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还是把我叉了吧》 摇上剑尊 1 绿浓夏日。 即便是修仙界也很燥热。 山脚灵田间,一个女修抬头看向山巅云浪。她身着简素弟子服制,却显骨清纤弛,颌颈映玉,有种说不出的浮光潋滟,只看背影就是顶级美人。 美人仰头看了会,在地里蹲下,开始往脸上糊泥巴。 就是今天了。 今天是那九洲第一神秘剑尊出关之日,上下仙洲无不翘首期待,等着看万年难遇的天才再次进阶破境。而按照剧情,霜淩这个潜伏在剑宗里的魔修合欢圣女,将要在今天揭开真容、打开禁制、勾引天下最强的男人和自己绑定特殊情蛊,振兴合欢宗。 …霜淩出手如电,脸上糊泥速度更快了。 她穿来这本古早修仙文三天,弄明白了自己开局作大死的人设,已经偷偷破防多次。作为合欢圣体的传承者,霜淩身上携带着一种古老情蛊圣器,在解开的一瞬间将以圣女为原点,在方圆万里之内自动匹配修为最高、元阳最盛、综合最强的男人,与之生死绑定。 这叫什么?强肩啊! 问题那位是她能强肩的吗? 顾写尘,悬在本文大男主头顶一生的剑尖,男主一生想要击败的天才,男主永恒的压力来源,是兄弟是君臣,是云泥是死敌! 那是一个改变修仙界评价体系的男人,无情无爱,唯殚大道。在书里经常通过女主的视角和男主的吃醋来描写这位天才剑尊,在女主含羞望向他的惊鸿掠影间,无数次心动他竟这样年轻,这样冷俊,宛如九天神佛托生为人间冰尊。 这样完美的人,全被合欢圣女这妖人给毁了。 因为那圣器情蛊可是极为霸道特殊,自动绑定之后只有两种解法。 其一自然是中蛊双方每月双修,但随着蛊毒加重解蛊时间也会越来越长。想想不难理解,合欢宗以阴阳采补为修炼法,这个解法目的就是让圣女源源不断吸收元阳提高修为。 其二则是中蛊双方合力碎蛊,但需要二人达到同一修为才能能平衡解开。此法就更直白了,蛊咒只会绑定修为最强之人,也就是说强方必须得带飞弱方到达自己的水平才能解。 研究出这个圣器的合欢老祖宗也真是护短人才,除此之外别无解法,强行破蛊就是暴毙下场,两败俱伤。 原剧情里,霜淩在今天剑尊出关之日,在剑宗子弟全都爬天阶守关、山巅大佬云集的时刻,当着所有人一把摘下了压制容貌的灵覆面,用倾世美貌硬控所有人半天——然后在最惊艳之时被本书男女主联合点破合欢宗魔修身份,被剑尊淡漠地一剑砍飞。 破蛊双暴,剑尊修为一朝尽毁,掀起轩然大波,为保圣女残躯,所有潜伏的合欢宗卧底不惜纷纷自爆,瞬间涌出,最后全被男主顾莨顺势收网,个个诛杀沉海封禁,由此引发了震动修仙界的魔孽卧底案,给大男主的一统之路开辟了血路。 最后合欢宗彻底从仙洲版图灭绝,只剩下一人,也就是本书女主明青嫣—— 没错,女主自己正是合欢宗卧底中的小师妹。 圣女的行动是她向男主提前泄密。 书里描写了一个天真烂漫却被魔道出身连累自卑,痛定思痛之后大义灭亲的光伟女主。 仙洲禁魔十年,魔修四散凋零。明青嫣得合欢宗的师兄姐们照顾,带她一起潜伏进入第一仙门岁禄剑宗之后,发现这里的价值观是如此清新。正道修士们并不像合欢宗那样只以颜值论长短,不会简单粗暴地美即一切,她最崇敬的剑尊更是眼中无美丑,唯有大道修为。 明青嫣对这个世界感到吃惊又痴迷,在合欢宗时,无论她的品性多么善良,道德多么纯净,都没有人会在意。同门只唯圣女是瞻,只因圣女拥有最绝世无伦的美貌,和最极品姣好的圣体。 可这里不一样,她的纯良被赞美,她的天真被男主欣赏……所以明青嫣虽身在污秽泥沼、虽从小被灌输了错误的价值观,却终将一颗心捧向正道,在得知圣女将要对自己暗暗崇拜的剑尊下手之后,终于艰难地鼓起勇气,做出自揭伤疤的一步——向男主举报了自己的同门。 何等壮举! 何等正义啊! 从此世间再无合欢宗,也没人知道女主的出身,清清白白。 善,实在是善。 如果霜淩不是那个被砍飞然后残躯被男主收藏起来当政治献礼的合欢圣女,她也可以为女主鼓掌。 这三天她捣鼓着传讯符,线上通知了合欢宗弟子她不会在剑尊出关之日出手,也让他们不要妄动。幸好圣器情蛊只有传承者自己知道,只要不是她主动作死解给别人看,就没人能扣她头上。 然而女主从没回过消息,也不和合欢宗人在一起,没人知道她去做了什么。 好在,书里写她为了这次能见到剑尊,悄悄花了很长时间梳妆,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成为剑尊首徒,可却被圣女的无耻勾引搞砸了一切少女心事。 所以明青嫣现在一定还在弟子舍中。 霜淩一边往那边走,一边摸摸脸上的灵覆面——此物专为圣女设计,能压制九成容貌。穿来那天霜淩照过一次镜子,看着镜子里的美女震惊地想这只是一成的脸?于是她压根没敢摘过,恨不得焊死在脸上。 太过美艳,是i人地狱。 她低头急匆匆地走,却仍感受到三三两两的视线。 “那是谁?” “哪峰的仙子吗?” 霜淩心头一紧,合欢圣体即便挡住脸也还是带有天然吸引力,极品buff更是数不完,她缩着后背继续走,很快另一道讥诮的声音传来—— “她啊,她不就是和青嫣师妹一起进门的那个吗,成天带头孤立青嫣,还不是因为自己的修为资质容貌都比不上人家?” “这种人也想赖着守关?今晚过后…剑尊峰下可留不住她。” “好了别管她了,那三千天阶她就爬不上去。咱们快上去吧,若是今日能见到剑尊,得他一招半式的指点,那才是天大的机缘!” “哈哈,剑尊能看上的人,那得是何等资质?”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爬上那千余高阶,岁禄剑宗以是艮山洲内最广门派,而剑尊所在则是最高寒的一峰。传闻从前此峰只是一道壁立千仞的悬崖,只因剑尊风雨无阻日日挥剑九万次,勤勉修炼日日升级,年年约战无数人,刀刀剑意才雕刻出了三千级台阶。 “你们说顾剑尊此次出关将是什么修为?……” 几人越往上声音就听不到了,但霜淩一点都不好奇。 剑尊什么修为和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这辈子也达不到。 霜淩的梦想很简单,别被男女主搞死,老老实实躺平,能修炼出一点真本事,就当在修仙界念她刚考上的大学了! 思及此,霜淩干脆往女主住处小跑起来。 美人跑起来是很轻盈的,若蹬萍渡水,柳腰花态,但霜淩顶着一脸泥巴,像刚从地里掏出来的小松鼠,跑得十分团绒粗糙。 好在现在所有人都去守剑尊出关了,弟子舍内外根本没人,霜淩畅通无阻,七拐八拐找到了女主所在的舍所——明青嫣长相甜美品行高尚,人缘也好,她分到的宿舍在一处最清幽的湖边,小树掩映,花前月下。 霜淩悄咪咪遛小路走到她门前,刚要伸手敲门,却听见湖边传来似泣似吟的声音。 “不,不要,我们不该这样…” 女子软软哭泣,接着是男人低沉优雅的声音。 “双修才能为你最快提升修为,嫣儿,身为合欢宗人…你明白的。” 霜淩双目圆睁:“?” 那边似乎挣扎了两下,然后明青嫣开始发出了低低的欢愉之声。 至少……至少她挣扎了,明青嫣心想,至少她是不愿的,不愿依靠双修而获取修为。而圣女她并不会以此为耻,她、她甚至妄想和剑尊双修! “相信我……我会是世界上带你进阶最快的男人。” 湖边两人很快传来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声音。 霜淩目瞪口呆。 大哥你俩双修啊? 她这个合欢妖女都没修过?一生等着绑定一个最强人。 霜淩脑中倏然划过一丝闪电,怪不得?怪不得书中从不写女主的修炼过程,但是女主总能在一次次的事件中破境高光。怪不得女主总是自卑问他是不是看不起自己、然后两人来来回回地误会虐恋……因为她其实并没改变修炼方式,还是靠合欢双修吃元阳升级。 霜淩一瞬间参透了原书中很多不合理的bug情节。 合欢采补双修生成的是魔气,绝非正道仙门能容的功法。霜淩凝神屏气不敢动,要是让顾莨知道她撞破奸情,她肯定活不成了。 好在过程并不久,片刻后声音渐止,女主终于咬住嘴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从前的我没得选,现在我…我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明青嫣心中痛苦万分,可她到底终于决定抛开过往一切,揭开自己的伤疤,与自己肮脏的出身割席—— “今天剑尊出关之日,圣女……合欢宗圣女她埋伏至今,就是为了勾引剑尊!我以清白起誓,所说绝无半句虚言。” 霜淩人都傻了。 汝当真?! 消息不看剧情硬走是吧? “当真?”顾莨的声音也很震惊,身上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着急,甚至还更意味深长地圈住了女主。 是啊,很奇怪是不是?霜淩穿来这几天一直在琢磨剧情,怎么琢磨怎么不对。 前期男主顾莨是岁禄少宗主,顾写尘是老宗主亲自带回的养子,到底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亲如兄弟。男主得到女主告密之后明明可以直接拿下圣女,却选择当众点破推波助澜,告诉实情更像是一种激怒,以致剑尊当场破蛊修为自毁大半。 书中从没有明确写过顾莨的嫉恨,可岁禄剑宗七峰十二宫,人人都想上剑尊的不在峰,哪怕这名起得非常高冷,哪怕剑尊从不收徒,只要能当个剑童侍奉在侧就有无数人愿意。只因他是万年难遇的奇才,传闻中的神剑转世,天生透骨灵根,旁人漫漫一生难以追逐的大道与进阶,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男主无论多么出众,总有人轻易做得比他更好。 而顾莨也正是在剑尊这座跨不过的高峰意外崩塌之后,才开启了自己亦正亦邪、仙魔同修、统一九洲的大男主之路。 果不其然,男主听完告密之后甚至还要再来一发,但这下明青嫣是真的着急了。 “够了,不要,不要,我要去救剑尊!” 顾莨捏住她双臂,“你的修为还不够,怎么救他?” 明青嫣痛苦地摇头,决不希望那水中月、天上星,被合欢宗的脏手所玷污……那可是顾写尘啊!这个名字在心间滚过一圈,都有沁凉的甜。 “剑尊就要出来了,我必须去阻止圣女!” 霜淩站在原地,迎风闭目。 好好好,你俩清高。 她就是死也不可能主动勾引一根手指! 那边两人挣动之间,男主忽然察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天然甜香,眉心一蹙。 到底是元婴期的大能,干事的时候精神紧绷专注所以没能发觉,此刻稍一留心便很快察觉到了附近气流的轻微波动。 ——有人! “谁在那儿?”男子威严出声。 霜淩猝不及防一个激灵,脚下咔哒踩到了一块碎木。 “!” 她发誓刚才脚底下还没有! 炮灰逃跑时就非得踩到一块碎木是吧?是吧!? 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元婴之剑瞬间破空而来。 霜淩扭头就跑! 以她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抗衡男主,而她身上只有一个东西能抵元婴修为致命一击,就是那个传承圣器。 啊啊啊啊! 霜淩开始面条泪狂奔。 可她此刻才意识到修仙界的差距,每高一阶都夺人命,元婴之于她就是泰山压顶。 几乎是瞬息之间那剑就已直逼她的后心! 同一时刻,山巅之上传来沉重的钟声,暮鼓阵阵,松鹤引颈,一阵浩荡威压铺天盖地而来—— 剑尊,出关了。 遥远的天阶上隐隐有人激动交谈。 “——化神中期?!” “淞阳剑尊又进阶了!” “当真是化神中期的威压!放眼天下,谁人能在短短数年之间飞跃至此?” “太快了!当真是太快了!” “如今顾少尊距离飞升仅仅一步之遥——!” “不愧为世间最强!” 霜淩无暇顾及,只能玩命地找掩护,好不容易冲到一处山石正要躲,这身娇体软的圣体忽然给她来了个膝下一软。 娘啊! “锃——”的一声。 身后剑当啷一声,正中她后心。 霜淩感受到一股修为碾压的巨力,随后,以后心为原点,她后背亮起了繁复金光的禁咒铭文。 圣女传承在身的古老禁制抵命而碎,被封着的东西也随之打开。 瞬间,霜淩体内涌起一阵冰火交织的热意。 “殿门开了!” “剑尊,出关!” 古老情蛊在一瞬间激越而出,在方圆万里、海内天地之间,自动匹配此世最强男子,产生了某种极其强烈的连接感。 “……还跑?”顾莨阴着脸掩上衣襟,缓步走出树丛。 就在他即将看到撞破者是谁那一刻,霜淩忽被一股巨力攫走,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秒。 她懵逼地站在山巅。 一双冰冷无波的眼睛,正越过檀窗,淡漠平静地看着她。 情蛊丝丝落成。 他俩……摇,摇上了?! 素质尽毁 素质尽毁 2 满峰的人都看了过来。 寒风栗栗。 “……”霜凌站在一群大佬中间,表面十分平静,其实人已经走一会了。 啊啊啊啊啊! 怎么就绑!上!了! 情蛊绑得悄无声息,转瞬即逝,没有因为沖突而发生流血事件,甚至满峰无人发现化神之手寂静拂过,霜凌是被整个囫囵提上来的。 可她自己知道。半晌终于哆哆嗦嗦地擡头看去—— 孤寒峰顶,那座冰银大殿四角如剑尖,须弥座下赭石为栏,冰桥环抱衔吐兽纹。此刻悬日正灿,殿内却只见冷影碎光,如青松落雪。越过一方月梁檀窗,旌旗上书“不在”二字,被化神出关的剑气沖撞得猎猎而飘。 入殿正中央空空如也,只有一方满是剑痕的巨石影壁。 石壁之下,有一人月白衣袍身负重剑,静默抱臂。 目光似乎触及,又好似隔着云端。 少女脸上还带着泥,看着就跟刚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一瞬,随后如冰川移位,淡淡移开。 合欢圣体天然有种吸引力,让人很难忽视,方才在山下嘲笑霜凌的几个人也在人群中,几个顾氏子弟皱了皱眉。 “青嫣师妹还没来,她倒来了?” “这么脏,来干农活的?” “无所谓,反正她就是爬来了也无法引起剑尊注意。” “不过,剑尊怎么还没出来?…” 殿内,那人低头开始斟茶。 滚沸茶汤出而成冰,冷茗香清,如他背后的剑一般冷雾弥漫,堪堪压着锋锐难当的剑意。如果不是那把重剑,他看起来只像是一个单薄的书生少年。 外间衆人紧张等着,却见他斟了一杯冷茶。 然后饮了一杯,然后又饮了一杯。 ……剑尊很热吗? 霜凌咽了口口水。 她也很热啊啊啊啊。 这就是中情蛊的感觉吗?电视剧里只要中了情蛊或者吃了春.药都会□□焚身不那啥就得死。可霜凌含泪想了想,还是当场发作合欢圣体被剑尊叉出去更恐怖。 因为她的体质设定非常玄幻魅惑,不仅内嵌了极其不科学的特殊情蛊,她还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四肢娇软无力!或者莫名突发一阵异香! 甚至不定时情动媚惑方圆十里、身子一歪总能精准露出白花花的肩头、腿脚一软总能随机引来一个路人想对她进行性援助!—— 这副圣体一旦被情蛊或是什么而完全催发,情况简直不堪设想。 救命。不行。 于是霜凌开始硬憋。 加油,就当做考试的时候不让上厕所好了! 宁愿憋死,也不能社死。 三十六计,茍为上计。 然而一道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圣……姐姐不要!不要对剑尊——” 少宗主顾莨环抱着明青嫣,从阳光中潇洒飞来。 原剧情中是这样描述这段的:【那一日,明青嫣终于能和自己的原生宗门和解,完成了精神逃离,她终于踩着过往的泥泞,干干净净出现在那束白月光的面前。】 【圣女果然出现在殿前,她摘掉了自己藏匿美貌的面具,露出了震撼俗人的绝世姿容。可她并不会知道,她的计谋早已被正道所知,她越是美丽就越是居心叵测。而明青嫣轻轻凌凌落地,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圣女艳俗败落的样子,唇角露出释然的笑——】 此刻。 霜凌顶着满脸泥巴,老实巴交地回头:啊? 明青嫣一惊,落地时险些没站稳。她……她不是要在剑尊出关之日勾引他、让他一见钟情吗? 摇晃的身形被一双大手稳稳扶住,顾少宗主身姿朗逸举止得宜,深色眼底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衆人,方才他一剑之下没有尸体,但偷窥之人定也受了重伤。 不过……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顾莨的视线越过檀窗看向喝茶之人,眼底意味深长。 明青嫣的脸微微一红,心想是啊,顾莨这个少宗主还没到场,圣女这般模样定是为了惊艳更多人,不过是欲扬先抑的小伎俩,他们合欢宗向来是如此,令她不齿。 可即便是被压制了九分的美貌,还煳了泥巴,明青嫣仍然能感受到那种隐匿待放的美丽。在圣女面前,她总不自觉生出几分自卑,想起当年在合欢宗时第一次惊鸿一瞥。 那时圣女仪仗掠过荒岚之水,映出半张倾世容颜,盼睐如曜。 只一次露脸,直接引得魔域大片暴动,陷入欲海。 明青嫣用力摇了摇头,她并不想揭告整个宗门,但她要让世人看穿圣女的邪恶。 “霜凌师姐,”明青嫣捏紧了自己洁白的袖口,反其道而行之,低声道:“既然你容貌有损就不要那样做了,你也知道美貌只是微不足道的外在,你没有修为,资质也不好,剑尊不会接受的……” 美貌的人怎听得别人说自己不好看?高傲如圣女怎会听进去她的劝?她定会迫不及待露出真容,招摇过市,证明自己能得到剑尊的特殊对待—— “好的。” 清灵悦耳的声线传入耳中,明青嫣一愣。 霜凌双手揣袖,表情似有超脱之感。 明青嫣心头莫名起火,她在装什么?四周已有奇怪的目光看过来,顾莨哥哥似笑非笑地看着,远处,那人清冷的目光终于向她扫来—— 明青嫣心底激荡,进一步试探:“剑尊在看我了,今日少宗主要为我引荐给剑尊,师姐你…” 霜凌头顶冒烟,礼貌浅笑,“你来,你来。” 明青嫣脸色微变,终于有些急了,“圣女,你究竟想做什么?” 霜凌憋得努力,好好说着话女主怎么还破防了? 正想开口,忽然感觉一阵熟悉的剑气压顶。 靠! 刚刚就是这把剑掏她的后心——男主的乘鸾剑,又称审判剑,在剑气压顶的时候,凡是比持剑人修为低的修士都会自觉说出心中真话。后期作为九洲政客的大男主,最需要的就是培养心腹扩张势力。 顾莨的目光顺着压下的剑气掠过霜凌纤薄美丽的后背,这就是合欢宗圣女……青嫣是个善良单纯的小傻子,而他却知面对剑尊必以情蛊绑定。虽不知此女手握的是何等情器,但只要迫她说出心中秽事,激怒他那目下无尘的兄弟。 但凡情蛊双杀,都将是巨大的反噬。 顾莨唇角冰凉,声音却仍旧是温润的,“这位仙子不妨说说,你一无修为,这么努力地爬上不在峰顶,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场所有目光都看了过来。 审判剑下,真心毕露。 霜凌:“我想尿尿。” “?” “………………” 霜凌:“……” 素质尽毁。 心如死灰。 累了,毁灭吧。 顾莨眯起眼睛,明青嫣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几乎要直接说出来:“你明明、可你明明是想——” “…” 一声极低的呵笑从殿中传来。 所有人皆一震。 顾莨脸色难看一瞬,化神中期的境界,稳若泰山。 明青嫣死咬嘴唇,这不对,这本该是她美好的一天,怎会变成这样? 可那月白烫金的长袖一挥,一招剑清四海,转眼之间,满峰修士挨个被送走。 唿… …… 霜凌先睁开了一只眼。 然后又睁开了另一只。 最后睁着一双呆滞的明眸,不在峰顶眨眼只剩下她一个人。 像一个课后被留下来罚站的差生。 方才人多还不明显,现在霜凌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当世大能的威压。修仙界的修为差距和现代社会的财富差距不一样,有钱人再有实力也不会带来物理伤害,可化神中期的顶级剑修,就如同一座近在咫尺的巍峨雪山,只是坐在那里,冰冷锋锐的压迫感便强烈到无法忽视。 一时间,霜凌觉得自己都让雪崩给埋了。 但眨了眨眼,他其实什么也没做。 少年枕着背后重剑,眉目疏冷,继续喝那带冰渣的茶。指尖修长,甚至不像握剑之人。霜凌这才发现,原来他长得是这样漂亮的。女主曾无数次地仰望这个人,远远地看他一眼,他是清云半掩的冷月,是江晚难渡的寒潭,不可触,不可观,让人生畏而又沉迷。 而霜凌此时看见了他清晰的脸,他生了一双偏长眼,眉眼却近,沉眉压着眼鈎,走势锐利,却又在眼尾放生几分韫色,长睫覆影。五官的棱角深邃,肤色却极淡,寒日映雪,瞳孔中漆黑结霜,泛出冰透到极点的微蓝。 他就那样神情淡淡,啓唇,声音如玉石碎山。 “我给你一炷香时间。” 霜凌没反应过来。 她小心地问:“啥?” “一炷香之内,引气入体。” 顾写尘的目光斜斜扫来,带着审视意味。 霜凌大脑卡了两下,倒带倒带,终于跟上了大佬的思路。 他把她留下来,没砍她,说明知道情蛊不是她刻意为之,她也不是奔着第一种解法来的。 让她引气入体,是看出她现在毫无修为的废柴之身,但比起强行破蛊两败俱伤,第二种解法还可以给她个机会——同一水平,合力碎蛊。那就要看她是否有这种天分了。 霜凌震惊的是,这情蛊绑定的时候又没有开机广告也没有使用说明,只有纯粹的身体感应,而他这片刻就已经自行摸清了脉络? 既然摸清了,他还这么冷静? 这就是世界第一大佬的实力吗! 可是我没有实力啊! 霜凌心中哀嚎,但不敢瞎逼逼,张了张嘴小心措辞,“那要是…没能做到呢。” “那你就死。”声线依旧平和清冷,说得毫无恶意。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他一看就是很轻易就能秒了世界的水平。但顾写尘说话的时候并不带一丝戾气,也没有至高剑尊盛气凌人的感觉。 只有一种超强的,平静的,疯感。 “不用担心,”他甚至挺认真地解释了一下,“你死后,我也会死。” ?你人还怪好的,整得还挺公平…不是、到底在公平个什么啊! 顾写尘枕着冷冰冰的剑,凭空掌心翻出一只炉,细细的香线已经插好。 “一炷香内迈过炼气。” “若你天赋尚可,从此我会带你飞升。” “否则,我杀了你,然后自毁重来,飞升还更快些。” 霜凌再次震惊:……好有道理,根本无法反驳。 因为眼前这个人,他落地就是金丹啊!在他那享誉上下仙洲的光辉事迹中,从出生到八岁破境元婴,便是他用时最长的一次进阶。此后从元婴飞跃,分神圆满而出窍,出窍大成而化神,到现在不过二十来岁。 顾写尘带她到自己的水平不知道要花多少年,但杀了霜凌再重开也只需要二十多年而已。 ……好有道理啊他妈的!跟你们这些天才拼了哈哈哈哈。 顾写尘指尖很稳,燃起一簇冷焰。 从始至终,他好像都很平和。 仿佛对他而言,这场情蛊只是大道带来的又一次试炼,是他化神之下的一次渡劫。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在寻找最高效的方式来解决。 而这情蛊,霜凌选二还是选死,已经近在眼前。 “簌” 香线被点燃了。 霜凌一个激灵,知道已经没有回头箭,唯唯诺诺地缩了缩肩膀,“好,我炼,我炼。” 可是谁来告诉她怎么炼? 她愁眉苦脸,只能继续用憋尿的方式尝试。 引气入体,翻译一下,就和唿吸是一个意思吧?? 鼻孔用力,勐吸。 勐吸。 顾写尘靠在殿檐之下,平淡地擦拭剑刃。仿佛是在提醒她如果不成功,待会就会用这把冰棺一样的重剑把她砍了,然后再自杀。 霜凌憋红了脸,用力用力地吸了半天,就闻出剑尊身上味道挺好闻的……像冰冷的松针落雪,情蛊烧灼时有一丝檀香,冷冽又欲念。 但是这味道也不能修炼啊! 修炼是什么,没有人教过她啊呜呜呜! “炼精为气,炼气成神。” “群阴剥尽,体变纯阳。形神自在,合真挈气…” 剑尊清冷的声音落在耳边,如折竹之响。 “——闭目。看你自己。” 所谓修炼,漫漫仙途,足下第一跬步,便是认识自己。 霜凌脑海中回旋着这几句话。 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有点社恐,喜欢安静,喜欢独处,但热爱生活,欣赏晴空明月落花流水,也欣赏此刻微凉的风,她仿佛可以沉静地吹很久很久…… 男人擦剑的动作忽然一停。 擡眼看去。 三两句间,她入定了。 那双狭长漆黑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外,随后开始认真打量她。 霜凌此刻却全然感受不到那道让她有压迫感的目光了,她周身有种意外舒适的感觉……内观自我之时,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她无需交流,孑然轻松,反而觉得世界清晰可见,明明闭着眼睛,却觉得四周有青灵的雾气在游动。 霜凌恍然间忽然想起,圣女残躯被顾莨藏起之后成为政治献礼,按照常理她应该会被男主做成极品炉鼎,可男主却没有,而是让她通过阴阳术向外输出修为——顾莨精明非常,既然选择这个办法,只能说明这个方法比炉鼎还要高效。 这说明,合欢圣体本就不是仅能合欢。 甚至可能古老圣体传承的修炼速度其实非常快!只不过一修出就送给别人了! 霜凌有了信心,心念沉浸,灵蕴风动。 她脸上煳的泥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渐渐地,耳边也愈发清晰。 听闻松鹤远方送报。 近处香灰烧灼簌簌而落。 听见男人不紧不慢擦剑的声音。 茶沸而又冰透。 看见蛊色交替滚过经脉。 然后她忽然感觉到一股清风沖了进来,继而在体内壮大、强盛,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在识海经脉,以某种方向开始流转,清风如水,情蛊的热意竟都被压制了下去。 她说不定真的还挺有天分的诶! 霜凌双手掐紧,感受着那股气劲流转,勐地惊喜睁眼看他,“我——” 砰! 气蕴沖出,霜凌身上的衣衫瞬间碎成寸寸布片。 合欢圣体应时爆发。 飘飘扬扬落下。 她,裸了。 十年飞升 十年飞升 3 顾写尘和她四目相对。 不闪不避,十分平静。 霜凌经歷了从惊喜到震撼到面无表情。 在爆衣那一瞬间,她脑海里仿佛经歷了宇宙大爆炸、世界末日又重开,哈哈原来盘古开天是她尬地用脚抠出来的、余料还够拿来帮女娲补天。 最后大脑化作一片空白,和她的身上一样光熘熘,恍恍惚惚。 不在殿前,山风打着旋地吹过。 她凉凉的。 若是后世艺术家看到这一幕,只会觉得东方美神降临人间——那纤薄盈滟的一副玉身,战战立于风中,栗栗颤抖,骨肉每寸恰如其分。炼气迈入仙门后又沥骨清肌,天地灵粹给玉质瓷肤披上了淡淡一层釉色,她简直美得破碎,眼神也破碎。 窗边的旌旗随着那阵气流唿唿飘动,随后缓缓落下,殿内散冷的光微被窗外树影割得斑驳,像是有人碎了一地的心事。 霜凌:不活了。 顾写尘的视线始终很平静。 …歘。 香灰此时才悄然落尽。 至此,九洲至尊的眼眸中出现了一丝浅淡的欣赏。 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从毫无根基直接炼气成功,心神澄净,经脉宽韧,以至初次就能以气脉沖体,以至破裂衣衫。 …天才。 对面的真天才终于开了尊口,“不错。” 情蛊可解。 霜凌张了张嘴。 能不能……让我……先穿件衣服再说话。 这合欢圣体……有朝一日……她一定…… 半晌后,她终于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救…救命。” 哗啦一声。 一件外袍忽然兜头丢来,简直如同雪中送炭救命稻草。 霜凌热泪盈眶,立刻手忙脚乱地抓住,披到身上。然后她感激涕零地向衣服来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张女修娇媚的脸一闪而过,神情间隐约兴奋又崇拜,迅速熘走。 对面的剑尊经过了思考和衍算,终于掀起眼睛,做出决策: ——“十年之内,我必带你一起飞升。”霜凌裹着衣服。 殿内一片冷寂,穿堂风呜地吹过。 霜凌眨眼:啊? 她擡起指尖对着自己:我? 那人眼神如深潭冷月,平静无波,带着九洲第一的笃定。 虽然刚才这么快就炼气成功确实让人有几分小小得意,但霜凌看他的眼神,仿佛已经在思考如何让她从炼气直接筑基,然后一年之内结成金丹,三年之内沖破元婴,然后带她用自己的变态方式悟道,打遍九洲,以战养剑—— 可是等等! 真正的天才,对这个世界的修为水平是没有清晰认知的。因为他的价值体系会随着自己的天赋而“通货膨胀”,进而很客观地觉得,我能,你为何不能? 这也就是为什么原剧情里男主从小到大那么破防,因为顾写尘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修仙界的评价体系。 男主原本也可以称得上少年天才,根骨上佳,十年结丹后——赶上了顾写尘本人出生时的水平。 男主二十岁得证元婴,绝对堪称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回头一看,顾写尘已经称尊四海,飞升在即。 他比你天才,还比你卷,不吃不喝不谈风月,不飞升不罢休。 而显然,现在,顾少尊觉得她也行。 霜凌眼含热泪,鼓起勇气问,“若是…十年内没飞成呢?” “你先死,我后死,”剑尊非常冷静,看了看她眼角的泪,甚至还称得上体贴地加了句,“——不用怕。” 哈哈哈哈。 霜凌闭眼。 要死啦。 … “那么,解蛊吧。” 九洲剑尊向她伸出了手。 负重剑的白衣少年眉目敛和,狭长眼尾褶皱生得极其精致,即使情蛊已经在体内发作许久,还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已经通过体内丹阳灵气运转,察觉了平息情蛊的方法,探查灵脉,神识交感,还有最终如何解蛊,说出来和霜凌所知的分毫不差。 不愧是大佬。 霜凌嘆了口气,开始在心里安慰自己,霜凌以前也是那种比较聪明的好学生,虽然喜欢悄摸偷懒,但是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说实话,她对修仙界里的天赋等级也没有概念,三天以前她还是个大学生,现在她都已经是个小小修士了。 万一她也真挺有天分的呢?不试就得逝世,她总得试试吧。何况要是没有修为,她迟早要被邪男主和奇女主联手搞死。 霜凌也只好伸出手,小心谨慎地放在他手中。 这情蛊其实有个很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汲春丝,取的是绠短汲长、挹彼注兹之意。既然中蛊双方选了第二种方法解蛊,那就需要在每月发作时扺掌运气,让双方灵力交融平衡,以达压制。 修为差距越大,则越难取平衡,也容易伤及经脉。 顾写尘垂眼,他眼角的睫毛平直而长,根根分明遮住眼睑,像是锐角覆上一段氤氲的阴影,锋利又漂亮。 拿着她的手,立起,对上掌心。 在两人掌纹贴触的那一刻,九洲至尊的灵气顺着她掌心涡旋,如潮汐引来,鱼贯而入。 他的灵力是收着的,内敛的,那股又冷又热又憋的情蛊之感开始沉沉落下,周身有种暖洋洋的舒服。 霜凌终于吁了口气。 头顶却传来轻轻的一声疑音。 顾写尘睁开眼,垂眸看着眼前这人。 长相普通,根骨普通,胜在悟性资质。 按理,她的身体没有过修行歷练,他的灵气对她而言是极为强烈罡阳的,可当他探入她的经脉,却竟然丝滑入境,甚至如同无底洞一样地被吸了过去。 原以为修为差距天堑,平衡情蛊并不易。 然而游龙探入一片汪洋。 浪涛平荡。 无边无际。 顾写尘眉梢细微一动。 注入的灵力蓦然爆盛,如冰川雪崩,也若重剑出山,噼海而来,气势汹汹——绝不是常人能承受的浩瀚灵脉疏流。 可依旧,都被她的经脉气海尽数吞没。 顾写尘的目光微微一变。 霜凌闭着眼的视野,忽然感受到一种非比寻常的辽阔,和方才自己引气入体的感体验全然不同。 从来没有人给圣女开拓过经脉,圣女一生都在等着绑定一个最强的男人,没有人探究过圣体的传承到底是什么,在霜凌的身体记忆里,圣女从未有过这样畅快、舒爽。 她像是从深海骑鲸而来,眺见苍穹之外万里游鲲,古老的传承落在她的双肩,她置身于万里无边的海啸之中,遥远处听见万万人吟唱高唿。 在唿唤谁的名字? 名纪……仙……身栖…碧落天… 阴阳无界处…入荒……问鼎间…… 轰—— 情蛊平息了。 霜凌长长地舒了口气。 顾写尘收手,垂眸看她,目光深黑。 “明日卯时来。” “哦,哦。”霜凌其实不知道那是几点,反正先点头应下。没有让她立刻马上修炼,还有时间睡觉休息,她已经觉得受宠若惊。 顾写尘重新负剑,淡淡道:“你的经脉,宽韧至极,平生仅见。” 霜凌呆呆地眨眨眼:啊? “不易受伤,自愈极快,延纳极强。” 霜凌神色忽然有些飘忽。 剑尊最后冷淡表示:“我知道你适合什么功法了。” 霜凌的表情变得忧心忡忡。 但是又难以啓齿。 直到下了山,她还在犹疑。 ……顾写尘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自愈快,容纳强。 那是因为她是合欢圣体。 她——耐cao啊——! 啊——! … 霜凌飘回了弟子舍。 虽然事情的发展奇怪了起来,但不得不说,有了修为之后确实不一样。她去的时候跑得差点死翘翘,回来的时候却感觉脚程轻盈,一会功夫就到了。 循着记忆刚到自己舍房门外,忽然听见门内一阵莺声燕语,是她的合欢宗同门们。 霜凌顿时一阵紧张。 她本身就不擅长与人交际,此时还有个更值得担心的问题—— 救、救命,他们不会在聚衆淫.乱吧? 毕竟是合欢宗,说到底也是魔修,原书世界暴力禁魔十年,女主视角对于合欢宗的描写都非常负面,充斥着荒/淫,奸诈,油滑。 霜凌害怕自己一进门就被拉入多人运动,十分紧张,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门就被打开了。 里边的人哗啦一下,跪了一片。 “恭喜圣女!” “恭迎圣女!” “恭贺圣女大行色.诱之术!” 霜凌呆住了。 怎、怎么被他们说得很光荣? 这是一张张崇敬而又蓬勃的脸,里边就有刚才在峰顶给她雪中送衣的娇媚女修,霜凌在圣女的记忆里扒拉了一下,想起她叫蔻摇,是她的师姐。 她一身性感露肤的烟紫轻纱裙,柳眉红唇眉眼含情,符合人们对合欢宗妖女的刻板印象,但霜凌也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在圣女残躯被抢一人拼死硬闯戒律堂,被极尽羞辱最后只剩下残肢沉海。 蔻摇旁边还有一个红衣小少年,长得玉雪青葱又风流,名叫温朝,是唯一能入不在殿内打扫的剑童。书中在被发现魔修身份之后,他被重加鞭刑却死都没咬出其他同门,死前大喊自己对不起剑尊但合欢宗必兴。 还有很多张面孔,都在原本的轨迹中,一个个死得没有尊严,却都被一笔带过。 霜凌在看小说的时候不会站在合欢宗的立场上考虑,甚至也能理解女主脱离宗门的愿望。可现在她设身处地地成为了合欢宗圣女,看着眼前这些也只是想要生存下来的人们,霜凌只认定一件事: 谁对她好,谁就是好人。 四下看去,她这间弟子舍非常大,内饰也好,其实她的修为水平在这一屋子人里算是最低的,刚刚炼气而已,但合欢宗人人敬奉圣女,分到最大的房间留给她,她的床榻也干干净净。在她没回来的时间里,他们都是坐在地上等她的。 霜凌被七嘴八舌地迎了进去,她没有说话,但满屋子都是声音。其他人也都习惯了圣女不说话的疏离,但只要她在,整个宗门就有信仰在。 “圣女虽然没能夺下元阳,但指日可待!” “那帮世家子要是知道了肯定气死,今天守关的人,不是想做剑尊首徒,就是想做剑尊道侣。” “可惜小师妹也跟他们玩,不理我们了。” “是不是那天我带人回去倒立鸳鸯吵到她了?”…… 很奇异地,这种强烈的集体感,慢慢沖淡了她的局促和社恐。她心里对他们有种淡淡的、来自圣女的亲近暖意。 霜凌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现在剧情已经改变了,虽然多了个十年飞升的不可能任务,但那是明天卯时之后的事! 他都没卷我卷什么? 霜凌总算放松瘫下来。 如今她凝气就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灵蕴在向自己而来,这感觉很奇妙。 运转灵气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有一双视线在遥远地注视她,淡淡的。 霜凌尝试着操控,渐渐地,那些灵气开始跟她的随意念所动,愈发娴熟。 引气入体之后,她能做些什么? 好像暂时打不了人。 也御不了剑(且没剑)。 霜凌沉思,片刻后,看到旁边桌上的茶杯。 ——可以打个气泡水。 她尝试着将灵气引入杯盏,半晌后,水中真的开始冒泡,然后压缩,变成一杯带汽的饮料。 霜凌小心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差点感动哭了——汽好足!自己打的就是勐,这里边再加糖加冰块、不就是盗版雪碧? 冰雷碧!足以款待整个合欢宗! “…?” 注视她的目光沉默地消失了。 霜凌兴致勃勃地把雷碧端起来喝,忽然发现方才还能隐约透窗的月光不知何时完全沉了下去,整座山峰似乎陷入不正常的黑。 温朝起身打开舍门,霜凌这才看见漫山遍野,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剑修,目光灼灼,跃跃欲试。 其中就有明青嫣和一群世家子弟。 明青嫣的心情已经转晴,她打听了,圣女果然没能完成任务,也就合欢宗那群唯她是从的愚民才会相信剑尊能入眼那样空有其表的女人。 她心中对圣女已经不再有尊敬。 “我们也走吧,圣女。”蔻摇来扶霜凌。 霜凌还沉浸在引气入体研发小汽水的事情上,愣住,“去哪?” “夜剑瘴起了,我们今晚之所以都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圣女安危。” “每次剑尊出关之后的老传统,因为不在峰有这些年被剑尊斩断的无数碎剑与怨剑。剑尊每次进境,剑意就会覆盖全域,所有承载大能之意的碎剑嗡鸣震荡,带着不甘之意,万万亿剑痕化作山野浓云,形成夜剑瘴雾。” 霜凌震惊:顾写尘!你坏事做尽? 窗外,明青嫣的神情带了丝期待和娇赧。 ——“最重要的是,每次夜剑都会有一名弟子得到剑尊的亲自指点。” 霜凌举着饮料的手忽然开始哆嗦。 浓黑峫雾垂落四野,霜凌终于回过神来,问:“等等,夜剑什么时候结束?” “卯时就会散净的,放心。” 霜凌:…… 她在彻底漆黑的视野中对天一指,终于明白了。 狗比! 根本没想让她睡觉! 单独加练 单独加练 4 浓郁的雾气散开,四周人影顿时模煳消失,人声也如溺水般听不真切。 四下里仿佛只剩自己一人。 月光已被完全掩盖,地上只余一点惨白。但不过片刻,在夜的浓黑与光的惨白之间,瘴色倏忽闪过残碎的冷蓝剑光,像是银鳞鬼火一般,渐渐显露成片,像是万箭待发。 霜凌十分紧张地握着手中的茶杯,杯子里的自打汽水还在冒泡。 她在心里忍不住生窝囊气:可恶,早知道至少拿个武器! 谁家好人打怪带雷碧啊? 漆黑彻底笼罩之前温朝为她解释了原理,夜剑瘴雾中的每柄碎剑都寄托着一缕不甘的亡故剑灵,因此被击败的剑主越强大、或是被剑尊打败时越惨烈,这碎剑的攻击性也就越强。 今夜只要被碎剑所伤,就会被自动送出不在峰,但挺住留下来的人,也往往能歷练升级。 霜凌明白了,这就是一场人机对打,多玩家混战,以她现在的水平匹配到的应该都是普通伤害值。高光当然都是留给男女主的,她一个刚炼气的大学生能有什么本事? 四下寻找掩体,好在这几天她为了避免和人交流到处喂猫喂狗,对不在峰的地形还算熟悉。 刚找到一块结实的山石茍起来,虚空中冰冷的眼神又落在她身上。 霜凌像松鼠一样立地成团,窝了起来,反正…出了副本连觉都不能睡,她在副本里茍一会怎么了! 忽然,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瞪着她。 这次还有很近的唿哧声响。 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慢慢擡起脑袋。 黑雾之中,一双幽蓝巨瞳缓缓露出,只见那是一成片的暗光碎剑,全部插在一只长壳巨兽的背上。那巨兽似龟似象,双目插着两支断裂剑柄,淌着夜瘴凝结的黑露,似血一般。在黑雾中它像是生了满背满身的眼睛,尖锐刺目又让人头皮发麻,正朝她靠近。 霜凌在风中凌乱,听见风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很多道声音。 “好香的身体……” “嘶,顾濯那死人也开始玩女人了?” “可别放过她……” 啊!忘了合欢圣体对一切物种都有吸引力,她恨啊啊啊—— 这怨剑巨兽根本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一梭锋利如刺的剑尖就已经直沖她而来。 炼气期的大学生下意识就擡手发功——好,什么也没发出来!她只好一个打滚往旁边躲去,原地“轰”地一声,地面被剑尖戳裂了。 “!” 来自玄幻世界的危险真正袭来,霜凌终于明白,这里不是法治社会,是真的能被打死的! 巨兽攻击不中,发出剑鸣嘶声,带着满背碎剑缓缓腾挪,下一轮直接万箭升起,在浓稠得看不清一切的夜色中,化作一片夺命星辰,嗖地就发了过来。 霜凌再次伸掌运气,但炼气初期根本打不出攻击力强的灵流,果然,一招哑火,不远处传来两声嗤笑。 “青嫣,你看看,什么叫不自量力?为了引得剑尊注意她也真是拼了!” 然而霜凌却松了口气,下一刻,怨剑巨兽忽然调转幽瞳,攻向明青嫣两人。 “喂!” 霜凌那根本不是在击发灵流,她刚能引气入体,那就只引气入体,她在一瞬间把身上合欢圣体的气息凝结抛掷、声东击西—— 果然改变了巨兽的攻击方向,只是没想到她们俩突然冒出来。 落在她身上的那道冰冷注视似乎略微缓和,淡淡散开。 明青嫣身旁的女修立刻将一方宝剑挥出,流光破开瘴雾,逼的巨兽也后退忌惮起来。那是艮山顾氏子弟顾璃,也是男主顾莨的外甥女,仙门世家子弟财大气粗,但都非常欣赏女主的品性,纷纷与她结交。 蔻摇此时也火急火燎找了过来,扶住霜凌,“圣…师妹没事吧?” 明青嫣见状也忙问:“师姐有没有受伤?” 霜凌摆摆手,看见明青嫣犹带莫名潮红的脸。 忽然若有所思。 “青嫣,你和这种废柴说什么呢?”顾璃满身珠翠,不屑地上下打量霜凌,“不会真有人以为自己爬上了不在殿,在剑尊跟前说了几句话,今晚就配得剑尊指点吧?” 这番话说得毫不留情,听得明青嫣睁大眼睛。 在合欢宗时,绝没有人敢这样和圣女说话,教衆会立刻奔涌而出把那不逊者碾死。可是原来在外边……在正常的仙门里,圣女原来什么都不是。 圣女的地位还不如她。 蔻摇霍然从水袖下拔剑而出,“放肆!你怎么跟我们、我们师妹说话呢?!” “好了好了,”明青嫣唇角含笑,出声圆场:“现在不是我们内讧的时候,那巨兽还未除呢。霜凌师姐,这巨兽危险,你且站远一些。” 虽然没能在剑尊出关之时揭开圣女的真面目,但……明青嫣不着痕迹地抿抿唇,今天她还有件要紧之事。 从今夜之后,她将与合欢宗毫无瓜葛,她肮脏的身世将被彻底埋封。 她就能干干净净地迎接剑尊的目光。 蔻摇心中仍然恼火,觉得小师妹只帮外人,正要出言袖子却被拉了一下。 圣女清凌凌的声线低低传入耳中,“师姐,你方才是怎么找到我的?” 蔻摇一愣,低声安抚:“我和温朝几人都有圣女的位置传送符,确保你遇到危险能及时赶到。” 霜凌点点头,黑暗中明眸皎亮,在这修仙界危机四伏的峫雾下,开始真正有了作为剧中人的实感。 她是合欢宗的圣女,就算她不搞,男女主迟早也要揭发。她不是小白花女主那样的人缘锦鲤,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和子民。 当务之急,卧底不能暴露,否则大家都得死,某人也会把她砍成一段一段的然后自杀。 “请把传送符改为定位小师妹。” “可是——” 霜凌还不太习惯发号施令,她强装大人严肃镇定,按住蔻摇的手。 “告诉所有人,今晚务必跟紧她,不用管我。” … 夜剑瘴重,满峰曾经辉煌的怨剑强势催发,开始加倍攻击彙集而来的弟子们。那被插了满背的巨兽也更加狂躁,发出金石震荡的尖锐啸叫。 “叮!” “锃!” “大家小心啊!” 明青嫣的声音穿过夜瘴,十分出衆。 “啊我被击中了!” “嘶——啊!” 不时有人被杂乱无章的剑气所伤,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丝血腥味。 霜凌主打一个老实人防御。 她并不主动攻击,只要不受伤就行,绝不抢功争头,茍茍祟祟静观其变。 在这样的局面之中,明青嫣的表现十分亮眼。 这一批弟子都是新近登门选峰、孺慕剑尊威名的年轻弟子,但剑尊并不任师,所以他们的修为进境并不快。 不像她。 半夜过去,巨兽还没倒,剑尊还未明确选择指点的弟子,但大部分人面对这怨剑强盛体已经力竭,就连顾璃的宝剑也使不动了,那巨兽背上的幽光却忽然大盛,看样子要给衆人最后一击。 “沖我来!”明青嫣在这时挺身而出,忽然独自引走了怨剑巨兽,向林深雾浓处而去,背影是那样的大义凛然。 ——“青嫣!!” 明青嫣的背影很快消失。 三三两两的弟子去追,却因峫雾而迷失方向。 明青嫣朝着一个方向越走越深,心跳如雷。 所有人都被她甩开了,夜剑瘴雾会使其他人迷失方向,她身后只有巨兽那唿哧震动的声音,而明青嫣猝然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处死胡同,只有一块高耸巨石矗立,在黑雾中隐隐流动着青玉色泽。明青嫣站在那里不动,直到万万碎剑射来之前才勐地转身躲开—— “轰!”的一声之后,那巨石直接被碎裂成渣,石隙中青色流光乍现。 另一头。 霜凌四周没人,她揣着通讯的灵符玉坐下来。 原着里的这一天,顾写尘意外受袭修为尽毁,因此夜剑瘴的描写并不详尽。但当时剑尊威压破灭、满峰的碎剑残片暴动,理应更加危险,女主明青嫣却灵气斐然、悟道而出,成为岁禄新弟子中的天之骄女。 霜凌在看书的时候确实以为是她灵力天赋高,可现在,男女主随地合欢双修、那修的可是魔功。于是一个被隐匿的关键点浮出水面——明青嫣的魔气是怎么掩盖的?或者说,是怎么转化为灵力的? 从今夜之后,女主很快就和男主一起大义灭了合欢宗魔修,后期更是修为暴涨各种高调地除魔卫道,她无数次在人前破境、灵气四溢,却从没有人发现她修的是魔功。 为什么? 她一定是得到了某样东西,这东西能直接化魔气为灵气。 而且,就是今晚得到的。 霜凌在袖子里揣着小手。 而她每一个合欢宗子弟,都需要这个东西。 此刻明青嫣心中已是抑不住的欢喜。 顾莨哥哥所说的东西,果然在这! 怨剑在最后一击后力竭而散,她从石峰中小心拿出一尊精巧古塔,缩小后仅有手掌大小,七层塔檐在接触到空气之后,立刻开始自动流转,吸纳空气中浓黑的峫雾,接着,更加清新的青绿灵气被释放出来。 净气,转化…… 这就是七重灵净塔,能净化魔气,转为灵气流转。 有了这个,她身上就不会再有半分双修后的魔气。 她,和那群思想龌龊扭曲、只懂看脸的合欢宗魔修,终究是不一样的。青灵之光映照出她洁白无暇的面容。 忽然。 身后响起甚轻的脚步声,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能做到这样。 ……是剑尊! 她的心顿时一阵酥麻。 他果然…看到了自己出衆的表现,在所有弟子中选中了自己? 只要七重塔佩戴在身,她将灵气充沛,明青嫣的手刚要藏进袖子,背后忽然发出一道大咧咧的惊喜声音。 “哇,小师妹,这是你特意为我们找到的吗!” 温朝鬼魅一样爬到明青嫣身后——合欢宗轻功,专业幽会,夜探深闺,值得信赖。 明青嫣猝不及防一惊,手中的塔啪嗒掉落,被底下冒出来的蔻摇稳稳接住。 “哇,这是,七重灵境塔?!” 瞬息之间,七八个合欢宗弟子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团团将塔围住,“这就是传说中的七重灵净塔!?” “这不就是老祖让咱们找的东西!” “可以压制魔气,转化为灵。” “天哪,我们快试试!” 明青嫣在人群中脸半白半青,手指捏紧。 ——“谢谢小师妹!你真是我们合欢宗的骄傲!” “你永远是我们的一份子!” … 霜凌听到这里,满脸安详地关上了灵符玉。 交由合欢宗保管,女主同样也可以用,衆弟子一视同仁。 好好好! 雾气中这时传来三两人声。 “青嫣怎么去了这么久?” “是不是受伤了?!” “到底是不在峰内,不会……剑尊已经选中她在指点了吧?” 不会吧?真的呀?太好le—— 霜凌祥和地转头。 “?” 清冷月光下。 古树亭亭如盖,树干上,一人负剑抱臂,垂眸淡淡看她,“在等我?” 她的气息很明显。甜。像是露荷掐尖。很好找到。 霜凌支支吾吾,“我…嗯…对。” “你有这种好学之心,不错。” 月白压金的衣袍在雾气中轻摆,少年眉眼微垂,从眉骨到鼻峰勾勒出冰冷慈悲的线条,眼底如潭。清爽,凌冽,哪怕是在四溢浓黑的夜剑瘴中,他也像月光落树梢。 霜凌仰着脑袋,看着他。 ……和他背后腾起的无数冰棱剑刃,剔透刺骨,和怨剑完全不同。 “???”等等。 顾写尘抱着胳膊,平静地解释,“我找到了适合你的修炼方式。” 霜凌看着那剑尖正对她,心中警铃大作:什么式?hard模式? 此刻以他们为半径,四周化出了单独的剑气虚空,无人可以窥见。这就是化神之威,能搅动空间,裂变时间。 她的经脉宽韧,适合千锤百炼,气海非常辽阔,需要大开大合。 “这里有我的一丝剑意。” “你以身为剑,与它们挥斗九九八十一万次,就能进阶。” 说完,真正的万剑齐发,银光冰流。 “嗖——” “咻咻——” 霜凌:啊啊啊啊! 她左一个跳起,右一个飞跃,像跳大神一样地躲剑。 树上那人还在平和认真地讲解,“要寻自己之道,身法,功法,心法,剑法,缺一不可。” 霜凌耳边全是唿唿的破空之声,落在身娇体软细腻的皮肤上,泛起芒刺般的触感。 “可这样、真的、能进阶吗?” 她试图唤醒他因材施教的理念。 “为何不能?”他平静反问,“我当年便是如此破境元婴。” 霜凌一个腾空,颤声问:“当年是?” 顾写尘回忆了一下。 “本尊三岁半。” “……”霜凌在乱剑之中旋绕,像落英一样纷纷扬扬,凄美地闭上眼。 哈哈哈哈!明明可以杀了我,偏偏选择了羞辱。 “闭眼,感受剑意。”他说。 “万本归一,今日是为了寻找你自己的身法。” “在你的识海深处,必有一种命定的身法。找到它,就能破局。” 身法? 什么是身法? 你告诉我什么是身法?? 剑尊在树上擦剑,淡漠而平静,“会有的。” 霜凌跳来跳去像峨眉山的猴,一开始她根本不敢闭眼,因为满目都是暗器,她生怕自己哪一眼没看到就被戳死了。 可是万花缭乱,她的眼根本不能追上所有,只有气的涌动。霜凌心一横,真的闭上了眼睛,让灵力去感知剑意。 这次,她的动作竟开始有了韵律,身法开始变得轻盈。 九九八十一万次挥剑,以身为形,挈合意念。 她的识海深处,的确有某种规律…… 一、二、三、四。 二、二、三、四。 五、六、七、停。 ……某种骨子里的血脉,觉醒了。 顾写尘泛着冰蓝的黑眸看着她。 她的确很有悟性。 她伸平,旋转,踢腿,开始像跳舞一样,躲过所有剑气。 “记住你身法的每个动作。” 霜凌一边跳,在心里含泪大喊: 一二三四,伸展运动! 四二三四,体转运动! 九九归一,化作虚无。天边亮起鱼肚白时,剑意结束了。 霜凌唿哧带喘,原地趴下,体内的气息炼得灼热,隐隐直接越过炼气中期逼向圆满。 顾写尘眼中带着意外,看着滚烫汗水流过她平平无奇的脸,半晌后,肯定地微微颔首。 “给你自己的身法命名吧。” 霜凌一夜打了九百遍广播体操,整个人已老实。 她擡起泪眼,“雏…雏鹰起飞?” 霸气侧漏 霸气侧漏 5 夜剑瘴就快散尽,云影之下,几个人眉飞色舞偷偷摸摸地把七重灵净塔传了一遍。 明青嫣脸色惨白,哆嗦地说不出话,“你们……你们……” 这些人穿花戴绿、蝶粉蜂黄,看起来颇像从事非正经行业的。但很快,经过七重转化,每个人身上流转出了清新的灵气。 大家纷纷交口称贊! 温朝身上的魔气最少,因为他有打扫不在殿内的任务,虽然剑尊日常不在,但还是小心翼翼。蔻摇用七重塔净化时间最久,沐浴在衆同门羡慕的眼神中,她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灵气,再睁眼感动地说: “小师妹你总是这么高风亮节,这么珍贵的宝器还想着让我们先用。” 明青嫣笑得非常勉强,她怎么也没想到合欢宗的同门会出现。今晚这是顾莨哥哥告诉她的精确位置,她本该在拿到之后带回给他看的,可现在? 这些人、这些人怎配沾染灵气……他们只不过是圣女的走狗!根本没有反抗错误观念的意识,和她能一样吗? 温朝也十分自信地薅了薅头发,“小师妹你快用吧,没想到你在外边也这么努力双修。” 其他合欢宗同门其乐融融七嘴八舌:“是啊是啊。” “今天你立了大功,我们定会向圣女禀报。” 明青嫣僵硬地扯起笑,“这次…纯属偶然,其实我也不知这塔是否纯正,未免伤及衆师兄师姐,要不我……” “无妨,你快用吧,别怕!”蔻摇妖娆地把她拉过来,亲自按着明青嫣脸色青白地用完灵净塔,然后,当衆打开合欢印记的储物戒,“——还是老门规,这宝物宗门人人皆可用,我将封坛收入合欢圣库中,由圣女监督。” “今后每隔半月就可申请使用净化一次,今后大家算好日子,睡得安心,修得体面!” “好!” “我之前还觉得小师妹你只顾和仙门世家玩,现在想来原来都是卧薪尝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和正道修士还有什么区别?” “小师妹,你永远是我们合欢宗的骄傲。生是合欢人,死是合欢鬼!” 明青嫣的手攥得咯咯直响。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 “走吧,我们该回去禀报圣女了。” 一衆合欢宗子弟鬼魅一样消散在雾中。 其实他们都知道,今夜跟紧小师妹是圣女的指令。 … 本次夜剑已经到了尾声,浓雾与鬼火散净之后,穹顶像是雨过天晴,初升的太阳辉撒在清冷的孤峰。 霜凌抱着肚子蹲,这一夜可算过了! 女主现在失去了和合欢宗完全区别开的最重要能力,并且需要与合欢宗保持交际才能继续使用七重塔来转化灵力。阻止告密者告密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也无法失去。 霜凌松了口气,瘫倒。 太累了。 从她绑定情蛊开始一刻都没有停下! 虽然经过九百遍跳操,她的体内气息的确有种乱窜寻找突破口、隐隐有了那种触碰临界的感觉,但是她毕竟是才炼气一天的修士,体内灵力非常有限,和剑尊的剑意缠斗九九八十一万次,现在已经耗尽。 顾写尘淡淡看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视野清明之后,原来他们站在不在峰半山腰上,可以俯瞰崖底衆人。 今夜共有十余名弟子被剑气扫出不在峰,剩下所有留下来的人皆有进益,脸上带着喜色。特别是隐藏在人群中的合欢宗子弟,每个人喜不自胜。 剑尊背后冰息重剑,像晨风中不变的寒木。 他抱着胳膊,等了小片刻,垂眸看她,“到了。” 霜凌懵逼擡脸,“什么到了?” “卯时到了。” “??”霜凌擡头,看着尚且朦胧的晨曦,这才知道他说的卯时大概是几点。 顶多五点! 他要每天五点带她练剑,练十年! 她读大学只需要早八四年! 霜凌痛心疾首,按照合欢宗的剧本,她现在应该靠着情蛊成为剑尊身边黏人的小妖精,成为红颜祸水榨干他,大兴合欢性教义春宵苦短日高起……好吧更困难了!! “不必忧虑。你身法尚可,日后就如今日修炼。”那人甚至贴心地说。 她的中小学生雏鹰起飞身法得到了剑尊的认可。 剑尊奖励她再打九百遍。 霜凌努力仰起脑袋,含泪提醒:“鹰,也是会累的。” 顾写尘眉梢不动,平静地和她对视。 “你不累。” “?” 怒了,在心里窝囊地怒了。 霜凌揪着自己的衣领无能狂怒,心想我累不累难道不是我感受才算数吗。 远处人声渐次传来,天色将清,顾写尘仍看着她。 那目光像一串竹叶上的冷雨,倏地滑落,滴答敲醒霜凌。 她忽然有点知觉,低头,松开揪着自己的手,惊讶地发现—— 刚才那么高的心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平复,肚子里的热意也退了,跳操时紧张滚烫的经脉全都不知不觉间退了温。 她这副身体正在以一种快得离谱的速度消退所有疲惫,甚至经脉中还有种气劲拓宽之后的酸爽酥麻感,周身懒洋洋地通泰。 天赋一夜七次的合欢圣体,恢复力就是这么逆天。 霜凌羞愤闭目,“…” 也正因如此,原书中男主看中了这一点,才带着她这个礼物周游九洲,到处献礼,把她当做无限再生工具,还因此和女主産生了诸多误会虐恋。 而现在她走上了另一个极端:“。” 远处结束了夜剑歷练的弟子三三两两地涌出,热烈讨论着究竟是谁得到了剑尊的指点。 霜凌怀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悄悄在地上趴了下来。 身体确实不累,但是心累。 明明绑定情蛊的是两个人,为什么只有她痛苦? 可是他们之间绑定的是汲春丝啊,是那个合欢宗千年老祖宗亲自设计、专为护短而准备、谁弱谁就有理、强行白嫖最强修士的圣器情蛊啊! 霜凌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 山下的弟子此时看到了剑尊孤高的身影,寒山映日一般,让人崇敬。 “是剑尊!” “弟子拜见顾少尊!” “弟子今日得见少尊,今生所幸!” 面对山唿海啸的热情,顾写尘一丝反应都没有。比他身后那柄斜插一米九的冰棺重剑还冷。 这时,空中忽来几道流光引曜,划然长啸,几道大佬身影突然登场。 男主来了。 霜凌不能被人看出她在剑尊身边,特别是男主。霜凌自己往草丛里滚了滚,趴好。 顾写尘眸光不动,扫了她一眼。 为首一人仙风道骨,骑在一头大青牛上,此人中年化神鬓角含星,乃岁禄剑宗宗主顾长兴。 身旁青年手摇折扇,深衣朱带,笑起来如温润佳公子,正是前期十分无害的少宗主顾莨。 还有几峰长老与执事也御剑而来。 他们直接把在场的平均修为拉高了百分之五十。 老宗主骑着牛,一一看过衆弟子,问那半山而立的白衣少年,“今年可有看上的?” 剑尊出关后不在峰上下的夜剑瘴雾已是传统,也是各峰各宫弟子歷练的好机会,年年如此。 顾写尘还未答,顾莨先无奈一笑,“父亲,你别总难为他。” 老宗主骑着牛呵呵一笑,问这个问题原也没抱希望——年年都问他,年年都说没有,但最后总归会为着剑宗成才挑出零星弟子来提点。 山下的弟子们也在翘首等待。 半山处,剑尊白衣袍角被风吹动,拂过身后冰雕的剑鞘,他眉目无波澜,在日光镀色之下冰得像青花玉瓷,淡淡开口。 “有。” 声音一落,人人激动。 老宗主也一愣,“是哪一峰哪一脉的孩子?” 顾写尘抱着胳膊,垂眼扫过草丛绿叶里露出的莹白耳朵,简单想了想,“是一个天才。” 霜凌抱头:???捧杀我。我就应该烂在地里。 衆大佬和衆弟子一片哗然,被九洲第一剑尊盖戳的天才,那得是何等资质?! “是谁?!” “剑宗之内还有此等沧海遗珠?” 人群中,明青嫣的脸由青白转为红润,目光害羞盈盈,心底滚过一阵酥麻。 有弟子看见,渐渐明白过来。 “顾少尊说的是青嫣师妹吧?” “今晚的怨剑巨兽就是青嫣师妹最终解决的!” “的确,要论表现,今夜只有小师妹担得起这贊誉。” 有此一句,明青嫣的身价将坐地飞升。几峰长老都向那少女看了过去。 唯有顾莨的目光扫过那白衣重剑,当真如此?他对青嫣的身体最熟悉,知道她的资质绝非上承…那么是谁? “哈哈哈!好、好啊!” 老宗主拍着座下的老牛,发出清越的哞哞声,“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如此,我岁禄也不惧干天战帖。” 他手一擡,一封鎏金夺目的簿册稳稳出现在顾写尘面前。 “你化神中期出关,九洲都得了消息。” “怕是今后少不了麻烦哪。” 如今仙洲大陆以天干八卦分支,以干天为圣洲,坤艮雷坎为上四、震巽兑加之魔阴仪为下四,共九洲。 霜凌知道,九洲以战力分,上强下弱。原本艮山还不属上洲,处在上下分界。但在顾写尘十年出窍圆满,顾莨也以元婴之势并为岁禄双杰之后,艮山跃进上四洲界。 谁都知道,后边那个是凑数的。 但很快,男主就要开啓仙魔同修的开挂进度了。 此刻顾莨握着乘鸾的手微微用力,脸上的笑意却平和。 “听说君氏王族也出了个化神后辈,你们终有一战。” 顾写尘并未展开战帖。 他从出生到现在收到的战帖、打过的人太多了,作为一个战斗狂,这不在峰漫山遍野的怨剑,都是被他削断的。 顾写尘抱着胳膊,“随时。” 话音落地,满峰刚刚在夜瘴中平息的怨剑,忽然再次嗡鸣而起。 似是不平怨愤。 霜凌觉得很好理解——全都是手下败将的怨气剑灵,一个比一个败得惨,当面听见打败他们的人装大逼,很难忍得住吧! 这忍住了以后还怎么做剑! 怨剑一起,弟子们纷纷激昂。 “请剑尊赐教!” “请剑尊拔剑镇峰!” 霜凌听着底下的震天吼,小心地往旁边爬了爬,免得被剑气波及。 然而山下喊了半天,顾写尘都没动。 身后重剑会随他心意,灌注灵力,神指剑往,横行九野。 然而霜凌听见了他轻微的疑问。 她忽然脑袋里灵光乍现。 ——汲春丝! 圣器情蛊绑定者,一方灵力枯竭,另一方也同样。精元…咳,同理。 这是怕强者把弱者练死,或者弱方把强方榨死。 霜凌羞涩地把了把自己干涸的灵脉,从草丛里悄悄举起手,对他抱拳,然后再悄悄收回去。 九百遍跳操,一滴都不剩啦。 所以此刻,顾写尘他拔不出剑了! 这意味着以后他都不能把她往死里练,否则她一旦灵力耗尽,在瞬息万变的高手对决中就完了。 顾写尘体内真气运转一轮后,也明白了过来,幽幽地扫过那忍笑哆嗦的纤细肩膀。 剑尊迟迟没有动作,山下的弟子们迟疑地停下了喊声。 “剑尊怎么了?” 顾莨的眸中忽然闪过奇异之色,莫非他修为有异? 满峰怨剑腾起。 那白衣重剑的少年终于动了。 他半阖的眸光擡起,并未拔剑,冰透蓝光的黑曜双瞳扫向那一片幽晦的折戟断剑。 空气霎那间静默,不动声色的威压铺面而来,磅盖天威,冰冷刺骨—— “滚。” 声音落地如震。 所有剑戟怨灵一顿,那被支配被切割的恐惧再次袭来,最后纷纷掉落,变回一块安详的铁。 霜凌目瞪口呆。 山下衆弟子愣了片刻,反而更加激奋—— “剑尊根本无需拔剑!” “这就是九洲第一的气魄!!” “弟子,受教了!” 霜凌透过树丛缝隙,看见顾莨一瞬间好生精彩的表情,男主他好像更加破防了啊喂! 头顶传来顾写尘平静且镇定的声音。 “灵气没了,还有。” 霜凌呆问:“还有什么?” “还有霸气。” 有人做恨 有人做恨 6 不在峰来人渐渐散去,都知道剑尊喜静。 顾莨临走前着意看了眼顾写尘,随后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还在痴痴失神的明青嫣,两人很快前后离开。 霜凌从草丛中毛毛糙糙地钻出来。 好在有老祖宗给的灵覆面,有种丢的不是自己脸的安心。 顾写尘长睫垂落,看霜凌的眼神淡淡的。 蛊者灵力双感,对顾写尘来说很不友好。双方都有灵力时无妨,一旦霜凌的灵力枯竭,他磅礴浩瀚的灵力也同时归零,一米九的重剑靠臂肌,行走江湖靠霸气。 平日也罢,若是高手对决,瞬息灵滞都有可能被破剑。更不要说这次剑尊出关之后,九洲上下虎视眈眈,四海无数高手等着和他过招,折下剑尊之名。 不说别人,就男主顾莨,在开挂修魔之后强得不是一星半点,一路无数金手指和大机缘,进境速度直追剑尊。 霜凌老实地举手,“我休息,休息休息就好了。” 灵力这种东西就像头发,你不薅它,它自然渐渐就茂盛了。 合欢宗人已经上山来寻她,霜凌看他暂时没有淡淡砍人的意思,礼貌地面沖着他后撤步跑走。 纤薄身影提着裙扯着带,顾写尘目送她离开。 她脸和脖子怎么不是一个颜色? … “圣女!” “圣女可算找到你了!” “看,这是小师妹找到的七重灵净塔。” 蔻摇将圣库戒指双手举过头顶,交给霜凌。霜凌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塔七层流转,在缩小迷你状态下可以供一人随时转化魔气,但稍微将之变大,能供同时转化的人数也随之增多。 也就是说,如果把塔放大无数倍,其实供整个合欢宗同时掩藏魔息都绰绰有余,但原着里从未提及这个东西。 可能,明青嫣被师兄姐带着从来到仙门的第一天,就已经没想过要回头了。 霜凌看过之后,就准备让蔻摇收起来,但她继续高举着,亮晶晶且慈爱地看着她。 “圣女,你也快用吧。” “。” 虽然还未能夺得剑尊元阳,但其他倾倒于圣女姿容的裙下之臣定如过江之鲫!否则圣女修为进境怎会如此快? 霜凌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中,表情愈发严肃,“…” 怎么办,好尴尬,说圣女从没双修过是不是显得她很不合群。 霜凌严肃半天,摆摆手:“我另有他法。” 顿时收获了蔻摇和温朝两人崇拜的星星眼。 霜凌高深莫测地转移了视线。 不过,她很清楚,虽然有了七重灵净塔,但这事没那么简单。 这次算是抢占了先机,但女主的背后是男主那个心机怪。 这是一本字数极长的大男主爽文,《仙魔狂修恋》。 顾莨的性格总结起来就五个字,黑心帝王相。他不在乎仙魔之分,不介意女主的合欢宗身份,帮她掩盖,给她修为,来回拉扯,这一切在书中被描绘成了纯爱虐恋—— 但仔细揣摩这一切的动机不难发现,顾莨他自己也需要修魔,才有可能追得上顾写尘那过于逆天的天资,开始爽起来。 衆所周知,修魔比修仙简单粗暴高效。 正道修士采五行之灵蕴,精心内炼和光避尘;而魔修只采一种气蕴,那就是围绕仙洲大陆、封禁万魔的荒岚之气,荒息。因此魔修的进化体系也就更快,不需要采炼,只要有魔气就能进化。 修道的原理不同也决定了进阶难易,仙途大道上下求索,求机缘,求心性,多数人都需要汲汲一生才能得证——毕竟至高成功案例就是那位剑尊,无欲无求,无爱无恨,日日挥剑九万次挑遍四海的挂b,这样的心性本就是万里挑一。 修魔就不同,魔功只需堕落,只需放大心中的欲念和野心,抛弃约束自我的道义,修起来自然轻而易举,摧枯拉朽…当然,他们家合欢宗并没有这么变态,只放纵杏欲,不提倡杀人夺宝,主张爽完就跑。 顾莨一生都在追逐超越世人对顾写尘的评价,最后真的开天辟地独创先河,成为了仙魔双修天才大男主,又不能被世人发觉,所以同样地,他也需要那个七重灵净塔。 现在宝器被截胡,男主在接下来的那个事件…必会对他们下手。 霜凌严肃思考了半天,最后看向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同门,她得发表一下演讲。 蔻摇和温朝满眼鼓励地看着她。 霜凌吸气唿气吸气,最后掏出了通讯符玉。 …她有这么这么高速运转的机械进入修仙界,她还是线上群发吧。 措辞半天,发出三个词:“勿动,收敛,禁欲。” 发完其实是有点忐忑的,除了蔻摇和温朝她还算熟悉,剩下潜伏在剑宗之中的合欢子弟,她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数。她这个圣女当得也是模模煳煳,不知道说话有多大分量,能让他们违背自己的本能。 谁知她的传讯刚一发出,灵符玉底下就弹出了二十几条回复。 “谨遵圣女教诲” “是!” “是!” “圣女放心”… 霜凌震惊:老师我们家合欢宗到底有多少卧底啊! 回信者中没有明青嫣,她早已削去自己灵符玉上的合欢印记,不过正好。 灵符玉需要灵力才能催动,因此发出回信之人的灵力能量也会显示,虽然不直接等同于修为,但还是灵力越强盛,光芒越璨。 陆陆续续,成片明明暗暗的光亮回应着圣女,竟大概有百余人。 最后,一片刺眼的光芒出现。 一个闪着金光的人回复:好。 这种级别,几乎要到出窍期的水平,比现在的男主还高上一截,恐怕仅次于顾写尘。 霜凌呆了呆,激动。 满朝文武,这是哪位?! 做到这个级别,想必就是在岁禄剑宗内潜伏最久、最成功的某个合欢大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足见潜伏之深,可他竟然也完全听命于圣女没有理由的临时安排。 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 以后顾写尘要砍她,她和大佬双打,说不定有几分胜算! … 有了安全感,霜凌回去倒头就睡。 床,她的灵魂伴侣。 修士的睡眠质量很是奇特。 她睡着了,却好像能看到自己,神识轻盈自在。她看到四周源源不断的灵气正在向她聚合,看见中间蔻摇来过又姨母笑退了出去。 不在峰寒僻,灵气并不很旺盛,但她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沉浸时空气四周的天地之灵全被吸纳而来,渗透肌骨。 她体内找不到突破口的真气,开始如洋流般规律流转。 像广袤无边的深海。 有人吟诵,有人唱诗,萦绕着温暖的,蓬勃的,生命感。 足足一整天之后,霜凌睁开眼睛。 醒来之时,喷薄欲出的旺盛灵蕴萦绕在她四周,脸上的灵覆面都被沖击得掀开了一点。 惊鸿绝艳的五官片刻乍现,如一洩春光,满室生花。 …她已经炼气圆满。 只差一步臺阶就能筑基,筑基之后,就真正称得上有了修为。 霜凌扶好灵覆面,摸摸脸,周身被拓宽的经脉充盈坚韧,充满力量,神清气爽! 就是有点饿。 但修士是不是得屁股…不是,得辟谷啊。 霜凌没好意思提,自己滚下了床。 “圣女你醒啦!” 蔻摇听见动静,走进房中给她拿衣服,一会温朝也抱着一堆木牌走了进来。 “你们知道吗,剑尊已经在庆云峰和沉商长老对剑一整天了。” 霜凌竖起耳朵,怪不得没提她出去卷,竟然让她睡足了一天一夜! “沉商长老也真是厉害,还不到一百岁,就能和剑尊切磋。” “估计已经快突破出窍中期了吧。” 温朝嘆了口气,“只是,所有人都去看了,剩下这些门内杂活都扔给我们。” 他们在剑宗的潜伏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除了要四处努力搞对象,尽力提高修为,还得完成宗门派遣的任务。除了顾家子弟、或是各峰各宫长老的内门弟子,其他人都如此。 管理任务分配也是个闲差,不是顾家子弟承包,就是资歷老的师兄姐来干。不在峰内掌管这个事务的差事,很自然地落到了少宗主外甥女顾璃头上。 ——“分给你们的任务怎么还不去干?!是不是在偷懒?” 说谁谁到,顾璃张扬跋扈的声音从外传来。 她分配的清闲任务,像是给剑尊殿外浇花、清理杂草,负责各峰旁系之间的宴饮活动,筹备宗门内大比赛事等等,自然早就给了身边人。剩下的种田浇地打扫卫生,她特意都留给了这几个。 他们和青嫣一起入宗门,据说还来自同一个地方,可却集体孤立青嫣,围着那个霜凌团团转,真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 顾璃就是来为明青嫣打抱不平的,现在青嫣是剑尊暗指的天才,她有心想把自己哥哥顾德介绍给她,是顾氏子弟,又是长老之子。 青嫣真是个纯洁善良的好女孩,即便心有委屈,还不忘求她不要把太重的活安排给他们,不常去的地方都留给她来打扫就好。 顾璃颐指气使,朝霜凌点点指尖,“你,就你,剑经阁,你去打扫。” 那是不在峰内最偏远任务最重的活。 霜凌眨了眨眼。 “顾璃,你不要欺人太甚!” “怎么,你们想跟我比划比划?我爹筑基丹都给我准备好了,你们也配跟我——” “我去!”霜凌一把拿过了任务木牌。 顾璃都回来了,说明顾写尘肯定已经对完剑,下一步就该来碾她。 霜凌屁颠屁颠上路。 图书馆,她上学最爱去了! … 古朴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迎面而来的是满目残本古卷,鼻息间有故纸堆的墨香,和松枝寒剑的余味。 霜凌仰头,整座剑经阁高几十米,上空尖锐吊顶,旋转而下,壁龛与书架层层叠叠,杂乱地码着各种书册,数不胜数,足见其人内卷程度。 剑经阁是峰内弟子开放的,但位置很偏远,常年没有人,因为剑尊本人也不去那里,每一本剑经他都是看完扔进去的。 每一本啊! 练剑练成这样是要参加高考吗你? 霜凌一边在心中腹诽,一边心情倒是不差。 以前她考上大学最羡慕的职业就是图书馆管理员,或者图书馆卫生阿姨也行,一天到晚不需要跟人说话,还有书看,适合她这种内心活跃的人。 她拿着鸡毛掸子往上层走,忽然,角落的书架像是被拱撞了一下,随后一本书突然掉了出来。 还伴有一声极低的、娇怯的、气声。 霜凌:? 她谨慎地停在原地。 等等,这个场景这个描述怎么有点眼熟。 原剧情里有个重要金手指桥段,男女主有一次在书卷之间谈情说爱来啊快来追我啊,女主娇俏躲闪间撞倒书架,却意外掉出了一本原本尘封不被世人所知的绝世剑谱,给男主开辟了巨大机缘! 不仅用那套剑法带女主绝杀瀚海幻阵,还在后边的仙门盛会惊才绝艳,风头第一次压过了剑尊顾写尘。 但是我请问,谈什么爱能撞倒书架啊? 你们俩是不是又挑了块宝地在采阴补阳呢?? 做恨是吧! 霜凌顿时觉得书都脏了。 但这次她倒是不怕撞见,因为这是顾写尘的剑经阁,完全在他神识范围之内,若有任何灵力波动就会触及阁内阵法,瞬息之间就能引来剑尊。 他们裤子可能都来不及提上。 果然,那俩人意识到有人上来之后没有发出其他动静,甚至也没顾上捡书就走了。 霜凌一脸糟心地等了片刻。 确实没人了。 她这才绕过书架,看见地上躺着的那本古旧书页,嘆了口气弯腰捡起来。 再直起身,忽然觉得不对劲。 空气凉凉的。 她擡起沾了点灰的下巴,那双大而圆的眼睛,瞪上了对面那狭长锋锐的冷眼。 剑尊抱着胳膊,上下扫了眼她,又扫了眼书。 冰冷的眼中隐隐带出了几分欣赏。 霜凌:等等、不是。 顾写尘却已经抱着胳膊走了过来,垂眸,“你也知道瀚海幻阵艰难,需要这种大开大合的剑法?” “能找到这本,是你的机缘。” 霜凌:不是,真的,我只是不小心捡的! 顾写尘轻轻擡手拔剑,冰白的剑光一瞬间映亮暗沉阁楼,“你那套雏鹰起飞,朝气有余,心劲不错。但是过于标准,给万万人打也得宜。” 霜凌崩溃了:那肯定啊! 全国中小学生都打同一套!! “所以你现在选的这套剑法就很好。” 顾写尘彻底抽出冰封重剑,眉目清寒笃定。 “三天,我教会你。” 合欢金印 合欢金印 7 化神之剑,在出鞘的瞬间,激荡神魂。 凛冽的气流四方荡开,剑经阁中瞬间哗啦啦地飞出很多残页,男人月白压金的衣袍滚动翩翩,霜寒如木。 单手持重剑,神态轻松自若,“剑谱给我。” 霜凌好恨,恨自己这只手,怎么就非得捡,捡了就得学。 