要鲜嫩些的,上进些的,并暗示他们一番,这位崔公子家里是在京城开马场的,富甲一方。」 阿兰领命退下,没多久就有两名长得如花似月的婢子落梅和腊雪,被送到了崔三的随园。 彼时崔三正在罗帐内歇息,睡得有些沉,完全没注意到有人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院子外面。 迷煳间,崔三听得扣门声,以为是去而復返的长生,便没有出声阻止。 两个婢子得了总管过来侍候的命令后,又被大小姐跟前的阿兰姑姑好一顿招唿,自然对如今的目的非常清楚。 见里头的人没有出声反对,两个婢女你看我,我看你,见对方眼里都有贪婪之色,顿时垂下头来。 到底谁先进去呢。 他们都心知肚明,能完成大小姐交代的任务,最少也能脱了奴籍,这是大小姐给出的承诺,运气好一些,还能嫁入富人家,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一笔赔本买卖。 如今里头的人已经歇下,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总不能两个人一起进去的,不然也太过明显。 落梅最终妥协道:「腊雪姐姐,若不然还是你先进去?」 第47章 乱我心 腊雪没有犹豫,端着烛台,绣花鞋跨过门槛,到了里间,稍有些空旷,一床,一几,一矮塌,罗帐下隐隐绰绰是一个身盖薄衾的男子。 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中难免打鼓,腊雪将烛台置于小几上,徐徐靠近帐子。 萧祜听出了脚步声中的异样,堪堪张开眼眸,就对上一个陌生的女子正掀开帐子看来,那女子甚是娇羞,带着几分灯下看美人的绮丽,但没带面具的崔三,此刻却目露凶光。 帐子外的腊雪没注意到萧祜此时此刻眼里的杀意,只失神于眼前男子的贵气不凡当中,入鬓长眉似剑,点漆墨眸缀星,清贵中带着几分难以遮挡的邪气,实在叫人沉迷。 腊雪见男子芳华无双,心中想到,这人一看便是不凡,我定不能这般粗暴行事,还得徐徐图之,遂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是林总管派来侍候公子的婢女,名唤腊雪,公子若有任何吩咐,皆可以告知。」 第75页 而另一边,落梅则早就叩响了柳氏所住的竹院。 柳氏刚睡下不久,得阿兰汇报,随园有了进展,于是掀开被褥,在阿兰的侍候下,匆匆起身。 院中阶下,落梅已等了一刻钟,见柳氏扶着阿兰姑姑出来,忙躬身交代,「大小姐,事情成了。」 「怎么个成了法?你且细细说来。」柳氏可不想扑了一场空,还打草惊蛇。 「腊雪进去过后,两人说了几句话,很快便没了动静,奴足足等了两刻钟才过来禀告的,想来如今那边已成了好事。」 听起来似乎是没什么悬念了,柳氏看了一眼阿兰,又看了一眼东厢的方向,阿兰会意地出了门,没多久苏沐棠着一件早春的白袍进了屋。 「娘,你说什么?崔三收用了府里的婢女?不可能的,定是娘你弄错了。」以苏沐棠对崔三的了解,绝非这般肤浅之人,更不可能在人家里作客期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苏沐棠的言语维护,柳氏并不感到意外,但事已至此,她须得让她看到真相,方才不负这一番安排,「落梅,你再同小姐说一遍。」 早在苏沐棠来之前,落梅就得了柳氏的令,如今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版本,「今日晚些时候,随园崔公子的小厮走了,林总管吩咐我和腊雪前去补缺,崔公子对腊雪见色起意,当即便叫腊雪进去侍候,奴守在外边,连着帮他们去叫了几回水,如今奴也是趁他们歇下了,这才过来禀告,这样的大事,奴婢不敢有瞒。」 连叫了几回水。 听到这里,苏沐棠就再也听不下去了,脑子里想的却是上一世,秋叶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裴公子在淮成同柳如絮成婚了。」 呵,男人啊。 娶了妻,心里也可能惦记着旁人。 口口声声说要娶你,结果却在你家里搞出这种事情。 此时此刻的苏沐棠,只觉得心中酸涩憋闷,连心口的伤也开始疼痛起来,捂着胸口退了一小步,连连摇头。 察觉到她的伤怀,柳氏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一想到崔三的商人身份,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沐棠若是不信,何不随娘同去,一探究竟。事实胜于雄辩。」柳氏做了今日之局,可不就是等在这里,仍由哪个女子见心上人与旁的女子同塌而眠,再深的感情也会化作乌有。 苏沐棠定了定心,拒绝地道:「不了。收了就收了吧,也别去打搅他了,娘你明日取五百两银子赠与他,叫他搬出府去,那个婢女就送他了吧。」 苏沐棠说不清自己对崔三是什么感觉,说不在意吧,此刻却分明憋闷的慌,说在意吧,她为何要在意他?一个每回出现都会给他带来歹运的男人,一个拢共就没见过几回的男人,凭什么要在意他啊? 可如今分明就是在意了,这份在意还相当的熟悉,那是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可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约定,你苏沐棠也是彻底地拒绝了人家,又何来的背叛呢? 苏沐棠感受到自己心乱了,断然不会去「捉姦」的,她也没有这个资格。 搞了这半天,不就是等着苏沐棠前去,她怎么可以不去呢。 柳氏还要再劝,就见苏沐棠已佝偻着身子,缓缓离开。 阿兰却是低声附耳在柳氏面前说了几句,柳氏听后这才没有强迫苏沐棠前去。 阿兰说:「小姐不去也好,免得腊雪露出马脚,等下回来,还不是她们说什么,什么就成了事实。」 柳氏一想,也有道理,最终,是柳氏带着一众婢女独自前往随园,也正如落梅所说的,屋内静悄悄,两个烛光都没有,众人的灯笼火光照在窗户纸上,也照亮了里间的情形。 只见床榻之前横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体态婀娜,身上衣物一丝不苟,而面上的眼睛,鼻孔,嘴巴,耳朵却是向外溢着黑血。 床榻之上的面具,此刻已带上了面具,却周身因为先前放血过多没有力气逃离现场,且受到方才女子的迷药袭击,体内正有股火气勐窜至四肢百骇。 他虽不受药效控制去行那禽兽之事,却也不免心火难浇,且许是因为药效的原因,他下肢有些动弹不得。 尽管如此,原本他也没打算要这婢女的命,毕竟他还没有弄出今日是谁要害他。 苏沐棠吗? 不可能,她这人一向光明磊落。 那是柳万山? 也不可能,他们有着重要的来往,他断然不会惹怒了他,以断了他的供需。 那就是柳氏了? 难道她下午过来时,发现了什么?为了成全他那个好侄儿,这才对他如此下手? 又想起长生走之前,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整个柳府都知道苏沐棠是迟早要嫁给柳弘之的,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越是如此,他越不该让这婢女死去,留着她放可以替他解释一二,但坏就坏在,她看了他的脸。 这张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张脸。 柳氏兴沖沖带人踢门而入,就看见这样一幕,一个丫头七窍流血地死了,而床上那个则是中了迷药半死不活。 一场艷遇成了命案。 柳氏也有些手足无措。 落梅在门外侍候,屋内只剩下萧祜,柳氏及阿兰姑姑的时候,萧祜这才哑着嗓子出声,「柳夫人为了自家侄儿,可真是煞费苦心,只是看到这条人命,信佛的柳夫人,心中可曾有过一丁半点的愧疚?」 第76页 似是没想到崔三竟然洞悉了她的计谋,柳氏的身子微僵,的确柳氏信佛已久,今日腊雪的惨死也的确在她意料之外,她从没想过会闹出人命。 心中虽不好受,柳氏却也没打算输了阵势,她一转身,目光扫向帐子的男子,只见他容色苍白,额间侵着虚汗,眼眸之中却全无虚弱之态,透着阴狠的火苗,周身沉郁得可怕。 终究是不忍细看,柳氏撇开脸,而后淡声道:「不管怎么说,你在我柳府杀了人,我们已是不能留你了。 至于沐棠,便是她,也断然忍受不了你这般暴戾的行径。」 萧祜扯了扯唇,冷静而直白地道:「崔某实在好奇,柳夫人为何这般容不下崔某?」 「也罢,让你知道,死了这条心也好。」柳氏吐出一口浊气,没人无缘无故想做坏人,即便因为她,一条人命已经摆在面前,柳氏仍旧不以为自己是那个始作俑者。「当我得知你和沐棠的事时,我本也没打算破坏你们。」 说到这里,柳氏顿住了,目光觑向帐内,颇有些无奈地道:「但你为何偏偏是个商人? 不说镇北候府歷来从不联姻白身,便是我柳家也从不嫁女与商户之家。 作为母亲,哪有不盼着女儿好的,但吾决不能接受沐棠的子子孙孙皆是商人的身份。 崔三,你也别怪吾心狠,怪就怪你投错了胎,生在了商户之家。」 果然,是他猜想的那般,柳氏发现了什么,这才做了这么个低劣的局来对付他。 没想到竟然是这层身份。 若是其他事情,他尚且可以解释,可以改正。 然而这恰恰是身份这一层,他没有办法做任何的挣扎。 他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废人。 但紧紧是这层身份的原因吗? 这让萧祜有些哭笑不得,「这么说来,若是我不是商人,柳夫人便不会偏帮柳弘之了?」 柳氏听出了她话中的嘲讽之意,「至少,在今晚之前是的。」 萧祜淡淡侧目,期许她接下来的话,就听她道:「但如今出了这件事情,你与我柳向晚之间成了仇人,你和沐棠便再无可能了,不是么?」 无法反驳,萧祜阖上眸子,失力地道:「送我离开,在沐棠过来之前,我崔三会离开番禺,从此和苏将军再无瓜葛。」 萧祜不想让苏沐棠看见他这副鬼样子,柳氏也不想苏沐棠听崔三胡言乱语的攀扯,便且同意了崔三的要求,着人送走了崔三,处理了腊雪的尸体。 等柳氏回到竹院,苏沐棠却从阿兰姑姑口里得知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一个结局:崔三被捉姦在床,众人赶到时,正同腊雪干柴烈火,难捨难分,而柳氏大度,照着苏沐棠的意思,将腊雪赠予了崔三。而崔三却是因为无颜面对苏沐棠,当夜便请辞了。 而苏沐棠听完这一番话,却早已心乱如麻,只要一想到他和别人脸贴着脸,相拥相依,便心如刀割,神情恍惚,连柳氏接下来说的柳弘之即将回来,也没有听进去半个字。 第48章 疑心起 一剎那,苏沐棠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自嘲地笑了笑,苏沐棠啊苏沐棠,你果真是一点没有长进,连面也没见过,也会在乎吗? 就因为他说过要娶你? 你是没见过男人吗? 真论说起来,苏家军中男人倒是千千万万,但把她苏沐棠当作女子的几乎没有,而又向崔三这么孟浪,见面几回就要求亲,更是世间罕有。 但不论是出于何种缘由,总归是在意了,不是吗? 可在意了又如何呢? 除了失望,还是失望,不论前世今生,她所遇到的,为何都不是良人? 这一夜过后,苏沐棠似对于男女之情,再无任何期许,连柳氏及阿兰姑姑等人多次提及柳弘之不日将要回到百越,到百越下属龙川县任知县,也完全提不起兴致。 「娘,我在最后说一次,柳家大表哥,不是我钟情的人,我不会嫁给她,往后你不要再说了。」 「傻孩子,弘之那孩子为了能回来,可是放弃了在户部任侍中的大好前程,你怎可辜负于他?弘之是母亲从小看大的,对他在是放心不过,你怎就不明白娘的良苦用心?」随着柳弘之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柳氏的心却是越来越悬,她在苏沐棠眼里看不到半分欢喜,她这才想从道德和亲情上绑架她。 苏沐棠也和吃了绝情丹似的,油盐不进,「他放弃了前程和我有关系吗?是我让他放弃的吗?你们有和我商量过吗?就要想赖在我身上? 你们一个想娶夫人,一个想要嫁闺女,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 但谁来理解我呀,我不愿意还不成吗? 娘啊,你自己也是吃过嫁错人的苦的。难道,你也想我和你一样?」 在如今的苏沐棠看来,男女之情实在没意思得很,便是一时钟情又如何,婚后多的是一地鸡毛等着你,与其成婚过后才来失望,倒不入一开始就不抱希望。 她并非不清楚柳弘之是一个好人,她也隐约有些明白他的心意,而她是没有心思可以放在他身上的,这对他不公平。 听得这话,柳氏又道:「可弘之他不一样啊。他怎么会像你爹那样不做人?」 苏沐棠想的却是,到时候不做人的,恐怕是她这个当妻子的了。 第77页 为了彻底断了柳氏的念想,苏沐棠决然地说道:「娘,我说了不嫁,你若再逼我嫁人,从今往后,我便四海为家,你就当我死了,白养了我一场。」 柳氏这才没有再逼迫,私底下却同阿兰姑姑狐疑地道:「该不会是这孩子发现了什么吧?是知道崔三的事情了?」 实在是不能怪柳氏多想,自大那一夜过后,自家闺女面上的笑容就没有了,成日里丧礼丧气的,见到她这个娘也是没个好脸。 从前多听话的一个闺女,便是那般不喜四皇子萧夙,不是还由着她安排,一句话都不曾反驳,到最后若非她那个死鬼老爹闹出那样的事情,怕也是能顺利地嫁过去。 如此乖顺的女儿,如今却是这般将话说绝,不留一点余地,怎能不叫人多想? 在柳氏看来,苏沐棠应该很能接受柳弘之这个大表哥才对。 一来没有婆母搓磨,柳大爷的继室与弘之水火不容,自然没有婆母在上头糟心。 二来是自家看着长大的,侄子的人品靠得住,再有她这个姑母在上头压着,不怕他将来有个什么。 三来弘之对沐棠一片真心天地可嘆,两人相处也是融洽,怎么看,怎么瞧都是天赐的一桩良缘。 奈何当事人就是不点头,可不叫柳氏心虚么。 「应该不会,事后我叫人盯着小姐,小姐这一个月哪里都没去过,也没有见过外人,前些日子,更是成日里闷头大睡,也就前些天把才开始出来活动,在院子里练练剑术。」 阿兰没说出口的是,小姐啊小姐,这回你怕是真做错了,小小姐这样子,分明是对那崔三用情至深,这才受不了崔三的「背叛」呀。 否则,若真是心中没有那人,何至于在阳春三月百花开的好日子,如此这般闭着自己? 「阿兰,不瞒你说,崔三这事,吾还是真有些心虚,总害怕沐棠知道后,会怨恨上我,你看要不要将落梅送走?」 柳氏在侯门大宅生存了十几年,自然不是不谙世事的,但也自问没做过甚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自家女儿这般伤心,不知沐棠哪日得知了真相,会不会像崔三那样恨毒了自己。 阿兰道:「小姐,你若是担心此事,倒是也可以将落梅打发远一些,不过我瞧着小小姐如今这副样子,却是全然没有心力管这些事情的。」 正如阿兰所说的,苏沐棠在崔三离去后的一个月,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对于外界发生了什么,根本毫不关心。 伤心或许是有一些,但却不是全部。 自崔三离开那一夜,用完一碗林总管亲自送来的汤药过后,就成日里提不起精神,尤其嗜睡,若非要用膳用药,她丝毫不怀疑她能接连睡个十天半月。 奇怪的是,半月过后,心脉倒是通畅了不少,竟能提剑挽个剑花,不至于像前些日子那般,拿起那把天山玄铁长剑都费力。 又经过半个月的修养和练习,她如今比之从前的功力,虽还是有些差距,却也是恢復得七七八八。 苏沐棠想起了那碗药,如今回味起来,虽同后面的药汤大差不差,却多了一股子浓重的腥味。 她记得当时用了那碗药后,浑身燥热自脚心窜起,热透四肢百骸,不到一刻钟,她便被这股劲儿催睡了,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劲儿特别足。 而后来送来的汤药,味道虽有些相似,却没有那样的劲道了,于是苏沐棠怀疑,其中关键在于第一碗药汤。 便着林总管来问。 林总管垂下头,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想起崔三爷同他说的那些话,有些踌躇不知要不要开口。 药方都是崔三爷留下来的,但那一天那一碗汤药,却是崔三爷亲自熬煮后,送到林总管手里的。 林总管至今都记得那一晚的场景,他虽然没有亲临随园,但却隐约有些猜到腊雪及落梅被指过去的目的,因这两个丫头都是出了名的不安分,想要攀附高枝,平常没少对府里几个公子献殷勤,后来果然就出事了,听阿兰姑姑送落梅回来的时候说起,崔三强要了腊雪。 客寓他人府邸,做出这样的事情,大小姐为之非常动怒,当夜就要他收拾包袱滚蛋。 但林总管却并不替崔三冤枉,毕竟你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能被一个女人强了? 直到崔三推着轮椅来他这儿,抖着手递给他一盅严丝合缝还温热的药汤,他这才生出些同情。 崔三那个样子,到底是谁强要了谁,还真是不好说呢。 他当时与崔三虽然隔着一张面具,但崔三瘦不禁风,只骨嶙嶙一身素白道袍,嶙峋伶仃,露在外边的手腕惨白一片,还冒着青筋,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忍再瞧,林总管也看了不忍地道了一句,「三爷,这三月的天,还是有些冷的,你合该多穿些衣物,你若是不嫌弃,老奴这就替你安排一身,二爷家的弘添少爷个子同三爷一般高,前二刚叫绣娘做了几身新衣裳,瞧着有件浅色的倒也适合三爷您。」 但崔三却是拒绝了他的好意,而是用他那虚弱得彷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得声音道:「这碗药务必要沐棠一口不剩地喝下去。 这方子,要连续用上半年。 便可痊癒。」 林总管倒是没有怀疑这药有问题,柳家有府医,叫来一问便知是否妥当,却是问:「崔三爷何不亲自送去给小姐?」 第78页 林总管并不知崔三对苏沐棠的心思,只当他是苏沐棠的朋友,心想便是出了这样的丑事,也应该和朋友道别一番。 哪想到崔三竟是摇头笑笑,推着轮椅离开了。 他不是没想过给她解释,但却无法改变他如今商人的身份,便是解释清楚了,皆是她母亲一手操纵的又如何呢? 她本就对他无意,也只会因此对他更反感罢了。 这样一厢情愿,没有希望,独自前行,不被祝福,背刺在身的日子,太累了。 只愿她能得以康復,做她想做的事,活成她想要的样子,便且足够了。 至于他自己,不重要。 虽然不知道崔三为何如此笃定,但林总管当时确实照做了,如今自家小姐看起来也的确是身子大好,就想着崔三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好人有好报,他今日就顺便卖他一个好吧。 便是事后崔三问起,那也是小小姐先问起,他这做下人的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回禀小姐,这药的事情,老奴也不甚清楚,小姐他日若是再见崔三爷,不如直接问他。」 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苏沐棠神情有些恍惚,但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便忍不住皱眉道:「关他什么事?」 第49章 遗诏书 林总管低着头,瞧不见苏沐棠面上的情绪,却也听出了她声音中的不耐烦,但还是顶着压力道:「药方是崔三爷给的,小姐吃的第一剂药,还是是三爷离开前亲自熬煮的呢。 老奴当时请府医查验过后,并无不妥,也的确是生经活络的药效。 是以,小人也并不清楚,这第一剂汤药和旁的方子有何不同。 小姐若是想要知晓,怕是只能问崔三爷本人了。」 所以说,那个人,那天晚上,在经歷过那样的事情过后,竟然还有心力,竟然还有那份闲心,替她熬煮一碗治病的药么? 苏沐棠讽刺地笑了笑,自己这两辈子都遇到些什么人啊。 娶了自己的丈夫,心里住着别的女子。 一心要娶自己的人,睡了她府里的丫鬟,却又对她佯装深情。 而她,却被迫身受了这份心意。 崔三啊崔三,你这是要做什么,想要我对你感激涕零吗? 崔三赐药的事情,并没有影响苏沐棠多久,因为这个时候,秋红从京城寻来,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早在十年前因陷入弒杀先帝一案,被宫中慎刑司折磨至死的九皇子,竟然如今还活着,并在一个月之前于钱塘郡举旗易帜。 九皇子的出现,众人一开始并不相信,然经过钱塘郡太守李行知确认,此人的确是九皇子无疑,和先帝眉眼有五六分相似。 最重要的是他手上持有先帝的传位诏书,那诏书经过几位大家鑑定,的确是印有玉玺的真品。 这个消息一经散播,便引起众人譁然。 首要便是当年的弒父案被翻了出来,有这副未曾现世的传位诏书,没有人再怀疑是九皇子弒父,反倒是最后赢家的当今皇帝,成了众人指责的对象。 道理很简单,九皇子自然持有这份诏书,在他长成之前,绝无有弒父的可能。 而如今的皇帝,作为皇储,却有了天大的作案动机。 年纪大一些的朝臣,不免想到,当年也是今上坚持在九皇子拒不认罪过后,从宗人府又将他扔进了慎刑司。 慎刑司那是什么地方,活人进去了再难出来,有的是让人签字画押的招数。 果然,就皇子没能熬过去,死前却也救留下了画押的证据。 如今看来,当年九皇子竟然置之死地而后生,退至临安,尝尽世间至苦,而今再捲土重来。 这些臣子中,就有对皇帝早就不满的人。诸如钱塘郡太守,在确认诏书无误后,更嘆萧祜有卧薪尝胆的品质,声称九皇子萧祜才是真龙天子,乃是正统所在,连同周边的赣闵两地太守向九皇子递了投名状。 集结了十万大军在临安,随时准备挥师北上。 战事一触即发。 而皇帝得知萧祜还活着的消息过后,却并没有直接发兵,而是去了崔宝珠的陵墓哭坟。 宝珠啊,你怪我当初下手太重,你明知道老头子偏心你大儿,连传位诏书都拟好了,你叫我如何做? 难道要我坐以待毙吗? 我乃嫡出的皇储,并未犯下大的过错,他何至于如此对我? 你大儿一个黄口小儿,不过会做些口头文章,就得了老头子的欢喜,谬赞他为文曲星转世,转头就立了传位于他的诏书。 他挡了我的道,难道不该死吗? 至于你的大儿,他虽然未曾做错什么,但他既然生在了皇家,享了数不尽的荣华,便要受这千斤之压。 皇家兄弟,从来没有兄友弟恭,只有成王败寇。 怪只怪他投错了胎,怪只怪他如此会讨老头子欢心。怪只怪他挡了我的道。 我不过是做了于我而言,最有利的决断,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不,我错了,我不该留他全尸。 我应该将他碎尸万段。 哈哈哈,崔宝珠,你可知,你为了你大儿去死,抛下了我和老七,让我受尽生离死别之苦。 却到头来,你那个大儿,他还活着啊。 他还好生生的活着。 他还活着,可你老七和你却是永远回不来了。 第79页 他不仅好好地或者。还有朕的好臣子归顺于他,同他一起拿着老头子的诏书,来逼我退位。 崔宝珠啊,崔宝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这就你对我的吗? 皇帝自皇陵回宫过后,还未曾发一兵一卒,自己倒是先吐了一地的血。 这可把北卫朝廷的大臣吓坏了。 如今叛军打着「正大统」的旗号,蓄势待发,而他们的皇帝却为此事激得缠绵病榻,谁听了不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呢。 有些心思多的,甚至在想,难不成九皇子那诏书是真的,皇帝被刺到了痛楚,这才一病不起? 一些老人,想起昔日崔昭仪在皇宫的荣宠,以及皇帝对九皇子单独抚养的殊荣,便更加确信了这个想法。 唯一没想过皇帝得位不正的,怕就只有这些天家的皇子了。 他们倒也没功夫理论这些暗潮汹涌的流言,如今正为谁应该发兵争执不下。 大好的挣军功的机会放在眼前,此刻却被四皇子和太子踢来踢去,毕竟谁都不想自己的人前脚去镇压「反贼」,后脚对手就在京城成了新帝。 然而,就在他们犹豫的半个月,九皇叔萧祜又连下一郡,将版图扩大到江浙一带。 众人才恍然大悟,这个九皇叔是来势兇勐,如若再不竭力对付,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才派了老当益壮的宁国公南下镇压「反贼。」 宁国公乃太子外祖,也是四皇子妃的外祖,倒也算是一个折中的人选。 而暗地里,与宁家军一同南下的,还有苏家的红巾军。 红巾军自北疆一路南下,恐最多再半月便可抵达番禺,届时将仍以苏沐棠为主帅,听苏沐棠的差遣。 苏沐棠听闻红巾军的动向,先是诧异,后是本能拒绝。 她与苏家早在苏远青闹那一出过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关联。 但秋红掏出了一封侯夫人萧兰英亲笔书写的信,却让她犹豫起来。 萧兰英先是痛骂了一阵苏远青的愚蠢行为,紧接着言说了苏远青如今孤苦伶仃的惨状,最后洞悉了当今皇帝一心要绝了镇北侯府的用意,并指出苏家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更是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苏沐棠身上。 侯夫人在信上言辞恳切地道:「沐棠我的乖孙,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但你应当知道那是是皇帝老儿的阴谋,你千万不要中计。 事到如今,祖母也同你交个底儿,你堂哥的死并不是意外,婉娘也是皇帝安排的,他这是要从根子上绝了我们苏家的后。 他想要我们苏家绝后,那也要我老婆子答应才行。 祖母虽也是萧家人,但却不认同皇帝这般过河拆桥的做法,我们苏家歷代守卫边疆,从无逆反之心,却被如此赶尽杀绝。 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现如今皇地病重,诸皇子不成气候,先帝九皇子起了反意。 这恰巧是我们苏家最好的机会。 沐棠,吾的乖孙,这一万红巾军你先用着,如若事情有变,你大伯闵地还有五万苏家军,也都由你差遣。 北疆的三十万苏家军在这个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不敢妄动,却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侯夫人这封信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苏家不愿意在做萧家案板上的肉,决心为自己家族另谋一份生路,另谋一份富贵。 而祖母带来这封信的最后,还提到了九皇子萧祜欲同苏沐棠以及柳万山结盟的意愿,侯夫人在信中表示,她祖父镇北侯已初步同意,最后成与不成,则要看柳家的态度以及萧祜的诚意。 于是,阔别一个月后,苏沐棠第一回出了自己的院子,却是迳自去找了她的外祖。 柳万山看完这封信,澎湃的心情那是压也压不住,「那便按照你扶祖父的意思,我想要邀请萧祜来番禺一会,他若有这个胆量,我们再谈其他,你以为如何?」 言必,柳万山又同苏沐棠坦言了自己养了五万私军的事,而之前崔三曾答应以低价卖与他军火武器,如今却是连人也找不到了。 就问苏沐棠:「沐棠啊,那崔三怎么也不打个招唿就走了啊,我银子都备好了,那些装备却是怎么说?」 苏沐棠这才想起,自家外祖对崔三前后态度的变化,竟是因为这个。 却原来崔三背后,竟然还在从事军火交易,还真是又让她长见识了呢。 一想到崔三,苏沐棠立时就耷拉着一张脸,柳万山以为是在怪他养私军的事,便急忙解释道:「当今皇帝无能昏庸,心思不在朝政。只想着如何把持权力,却从不替百姓着想。 天元三年水涝淹死流民十万,天元七年北方雪灾又饿死灾民几十万,天元八年黄河以南瘟疫频发,朝廷也未曾过问,全靠各州郡自行解决。 我们这些地方官员全都敢怒不敢言,百姓更是早就有了起反之心,也正是皇帝的无心问政,你外祖和一些郡守,才能在地方私养军队。 话说回来,若非这些私军,我们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早就是民不聊生了。 所以,沐棠你还要怪我吗?」 第50章 欲联姻 世事难料。 许多事与上辈子皆不一样了。 裴以安死了,她苏沐棠没有嫁人。柳弘之没有娶王玉蝉,也没有留在京城。她娘逃脱了牢笼,避免了覆辙。而她的外祖柳万山,一辈子清正廉洁,竟也有不光明的一面。 第80页 而萧祜这个上辈子几近尘封的名字,竟然掀起了腥风血雨。 若说苏沐棠的重生,改变了自己一家子的命运。 那么萧祜这个近乎横空出世手持先帝遗诏的皇子,恐是会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吧? 毕竟,若是按照上一世的轨迹,皇帝应是在五年后才病重,如今却是缠绵病榻,连诸位皇子也暗潮汹涌。 局势提早了了五年,而他萧祜便是这大变局之下的异数,他的存在将原来隐在暗处的各种势力全都引到明面上来,对保皇党必将造成摧枯拉朽的破坏。 而她苏沐棠,在这样的局势面前,也必将扛起不可推卸的责任。 逃脱不得,只能坚守,镇北侯府与她同在,红巾军与她同在,这并不会因为他父亲的改变些什么,她是她祖父祖母一手带大的,姓甚么,是谁家的孩子,他父亲说了不算。 她的玄铁长剑叫嚣着要出鞘,她的褐色皮鞭跃跃欲试想要狂舞,她那颗沉寂多时的心脏终于开始甦醒,闪烁着万里长空、指点江山的豪迈。 萧兰英不愧是一手养大苏沐棠的人,对她知之甚深,苏沐棠一接到这封信,便知自己没有一丝一毫拒绝的能力。 这原本就该是她苏沐棠的归宿。 一时间心中只剩下沸腾的热血,哪还记得在苏父那里受的屈辱,以及崔三带来的痛苦。 再加上她身子经过一月来的修养,已好得七七八八,便似重回大海得鱼儿,得以自由的飞鸟,重返军营。 当真好不自在,惬意快活。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整齐划一的操练口号,武器金石相击的声音,深林夜半的星火,在香江河畔的十里荒山隐约出现。 那是黑云山,地处广东番禺城外一百里,紧临着香江,是十里群山所组成的荒地,多为黑松所覆盖,是以被称作黑云山。 黑云山最高峰约莫千尺,其余山脉也远离人烟,可谓云深不知处。也难怪多年来,不曾为皇帝所察觉。 黑云山深处,有一练兵场,军士操练的动静,正是从此处传来。 而她们如今的主帅,不是别人,正是苏沐棠。 自打收到祖母亲笔信过后,苏沐棠便得了外祖柳万山的允诺,得以在此操练即将上战场的新兵。 五万柳家军,平素化整为零,散落在番禺大街小巷、各个村落,乃是老百姓组成的民兵。 这样的军队,平时处理一些地方灾情还好,若是对上训练有素的宁国军,那必将损失惨重。 是以,苏沐棠主动请缨,要替柳家军炼筋刮骨,柳万山自是求之不得。 除此之外,苏沐棠还按照她以往组织女兵的经验,在番禺城里城外招纳女兵,这些日子以来倒也颇有成效,集结了三千女子,皆被她调拨到了黑云山深处的莲花峰,与她同进同出,倒是免去了她一个女将深入男子军营的尴尬。 在结束忙碌的一天后,苏沐棠返回临时搭建的帐篷,野外不比家中方便,苏沐棠只能在帐篷里的浴桶简单沐浴一番。 此刻已然入夏,若是以往,苏沐棠这个时节已开始凉水沐浴,但如今她却是不敢,毕竟大病初癒。 更何况虽然如今骑马,射箭,剑术皆不在话下,但苏沐棠知晓那不过是表面光景。 经过一日的操练,若是以往,绝没有如今的累罚。可温热的浴汤洗去了她身上的薄汗,却洗不去她关节中难以消除的酸胀,以及筋骨里挥之不去的牢顿。 但一想到曾经的自己,连骑马都有些气喘吁吁,倒也不是那么自怨自艾了。 待洗去一天的累罚,换了身干净的中衣,用干帕子擦了头髮,正欲倒头昏睡之时,秋红自番禺城里回来了。 秋红打帷幔进来,便是低头一揖,「禀告将军,柳大人要您速速回京,共襄应对九皇叔之对策。」 翻身起塌,随意将如瀑秀髮一梳,便是个凌厉的高马尾,再换了身白底松鹤丝蜀绣道袍,掀开门幔做,出了帐篷,迳自绕过莲花峰女兵驻扎的营地,到了香江边一开阔的路段,一辆青油马车停在路上。 眼尾上扬的凤眸最后瞥了一眼黑云山深处的点点篝火,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挥汗如雨,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如此惬意洒脱,高傲自如神情,肆意的笑容,连秋红看了都不由自主地道:「军营中的将军,才是我们真正的将军。」 苏沐棠正躬着身子进入马车,闻言顿了顿,偏头看秋红,「这却是个什么说法?」 秋红是苏沐棠在红巾军中的副将,见惯了自家将军的飒爽英姿,可跟着自家将军回到了京城,却眼瞧着自家将军经受了诸多无奈以及各种各样的背叛,却毫无反击之力,不免替她感到憋屈。 就说侯府二爷吧,到底是自家将军的亲爹,再如何憋屈,也是不可能弒父的。 再说二夫人吧,再如何逼婚,自家将军也只能无可奈何嘆息一声。 而至于那个战俘和赵楚楚的血债,则纯粹是自家将军太过善良,才会险些命丧黄泉。而自家将军若是在战场,那是绝对不会有妇人之仁,在自家将军眼里,所有的敌人皆是该死之人,绝不会出现好心救人还被盲刺在背的事情发生。 「属下就是觉得,将军是天生的将才,不应该为世俗事物缠身。」 第81页 苏沐棠笑得更深了,丝毫不谦虚地道:「本将军也如此认为。」 和秋红一起坐上了回城得马车,苏沐棠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问秋红:「宁国公如今到了哪里?」 半个月前,宁家军已自京畿出发,算算时间也该大军压境浙江边界了,可却没有听秋红来禀,着实叫人好奇。 秋红一听将军问起这个事情,便且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将军有所不知,说来也是好笑,宁家军的粮草早在一出潼关,就被五千游军烧了粮草,如今正守在潼关等待粮草官送粮呢,一来一去少说也要十几日,如今也不知是否有离开潼关。」 苏沐棠有些奇怪,「宁家军不是带了十万大军,如何被区区五千足给烧了粮草?」 秋红表示:「这属下就不知道了。」 苏沐棠哪里会想到,萧祜的军队流沙,个顶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虽不如闵行那般高才卓绝,说句以一敌十也不为过了。 更有一早埋伏在各大家族的棋子,里应外合,烧了宁家军的粮草,倒还真不是难事。 对于萧祜来说,如今最难的事,莫过于如何劝说钱塘太守沈宽之流让他前往番禺,一会柳万山和苏沐棠。 于公来说,镇北侯府手握天下重兵,是一个不得不拉拢的对象。 于私来说,苏沐棠,他不到死的那一刻,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然其属下幕僚却并非如此以为,在他们看来,镇北侯府世代皆为纯臣,从不参与各种党争,亦从没有逆反之心,很难相信这样的家族会背叛如今的皇帝。 再一个,退一万步说,镇北侯府有了反意,那也轮不到他萧祜坐庄。 苏家军拢共有三十六万大军,那还是明面上的,私底下估摸着怎么也得有四十万大军,而宁国公手中的宁家军也不过二十五万,便是皇帝可调动的三军也不过六十万左右。 苏家军若是反了,以这样的实力,何不自立为王,做甚要俯首称臣? 但也有人说了,苏家军军力雄厚没错,但我们也不差,论兵力我们已有二十万军力,其中五万流沙以一敌十个,单比人数我们是比不过,但真刀真枪上了战场,以流沙的实力,还真不一定会输。 