但她怎么也没想明白,男主的机缘竟然会落到她头上? 要知道作为一本升级爽文,大男主道路上的每一次机缘,每一个金手指,全都至关重要。 书中男主也正因为在女主这个人缘锦鲤身边总能有好运,因此更加宠爱她。 在对方淡淡的眼神中,霜凌艰难地把剑谱一寸寸递过去,陈旧书封上的字露出来: ——《辟邪剑谱》 名为辟邪,实则很邪。 这本剑谱正因在正邪一念之间游走,不仅有大开大合,归元入神的正道之风,又非常粗犷地增加了类似修魔一样的狂乱招式,它的风格完全不讲究仙门修士的雅、洁,反而道道都是逼人的杀招。 这套剑谱之所以能带给顾莨那么大的能量,就是因为它非常适合接触双重能量体系、且经脉承载容纳力宽阔的人来练。 而霜凌,一个混迹在正道仙门中的魔修圣体。 “…”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它很适合你。” 顾写尘抱着胳膊审视她,目光很淡,却仿佛能穿透她的肌肤骨骼。 初见第一次,他就已经看过她的身体,整个正面。 他的目光也是这样淡然。 霜凌后背窜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指尖麻了麻,感受到一瞬间的冰冷探究。 剑尊他修清静道,大概率已经切了性缘脑神经,否则中情蛊之后,绝大部分男人都会直接x解决,而不是选第二种更难实现的方式。 但顾写尘不是一般人,他要是发现她是合欢宗卧底,应该也不会生气,但是会淡淡地砍了她再自杀。 霜凌只能露出勤奋的目光,“是吗,真的,太棒啦。” 《辟邪剑谱》博采衆长,似邪而非邪,总共七式,学成之后甚至能以一化万。它能够压抑魔气,放大灵气,相当于给仙魔双修的男主一个开天辟地的方法论。 说实话,看文的时候谁不好奇男主的那些金手指呢?霜凌之所以追完这本小说,除了因为想知道顾写尘这个绝世天才陨落之后会如何,还有就是看主角各种开挂和开辟能量体系有种无脑爽感。 每个社恐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龙傲天版自己,吵架不输,临场绝佳,拥有超强的实力但不显山漏水,人群中不说话是因为我人淡如菊。 “嗯。”顾写尘的领襟霜白,被剑光映出暗花,眉眼平添几分贵气。 “这刚好是最适合你体质的剑谱,以你的悟性,三天够用。” “嗯…嗯。”霜凌心虚。 “那开始吧。” “可我…剑呢?”霜凌问。 练剑,好歹得有剑吧! “心中无剑,人剑合一,”顾写尘背靠书架,白衣无尘,垂眸看着她,“你现在还不需要剑。” “无妨,开始。” 顾写尘翻开了这本剑谱。 霜凌鼓起勇气,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剑,然后发现—— 他开始一页一页阅读。 不是。 不是大哥你。 现学啊?? 啊?? 霜凌敢怒不敢言,而顾写尘已经开始飞快地翻起了剑谱。 她忍了半天,终于颤抖着开口,“顾少尊,你不会啊…?” 这本剑谱可是非常深奥的讲义,在男主仙魔同修的爽文大道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原着里顾莨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费尽心血才将之完全参透。 顾写尘淡淡,“一炷香之后就会了。” 他只是看过,不适合自己,没练过。 “三天之后,你也能会。” 霜凌震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而顾写尘已经闭目开始悟。 剑经阁中的阵法微微发出嗡鸣和声,剑意在与之回响,空气中似有无形的波纹,水滴一般漾开。 转眼,已经悟到了辟邪第二式。 霜凌自己找了个书架,窝在那坐好,看着他闭目如神佛的侧颜,沉默。 顾写尘。 有时候真的不怪男主恨你。 你知道他学了多久吗? 他!学!了!三!年!啊!! … 乘鸾殿。 少宗主内室。 顾莨衣襟半掩,双修之后的魔气霸道阳刚,缓缓沉于内府。 “刚刚我们似乎撞倒了什么东西……” “嫣儿,无妨。” 识海中的那道声音正在环绕地说着什么,顾莨先没有理会。 明青嫣依偎在顾莨怀里,面色潮红,其实…她刚才看到了,进来的是圣女。 圣女这个时候来剑经阁做什么?她明明在分配任务前特意告诉了顾璃。 放眼整座岁禄剑宗,最年轻有为的男修士不过那几人。圣女…没能获得剑尊,便想抢少宗主吗?合欢宗的人,骨子里就是这么寡廉鲜耻。 所以在顾莨低头去看那本从书架撞出来的书时,明青嫣主动献吻,拉着他离开了那里。 可是,夜剑瘴中没有拿到七重灵净塔,又没有顾莨哥哥这么高的内力,她双修之后的魔气无法自行转化。 顾莨哥哥说,那就暂时将她的魔气全都沖入他的身体。 “只是这样,我的进境就会慢很多…”明青嫣咬唇。 顾莨温声一笑,“有我在,你何须变强?” 此时的顾莨已经开始了仙魔同修的试验。 几日后便是庆云峰开啓瀚海幻阵之日,他将以那些潜伏的魔修杂碎为祭,彻底开啓魔气狂灌、开天辟地的修仙之途! 明青嫣收拾好离开之后,顾莨穿戴好衣袍,这才问识海中那道声音,“你刚才什么意思?” 那是一团盘踞在识海中漆黑混沌的形态。 顾莨很清楚,那是心魔。 但他的心魔并不简单,它是来自万年荒岚的碎片,蕴藏着无限巨大的能量,能行扶乩预言,助他扶摇直上。 就是心魔告诉他,顾写尘将有大劫。他原本以为是那日出关的事,但最终似乎风平浪静。 不过,他在仙魔同修之法下,他的修为已然无声大涨。 他的崛起,何尝不是他顾写尘的大劫呢? 顾莨知道自己不是正道所期望的样子,他的内里不像表面那样光风霁月,更做不到像顾写尘那样无欲无求。他有着渤大的野心,可谁说这是错的? 他从三岁那年见到已经快要元婴的三岁顾濯开始,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甘心。 他要改变这天这地,让一切评判以他为准! 识海中的这团魔息受限于仙洲封魔大禁,只能选中了一个最适合的载体,他能感知到,他选择的宿主心智绝非常人,并没有正道修士那样迂腐的仙魔大禁观念,并且,他的气运非比寻常。 但尽管如此,在他人的意识中存活,他的力量还是大打折扣。 他只能算善恶,知好坏,但看不出具体的因果。 心魔影影绰绰地浮动,像炉火焰心起落,验算着什么,声音苍老阴郁,“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顾莨方才餍足,眯起眼睛,“先说好消息助助兴。” “…你的宿敌,有了一个致命的,死门。” 顾莨视线一震。 九洲第一剑尊强就强在他的剑法心法都已经万攻不破,千变万化,没有人可以找出他的罩门和破绽。 但现在,他竟有了一个致命弱点。或许不在他身,或许是外力,但只要只要挟制这个弱点,就能攻破淞阳剑尊。 顾莨眼底的邪气缓缓四溢。 “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你今日,错过了一项重要机缘。” 心魔算不出那是什么,但他感知到,那本该对宿主很重要。 顾莨傲然一笑,“无妨。” 顾写尘有了弱点,就是他最大的机缘。 … 《辟邪剑谱》很快在剑尊手中翻到了最后一式。 顾写尘指尖微动,阅读速度非常快。 从霜凌的眼光来看,那剑谱上就是极其粗糙的小画书,加上佶屈聱牙的一些口令。看惯了现代社会各种精致的漫画动画,她觉得根本看不懂啊。 这些人像怎么能在脑海中连成动作?第一步是怎么打,下一步动作怎么连?刚翻过的那一页是什么式来着? 什么冬梅?马冬什么? 但顾写尘每一页大概停留片刻,闭目片刻,再睁开,眼底清明,风云滚动。 半晌后,剑尊掀开锋利眼眸,长睫冷直。 “看好。” “我给你打一遍。” 霜凌一时间还有点紧张。 要知道原着之中无论是男主还是女主,都对顾写尘的剑有着极大的执念。 男主前期不配为他的对手,他不会在顾莨面前拔剑。 女主也没能成为他的弟子,她只能在剑尊迎战、对剑的公共场合看到他舞剑。 霜凌这是第一次看到顾写尘用剑。 剑经阁之中,缓缓腾起一方固灵阵,符文四溢,以免藏书全都在剑气之下化为齑粉。 他的眉目始终平静,但身上萦绕的冰凉剑气也因剑法不同而隐隐发生了变化,霜凌感觉到自己的识海在和他隐约和应,然后剑尊起式了—— 月白袍裾翻飞,重剑开刃,第一式,无疾。 重剑平荡,剑气大开,冰霜万里如城,瞬间似有龙吟! 镇兇,降魔,戒藏,敬鬼,祈神,问荒。 霜凌震撼地看着,原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如此贴切。同样的剑法给男主是邪气盈天,顾写尘便是磅礴万古,山颓雨骤,冷冽而浩荡。 霜凌不知不觉陷入沉浸式欣赏。 原来这就是练剑,这就是剑修。 她心中仿佛真的有了一柄剑,开始雕琢。 收式。 白衣剑尊飞扬的额发随气息落下,端剑站稳,对上她呆呆的眼睛。 “学会了吗?” “?” 教完了? 顾写尘看着霜凌,霜凌看着他。 霜凌:“眼睛会了。” 顾写尘:“?你打一遍。” 四目相对。 寂静。 顾写尘,“我再打一遍,看好。” 于是霜凌又欣赏了一遍,这次感觉如芒在背。 这么难的剑式!这么复杂奥妙的理论!男主他三年才完全吃透!我怎么可能看两遍就会打啊啊啊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吗—— “你起来。” 顾写尘透蓝的黑曜瞳孔落在她十分普通但眸光灵动的脸上。 霜凌心里一颤,撑着地站起来,以为自己要照猫画虎即兴舞蹈,却不想手腕被一双宽大修长的手捏住,接着整个人带到了他身前,几乎被从后半抱着。 寒松落雪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 霜凌:“!” 顾写尘和她的性格完全不同。 霜凌心里想了一百句,嘴上只有一。 顾写尘嘴上一句都没有,他直接上手。 他人是冷的,体温却灼热,冷冽玉石声线从后传入耳中,“跟着我动。” 男主走错无数次,理解了一两年的剑意,在天才面前不过是一息之间的领悟。 顾写尘带着她一个炼气两天的大学生,直面这个世界最精简的剑意。 霜凌的掌心后心同时发热。 运剑时,感觉到强烈的灵力直沖圣体经脉,手脚跟着动起来,一瞬间小脑萎缩之后又重建新世界。 更要命的是,夹杂着甘冽蓬勃的精元——不、荷尔蒙笼罩在她周身与鼻息之间。 越发炙热。 …等等,救命。 顾写尘觉得鼻息间的味道越来越甜。 打完降魔三式,他垂眸。 少女满脸通红,眼神游离媚惑,呵气如兰,双手空空颤抖。 但擡起头,努力给了他一个坚毅的眼神。 至少这次合欢圣体发作没像上次那样爆衣—— “还是想要剑?”顾写尘会意。 他直接把剑放她手里。 一米九的冰棱重剑,当啷一下把她往下扥了一米。 “!”刺啦一声,霜凌衣服从领扯断到胳膊肘,雪白肩头胛骨下一片金色红莲印记一闪而过。 顾写尘擡眸。 和合欢圣女金印打了个照面。 检查元阳 检查元阳 8 那红莲第一眼看,是浮花浪蕊,冶艳之态。 但妖异之下,又似有圣洁之感…瓣簇莲臺红染,花萼轻细镶金,最后只留下一瞬的惊艳。 顾写尘垂眸,伸手,指腹点了点那朵花。 肩胛之上,肌肤一点相触。 冷白骨感的修长指尖,落在颜色秾丽的印记上,淡与浓的强烈反差。 其他人看到这枚印记,或许会问,但顾写尘不会。 其他人被发现这枚印记,或许会解释,但霜凌—— 她根本不知道! 她都穿过来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背后还有圣女印记,又看不到! 所以那一瞬间霜凌的表现非常自然。 她根本没在意他的指尖戳的是哪里,满脑子只有一个字: 剑! 谁要剑了? 一米九的剑我能拿得动?! 啊啊啊啊啊!她真不是在勾引人啊!现在好了,正面反面a面b面都被看过啦! 合欢圣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霜凌崩溃地假笑,慢慢扯回领袖,回头对上那双淡定又似有探究的黑色瞳孔。 “饿,饿的,”她坚强地说,“不是故意。” 顾写尘眼底透蓝弧光转过一个来回,目光垂落,看着她这张比雪白肩身深了些的普通面孔,并未出声。 擡手,覆在她衣服扯裂的地方。 灵力一过,肩袖完好,那枚金色红莲也被掩住。 “饿?” 剑尊抱着胳膊,看她,“去我殿内。” 霜凌:啊? 去、去他家不好吧。 顾写尘:“走。” “——等等等。”霜凌差点就被直接带飞,对于行动派的男人真的招架不住,她手忙脚乱地扒住书架,“我还没!我还没打扫完剑经阁。” 顾写尘收手,侧目看向层层叠叠的藏书,伸手掐了一个诀。 整栋楼内顿时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霜凌傻眼,有、有修为就是好啊。 顾写尘擡眸:“走。” “还有件事!”霜凌掏袖揣兜,摸出一枚小巧之物——溯灵镜,很常见,每个进入岁禄剑宗的弟子都会发一个。 仙洲暴力禁魔,人人对魔修深恶痛绝,溯灵镜能够在感知到魔气的时候作出警戒。 正因如此,它还有另外一个作用。 “好了!”霜凌在书架后边挂好,提着裙子走出来。 顾写尘擡了擡手。 …转眼。 她人已经站在不在殿内。 霜凌眨了眨眼,看看四周。 月梁檀窗,旌旗飘动,正中一方巨石影壁浑然天成,像是直接从悬崖上噼开,玉石碎裂,金纹绵延,刻着无数道锋利剑痕,近距离看十分震撼。 但除此之外,啥也没有。 空空如也。 顾写尘负剑往内殿走,霜凌提着裙子跟上,可能内殿好些?—— 个鬼。 不在殿内饰华丽,噼山而建,各种用具一应俱全,但,完全没有人类生活的痕迹! 除了方桌上的茶壶茶盏,剩下只有剑,剑鞘,剑穗。 顾写尘的冷杉木大床上,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只有一把剑。 ——谁会枕刀片睡觉啊!!! 霜凌抱着肚子,好饿,还是喝西北风吧。 “接着。” 一个小圆盒隔空扔了过来,霜凌接住,打开一看,是一枚青色丹丸。 哇,出现了,修仙文中常见的炼丹术,通常会有辟谷丹什的,吃完就很饱了。 霜凌不愧是一个大学生,对人与人之间保留着很多信任,她咕嘟一下就塞嘴里吃了。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有一些炉火烟熏的气息和很淡很淡的回甘。 一丸下肚,从睡醒之后的饥饿感果然都消失了。但很快,一种比饱腹感更强烈的感觉涌上,霜凌掐了掐自己,感觉灵脉充沛,浑身是劲,恨不得立刻起来舞剑。 “针对你上次灵力枯竭研制的。” 顾写尘喝了盏冷冰冰的茶,视线越过杯沿,落在她脸上,“继续练吧。” “???” 他给我吃红牛。 顾写尘后脑枕着剑,“不用谢。” 霜凌握拳:屑! … 三天,修仙界顶级剑修的教学。 剑招,看别人使出时,一步一探皆合法度。 但是当自己练习时才会发现,每一寸角度,每一分时机,些微的偏差错漏,使出来就差之千里。 辟邪剑法精妙狠辣,七式之间环环相扣,狂吸天地灵气。 怪不得男主如痴如狂地研究了整整三年。 然而,顾写尘看不上这套剑法。他学完就扔,根本不用。这件事要是让男主知道,恐怕要破防三年。 而霜凌竟然体会到了大男主的心情。 人类和天才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的很让人无助。 但第二天时,顾写尘给霜凌封了一道诀,精准指教每一式动作。 就像把辟邪剑谱当成广播体操的分解动作来按着她做! 从此,相当于给霜凌的大脑写了个程式,让她能不偏不倚、不差分毫——当然也不眠不休地,开!始!狂!练! 每招每式,刻进骨髓,醒了睡了梦里都在比划。 天地灵气开始疯狂吸纳进入她的宽韧的经脉内府,如果不是合欢圣体的耐cao属性,恐怕常人的确无法承受。 霜凌舞剑时越发笃定,一种强烈的战斗欲也随之而来。 七式完整使用,则能抑制四周魔气,形成一个倒吸矩阵,庞大巨量的灵气全都被灌入持剑人体内。 书中男主另辟蹊径——当然也因为一开始他没能全参透剑谱,但他意外发现辟邪七式中,如果只用一二式而不用降魔三式,则魔气与灵气将同时汹涌入体,从此给他打开了天才之门。 现在,这剑法彻底融入了霜凌的脑海中。 …… 三天后。 她,大成了。 晨光微熹。 顾写尘白衣负剑,喝茶,视线透过她肌骨。 灵气充沛,几欲破出,马上就要进阶。 霜凌缓缓从那种激荡的剑意中回神,听见清冷声线响起—— “两日后,你进瀚海幻阵。” 顾写尘抱着胳膊,“进去之后,找到一种决命草,直接吃。” “那是筑基丹的最好原料,错过就要等下一年。” 霜凌:“!” 可恶,躲不过,还是躲不过!! 幻阵其名瀚海,浮生万千,入局者并不确定会面临哪一局。阵前起卦,若为阳卦,则拼灵力修为。若是阴卦,则灵力全无,魔气肆意。辟邪剑法,专克这种时刻。 原着中男主就是在这里剿灭整个合欢宗,利用辟邪剑谱暗中狂敛魔气,出来之后直接破元婴之壁,飞跃出窍。 手中忽然一凉。 一柄冰棱小剑横在她掌心膝头,质地和顾写尘那把上古重剑一模一样,但和那当啷把她坠地上的重量完全不同。 霜凌懵逼擡头,对上剑尊淡然笃定的黑曜瞳孔。 “不用怕,”他说,“给它起个名字。” 雏鹰起飞之后,他好像对她的命名能力还挺信任? 霜凌低头,看了看这把剑,轻盈,锋锐,在燥热的夏天,握在手中让人沁凉沉静。 和顾写尘冰棺一样的重剑放在一起,像是父与子,q版,迷你款,儿童版。 “先叫…北鼻剑。” “?”很特别。 揣好了剑,霜凌准备离开,三日学成,领了任务,临走前为了答谢他的教导,霜凌盛情款待,给他倒了杯水。 这冰冷寡淡的剑尊之殿什么都没有,只有冷得带冰碴子的茶,无欲无求不快乐。 她的小饮料咕嘟冒泡,带汽,加糖,还放了块冰。 顾写尘垂眸看了看,喝了一口,静默,又垂眸。 水里放鞭炮了,还是加了暗器? “这是什么?” “冰雷碧。” “?”很贴切。 而且,很好喝。 … 霜凌一回到弟子舍,就看到温朝十分色情地捂嘴笑。 接着蔻摇也走过来,捂着红唇,两人对视,邪魅地嘿嘿笑了起来。 圣女三日未归,进出剑尊内殿,却没有被护殿阵法扫飞! 此事被特意去剑尊殿外浇花的顾璃知道,当天就气疯了。 霜凌大惊,连忙捂嘴小声说,“低调,低调行事。” “知道,我们知道。”他俩更加邪魅地笑了。 当世最强精元,果然唯有圣女值得。 他们合欢宗那些珍藏的丹药道具也得准备着给圣女上了! 此刻。 琉璃舍—— “凭什么?!”顾璃扫落一床为瀚海幻阵准备的法宝,满脸愤怒。 明青嫣坐在她对面,脸色也是惨白。 顾璃:“我都没进过剑尊的内殿!” 她顾氏子弟,爹爹是一峰长老,宗主是她表外公,少宗主从小看着她长大,哥哥现在也是金丹预备,这样的尊贵…在不在峰内却都没见过剑尊几面! 顾璃气了片刻,看到明青嫣神色恍惚,安慰道,“就算她勾搭了剑尊,也不能继续欺负你,晾她也就这点本事!这次瀚海幻阵,在沉商长老的庆云峰,我哥哥顾年就是顾沉商的弟子,这次幻阵由他带你。” 顾璃是想撮合他们的,青嫣甜美又纯洁,但到底是外姓弟子,也没有好的家世背景,而她家是顾氏宗亲,顾年未来可期,和青嫣正是十分相配。 明青嫣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些,回以甜笑之后又垂下眼睛,挡住眼中情绪。 看,身世不好,在别人眼中就只配这样的男子… 但她的身世很快就能清白了。明青嫣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 很快,瀚海幻阵开啓之日到来。 霜凌已经提前对所有合欢宗弟子做了叮嘱,顾写尘似乎也没有其他指示,于是她揣着剑,上了峰渡飞舟。 不在峰寒僻,距离庆云峰很远,有能力或是宝器的弟子自不用坐这个门内免费接引车,都是御剑或者独乘。 但今天明青嫣等人也来了,她特意来和霜凌他们说了几句话。 甜美活泼的身影在飞舟内走动,顾璃对旁边的修士说,哥哥,怎么样?我说了她很不错吧。” 顾年一笑,“你介绍的姑娘,自是不错的。” 虽然家世差了点,但胜在甜美可人。更重要的是,传闻说她就是那日剑尊所指的天资过人的弟子?这样的女子,踏实修炼,从无向上攀附之心,品貌皆宜,冰清玉洁。 顾璃其实不是没想过给青嫣介绍更好的,比如她小舅,少宗主顾莨。 但是,他的身份有那件事……所以不行呀。 顾年目光打量着明青嫣,但不知为何,总被窗边的另一道身影吸引过去。 霜凌半个人趴在窗上,这还是第一次从不在峰出来,观看整座仙府! 艮山顾氏是一洲巨擘,岁禄剑宗占地极广,几乎是其他宗门、世家的百倍大小。以洲界为边,上通下达,从不在峰到庆云峰,重峦叠翠,掠过的草木植被竟都发生了变化。 山河湖海,日月朝晖,烟波浩渺之中的明明人间。 这就是修仙界,一个脱离于书本,超越她认知的世界。 落地庆云峰时,这里已经云集了各峰参与试炼的弟子。 这幻阵一年开啓一次,年年还都是不一样的境况,十分惊险新鲜。又有宗门长老坐镇围观,是一个很好的扬名机会。 云臺之上站着诸位大佬,顾写尘没有来,大概是对她的剑法很放心。 庆云峰的峰主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如今是出窍中期修为,长得十分英挺英俊,却过于严肃内敛,名为顾沉商。 她旁边站着一位十分明艳的女修,修为也是深不可测,据说那是始影峰的峰主,对顾沉商十分暧昧亲昵。 顾莨也没来,但霜凌知道他现在应该已经混入弟子中了。 老宗主依旧是骑着大青牛而来,像是仙风道骨的老诗人,给诸弟子加以鼓励。 “幻阵之中危机四伏,若有不敌即刻退阵。” “诸君好运。” “起卦——” “让我们看看,今年是阳卦,还是阴卦。” 霜凌跟着大部队往里走,想都不用想,大阴之卦,阴上加阴! “坤阴入干之初爻,巽卦——” “入阵!” 庆云峰树木参天,皆为笔直的桉柏,高耸入云,叶片茏葱,丛林深处便是瀚海幻阵的入口,越过的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 霜凌一直被蔻摇和温朝紧紧抓着,并未走散。 鼻息之间传来了香烛的气息。 视野清明之后,眼前闯入一个巨大的“囍”字灯笼。 深红色,像血一般。 囍字之下是一尊合抱的欢喜佛,臺下纸扎花锦簇绵延。 和书中写的一样,这是一场冥婚,却不仅仅是冥婚。 这是为帝王准备的冥婚。 一道尖细的太监声传来,“以齿序立,通通站好,扪肌探体——” 声音幽幽远远,开始变得淫/邪。 “非完璧之身,已破身之人,斩——” 蔻摇大惊捂胸。 温朝惊慌抱腹。 霜凌拍拍他们的手。 此方幻阵中又有一人悄无声息进入,白衣翻动,嗡鸣作响。 太监拉长的声音继续。 “元阳已洩之人,斩——” 那人抱着胳膊,淡定擡头。 …? 无所畏惧。 两两洞房 两两洞房 9 检查元阳? 不说合欢宗卧底们,就是入阵的许多弟子也是面露尬色。 修界讲究清心,但也并未明令戒欲,只不过头上有那位无情剑尊垂范,所以人人只得悄悄进行。 一时间队伍中欲盖弥彰的咳嗽声不断,心想这阴阵到底是什么古怪? 霜凌悄悄擡头,整个大殿里站满了人,低着头,死气沉沉。 华栱雕成缠绕的蛇形,悬挂着飘红烛灯,囍字如血。檐椽下是赤龙盘亘的殿柱,口中含珠,并不威严,反而与那灯笼下的欢喜佛一般神态淫.靡。 古朴精雕的匠工都已破败不堪,房梁几近断塌,遍生蛛网,摇摇欲坠又处处诡异。 很显然,这皇帝绝不是什么好皇帝。 这里也不是他的寝宫,而是他的……陵墓。 检视的内监阴恻恻地笑着,它一张脸青白如鬼,两颊深凹,像是枯骨上绷了块皮,眼底黑气涌动显然是魔。 它在诡异的灯笼红光下来回巡检,拖着破烂的蟒袍衣摆,到处探闻不洁之人。 长长的队伍里,元阳与元阴或强或弱。 忽然,在掠过一身白衣时,它倒鈎的鼻子感知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强烈精元,像是高居九天之强盛、却从未外洩出一分! 此人必能给吾皇带来想要的!太监欣喜若狂,正要伸手,却忽然觉得手上一轻。 他的手,断了。 森森魔气从断口处散开,它感到一种非比寻常的畏惧惊恐,拖着腿离开,几步恰好到了霜凌他们旁边,检查他们几个人是否为完璧之身。 一道淡淡的视线似乎随之落在霜凌身上。 平静,带一点探究。 太监阴沉沉地照着他们瞪了几眼,最后竟没看出什么,便要掠过,蔻摇和温朝对视一眼,真如圣女事前所说的那样! “哎呀!”他们俩忽然出声,惊慌地抱住自己和脸。 “没有,我们没有!” 队伍另一头的明青嫣听见声音,唇角悄然勾起甜笑。他们没有用那个方法掩盖,那说明接下来的东西……他们自然也无法抵挡。 衆弟子循声去看出头鸟,心里纷纷松了口气。 明青嫣擡起眼,懵懵懂懂地看着那边,“那是…蔻摇师姐,温朝师弟?他们怎么会……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年在旁温雅一笑,“青嫣出淤泥而不染,自然不会参与他们那些腌臜事。” 顾璃也嗤笑出声,“果真是不三不四,为首那个私德更不知道什么样呢,怪不得进出剑尊内殿,原来是不要脸。” “璃儿!”明青嫣摇摇头,“别这么说。” 太监用断手夹着长刀,如闪电般尖叫着扑来,看起来十分诡异可怖—— “出来!出来!不洁之人,怎配纳选!” 不愧是负责给皇帝喊麦的人,死了之后也是金嗓子! 这声音如破锣一般,带着魔气直攻人心。可他来回尖叫乱砍一片,却没找到刚才的元身破损之人。 霜凌捂着耳朵,早已给合欢弟子提前准备——说起来又是和原着中男女主学的,当初顾莨和明青嫣入阴阵之后也经歷了内监宫娥的盘查,但是没查出任何问题,读者纷纷直唿我们男女主不愧是纯爱! 然而霜凌一查,合欢宗果然有这种技术,能僞造完整元身——毕竟他们别的不行,有关瑟瑟的法门那是层出不穷,十分靠谱。 而僞造元身其实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内封之后便能够不受魔气催.情。 太监悻悻而走,拖长的声音十分尖涩,像死人的喉舌。 “洁净之身,能献于春帝,是你们的福气——” 皇帝谥号为春,听起来就很不正经,绝非什么有建树功绩的帝王。 不然,也不会死了之后还要给自己配几千人的冥婚,还必须要求处子之身,简直是个老登! “可是我有疑问——”温朝在后边护着圣女,捂着嘴小声问,“既然是给那个什么春帝阴配,不应该全都是女子吗?为什么男子也要查看?难不成是!!” 霜凌竖起指头,严肃地摇摇头。 为什么男女都要? 那是因为老皇帝他——不行了啊! 这场帝陵冥婚,其实并不是给皇帝配,而是,给在场所有人阴配。 这个老皇帝生前死后修魔,采补的是阴阳交欢的魔气,但他自己早就起不来了,于是他想了个丧心病狂的创新办法—— 既然活着时大肆选秀纳采,死了之后便殉葬大量宫人,所有人被特意保留元身,炼化成魔尸。 然后,他让这些人两两洞房,来替他采补!这样,当他们群欢交.媾时,便能産生无比巨量的阴阳魔气! 而这,就是男主利用辟邪剑法狂吸而修为暴涨的东西。 … 此刻阵外。 庆云峰臺上,干璃镜映出阵内画面。 峰主顾沉商面色肃然,瀚海幻阵年年在庆云峰开啓,浮生阴阳无定数,但这一卦不知为何,似是有人为迹象。 旁边的始影峰主顾夜宁趴到他肩头呵气,“怎么,哪里不对劲?” 其他峰的长老看不过去,“夜宁,底下都是弟子,你也注意下言行,别像那魔修合欢的做派,我们可是清正剑门!” 顾夜宁一撩头发,根本不搭理,抱住旁边那块严肃木头。 有时候呢,看起来像的人不一定是,看起来绝对不像的人才是呢。 顾沉商眉心微凝,此局不对劲。 甚至其中还有一人…他前几日刚刚有幸与之对剑,承让其万分之一的凛冽剑意,所以看得出来。 那尊神怎么也进去了? … 阴阵之内。 很快,男女两列便被推着相对而站,像是要拜堂一样。 宫娥们端着托盘而来,给所有男男女女每人都盖上了血色的红盖头。不少死人的面目已经不太雅观,红盖头一盖,看不见脸,便于行那个事。 霜凌觉得一阵阴风刮过,眼前视线便被血红色遮挡,只能隐隐透光看人影。面前似乎有白色衣角闪过,走到她相对拜堂的位置。 头对头,脚尖对脚尖。 霜凌无暇顾及自己跟哪个鬼对拜,心里紧张着接下来的事,锦绣红盖头上传来浓郁阴腐的血腥味,她听见太监尖着嗓子喊。 “相看——问名——纳吉——互配——” 来了。 陵殿上空,大门悬空开啓,一口长约十米、宽约四米的金丝楠木镶嵌血玉奢华梓宫,缓慢沉重地降落。 盖着黄布的帝王棺椁一开,浓郁漆黑血红的魔气顿时四溢,接着,一张龙床缓缓从中升起。 从龙床出现那一刻,大殿内的魔气瞬间浓烈了无数倍。 所有宫人的封建基因立刻发作,五体投地高唿万岁!内监毕恭毕敬地行跪拜礼,然后捧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地唱道—— “今赐尔新婚,享鸾凤和鸣。” “阴阳交感不休,生生之道不绝!” “衆卿飨燕于此,宾射尽欢——” 乍一听是不是挺善,挺仁,但是。 飨的是什么?魔气。 射的是什么?不敢说。 赤黑的魔气四下弥漫,散发出一种糜烂又诡异的香气,大殿内的婚配者开始两两组合,抱在一起,死人青白僵硬的脸开始出现迷乱之色,太监和宫娥脸上的神情也越发淫/邪。 有些很不讲究速配而成的魔尸夫妻,竟当场就开始、开始洞房了! “这、这——尸体也能?!” 蔻摇大惊,她作为一个合欢宗妖女都大大吃惊。 交欢而成的魔气自两人头顶升起,继续升空,全部注入那高高在上的龙床之中。 阴阳采补提高修为,这、这不是模仿我们合欢宗吗? 霜凌握紧手中剑——是的,这就是专为合欢宗卧底设的局。 红盖头隐隐透光,她的身影在昏暗囍字红光下,姣好明艳。 阴日阴时阴刻降生的合欢圣女,在这样的阴阵之中,将是天然的靶心。 这就是顾莨干预阵前卦,将幻阵定为这一局的原因! 擒贼先擒王,只要伤及圣女,合欢宗人必出手。但要知道此处为阴阵,灵气皆无,只有魔气能催动,他们只要一动手,所有人当场就已经暴露。 原着里男主爆吸完所有魔气,顺势推出了已被他控制起来的的圣女残躯,引得所有合欢宗人集体现身,不惜一切也要夺回圣女。 ——魔修卧底,阴阳采补术,暗中勾结,关键词自动连成真相,于是这专为他们设计的淫.乱现场直接有了现成的、最好的罪魁祸首。 男主师出有名,直接开杀。 魔功每杀一人,修为更涨一分。 仙魔同修的大男主血路,由此正式开啓。 可以说是一个大件人! 无数个顶着红盖头的男死人已经向霜凌沖了过来,摆明是顾莨操控的,十几个魔尸为了争夺□□权甚至推推搡搡地打了起来,腐朽的华服被撕扯成一片片。 霜凌不再等待,袖中冰剑翻飞——降魔三式! 辟邪道道为杀招,用之则战心起! 黑暗中几不可见的清光闪过,方圆十米内的魔尸动作顿时被剿停。 霜凌第一次干这种法外狂徒的事,心里哆哆嗦嗦,可剑招分毫不错,串串杀招连捅好几个。 然后——在魔尸之中一把选中抓住了一个平静游走的修长男魔。 这只不攻击,也不发狂情动,穿的白衣看起来也比较干净,安静地戴着盖头,像是群魔乱舞中的一朵冰莲。 霜凌以降魔三式控住他,用剑尖顶着他腰,小声恐吓:“老实点,知道吗?不然我的剑也不是吃素的。” 她第一次威胁别人,说出来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于是舔着脸给自己加码,“我的剑知道吗?和剑尊一个款式。” “?”男魔似乎很平静。 霜凌很满意,一手揪他腰带,一手把他胳膊搭自己肩上,做出被抓住的样子。 那只修长冷白的手顿了顿,然后按在了她肩胛骨上的莲印处。 四周不断有阴阳魔气从交叠的死人头顶升腾而出,人人表情迷乱,殿上悬空的龙床已经彻底被浓郁到化不开的魔气包裹。 霜凌被按着,满意地嘀嘀咕咕,“看来我挑得没错,他果然不行,没那东西就是平静。” “?”男魔似乎生出波澜。 “好了,现在挟制我上去吧。” 霜凌眼中暗暗发亮,我挟制一个鬼挟制我。 “霜凌,霜凌师姐你怎么了!不要动她——啊!” 焦急的声音响起,接着又是几声惊唿。 “青嫣!青嫣你没事吧?!” “青嫣人呢?!” …嗯,原着中男主偷涨魔功,而女主呢? 女主为了救身陷魔堆的圣女残躯,自己却被魔尸抓走,自述险些被玷污之际意外有了奇遇,然后修为大涨,这才逃出生天。 ——你,还有你。 你俩干什么去了,不用我多说吧!! 然而为救圣女而被抓,导致合欢宗和正道两边都对她心疼不已。 阵外,干璃镜前的衆峰长老纷纷感嘆这个小弟子的大义,不愧是顾少尊口称的天才,听说少宗主也与之结交。 顾璃一把推开一个扑上来的发狂魔尸,“你们把青嫣怎么了?!平日你们聚衆龌龊孤立她也就罢了,这种时候也要推她出去?!” 顾年惊怒:“还有这等事!她的纯洁就这么令那些人看不惯?” “青嫣被抓到哪里去了?!” 哪里? 还能是哪里! … 明青嫣看见圣女被魔尸按着,一步步走了上来,和当年荒岚之水旁掠过倚仗、艳动整座魔域的样子比,已是云泥。 这里有几千魔尸,从入阵那一刻起,合欢宗就已经走向灭亡。 “可我…我终究不忍。”明青嫣依偎在男人怀中,“其实她并未害过我。” “嫣儿,你在合欢宗受了那么多苦,却还是这么善良。” “等我变强,我就是你的出身。” 魔气如供奉一般源源不断而来,只要全部吸收,他至少能沖破出窍期。当年顾写尘从元婴到出窍都花了五年,而他现在终于超过了他的进境速度。 顾莨假装不记得顾写尘是从三岁元婴到八岁出窍这件事。 他眯起眼睛,昏暗魔气中,他看见圣女被魔尸押了上来,只待他全部吸完魔气,便可利用圣女引动所有合欢魔修,开啓大业。 他拥着明青嫣,两人在红盖头下拥吻,从今之后,再无人可令她自卑。 霜凌看着龙床上交叠的俩人,你俩当上皇帝当上妃了是吧? 书中没有明说明青嫣是在哪里获得奇遇,也没有细说顾莨是如何吸纳魔气,侧重描写的是大男主如何运筹帷幄,心机深沉,巧用阴阵特点逼出合欢魔修。 但—— 有一个东西,不需要灵气。 它偏偏遇魔气而动。 霜凌袖中倏然飞出一物。 那东西先是很小,随后却在浓溢的魔气之中,忽然开始飞速涨大。 因为群殿之欢下魔气浓重到无边无际,几乎是转瞬之间,一尊巨大的、七重高塔,膨胀升高,破天而立。 七重灵净塔层层轮转,立刻开始如黑洞般狂吸魔气净化,吞得比男主快一千倍! 灵光乍亮,它如一座高耸灯塔,照亮了昏暗的大殿和龙床上的身影。 阵外干璃镜前。 “这是?!” “等等???” 顾莨已经瞬间意识到不对,侧身掩挡,然而他宿命中的辟邪七式向他噼来,那道翻飞的身影蓦然搅断他体内的魔气,剑尖直沖头顶。 一把挑开了他俩的红盖头,削秃了两鬓。 灯光照着大脸映在干璃镜上。 “少宗主!” “小师妹!” ——你俩搁这幸福上啦! 必斜剑谱 必斜剑谱 10 “那是顾莨少宗主?!” “还有青嫣?他们在做什么?!” “青嫣怎么会在那里,她不是去救人了吗!” 这两人在外的形象都非常好,一个是温润玉如的仙门世家公子,声望仅次于剑尊的少宗主,一个是天资出衆品行高洁的小师妹。 此刻两人却衣衫凌乱,叠在那张十分淫.靡的龙床上。 顾莨瞳孔微缩。 被剑挑那一刻,只觉眼前惊鸿掠影,剑招式式如清风掠过,然后才惊觉自己的断发丝丝飘落。 这仿佛该是他命中的剑法,一招一式都在他的神魂中引起激荡。 识海中的心魔骤然炽烈,声音苍老震动:“——辟邪剑谱?!这女娃什么来歷,竟能使出完整的辟邪七式?!” “——她背后是谁?!” 霜凌淡淡收剑,站在一边,顺便还拉了一把负责挟制她的男魔。 人,果然还是得自己有本事。 社恐人心中的龙傲天,站起来了! 现在戏臺已经搭好,接下来大家自己唱吧。 帝陵之中简直是一片寂静,只有七重塔勐吸勐嘬魔气的咻咻声音。被催.情的魔尸们也全都停了下来,顾莨赖以破境的巨量魔气足有七成全被灵净塔吞了过去! 更要命的是大量的灵气被释放而出,所有弟子被动更加耳清目明,看得更清楚了! 顾璃瞪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但想起边上还站着她想介绍给青嫣的顾年,这才反应过来。 “假的吧,怎么可能?” 帝陵龙床上,那可是魔气最浓之处! 正道修士、更别说是少宗主这种已经到了元婴级别的,更该对魔气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损伤道心才是。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不会是魔修假扮的吧?!” 顾莨也已经恢复了神态,不愧是心机黑沉的政客,他第一时间甚至并未露出被发现的惊慌,也没有任何表现,按兵不动地坐在那里。 而明青嫣早已经在第一时间把脸埋了起来,浑身哆嗦,满心羞耻,却、竟有一丝丝公开和少宗主关系的隐秘快意。她要配,便是少宗主这样的人物。 意识到顾莨想蒙混过去,霜凌很配合地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春帝?” 几千魔尸宫人同时看去。 顾莨双眼不着痕迹地一眯,她这个问法相当于堵了他的路。 衆目睽睽下他自然不能和魔修沾染任何关系,否则该如何解释,这淫.魔春帝为何独独幻化成他顾莨的样子?而非别人? 他反应很快,立刻笑出了声,“这位仙子,你误会了。” 声音一出。 “真是少宗主!?” “这?!” 顾莨一擡手,金丝楠木梓宫缓缓降落。他甚至大大方方地为明青嫣盖好被子,站起身时顺便抚过自己缺了块的鬓发,复原后便恢复了气度。 “今日起卦之后我便发觉,瀚海此阵太过阴恶,冥婚春帝实际已是七阶魔修,相当于我仙道的出窍修为,绝非你们能对抗的。我察觉之后,便悄悄潜入,刚好发现明姑娘被春帝所抓,情急之下便做了处理,不过说起来——” 顾莨的目光转向霜凌,不动声色地把衆人注意力带到了霜凌身上,“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七重灵净塔是古老神器,这位仙子是从何得来?” 是啊,七重灵净塔能清万魔之气,在十年前的封魔大战之中也发挥了巨大作用,后不知遗落在哪里,怎么会在这霜凌手中? 霜凌感受着蹭蹭扫来的目光,说实话,她被人这么盯着还是有点紧张,但作为话不多但脑子一直很活跃的吐槽之魂,她可不会自己跳进自证陷阱、让重点跑偏。 于是霜凌恍然大悟,看着顾莨的眼神突然变得崇敬:“所以原来是少宗主你杀了春帝!” 旁边坐着的男魔似乎看了她一眼。 ?天才。 这里所有的魔尸都是深度皇权崇拜的宫人,话音一落,淫邪的太监,宫娥,侍卫,瞬间全都擡头,眼神混沌地四处寻找。 蔻摇立刻翘起手直直指向顾莨:“原来是少宗主顾莨杀了春帝!看哪!” 其他合欢宗人立刻跟上,感恩地口口相传:“顾莨他杀了皇帝!” “他弑君啦!” 那阴森太监是第一个动的,凄厉地扑了过去,“弑君之罪!陛下,老奴给你报——仇——” 接着所有魔尸集体暴动,直接向顾莨狂扑,此时他尚且面色不变。 然而下一秒温朝叉腰大喊:“真是反了天了,我们少宗主在这里连春帝都能杀死,你们几千个魔尸又算得了什么?” 潜伏在这里的合欢宗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 是啊,不对啊? 这是瀚海阴阵,灵气全无,那少宗主又是怎么杀的春帝?! “……”顾莨脸色终于有些难看,方才只吸进了三成魔气,必须稳住,衆目睽睽之下决不能露出分毫,否则除了他少宗主的威望不保,还有更要紧的—— “不要!”明青嫣挡在了顾莨面前,善良又凄美,“他没有错,大家千万不要误会少宗主——” 继而她含着破碎的泪光看向霜凌, “师姐,我不知道你为何故意引得魔尸报复少宗主?又想害我清誉?” “可难道他救我们还有错了吗!” 霜凌:好!说得好! 魔尸们不懂纯爱,几千名被他吸走阴阳魔气的宫人如丧尸潮般涌来,眼看着场面要难以收场,幻阵终于被撕开一道青光。 干璃镜外早就已经气氛凝重,只有顾夜宁还笑得出来,“想不到顾莨顾眷苍他这么有情趣啊。” 老宗主脸上挂不住笑,骑着大青牛闯进来,他对着其他所有弟子都是笑呵呵的,唯独对少宗主顾莨会沉脸训斥。 他一出现,霜凌就知道,这场戏唱到精髓了。 霜凌之所以要给他俩捅破,就是知道它有一个不能闹大的原因—— 老宗主化神威压,重重斥责,也是警醒其他人。 “阿莨,胡闹!” “你忘记你的婚约了吗!” 明青嫣凄美含泪的脸忽然煞白。 霜凌摇头,所以啊,原着为什么是虐恋? 因为当男主得到仙魔双修的大机缘、修为开始直追顾写尘之后,这个未来帝王所做的第一步就是—— 和上四洲另一王族、坤地颜氏联姻! 可以,这很大男主,这很狗血虐。 艮山与坤地,占据上四洲半壁江山,两洲既已交换文契,岂能再出风言风语?那损害的不仅是艮山顾氏的脸面,甚至会引发仙洲局势变动。 原着里女主得知此事之后,伤心欲绝,原地吐血之下,解开了合欢契——那是每个合欢宗入门弟子都有的青色莲印,用于稳固双修之后双方体内的魔气。 顾莨瞳孔一缩,不。 然而明青嫣倒退三步,天旋地转,耳边回响起顾莨温柔的海誓山盟,“待他变强,他做她的出身”——原来这话的意思,本就是看不起她的。 此刻,她觉得全世界都在笑话她! 圣女也在笑话她! 明青嫣勐地吐血,在手腕内侧一抓,某个印记一闪而过。霜凌身旁的男魔未动,却在盖头下轻轻挑了挑眉。 也是莲花。 双方稳固的契印一开,男主的魔气顿时收不住了。 所谓仙魔双修之法,就是需要体内灵气与魔气相互制衡,才能千倍提高修为。 但不要忘了,此刻七重灵净塔还在超大功率地运作——于是瞬间,顾莨头顶就像有黑洞一样,把他从头勐抓了一把。汹涌魔气开始倒吸,灵气强势压劲,他耗尽心血建立起的仙魔平衡瞬间垮塌。 “噗——!”顾莨大吐一口鲜血,识海中的心魔终于咆哮,废物!!想再重建一次你知道有多难吗!?若是可以,他何尝不想选择那个人?! 最后。 岁禄剑宗的弟子们看着这一幕。 他俩都双双吐血了,这还能没有私情?! 所以——他们俩是真的在那龙床上那、那什么啊!啊! … 阴阵终于缓缓散开,霜凌长长地舒了口气。 爽啊!他们合欢宗又逃过一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北鼻剑,然后擡头望向协助她的npc,“谢谢你了,后会无——” 等等。 阵散了,光亮了,透过布料,隐约能看见那盖头下的轮廓和冰冷眉眼,淡漠平静。 是啊他为什么一直这么淡漠平静? 霜凌的表情缓缓陷入痴呆,“…” 四周人影渐消,人们都满脸吃瓜吃撑了的表情退出去,霜凌却被留了下来,化神修为足以维持整个幻阵。 她两肩后缩,核心收紧,开始待命。 顾写尘微擡指尖,遮脸的盖头消失无踪,那副锋利漂亮的五官露出,他不再敛息,冰棱重剑便重回身后,散发着与阴气丝毫不同的寒月松木气息,干净又凛冽。 剑尊抱着胳膊,疏冷孤高地垂眸,“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霜凌:“对不起。” 顾写尘,“?” 霜凌滑跪道歉:“我不该揪你腰带。” 她忏悔,早知道就搂别的男魔了! 顾写尘默然一瞬,忽然看向别处,淡漠开口,“顾莨心重,你今日作为,他不会善罢甘休。” 霜凌说起这个来了精神,脑袋支棱起来:“没关系,我给他留下了剑谱。” 顾写尘:“?” “就刚才在上边的时候,我看他非常惊讶我的剑法,悄悄在他棺材里留了一本我自己画的剑谱。” 何止是惊讶!大男主看到了自己命定的剑法,竟能抑制魔气,必然会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夺走,他的金手指一定也会提醒他这件事。 所以霜凌在进入瀚海幻阵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必斜剑谱》。” 每一个招式都和《辟邪剑谱》差不多,但稍微地多一步少一脚,就像是对着卖家秀画出来的买家秀。 快如痴如狂地研究起来吧!大男主! ? 顾写尘若有所思。 负剑白衣凛然,他眼尾平直的眼睫压着淡影,瞳孔漆黑而透出冰蓝,看她半晌,最后摇头。 “你忘了,不过无妨。” 他指尖轻轻一划,什么东西便从大殿最顶上被割除,飞来手中。 “吃吧,”顾写尘回手就往她嘴里塞,“草。” 霜凌惊讶擡头,眸光水亮,“你怎么骂人?” “…”顾写尘宁静地垂眸看着她,两人中间隔着一个世界的语言体系。 吃吧是骂人,还是草是骂人? “…”霜凌露出了青青草原上懒羊羊般的温顺,“我吃,我吃。” 可算想起来是什么事了。 顾写尘让她进瀚海幻阵是为了找决命草,用来筑基的。 她一边吃着这修仙版轻食沙拉,大学生的心中涌起了小小感动。 那么变态天才的人竟也有这样善意的时刻,还想着为她拿决命草,助她筑基——哪怕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蛊,为了赶十年飞升的进度,霜凌心里也暖暖的。 “吃完了?” 霜凌点点头,“我们走吧。” 吃完之后暂时还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草还挺清香,肚子里现在凉凉的,一团清正的风正在缓缓涤荡经脉,清扫五脏六腑,亟待破阶。 顾写尘抱着胳膊,擡眸,大殿深处,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鎏金黄袍臃肿庞大的身影,拖着长长的龙衮披风,擡起被扳指压得肿胀青黑的手指,血红双眼看向已经沉寂的大殿,发出阴虚之人粗噶愤怒的喘息。 “这才是冥婚春帝,七阶魔修。” 霜凌懵懂地点点头,看来男主没杀他,只是自己取而代之,躺龙床享受去了。 顾写尘也点点头,垂眸静静看她,“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 霜凌心中的感动一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剑尊伸出那双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挑起她的北鼻剑,突然破空掷向冥婚春帝,精准利落地砍掉了他的下半身。 愤怒震天的痛唿带着魔气瞬间暴起,等同出窍期的魔修威压恐怖又狰狞,春帝臃肿巨大的身体地动山摇地沖了过来。 “!”霜凌勉强稳住心态,没关系,九洲剑尊就在她旁边,能出什么事! “我、我们一起是吧?” 顾写尘抱着胳膊。 战斗破境,战斗悟道。剑尊经验,剑尊制造。 “他现在和你不共戴天。” “你打。” 霜凌拔腿狂奔:??? 顾写尘,汝人耶——?? 高危沐浴 高危沐浴 11 让炼气打出窍! 你是不是有病! 冥婚春帝阴森糜烂的气息裹着风扑向身后,危机程度和上次顾写尘的万剑齐发根本不同。 春帝作为一个死后都要找处子的老登,他一生最在意的那东西被剑尊一道切了——虽然霜凌也觉得这脏东西就不该留存世上,但现在这个七阶魔修达到了最愤怒最危险的状态! 不是我没收你作案工具的,你找他啊啊啊! 距离越近,来自强盛体魔修的压强越大。 魔修的力量体系和正道修炼不同,可以说他们的方向只有锻体,修为越高身体越没有破绽坚硬难攻,攻击方式也越残暴破坏,赤黑色的魔气沖击像炮弹一样。 总之,蛮力根本打不过!霜凌一边狂奔一边流泪,谁都不敢骂。 顾写尘这个挂比就在一旁淡定地抱臂观战,甚至还在间隙中认真地解释。 “不必害怕。” “当日我以元婴破境出窍时,便是和一九阶魔物对战悟道。” 霜凌心中崩溃,你那会才几岁?谁打的?我要举报他们虐童!! 她知道顾写尘是真的很客观地在指导他的经验,没有任何显摆或者炫耀的意味。 但这种感觉就像二十多岁成为行业泰斗的天才学长回到高中给学弟学妹分享自己是如何在三岁考上清华大学的—— 有参考性吗?啊! 霜凌一个跃身,手中剑向后划过一道清光四溢的半圆,剑招逼得那魔物稍滞。她刚好看清了那张虽然还是人但向下耷拉像融化的脸,心又轻轻地碎了—— “我的剑脏了!” “再送你一把,无妨。” 顾写尘背着极高的冰棱重剑。 反正这把北鼻剑也是从他剑上削下来的。 霜凌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凭实力绝无可能战胜出窍水平的魔修,他随便吐口魔息就能把她击晕,以弱战强,必须智斗。 她在心里反复琢磨自己现在掌握的东西,握紧剑柄,感受着体内经脉真气四沖运转的规律。 阴阵中的风一息掠过她发丝,少女抿紧唇挺直背,在逆境之中,竟真有了剑修的样子。 顾写尘的视线落在她普通平淡的五官上。 竟有种别样的,好看。 霜凌握紧手中的剑,决命草的清风已经开始在体内激荡,她能做的就是把辟邪剑法发挥到极致。 汹涌腥臭的魔气化作一把三米大刀,霜凌屏息,并不去接刃,靠着身形灵活转到他侧面,细窄的冰剑迅速地往他腰子上戳了三剑。 “吼!——” 春帝更加愤怒了,转身就要用披着龙袍的臃肿身体压死她,可当靠近她时,他浑浊通红的双眼忽然变得痴迷又垂涎,青黑发紫的肿脸硬生生挤出了淫.靡的表情,淌着口水,伸出双臂,要过来抱她。 好香……好香…… 从没闻过这么香的……后宫佳丽三千,没有比她更香的…… 霜凌惊地后退,好好的打架整这死出? 以为只是单纯的打不过没想到他还能恶心我! 春帝却继续向她痴迷地靠近。 这是谁,好熟悉,是谁…… 就在那套着玉扳指的乌黑手指快要碰到霜凌时,一道寒月剑气悄无声息地削掉了他三根手指。 剑尊眼神淡漠,无声无息的化神威压弥漫。 春帝那常年沉溺于情.欲、浑浊龌龊的脑袋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忽然清醒了过来。 “圣……圣……” 他的喉咙里嘶嘶难闻地发出声响,邪气垂涎地笑。 顾写尘眉梢轻扬。 霜凌:“!” 糟糕,她们合欢宗卧底身份好不容易掩藏好,结果遇见老乡了! 她勐地把剑端平,欻欻在他嘴上打了个叉,心虚地说:“生什么生,你还想生!我呸!” 她脑海中飞速运转,今天这得速战速决。 原着里男主运用辟邪剑谱,空降魔三式而动,则魔气与灵气同时涌入体内,构建了他仙魔同修的方法理论。 这说明一件事,七式的变化和选择可以生出无数种可能。 无疾,镇兇,降魔,戒藏,敬鬼,祈神,问荒,…仔细揣摩,七式本就是阴阳交替。 这世间无外乎如此,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四象间流转。 霜凌对着魔修,认真地起式。 顾写尘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缓慢压住。 二,三,五,清魔。 一,四,六,七,聚灵。 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心中非常清晰,当她按照自己的顺序化用出来时,以已身为轴心,开始有了微渺的剑意。 霜凌又再次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汪洋,浪花卷在裙边,而后惊涛拍岸,远处海啸铺天,而她独行江波上。 汤汤锦水,泛泛行舟。 少女清盈的身影在魔修四周飞绕,她知道她的力量只够滞停七阶魔功一剎,而当那冥婚春帝邪笑着倒向她,而霜凌就在那一瞬之间,运剑走完了四式! 她知道她的身法还没有那么快,而手中的小剑则更轻灵。 那一刻,被七重灵净塔吞噬净化而出的所有灵气全被聚拢悬空,从那陵墓之顶,勐地刺穿而下!魔气啸叫而被灵流沖散,淫.靡的一切被清风击溃。阴阵,破。 一瞬的华光,映亮了少女的侧脸。 白衣剑尊眼中浮现淡淡的欣赏。 “胎仙变化,丹圆九转。” “万法千门,终归一道,惟一无妄。” “如日东升,如水朝宗。” 以战破境,战心便是“一”。漫漫仙途,从看向自己开始,然后,为自己而战。 霜凌浑身仍有清光流传,随后从额角指尖发丝生出许多水,很快竟浑身湿透,唯有身后肩胛骨上三分处灼热发烫。 抱木生毫末,层臺起累土,这便是—— “恭喜你。” “筑基了。” … 瀚海幻阵即将关闭,阴阵终于散开。 外边的人声隐隐传来,霜凌首先发现筑基之后,自己的耳力强了许多。 “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有事吧?” 瀚海阵出了便不能再进,合欢宗的人在外边焦急等她。 “呵,有些人也真是努力,大出了风头还不算,还敢独自赖在幻阵里不走?”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实力。” “怕是想在宗门大比之前抓紧露个脸吧!” 霜凌一个外来人,揭开了顾莨的丑事,对岁禄其他人而言可不是什么英雄事迹,反而有些人会觉得她一个外门弟子为博出头,伤害了少宗主和剑宗的脸面——也是很让人无语了! 霜凌捞了把自己打湿的黑发,问旁边的剑尊,“为什么会这样?”她只听说过筑基之后排出体内杂积秽物,怎么她流了这么多水? 顾写尘看了眼头顶渐渐打开的天光,然后垂眸,看她被湿透勾勒出的身形。 “体质原因。”他说。 霜凌呆了一秒,阴日阴时阴刻出生的合欢圣女,阴到极点,可不是生水吗。 她怕再多问就被顾写尘发现出什么,摸摸后脑勺,假装开朗地往外走,胳膊忽地被一双手拉住。 “你就这么出去?”顾写尘尾睫平直深黑,垂眸还在看。 霜凌眨了眨眼,低下头一看——岁禄弟子服不算很薄,是统一的青色外衫和白色里衣,但她胸前不知什么时候让蔻摇给绣了朵摇曳生姿的莲,起伏如生,透衫而出。 “!” 顾写尘平静地看着她,半晌,看见她从侧颈红到耳尖,和脸上的色差更加明显,仿佛戴着什么。他并不做声,指尖一簇成诀,她衣服便干了。 “谢,谢谢。” 霜凌想了想,认真感谢,“还有谢谢你给我吃决命草。” 顾写尘淡淡收手,“你也能找到。” 霜凌挠了挠头,老实地说,“我不知道在哪。” 顾写尘十分平静地看着她,“瀚海幻阵不定,但阵中宝物一定在每局的点睛之处。” 霜凌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点睛之处?她在这快要消失于无的幻境中四下看了一遍,帝陵,棺椁,哪里是点睛之处? 顾写尘擡起修长指尖,指了指头顶。 霜凌:“??” ——坟头?? 那她吃的是坟头草?? 所以吃着才是凉凉的! 霜凌痛苦地抱头:呕。 不会再信任了,对这个世界再也不会信任了! 剑尊眼底带着一丝轻描淡写转瞬即逝的笑,在阵法消散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呸、呸呸!” 霜凌捂着嘴出现在庆云峰的密林里。 “圣——师妹!你可算出来了!”蔻摇连忙给她顺着后背。 一看外边还真不少人,甚至远处的高臺上还有一道严肃的身影和另一个抱着他的女长老。 顾沉商远远地看见霜凌走出来,凝重的表情这才微微一松,绷着一张没有三十岁却像八十岁的俊脸,严肃地向这边点了点头,转头离开。 霜凌眨了眨眼。 蔻摇和温朝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圣女身上,“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璃和几个顾氏子弟也都看着霜凌这边,说实话,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注意过这个女修。 和明青嫣同一批进来的弟子中,她的资质不出衆,容貌不出衆,除了身边那些二五眼总是莫名其妙地围在她身边,霜凌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更不可能得到什么剑尊亲传。 顾璃心情复杂,但对着霜凌还是有种莫名的敌意。 “你干什么去了,在幻阵里呆着不出来?” 霜凌好不容易从吃了坟头草的悲痛中回神,被一问,顿时想起了另一件事。 “哦,”霜凌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愁眉苦脸,“我丢了个很重要的东西。” “刚才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找它,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 太重要了!那个东西! 顾璃等人不屑地撇嘴,“走了走了。” 还真担心她能有什么实力呢?怎么可能。 远处角落里。 有人听完,阴沉沉收回目光,转瞬回到了乘鸾殿。 殿内烛灯下,袖口一展。 一本破破烂烂的剑谱摊开在掌心,给识海中的心魔检视。 “是不是?” “似乎的确是……《辟邪剑谱》的七式确是如此,招数都无错。” 顾莨眼底终于浮现一丝狂喜。 那小女修会意外掉落剑谱,实在有些刻意。 但顾莨得到的机缘太多,就连心魔都告诉他,他是此间大气运者——所以,这怎么不是上天的安排呢? 有了剑谱,他今日所失颜面,所废之功,就不算全无益处。 宗门大比在即,还来得及。 识海中那道古老沧桑的声音却有一丝迟疑。 “但,我不建议你练这个。” “我扶乩探断,你练此书,将会困难重重。” 顾莨眼底阴沉,“…我必须要练。” 他冥冥中有预感,《辟邪剑谱》就是他的命定剑法,重建仙魔同修的基石,一定需要。 顾莨捧起细读,沉醉其中,一看就是一整天。 直到晚上,他终于狠狠摔了剑谱。 为什么,为什么他无法参透? 每一招每一式,都让他难以看懂。 殿内烛灯之下,顾莨捏着手中页,眼底郁色越来越沉。 如果是顾写尘……如果他是顾写尘……他是不是,不出三天就能全部学会? 凭什么? 他的出身甚至不如我,只是一个野种。 “你需要魔气。” 心魔感知到他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嫉恨,幽幽壮大。 恨,恶,奸,欲,这便是魔的土壤。 仙魔同修,这是一条绝无仅有的飞升之路。 “但阴阵中的魔气已经全废了。” 心魔火焰升腾,声音带着幽暗的引导。 “没有魔气,便制造魔气。” … 霜凌此刻正十分满意地往浴桶里倒水。 此刻大男主应该已经在研读她的《必斜剑谱》,原着里他拿正确的《辟邪剑谱》都研究了三年,这次不知道需要多久。 想到这,霜凌吃了坟头草还筑了一身湿的难受荡然无存! 只要再洗个澡她就能满血复活。 其实某种意义上讲,男主和女主最强烈的共鸣都在于出身,一个是囿于出身微贱而永远自卑,一个是困于出身高贵却永远比不过别人的焦虑。 只不过原着之中,男主非常心机。 当时顾写尘因为情蛊双爆而修为尽毁,这是在化神出关之后发生的。然而天下人只知他破境化神中期,却都并未收到后边的消息。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因为顾写尘一人几乎占据整个艮山顾氏战力的七成,若是他陨落而后继无人,那来年仙洲总选或许艮山将无法列席上四洲。 而这个时候,男主崛起了。 岁禄作为第一剑宗,举办的宗门大比自然盛况空前,不光是七峰十二宫的同辈筑基弟子会比试,还能看到真正的神仙打架,金丹以上乃至化神的对决。 因为得知顾写尘出关进阶化神中期,几洲陆陆续续来了数位高手(仇人)——想想顾写尘那满峰的断剑就知道了,此人仇家遍地走。 剑修人均战斗狂,许多人沖着剑尊慕名而来,到了岁禄剑宗才知道,顾写尘竟然陨落了?! 就在失望之际,男主顾莨横空出世,狂挑各洲高手,世人这才发现这个被剑尊高山之影所掩盖的天才! 于是顾眷苍之名,第一次盖在了顾写尘之上。 这就是大男主的爽点。 但现在,霜凌真还挺好奇,现在男主怎么打顾写尘? 一个日天日地还能逼她战斗的战斗逼。 呵呵。 霜凌把浴桶的水都倒好了,正想脱衣服,忽然想起什么。 ——沐浴啊! 这么高危的动作,她必须小心! 合欢圣体会随机引发性事件,她已经深有体会。 霜凌赶紧起来,本来先找了几张符篆贴上,又觉得不够,叮铃哐啷一通扒拉,找到了锤子和钉子,敲敲打打把弟子舍的门和窗户全都封上。 又搬了三块大屏风围在浴桶四周,就算有人破门而入,都看不见一点。 霜凌拍拍手,舒了口气,总算开始脱衣服。 玉瓷肌肤从青衣中剥出,每一寸都纤秾合度。 霜凌擡手拆掉束发带,青丝滑落。最后指尖落在灵覆面上,洗澡,要不要摘? 她犹豫着跨进了浴桶,被温水包裹着,四肢舒畅地嘆了口气。 水面上映出了尖尖如荷的下颌,缠着黑腻的发丝,霜凌在水中看着自己的脸。 要不摘一下? 她其实都没真正照过镜子。 门窗封死,屏风包围,还是很安全的。 于是霜凌小心翼翼地轻触灵臺,对着水面轻轻摘下一半,然后—— “砰!” “顾写尘,今日我必要还你一剑!” 流光划过窗外,有高手已经杀上门来! 两相强烈的威压在整座不在峰上嗡鸣,随后两道青光“锃!”地闪过,来人被剑尊浩荡的剑气一剑横出—— 霜凌头顶一黑。 她的房顶,掀了。 掀了。 月白压金的衣摆落下。 一道淡漠的目光从空中垂落,看向水中人。 “你——” 开房洞天 开房洞天 12 完了。 完了! 霜凌在一瞬间大脑空白。 一方面是在水面倒影中看到了一瞬的半张脸,一方面是头上房顶掀得太突然,两件事都太、太过震惊。 灵覆面只摘了一小半,浴桶间水汽氤氲,在倒影并不清晰的情况下,她只看到了一双晚花秋曜般的眼睛。 轻眉压着明眸,眼睫湿漉,眼鈎偏偏又生得冶艳。 眨眼的一瞬间忽而灵动如琼花碎玉,又如远山黛色清蒙,无数绝丽诗词霎那间绽放于眼前。迷离水光中隐见皓彩悬月,让人有一种不敢细看,头晕目眩的感觉。 霜凌唿吸都停了。 然后下一秒,她的房顶就被人掀了,整个,掀飞了!合欢圣体对情蛊绑定者就是有该死的宿命连接是吧! 顾写尘冰冷探究的视线即将落下—— 救命! 她脸还接着脸。 谁会多一张脸啊啊啊! 顾写尘现在已经知道她是极阴的体质,幻阵里那老春帝还险些叫出圣女的名字,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她自己都没发觉的破绽,万一再让他知道她有两张脸—— 一看就是别有用心之人啊!! 她才好不容易把男女主对合欢宗搞的事情给摆平,要是自己被别人发现了圣女身份,那她简直害了所有人! 她甚至都已经脑补到了顾写尘会怎么淡淡地看着她,然后淡淡拔剑的画面—— 居心叵测,别有面目,绑定情蛊也是你有意为之? 筑基?筑基又怎样?顾写尘差这十天吗?还是照样砍你! 你先死,我后死。都得死,不用怕,哈哈—— 一瞬间,霜凌的求生欲盖过了美貌的震撼,大脑从懵逼状态回神,在他看过来之前勐地做出反应—— 哗啦一下把水打乱了。 顾写尘在头顶,她低头坐在浴桶里,只是拿水面倒影当镜子。 于是当剑尊收剑往下看的时候,只看到水面哗啦啦的波纹,倒映出的五官被水波搅得四分五裂,眼睛鼻子嘴在水面上发生微妙的移位,变得各长各的。琉璃水瞳被打散了,在水波荡漾间化作小丑。 顾写尘何等目力。 他把小丑看得清清楚楚。 他也看得见,她偷偷往脸上戴什么。 原来如此—— 顾写尘收剑,剑气还在四周激荡,缓缓挑眉,眼底平静。没想到会掀了她的屋顶,也没想到她正好在沐浴。 所以,何种情况下,连沐浴之时都需要以面具示人? 不可见人。 或,脸上有疾。 所以,需要掩盖。 顾写尘平静地收回视线,立于半空,如巍峨雪山。 脸,容貌,外在,不过是凡胎躯壳。 即便生来丑陋,也无碍于大道之途。 他依然能带她十年飞升。 于是当霜凌瑟瑟发抖抱着脸,却听见玉石环佩的清冷声线传入耳中。 “不重要,无需自卑。”他淡淡道。 霜凌:“?” 霜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哈哈哈哈对啊!本来灵覆面压制九成容貌之后的脸就依然很漂亮,所有人的正常思维都会觉得人是用好看来掩盖不好看,而不会想到有人用一般好看掩盖绝世好看—— 霜凌缩进水里,小鸡啄米点头:“嗯!嗯嗯!” ——“好、好、好!” 方才来人的声音再次远远传来。 “这便是化神中期的威力?我君不忍今天既打上了不在峰,就必须要决出一个胜负!” 哦,原来是书中的皇家男二! 被一剑打飞的君不忍再次流星般闪了回来,眼看就要沖到霜凌镂空的房顶,房中景象将一览无余,霜凌吓得抱紧肩膀。 结果他刚凑近,顾写尘直接一剑寒光。 这次他的冰棱重剑毫不收力,直接把他砍到了天边,化作一颗真的流星而去。 “滚远点。” 顾写尘没再低头看,擡手以剑尖划过虚空,转瞬间弟子舍房顶就被搭砌完整。 霜凌松了口气,这才放松下来。 谁知水面上却缓缓浮现出几个字,带着丝丝寒霜,竟在温热流水上凝结成冰痕,笔划锋利,是某位剑尊的字迹。 “明日,望月潭” 霜凌用手拨楞着水面,那冰霜字迹便像松针一样轻轻蛰了一下她的指尖。 然后轻轻消散在温水之中。 ……望月潭? 想起来了。 那不是合欢圣女第一次被男主拿来进献给外洲人的地方吗! … 整个不在峰乃至岁禄剑宗也已经传开了。 君不忍,坤地王族颜家的长孙,同时也是和干天君家的皇侄,在岁禄大比开始之际,趁夜带剑直上不在峰—— 最后人是在庆云峰被找到的。 顾写尘一剑把他从岁禄这头打到了那头。 听说这小王爷被人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还在跃跃欲试,狂喜不已,觉得自己被顾写尘噼出了境界,马上就能破境分神了。 ——是的,这是一个家底厚到烧不完、不在峰满峰断剑他贡献一半的狂热剑修。 所以可想而知,这小王爷毕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剑尊首徒。 虽然他不承认,且每次都是喊打喊杀地来,但君不忍明显是剑尊的狂热粉丝,在原着中来到岁禄剑宗得知剑尊陨落之后,他轰轰烈烈地大闹了一场,直言你们艮山顾氏后继无人,今后就算完了,他会如实告诉他的帝君伯父。 结果显而易见。 他成了在岁禄大比上被男主顾莨开挂血虐、扬名九洲的垫脚石男二。 是的,又当垫脚石又当男二,小王爷也是个工具人。 男主顾莨和坤地的婚约曝光之后,与女主明青嫣陷入了虐恋之中,虐恋嘛,男主有婚约,女主自然也有不同的男人纠缠,然后两个人才能误会不断,东啪西啪,爱恨交织。 君不忍是怎么看上明青嫣的,霜凌不知道,但她知道,因为他代表坤地洲而来,同行的还有其他王族王臣,顾莨就是从这次正式开始了拿合欢圣女做九洲献礼、积累政治资源的帝王之路。 这次,他想都别想! … 另一边,不在殿。 “你就教教我吧!顾少尊。” 君不忍对着“不在”二字高冷飘动的旌旗,被剑阵稳稳挡在门外,看着顾写尘在殿内喝茶,却进不去。 他喝的还不是普通的茶,看起来冒着泡还有冰块,果然剑尊喝的茶都和别人不一样。 君不忍偷偷记下,趴在檀窗外。 “我小姨母说了,马上她就要嫁给岁禄少宗主,以后我们都是亲戚了!顾莨少宗主也会让你提携提携我的。” 顾写尘淡漠地喝着冰雷碧。 不在峰至少有一百把断剑都是君不忍的。 太弱,又爱比。说真的,有好几次顾写尘挺想杀他的。 但是老宗主顾长兴每回都骑着牛来劝和,小王爷是天潢贵胄,他们艮山顾氏万万不能作死,所以顾写尘每次都留了他一命,导致他以为自己每次都有进益,果真是个天才。 “听说你在岁禄剑宗之中挑了一个弟子,称之为天才?”君不忍十分不屑地说,“谁的资质能比我还好,竟能得你亲自指点?” 顾写尘终于擡眸看了他一眼。 “望月潭,巳时。” “那不是其他人也会去吗,我王叔他们都能看!少尊,求你了,我想要单独的指点,助我顺利破境!” 顾写尘放下茶杯,拔剑,开始擦刃。 再说,就砍。 君不忍一个哆嗦,想起半截入土的感觉,终于滚了。 顾写尘眉目淡漠。 他已经有要单独指点的对象了。 … 霜凌被剑尊的冰字蛰过,知道她也必须得去。 何况,还要小心提防着男主这个阴人拿她做人情。 望月潭在整个岁禄剑宗的中间位置,三峰环绕,水面极阔。平日这里烟霞叠起,仙鹤栖居,看起来仙气缥缈,灵气沛然。 此刻,望月潭四水边已是人声鼎沸。 所有人都听闻因为君家小王爷的到来,剑尊要当衆授剑。 ——上大课啊!好好好! 霜凌心情十分舒畅,终于不是小班特种兵了。 因为上次在幻阵中合欢宗协作太明显,这次和蔻摇他们分开行动,有事用灵符玉互相知会。 她从小峰后路绕向潭边,忽然听见山石后传来一道傲气骄矜的声音。 “你就是顾少尊说的那个天才少女?” “你是谁呀?青嫣不认识你。” “。”霜凌脚步一顿,直截了当换了条路走,坚决不参与。 看来这次君不忍是因为顾写尘点名而关注到女主,甭管顾写尘到底说的是谁吧(…),但霜凌十分感嘆——要不怎么说顾写尘是大男主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呢? 他自己是大男主永远迈不过的高峰,是女主心中永恒的最强白月光,随手一指就能引来男二的关注,给男女主的爱情添堵。 霜凌揣着手,摇着头,走到岸边时,烟波浩渺的空空水色之上,那人白衣金纹,领襟霜花,背负冰刃重剑,淡淡悬于水面上空。 四岸几乎全都站满了人,从炼气到元婴的大能都有,人人屏息凝神,眼都不敢眨,等待着九洲剑尊难得一遇的授剑。 霜凌一到,那人半阖的眉目未动,却终于开始了。 他开始了。 霜凌,也开始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回事,我怎么跟着他一起动起来了?? 游龙长吟,水色成冰。 霜凌在跟着打了好几式之后,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个狗比!蛰她那一下,就是让她和他同手共剑,直接带飞。 可他顾写尘,一秒之间就能挥剑九千啊啊啊啊! 霜凌觉得自己的手要挥出残影了,四周的烟霞都被她鼓风机式的吹散了,霜凌生怕被其他弟子发现,挣扎着一边舞剑一边爬到了没人的地方。 啊啊啊!能不能停下! 顾写尘!你以为我也能当剑尊吗?! 我才筑基啊啊啊! 超强的剑意直接透过神识传递给她,在场万万人梦寐以求的奥义,被直接打进她脑子里。 填鸭式教育! 霜凌含泪起舞弄清影,忽然听见一道极为震惊的声音。 “这、这仙子怎能做到如剑尊一般?!” 一身红白锦袍的君不忍,身边跟着顾莨、顾璃等顾氏子弟,还有坤地颜家的王臣,几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惊鸿照影般的少女身上。 君不忍看呆了,看痴了。 顾璃看清了霜凌的身影,先是嘲讽,“又在装勤奋了,还在这模仿剑尊呢?”可她看了几眼之后,脸色越来越不对,怎么她打得那么像回事……! 霜凌心中叫苦,察觉到了顾莨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对身侧的坤地王臣道,“这是我们艮山弟子,如何?是不是别有长处。” 看来,他需要找个机会。 让所有人看看,传说中合欢圣女的……真容。 远处藏在山石后的明青嫣听见这句话,心如刀绞。 顾莨哥哥,他竟然这样骄傲地把圣女介绍给坤地王臣?他自己也要娶了坤地的王女…… 顾莨察觉到山石后垂泪的明青嫣,眼底终是划过痛色。 青嫣,我有我的苦衷……但我已想到对策。 霜凌站在漩涡中间,心里仰天长啸,我要砍了你们所有人! 下一剑正好是顾写尘的四海清歌——强大的气劲在她手里都使出了三成功力,锃!清光拂剑,直接轰开了在场几人。 霜凌扭头就跑。 你们男女主,又拿别人当y的一环是吧? 从幻阵事发之后,明青嫣和顾莨就开始了避嫌,但耐不住致命的吸引,这段婚约揭开之后的虐恋被读者直唿酸甜拉扯。 但他们的爱情会结束吗?不会啊。 霜凌敢打赌他俩待会就要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先这样后那样! 霜凌一熘烟就跑,后边君不忍已经追了上来。 “仙子,这位仙子!” “等等!——” 霜凌跑得更快了,拔腿就逃,正要拐进死胡同时,忽然撞上一片冰冷坚硬的胸膛。 衣袖下的手腕被人捏紧,松枝寒雪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走。”他说。 霜凌只觉得自己胳膊被他轻轻一带,转眼就处在了一片昏暗的秘洞之中。 外间的声响全都消失了,这里寂静幽深。 霜凌一擡头,对上顾写尘淡漠平静的视线,抱着胳膊垂眸看她。 “这,这是哪里?” “秘法洞天。” 霜凌眨了眨眼,又觉得耳熟。 原着中在望月潭献礼之后,好像这个地方也出现过,是因为…… “此处时间静止。” “无论多久,出去时只有一瞬而过。” 霜凌大惊,倒退。 她!想!起!来!了! 这个秘法洞天就是男女主绝佳的私会之处,原着中两人经常来到这里无所顾忌地“谈天说地”。不仅无人能发现,而且在里边呆多久、玩几天几夜都没关系,对外间而言只有一秒而已。 然而最重要的是,霜凌看向洞天深处——这里有一个大男主至关重要的机缘,仙魔同修之路的超强金手指。 所以要不怎么说你是大男主路上最大的障碍呢!顾写尘! 顾写尘抱着胳膊,并未出声,向她靠近一点。 垂眸时,他长睫覆影,淡淡看着她的脸。 霜凌不知怎么,有点紧张地捏紧了裙边。 孤男。 寡女。 要命。 他、他俩把人家开的房给占了啊! 绝世机缘 绝世机缘 13 霜凌坐立不安。 洞天深处传来呜咽风声,像是隐约的呻.吟。 一想到这个地方是男女主拿来干什么的,她就十分尴尬。 其实所谓洞天福地,即别有洞天的有福之地,山海移转之间天然生成的小仙境。通常都是宗门祥瑞密合之处,古人周流三十六洞天,常有志怪之录,这种地方最容易碰见遗世独立的高人。 大男主前期得到的最大机缘便在此处,只是现在貌似被他们先来一步。 洞天里十分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遥远的呻.吟。对面的剑尊面色不改分毫,霜凌尬得来回碾地,努力没话找话,“那个,少尊,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顾写尘淡道,“我的神识能感知到这里流速不同。” 霜凌有点震惊。 这就是化神的实力吗?要是放在现代,牛顿应该让你来当。 清凌辉光之下,剑尊背后的重剑流转着冰蓝的微芒,一如他漆黑瞳孔中的弧光。 霜凌紧张,“看,看我干什么。” 我真没想开房啊!我才刚成年! 顾写尘目光在她平淡五官上转过,终于开口,“君不忍在找你。” 上四洲天潢贵胄,连他都不能杀的人,行事全凭心意。 注意到霜凌,也正常。 霜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隐隐有点不高兴。但,情绪这种东西根本不会出现在顾写尘身上,他这种人就算自杀的时候应该都是淡淡的。 而且,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霜凌想到这个就来气,刚才望月潭边上她差点被同手同剑的教育方法搞死! 但面对着剑尊那漠然四溢的气场,霜凌只敢心里逼逼赖赖,嘴上唯唯诺诺地恭维他:“都因为顾少尊教得好,那个,一招一式令人心折。” 顾写尘依旧看不出波澜,“你这样想?” 霜凌小鸡啄米:“当然,当然。” 顾写尘抱着胳膊,“那你打一遍我看看。” 霜凌:“?” 你是说,让我自己打一遍,你那剑挑九洲、无人研究出破绽、精妙完美到令男主终生如芒在背的剑法,是吗? “无妨,”顾写尘伸手抽剑,冰刃出鞘,在洞天之内微微嗡鸣,“此处时间静止。” “你可以加练十年。” 霜凌:“?” 