况且我们身握先帝遗诏,而镇北侯府说破天了也不过是一个皇亲国戚,要想夺位,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反对方浙江太守沈宽则道:「柳万山是个老狐狸,主公此次前去,小心中了圈套,属下不建议主公冒此风险。 况且,属下以为,此次前去,达成结盟的胜算并不大,四皇子虽然成婚了,太子却是还未续弦,五皇子至今还未赐婚。 我等可以想到的联姻之事,太子等人未必就想不到。 能够坐守天下,总好过背水一战重铸江山。 主公三思。」 听这意思,萧祜竟然是打的与苏沐棠联姻的主意,到真的是一石二鸟了,既一揽子得了苏家、柳家的助力,又可以抱得美人儿归。 这样的法子,都不需要萧祜自己提,自有审时度势的幕僚为他筹谋。 而他自己,却是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萧祜惯是个会装腔作势的性子,就譬如现在,分明对沈宽的看法持有不同意见,偏生不想自己来说,就看了一眼下首的江西太守戴礼同。 第51章 意孤行 戴礼同心里咯噔一下,他这个主公别看年纪不大,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手段却是一流。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这些臣子在他面前恁地不管吵得多凶,却从不插一句嘴,只待双方精疲力竭,这才轻轻一点拨。 是否要去番禺会谈,戴礼同原本也是不支持的,但如今看主公的意思,是想听取不同的意见,于是他道:「柳万山是个老狐狸倒也没有错,但苏将军却是个磊落之人,老夫不信苏将军能做得出背放冷箭的事情。 主公不不防一去,至多也不过是一个谈不妥的结果。」 萧祜坐在主位,其余几个太守坐在右下的位子上,而他们的对面,则是流沙的主要头目,为首那个绿裳女子,颧骨高起,下颌凌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样子。 只见她目光掠过对面几位太守,最终目光落定在并未言语的福建太守李成抿上,出声询问,「沈大人反对前往,戴大人则是认同,那么李大人以为呢?」 李成抿是个白鬍子老头,原是早就想致仕了,却因同戴礼同牵扯过深,无法向京畿那边自证清白,算是被迫拉入的这个阵营的。 于是在众人献策献计之时,他并不过多参与。 同时,他是保守派,并不会同意此去番禺冒险,这也是绿芙点她名的原因但绿裳女子聊料错了一点,李成抿虽是个保守派,却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何尝不清楚主公是想去番禺的,否则不会暗示戴礼同出声。 而绿芙等人则主张反对,却自己不吭声,反倒叫他来发话,他倒是也不傻,也不说好或是不好,而是提起另一个人来,把问题又抛了出去,「或许大家忘了一个人——苏远淳。」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方才想起苏远淳这个人来。 此人便是镇北侯府的世子,苏沐棠嫡亲的大伯,几年前他受命带着苏家军抵达福建及浙江沿海一带,抵御倭寇。 力挫倭寇后,却没有选择回京,而是整军驻扎在鹭岛。 第82页 如今正在福建境内。 李成抿又补充道:「此去鹭岛快马加鞭往来不过两日,主公何不派人前去请来。 想来他的意见定然也代表了镇北侯府的意见。 主公见完他,再做决定去或是不去,倒也不迟。」 萧祜点了点头,面上依旧是古井无波,他看向左下首有些失望的朝绿芙姑姑。 意思是姑姑你说呢。 不得不说,便是一力反对的绿芙也认为无法拒绝这个提议。 一来鹭岛就在福建,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出不了什么叉子。 二来苏远淳此人总归是如今苏家军的重要人物,不论如何出于何种目的,皆应该见上一见。 三来的确如李成抿所说,苏远淳此人或可以代表镇北侯府的看法。她虽然不贊同联姻,但不得不周全与镇北候府的关系。 镇北候府这样的雄狮,能做朋友,决不能是敌人。 迫不得已,绿芙姑姑终是点了点头,心里却怨上了那个多嘴的李成抿。 李成抿侧开脸当做没看见,转头同一旁的戴礼同,沈宽等人交换观点,最后众人皆一一点头,认为此法可行。 绿芙朝另一个流沙部将项英使了个眼色,却被对方摇头拒绝了。 绿芙心中大为光火,又转头去盯萧祜,想要他说一句话,却见他总结性地将此事定了下来,「既如此,那便先见过苏将军,再做决定。」 却说萧祜如此笃定,倒也不是空穴来风,皇帝背地里对镇北候府使出的那些手段,早在他查苏沐棠之时便略闻一二。 若是非要择一人战队,那必然会选择他这边。 而至于众人所担忧的镇北候府不肯屈居人下的问题,在萧祜这里却全然不是问题。 他有足够的诚意能打动苏家,也有足够的诱饵能诱惑苏沐棠上钩。 只要他走出这一步,他和苏沐棠之间,便是咫尺可待。 却说自几位太守及流沙部将退下过后,萧祜终于体力不支,开始咳嗽起来,全然没有方才的淡然从容。 「九殿下,你这是何苦呢?」绿芙没了方才的严厉,眼里多了几分慈爱。 她一力反对,倒也不知为了旁的,只是怕自家殿再同苏将军有牵扯罢了。 长生月前从番禺回来,早就一五一十将自家殿下如何痴心不改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为了苏将军,他甚至不惜烧了在京畿的大本营荣盛马场,痛失整个流沙在京城的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为了苏将军,他亲自下水路将其送回外祖家,一路上鞍前马后,施针布药,到头来,苏将军却翻脸不认人。 为了苏将军,自身尚且难保的情形下,却生生放了半碗鲜血,只为给她做药引。 虽然不知最后为何回的临安,但见他归来时的瘦骨伶仃,失魂落魄,自打自家殿下十年前被林御医从乱葬岗捡回来那次,绿芙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生无可恋的塌。 稍微动动脑子,便知道与那个苏将军脱不了干系。 若只是情场失意倒也罢了,熬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偏生他竟然开始茶饭不思,结连几日水米不进,原就单薄的身躯,更见伶仃,眼见就要只剩下的一副皮包骨。 绿芙不忍他这般糟践自己,想要他生出一些生意,这才将自己隐藏了多年的诏书拿了出来。 原想着可以让他对当年的事释怀,让他明白他并非无爱之人,为了爱重他的父皇母妃,万不可在这般自甘堕落。 结果,他倒是振作了起来,却又是因为苏沐棠。 绿芙没有猜错,如今的萧祜的确存了对苏沐棠的心思。 这样大好的机会放在面前,他如何会错过呢? 早在离开京畿那一刻,便决定了要一切以她为重,不是么? 你苏沐棠不是要叱咤沙场,想要沙场争霸,想要决战紫禁,想要成为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他便成全她。 何尝又不是成全自己? 他们纠葛两世,绝非为了离别,萧祜坚信这一点,是以即便被苏母如此羞辱,也断然没有放弃。 但这样的心思,再萧祜亲近之人看来,却简直是自讨苦吃,是以绿芙再次劝道;「殿下即便用这样的方式,得到了苏将军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啊。」 绿芙姑姑乃是先帝给当时的崔昭仪配备的暗卫头目,亲眼目睹了当年先帝对崔昭仪的强取豪夺。 自然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强迫来的婚姻,是何等的耻辱,又岂会真心对待? 绿芙是崔宝珠的暗卫,负责保护崔宝珠的安全,却在十年前那件事情前后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没能护住崔宝珠,叫她给人抓了。 等她回过神来,小主子也被下了慎刑司,再见之时,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口气。 怀着对昔日主子的巨大的愧疚,绿芙在林御医治好萧祜过后,护着他一路南下到了其外祖的祖地,临安城外的龙井茶村。 并以此为据点,蛰伏多年,教导了萧祜一身轻功,更是助他训练了几万兵力的流沙,以供差遣。 对萧祜来说,绿芙姑姑是养母一般的存在,在她面前,萧祜不敢有任何隐瞒,「姑姑,我也不瞒你,孤钟情于苏将军多时,非她不娶,你同意或是不同意,番禺孤都是要去的。」 绿芙却是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说这样的话,毕竟都肯割血疗伤了,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第83页 帝王萧家,还真是出情种啊。 一如先帝。 一如今上。 一如眼前这个傻瓜… 可正是这样义无反顾的情深,才最是致命的,绿芙嘆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九殿下长大了,有主见了。 而绿芙老了,不中用了。 往后,你便想如何便如何吧,也不必同我商量了。」 「姑姑!」萧祜出声,却并没有叫住绿芙,绿芙在长生的搀扶下离开厅堂。 两人走出了太守府的主院,绿芙姑姑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问长生:「那个苏将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说来与我听听?」 既然註定阻止不了这桩婚事,那么便试图接受她吧。 长生是绿芙姑姑从乞丐窝子里面捡来的,又是绿芙姑姑一手养大,自然是言听计从,「苏将军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她不但美丽,武功还十分高强,骑术更是了得,便是闵行也不是她得对手。」 「比闵行得骑术还厉害?」闵行是绿芙姑姑知道的,是流沙中的佼佼者。 一提起闵行,长生便难免想到闵行曾刺杀苏沐棠的事情,不由地嘆息一声,「苏将军这个人,对着外人倒是善良的紧,却为何对独独对殿下如此这般无情无义。」 绿芙毕竟年岁大一些,见过得事情也多一些,便且笑道:「不过是不够喜欢罢了。只可惜你们殿下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 似是想起什么,绿芙又笑道:「也许,殿下不是不明白,而是一意孤行罢了。」 「再说说别的,苏将军家里人是什么情况。」绿芙姑姑一向是以萧祜为中心的,既然他一定要娶,那么苏沐棠有关的一切,却不得不小心查证。 第52章 再重逢 长生送绿芙姑姑回了住处,又掉转头向萧祜院子里去,一进门便躬身一礼,「殿下,绿芙姑姑正同小人打听苏将军的喜好,还说要备上一份见面礼,看起来似乎已接受了联姻。」 若是绿芙姑姑在此,定然会诧异于长生的双面人身份。 听得「见面礼」三字,萧祜方才想起一件事来,在那个梦里,苏沐棠同绿芙姑姑以及姑姑的女儿裴家表妹似乎都闹得不甚愉快。 他抽了一口凉气,倒是差一点把这茬给忘了,险些酿成大祸。 既苏沐棠是认识绿芙姑姑和裴家表妹的,又岂可让她们相见,如此一来,裴以安的身份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目光一抬,又撞见长生,总不能一直让长生一直易容吧。 绿芙姑姑,裴家表妹,长生,他们当中,任哪个都不可以出现在苏沐棠面前,否则一切便功亏一篑了。 索性全都不带,他自去番禺。 是以,待得月黑风高,凉风送爽,蝉鸣蛙叫,众人沉入梦乡之时。 太守府的一处偏僻的院落里,门扉被一个打着灯笼的锦衣男子叩响。 屋里容有一张床榻,床榻上睡着的,正是白日里坐在绿芙姑姑下手的流沙部将项英。 项英听得动静,翻身起塌,面上挂着不耐烦,几步到了门前,先开门正欲发火,待看清来人面目,忙收起怒容,一揖到地:「殿下暗夜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事情有变,孤要立时前往番禺,江浙一带还需姑姑坐镇,孤令你收拾片刻,稍后随我出城。」 项英并没有多问,当即点头应下,主僕而人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青油马车,连夜熘出太守府所在的临安城,暂且不表。 第二日,长生循例替萧祜收拾书房时,发在案桌上发现一封留,交予正在用早膳的绿芙姑姑后,气得绿芙姑姑握筷的手指打颤,直道:「气死我也,简直气死我也。」 他怎可一言不发,便且独自前往番禺?就不怕面对他的是一场算局?就不怕这一去就尸骨无存? 就算他自己不怕死,那么如今这些跟他卖命的人呢? 他若是死了,他们可就真成了反贼了。 他怎么能够致千万人的性命不顾,这般任性自如? 一桌之上的裴家表妹,好奇地觑了一眼那信纸,更是当即就跳了起来,「娘亲,苏将军是谁啊?殿下为何要娶她?你们怎都不同我说的?」 裴家表妹是绿芙姑姑的亲生女儿,萧祜在临安之时,由于绿芙姑姑的原因,与她相交过甚。 萧祜容光极为出色,与女子而言本就惹眼,更何况这般日日夜夜地对着,裴家表妹自然是早就对其深种情根,不过碍于自家娘亲的告诫,并未做出出格的事情。 可此刻听到萧祜要另娶她人的消息,哪里还忍得住,当即暴躁如雷。 绿芙蓉摇了摇头,再度觑了一眼信上最后那一句「孤之昏礼,碍于战事,一切从俭,届时姑姑和表妹也不必前来,姑姑留守临安,便是对吾最大的支持。」 又瞧着自家闺女这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终是摇了摇头,有些明白了萧祜的用意。 只是萧祜未免过于看得起她,把这么一摊子事情留给她来处理。 绿芙这会子已经接受了现实,平静地道:「傻孩子,别想了,九殿下心里从来就没有你,你就别再自讨苦吃了。」 却说另一边,苏沐棠回城一趟,却发现并非是其外祖的传唤,而是她娘为了见她一面所使出的招数。 原来,自从崔三那件事之后,苏沐趟对柳氏一直不理不睬,尤其后来入了军营过后,两母女更是未曾见过一面。 第84页 柳氏心中有鬼,以为苏沐趟是发现了他对崔三使出的诡计,这才对她这个当娘的如此冷淡。 于是多次叫人差信儿叫她回府,想缓和缓和两人的母女之情谊。 哪知道苏沐棠竟然如此决绝,一概拒绝。 柳氏莫得办法,这才出此下策。 待得苏沐棠一归去柳家大宅,便被阿兰姑姑堵在了门口,更是一路带去了柳氏的院子。 许久不见的柳氏,比一个月前憔悴了不少,毕竟是自家母亲,苏沐棠多少有些不忍,于是偏开头不予看她,却被柳氏误以为这是还在生她的气。 当即啥也不想了,一股脑儿将她如何安排落梅,腊雪前去服侍崔三,腊雪想要对崔三用强,却被崔三杀害的事情,一五一十再无半点隐瞒的全都倒豆子似的抖露了出来。 「沐棠吾的儿,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 娘不该看不起崔三的商户身份,不该自作主张陷害于她,不该明知你们有情,却要硬是拆散。 娘知道错了,你原谅娘好不好。 若是你真喜欢崔三得紧,娘便再也不反对你们了可是好?」 崔三这件事的隐情完全超乎了苏沐棠的想像,她直接傻在了当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痴痴地笑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娘亲啊。」 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的婚事上作梗。 不是要硬塞给她夫婿,便是要硬拆她的姻缘,从两年前到现在,从京城道番禺,简直是一刻不得消停。 「我真的是你亲生的吗?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直到柳氏吐出这个真相,苏沐棠方才相信,崔三对她也是用了心的。 又想到崔三临走的那一夜,经受这样的陷害,该是有多绝望。 却临走前还是不忘给她亲自熬煮一碗药汤。 她苏沐棠对他崔三有愧啊。 「崔三他往哪里走了,你可清楚?」沖柳氏呵斥过后,苏沐棠缓缓平静下来,这才想起来问崔三的下落。 柳氏当时巴不得崔三赶紧滚蛋,那里会去注意他的去向,最终还是柳府的林管家说依稀记得崔三爷那小厮提过一嘴三爷是临安人。 苏沐棠没从临安这个地名听出蹊跷,实在是在她看来,裴以安早就是个已死之人,实在不必相提并论。 便这般,打探到崔三可能的去处之后,苏沐棠平生少有地冲动了一回。 人世间终于有那么一个男人,全心全意为她,三番四次救她,从不计较回报,即便因她受尽了屈辱,离去前心里念着想着的还是她的安危。 她苏沐棠自小亲缘单薄,能得如此一有情人,夫復何求? 于是,她翌日便且告了军中的假,驾一匹蒙古矮马,同副将秋红一道寻去了临安,只盼崔三真的如林总管所说回了临安。 「将军,我们是迷路了吧?」秋红将手拢在眉心处,朝云雾迷茫的山巅望去,这样的景致,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两人方才见过,如今太阳快下山了却又出现在了这里。 苏沐棠拖着下巴左右一扫,见前后左右景色并无二致,便是转身往后,面对的依旧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 眸光一压,苏沐棠发现,她们脚下这般的小路,便有七八条,交叉存在于前后左右的山峰之间。 苏沐棠顿时拉紧了缰绳,危险地地眯了眯眸子,道:「秋红,你还记得天上脚下的鬼打墙吗?」 说是鬼打墙,不过是一种利用地理格局施展的迷魂阵,施阵者往往有着高才卓绝的术数绝学,同时擅于因地制宜。 苏沐棠在北疆剿匪之时,有一次追随匪贼到了天山脚下的一个村落,一进入那村落,便感到恍惚迷茫,因为不论你身处哪一个地方,却永远看不清去向。在那个村子里,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连对时间也会产生错觉。 那一次,苏沐棠损失惨重,带去的人马死了大半,她自己也是肩颈处中了一箭,当时也得亏及时找到了出路,否则便死在里那个岌岌无名的小村庄。 秋红参与过那一次的战斗,便道:「将军,你的意思是,这里也是迷魂阵?」 苏沐棠点了点头,这里的格局倒是得天独厚,布阵之人想来也是寻找了很久,不过自古布这样的阵法,不是为了防止外人进入禁地,就是为了守护什么东西。 那么这个阵法的主人呢,到底是想要掩藏什么? 苏沐棠正琢磨着,秋红突然道:「不对啊,将军,前次我们是靠洒餵马的黑豆来找寻出口。这回这个地形如此宽展,一条道咱骑马就骑了一个时辰,再多的豆子,那也不够洒啊。」 苏沐棠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这样,秋红你我分头,朝着相反方向行动,在道上如遇到树干,便在树干上刻上箭头以表示方向,如此一来,虽得花费些时辰,倒也不怕寻不到出路。 」 炫目的夕阳下,火烧云染得天边一片红,密林深处,一只孤狼自林间窜出,又倏地没入一旁的草丛消失不见,马背上的女子双褪夹紧马腹,左手握弓,右手自马背上的箭篓取出一只羽箭,她上身后倾,单目凝视猎物,右臂往后拉满再松开,「咻」地一声,箭矢脱弓而出,正中目标。 自打苏沐棠和秋红分开以来,这只孤狼已跟着苏沐棠好些时候了,为了避免被狼群报復,苏沐棠忍了它好些时候,才终于得了这个时机,赶在天黑之前将他斩杀。 第85页 她可不想待到夜深之后,还同这只孤狼纠缠不清,狼是夜视动物,于它在夜间纠缠并无丝毫益处。 但苏沐棠却没料想到,在那只孤狼中箭倒下之前,竟然惨痛地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得哀嚎。 这哀嚎直接将周围得狼群,全都吸引了过来,少说也有四五十只。 嗷呜嗷呜地叫着,将她一步一步围猎逼退至山顶。 退无可退,往前一步是嗜血得狼群,往后一步是石嶙峋得斜坡。 正这时,狼群中为首得那只头狼,倏然大尾巴一甩,亮出了前腿尖利的爪子,亦步亦趋地逼近苏沐棠。 苏沐棠扯紧缰绳,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斜坡,正思量着她这般带着马跃下,有几分生还机会时。 倏然,「咻咻咻」的箭矢声自耳后响起。 苏沐棠蓦地回头,却见那头狼身中数箭,在狼群的四散逃窜动静倒入了血泊。 而不远处的高地上,萧祜一席银白铠甲,骑在白驹之上,手握巨弓,他垮着一张似雪山崩塌的冷脸,正幽幽地望着她。 而他的一侧,是同样高头大马、华服着身的男子——苏远淳。 第53章 迷情夜 没有认出来那身着铠甲的男子,苏沐棠只当他是自家伯父的某一个将领,此时此刻再见至亲,苏沐棠忙下了马,飞奔而去。 「大伯父,你怎么来了?」 苏远淳面容与苏远青有几分相似,却因长年领兵在外的原因,肌肤成浅褐色,身姿也比之苏沐棠父亲魁梧不少。 本生了一张关二爷的黑脸,却在见到苏沐棠完好无损后,咧嘴笑开了颜,「你这丫头,怎这般不懂事,擅自跑来这荒山野岭做甚? 若非九殿下在路口发现了你的副将,大伯又岂会得知你被困在这里。 也得亏九殿下高才,才得以快速解开阵法。 不然,你便是被啃个骨头不剩下,大伯父也没有办法。」 九殿下? 苏沐棠缓缓转过身来,抬首觑向白驹之上,就是那个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的男子? 这就是萧祜? 这人小时候便是这般呆,没想到长大了还是这副德行。 真是白瞎了一副玉山之将崩的好面目,纵然潘安再世,可若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性子,又有几个人喜欢呢。 而且,别人不知,苏沐棠可是清楚的很,这人不仅冷漠,手段还极其残忍。 那时她才五岁啊,不过是捉弄了他几回,就给直接扔进了寒冬腊月的春华池,也得亏她福大命大,被路过的园丁给救起,否则这世间便少了一位女将军。 那些早已尘封难过的记忆,却是在见到真人过后扑面而来。 以至于苏沐棠对萧祜弯腰行礼致谢的时候都格外的别扭,「多谢九皇叔出手相救。」 说完这话,苏沐棠就抬起头来,盯视着面无表情的萧祜,半晌那人才轻动了动嘴,「九皇叔?孤若是没记错,孤只大你三岁吧?」 苏沐棠身子险些没立住,这人的关注点好生奇怪。 还是苏远淳见状,下了马,扶住苏沐棠,对萧祜解释说:「沐棠的祖母乃是殿下的堂姑,沐棠叫殿下一句皇叔,也是合情合理的。」 萧祜却不打算接受这个说法,「都是同龄人,别把孤叫老了。」 这回连苏远淳都汗颜了,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马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男子。 却听他幽幽地道:「以年岁来算,沐棠当叫我一声祜哥哥。」 啊呸! 怎生如此不要脸皮。 在北卫只有极为亲近的表兄弟姊妹,才会以哥哥妹妹互相称谓。 一如苏沐棠的大表哥柳弘之。 苏沐棠腕子一动,当即要抽鞭子,却被自家大伯按住了手,低声安抚道:「你祖母想与他结盟,此时万不能动粗。」 苏沐棠附嘴过去大伯耳边,低声道:「那这人喊我叫哥?我就喊了?」 一边说着,一边冷笑地看着萧祜。 大伯道:「方才九殿下允诺了我们苏家军三十万担军粮,沐棠啊,就为了这些军粮,这声哥哥你也得叫。」 这回,冷笑变成了皮笑肉不笑,因为那三十万担军粮,她不得不脚尖一转,向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咬着牙道:「多谢祜哥哥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来日定报。」 萧祜脸上这才有了一丝松动,他勾了勾唇,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缰绳一扯,转身下山去了。 回去的路上,萧祜无声无息地走在前面,苏沐棠及其伯父并驾齐驱殿后行走。 萧祜虽与伯侄二人隔着一定的距离,却放了只耳朵仔细听着后头的动静。 苏远淳问:「你为何会突然跑来鹭岛?可是你祖母有什么交代?还是需要用你大伯这边的」 苏沐棠答:「我本是去临安找人的,却不知此地已是鹭岛,若是知晓定当先拜会大伯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去临安?找人? 是去找他吗? 萧祜拉扯着缰绳的手一顿,不自觉又放满了脚程。 就听苏沐棠嘆了口气道:「我有一个朋友,我对他多有误会,此去临安找他,便是为了亲自向他致歉。」 「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独自涉险?你难道不知如今外边有多乱,你就这般人也不带几个,就四处瞎闯。」 第86页 比之苏远淳,萧祜恐怕更想知道这个答案,脚下的马儿几近停顿,心弦紧绷着,全神贯注。 苏远淳没察觉到萧祜的异常,又问:「那他叫什么名字?你不妨说与九殿下听,好叫他派人回临安,如今临安多方势力混杂,伯父不建议你单独前往。」 贸然被点名,正在偷听的萧祜多少有些尴尬,他捂唇咳嗽了几声。 苏沐棠闻声望来,也附和道:「那就多谢祜哥哥了。」 萧祜一本正经地道:「好说好说,就是不知这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芳几何,大概是个什么模样。」 苏沐棠道:「约莫二十出头,临安人士,姓崔单名一个颢字,长相嘛大概有些丑,一直带着一只黄金面具。」 听得这话,萧祜心中悲喜交加。 喜的是,他崔颢终于得了苏沐棠几分真心。 悲的是,如今的他,却再不能以崔三的名义与她相处。 那么,他是否要告诉她,自己便是崔颢吗? 回鹭岛的路上,萧祜几经思忖,还是决定隐瞒这件事情。 一来苏沐棠嫉恶如仇,最恨人背叛,之前那个叫秋叶的丫鬟,因为行了背叛之事,临到死了,都没有被她原谅。 他马不准一旦告知她真相,她对他那一点可怜的在意,会不会马上烟消云散? 再一个,他崔三的身份,在番禺受尽了屈辱,不堪回首,也不愿再去面对。 萧祜回到了鹭岛的下榻之处,假意吩咐了人前去寻找崔三。 自己却是筹谋着,如何让崔三从苏沐棠的心里消失。 毕竟,他和苏沐棠是要成亲的,怎能让她心里藏着另一个男人呢? 即便这个人是他自己,那也是不行的。 于是,苏沐棠得到的消息却是,崔三自打回了临安,便在家中母亲的张罗下娶了一门亲事,结亲的是门当户对的茶商之家,如今夫妻两人恩爱有加,如胶似漆。 「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成亲呢?」 苏沐棠实在是想不通,一个人若是心里有人,会这般快投入一段婚姻吗? 还如胶似漆?恁地如此刺耳? 初夏的院子里,月华将凉亭中苏沐棠自斟自饮的影子拉得很长。 看着十五的圆月,不有想到,同一轮明月下,崔三怕是再同新婚妻子花前月下吧。 而自己却孤零零地对月当酒,可真是凄悽惨惨戚戚。 这么想着,不自觉就有些喝多了。 喝多了的人,一想到自己连喝酒都是形单影只,更是悲伤,连忙叫下人又抱来十几坛老酒。 唯有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恨思,全都寄托在这解愁汤里。 萧祜一直关注着苏沐棠得动静,听闻她在假山旁得凉亭中吃酒,便一路慢走着散步过来,原只是打算远远看一眼的,却在觑见凉亭当中堆了一地的酒罐子。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脚尖一转,还是踩着月色来到了亭子当中。 果见苏沐棠已醉得不省人事,却还胡乱地朝嘴里灌酒,双眼迷离,满面潮红。 这全是因为听了崔三成婚得消息吧? 就这么喜欢? 以至于喝得如今这般酩酊大醉?萧祜曾经可是见识过苏沐棠千杯不醉的酒量的。 这到底是吃了多少酒啊? 莫名的萧祜又醋了! 早知她对崔三用情至深,自己何苦编造一通谎话。 低头一看,堆了一地的酒罐子,全都掀开了盖子,喝光了底子。 萧祜更是心疼,愧疚。 弯腰将苏沐棠半抱着扶起,此时苏沐棠倒是乖顺,只随意搭在他的肩上,任由牵着往住处走去,脸上却挂着奇奇怪怪的的笑容。 因为在他眼里啊,是崔三在扶着她,心里想啊,看吧,喝醉了,你果然入盟来。 果见这酒是个好东西。 在迷迷煳煳的苏沐棠眼里,带回了院子的崔三,送他回屋子的也是崔三,好心地给她解了外裳扶她上榻的也是崔三。 崔三啊崔三,你为何要娶亲?一滴热泪自苏沐棠眼眶滑落。 可下一刻她便笑了,笑得那样好看,因为她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龙涎香,那是崔三的味道啊。 真是一个比现实还要真的梦境啊。 苏沐棠满意地笑了笑,再也无法从她以为的梦境中醒来。 如果这是一个梦,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于是,苏沐棠在那人将要抽身离去之时,顺着龙涎香的味道,握住了他的腰,将他反手一扯,拉上了床榻,压在身下。 以她那迷离似水的眸子盯视着眼前的男子,而后倏然送上的一个香吻。 软软的,香香的,还带着酒后的醉。 是从未有过的美妙滋味。 第54章 不认帐 却说苏沐棠把男子按在塌上,楼怀里亲香,初时那人还作挣扎,待得苏沐棠双臂环去,颔首贴去,亲香啜去,如此往復再三,那人便且消停了。 满腔相思化作千般缠绵,千言万语不如半刻温存。 满室女儿香,薄衾留春意,灯下浮影动,月羞浮云生。 不多时,反客为主。 狂热而克制,强烈而温和,起起伏伏,上上下下,雨打芭蕉闲听雨。 道是无情却有情,却那堪薄汗透湿了轻衫儿,龙涎香满溢女子鼻尖儿,迷醉不知愁绪,沉醉不知归路。 第87页 朱颜对玉面,山峰夹玉溪,羊脂塞蜜酥,和风捧细蕊,秋雨润桑田,却是春色在人间。 此时初夏,外头夜风寒凉,里头却是热浪一片。 …… 却说次日苏沐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想起昨夜的旖旎,不由得脸上一红,扯被子要遮住面目,却被什么硌住了力道,压眼一看。 好傢伙。 竟然是个男人。 「啪」地一声,先打为敬。 「你是哪里来的臭流氓?」 萧祜昨夜「操劳」太过,此刻原本正在酣睡,岂料梦中被人一记重锤。 堪堪醒转,便对上苏沐棠一双怒目圆瞪得眸子,不由哑然失笑,「沐棠稍安勿躁,且容我解释。」 「啪」地一声,又是一记耳光,比之方才,力道翻了一倍。 「解释什么?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同床共枕,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意识到两人昨夜发生的事情,苏沐棠暗自骂了一句「酒色害人」。 蓦地便红了眼眶,恨恨地觑向萧祜,一字一句顿道:「今日之事,你若敢让第三个人知晓,本将军定不饶你。」 听这意思,是不打算承认昨夜的事情了,萧祜失望地吐了一口浊气。 昨儿夜里,原说他是不该趁人之危的,但她这般勾缠,低低地呢喃着「崔三」,凡个气血方刚的儿郎,哪受得住多番的撩拨。 本想如此这般成事也好,左右两人都是要做夫妻的,虽也想过事后她定然怒气中生,却是没想到她会不认帐。 这多少让萧祜感到有些挫败,只得出声替自己找补,「沐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既已有了夫妻之实,孤又岂敢有负于你你放心,孤会负责的。」 「啪」地一声,又是一巴掌,这一掌下去,萧祜的脸立时红了一边。 萧祜捂着灼热的脸,巴巴地望着眼前之人苦笑,内心也是百转千回。 心说看来这事情有的磨了,低低出声,「沐棠,你听我说……」 却被苏沐棠抢先道:「这便是九皇叔打的主意吧? 想通过这样下作的行径,来绑住我苏沐棠,绑住我苏家以及外祖柳家? 从而一家子为你前后奔走,助你锦绣前程,送你等得大位? 萧祜,我原以为你只是冷漠了一些,没想到你是如此卑鄙! 占了我的便宜不说,还想我一家子都替你卖命? 你怕不是在做梦?!」 萧祜摇了摇头,心里却是在想,沐棠啊沐棠,你怕是搞反了,你皇叔我是为你而举反棋,而非为造反娶你。 江山于我而言,不过浮云,吾真正在乎的是你啊。 事到如今,为了能到你身边,我还有第二条路走吗? 三个身份,一个被你杀了,一个被你娘欺辱得没有面目,如今也就只有这个身份,可以与你并肩。 我又如何能放弃呢? 他肚中有一箩筐的话要讲,却又怕吓到苏沐棠。 一想到昨儿夜里,两人的温存,女儿家的香气至今还萦绕在鼻腔,萧祜只得软声道,「沐棠,你仔细想一想,昨夜的事,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么?明明是你非拉着我不放的……」 苏沐棠这人,酒品极好,即便醉酒了,事后也绝不会断片。 是以,当她今晨第一回看见萧祜,便且记起了所有细节,她如何如何饮醉,萧祜如何如何送她回房,她又如何如何酒后发疯,萧祜又如何如何挣扎不脱,最后两人如何如何这般那般,简直就是羞死个人。 她惯来是个要面子的,岂会承认这般丢脸到家的作为。 坚决是不能承认。 非但不能承认,还要倒打一耙。 如今好不容易将脏水泼出去,这厮竟然要让她好好想一想,我想你个头哦。 「你还说?」苏沐棠抄起枕头便是往萧祜嘴上一压,欺身过去,俯视着他,急切地道:「你快住嘴罢,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你若是再啰里啰唆,被人听见了,传到我大伯父眼里,你还要不要我做人了?」 却原来是因为这个,萧祜眼里闪过一丝松动,但转眼又恢復了先前的可怜巴巴,弱声道:「沐棠,你难道以为,我一夜未曾归去,留宿你这里一晚。 你的丫鬟以及我的小厮,当真不会发现什么?」 苏沐棠定了定心,仔细环视一周,满室竟无一个侍候的。 正觉奇怪,却这时门扉叩响的声音立时从外边传来。 苏沐棠有种被人捉姦在床的窘迫,顿时似霜打的茄子蔫儿了吧唧的,颓丧坐下,喃喃地道:「当真是天要亡我。」 顿时也放弃了挣扎,松开手里的枕头,萧祜得以起身,利落地穿上外赏,翻身起塌,步到床前,「你不必担心,孤不会让你名节受损,你等我先去了,再自去开门。 但却是别忘了我今日说的,我定会为昨夜之事负责。 你休要拒绝。」 说完这话,不等苏沐棠骂上一句「做梦」,便见萧祜身形一闪,消失在了眼前。 苏沐棠望着轻晃的窗户扇微微失神,此时叩门声復又响起,这才懒懒地道:「进来吧。」 「小姐,都午时了,你怎还不起身?」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秋红副将。 见来人是秋红,苏沐棠心中更是紧张,她这副将嘴巴没个遮拦,有什么便说什么。 第88页 别等下给她察觉什么,倒叫人无面目可活。 目光左右一扫,见没有男子的痕迹,才稍微放下了心,却又见秋红趋向窗户,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只盼那厮能逃得远些,千万别给人逮住了,否则她非杀了他不可。 秋红在窗前立了几息,就当苏沐棠要绷不住,以为她发觉了什么之时,秋红突然出声,「啊呀,将军,你看那人,那不是九皇叔吗?」 