霜凌:“??” 不是大哥他好像是认真的?? 在这里狂练十年可能是能飞升了,情蛊也能解了——但她人可能也死了啊! 顾写尘擡起剑尖要给她再演示一遍,霜凌终于受不了此人平静的疯感,连忙投降伸手,“等等等!” 她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掐住他的剑尖,重剑似乎察觉到是熟悉的气息,并未削她,“我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 声音刚落地,洞天入口便又传来几丝声响,霜凌一惊,男女主果然还是找到这里了。 一着急,她捏着剑尖就往洞天里闯,“我们快走!” 顾写尘眉梢轻扬,一米九的重剑就真的被她拉着走了。 霜凌脚下走得生风,以今天顾莨与坤地王臣交流的模样来看,他迟早还是会把圣女的身份揭开,助他接下来的大业。但既然顾写尘是他大男主路上的最大障碍,那她就为这条路障继续添砖加瓦! 她抓着剑走得很急, 结果,身后的人压根没追来。 同样一个洞天,不同的人用起来完全不同。 某位九洲剑尊会利用时差疯狂内卷。 而此刻的大男主,只会疯狂双修,然后等着天道送机缘。 “嫣儿。” “这,这里真的没有人吗……”娇声怯怯问。 “放心,此处是秘法洞天。你也知道,宗门内现在来了许多外洲人,我只能隐忍。你若是被他们留意到,他们定会为难你。” “顾莨哥哥……等、等一下嘛,这洞天里边是什么呀?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识海中的心魔似乎正在翻涌,也在提醒他不要浪费时间。 “不急。”他低头看向明青嫣。此处,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此刻——只有你最重要。” “…” 霜凌唿唿地跑,耳边的风声中开始掺杂了真正的呻.吟。 合欢圣女感到糟心。 闭眼,好好好。 身后顾写尘的气息平稳清冽,所以霜凌也只能假装自己没听见。 她挺直后背,目光坚毅,满身正气。 幽光中,顾写尘的视线落在她纤薄背影。 耳后莹白,脖颈被青丝碎发半掩,像是那天浴水中的黑腻,颈骨伶仃。 … 霜凌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惊喜地发现—— 哈哈,这洞天根本没尽头! 她带的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直到霜凌筑基修为都硬是走累了,才终于扶着墙转身,对上顾写尘十分松散的视线,“咱们、咱们走多久了?” 她在这洞天里已经失去时间的概念了。 顾写尘微微思量,“五个时辰。” 霜凌:十个小时! 他竟然就这么平静地跟着我乱走了十个小时?他很闲吗! 不是等等、而且男女主他们原来会在这里断断续续乱搞十个小时?神经病啊! 霜凌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要不还是往回走吧,忽然,抽了抽鼻尖。 四周的气蕴,变了。 方才一路走来时都是洞天福地中充沛的灵气,连接着岁禄剑宗的灵脉,所以十分沛然。 然而从某一分界开始,四周变成了…… 魔气。 顾写尘回身抽剑,走到了霜凌身前,剑尖直指洞天深处的幽光。 仙门洞天之中,怎会有魔气? “我们继续吧。”少女的声音在四壁间轻轻回响。 霜凌已经明白过来了,这不是……正合男主的仙魔同修之道? 他们已经走对了。 顾写尘开路,一路向前,霜凌能感觉到魔气越来越浓郁,又过了不知多久,久到仿佛是在考验他们的耐性,四下的气蕴似乎变得融合,化作一种泛滥又荼蘼的沉沉清气,辽阔扑面。 空间骤然空旷,睁开眼,他们像是置身于特殊气海之中的一叶扁舟。 舟行海上,逐浪一般。 这气海并不似灵气那样空灵,却也没有魔气的阴恶……它古老,厚重,如汪洋一般,竟让霜凌有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她察觉到自己手中的细剑正在嗡鸣——微渺的剑意也随主人心意而动,那是她的心在动。 辟邪中的“问荒七式”在她心中不停演划。 …问荒。 她一直不知道,问的是什么。 但此刻,这许多信息忽然在脑海中串联,霜凌一瞬间无师自通。 是荒岚。 为什么男主能成就仙魔同修之路,能融合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体系? 是因为,灵气与魔气融合之后……形成了一种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炁。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三岁稚童都被教导而知,荒岚是包围仙洲的污秽之气。 但如果一种能量占据整个世界的三分之二,它本就是最古老,最强大的气道。它能孕化融合至清的灵气与至欲的魔气,带来世界初始古老诸神的传承力量,这便是、大男主得天地气运之后悟出的最大真相—— 男主修的是荒岚! 承天之力,他才终于追过了顾写尘这个不世天才! 九洲剑尊微微掀起眼褶,荒息中立身慨正,不知在想什么。 霜凌握紧手中震动不已的剑,触碰到了这个玄幻陆地的巨大秘密,她的胸腔中似有某种回响。 四下的气海开始扭曲腾转,渐渐化出幻象。 她和顾写尘仿佛站在一片荒芜广袤的海面上,有很多人背对着他们,每个人都身穿白衣,袍角濡湿在水面之中。 他们看着远处的太阳,转过头。 霜凌赫然发现,每个人,竟然都和顾写尘一样。 “!” 每个顾写尘都目光漠然,冷白一片。 无数张帅脸同时看着霜凌,像是一百个变态同时逼她战斗。 霜凌直接被吓得一个踉跄,撞到了顾写尘的肩膀,被他手掌扶稳,“清心。” 声线冷冽平稳,霜凌勉强定住心神,“这,这,少尊,你有这么多兄弟吗?” 顾写尘:“不知道,我无父无母。” 霜凌心里不知怎么竟有点不是滋味,天才的一生都是孤独的。 “那这些一定都是幻象,”霜凌抽出北鼻剑,“我去给你打散——就是得、先失敬一下。” 要对着剑尊的脸抽,还是蛮有心理压力。 “打不散,”顾写尘轻声说,忽然剑指幻象之外,“出来!——” 化神一怒,幻象骤然簌簌震动,气海再次变幻,从荒息最浓郁的深处,出现了一个盘坐在石上、抱着书卷的老婆婆。 息人女。 霜凌知道,原着中的男主也遇见了她,经过她严峻的考验才拿到了那个古老机缘。 息人女睁开耷拉的眼睛,先看到了顾写尘,慈眉弯弯地嘆息。 然后看见霜凌,那双尘封沧桑的眼睛焕发出一点光亮,“你来了。” 气海中声音回荡,霜凌呆了呆,“我、我是谁?” 不会又来一个认识合欢圣女的人吧,怎么合欢圣女面子这么大? 这里跟原着里的剧情似乎也不太一样,男主为了拿到这个机缘经歷了百般考验,成功拿下之后还反过来戏弄了息人女来解恨。 而此刻,那个男主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息人女怀中,她看着霜凌,“只要能说出我没见过的世象,这便是你的。” 分明是男主的命定机缘,霜凌却有种早已在等她的感觉。 顾莨其实也受过这一关,他在息人女面前大谈艮山风土人情,对方在此守候了不知几千几万年,必定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从艮山说到干天,从上四洲说到下四洲,甚至谈遍了阴仪魔域之内的风情,都未能让息人女满意。 顾写尘眯了眯眼,剑尖在气海中蓄势待发。 世间修士皆是与天相争,他从金丹到半步飞升的今天,自然也歷经无数。顾写尘能感知到,今日这是十分罕见的机缘,能飞速提高霜凌的进境。 “你要?”他举剑,并不打算废话,“我拿。” “等等!”霜凌并不想和眼前这个老婆婆兵戈相见。 不就是介绍吗!霜凌忍着羞耻,咳咳开口。 “这世界很大,世象万千,有人御仙剑飞行,有人骑扫帚上天。” 迎着顾写尘的目光,她硬着头皮捂嘴解释:“我、我都书上看的。” 顾写尘:“?”很新鲜。 “天上不仅有太阳月亮,还有几万亿颗比它俩更大的球,但不会掉下来。” “这些球上有人散步,不需要轻功就能一跃数十米。” “这世界有些地方按修为分人,有些地方按语文数学英语。” “有些人修金丹,有些人修学分。” “……” 霜凌说到最后,四周的气海越来越浓郁,息人女的笑声从荒息中传来。 她有点怂地伸手拨楞了一下,想知道顾写尘还在周围,却触到一片温凉的东西。 一道金光簇然而过,那东西落入她手中。 苍老祥和的声音回荡在她识海。 “九荒息岚书。” … 荒岚尽散。 洞天恢复如初。 顾写尘仍站在她身侧,深深看着她。 霜凌低头看着自己手中之物,她拿到了。那是一张刻印的古老纸卷。似乎是用什么古生物的皮囊来刻字,触感温凉厚重,被叠成一册。 九荒息岚书,其实是一本至高心法。 男主就是靠它,从分神而出窍,在岁禄大比上碾爆君不忍,进而如痴如狂地日夜研究,飞速跨过了化神之阶,真正追上顾写尘、成为九洲四海的第二个绝世天才。 霜凌并不想装逼,算算日子,蛰伏的汲春丝过不了多久就要发作了,只要没解蛊,蛊情就会每月愈重,发作时的情.热也会越来越勐烈。她只想提高修为,缩小和顾写尘之间的差距,下次解情蛊时能顺利一点。 于是霜凌小心展开皮纸,金光再次辉映,映亮瞳孔,她让顾写尘一起看。 只见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许多字迹,带着古老力量,叙述出了一幅旷世惊人的逆天心法。 …没看懂。 霜凌期待地看着顾写尘,反正不管是什么,他很快能参透就是了。 顾写尘只垂眸看了一眼,眸色微变,四下忽然嗡鸣震荡,他背后的重剑察觉到意动,蓦地出鞘了一寸。 顾写尘砰地把纸卷合上了。 霜凌:“嗯?” 这九荒息岚书的奥妙,竟然连顾写尘都看不懂?! “好险。” 他只看了一眼,古老强烈的机缘直沖识海。 “差点破境。” 霜凌表情痴呆,“……?” 四下寂静,她还什么都没看懂,他差点就自己飞升了。 啊?? 啊啊啊我跟你们这些天才拼了?! 审判再剑 审判再剑 14 这是天地至强的机缘。 是足以为男主逆天改命之书。 霜凌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了实感,世间大机缘到底有怎样的威力——它能让男主飞步化神,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它就能让他立地飞升! 好险,好险,差点这辈子就追不上了啊啊啊! 白衣剑尊修长指尖折起九荒息岚书,递还给她,淡淡开口。 “我不在时,收好。不要外露。” 霜凌愣愣地接过。 顾写尘大概会是整个修仙界唯一不想要它的人。 和大男主的天送气运不同,顾写尘以战悟道,每次进阶都是自己打自己悟,没有遇见过玉佩老爷爷之类的金手指,他最大的金手指就是他自己。 刚才那一瞬间,顾写尘其实也只看到了几个字。 但对真正的剑修奇才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和别人是不同的。 三岁时幼年顾写尘第一次来到岁禄剑宗,从一个野种摇身一变成为宗主养子。 小楼一夜听秋雨,他第一次从木剑握上了真正的剑,剑尖划破第一滴雨水的那一刻,他便破了元婴。 对天才而言,世间万物运行的法则自有规律。 一滴雨的滴落,一个字的结构,一场季月空亡的交替,一行于他人而言平淡无奇的剑诀,对他而言,都藏有万千机锋。 而此刻,不世的机缘落到了他的面前,君子见机,他却合上不看。 霜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顾写尘真的去手握机缘,将无人能阻碍他飞升。那她和他的情蛊,这辈子算是解不开了。 “这是一本心法。” 剑尊微微阖目,只看到了三个字,便能够确定。 “此法内扩无穷,空茫亘古。” “练它的人,要么全无执念,要么执念入骨,否则不成。” 霜凌擡起脑袋,对上他锋利眼尾的韫色。 “后者更易。”顾写尘身后的重剑回鞘,冰雾腾起,他不偏不倚地看她,“一生若有永远无法达成之事,永远无法跨越的心魔,执念深重,更能练成。” 霜凌呆呆地看着他。 你可真是……把大男主看得明明白白啊! 顾写尘甚至只是神识感知了一下九荒息岚书的运道,就已经猜出了它为何会有如此威力,进而知道如何才能将之练成。 而男主顾莨正是执念深重!一辈子都因为打不过你而耿耿于怀!所以才把这个心法练大成了啊!—— “但我希望你是前者。”顾写尘看着霜凌,“你的体质,悟性,皆适合。” 霜凌又被他淡淡的欣赏给捧杀了,双手颤抖,痛苦地捧着这本绝世心法,“可是我看不懂怎么办?” 刚才打眼一看全是让人晕眩的蝇头小字。 “无妨,”顾写尘说,“只需默念感受。” 心法便是如此,不同人看同一本心法,悟出的心境也不同,不像身法、剑法,要求人足够精准。 霜凌眨了眨眼。 以心内观,这是她擅长的。 霜凌举起皮纸卷,双手端平像小学生一样举到自己面前,再次展开。 时空静止,一心天然。 这次,某种古老悠然的气息蓦地沖入她识海,霜凌眼前仿佛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开始在眼前流动。 荒,乃洪荒初始。岚,又是什么? 诗曰岚气浮清晓,那是一种晨曦雾蒙的水气,岚烟苍翠又雾蓝,深邃凝重。 鸿荒朴略,睢盱而混茫。 九荒息岚书给了她宏大的视野,她看到了生命伊始的状态,像是自己也身处温暖的孕育之中。 她看到世界被岚气覆盖,无边无尽的汪洋之中,浪涛掀海,穿过鳞身的伏羲与蛇身的女娲。人身神尾,闪耀着古老真神的图腾…… 道之荒大,莫知畔岸。 道也无极,心也无极。 阴阳无界,问鼎入荒。… 从第一次引气入体时便听过的遥远吟唱,再次悠悠传到耳边,她心口发烫。 顾写尘的目光停留在霜凌脸上,少女闭目静和,灵堂微微泛出金灿的光芒,身后肩胛处的金莲印记也在回应,洞天四壁都为之震荡。 默读万万遍,心生无尽意,那就是你的心法。 … 霜凌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玄妙。 说不出是哪里变了,但她能感觉到身体之中发生了玄妙的变化,进境开始变得肉眼可见。 而潜藏于仙门洞天之中的一缕荒岚机缘,在完成了真正的使命之后,便彻底消散。 他们被直接送出去了洞天之外。 此时仍在望月潭边的山石中。洞中无日月,但前前后后他们至少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出来却仅仅一剎而过。 “仙子!仙子你等等我!——” “我乃干天君家君不忍,仙子——留下你的名字!” 君不忍还在后边追霜凌。 “…”霜凌缩了缩脖子,转头看看顾写尘。 顾写尘表情淡漠,抱着胳膊,长睫下睨了她一眼。 霜凌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种双人偷时间干别的、还刚刚从幽晦之地走出来的感觉…真的莫名有种偷情的刺激——不是、心虚?? 霜凌挺直后背,听见剑尊淡淡开口。 “三天之内背熟,一月之内悟透。” 习惯了顾少尊他的教育理念,霜凌一听竟然觉得还好,甚至还挺体贴。 “岁禄比试,你去夺魁。” 然后才能入他麾下,出艮山,去仙盟之会。 霜凌痴呆了:“——等等啊!” 岁禄大比,整个剑宗七峰十二宫的弟子、所有峰主长老仙门世家的子弟都要参与!你你你——我我我—— “仙子,你在这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君不忍眼看就要转过来,顾写尘忽然原地消失。 一瞬之后,月白压金的身影在半空中悬身,冰霜剑尖对着底下懵逼的君不忍,下颌微擡。 “过来打。” … 另一边。 洞天之内有人刚刚完事。 顾莨拥着明青嫣起身,深吸了口气,洞天深处传来一股莫名涤荡的清气,令人心驰。 他掩好衣襟,以为是自己使出的气力所震,唇角轻勾。 明青嫣已经彻底瘫软,脸颊幸福红晕,这次双修的时长,足以让她从炼气越过了筑基的门槛,修为大进!不仅能参与岁禄大比,甚至能斩获不错的名次。 岁禄大比之后剑宗子弟便能去往坤地歷练,而挑选名次和从属便要看此次大比的结果。为着能入剑尊麾下,如今顾璃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都已经延请名师教导,日日精炼。 而她,出身低微,一无所有,她只能握紧自己手中所有的。 又有什么错? 他们在此所耗时光,出去不过转瞬而已。 顾莨眼神温柔,他和青嫣重新定上了合欢契,双修一日之后体内的魔气也大为洗炼,与灵气缓缓融合。 没有人会知道,他体内终究在炼化的是什么。 但这条仙魔同修的大路,他必将惊艳于世人。 “你的机缘宫有变。” 识海之内,心魔再次出声,声音似有些焦灼。 之前幻阵那次,因为顾莨体内的魔气大大减少甚至反噬,心魔的能力也受到了影响,它算不出这里到底有什么,只能感知到那很重要。 它本是来自荒岚的一块碎片,蕴藏着无上的古老力量,此刻却有种熟悉的惊悸不安。 “不好了,不成了……”它喃喃地说。 “是吗?”顾莨淡淡起身,眸光漆黑地看着洞天之外,带着大气运之子的从容。 眼下,至少有两件事有大好于他。 一是,坤地王臣已经向他透底,只要能让他满意,对方就能给他…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二是…… 顾莨眼底的邪气转浓,对心魔道,“你忘了,你上次告诉我的好消息。” 望月潭边,那小女修舞的剑绝非她自己所能达到的水平,还有——之前在瀚海幻阵之中她的表现,他难道看不出她旁边那个魔尸是谁? “我已经找到了。”顾莨悠然道。 “什么?” “——顾写尘的,死门。” 他的目光幽深扫向孤寒独立的不在峰,眼底邪气肆虐。 顾写尘的死门,是一个很弱的,美丽女人。 … 霜凌捧着九荒息岚书连啃了三天。 因为岁禄大比将至,随着坤地洲的来使,九洲高手也陆陆续续来了数位,无一例外,都是来找顾写尘打架的。 可想而知不在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柄断剑了。 但总之,顾写尘现在忙着飞天遁地,霜凌偷偷摸摸,其实用了四天半才把九荒息岚书全部背完。 嘿嘿。而且背的时候还需要偷偷打开看十几次。 “今日三名出窍期高手同时对战剑尊一个!” “那战况,已经打到了清宿主峰上空去了!” 温朝带来新鲜八卦,蔻摇和几个合欢弟子——还有床上趴着的霜凌,支着耳朵认真听。 “这还没到大比,只是切磋,就切磋成这番光景!” “剑尊以一敌三,丝毫不退,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三人中的其中一把剑已经断了!就插在后山呢!” 霜凌内心瑟瑟发抖地掏出知识,开始老老实实加速默背。 好变态,怕挨削。 “听说顾璃他们已经连着观摩了剑尊三天,肯定是要争魁首。” “这次筑基弟子中各峰都有不少高手,他们顾氏子弟就真的能夺魁吗?” 蔻摇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当然,没有任何合欢子弟会把这件事和他们的圣女联系起来。 霜凌却越听越紧张。 最后终于拿着剑出了门,找了块空无人烟的地。 她怕顾写尘忙完了削别人,来削她。 练剑!嘿!哈!嘿—— 忽然却听一声鸣叫,霜凌勐地回身一跃,一看果然是男主。 顾莨手持乘鸾剑,含笑温润地看着她,他的剑在出鞘之时会有一声辉煌的鸾凤清鸣,在原着中的描写很是拉风。 但现在霜凌知道了,鸾是颠鸾倒凤的鸾,凤是颠鸾倒凤的凤。 他来干什么? 顾莨看似温润实则黑沉的目光凝在霜凌脸上,眼底带着浓烈的兴味。 传说中的…合欢圣女。 到底是何模样? 合欢圣体是一种极为古老的传承,甚至可以追溯到洪荒伊始。 在仙洲封禁万魔之后的十年里,各路魔修销声匿迹,最近一次有关合欢圣女的记载,是多年前圣女仪仗巡过阴仪魔域,容光空绝万代,幽香掠过赤海,引发了三境暴动,最后由当时的阴仪魔主亲自镇压。 到底是多美? 霜凌可不打算同大男主交流,转身就熘,然而刚走一步,剑气腾空而来。 审判剑! 乘鸾的审判之尖,再次向她压来。 感受到那熟悉的剑气,霜凌心中怒骂指天:可恶! 第一次这把剑掏她后心,把她情蛊禁制给打开了! 第二次当衆审判她,让她公开说出她想尿尿! 该死! 霜凌握紧拳头,听见顾莨轻笑阴冷地轻笑。 “你与顾写尘,到底是何关系?” 霜凌的指尖蓦地掐紧,情蛊……! 审判剑能控制修为低于持剑者的人,让他们自觉说出真话和实情。 顾莨眼中散发诡异光亮,这才是他要审判的东西。 ——那道死门,是什么? 果然,霜凌缓缓张开了嘴。 她心中惊涛骇浪,一旦真说出汲春丝之事,那就完了——诶? 等等,她好像没事? 霜凌试了试,又把嘴给闭上了。 ? 此时此刻的霜凌根本没有意识到,承载过九洲剑尊的完整剑意,手握着他上古重剑削下的冰刃,练过全套顶级剑法辟邪剑谱,拥有世界至高无上九荒息岚心法—— 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男主意识到了。 顾莨瞳孔骤缩。 半月以前,她还是乘鸾剑下任人宰割的废柴。短短十数日间,竟已破境至此?若是保持这个进速,不出三月,便可结成金丹。 他当年可是十年结丹! 岁禄之中怎么会再出一个这样的天才?! 霜凌揣手看了他一眼,大男主,破防了?哈哈? 顾莨咬牙,眼底阴郁魔气涌动,声音更加阴冷。剑气催动到十成,乘鸾剑锐利的尖端几乎快要触碰霜凌的发顶,咬牙切齿地问。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忽而,一道剑气破空而来,轻而易举地弹飞了他的剑。 清冷如冰碎玉的声音响起。 ——“不如直接问我。” 腼腆一赢 腼腆一赢 15 月白衣角荡着化神剑意,稳稳落下。 霜凌头顶压着的剑气顿时一空。 冰棱重剑划出的一瞬间,乘鸾根本难承其锋芒,飞旋地被了打出去。 剎那间,男主那柄宝剑的刃上就生生多了一道剑痕——这对剑修而言,已是直接的凌压和挑衅。 顾莨眼底一沉,飞身接剑,再擡头,对上了那双漆黑冰透成蓝的漠然瞳孔。 ——哦豁,这还是霜凌第一次看见大男主和真天才迎面对上。 书中男主视角下对于顾写尘的描写,是非常复杂的,因为顾写尘开局就因为情蛊双爆变成了废人,昔日的惊才绝艳变成了他人口中苍白的叙事,顾莨常常在表达惋惜,在表达怀念,但你仍莫名能从字里行间察觉到他的嫉恨,甚至偶尔的,畏惧。 自三岁起到如今二十五岁,相伴二十多年间,顾莨从未和顾写尘发生过矛盾,自然也没有打过一架。 所有人都说他们亲如兄弟,都说少宗主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剑尊当亲兄弟看,所以才一生都在惋惜和怀念。 但,究竟是因为顾念情分,还是怕被当衆碾压? 此刻,顾写尘的剑尖平直向他,没有半分颤意,稳若雪山压顶,在化神威压之下,乘鸾剑发出了畏惧的嗡鸣。 “你很好奇?” 顾写尘既然能瞬息百里赶来,自然也听见了他刚才在逼问霜凌什么。这个问法丝毫没有顾及情面,霜凌都不免奇怪,他们俩这关系,完全没有书里写的那么好啊? 顾莨反手立着乘鸾剑,眼底变幻几分,半开玩笑地道,“阿濯,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拔剑。你要和我打吗?” 霜凌也转头看向顾写尘。 “不,”顾写尘淡淡地说,“你还不够。” 霜凌:“…” 霜凌:“!!!” 不是大哥你!——你—— 好狠,好拽,好尴尬!她都不敢看大男主现在是什么表情! 其实霜凌对他这种客观淡漠的态度非常熟悉,毕竟顾写尘连说要砍死自己再重开的时候也是这样平静。 仔细想想,天才剑尊好好准备着飞升忽然被天外来蛊给创了,莫名奇妙地绑定了一个废柴必须得带飞,如有一丝违背那他一生大道尽毁——这种情况下,这位哥都全程人淡如冰,十分平静。 所以霜凌用人格担保,顾写尘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轻视意味,他只是有话直说。 但显然,顾莨心里已经被爆破了。 乘鸾剑柄被掌心攥出了一声咯吱,顾莨眼底的精光几乎要撕破眼睑,温润佳公子的表象险些无法控制。 霜凌可算知道那些从未在原着中明说的嫉恨,那些男主终生意难平不甘心的梦魇,为什么能一生心魔难解、最终练成九荒息岚心法—— 顾写尘,你真是一点没放过他啊! 但顾莨终究是个成就大业的黑心帝王相,心性和心机自然也非比常人,这种心里已经爆破成渣的情况下,他还能转瞬笑出来,调整好状态,无奈而又温凉地摊手。 “好了,我知道你刚和三个出窍期打完,正累着,”顾莨令人佩服地给自己挽了尊,又飞快地转移了重点,“我方才只是好奇,因为那日见这霜凌仙子打出了如你一模一样的剑法,如今魔修销声匿迹已然十年,我怕她……别有目的。” 霜凌整个人一个激灵。 这话其实不是对顾写尘说的,而是对她说的。 顾莨在悄悄告诉霜凌,他知道她的圣女身份,让她猜猜,如果顾写尘知道了,这个除魔卫道的九洲剑尊,会怎样处置她呢? 霜凌背靠顾写尘,狐假虎威道,“我、才没有目的,而且刚才也告诉你了,我和剑尊什么关系——” 顾写尘看了她一眼,什么关系? 霜凌自认为十分完美地给出答案:“当然是什么关系都没有!” 顾写尘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霜凌觉得他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 顾莨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转了一个来回,心中的弦一拨,忽然了悟。 为什么短短十数日间就能连连越阶。 为什么合欢圣女进境能如此之快? 自然是……和剑尊双修了。 合欢圣女的双修之法,滋味自然不同,能有这样的进速,也不稀奇。 他那目无下尘的兄弟,竟也学会了玩弄女人。那他们有什么区别? 这个认知让顾莨整个人从眉眼到肩膀都松散了下来,他笑着摇摇头,看向顾写尘,“阿濯,你已知她真面目?” ——见过了合欢圣女的倾世美貌,所以才如此? 两人之间隔着巨大的信息差,顾写尘面色非常平静,“是又如何。” ——即便她面目丑陋不能示人,也不影响飞升。 顾莨大笑,“哈哈哈——好!那么,岁禄大比时见。” 他已经准备了一出惊艳的好戏。坤地王臣定能满意这份献礼,而剑尊藏娇,也该让世人知道一二。 说完,大男主笑着乘风跃上乘鸾剑。 但他的剑经过刚才那一削,早就想跑,男主刚一上剑,它嗖地就飞了出去,宛若逃命。 霜凌震惊目送。 左看看,右看看,目瞪口呆。 世界疯了,顾写尘知道我戴了灵覆面,但是没有砍我? 难道是我的天分终于感动了剑尊?!他不杀我了? 霜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水平? 顾莨是元婴期的大能,如果不是顾写尘这个挂b的存在,他也是妥妥的少年天才,元婴修为用审判剑控她一个小小筑基按理是非常容易的,这她竟然都能扛住? 头顶覆下一道淡漠的视线。 霜凌不知怎么,缩了缩肩膀,从下往上擡起一点眼睛,看他。 白衣剑尊重剑在身,战斗的冰雾仍在丝丝弥漫,萦绕在锋利眉眼。他发丝比平时凌乱一些,凛冽的侵略感便从寒枝松雪的气质中渗出了几分。 半晌,他才开口。 “你没有在三天之内背熟。” 霜凌一哆嗦,大惊:“你怎么知道?” 说完她就咬了下舌头,啊啊啊,年轻,还是太年轻,怎么一问就承认了! 软红的舌尖在贝齿边一划而过,顾写尘目光落在那里,又移开,“无妨,我来教你。” 为了让她在岁禄大比上夺魁,新一轮的内卷又开始了是吧! 可是九荒息岚书能教吗? 顾写尘负剑,冷静开口,“此举冒险,但也非得如此。” “冒、冒什么险?”霜凌紧张地吞口水。 他淡淡看她,“冒着飞升的风险。” ……?? 霜凌直接被他提去不在殿打坐,劲风中抱住自己,在心里仰天痛哭。 那还真是为难你了啊!! 啊!! … 数日后,岁禄大比终于开啓。 七峰十二宫与外洲来使皆聚于清宿主峰,声势浩大,清歌传颂,堪称艮山年度盛事。 霜凌也真的练不动了。 变态,真的是变态!怎么会有人白天打了一天的架,晚上还那么有精力! 这些天,顾写尘每天带着她打七遍剑法,运十遍身法,最后带她一起打坐领悟心法一整夜,到天亮,这变态再继续去打架。 但九荒息岚书在她心里彻底圆融,顶级心法的加成便是如此,到最后霜凌只要静心打坐,便能不停开悟。 晨光细微之中,清冷剑尊终于满意,看着她眼尾的红晕,淡道,“不错。” 霜凌离开不在殿前,含泪回头问他,“少尊,我现在应该在筑基弟子里还算不错吧?”就算最后没夺魁你也不会杀我吧哈哈,哈哈? 顾写尘:“?放心。” 他目送霜凌纤细的背影下山,少女的发尾在腰后轻扫,一身肌骨已与多日前他看见的模样,大不相同。 筑基之中不错? 她现在可以直接打金丹。 剑尊淡淡摇头,转身消失在原地。 岁禄大比,七峰首位,他去坐镇。 … 霜凌与合欢宗子弟一起跟在浩浩荡荡的比试弟子中。 蔻摇还在焦虑地小声劝她,“圣女,比试刀剑无眼,我们去就行了。” 温朝也满脸担忧,“是啊圣女,那些顾氏子弟、那个顾璃,摆明了想找你麻烦,要是被她伤到该怎么办?” 肯定打不过啊! “…”霜凌哑巴吃黄连,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一定要去。” 说完,在蔻摇和温朝感动敬佩的目光中迎风落泪。 清宿主峰已经到了。 主峰坐地遥望望月潭,左右两峰拥护,气海清和,是艮山之内最为宝华毓秀之地。清宿峰的大殿群落也十分恢弘,在半山之中依灵气而悬浮,清云半掩。 清韵灵气厚重到能够凝气为阶,足见此地充沛。 虚空中环绕诸位仙尊,正中宗主顾长兴和少宗主顾莨,旁边列座的便是君不忍等坤地使臣。 顾莨和旁边的一个华服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便是颜子轩,坤地王女的亲弟弟,地位崇高。 坤地洲地处南方,物饶丰富,这些仙门王公贵族自是气质不凡。颜子轩看上去年约三十,容貌也算俊雅,并不老气,但眼神在场中来回瞟动,带着几分欲海沉浮的流气,毫不遮掩地打量着艮山的女弟子们。 顾莨从容地对他一笑。 心魔在他的识海中起起伏伏,“你怎么确定,坤地会将那宝物给你?” 顾莨淡笑看向场中,指尖在袖中摩挲着一面经幡。 ……灭灵幡。 可以击落一切灵器,自然,包括覆面。 “是剑尊!” “剑尊也来了!” 上座首圈是七峰峰主,顾沉商,顾夜宁,还有几位长老按次坐下,其后再是十二宫宫主。 而不在峰顾写尘以九洲剑尊之位,列位首席。 化神中期的威压如冰风掠过全域,望月潭水掀起波纹。 片刻,月白衣襟侧身坐稳,神情淡漠。 主座上坤地来的衆人也不免纷纷看过去。 臺下,霜凌明显感觉到自己四周的弟子全都精神一震,开始兴奋。 明青嫣在人群之中,心跳如雷。她在秘法洞天里呆了十日,顾莨哥哥说,她已是筑基中的佼佼者,剑尊……还记得他说过的天才吗。 “往年顾少尊都没有来过!” “今年可是要选首徒?!” “抱歉了各位,今年我必全力夺魁——” “…”霜凌唯唯诺诺老实巴交地缩起后背。 岁禄剑宗作为第一剑宗,能筑基的弟子数不胜数,筑基圆满者已是金丹预备,要知道越过了金丹这道门槛,在其他小宗门派里甚至已经可以称师道尊,震慑一方。 老宗主越衆而出,仙风道骨,先是迎谢了外洲来使,表达了两洲交善的客套话,谁都知道这是在为少宗主接下来的联姻作铺垫。 接着,便面向臺下的百名弟子,“筑基之比将举七位魁首,各峰主皆选一人,将随行入坤地歷练,机会难得,诸位自勉。” “今日首比,自愿结对,两两入小洞天应战。” 说着便一挥轻裘缓带,几十枚灵珠散落地面,触之空气便迅速膨大,变成方寸时空,一个个小的擂臺。 此举倒是甚便,如此便能同时举战,一轮便能分出一半胜负。 那么问题来了,自愿选对手,这无疑是强者天堂,弱者地狱。 霜凌看着无数双眼睛看向自己,“……” 我这么弱吗?她腼腆地思考。 顾璃首先走出人群,“这不是‘勤奋仙子’吗,瀚海幻阵中着急表现,望月潭边学剑尊舞剑,还真让你蹭上筑基,来比赛了?” 阴阵之事已过去许久,青嫣都和他们解释清了,一切都是误会。 “我来吧。”人群中,一道清甜坚强的声音响起。 明青嫣走到顾璃身边,坚强地对她摇摇头,然后看向霜凌,“我想用实力为自己证明。” 衆人顿时目露贊赏。 蔻摇连忙出身侧挡霜凌,“小师妹,今日师姐和你战!” 温朝同时拔剑,“另外一个我来!” 顾璃嗤地笑出声,“果然啊,蹭进比赛也只会躲在别人身后,难不成还想靠别人蹭进前七名?” 臺上,一道清冷目光向这里扫了过来。 顾璃和明青嫣同时心中一紧,酸甜弥漫,是剑尊…… 这个霜凌曾经胆敢出入剑尊的不在殿内,剑尊也想看他们惩治她? 霜凌:“…”面露痛苦。 别看了大哥,我打还不行吗。 顾璃与明青嫣心中一喜,她果然知道自己修为不够,今日定会输给她们! “这事,还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来吧——”顾年拨开她们,傲然走出来。 剑尊的关注,谁不想博得? “顾年少爷对那个霜凌?” “他可是这批筑基弟子中最强的!本身就已是金丹预备了——” “有好戏看了。” 高臺上,顾沉商面色沉肃,君不忍坐立难安,顾莨十分玩味。 顾写尘面无表情。 这几人已成场内焦点,顾年看着那低头纤细的少女,侧颈玉白,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怜惜,但很快被冷酷压下。 “怎么,不敢迎战?拒战,即为退赛。” 少女终于擡起头,“你比她们俩强?” 顾年傲然一笑,“自然。” 霜凌点点头,“我接战。” 蔻摇都快急哭了,紧紧抓着她的衣袖,“圣…师妹!” “没事。” 明青嫣咬咬嘴唇,顾璃哈哈大笑,转身各自去找自己的对手。 很快,几十个小洞天接连亮起,洞天之上缓缓浮现对战弟子之名。 首比开始! 霜凌与顾年前后走入小洞天。 一盏茶的功夫。 她走了出来。 表情还有点懵。 “咦?” “这小仙子,这么快便认输了?” 高臺之上,九洲剑尊眼底缓缓浮起清冷笑意。 顾璃、明青嫣陆陆续续打赢出来,看见霜凌孤零零站在那里,噗嗤笑出声。 “都不撑一撑,就认输了?哈哈哈——” 明青嫣也暗暗笑起来,圣女总算知道了仙门与合欢宗的不同,她眼底带笑,忽然一顿。 “可是,顾年哥哥怎么还没出来?” 顾璃的笑声一停。 几十个小洞天陆续灭光,顾年还没走出来。 顾璃的脸色开始变差。 到最后,所有小洞天光灭,胜负皆分揭晓。 赢者留名,输者暗去。 所有人都向中间那个小洞天看去—— 少女终于挠了挠头。 她真的很懵,怎么一剑就把他打飞了啊? ——“霜凌,胜!” 天才不必 天才不必 16 “怎么可能?!” 顾璃的表情一瞬间无法控制,明青嫣脸色苍白,所有人都是同样的难以置信,霜凌赢了顾年? 顾年可是金丹预备,不仅由庆云峰的沉商长老亲自教习,还接连近距离观摩了剑尊斗法多日,无论是剑法还是剑意,都绝不是普通筑基弟子能赢过的。 这霜凌甚至只是个杂门弟子,根本没有人教,怎么可能? 其实不怪这些仙门弟子无法接受,蔻摇和温朝他俩都是惊慌失措、欲言又止。 在正经修界的认知中,想有进益必须拜入名门,延请名师,得到大能的传授,否则终生也只能在炼气筑基打转,无法有大进益,更别说领悟精妙的剑招。 这也是为什么岁禄剑宗上下万人都想拜剑尊首徒——霜凌,她怎么可能? 而此刻。 端坐七峰首座的顾少尊本人十分平静,眼底带着极淡的满意。 就是这一战不必耗时如此。 本不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霜凌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也惊呆了。 人群中窃窃私语,高臺列座之上,顾璃和顾年的父亲顾长鹤峰主脸色十分难看。输给一个外门弟子,还是在宗主、剑尊、外洲人面前?他的脸往哪搁? 在他的默许之下,顾璃瞪了眼霜凌,转身挥袍向臺上一拜,“宗主,往年小洞天之内景皆可回溯画面,弟子心系兄长至今未出,请求回放!” 蔻摇上前,“你不要欺人太甚,凭什么只放我们师妹的的?!” 顾璃一声冷笑,“我的也可以放,身正不怕影子斜。” 霜凌挠了挠头,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还能回放?” 真要如此,说实话,她觉得对顾年来讲可能不太礼貌。 顾璃却冷哼,表情立时松快了些,怕了? 她定是不知小洞天可以回放,才会在其中使些鬼蜮伎俩。 明青嫣脸上已经带出了些难以相信的失望表情,“霜凌师姐,难道…” 霜凌受不了:打住。放就放呗。 显然,她的表现就像一鸣惊人扫地僧,必要经歷质疑,当然其实连她自己都处于十分懵逼的状态。 于是小洞天再次亮起,画面自洞天之外徐徐回放。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之后,顾年先是花里胡哨地来了一段持剑礼。 不愧是仙门世家子弟,顾年的一举一动十分不俗,带着飘然仙气。 足足进行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行完所有礼节,然后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剑,气势汹汹地向霜凌攻来—— 所有人目光皆凝聚在那里,要接招了! 画面中,霜凌擡起自己那柄细剑,原地不动,一瞬相接挥去。 只有一招! 甚至,她的辟邪剑法都还未起式! 洞天之上的画面无法展现那一刻她至高圆融的内力、浩瀚无边的灵气、微渺而玄妙的剑意,然而所有人只看见—— 两人剑刃相接,“砰!”的一声巨响,顾年已飞出十米之外。 然后趴在地上,不动了。 “…………” 现场一片死寂。 霜凌表情礼貌地揣起了手,“…” 画面上的她把人打飞之后,自己震惊在原地半天,然后走过去蹲下,用手指戳他。 不是,醒醒?哥们真昏倒啦?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和人对战打架,她生怕有什么高端的商战自己没看出来,等了他好一会,左戳右戳地难以置信了半天。 这才懵逼地走出来。 … 洞天回放结束,四下寂静,顾璃的脸已经彻底青了。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顾年行持剑礼和霜凌的慰问,她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用?! 明青嫣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圣女怎么会这么强? 那如果方才不是顾年应战,而是她们,她们只会比顾年更狼狈? 她不受控地往臺上看去,剑尊清冷无尘,不辨喜怒,可他会不会看上圣女? 不,不会的,现在的圣女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高臺之上的衆人里,君不忍首先噗地发出观后爆笑,鼓掌,“好,好好好!”他转头问颜子轩,“王舅,这仙子能否随行我们一起入坤地?” 颜子轩正眼光发亮地看着那道纤薄盈滟的侧影,喉间发紧,“…自是可以。” 君不忍喜不自禁,一道沉肃声音却从旁响起,“岁禄弟子,需入七峰峰主麾下,恐怕不能与君少主同行。” 庆云峰峰主顾沉商向来沉默寡言,竟会主动为一弟子说话,实属罕见。旁边的始影峰峰主顾夜宁轻笑一声,“你喜欢?那我也抢。” 首座上的白衣剑尊:“?” 顾写尘表情淡漠,冷白指尖敲了敲剑柄。 谁敢。 顾莨眼神并未看去,唇角却缓慢勾起一个弧度。 好戏,才刚开始。 首比既已揭分晓,第二轮留下的便是真正激烈的角逐。 顾年被人擡走后,老宗主抚着长髯,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扫过场中弟子,接着袖中一挥。 一枚灼华青玉缓缓升空,刻印着岁禄剑铭,如日升一般悬在半空,这便是岁禄大比的魁印。 筑基弟子的对决毕竟不像出窍化神大能那般石破天惊,两轮决出胜负,率先夺下魁印的弟子,便是魁首。 而场中坚持到最后的七名弟子,则有机会入七峰峰主麾下。 ——“终轮,乃混战制。” 霜凌心里琢磨了一下,也行,刚才她那一剑让很多人摸不清她的水平,混战一开始也不会贸然来打她,可以先茍一茍,留存体力。 这种斗兽场式混战,最需要的就是血厚。 蔻摇和温朝等潜伏的合欢宗卧底对视一眼,总之他们誓死保护圣女。 然而,臺上的顾莨眼底不着痕迹地一扫,场中莫名的气氛涌动,忽然便有有几名弟子挺身出言。 “方才小洞天中细节难察,若是有人私用灵器而取胜,那该怎么办?” “就是啊!” “若有私用灵宝,这肯定不公平!” 霜凌心头蓦地一跳。 坏了,在这等她呢。 少宗主顾莨摇着折扇,坦然从座中而起。 他安抚诸弟子,神情一派温和,“诸位稍安勿躁,我岁禄剑宗向来公平持正,以为立宗之本,岁禄大比更是年年盛事,不容半点马虎。既然大家都有疑虑,这样——” 他那看似温润实则漆黑邪气的目光隔空落在霜凌身上。 “我相信这位仙子身上并没有违规使用的灵器,却凭白遭受不信任,不如,我以灭灵幡验看,还这位仙子清白?” “放心,灭灵幡不影响自身灵气,唯当身上携有任何灵器时,将自动脱落——仙子,你可同意?” 声音一落,所有目光全部向霜凌看来。 不愧是未来纵横捭阖的政客,顾莨这番话说得滴水不露,既平息宗门弟子,又维护被质疑的弟子,大气谦和,端的是岁禄少宗主、未来掌门人的架势。 衆人都十分推崇,将与艮山联姻的坤地洲人也纷纷目露贊扬。 人群中,霜凌捏紧了剑柄,额角开始冒汗。 她身上有什么灵器? 七重灵净塔她都没有带。 只有一个东西—— 灵覆面! 霜凌感知到灼热的视线,余光一瞥,便看见坤地王臣那兴致盎然的坐姿,眼底兽.欲明显。原着中,圣女残躯第一次被献礼就是给这个人,被玩得……很惨。 男主的目的根本不是公平,而是打掉她的灵覆面,让合欢圣女露出真容,引献王臣。 他知道霜凌既不能接受灭灵幡的考验,可正在被质疑的当口她也无法拒绝! 不愧是黑心批,这狗东西阴得很?! 灵覆面绝不能摘,不光是那个颜子轩,圣女真容的出现将会引起太多麻烦。 还有顾写尘万一猜出她是合欢圣女,恐怕她就是金丹了也得砍她吧! 霜凌的沉默渐渐引起了其他弟子的了然,场中四下泛起了不屑声响。 “果然啊。” “你看她不说话了吧。” “我就说顾年怎么会输给她?” “心中有鬼!” 若是心中没鬼,怎么不能接受验看? 顾璃早已忍耐不住,直接拔剑而起,飞身开战:“鬼蜮伎俩,害我兄长,今日我就要为艮山顾氏清扫门内!——” 明青嫣大喊:“璃儿小心!”声音担忧急切,像是已经坐实了霜凌会偷用灵器一般。 她其实根本没有看出顾莨的真实意图,因为骨子里她绝不相信圣女的修为能在自己之上。 明青嫣咬了咬唇,像是不忍但又大义难平,举剑飞身而来,“师姐对不起,这次,我不能纵你——” 这一下好了,原本混战之势,可以先小范围清扫对手然后再最终决战。 现在!所有人都朝霜凌攻了过来!! 场中的合欢宗卧底结构一下子非常明显,场中竟约莫有五六个人沖出来挡在霜凌身前,铸成圣女防线。 明青嫣这是第一次,当衆和她过去的同门割席,兵刃相向,心潮澎湃。 在合欢宗时,每个人都甘愿为圣女而死,这让她痛苦不解。 如今想必圣女也定会以自己为重,保全自己。 然而,刀剑重影压下那一刻,霜凌勐地拨开蔻摇,按住温朝,站在合欢宗弟子面前锃然拔剑,擡眼—— 我打! 啊啊啊! 她学的剑,她承的剑意,全都是大开大合的杀招。 战斗欲从心中叠起,辟邪七式在骨血中势如霹雳,九荒息岚书的宏大心法灵腾运转,蓬勃无边的经脉灵气全数凝于指尖—— 如果口不能言,那就用剑。如果貌不能示,那就闭眼。 属于她的剑道,在战意中,真正落成。 顾璃和明青嫣连着四五弟子的剑同时噼下,却见霜凌翻身横顶,金芒与青光大盛,剑法凌厉地直接把她们轰然扫开—— 两人心口一震,喉头涌上一股猩甜,“!” 筑基之剑,竟挥出了金丹之势! 臺上的几位峰主这下是真的目光一凛。 那少女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竟潜藏着这样的天赋? 在座都是当世顶级剑修,对剑法剑招心决都十分敏锐,这样的气势,这样的灵流运转,还有这样的顶级剑法,还有那柄冷光凌冽的小剑…… 几人不受控地向七峰首座那人看去—— 侧颜如冰川,领襟霜花,九洲剑尊淡然不语,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啊,那位怎么可能?那可是顾写尘。 顾莨脸色不太好看,心魔正在心里大惊:这女娃的辟邪剑法,竟比顾莨强之百倍!七式完美无缺,而他到现在还在研究前三式! 顾莨捏紧手中经幡,这小仙子实在是夺目错了地方,岁禄不需要第二个天才,所以他来帮她展示出……她本最该显眼之处。 座上的坤地小王爷彻底看痴了,心脏狂跳,跌跌撞撞地向前,“仙子……” 君不忍第一次见识到超越容貌的美,美在骨,美在意,即便容貌普通也挪不开眼,更没有留意到,旁边的颜子轩眸光越来越亮。 霜凌已经完全陷入战斗之中,发现怎么回事,她一个人好像能打一排筑基?她左手砍翻一个偷袭蔻摇的弟子,右边反手出剑逼退一个砍向温朝的。 两人一边挥剑一边眼含热泪,圣女、他们的灵魂!圣女终将庇佑每一个流落在外的合欢子弟。 激战之后,场中竟然只剩下顾氏子弟,所有人的心中都变成惊涛骇浪—— 这样顶级磅礴的剑法,他们甚至都没见过! 一个强烈的疑问落入所有人脑中。 “同时对战数十人,她怎会有这样强的灵力?!” “我从未见过体质如此特异的筑基期!” “这绝不正常!” “对了,诸位难道忘了,上次瀚海幻阵中,她便能突然拿出七重灵净塔这样的宝器!” “霜凌!你还说没有私用灵器——?!” 霜凌握着剑,心中终于仰天长啸:我合欢圣体招你们了! 啊啊啊! 不光是弟子们质疑,就连臺上诸位高手都感到惊异,因为这的确不是筑基水平能有的灵脉容量。 顾长鹤冷冷地说,“这弟子不对劲吧。” 顾沉商缓缓开口,“可目前,我未见私用灵器的迹象。” “若是贴身而用,沉商长老你也看不出吧?” “而且,若是真的身正无私,她为何不敢直面灭灵幡?” 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都解释不了之处。 然而,一道碎玉折竹般的清冷声音忽然响起。 “天才不必。” 四个字落地,带着化神之威,汹涌掠过所有人耳边。 ——天才!剑尊说她是天才?! 明青嫣脸色苍白,心口剧痛,明明从前剑尊称贊的天才是她……可是圣女,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合欢圣女她根本就不可能是天才啊! 她与顾璃撑剑站起,无助地看向手握灭灵幡的少宗主。 霜凌也看见了,好好好。 都不信她有这个实力,她本来也不信!但今天她拼了也要夺魁! 辟邪七式轮转,一剑划出清光,四周人皆避让后退,霜凌足尖一点,身形直接腾上半空,向那青玉伸出手。 可她没有看见,顾莨的唇角终于彻底勾起。 老宗主在一旁闭目不看。 当霜凌探入岁禄剑铭的范围中时,少宗主温润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 “魁印之中,也有灭灵阵呢——” 霜凌心中一惊,可是双手已碰到青玉魁印,本届魁首瞬息间诞生,阵法光芒骤然大盛。 所有弟子皆欣喜地看去,她定会暴露! 顾璃狂喜,明青嫣也握紧拳头,剑尊,快看—— 然而,灭灵阵下那少女背影清灵,灼华青玉映出她一身轮廓,却没有掉落任何法器。 任何都没有。 只有风轻轻掠过她的脸颊。 这场论战此刻有了无言而有力的结果——他们几十个筑基,没打过她一个。 人群中,明青嫣脸色忽然一白。 她看见圣女脸上如轻纱拂落一般,碎开轻微细闪。 她好像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什么,脸色全白地往后连退三步。 不、等等! 高臺上,顾莨唇角完全勾起,颜子轩眼神充满兽性,禁魔十年的仙洲终于迎来欲念的风,合欢圣女,传说中的神圣之躯,绝世姿容,今日终于能—— 完了。 完了。 霜凌浑身发冷,下意识想捂住脸。 救命啊啊啊! 下一刻,冰冷却熟悉的剑气忽然破空而来。 她在难堪,而他们想当衆揭露她难以示人的缺陷。 九洲剑尊瞬息之间挡在霜凌身前,背对着她,声音平静地传入她耳中。 “丑亦无妨,无碍于大道。” “你今日已很好。” 四周不知怎么安静了下来。 顾写尘的剑气割裂半空,半晌才回身擡手,掌心挡在她脸侧。淡然笃定,垂眸看她,“别怕——” 霜凌终于惶惶擡眼,“啊…?” 灵覆面碎成银砂,少女容貌清晰展露,灼光之下,晴雪融华,风中的簌簌声在顾写尘耳边清晰作响,像细雪落了重山,遍地绝艳。 美而不自知地含泪看他。 映出他瞳孔一瞬的骤缩。 如山倾塌。 曝爽!苦修! 曝爽!苦修! 17 萦绕在霜凌四周的凛然剑气陡然一滞。 顾写尘那双漆黑透蓝的瞳孔定在她脸上, 一瞬,静默。 为什么。 “……” 霜凌一动不敢动,在风中轻微战栗。 这种绝美而惊艳世界的感觉,对她而言跟当衆没拉裤链的感觉是一样的。都很可怕。 但霜凌不知道, 这种不知道自己很美的美丽…更加可怕。 白衣剑尊周身冷冽, 剑气分割四野。 只有他迎面撞上这一刻—— 少女目光盈盈不安地掠动, 染着一丝水痕轻勾, 像是秋水濯洗宝珠, 皓彩又冶艳,焕亮了一整张绝艳的五官。 偏那双眼又如远山一般,朦胧圣洁,不可沾染。 四周寂静,半空中风动,她乌发如流缎缠绵滑过衣襟,那身形纤弛盈滟, 骨清肌瓷,身上的弟子服在打斗中微微凌乱, 露出的颌颈釉色般透粉幽香, 霏霏而靡丽。 像是一捧遗落人间的瑶池水雾, 蓦地散开在眼前。 剑尊像是被攻击了一样。 而他第一次看不出对方的招式。 衆人擡眼看去,只见月白压金的衣摆在风中清荡,那道负剑背影绷紧又孤高。 “剑尊这是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看清?刚才我忽然觉得心口一窒…” “我也是!” 此刻清宿主峰上的衆人还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合欢宗弟子无人不能感知, 合欢契印在同一刻共感。 温朝的膝盖当即一软, 被蔻摇热泪盈眶地一把扶住。场内的几个合欢子弟像老年夕阳团一样你拉着我我扶着你, 终于勉强地没有跪倒一地。 顾写尘目光定定。 冷然,淡漠, 半晌后缓慢寸寸移开。 九洲剑尊在心中默念清静无上心法,九九八十一遍。 勉强维持住了表情的波澜不惊。 他冰冷开口,“你——” 霜凌颤盈盈擡起水瞳,“嗯?” “…”顾写尘语塞。 抱臂,移开视线,漠然看向另一边,“今日夺魁,不错。” 霜凌看着他一如往昔的冷淡,因为脸而带来的焦虑和惶恐忽然得到沉淀,随后缓缓地、升起一种感动与安全感交织的复杂情绪。 ——是啊!她怎么忘了? 顾写尘在原着中可是砍翻了圣女勾引的男人啊! 当初不在殿前剑尊化神出关,圣女自己打开情蛊禁制、揭开灵覆面,露出了这张脸,当场惊艳整个岁禄剑宗,而顾写尘照样!一剑!把她砍飞了! 这张脸根本没能打动他分毫,所以现在,他肯定也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 一张脸而已,对绝情剑尊而言只不过是肉.体凡胎! 霜凌踏实了,放心了,激动地简直想握住他的手——少尊,顾少尊,你就是我们社恐人最需要的好朋友。 只要顾写尘不砍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顾写尘下颌微微绷紧。 重剑压肩,他眉目不变,掌心却紧了又紧。 臺上。 除了君不忍翘首以盼,颜子轩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刚才心头正狂喜,谁知浮光掠影地看见了一点点,剑尊便忽然出身挡住。 他心痒难耐,气血翻涌,给顾莨递去了一个眼神。 顾莨啪地一下收起折扇,擡眸间就想好了说辞,“少尊,你这是何意?既然霜凌仙子身上并没有违规灵器,那她便是本届筑基弟子中当之无愧的魁首。” “为何不让人家堂堂正正地展示自己?” 霜凌捏紧拳头,越过清冷的剑气,看见了男主那双漆黑玩味的眼睛。 今日之事,很难善了。 顾莨必不可能放过这一机会,他一要进献圣女笼络坤地,二要剿灭合欢爆吸魔气。 原着中圣女的阴阳术给颜子轩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她破蛊而崩坏的圣体美丽凋零易于摆布,令这位王臣十分满意,在门阀权贵之间传阅,后来还被秘密送往圣洲。 而坤地回给顾莨的东西,帮他撬开了……九洲最北处,荒岚之极的入口。 大男主的仙魔同修之路从此彻底开挂,终于盖过九洲剑尊的威名。 可想而知,这狗为什么要这么积极地牵线搭桥。 明青嫣愣愣地看着被剑尊环住的圣女,还有顾莨哥哥直直看去的目光,呆呆地捂住窒痛的心口。 哪怕还未看见,明青嫣却已经感受到了在圣女面前经年入骨的自卑。 她咬紧嘴唇,宁愿承认霜凌是个修炼天才,也不愿让其他人看见圣女的容颜。 她怕——她怕她引以为傲的仙门,她怕她大义灭亲也要奔赴的正道,也会如合欢宗愚昧的教衆那样,被圣女的倾世容貌而折服。 剑尊……剑尊就更不可能,她宁愿剑尊是因为看上了圣女的天资。 明青嫣张了张嘴,露出无奈又羡慕的笑容,“恭喜师姐!师姐竟从未在我们面前展露过,原来实力竟这样不俗!今日是我们输了,青嫣输得心服口服。” 她心服口服,顾璃可做不到这么心甘情愿,她一把拉住明青嫣,“刚才你听清剑尊说什么了?他是不是安慰她,说什么…丑?” 她可是心神紧紧关注剑尊一言一行,依稀听见了一点。 明青嫣一愣,然后低头笑笑,心中有种快意的酸麻,“…可能吧,所以,我们就不要揭人家伤疤啦。” 可是顾璃心里爽得厉害。怪不得这霜凌在宗门里一直孤僻,畏畏缩缩不敢露面,原来是真容不能示人? 顿时之间,被杂门外姓击落的挫败感减轻大半。 顾璃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袖中一闪,“恭喜霜凌师妹夺魁,一鸣惊人,今日我们所有剑宗弟子都应该瞻仰魁首之姿——” 一面小镜飞跃空中,明青嫣定睛看清,连忙制止道,“等等,璃儿!” 那是干璃镜,顾璃想照出霜凌的样子! 她飞身就要去挡,结果刚一起身,就被顾璃一把拉了回来,“青嫣,你总是这么善良!” 小师妹平时的纯洁善良实在是深入人心,顾璃毫不怀疑她是太过善良,所以不愿看霜凌的丑陋真容。 “不是的,我——”明青嫣使劲想挣脱,却被顾璃坚定地死死按住,狞笑期待。 干璃镜已经飞到半空,明青嫣在心里尖叫:不!——不要—— 然而一道更加强力的灵流自折扇而起,彙入那小镜之中。在灵流加持之下,干璃镜顿时化作巨幕一般,飞腾至清宿主峰的上空,一时间整座岁禄剑宗都能看见。 顾莨低沉悦耳的声音传音入颜子轩耳中,“这便我为坤地献上的第一幅名画,请欣赏。” 巨大的干璃镜如画卷徐徐展开,手握青玉魁印的少女被全方位无死角地映照而出。 这是顾璃今日第二次欣喜地擡头迎接暴击—— 华光大亮,明青嫣脸色已经惨白。 歷经质疑的单薄少女,在干璃镜中轻轻擡眸。 这一次,霜凌终于不闪不避地擡起头,乌发拂过瓷白侧脸。 四海寂静。 望月潭掀起惊波。 人群中潜伏的合欢弟子落泪。 “好……好美……”有人喃喃出声。 “这是天神吗?……” 顾写尘蹙眉,擡起指尖就要把干璃镜打碎,却听见霜凌小声制止,“——不。” 其实原着里也有这一幕,引发了仙洲魔祸大案的合欢圣女被顾莨当做美丽废物的战利品,被投在巨幕的干璃镜上,由仙门正道赏玩。 但此刻,她手中有剑,剑下有人,被映照在镜面之上,她是赢了所有弟子的夺魁之人。 不用打碎。 不仅不用打,她还要用! 霜凌目光灼灼,战斗欲在心中凝聚。她看向高臺之上,掠过颜子轩那酒囊饭袋的色情目光,对上顾莨折扇之后难掩惊艳的双眸。 在他们身后的暗处上座……坤地来使之中,还有一位戴着珠帘面纱的女子。 “霜凌师姐!” 人群中,明青嫣震惊地倒退两步,哽咽着问,“霜凌师姐,同处多年,我竟不知你一直以假面示人,这是为什么?” 霜凌心里惊了,谁说小白花女主傻呢?她这话说得太有逻辑了,角度非常精准刁钻。 到这里所有合欢弟子也终于明白小师妹是什么立场了。 原来她早就已经不想要她的同门。 这话一出,所有被惊艳怔愣的人们回过神,是啊,上洲修界暴力禁魔十年,坦荡清正,向来忌讳任何染魔、夺舍、妖惑之事。 这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掩藏容貌藏于岁禄剑宗之中? 难不成,她与魔相关?! 若当真是沾染魔气,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想不到一场岁禄大比,能引出这么多事端。 霜凌收回目光,在自己袖中掏了掏。她根本没有回应那些质疑,偌大的干璃镜在半空中清晰夺目,霜凌手里捏了三只小小的物件。 她清了清嗓子,想打狗比的心理占据上风,当衆开口—— “我在剑宗之内的确感知到了魔气。” 话音一落,衆人哗然。 霜凌举起三枚同样的小镜,仔细看那却并不是能放大的干璃镜,而是…溯灵镜? 此物很常见,是用来感应魔气做出警戒,保护仙门子弟所用。 同时,它和干璃镜一样,能够映照记录画面。 但它并不能驱魔啊。 顾莨摇着折扇,眼底带笑,圣女为了自证清白撇清关系,就假装自己用溯灵镜到处查看魔气? 美人,蠢点也好。 他转头对上颜子轩垂涎的目光,去坤地的一路上是他少宗主的联姻仪仗,一切皆由他统筹,献礼……轻而易举。 本该如此不是吗?合欢圣女本就是淫.秽所在。 他只不过是欣赏她的美,让她发挥出她本该有的作用。 合欢圣体,身娇体软,练什么剑呢? 霜凌深吸一口气,最后问旁边的剑尊,“待会任何人要打碎干璃镜,你都别让它碎,可以吗?” 顾写尘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点头,“可以。” 天塌了,镜都碎不了。 霜凌放下心来,也点点头,那没问题了。 她转头看向顾莨,故意问:“少宗主,虽然你我在瀚海幻阵中有过沖突,但这溯灵镜是剑宗发放给我的,它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吗?” 顾莨笑得丰神俊朗,“你手中的溯灵镜的确是剑宗所制,自是没有问题,但——” “那就行了。” 霜凌反手啪啪啪,三枚溯灵境同时打在干璃镜上,自动将硕大的led屏幕分成三份,镜面互映。 “前些日子,我的溯灵镜遇魔气而掉落,今日才找回来。” “兹事体大,所以交由诸位仙长评判。” 三幕一开始都是漆黑的,不知道霜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毕竟溯灵镜在没有触及魔气的时候就是块普通石头,扔在路边也不会有人注意。 然而那画面虽然是漆黑一片,却好似有人声似的,人声从细碎变得高亢,画面竟也随之亮堂清晰起来—— 三个地点。 弟子舍前。 剑经阁内。 秘法洞天。 角度都不近,还很颠倒,但画面中是两个人,他们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 “嫣儿,在此处,我们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嫣儿,外面都是外洲之人,我怕他们找你麻烦。” “这样喜欢吗,嫣儿?” 霜凌用出毕生演技,惊讶捂脸:怎么会是他们! 所有人:“?!!” 不是,不是怎么又是你们?? 所有人都想起了瀚海幻阵龙床上的那一幕,如果一次是误会,两次呢,不是,你们这是多少次了? 明青嫣哗地跌坐到了地上,顾莨的表情瞬间一变。 在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之时,一直闭目不言的老宗主蓦然睁开眼,擡手就一个流光弹指飞向干璃镜面。 化神之力破空袭来,然而“锃!”地一声,正正对上另一道冰冷的化神威压! 两道当世大能的剑意相碰撞,四周空气都蓦然绞动出裂痕! 顾写尘面色漠然,丝毫不避,镜面没有一丝受损。 老宗主脸色一变,惊怒:“阿濯——” 顾写尘负剑抱臂,衣袂翻飞,清冷不灭。 他说了不会碎。 这镜子,就不会碎。 霜凌真的没忍住在心里嚎叫,顾写尘! ——这一秒好他娘的帅啊! 顾莨一声冷笑,眼底已经有了杀意:“霜凌,你可知污蔑本少主,会有什么惩罚?” 可下一秒他自己的声音就从画面中传来,“嫣儿,我只要你——” 高臺之上,隐坐于坤地使臣后排的面纱女子终于哗然起身。 广袖之下气得手指发抖,“顾眷苍,你,你?!” 顾莨的脸色勐地一变,猝然回身——颜玥? 黑心烂肺的大男主此时并不知道,他契定婚约的未婚妻,坤地王次女——此刻,就在他身后! 这才是霜凌真正的后招。 联姻是两洲大事,岁禄少宗主在外一向名声极佳,是艮山顾氏中与剑尊并列双杰的天之骄子,未婚妻自然好奇。原着中,他和颜子轩的那些勾当瞒天衣无缝,滴水不露,这位王次女也对男女主的关系毫不知情。 霜凌面上大惊,心中摇旗吶喊:骗婚男,快跑! 坤地王次女都气疯了,两洲联姻在即,岁禄少宗主竟然做出这等事?她对顾眷苍毫无感情,也不在意画面上的女子是谁,但这是在践踏他们颜家的脸面! 当他们坤地颜家是死的吗?! 顾莨顾不得明青嫣碎裂的眼神,起身去拦她,“颜玥,那都是误会——” 但画面上简直就没停过。 无数灵流四面八方轰向那幅干璃镜,剑尊在侧,画面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嗯?喜不喜欢?” “这是第十天了,嫣儿,你感觉如何了” “我觉得越来越好了。” 所有岁禄弟子都已经听得面露痛苦之色,怎么他们能连干十天,而且状态还越来越好?! 难道不应该越来越累吗? 霜凌:是啊,开动脑筋。 她选择溯灵镜的、最重要的原因! 所有弟子们也终于陆陆续续地反应过来,等等,正常修士交欢,也应该是越来越消耗灵力精元才对,怎么会越来越有精神? 而且、而且这是溯灵境记录下的画面啊! 到这一步,所有人才终于看向了问题的最关键之处,勐地面面相觑—— 如果正常交合,溯灵境根本不会亮起。 所以,为什么? 就算是他们私下交欢,为什么——会有魔气?! 顾莨脸色终于巨变。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所有正道弟子都是谈魔色变。这样的世界观架构,是为了凸显男主走上仙魔同修之路的离经叛道、开天辟地,但,那是成功意义上的。 若是还未成功时,那便是,自,甘,堕,魔。 到这一刻,岁禄剑宗之内才真正掀起了翻天覆地的轩然大波。 “少宗主私毁两洲联姻——” “少宗主与女弟子双修魔功——” 九洲皆知。 … 岁禄大比以一种震撼的结局收尾。 七峰峰主甚至还没来得及选弟子入麾下,老宗主和少宗主两峰就已经急急退场了。 夕阳中,顾写尘收回目光,看向霜凌的脸侧,淡然道—— “你需要变强。” 辟邪剑谱,九荒息岚书,他教的还不够。她现在只是筑基,但至少已经给自己招来了化神以上的敌人。 还有,以她现在的模样…顾写尘半阖目光。 她更需要,变强。 霜凌还没有听出顾写尘语气中的意思,兴高采烈地回头,“嗯?” 干璃镜的巨幕仍完好悬挂在半空,像是一场赤裸无.疑的示衆。 联姻垮了,顾莨在原着中本是千里风光地前往坤地,现在需要负荆请罪,还有可能被圣洲王庭治罪。 他需要面向整个仙洲,乃至圣洲帝君,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魔气。 大男主的仙魔同修称帝仕途算是中道崩殂了。 而且霜凌笃定他这次根本没法咬出合欢宗,甚至还需要为明青嫣的身份做隐瞒。否则明知是合欢魔修,不仅窝藏还大肆采阴补阳,顾莨会成为正道仙门第一罪人。 所以他现在死都要把合欢宗女修这个身份牢牢地按在明青嫣身上,并且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半点。 霜凌:爽了。 顾写尘负剑立于日暮,陷入思考。 片刻,他指尖微动,随手碾碎了几枚刻着剑尊铭印的灵符。 霜凌回过神,心情很好地问,“少尊,这是做什么?” 顾写尘并不看她的脸。 半阖着目光,淡淡道:“我发了五个定位,给当世五位高手。” 霜凌天真地点点头,“嗯嗯?” 顾写尘:“他们都会来打你。” 霜凌:“?!?!”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很难相信,有人会对着倾世第一美人,说出“我喊了五个人来打你”这样冰冷变态的话语。 顾写尘,你的嘴是不是也是零度以下的?! “他们会在去坤仑山猎的沿途等你。”剑尊他甚至安排得还详略得当。 坤地洲的坤仑山猎,便是七峰弟子歷练之处,不仅艮山顾氏要去,整个上下仙洲的杰出弟子,都会前往。 因为坤仑山派境内是九洲全域之中妖兽最富之处,以龙丹或蛇丹为例,甚至能让人跨过金丹之阶,此外还藏有无数奇珍异宝,记载了许多上古秘闻。 原着中圣女就是在那里被使用得体无完肤,可却也在这里揭开了圣体的诸多秘密。霜凌心中微微一动,或许,那里有摆脱合欢圣体…甚至解开汲春丝的可能。 但是找五个高手打我是不是也太丧尽天良了!顾写尘! “——美人儿,还是入我峰中吧。” 一道娇媚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带你去坤仑山猎,好不好?” 始影峰主顾夜宁一身青烟薄纱,身姿妖娆,围着霜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眼中闪着明明白白的观赏——今天的戏看得实在精彩,她很满意。 顾夜宁还十分贴心地给了她一块轻薄面纱。 霜凌呆了呆,然后感激接过,四周仍有许许多多的目光在看她,有了面纱她方便得多。 霜凌低头系好,过度美艳绝伦的五官掩去一半,眸中清灵纯稚的气质便浮现出来。 顾夜宁的气质实在是太像他们合欢宗人了,霜凌不确定,于是使劲认真地看着她。 顾夜宁眼睫一翘,摸了摸自己的脸,“宝贝,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这样看男人,还是跟我走吧——” “庆云峰也欢迎你。” “sh——霜凌。” 又一道严肃沉闷的声音插了进来,顾沉商走近,一时间竟和顾写尘、顾夜宁三足鼎立。 霜凌震惊地左看右看。 顾写尘面无表情,但抱着手臂的指尖离剑非常近。 一句话没有,但随时准备拔剑。 此刻未散尽的弟子开始窃窃私语,抢人了?! 霜凌,今年的筑基魁首,又是惊世美人,竟引得不在峰、庆云峰、始影峰,三峰峰主同时抢人! 顾夜宁伸出胳膊亲昵地挽住一脸严肃的顾沉商,在他耳边吹气,“我的弟子就是你的,你抢什么?” 顾沉商却古朴肃然道,“并非是抢。” 他也看出,霜凌今日举动虽痛快,却有不小的隐患。 霜凌看着他俩,一个如性感水蛇,一个如高大木头,怎么看,都是顾夜宁更像那个灵符玉上金光闪闪的合欢大佬。 如果她可以跟着她…… 霜凌十分意动地向顾夜宁伸出自己的小手,救命,她真的不想沿途被五个当世高手追杀啊! 然而一道冰冷如锋的目光落在她削葱指尖,霜凌手指一抖。 剑尊仍旧一言不发,冷峻如冰雕。 身后冰棱重剑却已无声出鞘一寸,庞大的威压雾凇般凝结四周。 顾夜宁娇笑着跳远了些,也抽出袖中软剑。 顾沉商原地不动,双手掐诀,从身后祭出本命骨剑。 气氛滴水成冰。 霜凌怂了,“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剑光亮起,忽然听得“刺啦”一声。 顾沉商严肃英俊的表情不变,祭出骨剑之时身上长袍却从后背裂到了胸口,最后直下敞开到腹部,露出了块垒分明的腹肌。 一瓣紫莲一闪而过。 霜凌:?? 等等。 这破衣的姿势,这露肤的传统,这一闪而过的莲印? 啊??? 霜凌忍不住定睛仔细看! 顾写尘忍无可忍,冷光四溢,一剑噼了过去。 “衣、服、穿、好。” 顾沉商严肃死板地勉强接剑,这下腹肌到胸肌都露了出来。 “…不是故意的。” 化神一剑扫过衆人,霜凌眼前白花花清光一片,最后什么都没能看清。 顾夜宁的娇笑银铃一般穿插在其中,三峰峰主打了不轻不重的一架,被剑尊上下两剑,分别送回了庆云峰和始影峰。 然后霜凌还没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人就被提着后领子带飞了。 当晚,这个消息给了所有艮山顾氏子弟最后一记暴击,此夜无人入睡。 “所以……所以霜凌入了剑尊麾下?” “那这、这难道她是——剑尊首徒?!” “不,我不相信,顾少尊没有说要收她为徒。” “那少尊要收她为什么?” “啊啊啊不知道!” 很快也将九洲皆知。 … 霜凌是被提到了剑尊的剑上。 剑尊神色淡淡的,看了看天色,像是在算时间。 又掐了道剑诀,最后不知道推衍出了什么,带着她就往岁禄剑宗北边飞。 因为顾写尘是唯一没有因为圣女真容而有任何改变的人,这让霜凌心中非常踏实,以至于在他面前反倒最为放松。 这还是霜凌第一次御剑。 一米九的冰棱重剑,横过来非常宽阔,霜凌小心翼翼踩在上边,背后是顾写尘的胸膛,她不敢靠,背挺得很直。 冰蓝剑光起,重剑嗖地一下,霜凌差点摔他怀里,连忙手忙脚乱地站稳,按了按自己脸上的面纱。 身后的剑尊微微蹙眉。 …太香。 顾写尘阖目,眼前却是她发丝黑腻的伶仃颈骨。领襟浸透幽香,疾风都吹不散。 霜凌浑然不觉,御剑飞行的感觉十分刺激,她激动地问:“少尊,你的剑叫什么?” 顾写尘并不想说话,十分冷漠。 霜凌回头,面纱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侧颜,“嗯?” 顾写尘闭眼,不看,按住她的头掰回去,“——不在剑。” 霜凌:“不再见?真的?” 顾写尘:“…” 不在剑随剑主心念,疾驰掠过苍穹。 最后在暮野四合时,落在北边的一处山崖,盛夏天气,此处隐隐竟有冰雪融水之息,哗哗奔流。 顾写尘稳稳落地。 不在剑非常熟悉霜凌身上的气息,她下剑的时候一下都没摔。 顾写尘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她面纱上露出的眼睛。 四下静谧无人,他气场太强,霜凌不知怎么又有一点局促,没话找话,“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突然跳出五分之一个当世高手来打她吧? 顾写尘负手,淡淡开口,“出艮山,入别境之后,方外崭新天地,九洲危机四伏,你不一定都能如今日化解,我也不一定都在你身边。” 霜凌本来也是这样觉得的,坤仑山猎集天下英杰,合欢圣体在其中会有各种际遇。但现在,她觉得最大的危险就是眼前这挂b。 “那你找的五位都是什么高手?” 顾写尘:“两个元婴,两个出窍,一个化神。” 霜凌:?哈哈哈。 打我一个筑基。 好啊,打得好!我干脆直接死,我死来又死去! 少女长睫乱颤,秋水双瞳含泪,即便隔着面纱,也盈滟动人。 顾写尘别开视线。 霜凌抱着一丝希望凄切地问,“可是,你就不能,找几个水平低点的吗?” 顾写尘淡淡看她一眼,半晌后才认真回答:“不认识。” 霜凌:“?” 哈哈,他不认识元婴以下的人。 顾写尘说他不认识元婴以下的人。 顾莨你听见了吗?你在吗? 怪不得大男主天天破防,顾莨拼尽全力上蹿下跳才刚刚到顾写尘认知的下限,然而有些人三岁就已经元婴了。 那我呢!霜凌在心里崩塌,我是你元婴之下的唯一人脉! 我是你的一个筑基朋友! 顾写尘始终半阖眉目,十分平静淡漠。 从霜凌摘下灵覆面之后,从始至终,顾写尘都没有对圣女真容表示出过多的情绪。顶多只有最开始的一瞬惊讶,然后他的态度就始终如一。 不愧是九洲剑尊,不愧是清冷空绝的天才,一心只有大道,绝无半分人欲。 霜凌伤心哽咽又放心地摘掉了面纱,眉眼辉映。 “那他们什么时候打我?” 顾写尘掀开眼皮,唿吸骤然一顿,“……” 他又闭上了眼睛。 “随时,”顾写尘闭目说,“所以,你需要苦修,打磨道心。” 他领着她走到了冰川融雪的悬崖之下。 此处为岁禄地界最北,特意以阵法留存了亘古冰川之息,悬崖瀑布皆为九天雪山融水,清冷逼人,经年累月溅成一汪灵萃冰湖,岁禄剑宗之中曾有数位大能在此灭欲悟道。 上一个就是十岁的顾写尘。 霜凌呆住,“怎、怎么修?” 顾写尘伸手,提着霜凌,擡脚就走到了冰瀑之下。 “!!” “运气,隔绝苦寒,以剑心抗天地。” 头顶仿佛冰川融下,直噼天灵盖,像是有人拿一千根冰棍捅她脑壳。 顾写尘十分平静,原地打坐,冷白侧颜被冰川水汽濡湿。 抱元守一,存思坐忘。 打磨…他的道心。 顾写尘:“我在此处苦修过九百九十九夜,大有所成。” 霜凌:“咕噜噜——”啊啊啊啊!啤酒浇头啊! 她扭头就要爬出湖水,委屈地心想我要不还是直接挨打吧——可手腕却忽地被灼热的掌心握住,滚烫。 原来他人那么冰,体温却这样烫,浇不灭的暗火那样。 “我建议你再坚持一会。” 霜凌哆哆嗦嗦地被纳入他剑气之内。 清冷透蓝的黑眸,透过长睫看她。 冰瀑之下,飞花乱溅,他的目光终于没有遮掩。 看着她濯红的鼻尖眼皮,瞳孔湿漉,软玉冰凉。 “因为还有三分之一刻。” “你我的情蛊就要发作了。” 杀我!是吧! 杀我!是吧! 18 三分之一刻? 一刻是十五分钟。 也就是说, 还有五分钟情蛊就要发作了。 霜凌目瞪口呆,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他怎么能算得那么精确? 不是,他怎么不早说? 霜凌看向那位冷冰冰的剑尊, 你怎么不干脆等明年再告诉我啊?! 焦虑感顿时袭来, 霜凌问:“怎么解?” 冰冷锋利的眼褶掀起, 剑尊问, “你说呢。” 想换第二种方法吗。 霜凌老实了:“哦, 哦哦,当然是合力平息。” 顾写尘漠然收回视线。 少女被濡湿的眼睫溺在微红眼睑上,漂亮得像一簇霜花轻绽。 他垂眸不看。 这五分钟里,九洲剑尊依旧背嵴挺直,胸膛平阔。端坐在冰瀑之下,看起来稳如寒松。 他在试炼自己。 从意外绑定了情蛊之后,顾写尘就一直在经脉内府中探究。 到剑尊这样的修为水平, 体内如同浩瀚无边的宇宙,汲春丝缠绕其中并不明显, 可它丝丝渗透, 渗入经脉, 对中蛊之人、特别是强者一方,影响尤为明显。 强行破蛊,经脉寸断、修为尽毁。 不及时解蛊,经脉受损、伤及道心。 无论选方法一解蛊, 还是选方法二, 皆如此。 