以为萧祜并未走远,还并被逮了个正着,苏沐棠险些背过气去,却听秋红又道:「将军,九皇叔还真是好兴致呀,泛舟湖上,採莲钓鱼,似雾中仙,云中客,当真好不惬意。」 苏沐棠这才想起,窗外乃是一片湖泊,既然是湖泊,那他泛舟湖上,当也实属正常。 苏沐棠扯了扯唇,这人还算本事,短短时间,竟不知如何到了船上。 凑近一看,果然是一叶小舟,舟上一位船夫划着名桨,而萧祜则立于船头,背风而立,手持鱼竿,垂首钓鱼。 华服锦衣,气度清华,身姿翩然,却正如秋红说的那般,似仙人临世。 然只有苏沐棠知晓,这人不过是生了一副骗人的好皮囊,实际上却是个伪君子。 满口礼义廉耻,实际做尽了偷鸡摸狗的事情。 苏沐棠心中有气,见不得这人做了坏事还如此云淡风轻,当即扬声令道:「秋红,提我弓来。」 虽然不知道自家将军要做什么,秋红还是顺从地照做,转身出了门,没多久带着一柄长弓并一个箭囊。 然苏沐棠却是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我要最大最长的弓,我大伯父那里有,你自去取来,速去速回。」 过了一刻钟,秋红气喘吁吁地扛来一把巨弓,正是萧祜与白驹之上将他解救于头狼之围的那柄巨大的弓箭。 那巨弓竟有百斤,也不知萧祜那弱不禁风的如何单手拿起,无奈之下只得将弓临在窗沿,由秋红双手扶着,而她自己则取出三只玄铁打造得长箭,同时挂上弓弦,对准湖上那小舟,使出周身力气将弓拉满,而后在一松手,陡然泄开力道。 「砰砰砰」地几声巨响。 却是那长箭便如风驰电掣般往萧祜方向刺出,正中船板三两只,当即船沉人没。 秋红张大了眼睛,自家将军这是要嗜杀九皇叔,以此革新目前天下之困局? 「将军英明,擒贼先擒王,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得找一个人冒名顶替九皇叔,然后我们坐收九皇叔得各方势力,再最后收为己用过后,再杀了这个替身? 只是,哎,哎,哎,九皇叔似乎没中箭呢。 哎,将军你若不然再补一箭?」 苏沐棠当然不是为了要他死,他虽然可恶,现如今却还不能死,总要有人先牵制着朝廷。 是以苏沐棠沉默不语地收起巨弓,并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关上窗门,眼不见心不烦,只盼他不死也要脱层皮,方才一泄她心头之恨。 九皇叔啊九皇叔,便叫你尝一尝这落水的滋味,清醒清醒,冷静冷静,若是敢张扬你我之间的事,便不是如今这般简单了事。 而萧祜则震惊得瞳孔骤缩,甚至忘了施展轻功。 谁又能想到,刚刚云停雨歇,转头就拔剑相向呢? 任由初夏乍寒的湖水将自己淹没,连呛了几口湖水,这才醒过神来,游向岸边。 「主公啊,你是不是得罪了苏将军啊?」项英听说了自家主公落湖的事,忙前来探问,却见萧祜刚吃了汤药睡下,额上还放置着去热的冷巾,似是奄奄一息。 萧祜自那日在番禺放血半碗,便落了病灶,后又被柳氏这般欺辱,更是心疾难医,回到临安时常感到心悸,盗汗,如今一清晨被这般落入湖里,没得将体内所有邪气发了出来。 头昏脑胀,阴虚体热,四肢无力,然身体的不适,却拦不住对苏沐棠的关注,他将靠着的引枕往上提了提,低声吩咐道:「你替我去苏大将军跟前传个话,就说我突然病重,少不得要修养十天半个月的,那军粮一时半会儿怕是筹不上了,还请苏大将军原谅则个。」 第55章 何卖惨 项英一听,这不对啊,流沙各地皆备有粮仓,左右不过一封传书的事情,何至于此。 却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萧祜闭上眸子,淡声道:「你且去做了便好,无需过问太多。」 项英应下不提,而另一边德军苏远淳听闻自家侄女将萧祜射入湖中一事,却是大发雷霆。 自古哪有斩来使的道理? 萧祜来同他谈结盟,却被自家侄女如此对待,这要是传出去了,他这老脸往哪里搁?以后还如何在这世上立信于人? 正想着如何去弥补,那边萧祜却是派人过来传了口信,军粮之事果然受了影响。 更要命的是,萧祜落水后,竟然一病不起,这个时局,他如何可以病重? 苏远淳勐地一拍大腿,而后匆匆去了苏沐棠那院儿。 这个丫头怕不是被自家母亲给宠坏了,懂不懂得什么是大局为重。 现下时局动盪,萧祜若是有事,他们这些与他有来往的,事后岂非会被当今朝廷疯狂清算? 挥退下人后,忙开始指摘自家侄女,「沐棠啊沐棠,你说你没事儿去得罪萧祜做甚? 你可知因你的任性,他要食言于我们的军粮了。 第89页 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彼时,苏沐棠正在用午膳,听得这话,险些给呛背过气儿去。 这萧祜还真是过场多,明明自己趁人之危,明明自己占尽便宜,她不过是略作惩罚,这厮就开始报復了。 苏沐棠无心用饭,放下碗筷,浑不在意地道:「大伯父,我不过是和九皇叔闹着玩的,他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定然不会怪罪于我,怕不是你会错意了! 九皇叔毕竟不是小气之人。」 「闹着玩?」苏远淳补充说道:「沐棠你可知,九殿下自从上了岸,医者都来了三拨了,还是退不去热,整个人迷煳不清,你却说啥?闹着玩!?」 苏沐棠显然是不信,「大伯父,你别给他骗了,这人能使动百斤的弓箭,如何会一遭落水便病重?」 苏远淳倒是也想起来这一茬,既然不是病重,那就是故意找茬了? 那岂不是更加严重,存心想赖下这笔粮食。 这个绝对不行! 「沐棠啊,这事不管谁对说错,总之是我们有求于他,你就去给他赔个不是,先让军粮落袋为安,其余的自有大伯父收尾。」 「大伯父何必如此低声下气,我苏家军没有萧祜的时候,难道就不用活了?」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年皇帝年年亏欠苏家军的粮饷,今年以来更是一担米都没有。」 两人说话间,丫鬟已经撤下了饭菜,苏沐棠垂首漱口过后,听大伯父不依不饶,当即也有些不耐烦了,「反正我不去道歉。要去你自己去。 」 什么道理? 萧祜就算死了,也是他活该。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她害的,那也是他的报应。 更何况苏沐棠始终以为这人是装的。 道理还是那个巨弓,她双手拿都费劲,他却单手提起,准头还这样好。 萧祜若是知晓苏沐棠这么想他,定然会后悔自己的逞能,拉伤手臂不说,还得不了一句好话。 然重新让他选择,依然会选择那样的方式出场,他太了解苏沐棠对于强者的崇拜了。 包括今儿午后,之所以出现在小舟之上,真不是附庸风雅,实在是半道没了力气,不得不停驻在小船之上。 又听得那头开窗的声音,忙收起险些摔入湖里的窘迫身姿,抬首昂立,悠然赏莲钓鱼。 哪想到苏沐棠竟然不认帐就算了,还这般翻脸无情,将就他救她那弓,不要命似的三箭齐发,船漏,波滚,箭风迫人。 是想要他的命的架势。 而他之所以,要耍这个退粮的无奈活计,也的确是为了逼苏沐棠现身,就想问问她,是否真那么恨他? 非要他死不可? 转回说到苏沐棠伯侄,苏沐棠最终受不了魔音入耳,到底还是为了三十万担粮食而折腰,憋着一口来到了萧祜这儿致歉。 苏沐棠双手抱拳,将腹稿一股脑儿抛出,面上却没有半分表情,「听闻九皇叔今日因侄女落了水,受了寒。 侄女深感愧疚,特来道歉,还请就皇叔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侄女的不懂事。」 「不是说了叫祜哥哥吗?」倚靠在床头的萧祜善意地提醒道。 苏沐棠咬了咬牙,为了三十万担粮食再度折腰拜下,「祜哥哥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还请答应我祖母的粮食,莫要耽搁才好。」 「先不说这个。」萧祜沖苏沐棠勾勾手,「沐棠,你过来。」 苏沐棠不情不愿挪步去了床头,又见萧祜点了点自己的肩膀,迳自吩咐道:「先帮我捏捏肩,待我筋骨松活了,才有力气写信。」 捏肩? 呵。 就怕你承受不住这样的「福气」。 苏沐棠努力控制住自己要暴走的脾气,两手大力地捏着他的双肩嵴,非囫囵着叫他好受,竟还敢使唤她。 却越捏越是心惊,这厮是排骨成精吗? 怎地全是硌人的骨头? 再看他的脸,瘦削中透着病白,脖颈间点点细汗,探头一摸,还真是透着滚烫。 莫非这厮真的病了? 就因晨间那回落水? 这是个什么玉做的人儿啊?这么不经摔打!? 苏沐棠不由得想道,昨儿夜里两人这般那般,也算是疾风骤雨,他怎么没有死在床上? 却这时萧祜淡淡出声,「诏书的事情,你应当听说了。孤的皇兄因为知道了这封诏书的存在,设计要毒死我和父皇,在我生辰那日下毒在饭菜中,我因食用得少,父皇却是没了,我却留了条性命。 但也仅仅如此。 为了让我屈打成诏,皇兄将我扔进了慎刑司,烙铁,夹指棍,穿膛针,全都用上了,我还是不招供,他们便挑断了我得手筋,脚筋,我再也没有力气反抗,由着他们按着我得手,在早已备好的状书上画了押。」 听到这里,苏沐棠不由得减轻了力道,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慎刑司那是什么地方,她不是不清楚,成年男女一进去,少有能全须全尾回来。 没想到当年不过八九岁的孩童,却被如此惨无人道的伤害。 觉察到她的松动,萧祜继续讲述道:「我当时自慎刑司出来,没个活人的样子,气息近无,他们以为我必死无疑了,就把我扔在了乱葬岗。 乱葬岗全都是午门被斩首的重犯,尸骨不全的尸体堆满了半个山坡。 第90页 这些人生前全都穷凶极恶,死后自然没有人来收尸。 除了死人,整座山只有我一个半死不活的活人。」 顿了顿,他我看向因为动容而定下动作的女子,接着说:「沐棠以为,在那般情形下,我在乱葬岗待了五日,是如何活下来的?」 苏沐棠是经歷过残酷战争的人,自然知道在极端条件下,一个人为了生存,可以做出何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当即腹中一阵噁心,收回手来捂着嘴巴。 「所以你是靠吃腐尸活下来的吗?」 提起这一段屈辱的日子,萧祜面上仅存的一点光暗了下去,「这件事我从未对外讲过,我同你说,是因为你将会是我的妻,我们之间应当是坦诚相待的。」 搞了半天,又绕了回来,苏沐棠刚升起得一点同情心霎时消失无踪,「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我早上说得够明白了,我不需要你负责,也不愿意和成婚啊。你还要我说几遍。」 说罢,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道:「我看你还能编这样的故事,看来身子好得很,想来也是不需要人侍候,侄女这边就先告辞了。」 却被萧祜一把抓住了腕子,「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实话。」 苏沐棠嘲笑,「你就接着编吧,按你说,你被人挑断了手脚经脉,那你且说前几日马背上弯腰射箭的人是谁?」 萧祜道:「孤遇得……」 原脱口而出想说林御医,却意识到了什么,忙闭了嘴。 苏沐棠却笑了笑,「萧祜啊,萧祜看来你真是很看好我们苏家,为此竟然不惜舍了你的身子,还编造一通谎话来卖惨。 你说这些干什么?想我同情你?然后嫁给你? 好一辈子心甘情愿给你当牛做马?」 第56章 不放弃 「沐棠,我并非这个意思,你误会我了,你且听我说完,再给我判刑也不迟……」 苏沐棠目光自萧祜焦急的面上淡淡一扫,却并不为之所动。 「你我之间,本无关联,若非趁人之危,我又回如此对你,然则你竟以军粮作要挟。 这便是我来看你的原因。 现下我来也来了,至于军粮你给与不给,那是你的事情。 不过我劝你收起你的狼子野心。 我苏沐棠绝非任人摆布的鱼肉。」 萧祜还欲再辩,却被苏沐棠夺门而去。 望着她决然的背影,想着她决然的话,忽地,一口鲜血自喉间上涌,自唇角溢出,在他煞白的面上,尤为显眼。 她怎可都不听他说完,就要这般想他? 对,他说出这些,的确是心思不纯,但绝非是她认定的那般心思不正。 他所图谋的,不过是她的一时心软,她想表达的,不过是想让她知道——你执鞭掣马的样子最是好看,唯有你这般果敢坚毅的女子,方才能同我一起面对这荆棘满路的人生。 这与你是不是将军,是不是苏家人,并无关联。 只因为你便是你。 只因为你是苏沐棠。 项将军听得动静过来中之时,正瞧见萧祜伸出右边拇指擦唇角的鲜血,不由得大惊失色,「怎的?又是苏将军下的手?」 这个又,自然是基于晨间的一遭,这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萧祜没办法遮掩。 萧祜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望着门外苏沐棠离去的方向,邪意地一笑,缓缓吐出几个字来,「野马难驯,孤却偏偏要定你了。」 听着意思,自家主公这边撞了南墙也还不肯回头,项英急得团团转,没得这仗还没开始打,就先自个儿把自己作死了,于是便且劝道:「主公一心联姻,然苏将军却一力反对,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田,主公还请三思,莫叫我等属下跟着寒了心。」 然此时此刻的萧祜,哪里听得进去任何相左的意见。 你不同意,不见你外祖不同意,你外祖不同意,不见得你祖父不同意。 就算他们都一力阻扰,那又如何呢? 孤只要还有一口气,未必然还能让你嫁人不成? 苏沐棠,我们来日方长。 拖着病体起身,萧祜将毫笔润饱墨汁,写就两封信笺,递给项英将军,「一封寄往北疆,一封寄往番禺,务必快马加鞭,耽误了饶你不得。」 项英接过信封,自去送信。 萧祜却是重新失力地倒在引枕上,喃喃地嘆:「这回我且看你要如何拒绝。」 萧祜方才寄出的两封信,一封是寄给镇北侯府苏老侯爷,信上言明联姻之求,届时两家合为一家,他萧祜愿终生只娶一人。 这还不算,若是他日登得大位,必择一儿半女随了苏姓,不论男女皆奉为异姓王爷。 这显是把自己当作半个上门女婿了。 不得不说,萧祜这一招当真是狠。 谁人不知苏家人口凋零,正统算起来,不过就苏沐棠一个直系血脉,而今萧祜不仅允诺了未来得皇后之位,更是允诺了终生不生二心。 若是这两个条件都还不足够有吸引力,那么最后一条,愿择一子女奉为异姓王,且不论王不王,光是愿意随苏姓这一点。 恐怕苏老将军在接到这封信的当口,便要着急应下,生怕萧祜反悔了。 然萧祜并没有等到苏老将军的回信,苏沐棠已经离开了鹭岛。 却是因为番禺那边来信,说是湖南一带有流寇聚集,时常滋扰广东边界,而柳万山作为两广总督,自然则无旁贷,又想到自家外孙出去多日还未反转,忧心着她的安危,便且以此藉口要将苏沐棠召回。 第91页 果然,苏沐棠一接到信,就马不停蹄离开了番禺,甚至都没来得及和自家在野外练兵的大伯父好生告别,只留了书信,便且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当苏远淳得知此事,又告知病养中的萧祜,已经又过了四五日。 萧祜当即病中惊坐起,似乎病也好了大半,却是要马上出发,一同寻去番禺。 项英将军见阻止不得,忙安排了马车,快马加鞭半个月,终于抵达了番禺。 离去番禺时有多落寞,回时就有多少哀伤,再度踏入柳家大宅,这回萧祜却被引为了座上宾。 他并不感到稀奇,他如今的身份,自然和崔三有着天地之别。 踏入柳家大门起,一路便受到殷勤招待,林总管亲自带路,道路两旁张灯结彩,还请了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枝头喜鹊叫喳喳。 待得到了老太爷跟前,老太爷着人奉上极品雪顶乌龙茶,点心亦是柳家老太爷着以前皇宫里的御厨做的芙蓉玉雪糕,「听闻昔日九殿下在宫里时,最爱这雪顶乌龙以及芙蓉玉雪糕,老夫专程寻来告老还乡的御厨,殿下且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萧祜对皇宫的一切都甚是牴触,却依旧配合地夹了几箸,倒也可口,又满饮柳老太爷亲自斟的茶水,才道:「不知柳大人可有收到孤的书信,可有同苏老侯爷商议,却最终是个什么章程?」 柳老太爷听闻这话,却是有些显得侷促,萧祜因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面上并不改色地道:「看老太爷这般为难,却是这事不成了?」 柳万山道:「倒也不是不成,不瞒殿下,我与苏家那老头子没有不同意的理儿,这普天之下,到哪里去找殿下这样的孙女婿,外孙女婿,但却是如何说呢?」 萧祜面无表情:「有话但讲无妨。」 柳万山道:「殿下也许不知,苏家二爷对我们沐棠多有亏欠,苏家在沐棠婚事这里其实不大说得上话,而我毕竟是个外祖更没有强迫她的道理。」 萧祜一听竟然连两位老人家也做不了主,顿时有些泄气地道:「那这便是不成了?」 「倒是也没有。」柳万山摸了把鬍鬚,「只是,沐棠自从鹭岛回来,便一直在湖广边界镇匪,却是还没寻找机会问她意见。」 萧祜总算松了一口气,又道:「那不知柳夫人是何意思?」 却是打着要苏母松口的主意了。柳氏最是强硬,又这般将就门当户对,当初萧夙都能入她眼,更何况自己,不论样貌人才,比之萧夙更胜许多。 万没有她拒绝的道理。 却听柳家老太爷道:「关于沐棠的母亲,这事说来就又话长了。」 原来柳氏自大女儿同自己大吵一架,跑去临安寻崔三过后,就消停了许多,再不逼迫苏沐棠做任何事情。 即便是柳弘之求到柳氏面前,想要她允诺先前的承诺,也都给她全数挡了回去,自家看着长大的亲侄儿尚且如此,更何况萧祜这般的冰块脸了。 听了原委,但萧祜并没有就此放弃。 是以,待萧祜听闻柳氏信佛,请了一尊玉像观音作为见礼,却依旧被挡在了门廊之外。 萧祜身姿道骨仙风,容色清隽无双,论地位更是不可限量,更允诺了天下男子皆不可能的诺言。 不论哪一点,都足以让以前的柳氏动摇,担如今她却视富贵如云烟,视钱财为粪土,颇为感嘆地道:「九殿下请回吧,沐棠的婚事,须得她自己做主,我这个当娘的,不可再给她添麻烦了。」 萧祜心道,这才一个月,你也转性太快了,不是嫌弃穷酸,要门当户对就,如今他门当户对了,却又要尊重女儿的想法了? 您老人家早干嘛去了? 如今孤想你添麻烦,您倒是好,直接撂挑子了。 柳氏正待送客,却这时,秋红衣衫褴褛沖了进来,双手一抱拳道:「夫人,不好了,将军在剿匪撤退时受了埋伏,如今被困在清远城外,到如今已经三天三夜,不知是死是活。」 早咋秋红进来那一刻,柳氏便觉得不对劲,为何单单秋红回来,却原来竟是出了这等事情,若非阿兰姑姑搀扶着,柳氏险些直接摔下身去,镇定过来才看向萧祜,「殿下也听到了,如今小女出了这等事情,请恕吾要招待不周了,阿兰,送九殿下出府。」 秋红这才发掘萧祜也在,忙道:「夫人且慢,九殿下或许可以救得将军。」 柳氏重新打量了萧祜一番,长得跟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似的,竟然还有这能耐? 柳氏摇了摇头,对秋红道:「休要胡闹,还不快去禀告老太爷,若是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下去哦。」 正说着,柳氏就低泣了起来。 萧祜却是道:「秋红将军,但凡有用到孤的,不妨直说。」 秋红点了点头,「九殿下还记得鹭岛那个迷魂阵吗?」 萧祜道:「自然记得,那是倭人留下来的阵法,专引我军进入,苏大将军,曾从里头挖出尸骨上千,是个名副其实的活人坟墓,但凡闯入者,若三日之内找不得出口,多半唯有饿死。」 秋红道:「那便是了,我们将军如今正九困在一个迷魂阵,那里的地形比鹿岛还要复杂许多,发现周围几十里都是灌木丛生,山地连片,我听当地的百姓说,是前朝一个大将军在此布的阵法,多少年来从来只活人进,没有死人出,将军因太过恋战,追着土匪头子而入,自此便再无音讯,我带着人在外边找寻了许久,也未曾破入。」 第92页 而另一边,被困在阵中的苏沐棠,正在月光下的河畔,她的身侧生了一个火堆,正拿着数树枝,有一搭没一搭低翻着火堆里的番薯,这是这个阵法里,唯一可以吃的食物。 入夜之前,她和最后一位女兵走散了,为了找寻出路,进来时的十名女兵全都与她失去了联繫,也不知道等她破阵的时候,这些人是否还活着。 她们都是有爹有娘的女子,因着对她苏沐棠的信任,这才加入了红巾军,就冲着这份信任,她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用树枝从火堆里掏出一个番薯来,撕掉最外面烤焦的黑皮,苏沐棠直接小口小口吃着,突然胃中翻涌,她扔掉番薯,起身到了河边,开始干呕起来。 她这是好日子过太久了,如今身在野外,能有的吃,不用饿死就不错了,竟然还挑剔上了吗? 回到火堆旁,苏沐棠向火而作,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又开始扒拉火堆,再掏出一颗,却发现并没有熟透,忙泄气地埋了回去,却是把先才扔在一边的那只红薯捡了起来,吃进肚子。 待得吃饱喝足,苏沐棠则开始思考近日来的发现,这里的地形是平原,除却几条小溪,便是随处可见的柳树和桑树。 这分明该是兵书上写的出桑入柳的迷魂阵。 然她追逐贼寇,倒真是循着柳树入的此阵,本以为出去同样简单,只需寻着桑树返回便可,哪想到桑叶都快给她们薅秃了,还是没有半分进展。 第57章 赴死阵 这才晓得,这个阵法怕是只应了出桑入柳的后半句,而要如何出去,她却倒如今,还没有任何线索。 她生平见过的阵法大多在兵书里,只亲歷过天山脚下那回,以及前一次鹭岛的迷魂山。 天山脚下的迷魂阵,整个村的建筑全然一致,八个方位各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石道横穿整个村落,以至于你不论身在何处,目之所及皆是同样的景致。 一进村子,便再也寻不得出处,但亏在那村庄并不算太大。 当时,她令人以餵马的黑豆一路丢下,这才寻迹闯了出来。 即便如此,也还是重了暗处的一箭。 而鹭岛的迷魂阵,则是老天鬼斧神工的杰作,相似的群山,相似的道路,内里迷障丛生,更有恶狼环伺,进得容易出来却难,是一个天然的坟场。 若非萧祜那人,她恐也只能以身饲狼。 事后,她曾问萧祜那阵是如何破的,萧祜答说:「不论是何阵法,关键在于阵眼,所谓阵眼,便是那一个不会受阵法影响的参照物。 此阵得天独厚,山川道路皆不可为照,唯有北斗七星,方可从中寻得方向。」 苏沐棠向着火,抬首向苍穹,却只有黑乎乎的一片,连个星子都没有一颗,又哪里来的北斗七星? 唉声嘆气地起身,丢掉啃了一半的番薯,苏沐棠打着火把沿着河边慢走,眼前是一片未曾到访过的桑树林。 现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她也只得寄希望与兵书上的出桑入柳的说法。 但愿下一片桑树林便是出口! 而经过三日的劳顿,萧祜也从番禺来到了清远县的这一片迷阵附近。 他白日里从附近高地瞧过,阵法所在之初地势低洼,多植有桑树及柳树,表面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出桑入柳的阵法。 想来苏沐棠便是随着柳树入了阵,却没能寻着桑树出来。 如今被困在这里也许多天,也不知她在里面是如何情形? 「她们一共去了多少人,可有带够粮食?」萧祜收回俯瞰的视线,问起几步之外的秋红。 秋红道:「将军带了十个女兵,追逐贼寇至此,通常来说,我们随身携带的囊饼可供三日之需,可如今已过去七八日了,九殿下你是说将军她会不会有事啊。」 萧祜道:「不会,你家将军非是常人,除非里头寸草不生,更不曾有一例飞禽走兽过境,否则她是绝无可能挨饿的。」 况且他的那半碗血,想来已助她恢復了八成,便是她使出五成功夫,也足有自保的能力,实在不必过于担忧。 想是如何想,但萧祜下山的步子,却急迫了起来。 八日了,还没有闯出阵来。 那只有一个可能—她已无计可施! 且不知他遇到的是那种阵法,这世间有的阵法,攻守并进,陷阱丛生,活藏有凶物,外人一进去没多久便会没命。 鹭岛的迷魂阵便是这一种。 还有一种阵法,虽没有攻击,却有足够的迷惑本领,非耗死人的命不肯罢休。然这一种阵法的确是没有阵眼,这既是说只进不出,唯有死路一条。 这类阵法才叫可怕。 一般来说,萧祜得先确定是哪一类阵法,要寻得万全之策,方可行动,至少,也要等到夜里星宿升了起来,再闯阵救人。 可这一回,他心有牵挂,等不了那几个时辰。 于是便仓促入阵,入阵之前再三交代,若是一日之内不曾出阵,就起一木塔,浇满松脂,覆上柴禾,夜里燃透在入口之处。 秋红原本是要一起跟进去的,却被萧祜劝了下来,「这事还得秋红将军坐镇,旁的人我不放心。」 这是萧祜留下的一条后路,若是从里头无法破阵,一旦外边燃起熊火,倒也有一线生机。 怕就怕这个阵,原就是没有阵眼的死阵,那边是烧点整片山,也未必能够逃脱出来了。 第93页 秋红虽然是苏沐棠的副将,却从未被称作将军,这话听起来特别顺耳,便立即拍胸口应承下来,「九殿下放心,秋红保证完成任务。」 萧祜临去前梭巡了一遍前方的地形,还真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虽然叫秋红在外留了后手,心中却是没有把握的。 这阵法在此存在了几百年,定然有其过人之处。 即便如此,他长袍下的脚步却丝毫没有犹豫。 临进去前回往一眼,「秋红将军,记得孤说的,一日以后,若孤没有出阵,务必燃起木塔。」 秋红自是应下不题。 不多时,萧祜进了阵,果然内里大有干坤。 与外面所见,连地形都截然不同,由丘陵山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唯一不变的是,错落有致点缀着的柳树林,以及桑树林。 这个阵里,除却成林的树木,连个藏身的地儿也没有,便是林子里,想来也全然没有休憩之所,萧祜不由嘆道,「沐棠啊,你吃苦了,是我来晚也。」 最近之处,乃是一片桑树林子,苏沐棠熟读兵书,定然听过出桑入柳的典故,是以这桑树林子是他首要去的。 到了地儿,在见到几十颗枝干肥硕的桑树挂满了诱人的嘿果,萧祜心中渐渐安定,至少她在这里边是不会挨饿了。 可当他目光梭巡一阵,发觉这里除了再有白骨几堆,再无其他,连个飞鸟走兽也没有,非但飞鸟走兽没有,连个虫儿也没有。 这就是奇怪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萧祜眼神一变,急切蹲下身去,抓了一把紫色泥土,往鼻尖一凑,浓重的土腥味,让他辨别不出什么,于是他送入嘴里,尝了一小口。 当即脸色大变,狂奔出了桑树林子。 待得离得远了,方才转身回眸,望着郁郁苍苍的一片林子,只觉得越发张牙舞爪。 那是一片吃人的林子,泥土之中含有巨毒,他方才浅浅尝了一些,便觉胸闷难当,这还是如他这般百毒不侵的体质,那么苏沐棠呢。 萧祜有些不敢想像。 当即从背囊中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火油,浇在最是枝繁叶茂的一颗老树上。 又等了一个时辰,待天色暗了下去,才掀开火摺子,吹开了火星子,一把给它点燃。 彼时,苏沐棠正沿着河道,往另一处桑树林子走去,却忽然瞧见前方的一处桑木林燃了起来。 顿时火光漫天,在月黑风高的夜色下犹为耀眼,她立时眼睛一亮——这是她同其余女兵定好的暗号,此处野旷天低,唯有通过火势,方可以最为快速地通知到对方。 而今,熊熊的火势在眼前,岂非说明她们已经找到了出路,至少是发现了什么。 一想到如今马上可以离开,苏沐棠不自觉健步如飞,沿着河堤向着火光狂奔而去。 第58章 旧日梦(四) 渐渐近了,步子却慢了下来,桑木林上方火光漫天,在月黑风高的夜色下犹为耀眼,但更为显眼的却是火海之外的那个黑影。 那是谁? 虽然还有些距离,但却明显是个男子。 苏沐棠警惕地收住了脚步。 还能有谁? 这个阵法里面除了那贼寇一个男人,还能有谁? 于是,她咬咬牙,自衣袋内掏出一只弹弓,那弹弓是来了这里以后才做的,装兜里防身,倒也便宜。 弯腰捡起一颗沙砾,单目凝视那人瘦削的背影,将砾石往弹皮上一放,紧接着拉紧弹弓,再倏然松开。 「咻」地一声,砾石脱弓而出,直往那人后脑勺的哑门穴刺去。 萧祜吃痛转身,就对上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每日不知梦几多次的身影。 一见她还好好地活着,甚至这般孔武有力,便知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不坏。 萧祜想笑着同她打招唿,想说:「沐棠,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然脑后却传来火煎油炸的痛楚,这丫头到底打在了哪里,为何他如此头疼,眼皮也如此沉重? 彻底倒下之前,萧祜尚未敛下得眉目瞥见苏沐棠向自己奔来,嘴里喊的是九皇叔还是祜哥哥他已经听不见了,但却露出了会心的一笑,因见她面上难能可贵的关怀之色。 「萧祜!!」 在看清来人是萧祜的剎那,苏沐棠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会是他? 为何他会冒险而来? 这个阵如此兇险,他擅长此道,难道会不清楚吗? 既清楚为何还要前来? 意识到萧祜的情愫可能是真的,苏沐棠更是连连摇头。 他怎么可能是真的喜欢她? 可若不是喜欢,又如何解释他的到来? 可若是真的欢喜,那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不管这人以往如何,至少在这一刻,有一件事情是真的——这个男人愿意为她冒险。 而她竟然将他当作贼寇,一击毙命。 「萧祜,你不能死,你不可死在我的手里,我苏沐棠从不杀无辜之人,你一定不可以死,不能死,不可以……」苏沐棠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指尖抚上她紧闭的眼皮,还热乎乎的,可人却不行了。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苏沐棠探手他的唇边,刚要挨上,便且收回手来,是怕的。 却是嚎啕大哭起来,「九皇叔啊,我对你不住,你虽不是个好人,却罪不该死,你一片好心前来救我,却给我当作贼寇办了,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却都是我的错。」 第94页 热泪滑落苏沐棠的眼眶,沿着下颌滴在萧祜的眼皮上,许是感受到了这份灼热,眼皮下的眸子转了转。 苏沐棠大喜,忙伸手探去,果见有吐纳之息。 却是还活着。 压在心底那块愧疚的大石才终于落地,苏沐棠心下稍松,抬手以袖擦泪,带着哭音笑了笑,「有道是祸害遗千年,这话倒是讲得没错。」 然崔三虽然没死,唿吸却相当的薄弱,更是久侯半个时辰也不见醒转,无奈之下,苏沐棠只得将他半扶着拖到了这些日子她的落脚之处。 那是桑木所搭建的一处木屋,看年头有些久了,想来是多年前入阵的前辈搭建的,只得一间屋子,屋后搭了个棚子,算是净室,屋前一口土灶台,锅却是早就腐朽成锈了。 虽是极其简陋的屋子,却好歹是个遮风挡雨得场所,总比风餐露宿要强上许多。 屋里仅有一张木床,床上垫着干草,干草是苏沐棠来这里后新晒的,草上铺的褥子前两日已经给苏沐棠洗干净了,逼仄的空间只余下这张木床,以及窗前的一张小几,除此之外再无她物。 苏沐棠将萧祜放在床上,给盖严实了,这才去了外边用陶罐子挂在桑木架子上烧水,待沸水凉了过过后,用黑陶粗碗盛了水进来,将萧祜上半身扶在自己臂弯,另一只手小心地餵水,却是如何也吃不进去。 这可如何了得? 现如今这阵法里头,可没有看病的医者以及灵丹妙药,苏沐棠可以想到的办法,也不过是让他饮足了水,多撑上一阵子,自己醒来。 可如今却是连水也吃不进,倒是叫人如何是好? 苏沐棠摇了摇头,却是没有继续,将他重新放在床上靠墙的一边,自己也和衣而睡靠在另一侧。 这屋子逼仄,这床也算不得宽敞,甚不及平躺的两个成人,是以说是一人靠上一边,实际上中间并无空隙,萧祜倒是睡得踏实,可就苦了苏沐棠,随时要掉下身去。 因想着不如铺些干草,睡地上去,但夜半三更因为没有铺盖,唯一的铺盖给了萧祜,却是给自己冻醒了。 却还是回到了床上。 这一回为了避免摔下,苏沐棠心一横,直接搂抱上了萧祜的腰,两人同床共枕,倒比睡地上舒爽不爽。 不多久,苏沐棠便睡了过去,却是久违地又做了一个梦来。 皇家猎场,萧祜跟随父皇同臣子共赴篝火晚宴。 席间有人建议趁夜狩猎,以一个时辰时间为限,狩猎多着为胜,由皇帝亲作奖励,以示鼓舞。 萧祜彼时还算年幼,原可不必下场,然却有人怂恿地道:「九皇子文章做得好,也得精进武术,佛否则如何对的上萧家列祖列宗?」 北卫皇室乃是马上民族,自古尚武,这话一出,皇帝就看了萧祜一眼,「祜儿,你想去试一试吗?」 萧祜闻言愣了楞,而后点了点头。 皇帝大喜,「好,好,吾儿当如此,文武双全。」 随后,萧祜随众多勛贵子弟下了场,骑着一匹矮小得蒙古马,背着个箭篓,斜挎着把弓,拉缰打马走了几圈,倒也像模像样。 待得入了林子,萧祜猎了一只兔子,一只狐狸,见左右无人,便且停了下来,将马儿拴在树上,将猎物绑在马上,自去林间玩耍,顺道练习刚从武学师傅那里学会的轻功。 萧祜得武术师傅是五年前的武状元,最是擅长拳脚功夫,然萧祜体质羸弱却是不适合这样得近身搏斗,于是便教了他这身轻功。 在林子里玩耍了一阵,除却追着猎物赶,一个人也不曾见到,更是没见到他那些兄弟叔伯,实在是无聊至极。便且脚尖一点,又往来处飞去。 靠近山谷,却发现原先那匹拖着猎物的马,中了一只毒箭,口吐白沫倒在血泊之中。 年幼的萧祜感到背嵴发凉,正欲往回飞去,这个时候一张巨网洒了下来。 「逮到了,逮到了,逮到九皇子了。」 被困兽般网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萧祜最终被带到了另几个皇子面前。 三皇子萧敬看了一下他猎来的兔子,嘲笑地道:「 二哥你看,这老九果真是个废物,和他娘一般,除了讨父皇欢心,旁的啥也不会。 」 被称为二哥的乃是萧绍,闻言挥起手臂,示意萧敬收声,而后拧起眉毛看了被网勒住的萧祜,手中的寒刃倒影着萧祜隐而不发的面容,「九弟,你别怪你二哥,二哥也是受人之託,你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二哥送你上路,定会利落些,好叫你少受苦。」 「父皇就在外面。」萧祜面上没有一丝惊慌,平静地道。 他从来就是如此,面临一切事物都这般从容,仿若这世间就没甚大不了的事儿。 这样的淡然,这样的无视,让三皇子萧敬感到不耐烦,他一个贱种,凭什么这般气度高华,进退有度? 忙道:「二哥你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你还真把他当兄弟啊?你也不看看她娘是什么身份,也配当我们的兄弟?」 萧祜的母亲崔宝珠是临安一小茶商的女儿,自古士农工商,商人的身份最是上不得台面。 也是因为如此,即便受尽皇宠,又诞下皇帝九子,也未曾博的一个妃位置。 而皇帝的其他子嗣,母妃多是出于世家大族,最次也是五品官家的女儿,自然是哪哪都瞧不起萧祜和其母妃。 第95页 即便萧祜深受皇恩,他们也敢老虎面前拔牙,当着皇帝眼下明目张胆杀人。 萧绍倒没有附和,但握刀的力度却大了些,走进两步过后,亮出了一柄雪亮的弯。 却是要下手了? 这时,马蹄儿的动静传来,萧绍偏头一看,林子外头有火把之光照来,看样子人还不少,且立时就要过到这边来。 他蓦地回头,狠心将刀刃刺出,欲快刀斩乱麻。 