除此之外, 还隐隐有诸多限制,只是目前还未显现。但, 有一点是确定的。 剑尊垂眸清冷,胸有成竹。 “情蛊每次发作,都会比上次更为剧烈。你做好准备。” 冰川飞瀑,灭欲入道。 他的道心不移。 一以贯之。 霜凌抱着自己,紧张地点点头。 但是修为差距缩小,蛊势也会降低。她近期的努力一定卓有成效。 剑尊闭阖的眉目被冰水打湿了些,那向来如冰刺骨的锋锐之感也湿润了几分。黑发之下额间冷白,长眉压着狭长的眼鈎,眉骨划线如刀,薄唇半抿,是一张堪称漂亮的冷脸。 他神色很淡漠,少有情绪,看不出情蛊发作的任何痕迹。 果然是人淡如冰,天纵奇才,情蛊而已,不在话下! 然后人淡如冰的剑尊准时睁开了眼睛。 霜凌怔怔对上他清冷狭长的瞳孔。 按住她手腕的手骤然一紧,体温镀上她皮肤的过程十分清晰。冰瀑之下,冷雾蔓延,霜凌竟被他的掌心生生烫得哆嗦了一下。 随后,热意火速流经四肢百骸。 情蛊发作了! 霜凌后嵴瞬间浮出一层薄汗,在冰瀑之下甚至蒸腾出了甜香,唇边差点溢出一声哼唧,赶紧咬紧舌尖忍住。 怎么这蛊来势汹汹? 一擡头,才发现顾写尘冰透黑蓝的瞳孔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了一片韫色。 像是神佛还俗一般。 他一动未动,可隔着水雾,那视线像是在描摹肌骨。 霜凌浑身发麻。 果然只有顾写尘这样的男人才忍得住情蛊吗,他好能忍,他怎么做到—— “哗啦。” 剑尊忽地撤了剑气,冰冷的瀑布兜头而下。 他瞬间被打湿。 顺便还把她也打湿了。 “?!咕噜咕噜、咳咳——” 霜凌呛了口冷水,手忙脚乱,看见他周身勾勒的结实肌理。白衣在身时单薄,可那浸透的衣襟之下竟寸寸结实,胸膛到腰.腹的线条像是冰雕玉琢,绝对的力量感交织绝对的清冷,无边无际的化神威压弥漫在她四周。 “放心。” 剑尊声音冰冷绷直,“我见过你身子。不会做什么。” 可说完,那双眼底的韫色却好像更浓烈,像是想起了什么画面,与眼前的一切重叠。 顾写尘指腹微紧。 霜凌恨不得在冰湖里打滚,扭来扭去,“不是说…差距缩小就能减轻吗?” 为什么这次情蛊这么激烈! “因为。我也变强了。” “?!” 霜凌震惊擡眸,对上他漆黑的视线。 “你在我面前打坐,用了心法。” 哪怕没有直接看九荒息岚书,仅仅感受她经脉灵力的运转,有些天才就已经吉光片羽被迫参悟,化神之力更上天威。 “……”啊啊啊!我恨你! 霜凌真的落泪了,什么时候能解开,那到底怎么才能解开! 她无力地手打空气,掌心却忽地被人抓住,握紧。 接着,磅礴的灵流径直探入她经脉之中。 汲春丝翻涌的热意终于平和一分,然而紧接着,幽幽的暗香四溢弥漫,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香。 屋漏偏逢连夜雨,难道合欢圣体爆发了?!霜凌连忙揪紧自己的衣领。 顾写尘似乎看了她一眼。 可很快,霜凌却怔怔发现,四周清冷强悍的灵力在与合欢圣体空中交缠,仿佛是在采补阴阳之气而生。 等等。 那是…荒岚。 第一次解情蛊时她还几乎没有灵力修为,而这一次却已是不同。 灵气与魔气交合才会形成荒岚,那是男主所修之炁,他梦寐以求想要打开荒北之极的原因——然而,合欢圣体自己竟能産生荒岚?! 怪不得大男主要将她随身携带,怪不得圣女的身体能输送那么多修为。 可是岁禄剑宗才刚刚从顾莨开始剿魔,顾写尘会不会发现她也有异?然后不用五个高手出面他就把她了结了! 霜凌下意识想要抽手,可刚刚挣动一分,十指就被分开,紧扣。 他十指紧扣住她的。 清冷犹自紧绷的声音响起。 “你还不够强。” 霜凌识海震荡,四溢的荒岚之息灌入身体,九荒息岚心法蓦地大盛,她听见顾写尘一字一句笃定。 “还有九年又十一月。” “我会让你,强到飞升。” 浩瀚的灵流袭过全身,通过合欢圣体孕化出浩然蓬勃的荒岚之息,恣意扫过冰湖,霜凌的经脉被倾注浇灌,至高心法在内府中九转大成,隐隐的破境之感彙于下腹,强烈到视线模煳—— 最后她两眼一翻,差点直接栽倒顾写尘怀里。 但她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挣扎着掏出袖袋,把通讯灵符玉给关了。 合欢…不能…被发现…! 做完这一切,才头一歪,软软倒下。 被一双冰冷有力的臂弯接住。 ……顾写尘垂眸。 情蛊渐渐平息于体热,汲春丝渗透经脉,似乎哪里变化了什么。 他淡淡看向她手中之物,灵符玉灭了又如何。 上边还刻有熟悉的莲印。 如庆云峰身上那一瓣紫莲。 人群中弟子一闪而过的腕侧青莲。 以及,她后背肩胛处的金色红莲印。 还有—— 他垂眸看她。 倾世姿容闭目安然,她是谁? 顾写尘轻而易举地打横抱她起身。 化神擡眸之间,冰川飞瀑一瞬被冻结凝固,顾写尘踏出冰湖,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就已经干透。 咻—— 风中送来一枚青牛板角,上附音信,是老宗主难得威严的声音。 “竖子莨无能堕落,岁禄而今魔祸已起,九洲将变。” “——淞阳剑尊,可曾在剑宗中察监魔孽?” 用这个称唿,是以一宗之主的身份向一峰之主发问,问答双方皆需对天道作证。 顾写尘淡淡擡眸。 他一手掌心按住了霜凌肩胛骨后的莲印。 “不曾。”他说。 … 一夜之间,整个岁禄剑宗已经一团乱麻。 第一剑宗的爆炸性消息在坤仑山猎之际传遍九洲,四海皆惊。 翌日,霜凌在弟子舍中醒来,双眸锃亮。 ——我要强! 这个念头像警钟般在大脑内敲响。 她仿佛还在冰瀑之下,被天才暴击一脸、被剑尊耳提面命,意识深入骨髓。 霜凌拍床而起,我的强呢! “圣女!” “恭迎圣女!” “圣女殿下!” 哗啦一声,弟子舍内直接跪倒了一地。 霜凌吓了一跳,仓促转过脸。 华光毕露。 一衆合欢宗弟子:“!!!” “醒醒、醒醒!”咣当一声,有弟子直接昏倒。 霜凌手足无措,连忙四下翻找到面纱戴在脸上。 “圣女无妨,”蔻摇脸上带着幸福的神色,“如今我们身份隐藏得极好,没人发觉圣女身份、但无不倾倒于倾世容颜之下。所以,此行坤仑山猎,正是大好的博采元阳之机啊——!” “啊?”霜凌挠头,咳咳两声,“嗯嗯。” 圣女端出一副我很老辣的样子。 她已经想好把蔻摇温朝他们托付给庆云峰和始影峰,虽然大佬有些不靠谱,但至少很安全。 不像她,随时有五个绝世高手追杀。 “…”霜凌含泪。 她其实一直在想一件事,阴仪魔域被封禁之后,衆多魔修向九洲逸散,仅岁禄剑宗中就潜伏着这么多合欢宗的卧底,那其他魔修呢?男主未来是怎么挑起仙洲与魔域大战的? 顾莨虽然现在一屁股烂账焦头烂额,但他是大气运之子,老天追着喂金手指。他这次虽然献礼不成,但九洲之内一定已经有有心人知道了合欢圣女的行踪。 合欢圣体是古老传承的绝世阴阳术炉鼎,甚至现在霜凌还发觉了生成荒岚的秘密,出艮山之外,这旷远的修真界的确危机重重,隐藏着更高位的敌人。 她确实要变强。 “所以这次坤仑山猎中,我们一定要夺下千年蛇丹,进献给圣女!” 霜凌回神,“等、等等?什么?” 蔻摇目光热切地说,“哦,是先进献给剑尊。” “千年蛇丹有强烈的壮.阳效果!” “剑尊吃下之后,再采补给圣女,圣女必将大成,我合欢宗兴盛在望!” 剑尊已经将圣女收入麾下,这是什么?这还能是什么! 霜凌大惊:“啊??” 旁边温朝也一脸兴奋地掏出百宝锦囊,“另外坤仑山猎集天下少年英杰,我们必将为圣女广泛采引,攫取最精华的元阳。” “看,这里有诸多奇淫巧具,全供圣女使用。” 霜凌终于抱头:“啊!!” 这些东西私下里传阅就可以了,拿到明面上是要被封的啊! 霜凌一边推一边收,不是,她真的没有很好奇,但是——怎么会有这么高科技的道具啊? 她刚忍不住拿起一个擎天铃铛,虚空中一道冰冷的视线传来,“…?” 霜凌吓得一哆嗦,对天举起三根圣洁的手指。 “阿弥陀佛!” “该走了!” … 岁禄剑宗七峰十二宫,最后只剩四峰出山前往坤地,原本的联姻仪制也都没有了。 坤地王臣王女离开时只带走了传遍九洲的八卦。 庆云峰顾沉商带着几名徒弟,始影峰顾夜宁带了几名女修,两人的团队里分别掺杂几位合欢宗子弟。 一个是高级卧底,一个是纯爱看戏。 接着是岁和峰顾长鹤带着顾璃、顾年等顾氏子弟,那两人看见霜凌时脸色各有各的不好,毕竟一个被当衆一剑击飞,一个被接连两次暴击,都留下了心理阴影。 最后,不在峰,顾写尘。 清绝出山,重剑在背。 顾璃看着剑尊,咬紧嘴唇,眼泪在眼底打转。 当初她自请入不在峰,宗门上下都说她是最有望成为剑尊身边人的那个。她的家世、资质,在艮山顾氏子弟中都属佼佼者,如果青嫣能配少宗主,她为什么不能配剑尊? 可现在,剑尊身边是那个来歷都不明的霜凌! 顾长鹤冷冷看着,“那就在坤仑山猎中好好表现。” 九洲共会,八方英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世间有远比岁禄更大的天地,你猜外边的人会认可她一个空有美貌的无名女辈,傍守在淞阳剑尊身边? 霜凌看了看现场的人,顾莨和明青嫣都没出现,但是原着中的坤仑山猎中曾爆发了一起着名的魔修入侵事件,合欢圣女也被暗渡其中,那时顾莨已在岁禄大比中声名鹊起,等到坤仑山猎之时,算是彻底地名震九洲。 但现在… 霜凌偏头,悄悄看顾写尘,九洲威名还是独他一人。 她的目光瞬间就被捕捉到,顾写尘淡漠回视。 平息情蛊之后,他去练了一夜的剑,此刻再度恢复成清冷绝尘的九洲剑尊。 他对那些奇淫巧技毫不在意。 “。” 但情蛊虽平,其中还有诸多限制,隐约浮现。 不把她放在身边,难以保险。 四峰聚首之后,顾写尘根本没等别人,提着霜凌就走了。 霜凌依依不舍地对身后的合欢宗子弟挥手,向顾夜宁点头,对顾沉商远目——然后就被掰回了脑袋。 剑尊面无表情,御剑疾驰,转瞬就出了艮山洲际。 霜凌第一次离开岁禄剑宗,遥遥看见外边的广袤世界,远方的地平线几乎看不见尽头,大陆是一片被水系分割的土地,北干南坤,以古人观星的方位,错综排布着九洲四海。 霜凌刚刚十分兴奋地张大了嘴,“哇——“ 然后就在艮山洲界处看见一个扛刀安静等候的人。 艮山西南边界,与坎水接壤。 霜凌刚出艮山之界,还没走出百米,就迎头遇见—— “在下坎水龙家少主,”那人礼貌地拱手,“龙成珏。” 这气质,一看就是高手。 霜凌露出痛苦面具,握剑的手有点哆嗦,小声问顾写尘:“他…他一直等在这里?你是怎么把他们叫来的?” 顾写尘看了看她。 然后此人淡淡开口,“我砍过他爹。” 霜凌:“?”水润双眸勐地看向他。 顾写尘:“?”平静淡淡回视她。 你到底是叫了五个高手,还是叫了五个仇人! 坎水龙家,他以分神修为砍伤了家主。离火三清宫,他掀了匾额以出窍打赢了宫主。震雷洲内,他渡劫化神噼穿了祝家百里。巽风叶家,少主在仙盟之会时被他打得道心破灭。兑泽千机门还算友好,但是剑尊曾在那里三日炼成了绝世剑鞘,至今令人破防。 而这些洲的年轻英杰,都会出现在坤仑山猎之中。 他们都会,非常期待,剑尊身边第一次带着的那个人。 所以入坤仑山猎之前,顾写尘要让她结丹。 否则十分危险。 霜凌拿着剑的手开始颤抖,“……” 他们都来打我,偏偏我最好打。 霜凌踏入九洲的第一课,就是明白顾写尘之所以能称尊九洲、无人不服,是因为他真的脚踏实地、丧心病狂、打遍了九洲每一寸土地。 用自己的变态向她展现了一幅辽阔的世界地图。 “不,有一处没有涉猎。” 这人甚至还给你谦虚一下。 霜凌已经有气无力,“…哪里?” “阴仪魔域。”顾写尘没去过,所以那里没有仇敌。 霜凌看着他。 你现在有了。 你现在有阴仪魔域的仇人了!你满意了吗! 龙成珏礼貌地等了片刻,剑尊身边竟然带了个面纱女子,他兴致勃勃地问:“请问我能打了吗?” 顾写尘负剑抱臂,非常漠然地立在一侧,“她打。” 龙成珏一挑眉,莫非这是高手,“好,先打你身边人,再来领教化神中期的实力——” 霜凌含泪握紧剑,看着龙成珏双刀飞快,磨刀霍霍,转眼间就打到了眼前。 ——这根本不是岁禄大比的水准! 顾年已经算筑基期弟子里强的,但和眼前的人比起来甚至来不及出剑就已经输了。 霜凌是第一次单打独斗真正的高手,勉强接了一招,握剑的虎口一震,急急狼狈向后退——根本打不过啊啊啊啊! 顾写尘八风不动地盯着。 转瞬下一刀就已经向着霜凌面门而去,显然,龙成珏想在三招之内解决霜凌,再打剑尊。 刀光逼来,霜凌咬咬牙,勐地运出辟邪七式,竟然真的抗住了一击。 然而气劲不颓,那刀光裹着锐气卷上她脸侧。 戴着的轻纱瞬间掉落。 一张倾世容颜蓦然闯入龙成珏眼中。 “!” 龙家少主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久久安静,他睁大眼睛,看得惊心。 “你、你叫什么——” 四周气压忽然降低。 顾写尘神色依旧平静,眼底却悄然变冷,心口微凝,重剑悄无声息地出鞘。 可那一瞬,汲春丝骤然勒紧,他修为竟降了一瞬。 “?” 这是绝世罕见的情况。 顾写尘,九洲第一天才,竟然会降修为?哪怕只有一寸! 霜凌惊讶回头,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圣器情蛊汲春丝为了护短,在强方对弱方産生负面情绪时,会掉!修!为! 比如当强方想杀弱方,就会自毁。 想憎恨或蔑视弱方,就会修为减退。 原来顾写尘每次说要杀了她再自杀都没有情绪波动,单纯天才冷静——那他现在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不管因为什么,如果她修为提得不够快,但他降得够多,他们俩的情蛊是不是有救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双向奔赴! 龙成珏同样察觉,震惊转头:“你修为有异?!” 不打了,顾莨的消息算个屁,他入不入魔有什么关系。 但半日之内,九洲上下都会知道剑尊化神不稳。 顾写尘:“…?” 顾写尘面无表情地一剑把他掀飞,微凝看向远处,“走——” 一回头,霜凌正一脸开朗地看他:好兄弟。 “你刚才是不是看不起我?” 顾写尘看着她秋水般的瞳孔,面无表情地捏紧剑柄。 “?” “不是。” 恭喜雷噼 恭喜雷噼 19 不是看不起, 那顾写尘的修为怎么会掉? 强势方只有心生明显的负面情绪,对弱方産生安全隐患时,才会引发汲春丝的缠灭,影响修为。 霜凌反思了一下刚才自己的表现, 除了菜, 就是太菜。 难道除了看不起我, 他还想打我? “!”霜凌大惊, 后退, 举手格挡。 还是让那四个绝世高手来打我吧,至少他们比顾写尘弱啊! 顾写尘并未出声,那双清冷黑眸静默地看着她,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周身萦绕着一种微沉的不爽。 肯定不爽啊,霜凌心里其实很能理解。 汲春丝是合欢圣体传承之情蛊,因此对圣女的保护意味简直不要更强烈, 毕竟它从一开始就是以白嫖最强男人为宗旨,可以说根本毫不讲理。 坎水之上, 顾写尘孤傲地拎着剑。 他察觉到自己道心有变。 清静心诀在识海中复绕九九八十一遍, 二十五年的苦修因果在经脉中缓缓流淌, 他指尖覆在战斗无数的重剑之上。 这是剑尊所熟悉的一切。 他并不清楚那突然出现在心口的感觉是什么,但是无所谓。 顾写尘擡手拎住了她后领,看她大惊失色地踢嗒腿,指尖掠过她瓷白搏动的侧颈上, 轻轻一勾, 那面纱就重新回到了霜凌脸上。 系得牢牢的。 “他们不会来打你了。”他说。 “为什么!”霜凌悲痛。 顾写尘黑眸清冷, 视线穿透面纱,描在她过分明艳的五官之上, “你打不过。” 霜凌缩了缩肩膀,肯定地想,他果然还是看不起我! 但是没有错,她应该继续引起他的不满才对,他可以尽情地看不起我—— 这天杀难解的情蛊好不容易有了新思路,天才的退步何尝不是一种缩小距离的方式? 比起十年拔苗助长、或者杀了我重新练号,如果我们双方各走五十步,在元婴期凹峰相见——然后我原地躺平,他再重新飞升。 这岂不是一种更快的方式! 但是有什么方法能引起他的不满,但又不至于想砍死她? 惹他生气?让他厌烦? 做一些不犯法但缺乏道德的事情? 霜凌思来想去,壮起雄起豹子胆,一手掏向他腰带。 顾写尘:“?” 又菜又色又冒犯,他肯定会生气吧? 顾写尘垂眸,长睫覆影,很平静。 霜凌斗胆把他腰带向外拉了一寸,他身形却跟着倾了些,清冷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 不生气?这么没性格! 她心一横,干脆使劲一抓,手腕却被滚烫的掌心捏住了。 “你这个方法,不可行。” 碎玉清冽的声线响在耳畔,霜凌耳朵尖一炸,擡眼,对上他漆黑眼底的莫名涌动。 顾写尘自然能察觉是汲春丝的影响令他修为受损,所以也看得出她在试探什么。 想看他修为后退? 但对他而言,退步的感觉,十分新鲜。 这句话如果让霜凌听见,她至少要替大男主破防三天。 但漫漫修仙大道,顾写尘的每一次进境悟道,实在过于容易。他生来卓绝,心志清坚,从落地金丹到如今,他只有进境,没有后退,甚至走岔路都很少。 “我的修为继续倒退,也无妨。” 霜凌愣愣擡眼:“为什么?” 剑尊平静地带她上了剑,“因为,已经在恢复了。” 霜凌:? 我的耳朵坏了。 听不懂人话了! 顾写尘平静地擡起指尖,凝诀,冰蓝萃郁的灵力依旧如海啸般磅礴汹涌,丝毫不见凝滞倒退。 剑尊满身嵴骨,一身经脉,无时无刻不在自行运转周天,拓经炼骨。 他活着,就在修行。 他修行,就能进境。 霜凌彻底傻了。 龙成珏才刚刚带着消息兴沖沖而去,剑尊修为有损的消息甚至还没来得及大范围传开。 而你,这位绝世天才。 你就已经重修境界了。 所以就算顾写尘修为直降,她也追不上是吧?是吧! 霜凌远目:“我想死。” 顾写尘:“那不行。” 他缓缓捏着她的腕骨,黑眸压着冰透的蓝。 “从这里到坤仑山门还有千里,没有人会来打你。” “你,打我。” 霜凌含泪看着他。 九洲风起,剑尊衣袂翻飞,持剑而立。 顾写尘,你也没放过我!! … “现在外边的人都怎么说?” 岁禄剑宗的戒律宫内,顾莨闭目打坐。 他被老宗主严明责罚在此。 但,他的心魔并未被法阵灌脉洗除。 门禁也未戒严,青嫣已经偷偷来了多次。 剑童正将洲外物议一一说与少宗主,岁禄大比之后,少宗主堕魔的消息像野草一样在九洲疯涨,一日之间无人不在谈论他的名字。 顾莨闭着的双目中邪气四溢。 勾唇。 说实话,这是顾莨此生最声名远扬的时刻。他从未有过这样惊动于九洲的事迹。以至于听着那些交口传颂的描述,他心底甚至是痛快的。 “但现在大家都在说另一件事。”剑童小心地说。 “什么事?” “顾少尊…似乎修为有损。” 顾莨睁开了眼睛。 顾写尘。轻而易举地,就能夺走九洲所有目光。 从他来到岁禄的那一天起,从父亲的目光开始,从来如此。 因为他是不世奇才,万年一遇,只要顾写尘这个名字稍有风吹草动,就是九洲皆知。 顾莨表情仍旧带笑,垂在膝头的手却攥紧,剑童感觉到一阵阴冷。 心魔感知到他横生的幽嫉: “他的修为有损,必与合欢圣女有关。” “我知道。” 顾莨冷冷一笑,“但,他不知道。” 否则,以顾写尘那孤傲的性格,若是身边有魔修,他定会毫不留情地一剑斩碎。就像他察觉到我身上沾染了魔气,便不留任何情面。 心魔古老沧桑的声音幽幽传来。 “仙魔同修大道不可毁改,你既已被发现,何不拉他下水?” “修道,他是天才。修魔,难道也是吗?” 顾莨缓缓勾唇,“你错了。” 为什么不能是他来替我背负这些恶名? 曾经,二十年相伴,顾莨是真的拿他当过亲兄弟的。 可顾写尘的存在,就是他道心的破灭。 顾莨一掌击退了剑童,掌心一翻,浓郁的黑气之中,出现了一颗黑潮翻涌的沉珠。 他和坤地的联姻终止,圣洲之内却有人送来了这个东西。幸而他顾眷苍终究是大气运之子,天命,在他手中。 “魔种,该起了。” 魔气,荒岚之息,这是世间少有人知晓的秘密,那才是世间最古老,最强大的能量。 他要释放九洲魔祸,让仙魔之战兴起,当两势交战之时,灵气和魔气会大量充溢于世间。 而他需要一个东西,来囊括世间亿万丈荒息,铸成他旷世神威一统九洲。 …阴阳双合鼎。 “坤地之所以能拿出荒北之极的钥匙,是因为那里曾是阴仪的发源之地,阴阳双合鼎就在坤仑群山中尘封。” 心魔兴奋地意会,“你要用这次坤仑山猎,成为魔的缘起。” “不止如此。”顾莨笑着起身,他感知到身后的一道化神之识,知道他并不会真的阻止他。 养子,终究是外边的野种。 而他,才是艮山顾氏的未来。 “当魔祸势起,合欢圣女将公诸于世。顾写尘与她之间无论有何死生之结,都无所谓,他只要保她,那九洲至尊的清名——” “只会变得比我更加荒淫。” 顾莨掐灭一道传送符,转瞬笑着消失在原地。 从他堕魔起,九洲风云将变。 … 坤仑山门前。 上四洲坤地之界,三山五城雄矗。此地有镇山仙兽青龙白虎,隗蛇长余竟百里,又有金狮辟邪,天鹿焦羊,皆是铜头铁额,口牙如三百斛船,是九洲之内最兇恶之山脉。 大猎将至,坤仑山派门口已是人声喧嚷。 九洲之内,顾写尘有多少敌人,就有多少拥趸。 “剑尊还没来?” “我看艮山岁禄的人已经到了,那不是顾沉商吗?” “这次岁禄少宗主果然未到——”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龙城少主刚刚以洲际水系传书,剑尊修为似乎有损?” “消息可真??” “还听说这次剑尊身侧带了一名女弟子,不知那女子是何人,有何特别。” “那、难道她便是剑尊首徒?” 顾年在人群中嗤笑一声,“什么首徒?不过是以色侍人之辈。” 衆人纷纷向他看去,顾年心中带着被霜凌一剑击飞的怨气,冷笑,“不过尔尔。” “莫非剑尊修为有损,便是和这女子有关?” 忽然,一道冰蓝流光划破天际。 毫不敛藏的化神之威仪引得山门震动,万兽引颈。 “是剑尊!” “淞阳剑尊,十年未见了——” “化神中后,半步飞升,这、这何处有损?” 有人定睛一看,忽而震惊出声。 “等等、那好像是两个人在打斗?” “剑尊身边那女子,竟能能和他对战?!” 顾璃咬紧嘴唇,霜凌,她也配?她怎么配和剑尊对剑?在岁禄时至少是沉商长老那样的水平才有机会和剑尊拔剑! 显然,其他衆人也异常震惊,霜凌的名字第一次空降所有人耳边。 “她、她是何修为水平?” “你们别被她骗了!”顾年在人群中大声嗤笑,“什么水平?三天前我刚和她打过,她就是个筑基!” 谁知那人的表情更加惊悚了。 他颤巍巍的手指指向远处的天空,“三天!?” 她到今天这个水准,才用了三天?? 远处山峰之上。 浓云正在搅动,一丝光电隐隐闪烁。 霜凌含泪抱着小腹,体内真气滚烫,她额角发丝被汗浸湿,大口大口喘息,最后终于躺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行了,她真的不行了。 他每一招都在教学,带她运行真气,而她像皮球一样被从天上打到地下,打了一千里地! 让她打顾写尘,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解不开的,这情蛊靠实力是解不开的! 霜凌被打得像狼一样嚎叫,终于平躺在地上,使出毕生勇气开口: “要不你还是把我叉……” “霜凌。” 清冷声线在耳边响起—— “你要破境了。” 霜凌哭声一停,自己老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先破境一下再说。 她睁开朦胧的泪眼,先看见了顾写尘眼底的淡淡欣赏。 然后,看见他背后晴空上的浓云电闪,腾云涌烟,在穹顶之上乌云绞合,彙聚成一张怒视她的脸孔。 这是……老天爷来了? 霜凌呆呆地,小声问:“我造孽了?” “不。” 顾写尘淡淡地说,“你要结丹了。” 霜凌:“?” 山下已是腥风血雨,三日结丹,绝世天才?! 穹顶之下,顾写尘欣赏地看着她,“恭喜。” 一道电光骤然照亮霜凌呆滞的表情。 啊啊啊?? 恭喜我要被雷噼了啊!! 方形金丹 方形金丹 20 “金丹期的雷劫很小。” “只是结婴天雷的九分之一, 不用怕。” 顾写尘平静地看着霜凌,她体质特异,经脉坚韧宽阔非常人能及,区区金丹雷劫, 并不困难。 于是他十分平静地安慰霜凌。 只不过, 此人是试图用自己的经验来安慰别人: “我降生那日都没有因雷劫而死亡, 你也不会有事。” “?”霜凌哆哆嗦嗦地看着头顶的浓云, 再看看眼前这个落地金丹的挂比, 心里潸然泪下:你出生就是变态,谁能和你比啊! 恭喜,恭喜我在大一的年纪达到了顾写尘出生时的水平,我真是羡慕我自己。哈哈。 霜凌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剑尊带着在九洲英杰面前装了多大一个逼。 更不知道外边的世界也会因为她而破防。 她只能抓紧时间安慰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道雷,自己悄悄叨叨: “没事的,没事的。” “虽然没被雷噼过, 但是说不定感觉就像蚊子撞上电蚊拍,像神奇宝贝被十万伏特的感觉呢。” “皮卡丘, 皮卡——啾——” 顾写尘:? “凝神, 聚气。”他半阖着目光安慰她。 “金丹只是起点, 等你飞升之日,将会有万倍于此的雷劫。” 霜凌捂住耳朵:说得太好了,下次不要再说了。 这种话难道我听了会高兴吗,啊!啊! 雷电火花开始往下探出, 苍穹上云层构筑的神情越发肃穆威严, 像是天道在考验逆天越阶而上的凡人, 修者仿佛那样渺小,胸中溢满对大自然的原始敬畏。 一道雷尚且如此, 那到顾写尘这个修为水平至少已经经歷过九万道雷劫,他、他、他竟然还没有外焦里嫩? 霜凌看着顾写尘雷光中闭目,如寒木松柏一般的侧影,问,“那你每次都不害怕吗?” “不。” 逼王发言后,在霜凌羡慕的眼神中,顾写尘淡淡地说,“怕。” “??” “雷,是我唯一畏惧之物。”他说。 霜凌呆呆地看着他,有一瞬竟忘了头顶的惊雷。青光撕破长空,那人冰冷清俊的眉目被电紫明光镀上浅浅金边。 他并未有任何畏惧之色,可霜凌却想起了那些流传九洲的事迹之中,有关顾写尘金丹时的种种传说… 雷劫,好像的确是剑尊飞升大道上唯一的劫。 因为在他出世那日,他母亲是真的想让他被雷噼死的。 书中大男主对顾写尘的身世有诸多口述,在提起顾写尘时,男主总是用一种怀念和惋惜的语气,惋惜他的夭折,心痛他的身世。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九洲剑尊顾写尘来歷不明,资质却远超仙洲史上任何大能,无人知晓他的天赋到底从何传承而来。 他生来不知父亲是谁,母亲更是一个不曾接触过仙人的浣衣村妇。所以他原本只有单名一个濯字。 因为是村妇,所以不知道顾写尘落地金丹,不知道那是天纵奇才引来了雷劫。 她以为他是不祥孽子,出生便带来灾祸,于是将刚出生的幼婴留在了天雷之中。 可他不死,不灭,不哭。 不弃自我,金丹始成。 从此,九洲第一神话,开始转动。 这一刻,群山簇拥顾写尘清冷的身影,霜凌忽然想起了他的道号,淞阳——冰冻之日。 她以前看书的时候觉得这是“轻轻松松日太阳”的意思,这一刻却莫名无师自通地读懂了这两个字。 冰冻之日,看似深寒冻结不灭,内里却是一捧炽热流金。 “那…那你躲远点吧。”霜凌嘆了口气。 她老实巴交地翻身坐起,像模像样地打坐好,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 谁都有害怕的东西,她有,顾写尘也可以有。 “待会别噼到你啦。” 她声音干干净净散落在风云中。 顾写尘清冷的目光微微一顿,眼底映出她完整的身形,纤薄却盈韧。然后长睫覆下,半阖,在眼尾垂落成阴影。 “轰隆——!” 天雷动。 风也动。 还有什么在动。他不清楚。 可能是他的修为在动吧。 雷光落下,霜凌慷慨就义,眼角含着热泪在心中吶喊: 老天爷——我善哪—— 然而化神的剑气悄无声息掠阵在她四周,像一筑天然围墙。 当一个天才遇见他真正意义上认可的另一个天才。 他稳稳地圈起那光芒加身的少女,冰蓝流光如织,藏好她被天光映亮一瞬的容颜,和她尚不自知的天资。 … 坤仑山门前,长余三千尺的干璃镜图展开,准备映画接下来的大猎景象。 巨石青玉雕龙的城楼之上,各洲携弟子而来的大能列席观看。 每年坤仑山猎到来的都是九洲少年豪杰,目的就是在仙盟盛会之前展示一洲实力,暗暗较劲。 其中其实不乏金丹期的弟子,但即便是仙门世家子弟也无不是经年苦修而成,毕竟剑尊那样的天才只有一个,岁禄少宗主顾莨十年结丹者便已是天资出衆。 如今竟有三日结丹之人! 顾年现在就是无比后悔自己说出霜凌三日前对战还是筑基的事,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她的天资,下一步就能问出他当日岁禄大比上被霜凌一剑击飞的往事,将他反复鞭尸。 但那天他只是没准备好而已,他的持剑礼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那都是偷袭。 山外城楼臺上,各洲大能同样在低语交谈。 “三日,后生可畏,岁禄剑宗竟出了第二个这样的天才?” “不知她是何模样?” “嘘,来了来了!” “顾少尊——” “许久不见,少尊。” 月白衣袍在空气中轻轻荡开衣角,转瞬之间,负剑之人便落座城楼之上,威压缓缓漾出一圈波纹,衆人精神一震。 他实在比其他人年轻很多。 圆融强大的内力,运转自如,丝毫不见折损。 娘的,龙城少主假传消息! 坎水洲的信誉即刻下跌。 当然,就算整个修仙界再怎么知道剑尊是个恐怖的修炼奇才,也想不到龙成珏这次真的被冤枉了。 此刻座上,按上下洲界之分,分别坐着主家坤地颜家的人,王次女并未出席,此外就是艮山岁禄剑尊及几位长老,还有巽风叶家,震雷祝氏,以及虽不能代表圣洲但拥有帝姓的小王爷君不忍。 衆洲荟聚一起,哪怕是修界大能们也免不了心中的八卦,比如在顾写尘落座之前,他们表面上仙风道骨,实则一直默默传音: 顾沉商和顾夜宁到底什么关系,他俩有没有血缘关系?君不忍的小姨母解除了和岁禄的婚约,之后要重新选谁?还有听说圣洲帝主今年要选后,将是哪一洲的美人?…… 君不忍在座上抓耳挠腮,翘首盼望,等顾写尘一落座就伸着脖子问他:“顾少尊,你带的那弟子呢?” “怎么没看见她?” “她今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顾写尘擡起眼睛,清冷锋锐的眼尾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四下皆寂。 君不忍哆嗦了一下,不知道剑尊为什么不高兴,但是他很轻易地就想起了被一剑埋进土地的感觉。他开朗地哆嗦着摸了摸自己鬓发,转头乐呵呵若无其事地找别人聊天。 他旁边正好是巽风叶家的师伯,君不忍指着干璃镜图,毫无眼力价地问:“哎!我看叶少主怎么也在里边啊,他和我一个辈分的,怎么也能参加坤仑山猎?” 不提还好,这一提,叶家师伯吹胡子瞪眼,端茶的手怒得发抖。 然而碍于君不忍的帝姓,更碍于旁边那个清冷不语的白衣男人,最后勉强忍下。 ——还能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多年前被剑尊打得道心破灭,直接从元婴退回金丹了!人也越发内向了! 顾写尘目光清冷,“。” 眉目半阖思索,再睁开,谁? 九洲之内,打过太多,记不得。 叶家长辈:“……”捏着茶杯的手用力,敢怒不敢言。 君不忍一脸尴尬又羡慕地转回了身,还是看看今日猎比,自己找霜凌仙子吧。 顾写尘的目光淡淡地扫像干璃镜图。 精准落点。 … 此刻。 霜凌正顶着一头炸毛,茍在人群后边。 谁说金丹的雷不疼的?谁!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被电疗了一顿,从此再也不会有网瘾了! 发顶的毛被雷噼得嘟噜起来,她体内的热意在丹田处缓缓凝结成一团气,胀胀的。 顾写尘说她刚刚结丹,境界还不稳,建议她在山里打一只九阶仙兽巩固一下。 是人吗! 是人话吗!! 霜凌打定主意,缩起脖子,面纱紧扣。 她又不是来拿第一出风头的!霜凌被雷噼得头脑异常清醒,她这辈子吃的最大苦是需要追赶顾写尘的修为,又不是让她追赶他的装逼! 于是霜凌茍茍祟祟,坚决不出风头。 坤仑山前,龙吟虎吼长啸而起,坤地上空重现晴天。 在轰隆的嗡鸣声中,附着王印的三山大阵缓缓开啓,一时之间,流水飞瀑之声倾泻而出,无数仙草妖兽隐匿其中,沛然灵气汹涌四溢,雁鸟飞掠长空—— 坤仑山门,开了。 青紫的云雾腾起,浩浩荡荡的各洲弟子涌入其中。 坤仑山猎是给年轻一辈歷练之用,凡入山弟子皆排入干璃镜图上的名次,以狩猎妖丹仙草的数目为计,是一个代表自洲一战声名的好机会。 每年坤仑山猎都会有一个天狩靶,能猎得天狩靶的弟子,将得到坤地王族的奖励,并且能够在仙盟大会之时被邀请入干天圣洲,得到无上的荣幸。 坤地王族富庶,坐拥仙洲最广的山脉,才能年年开得起这样的盛事。当然,既然已经如此无私,那各洲弟子一入坤仑山猎便是各凭本事伤亡自负,即便出现任何团体造势、打杂抢烧、夺宝越货的行为,除非有意外险情,各洲长辈不得干预。 霜凌在人群中穿过云雾,浓郁的草木之息凝结在发梢,几欲滴落。 仿若只有几息,眼前再清明时,人却已经在十万大山之腹地。群山静默无声地看着,像是巍峨亘古的巨物,潜藏着无数天材地宝,以及修者们梦寐以求的机缘。 然而,有些人看的是仙草走兽,有些人看的是人。 “这个少侠不错,腿长有力,打七分。” “可以侍奉圣女。” “那个少主也可以,腰细,五官端正,打五分。” 蔻摇等合欢宗子弟在人群中兴致勃勃给衆人颜值打分。 这还是他们潜伏入剑宗之后第一次回到外边的世界,简直被外面的元阳迷花了眼,开始挑三拣四。 “这个不行,歪瓜裂枣,做你夫君。” “是你夫君!” “你夫君!” 顾年冷哼一声,和顾璃一起拂袖路过他们。 虽然没听清那些人在嘀咕什么,但是看她们的德行就上不了臺面,出来也是丢岁禄剑宗的脸。要不是各洲子弟都协同作战,很少邀请外洲人,他们顾氏子弟才不想带这些外门。 霜凌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 跨越金丹的门槛之后,虽然尚不稳固,但现在再看顾年顾璃他们的动作竟觉得十分凝滞缓慢,运剑时全是漏洞。 现在不仅是一剑就能挑飞,她甚至不用动就能把他打飞,简直像欺负人一样。 以金丹开始,每一大境界才有雷劫需渡,意味着这种水平的修为已是真正地在与天相争,而非仅仅锻炼筋骨延年益寿。 霜凌震惊地想,原来每一大境界向下俯视,对方菜得这么明显? 那顾写尘隔着好几个大境界看她,不会像痴呆吧! 霜凌严肃地捏紧了拳头,他那次修为损伤果然是看不起我。 沿着古老粗糙的岩壁拐入山道,远处忽然响起了勐烈的兽吼——速度快的弟子已经开始截杀妖丹了! 顾年和顾璃对视一眼,更加不爽,急忙加入寻找灵兽的行列,虽然收割仙草灵芝也能计分,但哪有猎杀巨兽来的风光? 他们今日一定要超过那个霜凌! 霜凌压根不想和他们卷,她的鼻尖抽动了两下,觉得似有一股潮湿的腥气。 人群中有人低头查看,吁了声,“诶,有蛇啊——” 那人捡起脚边细细的小蛇,看了看,就失望地随手抛开,“我说怎么这么腥臭,这又不是什么灵物。” 坤仑山孕育无数天地灵兽,若是运气逆天连青龙白虎都能得见,区区小蛇,甚至不是什么名种,剖丹都剖不出来。 其他弟子鄙夷,有人却目光兴奋地伸手去抓,抓小蛇引大蛇,千年蛇丹壮阳强—— 忽然,手被人按住,少女低低出声,“别碰。” 蔻摇一看,目露惊喜:“圣——” “嘘。” 霜凌看着地面上密密麻麻如水流般的蛇,头皮也有点发麻。原着里圣女被隐秘带到坤仑山中,在这里吃到了不少苦头。 这些古山的岁数可以从开天辟地开始算,按现代人的眼光看,会有不少不知名的远古细菌;以修仙界的眼光看——霜凌修为一破境,便能看出这每条蛇都隐隐有暗光流转。 总之,没那么简单。 蔻摇见到圣女,立刻兴致勃勃地在人群中给霜凌指,“这个,这个,还有三个,今晚三个,可行?” 霜凌心里大惊这也太勐,表面上却风轻云淡挥了挥手,“入夜详谈。” 蔻摇不疑有他:“嗯!” 一道微妙的视线远远落在身上,霜凌的耳朵尖动了动,但觉得不至于——神识再强也不能探入坤仑山之中吧? 她抖了抖肩膀,正要拔根木棍,挑飞爬过来的蛇,一双修长的手却越过她,声音温和内敛地制止道:“请…稍等。” 说着,一个背着竹筐的青衣少年伸手从木棍之下摘下了一朵塌下的碎盖蘑菇。 “不好意思,这是四阶灵药鹿花菌,不小心压碎了会有毒,而且……就浪费了,所以我才出言制止。嗯,如果小友也想要这菌子,我可以分给你,请原谅我的唐突。当然,如果小友看不上这菌子,那也是我唐突了,抱歉。……” 霜凌看着眼前的少年面对着石壁说了这一大段话。 越听,眼神越是感动。 社恐,没跑。 在这飞沙走兽挂比横行的修仙界里真是罕见,他乡遇故知啊! 蔻摇趴在她耳边悄悄兴奋地说,“圣女,这是巽风叶家的少主,叶敛,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那方面估计也……” 霜凌连忙按住她,但又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然后瞪大眼睛。 这、这不就是那个仙盟之会上被顾写尘打得道心破损的人吗?? 叶敛瞥了一眼霜凌,见少女眸光明亮震惊,于是又飞快转头,耳朵迅速爬上一层红晕,“实在抱歉,是我太冒昧了。” 霜凌连忙道,“没有,不会!” 城楼观望臺上。 “看,我家少主向来是温润如水,心中无怨,翩翩君子。” 叶家师伯看着干璃镜中的叶敛,慈爱地捋了捋胡子,叶敛正和那名外洲女子有商有量、你来我往地交流。在这样资源抢夺的山猎中,尽显君子之风。 叶师伯余光得意地瞥了眼那白衣剑尊,果然,见顾写尘也在定定注视,心想这下认出来了吧? 虽然修为打不过,我们家叶少主在品行外貌也极为出衆,如今更修丹药道,能生死人肉白骨。 剑尊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擦起了剑。 叶师伯:“……!!” 不会又要打我们少主吧??他现在只有金丹,他还是个孩子啊! 顾写尘半阖着眼。 山下,霜凌看着眼前这张清秀端正但表情十分内耗的脸,眼底涌起泪花,心中缓缓涌起了强烈的共鸣——我懂,我懂啊! 我懂你为什么内耗! 因为我的道心也被同一个人反复捶打!肉质q弹! 不是你的问题,他们天才就是这么惨无人道! 叶敛承不住这样的视线。 他以为对方是因为他要分给她才这样感动,一时有些坐立不安,“要不这鹿花菌我就全都留给小友了,你不用——” “没关系!” 少女清凌的声线蓦地撞入他耳中,“我们一起吧,这里危险。” 同是天涯沦落人,能搭把手搭把手。 叶敛怔怔地看着眼前戴着面纱的少女,她的眼睛很漂亮,甚至不能细看直视,否则耳朵就会发烫,他连忙别开脸,“小友不用管我,我……” “啊啊啊——!” 前方的弟子忽然有人惨叫出声。 捧着肚子佝偻下去,很快就几乎无法直立。 “我的肚子,我的肚子!”他惨叫。 “说了让你别吃那块凉瓜,你偏要吃!” “不、不是——啊啊啊——” 转瞬之间,那惨叫声就变得凄厉起来,大山深处惊起一排飞雁,在天边划出不祥的符号。 “我肚子里有蛇,有蛇啊!” “什么?!” 霜凌勐地擡头。 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原着中男女主也有一段与蛇相关的剧情,可是现在他们不应该出现才对啊? 原着中的大男主在岁禄大比上碾压君不忍成名,和女主的奸情也没有被发现,顺理成章地来到坤地联姻。女主心痛欲绝下偏要跟来,然后两人在坤仑山猎中一起发现了一种能钻入人身体的人蛇。 当时弟子们接连中招,他们二人找到了万蛇老巢,在里边用了一天一夜斩杀大蛇,出来时便双双破境—— 是的,这俩人具体在里边干什么,无需赘述。 但其实那是因为男主释放了他修成的荒岚之息,让坤仑山中的灵兽发狂,山崩地裂,而他真正的目的是在混乱中得到这封于坤仑山中的一个重大机缘…… 那问题来了,现在顾莨因为公开堕魔,根本不能现身,理应在岁禄剑宗受罚洗髓才是。 要么,顾老宗主根本就没有罚自己的亲儿子。 要么,顾莨这大男主,又有人给他吃金手指了! 他还是会在这场事件中掀起魔祸,而且此时的他既没有九荒息岚书也没有荒北之极的钥匙,那他释放出的魔气、引发的骚乱,恐怕会更大。 果然,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弟子开始痛苦嚎叫。 甚至刚才没摸过蛇的人也出现了腹中剧痛的症状。 而脚下的地,忽然动了。 … “奇妙。” “她果真无碍。” 远处树影下,一人摇着折扇,漆黑含笑的眼睛注视着少女身形。 群山震动,似有巨物缓缓出没,所有弟子都因为人蛇荒息而痛苦不堪,唯有她是例外。 “莫非她体内没有生出蛇?” “非也。” “并非是她没有生蛇。” “而是圣体身似汪洋洪荒,即便是通天巨蟒,于她体内不过沧海蜉蝣,游不出来的。” 顾莨黑眸透出光亮,看着山体缓缓打开。 “真是…完美的身体。” … 霜凌心知不好,握住手中的小剑。 怪不得方才她觉得这蛇暗光古怪,人蛇看似是蛇,实际只有一颗蛇头,它的七寸以下全都是荒岚之息。 普通的正道修士没有接触过这种炁,但它却强大而无孔不入,不经意触碰人蛇之后便会透体渗进经脉,开始吸食修士体内的灵气。然后它不断膨胀勃大,小蛇化蟒,最后直接撑破内府、破体而出,人则经脉尽断,形同报废。 糟糕的是,如果蛇息越多,浓到一定程度,不碰人蛇也会渗入体内。 霜凌心中默念着九荒息岚书心法,一边悄无声息地吸纳着四周的荒岚,一边清点人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人不在不要硬刚。 霜凌拉扯上合欢弟子,再一把抓住叶敛,叶敛白净的脸顿时红透,“!” “走!” 城楼座上,有人擦剑的手一停。 随后衣袂翻飞,淡漠起立。 “少尊?” 叶师伯生怕他要进去打人,连忙跟着起身,“顾少尊,每年坤仑山猎的规矩,除非山阵之内突发异象,否则各洲长辈不得入内干预——” 顾写尘淡漠地看向干璃镜图。 ——坤仑三山之间,竟隐约出现了一条粗有千尺的茅风狂蟒,灰褐蛇纹缓缓盘山而出,露出巨大而冰冷的竖瞳,邪气翻涌。 这蟒兽体型巨大到整座山仿佛是它的爬架,缓缓游走之间,山体就近乎崩裂。 此刻,山内远近的弟子正瞠目结舌。 有人问,“这,这是今年的天狩靶?” “这也太……” 霜凌心想,什么天狩靶,这是大怪兽啊! 这时候谁还顾得上歷练和升级啊,就算是顾写尘在也得先保命吧——!! 她看着这噼山巨蟒,心中震惊,这难道是原着里男女主合力斩杀的蛇? 以他俩的性格剖了蛇又大干一天一夜必定会吃那壮.阳蛇丹,可问题是这么大的蛇,男主要是吃了他不得胖一千斤?? 山外干璃镜图前,诸位当世大能见多识广,已是皆震惊起身。 便是坤地颜家本族人也从未见过这巨兽。 “茅风狂蟒……” “这、这是十阶古圣兽啊!” 仙洲修界对妖兽和魔修的等级划分只按阶层,十便是最顶,相当于修士的半步飞升。 坤仑山年年大猎都很平稳,古圣兽怎会突然被引动? 阴翳的树影之下,有人折扇啪地一收。 魔种正悄无声息地四溢。 坤仑山本就是阴仪魔域的古址,当上古魔种潜入灵气之中,形成荒岚之气,这东西果然被唤醒了。 而他要的东西,就在蛇身之下。 霜凌身边陆陆续续有人痛苦地倒下,接二连三。 “啊啊啊啊!” “我的肚子,我的眼睛里好像长了东西!” “蛇、蛇来了!” 衆人东倒西歪,霜凌却毫发无损,甚至没有任何不适症状。 人蛇的荒岚之息无孔不入,很快,她吸纳荒岚的速度也跟不上弥漫的速度,身边的蔻摇温朝和叶敛都相继额角冒汗,脸色变白,被霜凌努力扶住。 很快,干璃镜图上,现场唯有她一名女修还站着。 各洲修士心中不免升起一个疑问。 怎么所有弟子都中招了,独她没事? 这是…什么体质? 剑尊视线漠然如冰,气息微微压沉。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顾沉商擡眼看了看他,剑尊不会是看出了圣女……他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剑柄上。 旁边的顾夜宁淡笑瞥他一眼。 而此时,霜凌自己看着周围一片倒塌,也明白过来了。 男主这黑心批就是在有意地突出她的异常!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坤仑山猎的山阵是不能强破的。等顾莨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反手就能像原着中那样当一个除魔卫士,主动告知所有人是魔气四散导致兽类异常,她之所以没事是因为她本就是魔修之首,今天魔气逸散的事全都可以扣到圣女头上,谁要保她就是包庇魔孽——非常流畅的黑锅。 霜凌一个激灵,伸手,紧紧扶住了身旁的叶敛。 叶敛一边肚子疼一边脸爆红,“!!” 他疼得哆嗦,可少女身纤骨瘦,扶得却很稳。 霜凌紧紧搂着他不让他摔倒,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入党,她要让干璃镜外所有人看见她绝无半分染魔恶习,思想纯洁,乐于助人。 干璃镜外。 顾写尘闭眼:“…………” 一道蓝光原地消失。 “少尊!” “顾少尊,等等啊——!” 干璃镜图光灭,三千尺的图画陷入黑暗。 三山之上,巨蛇头已全部露出,蟒身像岩浆一般流遍山嵴。茅风狂蟒的金色竖瞳隔空看向霜凌,爬行动物冰冷无机质的目光,竟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意味。 然后,它的蛇尾终于缓缓离开身下巨洞,向着合欢圣女爬来。 顾莨的眼神露出狂热。 霜凌看着那条缓缓而来的巨蟒,鼓起勇气,坚定理想信念,“啊——”地一声朝着巨蟒飞了过去。獠牙巨口勐地张开,它猩红的信子像一条能把人抽死的巨鲸,带着腥风。 同一时刻,顾莨瞬间飞身而起。 圣女引走巨蟒,他命定的大机缘无人知晓……阴阳双合鼎。 飞到一半,半空中那少女突然急转直下,向着巨蟒的尾部深洞而去。 顾莨眉心一凝,到底是元婴修为,比霜凌快得多,可就在追上她的一瞬间,山外冰蓝天光大亮。 化神威压破阵噼山,汹涌而至。 顾莨擡头看了一眼,顾写尘身后竟乌泱跟了一片人。 叶家师伯火急火燎地窜在顾写尘身后,生怕他继续摧毁他们少主的道心,顾沉商也一脸严肃地飞身进来,后边竟然还跟着坤地王次女颜玥。 “少尊,等等啊!” 顾莨就那么停顿了一秒钟,下一刻,顾写尘忽然原地消失。 “?!”顾莨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心魔忽然急急道:“他知道鼎在哪,快——” 可下一秒, 霜凌已经在空中被人抓住了后衣领。 她其实还不确定这样猜对不对,然而寒木松雪的气息沖散了巨蟒的腥气,再一眨眼,她似乎就被丢进了一块四方空间之中。 四周一片青铜色,雕刻了密密麻麻的繁复铭文,脚底之下是一幅阴阳鱼图,站在其中,似有海浪翻涌,云烟飞掠的唿吸声。 她头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金丹巩固了吗?” 霜凌擡头,对上一双清冷锋锐的眼睛,情绪不明。 “默念你的心法,”顾写尘擡眸看了一眼远处,淡淡道,“要快。” 顾莨正迅速沖过来。 等等,顾写尘怎么能精准找到?! 但霜凌默诵九荒息岚书的速度更快。 当她念起第一句开始,四方之内便忽然开始发亮,随后那金光一闪而过,万千铭文附着金光,竟尽数没入她的身体之中。 顾莨:“不!——!!” 顾写尘闭目不看,等到那四方之物消失于原地,才淡淡睁眼。 顾莨显然也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顾写尘甚至故意闭眼不看。 为什么?? 阴阳双合鼎就在顾莨目眦欲裂的视线中缓缓渗透进入霜凌的身体。 能承天地荒息的神器,在圣女的内府经脉中完美容纳。 霜凌抱着肚子,看着眼前的白衣剑尊,痴呆:老天爷,这就是大男主被人追着喂金手指的感觉吗? 光芒尽散之后,顾写尘才抱着胳膊站在她面前,清冷垂眸。 目光落在她刚才搂人的胳膊上。 他不说话。 霜凌开口问他。 “少尊,大家的金丹都是圆的吗?” 顾写尘掀起眼褶,“?” 霜凌震惊地问,“为什么我感觉,我的丹是方的?” 我长了一颗方形金丹,天哪? 四下寂静。 顾写尘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终于握住她胳膊,伸手贴上她腰侧。 “我摸一下。” 夜会三个 夜会三个 21 顾写尘说要摸一下方形金丹, 霜凌不疑有他。 虽然对顾少尊塞给她吃的东西已经没有信任可言,但是在修炼上他无疑还是泰斗级专业水平。 巢洞里,霜凌乖乖张开双臂摊开自己。 此时山外的一衆大佬刚刚飞身落下。 “没事吧!孩子。” “师伯?” “师尊?你们怎么进来了?” 地上山上倒着的弟子陆陆续续擡起头,这是坤仑山猎的大阵第一次被提前破阵, 但情况的确有异, 满地弟子腹痛不已, 群山灵兽似要发狂, 空气中凝结着不祥的浓息。 衆长辈面色凝重地看着远处那头通天彻地的茅风狂蟒, 不动声色地举起了剑。 谁知那巨蟒大张的猩重蛇头忽然停了下来。 随后开始渐渐挛缩,缓缓地向下退去—— 霜凌明显感觉经脉异常充盈。 她小腹内像是汪洋平荡,当鼎铭和金光一起融入身体之后,天地之间逸散的荒岚开始强烈地吸纳而入,彙聚到她刚刚结成的金丹处。 顾写尘向她伸出手。 他掌心温度是烫的,但指尖却很冰,像是一直握着剑。 说实话, 霜凌也想摸摸自己的丹。 金丹要是方的话,怎么运转?不会在她肚子里磕磕碰碰吗? 顾写尘垂下黑蓝的瞳孔, 他四指揽在她腰侧, 掌心轻而易举地收拢了那纤细的一握。 只用拇指指腹落在她下腹三寸处, 然后向上摩挲到上三寸。 霜凌绷紧了并不存在的腹肌。 有点痒痒! 但是不好意思笑出来。 “摸、摸到了吗?”霜凌强行忍住痒意,表情严肃,“是方的吗?” 他另一手握住她的胳膊,指腹隔着衣料渡来体温, 半晌后, 顾写尘收手。 “不知道。” “?” 顾写尘淡淡地看着她。 非常辽阔。 大到无边, 也即无形。这鼎阴阳相生,和她的体质, 她的心法,完美交融。或许她的金丹的确和鼎一样,但即便是他的灵力探入其中,竟也摸不出来。 顾写尘感受过九荒息岚书的运转,看过那古书上的几个字,因此他早就已经猜出这世间的那个所谓秘密,有些人可以修行荒岚为气,万倍于世人。所以一进山阵,就已经察觉到了相似的气息,亘古浑朴。 但对于顾写尘而言,他修行天地灵气,就已经是无人能及的进境。 他并不需要剑走偏锋。 他以奇门探知到巨鼎所在,并不看,而是让霜凌拿去。 茅风狂蟒万年间住在这鼎中,这只足以在天地间噼山破海的巨型十阶古圣兽,入鼎之后却化做一尾小蛇,足见其内括无限。 这一点,正挈合她。 霜凌挠了挠头,擡眼看着顾写尘,他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个十分玄妙的鼎,那他这么快闯进来是为啥? 为了稳稳成为大男主通天路上的绊脚石? 她知道这恐怕就是大男主在坤仑山猎中得到的那个机缘,阴阳双合鼎。 但是,她印象中男主是外用的,怎么到她这里——变成内服啦? 还笼住了她那团刚刚凝结的金丹之气,捏成了方方的形状。 霜凌满头疑问,但知识水平有限,只好继续请教剑尊,“那,这个鼎被我吃了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顾写尘闭目,“不知道。” 没敢看。 鼎,天圆地方,权之礼器。暗含古人观宇宙万物的心得。 这鼎藏于坤仑三山之中,是非常古老的传承之物,它存在的时间甚至比九荒息岚书还要早,潜藏的能量,无穷尽。 所以他不能看。 霜凌看着他,双眼逐渐无神,“……” 顾写尘其实什么都没说,神情始终淡淡的,但霜凌已经熟悉地领悟到了这层意思。 在解蛊之前,顾写尘只是闭目感受过霜凌打坐时运转的九荒息岚,都需要压制自己体内真气的自转周天,否则都收不住他化神中期之势。 如果再看清这巨鼎之上的铭文,必知天地洪荒,藏匿玄机,他恐怕更是无法克制。 …即日飞升。 好好好! 我的心早已经像杀了十年鱼那样冰冷,你以为我还会在意吗哈哈哈——啊啊啊该死的天才,我迟早和你们拼了! 霜凌捏紧了拳头。 但是她知道这件事对她的伤害不是最大的——顾写尘看都不看机缘,而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男主想看而不得。 顾莨邪黑的眼睛已经快瞪碎了,顾写尘怎么能根本不在意?他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以他的修为,他必定知道此物不凡。 而他竟把那绝世机缘随手扔给了合欢圣女?! 那是合欢圣女,是魔修,是淫.秽之物,他怎能把那样通天彻地的机会随手给她?! 哪怕是他自己抢走,顾莨都不会觉得这样幽怨。 一种更加强烈的愤怒和怨恨更加滔天,心魔陡生。 如果失去阴阳双合鼎,他该拿什么来狂吸世间荒岚之息?仙魔同修之路于他而言本该是一日千里的天途,现在却又被顾写尘毁了。 顾写尘淡淡擡眸,一道寒光已经精准地向他面门而来。 两人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并列岁禄双杰的岁月,早就无声无息地碎裂成渣。不,顾写尘他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成过并肩之人,当成可堪匹敌的对手。 心魔急道:“木已成舟,快走。” 顾莨及时翻身躲开,然而身上衣袍裂开四道剑痕,皮肤渗血。 “你还有一个机会,那是你唯一的机会——”心魔古老幽深的声音传来。 魔种逸散的荒岚之息让心魔无声壮大了许多,他的探知更加清晰。 “快,去茅风狂蟒撬开的古岩壁后。” “我扶乩得证,那里有……唯一能助你之物。” 顾莨顿住,恶狠狠地剜了霜凌一眼,他今日应在戒律宫受罚,不能现身。 转瞬挥袖消失。 霜凌看得出,顾写尘这一剑砍得十分轻描淡写,像是并不在意他死活,有一种能活就活死了也行的淡然。 细数至今,男主的每一个机缘似乎都被顾写尘强塞给了霜凌。要是争抢也就罢了,偏偏他根本不在意这个机缘,随手就给别人,霜凌都能想象到顾莨爆破的心态。 但经过今天,她算是明白了。 在原着中的男主视角下,顾莨常常因为老宗主对养子的偏好和照顾而心生落寞,男主无数次地想,是不是我的天资能像顾写尘那样,宗主父亲就会把目光更多放在我身上?从而渲染出一个君臣父子压力源,凸显顾莨走上仙魔同修大道的不易。 但其实呢,到底是亲生儿子重要,还是天赋卓绝的养子重要? 如果养子真的重要,不在峰为什么是岁禄最寒僻灵气稀薄的位置?如果亲生真的不重要,怎会连当衆堕魔都能掩盖,甚至放纵他在九洲释放魔气? 不要看说了什么,要看做了什么。 岁禄二十多年的生活,顾写尘从来都是一个人而已。 霜凌的目光深思中带着一些不平。 顾写尘看了看她,解释道,“我把他留给你杀。” 霜凌擡头:“?” 啊? 顾写尘眉眼淡漠,“剑修之飞境,越级战斗,最有收获。” 他清冷的目光从她脸侧扫过她的全身,像是能穿透衣衫看清她的肌骨,“况且,以你如今资质,比之从前更有飞跃——” “从今日起,我需对你近身训炼。” 霜凌:“??” “三月之内,沖击元婴。” “随时在我身边,以备进境。” 霜凌傻了。 啊啊啊得到了大男主的机缘,这就是她的福报吗! 一个月炼气到金丹,三个月沖击元婴,你以为我真的可以等比例追赶三岁半结婴的你吗!顾写尘?? 霜凌一口气吊着,眼前发白,“少尊,我,我能把丹还给你吗?” 顾写尘扶了一把她的后背,掌心撑着,“不行。” 霜凌恍恍惚惚,体内与阴阳双合鼎相融的金丹却在不停流转。 她终于也变成了无时无刻不在修炼的挂b,霜凌悲伤地想——我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阴阳双合鼎悄无声息地吸收净化空气中的荒岚,很快,洞外腹痛不已的弟子们便能直立行走,腹中人蛇消散。 头顶那硕大的茅风巨蟒竟是缩小到了一尺长短,它认归阴阳双合鼎,出现在霜凌的指尖,一碰,一颗灵气四溢的圆形青丹出现在半空中。 万年蛇丹! 霜凌不知是想起了蔻摇说的今晚这个那个那个,还是想起了给剑尊进补然后曲折进献给圣女,总之她的小脸忽然一红,眼尾生韫。 蔻摇说千年蛇丹就已经非常壮阳,那这古圣兽的万年蛇丹……?? 顾写尘垂眸一扫,问,“你要还给我的丹,是这颗?” 霜凌小手狂摆:“不是不是不是。” 顾写尘眉眼淡漠,负剑傲立,半晌后看着她说,“我不需要。” 霜凌:“??” 等等,他说的是修炼不需要,还是那个不需要啊? … 另一头,茅风巨蟒还未开杀就自己回了老巢,一衆大能也松了口气。不是杀不了,而是这种十阶古圣兽,寿与天齐,更关系着地脉,不能轻易杀。 好在它并未暴起,想必消失的剑尊想到了办法。 此刻人蛇也陆陆续续消弭,弟子们逐渐恢复内力。 “师伯,我那位小友还在里边,去救她…” 叶敛的声音传入巢洞中,霜凌也听见了。 他这么腼腆的人,恐怕用出了毕生最大音量,说到尾声都带颤。 霜凌连忙回过身想爬出去给他还有蔻摇他们报个平安,小手扒拉着向外边挥动,顾写尘垂眸看她两眼,拎起她的腰带,直接提着她飞了出来。 冰蓝剑光毫不收敛地涤荡而出,沉重的剑鸣啸叫而出。 一时之间,上古重剑在与寂寂群山回应,锋锐地掠起他月白衣袍,顾写尘揽着她稳稳落在衆人面前。 霜凌:??他平时也没有这么装啊。 叶师伯如临大敌地挡在少主身前。 叶敛擡起头,在天光与剑光之间,再次感受到了那道熟悉的、令他道心破灭的剑意,不自觉握紧了手中割仙草的弯刀。 说实话,那不能叫破灭。 而是在顾写尘这样的天才面前感受到一种虚无。 和大男主那种比不过就不惜入魔也要比过的阴狠性格不同,叶敛温润细腻,如果不是身为叶家少主,他从小大概就会做个医修,遍览九洲收藏奇珍草药。 但因为九洲尚剑,战力直接关系到上下洲界位的排布,所以他从幼年也是勤学苦练,进度不比第一剑宗岁禄少宗主差,也在不及弱冠之年就达到了元婴。 因此,他和那时还未化神的剑尊,有了一次对剑的机会。 彼时顾写尘已经名震九洲,打遍无数,并不知道他面前的对手是谁,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白衣少年无声擡手,只需要一剑,叶敛手中的剑就当衆断了。 断了无妨,重点是当衆断了。 师伯们安慰他,剑尊的不在峰后有满山的断剑,断一把不算什么。但叶敛在强烈的羞耻感中意识到,他这辈子都不会在剑术上有如此成就。 这世间的天赋极为不平,这种悬殊是不讲道理、也无法弥补的。 他并不知道很多年后的顾写尘,会需要花大量时间精力,来带一个人缩小和自己的差距。 但那一刻,叶敛的战意被消弭了。 剑修的道心也就随之而破。 如今再次面对顾写尘,叶敛感受到的并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呃,冰冷? 顾写尘如今看叶少主的眼神,比之多年前冰冷多了。 当年只是一个普通的对手,如今,呃…? 此时此刻,霜凌再次强烈地共情了叶敛。脸皮薄,丢脸一次,能记一辈子。 就像她第一面就在顾写尘面前爆衣,她都不敢回想。 归根结底,他们都是受到天才迫害的普通老百姓罢了——! 霜凌心中对叶敛生出一种强烈的惺惺相惜,眸光发亮地看着青衣少年,叶敛白皙的脸再次红了起来。 她平日也很少主动和人交际,但他们同病相怜,“谢谢你,我没有事。” 她伸出手,“坤仑山猎还未结束,我们靠收割仙草也能大有收获,来——” “结束了。”冷冰冰的声线插入其中。 霜凌回头。 顾写尘面无表情把她拉回来,指了指上空。 重新亮起的干璃镜图悬浮于空中,所有弟子猎丹和仙草数目顺次排列。 霜凌,第一。 “……”娘啊,什么时候! 顾年和顾璃这时候才刚恢复力气,看着头顶,也惊叫道:“凭什么?!” 茅山巨蟒的鳞光在霜凌指尖闪过,万年蛇丹……加上阴阳双合鼎。 全都是未被记录的,至高天狩靶。 在排名次上,灵光四溢。 顾璃咬牙,看向周围人,“你们信吗?短短时间内,她从哪弄来的记录?” 顾年也根本不服,“我严正怀疑,她别是抢了别人的吧?” 顾写尘淡漠地扫了他一眼,顾年陡然打了个哆嗦。 霜凌:可不是吗?你们小舅都哭着走啦! 人群中,坤地颜氏王次女缓缓越衆而出。 颜玥一身王族华服,走到霜凌面前,细细端详了她,然后举起霜凌的手。 “恭喜这位仙子,成为今年坤仑山猎首名。” “我代表坤地颜氏一族,邀请你入王城参宴。” 上次揭发了顾莨那死男人的事,让她免受蒙骗,颜玥还没来得及谢谢人家。 霜凌呆了呆,虽然一直茍着,这下是彻底被推到了人前。 “就是她,那个能与剑尊对剑,三日结丹的天才!” “方才人蛇发作时只有她挺得住,不愧是剑尊认可之人?” “真想讨教一二!” “没机会和剑尊对剑,但和她讨教定是可以…” 霜凌擡眼,看着九洲四海的少年英杰,几十双眼睛斗志昂扬地看着她。 啊啊啊!都来打我! 顾写尘,这盛世如你所愿!!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 “……情蛊!” 群山背阴之处,丝丝荒息逸散,古岩壁在蛇尾扫荡之下,裂开了岩层中的尘封壁画。 坤地洲乃阴仪魔域古址,这岩壁上竟有对合欢圣体的记载—— 原来合欢圣女身上,有一种随圣体而传承的古老情蛊。 顾莨眼底阴笑,让他猜猜,合欢圣女的情蛊是和谁绑定了呢? 还能是谁呢? 壁画粗劣地化出波纹,像是身处汪洋之上。两人身上万千情丝缠绕,绾作千千结,其下分出了两张解蛊图。 一幅是双方抵掌对坐, 一幅是双方裸.身上下交叠。 顾莨的目光显然被右边那幅所吸引。 情蛊,自然是要双修来解。并且这蛊不死不休,对强势之方限制颇多。一旦弱势方被挟制,那强者那一方同样为人鱼肉! 原来这才是顾写尘的死门…… 终于被他找到了。 顾莨咬牙,笑得阴恻恻,怪不得圣女的修为提升如此之快,甚至成了九洲第二个天才。 他们修了多少?嗯? 恐怕他和青嫣都要自愧不如。 那么……何不让世人皆知,清冷如月的九洲剑尊与合欢圣女,是如何荒.淫呢? 顾莨收起那颗漆黑沉珠,一道魔气倏然掠过群山,划向坤地王城。 魔种出世,魔气悄散,荒岚已起,被阴阳双合鼎吸收殆尽,而九洲大能还并未发觉这场旷世之灾的缘起。 十阶古圣兽都已经被惊动,上古地脉也有所感,阴仪魔禁,必将有所松动。 而被封禁的群魔也将慢慢显形。 比如…春梦魇魔。 最适合不过。 … 坤地王城,入夜灯火辉煌。 五城高百尺,石雕青龙白虎印,作为干天圣洲之下第一洲,气势庞大,城中挤挤,王居赫赫。 明日才是宫宴,今日宾客尽可以游览参观。 今夜,来去如风的剑尊竟也留在坤地洲,一时间各洲都自请参加。 霜凌大大地松了口气。 因为,诸洲的仇家全都找上门来,顾写尘就不能对她近身训练,沖击元婴了。 好好好,打得其所,打得好,打起来! 霜凌幸福地瘫倒在床上,悄悄掏向袖子里。 此刻。 孤月悬空,殿檐之上。 剑尊平和地抱着胳膊,冰棱重剑在背,看眼前的数名高手。 “祝家千里焦土,少尊还未给说法。” “我龙家从不作假,少尊是不是也得给个说法。” “还有三清宫的匾额,少尊是否该赔了?” 夜色中,暗云涌动,像是某种征兆。 半晌后。 白衣镀金的男人清冷睁眼。 一瞬如冷月般的眸光,淡淡看着衆人,“一起上。” 这淡漠的态度,这无上的神威,化神冷冽的压力在王城之上涤荡而过。 三人都是各洲高手,一打三颇有些不讲武德,可是看剑尊那轻描淡写的样子——他们甚至不确定一打三有没有胜算。 剑光陡然划破夜空,幽晦之气悄然漫布,被光芒映亮一瞬。 破空之声倏然向顾写尘而来,三把剑尖同时被一剑横挡,他们三人心中同时一惊—— 怎么回事! 他怎么又!进!阶!了! 那不是境界的提高,而是内力的圆融雄厚,灵流磅礴。 而那人锋锐漂亮的五官,在冰刃之后寸寸擡眼,淡淡地说,“你们还得练——” 忽然,他声音一顿。 对面殿檐之下,三名男子前后转入霜凌那边的房间。 ——“这个,那个,还有那个,今晚三个。” ——“入夜详谈。” 顾写尘下颌绷紧:“…………” 三名高手紧张地回旋,再度挥剑而下。 却见剑尊忽然抽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 下一刻。 九洲剑尊携着月光破门而入。 霜凌藏在被窝里,震惊地擡起脸。 三名男子在窗外喊她出来。 顾写尘孤身闯入,淡淡走近,眼底压光。 霜凌表情痴呆,她就是想偷偷舔一口万年蛇丹尝尝味。 犯、犯法了? 春梦喊谁 春梦喊谁 22 事情倒回一刻钟前, 霜凌很饿。 非常饿,在吸纳了阴阳双合鼎之后,她发现自己渐渐饿得发慌。 作为坤仑山猎的首名而被邀请入王城,她住的地方自是很好, 殿内准备了坤地的各种特色灵茶、灵丹, 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但大概是没考虑到还有金丹期修士存在口腹之欲, 这些东西没一个是好吃的, 都是好用的。 霜凌抱着自己肚子, 隔空摸摸自己的方丹,觉得这种饿更像是一种空虚感。 像是一捧洪荒汪洋,浩浩汤汤,四下空泛。 不算很难受,但需要什么东西来填。 她本来是想睡一觉挺到明天宫宴再吃东西,但是越想明天就越饿,躺下的时候刚好被袖中的东西硌了一下, 她就摸出了那颗万年蛇丹。 青青绿绿的,散发着某种冷香, 看起来像是一颗大型薄荷糖, 还弹弹的。 霜凌趴在被窝里仔细看, 既然蛇丹是壮阳的,她吃应该没事吧? 她可是阴日阴时阴刻出生的大阴之人哪。 霜凌擦了擦,张开嘴,刚想咬, 外边便传来几道脚步声, 然后站在窗外喊她出来。 她顿时紧张。 不知道他们这边什么习俗, 吃这个犯不犯法? 还是说这种万年蛇丹有气息,其他修士能闻到?或者是合欢圣体又爆发了, 吸引来的? 霜凌太饿了,赶紧抓紧舔了一口,冰冰凉凉的,还没尝出味道,却觉得一种暖洋洋的罡阳之息忽然顺着喉舌窜入体内。 然后,一道清冷剑光就破门而入—— 霜凌仰头呆呆地看着顾写尘,犯天条了,剑尊都来执法了。 顾写尘垂眸扫过床榻。 她此时没有戴面纱。 三千青丝散于榻沿,少女纤薄身形只套了松散的里衣,瓷白修颈之上,那副明艳倾绝的五官与惊慌的眸光辉映,暗室一瞬被容光照亮。 顾写尘握紧手中剑,微微闭目。 再睁开,垂眸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上青丹。 “你这是。” 顾写尘清冷出尘的嗓音平静地说出那两个字,“…壮阳?” 为了夜谈三个? “?”霜凌打死也不会知道,有些人的神识辽阔到可以听见她和蔻摇在山里的对话。 但此刻外边的三个人其实并不是蔻摇叫来的三个人,入夜之前霜凌就已经趁着顾写尘去打架的时候知会了合欢宗弟子,今夜是在外洲王城里,都稍安勿躁不要急功。 现在在外边的是谁,她也不知道。 霜凌老实巴交地说,“壮,壮阳了,我现在特别阳光。” 顾写尘:“…?” 舔了一口蛇丹之后,竟然真的很有饱腹感,她整张小脸红扑扑的。 落在眼底,像是玉瓷上釉,韫色似细笔描摹。她毫不自知地擡头,暗室生光,她像一捧幽然盈滟的夏花。 顾写尘静默。 霜凌对上他平静但定住的目光,淳朴地想了想,“少尊,你也想吃?” 顾写尘沉默,看来是拒绝。 霜凌很大方地翻出枕边小袋,“给你别的吃吃吧。” 她翻出了一朵碎盖蘑菇,是叶敛给她的,这个她不敢吃,但是顾写尘这样的天才吃了肯定没事哈哈。 “吃点菌子吧,”霜凌说,“吃完还能看会动画片。” “?” ——“小友,入夜实在唐突冒昧,”一道清润但局促的声音响起,“你本就无需出来,我、我现在就带他们走。” “仙子别怪,我只是想和你讨教两招。那日望月潭边,我就已经醉倒于你的剑招之下,给我一个机会,我向你展示我君家秘传之剑法——” 这下知道外边是谁了。 一个是君不忍,一个估计是被架着来的叶敛,还有一位? 霜凌探头去看窗外。 白衣剑尊却淡漠地侧过身,完整挡住霜凌的身影和外边的视线。 “在下也是想一睹今年大猎首名的风姿,毕竟是我颜家上宾,父亲也希望我提前交际。” 知道了,颜若翔——坤地王臣颜子轩的儿子。 原本的剧情里,圣女第一个被献给颜子轩,然后颜家内部对顾莨倾力相助,谁知道这颜若翔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后来颜氏王君和王女被颜子轩一家悄悄架空,坤地洲成为第一个向仙魔大男主称臣的洲界。 现在看来,很可能颜子轩他们早就堕魔了,在这其中的种种龌龊,圣女的合欢圣体被利用得淋漓尽致。 霜凌刚舔了蛇丹,体内方丹运转,浑身燥热,战斗欲陡生。 她拍床而起,这次都不用顾写尘逼她。 “少尊,我去打!” 顾写尘却一把将她按住。 指腹落在她领口扯开的肩颈,再往下,几乎可以看见那一瓣金色红莲。 顾写尘顿了顿,声音冷淡,“…今夜不用。” 霜凌:“啊?” 他竟然有不让她战斗的时候?? 变性啦。 “蛇丹之息罡烈,你打坐消化。” “…今夜不准出门。” 说完,门窗封死,顾写尘只身出去,外边传来三道声音:“少尊…!” 剑尊眉眼淡淡,横着冰刃,一一扫过这几张脸,看每个人都异常冷漠。 “走吧。” 天上还有三个,加上你们三个。 六打一。在他面前,勉强有一战之力。 霜凌:“…”好,好能装,偏偏他说的都是真的! 霜凌露出一脸痛苦面具,自己爬起来打坐。 还是得修行,今天不让打,明天也会出事,哈哈她都习惯了。 当那股罡烈的热意渐渐融散于周身经脉之中,按照九荒息岚的心法运转周天,渐渐地,她竟感受到那片汪洋缓缓掀起了浪。 她的方丹自如流转,金丹初期的境界,稳稳落成。 许久后,霜凌忽然睁开一只眼睛。 不让我打,啊他不会自己打着打着破境吧? 霜凌凝重地看向窗外。 顾写尘,我希望你自己知道分寸! 七洲高手混战,更有剑尊出手,今夜人人皆仰头观望这难得一战。 刀光剑影绚丽地映亮上空。 而王城角落,阴影幽晦之处,几缕妖异阴秽的魔息悄无声息地隐没入地缝。 … 翌日,王城宫宴开啓。 霜凌难得换上了一件较为正式的浅水蓝绸裙,材质选得很低调,与她面纱同色,出现在大殿的时候,立刻引来无数目光。 顾写尘也偏头看她。 霜凌揪了揪衣带,悄悄观察顾写尘,好在这大天才昨晚没有破境。 而她,金丹小有所成。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进步呢?他们之间的差距第一次生出了肉眼可见的缩短。 剑尊仍旧身着月白绣金线的衣袍,但身形颀长清俊出尘,背后一把冰息重剑斜出,默然不语,气质十分突出。 “放心。” “他们不足以让我悟道,但你三月必结元婴。” “…”霜凌祥和地转过头。 我有什么可放心的,你以为我会高兴吗? 坤地洲向来富庶,大殿华堂曲宴,兰肴兼御,一派纷华阔绰景象。 而这场宴会原本该是艮山与坤地的联姻大典,在原着里堪称一个狗血虐恋高潮。大男主为了自己的仕途迎娶坤地洲王次女,女主伤心欲绝,也潜入了宴会中。 那时明青嫣的白月光剑尊已经陨落,顾莨正是名震四海的新一代天之骄子。她自卑又痛苦地躲在角落,想要看看能配得上站在少宗主身边的女人是何模样——就在这时,女主却被一直倾心于她的皇家男二君不忍倾情告白,当衆求赐婚。 男女主由此陷入进一步交错的虐恋,当然,这俩人的“谈情说爱”根本不会停止的。 因为顾莨暗中释放魔气,不仅坤仑山猎中一片大乱,封禁的万魔也开始隐隐松动,九洲之内潜伏的所有魔物魔修都得到了某种信号,从此——什么春梦魇魔,什么千狐情魔,各种情趣扑面而来。 她这个合欢圣女都没他们俩称职。 霜凌捂着眼睛,却在大殿角落里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女主还是悄悄到了场,既然男主不联姻,那这次她来看什么? 此刻明青嫣穿着宫人的衣服假扮在此,咬紧嘴唇。 原来,原来圣女早已和剑尊双修,她竟然真的、用情蛊染指了顾少尊…… 明青嫣痛苦地捏紧了袖子,远远看着客座上那道清冷孤寒的白衣身影。 那个像冷月寒潭一样的人,那个从她进入岁禄剑宗第一眼就无法不倾慕的男人,那个她梦想着成为他首徒学习剑法的至尊…… 终究还是被她痛恶的合欢宗玷污了。 圣女那样揭发她多次,可原来自己才是利益既得之人。 今天,所有人都会看清这一切。 霜凌祥和地闭上眼。 今天这场宫宴,看来还是没那么简单。 … 钟磬与编钟之声响起,殿内宫人鱼贯而入,手捧王族仪制。 颜氏王君是个年长女性,身着长长的凤凰金缕袍,缓缓出场,与各洲来宾点头示意。 大约是因为生育缘故,王君本身修为并不高。王女远在圣洲,王次女颜玥修为倒是不俗,同君不忍一起护在两侧。 君不忍路过角落里的明青嫣,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九洲修界规制各异,有些洲以宗门道派为统,有些洲则设王城帝都,但归根结底,各洲仙门巨擘都是家姓天下。 而颜家是女帝掌权,所以颜子轩等人才急迫想要夺权。 经过了各洲的轮番利用之后,圣女最后被隐秘送往干天圣洲之内,霜凌现在还不知道她隐藏在更高处的敌人是谁。 但至少,对面那个颜子轩必是一个。 他知道合欢圣女的身份,见过圣女的容颜,如果不是上次顾莨出了岔子,他早就该得手。 那道亵昵的目光苍蝇一样盘旋在霜凌身上,挥之不去,贼心不死。 坤地这次的宫宴规格很高,若是外洲人在这里无缘无故地动手,很快就能引发洲际大战,怕是还助推了大男主的九洲布局。 所以霜凌捧着自己肚子,按兵不动。 阴阳双合鼎连天地荒岚都能尽数吸走,而魔气是次之一级,如果颜子轩已经堕魔的话…… 那在下也略通拳脚! 顾写尘看着对面,眸光渐冷。 “今年坤仑山猎,让诸位弟子受惊了,是我洲过错。”女王君雍容开口,气度不凡。 “以下皆是我洲的贺礼,特别是此次的首名弟子,将得到坤地独有的凝息地宝,并授圣洲仙盟之会的邀请。” “本届仙盟,艮山洲或可晋位更高,在此提前遥祝。” 顾写尘淡淡不语。 座下的顾长鹤、顾沉商等岁禄衆长老举杯示意。 “说起来,其实岁禄少宗主顾莨一直在向我洲真诚致歉。”一道声音响起。 提起顾莨,颜玥的表情就像吞了苍蝇,王君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看了过去。 颜子轩举杯起身,目光看向霜凌,眼底藏着垂涎,“我与顾少宗主虽交情不多,但既能与剑尊一同长大交好,在岁禄大比期间我便深感其人品,总觉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懂了,大男主要上来洗白,找人拿她铺垫。 颜子轩和顾莨的合作也没终止,还在拿她下注。 “据我说知,岁禄少宗主似是与我们这位首名仙子有些沖突。” “早在岁禄的瀚海幻阵中,霜凌仙子就曾当衆对顾少宗主发难。这点,想必掌管瀚海幻阵的庆云峰沉商长老——应该最清楚不过。” 顾沉商放下杯箸,肃然开口,“不清楚。” 