却就这时,萧祜勐地一撞身侧大汉,待大汉吃痛松手,忙一个打滚离远了去。 却依旧没有出声叫喊,而是定定地望着为首的二皇子萧绍。 三皇子萧敬忙要上前,却被二皇子萧绍扯住了腕子,一面觑了眼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一面道:「此刻杀了他,我们也难逃一劫,不若先放他一马,容后再做打算。」 萧祜看着他们仓惶逃走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眺向林子外。 然梦里的苏沐棠,即便代替了萧祜的眼睛,却便是望眼欲穿,也不曾见到那个林子外的人马是何方神圣。 第59章 再表心 接着,画面一转,苏沐棠眼前出现了一个乱葬岗。 残肢败骸堆积成山,间或生长的红花绿叶,是向而腐而生的罂,粟,腐肉的肥沃让红花更艷,绿叶更翠了。 不远处的罂,粟田里,一只孤狼垂首低拱着一具尸首,却因为太过腐烂,下不去口,继而想要离去。 却这时一阵风自山谷吹来,丝丝新鲜的血腥味儿窜入那畜牲的鼻尖,立时它就竖起了耳朵,瞪圆了眼睛,矫健地跺着步子,四处张望。 最终在一堆烂肢腐肉里发现了一个活物。 孤狼踩着邪异的月色而来,它大概是饿得狠了,看向萧祜得眼里冒着精光,步子也由慢踱变成了快跑。 眼瞧着就要杀到萧祜身边。 而萧祜被抽了手脚筋脉,四肢动弹不得,他的髮丝乱得像一把草,脸色青白辩不出个人样,往昔的灿若耀星的眸子此时暗淡无光,只无望地望着苍穹发呆,看起来像是了无生意。 然苏沐棠知晓,他是有多努力的想要活下去,端看他唇边那点腐败的血迹,以及侧在一旁的新鲜尸体,便可窥一般。 孤狼靠近到十步之外时,萧祜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动了动脚,却纹丝不动,又动了动手,却只可弯起指尖,再看那勐兽已然亮出了爪子,兇横地朝他面上挥来。 萧祜终是认命一般,阖上眼眸,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孤狼银白色的利爪不由分说地剐下,作为旁观者得苏沐棠不忍直视,往前一扑,大喊了一声:「不要。」 便且醒过来了。 醒转之后,便对上一双点漆般的眸子,萧祜人不但醒了,还翻了个身,与苏沐棠相对而眠,见苏沐棠醒来,便关切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又做噩梦了?」 之所以说这个又,乃是因为他听林御医说过这事,也因此加重了她的疯症,后来还是珍珠莲服下后,料想才好了。 只是不知,原来她这病却是没有好得彻底,想来和后面接二连三的变故,也多有关联。 苏沐棠头先见萧祜昏迷,这才和他同榻而眠,如今这人好好地醒转,便是多有尴尬,忙收回搭在他腰间的手来。 却这时才发现,早在不知何时,她的两腿也圈在了他的腿上。 别说还恁地舒适自如。 苏沐棠被自己心下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忙缩腿回来,却因太过用力,直直翻身倒在了地上,萧祜伸手拉他,却一起被连带着滚到了下去。 地面上铺着干草,干草上躺着苏沐棠,苏沐棠身上则好死不死地叠着萧祜,两人这般面贴着面,身叠着身,没得太过紧密,倒是叫苏沐棠想起那一晚上的事儿来,楞是双颊一红,撇开脸去。 「你先起开。」苏沐棠低低出声,声音是她没觉察到的沙哑。 然而男人并没有打算照做,非但如此,还开始对她上下其手,更是垂首在她耳后,轻嗅她的发香,是淡淡的木香味。 这个人真的是…… 「不要脸。」苏沐棠骂道,并伸手就要照抽一个大耳刮子。 这一回,萧祜没有让她得逞,他一手按住她作乱的手,一手将她的脑袋撇正,继而俯下首去,贴唇而上,却是海棠吐蕊,栀子散香,游龙走凤一般攻城略地。 浓重的龙涎香,让苏沐棠有片刻的失神,便是这片刻的失,守,让萧祜更加得寸进尺,解衣过后,便伸手向苏沐棠。 沉溺于龙涎香的苏沐棠才终于醒过神来,以另一只手给萧祜补了一巴掌。 「你混蛋。」 萧祜眼里的潮,红这才退了下去,些许委屈地道:「不是你主动与我同塌而眠的么?」 方才萧祜与她脖颈间厮,磨时,分明察觉到了她身子的软,他进一步动作,却也没有遭到拒绝,在萧祜看来,苏沐棠既然愿意同他憩作一处,且待他醒来,又是那般的光景,不管出于甚原因,至少是愿意与他亲近的。 如若不然,他哪里敢这般放肆。 但萧祜又想到,也许是他这躯壳曾经与她有过多年的牵扯,这才便让她即便心里抗拒,却又无法拒绝。 这么一想,萧祜寻着上一回的记忆,重新开始。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动作,熟悉的身体,并不惹人厌的脸庞,在这绝望得令人想要放纵的境地,说真的,苏沐棠有些无法抗拒。 第96页 若是旁人她或许还能因着怕麻烦避避嫌。 而今这个人与她早就是不清不楚的关系,她还有什么好多虑的呢? 但世间男子,总以为得到一个女子,便得到了她的全部,她的家世,她的能力,她全心全意的爱慕。 可他并不想给他这些,苏沐棠却望着半开窗户洒下的月光,幽幽地道:「九皇叔,若是我心里钟情的是别的男人,你还是要继续吗?」 萧祜迷离的目光梭巡着她的面上,觉察出她的郑重其事,默了默,而后道:「无妨,终有一日,你会爱上孤的。」 其实,萧祜心知,她所说的那个人多半就是崔三,但崔三那条路已经被他自己堵死了,况且崔三按照他的说法,已成了有妇之夫,苏沐棠忘了他也只是时间问题。 说罢,崔三宽去衣袍,埋首香她鼻尖。 这一回,苏沐棠没有拒绝。 却是陋室月夜风吹户,青丝迷懒钗歪斜,相傍相依西山雨,此起彼伏东山云,意动魄飞骨蚀散,箇中滋味魂断肠。 翌日天明。 萧祜将苏沐棠打横抱上,安置好她盖上褥子,这才往外边去架炉子烧水,没多时却是端着温水进来,却是自家中衣上撕了一截棉布作巾帕,给苏沐棠细作擦拭。 待得萧祜将自己也收拾齐整,这才重新躺回了去,拉着她的手,低低地道:「我原想要让你接受我,还得一段时间,没成想我此次前来,竟然有这般收穫,纵然是死在着阵法,有沐棠你在,那便是做鬼也值当了。」 说罢,低下头,见女子面上余韵仍在,不由得就又有些意动,这就俯首上去。 却被苏沐棠一把推开,有些不耐烦地道:「还是先说说这个阵法的事吧,你进得阵来,可是发现了什么,这才点火烧林,引我过来。」 萧祜正了正身,这才道:「沐棠,你熟读兵书,应当知道这阵法分为活阵和死阵。」 苏沐棠点了点头,「活阵在于攻,死阵在于守。活阵通常藏有凶物,死阵却只是要你耗死在这阵法里面。我们所处的这个阵法,恰巧就是一个死阵。」 萧祜捏着她的肩膀,「不,这只是你表面看到的,实际上这个阵法是个活阵,偏生那害人的玩意儿你还很难分辨。」 说到这里,他垂眸觑向有些疲态的苏沐棠,神情紧绷地问:「沐棠,那些桑木林里面挂的果子,你可曾用过?」 第60章 因是你 「不曾。」苏沐棠微微诧异,偏头看萧祜,「如何,可是那桑木果子有问题?」 萧祜轻颔首,「没错,桑木林中全无活物,自泥土到树叶,无一不是剧毒之物,活人若是靠近,哪怕只食用一丁点果子,也必将因此丧生。 是以我明知此间恐有贼寇,还是要犯险引你过来。」 苏沐棠好半晌没有说话,待得萧祜以为她又睡过去时,才悲切地开口:「难怪她们一个个的,都一去不回头,却怕是丢了命了。 是我太逞能了,活生生的人,最后恐是只有白骨一捧,这叫我日后如何同她们的爹妈交代?」 说到后面,竟是有些哽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无能,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横冲直闯,害人又害己。 还有你,你进来做什么? 这个阵法古怪的很,你跟着我进来,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外面还不知得乱成什么样子。 你身为三军主帅,有没有一点大局观? 竟为了儿女情长,不顾自身安危,不顾全部下属的担忧。」 听出了她深切的自责,萧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嵴,「沐棠,你别太有压力。 这世间缺了我们两个,太阳照常升起,你也别看扁了我们的属下。 他们只比我们少一个身份,并不见得比我们差多少。 你如今是在这里瞥坏了,才这儿胡思乱想,这个阵法未必就出不去。 待天亮了,你我携手,一同去看顾下,总会找到去路的。 再者我叫了秋叶在外头守着,一日之后若不见你我归去,便点燃木塔以作告示。」 然而老天爷却是要特意和他们作对似的,没多时便电闪雷鸣起来,逼得他们出不得门。 接连三天,都蜗居在这豆腐大点,连个坐的凳子也没有,只能坐在床沿歇脚的地儿。 一日三餐,便且架了陶锅子在屋檐下,权且将屋里唯一的小几拆了当柴禾,待用屋内干草生了火后,将萧祜带来的白米淘了放入锅子煮粥。 白粥配着干饼干肉,倒也落胃。 苏沐棠早在四五日前就已经断了粮,若非在河边寻得几株番薯藤,恐早就饿昏死过去。 是以如今能得以白粥果腹,已然十分满足。 一大锅的米粥,萧祜只用了一小碗,问他为何少用,只道是不饿,苏沐棠没有再劝,但想要盛粥的手却停了下来,上扬的眼尾余光梭巡了一遍天色,又觑了眼角落里男子带进来的粮食,低低地道:「这天儿跟漏了似的,也不知还要下多久的雨,你那点粮食恐不顶用,那边河边还有几株番薯,得了空我去收回来,好歹你我能将活一阵。」 番薯? 萧祜双眸倏然一亮,若是他没有记错,入口处的杨柳林外,恰巧有好些番薯田,岂非是说此间与外边总是有相通之处? 但萧祜并没有将这个发现告知苏沐棠,而是道:「既有男子汉在这,哪里有你去劳作的道理,孤等得这雨停了就去,再伐几根柳木,好歹将前头的厨房给盖个棚子。」 第97页 苏沐棠扬起一边眉毛,目光在他瘦削的身子上上下打量,道了句:「就你这身板?你行不行啊?」 萧祜会意到她的鄙视,当即目不转睛地盯视回去,「我行不行,你不是最清楚,怎么,还需要证明吗?」 「你这人真的是不可理喻。」想起昨夜的疯狂,苏沐棠多少有些脸红,遂翻身上塌,用单薄的褥子盖住脸颊遮羞。 却这时萧祜也上了塌来,揭开褥子,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她,只觉得哪哪都好看,长眉入鬓华丽清贵,凤眸传情风流不自知,便是这般怒容横生,也自有一番态度。 萧祜啊,萧祜,你何德何能,能让率领千军万马的苏将军雌伏于你身下? 这般想着,萧祜唇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看在苏沐棠眼里,更是不可自控的得意与张狂。 虽说昨晚之事,是自己心甘情愿,但只要一想到这厮当初如何趁人之危,眼神便立时一阴,一脚踢了过去,却被萧祜紧拽着腕子,绝不肯让。 紧接着丝履被揭下,罗袜被揭开…… 外头风大雨大,里头也是狂风骤雨。 事后,苏沐棠气喘吁吁地道:「你这个人实在太不要脸了,大白天的,如若传了出去,你没得给人一个君王不上朝得昏庸评断,我呢往后也没面目见我那帮兄弟姊妹。」 萧祜却道:「和钟情得人做中意得事,怎么九成了不要脸?」 苏沐棠偏过头去,不再理他,侧身平静下来过后,腰上却搭上了一只手臂,旁要拍开,却是褥子落在了腰腹上,「你先睡着,别着凉了,我去外边儿河边取一趟水,热了与你洗身子。」 苏沐棠只做听不见,直到萧祜带上这屋子原来主人留下来得蓑衣斗笠,手持瓷罐,步入了滂沱得雨中,这才手心下移到腰腹之上,喃喃地道:「希望没事。」 这两日得荒唐,本就是冲动行事,苏沐棠可不像弄出个娃来,硬生生牵扯着两人。 但一想到上辈子,自己身子没受过大罪,却也成婚后五年才头一次有孕,就觉得自己是多虑了。 而另一边,萧祜步到河边,却并没有舀水,他放下陶罐,沿着上游的方向走了一阵,果然越是往上,番薯藤越发多了起来,等他重新回到原处打水,却已是眉舒目展。 但等她回到住处,取下蓑衣斗笠挂在墙边,将另一陶锅坐在石垒的环形灶上,待水温热过后,取水至陶盆中,打湿了巾帕,递与苏目棠擦身。 「孤方才去赚了一圈,前方还有许多番薯,加上孤带来得米粮,你我二人吃饭问题不用慌张。」 听出了他话中的轻松之态,苏沐棠翘首看了他一眼,果然不见一丝忧虑,放下巾帕至盆中,卷下裤脚及衣袖,因道:「你倒是心大,搁外面如今这个局势,你倒是肯安心在这里落脚。」 萧祜摇了摇头,「沐棠,你这人就是忧思过重,事情不到最后一步,你怎知没有转机?再者,你九如此步放心你的手下,打心底以为他们窝囊废?」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苏沐棠萧祜道:「你只是以为苏家少不得你,柳家也需要你,对吧?」 想是如此想,但贸然被人看穿,苏沐棠多少有些恼,却又无法辩驳,只能干干地瞪他。 萧祜嘆息一声,摸了摸苏沐棠得脑袋,「皇叔与你说,这世上缺了谁都行,你或我虽处在高位,但依然不是非你不可的,若万一真因为我们的消失,出了任何变故,那也只能是命该如此。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而你我若能保存实力,活着回去,一切就还有反转的可能。」 其实,苏沐棠这人,向来是做主惯了的,不喜人说教,但这一回她却没有反驳,不得不承认他比从容多了,这恰巧是她所需要磨的性子。 又想到前日那个梦来,梦里的他曾被兄弟当困兽屠杀,后又再乱葬岗中险象丛生,至于为何会梦到这些,苏沐棠想,大概同萧祜之前同他提过这些事情,有关。 于是就问:「皇叔曾说,幼时曾被人挑断手筋脚筋,那么后来你是如何恢復的呢?」 突然被问起这个问题,萧祜眼里的光暗了暗,但她却不可以将实情全数以告,而是挑不出错地说道:「我母妃有个在太医院任职的友人,他将我从乱葬岗救了回去,天才地宝,灵丹妙药,针灸泡汤,巫蛊毒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这般将养了三年,才将我的静脉续上。」 此间辛苦,苏沐棠光是一想起,便不寒而慄,也难怪萧祜此人,会对很多事情淡然处之,原来早是歷经千帆。 苏沐棠又问:「那不知这位太医姓甚名谁,如今可还在太医院高就?」 萧祜面上闪过意思慌张,忙错过苏沐棠的对视,低下头道:「已经过世的人了,不提也罢。」 苏沐棠又问:「那在皇家猎场,带着队伍吓跑二皇子三皇子的人,也是那位前辈吗?」 萧祜却摇了摇头,依旧垂首道:「那又是另一个已亡人。」 想起那一日,柳如絮领着众丫鬟小厮驾马而来,造就浩大的声势来寻他,那份机智,那份胆识,事到如今萧祜都仍然感内肺腑。 只是不论是林御医也好,柳如絮也罢,如今都成了云烟,想到此处,萧祜不在言语,沉默寡言起来。 苏沐棠见他如此,倒是有些自责,「对不住,是我多嘴,让你想起伤心之事。」 第98页 这还是萧祜第一次从苏沐棠嘴里听着歉意的话,不由得就抬起头来,抿起一抹淡笑,「傻丫头,又不干你事。」 顿了顿,见苏沐棠面露关切之色,不由得想起一个事情来,「那日在鹭岛,其实有些话,我未曾说完,如今你可以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完吗?」 苏沐棠撇开脸,无可无不可地道:「你爱说就说吧。」 萧祜却是拉起她的手,苏沐旁低头看了一眼,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便且有着他。 就听萧祜道:「你应当知道,我母妃她当年其实是很受宠的,但是她却过于柔弱了,那时我还小,也没有更多的力量保护她,后来发生那件事后,她就离我而去了。 我时常在想,或许我母妃能够强悍一些,那是不是我们母子的命运就会不一样了,我也不必早早面临父母亲的生离死别。 孤从九岁起,世间就再也没有父母双亲。」 他这是把最柔弱的一面放在苏沐棠面前,纵然是铁石心肠,苏沐棠也忍不住转首过来,安慰地道:「你也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放下吧。」 萧祜却是摇了摇头,她双手紧握住苏沐沐棠略带薄茧的手掌,将它贴向自己的前胸,郑而重之地道:「那一日,孤并非是想你同情于孤,孤只是想说,孤钟情于你,并非临时起意,也并非见色起意,其实孤暗中观察沐棠你许多年了。 唯有沐棠你这样坚韧,强悍的女子,才能在孤自顾不暇之时,护住一家老小。 才能与孤并肩而战,孤心悦的,从来就是你这个人,而并非你的身份。」 第61章 我是他 这话虽则片面了些,但到底也是萧祜的心里话,他甚至在想,上一世的自己,选择以裴以安的身份与她成亲,多少也存了这样的心思,否则以他的性子,绝无可能被迫娶妻。 有人中意依依杨柳,有人中意国色牡丹,自然也有人中意傲雪寒梅。 苏沐棠正是那可傲然于世,不惧风霜的山巅红梅。 萧祜不觉得他的话有任何问题,但听在苏沐棠耳里,却格外刺耳。 这是把她当作侍卫了吧? 真美得他呢,想要她这样国之栋樑给他当侍卫头子。 苏沐棠嫌弃地抽回手,淡淡地道:「多谢皇叔看重,不过这天下间武功高强的女子,绝非我苏沐棠一个。九皇叔不若开个比武招亲会,各式各样的女中豪杰,总能选到合你心意的女子。」 察觉到苏沐棠的误解,萧祜急忙解释,「沐棠,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苏沐棠淡淡出声,打断了他,「九皇叔是何意呢,沐棠并不在乎,待得出了这里,还请就皇叔也忘了此间发生的一切,不要在意,莫要拖泥带水才好。」 萧祜听罢却犯傻了,两人如今这般情形,本以为出去过后,两人的婚事该要水到渠成,如今听苏沐棠这个意思,却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于是委屈地嘆道:「苏将军还真是洒脱之人,倒是孤太过守旧了。」 苏沐棠淡淡点头,「九皇叔明白就好,等出了这个阵法,你我之间谁都不许再提此事。」 萧祜咬咬牙,硬生生挤出一个好字。 然后阴着一张冷脸勐然起身,在靠近苏沐棠得时候顿下脚步,转而俯身欺下,恨恨地盯着苏沐棠,苏沐棠本能地双手抱胸,抬眸与他对视,倔强而又霸道。 萧祜嗤地一声笑了笑,转身步入了滂沱大雨。 在萧祜看来,苏沐棠清醒地接受他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做足了准备要与他成亲。 如今看来,却是把他放在面首的地位上,这让萧祜感到无比的屈辱。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只一跨入屋檐之外,萧祜便被淋了个落汤鸡,即便如此,却依旧没有阻止他的步伐,他重新去到河边,沿着蜿蜒的河道向上,寻到这阵法当中番薯藤的发源地。 捲起袖子,挽起裤管,将那些裸露在地表的绿色藤曼,要一根一根全数扯个干净。 没有这些腾幔,他们就暂时出不去,苏沐棠便是再无情,在这里面,也只能对着他一个人。 这般想着,萧祜手中的力道便更大了,大雨将他的衣裳淋得透湿,紧贴在身上,显出他瘦削的腰,以及宽阔的肩,他鼻尖挂着的晶莹,不知是雨珠,还是劳作而生的汗珠。 中间,他也有停下动作,撑着腰,眯着眸子向着不远处的小屋看去,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个人带着斗笠出来看他一眼半眼。 她果然是不在意他的。 早知如此,便且承认自己是崔三得了,但后悔已是无用,淡淡嘆息一声,萧祜收回视线,又重新弯腰拾起一条藤曼,从泥沙里大力拉出来后,摘下藤曼上的番薯,而后将藤曼扔进河水。 河水奔流不息,一转眼便将藤曼带去了下游。 于此同时的苏沐棠,虽然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狭长上扬的眼尾,却始终梭巡着门口的方向。 这个男人这是去了哪里,怎地还不回来? 出门没带个蓑衣斗篷的,若是一不小心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不然我且寻他一寻,总好过让他自己作死? 但她又想啊,这个人未免太过小气,一不如意就孩子气一般跑去了雨里,这样赤条条的威胁,她可不能上当。况且这样的事情,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苏沐棠不敢开这个口子,便且任由他自己去疯癫。 第99页 苏沐棠虽然心中有着犹豫,却到底理智压过了情感,最终等萧祜赶在天黑前用外袍拖着一堆红薯归来,都不曾挪动半步。 反倒还因为不知如何面对,索性躺回床上,遮着褥子装睡。 萧祜将番薯堆放在墙角,接染了泥土的衣衫脱下,连同方才装番薯的外袍一起,就着院子里的水缸,将泥土洗净,覆在一直燃着的炉子上烤着。 而他自己,宁愿光着上身坐在门槛石上吹风,也没有打算进屋子里去,更未曾同苏沐棠说过一句话,看过里间一眼。 而苏沐棠却早在他回来的那一刻,便时刻注意到外面的动静,见他如此折腾自己,心中竟不争气地有些愧疚,但到底还是没有破功。 他自己要如此折腾,又与她何干呢? 总归是不能让他继续误会下去的。 更是不可能嫁他为妻。 苏沐棠对男人没有多少好感,在她看来,自古男子皆薄情,一如她的父亲,莺莺燕燕满院飞,又譬如裴以安,纵一副温润如玉正人君子的样子,结果全都是装出来的,可笑的是,明明如此厌恶她,却仍旧不忘频繁与她行周公之礼。 便是她那大表兄,她苏沐棠也不敢肯定,将来成了婚,就一定是个疼爱妻子的好男人。 既世间男子如此不值得,又何必再度嫁人呢? 两个人,一人生着闷气在门槛上光着半身枯坐了一宿,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却始终僵硬着睡不踏实。 待得天光大白,苏沐棠撑着床板起身,第一眼便是向门口的方向。 却瞧见不知何时,那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苏沐棠这回当真不能不管了。 心情复杂地走了过去,低头一看,那人只穿了一件薄衫,还真的就在风雨天儿的门口坐了一夜,顿蹲下身一探他额间,毫不意外地,又发起了热来。 苏沐棠嘆了一句「晦气」,但还是将他扶到了床上,脱掉湿漉漉的鞋袜,塞进被褥,掖好背角,这时候才转过身来,走向门口将快熄灭的火堆加上干草后重新点燃,挂上一口陶锅,先是烧了一锅沸水,后换了一口锅子煮番薯白米粥。 等沸水凉了些,倒了半碗在手上,端到床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将他扶靠在床头,用调羹一口一口地给他餵水。 这人虽烧的有些迷煳,倒也吃得进水。 苏沐棠餵好水,就又将他放下,等她重新替他掖好被褥,即将抽身离开之时,却听他开始喃喃自语。 苏沐棠以为她醒了,就凑过去听他讲些什么,却在听清楚他所说的话语过后,瞳孔骤然一缩,连连倒退,整个人险些摔倒在地。 他梦呓一般说着的话,竟然是:「沐棠啊,你能中意崔三,为何不能中意我呢,我便是他啊。」 第62章 琼林宴 双手往后扶着桑木墙,苏沐棠想要扶墙而立,却因手中失了力气,整个人徐徐往下滑去,最后蹲坐在了墙角。 两缕髮丝轻盪在她的双颊,她明亮的眸子似蒙了一层雾纱,水雾之下藏了一抹热烈,还有挥之不去的阴翳。 世间男子果真都不靠谱。 裴以安如是。 她父亲如是。 如今连崔三竟也不过是个谎话连篇之辈。 苏沐棠平生最恨被人欺骗。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骗了就是骗了,没有任何藉口可言。 上一世,她之所以那么恨裴以安,恨到一回来就要将他除之而后快,除却因为他的缘由间接导致整个侯府摇摇欲坠,还有一层便是,他竟然欺骗了她整整五年。 他明明有心上人的,却在成婚后的五年里,日日与她上演着相敬如宾的戏码,把她的真心往泥里踩,当笑话看,最后更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彻底放弃了她。 说什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暂且留在京城。」 说什么:「我一直没和你说,有一个人等了我十年,是你生生把我们分开。」 简直是狗屁不通! 他若是一早坦白这些话,她苏沐棠自来活得堂堂正正,未必然还会强迫他成亲? 就算是圣旨在先,那又如何呢?若她不想结这个亲,总有的是法子可以周旋。 但他却是闷不住声,一直到两人做了五年的夫妻,一直到苏家为了扶持他这个孙女婿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终于将他年纪轻轻推至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之位。 这时候他却说自己是被强迫的。 想到这里,苏沐棠耸动着肩膀,抽噎出声,思绪飘回到上一世琼林宴的那个夜晚。 若非有那一夜的离奇故事,便也不会有她和裴以安后面的交集。 还记得那一日是五月初三,皇帝在琼林苑宴请新及第的进士。 伶人雅乐弹奏,筝箫共鸣,琴瑟传音,却是绮丽春光嫌少。君臣诗书共赏,针砭时弊,颂古扬今,却是锦绣才华不嫌多。 待得到了宴请环节,八珍玉食,琼浆玉液,更是叫人食指大动。 而席前的栖霞湖上,临湖搭建了一宽展的戏台子,数十个唱戏的正演绎着南戏,咿咿呀呀地挥动着水袖,倒也十分之热闹。 这本是新科进士们的盛会,苏沐棠却也有幸受邀参席。 世家大族、文官清流、高中学子于栖霞湖畔分区而坐,苏沐棠的位子恰巧在世家这一块的最外围,离众天子门生不过几步之遥。 第100页 一开始,倒还是相安无事,后来宴会进行到一半,临湖搭建的戏台子突然传出一阵阵尖叫声。 紧接着,苏沐棠就看到,一列身着戏服的杀手霎时沖入人群,红着眼睛见人便砍,并且高唿「狗皇拿命来。」 一直守卫在外的五十御前侍卫听得动静,立时涌了进来,掩护着皇帝的离开,带却无力保护其余一干人等。 好好的宴会,顿时作鸟兽散,空气中肃杀着血腥味与撕心裂肺的吶喊声。 苏沐棠当即挺身而出,将随身携带的鞭子抽得神乎其神,然而双手难敌四拳,她还是眼见着一些熟识的面孔纷纷倒下,却无能为力。 突然,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这抹身影直直地落入了栖霞湖中,几息之后也没有浮上身来。 而那个身影,依稀与苏沐棠外祖家的大表兄有着几分相似。 没有任何犹豫,苏沐棠收起了手中威风凌凌的鞭子,阔步到了湖边倒垂柳下,在丝丝杨柳叶的吹拂下,纵深一跃,跳入了湖中。 后来的事情,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镇北侯府女中豪杰苏将军苏沐棠于琼林宴上救下新科探花郎,而苏母因为苏将军姻缘多有不顺,戴着这个机会奏请皇帝赐婚,因言自家闺女印救人与裴探花有了肌肤之亲,合该成就这天定的姻缘。 是以,当时裴以安还处在昏迷之中,自己的婚姻大事就被定了下来。 真论起来,这事也要怪苏沐棠。 当她母亲这般胡闹的时候,她并没有出声阻止,而是默认其行。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对自己过于高看了。 其实,早在琼林宴之前,苏沐棠就曾见过裴以安。 初见之时,是在国子监的后山,她循例带着吃食去书院探望大表哥柳弘之,却在回去的路上被一阵萧声所吸引,遂驻足欣赏了片刻。 没想到那萧声却随着她的停步而戛然而止,还将那竹萧也摔成了几截。 寻着声音,苏沐棠抬眸望去,将将来得及捕捉到竹箫的主人退回里间无措的剎那。 她当时就想,这个书生可真胆小啊,也是真长得俊啊。 苏沐棠在军中见惯了糙爷们,如今再见这样天人之姿的男子,难免就多了几分关注,狭长上扬的眸子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窗前。 但那人始终没有再度出现在窗前。 但即便只匆匆瞥间一眼,却足以让苏沐棠记住了他的锦绣风华,清之绝之的眉眼,何须似三月春风般的气度,唇角那恰到好处的弧度,眼里那柔润的眼波,是苏沐棠从未见过的温柔。 莫名地,苏沐棠就想着要与他再见一面。 却苦于没有藉口。 总不能冒冒失失地去道他面前,然后拽着他的衣领,霸道地说:「喂,你叫什么名字,本将军看上你了。」 还是后来,在清点祖母嫁妆之时,发现一柄浮雕有竹纹的莹润玉箫。 一见那玉箫,苏沐棠便仿佛见到了那个如玉一般的人儿,当即便起了玉箫赠佳人的想法。 她甚至连午膳都未曾来得及用,就这般驾着阿蛮从朱雀街跨越半个京城,来到了开元山,到了山门又直奔国子监后山的藏书阁。 可等她真的到了门前,脚步却似有千金重,怎么也提不起步伐。 苏沐棠啊,苏沐棠,你作为一个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岂可行这般荒唐之事,若要传了出去,却是要叫大家如何笑你? 脚尖一转,苏沐棠便要打退堂鼓下山。 正这个时候,山风又起,吹起一阵梅花雨,与那一夜箫声下的梅花雨一模一样,风情多姿,叫人喜爱。 苏沐棠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过身来,步履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终于再踩过第一百零一阶的阶梯后,终于在藏书阁的四楼,见到了那个似春风拂面的身影。 她内心忐忑,面上却佯装淡然地道:「在下苏沐棠,京城人士,擅骑射,通音律,不知敢问兄台大名?」 裴以安觑了一眼她手中拿着的玉箫,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苏沐棠登时垂下头来,似泄气的孔雀收起了尾巴,正欲转身离去,却听他柔声道:「裴以安。」 第63章 遭遗弃 苏沐棠得意地扬起唇角,又怕太过明显,遂低下了头,只盯着自己的鞋面。 「姑娘寻裴某所为何事?」男子淡淡出声。 苏沐棠这才正了正色,抬起头来,抱拳道,「那日见公子损了一柄竹箫,今日偶然得一玉箫,堪配公子的金相玉质,还请公子笑纳,万莫推辞。」 一语罢,呈上玉箫,裴以安接手过来,稍一端详,便忙推辞,「这玉箫太过贵重,在下实不敢当。」 苏沐棠今儿这玉箫是一定要送出去的,礼尚往来的,一来二去,也有个来往的由头。 于是她道:「 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好鞍配好马,好弓配好箭。我一见这玉箫,便想到了公子,若是公子不能收下,这是这玉箫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 顿了顿,她乜了一眼有些云里雾里的裴以安,又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公子怎忍这玉箫终日埋没于库房呢?」 说完这一席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裴以安不再推辞,收回将要送出去的玉箫,而后手执玉箫一揖,「既然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 第101页 终是把礼送出去了,苏沐棠暗自松了口气,就又听他道:「只是,无功不受禄,在下略懂些岐黄之术,苏姑娘若是不嫌,在下可替姑娘把脉看诊,以作酬谢。」 苏沐棠自是没有不依的道理。 却说到了藏书阁内,裴以安请苏沐棠入内室看坐问诊,他走在前面,苏沐棠落后三步。 可路过窗口时,苏沐棠发现临窗的书案上摆着一副水墨丹青,便转了方向凑近一观。 竟是一幅梅花仕女图。 似是察觉到苏沐棠没有跟上来,裴以安倏然转身,见苏沐棠盯着那画在看,顿时有些侷促地急步行来,匆忙地将画卷收起,还险些打翻了砚台。 苏沐棠可是瞧得清楚了,画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初见那日的她自己,一身红衣飒,半夜梅雨柔。 噗嗤一声,苏沐棠笑出声来,眸光淡淡地梭寻着裴以安的神情。 就见他面上虽强装着镇定,实际上耳朵已从下往上红了个透。 他分明也是早就对她有意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在她母亲求皇帝赐婚的时候,任由她去处置。 却没有想到,以为是天意之成的婚事,竟然成了怨偶一双。 没想到他心里竟然早有心上人,这人竟然还是皇帝最受宠爱的妃子淑妃。 他一个临安来的举子,十几年未曾到过京城,成婚后入宫的机会也是寥寥无几,何时与柳如絮就看对眼了? 而且按照他的说法,那个时刻两人认识已超过十年,那岂非从她们成婚算起,也已经相识至少五年? 裴以安从临安入京以前,当从未见过一直生活在京城的柳如絮才是,如何会与她相识五年还恋慕已深呢? 柳如絮乃京中贵女,因美貌着称,苏沐棠在裴以安说出那番相等十年的话过后,曾着秋叶去打探过,柳如絮实在是从未离开过京城。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裴以安并非她以为的那般赶考前从未离开过临安。 况且裴以安的长辈之中,只听他提及过姑母,亲生父母只被他一句「过世了」带过。苏沐棠问过一回,他都没有正面回答,眼神还多有难色,苏沐棠以为他是不想提及过往,遂从未再度提及。 难道说问题出在这里? 会不会他的父母亲正是京城人士,而正是因为他父母亲的死亡,才回到了临安?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想的通了。 逼仄的室内,一抹若有似无的龙涎香传来,苏沐棠蓦然转眸,从未有那一刻会有如今这般惊恐地瞪大了眼。 是啊,他如何先才没有想到呢。 萧祜喜用龙涎香,崔三也喜用龙涎香,是以萧祜便是崔三,崔三便是萧祜。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喜用龙涎香的裴以安也如同崔三一般,是萧祜现世的一个身份? 曾经在大屿山被当时还是崔三的萧祜救起时,不是就曾怀疑过他的身份,不是就曾以为面具之下的他是裴以安? 只不过后来,她昏迷数日,再度醒来就把这件事情忘了。 如今再想,那可是龙涎香,比黄金还要贵重的龙涎香。 他裴以安一贫寒的书生,如何会用的起? 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萧祜,这就一切都说的通了。 想到这里,苏沐棠霎时从地上起身,步到床边,托着下巴眯着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萧祜看。 剑眉星目,倒也是英俊不凡,可却不是那人的凤眸长眉,尽管晃眼一看脸型多有相似,但气韵却是相去甚远,一个似春风拂面暖,一个似冬日雪山冷,又怎会是同一个人呢? 嘆了口气,苏沐棠知道自己又多想了,他看向窗外,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她步到门外,碧空如洗,难能可贵地开了太阳。 苏沐棠将萧祜挂在灶架上的烘烤的衣袍取下,搭在了外头的横木上晒着,自己则说着河道往上游走。 按萧祜的说法,她带进来的女兵怕是都凶多吉少了,可万一还有活着的,得赶在她们被毒害之前找到人。 便就是这般,苏沐棠一直沿着河道往上走,却发现原来应该生长着的红薯藤蔓,竟然无一例外全都不翼而飞。 她想到了萧祜带回来那些红薯。 但为何他要拔光它们呢? 带着这一层疑虑,苏沐棠循着还未被雨水沖刷平整的痕迹,走了约莫一刻钟,最终来到了一处湖泊之前,那是她从未到达过的地方。