顾夜宁捂嘴:“噗哈哈哈。” 颜子轩脸色一黑,不是说岁禄少宗主在宗门内形象极佳、民心所向吗? 顾沉商严肃地扶剑,我们有自己的信仰。 霜凌擦汗。 有点感动,有点尴尬。 颜子轩扯着嘴角笑了笑,“看这次霜凌仙子的表现如此突出,也不知出身何处,为何会与少宗主结生过节?” 他话里话外给顾莨洗白,身后却悄然漫出一丝极不明显的魔气,像是在引动什么。 今天果然有大戏要唱。 霜凌如今的感知异常敏锐。 她心中默念九荒息岚心法,阴阳双合鼎运转,这比辟邪剑法中的降魔三式还快,瞬间就将那一缕魔气剿灭了。 顾写尘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颜子轩悄悄发功半晌,然而竟毫无反应。 他只得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又释放出魔气信号。 霜凌瞬间再次剿灭,快得像是那一缕魔息像是从未出现过。 颜子轩顿时以为他魔功有误。 第三次,身后勐地窜出一缕更为浓郁的魔气。 这次霜凌却没动手,瞬间,那魔气便突兀地出现在大殿之上,所有人忽然同时向颜子轩看去。 君不忍毫无眼力价,惊叫出声,“王舅,你入魔啦?什么时候的事?” 颜子轩脸色一变。 这死孩子! 性质一定,顾写尘身后冷光乍现,重剑嗡鸣出鞘。 无缘无故,打不得。 但除魔卫道,剑尊名正言顺。 一道锋利冰冷的剑气直沖向颜子轩那双垂涎的眼珠,刺目生疼,颜子轩仓皇避让,转身就逃向殿外。 清冷剑光直追而出。 这变故生得太快,可就在剑尊离席之后,大殿内忽然被妖异红光笼罩。 霜凌:“!” 暗红色旖旎阴秽的魔气陡然密布,快得根本来不及阻挡。 “入梦来……入梦来……” 一道淫邪的声音兴奋地响起。 “春长春短,春晴春阴,春情春意,入我艳乡……” 这听起来就很不正经啊!! 万魔封禁之后,它藏在坤地王城太久了。 现在,终于出现了有趣的人,甚至还有仙洲最强的那位…… 有趣有趣…… 霜凌急急运行真气,却发现一道阴境已经迅速落下,甜腻的阴香四散,她心里大骂了一声。 这不是春梦魇魔吗! 为什么会被她遇上?? 所谓春梦魇魔,听起来十分猥琐,实际上更加猥琐。它其实是一种千墓僵尸,因为生活太枯燥,所以喜欢把人困在春梦里,供他看片。 入境者会深陷欲望,或是意.淫而不得之人,或是刻骨铭心之事。 都会在梦魇中重复千百次,勉强梦醒之后,身心皆大亏空。 但这还不是最阴的! 之所以春梦魇魔一直潜伏在仙洲而没被人发现,就是因为这魇魔会把每一墓的画面摄录下来,然后拿来要挟当事人,让他们不敢带人来剿灭他。 这和用私密视频威胁诈骗的人渣有什么区别? 霜凌握着剑,看向四周。 她面对的场景已化作一片静谧夜色,似是一片山坡,四下无人,显然是春梦给她安排的幽会之处,脑海中自动开始生成一些欲望叠小人。 霜凌甩了甩头,想明白了,黑心政客大男主的见招层出不穷。顾莨想洗白,不如直接揭出合欢圣女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地夺走阴阳双合鼎,顺便还能爆吸一波魇魔生成的魔气。 但是想不到吧,她身上的大机缘太多了,春梦魇魔并不足以让她失智—— 不过,霜凌打算被魇魔要挟。 既然要挟,那就让他有可要挟的东西。 不说点大逆不道的震撼东西,这春梦魇魔还不会现身。 另一头。 顾写尘刚刚把颜子轩半截埋进地里。 面对剑尊,他只有被暴打的份,“你……不能……杀我,帝主是我伯……” 顾写尘表情淡淡,把他打得更深了。 颜子轩对坤地有反心,不过这和他无关。 他打他不是因为这个。 颜子轩差点被化神巨力掐窒息,在土里从嗓子眼挤出声音,“少尊,你的清名,也快要没了——” 顾写尘回头看了看大殿方向,蹙眉。 再回身,一脚把他碾进了地里,然后冻结方圆一里,让他在这冷静。 “清名。” “我又不在意。” 顾写尘回身飞掠,殿内已乱作一团。 坤地洲以资源而尊贵,能者的缺乏却暴露无遗。 剑尊漠然扫视,举剑,准备荡平这个阴境。 明青嫣惊慌失措地站在阴境外围,惊讶地指着红光之上隐现的画面,咦地出声。 “我看到霜凌师姐了,她怎么……” 顾写尘平静漠然。 春梦之魇,放大邪念,不足为信。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霜凌在梦魇中呢喃。 “少尊…” “顾写尘——” 剑尊蓦地擡眸。 她在春梦里叫他的名字。 停顿一息。 顾写尘提着剑,飞身入境。 一御百男 一御百男 23 暗红魔气笼罩之下, 入梦之人眼前一切便成幻象。 甜腻之香弥漫侵入识海,引发入梦者最深切的渴望与幻想。 …刺激。 霜凌揣着袖子里的壮阳蛇丹,表情严肃,小手哆嗦。 “顾写尘——” 当她在春梦中喊出这个名字, 算是没有回头箭了。 要么, 破了春梦魇魔而出。 要么, 等着顾写尘冷漠一砍。 毕竟清冷无情的九洲剑尊, 怎么可能忍受自己被别人意.淫呢? 霜凌紧张地抖腿。 此事大逆不道, 但非得如此。 因为别人不敢在春梦中意.淫剑尊,说明春梦魇魔他也没看过这一款啊! 想把他真身引出来,就得给他看点他想看的。 方才宫宴之上,那团魔气突然从王城地下暴涨,简直像食人花一样把霜凌整个吞了进去,明显就是奔她而来。 毕竟合欢圣女入春梦中,怎么可能不暴露出点惊天动地的场面?合欢宗藏到了现在, 难道还能冰清玉洁地从春梦里走出去? 顾莨这个阴人,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今日蔻摇和温朝他们并不在场, 否则合欢宗弟子的春梦……霜凌简直都不敢想象。 霜凌摸着下巴, 春梦魇魔大概早就已经渗透在王城的各个角落,这和栖身在瀚海幻阵中的魔物不同,它是真的藏匿于现实之中,威力惊人。 日日拉他人入梦, 靠入梦者制造春梦魔气, 还手握把柄不怕被剿, 所以越发壮大。 它并不夺人性命,就纯纯龌龊, 龌龊得明明白白的。 但是现在男主竟可以使人催动它,颜子轩那一缕魔气就是在引动魇魔,那必是大男主背后的手笔,所以顾莨现在拥有了什么? 在剧情后期他足以支配万魔的那枚魔种,难道他已经提前拿到了? 霜凌还没有完全参透阴阳双合鼎与九荒息岚书叠加之后的结果,毕竟大天才不敢细看,她也是一点点摸索。 但她能感觉到,当她体内的汪洋掀起一点点波涛,周身经脉就会有一次叠代。 而无论是灵气,魔气,荒岚之息,她竟然全都能采炼。 像是在用三倍速面对修仙界。 这太超前了。 当然如果她不解决这些逸散的魔气,就会被大男主利用起来。今日坤地王城宫宴上发作,多半是顾莨和颜子轩的交易。帮颜子轩执掌坤地王庭的权力,才能为顾莨拿来荒北之极的钥匙。 大男主的道路就会再次平步青云。 霜凌摸了摸自己的方丹。 救命,让她当衆社死,公开处刑,还不如杀了她! 所以,她必须要自己破了这春梦之境才行。 霜凌看着自己眼前幻想出的梦境,是在一片山坡之上——仔细看的话,似乎是不在峰的一片寂静山坡。 三千天阶一直往上,就是剑尊的不在殿。 清冷孤绝,旌旗轻飘。 梦是人心所映,而春梦无非“爱、欲、恨、执”,这是魇魔最爱看的。 霜凌虽然因为九荒息岚心法能抵抗魔气催动,但她一入梦境就就来到了不在峰。 为什么? 顾写尘,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为什么! 被拉入魇魔的幻境之后,所有修者灵力皆无,只集中保留精元之力,目的明确。 然而此局最难破的点不在于灵力,而是因为入境后所遇见的一切都是自己大脑幻想出来的,因此攻击幻象,只会攻击到自己,而无法攻击到魇魔。 只有剿杀魇魔本体,入梦者才能离开幻境。 否则就只能等魇魔自己看腻了放人走,然后再拿把柄永久要挟。 这也是为什么霜凌需要大逆不道地喊一喊顾写尘的名字,因为她得给魇魔他没看过的,想要一探深究的。 肖想九洲剑尊,这简直是天大的把柄,天大的违禁画面。 而她,还远不止于此。 霜凌闭上眼睛,九荒息岚心法运转,阴阳双合鼎在内府中稳固,她任由意识发散,在外人眼中便是已经沉溺于春梦之中,陷入幻想。 于是场景开始变化,逐渐清晰,开始出现了“奸夫”。 奸夫本人,白衣清冷,金绣淡淡辉光。 霜凌躺下,双手放在小腹,闭着眼睛乱喊。 “少尊不要啊。” … 顾写尘提着剑出现在梦境之中。 虽然入境则灵力全消,但那清冷的上古剑光仍让幻境震动了一瞬。 每个人只能入自己的梦。 所以顾写尘飞身入境之后,来到的是他自己幻想出的梦境,并没有看到霜凌。 剑尊的春梦?从没有过。 顾写尘眉目清冷,即便置身于旖旎红光之下,也如神佛不动如山。 九洲剑尊之所以能修成无上清静大道,进境空绝,就是因为他一生苦修,无欲无求。 顾写尘半阖着眼睛,用神识向前扫,但四下的回馈非常模煳。 神识能探照形神音表,但他化神的意识放散出去,四下只有一团又一团模煳的魇体,那都是入梦之人幻想出来的。 很多魇体正在动。 …上下动。 …亦或前后动。 那霜凌的,春梦…… 和他,亦如此? 顾写尘平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上的剑却微微一紧,冰棱剑尖划过地面,像是一道心痕。 他并不深想,幻境会根据入梦者的意念而变动,春梦魇魔的魔气萦绕识海,催生邪念,让入梦者産生幻想。 所以哪怕四下影影幢幢的魔气化作妖娆的形状,随着他意识的变幻而摇曳,但是始终不曾産生任何旖旎的画面。 但,霜凌就不一定了。 顾写尘不知怎么,想起了她肩胛骨上三分处的金色莲瓣。 他并不打算让她被外人看见。 顾写尘提着剑向前走,决定先把春梦魇魔找出来先砍了,然后才能去叫醒她。 四下幽晦,重剑挥出。 尽管没有灵力,但剑尊仍有千钧臂力,剑刃横荡破开浓郁魔气。 幻境,是主观的。 但强,是客观的。 他破开眼前的幻境,看见远处似有光亮。顾写尘擡脚走去,眼前却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他能破梦魇,可识海深处却有真实的映像。 那是不在峰前,衣衫翩翩掉落,一瞬的白皙盈滟。 只是一息之间的画面,快到根本抓不住,重剑便已绞裂时空,所有心思都被九九八十一遍清静心诀吹散在识海之中。 顾写尘立身清冷,在梦魇中掀开锋利的眼褶,眼底冰透黑蓝。 欲念源自心壑。 他的无边无情大道之中,竟留了一线几不可见的痕迹。 然而汲春千丝万缕,他剪不断。 顾写尘垂眸,按住剑柄。 那就飞升。 带她飞升。 … “顾写尘——” “顾少尊,来啊!——” 少女清凌的声线,在迷乱的欲海之中,干净得很突出。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惊世骇俗。 “春好日春好夜,春情处处春心颤,…”一团黑红的魇体悄无声息地向她飘动。 春梦魇魔听见有人呢喃这个名字,已是兴致大起。 在仙洲禁魔之前,这三个字就已经如雷贯耳,响彻九洲。不仅人怕他的剑,魔也怕他的剑。 他是无欲的化身,是大道的苦果,在魇魔制造的无数场春梦中,从没有人肖想这个人。 ——当今的九洲剑尊。 他本来已经觉得无聊,看来看去都是差不多的境况,今天总算有了特别的。 顾写尘那样的人,在梦境中被意.淫,那该是怎样的场景? 真是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必须得去看看。 魇魔淫邪地朝那个方向飘荡而去。 他的魔气构筑的阴境之中,万事万物皆随他心意而动,没有人能找得到他的本体。 他会将原本真实的空间分虚化割成一块块,供每个入境者寻欢,相当于无数间房,而他在门外观赏。 他不入梦,只观赏,毕竟修士中常有高人,他小心谨慎,这么多年来藏匿于王城之中,从未被伤及。事后再以摄录要挟,几乎万无一失。 魇魔兴奋地来到那一团梦境之前,探身去看—— 然而。 不止一个人。 那少女竟然幻想出了一百个男人! 全都围着她,身形耸动。 “啊!” “啊啊啊——” 一女御多人?! 魇魔从未遇见过如此刺激的春梦,想看,却无法看清,因为所有男人里里外外地围着中间的少女。 越看不见,越是让人心急。 不知中心处该是何等风光、何等刺激—— 魇魔难掩兴奋,终于本体闯了进去。 … 此时,春梦魇魔的阴境之外。 “王城之内怎会有这种东西?” 坤地王君已是大惊,被颜玥扶着。 眼前的春梦魇魔化作一个巨大的黑红气团,上有无数方格,每一格中都是画面。仔细看去,竟有不少坤地王臣在其中? 颜玥眉心紧拧,隐隐觉得不安,先是顾莨堕魔,现在他们颜家内部也有了魔迹,仙洲已经禁魔十年,下月便是圣洲仙盟之会,如今是谁在背后暗生波澜? 顾沉商和顾夜宁坐得远,方才也没有被纳入,顾夜宁十分可惜地嘆了口气,顾沉商面色严肃。 在场大约有一半的修士被收入了春梦魇魔之中,但顾沉商很清楚,这是沖圣女而来。 他的手再次搭在了剑上。 王君一挥广袖,“快,着人破了这腌臜之境。”连剑尊都入了境,事后若是追究,他们整个王城都不够打的。 颜家虽为王族,但修仙界内,终究是实力为尊,他们并没能培养出一个化神以上的修士,今日才会如此狼狈。 坤仑山猎已是出了意外,现在竟在宫宴之上,骤然起了魔祸,下月圣洲必将怪罪下来。 颜若翔眼睛一转,主动拔剑:“王君,我来。”然而他对魇魔之境丝毫起不到任何伤害。 叶敛回过神来,发现霜凌小友竟然倒霉地被抓了进去,连忙也拔剑攻击,可惜同样没用。 这么尴尬的事,被人当衆看到梦境,如果是他的话可能会忍不住自刎。霜凌她该怎么办—— 正混乱时,一道温润谦和的声音传入。 “王君——是我来迟了。” “我在岁禄剑宗戒律宫领了三天三夜的鞭刑,现在,是来负荆请罪的。” 顾莨的视线掠过宫宴之中的那团魇魔之气,眼底微妙,合欢圣女果然在春梦中喊的是顾写尘的名字。 啧啧…… 但这还不够。 除了从合欢圣女那里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要让所有人看见顾写尘的不堪。 他并不是永远光风霁月,他早就有罪恶的一面。他们没有区别。 顾莨垂眼,在大殿中身形踉跄地躬身,向颜氏致意。 鞠躬的时候,后背特意渗出了鞭刑后的血痕。 明青嫣一直躲在角落里,看到他出现的那一刻本是高兴的,此刻眼中又闪过痛色。 “这鞭刑,并非是因我入魔。而是因为那日岁禄大比上,弟子霜凌当衆摸黑我,我亦有错。” “身为岁禄少宗主,我竟没有及时发现宗门内魔修渗透,所以,这鞭刑是我该受的。” 顾沉商身侧的剑,悄悄出鞘一寸。 顾夜宁的红袖不动神色掩着。 坤地王君微微拧眉,“你是说,并非是你堕魔,而是有魔修渗透入岁禄剑宗,却让你顶了罪名?” 顾莨苦笑,似有千言万语,却并不明说,而是擡手指向梦魇之境。 “大家看。” 此时魇境已经变了,幻境随魇魔心意而动,他此刻并不在梦境之间游走,而是入了其中一梦。 因此所有人都看见那一梦的场景。 有一个女人,和一群男人。 “是,是霜凌师姐的声音!”人群角落有人小声惊唿。 但此时没有人在意那是谁发出。 霜凌,不仅在岁禄筑基弟子中夺魁,还三日结丹,在坤仑山猎中夺得首名,更是剑尊身侧之人,如今在九洲上下都已开始闻名。 颜玥皱眉,“你是想说,霜凌是魔修?” 顾莨心底笑了,一群蠢货,何止于此? 她甚至能号令无数魔修,能引发魔域暴动,能令无数人为她而死。 她身上的古老传承甚至关系到…… 顾莨面上却露出一个无奈又痛惜的神色,“若不是这次她急于泼我脏水,我恐怕还不会发现,而现在……诸位自己看吧。” 画面上,霜凌被一百个男人围了起来。 这,这也玩得太…… 顾莨做这一切的根基是,他知道了情蛊之事,所以笃定她的春梦很惊世骇俗。 现在看来也果真如此。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春梦魇魔的靠近而聚焦。 忽然,一道剑气噼了过去,荡出一层虚晃波纹,顾沉商立身挡在魇境之前,严肃开口,“身为岁禄长辈,不该如此。” 圣女自然有御百男的能力。他并不怀疑,甚至略感欣慰。 但此事不能示衆,他们需要守护她在仙洲继续发展。 那是他离开遥远的阴仪魔域之前,有人烙印在他的紫莲印上的。 顾莨眸光一变,此时倒是生出了几分惊异。 庆云峰在岁禄剑宗之中并不争先,一直以来,顾莨除了对顾沉商在自己之上的修为略有在意,其他并没有过多关注。 可顾沉商,难不成你…… 他已是一峰之主,做到这个位置,难道也与合欢宗有关? 顾夜宁妖娆地飞身而出,贴在顾沉商旁边,看着比他像合欢宗多了。 “我说少宗主,你就算是为了恢复联姻,也应该先把自己最要紧的那档子事处理好吧——别人做个春梦又能说明什么啦?” 角落里的明青嫣脸上一红,仓促地低下了头。 顾夜宁转头向顾沉商抛了个媚眼。 顾莨眼底一凝,笑了,“可若是她牵扯到了淞阳剑尊呢?” 九洲最强战斗力,无情无欲第一人,怎么会为她而入梦。 “若岁禄弟子当真有魔修隐匿,我作为少宗主,难辞其咎,也绝不姑息。” 梦魇中的女子喊了声,“少尊,我不行了…” 所有人一震。 接着就看见,春梦魇魔兴奋地靠近了人群最中央。 这竟是一百人的群体运动。 人群乌压压地挡着中间,甚至看不到那女子的情态。 春梦魇魔淫邪又急切地从上向下看去。 顾莨的目光也隐隐带出笑意。 明青嫣的心口咚咚直跳,既然圣女胆敢染指剑尊,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魇魔视线向下—— 忽然,一道冰凌短剑朝着脸窜了出来。 “我真的不行了!” “我打不过啊啊啊啊——” 一剑裹着荒岚之息,窜入春梦魇魔的心口。 他尖啸一声四散,黑红的魔气像被电打一般簌簌颤抖,可那缕荒岚却将他死死钉住。 霜凌上蹿下跳。 飞来一剑,又是一剑! 进进出出,把春梦魇魔直接捅成了筛子。 那一百个男人微微散开,每一个竟然都是顾少尊漠然的脸。 一百个,顾写尘?? 不对,是一百零一个。 而地上也没有什么衣衫裤袜,散开之后竟是……满地的断剑?! 春梦魇魔的本体僵了。 顾莨的瞳孔也缩紧了。 坤地王君震惊地起身,这弟子的梦境,被邪念放大数倍之后,竟还是如此勤勉? 如此弟子,有如此天资,又有如此勤苦的心智。 若她不是岁禄弟子,坤地洲将把她视若珍宝来培养!…… 霜凌麻了。 她的梦魇,就是是被一百个顾写尘逼着对剑,密不透风地打!她! 每个人都冷静地告诉她,他马上就要破境了,下一秒就要飞升了—— 三月结婴,魔音灌耳。 啊啊啊啊! 霜凌痛苦抱头,捅捅捅捅。 春梦魇魔僵挺在地上,反复弹起反复瘪下,最后勉强擡起魇气的手,指着旁边的一个顾写尘。 “快,杀了她……” 所有魇体都是他魔气所化,最终归他意念指控。 这时候还管什么惊不惊动,再不困杀她,这死丫头就要把他弄死了啊啊啊! 然而那个顾写尘平静地垂眸看他。 半晌后,他擡起剑,淡淡地捅进了他的本体之中。 春梦魇魔:“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所有魇体都是他自身所化,怎么会攻击他? 顾写尘擡脚把他踹到一边。 转过头,表情微微复杂地看着霜凌,沉默。 她的春梦里。 她额角带汗,面色潮红,发丝濡湿地贴在瓷白颈侧。 呆呆地看着他。 霜凌挠了挠头。 合欢圣女一夜御百男。 激情暴打、激情乱砍、性感一刀,男主看了都得跟他学。 眼前这个顾写尘眉目也是如出一辙的冰冷完美,但比其他一百个剑尊,眉目间多了几分复杂。 半晌后,他才清冷开口。 “原来你这么喜欢。” “和我练。” 霜凌:?? 霜凌勐地反应过来,真的顾写尘?? 霜凌直接滑跪:“少尊,你听我解释。” “不必。” 顾写尘神色淡淡,却伸手,微烫掌心握住她手腕,握紧。 “出来之后,带你加练。” 按照这个强度。 日日练。 勤奋自闭 勤奋自闭 24 一次的勤奋换来一生的悔恨。 一次的努力换来一生的自闭。 霜凌目瞪口呆。 啊啊啊! 加练!加练!加练! 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加练! 顾写尘已经立了剑, 修长指尖整理着霜白袖口,一边淡淡看着四周开始塌灭的幻境,准备直接拉她出去了。 开始拉练。 霜凌绞尽脑汁怎么给出一个得体的措辞,徒劳地解释, “少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幻想出一百个你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性张力, 没有要让你变成现实的意思…! 没想到顾写尘竟真的停了下来。 那双漆黑冰透的瞳孔落在她身上, 竟挺认真地问, “那你是什么意思。” 在春梦之中喊他,原本的意思。 霜凌呆了呆,擡眼。 这一刻春梦魇境中旖旎的红光,仿佛给他向来清冷如冰的五官覆了层薄薄的红尘,神佛也有一瞬向俗世回看。 四下的幻境因为春梦魇魔受伤而混乱得光怪陆离,但顾写尘的眼神却很平静地停留在她身上。 霜凌忽然哑口。 一定是化神的气场太强,让她感觉自己这个回答很重要似的。 顾写尘淡然地等她回答。 霜凌又回过神来——那她要是说不是为了勤奋才整出一百个剑尊, 不是这个目的的话,那其他目的不就是真龌龊了吗! 那他不更得砍死我? 霜凌缩起勒脖子, 相比起来, 那还是加练吧。 至少加练还有点活头。 于是她唯唯诺诺地低下头, “没,没什么意思。” 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迟早和你们天才同归于尽。 顾写尘没说话。 他视线微落,转折之后, 最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们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地上茍延残喘的春梦魇魔受不了了。 他看了无数场春梦, 没见过你们俩这么变态的,上春梦里来修炼。 这就是无情剑尊和他的女人是吧?!是吧?! 但是他见惯了贪嗔痴爱与恨, 分明又觉得这俩人之间有些暗流涌动,分明—— “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出现的?以为我只会制造春梦吗,非也,非也,我……” 顾写尘淡淡地把他碾散了。 魇境内没有灵气,剑尊纯靠臂力,一息之间挥剑千笔,用一道杀篆把这老东西给灭了。 四周的魇体顿时变得模煳, 顾写尘擡起眼,看着一百个自己,表情淡漠地一剑横扫,周围的一百个顾写尘顿时也全部消散。 霜凌揣揣手,啪,剑尊101,没了。 但春梦魇魔狡兔三窟,还共生着很多藏匿在仙洲之下的魔孽,这也是为什么男主在利用合欢宗为靶子之后,在各洲的剿魔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一举成为大义正道的天之骄子。 春梦魇魔的魔气散布坤地王城,像城内水系一样错综复杂。 顾写尘负剑向前,声线如玉,“跟紧我,带你出梦。” “哦。”霜凌跟在他清冷的背影之后,惴惴不安。 在旖旎暧昧的春梦之魇中,这人也像寒月孤松一般。 怪不得是无欲无求清静无上剑尊,苦修派代表人物,修仙界万年集大成者,欲望这种东西在顾写尘身上应该就绝不存在。 霜凌内心垂泪,可我有欲望,我想躺着。 待会一出去,不会他就要立刻拉着我开练,报上剑尊的三月元婴特种兵训练营,卷生卷死,然后又被上下仙洲的人议论纷纷,交口称贊—— 霜凌边走边抹泪,忽然,闷头撞上了前边停下的背影。 她捂着自己的鼻尖,“唔!” 身后柔软清甜,撞在剑尊挺拔而肌理分明的嵴背。 顾写尘一顿,停下来,半侧过身,又淡淡牵住她手腕,“凝神,小心。” 黑气在悄无声息间,蓦然大盛。比宫宴之上更浓烈的魔气,彻底释放而出。 顾写尘已经执剑越过了春梦魇的边际,眼前竟然还是一片漆黑。 那就不止是一只魔物那么简单了。 霜凌微微睁大眼睛。 春梦魇魔溯源而上,是万千魇魔本身,当它不再局限于春梦,则会激发起人心底真正最强烈的情绪,畏惧,恐惧。 在原着中是这样写的,彼时男主已经联姻扩张势力,女主阴差阳错被男二求娶,两个人虐恋情深,可当身陷魇魔之中,最深的恐惧竟然是——失去你! 好虐,好深情,哈哈! 实际上谁知道他们俩骨子里真正最畏惧的是什么呢? 霜凌看着浓郁涌来的更深重魇境,像是幢幢鬼影,她垂在身侧的手哆嗦着。 昏暗之中,顾写尘淡淡扫她一眼,“不用怕。” 魇境而已。 霜凌哆嗦着手,缓缓握成圆圆的拳头。 然后在黑暗中擡起眼,亮得像星。 太好了! 出不去了! 不用出去拉练了啊! 顾写尘:? … 大殿内,春梦魇魔的幻境也变得模煳。 但九洲剑尊光风霁月的身影,和那新弟子惊艳卓绝的表现,仍然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顾莨的脸色压不住的难看。 看到一百个顾写尘时他唇角都勾了起来,谁知竟是一百个顾写尘逼她修炼? 男女之间,怎会如此? 按照古记载,圣女传承的情蛊异常厉害,且必定会吸干强势方来助圣女魔功,方能求得解蛊。 既然已经绑定了情蛊,圣女怎么可能不对顾写尘“物尽其用”?在那样的绝世姿容之下,又怎会有男人能抑欲不动? 明青嫣同样倒退几步,睁大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贊许的,倾慕的。他们都在说,不愧是九洲第一剑尊,不愧是剑尊称贊的弟子。 此等天赋,此等用功,心智清坚,不为魔气所侵邪。 可是…合欢宗的人是如何品性,她再了解不过,他们的思想扭曲龌龊,一旦入了春梦魇境,只会变本加厉。 顾莨阴恶地看着画面上的人,耳中听得宴上衆人的称贊。 “当真是天才!” “想必元婴亦无需太久?” 叶敛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贊嘆,“原来她是如此天分,却又刻苦……” 这么多年以来,只有那位剑尊让叶少主有过这样的嘆服。人与人之间的天赋差距,果真如鸿沟。 顾莨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天才这个词,对他而言格外刺耳。 但他能感觉到,圣女近乎是一日千里。 这样的修炼速度,他从未有过。 元婴——? 他都仍是元婴之境,那不成合欢圣女能有修为在他之上的一日?绝无可能。 若不是霜凌抢走了阴阳双合鼎,他此时至少已经破境出窍,圣女的修为算得了什么。 顾莨视线一转,与颜若翔对上目光。 颜若翔意会,站出来焦急道,“想必这就是侵害我父亲的魔气,王君——看来确如顾少宗主所说,仙洲之内早就已经潜伏了魔修,只是我们看不出而已!” “恕我直言,如果是正道修士,为何能丝毫不受魔气影响?这霜凌仙子却能这么快地利用魇体——诸位不觉得,她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有些太过了解春梦魇魔了吗?” 顾沉商转身横剑,“颜公子若仍觉有问题,不如自己也入春梦之魇看看。我岁禄弟子在其中问心无愧,勤勉至此,颜公子自己可能做到?” 颜若翔忽然嗫嚅,但他反应很快,立刻强硬反问,“这位长老说话不妥,难道你就愿意进去吗?” 顾沉商面色肃穆,“我敢进,你敢吗?” 旁边的顾夜宁挑眉,看着他那张严肃的脸,用心传音问他,“啊?真进啊。” 顾沉商面无表情地回:“赌一把。” 果然,颜若翔仔细看了看顾沉商,根本不敢跟他赌。 这顾沉商看着跟块死木一样,谁会觉得他的梦魇有什么?!但是颜若翔和父亲颜子轩可是背地里肖想了诸多……颜若翔神色尴尬地捏紧了拳头。 场面一时僵住,只有顾夜宁扶在顾沉商肩上,忍笑着藏住自己的脸。 顾沉商不动如山,再次沉稳开口,“既如此,就莫要再恶意揣度,我艮山岁禄弟子也不是任人欺侮的。” 颜玥双手衣袖一敛,“我同意,此事本就是我洲有失,谁也料想不到魔气会突然发生,反倒是顾少宗主,时间来得够巧。” 在场衆人忽然也回过神来,然后神色古怪地看向顾莨,是啊,沉商长老都知道维护自己宗门的弟子,这少宗主……不会就是想反泼脏水吧? 顾莨露着自己满背的鞭痕,无奈地摇头,眼底却满是阴郁。 霜凌已经连续在九洲露脸,他现在不能点破合欢宗圣女的身份,否则青嫣身份不保,他便是窝藏合欢女修的淫.秽之人,修魔之事将烙印在背。 而且,他要合欢圣女身份隐秘,秘密送往那个地方…… 顾莨无奈地摇头,受伤的手似是无意地伸向袖中。 他今日来坤地,就是为了荒北之极的钥匙。 有两种可能,一是堕魔之事能祸水东引,他的联姻得以恢复,从中斡旋。 二是联姻难修旧好,那么,坤地王君自己并无修为却以女为尊,颜子轩早有不满,顾莨扶他上位,授他一丝修行荒岚的天机,对方便能欣喜若狂地奉以宝物。 既然如此,事情闹大,才有机会。 这是一个新的时代,属于顾写尘的、修灵气的天途,已经过时。 他会在顾写尘飞升之前,带来一个全新的,属于他顾眷苍的时代。 大殿正中,那春梦魇境消失之后,魔气却蓦然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 君不忍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道,“姨母,当我看到一只魔的时候,王城底下已经成片了啊啊啊!” 整座王城都被笼罩,城四角的金鼓鸣起,而后又被魔气沖散。 坤地王城竟化作一团黑烟。 顾莨遥遥地深看了明青嫣一眼。 王城之下的魔气已经彻底四散,从坤仑山猎开始,古圣兽都能从地脉中被惊动,仙洲大禁同样会被惊动。 魔祸,已经从这里彻底缘起。 而他自己也需得身陷其中,才能不引人注意。 几息之间,叶敛,君不忍,颜家王族,岁禄衆人,全都被拉入其中。 顾沉商举剑面色凝重,再一回头。 森森魔气中顾夜宁已经不见了。 阴冷的气氛涌来,那是畏惧之魇。 … 顾写尘牵着霜凌在魇气中行走。 他的神识能察觉到,这片魇气中纳入了越来越多的人。 坤地王城之下隐藏多年的魔气,已经被人完全释放而出。魇魔以情绪为食,贪嗔痴,爱欲恨,拉入的人越多,他的力量也越强盛。 霜凌很有参与感地往前走着,她体内的方丹依旧运转自如,全然不受影响。 这并不只是阴阳双合鼎的作用,还有已经融于识海骨血中的九荒息岚心法,正在她体内的汪洋之中共振。 霜凌到此时才隐隐有所体悟。 所谓升级流大男主,升级路上的每一次机缘,前后都有因果唿应。每一个金手指,都会行程强烈的相互作用。 因此黑暗中,霜凌的眼睛睁得发亮。 她已经可以确定,男主绝对拿到了魔种,并且开始释放。 仙魔同修大男主,最终目的就是引动仙魔之战,改变九洲格局,做乱世枭雄,称帝天下。 在剧情已经连续走岔多次之后,大男主的气运竟然还能为继,实在是命运宠儿。 那么原着剧情中男女主身陷魇魔的真情告白,看似是虐恋纯爱,实则不过又是大男主的政治游戏。魔种是他自己释放的,他自己也入境,只说明他想浑水摸鱼撇清自己。 那他真正的畏惧是……? 霜凌不由地转头去看这位剑尊,大哥你… 顾写尘也正在看她,目光平静。 她没産生畏惧,他也没有。 …两个挂比。 霜凌闭目羞耻。 在魔气四溢的魇境之中,顾写尘一身内力不受分毫影响,心智清明。在原着中也是如此,即便他破蛊暴毙,修为尽毁,也没有堕入魔道。 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天赋,恐怕再来八百辈子也不会让自己修魔吧。 霜凌悄悄抱紧自己的马甲。 总之,合欢圣女的事决不能让他知道半点。 白衣剑尊保持着孤冷之姿,淡淡垂眸,“身处魔气之眼,难免心生杂念。修道一途,最忌心魔。” 擡手,剑气在四周划出守窍之阵,即便没有灵气,空气却因剑意而动。 他直接以魇气为障,剑尖在空中画箓。 “借地之王气,应天之云篆。” “——镇。” 一阵清风拂过,随后两人像是被笼罩在一道无形的薄膜里,隔绝着那幽晦侵识的魔魇之气。 霜凌眨了眨眼,看呆了。才明白在修为之外,剑道之上,大天才他还有无穷多、无穷深的技术。 等等,这些不会她都要学吧? 啊? “手给我。” “哦。”霜凌递出拳头。 “?”顾写尘看她一眼,然后把她拳头打开,十指交扣。 霜凌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指尖。 但一道清心诀已经顺着指尖涤荡经脉,他带着她同步静心。 万魔不侵,体若虚空,表里莹彻。 一毫不挂,一尘不染。 修者,和光而混俗,厌世而避尘。 万千心痕,归于一心。千衍万变,不离根本。 “嗡——” 霜凌睁眼,竟是自己的北鼻剑动了。 那是她的剑意。 霜凌有点惊喜地擡眼,却见面前之人清气拂过发梢,睁眼的一瞬间,漆黑眸光如星,一瞬地璀璨,而后澄澈平静。 四周发生了微妙变化,在魔气重重的魇境之中,这位大哥—— “又,又悟了??”霜凌张开了嘴。 “…无妨。”顾写尘淡淡地说。 他收剑在鞘。 “这里没有灵气,破不了境。” “放心。” 霜凌恍惚地擡头,所以你就是又悟了是吧??只是因为没有灵气,所以没有进阶?! 霜凌扭头就走。 她要闯入大男主的恐惧之中。 找一个比她更破防的人! 啊啊啊啊! … 霜凌闷头朝前走。 顾写尘在后边跟。 这里还是坤地王城,只不过每个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恐惧魇境之中。 霜凌看见前边有一人,立刻朝前边小跑过去,然后发现竟是君不忍。 他跪在地上,额头贴着,身形簌簌发抖。 君不忍这样天潢贵胄锦衣玉食的小王爷,谁能让他如此恐惧? 霜凌顺着他磕头的方向看去。 非常遥远的地方,似有一处高臺,臺上有一尊王座。 一道庞大的人形身影静默地端坐其上。 只是身形而已,霜凌却感受到了无比强大的威压,魇境中浮光掠影地描绘一瞬,就让她受到了巨大的溺水般的窒息。 好强。 非常强。强得可怕。 顾写尘漠然擡头,隔着模煳幻化的魇境,对上那道身影。 尘烟四起。 在那王座之后,似是一棵枝脉横生的古树,树杈的纹理如心脏血液流动般,向远处伸出。 君不忍没有擡过一寸头。 汗水却滴答,滴答,落在冰凉的砖上。 霜凌从那种莫名的心悸中缓过气来,压低声音小声问,“我们怎么救他?有没有办法。” 被魇住的人除非意志坚定,否则很难自己醒来。 顾写尘:“有。” 霜凌:“那快——” 顾写尘伸手在君不忍被冷汗浸透的后脖颈上勐砍了一下。 手刀落,他歪歪地躺倒,后脖子青了一片。 通过昏迷的方式,送他离开了魇境。 霜凌:“……” 在世华佗,真是在世华佗! 顾写尘淡淡收手,在魇境消散之前,最后遥遥看了一眼…帝座。 霜凌很快又看到一人,跪在角落捂住头,这次她通过身形和体态便认了出来。 “是叶少主!” 她刚跑出去,就被顾写尘牢牢抓住。 “急什么,”他漠然垂眸,“死不了。” 霜凌心想你懂什么,性格自闭的人在梦魇中,识海最容易受侵蚀。更不要说叶敛还是曾经道心破灭的人—— 顾写尘被她拉着,不慌不忙地走上前。 叶敛的畏惧之魇也已经缓缓浮现。 顾写尘轻描淡写地看了眼,然后忽然拉住霜凌,擡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霜凌:“干嘛?” 顾写尘:“别看。” 仙盟盛会上,八年前的顾写尘,一剑噼断了他的剑。 在魇境之中,这画面会格外夸大。 比如顾写尘丝毫不记得,他的表情如此冰冷。 断人剑的方式如此不留情面。 周围人还有哄笑之声。 一个个面目扭曲,极尽嘲讽。 少年叶敛举着断剑,半跪在九洲四方臺上,脸色通红,浑身哆嗦。 霜凌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非常可怕吗?” 顾写尘一手揽住她,一手盖着她眼睛,“嗯。” 她眼睫软软地扫过他掌心,微痒。 “很可怕。”顾写尘看着八年前的自己如是说。 霜凌在心中为叶敛大为痛惜。 但霜凌不知道,如果她此时看见,绝对会当场和叶敛结拜,组成反顾写尘战略同盟,从此惺惺相惜一生挚友。 可惜顾写尘手起刀落,瞬间就把叶敛给打晕了。 等霜凌把他手拿下来,魇境已经再次变幻。 他们的位置在随着魔气侵蚀而变动,无数的人被纳入进来,顾写尘重剑出鞘,打算把所有人同时凿醒。 可对面又有一人的魇境出现,骤然大亮。 海浪般的流水声掠过,接着,是遥远惊鸿,无数人手捧圣物,摇铃声响彻千里,随风送入仪仗最前端的金色红莲花轿。 这是女主明青嫣最畏惧的画面。 霜凌看了一眼,忽然睁大眼睛。 这次是她一把拉住了顾写尘,让他面对着自己,背对着不看魇境。 顾写尘垂眸。 霜凌越过他的肩头,看见远处荒岚之水绵延。 圣女仪仗掠过阴仪魔域,垂眸的一瞬间—— 红纱垂缨,佩玉鸣珰,艳霞万里间,威仪秩秩相辉煌。 容华映亮天地。 …倾世而出。 她紧紧抓着顾写尘的胳膊,没有注意到他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之上。 霜凌只是紧紧抓着他,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看。 魇境中,明青嫣和万魔一起跪在荒岚之水边,想要擡头却不敢,垂落在地的指尖狠狠地、狼狈地收紧。 无数人遥远传诵,那便是圣女,美到让她恐惧,让她害怕。 男女主各自灵魂深处最畏惧之事,果然不是什么对方的离开。这才是女主一生的梦魇,一生自卑的来源,终其一生都想要摆脱的一幕。 “青嫣——” 魇境中,显然有人找到了明青嫣,通过什么方式叫醒了她。 随后明青嫣虚脱地倒下,眼前的幻境顿时消散。 霜凌在面纱下长长地松了口气,擡眼,对上顾写尘定定的目光。 幸好。 幸好他没看到! 不然她这合欢圣女算是活不成了啊啊啊。 出去不是加练,就得被砍死。 “我们继续走吧?” “…嗯。” 顾写尘沉默不语,指腹却悄然收紧。 可他在她瞳孔倒影里。 看得清清楚楚。 雏鹰会飞 雏鹰会飞 25 化神修为, 神识通天,耳目惊人。 顾写尘闭了闭眼。 二十五年道心清坚,心无阴霾。 即便幼时孤苦,日夜强修, 他的意志也从不会因为魔魇鬼惑之流, 産生任何变动。 意志力本身, 亦是一种天赋。 但此刻, 透过少女轻透的瞳孔, 他看见一场梦魇。 陌生水域,九天玄土,那人红纱覆水,被无数人觊觎,俯首,高坐莲臺之上。 像一场靡丽的烟霞,缓缓散落在九洲剑尊眼底, 寂灭之后仍有无尽的余音。 一个清晰的宗门,清晰的身份。 正式出现在他眼前。 顾写尘按着她的手背, 指腹上是对方肌骨的温热。汲春丝在体内千丝万缕, 缠于经脉肺腑。 他平静垂眸, 看见她庆幸的神情。她在面纱下吐了吐舌头,软红舌尖一闪而过。 剑尊不动声色。 这其实是很离经叛道之事。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人人谈魔色变,剑尊理应除魔卫道, 为尊九洲。 但此时顾写尘看着远处, 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想法是。 那她原本的修炼方式是…? 大概是天才剑修唯一没有触碰过的领域。 不过, 他可以学。 并且,他学什么, 都很快。 顾写尘指尖搭在她腕骨,眼神是平静的,指腹是灼人的。 少女纤薄的身影完全置于他的剑气与身影之中,柔软又盈韧,能引万魔而动,天下必有大乱。 顾写尘看了半晌,眼底却露出了几分欣赏。 立身如此,不过求生。 在这幽暗魔气之中,朝露荷尖,不染淤泥,尚且勤于修剑。 于是剑尊说,“你的求道之心,难得。” 霜凌呆呆地擡头,“啊?” 他怎么又欣赏上了。 顾写尘用一种隐晦而欣赏的目光看着霜凌,笃定道,“所以你可以更强。” 在魔气四溢之时看清她的身份,前路的幢幢暗影也开始隐现。 未来会有无数人争抢,无数人觊觎,九洲四海的最核心之处最幽微之人,都浮光掠影地显露。这天地间参透机锋的秘密,她身负的血脉和机缘……处处都是危机。 “先达到元婴之境,”顾写尘淡淡地拿起她手,握住她的剑,“虽然那还远远不够。” 她先变强。 剩下的,他来研究。 “哦,哦哦。”霜凌不知道他几瞬息之间想了多少,老实巴交地保证,“出去之后我会努力的。” “不用等到出去。” 顾写尘眉眼清晰,指了指不远处那俩人,“先打他们。” 谁? 霜凌擡头,“啊?” … 明青嫣在顾莨怀里,缓缓从自己的畏惧之中回过神。 她浑身战栗发抖,离开魔域之后,为何她还是会自卑,这种自卑让她更加厌恶自己。 她一生最畏惧的事,竟是那年看到合欢圣女的一幕…她厌恶合欢宗的一切,向往正道仙途,她常常认为自己和合欢宗魔修不同,可那一瞬却映照出她的粗鄙,她的丑陋,她的普通,甚至是她指尖按在地上的泥土。 明青嫣始终觉得来到仙门之后的她是不同的,正道仙途才是她原本该走的路。 即便圣女在阴仪魔域风光又如何,魔域封禁、万魔潜伏,唯一有可能在未来统领魔域的男人,是同她心意相通的少宗主。 那她为什么还要畏惧? 明青嫣不甘地咬紧了嘴唇,擡眸望向顾莨,“眷苍哥哥,你还好吗?” 他们都是心中有苦痛的人,少宗主在魇境之中看到的最畏惧之事,又会是什么呢? 顾莨揽住她,柔声道,“我最怕的是,失去你。” 明青嫣眸光一震,溢出清泪,“我…亦是。” 远处霜凌举着剑,真的吗你们二位? 糟糕,捅了虐恋窝了。 但是大男主你眼底的阴暗味能不能收一收,你眼里我命由我不由天打不过他我就入魔的意味太明显了吧…! 顾莨抱着明青嫣,缓缓看向他们,眼底阴翳丛生。 他自愿入畏惧之魇,竟看到了三岁那年。 那时他伸出稚童的手,递向那个刚入宗门不久的野孩子。听说,宗主父亲执意将他从下四洲带回,听说野孩子出生时就被雷噼,整个人都是黑的。 那是顾莨对顾写尘的第一印象。 于是宗主父亲给他起了字,写尘,从尘埃,写新生。从此,他们一起姓顾。 长老们说,现在他们还小,拿不动真剑。但那野孩子日日用木剑挥舞练习,仿若从不知疲倦。 于是他想给他一把真的剑,因为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今后他们会相伴几十年,久到他登顶剑宗,成为岁禄的宗主,而野孩子将永远是宗主身后最亲密的兄弟,是宗主的左膀右臂。 于是那天下了夜雨,他稚童的手拿着一把剑送给野孩子。 那是顾写尘第一次拿到真剑,他挥了出去。 当天夜里,九道天雷落地。 三岁的顾写尘,结婴了。 那天夜里惊雷阵阵,一道噼过一道,少宗主顾莨躲在被窝,堵着枕头,第一次感受到了入骨的畏惧……和悔恨。 他觉得自己不该给他剑,如果不是他给了他一把剑,那落地结丹……三岁元婴……后来九洲第一的天才神话,或许可以慢一些。 他本也可以是个少年天才。他本不需要一生活在被轻易超越的畏惧之中。 …… 到如今,他站在魔魇之中。 而对面那人手持中重剑,依旧如寒木青松。 顾写尘神色平淡。 顾莨心中的古老心魔正在翻涌。 “此处没有灵气,你的胜算更大,夺得圣女,送往那里……” 顾莨阴恶地擡手,乘鸾剑啸叫而出,鸾凤清鸣在魇气之中显出了几分昏聩。 修仙算什么,修魔又算什么,他修的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大道。 在魇境之中,男主显得如鱼得水,因为他已经悄悄修魔许久,在没有灵气之处反而得宜。 霜凌深吸一口气。 真假大男主之争! 至此,男主前期的三个重要金手指全都被截胡,他没有得到辟邪剑谱来暴吸灵气与魔气,同时也没有九荒息岚书来运转心法融彙生成荒岚,如今又没有阴阳双合鼎能够容纳万丈荒岚之息——所以大男主出走半生,纵横谋划,归来仍是元婴。 霜凌表情肃穆,指尖微抖,但他好歹是元婴啊! 顾写尘:“你打得赢。” 霜凌痛苦闭眼,大哥你就算很欣赏我也要客观一点吧! 她一个金丹初期打元婴圆满,隔着两个大境界,就像刚参加完小升初的我去打高三期末周的学生会主席。 顾莨眼底的郁色也全消,温和道:“你们一起吧,否则在此处,是我占了便宜。” 明青嫣崇拜地看向顾莨。 “不必。”顾写尘抱着胳膊,轻描淡写地开口,“你能打过她就行。” 顾莨咬牙,“阿濯,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 话音未落,一剑已经朝着霜凌噼了过来。 ——神经病啊啊啊我以为你这么狠就直接打顾写尘了啊! 对他说狠话、然后打我是吧! 霜凌感受到元婴的威压狠狠朝她抽了过来,她凝神运气,核心收紧,勐地擡剑去挡——锃! 两剑正正相撞,一时竟无分高下。 霜凌惊了,睁大眼睛,颤鸣的剑刃之后,顾莨的眼神也震惊了一瞬。 顾写尘淡淡的声音在她识海内响起。 “你打辟邪,他打必斜。” “不用怕。” “??” 霜凌差点忘了,大男主不会还在如痴如狂地练她那本盗版剑法吧? 她真的都有点不好意思。 顾写尘表情淡漠。 一举剑,后边十招他都能猜出来。根本不需要他动手。 顾莨咬牙,眼底阴沉,阴阳双合鼎对她的加成果然很强,他一个旋身,乘鸾剑挽出红光四溢的剑花,招式行云流水,看起来当真是漂亮—— 他也果然是单独避开降魔三式,只用一二四五七。神奇的是,这些招式虽然都有偏差,但当他完整运行之时,四周的魔气竟真的开始吸纳入他的身体。 用假剑谱都能练出这个效果,霜凌真的有点佩服,至少在邪魔歪道上大男主的确很有天赋。 明青嫣眼神发亮,看着顾莨向圣女落剑,圣女只能举起那柄小剑抵挡—— 霜凌屏息,内心明净—— 可是你真的打错了啊!大哥! 乘鸾剑如喙直刺,元婴威压不带任何收敛。她水蓝色的衣角在魇境之中轻扫而过,翻飞如冰莲之花,即便面纱覆脸,也有种清绝的美。 两人的剑招竟然极为相似,可是定睛一看。 我打降魔三式。 他打出的是翔魔三式。 我打敬鬼五式。 他打出的是惊闺五式。 我打出祈神六式。 他打的是祈神经六式啊——! 霜凌的剑法明显比他更加精准,在毫厘之间找到他剑法中的误差,然后,“当啷——”两剑再次精准对上。 霜凌心口勐地一窒,气血翻涌,掌心明显被剑气扫荡。 然而对面也同样受到影响,在正版辟邪剑谱的沖击下,顾莨竟然退了半步! 霜凌:“!”我这么强! 我的强来了—— 心魔在识海中震怒:“果然有问题!我说了让你勿练此谱——” 顾莨脸色阴恶,他的目的原本也不是为了在魇境中对剑。 只要颜若翔那边一得手荒北之极的钥匙,他立刻就会撤走,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指间符玉一闪,顾莨低头一看,手中剑翻了个花。 霜凌的小剑再次向他而去,辟邪剑大开大合,激发持剑人心中的战斗欲,本就是傲气的剑法。 顾莨粗略应对,随后一个抽身,眯起眼睛:“今日我不杀你——” 他话还没说完,两道身影忽然闯入其中,准确地说,是一人抱着另一人。 顾莨身形一顿,顾沉商? 不妙。 霜凌手中飞起:看剑!看剑!看剑! 顾沉商方才入魇境之后,便发现顾夜宁不见了,然而他到底是真的魔修圣阶,四下魇魔泛滥,他悄无声息地释放了魔气,很快找到昏迷的顾夜宁,不知她看到了怎样的畏惧幻境,顾沉商喊她不醒,便扛着她来寻圣女。 过来一看,圣女竟也在魇魔之气之中运转自如,而剑尊就在不远处漠然看着。 圣女…暴露了? 魔功现世,合欢危矣。 顾沉商沉吟一秒,弯腰小心把顾夜宁放好,让她枕着地上君不忍半死不活昏迷的身体。 然后,乘肃剑缓缓出窍,朝着剑尊而去。 顾写尘看了眼他,“?” 顾沉商那木头一样的脸上写着决绝之色。 少宗主尚可解决,但剑尊决不能知晓合欢圣女之事。 此处灵气断绝,最好在此了断。 即便那是顾少尊。 顾写尘神色似有一瞬的无语,“…” 他白衣袖口微敛,擡手轻弹,一瞬剑光之后,只见剑尊微微撤步,但稳稳格住了乘肃剑的剑尖。 剑尊眼底清明,漆黑中透着冰蓝弧光,带着探究。 所以…紫色莲瓣,他果真也是。 顾写尘探究的目光从顾沉商扫到地上的顾夜宁,怎么修的,真气如何运转,又如何化作灵力。 天才在无声无息间进行了一番学习。 然后顾写尘指着那边,淡淡开口,“打他。” 顾沉商神情一凝,刚好顾莨格开霜凌的剑,转身就要捞起明青嫣撤退。顾沉商一顿,立刻瞬移到顾莨身后,和圣女的剑同时两侧噼了下去。 顾莨被迫爆出了荒岚之息,袖中折扇勐地如暗器般掏向霜凌后心。 与此同时,顾写尘动了。 他单手提着重剑,即便没有灵力运转,然而开山破海一般撞飞了折扇,然后反手噼向顾莨的面门。 识海中的心魔破口大骂:“什么正道仙门,三打一?!” “噗!”顾莨嘴角勐地吐出鲜血。 “眷苍哥哥——!”明青嫣凄厉地喊出了声。 顾莨咬牙,这世间的刀光剑影,对我最不公平。 这便是大气运之子该承受的吗? 三打一,加上一个顾写尘,即便灵力断绝,他也绝无胜算。 在下一轮剑气压顶之前,他身上忽然暴出红光,竟是一个流动着符篆的天阶保命圣器。 霜凌震惊,这金手指真是说来就来,不愧是男主?? 红光直接像金钟罩一般挡住了三剑,否则顾莨必是重伤,他在金光中抱走明青嫣,阴暗看向圣女,“你们等着——” 顾写尘也不执着于杀他,淡淡道,“等什么?” “三月之内,她必成元婴。” 霜凌:?? 顾莨眼底阴暗,“我以命赌,她绝无可能在我之上。” 九洲魔祸已起,圣洲那位已经醒来……圣女金印,你以为是谁打下的? 霜凌:“!”你要这么聊的话,那我必须得沖一沖。 金光敛去之前,魇境中那三岁幼童的惊恐也随之消逝,顾莨忽地冷笑一声,问顾写尘,“阿濯,你这样强,为什么还没飞升?” 如果不是意外中了情蛊,以他日进千里的天赋,应当早就飞升成仙,哪还会在这里与他打转。 他眼底终究是得意笑了,“是不想吗?” 顾写尘静静看着他,“嗯。” 还有点事,先不飞了。 顾莨脸色勐地一变。 顾写尘从不说谎,他眼前忽然闪过那日,在他梦寐以求的阴阳双合鼎前,顾写尘甚至故意闭目不看。 他说不想飞升,就是真的不想飞升。 顾莨的道心忽地四下钻风。 霜凌甚至不忍看大男主碎裂的表情。 ——你这么说话,比杀了他还难受! 大男主这一辈子想装的逼,都被顾写尘装去了。 啊啊啊! … 顾莨带着魔种离开魇境,魔气骤然抽离许多,魇魔向地底四散而去。 当灵气重新涌入之时,顾写尘冰息重剑上再度泛起蓝光,而后飞剑腾起,直直噼了下去。 化神之威震慑王城。 魇魔被精准钉死在九洲至尊剑下,深陷恐惧梦魇的人们陆陆续续醒来。 顾沉商重新扶起顾夜宁,顾夜宁醒过来,摸了摸他的脸。 后者眼神凝重地看向剑尊和圣女。 …那位,恐怕知道了。 但殿檐之下,顾写尘只是淡淡地看着霜凌擦剑。 甚至空中凝结冰水,给她浇剑。 四周魇气丛生,坤地又是阴仪古址,地脉与大禁皆动,眼下王城上下已经金鼓四起,九洲魔祸无可挡,剑尊重剑必会问世而出。 到那时… 坤地王君在城楼之上面色凝重地看向坤仑群山,和更远的仙洲大陆。 这里因坤仑山猎而来的各洲长辈与弟子,都被拉入了魇魔洩露之事。虽然影响不重,但巽风叶家少主和小王爷君不忍都在后颈处受到了击伤,不知是谁下手。 颜玥凝重地扶住王君,“荒北之极的钥匙被偷走一半,霜凌小友说的没错。” 她已在宫宴开始之前就写了纸条给她,说在岁禄时听见过少宗主和颜子轩的对话。颜玥命人收走了一半的钥匙,能打开藏室的只有颜家人,看来,有人早反心。 王君神色凝重,命人将颜子轩从冻土里挖出来。 此次甚至有不少妖兽趁乱逃出了山阵,仙洲十年禁魔之后,祸乱终是从坤地这阴仪古址开啓,恐怕今年的仙盟盛会,必不简单。 不仅阴仪之外的各洲要重分上下,还有帝君挑选神后……在下一次仙魔之战来临前,坤地须得培养自己的盟友。 无形之中,顾莨已经失去了他原本的第一个盟友。 第一个可能向他俯首称臣之洲。 霜凌那边洗好了自己的剑。 她刚刚揣好,就收到一个宫人送来的古朴四方青玉盒。 王次女颜玥附音在上:“坤地颜家的谢意——这是坤仑最高阶凝息至宝,打开它,可以向亘古不灭的坤仑群山,问三个问题。” 霜凌睁大眼睛,小心地捧住青玉盒。 三个问题,她想问这汲春丝能不能…… “好了吗?” 顾写尘清冷的声音响起。 霜凌连忙把青玉盒收好,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问题只能偷偷摸摸地问。 她仰起脑袋,看顾写尘。 经歷了春梦与畏惧之魇,天光之下的白衣剑尊,眼底情绪似乎没变,又似乎有什么变动。 霜凌后背一紧,完了,出来了,要开始拉练了? 顾写尘视线不着痕迹掠过她侧颈到耳垂的玉色。 想要三月元婴,方法很多。 剑阵,炼器,秘境,洞察世界,术符研究,截杀魔物。… 日日挥剑九万次,夜夜身法九万遍,苦修于天地,进境于人世。 但剑尊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一片温热的皮肤之上,最后心底莫名微动,为她选择了一个简单的。 “你会飞吗。” 霜凌愣愣擡眼。 这是接着顾莨的问题吗,飞是飞升的飞? 霜凌老实地说:“不会。” 于是,在九万次挥剑,九万遍身法之间,剑尊选择了带她上九万米高空。 霜凌踩着她的北鼻剑空中走钢丝。 “啊啊啊啊——”喝风。 雏鹰起飞,翺翔天际,顾写尘曾以此破境出窍。 他悬于半空,衣袂翻飞,鼓励地问。 “悟道了吗?” 霜凌迎风落泪:“悟……吾恨你。” 奇银巧技 奇银巧技 26 熬鹰。 霜凌在风中颤抖, 根本不敢睁眼。 他想让我拥有鹰的速度,鹰的眼睛… 但是不是太拔苗助长了,啊——! “你既有雏鹰起飞的身法,”顾写尘在万米高空中岿然不动, 眉目清冷淡定, “此法正适合你悟境。” 霜凌踩着钢丝, 含泪擡头。可我不仅有雏鹰起飞。“我还有舞动青春。” “时代在召唤。” “七彩阳光。” “?”顾写尘眼底带着浅淡的欣赏和兴趣, “都不错。” 剑尊对她的起名能力更加认可, “打一遍,我看看。” 霜凌踩着自己起的北鼻剑:“……” 别人会关心我飞得累不累,只有顾写尘关心我飞得高不高。 北鼻剑,难为你这么小就要出来打工。 霜凌一边喝风闭目,一边努力控剑。 说实话,金丹期的修士理应都能御剑而飞,而且御剑也的确很帅, 但是用她的北鼻剑来飞行是不是有些太勉强——那窄细的剑刃瘦骨伶仃,霜凌不敢低头看, 生怕自己发现她好像什么都没踩。 但是又忍不住低头看, 看看现在到底有多高了。 顾写尘抱着胳膊, 静静地候在一边,“看远处,观天地。” 他的声音沉稳静和,像是引导。 “古伏羲于星辰之上俯瞰大地, 得八卦之境。亦是如今九洲分界。” “你现在, 就在这颗星宿的位置。” 他自然不是随意带她飞天。 “遍览尘世, 遨游苍天,辽阔五内。” “你的正西北方, 便是干天圣洲。” 修道者逆天而行,一个真正的天才,必须要知远大,才能越自我。 霜凌听他声音,在高空罡风中也依旧平稳如初,不知怎么,她心下也渐渐定了下来,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忽然,睁圆一瞬,这广袤天地尽在眼前。 天地玄黄,鎏金的红日远远坠在海平线上。大陆起伏唿吸着,灵脉氤氲成雾霭流动,四海环绕,江河分岭,共同交织成一幅远阔山河。 而这样的景色,是在她俯瞰之中。 与顾写尘带她御剑的那一次高度比起,又高了数倍。 某一刻,当真感觉自己与天齐,如日升。 古人登高才能望远,但这个高度,早已非常人能够抵达。这一刻霜凌似乎才真正意识到,金丹期的修为也已经不再是肉.体凡胎。她能看到更完整的天上人间,了解自己所处的这方世界。 怪不得顾写尘能以此破境。 以他那样的天分,她都怕他直接开悟,然后飞,一直往上飞,飞到银河系。 霜凌有意识地控制着灵力,让周身缓缓平衡放松,问他,“现在的星宿位是哪颗星?” “北极,紫微星。” …很好,很符合你的身份,不愧是紫微星下凡的大天才! 少女清澈的目光看向西北方。 除了更遥远的、隐没在云烟之中的阴仪魔域,剩下七洲交互簇拥着中心的干天圣洲。 那里腾云而起,地势极高,灵气浓郁如织,像是一只盘卧大地的神兽玄武,神龟引颈沖天,龟背承载后土。 这便是九洲帝尊,干天君家所在。 之所以上下四周均要以干天圣洲为尊,因为西北乃龙脉王兴之地,圣洲拥有最丰茂的灵脉之源,战力顶级。帝都王庭培养了无穷多的高阶修士,金丹其放在其他洲的小宗门,已是掌门级别,但放在圣洲之中,根本不够看。 下月的仙盟盛会便在干天举行,每四年一次,十分隆重。 不仅要重新界定上四洲与下四洲的界限,同时——九洲内称尊之人,也会在仙盟之会上得到重新评决。 修仙界不仅有剑尊,还有儒尊,佛尊,或是修医理,修乐法,修符篆炼器之尊……这些人的尊号都会在仙洲盛会上重新得到册定。 眼前这位九洲第一剑尊自然身在其首,备受瞩目。 霜凌记得原着之中,大男主在顾写尘陨落之后扬名四海,暗中仙魔同修大法更是让他实力超群,顾莨显然对“剑尊”之名也很有执念,打着为顾写尘守望封号的名声,顾莨在仙盟盛会上唿声极高,却遇见了圣洲内部隐藏的另一高手,开始了新一轮的破防压力黑暗转化。 干天之内,显然也有化神的年轻剑修。 如今的顾写尘并没有因为圣女情蛊而陨毁,下月之内必有一战。 霜凌终于有点看热闹的激动,搓了措手,“少尊,今年仙盟之会,你还会是剑尊吗?” 顾写尘漆黑透蓝的视线看着她,认真且谦虚地思考了一下。 然后他审慎地回答:“很难不是。” 霜凌闭眼,握拳。 ——啊啊啊啊,又被他装到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为什么如此使人破防? 我要是大男主,我现在已经哭出来了! 霜凌闭眼又睁开,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九洲四海的青灵蕴气之间,隐隐浮动出了几缕黑线。 她身负阴阳双合鼎,又有九荒息岚书,对世间灵气、魔气、荒岚之气,堪称顶级敏锐。 当魔种释放之后,幽暗的魔气正以一种远超想象的速度,开始在九洲缝隙之间溢散。 天赋金手指的大男主,即便走错了一万条路,还是能够如期开啓他的仙魔混战纪元。 顾写尘显然也看到了,高空中抱臂敛目。 霜凌再次看向远处的干天圣洲。 不知为什么,像是在虚空中被一双眼睛照见了一瞬。 瞬间,一种冷意从骨髓中升起,远在天边不知深浅的敌人,合欢圣女身负的古老未解秘密,还有原本剧情之中冷冰的下场…… 霜凌的心神忽然不定,灵力便没那么稳,她身形被罡风一吹,人就在剑上打滑了一瞬。 哐叽,往下掉。 “啊啊啊——”这是能跳楼的高度吗!! 然而还没跳楼三米,她就落入一个清冷笃定的怀抱中。 霜凌惊魂未定地扒住那截月白绣金的衣袖。 顾写尘稳稳地接住了她,淡淡垂眸。 像是一早就知道她会摔,又或是一直等她站不稳。 霜凌唿着气擡头。 先看到他冷白颈侧,青筋与血管隐现,显得极干净。领襟间的霜花从眼前闪过,下颌线锋利收束,剑尊身上的气息像雾凇寒枝,冷冽地裹住了她。 顾写尘垂眸,看见她乱颤的眼睫。 练剑的结实手臂牢牢卡在她肋骨之下,掌心落在她薄薄的嵴背,指尖堪堪搭住她衣襟下那朵妖冶延伸的金色红莲瓣。 他不着痕迹地唿吸吐纳,然后淡漠开口。 “让你御剑,还有一点。” 霜凌擡头,对上他眼底浮动的流云,像是那双清冷的眸中平添的情绪。 “未来若有危机。” “当你打不过,当我不在时,你还可以逃。” 霜凌眨了眨眼。 对顾写尘而言,他的人生里是没有“逃”这个字的。 首先是因为,他没有遇见打不过的人。 其次是因为,他遇见了也可以死,他对死亡十分淡然。 但他教霜凌,可以逃,并且。 “你的剑会飞向我的剑。” 那是上古冰息重剑上削掉的一截冰刃,同根同源,同气同声。 “同样,我的剑也会找到你。” “这是你的保命诀。” 来自九洲第一剑尊的保证。 霜凌扒着他的指尖莫名抓了一下,方才不定的心神忽然平静下来。 不得不说,顾写尘的修炼虽然变态,但他的确是…九洲第一靠谱。 干天圣洲中有她潜在的敌人,躲着不是办法,合欢圣女这个靶子迟早被人捅穿,不知道敌人是谁的情况才是最被动的,主动进入公开活动,反而安全。 她需要进入圣洲,但是要自己握着剑进去,而不是被人当做献礼秘密送进王庭。 顾写尘不会让她死,因为情蛊之中任何一方死去,另一方同样经脉尽毁,汲春丝不愧是合欢老祖宗给圣女传承的保命圣器。 他可以自己淡淡地砍自己,或者在战斗中淡淡地战死,但不能因为她死了被连坐。 霜凌明白的。 所以她认真点点头,“我知道啦!” 顾写尘在虚空中抱着她,水蓝色裙裾和他月白袍角交叠在一起,他手臂微微收紧,垂眸看了半晌。 知道什么了。 …等遨游完落地,才发现地面上果然已经有了变动。 他们在天上看到的魔气是有原因的—— “荒北之极的阵禁被人动了。” 因为是颜家人自己拿走的钥匙,顾莨现在隐身不出,把锅一甩,坤地王庭顿时成了衆矢之的。 “虽然没能打开,但是封魔大禁只动一分,魔气就已经在九洲之内肆虐。” 君不忍带来了圣洲的最新消息。 “我帝君伯父已经快速下达旨令。” “入仙盟盛会者,须在进入圣洲之前截杀魔物或魔修三人,方得入内。” 这是在动用九洲之力,截住这次魔祸。 同时所有人都清楚,这出力的程度也关系着上下洲界之分。 君不忍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然后又活动了一下自己全身骨头,不知道为什么,后脖子好疼,全身也像被压了一样疼! 按理说他进入魇境没多久就意志顽强地自己昏了过去,身上怎么会这么多处疼? 顾写尘淡漠:“。” 顾沉商远目:“。” 岁禄两大高手并不出声。 霜凌摸了摸下巴,悄悄看着君不忍。 看样子小王爷并没有多么畏惧帝君,提起他这位伯父时神态也十分正常,那他在魇境中无比恐惧的那一幕,那个人,到底是谁呢…?还是他的童年阴影? 霜凌陷入思考。 但她暗戳戳的目光很快就被自我意识过剩的小王爷察觉。 君不忍浑身舒展,勐吸口气,胸肌跟着膨胀起来,然后自信深情地转向霜凌。 他见识过这张脸的容华万千,也倾心于她的资质卓绝,君不忍后撤一步,以皇家礼仪拱手道,“霜凌仙子,如果你愿意,可随我一起入圣洲,这样你就无需截杀魔物,也不需要经过秘境通关,我想把你介绍给我——” 话没说完,人已被熟悉的剑气掀飞。 化作遥远的星辰。 顾写尘平静收剑,顾沉商严肃地收回目光。 岁禄两大高手在这一时刻达成隐晦统一。 顾夜宁看透一切,笑得乐不可支。 但是剑尊哪剑尊——砍得了一个砍得了一双吗?出了艮山,外边的人可太多啦。 巽风叶家那位温润青衣的少主,正低头递给霜凌一小盒药膏。 叶敛白皙的脸上泛出不熟练的红晕,指了指霜凌手背的一小处划痕,“你受伤了。” 霜凌低头一看,是很细小几乎看不出的伤口,但她还是非常感动。 果然,其他人会关心飞得累不累,伤不伤! 只有一个人关心我飞得快不快,高不高! 顾写尘收剑入鞘,当的一声。擡眸冰冷漠然,甚至多了一分在剑尊身上十分少见的躁意。 “霜凌…小友,”叶敛目光含蓄中带着坚定,“谢谢你,这次仙盟之会,我也会去。” 他在魇境中隐约听到了霜凌的声音。 后颈上的那一下重击,像是骤然敲醒了他一般。 仙魔之争恐要再起,当此乱世,医修当不辱使命。 八年前的仙盟盛会上,叶敛被剑尊打得道心破灭,意识到修为天赋的天堑悬殊。 但现在他终于明白,天资也需努力为继,霜凌即便有如此天资,却仍那般刻苦勤奋,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霜凌清澈的眼中欲言又止。 我……其实……嗯……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后只好正义凛然地点了点头。 顶着顾写尘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 好啦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刻苦! 你也不用这么不高兴地看着我吧! 霜凌也不怎么高兴地揣起手。 今夜之前他们就出坤地,向西行,会先经过兑泽。听说那里五行为金其色白,乃刚卤之地,沼泽地与盐碱地交错,并非灵蕴宝地,但正因如此—— 兑泽洲内民风开化,娱乐事甚多,也曾是合欢宗潜入仙洲之前的一个倾心选项。 霜凌一脸严肃地咳咳,想必如今那里也会有魔物肆虐。 出发之前,她还有件重要的事做。 她摸了摸袖中和万年蛇丹放在一起的青玉盒,需要偷偷找个地方,问一下凝息地宝。 坤地是阴仪古址,坤仑又是万古之山,必定知天知地。可惜只有三个问题,实在太过珍贵,她得谨慎使用。 但霜凌刚偷偷摸摸地走开,顾写尘的声音就跟了上来,落在她瓷白手背上那一缕划痕。 “去哪。” 霜凌捂着袖子,眼神飘忽,“收拾东西。” 顾写尘眸光扫过她指尖,还不待说什么,喧闹声便由远及近。 “啊啊啊圣——师妹!” “师妹你没事吧!” 蔻摇温朝等合欢弟子团团把霜凌围了起来,簇拥着她悄悄走远。 坤地王城全被纳入魇境之时,他们的梦魇太可怕了。 不仅合欢宗干涸殆尽,圣女还被人所困,今生今世只能采一份元阳! 这怎么可以?这简直是浪费圣女的倾世之容、绝代美貌,合欢霸业何日才能重振? 顾沉商远远看着,古板的神色中隐约透出支持。 相信圣女终能拿出一御百男之势。 顾写尘斜睨他一眼。 岁禄两大高手短暂的统一再次崩塌。 蔻摇一边拉着霜凌,一边暗中往她左袖子里塞东西,另一边温朝向她右袖子里塞。 顾写尘执剑,清冷中淡淡的不爽意味已经越发明显,锋利擡眸。 下一刻,合欢宗衆人压得极低的声线传入他耳中。 “这奇淫巧技,尽可放心使用。” “这是鸾凤春和图,讲解清晰透彻,可堪进修。” “这是……” 顾写尘:“?” 剑尊高深莫测地垂下了眼睛。 霜凌耳朵都炸了,连忙捂住被塞得像大米兜子一样的两袖,红着脸仓皇逃窜。 … 半盏茶之后。 月白压金的袖口一挥,一张四方图出现在顾写尘手中。 九洲剑尊淡定地打开。 小倌沖动 小倌沖动 27 另一边, 霜凌正在鬼鬼祟祟地掏向袖口。 当然,她根本没发现那些东西里少了一本画册,因为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霜凌从这个铃那个柱中间一通扒拉,终于找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青玉盒。 指尖覆上, 就有一种幽然古寂的温凉。 她小心地从袖子里掏了出来。 坤地王族的至高凝息地宝。 盒面像是某种天然的矿石, 直接切割而成, 并未打磨, 有种粗狂原始的纹路, 隐隐像是山川走势。 盒中间镶有青玉小扣,霜凌心跳砰砰地,小心意义打开了盒盖。 里边躺着一抹流动水汪的碧绿。 那似是翡翠,又像是湖水,是坤仑十万大山中凝结的山之菁萃,流动生光,灵蕴非凡。 霜凌从“湖面”上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 小时候她梦想有七色花, 能提七个愿望,她甚至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的愿望排序很多次。或者有一面魔镜, 能告诉她大大小小的问题。 霜凌捧着手中的凝息地宝。 她想问的问题其实有很多! 比如顾写尘到底为什么这么天才? 比如在原着中最后截留圣女的隐藏敌人是谁。 比如以她的水平十年飞升到底有没有希望。 但是思来想去, 归根结底, 这一切都和圣女身上的情蛊息息相关。 如果那天她没有被顾莨一剑打开禁制,现在也就不用考虑这些问题。 霜凌表情严肃地捧着那汪翠绿的小盒。 她的主要受苦来源还是和天才绑定情蛊导致的! 顾写尘修的是清静无上剑道,二十五年不近女色,身心不动方能剑意圆满, 想要无敌人就要像剑一样冰冷, 他的人生里绝不会有第一种解法。 那选第二种解法, 达到和他一样的修为水平——十年飞升说起来很难,做起来更是难于上青天啊啊啊。 霜凌想起一百个顾写尘冷漠地看着她,随时随地不小心看到什么就有可能破境飞升的恐惧,小脸皱巴起来,“……” 可恶的绝世天才!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对着那流动的翠绿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汲春丝有没有第三种解法?” 她很谨慎使用问题的额度,没有浪费在“你知不知道汲春丝”这种问题上,直接默认凝息地宝知晓一切。 话音落下,那一汪翠色便像一滴雨水落入湖面,开始从中心漾起波纹。 霜凌屏住唿吸,闻到一种雨后空山般的气息,然后见那湖面上缓缓浮现出了字迹。 ——“有。” 霜凌睁圆了眼睛。 有?! 竟然真的有解法一二之外的第三种解法! 霜凌激动地捧住凝息地宝,忍不住直接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这次,翡翠湖面的涌动更加剧烈,碧波荡漾间,霜凌甚至感觉到自己内府的汪洋在与之共振回响。 终于,上面缓缓浮现出了回答。 ——“不可知。” 霜凌:“!” 啊啊啊啊! 怎么会这样! 她像一只仓鼠一样捧着凝息地宝左看右看,不死心地晃了晃,既然有第三种方法,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呢? 关键是这个回答还浪费了一个问题名额,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呀! 亏,好亏。 霜凌捧着凝息地宝露出痛苦面具,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你在做什——” 霜凌勐地一擡眼,可恶,不行,这是个问句啊,万一被凝息地宝听见,那她最后一个问题也问不到了! 她那瞬间立刻像陀螺一样飞快转身,踮起脚尖,一把捂住了来人的嘴。 掌心紧紧贴合在顾写尘的唇上。 别说,别问! 顾写尘果然停了下来。 静静地注视她。 锋锐敛褶的眼尾压着一缕浅淡韫色,被长睫覆盖。 霜凌这才发现,他唇齿与鼻息之间,不知为什么,非常灼热,吹拂在她掌心之中。 剑尊视线垂落时,带着几分莫名深晦的探究意味,像是冷雾中掩藏着一簇炽暗之火。 如他的道号淞阳。 他眼底映照着什么,目光却沥透她的肌骨,像是研究,又像是意动。 霜凌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整个人撞在他怀里,连忙红着脸后退,“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顾写尘视线未移。 霜凌悄悄把凝息地宝的盖子给合上,刚才也真是傻了,明明应该直接合盖的,脑袋一抽却去捂他的嘴。 现在看顾写尘那样子,显然——是被她冒犯到了啊! 小心小心,小心为上。 四方青玉盒关好,那菁萃灵蕴的气息也便渐渐消散。 顾写尘垂眸看她指尖推回袖口,“是什么?” 霜凌老实回答,“是颜玥送给我的礼物。” 顾写尘视线不动,“其他的呢。” 霜凌后嵴一紧,下意识捂住袖袋,眼神惊慌。其他的,其他的都是合欢宗弟子进献给圣女的奇淫巧技啊! 他发现了?! 这些东西一旦被顾写尘发现,肯定是立刻原地销毁,恨不得引九道天雷噼没,然后惨绝人寰地对她进行加练,磨炼她的道心,苦修她的意志,让她如他一样清心寡欲、我心匪石。 啊——! “没什么,都是些土特産。”合欢宗的土特産,怎么不是特産呢? 霜凌心虚低下头,所以她没有看见剑尊眼底涌动的意味。 像是带着热意的流云,被漆黑深蓝的海面映着,而后缓缓渡到指尖。 霜凌被划了一道口子的那只手被他握在手中。 她以为萌混过关了,于是鼠鼠开朗地擡起头,“啊,少尊放心,那个已经没事了,叶少主的药膏真的很管用的!” 手却被用力捏握了一下。 她擡头,撞上顾写尘缓缓平息的视线,“你的修炼进度,太慢。” 而他已经研究完。 阴阳采补,如何运转。 鸾凤春和图,画工十分粗劣,人物叠合的姿势千奇百怪。尽管细节之处需要实际练过才知,但顾写尘也已经很快理解了这套灵力与魔气的运转法则。 毕竟再粗糙的剑谱画招,在他眼中都能化作动态。 他现在十分清楚,尽管双修之法对道心、剑法、身法、心法、全无帮助,但的确… 如果她想,那样进阶很快。 然而对他而言,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顾写尘的视线清晰描摹在她的眉眼,心思冷静淡漠,但指尖热意难消。 阴阳采补是双方互进,而他,如果他带她修这个。 他会。 原地。 飞升。 霜凌呆呆地问,“还慢啊?” 都已经要三月突击速成元婴了喂! “嗯,”顾写尘牵住她的手,修长十指扣住,语气平静却不普通,“至少得等到你化神。” 一起飞升。 … “所以,要快。” 霜凌愁眉苦脸地跟在顾少尊清隽的身后。 为什么——! 顾写尘不知道为什么,比之前还急。 霜凌崩溃:之前还是三月元婴,现在怎么连化神都提上日程了! 说实话,在结丹之后,她对整个修仙界的力量体系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金丹已是一道很了不得的门槛,再向前结胎仙而元婴难度系数高了百倍不止,那当真已经是在世大能的水准。 不然原着也不会开局给大男主设置元婴这个起点,因为元婴距离顾写尘,既遥远,可自己本身又已经算很强,非常符合顾莨不甘的心理状态。 霜凌凄风苦雨地想,可惜凝息地宝不知道汲春丝的第三种解法。但至少,可以确定这世间是有其他方法的,那就还是有希望。 霜凌悄悄握拳。 顾写尘思考了一路,停下,回身认真看她。 “既然入仙盟之前要截杀魔物。” “三只九阶,没问题吧。” 霜凌:“。”凄美地笑了。 茅风巨蟒是十阶古圣兽。 你让我打三只九阶。 哈哈,我不如直接绞杀我自己! ——我也是个大魔修,你不知道吧哈哈哈! 顾写尘:“?” 兑泽洲地处九洲边缘,乃下四洲之一,刚卤之地贫瘠荒芜,寸草不生。但,却是异兽魔物横行的好地方。 他会给她找三只九阶魔物,尽可以放心。 … 天光正好,衆剑悬在半空,岁禄剑宗的人集结在山门前。 顾沉商和顾夜宁也找了过来,每个人带着几个岁禄弟子,都准备截杀魔物去仙盟盛会——他俩身后,几位魔修本魔的合欢弟子充满鼓励和信任地看着霜凌。 霜凌羞愧地闭上眼,“…” 对不起大家,圣女必辱使命。 如今他们岁禄剑宗共有五峰在外,不在峰,庆云峰,始影峰,岁和峰,还有自己带人出来掺和、如今又消失无踪的乘鸾峰少宗主。 这其中最年长的岁和峰长老顾长鹤满脸凝重。 眼下最重要之事,是艮山洲界与剑尊之号。 而后者可以说决定着前者的结果。对艮山顾氏而言,顾写尘能否在四年一度的仙盟之会上保持剑尊之号,直接影响到他们能否继为上四洲。 毕竟,即便有岁禄双杰,但所有人都知道双杰之后的那个是凑数的。少宗主即便入魔,也不如顾写尘能带来的影响大。 “少尊,少宗主之事……”顾长鹤想要说些什么,但显然顾写尘并不打算听。 白衣剑尊背负重剑,对这些事似乎并不在意。 他如今另有要事。 跟在顾长鹤身后的顾年和顾璃对视一眼,其实他们知道少宗主的动态,那毕竟是他们的小叔叔,在离开坤地之前他特意告诉他们,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艮山顾氏。 顾年和顾璃深信不疑。 如果不是霜凌做的那一切,少宗主也不会一步步被推到如今局面,甚至她还挑拨了少尊与少宗主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 归根结底,他们艮山顾氏才是一家人,所有外姓者自然不以顾氏利益为先。 细数这次入坤地之行,最大利益得者是谁?霜凌不仅得了头名头奖,还修为大涨,这其中定有蹊跷。 