那湖泊不大,但湖对面的景致却有些飘渺,隐隐约约对面是一片碧绿。 几乎是一瞬间的,苏沐棠就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也几乎是同时,突然明白了为何萧祜要将这些红薯藤蔓拔个精光——他是想要他们长长久久地困在这里呀。 真是个自私的男人,为了一己之私,撇开万千军士于不顾,撇开纷繁诡谲的形式于不顾。 唇角溢出一阵轻嗤,苏沐棠没有再回头,直接挽起裤管,露出纤细的脚踝,一步一步往湖泊深处走去。 待走到湖泊深处,苏沐棠屏住唿吸没入湖水,奋力一游。 不多时,苏沐棠自湖泊另一侧窜出,重见天日时,果见一片碧绿色的红薯地。 她猜的没错,那湖泊就是这阵法的阵眼,而那些她这些日子耐以生存的红薯,则是百十年来跨越阵法的一种存在。 很快,苏沐棠便在不远处与秋红等人汇合。 第102页 一见苏沐棠,秋红便眉飞色舞地跑来,但看到只她一个人时,又愁眉不展起来,「将军,九皇叔呢,怎没同将军一起出来。」 苏沐棠听之,没有任何起伏,淡淡地答:「他自己能找回来,不用管他,出来好些日子,也该时候回番禺了。」 秋红显然并不认同,「将军啊,九皇叔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把九皇叔一个人留在里面,恐怕是不妥。」 说这话时,项英将军已出现在两人视线之内。原来,自萧祜从番禺来清远救人过后,项英立马也跟了过来。 与秋红一起守在阵法的外面,然过去了好几日,却不见任何动静,不由得有些埋怨自家主公如此感情用事。 这会子听得苏沐棠竟然捨弃自家主公自己出阵,不由得更是气愤,「我家主公为了将军,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以及三军将士,然将军却居然过河拆桥,找到了出路只管自己,可真叫人寒心。 试问苏将军这般做法,两军之间的联盟是要如何达成?」 苏沐棠这才注意到项将军的存在,这实在不怪他,实在是他拢共也只在鹭岛见过项英一面,项英又是中不熘秋的面容,属于丢人堆里认不出来的那种。 但此刻苏沐棠并不惊诧于他的存在,而是转头问秋红,「联盟?什么联盟?」 秋红支支吾吾地,还未开口,就听项英将军不诧地道:「没有,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甚劳什子的联盟。」 说完这话,项英这便转过头去,面对秋红下了一揖,「劳烦秋红将军,替在下问一问苏将军,此间阵法当如何破? 我们主公虽入不了苏将军的眼,对我们来说却是比天还要大的人。」 这却是连话都懒得跟苏沐棠说了。 苏沐棠还没生气,秋红却是急了,这个男人凭什么这样无视自家将军,将军自来堂堂正正不耍阴招,定然是就皇叔得罪了她,才会有此结果。 秋红挽起袖子就要前去理论,却被苏沐棠拉了回来,侧身对着项英,淡淡地道:「穿过这湖泊,会看见一条河,沿着这条河向下游走去,一个时辰以后,会有一间木屋,若是你家主公还没有断气,你应该还能够将他带回。」 听听,这都是说的什么话? 什么叫做还没断气? 苏沐棠这毫不在意的语气再一次惹怒了项英,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言语相讥,而是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湖泊当中。 而苏沐棠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后,与众多女兵先行回了番禺。 路上,苏沐棠与秋红并驾齐驱,她偏头问起项英将军说的联盟之事,这才知道,萧祜或者说崔三,为了同她成婚,竟然愿意割捨一个孩儿的姓氏。 然苏沐棠却没有半分感动,还隐约地翘起一边唇角,嗤笑了一声。 一个骗子的承诺而已,有什么可值得感怀的? 他今日可以骗你身份,明日就可以骗你在外面养外室,后日就可能将外室及外室子登堂入室。 第64章 旧日梦(五) 她那个父亲不就是这般? 她苏家还自诩清流,男子非四十无子绝不纳妾呢,可她父亲还不是违了惯制? 这固然同他追生儿子有关,但绝不仅仅如此,不过是人性的贪婪与自私罢了。 这世间男子总是薄情,可偏生许多女子却为他们一两句话而错付终身。 无疑萧祜的承诺很有诱惑,但如今的苏沐棠却不再是好煳弄的小姑娘了,自然是不会相信的。 便是信了又如何呢? 恁他想将两人关在阵中的事迹来看,这人真要掌了天下生杀大权,怕也是国之不幸。 她苏沐棠绝不以这样的人为首,能得她辅佐的君主,必将是雄才大兼济天下的贤能之士。 单就这一点来说,萧夙也强过他许多。 但萧祜和她经歷过退婚之事,已是不可能站在同一战线,不说她是否有这个胸襟,便是四皇子妃也决不会允许她的存在。 而皇帝按照上一世,皇帝薨逝后,太子登为新帝,四皇子萧夙举旗谋反,虽掀得天下大乱,到头来也是惨澹收场。 然四皇子的死,并没有成就一番太平,反倒是迎来了七皇子的异军突起。 他非但接手了四皇子的大部分势力,权柄却更甚从前的萧夙。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淑妃柳如絮的手笔,但她前一世的丈夫裴以安当是居功至伟。 若说这以前,她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他那一席相等十年的话,不过是为了让她独自留下,而不是随他奔赴冒险。 可等裴以安与淑妃欲要成婚,并挟七皇子以令八方的时候。 还有什么可以自欺欺人呢?? 他就是不爱你啊,他同你在一起的五年,都是被迫的呀,你还不明白吗? 他压根就不爱你,你还不愿承认吗? 也是从得知这个真相起,上一世的苏沐棠失了坚持的意义,更这时新帝欲迫她代苏家军写下叛国罪书。 她便欣然赴死了。倒不是她真就毫不惧怕死亡,实在是当时新帝咄咄逼人,已全然没有给她另一条生路。 要么写下莫须有的罪状换一个苟且偷生。要么脖子一横,以身献祭苏家的百年忠义。 这世间已容不下她的存在,惟有一死,方能解了苏家军的禁锢,唯有一死,方可避免来日再见那人的无地自容。 第103页 但说来也是奇怪,这一世以来,裴以安一早为她所杀,淑妃同七皇子已然葬身大火,反倒是早已经过世的先帝九子萧祜来势汹汹。 倒还真是波澜诡谲,全然不知最后会是何端战况。 然不管这天下是何形式,苏沐棠始终坚信,乱世之中拼的是拳头,唯有自身根强本固,方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世她不再受制于人,苏家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她苏沐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首要的绝不是联盟。 恰恰应当是,在情势不明朗之前,不可与各方牵扯过深,这才是上上之策。 但苏沐棠也知道,她的外祖恐早就看在那承诺的苏姓孩儿面上,满心欢喜地应承了下来。 果不其然,待苏沐棠一回府,就听自家母亲说起了这事。 「你祖父来信言明,萧祜卧薪尝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辱,能吃常人所不能吃的苦,堪当大任。 况且他出师有名,我们与他结盟,倒也不算背信弃义。你祖父说,他与先帝八拜之交,忠于的从来都是是先帝,而今上得位不正,他作为先帝手下重臣,有责任和义务拔乱反正以正视听。 而你外祖这边,更是苦今上久矣,就等着你一声应下,他还要亲自上阵,趁着皇帝还未故去,亲自杀到京城哩。」 苏沐棠听得发笑,「祖父他老人家也是,对着自家人也打官腔,他如何不说是皇上对苏家太过赶尽杀绝,是九皇叔的条件太过诱人。」 柳氏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也不能怪你祖父,苏家如今这个样子,连个继承香火的人也没有,你祖父自然是着急的。 怪不得他。」 说到此处,柳氏捂着唇呵呵一笑,「说起来,你祖父也真是心急,便是连婚书也备好了,上头甚至规定了你们头一个孩子应跟她姓苏,他方才同意这桩婚事。 听你外祖说,萧祜也是好性儿,竟然没过问一句,就签了大字。 那萧祜我见过了,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堪配我儿。」 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柳氏又道:「但为娘知你心里惦记着崔三。 是以,在萧祜拿着这份婚书找到为娘的时候,为娘直接给拒了。」 勐然被提及这个名字,苏沐棠心里一阵抽疼,长眉轻轻蹙起,「娘,从今往后,不要在提这个人了。」 「为何?」柳氏并不知苏沐棠去寻过崔三,因着心虚,忙解释道:「娘以前知道错了,从今以后娘不会再过问你的婚事,你既然钟情于崔三,娘也就认下了他。 便是你祖父不同意,你娘便是拼了这长老脸,也要叫他们苏家的人点头。」 这样的话从柳氏的口中讲出来,倒是多少有些让苏沐棠感到意外,毕竟她娘亲这些年不是在逼婚就是在逼婚的路上,因打趣道:「娘这话女儿暂且听听就好,只你别向从前那般步步紧逼,我就心满意足了。」 柳氏不好意思地勾起唇角,「娘原本还想着撮合你同弘之的,不过经过这一回,娘以为要永远失去你了,这才想明白了。 只要你好好地或者便好,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也未可知呢。既然看不到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何必管太多,到头来惹人嫌。」 柳氏不过三十又三,却说着这些暮气沉沉的话,苏沐棠难免不是滋味,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对母亲的冷待,终究是软了心肠。 「娘,我没有嫌你,除了嫁人这事,其余事情我都依你便是,快别伤心了。」 「此话当真?」柳氏当即就不哭了,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苏沐棠感到有些不妙,倒是还是点了点头,「当真。」 柳氏当即破涕而笑,说道:「你大表哥过几日回番禺,这还是他上任后头一次归家,又恰逢他的生辰,虽不是整十的岁数,但你大舅母还是决定大肆操办一番,帖子早就送来了,你看你是不是同娘一起去?」 苏沐棠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何事呢,原来是柳弘之的生辰宴。 苏沐棠知晓她母亲的顾虑,但她却是对此毫无芥蒂,只要她娘不一通胡乱操作,她对于这个过于酸腐的大表兄还是乐于交往的。当即应下不提。 两母女又说了些近日发生的事情,苏沐棠便打算启程去黑云山的营地,柳氏好说歹说才将她留了下来,苏沐棠答:「也罢,等过几日大表哥的生辰宴后再去营中。」 柳氏自是高兴,忙叫阿兰去将屋子收拾妥帖,又燃了一炉子香,待苏沐棠沐浴过后回到内室已是满屋的果木甜香味。 也不知是不是在阵法里熬了心血,苏沐棠近日总觉得心力不济,尤其嗜睡,原本打算叫秋红来问一问近日黑云山的情形,却是一挨着床就睡着了。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日又梦到了裴以安,这一回却是在她去世过后的事。 裴以安站在她新土刚覆,寸草未生的坟前,低头望着简陋的墓碑上字形粗鄙的碑文,血红的眼底闪过一丝慰籍。 他蹲下身,轻抚着那毫无美感的碑文,眼神却是温润了许多。 紧接着,在苏沐棠诧异的目光中,他倏然将木碑拔起,就在苏沐棠要破口大骂,这厮是有多恨她,尽然连死人的安宁也不放过,该不会接下来她还要承受鞭尸之辱吧? 飘在空中的苏沐棠的魂魄,不忍直视地捂住了双眼,却在这时传来了坟头低沉的哭音。 第104页 苏沐棠张开指头间的缝隙,直直觑去,就见裴以安坐在坟头的新土上,毫无形象可言地将木碑抱在胸前,失声痛哭。 玉冠轻斜枯草染,白裳渲着泥土的黄,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淌下的眼泪在木碑上浸湿了一大块。 这还是苏沐棠在认识他多年以后,第一回见他这般哭泣,简直可以说是痛彻心扉了。 有那么一瞬间,苏沐棠甚至觉得,他至少是爱过他的。 苏沐棠在空中看着他这般形容消瘦的样子,心中莫名不是滋味,但一想到他干的那些事,顿时就又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不是都要和心上人成婚了,还跑着她这旧人面前来哭坟做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苏沐棠的呵骂,那人竟然蓦然抬起头来,但眼里却并非是意外,也并非是惊悚,而是苏沐棠从未见过的厌恶。 「你来做什么?」苏沐棠听他扬声指责道:「你害她如此,如今可是满意了?」 苏沐棠转眸望去,就见不远处的小道上,一着繁复华丽服饰的女子,她眉目如画,身形窈窕,正提着裙摆纡尊降贵地向这杂草丛生的荒地行来。 「子谦,她已经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3-24 20:36:30~2022-03-26 17: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豆蔻香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蔻香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旧日梦(六) 待那女子走得近了,苏沐棠才发现竟是那般惊人之姿,倒不是五官有多艷绝,但其如玉肌肤,弱柳扶风的身姿,行动之间的端雅清华,真真是风华无双。 想到自己输给这样一位女子,苏沐棠倒是不觉得冤枉了,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男子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呢? 反观她自己,成日里不是舞刀弄枪,就是骑马射击,不然就是在追击流寇,哪有点女儿家的样子? 苏沐棠伸出自己手心,手心的薄茧伴随了她整个从军生涯,是她的功勋,此时此刻却觉得无比碍眼。 但不论她如何使劲,搓得掌心起火,也搓不掉掌心的薄茧。顿时丧气起来,心道:人柳如絮,比你大上好几岁,又是生产过的妇人,还这般肤如凝脂,宛若少女之态。而你却一味地索取,只怪他不贴心小意,你如何不看看你自己,全身上下可有几分女儿家的味道?他不中意你才是正常的啊。 苏沐棠无地自容地垂下了头,老天可真是残忍,她死都死了,还要被拉出来凌迟一遍。 她实在不想知道,这两人私底下是如何恩爱的,可这里是她的坟地啊,她纵是想走,却始终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左右逃脱不得,苏沐棠索性放弃了挣扎,蹲坐在一朵白云上,百无聊奈地托着下巴,看这对狗男女到底要上演什么戏码? 总不至于是曝尸三日,割下头颅挂在城墙之类的老掉牙的戏码吧。 想到这里,苏沐棠摇了摇头,不至于,裴以安这人虽对她并不是十分热情,但起码的良知还是有的,否则不会将扶养他长大的红姑奉若亲母,这样懂得感恩的人,倒是不至于丧尽天良。 况且,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妻,死之前还没有收到休书呢。挖自己夫人的坟墓这样的事情,纵然他想做,也得考虑自己的官声。 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愣是在苏沐棠的瞠目结舌中发生了。 那厮竟然弓着身子站起来,就着细长的木碑,开始刨她坟前的泥土。 一下一下,随着他的动作,苏沐棠感到一阵怒不可斥,自云朵上跃下,对着卖力挖坟的裴以安一阵拳打脚踢。 然却不过是无用功而已,每一拳每一脚都落了空。 苏沐棠泄气地蹲做在他身侧的草垛上,这才发现几个月不见,他温润的面庞稜角分明了许多,瘦了,也沧桑了,仿若厉经了渡世劫难,唇角那抹永远恰到好处的微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气息。 但不管是玉山到冰山,这个男人啊,都是那样让人无法移开眼的存在。 要是他不那么黑心就好了,不但负心薄情,现如今还要挖她的坟呢。 但苏沐棠又想啊,她生前那具尸体啊,也不知埋下去多久了,挖出来是什么鬼样子还不知道呢,届时吓吓他也是好的。 正这般想着,被晾在一边多时的淑妃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再一次出声阻止:「子谦,她死了十日有余,你便是将她挖出来,也早就不成样子了,人死如灯灭,你这又是何必呢?」 裴以安终是停下动作,他扬起染了泥土的手心擦了额际的细汗,而后看着柳如絮,面无表情地道:「她如今这个样子是拜谁所赐呢?淑妃娘娘讲这些大道理时,未免太过高高挂起?」 苏沐棠这才主意到,似乎这已经是裴以安第二回对柳如絮发出质问了,难不成她的死还真的与柳如絮有关? 可为什么呢? 苏沐棠百思不得其解,裴以安不是都抛弃她,循着柳如絮而去了,她还有什么非要她死不可的理由呢? 「你怪我?你怎能怪我?我不是一早让你休了她? 是你不肯!!!! 我为你付出了如此多的心血,你为何就不肯为了我休了她? 第105页 我对你的爱并不比她少啊!」 这一番话说得颇为歇斯底里,苏沐棠却是听得个明白,她翻了一个白眼,这个狗男人果真到处留情,才给她招来这般祸端。 若是苏沐棠说的话能被他们听见,她实在想骂一句:「你们两个莫要自作多情?我苏沐棠赴死可不是为这个狗男人。」 裴以安答道:「所以你就着人将镇北侯在关外的莫须有罪状承上,让新帝逼她至此? 所以你就让人将你我要成婚的消息送到她的面前,迫她心死?」 苏沐棠一听,竟然还有这事,难不成从一开始,她就错怪他了? 并不是他陷害的镇北候府,而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柔弱而美丽的女子? 柳如絮听不得裴以安将一切罪责全推给她,她抚平被风吹乱的头髮,乜斜地看了眼恨恨地看她的男人,唇角翘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你以为你就清白了? 不是你将她留下来的? 你若是肯将她带在身边,你如果肯告知她一切真相,她自然不会是如今这个结局。 可是啊,你太自卑了。 你以为他接受不了你的身世,你不愿意毁了你在他心里的形象,你更不愿意让她同情你。 所以,即便是撒谎,你也要留下她,不是么? 你可知你的那一席话,对一个深爱你的女人而言,是何等的绝望? 早在你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苏沐棠的心就死了。 至于我的手段,我何错之有? 苏家难道不该除去?不除掉镇北候府,我们的大业还当如何挺近? 至于苏沐棠的死,我的那个假消息,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这样漏洞百出的话,她一听就信了? 说到底,还是你对她的好,远不到她可以信任你的程度! 即便如此,你还要将一切过错归结于我吗?」 「够了!! 你如今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而我也兑现了当初助你的承诺。 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有任何瓜葛。」裴以安被刺中痛楚,当即大声呵斥道。 两人唇枪舌战的一席话,苏沐棠听了个真切,一时之间也是百种滋味。 她没有想到裴以安竟然还有不为人知的身世。 她更没想到,裴以安之前说的十年相等的话,竟然是故意骗她的。 不得不说裴以安的骗术还真是高超,以至于在那以后的许多日子,苏沐棠没没思及此,皆是酸涩苦楚。 以至于如今亲耳听他说那是骗她的,竟然无可救药地松快了许多,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得到了疏解,隐隐有种想哭的冲动。 果然她没有一厢情愿,果然不是她自作多情,两人尽管相处冷淡,但到底是有情的。 此时此刻的苏沐棠,非常清楚自己是身处梦境之中,于是并没有对自己的死太过于悲怆。 不过她倒是也好奇的很,裴以安到底隐瞒了她什么身世,以至于不得不这般煞费苦心地骗她。 不过接下来两人的谈话,却没有再围绕着这个话题。 柳如絮一听裴以安说出这样决然的话,再也没有刚才的咄咄逼人,当即放下所有的尊严缴械投降。 她勐然从裴以安的背后拥上了他的腰,紧紧地箍着他的腰,落泪地道:「她已经死了,我们忘了她吧,干儿还需要你我的扶持,你怎可抛下我,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 眼见自己中意过的男子被一个比自己柔情似水的女人紧紧搂着,尽管这个男人曾犯下了欺骗她的错误,然苏沐棠却依旧不可抑制地醋了。 她偏开头,不想看他们腻歪,眼角余光却不住地打量着裴以安的表情。 只见裴以安面目铁青地垂下头,一根一根掰开紧扣在他腰上的手,面无表情地道:「淑妃娘娘,你太贪心了。 我能为你做的,只能到此。 我对淑妃娘娘从来没有过逾矩的感情,也请娘娘自重为好。」 听得这话,苏沐棠感到心里一阵热气上涌,翘起的唇角压也压不住。 却这时,即便淑妃髮髻上的步摇都歪到额头上了,即便被裴以安如此拒绝了,竟还是提起裙摆要往前去。 正当苏沐棠皱眉时,裴以安一把将刨土的木碑打在了淑妃的面前,这才阻止了她的前进。苏沐棠对裴以安这个表现还算满意。看来这两人绝不是她想的那般。 她站在裴以安三步之外,摇着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难道忘了那一年,是谁在危急关头,将你救回的吗? 你忘了你当时你说过什么话吗?」 裴以安撇开头,冷漠地道:「我的确答应过你要报答你,但我自问如今已没甚么欠你的了。 淑妃娘娘万望自重。」 柳如絮顿时泪如雨下,「不是的,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你啊。 再说了,帮干儿怎会是帮我呢?干儿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 裴以安淡淡地道:「与他无关,若非你的原因,我不会淌这趟浑水!」 柳如絮再也顾不得形象,失力地瘫在了地上,「我可真是傻啊,我扶养干儿长大,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沐棠托腮想了想,干儿应该是指七皇子,但帮七皇子何时成了裴以安的责任了,难不成萧干是裴以安和淑妃的孩儿? 第106页 但马上她又否认了这个想法,裴以安和萧干相差也不过十一二岁,不能是他的爹。 苏沐棠垂眸看去,就见柳如絮朦胧泪眼道:「如果一开始,我没有自请入宫,而是要你娶我以报答恩情,你会答应吗?」 裴以安依旧是面无表情,他摇了摇头,「不会,没有人能勉强我的婚事。」 柳如絮突然放声大哭,泪水似断线的珍珠不断落下,她咆哮地道:「同样是挟恩以报,为甚么她苏沐棠可以,而我就不可以呢?」 苏沐棠与裴以安的婚事,从某种角度来看,也的确是挟恩以报。 苏沐棠也很是期待裴以安会如此回答这个问题,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的眼睛看。 第66章 旧日梦(七) 一抹炙热自裴以安眼里转瞬即逝,只剩下空洞的眼神眺向旷野,他嗓音低沉而暗哑,带着无尽的惆怅,他说:「她不一样,她和你们皆不一样。」 不一样是么?独一无二是么? 柳如絮美丽的面庞笑得狰狞,她扯破嗓音,一手指向裴以安,踉跄地险些摔倒,她歇斯底里地说:「如何不一样? 论家世她苏沐棠纵是一品候门贵女,我柳如絮也出自尚书府,我不比她差多少! 论付出她固然有竭力助你,而我的付出,又何尝不是全心全意? 论长相难不成我还比不上那个男人婆……」 听到「男人婆」三个字,苏沐棠一口血呛在喉间。 叫她男人婆的人不少,她以往也并不放在心上,但这话从这个人嘴里讲出来,为何就恁地刺耳? 苏沐棠想挥拳头,想抽鞭子,却最终甚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瞪眼。 好在,裴以安没有让她继续疯狂下去,「她纵有千般不是,但到底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还轮不到外人来说三道四。 娘娘累了,还请回吧。 往后也不要寻我,此后我们便当做从来未相识。」 苏沐棠听得这话,可真不是滋味,原来只是因为她的妻子的身份,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啊。 她还当他是…… 唉,罢了,他若真是钟情于她,又如何会五年来皆对她冷冷淡淡呢。 同在一个府里住着,可以一个月半个月不见面的,若是真的中意一个人,不会是这个冷清劲儿。 她早该想到的,早该。 无非是方才见他与淑妃说的那番话,了解到上一世是她错怪了他,继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望罢了。 苏沐棠丧气地垂下头,就听柳如絮又张狂起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们打小就相识,你怎么能因为她,就完全否认了我们的过往?」 苏沐棠寻声望去,就见柳如絮又纠缠上了裴以安,这回不是从背后,而且直接从前面拥上。 苏沐棠看好戏地啧啧一笑,还真是好一对痴男怨女呢,还是青梅竹马那种。 若是苏沐棠自小生活在京城,便会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推测中与柳如絮自小相交的人来,从而得知裴以安真正的身份。 裴以安失措地退却几步,柳如絮却八爪鱼似地紧贴不休。眼见裴以安快要被整个扑倒在地,他退无可退,这才挥臂将柳如絮大力扯开,大声呵斥:「你疯了不成?这是内子坟前,不是你可以随意撒泼的地方。」 也不知是不是「内子」两个字彻底击溃了柳如絮,只见她捂着双眼,在原地失声痛哭起来,「你变了!你从前不这样的,你从前那样温柔的一个人,从来不会说我一句重话,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吃了天大的苦,也永远付之一笑。 如今为了这个女人,你竟然吼我!还说要同我断绝关系? 你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你了。」 这两人看起来纠葛很深啊,苏沐棠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 然裴以安的回答,却让苏沐棠解气的同时也替柳如絮感到绝望。 髮丝为风吹起,又落下,遮住了他半张绝美的脸,却掩藏不住他瘆人的笑,「很意外吗? 我连最爱的女人都骗,何况是你了。 你怎么会相信一个浑身是孽债的人,会是如玉公子? 不过既然你们都喜欢端雅公子,我便是装上一装,那又何妨呢? 装得久了,就连自己也可以骗过去,不是吗?」 柳如絮显然给吓到了,惊慌地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一定是说的气话,你快告诉我你说的气话。」 不要说柳如絮了,便是苏沐棠也给她这一番话吓到了,仿佛自己嫁了个寂寞,他到底那一面才是真的,到底又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淑妃娘娘,你请回吧。 趁在下还念着你往日的恩,你赶紧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否则,在下不敢保证,哪一日就杀了你,替内子报仇雪恨。」 最后看了一眼泪人般摇头自语,无法相信的柳如絮,裴以安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弯下腰拾起那细长的木碑,重新埋头掘坟前的泥土。 全然是不再理会淑妃的意思了。 淑妃立在不远处,大概也是伤心得很了,没有再上前,也没有再尖牙利嘴,捂着唇嘤嘤嘤地哭泣。 幽怨的眸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绝情的男人身上。 苏沐棠甚至在想,或许柳如絮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她对裴以安的爱,并不会比她少。 第107页 苏沐棠对裴以安,虽有过意动魂飞,却终究是克制大于感情,裴以安不来找她,她便是心里想,也决不会主动寻去,更加不可能向柳如絮这般,把自己低在尘埃里,把自己变成鬼憎神厌的疯狂之人。 就这般,一个挖坟,一个哭着看挖坟,倒也是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淑妃先坚持不住,亦或是想通了,先行离开。 就在淑妃离开后的一刻钟,天上下起了小雨,苏沐棠以为裴以安会离去。 但他却依旧坚守了下来。 后来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他所有的衣裳,没了衣物的遮挡,苏沐棠这才发现,几个月不见,裴以安已经只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 看着他那一把骨头,费劲地扒拉着她坟前的新土,仿若挖的不是一具死尸,而是一座宝藏,胸腔似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意识到是在为裴以安感到难过,苏沐棠暗暗骂着自己不争气。 但却无法否认,这样的裴以安,让她无法再生出恨意。 他不是没有错。 柳如絮的对她的恨也皆拜他所赐。 但她已经杀了他一次了不是么? 他也尝够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了不是么? 苏沐棠拼命地替他找着藉口,这才意识到,从头到尾,她都未曾真切地放下。 否则便不会有这许多场梦! 否则她也不会总在旁的男人身上寻他的影子。 否则,她也不会再一得知往日的真相,便下意识地原谅了他。 但这样的想法刚一升起,苏沐棠就红了眼眶——她讨厌这样卑微的自己。 裴以安纵没有亲手害她,但她的死,整个苏家的祸端不都是因为他这个祸水吗? 怎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他了? 正想着,苏沐棠余光瞧见,裴以安挖墓的行动有了新的进展——驳杂着枯叶草根的泥土下露出了一块竹蓆。 她看到裴以安,死灰一般的面上,忽然有了神光。 她看到裴以安丢下墓碑,直直跪伏在她墓前,出其不意地,用双手沿着那竹蓆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上面的土扒开。 即便连竹须刺入他的肌肤,渗出鲜红的血液,即便他双手被竹刺扎得连心巨痛,他也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反倒是随着竹蓆暴露得越多,他越是兴奋,手中的动作也越快。 眼看着竹蓆已经全部裸露出来,裴以安突然有些不敢继续,他瘫软在地,再也无法抑制地泪如滂沱。 雨水洗刷干净了他的眼泪,却洗不去他眼里的悲恸,一缕髮丝紧贴在他挺拔的鼻樑,顺着鼻发梢滴下的,除了雨水,还有一丝猩红。 苏沐棠这才发现,他的头顶有一道不易察觉的伤口,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应是被厉箭擦伤,刚结痂不久,却又被雨水沖开了。 一定很痛吧? 难怪面色如此惨白! 可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 为何也要去到前线? 裴以安啊,裴以安,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苏沐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同样也哭成了泪人一样,她自云上跃下,从袖袋里掏出常备的金疮药,却怎么也洒不上伤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雨水将伤口沖刷到发白。 「我原以为,不会再为你伤心,但今日方知,这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泪水模煳了苏沐棠的眼,她喃喃自语道。 裴以安哭了好一阵,这才做好了准备,将竹蓆从土坑里拖了出来,又偏开头深深吐纳几息,这才伸手去揭那捲着苏沐棠葬下的竹蓆。 而苏沐棠却是在他下手的那一刻,就躲开了脸,她可不想看到自己可怖的脸,十几日了,能是什么鬼样子,不用想也知道。 但细听之下,却并没有听到裴以安惊吓的动静,忙转过头去,却是发现自己的躯壳,虽的的确确没了人气儿,却依旧保持着死前的模样。 「聚魂珠,竟然是聚魂珠。」苏沐棠听裴以安大喜过望地道。 紧接着,她就看到裴以安唇角高高扬起,哈哈大笑起来,而后张扬地将她自竹蓆中抱了起来。 狂奔在瓢泼大雨中。 整整一个时辰,裴以安瘦削的身子,打横抱着苏棠,从山林小道行至官道,从大雨倾城行至朗空月夜,即便精疲力尽,他也未曾停歇一刻。 直到苏沐棠看见某一山门前的「清凉寺」三个大字,方才停歇了片刻,倒也只是片刻,他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人,替怀里的人整理了仪容,髮髻,眼里全然没有方才与柳如絮的对峙时的阴翳。 有的只是能滴出水的温柔和滔天的愧意。 他盯着苏沐棠并不安详的睡颜说:「沐棠啊,为夫虽然来晚了,但为夫不会让你死的。」 第67章 聚灵珠 雀鸟在枝头叫喳喳,两个丫鬟拿着花剪整理着角门的月季,见抄手游廊走来阿兰姑姑,顿时停下手中动作,沖阿兰姑姑服了服身。 阿兰问她们:「小姐在哪里?」 圆脸丫鬟叫杜鹃,闻言压低声音道:「小姐还在睡觉呢。」 另一个尖脸丫头春夏也附和道:「是呢,是呢,也不曾传过早膳。」 阿兰抬头望了眼天色,「你们这是哄鬼呢,你们小姐是什么人,恨不能一日当作两日来用的,如何会日上三竿还不起塌?」 第108页 杜鹃道:「阿兰姑姑,我们骗你做甚么,不信你自己去看?」 阿兰记着柳氏的叮嘱,要叫苏沐棠一同过去用午膳,也就没有同她们多理论,这就去了正房,果真见房门紧闭着,推开门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脚尖一转绕过屏风,这才在靠墙的乌檀木床上发现了苏沐棠。 苏沐棠的确是在床上,然她却并不曾睡去,而是身着雪白色的中衣,披头散髮地靠坐在床头。 她的身后垫着引枕,曲膝抱腿,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 她目光无神,眼下挂着乌青,显然一宿都未曾睡过。 看得恁地叫人心疼,阿兰忙上前去,「啊呀,姑娘昨夜是没有睡么,怎的这般憔悴?」 接着,又对着外面的杜鹃和春夏道:「还不快取热水来,再挑一身合适的衣裳,捯饬快些,夫人那边还等着用膳呢。」 杜鹃端来铜盆和巾帕,春夏拿来一套白底祥云纹镶墨绿边曲裾深衣,然苏沐棠却没有起身的意思,甚至从头到位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兰这才发觉,今日的小姐太过于沉默寡言,因道:「小姐,您这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去请府医过来一瞧?」 苏沐棠这才摇了摇头,嘶哑着嗓子道:「不必,不过是昨儿夜里又发噩梦了,等改明儿去寺庙做一场法式,也就好了。」 苏沐棠还记得,在京城的侍候,也是连续梦到裴以安,后来找到清凉寺的慧元大师做了一场法事,就再也不曾发梦。 只是,与京城梦境不同的是,近日的梦境虽然仿佛身临其境,但却太过匪夷所思。 她不相信梦里的事情是真的。 毕竟,裴以安作为一个临安的书生,如何会与柳如絮青梅竹马? 同时,她也不相信,在裴以安的心里会是那般重要,重要到明知她死了数日,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将她復活。 对于苏沐棠梦魇一事,阿兰是清楚的,听苏沐棠一说,突然想起来番禺倒是真有一个香火旺盛的净慈寺,于是道:「那小姐你快些穿好衣裳,过前面去用好膳,看夫人是否得空,陪你去一趟净慈寺,净慈寺如今的南空方丈是老太爷的至交,对于小姐的诉求,定然不敢怠慢。」 当日下午,母女两果真去了净慈寺,马车在山门前停下,柳氏令阿兰自报家门,小沙弥听之回去復命,很快一个身着红黄袈裟的白须老僧迎了出来,他双手合十一礼,「老衲不知是柳老友家眷到访,有失远迎,还望勿怪。」 柳氏回了一晚辈礼,「南空大师少礼,今次是小女有求与大师,还望大师看在老父的份上,帮一帮小女。」 南空大师沖她点了点头,这才觑向苏沐棠,「这位便是柳家老友的外孙女苏将军吧?」 苏沐棠一揖到地,「劳烦大师了。」 山门前客套一番之后,南空大师便领着苏沐棠主僕几人沿着石阶而上,整整九九八十一个阶,象徵着佛法中的九九八十一劫,度过这九九八十一难,这才正式进入黄墙围绕的寺庙内。 最终,几人进入了一窗外开着杜鹃花的禅房,分几而坐,看茶点香自不必说。 苏沐棠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柳氏补充了前次在京城慧元大师做法事的一些细节,一听得慧元,南空立时皱起眉头,「慧元?可是京郊清凉寺的慧元?」 柳氏答:「正是,可是有何不妥?」 苏沐棠面上虽平静,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天骇浪,因为在那一个梦境的最后,裴以安抱着她的尸体去会见的正是慧元大师。 「慧元算得上是贫僧的师叔祖。」 柳氏有些不明所以,「大师是想说慧元大师辈分高?」 南空大师摇了摇头,「他不只是辈分高,寿数也极高,若是贫僧没有记错,他比贫僧的师祖小了十岁,可贫僧的师祖已圆寂一百年,他去时已然九十高龄。」 也就是说慧元大师竟然已经是个一百八十岁的长寿僧人,不,已经不能用长寿来形容了,柳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可是南空大师,慧元大师看起来也就年过古稀呢。」 南空大师嘆了口气道:「我那个师叔祖不是个走正途的和尚。」 这话一出,柳氏身子就是一软,若慧元不是个好和尚,专弄些歪门邪道的,那先前她找他做的法事,该不会也藏着祸端吧。 苏沐棠却显得格外平静,她只是问:「南空大师有听过聚魂珠吗?」 话音一落,南空大师便是眼神一凌,「聚魂珠?那是至阴至邪之物,女公子提它做甚?」 苏沐棠不答反问:「聚灵珠是否可保尸身不腐?」 南空大师眯了眯眼,「聚魂珠不仅可以聚魂不散,也可保尸身短时间内不腐,那是慧元的绝技法器之一,除却本师门的老者,甚少有人知晓,女公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就是存在了。 苏沐棠原本还怀疑那个梦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想到竟然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叫聚魂珠的东西,能叫尸体不腐朽。 那岂非是说那个梦是真的? 苏沐棠的心绪跌倒了谷底,既然那梦是真的,那裴以安却是不该似今生这般被她一箭射下悬崖的结局。 然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是,南空大师竟然说,「我那师叔借着聚魂珠的功效,到处招摇撞骗,以吸纳纯粹的魂魄,用以供养他的邪阵,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早在一百年前,慧元便被逐出了师门。」 第109页 第68章 偷天法 「什么样的阵法?」 南空大师沉默了良久,而后沉沉地嘆了口气,「在这之前,请容老衲讲一个故事。」 「事情发生在高,祖时期。 老衲的师叔祖出身在清河县的苍南镇,家中以开生药铺子为生,累积了数代,至师叔祖时,已垄断了清河县的药材生意,可谓大富一方。 因着这份富贵,师叔祖的父亲,从小给他定下了一门好亲事,未婚妻乃是清河县的县令之长女,名唤林玉芬,是个长相极标緻的女子,擅诗书,通音律,人才风度在清河县也属闻名。 而老衲的师叔祖,也是个风流的郎君,因来玉芬是其未婚妻的这层身份,私底下两人多有来往。 两个小辈暗自倾心,又有婚书做保,看起来像是无波无澜的婚事,却在师叔祖十七岁那年,也就是婚期的前一年,发生了变故。 师叔祖的父亲,因病去世,师叔祖在料理好父亲丧事过后,去了一趟县尊家里,说省外有些药材商因着他父亲的离去欲要赖帐,他得趁着大雪未封山之前出远门去追债,此去恐要半年一载,届时再回到清河,一年热孝已过,也可践行与林家小姐的婚礼。 为了让林家定心,师叔祖还提前把聘礼单子让林县令两口子过目,金银玉器田产房契自不必说,还有林小姐喜爱的古玩字画及前朝孤本,满满当当的九九八十一抬,这份聘礼在当时的清河县也是数一数二的阔绰。 但是没想到,即便给出了如此重诺,林家还是悔婚了。 却是因为林县令在师叔祖走后的一个月,办错了一个大冤案,苦主直接告发到来清河县监督吏行的巡案头上。 若是秉公处理,那林县令轻则罢了乌纱帽,重则没了性命。 这个时候,林县令想到了清河县另一尊大佛,那便是深耕于清河县数百年的陈家,陈家是前朝清河郡主的后人,数百年来多有能人异士,当时族中又出了以为皇妃,是以在清河县威望极高。 林县令找到了陈家的族长,禀明了来意。族长倒是愿意帮忙,但他有一个条件,他要林县令将他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族长那位即将过世的孙子沖喜。 林县令没有直接应下,但是回到县衙,却立即把这个事情与夫人说了。夫人坚决不同意,在她看来,林县令办错案,并非本意,不过是被蒙蔽了双眼,顶多算个不查,就算因此丢了乌纱帽也好过毁了女儿的一辈子。 林县令则从自家两个儿子的前程说起,县令虽然官职不大,但好歹也属于士人,两个儿子出去见人,也总好过有个犯事的庶民老爹。 林夫人不说话了。林县令又劝说,陈家乃是世家大族,女儿嫁过去就算是守寡,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运气好一些,姑爷能够醒过来,若是一朝生下族长的重孙,将来能够成为一族之主母,那便是天大的福气。 就这样,林夫人终于不再阻止,还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帮瞒着林玉芬。 林玉芬直到被迷晕了,送入花轿,入了洞房。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儿,成了那个半死不活的丈夫的沖喜妻子。 后来,林县令的案子果真被撤下了。 但林玉芬的婚事,却再也没有办法悔去。那个病秧子没有坚持几日,就撒手去了,林玉芬年方二八,花儿一样的年纪,就成了新寡。 若是只是这般倒也罢了,没多久林玉芬被诊出了身孕。 可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啊,死之前也是活死人一个,又如何能够行房呢。 陈家全族的人,把林玉芬盯上了盪,妇的耻辱柱上,要叫县尊大人给个说法,这就是县尊大人养的好女儿。 林县令为和其划清界限,当即表示这个女儿不要也罢,是死是活任由陈家人处理。 后来的事情,就是林玉芬被陈家人以沉塘之私刑,了结在了清流河。 死时,肚大如箩,被关进绑着巨石的木箱,沉到了河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尸两命啊。」 听南空大师说完这个故事,柳氏已是泪流满面,「那那个孩子是谁的?她既嫁去了陈家,出门都不便宜,孩子的父亲极有可能是陈家人,他这个时候在哪里?怎可眼睁睁看着这两母子被这般残忍杀害?」 南空大师道:「陈家是世家大族,最是重视家规,几百年来也未曾传出过这般事情。」 柳氏忽然眼睛一亮,「那孩子的父亲,未必然是你师叔祖?」 南通大师点了点头,「没错,原来在告别来县令的那一日,因为下了雪,他被留宿在了县衙。当夜,林小姐因着未婚夫不日将启程,这个时节,见外面风大雪大的,就送来亲手缝制的棉衣,以作为路上御寒之用。 哪知,当夜师叔祖与林县令多喝了几杯,早早就歇下了。 客房并没有僕人侍候,小姐独自摸到了师叔祖的房间……」 柳氏总结性地道:「也就是说,那孩子是你师叔祖的。」 苏沐棠这时候,发声问道:「南空大师说的这个故事,和这阵法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关联。 师叔祖重新回到清河县的时候,林玉芬的尸骨都找不到了,一想到她们母子两个受尽了人间极苦,师叔祖顿时就疯了。 他一把火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给烧了,造成死伤无数,成为了朝廷的通缉要犯。 第110页 但他却躲到了清河县城郊外的那个有去无回的迷魂阵,在里面躲了整整十年。 那迷魂阵,乃是数百年前一遁世奇人所创,那奇人死后在那阵法里留下了诸多关于阵法的着作,其中就有着一个叫做「偷天换日」的邪阵。」 「偷天换日?」苏沐棠隐隐有一些猜测,「南空大师,您的意思是,慧元大师他想要时光倒流,回到过去?」 南空大师没有反对,那就是承认了。 苏沐棠感到心弦顿时崩段,手心吓出了细汗,面上已然无法强装镇定,略微有些颤音地道:「那么他成功了吗?」 南空大师摇了摇头,「此等逆天道的事情,哪有那般容易,不过,这一百多年以来,他从未放弃过这件事情。」 苏沐棠又问:「那不知大师可知,慧元大师这个「偷天换日」阵法,是如何个偷天换日法?」 「世间万物,相生相剋,天道讲究一个的是一个平衡,逆势而为自然是逆天道而行的,时光倒流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我也是听我师父在世的时候说过,师叔祖寻得了一上古神器,多年来寻觅的正是能催动这神器的力量。」 苏沐棠紧张地道:「那么他最终找到了?便是聚魂珠招来的那些魂魄?」 更多的,南空大师却是也不清楚了,「我师父所知,也不过皮毛一二,但依老衲之见,世间万物,动如参商,若要实现时光倒流,势必要付出等同代价。」 心情沉重地回到马车上,柳氏这才想起,还忘记了劳烦南空大师做一场法事的事情。正待重新上山,却被苏沐棠拦住了。 还做什么法事啊。 事情已经如此明显了。 她的重生,就是上一世在她死后,裴以安去求了慧元大师。而她一年来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怕也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了,毕竟这世间连人死都可以重生,透过梦境得知一些事情,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只是,南空大师也说了,这样逆天而行的事情,必定要付出等同的代价。 那么裴以安,是用了什么代价,才将她送回了五年前的呢? 又是什么样的代价,才可以把一个栩栩如生的大千世界,往回拉了整整五年啊? 裴以安啊,裴以安,你好生做一个薄情郎就好了,如何又要让我知道这些?知道了这些,你叫我往后余生,如何心安理得地面对杀了你的事实啊! 一路上,苏沐棠发现柳氏也心事忡忡的,就问她怎么了,柳氏却是还从来玉芬的故事里没有出来,她甚至想到了苏沐棠与自己,因为女儿身,在苏家受到的一些不公正的待遇。 「沐棠啊,这个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嫁一个怎样的丈夫,几乎决定了你下半生过什么样的日子,所以娘才会对你的婚事如此着急。」 柳氏这话,苏沐棠的感触也是颇深。 从前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强大,便可跨越男女,做想做的事情,甚至可以不受婚姻束缚。但是听了来玉芬的故事,她不得不承认,便是她到了来玉芬那般境地,苏家未必就肯保她,婆家也未必就不敢把她如何。 便是她,尚且有这层顾虑,更何况是千千万万的普通女子了。 没有哪一刻,苏沐棠似如今这般,考虑到女子生存在这个世道的艰难,并萌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要实现这些想法,她还不够强大,还需要更多的助力。 或许,她应该放眼先前看。 或许,她应该试图与萧祜联手,除却联姻,总还有许多的联盟可能。 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在项将军从清河县回到番禺过后,登门拜访之时,苏沐棠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第69章 有喜了 原来,是萧祜自清河县那个阵法出来,一直昏迷不醒,但即便如此,却口中不停唤着苏沐棠的名字。 也正是因为如此,纵然对苏沐棠有再多不满,项将军也还是来到了柳府请人。 项将军半弓着身子,八尺男儿,几近低声下气地道:「苏将军,主上他一直喊着您的名讳,在下斗胆请苏将军过府一探。」 算算日子,萧祜离开那个阵法,已经四五日了,如今还没有醒过来么? 苏沐棠倒不是多关心他,实在是他的安危太过重大,他们苏家及柳家,如今已然是半只脚上了船,与他是休戚与共的关系,便是从这一层考虑,苏沐棠也是不希望他有事的。 于是,苏沐棠带上府医,一同前往萧祜暂时落脚的留园。 柳宅的府医,乃是军中退下的老军医,医术堪称一绝,尤其擅长外科及解毒。 岂料那府医切脉过后直直摇头。 难不成是萧祜不行了?苏沐棠询问地一瞥,那府医却是摇了摇头,如实说了萧祜体内毒气充盈却并未中毒之表象。 他这么一说,苏沐棠倒是想起,在阵法中做的那个怪梦以及萧祜从前说过的那些怪话,倒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这个人啊,说起来,和她倒是有个共通之处——太过于多灾多难。 她又想起啊,萧祜曾对他说,他看上她的理由是因为她足够强大。 或许,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欺骗她。若是异地而处,在经歷过那些磨难之后,也会选择与强者成婚。 苏沐棠摇头一笑,苏沐棠啊苏沐棠,你这是在共情他么?不是说好只谈联盟,不谈感情的。 第111页 她这才又询问起府医,萧祜这般昏迷四五日,还不曾醒转,是何症状。 府医道:「从脉象上来看并无不妥,但听项将军描述其症状,倒更像是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梦境,这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他自己愿意不愿意。」 项将军听得这话,挪眼看向苏沐棠,只因主上这几日,嘴里叫着的,无非就是苏沐棠的名字,再无其他。若说醒不过来是因为梦境,那这个梦至少是与苏沐棠有关的。 他能想到的,旁人自然也能想到,苏沐棠被他盯视得不甚自在,忙忙偏开头,叫府医迅速开了药方,然后以天色已晚为由匆匆离去。 待得回到了柳府,府医却并未离去,而是向苏沐棠说起另外一件事来,「九皇叔的脉象,倒是和小姐服药那段时日的脉象颇为相似。」 苏沐棠微微诧异,「如何个相似法?」 「小姐那些日子的脉象,也似如今皇叔这般,体内藏有毒气,却并无中毒表状,但后来小姐康健过后,这样的脉象倒是消失了,老朽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不想今日撞见就皇叔这般,就又记起来了。」 苏沐棠倒是想起来,那些日子她服用的药方乃是出自崔三,也就是萧祜,顿时总觉得那药多少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捻指,就到了柳弘之生辰宴那日。 那一日,柳家老宅这边,一共过去了十辆马车到柳大爷的宅子,苏沐棠与柳氏同乘一骑,柳氏在马车上,将要送给柳弘之的礼物拿出来与苏沐棠瞧,却是一副前朝名家王翌之的真迹,王翌之的字画几乎是一出世便被天价抢购,如今市面上挂在书画斋卖的,多是高仿的赝品,便是如此,也没有五百两银子拿不下来。 苏沐棠问道:「娘,这字画买来多少钱?」 柳氏闻言皱了皱眉,「谈钱多俗气。」 苏沐棠伸出五个手指,问:「至少得这个数吧?」 柳氏不屑地笑了笑,「五千两也能买王翌之的真迹,有这样的好事,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这话听得苏沐棠好生眼热,这意思是这画少不得万把两银子了,可如此珍贵的字画,却赠送给一个外人,苏沐棠难免有些吃味:「娘,该不会大表哥才是你亲生的吧,我怎不曾见你送这般珍贵的字画给我?」 柳氏嘲讽地觑了苏沐棠一眼,「不是娘看扁了你,可这玩意儿就是给你,你欣赏得来吗?倒不如送你一把趁手得武器来得实在,你说呢,娘得乖儿?」 这一点,苏沐棠倒是不反对,「但这个也太贵重了,你就不怕大表哥不收?」 柳氏嘆道:「他若是肯收,倒就好了,你如今这个情形,又无异于成婚,没得个子女傍身,又无父兄可以依靠,你现在是威风,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未必然你还能上战场?还能统领三军?」 「所以你从小才对大表哥这么好?是想他成为我的依靠吗?」 「也不能这么说,弘之这孩子从小就没娘,恰巧你从小就不在身边,娘啊是把他当作你来照顾的,当然,若似乎他能成为你的依靠,娘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这个依靠嘛,若是能更进一步自然是更好,现如今不是有些人眼高于顶,看不上我的娘家侄儿么。」 苏沐棠却是不说话了,再说下去,她娘又要开始唠叨她的婚事了。 没多久,马车就行驶到了老东门街的柳大爷家。 苏沐棠没想到,今儿的生辰宴,竟然办得如此浩大,可容六驾并驱的大街上,马车就停了半条街,柳家众人被引到了鸿运堂。 上一回柳真表姐的回门宴,也是在鸿运棠办的,不过却是没这般热闹,只自家室亲坐了三五桌,如今却是整个两进的院子,□□间厅堂,全都满满当当安排了席面,露天也安置了七八桌。 听柳氏介绍,今日柳家这边的亲戚,除却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乎是全到了,这就二十来桌了。还有柳老太爷特意要向柳弘之引荐的官场上的人物,也坐了两三桌。柳弘之在广东一代的友人,住的近的,也都来了,这是三四桌。 粗粗一算,竟将近有三十桌了。 而柳氏竟说要将这些亲朋好友一一引荐给苏沐棠。 三十桌啊,苏沐棠本就不喜欢这些交际,遂逮着柳氏同柳大夫人说话的时候,偷偷熘了出来。 却是不知不觉,又去到了上回与崔三相遇的假山旁的凉亭里。 她坐在石凳上,面对着杨柳依依的湖面,却是幽幽地嘆息了一声。 从军中回来,已近三年了,为何她还是见不惯这样的场合? 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怎么?又和上次一样,身子不舒服?」 是他! 苏沐棠慕然转身,就对上了一双深情的眸子。 是的,苏沐棠可以确信,在从前,她从未在他眼里见过这般的情绪,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几日不见,他是发生了什么吗?为何会有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变化? 而且,他刚说什么来着?什么叫做「又」? 这厮现在是连装都不肯装了吗? 苏沐棠却是还不打算认他崔三的身份的,毕竟她曾在他面前显露过对崔三的在意,于是她道:「什么上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祜单刀直入道:「苏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几个月前,也是在这亭子内,你我卿卿我我毫不避讳,如今却是翻脸就不认帐了。」 第112页 谁跟他亲亲我我了,苏沐棠忙忙起身,与其对峙,「你乱说,分明你只是扶了我一下……」 这个时候,她看到萧祜得逞地一笑,这才知道是中计了,遂呵骂道:「奸诈小人。」 萧祜也不生气,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站定在苏沐棠一臂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后粲然一笑,「沐棠,我知你气我骗了你,所以你才将我遗弃在了那个阵法里面,可是我听项英说,我病重期间,你曾探望过我。那是不是说明,你已经不生气了?」 说到这里,萧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要去拉苏沐棠的衣袖,却被苏沐棠一把躲开,她背过身去,留给萧祜一个不近人情的背影,「我承认,我钟情过崔三,但我也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我苏沐棠眼里容不得沙子,平生更是痛恨说谎之人。 你我之间的缘分,早在你决定瞒下崔三身份的那一刻起,便没了任何可能。」 萧祜却是道:「关于这个,我可以解释的,实在是崔三对于我而言,不是甚好的记忆,你知道你母亲对我做得那些事了吗?」 听他还要找藉口,苏沐棠未曾回头,却是扬高了声音,大声呵道:「骗了就是骗了,说得再冠冕堂皇就,也还是骗了,我苏沐棠就是这般固执,只认死理。」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于急怒攻心,竟感到胸腔处一阵骤缩,不由得低着头捂着胸口。 萧祜见状不对,也顾不得再做解释,忙欺身过去,捏着苏沐棠的右腕来切脉。 一抹狂喜自他眼里一闪而过,但下一秒他又神色如常。 苏沐棠却是迳自推开他,开始捂着心口往回走,而萧祜却再也未曾远离,三两步地跟在后边,一直将苏沐棠目送入鸿运棠,这才重新展颜一笑。 他,萧祜,竟然要做父亲了。 经歷过两世以来的生离死别,他竟然有这个荣幸,让苏沐棠替他诞下孩儿,老天对他也算不薄了。 思及此,萧祜红了眼眶,泣不成声。 第70章 谁的种 却说苏沐棠回到鸿运堂,本是想找个藉口离开的,但见柳氏还在同柳大夫人聊得热络,自己就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定,稍等片刻。 等柳氏往这边来,苏沐棠忙起身迎接,却给柳氏一顿唠叨,「你这孩子,真当不懂人情世故,不跟表姊妹些玩耍,却是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 「娘,我不舒服,能不能先回去了。」苏沐棠长眉微微皱起,艰难地道。 柳氏本以为她这是又在找藉口,但一摸她的额头,竟然有些发热,倒也重视起来,「不是方才还好好的,如何一会子功夫,就不舒服了?可要叫大夫来瞧瞧?」 柳大爷这边不比柳家老宅,府中并未养着医者,是以若要求医问药,得到外边去请,这一来二去,未免动静就太大了。 而且,不吉利。 这是人家的喜事。 于是,苏沐棠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左右也没甚大毛病,回去早点歇息便可。」 柳氏虽想着将自家闺女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露脸,但毕竟还是身子要紧,是以她让苏沐棠稍微坐下,自己则去到了院子里,同正在向宾客敬酒的柳弘之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苏沐棠就看到他那个许久不见的表哥,跟着她娘一起过来了。 苏沐棠勉力起身,撑着腰去到了门口迎接,行了一平辈礼。 柳弘之却没讲究那些虚礼,直接跨步进门,眼神热切地梭巡着苏沐棠的面庞,见她面色泛白,便道:「姑母说你病了?」 苏沐棠却是笑着否认道:「我娘这个人,最是大惊小怪,不是甚大毛病,歇息够了便好,只是今日要早些离去,不能与大表哥一叙了。」 转头又对柳氏道:「母亲,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柳氏忧心苏沐棠的身子,当即就叫阿兰去准备马车,却又想起一桩事来,砖头对苏沐棠道:「你先同阿兰回马车,娘还有些话要同你大表哥说。」 苏沐棠知晓自家母亲还有礼未曾送出,于是便照做,先行去到了马车里候着。 这边厢,苏沐棠一走,柳氏便就把那装了王翌之真迹的画筒拿来出来,塞给柳弘之手里,并道:「臭小子,便宜你了,这是你姑母好不容易寻来的,也是我家沐棠对于字画一窍不通,否则哪有你的好事。」 撂下这句,柳氏倒也没说什么,急匆匆也跟了出去。 柳弘之当时倒是并未在意,叫小厮收下,自己又去应酬那许多宾客,待到夜深人静时,才得空将柳氏赠与的画筒拿出来,打开一看,好傢伙,竟然是前朝大家王翌之的真迹《古阑兰集》。 实在是太过贵重。 贵重得让柳弘之又升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如今的局势,他并非不知晓,别看他如今还在为朝廷卖命,但他知晓过不了多久,他要效忠的人,便将要发生变化。 只因他的祖父已经选择了萧祜,他作为祖父的孙子,自然也只能听之任之,是以今日在席上见到萧祜,以及众多广东要员,他是丝毫也不奇怪。 说白了,今日的宴会,不过是他祖父打着他的幌子,递给九皇叔的一个投名状。今儿席上的诸位,哪一个不是有两把刷子的地方豪强,怎可能为了他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县令而来,自然是冲着从龙之功来的。 柳弘之自然也知晓,苏家欲与萧祜联姻的事情,原本他听说苏沐棠一直反对这桩婚事,还觉得自己有机会来着,可当他见到萧祜真人,方知自己再无机会了。 第113页 连萧祜那样的人才样貌以及地位,她都看不上,又岂会看得上样样不如他的自己? 但柳氏这幅价值万金的字画,给了他莫名的信心,他决定明日一早过去老宅那边,再为自己争上一争。 话说,苏沐棠乘坐马车回府的途中,腹中一阵翻涌,忙捂着嘴干呕起来,柳氏见状,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等马车到了柳家老宅,苏沐棠原打算沐浴歇息,但柳氏高低要叫府医过来诊脉,苏沐棠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的意。 然府医切脉过后,眼里却闪过一丝迷茫。 柳氏问:「可是有大碍?」 府医摇了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小姐的脉象有些奇怪,待老朽再仔细诊断一番。」 说吧,又探手过去,这一回他的指尖在苏沐棠的手腕上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却最终还是同先才一样的诊断。 「小姐这是有孕了啊。」府医突然不尴不尬地道。 柳氏一下子就失了力气,还是阿兰扶着她,才没有叫她摔了下去,「张医官,您老人家确认没有诊错?我闺女云英未嫁,哪里来的甚么孕事?」 「可小姐的的确确有了近两月身孕啊。」府医颇为无耐地道。 两个月,想必就是在鹭岛的事情了,苏沐棠垂下眼眸,鸦羽似的睫毛遮住了眼里所有的情绪,只露在被褥外头的手掌紧握成了拳头。 若是意念可以杀人,此时的萧祜想来已被凌迟了八百次。 苏沐棠做梦也想不到,就在自己决定与萧祜彻底划清界限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孩子。 然柳氏到底不知底细,只一味责怪张府医再重新切脉,府医摇了摇头,还是谨遵旨意,但苏沐棠却是缩回了手腕,淡声道:「不用了,张医官,你先下去吧。」 柳氏听她这般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眼泪水就绷不住,扯着帕子哽哽咽咽地道:「哎哟,握苦命的儿哦。」 张府医看了眼柳氏,见她并未反对,便拎着诊箱退下了。 阿兰眼观鼻鼻观心,思忖半晌,也跟着去到了外边,还顺手将门带上。 等室内只剩下母女两个人的时候,柳氏这才坐到了床沿上,拉起苏沐棠略有薄茧的手,恨恨地道:「谁?这孩子是谁的种?」 苏沐棠却将手抽了回来,双目紧闭,俨然就是一副不想多说的态度。 有甚好说的呢?说她并非不守贞节的女子,而是被迫的,然后以弱者的身份,去控诉萧祜,从而让他负起当父亲的责任? 她丝毫不怀疑,她那个娘啊,一旦知道这孩子的爹是萧祜,会多少破涕而笑。 她太了解她娘了。这些日子以来,虽不在把婚事挂在嘴边,但免不了各种含沙射影。 而萧祜又恰巧可以满足她对女婿人选的所有幻想,样貌,身份,财帛,无一不是稀世少见,更不提他原本就是诸位家长属意的联姻对象。 正是因为如此,苏沐棠才打定主意,一定要绝了柳氏替孩子找爹的想法,「实不相瞒,我在杨柳巷的院里养了个小倌,原以为不会有甚意外,没成想还是出事了。」 这下可更不得了了,柳氏当即陶淘大哭起来,「哎哟哟,我这是什么命哦,怎生了你这么个冤家。好好的皇子妃你不做,进士娘子你也不做,却专挑那些下贱玩意儿,如今还整出一个孽种,你叫我以何面目见人,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说罢,柳氏横下心,作势就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却被苏沐棠吃力地拽了回来,「娘,你这是做什么?孩子的父亲就如此重要?他难道不是我的孩儿,不是你的外孙?」 柳氏气的发抖,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她这个女儿怕是给苏家老两口给养废了,素日没有个男女尊卑就算了,眼里却是连半点伦理纲常也没有。 这个孩子,纵然身上流了他的血又如何,却终究是个下贱胚子,小倌的孩儿也配叫她外祖母? 光是一想这份屈辱,柳氏就浑身哆嗦。 方才怒气攻心,只想着寻死,如今想来,该死的当是这个孩子,只要这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一切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你还想将这个孽种生下来啊?」柳氏咬牙切齿地道。 别说,苏沐棠还真是这般想的,归根到底,还是上一世落下的遗憾所至。 上一世,她因着裴以安表妹的缘由,没了她的孩儿,自此以后便再也不曾有孕,太医每每过府诊治,也只是摇头嘆气。 她的子女缘分浅薄。 正是因为这一层缘由,即便她对腹中孩儿的父亲并不满意,对这个孩子来的时候并不满意,毕竟她还想着执枪上阵的,但却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他是她的孩儿啊。 而并非是萧祜的。 于是,在柳氏疯狂的质问下,她依旧坚持地道:「这是我的孩儿,我自然是要生下的。」 「啪」地一声。 柳氏生平第一次朝自家闺女动粗,「苏沐棠,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 言毕,她急步往外走去,关门时将门框撞得哐哐巨响。 阿兰忙忙跟上,方才的话她听得真切,心底也不免埋怨小姐太过荒唐,正经的婚事不要,却学那些荒淫无道的公主,包养起小倌,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空荡荡的屋内,苏沐棠靠坐在床头,轻抚着并不明显的小腹,喃喃地道:「孩儿,对不起,娘把你的身世编造的那么不堪。可是你爹那个人啊,是个谎话连篇的,娘实在没办法与他一道过活。」 第114页 第71章 招赘婿 她太了解她娘了,若是让她知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萧祜,纵她有再多理由,再多藉口,也免不了要同萧祜绑在一起。 抛却她心里还有裴以安不说。 萧祜这个男人,性子极不端庄,爱哄骗人,又放浪形骸,更没有家国为先的情怀,实非她要嫁的良人。 相当初,两人头一次见面,便将她掳劫走。第二次见面,又开始动手动脚。便是后来取下了面具,成了萧祜,更是乘他之危…… 若说王侯将相不以私德论之,单就大是大非上,他也是不过关的。在清河县那阵法当中,原本发现了出路,却因为儿女私情,决意弃外界于不顾。 那可是几十万大军啊,怎可如此儿戏? 苏沐棠自小从军,一日不曾懈怠,稍长大成了将领,巾帼不让鬚眉,更是被给予了全族的希望,从小的就是一个把责任看得比天大的人,自然无法理解萧祜这样,从小歷经过百般折磨,只想为自己而活的主。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萧祜是不能嫁的。 是以,她在编造了这么一个谎话。 苏沐棠摇头,清浅一笑,心中有些无奈,她厌恶说谎之人,可自己却也开始说谎,可这事她当真没有办法和盘托出。 然则,谎言也许并不是事情的结束,而是事情的开端。 柳氏那日夜里,也是气得急了,只顾着生气,却是连那个小倌姓甚名谁出自那个馆哪个院也未曾问及,待得她稍冷静下来,却又抹不开面子去下问,毕竟她可是记得昨儿夜里,她那个巴掌甩得有多趁手,甩得有多响亮。 那是她的心肝啊,她竟然对她动手了,不仅如此,还将她骂得一文不值。 可养不教,母之过,她没能将她留在身边教养,以至于她长成如今这个无法无天的模样,生为人母,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实际上,在苏家的这十几年,柳氏渐渐也悟出一个道理,她这样谨守本分事实以女戒为参照的女子,在有她这般家世的情况下,都落得个凄悽惨惨戚戚,说明女戒女德这些东西,全然对女子没有半点用处。 