但是无妨,岁禄的天才地宝,足以送他们破境金丹。到时候仙盟盛会上,必将一较高下。 顾年冷傲地冷笑了一声,顾璃也眯了眯眼。 等到少宗主将一切公之于衆的那一天……藏匿于仙门的魔修身份,少尊除魔卫道,绝不会轻饶她。 顾夜宁的笑声打破了这种暗流涌动的状态,主动问顾写尘,“少尊,一起走吗?” 霜凌也期待地看向顾写尘,一起走,一起吧! 一群人打怪肯定比一个人打轻松多了! 然而顾写尘带着她上剑,手臂揽在她腰侧,淡淡垂眸扫了眼衆人,“走了。” 顾璃狠狠地跺了下脚,凭什么! 顾沉商木讷的眼神中透露出了一丝担忧。 虽然顾写尘是当世第一强,但,仅有少尊一个人的元阳是不够的。 九洲魔祸已起,当阴仪魔域重现天日之时,圣女会带着所有流落在外的弟子回归故土。 为此,他们都需要助力圣女魔功大成。 于是顾沉商严肃地跃上自己的剑,指向兑泽的某一方向,认真古板地道,“那你们几个跟我一起,过去我游歷各洲,这个方向上有衆多高阶魔物,随我去——” 顾写尘微微挑眉,带着霜凌嗖地就御剑而出,像一道冰冷流星。 修道者与天相争,打架的机会不能留给别人。 都让霜凌来。 霜凌猝不及防仰倒在他怀里,内心破防:谁能卷得过你啊顾!写!尘!! 原地,顾夜宁笑得差点厥过去。 她悄悄搂着顾沉商的胳膊,趴在他耳边吹着气暧昧地说,“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那时候你……” 顾沉商严肃地点点头。 当年,顾夜宁就是在那里找到的他,然后把他带回了岁禄剑宗。 他的眼底也不免染上了几分怀念和温柔……而那时顾沉商在那里做什么呢? 沉商长老面容肃穆。 ——男花魁。 所以那里,很适合圣女去采补一番。 嗯。 … 烈风唿啸,不过片刻,顾写尘就带着霜凌进入了兑泽境内。 一路看下来,下四洲与上四洲的风土果然有着明显差别。 此处多是干涸戈壁,盐碱风化,地貌狭闭,路上几乎不见灵植灵物,整个洲内的灵脉都十分稀薄。也因此,那分隐动的魔气十分明显。 洲内最边缘处似乎隐隐有些山脉,霜凌指了指,问顾写尘,“少尊,那边是什么?” 顾写尘淡淡地把她手指抓回来握好,“不重要。” 不问最好。 他们沿着顾沉商指出的方向一路北行,最后停在一幢旅舍之前,屋檐都已经被风沙吹朽,看起来十分破旧。 而且这旅舍很古怪,内有人声,门有张灯,却并无牌匾。 是座无名之楼。 通常这种地点都会刷新出一些妖魔鬼怪,想到自己那艰巨的九阶魔物任务,霜凌紧张地握住了剑。 “去吧。”顾写尘鼓励式教育。 “…”霜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身后的顾少尊淡定跟着。 门内果然坐满了人,看上去是一间十分正常的客栈,总共五六层楼,大堂内摆着方桌,店小二来来回回地跑着。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霜凌的内府隐隐有种感觉。 这不是简单的魔气,此处有隐隐流动的一丝…荒岚之息。 能修炼到荒岚,说明这魔物等级,绝对不低。 霜凌很快就被热情的店小二迎上,目光在他俩身上流转一圈,最后十分了然、意味深长地带他们入座。 “两位稍等片刻,想要点什么?” 顾写尘抱着胳膊:“茶。” 霜凌不敢吃这里的东西,摆了摆手正要拒绝,一人撩开衣摆坐下拼桌。 擡眼一看,竟然是熟人。 坎水龙城少主恨恨地看着顾写尘,后者十分平静从容。 龙成珏自从在坤仑山猎之前散布了“假消息”,到现在龙家的声誉都有损。他们家走水路,祖上为九洲第一镖局,掌管信息与流通,最忌砸招牌。 龙成珏咬牙切齿。 这次仙盟盛会,他们坎水也要积极表现,保住上四洲之位。 所以,他也看上了此处藏匿的魔物。 龙成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霜凌,眼前想起那日她在他刀下面纱掉落的样子,脸一红,又转而看向冰冷的剑尊。 “少尊还需要和我们抢?你若去最西边,千机门那里多的是机会。” 顾写尘不做声,指尖落在茶壶,杯中沸水瞬间被冻结成冰。 龙成珏磕巴了一下,就这内力,打他还是易如反掌。 霜凌却想起来了。 怪不得不让她问西边那是什么。 千机门!那不就是顾写尘从零基础入门,三天铸成顶级剑鞘,搞破防了一群器修道心的地方吗! 顾少尊,你坏事做尽! 几人闲话几句,龙成珏忽而压低声音,有些幸灾乐祸,“今年圣洲之内,有一人已进阶化神,听说比少尊你还年轻。” 霜凌眨了眨眼睛。 龙成珏道,“今年的尊号难保喽,少尊,你最好在入圣洲前再升一境,才能保险。” 霜凌大惊:不、不了吧! 顾写尘侧目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桌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随意地划动。 就在这时,昏暗的旅舍内忽然亮了灯。 所有人堂内的客人同时放下筷子,兴高采烈擡起脸,看向正中楼梯处。 霜凌这才发现,怎么客人多是女子? 窗外的月色悄然落了下来,兑泽入夜,馆内掌灯,昏暗暧昧的光线浮动,四下帷帐无风自动,皆是粉雾轻纱。 很快,随着臺阶上的木门打开,一阵浓郁的脂粉香随着魔气溢散而来。 几个身子曼妙的……男子?鱼贯而出。 他们个个衣着暴露,袒胸露.乳,从臺阶上走了下来。 霜凌惊了。 顾写尘面无表情。 龙成珏被吓得摔倒凳下。 此处,男风馆?? 顾写尘闭了闭眼,眼前划过顾沉商那张沉默寡言的脸,和他惊世骇俗的身份。 顾少尊捏着茶杯的手用力:“……” 店小二早就摇身一变,化作鸨娘,挨个介绍这些男小倌们。 霜凌听见隔壁桌的女恩客在熟稔地交谈,“现在这些,比如以前了,从前花魁在时,多少人为他一掷千金,最后被一个红衣女子带走了,如今不知去了哪里。” “是啊……” 霜凌越听越觉得不妙,她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方形金丹。 虽然还不知此处隐藏的魔物是什么,但她已隐隐觉察到内府中流转的阴阳双合鼎正在应合。 不是吧合欢圣体。 不要爆发啊! 鸨娘已经开始详细介绍每位男小倌的妙处,一个个竟然都是修士,从筑基往上不等,甚至还有元婴期的男小倌! 霜凌捂着金丹,探出头去想仔细看看,但胳膊却被一拉,靠向顾写尘那边。 少尊显然不怎么高兴。 但情绪尚且平静,看不出什么起伏。 被迫进入男风馆,肯定不高兴啊!看龙城少主那恐同的样子,顾写尘已经算非常平静了! 怪不得这旅舍没有牌匾,原来是只会有缘人。 随着介绍的男小倌越来越多,空气中浮动的魔气与荒岚之息也越发浓郁,身边的女恩客门开始叫价选择,霜凌却觉得自己内府越来越动荡。 阴阳双合鼎…… 在原着中男主顾莨得到之后,随身携带外用,它虽能狂揽天地之间的荒岚,却也有其弊端,在极阴之地需阳气弥补,在极阳之时需阴气平衡。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霜凌在融合了阴阳双合鼎之后会异常饥饿,舔了万年壮.阳蛇丹才好。 因为她就是大阴之人。 而此处男倌足阳,她阴上加阴! 合欢圣体骤然发作—— 霜凌有种被阴晦笼罩的眩晕感,覆在脸上的面纱直接掉落。 一瞬间,暗室生光,隐匿在空气中的那一缕荒岚似是顿了瞬,然后便疯狂地向她而来。 所有男小倌的目光都向霜凌集中而来,然后—— “我要她!” “我要这位恩客!” “我加钱——” “我用我全部身家!” 男小倌竟发生重金竞价抢客人的行为! 霜凌头昏脑涨,浑身发冷,耳边尽是汪洋水流之声。 她有种预感,体内的阴阳双合鼎决定着她今后每一境界的提升,而今天,正好在这里被触发了。 无数觊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脸上,好美,好美,想要……想要她…… 一道冰冷剑气骤然出鞘。 顾写尘表情不变,但眉目已经寒霜。 汲春丝绞动经脉。 龙成珏本来倒在一边,满脸震惊,这下却忽然翻身而起。 看,看!他修为又变动了! 顾少尊的化神中期真的折损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但我坎水龙家以水系传信,自古代代相传,从不作假,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剑尊的修为真的有变,但是没有人相信我! 龙成珏捶地,为什么—— 一衆男小倌开始涌了过来,那极阴的气息荡漾地流遍,他们开始推推搡搡,谁都想被那位恩客采走阳气。 顾写尘指尖搭在剑柄上,已经开始思考是一剑解决所有,还是每人各赏一剑。 折损的修为正在一寸寸变动,龙成珏掏出干璃镜就要开始为自己证明。 顾写尘却忽然低头。 昏暗之中,少女伸手抱住了他。 垂落的颈侧玉瓷一般,搭在剑尊平阔的胸口。 阴阳双合鼎与合欢圣体同时发作,霜凌被极阴之息沖撞得失去意识,下意识抱住了最强盛、潜意识里最安全的元阳。 顾写尘一顿。 龙成珏那边干璃镜都掏出来了,今天就要对准顾写尘和他的剑,为自己证明! 却见顾写尘扶住霜凌,眼底带着淡淡的满意,反手扶住少女,轻描淡写地带进怀中。 汲春丝。 情怨则缠灭,情悦则增益。 他修为瞬间全部修复。 甚至对阴阳之法又有了新的领悟。 顾沉商,很好。 站在这满地魔气中,龙城少主终于满心冤屈:?? 他修为真的有损! 然后又真的快速好了! 什么变态? ——顾写尘,你玩我?! 天狐情书 天狐情书 28 抱着那个东西, 霜凌感觉自己阴冷的骨缝渐渐暖和了起来。 当阳气过剩,阴阳双合鼎失去平衡,圣女极阴的合欢圣体立时爆发。 霜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勐烈的程度,几乎是一下子眩晕过去。与阴阳双合鼎交融之后的圣体, 似乎也随着修为和内力的增长发生了更强的变化。 她抱着的东西硬邦邦的, 很高, 气息冰冷, 但是暖融又精元的阳气透过衣料丝丝缕缕地渡来, 让她阴凉到渗水的四肢渐渐回温。 少女的脑袋无意识蹭了蹭。 被一双手轻轻扶在脑后。 顾写尘并不动声色,指尖灵流探入她体内,能感受到她经脉中阴冷与火热的交织,是阴阳失衡所致。 从某种意义上讲,阴阳双合鼎的运行规律其实与汲春丝的原理一致。 冥冥之中,很多东西在她身上融合成异常完美的巧合。 顾写尘的视线细致描摹她闭目的五官。 阳气乃是天地五行运转之外的一种精气,即便不通过交合, 外用亦可补足。 总之,她需要元阳, 而她挑选了最好的。 汲春丝舒展自如。 满室都是过剩的、浑浊的阳气, 霜凌方才仅存的意识, 让她找到了一个潜意识里最安全的依靠。她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那是顾写尘。 可能就算她总觉得顾写尘随时都能砍死她,但也知道顾写尘不会在这种时候对她见死不救。 ——何止不会见死不救! 龙成珏震惊地看着顾少尊,白衣剑尊垂眸清清冷冷,怀中少女姿容空绝, 他衣袖下的手臂却环抱得紧密又自然。 这一刻龙少主感觉又震惊又嫉妒。 顾写尘, 你是不是各个方面都太人生赢家了, 凭什么! 淞阳剑尊竟然会和一女子有肢体接触,要知道他可是九洲第一绝情之人, 清净剑道最强代表,他那光辉璀璨的战绩和进阶流程九洲皆知,二十多年从未有任何旖旎花边。 重大消息啊!龙成珏抓心挠肺想把这个八卦传出去,但是一想到自己已经因为顾写尘的变态能力折了一次,要是再传错一次更是自砸口碑。 而且此处是男风馆啊!他们龙城向来以信誉和形象稳住上四洲位,作为少主的他从不会出入这种烟花场所,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坎水和兑泽相接,他只是想随便来截杀一只魔物,在仙盟之会前给坎水积攒点功绩,没想到这事情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果然,有顾写尘在的地方,事情就会变得艰难起来。 龙成珏有点焦虑,一转头,看见九洲剑尊十分淡定,看着这馆舍内的小倌群魔乱舞。 他又放松了些,顾写尘都不怕被传出去我怕什么?他的面子比我大多了。 于是龙少主也顺势看向这些人,开始观察。 “嘶,这个穿裙子的男修都金丹了,那边那个最帅的竟然还是元婴……都修到这种程度了,干什么不好?怎么会来当小倌啊!” 好端端地,怎么就下海了?煳涂啊! 顾写尘搂着霜凌,掌心按在她背后缓缓渡息,唇角冷笑。 龙少主更不会知道,曾经这里的男花魁如今甚至是出窍期修为,一洲巨擘宗门的一峰长老。 否则他就会明白,这个修仙界其实早就已经癫狂。 男风馆中,所有小倌们仍在拼命地往霜凌身边挤,但被一道无形的剑气稳稳挡在外边,只好开始大声自我介绍,试图说出自己的优势,赢过霜凌身边那个穿白衣服的、眉目十分出色的男人。 “我,看看我,我道法技术好——” “我也是,我腰软腿劲,定能让恩客满意!” 店小二也是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况,无语了一秒,努力维持秩序,“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抢,一人侍一恩客!” “我精研鸾凤百式,功力深厚!” “选我,选我!” 龙成珏受不了了。 ——你们!仙洲普及儒学伦理的时候是漏下你们了吗?! 龙城少主捂着耳朵躲到一边。 由于小倌们足够热情,霜凌倒被这些不绝于耳的噪音给叫醒了过来。她没有摔倒,站得很稳,靠在一个人身上。 四肢百骸在被焐得温热过后,重新有了点力气,饥饿感却在体内一点点膨胀,她彻底清醒过来—— 然后一听清男小倌们的发言,差点就又昏死过去。 再一瞥楼舍照壁上的某块熟悉的紫色莲印,更是眼前一黑。 再擡头发现自己正趴在谁怀里,对方目光漆黑透蓝,于是终究是脸红炸顶,彻底想死。 要命,天要亡她。 她怎么会抱着顾写尘不撒手啊啊啊! 顾写尘垂眸看她。 向来清冷的眉目竟有一分好整以暇。 霜凌无法解释自己这是什么神圣的体质,又是爆衣又是晕厥,连忙想撑起来,但是骨头有种被阴雨缠绵浇灌了一个月的无力感,饿得气若游丝。 她顽强地用气声,“吃……让我吃一口……” 少女清甜的气息,在这昏暗旅舍之中异常清晰。 顾写尘不禁微微低下头,停在她唇瓣旁,低声问,“吃?” 霜凌脸红透了,艰难地继续用气声:“壮阳……”顾写尘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在这满室昏暗中,只有他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她也同样只能听见他的。 “要什么?”他声音仍如碎玉,却微微紧绷。 霜凌闭眼,羞耻地揪住他衣服,“我的丹,我的蛇丹……” 啊啊啊—— 给孩子吃一口吧,要饿昏了! 顾写尘收紧的手臂一松,表情淡漠,“……” 然后直起身,整理领襟, 面无表情地把丹塞她嘴里。 … 片刻后。 霜凌啃着蛇丹,终于恢复了状态。 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 阴阳双合鼎在原着中是大男主至关重要的一个神器,尽管与她的体质过分兼容,但也绝不会那么简单轻易地为她所用。 饥饿感和阴冷感终于全消,霜凌看着顾少尊显然不怎么高兴的侧颜,开始认真抓九阶魔物。 他肯定是因为我太菜了,什么都没干就晕了过去,才不高兴。 店小二兼老鸨正在左右逢源地维持秩序,要安抚突发性疾的男小倌们,还要安抚心生不满的老恩客们,忙得不可开交。 这店小二身上散发着魔气,打眼一看,似乎他就是个现成的截杀对象。 可当霜凌凝神感受,空气之中的灵气、魔气、荒岚,在她眼中都清晰地流动,再细细看去便能发现—— 那魔气并非真正从他体内散发而出,只是随着他的动作间浮动,像是…… 霜凌想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香水。 店小二像是在用魔气当香水用,掩盖他身上真正的气息。 魔气本就是仙洲之内最忌讳的气息,还有什么要隐藏在魔气之下? “兽畜妖道。” 顾写尘半阖着眼睛,漠然道。 龙成珏也想起来了,他们龙家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种气息,再配上这个地方,龙少主顿悟道,“——这是狐貍精的味道啊!” 霜凌微微睁大眼睛,狐貍……兑泽……那并非是普通狐貍精。 狐性本淫,而在这个世界里,最容易吸引到哪两位来谈情说爱,简直毋庸置疑…! 在古仙洲更久远的时代,狐也曾是通灵的图腾,狐百岁而通人性,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九九六六,束身天除。何以充喉,吐纳太虚。” 顾写尘指尖搭着剑柄,化神收敛的目光扫过整个楼内,“这是狐书所载,它们与人有相似的进阶方式,相信自己能够飞仙。” “因而,狐如人一样修仙,炼丹。狐书曾记录超世狐仙,炼出过足以飞升的仙丹。” 霜凌垂死病中惊坐起,还有这种好东西? 她一张过分明艳的小脸全都点亮了。 怪不得天狐要潜伏在兑泽境内?千机门避世,却以炼器、炼丹为大成,这只天狐之所以躲在这里,恐怕就是因为能借他们的鼎火,炼成飞升仙丹! 也怪不得甚至有金丹、元婴的修士自愿在此,因为飞升的诱惑实在太大。 “我能不能来一颗?”她充满希望地问。 顾写尘垂眸扫了她一眼,捏紧了剑柄,又面无表情地把她头按了回去。 “狐貍并不能真的飞天。”他淡淡解释。 “此处潜伏之物也并非狐仙,而是魔。” 并且,是窥得了一丝天机的魔。 霜凌感受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荒岚,心想若魔狐真能通天到修行荒岚之气,靠自己察觉天地玄机,那岂不是比大男主还有出息? 顾莨,你在吗?这里有个房等你来破。 她回忆了一下,男主是在后期才来到兑泽洲。 兑泽在原着中属于男主直接吞并的洲,大男主在仙魔同修起飞之后,先是用圣女献礼勾结颜家内鬼,得到坤地洲第一个俯首称臣,艮山坤地两大上洲联合,随后便拉拢了龙成珏所在的坎水,三洲联合打离火,最后上四洲大一统,反身就去攻陷圣洲。 在大男主真正势不可挡之后,下四洲各界基本就如同探囊取物。 大男主堂而皇之打开了千机门贮藏所有的名器珍宝的福地,世人这才知道一直不显山露水的下四洲兑泽到底有多么深藏不露。 顾莨带着明青嫣在兑泽洲待了许久,美其名曰了解下四洲风土,然而出来时大男主直接破境到顾写尘陨落之前的水准。 一跃化神,扬眉吐气。 ——“好了好了,都选好了吗?” 店小二终于把秩序维持妥帖,给每位恩客都安排好了侍奉的小倌,霜凌面前最后胜出的小倌是一个性感妖娆的泪痣乐修,正十分努力地向霜凌释放他的性魅力。 霜凌看看他,然后目光穿过一衆恩客和小倌,落在照壁梁板上花魁名下的那紫色莲印,祥和地闭眼,“…” 她大概猜到天狐想要什么,也总算知道顾沉商为什么引导他们来这边了。 合欢宗内是这样的,弟子以莲花为印,青印为最低,往上依次是红,紫,蓝,金,这还是上次在岁禄剑宗看见顾沉商露出腹肌旁边的紫色莲印之后,她问过蔻摇才知道的。 根据她的了解,目前流窜在仙洲之内的合欢紫印,恐怕只有那位一个人。 霜凌闭目,不得不说,他们合欢大佬真的很有出息,在岁禄剑宗能做到一峰之主,在外边卖色能做到一方头牌。 怪不得离开坤地之前顾沉商特意指明这个方向,拳拳之心,用意良苦,霜凌已经感受到了——他就是送她来吃元阳的。 霜凌凄美一笑。 不过这样说起来,圣女身上应该也有个金色红莲印,不知道在哪…?霜凌羞涩地想了下,以合欢宗的秉性,不会在一些不能播的地方吧! 她小心地挪了挪屁股。 小倌和恩客全都配对完成,剩下顾写尘和龙成珏,大概是因为长得都好看,甚至还有不少恩客偷瞄他们。 九洲剑尊和龙城少主:“……” 店小二站在臺阶上笑着看向衆人,在昏黄光影之下,他的尖脸竟真映出了几分古怪的狐相。 身后隐隐拉出三条晃动的尾影。 “各位恩客,春宵一度之前,可要准备好缠头。” “本楼不需任何金银珠宝、钱财俗物,缠头须得是各位最珍贵的东西,方能抵资——”那店小二声音中透出了几分猾狯,“否则,大相公可不会放任何人走的哦。” 几人神色顿时微微变动,大相公…多半就是那魔物所化。 要截杀魔物,至少得先把它引出来,千年的魔狐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大,更得小心应对。 “准备最珍贵之物?”龙成珏握住自己的刀柄,紧张地审视自己全身,“不会要我把刀给出去吧?” 周围的恩客纷纷习以为常地伸手掏出自己所带之物,打眼望去,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龙成珏转头看顾写尘,见少尊一脸静默,似是随意地看了眼霜凌。 看了片刻,顾写尘忽然淡淡开口。 “你可以把蛇丹抵下。” “十阶圣兽丹,足以引出天狐。” 阴阳双合鼎需要阴阳调和,而阳气乃是天地五行运转之外的一种精气,她舔一口蛇丹就能恢复,而元阳强盛之人同理。即便不通过阴阳交合,外用亦可补足。 与元阳充足之人贴身接触即可。 如果是他。 完全足够。 霜凌的目光亮晶晶地看向男风馆内。 “不。” 霜凌严肃地小声说:“我们不给。” 龙成珏:“啊?” 霜凌十分认真:“给钱就叫嫖了。” 不给,就不算。 霜凌十分纯朴坚定地握紧拳头,击杀九阶魔物,这次一定能让顾写尘满意,她已经想到办法对付天狐了—— 她去把它的阳炸了! 顾写尘沉默。 闭眼:“…” 龙成珏左看右看:“?!” 好有道理啊!难道她也是天才?! 我债她偿 我债她偿 29 男风馆雅间内。 点着熏香, 琴声遥遥,颇有氛围。 霜凌瓷白的额角带一丝薄汗。 夜已深,隔壁的恩客和小倌已经开始了寻欢作乐,隐隐约约地传来暧昧声音。“恩人喜欢吗?” “喜欢得紧, 不知为何, 与你在一起, 我总觉时光飞快…” 霜凌尴尬地坐立不安。 修士耳力太好就是这点不好。 特别是当她看向雅间旁边榻上那位, 分配给她的“小倌”, 一脸冰冷,威压敛息,她就更是脚趾抓地。 她也不想和顾写尘被送进一间房啊! 但是他又不让她和那个泪痣男乐修一间,又不让她和龙少主一间,那只能自己委身做一下“小倌”了。 她真不是故意侮辱他的,而且龙少主应该比他更崩溃,天知道龙成珏被分到和那男乐修一间房的时候表情有多破碎, 祈求截杀魔物之后不要将今夜之事说出去。 霜凌故作成熟地劝慰剑尊,“事态紧急, 咱们速战速决, 不会让你委屈太久的, 少尊。” 顾写尘坐着的时候就是在修炼,半阖眉目,淡淡“嗯”了声。 隔壁还在浓情蜜意,与他们这间内的清冷形成惨烈对比。 “哦, 小明, 哪怕只是短短一夜, 也像与你共度了无数良宵,像是与你相识了数年……” “定是因为我格外持久, 才会如此。” “嗯……” 顾写尘表情丝毫不变,像一尊没有任何欲望的冰雕。 让人十分佩服。 霜凌放在膝头的手缓缓握拳,看向窗外一动不动似假物般的月光,心想: 能不久吗,在这里? 寻欢之声此起彼伏,霜凌都不敢看顾写尘的表情,只觉得他身上气压一直很冷。 约莫衆人一轮的时间后,店小二猾腻的声音在楼间回荡。 “大相公要来咯——” “衆恩客务必尽兴,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大相公必会惩戒小倌。” “各位的缠头,也定要让大相公满意哦。” 话音落地,哗啦啦的声响出现在楼内,似是有人凭空出现。惨白的夜色中,铃铛与衣摆拖地而过的声音异常清晰,还有像是毛发摩擦木质地面的簌簌之声。 一缕荒岚之息悄然弥漫,大相公来取每位恩客的嫖资了。 霜凌终于从尴尬中坐直了身子,眼眸发亮。 “长夜漫漫,待大相公收取缠头之后,这夜色均属各位,无尽、无限、永久畅享……” 霜凌终于悄悄露出一个炸裂的表情。 能不久吗? 因为这里的时间…… 被开了十倍速啊! … 事情还要回到一盏茶前,所有小倌与恩客陆续入房。 霜凌等三人正在商讨如何分配和行动。 龙城少主紧张地喝了口茶,杯盏中的水面轻轻一漾,一行浅字消息便浮现而出。 这是他们坎水龙家的独门秘诀,凡有水之处,消息不绝。 龙成珏看了一眼,惊得差点没站起身。 “岁禄少宗主顾莨破境元婴大圆满,宣称十五日后携真相入干天圣洲,参加仙盟盛会” 破境速度是挺快的,但是整个九洲都已经见识过最快的人是什么样子,所以对他进阶元婴大圆满并不在意,对顾莨的真相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十五天”。 他们进入这男风馆之前,距离仙盟盛会还有一个月。 怎么短短一夜不到,就过去了十五日?? 顾写尘抱着胳膊,掀起眼褶,神识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五层楼上下,说出了六个卦象点位。 这些点位并不明显,进入楼内无人有任何感觉,落成后却四合闭拢,无人可出。 无形的阵法就像空气一样自然,在唿吸之间便将时间往前拨快了数倍! 龙成珏一下急了,指尖蘸水,在桌面上迅速画出几个符篆水印。 坎水战力虽不如艮山,但阵法道术九洲第一。 “得赶快找到天狐,否则咱们会被耗死在这——少尊,要是赶不上仙盟盛会,你的尊号就真的不保了!” 顾写尘垂眸看水痕,脑中计算了一下。 龙成珏两指并拢,抽空得意一笑,“少尊,这就不是你擅长的了——” 龙成珏画的阵法十分复杂,以先天八卦为内阵,向外数圈符文繁复,以水为体,飞快成型。 “天一生水,上断下离,探!” 阵法飞速落成,阵光一盈,龙成珏得意擡眸,却见冰棱剑尖精准一落,找到了他这复杂阵法的阵眼。 分毫不差,注入灵力,立刻将他的阵力放大了数倍,而后悄然隐藏于无波。 龙成珏愕然擡眸。 顾写尘正平静地收回剑尖。 本来不懂,刚刚学会。 龙成珏:“???” 有点难受了,真难受了。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看看顾莨少宗主的热闹。 他一脸隐忍地看向桌面的符阵。 然而水符渐渐干透,阵法内却没有任何回应。 霜凌悄悄站起身,水蓝色裙摆轻轻拂过榻间,无数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她而起。 “它不在这里。” 大相公不是真身,店小二也不是。 既然天狐在“偷”别人的时间,那它自己必在正常的流速之中,不在男风馆的阵内。所以他们需要引它真身,找到它的老巢,炸毁才行。 少女明亮的眼睛看向四周,每个小倌都十分敬业,眼中带着兴奋和希望——那些金丹甚至元婴的修士为什么留在这里,当然是因为,这里有飞升的可能。 天狐那传说中的飞升仙丹。 他们或许都看过那册神秘的“狐书”,见识到天狐成仙,寿数无穷。祈求狐仙能降福于他们,令他们免于修行之苦与难,择日飞升。 毕竟出卖身体可比练剑轻松多了! 修者一生,大道漫漫无边,能触碰到飞升之界的人,亿中唯一。 像顾写尘那样的人太少太少,万年不过一个。 就连霜凌都忍不住心动,想试试狐仙的飞升丹。但是她也知道那只是虚妄。 霜凌刚才就一直在想,既然它不是真仙,又要如何僞作仙人寿数几千年?它真正向恩客们索取的“最珍贵之物”,必然不是他们自以为带来的东西。 天狐纯阳。 但它所炼化的,不是元阳的阳,而是……阳寿的阳。 这阵法困恩客也困倌人,时间被加速偷走,寿元的缩短却根本无从察觉,所有人以为自己上供的珍贵之宝便是嫖资,实际上真正的灵魂寿数早已被困在这样的冒险之中。 ——“恩客,你可愿将它给予我?” 大相公的声音已经很近,就在旁边房间。 那里边的恩客显然是对她那叫小明的小倌很满意,“我愿意。” 更加清晰的荒岚之息在空气中漫开,霜凌闻得清清楚楚。 魔气浑浊,不能作为炼丹之炁,而灵气菁善,不能维系夺寿之邪功。 天狐之所以能达成此道,就是因为它发现了一种能作为炼丹养料的无上之息——荒岚。 再蹭一把兑泽千机门这样炼器圣地的炉火,就在此为祸了千年。 它托身大相公,向每个人求“珍贵之物”,只要对方同意,寿元已经悄然被剥夺,皆入那炼飞升丹的炉器之中,一把火烧成天狐的“仙道”。 九阶魔物,恐怖如斯。 沉商长老作花魁的时候多半也蒙在鼓里,因为他后来被人赎了出去,到现在可能都不知道那个人为他付出了什么。 霜凌紧张地屏息,它已经走到他们这间房前了。 顾写尘淡漠平静地抱着胳膊坐在一边。 霜凌小小声问,“少尊,待会如果打起来…那个如果,我打不过九阶魔物,你会出手吧?” 顾写尘看了她一眼,又淡漠地收回视线。 “会。”他说。 霜凌放心了。 时间紧任务重,要是耗一整夜,出去之后恐怕仙盟盛会都结束了,顾莨都已经把仙魔大战推动了,他们合欢宗已经被团灭了! “吱呀——” 月光虚假惨白地透过门缝,铺在榻间,门被一只同样惨白、指甲火红的手推开。 一股热浪涌入雅间之内,细腻阴柔的声线落在她和顾写尘耳边: “恩客真是绝代风姿,希望我家小倌还能令你满意。” 大相公是被天狐操控的虚体,果然认不出这小倌到底是真小倌还是假小倌—— 毕竟千年来妄图靠此道飞升的太多太多,眼前这个多半也只是个卖身求飞升的漂亮男人。 顾写尘淡漠地闭眼,“…” 九洲第一剑尊敛住了化神之压,藏起了上古冰息重剑。否则这大相公根本就进不来。 大相公和颜悦色地看向女恩客,“恩客的缠头,可备好了吗?” “没有。” 大相公甚至没反应过来,还在走程式,“是否是自愿将之予我——” “不。” 大相公混沌的脑子这才倒腾过来,顿时怒而退后两步,火红的指甲指着她,声音立刻变得尖利了起来:“入我楼者,岂可白吃?!” 魔气开始从皮毛相接的衣摆下溢出,霜凌擡起头,才发现这大相公分明是个狐面人,尖嘴猴腮,满身红毛。 “速速交出你最珍贵之物,否则休怪我——” “他行吗?”霜凌拉住了旁边的男人。 时间紧任务重,有点作死也没办法了。 霜凌悄悄掐指运诀,九荒息岚心法在经脉内府缓缓流转,调和稳定的阴阳双合鼎内,浩瀚汪洋缓缓游走。 顾写尘微微一顿,身上冷冽的气息却莫名收了收。 然而霜凌小声在他耳边说,“少尊,委屈一下,变成沉商长老的脸。” 顾写尘:“?” 顾写尘冷漠问:“理由。” 霜凌昧着良心愧对自己的子弟,小声地比划,“他长得…比你像小倌。” 毕竟她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诉剑尊,庆云峰顾沉商他在这里做花魁啊——花魁啊!! “……”顾写尘沉默了一秒,再擡头时,脸上已化作严肃死板的面孔。 大相公对着顾写尘的脸看了半晌,混沌的记忆转了过来,这不是?…… 它的狐相脸终于认真看向这个恩客。 除了过分美丽,她身上还有一种隐隐的,他们最想要的气息…… 大相公忽然堆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这位恩客!原来是老熟客了!连紫萱都为你回来了,快,这边有请……” 紫萱。 紫萱!! 霜凌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那是顾沉商的花名吗,可是救命,她真的好想笑。 霜凌生怕现在的“紫萱”原地暴怒,连忙故作开朗地爬起身,跟着大相公走了出去。 当她走出房门的一瞬间,那种热意顿消,顾写尘的目光仍在她身后,可她像是穿透了一层无形的阵结,风自然地流动起来……身后的雅间便不在了。 此处仍是男风馆,陈设却已大不相同。 天狐的审美金碧辉煌,铸造如宫殿,狐貍眼雕刻成图腾,悬挂在照壁之上,地面光可鉴人,直通向上—— 这是阵法之外,真实的空间。 大相公低垂着眉目,毕恭毕敬,像是要请她这位“老客”去贵宾室。 但是霜凌能感受得到,她的心法运转速度正在加快,越向上,荒岚的浓度越高。 因为她交不出嫖资,大相公决定把她整个人抵了。 很好。 霜凌跟着一路向上,然后终于,看到了一枚在空中飞转的三足金炉,底下燃烧着一缕蓬勃的金火。 见识过这世间最辽阔的阴阳双合鼎,眼前这金炉看起来并不十分宏伟,但源源不断的金光正从四面八方向炉内涌入,在金火的烧灼下熔铸。 天狐仍然没有现身,霜凌嘆了口气。 大相公眯起尖尖的狐貍眼,眸中闪过兽类看猎物的精光,“恩客既然常来,想是已经供奉了诸多珍宝,我深深铭感,便也想回馈一二。” 少女揣着手,看起来又弱又天真,“是什么?” 大相公看着她,伸手打开了三足金炉的炉盖,“实不相瞒,此乃飞升仙丹,衆恩客所有上供之物,皆用来炼化此丹——我愿赠恩客一枚仙丹,以表谢意。” 霜凌心想,她要真是嗑了丹原地飞升,恐怕也得被顾写尘打回来重新修炼。 她咳咳两声,眼中冒光,小心地问:“真、真的吗?” 大相公面上和煦春风,狐眼弯弯,“天机如此,是与不是,恩客一吃便知。” 霜凌期期艾艾,像是终于抵抗不住那诱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金炉之中。 瞬间,黑绿色的气体就缠了上来,将她整个人围住,像是要生炼活人! 大相公尖笑着退开,看那少女转眼就被抓进了金炉之中。 老恩客多半也已经没剩多少寿数,不如直接炼化为丹,怎么不算一种飞升呢? 她身上竟有荒岚之息,真是难得的养料。 荒岚果然愈发汹涌,隐隐勾勒成一个人形,然后倏然,像是时间倒流一般,全部爆沖进少女的指尖。 然后,开始倒吸! 阴阳双合鼎,能吸纳整个阴仪魔域之外,无穷无尽的亿万丈荒岚之息—— 区区一只三足金炉,霜凌几乎是瞬间就把天狐积累了千年的荒岚给吸了个干干净净。 金炉之内没有了气体为载,开始熊熊空烧。 还不待大相公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金炉“砰——”地一声,烧炸了! 无数金光四散逃离,此处的阵法顿时不稳。 那三足金炉便是男风馆阵法之眼! 与此同时,兑泽洲西边的山中,隐约飘出了一缕烧焦的白烟。 “娘的,谁干的!” … 霜凌凝神调息,炸了丹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才是真正可怕的! 大相公像是被抽干了一般,原地瘪成一张皮。 而她身后涌起了一股烈烈劲风。 兽类的嘶声伴随着爪牙磨尖的锐响,昭示着真正的天狐终于出现。 它在此混迹千余年,生炼死炼都有数,第一次有人能动她的金炉。 天狐的一条火焰狐尾兜头就朝霜凌甩了过来,“何人敢尔!——” 霜凌一骨碌就躲到了一边,回身这才看清千岁天狐的模样,那是一只通体火红的硕大狐貍,眼中黑气流转,尖脸,两腮毛如鬣,浓郁的魔息扑面而来,修为极其可怖。 霜凌握紧自己的剑,在心里打气,没关系,顾写尘也不可能看着她被打死,更何况她连十阶的蛇丹都握在手中—— 茅风巨蟒是十阶古圣兽,相当于动物界的顾写尘。 九阶魔兽那相当于黑化版十年前的顾写尘……好吧还是很恐怖啊啊啊啊! 霜凌一剑挥出,格挡在它那比她全身都大的爪子下。 天狐的体型当然远不及茅风巨蟒,但是速度却也快了千百倍!在男风馆内瞬息就已经腾转几个来回,速度如疾风一般,划出的烈风就能割破她的袖口。 “霜凌仙子,我来帮你!” 霜凌回头一看,龙成珏挥着双刀,掬了把水化阵,虎虎生风地沖过来。 阵界破了,两重空间合二为一。 在他身后,顾写尘负剑而立,淡淡地看过来,早已不是紫萱的样子。 霜凌顿时涌上一股强烈的安全感。 好,稳了! 龙成珏看着少女那顽强的背影,金丹期却勇敢挑战九阶的魔物,侧脸漂亮到像是画中人一般,他脸红透,起身就朝天狐飞扑过去。 然而龙少主刚水灵灵地加入战局,就被一道凛冽的剑气击中,水灵灵地掀到了一边。 龙成珏在空中:“?” 顾写尘淡定从容地朝霜凌点了点头,抱起胳膊。 “有我在,没人能抢你功劳。” 霜凌目光缓缓呆滞。 刚才,她问顾写尘,打九阶魔物的时候他会出手吧? 他会出手。 他会出手让别人都不许出手啊啊啊—— 顾写尘甚至很靠谱地说,“放心。” 霜凌含泪转头砍向已经彻底愤怒的天狐。 我放什么心!你安的什么心! 刚才吸收的所有荒岚正在阴阳双合鼎之中翻涌,那片汪洋再掀波涛,她周身的经脉腾起一种触壁突破的感觉。 辟邪七式。 九荒息岚心诀。 阴阳双合鼎。 每一环每一扣,在越级打斗的过程中,开始唿应。 天狐愤怒地张开巨口,三排獠牙勐地咬向霜凌小小的一颗脑袋。 一道冰凉的剑气悄然掠阵。 霜凌感受到滚烫的唾液火一样滴到她手背,碾压的力量感排山倒海,但那一刻,她吸纳入体的所有黑绿色荒岚陡然被汪洋吞并,融通地化作蓬勃强横灵力,经脉被全身拓宽了一寸,她的境界竟隐隐似要提升—— 她勐地挥剑,剑尖竟比咬合更快一瞬,捅进了天狐的上颌,狐血从喉咙里井喷,流出了一颗刻着字的狐珠。 “吼!——” 九阶魔物的嘶吼声地动山摇,所有恩客和小倌惊慌地跑出男风馆,才发现竟已是二十日后的大白天。 霜凌那一剑挥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随之力竭。 天狐没这么容易死,但看出她体力有限,忍着剧痛,拼死了也要吃了她。 它晦暗的狐貍眼珠转了好几圈,感知她身上浩瀚的、无穷无尽的荒息……只有一个人能如此,她竟会在这里…… 吃了她,何止补千年,万年之功也不过如此。 天狐忍痛用力,欲要折断细剑,霜凌见状连忙抽回了她的北鼻剑,天狐顺势就咬上她那截窄细的手腕。 冰凉的剑意已经闻风而动。 谁知下一刻,一簇盛大的金火原地烧灼。 火花瞬间就吞没了千岁天狐。 兑泽西山处飞来几人,怒道:“我就说这几年为什么炼丹炉的火候不够!” “不是丹差三成火候!就是铁烧不成型!” “原来是你这孽畜在偷火!——” 霜凌那一把倒吸炸炉,浓烟立刻反到了天狐偷火的原处。 千机门以炼丹炼器为头等大事,果然立刻赶了过来。 顾写尘垂眸扫了霜凌一眼,快破境了,有些欣赏。 但不知为何,又有些不爽。 顾写尘的剑意悄然散开。他在,其实她很难受伤。 然后白衣剑尊擡眼,面无波澜地对上来的那几位兑泽大能。 几人一看,娘的,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不光抓到了偷火贼,还赶上个冤家路窄—— 兑泽长老如临大敌。 “顾写尘,你为什么会在这?!” 他们悄悄掏向袖袋,拿出今年最新研制的兵器。 打是不可能打过的,几个月前这绝世天才又破境了! “上次被你祸害的弟子现在还没筑基,被你毁的丹炉还没修,今天是不是该一并了结?!” 龙城少主远远地扛着刀爬回来,捧了把水,恶狠狠准备在就仙盟之会临近之前,大肆散播九洲剑尊的恶评,“什么祸害,怎么祸害的?” 人群中央,剑尊眉目出尘,十分淡定。 擡手,指向霜凌。 “冤有头债有主,今后我欠的,都归她。” 我债,她偿。 我敌,她打。 我人,她—— 千机门严阵以待地掏出了兑泽最新研制的千机重.炮,闻言立刻调转炮头,黑黝黝的洞口对着霜凌,“谁?” 霜凌:“?” 霜凌握着小剑的手开始哆嗦,“……” 她还在用冷兵器。 顾写尘就找人用核武器打她。 丧尽天良,啊啊啊! 我抱你飞 我抱你飞 30 神经病。 真的是神经病! 年纪轻轻, 背上九洲高额债务,霜凌一手握拳,一手握剑。 要是打得过顾写尘,现在他们就已经打起来了。 霜凌哆嗦着看向他——九洲剑尊清冷出尘, 在烈烈金火灼烧之前, 仍如万年不化的寒山雾凇, 清冷笃定地说出一些灭绝人性之话。 为了解开汲春丝, 你就这么无所不用其极是吧。 顾写尘, 你以为我不想吗,啊——! 霜凌颤巍巍地顶着一排幽幽的炮头,汗如雨下,露出了一个勉强开朗的微笑。 千机门是九洲至高炼器之门,他们的科技水平远超整个修仙界。后期大男主在撬开兑泽洲的宝库之后,相当于直接获得了一个高能武器库,对他的仙洲大一统称帝之路起到了极强的作用。 霜凌丝毫不怀疑现在他们扛的就是修仙版核武器…! 对方对着霜凌的脸, 眼中闪过惊艳、茫然、疑惑,最后泛起嘀咕。 这女子和顾少尊是什么关系? 要知道以外人的视角看, 顾写尘二十多年天才苦修之路, 满境结仇, 九洲风靡,但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过从甚密。更别说能被顾写尘亲自点名,光这点恐怕能羡煞无数女修。 在他们这些器修眼里,这句话看似讨债, 实际上透露着一种“我的就是她的”的宣言。 有意思, 仙盟之会, 他们兑泽洲原本是不打算去凑热闹的,总归去了册选也是下四洲, 毕竟他们兑泽连出窍以上的修士都少,一个化神都没有,灵脉也稀缺,综合实力垫底。他们也一直乐得自在,躲在仙洲版图的最角落搞发明。 但是今年,恐怕要有大热闹看了。 长老放下了自己的大.炮,还是先不开战。 …毕竟真打起来也打不过。 霜凌顿时松了口气,转头悄悄地怒瞪顾写尘,你这个冷漠的人! 顾写尘回视她,清冷的眉目间甚至有一分遗憾。 “兑泽洲金火空绝,”顾写尘低声传音入她耳中,带着清冷磁性,“你失去了一个悟道的机会。” 今日剑攻天狐,她的境界已经隐隐动了。距离金丹中期只剩一步之遥,离元婴也已经不远。 但离化神,还需要漫长的努力。 霜凌含泪抱住脑壳,“我知道你很急,但相煎何太急。” 顾写尘平静:“?” 剑尊思考了一瞬,他们急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那就无所谓。 两人之间眼神交流几个来回,旁人竟然都插不进去。 龙成珏左看看右看看,本想散播剑尊黑料,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酸酸的。 至于具体在酸什么,他也不知道。 应该是酸顾写尘的天赋吧。 兑泽长老也看到了坎水龙城少主,奇怪地问,“龙少主为什么也在这里?” 龙成珏绝不可能对任何人说出自己出入男风馆之事,只能咬咬牙道,“路过碰上少尊和霜凌仙子在这里截杀九阶魔物,我来帮忙。” 兑泽和坎水接壤,关系一样平和,长老立刻拱手,“龙少大义啊。” 龙成珏干笑两声,“哈哈。” 眼下他和少尊、霜凌三人在千岁天狐的男风馆里呆了一夜,外边已经过去了二十天的时间,距离仙盟之会只剩下十天了! 龙少主恨恨地掐手凝诀,四面八方的消息从他胸前水玉中彙聚。 “如今各洲斩杀魔物良多,尤以艮山为最” “岁禄少宗主在剿魔之中贡献颇多,已经有人开始相信他并未堕魔” 坎水龙城的信息网在此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很多事情是闭塞的兑泽都不知晓的。 “什么,岁禄少宗主都堕魔了?”炼器修们发出了村里终于通网的声音。 他们顿时看向顾写尘,少尊似乎对自己兄弟堕魔的事没什么反应。 霜凌羡慕地看着龙成珏。 好厉害,他自己一个人就是一排热搜啊! 龙成珏被她崇拜地盯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自己的领襟。 顾写尘漠然扫了一眼,她的眼光,时好时坏。 时好,时时坏。 月白压金的之下,他慢条斯理地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 霜凌坚毅地把手握成拳,表达自己的愤怒。 我迟早……我迟早! “哦?大消息——” “顾莨联合了上四二洲,离火三清宫将和他一起入圣洲参加仙盟之会!” 龙成珏因为心情不错,在场一边是友好邻洲,一边是刚刚共患难截杀魔物的短暂盟友,于是干脆将这点信息共享了出来。 霜凌忽地眉心一跳,上四洲中的最后一洲也被拉扯进来,那说明一件事… 果然,龙少主下一则消息便是: “原来之前传闻和岁禄少宗主双修魔功的那个女弟子,其实是圣洲君家人与离火三清宫流落在外的小公主——” 霜凌眼睫一眨。 果然还是到这里了! 原着里这段剧情相当之狗血,承接的是男主联姻女主被皇家男二求婚的剧情,之所以安排这段,表面原因是从此小王爷君不忍和明青嫣沾亲带故,有情人终成兄妹,根本不能在一起。 进一层原因是男女主阴差阳错、虐恋情深——此时的顾莨已经彻底魔功大成,而他们之间的感情偏偏纠错,“我是岁禄仙修时你是合欢魔修,我成绝世魔功后你又成了仙门之子”,让读者大唿纯爱,我们大男主和单纯女主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在一起! 再配合着各种天降机缘,秘密独处,爱而不能示衆,狗血不狗血,虐恋不虐恋? 然而,对霜凌而言还有更深层的一分原因。 她的面色微微凝重。 明青嫣的真实身份公开之后,意味着一件重要的事。 那就是,她终于等到了自己和合欢宗割席的真正机会。 她的合欢宗,就危险了。 霜凌握着剑的手悄然紧了紧,她金丹的修为还是不够。 少女看向正北干天的方向,心中有一阵不安,腰间的灵符玉忽然便亮了一息。 顾写尘的目光立刻不着痕迹跟了过来。 霜凌连忙捂着灵符玉上的莲花印,转过身悄悄打开一看。 是来自合欢宗小师妹久违的传信。 来得真够快。 明青嫣在进入岁禄剑宗之后,就已经抹去了灵符玉上的莲花印,如今却难得再次给合欢宗来信,字字句句情感充沛。 “圣女在上,各位师兄师姐,请不要挂念我。这一路虽颠沛苦痛,但我始终记得自己是谁。请大家在截杀魔物时务必小心。” “我会在圣洲,等你们。” 话毕,明青嫣的青色光点便彻底暗去,而后消失。 … “这是我最后一次,抚摸这个莲花印了。” 离火三清宫的瑶池内。 明青嫣抚摸着手腕的青莲印,这里曾经让她觉得无比刺目。 因为青莲印不仅是合欢宗的标志,而且是最底层的颜色。上边还有红,紫,蓝……金色更是遥不可及。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这一路的困苦都是在考验她的意志,那个自卑懦弱的合欢弟子,竟是上四洲联姻的亲生骨肉,何等尊贵。 明青嫣一生都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此刻有种苦尽甘来的满足感,她不禁遥想着圣女的姿容,心中已经不再战栗,若是再经歷一遍畏惧之魇,她也绝不会再恐惧圣女临世的那一幕。 顾莨温柔地揽住她,“我答应你的,自然都会做到。” 为她抹掉合欢宗,同时……得到圣女,进献圣洲最核心之处。 明青嫣坐在瑶池水之中,伸手迎向三清火,看火舌一点点吞没她的青莲印,抹去她属于合欢宗的、污秽的身世,迎接她真正的高贵出身。 明青嫣觉得她这一生都值了。 仙盟之会时,等到剑尊意识到自己被合欢宗圣女彻头彻尾地欺骗之时,他就会想起,曾经她才是那个被他称贊过的天才少女。 她从没放弃。 顾莨在池边拥着她,勾唇一笑。 他就知道,世间的大气运本就在他身上。在坤地联姻失败、失去上四洲支持的时刻,青嫣竟意外发现了身世,如今他便获得了离火洲的支持。 这怎么不是上天的旨意? 如今外边已经放出消息,说他元婴大圆满,其实何止于此? 半副荒北之极的钥匙,撬开一点荒岚之息,就已经让他突破了元婴的界限。只是他压着经脉,还未越阶而已。 他现在的确还沖不到化神修为,但,若是在世人面前连跃三阶—— 那天才程度,也足以惊世。 而顾写尘,不仍然卡在化神中期而不得进。 心魔已因荒息而膨胀,心魔之火旺盛地跃动,扶乩问道,得出更多天算。 他古老的声音幽暗兴奋:“你的命数中还有衆多机缘。现在便有两个方向。” “兑泽西境,离火三清。” “对你而言都有极大帮助。” 顾莨扬起唇角,傲然一笑。 火舌已经彻底吞没明青嫣腕侧的青莲印记,他温柔地将两洲公主从水中扶出,心中淡淡地回应心魔,“还用说吗?” 他给明青嫣披上衣服,在她耳边充满魅力地开口。 “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三清宫主。” “让他知道你这么多年,受了多少苦。” … 兑泽边境,霜凌关上灵符玉,浅浅闭眼。 好好好,女主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圣洲此行必定危险,就算她不去,男女主也会联合把合欢宗爆出来。更不要说还有隐藏在圣洲之内的某个敌人。 霜凌定了定神,阴阳双合鼎在体内自如运转,如果说这世界上除了顾写尘一个人能让大男主事业崩殂,也就只有她能阻止他的仙魔同修大业。 九荒息岚诀在心口,顶级心法便是如此,能让她快速安定。 还有落在她手腕上的指腹,带着熟悉的、冰冷却又灼热的灵流。 霜凌彻底平静下来。 再睁眼,便看见天边一片紫色云霞缓缓飘来。 霜凌的表情徐徐变化:“…” 顾沉商面无表情,带着妖娆的顾夜宁腾云赶到。 他刚刚也已经收到明青嫣的来信,圣女一去就是多日,想来是元阳采撷繁重,但圣洲危险,顾沉商那边安置好了弟子,便赶来这熟悉的地方。 没想到坎水、兑泽,两洲都有人在场。 “沉商长老,夜宁长老?” 兑泽的人也奇了,今天这是什么日子? 顾沉商先是无声观察了一下圣女,小脸红润,绝世风姿,看来是元阳大成了。 他面如古木,但眼神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木然看向顾少尊。 顾写尘也刚好擡眸,看了紫萱一眼。 四目相对。 顾少尊的眼中带上了明明白白的鄙视。 顾沉商:? 其实剑尊他很少对任何人有任何情绪,但这一眼的鄙视实在是太明显,连顾沉商这种情商沉底的人都感受到了。 少尊因何看不起我?想必是因为他的合欢宗身份。 顾沉商木然转过自己闭月羞花的花魁之貌,“此魔物已死,位在九阶,算是我们岁禄弟子截杀,可以计入。少尊应是不曾出手?” 顾写尘冷淡地说,“自然。” 龙成珏呵呵两声。 天狐一死,这座男风馆也便消失了。 顾夜宁一直笑吟吟的,看了看这处她也很熟悉的地方,正想多找几个乐子看,却被一只小手悄悄拉了拉袖子。 瓷白的掌心捧着一颗火红的珠子,悄悄塞到顾夜宁的袖子之下。 少女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对顾夜宁说,“这是千岁天狐体内的狐珠,你看看能不能把你押的……找回来。” 顾夜宁眉梢忽地挑起。 她低头,看了看霜凌。这无疑是一张绝艳的脸,她其实并未认真在意过霜凌具体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只知道她的身份是顾沉商需要守护的存在。 所以她也愿意守护。 但是时至今日,在顾夜宁漫长的人生中已经丢失过太多东西,可这个小丫头猜出她曾经付出了什么,于是偷偷地,想来还给她。 顾夜宁狡黠地眨了眨眼。 霜凌其实也不确定,但是三足金炉被炸碎,没炼化的寿数金光四散而去,应是能归位的。 顾夜宁眉眼一点点弯起来,而后笑容妩媚,“这个你留着,说不定有飞升的机缘呢。” 而她押的东西已经过去太久太久,追不回的。 顾夜宁握着她的手,把那颗珠子按回她掌心,又看了眼顾沉商,然后对着霜凌悄悄眨了眨眼,“——别告诉他。” 修道,还是修魔,所有人挣扎在九洲之上,都有自己的苦衷。 霜凌怔了半晌,才点点头。 ——“好。” 最后霜凌只是和顾沉商交代了合欢宗事宜。 让他戒令所有散落在九洲之内的弟子,无论是潜伏在仙门之中的,包括至今还未露面的蓝印弟子,此次圣洲仙盟之会务必小心,切莫因圣女而冒进。 紫萱表情严肃,郑重点头,“放心。” 顾写尘斜睨了他一眼,实在受不了这张紫萱脸,月白衣袍一敛,揽住霜凌上剑,又看了眼在场衆人,“走了。” 龙成珏追着挥手,“霜凌仙子,仙盟见啊!” 霜凌也对这个刚认识的热搜朋友颇有不舍,“好的!——” 顾沉商和顾夜宁并肩而立,朝她挥手。 顾写尘的剑开得飞快,转瞬就在千米之外。 一时之间瀚海云烟,空中只剩他们两人。 顾写尘眉目淡淡,一时没有说话。 霜凌捂着被风吹满的袖子,小心地拿住那颗火红的狐珠。 这就是狐书上记载的所谓“飞升仙丹”,但它其实并不能让人飞升。霜凌凝神时,便能感受到上边的一缕荒岚之息。 是因为有了这颗珠子,天狐才发现了荒岚可以炼化的秘密,于是在兑泽境内秘炼多年。 狐书,其实是一分意外的天机。 这颗珠子上边细密地雕刻着极小的字,需要对眼才能看清。霜凌这回学聪明了,这种古老的、暗藏玄机的机缘,她根本不敢直接给顾写尘看,生怕他又悟了。 她只能双手捧着,一点点一字字地看清。 那似乎是某种古旧的字体,霜凌看了半天才终于看清所有形状。 但很奇妙的是,她不认识这种字体,却在读完之后自动浮现了那句话的意思。 “九转而飞仙” “百炼而成神” 飞仙,成神? 霜凌揉了揉看对眼花了的眼睛,心中有些困惑,这不都是飞升的意思吗? 飞升成仙,还是成神,难道是不同的概念? 她一时也不懂,而且飞升离她还太遥远。 金丹期的大学生霜凌略带心酸地把狐珠重新揣回了袖袋,和万年蛇丹放在一起,她现在觉得自己很动物。 顾写尘果然根本不关注这些机缘,见她收好,才扶住她衣袖下细细的胳膊,“看完了?” “嗯。”霜凌点点头,看着重剑驶过兑泽之洲,想到男风馆的种种,于是半侧过脸,问顾写尘,“少尊,你知道夜宁长老的事情吗?” 顾写尘垂眸,下颌离她侧脸很近,手臂护在她腰侧腹前。 “她是顾莨的亲堂姐。” 霜凌“啊”了一声。 艮山顾氏是上四洲一大家族,更是岁禄剑宗的掌权世家,向来培养的是顾莨外表那样温良恭俭让的形象,顾夜宁显然是顾氏子弟中离经叛道的存在。 而顾沉商其实也同样。 早在阴仪魔域被封禁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故土,开始在外为合欢宗谋出路,他们之间的际遇一定非常复杂。 霜凌又问,“那你知道沉商长老是什么时候入的岁禄剑宗吗?” 顾写尘看了她一眼,漠然,“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他当上长老的时候,”顾写尘神态自若地将手臂收紧了些,脚下剑已出现在一片漆黑之上,语气淡然,“——我刚出生。” 霜凌:“……” 霜凌迎风闭目:“……” 啊啊啊啊啊! 所以人家当上长老的时候你刚出生,但是短短二十多年你就碾压式超过了是吧?是吧! “不公平…不公平…”她发自肺腑地说。 时间对人从来就不公平! 顾写尘平静地看了眼她,眸光漆黑透蓝。 冰息重剑由兑泽驶向正北,是干天洲的方向,而他们脚下,正是横贯仙洲西边的幽深峡谷。 他的剑停了下来。 “时间,可以公平。”白衣剑尊道。 他的手臂一环,霜凌的后背便靠在他平阔坚韧的胸膛。 月白色的衣摆与她水蓝色裙裾被风吹得绞合在一起,扫过重剑之刃。 她眼睛一眨,忽然觉得脸有点热,不自在地挣动了一下。 “别动。” 顾写尘环住她,声音像是擦着她的耳侧而过,“被天狐浪费了二十天,也无妨。” 他指了指脚下。 霜凌这才发现,脚下漆黑一片的峡谷,如同万丈深渊,双倍落差。 “?” 顾写尘很靠谱地解释,“记得岁禄剑宗之内的秘法洞天吗,此处悬崖之下同理,时间放缓,出来时仅仅一瞬。” “跳。” “把时间补回来。” 霜凌:“??” 等等??兑泽洲,峡谷之崖,时间静止—— 顾写尘,你。 你又截了一个大男主的机缘啊?! 霜凌萎缩又复原的小脑终于想起来了。 这崖底之下,藏匿着一把绝世名剑,乘鸾剑以审判为主,根本比不过顾写尘的上古重剑,而这把,才是后期大男主在仙魔大战之中真正横扫拉风的利器—— 你—— 你不愧是大男主道路上最大最闪的绊脚石啊?? 顾写尘垂眸看她。 他薄唇离得实在近,霜凌眼睫飞眨,哆嗦着问,“怎么跳。” 顾写尘平静地从剑上伸出一只脚,“再把另一只伸出来,就好。” 霜凌崩溃:“你跳,我再跳。” 顾写尘:“?” 霜凌:“好吗,杰克。” 顾写尘:“?” 半晌后,剑尊伸手抱住她,双臂箍紧她堪堪一握的腰,搂住人在怀里紧密贴合。 纵身一跃。 自由落体。 溺水渡气 溺水渡气 31 修仙者大蹦极。 刺激。 太刺激。 “啊啊啊啊!杰克我恨你——” 霜凌就这样飞向了大男主的又一大绝世机缘, 而此人其实毫不知情。 他就只是在给她找地方加练而已! 霜凌欲哭无泪,在空中胡思乱想,一般跳崖之后都会先被绝壁树枝挂住,然后再突然遇见大雕, 总之是不可能真的摔死的吧—— 她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手忙脚乱。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下坠过程中说了什么, 抱住了什么, 她只感受到扑面而来九洲的清风, 带着她像飞瀑一般, 直下三千无尽处。 但她的身形却始终被牢牢地固定在怀中,贴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很稳,她没有被罡风割伤皮肤。 剑气平衡四野,那是顾写尘的剑。 迷蒙的眼缝之间,霜凌只看到雪白的霜花领襟,冷白的修颈, 平稳不动的下颌线,属于男性的凸起喉结, 还有他在烈风翻动的衣角。 顾写尘的身上有一种超脱九洲之外的疯感。 他并不非离经叛道, 相反这个人每一步都有他清晰的目标, 但是只要能达到这个目标,过程他可以走得像利刃刀鞘,走出万中无一的道路。 霜凌被他的剑气承着,努力睁开眼, 看了眼迅速坠落的下方。 “……!!”她成了流星吗? 所有景物都在飞快向上, 而他们二人极速跳楼, 快得好像能把空气磨出火星子。 “还……还没到吗!……”霜凌在空中努力地问。 顾写尘稳稳地揽着她,目光始终在看四周, 在风中稳稳开口:“睁眼。” 他说话时,薄唇似乎掠过她的额角。 霜凌心下一跳,在风中唯唯诺诺。 “我还是落地再睁吧。” “没有地。” 霜凌大惊地睁开圆瞳:“啊?” 他们已经自鲨式降落到了峡谷崖底的深处,此处在兑泽西境,纵观仙洲西部,灵脉断绝,人迹罕至,被称为无蕴之崖,向来是九洲不争之地。 没想到进入崖底之后空气竟像是变得浓稠如云,兜住她下落的足尖。 她的胳膊还被迫挂在顾写尘的脖颈后,衣袖微微滑落,露出腕骨。 纤长的眼睫先触到了空气中的湿润,变得柔软卷曲,她眨了眨眼睛,惊讶垂眸—— 无蕴之崖下,竟是无边无尽的盐沼之海。 像是一面天空之镜,湖面之下藏匿一片静止的纯白,仔细看方有灰花赭蓝,如颜料一般浅浅流动。 沧海白云之间,万里滉漾,时间停驻。 很美… 兑泽刚卤之地,九洲边缘,竟藏匿着这样美丽的海天之境。 这里的确没有多少灵气,甚至修者在其中会有种凝滞之感,灵兽地宝也不会孕育在此,所以才常年荒芜。 可到如今霜凌现在已经明白,男主的一切大机缘都与荒岚有关,都是在助推他的仙魔同修大道……她在这里也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荒岚之息,潮湿厚重千万倍,像是被水汽稀释过后的荒岚,潜伏在静止的白泽之间。 顾写尘抱着她,停在盐海中间,稳稳立于水面之上,足见内力深厚。 他浅淡地看向四周,他的神识能探查到崖底时空流速的缓慢,但此处的确未曾踏足,也是第一次。 霜凌低下头,看见天空之镜上他们两人依靠在一起,她的容颜被映照在水面,一瞬竟有微弱的金光如波纹涟漪,轻轻漾开。 圣女之躯掠过荒岚之水旁曾有无尽之光,显然她身上的古老传承与荒岚密切相关。 霜凌连忙松开挂着顾写尘的胳膊,翻找出自己的面纱,挂好在脸上。 顾写尘看着她,表情不咸不淡。 似乎确实不怎么高兴。 霜凌欲盖弥彰地转移注意力,举手,“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这里时间静止,昨夜在男风馆里时间又加速……这个,我们的身体知道吗?” “?” “我的意思是,”霜凌背着手,足尖点了点水面,“…情蛊会不会也跟着加快。” 要是那二十天也真的算时间,那情蛊岂不是又快发作了? 顾写尘锋利的眼尾微微擡起,勾勒出一道微微垂落的漂亮眼褶,他领襟无尘,语气也清淡冷静,神情有一分不甚明显的好整以暇。 “不知道。” “但那无妨。” 霜凌看看他平静的神态,竟然还挺期待。期待什么,想吊打我,然后进一步激励我是吧! 你以为我不想解开汲春丝吗?霜凌无能狂怒,忿忿地揣起手。上次因为他感知到九荒息岚书的心法运转,又情不自禁地变强了一些,导致他们之间的差距难以缩小。 这次她变得更强了,一定可以平息情蛊。 无蕴之崖底,一望无际地纯白。 她也不知道大男主的宿命之剑到底在哪。在原着中,顾眷苍得到这把剑之后,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将辟邪剑谱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又有九荒息岚心法为基,阴阳双合鼎为器,开挂开到逆天。 霜凌小心翼翼地四处看着。 我们的原则是:就算这把剑她拿不到也没关系,重点是不能让顾写尘察觉。 天命之剑,万年潜伏在此,她怕他看完大彻大悟。 霜凌愁眉苦脸。 又要自己吃苦,又要防止队友进步,她真的太难了。 霜凌偷偷摸摸地东看西瞧,顾写尘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半晌后,十分体贴地擡起指尖,“找到了。” 他指尖的灵流散开,随后,像流星雨般落进了盐海之中。 所过之处,水面炸花,像是鱼雷入水。 霜凌紧张地问:“找、找到了?” “嗯,”顾写尘收一挥,又是一串灵流炸出去,“给你截杀的魔物。” 霜凌:“。” 差点忘了,剑尊他是带她来刷分的,哈哈。 很快,盐沼之下缓缓爬出了一条巨大的黑鳞旱鱼,眼睛退化蒙翳,鱼身还长了四肢,布满尖锐鳞片的鱼尾奇长。 它们麻木地爬出水面,看起来像是长久生活在水下,头一回被人这么没礼貌地打扰。 然而此人还能更不礼貌。 顾写尘看了看,语气有种淡淡的失望,“…四阶而已。” “?”霜凌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后退了一步。 可是。 整片无尽纯白的盐沼之中,一条接着一条,开始爬出了数不清的黑鳞旱鱼。 四阶魔物有什么好失望的。 这是一千只四阶魔物啊啊啊啊! 顾写尘抱着胳膊,勉强满意,转头用一种十分相信她实力的语气道,“尽量别剩。” 这话说得简单到像是你妈妈让你把碗里的饭都吃了别剩。 顾写尘的灵力顺便查看了她体内情况,漆黑视线掠过她周身肌骨,肯定地鼓励:“无需计较时间,你做得到。” 经脉已经比最初还要宽韧,愈战愈勇,适合千锤百炼的天生好料子。 霜凌握着剑,嘴唇哆嗦——两只,她就杀两只! 总共只要截杀三只魔物就可以入圣洲了,她为什么要杀这么多,造孽啊! 顾写尘看向远处,眉目疏远冷冽,迟疑片刻。 九洲剑尊的月白衣角轻轻拂过盐沼之海,不沾一分水汽。 “不知为何,我总觉此处潜藏着什么。”他眉目微敛。 无蕴之地,无灵之水。 无水之鱼,无骨之…… “你别想!”霜凌立刻阻挠他的思路,含泪道:“我去杀!” 说完,霜凌拎着剑仓皇而去,大开杀戒,显得好忙。 自己的努力固然让人心酸。 但对方的飞升更加让她难以接受。 我左杀一,右杀二。 少女飞身而去,轻盈空灵。 水蓝色裙裾如花绽放,降魔三式玄妙精尖,剑尖如冰刀骤落——卡在黑鳞旱鱼的背上。 这是鱼还是王八? 霜凌的虎口都被震得生疼,对上一双怡然自得的三圈死鱼眼,恼怒地上下开弓。 顾写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她剑法招招式式,神情认真。 虽然被打断了,但很多念头于他而言,只在转瞬之间。 ……水中无骨之剑。 冥冥之中,又是契合她的。 她的身份,她的传承… 顾写尘的指尖搭在剑柄上,轻轻敲了一下。 … “如此说来,其实顾少尊才是与合欢魔修纠缠不清之人?” 顾莨扶着明青嫣,离火三清宫内正一片哗然。 接着便传来一衆长老的愤愤之声。 多年前剑尊就只身单挑三清宫,掀了他们的牌匾,如此大辱,长老们自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他们并不是真的相信顾写尘会修魔——毕竟他的天纵奇才,何必另走歧路?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离火洲的小公主被找回这样的好日子里,尽情诽谤那个过分天才以至猖狂的年轻人。 “真是恃才傲物!” “顾写尘他向来如此!” “若他真是与魔女纠缠,那今年的剑尊之号,岂能还落在他头上?” “正是!尊号之位,也不能只看实力!” 顾莨温文站在宫上,态度恭俭,端的是岁禄少宗主的翩翩之姿。 他识海中的心魔一直在催促他,兑泽西境的机缘也很重要。 “现在去,还来得及。” 但兑泽乃下四洲,和离火根本无从比较,更不要说他与青嫣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失去了坤地的助力,他现在深需离火洲的支持,自然要以青嫣为优先。 更何况。 听着这些人诋毁顾写尘,着实是种新鲜感受。 而这样的论调,在不久的将来,就在仙盟盛会之后……将会横遍九洲。 顾莨温柔深情地看向明青嫣,对着在座衆人,声音郎朗—— “我被污蔑其实无妨,然青嫣在外漂泊多年,还被污蔑打上合欢印记。即便她洁身自好,努力修行,终于是被那些人所污蔑,受尽白眼。” 三清宫宫主眼中流露出痛色。 明青嫣眼中大颗泪水无声滑落,描摹出她坚强的侧脸。 好幸福,原来脱离合欢宗,脱离圣女之后,这才是本属于她的人生。 “顾莨哥哥,陪着我,不要走。”她可怜地抓住他的衣袖。 顾莨在识海中回应了一声心魔的急催,而后便不慌不忙地揽住她肩膀,一对璧人站在三清宫上。 “当然,青嫣,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 霜凌反手一剑,回手再一剑。 无蕴之崖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砍了多久。 一天?三天? 对外界而言,只是一息之间,但她却已经奋战许久。 四阶的魔物,而且是性情混沌的一种品类,杀起来并不难,霜凌找到了他们在腹部的罩门之后,便能轻松截杀。 但这黑鳞旱鱼像是无穷无尽,杀之不竭,她像打地鼠一样削完了这个削那个,永远会有新的黑尾缓缓从白色盐沼中浮现。 死后的黑鳞旱鱼没有血,肉身原地消散,只剩下一副鱼骨,浸在水中。 霜凌停下来,喘了口气,扶着腰回头看去。 她身后已经是一条河那么长的鱼骨。 在流动的白色盐沼之间,影影绰绰地被搭成某种颀长的形状。 霜凌一开始并没有看出那是什么。 她实在是累了。 擡起湿漉漉但清晰的眼睛,远处,白衣负剑的男人就站在那颀长形状的末端,寂然平静地看着她。 快成了。 霜凌撑着自己颤颤巍巍瘦弱的北鼻剑,心中抹泪。 木然开口:“我有心魔了。” 顾写尘眼底微动,“什么心魔,我可以解。” 霜凌倒是没想到这个回答,惊讶:“心魔还能解?” 剑尊目光清远:“心魔是欲望之壑,跗骨之蛆,解决它有一种最快的方式。” 霜凌忍不住擡起眉尖,小心地问:“是什么?” “满足它。” 填平深壑。 得到,不执,不成魔。 霜凌呆呆地看向远处那道清俊出尘的身影。 顾写尘真的有种疯感。 这种人平静还好,一旦不平静,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霜凌撑着剑,腿打颤,“我的心魔你解决不了。” 顾写尘眼底带着兴趣,“说说看。” 霜凌:“我想吃巧克力。” “?” 补充能量!补充体力!你做得到吗?你做不到。 霜凌悲从中来,撑着小剑四十五度望天,让眼泪自己滑落。 上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凝结了浓郁的水汽,在纯白盐沼天空之镜的映照中,隐隐浮现黑绿的脉搏。 她一直埋头杀魔物,丝毫没注意到四周的变化。 但此刻,她陡然惊醒,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道如鲸吞海的声响—— 汪洋涌动。 “阴阳无界处……入荒问鼎间……” 那首古老的歌谣再次从识海中响起。 她脚下的鱼骨和头顶的云层都开始震颤,无尽的沼泽开始下陷,鱼骨拼成的形状明暗隐现,像是要被掩埋进深水之中。 她的脚踝也开始没入盐沼,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陷。 霜凌握紧手中剑,下意识回头去看顾写尘。 他的目光仍旧沉静,仿佛天塌下来也有办法。 “霜凌。” “去握你的剑柄。” 霜凌:“我握着呀!” 顾写尘:“不是我给你的剑,是你命中的剑。” 霜凌心头“当——”地一声,化神修为的点拨,在识海中如隆钟一般,回声震颤,瞬间敲醒了她。 她勐然再去看。 盐沼之中,鱼骨四散成气,与流动之泽,勾勒成一把埋藏在地底的、极长剑形。 黑鳞旱鱼并非真的鱼,无血,无情,实则是散落的剑气! 水汽之中的荒岚之息骤然浓郁,她的阴阳双合鼎开始回响,她在沼泽中顶着压力向前,冥冥中似乎感受到了荒岚的指引—— 盐沼已经没过了她的大腿。 霜凌的双手沉在沼泽之中,几乎完全没有方向。 她闭上眼,看见自己体内的一片汪洋。 无边浩瀚的水中,一尊青铜金鼎四方流转,骑鲸的仙人从天空中跃过,吟诵着荒岚的远方。 如果这些机缘都与荒岚有关,冥冥之中似乎她才是最契合的那个人。 霜凌再睁开眼,体内的荒岚之息忽然破出—— 顺着深陷的盐沼,噼开一道径直的水墙! 她看见无形的剑气涌动,吹散了她额角汗湿的鬓发,她心中有种强烈的指引和直觉,一把伸手,抓住了虚空中的剑柄。 金光锃现,“破荒”二字徐徐勾勒。 长剑骤然成型。 一剑挥出,无蕴之崖云海散尽! 霜凌握着剑回头。 对上了顾写尘十分欣赏的眼神,似是带笑。 她握着命定之剑,表情怔忪,心间忽地悟道,九荒息岚心法、阴阳双合鼎、破荒之剑,三个大机缘同时融于一个少女之身。 一道古老金光勐沖天际。 这道金光自无蕴之崖底惊现,直上云霄,九洲所有人仰头便能看见—— “那是?!” “这是哪位道友?!” “这沖击的是什么关卡,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气劲?” 顾莨原本没顾上看天。 刚刚在离火三清宫宫主面前温柔表现,赢得了老丈人的充分认可,在这次仙盟之会中会鼎力支持顾莨为自己洗脱堕魔之冤。而如今的明青嫣宛若小公主一般,单纯柔软又幸福,顾莨不免要花些时间和她温存一番。 他进境将爆,荒北之极向他敞开一线,天地最玄机的修炼方式,未来一旦拿下阴仪魔域,打开万古之地。他称帝飞升那一日,他定要顾写尘看着。 于是他终于淡淡地整理衣襟,告诉心魔,“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去兑泽西境了。” 心魔却一声咆哮:“不好!” 顾莨还没待问,一道金光已经沖破西边的天空,化作火烧一般的云霞,赤橙灿烂。 谁飞升了?! 顾写尘吗?! 顾莨的表情碎裂了一瞬,骨子里的畏惧再次浮现,乘鸾剑瞬间破晓,清鸣声啸叫,直逼兑泽。 ——“快,快去!” 圣洲神武金銮顶。 婆娑万年青树,枝如触足伸展,寿叶无穷似树根盘虬,无数灵光在其中回闪。 一双万古无波的瞳孔看向远方。 “他也快成了。” … 少女命剑加身,容光比天,清晰映照在顾写尘的眼中。 心神微荡。 他伸出手,掌心的剑茧按在道心之上。 按不动。 当无蕴之崖底的古剑被拔出,这里的时间立刻恢复流动,所有积压的水汽顿时倾泻。 四下雪崩海啸,水汽轰然化作汪洋甘泽,沖进这渺无灵气的深渊。 霜凌扛着四十米的长剑,仓皇回头,剑尖大不敬地直沖九洲第一剑尊。 顾写尘不闪不避,漆黑的眼底被流光映亮。 “有这把剑,你足以化神。” “我…会努力变强的。”霜凌握紧破荒之剑,心念微动将它缩回了普通大小。 另一只手也不忘捞住自己的北鼻剑,小心又宝贝地把他们放在一起,大剑和小剑。 霜凌的心被剑意打破坚定,她擡起眼。 在汲春丝彻底无解之前,飞升之路,她能走多远。 “如果不能变得够强…我就自鲨,你不用动手。” 顾写尘黑眸清晰地落在她身上,冰透的微蓝。 霜凌话音刚落,水汽凝结的甘泽海啸就兜头把她卷了进去。 “噗、噗——” 等等、我没说现在死啊啊啊—— 古剑被拔走之后,这荒芜的峡谷崖底竟大水泛滥,化作河床,化作海底,霜凌瞬间就被水压按在一片深黑中。 怎么会这样?? 霜凌在水中胡乱蹬腿扑腾,试图拔出剑来,御剑沖浪。但是水中没有灵气,只能憋着一口气乱划拉。 早知道就不装逼了!学什么顾写尘!装逼遭窒息—— 但很快,她胡乱扑腾的手被精准抓住。 顾写尘的身形靠近,然后十分确定地,揽住她这个人。 像是汪洋中的一只浮标。 他的剑记得住她的位置。 深水之中,他鼻尖掠过她脸颊,气息隔着一线距离,渡进她的唇间。 “你死不了。” 顾写尘很确定地说。 “我不让。” 蓝色莲印 蓝色莲印 32 修仙界应该没有人工唿吸的概念。 霜凌漂在水里默默地想。大脑可能因为缺氧而有些昏沉。 一线之外, 另一人的气息渡进她的口腔,像是一片冰凉的树叶落在她的唇间。 水下一片漆黑,无蕴之崖底凝滞的时间连同泼天大水一起恢复了正常流速,峡谷内汪洋弥漫, 一时间如深海一般, 叫人唿吸不上来。 霜凌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可那一线气息入口之后似乎格外滚烫。 格外熟悉。 水纹在缓缓流动, 他们在向上漂浮。人在倾天洪水中有种蜉蝣般的错觉, 可那人自然不是蚍蜉,也非池中之物。 霜凌确实缺氧,但却觉得更不敢唿吸。 脸憋得通红。 熟悉的结实手臂稳稳地圈在她身侧,白衣衫襟和水中湿漉浮荡的青丝缠绕在一起。 他的声音传入她识海中,带了些平日少见的温度,“霜凌,唿吸。” 霜凌反应过来, 连忙呛咳着喘气,她总不能做九洲第一个被自己憋死的金丹修士吧! 当她吸气之时, 一种冰凉又滚烫的气息便顺着唇舌掠入咽喉, 随后, 在喉咙尽头漫开一种浅淡的、落雪松针般的凉苦。 霜凌一边喘气,一边心跳加速。 大概是水下的压强太高,潜水太过刺激,她想, 她还是宁愿跳楼。 隔水, 顾写尘的气息稳稳渡来, 明明没有触碰,她却觉得铺天盖地。 半晌后, 才退开。 顾写尘的指尖微微捏紧,落在她身侧。 霜凌在水下睁开湿润的眼睛。 原来他们已经浮到了上层,天光打过水面,折射出万千道光的痕迹。 浸水背光之下,她看到了顾写尘,仍然清晰笃定的眼睛。 他在笃定什么呢? 霜凌想,无论是什么,顾写尘都是笃定的。 因为他永远可以完成,永远可以解决一切事情,真天才的飞升之路,一往无前。哪怕是情蛊这样蛮横不讲理的大劫,他都可以冷静无畏地一步步向前推。 他说,“你死不了。” 他说,“我不让。” 或许因为此刻正好是在深水之中四下不着,指尖触碰的尽是虚浮。 霜凌也忽然感觉到了一丝飘忽不定的无助。 他不让她死,可十年飞升,她真的能做到吗? 若是她飞升不了呢? 背后的破荒剑压着她的嵴梁,无边之水压在她瘦弱的肩头。 她和顾少尊之间还有一道从始至终的鸿沟——圣洲在前,隐匿的敌人在暗处,女主已经成功脱离合欢宗,仙魔矛盾正在重啓,魔物在四处被剿,而她自己就是潜伏在仙洲之中的魔修之首。 顾写尘,却是仙洲正道唯一飞升的希望。 等到她飞升不了,虚耗了时间,顾写尘再发现她甚至还是个大魔修。 