多少有这层原因在,才会在苏沐棠回到京城后,对她疏于管教。 但如今这般逛楼子,连野种都踹上了,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但事情已经闹出来了,她这个当娘的,出了气闷,也只能想办法周全过去。可要如何周全呢?依了她的意,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亦或是直接一碗落胎药给灌下去,永诀后患?可是不行啊,前者定然叫全天下人笑话,后者一旦实行,她这个女儿哟,势必要恨死她的。 左向右想,还是想先搞清楚那个小倌是何来歷再说。她自己抹不开面子,就叫阿兰去打听,哪知阿兰连后面那一进的院都没进到,在连廊处,就被秋红带着四个女兵拦住了,还说:「从今日起,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免得有人对小将军不利。」 这个小将军,自然指的是苏沐棠肚子里的那个,苏沐棠已经想过了,这个孩子她是必须要生下来的,将来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那必然是要继承她的衣钵的。 为此,她叫秋红连夜从郊外调了十数个显有技艺的女兵回来,专工膳食、裁衣、安保、园艺各职。这裁衣么,不消说,是为了肚里的孩儿准备的,她苏沐棠不通女红,又指望不上自家母亲,若是叫外面的裁缝来做,总有少了几分心思。至于膳食和安保,则完完全全是为了防着自己那个娘了。 柳氏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又是一顿好哭,「阿兰,你看看,你看看啊,她这是铁了心要生下这个孽障啊。她知道不知道,生下这个孩子,要承受怎样的风言风语?光是这番禺城的口水,就能将她淹死啊。 这个孩子,如何能够生下来的,她若是想生孩子,以后嫁了人,想生几个不行,为何偏偏要找个贱籍的来生?」 阿兰这一回却没有附和,有些迟疑地道:「可是小姐已有两月身孕了,若是化了胎,再想结胎,却不一定那般容易了。」 在柳氏眼里,自家闺女身子骨一向挺好,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听阿兰这么一说,方也意识到些什么,忙忙安排阿兰,去叫府医过来。 府医昨日经过一番阵仗,心中也有了计较,久候多时,一见阿兰,便提着诊箱起身,阿兰一见她严阵以待,顿时心里凉了一截:「张医官,你如何知道我会来找你?」 张医官道:「阿兰姑姑,实不相瞒,老朽不仅知道姑姑会来寻我,还一早叫药童备好了两盅药汤,一盅是安胎的,一盅是落胎的,都还熬在药炉子上,很快便熬足了时辰,不知姑姑要哪一种?」 阿兰道:「这个以后再说,还是先麻烦张医官同我走一趟。」 药童正蹲在药炉前扇火熬药,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见自家师父就要出门,忙起身道:「师傅,不用带药了吗?」 张医官道看了一眼阿兰,阿兰会意便道:「留安胎药继续熬着。」 阿兰是各惠质兰心的,只张医官一番话,她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试问什么样的情形,才需要准备安胎药? 自然是胎象不好的情况。 年纪轻轻的胎象不好,多半也有内因,实际上自家小姐就有宫寒的毛病,会不会小小姐也这般? 若她猜得没错,那么小姐定然不会让小小姐冒着绝嗣的风险去落胎,那这安胎药还真是用得着。 第115页 不得不说,阿兰还真是没有猜错,等张府医到得苏沐棠母女得菊英院。 柳氏看座,问茶。 张府医坐下后,吃了口茶,便道:「自小小姐从京城回来,老朽就在帮小小姐调理身子,有件事情,老朽一直瞒着小姐您,小小姐她得身子……」 这话有些不对味,柳氏忙打断他:「沐棠身子如何?可是有大碍,你为何不提早告知与我?」 张府医抹了把鬍鬚,「小姐稍安勿躁,老朽因是怕小姐担忧上火,这才瞒下了小小姐的病症。」 柳氏现在就在上火,「那你倒是说啊,她得了甚病?」 张府医这才和盘托出:「小小姐她原就不是适孕的体质,老朽未免小姐您担忧,又想着昔日同门师弟于妇科一道颇有建树,便将小姐的脉案与他,他给指点了几味调理药材,老朽给加在小姐一直养身的药汤里。如今小姐果真坐了胎,可见老朽这师弟的医术甚好,可谓是名不虚传。」 张府医言语之间颇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可停在柳氏这里,却别提多刺耳了,他抽了抽唇角,暗暗讽刺道:「那还真是要多谢你这位师弟了。」 张府医没听出柳氏的迁怒之意,笑着生受了。 柳氏更是气不打一出,刚想埋怨几句,谁叫你多管闲事之类的,却听一侧阿兰付耳过来低声道:「小姐,正事要紧。」 柳氏这才正了正神色道:「依你言,沐棠身子本有不全之处。又依你言,沐棠的身子已得以恢復些许。那么本小姐如今却是问你,沐棠如今身子情况到底如何,落胎药用下去,将来可还有生育的机会?」 终于问到了这句话。 张府医迟疑片刻,正想着如何说,才既不违背实情,又不至于将来遭恨,毕竟小小姐想要保住孩子,小姐却想要这孩子的命,而小小姐的身子,又的确可以说是不好,也可以说是好。 真要是一碗药下去,也可以说是还有机会生育,但繁衍生息本就非有绝对,若是小小姐将来嫁了人无法坐胎,岂非他一个人之过。 想到此处,张府医这才定了定心,道:「常言道,先天不足,后天来补。老朽的师弟纵然是华佗再世,也没办法叫小小姐短短时日就恢復如常,更何况,常人若是滑胎,尚且可能不孕,更遑论是小姐这般有先天不足的情形。」 柳氏听之,没了力气,挥了挥手,「我知道了,张府医,你且退下吧,小小姐有孕这件事情,我不希望从你的嘴里传出府去。」 张府医低头称是,遂告退而去。 柳氏却是在他几乎是一离门,就开始捏着帕子,抽抽噎噎了起来,「阿兰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有所谓旁观者清,阿兰在这件事上,倒是要看得明白些,「小姐别急,阿兰有一法,或可以一试。」 柳氏如今只顾得伤心,全然没有主意,一听阿兰说有办法,就抓住阿兰的袖子,「阿兰,你有话就讲,卖什么关子?」 阿兰道:「小姐,既然这孩子是必定要生下来的,那他就不能没有爹。」 没有爹的孩子,是野孩子,也不管在哪朝那代,都是要被嘲笑的。 柳氏双目泣泪地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总不能让沐棠嫁给一个出来卖的小倌吧?苏家老爷子指不定要气死。」 阿兰道:「小姐先别急,听我说完先。」 见柳氏默认,阿兰这才又道:「小姐之所以无法接受这个孩子,是无法接受这个孩子的爹的身份,那如果小姐将那小倌给接了出来,再予以他一些财帛,先叫他装点好门面,重新安置好户碟,在以良籍身份入赘苏家,待得成婚过后,再悉数教导他经营的门路,也不至于太过于污衊了侯府的门庭。」 第72章 没得选 柳氏听得阿兰一席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现下倒也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补救了,好在有她父亲在,将那小倌的过往全数压下,倒也易如反掌。 「只是,阿兰,这事须得我爹来办,他老人家未必肯的。」 柳老太爷,近些日子一直奔波在外,还未曾下榻回府。 柳氏的顾虑并非毫无道理,柳老太爷的子辈,孙辈,虽不是说个个都成龙成才,但断然不曾有这般辱没门风的。 苏沐棠这事,真让他知道了,没准会直接给沐棠指一个靠谱的后生,让他认下这孩儿。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啊。 而靠谱的后生,眼前不正有一个么? 想到这里,柳氏激动地道:「阿兰,你说叫弘之娶了沐棠,此法子可还行?」 阿兰倒不是没想过替小姐找个接盘的姑爷这个法子,但此法也并非万全之策。一来这样的男子也不好找,好人家的男儿未必肯;二来小小姐肚子眼见就要大起来了,时间拖不得,三来小小姐肚腹中孩儿的父亲还在,未必肯依。 至于柳弘之这个人选,阿兰却是没考虑过的,「小姐,你开得了这个口吗?」 柳弘之毕竟是个进士老爷,又是自家小姐看着长大的亲侄子,小小姐如今这般,多少是有些理亏的。 但柳氏却似乎对自己的提议特别自信,拍着胸脯保证道:「弘之那孩子,对沐棠一往情深,秉性又淳朴,虽则这事说起来是我们不地道,那不是也没有办法么。 弘之比起那劳什子小倌,自然是好千万倍,这事儿啊,我看就这么定了。」 第116页 柳氏越想越觉得这事靠谱,忙打起精神来就要传膳,「等下老宅这边你照看停当些,我去一趟大哥那边,弘之那孩子这两日就要上任,我怕去晚了见不着人。」 柳弘之原本打算是今日回三水赴任来着,前些日子刚上任才不过半月,因着祖父以他生日做这个局,又不得不回来应酬一二,本打算一早启程,昨儿夜里却是收到柳氏那样贵重的生礼,莫名让他对吗苏沐棠的恋慕之心死灰復燃。 是以,不待柳氏过去老东门街那边,柳弘之便自请而来。 当门房将信儿通报过来,阿兰便且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道。」 然柳氏却有些笑不出来,一直到柳弘之本人走到了面前,她也没想到要如何开口,毕竟要人家喜当爹,的确是难以开口,尽管方才她在阿兰面前表现得如何信誓旦旦。 两人就这般就着茶,吃着点心,闲拉着家常,将七大姑八大姨的琐事,以及三水县的风土人情都聊了个遍,柳氏都还没有开始切入正题,急得阿兰在一旁也跟着不停踱步,恨不得能张嘴代问了。 一直到,柳弘之也实在是没有话好讲了,提出想见一见沐棠表妹,柳氏这才尴尬地开口:「弘之啊,是这样的,你表妹近日遇到一个大麻烦,姑母想和你商量一下,看是不是……」 柳氏总算是磕磕绊绊地说明了意图。 然后,柳弘之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当即应下。 在柳氏不确定的注视中,柳弘之这才恍如隔世地一嘆,「姑母说的这个事情,事先和沐棠商量过吗?」 柳氏道:「还没有,我本来是想先问过你的意见。 弘之,我知道这件事很让你为难,姑母也没有逼迫你应下的意思。 所以,弘之,你千万不要因此有压力,为了姑母而答应这件事情。 姑母希望,你能遵从自己的内心,来做这个选择。」 勐然得知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怀了旁人的骨肉,柳弘之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但更令他震惊的是,孩子的爹竟然是一个小倌。 他有些哭笑不得,有些羞愤难当,面上火辣辣的,竟然被一个小倌比了下去。 他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垂下眸子,紧紧地咬着唇。 过了好一会儿,待他心绪平静地消化了这事,才又抬起头来,沉静地道:「在应下姑母前,我想见一见沐棠。」 苏沐棠也没有将他也挡在门外。 柳弘之进得院子,见下面的丫鬟,个个面上喜气洋洋,而苏沐棠正闲适地靠在塌上,面前的矮几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汁,是格外的刺眼。 他捏紧了拳头,好容易才尽可能平静地道:「姑母说你怀孕了?」 苏沐棠笑着颔了颔首。 柳弘之又问:「孩子听闻是个小倌的?」 苏沐棠沉默了。 柳弘之看出了她的迟疑,试探地道:「沐棠,告诉我这孩子的生父是谁,不是那个小倌,对不对?」 以柳弘之对苏沐棠的了解,她为人堂堂正正的,往日也未曾传出过这样的事情,当不至于做出此等事情,若非姑母笃定了这事情,他是无论如何却不肯信的。 苏沐棠不想欺骗眼前这个待她一片赤诚的大表哥,于是沉默过后,如实答道:「萧祜。」 柳弘之惊得往后退却一步。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发展,他原本只是怀疑这孩子生父的生父,也的确是存了帮她兜底的想法,怎么办呢,虽然心里难以接受,但总不能让她受尽时间难听的谩骂。 可他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即便这孩子真是那小倌的,但凡她不反对姑母的提议,他定然也就应下了。 往后的日子还长,他总会有自己的孩子。 而如今这个孩子,他也会当做亲子,好生扶养。 可如今却听到这个名字。 他霎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萧祜的孩子轮得到他来当爹吗? 可是为何自家表妹宁愿污衊自己的名声,也不愿意说出他呢,柳弘之问道:「你就那么厌恶九皇叔?厌恶道一定要编造如此不堪的谎话?」 苏沐棠却是没有正面回答:「大表哥,我问你呀,你会娶一个和你志不同道不和,性子也多有不睦的人么?」 柳弘之有些无语,「紧紧因为这些?所以你就要你的孩子背负那样不堪的出身? 沐棠啊,不是表哥说你,夫妻之间盲婚哑嫁的多了去了,没听说因为些等小事儿拒绝不嫁的。 而今,你孩子都有了,更加不该这般任性。」 柳弘之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替萧祜说起话来,可两人孩子都有了,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见苏沐棠撇开脸,柳弘之又道:「这事他知道了吗?他是个什么章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萧祜。 苏沐棠呵了一声,「他有甚资格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柳弘之坐在苏沐棠对面的圈椅中,闻言隔空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你,你叫我如何说你为好! 放着好好的婚事不要?偏生要走一条难路子! 你知不知道姑母已在帮你相看人家,要把你随意嫁出去了,不拘身份学识,只一条必须认下你肚里孩儿。 你如今嫌弃萧祜。 可知你娘给你找的都是什么货色?」 第117页 这倒真是柳氏能干出来的事情,苏沐棠显然也吓得不轻,捧着药碗的手一抖,黑浓的药汤滴在皓白的手指上,她放下药碗,些许紧张地道:「甚,甚么样的。」 柳弘之知晓她已经上钩了,忙开始收网,「姑母总共找了三个人选。其一,是老太爷手下新提拔的番禺知府,年岁三十有三,刚死了老婆一年,家中儿女双全……」 苏沐棠一听,当即摆手拒绝,「不行不行,我不要当填房,更不要当后妈,而且三十三岁?快赶上我爹的年岁了。这都不是娶妻,是要找人养老了吧?」 柳弘之乜了她一眼,又接着道:「第二个岁数倒是年轻,只比你大三岁,他身形健硕,如今在祖父的军中任职,人你见过的,刘副将,和你倒是志同道合!」 一想到那个人一身的腱子肉,苏沐棠就连连退却,「这个不行,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柳弘之何尝不知自家这个表妹,惯来喜欢的是小白脸类型。 不过光是小白脸还不够的,否则他便不会如今还只有替人拉縴保媒的份,他又道:「倒是还有一个长相合你心意的,便是弘文那对纨绔里面,有个教训康少的,人生的风流俊俏,为人也温柔烂漫,就是家中尚未娶妻,妾室就堆了一院子,还时常闹出些人命来。」 好傢伙,她娘这是要她去死啊。嫁去这样的家,以她的脾气,非得被气死不可。 苏沐棠有些气馁,「我就不能不嫁人么?」 柳弘之道:「生父不详,是为野种。」 柳弘之这话可谓诛心了,他明明亲眼见过苏沐棠的父亲,对苏沐棠说过这般话,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苏沐棠离开了苏家,至今还未和苏远青恢復联繫。 果然这话一出,苏沐棠就偏开了头,红了眼眶,努力地挤回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让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柳弘之不忍看,他闭上了眼睛,却是继续劝道:「沐棠啊,九皇叔也许不是最好的夫君,但却是你孩子的父亲,更何况如今三家要结盟,这个孩子是最好的纽带。 于情于理,你都得嫁他。」 这一回苏沐棠没有再反对。 第73章 婚期定 一句「野种」让苏沐棠彻底妥协了。 等柳弘之将孩子生父是萧祜的消息带给柳氏,柳氏面上果见压不住的笑意,一扫一整日的阴霾,当即着阿兰领了红烛鞭炮以作庆贺。那震耳欲聋的便鞭炮声哟,险些将院门前的水缸给震坏了。 秋红听见动静,打趣地道:「小姐,你看夫人,她多高兴啊,所以你干嘛要瞒着大家啊?九皇叔不是蛮好的,大家都狠满意呢。」 苏沐棠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也对他很满意?」 秋红是个直性子,当即就道:「全天下也只有小姐你会嫌弃九皇叔了。」 苏沐棠想起那张与裴以安不分伯仲的脸,撇了撇嘴,「就那么好?」 秋红道:「是啊,秋红真心替将军高兴呢。」 其实苏沐棠也知道,萧祜这个人并没有那般差劲,但见自己的亲信这般真情实意地夸他,顿时也有些怀疑,难道真的是她对他太苛刻了? 却说,柳氏那边高兴了一阵,却又开始操心起一桩事来——该如何不失体面地通知萧祜这个事情呢? 再如何说,未曾成婚,先有了身孕,这样的事情,不论放在哪朝那代,那都是不光彩的事,对于男子还可以说一句风流,对女子而言,那就可是奇耻大辱了。 若是遇到无耻一些的男子,不认下孩子,甚至以此为藉口要悔婚,或是贬妻为妾的,也不是没有。 道一千,说一万,世间最苦的,还是女子。 柳氏将她的担忧说了出来,「沐棠,你说萧祜会不会因此而反悔啊?」 苏沐棠自然知晓她娘口里这个反悔是何意,他之前为联姻许下的那些承诺,比方说终生不纳二色,还有头一个孩儿姓苏的事。 虽对萧祜这人也不甚了解,但苏沐棠还是十分笃定地道:「他不敢的。」 萧祜这个人啊,对她的感情虽然来的有些莫名其妙,但苏沐棠却是没办法否认的,作为一个过来人,是虚情还是假意,她还是分得清楚。 「那等过两日,你外祖从外边儿回府,娘就叫他过来,找个最近的好日子,把婚期定下来?」 苏沐棠垂眸觑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倒是没有再反对,柔声应下,「好。」 然不等柳老太爷归来,萧祜便託了番禺城另一世家大族的族长陆老太爷前来提亲。 柳氏虽喜出望外,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就问苏沐棠,「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苏沐棠倒是想起那一夜在大舅舅家的牵扯,顿时瞭然了几分,便道:「恐怕他已经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如此也好,免去一顿啰嗦。」 听这般说来,柳氏倒是多了几分信心,「原本还担心他变卦的,没想他倒比你娘还急,沐棠,萧祜这人人品还是不错的,你们既然孩儿也有了,往后好生过日子,收着些脾气,男人讷,没有不喜欢温柔小意的。 苏沐棠心想:娘啊,你还真是错了,萧祜亲口同她说过他就喜欢她的强悍呢。但嘴里却是道:「娘你尽管放心,他不敢耍甚心思的,你别矮了气势,丢了我的面。」 尽管苏沐棠再三让她莫要担心,萧祜翻不出水花,但真的见到陆家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提着大雁一表人才的萧祜,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萧祜竟然请了整个广东最尊贵的家族族长前来提亲。 第118页 陆家是番禺沉淀了千年的世家大族,可谓是铁打的陆家,流水的知府,柳氏小的时候,柳老太爷已经官至番禺知府了,但提起这位德高望重的族长,还是多有自惭形秽之时,便是后来官至两广总督,也总是小心讨好着这个盘踞在广东近千年的家族。 没想到,萧祜竟然能请动他上门提亲,倒真是用心了。 柳氏余光瞥见一表人才的萧祜,心下对他的满意又多了几分。 这个女婿,当真是万里挑一了,自家女儿性子古怪,竟然放着这般人才的夫婿不要,非要赖说是甚小倌经的手,也得亏了她家侄儿来的巧,否则她岂非要错过这般好女婿,她的外孙儿岂非要错过这般好父亲? 柳氏殷勤地招唿两人落座后,陆家老爷子便开门见山,「柳家小女,今次老夫前来,是为向你闺女提亲,不知你做不做得了这主?」 柳氏先表明了自己做得主的态度,随后拿出了苏沐棠以硃砂三个大字的婚书,叫阿兰呈给萧祜收下,这才转眸堆满了笑意向萧祜道:「姑爷同沐棠,兜兜转转几回,也算是终成眷属,从前娘这里多不周之处,还请姑爷多担待担待。」 柳氏不知道萧祜就是崔三,是以这话多少有些客套的成分,毕竟上一回她却也拒绝过萧祜。 但这话听在萧祜耳里,就别有深意了,他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自家丈母娘知晓了自己就是崔三,于是忙也起身,一揖到地,诚惶诚恐地道:「小婿从前碍于身份,不敢以真实身份相告,只得以崔三之姓名,行走于湖海之间,因此惹了岳母泰山嫌弃,是小婿的不是,不怪岳母。 小婿能得泰山大人嫁女,得偿平生夙愿,已然铭感肺腑,实不敢有所见怀,望岳母大人明鑑。」 柳氏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其中得意思:他说他就是崔三,当初没有公布身份之前,只能以崔三的身份行走江湖,但却因为崔三商人的身份被她嫌弃了,但他能娶到她女儿,已是十分之高兴,不敢对她有任何的不尊重。 这话可谓是说得相当的漂亮了,但柳氏还是面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心中又是尴尬,又是懊悔,又是庆幸。 尴尬的是,她竟然将天看作地,将珍珠混作鱼目。 懊悔的是,因为她乱打鸳鸯的缘故,险些错失这么一个好女婿。 庆幸的是,这个女婿真是通情达理,不曾与她计较。 「姑爷,那件事是娘对你不住,你走过后,沐棠为此与我闹得好生生分,还险些不认我这个娘了。」柳氏似是水做得人儿,眼泪是说来就来。 阿兰从旁低声提醒,「小姐,今儿是小小姐的好事,哭不得啊。」 婚期定在十日后的五月初五柳氏连连点头,「是,是,我不哭,这是沐棠的好日子,我不能哭。」 萧祜也是劝慰道:「都过去了,岳母大人也忘了吧。」 「好好好,都过去了,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生二心。」 提亲一帆风顺,婚期定在十日后的五月初五,赶是赶了一点,但再往后的好日子,又贴合两人八字的,要到八月去了,苏沐棠的肚子可等不及。 第74章 做自己 到了五月初五那日,留园张灯结彩放鞭炮,敲锣打鼓吹唢吶。 苏沐棠坐在铺了大红喜被的床榻上,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但她的耳力极好,今夜将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已在门口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却始终没有扣门而入。 有些犯困的苏沐棠,这才低低地出声:「九皇叔是打算外面站一夜吗?」 听得这话,萧祜这才推开门,打帘子进来,左右一扫,见秋红等人不在,就问:「怎没一个人在跟前侍候?」 苏沐棠道:「她们也累了一整日,我让她们歇下了。」 萧祜似松了一口气,他自从出宫过后,不喜生人近身,多年来身边也不过一个长生侍候起居。 步到床畔,萧祜拿起高几上呈在锦帕上的玉如意,因为太过忐忑,他拿着玉如意的手甚至有些抖。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动静,苏沐棠翘起一边唇角,心里笑他痴汉。 于是,当玉如意掀开红盖头,撞入萧祜眸眼里的则是苏沐棠含羞的微笑,这样的笑容,是裴以安两世以来,也不曾看到过的。 望着她栩栩如生的面容,纯真得浅笑,想起前次做的那个比一生一世还要长的梦,萧祜动容地握住苏沐棠的手,激动地道:「沐棠,真的是你吗?你我真结成了夫妻?孤该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就那么喜欢? 苏沐棠胸腔深处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眼前这个男人啊,对她的感情似一把火,纵使她心坚似铁,也免不了被融化。 更何况,如今连孩子都有了。 终于,苏沐棠回握了他的手,「酒没少吃吧?我们柳家的人,可是很能喝的。」 萧祜勾唇一笑,眼里灼灼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耀眼,苏沐棠竟然关心起他了,忙乖巧地答道:「你丈夫的酒量却也是不差的,你还记得你我曾在河坊街吃酒的事吗?」 苏沐棠怎么会不记得,当时她一门心思结交他这个朋友,结果却在送他回去的途上,被他发疯似的欺负,于是没好气道:「你还有脸说,醉了跟个疯子一样。」 萧祜俯身下去,看着苏沐棠的眼道,「若是我说那一日,我并不如何醉呢?」 第119页 似是预示道他接下来要说些肉麻的话,苏沐棠把手一缩,却萧祜索性整个人将她拥在怀里,「若是,我说,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你,你信吗?」 那个时候,他刚得知她是他的妻,又见她这般关心他,这才忍不住想要亲近她,没想到却给她造成那般恶劣的印象,以至于往后的每一步都走的如此艰难。 苏沐棠这个人吧,别看她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是极致的浪漫主义着,否则上一世也不会对裴以安一见钟情。 不过,她可以对旁人一见钟情,却不信自己有本钱让旁人一见倾心,于是煞风景地道:「我信啊,我的身份摆在那里,便是我是个无盐丑妇,你也会扑上来,不是么?」 这话就说得相当诛心了。 这是说你萧祜装什么深情啊,不过是看中了我的身份而已,何必把自己说成个情种呢。 但萧祜毕竟长了苏沐棠四五岁,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人都成了他的夫人了,心头大石落下,他自然是稳若泰山,笑笑也就揭过这个话题。 因着苏沐棠身孕的原因,自然就少了某个重要的环节,但让萧祜感到意外的是,苏沐棠竟然肯让他共被而眠。 原先两人还是并肩而睡,但今儿毕竟是洞房花烛夜,不做点什么,萧祜总觉得对不住自己,于是不老实地从背后拥住了自家夫人。 苏沐棠自来一个人睡习惯的,蓦然腰上搭了一只手,总是浑身不得劲,刚要斥责,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龙涎香味道。 忽然之间,改变了注意,任由他这般抱着。 这般久了,苏沐棠感到奇异的是,非但这人的气味和裴以安相似,便是拥着她的姿势也一摸一样。又想到两人之前行那事时,也曾在他身上,找到某人的影子。 这样的想法一升起,连苏沐棠自己都吓了一跳。 难道她有意无意地把萧祜,或者说崔三,当作了那人的替身了么? 所以才会与他有这般那般的牵扯? 真是可笑啊。 你杀了他,却又到处找他的影子,苏沐棠,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为可悲的人了。 几滴眼泪自苏沐棠的眼角滑落,她厌恶这样的自己,于是扯开了他攀附过来的手,「你这样,我我没办法入睡。」 她的话带着哭音,萧祜抬手一摸,果在她眼角触碰到湿润,遂小心地问:「怎地还哭上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苏沐棠顿时就哭破了音,「你当然做错了,若非你乱来,我何至于怀孕。我若是没有怀孕,我定是要上战场的。结果现在什么也干不了,和一个废物有何区别?」 这倒是苏沐棠借题发挥的真心话了。 萧祜对她知之甚深,自然也知道她的委屈,于是他取来手绢拭干她的泪,且承诺道:「我答应你,待你诞下这个孩儿,孤绝不拘着你,你还和从前一样,想做什么做什么,如何?」 苏沐棠有些不信,这个世道,真的会有男子喜自家夫人抛头露面,和一堆男人混作一堆吗? 「你真的愿意我以后也领兵打仗?」 黑暗中,萧祜回想起第一次在国子监后山见到的那个毓秀英气的女子,无比肯定地答道:「若是你不能做你自己,便是鱼儿离开了水,飞鸟断了翅膀,会变得不是你的。而我萧祜娶你苏沐棠,不是为了把你变成谁,而是希望你继续做你自己。」 因为,从从头到尾爱的就是那样一个你啊。 突然之间,苏沐棠发现,萧祜这人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这一夜的谈话,让苏沐棠对萧祜的态度有所转变,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并没有给他脸色瞧。 回门那日,柳氏见自家女儿成婚后,脸上笑容也多了些,萧祜又一直温柔小意地跟着,也跟着开怀了不少,但柳氏想起大婚那日,男方家稀稀拉拉的一两桌硬凑的人数,在苏沐棠要随萧祜回留园时,不忍问道:「贤婿啊,娘提醒你个事啊,你同沐棠这婚事办得仓促,来不及请你临安那边的心腹,将来你们回了临安,合该重新宴请一番,方才未失礼数。」 萧祜听得这话,心中一跳,眨了眨鸦羽一般得睫毛,方才掩下心中的异样,只笑着应下,「岳母说得极是,只是如今战事仓促,宁国公已经抵达了安徽,马上就要与我军正面交锋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没办法安排喜宴。」 柳氏听柳老太爷分析过如今的局势,宁国公老当益壮,大军压境,萧祜的军队虽兵力相当,却不可贸然被揭底,是以这一仗最好避免全面交锋,这就意味着战场不能引入江浙一带,是以这就需要流沙将战场拖在安徽境内。 但宁国公如今粮草已经到位,二十万大军,从数量上就碾压了流沙的五万兵力,这边项将军在苏沐棠大婚过后,即刻启程,调了柳家五万兵力,届时将在鹭岛她大伯领的五万苏家军会合。这里合计是十五万兵力。但与宁国公得二十万兵力,还是稍显不足。 与此同时,柳氏修书一封至北疆,信上言明联姻之事已达成,还请苏老太爷出兵从后方夹击宁国公。若北疆的苏家军能是时到位,那这一战几乎没有悬念了。 战事一触即发。 而苏沐棠却在萧祜的要求下,成日里吃吃喝喝,不得过问政事。 第75章 体寒凉 说起来,则是说她这一胎并不如何稳当,切勿因战事影响了心绪。 第120页 苏沐棠原本是不依的,本来么,她堂堂一个女将军,哪有不过问战况的道理,但这厮竟然说服了她娘,还把她娘一起接了过来留园长住,说是方便照顾她。 彼时,苏沐棠半开玩笑地说,「不如搬回柳家老宅,岂非更方便。」 哪知萧祜竟然做沉思状好一会儿,才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可,老宅那边太挤了些,又人多口杂,不利于你养胎。」 苏沐棠知晓这是他的託词,没有男子会愿意婚后回女子娘家长住。 苏沐棠没有再强求,与柳氏在留园一住就是两个月,她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这一日,萧祜正陪她们母女用午膳,外头突然有管事的来告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萧祜一听就放下了碗筷,「沐棠啊,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同岳母慢吃,我这边先去了,吃好饭后,可以稍用些甜瓜,但不可多用。 晚膳也不必等我回来。」 自从嫁了过来,这个人总是这般管上管下,一开始苏沐棠并不习惯,反抗几次过后,也就随他去了,至于如何行事,还是按照自己的章程来办事。 倒是柳氏望着萧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女儿啊,你同姑爷成亲两个月,不会还没有圆房吧?」 勐然被问起这样私下的问题,苏沐棠哪里肯正面回答,「娘,你在说什么呀,我这还怀着身子呢。」 柳氏却是盯着苏沐棠的眼睛道:「胎坐稳了,那种事情也不是不可以的。 这些日子,我观萧祜是个好的,但再好的男人,骨子里也是好色的,你若是不叫他吃饱了,保管他要去外面找,你爹当年在娘怀你的时候,就没见老实过。」 苏沐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娘啊,你也太夸张了,我选的男人,如何会是爹那样的。」 柳氏隔空点了点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啊你,不听老人言,当心吃亏在眼前。」 没当回事儿的苏沐棠,用好饭后,又一碟子清口的甜瓜,由于实在是爽口清甜,她便再要吃两碟子,却给柳氏拦了下来,「女婿懂些医术,你得听他的,况且你这肚子我瞧着比我怀你那个时候大上不少,你得注意些饮食,不要养太壮实了,否则将来吃苦的还是你自己。」 然柳氏得苦口婆心和萧祜的良苦用心,苏沐棠却并没有放在眼里,待柳氏去午睡过后,又叫了两碟甜瓜来吃,还特意吩咐用冰镇过,这一吃可就出了大问题。 肚腹疼痛不止。 秋红赶忙将事情禀了柳氏,柳氏让留园萧祜临时请的大夫过来切脉,说是寒气入体,动了胎气,不过问题不大,卧床将养一阵也就好了。 苏沐棠这才明白了萧祜的苦心,原来他说的她胎气不稳的说法并没有骗她,她的身子还真是不争气啊。 靠在床头的引枕上,她抚着已经明显突起的肚子,她感到肚腹中一种撕拉的疼痛,这种疼痛是那样的遥远却熟悉,上一世她在被裴以安表妹推下冬日的湖泊,也是经歷了漫长的如此这般的痛楚,最终孩子没保住,于是她近乎是带着哭音,狼狈地愧疚地道:「娘,这孩子该不会就要没了吧?」 柳氏是过来人,自己当初生沐棠也是保胎好长一段时日,才顺利生下她的,自然知晓她如今是多么的惧怕,又是多么的无助,是以尽管医者说是并无大碍,柳氏还是多有猜测。 但现下,他却是没有办法将这种猜测说与苏沐棠听,只得安抚道:「呸呸呸,瞎说什么呀,你尽管躺着修养便是,切勿想东想西,大夫都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但晚间萧祜回留园,柳氏却一早侯在了前院的门房,萧祜一见自形喜于色的岳母大人如今满脸满眼皆是焦急,顿时心中一沉,「可是沐棠出了什么事情?」 柳氏将苏沐棠午后贪吃了两碟子甜瓜,以至于腹痛不止的事情告知了萧祜。 萧祜险些没有站稳,他急步到两人成婚后居住的春熙居,果然瞧见苏沐棠正心绪不宁地扶着肚子躺在床上。 一见萧祜,苏沐棠便更加气不正了,吞吞吐吐地到:「我,我……」 知她心里难过,萧祜并没有让她将自责的话说出来,「不打紧的,大夫不是都说了没事的。」 但当萧祜坐上床沿,略一摸脉,心底却是一惊,面上却佯装无事,「你就算不信大夫的,也该信我的,我说你没事,你就没事。」 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夺了出来,苏沐棠主动拥上了萧祜,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道:「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 萧祜拍了拍她僵硬的背嵴,安抚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母子有事的。」 苏沐棠得了萧祜肯定的话,没几时便靠在萧祜得肩头睡着了。 将她轻放在床上,盖好被褥,萧祜却是在夕阳下的窗前徘徊了良久。 她的脉象以往虽有些不妥,但到底没有大碍,如今不过多用了些甜瓜,甜瓜虽性寒,但不过小两碟,如何就成了这个样子? 这分明就是小产的先兆啊。 至于园子里的大夫,则是他事先交代过的,不论苏沐棠有什么事,第一要便是先瞒住她,待他回来再做商议。 是以那大夫,对着萧祜却是不敢再隐瞒,说出了其中的关键点,「夫人用的甜瓜,是叫人冰镇过的。」 难怪了。 第121页 萧祜彻底没了脾气,当真半点拿苏沐棠没有办法。 不过找到了原因,也就好办了。 若说这世间有什么药物,能使苏沐棠这寒凉的体质迅速得到改善,能使她这一胎抛却宫寒的影响能够坐稳,那只有一样药了。 那便是他的血。 他的血可是天材地宝滋养出来的,性燥,饮之可温养体质,他的血也曾生抗过巨毒,饮之可抵御百毒。 没有什么药物,此时此刻能比得过他的血了。 萧祜抬起手来,昏黄的烛光下,他抬起左腕的,上一回放血的伤口还在,长出了红色的伤疤,但血脉切开未免太过吓人,今次不同往次,却是不用以血做引。 想了想,他将程亮的匕首,对着食指指尖化了一道小口,待冒出血珠后,将指尖塞入了苏沐棠的嘴里。 第76章 好岳母 接连数十个苏沐棠沉睡的夜里,萧祜就这般以血作药,才将将把胎像平了下来,连先才那大夫都啧啧称奇,一看就保不住的胎儿,竟硬生生这般稳了下来。 柳氏自也是高兴,给那大夫赠与许多赏赐,却被一一送还回来,「老朽不敢忝居,实乃主上之功也。」 柳氏心下对萧祜又满意了几分,言语之间更加热络起来,每逢开口便是娘的好女婿云云。 然私下见得多了,善于察言观色的柳氏,却发现自家好女婿,近日气色不佳,眼下乌青甚重,又听自家女儿提及近日他出去的频繁,顿时心里凉了一截。 果真,再好的男子也耐不住寂寞。妇人孕产便是一难过的关,纵然是萧祜这样好的女婿,也免不了俗。 然考虑到苏沐棠如今挺着个六个月的肚子,也不敢将这烦心事说与她听,只得自己叫人先去打听虚实。 却说萧祜虽每日必回来陪苏沐棠用晚膳,也无一日不歇息在自家夫人的屋里,柳氏能察觉到他面色不好,苏沐棠作为最亲近的人,自然不可能毫无发现。 但与柳氏的担忧不同,苏沐棠却是感觉到松了一口气。 她心里何尝不是藏着一个永远无法替代的人呢,如此,大家倒也公平,往后她倒是也省去了应付他的麻烦了。 至于联姻,她孩儿都怀上了,目的也达到了,不是么。 可明明想是如此想,却心中还是恁地有些堵,这种憋闷终是在秋红带来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消息时达到了顶点。 「将军,老夫人带着家丁去捉姑爷的奸了。」 虽一早有所准备,但真当靴子落地,苏沐棠还是无法平静视之。 好容易稳住心绪,苏沐棠才在秋红的搀扶下坐向了去哑巴弄的马车,她须得要赶在事情不可开交之前劝下她娘来。 理还是那个理,萧祜若是选择对她忠贞不二,那么她苏沐棠也可以报以相敬如宾,可若是他选了另一条路,那么他们就做彼此最牢固的盟友。 不论如何,皆不该去捉他的奸。 然再如何理智,在马车驶入哑巴弄的巷子口时,苏沐棠却心生怯意,「秋红,我就不进去了,你帮我替我娘传一句话,我一点也不介意,叫她停下吧。」 秋红得令下了马车,走入了一户挂了大红灯笼的人家,苏沐棠却不忍再看,她怕多看一眼,就没办法忍住自己的脾气,这样的事,若是换做裴以安,她早就抡着鞭子上了,哪管他甚么面子不面子。 她靠在车厢上,轻抚着凸起的肚子,垂眸休憩,些许无力的道:「我的儿,也许娘和你爹的缘分就要到此为止了。」 约莫一刻钟之后,苏沐棠听得巷子里传来动静,却惧于打帘子看去,一动不动地假寐,直到萧祜上得车来,跪坐到苏沐棠一侧,握紧了她的手,放在下颌亲昵地蹭了又蹭,她这才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却发现萧祜丝毫没有愧色,还颇为高兴,苏沐棠就不明白了,被捉姦了如何高兴的起来? 是高兴他娶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夫人?这般给面子,非但不闹,还阻止别人去闹的好夫人? 苏沐棠厌恶地看着他,这才发现手竟然还被他握在手里,当即嫌恶地抽回手来,「我娘呢?她怎地没和你一起回来?」 萧祜见她这般明明介意,却又假装不在意的样子,莫名觉得可爱,突然亲香了一口她的脸颊,而后又盯着她的眼道:「你不该先问我如何处理那个外宅吗?」 苏沐棠嫌弃地用帕子使劲地擦被他亲过的地方,没好气地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真的没有关系吗?」萧祜转而抚上了她突起的肚子,正这时腹中孩儿似是感受到了他父亲,踢了一脚,萧祜大喜,脸整个贴了过去,那孩子倒是个知趣的,又动了几下,萧祜好不欢喜,「他动了,动了,这般好动,定然是个臭小子。」 不知想到了甚么,他突然起身,长嘆一声,「哎,早知这一胎是个儿子,就不该答应你祖父,让随你家苏姓了。」 一听他这话,苏沐棠忙护着肚子严阵以待,「你,你休要食言,婚书上写得明白,这个孩儿须得跟随我姓。」 萧祜却是得逞地一笑,「你也说婚书了,婚书上同样也写得明白,我萧祜但娶了苏沐棠,终生不纳二色。难不成在沐棠你眼里,我萧祜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么?」 苏沐棠讽刺地道:「腿长在你身上,一纸婚书难不成还管得了你?你要安置外室,难不成我还能说个不字?」 第122页 萧祜还嘴:「所以说,我家夫人,这是承认亲自来捉姦了?」 苏沐棠侷促地道:「我哪有,我没有,我不过是……呜呜呜……」 一个绵长而霸道的吻,险些叫苏沐棠喘不过气来,等推开他,换了口气才道:「你,你干甚么呀,你疯了不成,而且,我嫌你脏啊。」 瞧瞧,这说得都是甚么话,萧祜也不跟她废话,又强势地捧住她的头吻了下去。 这一回,苏沐棠也没有啰嗦,直接回一一个巴掌,「萧祜,你个混蛋。」 这一巴掌太过响亮,以至于刚行到马车外的柳氏都听见了,当即小跑着过来,急匆匆地道:「沐棠,你误会了,是娘搞错了,姑爷并不曾有甚情况,你快别打了。」 萧祜摸着被扇红的脸,委屈巴巴地看着苏沐棠,然后出其不意地掀开了车帘,「岳母大人,娘子她会打人,还不止一次。」 苏沐棠还未消化柳氏的话,勐然又听的萧祜这般卖惨,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个世界当真荒诞,除了扯着唇角尴尬笑笑,她委实不知该说啥是好。 偏生自家老娘,很是不争气,又十分之配合地上演了一出岳母慈女婿孝,竟然一直将矛头对准了她,「姑爷消消气,沐棠性子不好,都是我这个当岳母的错,是我没有教好她,才将她如此无法无天。 我都说了,姑爷这人最是靠谱,怎会在外面养甚外宅,她却非要我过来查看一番。 现如今,竟然还敢跟姑爷动手,简直是不知所谓。」 第77章 赠芍药 苏沐棠唇角抽了抽,她这个娘啊,也太会演了,竟然一股脑儿将所有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还怪模怪样地替她求情起来,「贤婿,你放心,娘定会好生管教沐棠,叫她往后再不敢如此胡来,你这回就不要同她计较了可好?」 还真是放在心尖上的好女婿啊。 苏沐棠受不了她娘这般做派,全然不顾柳氏如何同她挤眉弄眼,只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的娘,你到底是我的娘,还是他的娘啊?」 然柳氏竟是道:「娘这是帮理不帮亲啊,娘不是说你啊,女婿这般人才,少不得蜂扑蝶狂,你这般沉不住气,动不动大惊小怪,往后几十年要如何过下去?」 苏沐棠彻底没了脾气,「好好好,他才是你的儿,我不是你的女,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作势,苏沐棠就要下马车去,柳氏见状,这才没继续唠叨,「哎哟哟,你大着个肚子,还走回去不成。罢了,你和女婿先行回府,我同阿兰顺道去老东门街一趟,弘之明日就要赴任了,我得去看看他,这孩子一去,恐没有年关,也回不来。」 一听柳弘之要走,苏沐棠眸光便是一动,萧祜觉察到她的心思,便识趣地道:「大舅父家既在这附近,我和沐棠断然没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 说完,他偏头看苏沐棠,询问她的意思,「沐棠,你说呢?」 点了点头,苏沐棠拉下了车帘,柳氏上车后,马车行驶了一刻钟,抵达了老东门的柳大爷家,萧祜很识趣地陪柳大爷手谈,任由自家岳母带着夫人一会那个多有前缘的大表哥。 倒不是说真的毫不在意。 但他知晓,这是苏沐棠愿意做的事,也就够了。 左右柳弘之那人足够靠谱,倒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 他也是在同苏沐棠成婚过后,才从他那个藏不住话的岳母嘴里,听说还是柳弘之促成了他们的婚事,也是从他岳母嘴里,他得知了,苏沐棠竟然为了不嫁给他,竟然还撒谎说孩子的生父是个小倌。 正是了解到自己在苏沐棠心里的地位是如何糟糕,正是知道自己能有今日,不过是父凭子贵,才不得不处处小心讨好。 更是拼劲心血也得将那个孩儿保下来。 若是这个孩子有任何闪失,他丝毫不怀疑,苏沐棠会休了他。 这样的事情,旁的女子做不出来,但苏沐棠却是一定可以。 是以,即便心里不乐意,还是不得不陪她来大舅父家。 萧祜心里想这事,手中的棋局倒是不如何专心研究,好几子错下,大舅父心中门清,倒也大手一摆,「殿下还是去后头接沐棠吧。」 萧祜有些歉意地拱了拱手,「那晚辈改日再来请教舅父棋艺。」 来到柳弘之居住的院子前,果然见到了苏沐棠同柳弘之并肩而站,左右一扫,竟不见柳氏的身影,萧祜不由得眉头轻蹙,脚步却欲前不敢前。 两人这般并排站在一片怒放的芍药之前,花开别样红,人面胜桃花,柳弘之弯腰折下一朵妖娆赠与苏沐棠,不知说了什么,逗得苏沐棠捂着唇轻笑不止,这般自如的笑容,却是他这个丈夫不曾见过的风情。 她竟然对着旁的男人笑得这样开怀。 对着她却总是淡淡的。 原本是要走上前去,打破这样奇怪的氛围,然此刻萧祜却脚尖一转,往回走了,却是害怕,不知如何面对。 这一幕刚巧被去而復返的柳氏撞见,心中大道不好,忙一脚插了过去,扯着苏沐棠的袖子就要回府,苏沐棠很是不解,「娘,你这是做什么呀?」 柳氏抢过她手里那朵娇艷的芍药,扔到一边的小道上,道:「傻姑娘,你既已成亲,就得注重丈夫的脸面,弘之虽然你是的表兄,我当儿子一样的人,但毕竟于你来说是个外男。你知不知道方才你们在那边赠花,刚巧给姑爷瞧了个正着。」 第123页 苏沐棠:「不过就是一朵花,娘你想到哪里去了?」 柳氏道:「娘自然是信你的,但女婿就不一定了,听娘的话,等下路上和姑爷好生解释一番。」 苏沐棠拒绝地退了一步,「多大点事,也需要解释?我不去,要解释,你自己解释。」 柳氏语重心长地嘆道:「今日,我们无故去捉姦,姑爷心中定然不快,又遇到这样的事,娘是担心姑爷从此与你离了心。你便是看在你肚里孩儿的份上,也总给给他爹一定的尊重,夫妻之间,既然成了婚,便不可再随着自己性子来。」 最终,苏沐棠还是没扭过柳氏,被送上了马车,而柳氏则乘坐另一辆柳大爷安排的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可谓是操碎了心。 「那个,刚刚你看到了?」苏沐棠不情不愿地开口。 「你说什么?」萧祜却是打算装煳涂。 「就是我大表哥送我芍药那事。」苏沐棠难为情地道。 萧祜愣住,没想到苏沐棠竟然主动提起,他有些马不住,接下来苏沐棠会给他怎样的惊吓,于是便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没什么的。」 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萧祜拿眼角余光瞧她,见她一本正经,倒是有些好奇,她为何要专程解释,却听苏沐棠又道:「我娘说,你我既已成了婚,便该彼此尊重,我不想让你误会,所以才和你说清楚。我大表哥那是见那花长得好看,说我若是生个闺女,定然有不亚于芍药的美貌。真的只是这样。」 原来是岳母大人的要求啊。 有些失落,却有有些欣喜。失落的是,苏沐棠这番解释乃是被逼所致。惊喜的是,他如今总算得到了丈母娘的认可。 萧祜有些委屈地道:「还是岳母大人对孤好,不像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尽知道拆我台,竟然如此这般不信我,叫人来捉姦。」 忍住笑意,苏沐棠偏开头,挑起帘子,觑向始终与他们这骑马车保持十步距离的马车,见自家娘亲也正打帘子翘首以盼,再也忍不住笑出了身来,「若是我说,今日哑巴弄一事,全盘皆是你的好岳母所为,我之所以跟来,却不过是为了灭火,你信是不信?」 第78章 故人现 萧祜自是不愿信的,因道:「岳母大人深明大义,又疼惜晚辈,岂会这般事情没搞清楚,便且无理取闹。」 苏沐棠放下帘子,好笑地说道:「你倒是忘性大,你在我娘手里吃的苦还少了吗?」 萧祜自然知晓他说的是他还是崔三时,被柳氏嫌弃不止,还做局陷害之事,但如今他已然事事如意,以往的龃龉便是早就抛在了脑后,「沐棠,岳母大人不过是太在意你了,才会对你的诸多事情太过关注。你不知,孤多羡慕你,还有至亲在眼前,事无巨细这般替你周全。哪像我,一个人孤苦无依。」 说起来,苏沐棠还只是幼时见过崔昭仪,但年深已久,早就记不真切了,只听闻是随先皇一道而去了,是以萧祜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以为萧祜是顾影自怜,苏沐棠便也不忍出声安抚地道:「你不是还有跟随你多年的兄弟,你怎会是孤苦无依呢?还有林御医,对了,林御医现下如何,可是还在京城?」 提起林御医,萧祜的面上沉了沉,想起京城的那些故人。今日他去哑巴弄,是最近项英的部下从前线带来一些消息:目前,两军还在江淮一代僵持,皇帝近日归天,太子即位。然新帝的登基,却并未换来战事的扭转,反倒是因四皇子的举棋易帜,朝廷收回了十万军力以守卫京城地区。 除了四皇子,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便是,七皇子萧干还活着。 七皇子萧干还或者,淑妃柳如絮也还活着。 在得到柳如絮还活着的消息后,萧祜总是莫名心中难安,即便苏沐棠与她之间如今隔了千山万水,即便他再也不会像上一世那般弃苏沐棠于不顾,但就是止不住地担忧。 实乃是那一回在阵法当中的那一个长梦太过真实,真实到他现如今还可以清晰地记起他雨中掘坟模样,痛失所爱,是那样的心如刀割,今生今世他不想再经歷第二回。 这也是为何,近日以来,他凡议事,皆总是避着她,却不想竟引起如今这般误会。 没有得到萧祜的回答,苏沐棠也浑不在意,闭着眸子睡了过去,如今她月份大了,已是怀有六个月的身孕,身子重了起来,尤其嗜睡。 等苏沐棠再一次睁开眼睛,太阳已经下山。 萧祜一直在等她睡醒,却又不敢将她吵醒,睡眠对她是最好的良药,否则再多的心血,也不能保得她们母子安泰。 见苏沐棠醒了,萧祜叫秋红端上一碗银耳莲子羹,最近天气热起来了,苏沐棠不如何有胃口,萧祜却是坚持道:「你好歹用一些,省得夜半饿醒。」 于是,苏沐棠这才着了件外袍下床,完成任务似地吃了小半碗,而后挺着个大肚往门外走去,这个时候萧祜跟了出来,「我陪你园子里走走吧。」 苏沐棠正有此意,当下便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到了留园的碧波亭,此时节近盛夏,蝉鸣蛙叫,倒也野趣非凡。 僕人拿来了酸梅饮,给两位主子各倒了一杯,酸梅饮在夏日用起来格外清爽可口,苏沐棠面前的陶杯不一会儿便见底了,正欲叫下人再斟上,却是听萧祜道:「你还是少用些吧,省得待会儿睡不着。」 第124页 苏沐棠幽幽地看了萧祜一眼,心中却是想到,什么时候萧祜成了个管家公的样子呢。 仔细一想,似乎是从她亲娘过来后开始的,这两人也是绝了,分明曾经势同水火,如今却总是一个鼻孔出气,倒是显得她是一个外人似的。 然是个人都有逆鳞,苏沐棠这样主意大的更是如此,于是她这一回没有让步,狠狠地瞪了回去,萧祜楞是就屈服了,收回了阻扰的手。 苏沐棠报復性地痛饮了三大杯。 其结果,自然是夜间肚子不好受,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有睡意,又想起要入厕,如此这般折腾了几回,等她重新入睡,已是鸡鸣时分。 而萧祜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前线那边的事情,还有许多等待他的处理。 尤其是柳如絮的出现,全然打乱了他的节奏,但有时候,偏生怕什么,就来什么。 等他一在书房落座,开始查看各地的书信,才看到第二封,映入眼帘的便是曾经那熟悉的字迹:「当日咸福宫大火,我携干儿出逃至御街,后得以京城残余的五千流沙相助,这才得以苟延残喘。后听闻祜哥哥在南边起事,本欲立即南下,碍于干儿身份特殊,不敢贸然前往。如今皇帝驾鹤西去,新帝与四皇子斗法,我这才寻到了机会南下。 我目前已抵达番禺城外,关于崔昭仪,我有个天大的秘密,翠云坡的长亭,我携干儿侯你佳音。」 她竟然已经来到了番禺?还有他母妃的天大的秘密? 这时笃定了他非去不可吗? 萧祜将门房叫来问话,「这封信是如何到的你手里?你可见过送信的人?」 那门房却是一脸懵楞,显然是一无所知。 留园的信件,要么是由军中将士直接传回,要么则是通过门房传达,如今门房既然不知,那定然就是军中流沙所传达。 萧祜想起了那块可以号令所有流沙的白玉令牌,突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将这般权柄给与她。 她对苏沐棠的恶意,几乎是不带隐藏的,更何况在那个梦里,若非她的布局,苏沐棠上一世也不会那般冤枉地死去。 以至于,后来他为了让她重获新生,復出了那样大的代价。 若非那个梦,昭示了许多他以往不曾知道的事情,或许他还真的会去赴约,但现如今他却是不会了。 但那个令牌,却是不得不去拿回来的,但若非他亲自去,其余的流沙一见那令牌,便犹如见他,自然是只有无功而返的份儿。 却是非要他亲自去不可了。 可沐棠这一胎本就不易,万一为他所知,他瞒着她去会见柳如絮,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这才刚刚得了岳母的认可,苏沐棠也对他多有改观。 第79章 父归来 处理好来往信件,军中奏疏都安排停当,萧祜回到两人下榻的春熙居时,已到了饭点。 苏沐棠刚起身不久,才在秋红的陪伴下,去道园子里逛了一圈回来,刚要叫人摆饭,就发现今日萧祜竟然难得在家,就叫人多准备了一副碗筷。 然萧祜正犹豫要不要和苏沐棠坦白柳如絮的事情,就见自家夫人回到了门口,忙起身代替秋红,扶她坐下,「昨儿夜里这般折腾,今日几时起来的?」 「也就刚刚醒了一会儿,没想到都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你想吃些什么,我再叫厨房添一两样?」 萧祜随意报了两个菜名,叫人去备下,自己则是开始试探地道:「你还记得,我幼年时曾被扔进过乱葬岗吗?那个时候,我动弹不得地挨过了三日,就在我以为快要撑不过去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苏沐棠瞭然地点了点头,「是林御医是吧,你上回一说,我就猜到了。」 「不是,你听我说……」 这个时候,柳氏携阿兰一同打帘子进来,焦急地道:「姑爷,我听阿兰说你今儿没出门,我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是。」 「岳母大人找找我有事?」萧祜被迫打断了腹稿,面上倒也没有不耐烦,对苏沐棠相关的所有人,他从来有的是耐心。 柳氏倒也没有和他客套,迫切地道:「是这样的,我今日晨间回了一趟老宅,听你外祖说起,萧夙抓了苏远青,以此要挟你让了一座城池,可是真有此事?」 苏远青原是在战事一开始,及逃离了京城,最后却因王玉钗的出卖,这才备萧夙找了出来。萧夙虽曾经差点与苏远青成了翁婿,但这差一点可就差的多了。皇家连亲兄弟都没有真感情,更何况是这个八字没有一撇的前岳丈。 萧祜看了一眼诧异的苏沐棠,还是点了点头,「他毕竟是沐棠的亲生父亲,也是我萧祜的岳父,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柳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干脆又骂了苏远青一顿,「那个挨千刀的,从来不成过一件事,生平最得意的事情,便是生得如此一个好女儿,但却一点不知珍惜,生生将女儿逼走,如今却是要靠着女儿来续命。 他如何不死了算了?这回是一座城池,下回呢? 贤婿,若是有下次,你可别再搭理他了。 这天底下就没有他这样做人父亲的。」 苏沐棠闻言,表情寡淡得似乎是在听旁人的事情,若非萧祜对父女两的渊源知之甚深,甚至会怀疑这两个不是亲父女。 但同样的,萧祜也了解,苏沐棠这人最是面硬心软,于是便看着柳氏,实则是说给苏沐棠听的,「岳母放心,此回我方虽让了一座城池,但在救下岳父后,又重新占领了那座城池,倒是没甚兵力损失,只不过……」 第125页 「只不过什么?」柳氏心焦地道。 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苏沐棠,萧祜这才尽可能轻言细语地描述着:「只不过岳父他,却是在敌军手里吃了不少苦头,我们救回来时,已经神志不清。」 苏沐棠眉头轻皱,却依旧没有过问一句,倒是柳氏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他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作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一个罪孽深重的父亲,他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如今人疯了,是要如何,难不成还要我们伺候?」 「他现在在哪里?」苏沐棠终是开口问起那个曾经叫那「野种」的那个人。 萧祜道:「还在路上,不过这两日应该到了,沐棠,岳父他如今这个样子,你打算如何处理?」 「如何处理?」苏沐棠捏了捏拳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想祖父及祖母两位老人家不白髮人送黑髮人罢了,只要还活着就成。」 柳氏顿时就忍不住哭出声来,「沐棠,你放心,娘不会让你为难,到时候他人到了,娘找处外面的宅子,将他供养起来就好了,绝不给你添麻烦。」 苏沐棠却突然扬高声音呵斥道:「谁让你管了,你还嫌他拖累你不够多吗?」 柳氏除了哭,还是哭,被苏沐棠这么一吼,半天也说不上话来。 最后还是萧祜出来打圆场,安抚地道:「沐棠,你看这样行不行,岳父他来到番禺,你和岳母都不必出面,我叫人安排停当了,定期差人来禀告岳父的情况。左右岳父如今神志不清,倒也不一定非要你见你们的。」 柳氏擦了擦眼泪,感激地朝萧祜点了点头,「那就按照你说的来。」 本来这个事情,萧祜是想把苏远青安顿好过后,再细细说与苏沐棠听的,没想到倒是被岳母先知道了。 如此一来也好,省去了来日解释的麻烦。 但他原本打算告知苏沐棠的事,却因此而耽搁,不得不改日再说了。 没想到这一耽搁,就直接耽搁了两个月,一直到苏沐棠的肚子都大到行动不便了,萧祜还是没有找到机会坦白。 只因那日听得苏远青得消息过后,苏沐棠嘴里不说,心里却是担忧得紧,偏生苏远青被送到番禺过后,又因为长途跋涉,陷入了昏迷状态,这一治啊,就是整整两个月。 这两个月,虽然苏沐棠从未主动过问苏远青得一举一动,但当萧祜将病情告知她时,还是明显能感受到她得在乎。 也是,不在乎,如何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啊,不在乎如何会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原本该长肉的时间,突然瘦了一圈。 看她这般情形,萧祜又哪里敢拿其他事去烦他。 不过好在,这期间,虽他派去的人没能找到柳如絮,却也没有再收到过类似的书信。 只盼她能得知他的心意,知难而退吧。 倒不是他真的不好奇他母妃的秘密,但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活着的人日子却要继续,总不能为了仙逝的人,让活着的人受罪的。 在苏沐棠八个月身孕的时候,苏远青才总算醒过来了,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萧祜知道了苏沐棠还记挂着苏远青,于是问说:「你可要一见岳父?」 哪想到苏沐棠却是咬着牙坚持道:「不见。」 「你这又是何苦呢?」萧祜不是很能理解,「你明明放不下他的。」 苏沐棠道:「萧祜,你知道吗?为何我知道你就是崔三过后,非但没有欣喜,反倒一定要和你断绝关系?」 萧祜心里有些猜测,「因为你受不了欺骗?」 苏沐棠摇了摇头,不答反问,「当初,你隐藏了你崔三的身份,你是以为你有了更好的身份,我就该更中意你,对不对?」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他当初就是这样想的,但萧祜不明白不是说着别人,怎就和他扯上关系了呢? 就听苏沐棠接着又道:「我讨厌你们的欺骗,但是我更讨厌你们的自以为是。一副所有事情尽在掌握,旁人在你们眼里不过皆是傻子的样子,比被欺骗还要让人难受。」 苏沐棠何尝不清楚,当日她与父亲决裂的那一日,他父亲存的心思是打压她,从而松口让婉娘进府,可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他苏沐棠是一个那样倔强的人。 绝不会屈服于他们苏家的门楣。 实际上,若非她祖母亲自来信致歉,她还真的倒也不稀罕这个姓氏。 第80章 大结局 日子一晃就到了苏沐棠临盆那日。 萧祜没有想到,苏沐棠在经过她的细心调理过后,还是面临着难产的情况。 自从苏沐棠入了产房,已经过了一日一夜,孩子的啼哭声才看看到来,萧祜只喜悦了一瞬,转眼便不得不面临苏沐棠命悬一线的险况,紧接着便是一盆又一盆的染血的水从产房端出来。 番禺城所有的妇科圣手,都在苏沐棠夜间生产不顺之时,被萧祜恩威并施地带来了留园,然无一不是无功而返。众大夫的话,他听得明白,苏沐棠这一胎,原就不该存在,全凭藉各种外力将他留了下来,虽则他活了下来,却耗光了其母的生机。 望着那一盆一盆的鲜红,看着产床上面如金纸张的女子,两夜不曾合眼的萧祜眼下乌青甚重,但此次时刻却容不得他有片刻休息。 大夫说了,生或者是死,全在她的一念之间。除非她有逆天的生存意志,强撑着一口气,沉撑下来。 第126页 要如何才能激起她的求生意志呢? 萧祜屏退所有人,当整个产房只剩下他和苏沐棠的时候,他才坐到苏沐棠身边,握住她那曾经金戈铁马如今却无丝毫力气的手掌,她手掌的薄茧因孕期的修养已然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手中的生机与力道。 他轻启唇,想说些什么为了他和孩子一定要坚持下去的话,然却深刻认知自己的地位有限,只得将孩子来拿说事,「沐棠啊,你生的是儿子,他长得很像你,你真的不醒来看他一眼吗?按照婚书,这个孩子是你们苏家的,按我们的约定,这孩子得该老侯爷来取名,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萧祜根本就没有见过孩子,只依稀听产婆说是个儿子。 苏沐棠躺在哪里,虽还勉强有着微弱得唿吸,却依旧没有醒过来,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听进去,若是听进去了,万不该这般无动于衷才是。 有些丧气的萧祜,不得不加一剂勐药,「这孩子随你姓了苏,而孤的继承者却没有个着落,你答应替孤生得孩儿还没有生,孤是不是得另娶他人来帮你完成任务? 只是,你真的忍心你的孩儿,喊别人做母亲吗? 苏沐棠,你真的要对你唯一得孩儿,撒手不管吗?」 听到这里,苏沐棠那边才微微有了些动静,指尖稍屈。 似是看到了希望,萧祜这一回说得就有些过火,「老实说,我早就看不惯你了,你那么兇巴巴的,初时还有些新鲜,但日子久了也就只剩下厌烦了。孤这样的身份,允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若非如此,如何会得到你苏家及柳家的全力支持。 也许你还不清楚,我们的大军如今已经迫近京城,不日便会传来捷报,改朝换代就在眼前,你苏家及外祖家也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这个时候,你死了也好,我们的孩子随了你苏家姓,孤自也会依承诺赐他一个异姓王,但更多的却是没有了。」 但见苏沐棠奋力地握紧了拳头,萧祜压下心中的不忍,继续加码,「你如今死得正好,你也许还不知道,孤早在你之前已经有了意中人,并且先于你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孩子聪敏可爱,孤甚为看重,却因为要和你联姻,不得不将他藏在暗处,如今你去了也好,孤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接回来了,你的死,也算是全了孤的一份遗憾。」 苏沐棠得手腕用力地抬起,又落下,萧祜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苏沐棠,你还不知道吧,你还真以为孤对你一见钟情?反正,你也要死了,孤也没甚么好瞒着你的了,孤从一开始靠近你,就是看重你的身份,就是在为孤的今日绸缪,孤对你从来只有忍让,没有半分真情。」 末了,还像模像样地松了一口气,「从今以后,孤再也不必为了权势而委曲求全了,多谢你的成全。」 说完这句话,萧祜冷冰冰地扔开她的手,转身出了门,却没有走开,站在窗户外面,望着里面的动静。 直到萧祜脚底发麻,才终于看见苏沐棠在一阵微弱的咳嗽后,睁开了眼睛。 萧祜这才终于把心咽下,转角步入了深秋凝重的夜,他知道她虽然醒了,此时此刻却是最不愿意见到他的。 接下来的日子,萧祜都歇在前院,多次想要踏足苏沐棠所在的春熙居,对那日的事情进行一番解释,却被自家岳母挡在了门外。 柳氏显然也从苏沐棠的嘴里知道了些事情,深怕这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女婿,对自己尚在月子中的虚弱的女儿做出什么好歹来。 不过好在,萧祜颇为识趣,碰壁七八回后,也没有再自讨没趣。 低调得似乎,这个偌大得留园,没有这个男主人一般。 直到有一天,阿兰突然冒冒失失冲进了春熙居,「夫人,不好了,姑爷的外室去了前院,还带了个半大的孩子。」 这话说得不算小声,正在拿竹蜻蜓逗小孩儿玩耍的苏沐棠自然听得真切,这一回她没有沉默。 苏沐棠将孩子递给奶娘,自己则是将髮髻高束成一个马尾,穿了一见许久不曾穿过的火红色窄腰胡服,抄起门背后那把天山玄铁剑,「娘,我和他的事情,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柳氏虽恼萧祜的无情无义,但好歹是她外孙的父亲,她慈母心肠,不想自家外孙自小没了亲爹在身旁,就劝道:「你莫要慌张,等娘先和他谈一谈,看他是个甚么章程,生为女子,有些事情也是无可奈何的,娘知道叫你忍受这样的事情很残忍,但这就是这个世道对女子的不公平,纵然你是将军,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些。」 苏沐棠没有回答,留给柳氏一个决然的背影。 等苏沐棠抵达萧祜所在的前院,果远远地透过书房的窗户,瞧见书房里面有一个女子的背影,而那个女子的身旁,背对窗户,坐在圈椅中看不清高矮的,便是他裴以安真正的长子吧。 唇角翘起一个自嘲的弧度,苏沐棠将玄铁长剑抽离出鞘,步履匆匆往里走去。 正这时,也许正也是透过窗户见到了苏沐棠的到来,萧祜面带愧色地出现在了门前,还不时拿眼角余光觑内室的女子和孩子。 忽然之间,气血上涌,玄铁长剑似不受控制地直直抛出,跨越半个庭院,正中萧祜的胸腔。 萧祜捂着心口倒下的瞬间,苏沐棠却并未从他眼里看到任何愤怒或是仇恨,而是原来如此的淡然,这让苏沐棠心里多少有些迟疑和后悔。 第127页 这样的迟疑和悔恨,在柳如絮带着萧干花容失色地出现在门口时,达到了顶峰。 「祜哥哥!!!」 「兄长!!!」是萧干。 苏沐棠剎那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她歪歪倒倒地走到萧祜身边,千言万语却化为无声的眼泪,只知道摇头痛哭。 可,萧祜分明劫难在即,唇角留着血,却沖她笑着道,「沐棠啊,我早就知道你是重活一世的人。」 苏沐棠在看到柳如絮的剎那,隐约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还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撼到了。 「上一世,是孤对不起你,让你一个人独自上路。这一世,孤终于先你而去了,这很好。」 短短的一句话,却涵盖了太多的内容,剎时叫苏沐棠崩溃大哭,「不,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萧祜摇了摇头,「我死得其所,死而无憾,如果可以,我想给咱们的孩儿取名叫做萧卫,我想他能替我保护好你。现如今,你也需要一个姓萧的孩儿。」 说完这句话,萧祜再也无力支撑,临去之前,他想起那个梦里,慧元大师说的那句话:「若要时光倒流,势必要付出等同代价,我要你生生世世死在爱人手里,你可愿否?」 萧祜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孤愿意。」 --------------------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就到这里了,感谢各位小仙女的一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