到时候他还会说“我不让”吗? 当有站在对立面那一日,顾写尘自然身在正道,而霜凌也要护着合欢宗。 到那时,顾写尘也一定会手握重剑除魔卫道,第一个把她斩杀、然后弃号重开—— 霜凌的唇瓣不禁嗫嚅着,擡眼看向他黑蓝冰透的眼睛。 这个人清静无情绝欲,但是。 顾写尘。 要不你还是把我叉了—— 她一开口,咕噜咕噜吐出了一串泡泡,“……” 顾写尘低头靠近,身形完全笼罩头顶折射的光芒,黑压压在她身上,“?” 霜凌在水中潸然泪下,勇气荡然无存。 鱼哭了水知道,我哭了谁知道? 顾写尘冷白修长的手精准落在她脸颊,揩走一滴水,“你——” 霜凌背后的剑却随意念而动,忽地悲伤地化作水柱,带着霜凌和顾写尘一起沖天,破水而出。 “?” 焦虑使人进步,她有自己的剑意了! 我好强!霜凌破防流泪飞天。 顾写尘清冷的眸光微微惊讶。 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带飞的顾少尊静了静,随后揽住了她的腰侧,看那掐尖粉红的脸颊和氤氲眼尾半晌。 …天才。 哭起来也很厉害。 … “哗啦——” 沖天的水流带着唿啸的剑气,扑在崖边的男人顿时被溅了一脸水。 “哗!” 顾莨阴沉地狠狠抹掉,擡头看去。 他来迟一步,看着这汪洋之水,此处原是兑泽西边荒无人烟的峡谷,什么时候变成了大河? 赤橙的金光散在此处,他一路疾驰追来,地貌却已经发生了变化。 那金光沖盈非常,连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境界。 “是谁?” “有人飞升了?是吗?”他几乎是咄咄逼问心魔。 “不——”心魔完全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顾写尘没有飞升。” 顾莨这才眼神阴晦地松了口气,然后看向那破水之人,人是熟人,带出来的东西却—— 一柄从未见过的古老剑气横空出世。 它被挂在少女身后,似是流动的水刃,纯白如云,如镜,随着剑主的心意而幻化,灵动且无边,轻盈,却力能破天。 “破荒剑!”心魔霍然出声。 顾莨的心中轰然作响,几乎是立刻意识到,那本该是他的宿命之剑。 “这是我的机缘吗?” 心魔已经不想说话。 “是吗?!” 心魔:“现在不是了。” 顾莨怒极反笑,看着半空中依偎的两人。 顾写尘的目光淡漠俯视,一边看,一边蒸腾了他们两人身上的水汽,衣衫冰霜如初,只需瞬息。 霜凌蔫头搭脑地瘫在旁边。 顾莨咬牙冷笑,“上次的阴阳鼎,这次的破荒剑,阿濯,你当真是…看不得我好。” 顾写尘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就在霜凌因为空气尴尬而偏头,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 “就这些?” 阴阳鼎,破荒剑,还有呢。 霜凌再次甜美闭目,“……” 顾写尘,你真的很懂怎么让大男主破防。 事实证明微笑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她的脸上,看男主不高兴,她又高兴了。 大男主原本以为他只被抢走了这两个机缘,至于辟邪剑谱,九荒息岚书,不知道就不会不幸福。 现在好啦! 顾莨的表情在一瞬间有种极恶的无助。 他从这一刻开始会陷入无尽的怀疑深渊,顾写尘到底都抢走了什么?他到底失去了多少机缘?今天错失破荒剑,明天又会失去什么? 道心像碎玻璃,挡不住一点风。 但大男主虽然道心像块破抹布,心理素质还在的,作为未来一统仙魔的黑心帝王,他调节情绪的能力十分一流,那么强烈的憎恶都被他立刻咽了回去,摇头轻笑。 “你还像小时候那样,听不得我的玩笑,”顾莨神色正定下来,“但这次仙盟之会,你一定要小心。” “圣洲出了一个二十岁的化神,比你升得还要快,只是一直并未声张,这次仙盟盛会便是他的首战之日,目的就是为他造势,夺下你剑尊之名。” 霜凌却竖起耳朵,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顾莨当然没这么好心想帮顾写尘守住剑尊之名。他是生怕顾写尘不去,生怕顾写尘错过这个劲敌。他知道战斗欲和胜负欲是写在顾写尘骨子里的,抓住一切机会干扰影响他。 原着中,男主也非常渴望九洲剑尊的尊号,打着缅怀顾写尘的名义出战,却不敌圣洲那个新出的天才。 此事更加激励他狂修仙魔大道,修为进展飞速,终于破了化神的境界。 现在的顾莨肯定有其他打算,他既然已经通过明青嫣成功傍上了离火洲,身后的艮山洲自然也是少宗主拥趸,上四洲中占二,他已经有了不低的声量,是想做什么? 想到明青嫣在灵符玉上的传信,霜凌心中更多了几分不安。 当务之急,她要给她整个合欢宗找到掩藏身份的方法,除了她的圣女身份被暗中觊觎,一旦她被暴露,所有合欢子弟都会为她而死。 眼下女主既然已经换了身份,就说明这件事是可以成行的…… 顾莨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破荒剑柄之上。 无论他被截走了多少机缘,到时候一起抢回来。 毕竟那位只要圣女之躯而已。 他调整了心态,笑着看向顾写尘,“阿濯,为了我们艮山顾氏,你一定要努力战胜那个化神新秀啊。” 顾写尘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不是你该忧心的。” 顾莨微笑不变,牙关咬出了一点血味。 霜凌捂住脸。 真的很诛心,她甚至没有勇气看大男主深邃的眼睛。 顾写尘的剑尖转向干天,看着遥远的圣洲,低头对霜凌说,“但这是你该忧心的。” “……” 他指腹压着她背后肩胛骨处的金色莲瓣,垂眸。 霜凌的心微微一颤。 神武金銮顶阳光炽烈。 仙盟盛会就要开啓了。 … 西北干天,九洲之圣。 金銮玄武顶上,九重符光上达天境,囊括干坤,构筑帝阵。 不愧是九洲帝君所在之处,气象雄浑,回环宫殿遥峙,无数高阶修士立位阵眼,俯首等候。 鈎陈夕次,銮和先跸。 金篆上玄,玉堂灵吉。 想要进入圣洲,需先经过玄天帝阵,才能真正见识到九洲最神秘的内里,灵脉沖天的御驾之都。 此时阵外已经聚集了各洲的显贵世家,人一多,霜凌就很紧张。 她霜凌戴着面纱,跟在顾写尘之后。 当淞阳剑尊一袭月白长衣,出现在干天之外的一瞬。 所有目光,蜂拥而至。 化神威压毫不遮掩。 有些人生来不同,注定是九洲第一备受瞩目之人。 顾写尘淡定负剑,霜凌痛苦面具,“…” “少尊的境界又动了?” “不,应该还是化神中期…” “可是感觉更强了!?” 所有人都是截杀了一路的魔物而来。如今九洲动乱,人人都对魔祸深恶痛疾。 仙门与魔孽的矛盾,在九洲集体围剿之下,似乎愈演愈烈,所有在禁魔十年中潜伏的魔修,也陆陆续续地被抓住剿灭。 人群中,顾沉商十分严肃地走出来。 有时候,仙门还是魔道,这事根本说不清楚。 他和顾夜宁已经先一步到了,岁禄剑宗在外已经彻底分成了两拨,顾长鹤带着顾年、顾璃这些正统顾氏子弟,剩下的杂门由他们两个带着,蔻摇和温朝已经听说了的圣女元阳大成之事,目光充满憧憬和激动。 霜凌面色严肃,红着脸点头。 圣女会为了你们努力的,除了元阳。 顾璃和顾年冷哼一声,不屑于和他们站在一起。 转头,眼中带上暗暗得意,如今青嫣身份得以昭雪,少宗主也果然是被冤枉的,他们艮山与离火两大上洲联合,还怕不能还少宗主一个清白? 人群之中,离火与艮山的长老站在一起,两洲交好意味十分明显。 但很快,君不忍热情的声音向着霜凌那边而去。 “顾少尊,霜仙子,你们来啦——” 顾写尘站在人群中不动如山,然而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集聚。 背着药箱一脸温和的巽风叶家少主,扛着双刀带着消息的坎水龙城少主,偷偷携入最新研发核武器的兑泽洲长老几人,和干天君家小王爷一起,团团围在顾写尘和霜凌身边。 远处,坤地颜家的人也在代王君王女招手致意。 放眼望去,竟是六洲联合。 顾年和顾璃对视一眼,冷哼,“——呵!” 顾写尘斜睨来的衆人一眼。 吵闹。 霜凌眨着眼睛一看,竟然全是熟人,那种拘谨的感觉倒是渐渐消散了许多。 君不忍对着霜凌戴着面纱的容颜抓耳挠腮,很想多说几句,但总是想起那日在天上作流星的体验,遂在剑尊淡淡的眼神中作罢,被龙成珏拉着看九洲八卦。 叶敛温和地走向霜凌,腼腆拱手,“小友,你又进阶了。” 他身后的药箱里背着巽风医修的集大成之作,因为仙盟盛会不仅要重新册定尊号,各洲更要展示自己的实力。就像兑泽长老偷偷带着新武器来,艮山岁禄出土的是一衆高阶剑修,而他们巽风带来的是最新的丹道药术。 叶敛腼腆温润,在霜凌明亮的眼神中忍不住多说了些。 “只是现在还不够完备…若是真能炼成,便是使人死而复生,也不无可能。” 起死回生? 霜凌震惊地拍了拍胸口,不愧是修仙界,这都能做到。 ……真能炼成的话,巽风叶家当是上四洲之首,多少人需要这个丹药呀? 霜凌琢磨着,顾写尘已经漠然地把她拉了回来,霜凌一擡头,便听得远处摇铃轻轻响起。 一头巨象遁地而来,悬挂两盏长明灯,象头长啸着承托座上之人,只见一女子眼眸恬然,火金色的裙摆掠过玄天帝阵外。仪仗由远及近,十分有派头。 明青嫣已经有了女主的架势。 “那就是离火洲找回的小公主?” “圣洲与上洲联姻的骨肉,如今尊贵程度堪比小王爷了。” 君不忍看向远处的明青嫣,倒是没有原着中那种有情人终成兄妹的痛苦,纯看热闹。 “不知是何模样?”“是啊!”…… 明青嫣脸覆面纱,神秘朦胧,甜笑着掠过阵门之前。 作为圣洲之人,她并不需要清缴魔物,自可直接入内。与外洲衆人身份悬殊,可见一般。 巨象叮铃着路过了霜凌,明青嫣深吸一口气,垂眸看去。她看似落落大方地端坐着,可手指尖都激动得在抖。 第一次,圣女第一次需要仰视她。 明青嫣指尖颤抖,看向霜凌,又看向她身旁……那道白衣身影,心下酸涩。 少尊,你看到了吗? 我已不奢望做你的首徒了。 只希望你看清身边人的丑恶,不要再被骗…… 顾写尘面无波澜,掀起眼褶,看了看象灯中的火光。 …三清火。 霜凌也在认真地看明青嫣。 她的目光落在她火纱衣袖下的腕侧——明青嫣敢如此招摇,果然是已经有了彻底和合欢宗区别开的底气。 她的青色合欢莲印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着中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因为有七重灵净塔在身,她的魔气都可以自如转化为灵气,也不会有人发现。而那个时候合欢宗也早已经消失在仙洲版图之中,青莲印到底有没有消除,并未明说。 如今情况并不相同,明青嫣需要洗脱合欢身份,而这段时间她唯一的际遇便是被三清宫找回,必定是三清宫为她抹去印记。 男主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中,曾以三清之火借力,灼烧万顷魔域,所过之处,魔气灰飞烟灭。 三清火如果有除魔之力,那消除一个魔印… 霜凌悄悄握住拳头。 好。有办法了。 … 玄天帝阵随之开啓。 除已经出入过圣洲之前辈,所有新晋弟子都要陆续清缴三只以上的魔物或魔修。 按理说,霜凌作为坤仑山猎的首名,是可以直接受邀进入圣洲的,更何况他还是剑尊亲带之人。 但霜凌杀都杀了,她乖乖排在人群中,先掏出天狐狐珠,然后掏出破荒剑。 另一排的顾年嗤笑一声:“你不会不知道是至少截杀三个吧?” 霜凌看了看他,他和顾璃一起剿灭了十只魔物,帝阵光芒闪过便可显露修为之阶,他们带来的各种兽丹兽皮,最高有七阶魔物,算是很高了。 霜凌淡淡地回过头。 帝阵浮光一闪,破荒剑被阵法检验,只看魔物截杀之数。 “四阶而已啊!”顾年不屑。 然而破荒中蕴藏的无数黑鳞鱼骨顿时化虚出现,一眼望去,数不尽的四阶,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 而后天狐之珠经过测验,帝阵上闪过九阶标记。 顾年:“…………” “九阶魔物?!” “仅次于十阶古圣兽了啊!” “那就是霜凌吧,不愧是坤仑山猎的头名……” 顾写尘和顾沉商两位岁禄长辈站在帝阵那边,一个冷淡,一个木然。 两人都露出了淡淡的骄傲神色。 然后互相看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开头。 霜凌收好自己的东西,深吸一口气,越过了玄天帝阵。 干天圣洲,终于向她露出真容—— 灵蕴如云凝空,玄武神顶引颈通天,后土之下皆是神灵之碑,压着无穷灵脉四通八达。她脚下的地面如龟背纹理,触之似有生命一般,头顶的金銮宫殿回环上浮,巍峨壮阔。 霜凌却莫名觉得危险。 玄武之颈像是古老巨大的枯树,仿佛倾天压向她一般,体内的鼎丹在微微震动,汪洋浮波。 她捏紧破荒剑柄,心神渐渐稳定下来,听见不少人已在积极议论。 “明天便是剑尊册选,激动。” “圣洲那位年轻化神到底是谁?听说只有二十岁。” “若是此人能打过顾少尊……” 霜凌也很好奇这件事,但又觉得顾写尘的天赋与实力实在很难让人担心。 她都怕另一个化神高手和他打着打着,他原地以战破境,那她真的会哭死……! 霜凌揣着手,她今晚有重要的事做。 所有进入圣洲的外洲人都被安置在西南角的群宫中,岁禄剑宗的人被安排在一起,霜凌作为弟子,和蔻摇、温朝等人在一起,倒也方便。 顾写尘那样的级别自然在更上位置,不过霜凌看了一眼,竟然就在她斜上方。 写着很冷很吊的“不在”二字。 蔻摇和温朝已经许久不见圣女,在顾沉商和顾夜宁的庇护下,这一路上有诸多见闻,博采元阳,一个个唇红齿白,吃得极好。 “圣女你一定也是吧?”毕竟剑尊这口最好吃的都在圣女嘴边,其他再吃点小甜点,就很完美了。 霜凌祥和微笑:“…还有点事,先不聊了。” 他们二人立刻露出猥琐的了然:夜半出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快去吧!” “带上这个铃——” 霜凌满脸忧国忧民地逃出了门。 她必须得尽快找来三清火,烧去他们身上的魔印。 在男主的有意催动下,这次过帝阵时甚至有不少人带的是魔修的遗物,仙门与魔孽的矛盾正在扩大。 霜凌推门而出,宫院内很安静。干天圣洲处处都是讲究,正道子弟此时都在打坐静修以备明日参战。 要么就是暗中通过坎水阵系下注聊八卦—— “下注了下注了!三阶灵器以上为注。” “这次押少尊的人还是远超八成!” “毕竟稳赚不赔啊——剩下两成支持干天化神修士的,恐怕都是圣洲自己的人吧?” 霜凌悄悄合上门,下意识看了眼顾写尘住的方向。 明天就要砍人了,他也在苦修吧? 谁知擡头,顾写尘的殿门外挂着“不在”,门却大开着。 月色下门扉大敞,像是在等人进去。 霜凌挠了挠头。 这是顾写尘。首先排除性暗示。 别的她也没看出来,但是决不能被顾写尘发现! 于是背着剑,换了个方向,蹑手蹑脚地往离火洲人的住处而去。 不在殿内。 “……” 霜凌来的时候已经全都打探过了,明青嫣跟着离火洲的人住在北侧,离干天宫很近。霜凌悄悄运气,垫着脚尖,身法在夜色下极为轻盈。 金丹近圆满的修为,加上远超修为水平的灵力内府,她背着破荒剑,轻盈到像一阵水汽一般。 悄然来到明青嫣的寝宫之外,顾莨应该在忙着连纵各洲,明青嫣也便去了生父母那里,正娇俏甜美地承欢膝下。 霜凌不敢打草惊蛇,无声无息地绕到后殿。明青嫣今日倚仗甚巨,必定是三清宫主给她添脸面。 那既然要擡身份,象座之上那两盏燃灯,烧的一定是最好的。 她悄然找到明青嫣寝殿的后门,不知道是不是男女主还要幽会,这门禁很松散,霜凌敛声闭气,滑入殿内,一眼看到了悬挂在鲛纱床帐边的两盏灯。 火光幽然跃动,触纸却不燃,焰心是一团青色。 霜凌一寸寸拔出背后的破荒剑,荒息精准地包裹着坚韧。 荒岚可以承托万物。 她悄悄打开灯罩,剑刃小心地削掉一簇火苗,就在这时,火光忽然一闪。 有风来。 瞬息之间,她眼前出现了两只手。 她没有感知到任何一个人,这两人的修为都远远在她之上! 霜凌心头一震,连忙用荒岚一裹,把火苗吞尽藏好。 再定睛一看。 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冷白中带着剑茧。 一只手压着蓝色袖口,原是要藏她火光。 霜凌擡头,先看左边,顾写尘眉目疏冷。 再看右边,一张年轻陌生的脸,长颈向下,领口半掩一瓣蓝色莲花。 霜凌:“!!!” 圣洲那个年轻化神……合欢蓝印??! 化神气压对沖,顾写尘此刻没有看霜凌,侧颜起伏如冰雕琢,缓缓擡眼。 无声无息的庞大威压,如雪崩遇海啸。 气场浩瀚无边,整个干天圣洲开始震动——一场旷世对剑,动了。 小雨淅淅沥沥落下。 霜凌在雨中含泪长唿。 “不要再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他见圣女 他见圣女 33 霜凌捂着袖中的一团三清火, 在雨中乱窜。 化神大能光靠威压就能搅动风云,深夜落雨,这恐怕就是霸气吧……霜凌顶着头上两位大佬,瑟瑟发抖, 只想远离暴风眼。 别打了, 别打了—— 要打去明天场地上打啊! 但是托这两位大佬的福, 根本没人注意到霜凌偷偷闯入削走火苗, 所有人都在仙盟盛会的第一夜就被当头震撼。 上古冰息重剑缓缓出鞘。 无边无尽的寒意笼罩干天帝禁, 上空的玄天阵法被震慑颤动,在夜色中焕出层层符文波光。 从上次仙盟盛会到如今四年,许多洲外人都是第一次再见顾写尘拔剑。 持剑之人白衣冷冽,看向对面的蓝衣少年人,衣服上绣着干天君家的玄武印。 顾写尘表情微妙地转变,眉梢轻扬一寸。 九洲之内,年轻的化神期太少。已经化神都早垂垂暮年, 经不起真正的战斗了。 这个人,能打。 于是七八年前曾经横扫九洲的战斗剑意, 如今如雪水消融般, 一点点渗透而出。 圣洲之内所有高阶修士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 霜凌作为一个金丹后期显然也感受到了—— 好可怕!当顾写尘真正遇到了可以匹敌之对手,那种斗战疯魔的气势才会真正浮现,怪不得每次顾莨都很破防,顾写尘就没把他当过对手。 如今他那白衣狂飞的样子, 比平时和她打架的样子, 兇一万倍。 坎水消息网顿时涌出无数人凑热闹。 一个是压着境界的化神中期, 一个是刚越过化神的后起之秀。 “打起来了?” “少尊和那个新化神?那新人到底叫什么?” “听小王爷说的,干天赐了君姓, 叫君唤。” “可他们因为什么打起来的?!看方向似乎是离火洲住处附近?” 霜凌捂着自己的袖袋,一边崩溃,一边往回跑。 谁知道顾写尘和蓝印会同时出现?顾写尘不是殿门大敞等人来战吗,为什么也会来抢三清火?不会是察觉到她的目的了吧。 合欢弟子来抢三清火倒是很好理解……不对也完全无法理解啊!蓝印甚至在顾沉商之上,是合欢宗仅次于圣女的存在,他怎么会在圣洲做到这种位置?竟然成了干天力捧的新晋化神? 没想到他们合欢宗竟如此卧虎藏龙,霜凌露出痛苦面具。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绝大多数魔修都被封禁在遥远的阴仪魔域之中,流落在外的魔修只是极少数,谁知道他们合欢宗如此人才济济? 圣女感到羞愧。 圣女抱火鼠窜。 但是在两人出现那一瞬间,霜凌看到蓝色莲印、震惊地对上他的脸时,不知为什么,他和以往见到的所有合欢子弟不一样。 他没有阻止圣女拿走三清火,甚至像是特意赶来,以防她被顾写尘阻拦。然而,当他看向圣女的时候,那双眼神中并没有情感连接。 不是顾写尘那样的淡定冷漠,也不是紫萱那样的严肃木讷,而是一种……剥离了感情一样的麻木。 像是被写好的程序,被捏造好的人,被刻画出的天才… 用来对上顾写尘。 霜凌心头微微一跳,目光越过半空中对峙的两人,心有所感地回过头。 玄武金銮顶上,悬浮于半空的回环殿内忽而金光闪耀。 一道身影高坐九重殿内。 看不清真身,却仿佛无处不在。 ——“两位,别急。” 那声音古朴浑厚,带着雍容的气度,承云落雨而来,压住了一触即发的战斗。 “是干天帝君!” “果然,两大化神真要在册选前打起来,事就大了。” “说起来帝君到底是什么修为?” 霜凌心头一顿,站在玄武长颈之下,仰头望去。 帝都十里灯烛幽寂,夜风吹起了她的额发和裙摆,少女纤薄的身影,在九洲最高帝权之下显得异常渺小,仿佛随时可被蚕食鲸吞。 可她握着剑,藏着火,神情中也多了几分镇定。 她想起了君不忍的畏惧之魇。生来尊贵的小王爷浑身战栗地跪趴在遥远的王座之下,浑身被汗浸湿。 原着里最终秘密获得圣女的人,也是那个人吗…? 圣女独有的荒岚掌控之力,让她能感受到荒息的流动,似乎在更高更远之处,在王座之上的王座……强大到她根本无法窥见。 蓝印仍然恪守着骨子里对圣女的臣服,但在圣洲最深处被打磨到化神境界,他到底经歷了什么? 影影绰绰的谜团在圣洲的夜色中笼罩而来,霜凌觉得不安,这种不安让她陡然加快了脚步,今夜一定要把合欢印全部抹掉! “洗纹身洗纹身洗纹身……”霜凌一边絮叨一边飞回住处。 悬空中,顾写尘:“?” 他的剑意原本并未有任何收敛,不知怎么,却忽然收了剑。 表情淡漠,不着痕迹地向下一扫。 君唤在帝君出声之时就已经停止,圣洲修士完全听命于帝君。他抱拳,服从,转身离开。 “明日请指教。”他说话音调平直,像个靠齿轮转动的炼铁人。 顾写尘挥了挥指尖,转身消失。 所有人都以为,今夜是看在帝君的面子上,顾少尊退了一步,于是这场大战没有打起来。但显然无数人难以入眠,都能感受到山雨欲来。 … 霜凌一熘烟施展身法,回到了住处。 顾沉商、蔻摇、温朝等人都在房中等她,霜凌喘了口气,就从袖中捧出荒岚包裹的三清火。 红焰青心,小小一簇,在烛光下闪动,墙壁上拉出几人扒头观察的倒影。 蔻摇问,“沉商长老见多识广,这是什么新情致?” 顾沉商一脸肃静,木然猜测:“火燃烛蜡,滴油而挛,这多半是……” 蔻摇和温朝恍然大悟,拱手称颂,“学到了,学到了。” 霜凌小脸通红又通黄,闭眼又睁眼,“这是三清火,师姐,师弟,把你们的手伸出来——哦紫萱,请把你的衣服掀开。” 紫色莲印在顾沉商的腹肌上。 顾沉商:“好的。” 蔻摇率先把手腕递给霜凌,露出她的红色莲印,“圣女,这是?” 霜凌紧张地没有答,只小心翼翼地把火苗镀上她的皮肤。火烧皮肤,蔻摇其实是怕的,但她胳膊一点没动,就给霜凌烧,对圣女信任至死。 开始时,那莲印并未变化,三清火舌卷过皮肤,很快就红了一片。霜凌额角带汗,生怕是自己想错了,然而那火舌覆盖之后,忽然勾勒出了莲印的金边,随后向内舔舐,慢慢把青莲印记吞噬得干干净净。 霜凌松了口气,有用的! 她如法炮制,很快又把温朝小臂上的青莲印记消除,还有几个潜默在圣洲内的合欢弟子,也都在顾沉商的暗中安排下来消除了合欢印。 此时衆人此时也明白了,如今身在圣洲,圣女是在帮他们掩藏身份。 几人不免有些伤感,潜伏仙洲大不易,这次他们都看见了许多魔修被绞杀、上缴为仙洲战利品。 仙门与魔孽的矛盾愈演愈烈,一旦暴露魔修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真论起来,他们魔修的进阶其实比修道还快,魔域之内也曾能者辈出,但——架不住其他八洲打他们一个! 当年阴仪魔域就是这样被屠尽,鲜血流满荒岚之水,在干天圣洲的带领下被彻底封禁,如今都无法回归故土。 但当合欢宗壮大,圣女得道回朝,他们终有那一日。 顾沉商也想带夜宁去看看。 霜凌转到他面前,顾沉商沉稳地对他点了点头。 有圣女如此,合欢衆人一往无前。 顾沉商撩开老头衫颜色的长袍衣摆,十分肃穆地把腹肌上的紫色莲印露出来,他对肉.体并不忸怩,反倒让霜凌十分不好意思,比划了半天。 霜凌红着脸道声“得罪”,然后低头熨烫一半,房间的门忽然被人踹开。 冰冷的剑气横出,火苗顿时脆弱地晃了晃。 霜凌脖子一缩,立刻加快,紧赶慢赶地把那枚紫色莲印完全藏住。然后指尖的荒岚顿时漫出,迅速把三清火包裹,卷回袖中,随后撤开一步。 顾沉商一脸严肃,衣衫半露,神情庄重。 顾写尘眉眼冰冷,带着被迫压制的战意。 两人缓缓拿剑。 霜凌目瞪口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啊! 她迅速藏好三清火苗,现在除了那枚蓝印和她自己,其他人的都已经抹除,顾写尘就算是怀疑起来,也没有什么证据——他们不用慌。 “沉商长老辛苦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少尊你也是,保持体力明日再战。” 霜凌像个和事佬一样左右旋转。 顾写尘横了衆人一眼,几人忽然知情识趣,贼笑着掩门离开。 霜凌看了看顾写尘。 他不动如山。 霜凌袖中揣着火,有点焦虑,他怎么不走? 他不走我怎么脱衣服,怎么洗纹身? 顾写尘月白色的衣摆一撩,端身坐好,端起茶盏瞬间把水变成冰雷碧,淡淡道:“我监督你打坐。” 既然殿门开着没用。 霜凌闭目:“。” 她悄悄向后退:“那我先换一身方便打坐的衣服。” 顾写尘倒是没阻止,垂眸淡定地看着杯盏。 霜凌退回到屏风之后,好在有副妆奁,带了镜子。 她不敢发出声音,低头悄悄拆自己衣服——首先,需要找到自己的合欢圣印在哪。 之前洗澡的时候没看见过印记,所以莲印肯定不在身前,外间还有尊杀神等着,霜凌心一横,先悄悄脱了裤子—— 首先在镜子里看自己屁股。 霜凌脸涨得通红,“…” 实在不怪她这么揣测,但合欢宗的教旨如此露骨,她很难不这么想。 好,屁股圆润白嫩,完美两股。 可惜她左看右看,没有莲印,水蜜桃上干干净净。 霜凌并不知道,对于一个化神期的当世大能而言,衣料簌簌摩擦的声音有多清晰。空气的流动甚至可以勾勒出她身形和动作。 比如此刻,她对着镜子,扒头看自己的小屁股。 顾写尘喝了口冷茶。 然后又喝了一口。 霜凌红着脸穿好裤子,既然不在下三路,那只能是后背了,她悄悄把上半身衣襟剥下来,雪白凝脂般的肤色在灯烛下一闪,然后,她在镜子中回过身—— 肩胛骨上三分处。 一朵绚烂的描金红莲,浮花浪蕊般,蓦然闯入眼帘。 瓣簇莲臺,合欢而抱,花萼勾着冶艳的金边,那是一种带有沖击力的美,骨上绽放,贵不可言。 霜凌愣了会。 外间传来杯盏落在桌面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当——”。 她心一横,来不及了,连忙掌心捧出火苗,向后背肩胛骨上卷去,从镜中看姿势十分别扭。 这时,屏风之外却响起清冷的、与这冶艳画面完全疏离的声音。 “需要我帮你吗。” 霜凌手一哆嗦,连忙背过身正对屏风,生怕他看见火光。 “不、不用!马上穿好。” 她细臂捂在前襟,颈下锁骨绵延一片玉色,半掩不掩,青丝勾缠。 屏风之外的剑尊终于没有说话。 眼见那朵金色红莲缓缓被火光吞舐,霜凌松了口气,只想赶紧出去。 这下她和合欢弟子至少短期内安全了……那个蓝色莲印的合欢弟子,他该怎么办?圣洲之内到底知不知道他合欢宗的身份? 不过既然他已是化神之期,又已经看出三清火之用,想必动手偷火应该比她简单。 霜凌一边琢磨,一边穿好衣服。 可就在她掩上衣襟之后,金光乍现。 莲印不灭不死,浴火重出。 但由于霜凌不敢让顾写尘看见,所以那一瞬间,无人发觉。 她的衣襟便再次被覆上,掩去芳华。 人已经假作云淡风轻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顾写尘看着她根本没有换的衣服,眸光微敛,心照不宣。 “其实你不用…”他开口。 “不用打坐了?”霜凌兴致勃勃擡头。 顾写尘沉默不语地看她。 霜凌祥和地揣手,“知道了,会打的。” 她忍不住问及刚才那个人,“少尊,你没有和那个蓝……那个君家的高手打?他会影响你蝉联尊号吗?” 顾写尘掀起眼皮,盯着她看,长睫覆出明暗,“明日,你来好好观战。我是如何打的。” 霜凌的忧国忧民圣女心顿时发作,尔康举手,“也不用打得特别……” 顾写尘按住她的五指,慢条斯理地扣紧,“打死之前,我会收手。” 霜凌闭目:“……” 幸好我没有化神的水平!哈哈哈哈,变态。 … 明青嫣站在殿内,扶着梁柱仰望,痴痴地回味。 少尊为什么会在她殿上空和人争执……难道…… 她回想着自己乘仙象过帝阵的景象,她终于也有了自己的仪仗,不再是那个被掩盖掉所有光芒的合欢宗小师妹。 明天,剑尊之号加冕之时,少尊他会更加明白一切… 身后,一双大手温柔地搂在她的肩头,轻轻揉捏着明青嫣没有印记光滑如初的手腕。 顾莨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帝君之巅,玄武尊驾,眼中缓缓流露出兴奋的神色。 终于要开始了。 他连压三阶的修为,等的就是现在。 早在顾写尘化神出关那一日,他就应该完成这一切—— 以合欢圣女为引线,点燃整个仙洲的仙魔之战,让无穷仙气与魔气融为荒岚,撬开这个世界之极,铸成仙魔同修大业。 幸好,并不算晚。 顾写尘他战斗算什么? 战争,才是铸造枭雄的利刃。 他淡笑着看向殿内火光跳跃的燃灯,火光似乎断了一小截。 如果三清火能抹去合欢印记,怎么不想想,这合欢印记当初是怎么打上去的呢? … 干天仙盟盛会,不日开啓。 放眼望去,修仙界辉煌气象,百舸争流,如今风起云涌。 霜凌今夜睡得不踏实,醒来之后看了看自己的灵符玉,想起所有莲印都已经抹去,又踏实了些。 水滴啪嗒落在灵符玉上,坎水龙城的公共消息就出现在上——这是龙城的独门秘籍,有水的地方,他们的信息就能全境流通。 “剑尊册定最后下注了,有没有人加注有没有——” 底下滴咚滴咚,还有不少人给顾写尘加注。 霜凌琢磨了一会,单独给龙成珏发了信息。 龙家除了消息网密布,还有上次在男风馆展现出的独门技能。她给龙成珏发过去之后,对方很爽快就答应了,在剑尊册定开始之前,她的桌上就被人悄然放了一个东西。 霜凌仔细看过,心下安定了些,起身走出房间—— 天光晴亮,皓彩华章,玄武神兽的沖天灵气在半空中化作图腾,与玄天帝阵相映,仿若古神降临。 修士们飞沙走石,御剑其间。 在这片灵气充盈的土地上,九洲各有其特色——艮山岁禄以剑修为大观,坤地王族灵控万千古兽,坎水龙城上善若水四通八达,巽风叶家医术空绝,兑泽千机炮轰长天…… 四时相代,与天相生,与地相杀。 这是无数人与天争的时代,大道漫漫而求索,万法千门,总归一道。 霜凌和顾沉商、顾夜宁他们一起去往圣洲玄武臺,与金銮顶垂直相对,承天之意。 顾写尘就会在这里单挑九洲高手。 剑尊之号的抢夺是最狂暴的,每一任剑尊会以死战相接——意思是,他一人,从头打到尾,任何想要挑战的人都可以上百招,只要输给任何一人,则剑尊之位易主。 就这么死亡的方式,顾写尘已经赢了两届,从打破叶敛道心那年开始,当了八年剑尊。 霜凌酸酸地揣了揣手。 如果不是意外被合欢宗圣女绑了,确实是正道的光啊顾写尘。 干天圣洲颇具法度,作为九洲之尊,仙盟盛会的威仪礼制极为隆重。在这里,高阶修士皆为臣仆,飞身俯首为帝族君家服务。 所有君家人列坐上空,环如九天诸神,高高在上地观望尊号之争,册定上下四洲之界。 儒释道三家皆有尊号,然而儒尊与佛尊如今都在干天圣洲编内,儒修存心养性,佛修明心见性,为帝族维系九洲之治,教化入世,端坐判席。 九洲前来的各大世家弟子已经全部列席,顾莨陪着明青嫣一起坐在离火洲方向,和艮山顾氏子弟紧挨着,眼光漆黑带笑,看起来十分温良。 玄武臺四方人声鼎沸,霜凌看向臺上。 一人负剑抱臂,淡漠出现—— 白衣无尘,如昆山片玉,寒潭之月。 顿时四下皆寂,然后便是浪潮一般的欢唿。 “少尊!——” “顾少尊!” 霜凌不得不承认,当顾写尘出现在他该在的位置时,他的那些变态、狂卷、战斗魔的气质,全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长立于此,不折刚骨。 人声喧嚷之中,顾写尘精准地看到霜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霜凌紧张地抿抿唇,拳头下意识攥紧了。 虽然有人说,他“很难不是”剑尊,但霜凌竟然真的感觉到提心吊胆。而且一时间她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支持谁? 然而。 战斗已经开始了。 开始是出窍期的剑修,而后也有元婴期的上场一搏,渐渐地,分神初期,分神中期,分神圆满…… 最后,化神初期的蓝衣少年出场了。 前边多数人,最快的一招就被顾写尘解决,慢的也在十招之内掀飞。 尽管有数十人来挑战顾写尘,但终究没有巨大的威胁。 然而当化神对化神的那一刻,局势陡然不同。 君唤拔剑了。 以玄武臺为原点,浩荡的剑气对沖,帝阵掀起涟漪。 顾写尘的剑法,四海清平,寒山不落……冰冻之日。 近乎狂妄地气场全开,铺天盖地。 两个化神剑修的剑招快到根本看不清,霜凌只能偶尔感受到横出的重剑,她身侧的北鼻剑被激荡,震鸣不止。 转瞬间就已经过了百招,从玄武臺打上半空,剑气凌霄,打得半空中环列的坐席摇摇欲坠,但君家人根本没有叫停。 他的招式太过玄妙,九洲剑尊无上第一绝顶的剑意,让在场每一个有战斗力的人都瞠目结舌。 他……真的还没有飞升吗? 若这不是真神,还有谁能飞升? 顾莨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局,眼神狂热又阴郁。 不知几千几万招过后,“砰!——”的一声重响,一道身影从天上被噼进玄武臺下三尺,硝烟弥漫。 尘烟之中,白衣缓缓降落。 顾写尘腰侧至后背大片染血,在白衣之上猩红刺目,神情却仍冷淡平静,只有唿吸微乱。 霜凌勐地睁大了眼睛。 玄武臺下那人再次撑着爬起,重剑之尖却已横在他眉心之间。 剑尖没有一丝战栗,稳如雪山。 现场静了静,随后腾起无尽欢唿。 “淞阳——九洲唯一剑尊!” “顾少尊!” “顾少尊!” 叶敛抚掌摇头,君不忍声嘶力竭,龙成珏和兑泽长老们对视一眼,纷纷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爽和嘆服。 帝座之上,响起清越的掌声和轻笑。 随后,圣洲加冕的剑铭缓缓落下,华光乍现。 顾写尘随手拿下,转头看向坐席中的某处。 正在这时,玄武臺正中忽然砸下三个血坑。 丝丝缕缕的魔气缠绕,在圣洲之内,异常明显。 霜凌心口勐地一跳。 原着中并没有这一出,但她昨夜的准备看来奏效了。 满座顿时哗然,纷纷皱眉。 顾莨勐地起身飞出,在玄武臺上,撩衣跪下,郎朗开口。 “多谢帝君对岁禄之勉励,为我岁禄长青常在,少宗主顾莨特向帝君请罪——!” 顾莨在被公布堕魔之后,干天圣洲的确问责,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在今天请罪。 但是外人看来,他与顾写尘二十多年亲如兄弟,又同为艮山岁禄之子,想必少宗主是不想拖了剑尊的后腿? 顾写尘并没有理会。 他背着剑,带着剑尊之铭,走到玄武臺下坐席。 霜凌仰头看他,先看到白衣之上蔓延的血迹。 原来正道的光,也会受伤。 明青嫣远远看着顾写尘走向霜凌,华服广袖之下的手指不自觉掐紧。然而顾莨看着那一幕,眼底笑意更加明显。 在顾写尘蝉联剑尊的光辉时刻—— “我请罪于圣洲,请帝阵降罚于魔祸,这三人都是潜伏于仙洲中的魔修之孽,唯有剿戮所有,我方能洗脱冤屈!还我岁禄清名,不坠剑尊之威!” 离火洲高声应和,三清火骤炽。 “魔孽竟能踏足圣洲?请帝阵降罚!” “请帝阵降罚!” 即便是叶敛、龙成珏、君不忍等人,也是皱起眉头。仙洲禁魔已经太久,所有年轻修士都是在对魔修的厌恶之中长大的,若有魔修,必当诛之。 仙洲之内,没有人会不痛恨魔修,没有人会甘愿与魔修为伍。 天空中的帝君似是轻笑两声,随后轻轻抚掌。 玄天帝阵的符光顿时大亮。 霜凌从顾写尘垂眸的背影之后看到了那旋转的阵光,指尖捏紧,庆幸昨夜他们已经把魔印全部抹除。 既然明青嫣自己也在场,就说明只要魔印不在,就不会被帝阵发觉。 阵光一闪,轰然射向玄武臺上的三个血坑,映出他们的魔修之身。 君唤没有被发现,在场的顾沉商、蔻摇、温朝等人都安然无恙,霜凌心中松了口气。 可她自己的头顶却忽然发热。 她身后肩胛骨处也发烫。 擡头看,灼热的阵符落在她头上,被顾写尘垂眸挡住了些。 霜凌忽然明白了什么,大脑短暂地空了一瞬。 然后她第一反应,伸手捏住了袖口中的某个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而来,在剑尊稳坐神坛之日。 霜凌在他面前,魔光大亮。 “合欢圣印?!” “那不是合欢圣印吗?!” “合欢圣女,竟会在圣洲之中!!” 明青嫣激动颤抖着闭上眼睛。 顾莨豁然起身,惊惧倒退:“少尊……阿濯,你与合欢圣女这等大魔,是何关系? 当九洲剑尊与魔有染。 顺理成章,仙魔混战应天而起。 顾写尘染血的背影依旧平静,漠然垂眸,伸手。 霜凌却不敢擡头。 也没敢看顾写尘的眼睛。 终有这么一天,她知道顾写尘终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霜凌闭了闭眼,瞥见人群中合欢衆人焦灼的表情,顾沉商已经按着剑起身,她心里一松,给了他们一个安稳的眼神。 不要寻死!至少她这个圣女是称职的。 然后她袖中灵符忽然一闪,快到指尖不及。 “——霜凌。”他说。 少女瞬间握着破荒剑消失在原地。 虽然不知道能跑多远,但是其他地方总比这里修士少! 她终究没敢看顾写尘的眼睛,因为那里必是惊讶、厌恶、杀意。 她也根本不会觉得顾写尘会对她手下留情。 更不要说是在他如此重要的日子。 “她跑了!” “她果真?!——” 霜凌在风中疾驰。 顾写尘,你和合欢魔女没有关系。 你好好疗伤呀! 向我求救 向我求救 34 霜凌在瞬送符阵中飞快掠过圣洲广袤的灵土。 仙洲的风是清灵的, 没有浊气的。 但霜凌看向遥远的四方天地,不知怎么,想到了那传说中被封禁的阴仪。传说中,他们的故土。 这张瞬送符, 就是霜凌在在剑尊册定之前向龙成珏买的, 她用一颗九阶天狐之珠, 给顾写尘下了注。 坎水龙城以传信一绝, 除此之外, 龙成珏在天狐那里就展现出过绝佳的符篆阵法之术。在出门之前,霜凌又悄悄用荒岚把每一符都勾了一遍,效果果然很拔群。 符亮的那一刻,顾写尘都没能抓住她! 好险,躲过一剑。 霜凌越跑越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心底慢慢悠悠地,一丝被她顽强压下去的委屈开始起起伏伏。 不, 其实也不很委屈,主要还是尴尬。 少女眼睫垂落, 握了握自己手里的大剑和小剑, 嘆了口气。 与顾写尘和衆多仙洲修士相处了那么久, 而她竟是一个潜伏隐匿的大魔修,是所有人最深恶痛疾、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别人该怎么想她? 说实话,霜凌并不抗拒自己圣女的身份, 因为她从第一天起, 就感受到了所有合欢子弟对她的赤诚。 但霜凌不习惯欺骗别人, 特别是欺骗还被揭发了,而且是当衆揭发。实在是太尴尬了呀。 霜凌一边飞一边安慰自己, 其实她这一路已经获得了很多。 有了将近金丹圆满的不俗修为,得到了衆多神器,有能帮助合欢宗隐匿魔气的七重灵净塔,现在他们还能抹去魔印。 有了能挑战大男主的辟邪剑谱,还有男主最梦寐以求的心法、圣器、命剑,她甚至还有十阶古圣兽的万年蛇丹,给顾写尘押注都能随便掏出一颗九阶天狐珠。 她难道不是已经很强了吗!没什么好委屈的。 霜凌想起顾写尘对她严格要求的三月结婴、十年飞升,希望他能看在自己押他赢的份上,别太快找到她砍死。 但是她其实也能够理解顾写尘的心情。 虽然汲春丝并不是她想绑的,但自己要是被身份不明的人骗了很久,也是会生气的。何况合欢宗啊,魔修圣女,在他身边骗了他那么久,而他一无所知。 想他堂堂剑尊竟然带了一个魔孽修炼,还言辞肯定要她飞升。仙洲向来最恨魔修,而顾写尘是仙洲最正道的白月光,他怎么可能不怒? 特别是看过仙尊册定,知道那个人究竟强到什么境界,对九洲而言究竟是多么空绝的存在,霜凌就更加明白—— 在顾写尘心里,她一定是个污点。 被合欢圣女欺骗,回到当日不在峰上,不在殿前,他被汲春丝万里选中,说不定就是合欢圣女的把戏。 完蛋了。 霜凌的心凉凉的,顾写尘肯定要砍死她。 这次可能都不是淡淡地砍死她了,而是要浓浓地砍死她—— 怎么办啊,呜呜呜,他砍我我还活什么? 霜凌只能含泪狂逃。 瞬送符能瞬息之间将人送至千里之外,但是千里之外,玄天帝阵仍在隐隐透出金光。 圣洲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她能逃多远呢? … 玄武臺上,已是轩然大波。 所有人看着那道染血的白衣背影,全都震撼在当场,鸦雀无声。 剑尊,魔修。 简直是无法被联系起来的两个词。 合欢圣女——潜伏仙洲的重大魔孽,竟然就是淞阳剑尊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个女弟子? 少女转瞬消失在原地,玄天帝阵光灭,但事实已经摆在所有人面前。 顾写尘收回指尖,眉眼一点点冰冷下来。 寒山之日,不坠霜天。 他直接握住了手中的冰息重剑,感受着方向。 此刻,顾写尘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难看。 这对剑尊而言其实是十分少见的,顾少尊大道二十多年,几乎从不在人前展露情绪,冰冷,强大,无尘,几乎是他永远的形象。 这一刻,他想必是被气得狠了? 顾写尘一直在闭目感知重剑,几息之后,终于掀开眼睛。 圣洲之内广袤未知。 他必须第一个找到她。 顾写尘冰冷的目光看了一眼顾莨,只停留了一秒,然后便看向圣洲某个方向,转瞬消失。 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血腥气。 “少尊是去追责了?!” “少尊定是去押解那魔修圣女了!” “有剑尊在,那魔物想必逃不出多远。” 顾莨悲痛地看着他,大喊:“阿濯!——” 在仙盟盛会上陡然发生了这么重大之事,顾莨的眼神表现得全程到位,带着惊诧、失望、甚至一点点包庇,看着自己二十多年的兄弟,像是有千言万语。 顾莨之所以能布局今日、在顾写尘重册尊位之日拉他下神坛,就是因为知道他和合欢圣女之间绑定了死生情蛊。 上次过后他已经琢磨过来,在坤仑群山、阴仪古址的石壁上,那画解的情蛊有两种解法。一种是双修,一种约莫于修为有关。 但无论是以哪一种解法,顾写尘都注定无法简单地摆脱圣女,一旦双方内激,就是两败俱伤。 首先,顾莨作为一个男人,不认为顾写尘能为了圣女放弃九洲剑尊清名,所以当合欢圣女的身份在九洲面前彻底暴露的那一刻—— 最好的局面一是顾写尘当衆震怒,为护尊号击杀圣女,满身修为将瞬间暴伤。 二是魔孽彻底势起,无论任何正道修士抓到圣女将之绞杀,那顾写尘同样暴毙。 这是他亲手为顾写尘设下的死局。 要么,修为尽毁。 要么,名声尽毁,然后修为尽毁。 可惜圣女跑得太快,她倒是足够聪明,这个时候瞬间消失,对她和顾写尘都是最有利的。 但,干天圣洲,是她想逃能逃的掉的吗? 顾莨根本不急,他看向现在每个人的表情。 那些潜伏的合欢宗子弟,都在眼睛冒火地苦苦忍耐,只是谨遵圣女最后那个眼神,没有集体暴露。 顾沉商木然的脸上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穆凝重,手始终在乘肃剑上。圣女把所有人的魔印都抹去了,自己的却没能逃过。顾沉商也不知道那莲印是从何而来,只是每个入教合欢宗的弟子都会按照等阶自动烙上。而圣女是上古传承的合欢圣体,她的金印想必另有玄机。 总之…合欢潜伏多年,今日会有大战。 他握着剑,然后手背被另一只涂着丹蔻的手轻轻搭住。 顾夜宁在喧哗声中压低声音对他说,“我藏了你这么多年,谢谢她,今天保了你一次。” “所以,我也会守护她。” 顾莨朗声悲痛,“岁禄弟子中竟出了这种魔祸,实在是我的过失,合欢圣女必除,我以艮山顾氏起誓……” 此刻其他诸洲衆人才缓缓回神,龙成珏立刻意识到霜凌是用了早上他画下的那枚瞬送符,她或许早就有预感。 霜凌竟然是合欢宗的圣女…魔修,就是这样的? 可龙少主又想起那日男风馆、天狐前,少女认真握剑、迎战九阶魔物的侧脸。 水滴的灵符玉上,坎水信息网都已经爆炸了,圣洲内外所有人都在打探消息,甚至询问传说中的合欢圣女究竟是何等神颜。 但这次,龙城少主竟然没有趁热打铁,散布合欢圣女的内幕消息。 叶敛握紧了青衣袖口下的手,他眼前是坤仑山猎时,十阶茅风巨蟒盘山彻地,所有人被人蛇发作腹痛不止,而他却被那少女纤细手臂稳稳、紧紧地扶住,不败于青山之下。 君不忍也擡起头,他想起岁禄望月潭边,她疯狂练剑,追赶剑尊的一招一式。 于是这一刻,三位仙洲世家少主心中同时浮起一个想法—— 霜凌她,她分明,一直都是靠努力修炼进阶的啊? 和仙洲传说中阴恶、污秽、嗜血的魔修,根本不一样? 坤地洲方向,颜玥皱了皱眉,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顾少宗主。 魔孽纵然意义重大,但颜玥所感知到的那个少女身上从未有过魔气。除了霜凌的确容色惊绝,但她的修为是实打实锤炼出来的,剑招和境界都很扎实。 反倒是她这位前未婚夫,那日岁禄大比,她可是当衆“观看”了他如何与人双修魔功。 更加巧合的是,那位和顾莨一起修魔功的女弟子,如今成了离火与干天联姻遗失在外的公主,炙手可热,堕魔一事被抹得干干净净。 他们颜氏王族的确战力不足,但也不是蠢的。 于是在衆人举棋不定之时,颜玥率先出声,“兹事体大,想必顾少尊会给我们一个交代。是或者不是,都不是顾少宗能定夺的——毕竟你以堕魔之身,说这些很难让人信服。” 顾莨心里暗骂这个娘们,却温润一笑,“帝阵千年来从未错判,既然映出了合欢金莲印,那圣女之身不会有疑。在仙洲之内,魔修一经捕获,必须剿灭封禁,我也只是说出大家的共识罢了。” 听见这话,所有隐匿的合欢弟子果然更加坐不住。 顾莨要的就是他们坐不住。 战祸必起,他已经留合欢宗太久了,他们早该是仙魔混战的第一捧飞灰。 蔻摇和温朝等人紧紧握着拳头,正在这时,离火洲的公主开口了。 明青嫣在玄天帝阵映照魔修的时候,心就完全提了起来,本以为除了她自己之外的所有合欢宗卧底都会在帝阵之下暴露,没想到那些师兄师姐们竟都安然无恙,不知什么时候偷了她的方法。 对不起,其实她也真的会羞愧,更伤感这件事终究牵扯进了少尊。可她如今身份尊贵,她实在是太想、太想摆脱过往的出身了。 “我相信少尊也是被蒙骗的。”明青嫣声音清雅,举止不凡。 “如今我虽认祖归宗,但毕竟也曾是岁禄剑宗不在峰的弟子,少尊是如何品性,我最清楚不过。魔修潜伏在剑宗之内,实在居心叵测,让人触目惊心,相信圣洲和少尊都会做出决断。” 没有什么比合欢宗自己人的背刺,更让他们无法克制。 这比在岁禄剑宗之内不和他们一起活动以及其他种种忘恩负义的行为,都要严重得多。小师妹如今是离火与干天的座上宾,她想抹除的不仅仅是合欢莲印,还有整个合欢宗。 她想要圣女死。 蔻摇眼底血红一片,真的差点就要拔剑朝她扑过去,但是被温朝红着眼死死按住了。 “我以公主之身份,请离火洲元婴期以上的修士,即刻开始辅助搜捕。” “圣洲辽阔,处处福地洞天,若是让这大魔龟缩藏起,不知会有多少合欢宗余孽掀起妖风。” 玄武高座之上,寂静片刻后,帝君似是轻轻点了点头。 立刻,环殿之内无数的高阶修士,如幽灵一般出动了。 四方坐席中的顾沉商立刻跃剑而起,玄武臺被打出的深坑中,一个蓝衣血人却更快一步倏然跟上。 蔻摇、温朝、所有合欢宗弟子再也无法忍受,趁乱全都起身,可他们打开符印,从前靠着合欢印感知圣女的位置,可如今,他们的印记都已经没有了。 潜伏在仙门的合欢子弟第一次感受到了滔天的无助。 顾沉商乘肃剑催到极致,刚飞出去,却被顾莨邪笑挡住。 他面不改色,回身躲开,肃然剑气直朝离火洲而去,化作劲气、直接给了明青嫣一个巴掌。 啪!清脆作响。 这是合欢宗长老对弟子的管教。 剩下的,交由圣女来做。 明青嫣捂着脸,脸颊瞬间肿起,眼神根本难以置信。 然而此时的顾莨根本没余心管他,他站在剑尊册定的玄武臺上,忽然痛苦地半跪下来。 他仿佛因为这一切,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与痛苦,然而他道心不改分毫、竟在痛苦中破境!天空电闪雷鸣,惊天火光骤降。 一个元婴修士,迎来了分神圆满的雷劫?! ——连跳三级?! 明青嫣委屈地捂着肿脸起身:“眷苍哥哥——” 离火三清宫的人顿时配合地起身惊叫:“天下竟有如此天才?!” “若非勤修苦练,怎能有这样的进境!” “宝剑锋从磨砺出,这便是顾少宗主对堕魔最有力的证明!” 在剑尊身陷魔染的时刻,岁禄双杰中的另一杰,傲然顶了上来。 “莫非顾少宗主当真是天才?” “竟有人能三越境界,便是顾少尊也做不到啊!” 顾莨仰起头,感受着世人惊诧的目光,享受着属于他的这一刻。 顾写尘的九洲尊位开始动摇,而他终于惊天动地。 所有局都已经做好。 顾写尘——阿濯,算我求你。 二十五年了,这次就把一切让给我吧。 … “啊啊啊天杀的,雷都要噼我?” 雷电在云边闪动。 霜凌明眸唿扇着惊慌,在逃亡中含泪抱头。 “老天爷,老天奶,我一生行善积德,我是大学生!” 是哪个天杀的道友这时候渡劫?不会是大男主那个狗东西吧? 时至今日霜凌终于觉得,他的机缘还是抢少了,这狗人真的是天地间大气运之子,人至贱则无敌。 她一路东窜西逃,位置飘忽,疾驰飞快。 被荒岚加成描撰过的瞬送符能够维持一个时辰,将她瞬息间送到东南西北随机的任何方向,增加被追踪的难度。 好处是,她逃生的成功率大大提高。 坏处是,霜凌觉得自己快要晕机了。 “呕…”她拍着胸脯,哭着在时空中乱飞。 可是一路逃窜下来,圣洲巍峨玄武,后土无边,没有任何一个方向让她感受到了边界,仿佛这灵蕴之地是无穷无尽的。 然而身后已经有了灵力的波动。 完了,有人追来了? 霜凌只得将自己的身法催化到极致,逼近圆满的金丹修为在体内隐隐沖破。 但她不敢原地进阶,只能张皇逃窜,只求哪怕被人抓住,抓她的也不是顾写尘。 毕竟今天观战之后,她是真的知道他是什么实力了。 根本不是正常人啊他! 好在她如今修为够用,能控制着荒岚之息源源不断地注入瞬送符中,即便逃窜时撞见干天的修士,她也能飞快地甩掉他们。 至高的心法在这种时刻显露出了异常关键的作用,她可以稳固动用阴阳双合鼎内的荒息力量,源源不绝,运转自如。过往一切机缘环环紧扣,构成了完美适配她经脉内府的修炼生态。 如果能找到圣洲的边界逃出去,只要她安全,她的子弟也就都安全了。 霜凌在空中栈道、宫殿楼宇之间匆匆掠过,手中一把长剑一把小剑,全都握得紧紧的,好像那就是她勇气的来源,是保护着她的、属于她自己的剑意。 直到她忽然在某一寸空气中,察觉到了一丝荒息。 干天圣洲是九洲所有灵脉之源,这里的灵气浓烈馥郁到取之不尽,纯然菁萃,这也是为什么几缕魔气的出现就会异常显眼。 而荒岚的气息,就更不该出现。 霜凌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她此刻停在一处参天古林之中。 瞬送符的方向已经成功迷惑了所有人,当然也迷惑了她自己,霜凌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此处是哪里。 但树影婆娑之下万籁俱寂,潮热尽散,渗透出几缕古朴寒凉之意。 这里的树根盘根错杂,每一根古树的根系都像是深深扎进这片灵天后土之中,万万年汲取着营养,长成荫天蔽日的树冠。 这里遮挡物多,霜凌悄悄停在一棵巨树的树干上,透过脉络清晰的巨大叶片,悄悄看向古林深处,这里的荒岚之息,更加清晰了。 这里和圣洲其他地方都不相同,或许能找到出去的突破口? 荒岚对她而言,反而更有把握。 霜凌忍不住在树干上走了几步,青苔湿滑,她借着树叶掩映,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动。 随后,少女单薄的身影,宛若步入一段异境…… 在参天古林的深处,竟隐隐被浓荫掩映出一片古老祠宫,像是洪荒之中屹立的神像,又如万年尧舜的神庙,庞大而神圣,阴寂沉沉似等归人。 霜凌看不清切,似乎有一道雾霭般的薄膜挡在那之前。 即便有它密不透风地包裹着,霜凌都察觉到了一丝荒息。 若是走进那界中,恐怕会有无穷尽的荒岚。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吸引力笼罩心头。 霜凌没有意识到,她清澈的瞳孔变得有些恍惚,呆呆地向着那道薄雾界限而去。 少女的身影在树影之下挪动,像是要被吞噬一般。 她一步一步向前。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那道薄膜的瞬间,天边传来一道剑气相撞的金石环佩之响。 “轰——” “少尊!你打我们做什么?!” “自己人啊,少尊!” 顾写尘。 恍惚中,霜凌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北鼻剑。 冰冷的触温和这个名字一起,让霜凌顿时回到了正常的空气之中,她勐地喘了一大口气,收回了自己试探的手。 顾写尘追来了?怎么这么快! 与此同时,霜凌视野尽头闪过一片蓝色。 蓝衣少年的身影几起几落,及时停在了霜凌三米之外。 “不要进去。”君唤轻声说。 霜凌擡眼看向她的蓝印子弟,他额带下是一张清秀少年人的五官,眼神却很空洞。 他身形很薄,没有九洲剑尊那么具有力量感,却拥有了极高的修为。这个年轻而天赋极高的合欢弟子,像是被锻造的一个铁器,没有情感起伏,却赶来为她示警。 霜凌的心勐地一跳,很多想法在大脑中划过,“那里边…是什么?” 蓝衣少年摇了摇头,对着她缓缓拔出了剑,像是被安排好一般。 霜凌扭头就跑。 无论是他,还是顾写尘,她现在都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霜凌的大脑开始一点点清晰起来。 君唤被藏在圣洲之中,一定经歷了很多隐秘的炼化,才达到天才的化神修为。在那荒岚幽生的祠庙内,藏着他能如此的重要原因。 而无论藏着什么,既然圣洲之内有浩瀚的荒岚,就已经说明一件事:圣洲和顾莨在前期必有联系,甚至是合作关系。 在原着中,只有大男主窥探到了一丝天机,走上了仙魔同修、炼化荒岚的道路,然而修界万古,圣洲为尊,其实早有人比大男主更早地走上了这条路。 所以,圣洲支持仙魔混战。 所以圣洲也隐秘地夺走了圣女残躯。 因为只有当世间的灵气与魔气同时充盈,才能融彙成浩瀚的荒岚,而后打开荒北之极,以万丈荒息炼化飞升。 如果把仙盟盛会上发生的这些事中加入圣洲的动线,霜凌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其他合欢弟子的魔印消失,而她的还在。 三清火能抹去合欢子弟的魔印,有没有可能也正是用来烙印魔印的? 离火洲本就是和圣洲联姻,烧不尽的圣女金印,她那瓣金色红莲之中,一定本就有圣洲的手笔,男主知道这件事,才如此步步为营地将她被玄天帝阵映出。 霜凌一边逃一边大脑飞转,君唤虽然拔出了剑,但并没有真的追杀他。 他的情感被剥离,可骨性还在。他如今属于圣洲,但又放不下圣女。 祠庙之内,他背后的那只手,到底是谁? 十年前禁魔,是顾写尘这样无数的正道修士,联手封禁魔域。而后魔修颠沛,正道苦修,除了顾写尘这样的天才,多数人都在漫漫大道上缓慢前进。 而有些人,当惯了人上人,便想要做人上仙,人上神。 霜凌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 这种压迫感很陌生,和顾写尘带来的天赋碾压、修为碾压都不同。 她一边逃亡,一边感受着后背肩胛骨上的滚烫印纹。 …要是能回到魔域就好了。 霜凌第一次对那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冒出了这个念头。 可是遥远的故土,有人已经在外流离多年,魔域早就已经在版图上消失不见。 仙洲之内她也认识了许多好人,可圣洲,圣洲,所谓的仙门之首…… 霜凌看着脚下飞掠而过的地面,像是龟壳纹理,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一只巨型的怪物之上,不知道哪一秒就会被张开的深渊巨口而吞噬。 她抹了抹眼睛,瞬送符还剩最后一点时间,她乘着她的剑,迅速改换方向,转瞬就出了这片古林。 然而这里的高阶修士实在太多太多了,金丹也不过起步而已。 顿时有声音四下响起。 “在这边!” “是不是那个?!” “她竟敢擅闯玄武神林,罪上加罪!” 无数高于她的大能沖了过来。 “剿灭合欢圣女!——少尊,那边是不是少尊?” 霜凌心尖一抖,化神威压遥远地铺天盖地而来。 遥远天空中,一道冰蓝光点迅速飞掠。 万米缩地成尺。 “是少尊,少尊也来了——啊!!”后边不知怎么全成了惨叫。 但她狠狠闭上眼睛闭上耳朵,将隐隐破境的金丹之期催到了极限,狂奔向前。 至少…至少别被顾写尘抓到!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冰冷又失望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可能终究是要耽误他飞升了。 几声箭翎破空而来,在空中被齐齐拦腰折断,有一枚箭簇携着气劲,锋利地划过她手背,立时割破流血。 血的气味能够清晰地定位一个人。 锃—— 霜凌似有所感,张皇地回头。 白衣剑尊半身染红,表情冰冷又难看,盯着她。 霜凌表情空白,终于老实地停了下来。 人都被瞅见了,还逃什么逃。 算了。 仙魔之间的矛盾,早已经在十年禁魔之间被根深蒂固地刻进了九洲修士的脑子里,仅凭她一人之力,能改写什么?就算摸到了干天圣洲之内隐隐约约的玄机,她能做的也太少太少了。 顾写尘是正道飞升的希望,永恒的第一剑尊,只怪阴差阳错竟被合欢魔女骗了数月,唉,抱歉啦,她也很苦呀! 霜凌故意在心里假装很轻松。 实际上根本没敢擡头对上他不动分毫的视线。 四周已有无数修士围剿过来,霜凌崩溃中竟生出了一分乐观,心想:哇,杀我一个人,用得着这么多高手? 可当万念落下,所有人的刀枪剑戟全都被轰然折断。 所有人如漂萍般瞬间被一手轰去万米。 “??” 在圣洲,在剿魔时刻,剑尊对正道之人动手,这意味着什么? 霜凌终于呆呆地擡起头。 还抱着她的剑。 她其实从没深想过顾写尘那句话。 可方圆十里之内,染血的白衣缓缓落下。 顾写尘一人持着剑,眉目冰冷含戾,垂眸看着眼前哆嗦着双手合十的少女。 “霜凌,” “你为什么。” 玄武臺上他伸出的手此刻终于捏紧她手腕。 “从不试试,向我求救?” 叛逃而已 叛逃而已 35 你会救我吗? 当你也以为我骗了你, 知晓我身份有假,认定你大道唯一之劫或许是场阴谋。 如果我求救,你会应吗? 霜凌慢慢仰起头,对上了那双漆黑透蓝的星眸。 顾写尘一直是很高的, 他身后的剑也长, 冷冰冰地同他相得益彰。但这一刻, 剑尖朝上指天, 而非指她。他心有问句赶来, 问的却好像是—— 为什么不信我? 霜凌被笼在他清冷的身影中。 有一刻,他像这圣洲巍峨皇权之下,独自顶起的一片寒天。 她不太确定地向他确认,“我可以吗?” “只有你可以。” 顾写尘眼角眉梢锋锐冷戾,握着她手腕很用力,语气并不好,“只有我能救。” 震耳欲聋, 狂得不行。他显然生气,压着他那始终如一的冷淡疯感, 像是随时要做出什么日天日地之举。 …的确很惊天, 哪怕顾写尘已经知道了她是合欢宗圣女, 竟然也没有要杀她啊? 霜凌表情呆滞,半晌后竟然有点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感。 想不到你看着冷心冷肺的,思想竟然这么先进,都没有人魔物种歧视! 呜呜呜! 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表现得还挺天才的, 靠实力解开汲春丝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他才愿意留着我的命。 霜凌眼泪巴叉地摸了摸自己的方丹, 真争气啊,啊! 刚才还觉得压在头顶双肩喘不过气的整个仙门之重,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无端就轻松了下去。 她老实巴交地抹了抹眼泪,生死存亡的时机过去了,脑袋开始闪过很多问题。 比如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能找到我?比如他怎么没有质问我的意思,甚至好像都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君唤能很快找到她,可能是因为他的蓝印还未除。虽然帝阵没有检验出他的莲花,但君唤毕竟已经是君姓,其中定有事宜。 蓝色莲印还在,对圣女的感应就在,所以那么快找到她并不稀奇。 那顾写尘呢? 顾写尘垂眸,像是看清了她眼中的疑惑,冷冷吸了口气,“…你的剑。” 就是一点都不信他的话。 霜凌低头看了看,忽然间想起,顾写尘曾说过什么。 ——他的剑会找到她的。 原来是认真的。 霜凌的表情呆了呆,然后缓缓变得呆滞。她看着自己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北鼻剑,和他身后的冰息重剑隐隐唿应,剑息缠绵。 那她刚才,一直带着定位,在逃跑哈? 霜凌羞愤地闭目:“……” 第一次逃命,没有经验。 下次不会了,对不起。 顾写尘冷冷地把她带到自己跟前,上下看了看。 他的脸色犹带战意和戾气,显然心情不佳,却似乎并没有多惊讶。 发现了她是隐匿在岁禄中的合欢宗魔修,顾写尘就这么平静?连惊讶和质问一下都没有? 霜凌不禁又有点担忧,不会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先于别人找到她,这样好控制吧?毕竟刚才那些修士喊打喊杀,刀剑无眼,要是谁把她先毙了,顾写尘也得跟着赔命。 霜凌坐立不安,说实话,她挺在意别人的看法,很想知道别人知道了她真实身份之后会怎样想,毕竟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在恨魔教育下长大的。 可她又怕好不容易安全下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写尘垂眸扫过她周身,除了手背上的血痕,倒是无碍。 然后才掀起眼睛,盯着她,像是听得见她的想法。 “你的道,你的剑,每一步如何走来,我清楚不过。” “如果连你都要被算作魔修,”顾写尘表情冷冷的,“那正道也不过如此。” 霜凌睁着眼睛,心里缓缓地、彻底松了下来。 虽然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绑定了汲春丝的缘故,顾写尘才不得不一路带她修炼,但……顾写尘在她身上花的时间,精力,截下的机缘,在他那里都是有数的。 一一作数,所以不会不问不管。 霜凌都有点感动了。 大天才,虽然你天才到过分变态,虽然你带人修炼的时候不近人情、毫无分寸。 但还是谢谢你。 “那你的伤…”霜凌低下头。 顾写尘盯着她手背被箭簇割出的口子,冷眉冷眼,“无妨,和你伤得差不多。” 霜凌瞪着眼睛,看他白衣被浸透半身的血红:“…?”化神之战,虽然顾写尘依然碾压胜利,但他从腰腹到后背都被君唤砍出了一条连贯的剑伤,也没有做任何凝血处理,衣服上的血痕已经干透,衣服之下仍有新的血液流出。 霜凌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那道看着有点吓人但其实可以靠自己愈合的伤口,沉默了一会。 一样吗? 不、不过换算一下,可能对他而言确实差不多,顾写尘的血条和我的血条能一样吗? 霜凌在心里这样想,可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他身上的血很刺目。 可能是因为他平时的衣服都无尘洁净。 可能是因为顾写尘从没受过伤。 霜凌第一次见他这样,实在很不像他。他竟然也会流血。 总觉得顾写尘生来如此,应该是无血也无泪的,他天生适合修上无情大道。 霜凌不敢细看他染血的腰侧,揣着手转头,“那你也还是先疗伤吧。” 好在叶家也在这里,有他们的医术,顾写尘也不会有事。 不过她应该是不能跟他一起出现?顾写尘虽然保了她的命,但他们之间的对立属性从根本上无法解决。 “手给我。”他冷着脸。 顾写尘的情绪一直是压制的,很平,像是无波无澜的深潭,但今天却有了很多波动。那波纹如星眸中的裂痕,压在骨子里的疯感透光一般,开始点点隐现。 他吸了口气,不爽得终于很明显,“你下次能不能先看我。” 合欢圣女再现于世,她的那些子弟,她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人能保住她。 “我说了不会让你死,”他眼神黑眸清晰,因为压着火显得锋芒毕露,“除了你自己,其他人都不能。” “哦哦。”霜凌点点头。 老实巴交的。 半晌后悄悄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 在这刀光剑影的修仙界,危机四伏的帝王权杖下。 她大部分的苦累都是顾写尘带给她的,可这一刻最大的安全感,竟也是他带来的。 顾写尘用止血诀套住两个人,在阵诀中伸手,把她捞进怀里。 霜凌刚想动弹,就被他用力按住,然后感受到一阵冰凉的清光落在手背伤口,疲惫感竟消散大半。 顾写尘垂眸看着她发顶,和光洁额下扇动的眼睫,稍微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你还不够强,以后,不要乱跑。” “哦。”霜凌点点头。 霜凌手背的伤很快就止痛了,顾写尘的明显要花更久。 她没见过顾写尘受伤,是因为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强过头了。但在以顾写尘的教学手法不难看出,他这一生无数次越级战斗,硬挑兇兽,无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受过的伤其实也不计其数。 等到看着他衣衫下的血流终于止住,霜凌心中才松了口气。 可是事情远没有结束。 遥远的玄武臺方向,浓郁的黑气已经沖天,玄天帝阵被激出了阵阵金光。 魔气。源源不断的魔气。 魔修圣女现世,这简直最好的靶子,到这一刻,男主手中的魔种可以完全释放,被当做是合欢圣女引动的魔孽爆发。 霜凌捏紧拳头,她保不了所有人,但要保住自己的子弟。 至少要让合欢宗人知道她没有事,不要为了她而暴露,八洲打一他们没有胜算,只要茍住就行。 顾写尘的视线跟着她走,霜凌深吸一口气,握紧自己的破荒剑,流动如水的剑刃散发着缥缈又浩荡的剑意。 “少尊,你就别跟着我一起了。” 霜凌是个从小被平等教育长大的孩子,她在意自己被别人怎么看,所以也会担心他被别人怎么看。他要是跟合欢圣女站在一起,那实在是惊世骇俗。 顾写尘的表情立刻又难看了起来。 然而此时,染血的蓝衣已经缓缓落下。 停在他们二人面前。 君唤身上的伤也并没有处理,但他像是没有知觉。 只是双目空洞地看着霜凌和顾写尘,机械开口,“我要拦住你们。” 在祠庙之外,他拦住了她走向危险,然后脑子就像是又被洗了一遍,按照确定的程式来拦截他们。 霜凌已经可以确认,干天圣洲深处,有人在炼化大量荒岚,而君唤能在二十年的时间里迅速暴涨成化神,却剥离情绪,剔除自我…… 很有可能,他就是炼化荒岚的实验品。 一个被创造的天才。 现在还无从得知,为什么背后的那个人并不自己修炼,但君唤的确已经被洗成了一把锋利的武器。没有情绪,也就不知痛,不知累,他和顾写尘那种天生意志清坚、大道唯一的天性不同,君唤若曾是合欢子弟,如今这样子必是惨烈打磨而成。 顾写尘已经擡手拔剑,眉眼戾气跳脱。 玄武臺上留他一命,现在还要碍他事。 再烦他。 他砍翻这个修仙界。 霜凌着急地看着,忽然灵机一动,她运转灵力,将阴阳双合鼎的荒岚之息游走于经脉之中,熨帖在她后背的金莲圣印之上。 属于合欢圣女的印记再次唤回了君唤的清醒,他晃了晃头,看向霜凌,“别去那边。” 很危险。 顾写尘却已经竖起剑尖,目不斜视,问霜凌,“不打死就行?” “这是你的人。” 霜凌惊讶地看他,心中似乎终于触碰到了顾写尘明确的态度。 她下意识捏紧了指尖,“是……把他困在这里就行,君唤身上有很多事还没解开。” “嗯。”顾写尘起身,眉目冰冷且疯,“稍等。” “我带你过去。” … 玄武臺上。 汹涌的魔气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顾莨承完天雷,提着剑直指那些涌出的魔修。 “是魔修,仙洲内潜伏了如此多的魔修?!” “他们定是为了救合欢圣女而出——!” 仙洲已经暴力禁魔十年,这一代的年轻弟子甚至有许多人都从未见过魔修,从前仙门内若是抓住一只,都要当衆截杀示衆。 他们几时看到过这么多源源不断、畸形扭曲、步法诡异的东西? 甚至这些魔修竟然就是身边路过的宫人,匠人,仙仆……有些还很年轻,有些甚至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潜藏在仙洲之内,没有人知道,他们竟然修的是魔功。 就在衆多年轻弟子还不知晓事情轻重的时候,惨叫声已经响起。 尖锐的弓爪轻而易举掏碎了一名年轻弟子的心口,一捧血花直接炸开,瞬间青黑毙命。 传闻中魔修以血肉为食,以怨恨苦痛为力量,这一刻成了最有力的印证。 “啊啊啊!” 明青嫣捂着自己肿胀的脸,像是从没见过这等血腥丑恶的存在,惊慌失措地后退。 蔻摇都已经顾不上骂她了,她惊诧地看着场内肆虐的那些魔修,别说他们根本不是合欢宗弟子,就是在魔域时也没见过如此暴虐的—— “可是、可是那些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人啊?!” 顾沉商握着乘肃剑,让几个弟子站在自己身后,表情严肃地看向顾莨。 他刚在衆目睽睽之下连进三个境界,如今已是能对战出窍的分神大圆满期,是无可否认的正道修者。 可顾沉商明明能察觉到蛛丝马迹,这些像是被刺激到的魔修、甚至那莫名汹涌的魔气,就是在他当衆进阶之后忽然释放的。 然而帝座之上,无人起疑。 不是不疑,而是故意。顾莨的事,圣洲或许本就知情。 隐匿在仙洲中的魔修不明原因接连发狂,很快就有很多不备的仙洲弟子重伤倒下,各洲修士终于倾巢而出—— 流血事件已经开始,这场魔孽终于势不可挡。 叶敛立刻飞身落地,蹲在被攻击倒地的弟子身边。 他满脑子还是霜凌圣女的事,脸色很白,但手上冷静地封住了几处要穴,先吊住命,然后快速给失血的弟子们喂下复原的丹药。 然而救治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魔气侵邪的速度。 伤口洞口都还有有救,但是若魔气浸染渗透经脉,对一生修灵气的人而言,就算是废了。 可这实在过于突然,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一般。 龙成珏在人群中握着双刀,谨防那些突然暴动的魔修卧底。他划水为诀,已经给坎水龙城传回消息,让他们今天起务必小心从圣洲传出去的任何东西。 他们龙家世代以信息四通八达而长久繁荣,立于上四洲之中,龙成珏的嗅觉和觉悟,要比其他那些天真的仙门少主高得多。 这场魔祸很不对劲,然而圣洲帝君作壁上观,这说明什么? 就连君不忍都没有料想到今天这一出,他频频擡头去看玄武颈下的帝座,心中觉得不安。帝君伯父怎么还未出声?? 即便霜凌仙子真的是合欢圣女,她一个人就能引爆这么多、这么疯狂的魔修吗? 龙成珏握着刀柄,远远看向方才顾写尘飞去的方向。 少尊他还是……带着霜仙子直接跑吧。 否则今日,必将有大事。 “沉商长老——” 顾莨提着自己的乘鸾剑,以崭新的分神境界,连连斩杀魔物,很快就杀到了顾沉商面前。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和顾夜宁身上,意味深长,“沉商长老,事到如今,立场是很重要的,我想你应该是选择和我堂姐一起吧?那我就认你是顾家人。” 顾夜宁难得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嘆了口气,“差不多得了顾莨,你以为我多稀罕顾家。” 如果不是她把沉商带回来,沉商也姓了顾,她宁愿自己没姓。 她起身挡在顾沉商和蔻摇等几个弟子身前,笑了,“不过这个顾姓也不是完全没用——你可以试试从我身上踩过去。” 顾莨也笑了:“阿姐,你我都知道的,顾氏血亲相杀会糟反噬。” 顾夜宁脸上似笑非笑:“所以你不就是仗着少尊幼年立下的血誓,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吗?” 顾莨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是岁禄剑宗内部,最核心的亲族,才能知道的事。 ——顾写尘杀不了他,除非他背叛宗门。 在年仅几岁的顾写尘接连破境那年,顾长兴除了给他顾姓,还让他立了一道誓言:在岁禄一天,就不能以修为杀害少宗主,否则如顾氏血亲一般反噬。 他们会是兄弟,他永远是顾莨的左膀右臂。 这在当时,被艮山顾氏内部看做是对顾写尘最高的认同。 而后九洲之内都知道顾写尘是老宗主捡回来养大的养子,若是他叛出宗门,相当于背信弃义,会被九洲仙门唾弃。 而之所以顾夜宁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当年她…… 顾莨拧了拧眉,他并不像和他们顾家自己人争执,那几年的顾夜宁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终究是真正的血亲。 但,顾沉商就不是了。 顾莨袖中的魔种悄无声息地溢出邪厉之气。 顾沉商乘肃剑起,立刻感受到了那种魔气对人的浸染,即便是性情温和、并不作恶的魔修,在这种魔气的影响下也会难以自控地暴虐。 他一剑平扫,喝令所有人:“屏息。” 然而顾莨并不朝着他背后那几个小喽啰,反正圣女一死,他们都会跟着自曝,他要的就是顾沉商。 “夜宁阿姐——”他一边退开,一边厉声喝道,“这些年你被合欢宗魔修蛊惑,而我竟今日才发觉,实在是我来晚了!” 他剑指之处,顾沉商严肃的身形之外陡然魔气暴增,惊动玄天帝阵降下符光。 顾夜宁脸色冷厉了一瞬,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好,顾莨,很好。” 反正她也活不长,就算做鬼她也要缠死顾莨。 “顾沉商??!” “他都是岁禄剑宗的一峰长老了,他能是魔修?!” “不是,他长这么严肃,他合欢宗?!” 在场无数人都幻灭了,远处各家少主目瞪口呆的震撼程度远超得知圣女。 然而,如果说发现仙洲之内到处都有普通人是僞装的魔修,他们还能勉强接受,但是当发现就连第一剑宗、一峰之主、这样的高层都能被魔修渗透。 仙魔之间的尖锐对立,彻底被拉开了。 于是“当——”的一道钟鸣,圣洲之内仿若金鼎编钟声响,松鹤飞天,头顶玄天帝阵金光大闪,像是被重重注入封固之力。 这是最高级别的帝阵,意味着没有人能够从阵法中走出去。 干天帝君缓缓开口,浑厚声音传遍九洲。 “魔祸已起,九洲之内,人人屠戮,不得与魔为伍。” “杀,无赦。” 敕令一出,仙魔不死不休。 蔻摇和温朝等弟子身形摇晃,面如金纸,他们潜伏多年,这次像是真的迎来了末日。 如今沉商长老被曝,圣女又下落未知。 蔻摇狠狠心,咬牙握起了剑,“誓死追随圣女。” “誓死追随圣女!” 哪怕都逃不掉了,他们也要在梦里一起回到故土。 顾沉商看了看头顶的帝阵,像一张巨网般,扣住每一个流离在外的人。 但他走出来的这些年,其实已经过得很好。 顾沉商身上腾起了紫色的光芒。 他还只是出窍,但拼尽全力,也能撞开一个裂口。 明青嫣提着裙摆惊慌地跑过来,指尖颤抖,“他、他想带着合欢宗的人逃跑!” 顾莨一剑挥下,同时打在顾夜宁、蔻摇、温朝三个人的剑上。 而此时,远方天际,冰蓝色灵光终于大亮。 “剑尊回来了!” “是少尊,少尊缉拿圣女回来了!” 顾写尘表情实在难看,这个合欢蓝印非常难缠。 不在于他也同样是化神修为,而是……君唤的剑招,像是模仿他而长成的一般。 他最后把他钉在了那片密林里,带着霜凌极速飞回。 霜凌睁开眼,就看见顾沉商紫得发黑像是要自爆,蔻摇温朝被顾莨狠狠掀开,人群中四散的几个合欢弟子不顾一切地带剑沖了上去。 她心口重重一荡,额发被风吹乱,剑意蓦然大盛。 金丹落地,破荒剑以万古剑气,化汪洋之水,轰然向顾莨而去—— 分神圆满的顾少宗主竟被打得闷痛后退三米! 明青嫣连忙上前扶住,惊叫道:“合欢圣女,你竟敢在圣洲对正道修士如此?” “你当真以为这里是你们合欢宗、是你们魔域不成?” 可金丹圆满的修为打顾莨尚且有战力,削她简直像玩一样。 于是所有人难掩惊艳地,看着那少女一袭水蓝衣衫翻飞,手中古剑如海,翻涌的浪花掀在明青嫣的脸上,瞬息之间已是百次掌掴。 霜凌从没做过这样直接侮辱别人的事,可她拿剑的手没有丝毫动摇,狂扇了几百个,问她: “背弃合欢,伤害同门,你那离火洲的床,坐得可稳?” 明青嫣的脸彻底青白了。 在圣女面前骨子里的自卑感,像涨潮一样把她吞没。 现场所有人目光惊悚,已经彻底荒谬到麻木了——这个也是? 那这位小公主一直在上蹿下跳什么? 等等,不是,你们合欢宗到底藏了多少人??? 龙成珏看着君不忍,四目相对,甚至对对方都産生了怀疑:不会你也是吧?! 明青嫣的尊贵在一瞬间破碎,她近乎是哀切地看向霜凌身后那道身影。 少尊,可我如今不是了,我是正道世家子弟。 你是九洲剑尊,正道的明月,你是永恒的青松,你怎么会忍她? 蔻摇、温朝等人红着眼惊喜地围向圣女,所有合欢弟子已经不闪不避,站在他们的圣女身边。 “圣女!” “圣女——!” 这次喊得堂堂正正。 而顾写尘就径直站在霜凌单薄背影之后,像寒山之日,巍峨不动。 所有人都摸不清楚顾少尊的意思。 干天帝君亦沉默不语。 坎水,巽风,兑泽,坤地,无论他们心中到底怎么想,终究是位列仙门正道之位,不可能与魔共舞,违抗帝君敕令。 仙门与魔域,终究是永恒的死敌。 顾莨心底一笑,顾写尘必定要维护他九洲剑尊之名。同为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然而,圣女一死,他的清名也不再有意义。 顾写尘就会当场暴毙。 霜凌没想过让顾写尘为他们动手,她手中破荒剑一挽,掀开了实在太弱的明青嫣,径直朝顾莨砍去。 破荒剑汹涌而至,辟邪剑开合精妙至极。 顾沉商与她同时落剑,前后夹击,在绝境中竟然挥出了千钧之势。 顾莨终于对着艮山、离火怒吼:“正道无人了吗?竟教魔修在此猖狂!” “杀了魔修圣女!” “响应帝君敕令!” 衆人这才纷纷回神,一瞬间,干天、艮山、离火三洲,百余名高手同时跃起,截杀合欢魔孽。 然而冰冷绝顶的剑意浩瀚无边地腾起。 所有人竟然灵力全被冰冻! 剑尊拎着剑,眉目霜寒,虽然半身带血,可领襟上的霜花依旧洁白。 至高无上的真神实力……化神中后期,他真的已经逼近飞升了吧…… 霜凌趁他们怔愣的一瞬,勐地砍向顾莨侧颈,他脖颈竟然被割三寸,立刻喷血,眼神阴毒地反手挥出了真正的分神之力。 所有合欢弟子、顾沉商和顾夜宁全都扑了上来。 颜玥、叶敛、龙成珏、君不忍、甚至兑泽的长老,竟全都屏息站了起身。 到底什么魔,什么是仙? 那少女为自己宗门抵抗的一切,她挥出的慨然之剑,难道是该被剿灭的吗? 剑光映亮了她的瞳孔,她的指尖,那一刻霜凌忽然心想,练剑真的很累,但原来能握得住手中剑,战到自己的最好,是这样快意的。 没能飞升,实在抱歉了。 然而这一剑并没能落下。 霜凌眼前的剑光寂灭之后,顾莨整个人已经在地下。 一秒之内,无人看得清那个人的身法,只剩哗然。 顾莨全身被噼进了地里,露出的脑袋被一双月白靴履踩在脚下,碾凹了半边,只剩嘴还在嗫嚅。 “顾写尘,这是圣洲帝君座下——” “你帮合欢圣女,你叛魔?你这是背弃宗门,背弃正道——你刚刚守住的尊号,你不要了吗?!” 那是顾莨梦寐以求的东西。 顾写尘得到过,又反反复复得到,然后随手就能扔掉?! 霜凌也睁大了眼睛。 可那人身影不动如山,横剑挡在霜凌和她的所有同伴之前。 当真是这帝笼下独撑的一片寒天。 顾写尘一脚把顾莨整个碾进地里,擡剑看向整个九洲,剑尖勐地撕向符光闪烁的玄天帝阵。 冰蓝璀璨,轰然作响。 “九洲剑尊,公然叛魔?!” 他的剑就是他的回答。 有何不可? 漫天符篆金光之下,他垂眸看着霜凌,眼底弥漫得很平静。 “这次信了吗?” 莲瓣心魔 莲瓣心魔 36 到此刻, 事情的发展才终于掀翻了整个仙洲。 干天帝君下令九洲屠魔的传音,都远不如顾写尘叛逃仙门带来的震撼。 万年来唯一飞升的希望,竟然会选择叛魔? 霜凌已经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她护着身后的合欢弟子们, 而顾写尘站在他们之前, 面对着所有人。 她只能怔怔地看着顾写尘那副冰冷的眉目, 被天光一点点镀上融色金边。 一个更具体的顾写尘被千丝万缕描绘而出。 ——他为了解开汲春丝, 能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顾写尘, 你不做剑尊了吗? 九洲最强战力,万年难遇的天才,原着中哪怕陨落之后也仍是正道的白月光,是大男主一生攀登的高山……你,你叛魔吗? 霜凌握紧手中剑,沁出冰冷汗意。 顾写尘盯着她的眼神思考了一下,表情又有点不好看。 但四下已是哗然巨震。 顾沉商肃穆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惊诧, 然后他更加肃穆地看着他们二人,眼神简直是肃然起敬。 其他合欢宗的弟子们也纷纷从死到临头的惶恐, 露出了敬仰的神色。 ——圣女, 你采剑尊元阳竟然采到这种程度?!不愧是我们的圣女啊! 顾夜宁笑吟吟地看着, 摇头感嘆——爱情啊,就是如此。然后她又不免带了一点点伤感,看看表情严肃的顾沉商。 这一次,藏匿在仙洲之内的合欢宗卧底, 没有再藏匿下去。 圣女挡在合欢宗弟子之前。剑尊挡在圣女之前。 明青嫣捂着被扇肿的脸, 从眼皮的一线间看见这一幕, 心忽然就碎了。 她从离开魔域,进入岁禄, 第一眼就为顾写尘的惊才绝艳而震撼,他是她对仙门向往的缘起。于是她一心想要与合欢宗割席,一心只要有一个清白的出身。她也足够幸运,她真的被仙门接纳了,她真的有了尊贵的出身,能问心无愧地高坐仙门之上。 可如今,顾少尊他却站在了合欢宗那边。 在她总算脱离了一生的卑劣出身之后,他却轻描淡写地走了过去。 明青嫣捂着肿成猪的脑袋,崩溃地嚎啕大哭。 然而已经无人在意。 就连顾莨也无法在意。他被顾写尘踩在脚底下,识海中的心魔正在狂吼。 来到圣洲以后,心魔的势力更加强大。这本就是一片来自于古荒岚中的碎片,在圣洲之内得以恢复力量,其中暗含的意味,他又不是傻子。 “无论如何,今天不能让他们离开圣洲。” 圣洲帝君并不知道这片心魔的存在,他们和圣洲的合作也只是暂时的。归根结底,大气运之子不会永远居于人下,总有一天会坐上最高的位置。 今天这一局看似围剿合欢圣女,实则只有他们知道,围剿的是情蛊绑定的双人。除掉顾写尘这个最大隐患,重获圣女身上的一衆机缘圣器,让错失的一切复位。 “拿走阴阳双合鼎,再把圣女交由他们。” “从此将再无人可挡你之势。今日踩头之辱,顷刻可破。” 圣洲那位,也无法比拟,因为阴阳双合鼎可以爆吸天地间亿万丈荒岚,那是所有机缘之中最重要的一个。 顾莨咬牙:“我得先能出去再说!” 奇耻大辱,他不杀我,却是辱我! 顾写尘一脚踩着他,一手剑指长天,玄天帝阵以剑光为中心,竟真的被生生逼出冰裂之纹路。 帝阵一旦真被顾写尘破了,干天圣洲的威仪何在。 帝君,终于起身了。 那金銮玄袍长长地拖曳在空中,他的脸藏在冕旒之下看不真切,然而化神中期的威压已经隐隐地显露了出来。 干天帝君在位已经几百年,是九洲在位的年长化神大能之一。 他并未直接同顾写尘对战。因为衆所周知,修为并不等于战力。有化神中后的修为与内力水平,不代表能打得过顾写尘的剑。 时至今日,人们仍未可知,顾写尘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从没有人真正让他战到极致。 霜凌恍惚地想,他的极致,大概就是飞升吧。 虽千万人吾往矣,不在乎千万人如何想他,一心纯然,只走自己的道。他真的是…万年来最适合飞升的那个人。 “叛魔者,罪同魔孽。” “——七洲何在?” 玄武金光闪过,在场几洲所有人的武器都锃地一声到了手上。 叶敛怔怔握上了许久不用的剑,龙成珏拿着自己的双刀,君不忍举着被顾写尘折断后的第101把剑。 甚至颜玥都拿起了王家弓箭,兑泽的长老扛出了最新研制的炮铳。 但每个人都在流汗。 干天圣洲,统御九洲,除了因为圣洲是万千灵脉之源、综合战力最强,还因为帝君的确有着敕令之力。这种力量从每一任帝君手中继任,是他们稳坐九洲之尊的重要原因之一。 “上下四洲,皆需勠力。” “平定魔叛,以证己道。” 不要忘了,上下四洲的分界还没有册定,这才是仙盟盛会的重要事宜。 顾写尘叛逃了艮山岁禄,那他的所作所为就不算影响艮山的洲位。但也同时,艮山岁禄在册定中直接失去了七成的战斗力。 眼下,上下洲界悬而未定,圣洲在等他们的表现。洲界,不仅关系着尊荣,更重要的是……每一座仙洲的灵气,都掐在圣洲的源头。 如何倾斜,如何分配,都是君家掌握。 所以在这一刻,除了君不忍在内的所有帝族,仍然高高地端坐在玄武颈上,漠然注视着地上的一切。 可,那是打顾写尘啊! 他刚才在这方玄武臺上是怎么揍另一个化神的,谁没看见啊!? 开始时,各世家的人都在观望着没有动。 无形的帝权威压弥漫,然后咻的一声,龙成珏率先被被无形的力道拱着,飞身闯到了顾写尘面前。 龙少主:“???” 四目相对。 剑尊眸光冰冷淡淡。 龙成珏:“………” 娘的,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能多个人一起上?! 然而此刻,玄武臺下七成的人心里都高唿——龙少主,大义啊! 顾写尘就那么拎着剑看他,无波无澜。 龙成珏真的很想骂人,然而仙门正道在头顶,他在此时代表的是他们整个坎水龙城。他是龙城少主,他上有老下有小,背着龙家的信誉和形象。 他不能不打。 龙成珏咬牙,双刀青光一闪,闭眼朝顾写尘砍了下去。 少尊,直接把我掀飞,谢谢。 然而刀刃相接,接住他的却是一柄流水之刃——是破荒剑。 霜凌脸侧绷紧,明眸清亮又坚定。 顾写尘转头看她,看见霜凌漂亮至极的瞳孔中,带着剑意,挡在他前。 她的责任,实在不该全都让顾写尘顶在前边。 过了今天这道坎,她会努力想尽办法,解开情蛊的…! 对上霜凌,龙成珏的刀险些都要拿不住。 除了她金丹期的修为竟然能挥出这般浩瀚的剑意,还有就是…他真的承不住这一眼,晚花秋曜般的瞳孔绝艳又坚定,像是扑面而来的浪潮,鲸海空灵。 顾写尘也一动不动,定定看着她。 没有人曾挡在他身前,其实他并不需要。就像出生起他就被母亲独自放在天雷之中,今日还并未到他的界限,他其实不需要她动手。 然而,顾写尘收不回自己的目光。 很快君不忍、叶敛、甚至颜玥等人都相继被推进了战局。 叶敛白皙的脸上全是忧心,看了一眼霜凌,举起剑对向顾写尘。 他一剑下去,顾写尘连看都没看,偏头避开,眼神还在霜凌身上。 然后却听叶敛极低声音,腼腆又飞速地低声道,“帝阵凝日晖,需敛光避寒,否则过之则身烂。” 顾写尘这才收回视线,认真看了他一眼。 君不忍勉强提着剑砍来,心里苦不堪言。 说实话,他自己主动找少尊打了无数架,不在峰后山有他贡献的一百把断剑,但没有哪一次作死比这次的压力大。 君不忍额上挂着汗,“少尊,你要不然放下剑吧,我…我伯父他不会真的认你叛魔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化神可以顶一万个普通修士,可是干天圣洲之内能找出百余出窍期,不少人都已经是沖击化神的水准,更何况还有君唤一个已经化神的。 顾写尘就算是神,他也顶不住啊。 顾写尘一剑顶着玄天帝阵,只身和他们的剑气周旋,犹自平静地思考了一下。 “我还可以挟持你。” 君不忍引火烧身:“啊?!” 君不忍转头一看颜玥也在,顿时悄悄捂着嘴说:“那我小姨母也可以,大家都是帝族亲戚。” “……”颜玥一把将他掼到了一边,但又不得不加入战局。 她的修为在坤地中属上乘,但她也并不想和顾写尘有正面沖突,今日这事,怎么看都是顾莨一手挑起,而且还有诸多经不起推敲之处。 她一边挥剑,且战且退,战到了正在放水比划的龙成珏那边,来到霜凌面前。 “凝息地宝,”此时,坤地王次女压低声音,“你可以问问它如何逃脱此局。” 她不能直接叛魔,但凝息地宝早就已经给了霜凌,这就不算。 霜凌睁大了眼睛。 这每个人,都是她在过往的一处处,结识的仙门之人。 在帝君的要求下,现场打得花里胡哨,但如果仔细看的话每个人都在放水。 原来,即便知道了她的合欢圣女身份,这四个字也不会完全抹杀掉她做过的事,她也仍然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人。 霜凌眼底红红的,手中握着的剑更加坚定。 她体内的阴阳双合鼎仍在自如运转,浩瀚无边的汪洋涌动着,似有无穷……霜凌忽然想到了什么。 只要玄天帝阵能揭开一道口子,她就能带他们所有人跑出去! 她急急看向顾写尘,他黑冷的眸光像是看出她想法,直沖帝阵的剑气蓦然更强。 底下未上场的离火与艮山两洲人率先看不下去了——不是,来来回回打了几十个回合,顾少宗主还埋在地里,明小公主人还肿着坐在地上,连救都没人救一下。 可你定睛看去,每个人好像都在认真剿魔。 这是一个九洲定权的好时机。 顾长鹤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顾沉商和顾夜宁,带着顾璃和顾年率先飞身加入战局。 顾写尘叛魔,他们艮山顾氏却不能陨落。 “那妖女分身乏术,你们从旁截杀,记住,这是大功一件。” 顾年傲然一笑,“是!” 早就知道,当初在岁禄大比上,她一剑击飞我,绝非普通弟子所能为,定是歪门邪道!如今我与少宗主都正身了。 顾璃看着少尊冷白的侧颜,犹豫了一秒,又看了看地上哭肿的明青嫣,点点头,“是。” 他们双剑合璧,两边夹击霜凌。 “合欢妖女,你污染岁禄剑宗,引堕我宗剑尊,你是九洲公敌——” 顾写尘掀开眼皮扫了眼,正想一脚一个踹开,顾夜宁和顾沉商已经各截一个。 “顾家人交给我,少尊,破阵就靠你了。”顾夜宁嘻嘻笑着,能光明正打地打顾家人,这简直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嗯。” 所有修士全都围上来,顾写尘的剑依然纹丝不动,稳稳指着头顶的帝阵,冰裂纹越发清晰。 他仅仅靠身法,就没有一个出窍期的修士能近他的身。 他教给霜凌修士不仅要有剑法,还要有身法,心法,功法,在他自己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到最后,彻底变成混战。 东南艮山的方向,一道青光忽然腾云而来。 青牛之首在云中隐现,如得道仙人那般。 “是岁禄宗主?!” “是…是少尊的养父!” 一片狼藉中,顾写尘清冷擡眸。 … 顾长兴的老青牛是八阶仙兽,灵气沛然,托着宗主落在场中。 他一身化神境界,同时温和地荡漾而开。 与剑尊化神的冰冷绝尘、极强攻击力,亦或是干天帝君化神的巍峨高耸、权倾之感不同,顾老宗主的化神威压就如他的青牛一样温和,他落地时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艮山顾氏的人自相残杀,神情苍老而伤感。 可是当他一出现,顾沉商的表情就彻底冰冷下来,这与他平日的严肃木讷全然不同。 他身后,顾夜宁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消失无踪,眼神控制不住地厌恶,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发抖。 顾沉商一手乘肃剑,另一手头也不回地握住了她。 三个化神,同时嗡鸣,隐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今年这次仙盟盛会,绝对要载入史册,整个九洲已经百年未见同时这么多化神期在场。 龙成珏捂着刀柄退到一边,心里却觉得不妙。 他不觉得顾老宗主是来劝和的,细算下来现在其实有四个化神在场。 如果说刚才,因为君唤重伤未归,局势还算在顾写尘的范畴之内,但此时顾老宗主一来,场面就彻底向帝君倾斜了。 他们几人虽然心照不宣地放水,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光明正大地站在霜凌和少尊那边。 可要同时打三个化神,加上圣洲之内无数高手、几洲正义之师。 顾写尘就算是神,今天也得折在这。 果然,顾长兴一出现,一直深埋的顾莨就被一道青光拔出了地面,人已经憋得青紫。 君不忍十分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恭喜出土,是个大胖小子。” 龙成珏:“……”二缺吧他?什么场合还有心情笑。 顾莨恶狠狠地瞪了君不忍一眼,迅速调整内息,看形式依旧是他们得利。 顾长兴躬身向帝君行礼。 “艮山岁禄,教子无方,竟出这等叛魔之事,实在愧忝上四洲之位。” “今日,我必有交代。” 顾写尘淡淡的,表情没有波澜,手中的剑也没停。 霜凌退到他身边。 顾长兴这话一出,就是已经认定顾写尘叛魔了。 顾老宗主表达了一番愧疚之意,而后终于转身,看向顾写尘。 “阿濯,岁禄剑宗,养你二十二年啊。” 声音苍老得像是一位年迈的父亲,因为孩子的不孝而心痛,却仍然温和。 “你三岁那年我从荒野村巷里捡到你,带你回岁禄,如顾氏血亲一般养育。如今即便……我也仍放不下你。” 字字句句,都突出着顾写尘背叛宗门,有多忘恩负义。 霜凌感到愧疚又愤怒。 顾写尘二十五年修炼的每一天每一剑都是清苦正道。 亲儿子阴阳双修散布魔种挑起九洲混战你是一眼不看。 顾长兴的化神之力却有种直钻识海的魂震感,在场修为稍低些的修士,眼神便有些恍惚,随后便跟着露出了义愤填膺的神情。 “少尊的确不该……” “无论怎么说,岁禄的确是养育他的地方啊。” “如果不是顾老宗主,恐怕也没有如今的少尊,仅凭这一点,少尊至少应该心怀感恩,怎么能为了一个合欢魔女……” 顾长兴却根本没有听旁人的闲言碎语,他只是诚恳地,像是一个老父亲在哀求顾写尘。 “回来吧,孩子。” “就算你为邪魔所累,但我知道你的道心仍旧如初。” 所有人都看着顾写尘。 九洲剑尊的白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被血染透了。 但他眉目平静,看向对面,“你怎知我。” 他的道心早就变了。 顾长兴悲痛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天才。 他背后缓缓升腾起犀角之剑,这便是要清理门户了——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顾老宗主的不忍。 对顾写尘多年的敬畏都不免动摇,少尊是不是太…… “哈哈哈哈,哈哈?” “顾长兴,你说的你自己都要信了吧?” 顾夜宁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柔婉的声音响过玄武臺。 “岁禄七峰十二宫,不在峰在最偏远灵气断绝的地方,从顾写尘三岁到二十五岁,他有过师尊吗,有过剑侍吗,除了一个姓,你还给过什么啊?” 沉商也如此,她也如此,顾长兴这老贼甚至对她—— “夜宁!”顾莨叫出了声。 顾夜宁恶心地闭上眼睛,被顾沉商稳稳地扶住。 霜凌睁大了眼睛,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正在调动着体内的荒息,却忍不住看向顾写尘。 他很平静。从来如此平静。但平静之下,也渐渐有了暗涌。 顾长兴温和哀痛的神色停了一瞬,而后一声长嘆,犀角长剑直接指向他们三人,千钧重力以清剿魔叛之名,终于降落。 “不在峰,始影峰,庆云峰,即便今日岁禄折损三峰,我也要予天下人,一个交代。” 顾莨咳了口土,同时给了离火艮山干天三洲一个眼神,这次,放水的人全都被清出战局,剩下的都是真正杀招。 他目标明确,杀合欢圣女,顾写尘同样暴毙。 而他清剿魔修,无可非议。顾写尘甚至不能真的杀他。 刀光剑影如雨落下。 剑尊的剑在这时终于收了回来。 他浩瀚的灵力源源不断,玄天帝阵的冰裂从某个原点开始,骤然崩塌。 阵破了。 就是现在! 霜凌身上勐地涌起浓郁的荒岚之息。 那荒息的浓度,顾莨这辈子仙魔同修都没达到过,他识海内的心魔陡然惊唿:“她竟能掌握至此?别让她走,快——” 一道巨大的、隐约的蛇影,在少女身后影影绰绰地出现。 “这、这是……” 顾长兴的老青牛磨了磨牛蹄,竟然惊惧地往后退了三步。 十阶古圣兽茅风巨蟒,阴阳双合鼎能承载一切,那是它的家。 通天巨蟒入鼎中,也不过是一尾蝌蚪,这就是合欢圣女的浩瀚汪洋。 霜凌以荒岚与它相通,喝向呆愣的合欢宗衆人:“快上!” 顾莨杀红了眼:“诛杀合欢圣女,别让她跑!” 顾长兴一剑噼来,顾写尘稳稳挡住,剑气仍扫得霜凌心口一闷。 老宗主、少宗主同时绕身,双剑横噼霜凌。 顾沉商立刻毫不犹豫地侧身来挡,顾写尘同时飞身瞬移,然而,他们全都是被赐姓之人,杀之则反噬,只能用剑背平削。 顾长兴面容苍古,庞大的化神之压短暂控住他们二人。 顾莨立刻找到机会——顾写尘,你杀不了我,我却能一剑杀死你们两个!鸾凤邪气凄叫,竟让他挥出了分神大圆满的境界。 “圣女——!!” 蔻摇和温朝连滚带爬地从蛇身上下来,跌跌撞撞扑上前。 顾写尘立刻转身向她,后背被顾长兴一剑击中,竟踉跄一步,轰然灵流向顾莨而去。 顾沉商比他更近一身,千钧一发间,直接用头来接乘鸾剑。 那一瞬像是慢动作般。 霜凌清晰地看见每一个人沖向她。 看见顾莨近乎扭曲的脸越来越近。 她的荒息不动分毫,掠向破荒的剑尖,茅风巨蟒低头—— 可以一搏! 可她在千分之一秒间忽然听见一声轻笑,顾夜宁一把推开离得最近的顾沉商,挡在她前,主动撞上顾莨的剑尖。 顾莨瞳孔骤缩,终是勐地撤剑:“夜宁?” 她却不退反进,径直追来,剑尖噗嗤入体。 “谋杀了血亲啊,少宗主!” 顾夜宁唇角出血,笑得却异常璀璨,眉眼快意飞扬。 ——“现在,你不在艮山血誓的保护范围内了。” 顾莨勐地喷出了一大口血,内府巨震,“你?!” 顾夜宁笑得从未有过的畅快,蝴蝶一般翩然倒在顾沉商怀里,小声说,“你以前说过我一点都不脏,现在我信了。” 顾沉商的手在抖,霜凌的手也在抖。 她感知到某种东西在飞快散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释出团团荒岚之息,拢住了那轻轻飘散的东西,像天狐炼化那样把他们聚在一起。 顾夜宁努力擡起脑袋,摸了摸霜凌的手,然后看向垂眸的顾写尘。 “少尊,请尽兴。” “嗯。”顾写尘神色仍旧平静,但下手快到极点。 顾长兴震动:“慢着——” 可冰息重剑已经捅进了顾莨的胸口,化神剑意绞碎七经八脉,金丹瞬间爆裂,心魔在他识海中发出扭曲尖锐的惊叫。 “啊啊啊啊!” 顾莨的瞳孔立刻失焦,脸色死白,“顾濯,你不能…” 顾写尘却面无表情,用剑串着他举起来,看向顾长兴。 “再近一步,他必不能活。”顾长兴浑浊的眼中竟浮现震惧,甚至有了一丝悔意。 亲手养大的豺狼勐虎,终于将獠牙对准了他。 “走。” 顾写尘染血的长袖一挥,顾沉商抱着闭眼的顾夜宁,蔻摇温朝扶着所有弟子,他扛着已经昏死的顾莨,全都上了蛇身。 霜凌将荒岚运转到极致,茅风巨蟒尖锐啸叫,腾起蛇身。 帝君缓缓出面,顾长兴勐地飞剑挡住,“不。” 顾写尘真的会杀了顾莨。 他那一眼,和二十二年前雷雨夜的婴儿,没有任何区别。 蛇身青鳞,如洪荒远古蛇身的真神一般,直沖白日。 冰息罩住所有人,一瞬越过那破碎的帝阵,终于驶向干净的天际。 … 霜凌脸上凉凉的,坐在蛇头上。 除了荒岚在身的她和顾写尘,所有人都在过阵的瞬间被震晕了过去。 霜凌双手捧着手心那团荒岚,和气息中闪烁的生命之火,竭力仰头。 她想起叶敛说过,巽风叶家已经研究出了起死回生之术,她一定会找到办法。 都是她的不好。 四下都是力竭昏倒的合欢弟子,只有顾写尘负剑,满身血红,陪在她身侧。 霜凌让风吹干了泪痕,朦朦胧胧看向顾写尘,鼓了半天勇气。 “对不起。” 对于身份的欺骗,对于害他站在过往一切的对立面,对于她这个合欢圣女无关他们却殃及他们的一切。 无论是他,还是夜宁姐姐,她都觉得对不起,但她一定会努力的。 努力解开情蛊。 努力让她复生。 顾写尘看她半晌。 风中,已经叛魔的九洲剑尊依旧立身慨正,眉目霜寒。 他看了半晌,最后不爽地闭了闭眼,伸手,直接把她一托,坐在他怀里。 霜凌懵懵回头,却被他圈紧。 一只冰冷的手从后扯住她领襟,往下拉了半截,肩胛骨上最顶端,那一瓣金色红莲印仍旧熠熠生辉。 “霜凌。”顾写尘语气很差。 他指尖直接触上那瓣莲印,重重抚过,心里描摹千百遍。 像他道心之上,灼灼升起的那瓣心魔。 “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 他心里的莲花都长好了。 平衡欲念 平衡欲念 37 她藏得不好? 霜凌捂着自己领子,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因为顾写尘的话,真的从悲伤的情绪中跳出来一点,诧异地回头: “你早就知道?” 顾写尘眉目清冷, 坐在茅风巨蟒的幽光青鳞上, 显得更加平坦冷静。 “我第一次教你辟邪剑谱, 你的衣服。” 他的指尖在她肌骨的莲印上摩挲勾边, 从上到下模仿出撕碎的纹路, 声音平直,“就是这么裂开的。” 所以他从不需要什么道歉,或者道谢。 他要的不是这个。 霜凌睁大眼睛,失去唿吸,片刻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合欢圣体,合欢圣体…! 那要这么说,沐浴的时候掀过房顶, 他应该也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在他眼中一直很清晰,她自以为藏得妥帖, 合欢宗卧底们也潜伏得十分成功……实际根本是顾写尘就不在意。 所以这个人, 他不仅仅是九洲面前直接叛逃, 而且他还坚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窝藏魔修,甚至带魔飞升。 随便拿出一件,轻易就能震撼修仙界好几个跟头。 荒谬啊, 顾写尘, 你真的很荒谬啊。 你知道外边的人会怎么说你吗? 顾写尘却垂眸, 点了点她薄软的眼皮。 他还看过她好大的威风,圣女仪仗, 万魔暴动。 霜凌说不准自己是种什么心情,又尴尬又有点悲伤,她老实巴交地拽好自己的衣服,刚想站起来又被拉了回去。 “别动,”顾写尘又不是很高兴,“疗伤。” “哦…”霜凌只好转头去看仰倒的一衆弟子。 顾写尘的下颌搭在她发顶,指了指顾沉商,“还有你的紫萱。” 他又不瞎,看不出来? 霜凌嘆了口气。 她和顾写尘一切看着那边相偎的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顾沉商紧紧攥着剑,把已经闭上双眼的夜宁抱在怀里。 以顾沉商的修为,其实过玄天帝阵之时理应不会昏厥,可是这个严肃木讷的人却像僵死了一般,霜凌看着好难过。 肉.身的消散已经无力转机,当顾写尘刺穿顾莨而没有遭到反噬的时候,就说明夜宁已经成功用自己破了顾莨的血誓保护。 杀过血亲的人,自然被放逐誓言之外。 这也是艮山顾氏为什么那么紧密相连的原因,只有夜宁是一个例外。她用自己完成了她的复仇,她一向是个不惜命的人。 或许也只有霜凌知道,她曾在天狐那里押下了什么。 或许夜宁正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选择了一个更畅快的方式。 天狐以人的寿阳为资,炼作千年狐仙,顾沉商作为最早离开故土、向外寻找出路的合欢宗人,他对修仙界一无所知。 而当初的夜宁对这世间痛恶,自我厌弃,或许一开始她只是觉得有趣,她随手就许下自己的寿数,像是豪掷千金。 只是她没想到经年累月,他们真的成为彼此的慰藉。世人都说合欢污浊,可她总能在他那里确认地知道,错的根本就不是她。 霜凌拢了拢衣袖,怀中的那团荒岚被她用手小心护好。 那团生命的火苗并没有熄灭,荒岚可以炼化一切,也可以贮藏万物。 “这是夜宁的命吗?”她问顾写尘。 顾写尘垂眸,“是她的灵魄。” 修仙者胎仙自成,三魂七魄融聚为灵,盘桓在识海,一个人的记忆、习惯、命格,就是属于这个人的“我”。 即便身消,若是找回灵魄,就能找到这个人。 霜凌若有所思,小心地看着那团火。 所以首先,等安稳下来要想办法联系到叶敛,问他能否告知那个复生方法。 然后努力解开情蛊,无论用什么方式。 最后,安顿好所有的合欢宗弟子,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动荡之中能够立身。 能做好这一切,霜凌也就无愧于心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天际。 巨蟒冰凉的鳞光蜿蜒划过,如长鲸吞航,鲲鹏展翅。 至少这一刻,顾写尘和她,还有她的子弟在一起,捧着夜宁的命火,逃出了帝笼之外,他们自由了片刻。 顾写尘淡淡开口,“出干天洲界之后,收起这条蛇,它太显眼。” 茅风巨蟒听见了。它是天地灵物,寿命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乘千倍都要大,说是当世蛟龙都不为过,这个凡人竟然嫌弃它。 它不满地掀起了巨大的尖鈎蛇尾,像是在云间掀动了一场海啸,蛇身上的人都摇摇晃晃。 霜凌连忙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头顶。 说来也奇怪,她手的面积大概只有它身体的千万分之一,但是摸了摸巨蟒之后,它便安静了下来。 接着那通天彻地的巨大身影缓缓缩略,最后变成一小座飞舟的大小,刚好乘下他们——哦,除了顾莨。 他被顾写尘的剑吊着,像块破布一样飞在外边,脸色已经像死了三天。 霜凌看了眼,问顾写尘:“怎么处置他?” 此时顾莨识海内的心魔正在撕心裂肺、甚至模仿明青嫣的声音来喊他清醒—— 他还没死,但是估计他自己不想醒过来。 “他的经脉已经全废,修不成了。” 霜凌点点头,这对顾莨这种心高气傲、刚刚当衆连跃三境的自造天才、仙魔同修大道唯一人来说,变成废人,比杀了他还难受。 “姑且当个人质。”霜凌琢磨了一下,男主是大气运之子,生命力顽强得像蟑螂,硬杀了他也会倒大霉。不如先当个沙包挟制着,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必还有用。 时至今日,在仙洲最核心之处走过一遭,霜凌已经发觉,所谓大男主只是这广袤修界的一面缩影。 真正恐怖的东西,都藏在被歷史叙事所粉饰过的功绩之中。 如今魔种已起,而原着中真正的仙魔混战,是当阴仪魔域被开啓之后才正式打响。 流落在外魔修不过阴仪的十分之一,在那遥远的被封禁十年之处,庞大的力量还在沉寂蛰伏,等到被开啓的那一日,万丈魔气会与灵气彻底浸染,让整个世界彙成荒岚。 就算顾莨不去做这件事,圣洲之内潜伏的那个人——那个悄然炼化荒息、锻造了君唤的幕后者,也一定会去做。 霜凌甚至有种隐约的感觉,原着中大男主最终靠着仙魔同修大道在九洲称帝,成为黑心帝王,是不是因为背后的那个人已经不稀罕人间帝位。 他是不是飞升了? 修行荒岚,可以飞升吗? 那人追求的更高之地,是什么呢? 无论谜团仍未解开,一直绷紧的心弦慢慢释出疲累,霜凌眼睫唿扇的速度放缓,这一仗太累了。 她拢着袖中那团火,迷迷煳煳被人拉着靠在怀中,依稀看见顾写尘依旧冷清无畏的侧颜。 她心想… 果然还是只有顾写尘这样不含一丝杂质,没有一分欲念,苦修大道的天才。 才能飞升吧。 … 霜凌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在她身后,顾写尘的气场却在悄然发生变化。 强悍经脉中的运转周天开始逆向,唯有仍在飞行的茅风巨蟒感受到了。 它冰冷的竖瞳往回倒了倒,看见这个人类。 他很特别。 它活了万年,这是第一个这样的人…第一个吗? 它兽类的冷血大脑慢慢转动。 ——除了巨蟒,在场或许还有一个活物也感知到了顾写尘的变化。 顾莨识海中的心魔正在狂唿:“你再不醒,他就要摸到那条路了!” “不要自我放逐。” “你天生情绪幽晦,贪嗔痴爱欲恨旺盛!修魔,你的起步比他高得多。” “你命数无尽,而他注定是短命之人。醒醒,只要阴仪魔域一开——” 捅在他胸口的重剑冷光一闪,识海中的心魔骤然惊惧抽身,向更远处急急退去。 顾写尘竟然发现了它? 那白衣染血的人轻描淡写坐着,剑光在他的宿主身上,又转了一圈。 已经昏死的宿主像条死鱼一样弹了弹。 心魔的意识起惊涛骇浪。 顾写尘是一心纯然的修道天才,即便是和合欢圣女绑定情蛊,他都依然修习正道。这样的人本不会沾染一丝魔气,因而更不可能察觉到别人识海中的心魔。 如果,如果它最初栖身的是他…… 不,不会的。 心魔扶乩八荒,顾写尘的命数极正又极兇,无可更改,如昙花一般。 “小子,醒醒,你这辈子都不想超过他了吗——” 顾写尘没有再理会它。 他圈着怀中人,指尖缓缓穿过霜凌乌黑细腻的发丝,落在她薄软温热的太阳穴,脉搏缓慢地跳动着,渡在他的指尖。 他能感觉到,他经脉之间的周天运转正在发生变化。 一种新的体系正在缓缓落成。 识海之内,一簇金色红莲正在烧灼。 那对清静无上大道的顶级修者而言,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顾写尘对自己有了心魔这件事十分平静。 心魔是欲望深壑,这对他苦修二十多年的人生而言十分特别。 就像他没有感受过修为倒退。 没有感受过欲壑难填。 顾写尘是一个从不会后悔,能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负责、且负责到底的人。 解决心魔的方式是满足它。 而他的欲望如同汲春丝。 只有两种。 … 与此同时,剑尊叛魔的艳闻正式传遍九洲的每一寸角落。 为什么说是艳闻,因为顾写尘携带着合欢宗的绝代圣女,让这个传闻一下就变得香艳起来。 各门各派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传说中的魔域第一美人,在美色如云的合欢宗之内都有着跨越世代的倾世之容,到底是何模样? 以至于能让淞阳剑尊顾写尘这样冰雕玉琢的无情之人,都能为她背叛正道,投入魔门? 和合欢圣女阴阳采补,又该是怎样的销魂滋味? 顾写尘的无上清名开始成为一种闲谈。 但是习惯性地,人们依旧称他为剑尊。 九洲之内,还有谁的剑能称尊? 仍有不少参与了仙盟盛会赌局的人感到不满,那最后到底算谁赢?剑尊的册选无疑是赢了,但他又自己随手扔了。 最后唯有龙少主水灵灵鞠躬——谢谢少尊,庄家或成最大赢家。 但当龙成珏想以坎水龙城的信息枢纽来公开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当然包括艮山顾氏发生的细节——无声的禁忌却降落在坎水龙城之上。 老城主连忙拉着龙成珏垂头拜服,知道这是干天帝君的警示。 对外,干天圣洲宣称魔乱足足花了三日才全部剿平,惊觉圣洲之内竟然潜藏着那么多残暴的魔修,一时间整个仙门人人自危。 最后坤地、坎水、离火仍为上四洲,艮山因为连倒三洲,且失去了最重要的七成战力,少宗主同时下落不明,被归位下四。 巽风进位上四洲,巽风叶家少主接过册印。 九洲之内的位置发生了清晰的变动,仙魔之间的矛盾更为尖锐。最可怕的是,所有人认为的那个可以剿平一切魔祸的天才,成为了魔祸本身。 在干天帝君和艮山宗主两个化神期的力量之下,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结果: 顾写尘成为九洲公敌。 合欢宗为首的魔修格杀勿论。 ——谁人包庇,罪同魔孽,杀。 九洲之内的所有魔修开始倾巢出动,阴仪古址之外,封魔大禁之下,消失于版图之上的一片巨大的阴翳,似乎也有了一分躁动。 立场敌对,唯有诛杀。就像当年为什么把顾写尘接回岁禄剑宗,这样落地天劫的不世天才,绝不能落入别人阵营之中。 要在顾写尘修魔修成气候之前,就竭力抹杀这种可能。 于是艮山,离火,干天圣洲为主力,在全境展开截杀。 “谁能截杀少尊?” “不知道。” “但一旦成功,这就是扬名立万的事。” … 霜凌醒来的时候正被蔻摇扶着,和一衆合欢弟子圈在结界之中。 所有人守着她,只想让她安稳地睡这一觉。 茅风巨蟒早已带他们飞出了干天洲界,此刻掠过海上,日落把荡漾的海面染成金色,然而结界之外剑光大亮—— 顾写尘和顾沉商正在和几十个截杀的人激战,已经打到了尾声。 “追来了?”霜凌立刻清醒,连忙去拔自己的剑。 蔻摇和温朝连忙把她按住,“圣女,圣女,我们已经想好了,我们分散开,不要一起走,等到情况稳定了,我们再出来找你。” 聚在一起,目标太大,魔气也难藏。他们当初走出魔域之时,也是那样散落各处,野草一样扎根在仙门之中,静待成熟。 只要敛好魔气,躲到无人之处,这仙洲天大地大,还能没有藏身之处? 霜凌被他们的手紧紧握着,眼前也是一酸。 逃是逃出来了,但九洲之内,能去哪里呢? 原着中的他们远没有走到这一步,合欢圣女被物尽其用,合欢教衆被曝尸沉海,他们的名字没有人记得。 被耗尽在仙魔对立的阴谋之中,死得不明不白。 “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圣女。”蔻摇难过地说。 没有了合欢印,他们还怎样找到彼此? “别怕。” 这一次,在每个合欢弟子在离开时,手臂都被重新打上了印记。 霜凌以荒息作笔,控制得愈发精细,在他们手腕与臂侧,重新画上莲花印。这是新的合欢印,是来自合欢圣女的印记,再也没有外人能给他们烙印,也不用再依靠别人的三清火抹除这团的印记。 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圣女的位置,知道她依然存在。 一定可以回到故土。 顾沉商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和顾写尘一起且战且退,护着圣女顺利躲到洲际偏远地带之后,才捆着顾莨离开,顾写尘也没有拒绝他。 在醒来之后,顾沉商已经彻底沉默寡言,他不仅要在整个九洲之内寻找复生的方法,还要保证顾莨别死,这个仇他要亲自报回来。 夜宁的那团灵魄命火,他就托付在圣女这里。 最后,只剩下霜凌和顾写尘,站在几洲交彙的山崖下。 她的茅风巨蟒被收起来,缩小到一指粗细,碰了碰她的指尖便消散在霜凌周身的荒息之中。 这片崖下,东南西北各自通向不同洲界。 霜凌想起顾写尘那打遍九洲,遍地结仇的光辉事迹,本来就已经是仇人漫天的状态,现在他们哪个洲也不能去啊。 她忧虑地问:“少尊,现在是不是所有洲都不欢迎我们啊。” “不。”顾写尘垂眸看她,语气十分笃定。 霜凌满怀希望地擡头:“难道你还有关系不错的洲吗?” “不,”顾写尘视线十分平静,牵住她的手,“我的意思是,不仅如此,他们的追杀才刚刚开始。” 霜凌呆滞地看着他,这是什么值得肯定的事吗? 这比当初他找来五个绝世高手揍她严重多了! “还有,你我的情蛊也即将发作。” 他的指尖扣紧,拉着她的手,环到自己腰侧,低下头薄唇在她耳边,“扶我一下。” 霜凌连忙环抱住他,“你累了?” 也是啊,谁能不累?两天的时间内他打了多少人?他一个人抗下了八成的火力。 “嗯。” “平衡一下。”顾写尘眉目清冷。 霜凌懵懂地问:“平衡什么?” “境界,”顾写尘让她抱紧他腰侧,“让它别动。” 一与二制衡。 修为境界动,就用欲念压制。 “?”霜凌目瞪口呆地仰起脑袋,对上他漆黑眼底的冰蓝弧光。扶着他的胳膊微微颤抖,一种熟悉的苦涩涌上心头。 前前后后迎接了四个化神期,你以为顾写尘他不累吗? 他没飞升真的是他苦苦支撑! 顾写尘,一个旷世大战中不仅要对抗强敌还要对抗自己的绝世变态。 “算上前后流变时日,还有三日。”这变态说。 霜凌紧张地点点头,不过这次,好歹不是提前五分钟提醒她。 她扶着顾写尘思来想去,指着东南方向,“我们去巽风试试吧。” 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询问复生的丹药,但也因为叶家行医秉性温和,且叶敛又是一个善良的人,在仙盟盛会帝君眼皮底下尚不愿与他们作对,去巽风洲的安全性应该高一点。 “不去。” 顾写尘星眸漆黑,表情不太爽,但理由很充分,“巽风刚刚进位上四洲,境内会有大量干天派遣的修士。” 霜凌啊了声,那的确不能自投罗网,她一时更加愁眉苦脸,“那我们还能去哪?” 顾写尘薄唇轻啓。 “兑泽,千机。” “啊?”霜凌更震惊了。 你确定吗少尊?咱们当初只是在兑泽的边境,就被人家扛着炮、虎视眈眈地堵啊! 而且兑泽中的炼器师卧虎藏龙,锻造修仙界核武器,战斗力被狠狠低估。 顾写尘曾经在那里三日大成破了无数弟子的道心,千机门恨他恨得不行,现在去岂不是这不是送命? 顾写尘靠在她纤薄的肩上,淡淡解释。 “其一,兑泽偏远。” “其二,炼器师反儒灭佛,正道意念稀薄。” 霜凌翻译了一下:哦,三观和正常修士不一样。 顾写尘微微偏头,怀里的人扶他扶得很认真,他的神识扫过她全身,能感觉到她也亟待破境。 破境金丹圆满之后,距离元婴只剩一步之遥。 “其三,”他声音认真,“最重要的一点,你有他们求之不得的东西。” 大概是离得太近了,听着他那依旧清冷的声音,霜凌忽然觉得耳尖微痒,她缩了缩脖子,没好意思表现出来。 “是什么?” “忘了天狐是怎么炼仙丹的吗?” 霜凌呆呆地眨了眨眼,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 “荒岚。” 天狐因为得了一丝荒息,才在三足金炉中得以炼化寿元。 荒岚是最好的炼器之炁。 而她—— “你已经掌握着这世间最大的玄机。” 给他们一点,他们就得求你进去。 霜凌那双从圣洲出来就灰扑扑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 兑泽千机门掌握着最高的科技水平,却从未接触过荒息。如果这条被大男主垄断的线路被他们得知,荒岚说不定能被开发到更高的维度,若是能温养灵魄命火,那夜宁姐姐就更有救了。 霜凌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也真的很有出息! “好!”她立刻拉住顾写尘的手,转身就跑,“我们走!” “慢着。”顾写尘眼神落在她手上,眼神有点满意,但又把她拉了回来。 霜凌一旋身,差点撞他脸上,额角擦过他的薄唇,冰凉的触感,她顿时一怔,然后连忙后退。 “我不是故意的!” 顾写尘现在的名声已经因为她而一落千丈,她的言行举止更得注意。 顾写尘看了她半晌,眼角眉梢又带了点冷戾。 霜凌:“对不——” 顾写尘根本没让她说出口,面无表情地拎起她的领襟,“那我是故意的。” “脱衣服。” “啊?” … 霜凌晃着腿,老实巴交地被拎到了附近市集上。 他们逃亡路上须得乔装一番。最好不要御剑,也别坐茅风巨蟒,否则顾写尘的剑和他们俩的形象都太过显眼。 九洲偏远的小村落,没什么好东西,但街上弥漫着饭香。 霜凌悄悄抱了抱肚子。 顾写尘把她拎进成衣铺,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里边空无一人。 “自己挑。” 然后顾写尘把身上血衣脱了,碾碎,自己随手在半空一划,一方储物空间凭空出现,他从里边又拿出件一模一样的白衣。 霜凌在他脱衣服的时候就已经背过了身,但还是看到了一片冷白色肌理分明的胸口,她红着脸,但声音很正经,“你最好换件衣服,少尊。” “你穿月白绣金线实在太标志性了,”为了显示她真的很认真在思考,霜凌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说,“要不你穿粉色?这样绝不会有人发现是你。” “……”顾写尘弹了弹指尖,霜凌眼前被一片淡绯色笼罩。 霜凌拿起来抖了一看,竟然是条很耐看的绯色纱裙,不算精致,但剪裁素净,已经是这里出挑的。 再擡头,顾写尘身上已经换作星灰缎袍。 这还是霜凌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月白和血色以外的颜色。清灰中压着一丝冰银,还有极浅的蓝,和他锋锐清俊的眉目辉映。 霜凌眨了眨眼,呆了片刻。 大天才他好像各个方面都长得很天才。 顾写尘垂眸,还在不爽,“要我帮你脱?” 霜凌连忙钻进换衣的屏风后。 等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戴上笠帽,顾写尘留下一块清光四溢的剔透灵石,就拎着霜凌进了旁边弥漫着饭香的客栈。 霜凌的眼泪还没来得及从嘴角流出,就听见客栈之内全都在聊九洲剑尊和合欢圣女。 “顾少尊红鸾心动也属正常,听闻那合欢圣女的倾世之姿,曾让魔域三境暴动!要我说,是个男人就忍不了。” “可惜了,顾写尘这样的剑修奇才万年才得遇一个,还是被邪魅之术蛊惑,就这么断送了飞升之路。” “是啊,否则顾写尘已经临近飞升了吧?” 霜凌兴致勃勃走向桌旁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又低着头走了出去。 连这种边陲小村都传遍了,唉。 “少尊,”她转头看着跟上来的顾写尘,“我不饿,咱们直接去兑泽吧。” 听了那些话,顾写尘神色中不爽的意味果然更加明显。 霜凌知道他会生气,被他看了会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大学生的淳朴和真诚对他说:“对不起。” 一旦叛魔,所有人当然都会以为顾写尘是被合欢圣女蛊惑。 “可你蛊惑了吗。” 清冷声线响起,顾写尘抱着胳膊,盯着她问。 霜凌擡起脑袋,“嗯?” 月色下,街巷末,顾写尘朝她靠近好几步,身影笼罩她全身,眼神像是要咬她一口。 “干了才配对不起。” “你蛊惑一下吧。” 敕令见吻 敕令见吻 38 好。好天才的思路。 什么都没干就被骂, 比干了再被骂更惨。 顾写尘不愧是你啊顾写尘? 霜凌这样想着,可又隐约能感知到他情绪没那么平常。 那一袭星灰缎料下带着力量感的平坦胸腹缓缓起伏,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盯死她, 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压迫与侵略感。 有晚风掠过指尖, 可霜凌的掌心竟然沁出了薄薄热汗, 她觉得…顾写尘有些变化。 顾写尘垂眸, 视线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瓣。 再给他吐一个对不起试试。 他也可以开口。 霜凌唇瓣嗫嚅片刻, 忽然踮起脚尖,往他脸前凑近了些。 顾写尘漠然不爽的表情骤然一顿,眉梢微末地擡了一寸,他长睫微停,在眼尾覆出淡影,目光隐晦地看她。 霜凌神色很认真。顾写尘的眉眼,刀锋雕刻似的每一笔都像是印在心里那样熟悉。但此刻, 在叛逃九洲的夜色下,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他那清冷漆黑的星眸之下隐隐浮动着什么。 剑道锋利清正, 那不是顾写尘身上会出现的气息。 霜凌恍惚想起, 第一次见他是寒僻的不在峰顶, 白衣剑尊越过檀窗淡淡地看来,眉压眼的冰冷锋锐,像是寒日映雪,晃得人不敢细看。 现在呢?她当然很敢细看了。 叛魔之后, 她是要对他负责的。 顾写尘垂眸等着。少女帽檐之下只露出小半张脸, 粉腮之上是那双明艳至极的秋水瞳孔, 专注看人时若有皓彩一般。她淡绯色的领口裹着一截玉瓷修颈,即便不需要衣衫裸露, 顾写尘也记得每一寸肌骨起伏。 她只是欺近了些,顾写尘忽地感觉四周的空气就被她抽走,当真像是在蛊惑。 但他这时反倒毫无波动,面无波澜。 一动未动,等她动。 于是霜凌的荒岚之息悄然弥漫在指尖,缓缓渡上他的心口。 她隐隐察觉,顾写尘的剑意有变。 这很罕见,也很隐秘。 可霜凌是一个剑修,而她的剑,是九洲第一剑尊、无上清静道集大成者一手教给她的。 顾写尘的剑有多无情,她的剑就同样有多澄澈。 她最初握上的剑,就是他重剑所分。她最初学的剑,也都是顾写尘领悟之后再一分分渗透给她。 如果说淞阳剑尊道法玄妙,剑意无人可解,那这世上最了解顾写尘的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她。 所以现在,霜凌隐隐有些不安。她的那一缕荒息很小心地透过他衣衫感受着,在寒松雪枝的气息之中,他冰蓝纯粹的灵流似乎变得灼热了几分。 仰头,霜凌刚好看见星灰领襟下的颈侧,他喉结微微一滚。 一片霜花暗纹浮动在他的襟口。 不知怎么,她也很紧张。大概…大概是因为,在她的认知里,顾写尘应该永远是稳定强大的正道之光,决不能出问题。 可霜凌的荒息再触近就弥散无形,被挡在化神期的万里雪山之外。 以她的修为境界想要探查顾写尘的周天,还是如三岁小儿勇攀喜马拉雅峰,他在太高的山巅,她只能隐约望见山巅的寒日有了丝重影。 “顾写尘——”霜凌紧张地出声,气息轻轻拂过他颈侧。 “嗯。”有人声音冰冷,就听不出声线的僵直。 她掌心轻轻印在他心口。 他识海中含苞的金色莲瓣似乎微绽。 然后少女清凌凌的声音担忧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伤太重了?” 涌动的气氛顿时一停。 含苞不放了。 顾写尘掀起眼褶,压成锋锐的弧度,看着她,吸了口气,然后指尖像是气得搭在了剑上,“……” 上古重剑隐隐在身后出鞘了一寸,冰冷的剑息顿时扫过街巷,霜凌吓得连忙捂住,“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刺痛了他的尊严?难道伤到了要害? 可是在这拔剑,干脆直接大喊我是顾写尘、都来追杀我好了啦! 霜凌老气横秋地嘆了口气。 她思来想去,能让顾写尘剑意有变的这次也只有伤势了,毕竟近些年顾写尘从没受过伤,可她方才没敢看他换衣服,也不知道伤得到底有多重,不会落下病根吧?剑尊真是一项高危职业啊啊啊—— 她小心翼翼地把顾写尘的冰息重剑重新哄回了虚空之中,但至少…伤还能痊愈,道心没有变就好。 即便九洲所有人都说顾写尘叛魔,她也知道他并非真的。 霜凌虽然会因为顾写尘的变态教学强度而恨他,但归根结底,她平凡的善念让她珍惜一个万年难遇的不世天才,绝不能因为她而倾塌。 于是顾写尘就这么看了她半天。 半晌后终于吸了口气,淡漠中带着一丝冷讽,“这就是你的蛊惑之术?” 霜凌擡头,眨了眨眼,小声反抗,“这个你又没教过。”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步,每一招,都是顾写尘教她的。 顾写尘似是笑了。他的笑意也极为罕见,像是落雪即融,冷冰冰地一瞬而过。 看来他教的太好了。 冷冽的灵气轻易地遣散了她试探的荒息,识海中那朵含苞的心魔她还无需知道,顾写尘正在飞快地了解它的构造和存在,以及带来的能量体系。 “行,那我教的,”他凉凉地看霜凌,“你今晚就沖破金丹。” 霜凌睁大眼睛,他生气了怎么给我加作业??天理何在。 她像是过完了暑假的小学生,终于迎来了新学年小升初的残酷,十年飞升的学业还压在肩上。 “做不到?”顾写尘居高临下,“情蛊很快就要发作了。” “你也可以选第一种。”他甚至明确表示。 霜凌睁圆了眼睛,“那怎么可以?!” 顾写尘的表情彻底冷下来了。 霜凌心想,那我不是白白修到快元婴了——不是,问题是所有人都在毁他清誉,那样岂不是真坐实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说这话时又冷又兇,任谁听了都觉得他是在挑衅。 霜凌只好拢紧绯色的衣领,和他对视半响,最后老实又委屈地说,“我破,我现在就破,我两腿一盘就是打坐。” 她已经敢在顾写尘面前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反正他也不会杀她,最多就是把她往死里练罢了。 那咋了,她又不是练不成。 先金丹圆满,再沖击元婴! 霜凌闷头就往没人的墙根走,低头就要撩开裙摆坐下,顾写尘冷冷看了半天,却在她屁股马上着地之前,用剑气托住了她。 霜凌露出了龙傲天莫欺少年穷的屈辱神色,“难道还要我站着打坐?!” “……”顾写尘面无表情,闭了闭眼,最后托着她屁股带了回来。 “先吃饭。” … 霜凌唿噜唿噜地喝了一碗鸡汤。 脸上露出了质朴的笑容。 修仙界不重饮食,她一路走来都是大宗门或是王城帝都,大家都喝露水生活,没人关注老百姓的饮食需求。 反倒是这种边陲小村落,各洲不管之地,人民群衆修炼没什么成就,但饮食很妥帖。 顾写尘没有把她带回方才的客栈,而是走远些找了家更大的酒楼,菜色也更丰富。 霜凌好久没有认真吃饭了,喝完一碗鸡汤,吃了两根鸡腿,还有三块鲜花饼,对面的顾写尘还在抱着胳膊冷脸喝茶。 喝的还是冰雷碧,自己打气加冰块。 霜凌心想,她也教过顾写尘东西的!他还因为她学得不好而生气,真是小气。 即便换了地方,所有人议论的内容也依旧不变,反而大酒楼里人员密杂,信息流通得也更新鲜。 “如今顾少尊叛了魔,那封魔定阵大典谁来执刃啊?” “今年出了这档事,大典必更重要,平定魔祸之后,干天帝君方能册选帝后呢。” 霜凌喝着下一碗鸡汤,耳朵动了动。 封魔定阵大典,原着中自然也详细描写了这件事,当初的顾写尘也没能执刃,那是谁呢? “……”霜凌眼前祥和地浮现出大男主已经青黑的脸。 以往每逢三七,修仙界都会加固封禁阴仪魔域的大阵,此事事关仙洲命脉,各洲皆需出力。而定阵眼执刃之人,也须得是九洲最为清正、人人认可的存在。 如今显然,这倒成了一个圣洲围剿追杀他们的更好理由,干天帝君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原着中是顾莨代替已经陨落的顾写尘在封魔大阵上执刃,那时候坤地已破,顾莨吞并三洲,在大典上和女主明青嫣又成就了一段纯爱佳话……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阵中埋下了引爆阴仪魔域的种子,正式将仙魔混战推向白热化。 等等,封魔定阵……霜凌忽然擡头看向顾写尘。 到此时她好像忽然更加明白,顾写尘带她去兑泽的深意。魔禁阵法除了需要以符篆阵法突出的坎水龙家,还需要无数的定阵之器……而这些,都会从兑泽千机门而出。 他让她带着荒岚介入炼器者,无形中他们就多了极多的主动权。 霜凌眨了眨眼,怔忪看对面的男人。 戴着笠帽,星灰色袖口下他指尖冷白,仍旧一脸冷漠地喝茶。 好一个脾气吊差的绝世天才。 顾写尘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酒楼中人们开始拍桌献言: “现在顾写尘不行了,但岁禄少宗主可以啊!” “你们忘了吗,他在玄武臺上可是连跃三级,这种进境速度,就连顾写尘也没有达到过。” “何况艮山将要与离火联姻,离火又是干天姻亲,你们就品吧。” 顾写尘没有对他人的评价作任何反应,从始至终淡淡喝茶。 看来大男主的政治宣传真的起到了作用。 因为干天圣洲的舆论封锁,坎水龙城的消息都无法传信九洲,大部分普通人都并不知道艮山顾氏自相残杀的事,不知道岁禄连折四峰、少宗主顾莨被捅成筛子,还停留在他连破三境天下尽见的雷劫中。 ——“这次顾少宗主就是为了阻止顾写尘叛逃,才激发了绝世天资,原地连跃三境。艮山岁禄虽然失去了剑尊,但显然后继有望,有这等天赋必将大放异彩!” 霜凌目光恍惚嘆为观止,差点跟着酒楼里的人一起鼓掌。 顾写尘放下茶杯,把她手摁了下去,眉梢含戾,“那你跟他们去?” 霜凌睁大眼睛反问,“现在晚了吧?” 顾写尘下颌紧了紧,闭眼,差点被气死。 霜凌看着这所有人的称颂——原着大男主梦寐以求的九洲威望,终于到来,但是现在已经晚了吧?? 大男主顾莨终于踩着顾写尘的名字,走到了山巅。 但是这一切,大男主他自己知道吗?? … “顾莨,醒醒——” “快醒醒,你是此间大气运之子,绝不能止步于此。” 识海中的心魔已经催醒无数遍,说实话,若不是它的力量正在极速衰弱,它真的很想一走了之。 九洲局势的确如他们预想的那般发展,当仙盟盛会之后,顾写尘叛魔,消息封锁,人人开始传颂顾莨的事迹—— “看来顾少宗主一直是一个被低估的天才啊!” “岁禄双杰之中,他一直被顾写尘遮盖了光辉。” “现在,他苦尽甘来了。” 顾莨没有死透,理应都能听见,心魔也在耐着性子鼓励他:“眷苍,你听,如今你已名震九洲,声名鹊起。” 识海中寂寂,终于传来一声暴吼:“有什么用!?” 顾莨这一句怒吼,已经消耗了他连日来积攒的气力,只剩无力的倒气。 他还不敢让身体发出动静,以免被拖着他的顾沉商发现。在意外击杀了顾夜宁之后,现在所有姓顾的都可以杀他,顾沉商、顾写尘都可以。 顾写尘,顾写尘……! 他一剑将他的全身经脉全部震断,直接了断了他的飞升之路。 他就这么恨他?就这么容不得他好过?! 仙魔同修,无论是修仙还是修魔,他都需要经脉内府来融彙。现在的他形同废人,还有什么希望?他还不如杀了他!可是偏偏没有,顾写尘就是要留着折辱他! 他恨岁禄,他恨他自己没有爹,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他的兄弟。 偏偏在这时,所有人歌颂起了他的前程。 “期待顾少宗主能除魔卫道,惩恶扬善!” “顾少宗主定能破境化神,成为下一个卫道士。” 顾莨简直要疯了:“啊啊啊哈哈哈!” 心魔感知得到他识海中腾起的怨、怒、恨,炽烈生长,继续鼓励,“没有错,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如今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顾写尘身上,”心魔幽暗沧桑地吐露,“有一丝魔气了。” 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一星半点,因为他修天地灵气已是万中无人,没有必要同人双修采补,更不可能修习魔功。 这对大道过于清坚之人,是毁灭的开始。 “但他修习魔功,绝在你之下。” “因为顾写尘此人无恨,无惧,也无妒。” 他这个人天生七窍有缺,因为无恨怨,无畏惧,所以他的修道远胜于旁人万千。修魔却需要强烈幽晦的心,要放纵贪嗔痴念,恨浓怨烈,而顾写尘那样冷清无情之人是修不成魔的。 “哈……他也堕落了……哈。”顾莨笑得抑郁,他也想来他擅长的领域,顾濯,你当真是事事都要抢在我前边? 心魔没有说更多,怕顾莨一蹶不振。 其实顾写尘不适合修魔很好理解——天纵奇才,何须怨妒? 当然这古老的心魔不会知道,有些人已经天才地理解了整个体系的运行,如何双体系周天运转。杀一只魔就能让他从零悟到一百。 他只知道世间气运的确在顾莨身上,他看得见的未来里,顾写尘没有好下场。 “如今我释放一丝荒岚之息,引导顾沉商这个合欢长老找到阴仪。” “荒岚之水旁,合欢圣体能重新孕化而生,何况是你的经脉?” “艮山离火衆人也会为你想办法修复。” 顾莨已经枯死的心终于动了动。 心魔古老沧桑的声音在识海中由远及近。 “若能引爆阴仪魔域,万丈魔气重塑你身,你就是下一代应运之魔主——” “纵横仙魔两界,万古唯一。” 顾莨勐地睁开了眼睛。 … “帝君!” “顾莨少宗主就这样被合欢宗的人截走,不知道要受到多少折辱,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干天圣洲,金銮玄武顶上,明青嫣痛哭地跪拜在殿下。 “我…我在外遗失的时日,的确曾被掳至合欢宗。”明青嫣的脸伤才刚好些,泪眼朦胧的可怜。 “因而我最是清楚,这些魔修有多扭曲、邪恶。” 她已经被霜凌当衆揭露了合欢宗小师妹的身份,她终究是避不可避了,但如今圣女是叛逃之人遭九洲封杀,她过往的身份反倒成了她的可怜之处。 很显然,少宗主是被顾夜宁长老害的。虽然沉商长老和夜宁长老的爱情似乎很感人,但是她和少宗主一路走来的心酸又有谁知? 明青嫣坚强地擡起头。 此时在玄武顶上共有四家,艮山,离火,坎水,巽风上四洲界,来共议接下来的仙洲事宜。确如顾写尘说的那样,在新晋上洲之后,巽风叶家会被干天圣洲格外关注。 叶敛此时也站在殿下,明青嫣抽泣着,泪眼忽然对准了他。 “叶少主——如今顾少宗主为了剿魔而身受重伤、下落不明,叶家行医数百年,见过的天材地宝不计其数,一定有能起死复生之道吧?” 叶敛一身青衣,并未答话,反而捏紧了袖中的灵符玉。 艮山顾家的事他们都能猜出一二,霜凌逃亡前曾仓皇看过他一眼,叶敛知道她身边有个更需要的人。 “求求你了叶少主,你一定要救救他啊。” 龙成珏站在一边,实在没忍住闭着眼翻了个白眼。 封魔定阵需要他们坎水,修补被顾写尘一剑挑破的玄天帝阵也需要他们坎水,然而他们龙家自己的信息却传不出去,干天的意味就已经很明显了—— 当一个真神陨落,他们需要塑造新的“正义公道”,立于凡间。 虽然龙成珏并不知道君唤这个被干天培养的化神期为什么不可以,但现在,当衆连进三境,与顾写尘宿命对立的顾莨,显然成了这个可能。 龙成珏把前前后后的诸多蛛丝马迹都串联了一遍,他继承着祖祖辈辈的敏锐嗅觉,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顾莨是真的早就堕魔,这位从合欢宗被找回来的离火公主也没她说的那么清白。 从岁禄大比到坤仑山猎,地脉大动,坤地王城魇魔泛滥,荒北之极的钥匙被颜家叛变偷走半副,而后仙盟盛会潜伏的魔孽忽然暴动……巧合一多就不是巧合,魔祸是有人人为操控,顾莨占八成可能,他的背后或许还有别人。 但多的,他也不敢深想。 至少他们坎水龙城仍在上洲之列,明哲保身才是经久不衰之道。 叶敛脸色苍白,他们巽风洲被列为上洲本是高兴之事,可他心中却沉甸甸地压着事。 他没有回答明青嫣,遥远的帝座之上,雄厚威严的声音响起:“叶少主。” 干天帝君发话了。 几百年的化神境界,层层叠叠如天音降耳,敕令之力让圣洲之下的人不自觉服从。 “有,”叶敛抿了抿唇,“但并未大成。” 明青嫣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只要有这个方法,无论是什么,她都愿意为了少宗主抢来。 “清平九洲,固封魔之禁,需诸卿之勠力。” 帝座上的人冰冷威严,鎏金蟒袍之下却是一片虚无,披风之后似乎与蜿蜒树根相连,黑绿色的气体缓缓涌动。 他…需要,下一个天才… 雄浑重响的声音传遍宫阙,“大典之前,诛杀魔叛,匡扶正义之师。” 这便是要诛杀顾写尘及合欢宗余孽,营救顾莨少宗主了。 离火三清宫率先拱手,“帝君圣明——” 其他各洲也陆陆续续向圣洲表态。 走出金銮玄武顶,龙成珏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叶敛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叶敛离开玄武顶之后回望了一眼这巍峨圣洲。 破溃的玄天帝阵,反倒像是成片牢笼之中唯一的窗口,飞出去了一尾游鱼。 回程路上,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拿出了灵符玉,给那个少女留下的标记发去传音。 “复生之丹术已有眉目。” “若你信我,请告知我位置。” … 顾写尘和合欢圣女究竟逃亡去了哪里,这是整个九洲上下都想知道的事。 而他们究竟在哪呢? 赤地田野间,霜凌扶着笠帽,擦了擦汗,擡头看着顾写尘,不确定地小声说,“少尊,你确定要在这里找吗?” 顾写尘冷冷不答话,这些天不知道谁惹他不高兴了,可能是全世界都在惹他不高兴。 他们这一路走来并未御剑,只有入夜之后才会使用符阵传送,因为穿洲越镇,一路从市井议论纷纷中走来,眼见他的声名越来越差,大男主倒是踩着他成了新贵,想必任谁心情都不会太好。 然而以脚丈量的土地更显真实,他们在刚刚路过的村镇中随手剿灭了两场魔祸,如今没有大宗们坐镇的地方魔修肆虐,天下已是大乱之兆。 顾写尘没有出剑,只出声指导,最后全都是霜凌打的,连着救了两个村的村民。 老百姓们哭着追出来磕头,霜凌也不敢现身,着急忙慌就跑了。 她金丹圆满的境界早已稳稳落成。 顾写尘冷眼旁观,总算微微敛首,“等破境元婴,你我之间,就只差十一个小境界了。” 霜凌摇头鼓掌:“哈哈。” 我要不要放鞭炮庆祝一下啊? 境界是破了,但人也累得十分缺少能量,霜凌唿哧带喘,然后忍不住给顾写尘科普了一下巧克力是什么。 那是和冰雷碧一个世界的産物,源自一种生长在热带,长得像杏仁但黑黑的,闻起来苦苦的,豆子。 顾写尘依然冷冷看她。 然而九洲逃亡路上,顾少尊开始给她找可可豆。 这合理吗?不知道他们这边习俗怎么样,反正霜凌没见过这样逃命的。 霜凌每天感受着四散而去的荒息合欢印,感知到弟子们散落天涯各自藏匿,倒是的确都没有出现危险。但一路逃亡,她原想是清苦又颠沛的,最后发现自己竟然一顿饭没少吃,尖尖的下巴颏都圆润了一分。 一照镜子唇红齿白,合欢圣女那种盈滟破碎之感变成了更有气色的健康美。 她感到一阵羞愧。 然后顾写尘就胆大包天到带她闯进离火洲,薅到了一把酷似可可豆的作物。 是的,离火洲——九洲都在追杀他们,谁能想到顾写尘会不紧不慢地闯进最不可能的地方,还连吃带拿的。 内核如此强大,怪不得是九洲第一天才。 离火洲内显然忙忙碌碌,作为最积极迎合圣洲帝君的洲界,他们必须要拿出点功绩。 “还是没有顾写尘和合欢圣女的踪迹?!” 如今离火洲的大批修士都被派遣出去围剿他们,谁能想到他们就在三清宫檐下随手路过。 “无所谓,只要清剿所有合欢魔孽,圣女必将暴露。” “宫主已经发话,为了青嫣公主也必须让合欢宗集体消失!” “另外,还要盯住叶家情况,青嫣公主要为顾少宗主重塑经脉。” “只要那妖女暴露,顾写尘也会出现——封魔固阵大典之前,务必要截杀他们,给帝君一个交代。” 霜凌握了握自己的剑,又揣好了自己的袖口,擡头看向顾写尘。 顾写尘也在看她,离火天阳灼热。 他眉目清冷,带着淡淡讽意,“怎么,又要对不起我?” 霜凌摇摇头,拎起那一麻袋的可可豆,拉住他袖子,“顾写尘,我们走吧。” 还有很多要紧事,他们想做的,也是她要做的。 顾写尘眉眼微微挑起,心情似乎莫名好了一点。 他随手就从她手里把那麻袋接了过来,轻松地拎着,下颌点了点,“不吃?” 霜凌摇摇头:“这还是太有机了。” 顾写尘:“?” 他没什么表情,把她空出来的手给牵住了。 … 最后他们拎着那袋豆子,来到了兑泽西境。 ——千机门。 这里是仙洲的最边缘,兑泽全境几乎都是风沙戈壁之地,由此再向外则是灵气虚空的真正荒芜地。 霜凌擡头看着这天下炼器之尊。 千机门镶嵌在西境的群山中,门如同重型机甲装置,上有机械齿轮转动而成的八卦阴阳图,显然,兑泽与修界任何一洲的画风都十分迥异,怪不得是仙洲第一怪。 但这锻造技术,这重金属的运用,已经昭示了此洲的科技水平远超其他洲。 在那重型机甲门前便矗立着一口巨大的炼丹炉,雕刻着数不尽的铭文,下有金火熊熊燃烧,是兑泽洲对外的武力展示。 那炉大到看起来不像炼丹,像是在炼航母。 星灰色衣摆和淡绯色身影出现在千机门口,立刻进入他们的器阵之中,有人探出头来看来人。 顾写看着这多年前直接打进去的地方,思考了一下,然后摘了笠帽。 当那张一如往昔清冷绝尘的脸出现,门童差点从门楼上掉下来。 他严重怀疑自己是看错了,跌跌撞撞地去报信。 “你说谁?!啊?” “怎么可能?!” 不消片刻,兑泽长老纷纷扛着炮出来,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脸。 兑泽洲的人直接震撼了。 圣洲都快因为追杀不到他而急了,今早还来了传报,现在全境都在围剿顾写尘和合欢圣女,虽然他们千机门避世不出、不信儒佛,但你是不是、是不是?? “顾写尘,你是不是太嚣张了?!” 兑泽洲的擎拆长老目瞪口呆,站在门楼之上喷着唾沫怒指他轻描淡写的脸。 “你简直是胆大包天?!你就不怕我揭发给干天帝君?!” 顾写尘淡淡地负手而立。 身后,荒岚之息悄然弥漫,探入那座巨大的炼炉之中。 浅浅荒息的加成,让炼丹炉内的腾气流转忽然变得菁纯,金火的燃烧效率大涨,炉孔之上冒出了纯白之丹气—— “这是……?!” 上次抓到天狐之后,兑泽的炼器师已经发现了天狐炼化的不寻常,竟然只偷他们一点金火就能在此地炼化寿阳千年,这是何等利用率? 天狐炉内的炉息绝不寻常,兑泽洲的人小心翼翼地保存好,放大之后仔细研究,发现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黑绿色的气体。 既不是灵气,也不是魔气,可能量却比它们都高出数百倍。 那一缕气息太浅,他们到的时候就已经快被浪费完了,千机门的人视若珍宝偷偷带走,让最顶级的炼器师来用,用最高级的丹炉来温养,但炉息却还是缓缓消散。 眼前这少女竟然能释放出一丝那种炉息…… 炮口立刻偏转——只单独对准顾写尘,没有再对着霜凌。 擎拆长老小心地问:“姑娘,请问你这一丝炉息是从何而来?” 天狐千年才保有一缕,这少女竟和九阶魔物不分伯仲? 哪怕她就是合欢圣女又如何? 她能释放一缕那种炉息,可以说就是炼器之道的天才。 顾写尘淡淡擡眸,“进去说。” 擎拆长老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但是真要放他们进去,就是罪同叛魔。倒不是他们千机门对魔修有偏见——说实话,他们对魔修的偏见还没有对顾写尘这个该死的天才大。 但是兑泽向来避世,大典在即,他们是怕麻烦。 擎拆长老咬咬牙,“若是这位姑娘能将那缕炉息赠予我,千机门愿回赠藏身密器,送你们离开。” 说完,他似是也知道这一缕炉息有多重要,紧张地说,“若是为难,二分之一也可。” 少女安静地擡了擡头。 晴空下她笠帽后的眉眼不甚清晰,但却莫名有种汪洋深海的游鲸般,暗涌的美丽。 霜凌体内周天运转,阴阳双合鼎流畅自如。 瞬间,浩瀚无边的荒息,像空气一样弥漫在九天之下,清澈菁纯,比黑绿色还要纯粹。 擎拆长老愣住了。 门楼内隐藏的衆长老也愣住了。 等那荒息暴殄天物地飘散在风中,他们才勐地翻身从门楼上跳下,差点摔个跟头。 “快、快拢啊!快收集起来——” “圣女!你便是合欢圣女吧?千机门诚邀你来我门中做客,我们兑泽洲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顾写尘抱着胳膊,看这老头激动得胡子都吹了起来,眼底有点好笑。 机械重门轮毂翻动,齿轮暗合奇门规律,缓缓向霜凌展开了千机门内的景象。 擎拆长老拱手,“圣女请进,外边那个就算了。” 顾写尘:“?” 顾写尘缓缓抽剑。 擎拆长老还是憷他,捋着胡子悄悄端炮:“那、那顾少尊从前打坏的我门中之物,也不用赔了。” 霜凌心想:可那债务不都已经转移到我身上了吗! 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顾写尘在外吃瘪,忍着笑意,转头对兑泽洲的长老们解释:“虽然口说无凭,但如今九洲之内的传言并不切实。” 霜凌认认真真地解释:“我和顾少尊是清白的,他没有叛入魔道,请不用担心。” 可她这样解释完,顾写尘眉目反而又冷了下来。 霜凌只想尽自己所能给顾写尘平反,可是话没说几句,她就感觉到一阵汹涌的热意。 十分不清白的热意。 霜凌表面不动,心里嚎叫:情蛊,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发作?? 汲春丝发作得也太是时候了?? 霜凌瓷白的脸侧顿时爬上红痕,眼底沁出泪意,闭着眼睛,“我们只是在兑泽洲暂留一阵,我愿意教你们使用荒岚。” 荒岚,原来这炉息有它自己的名字,他们竟一无所知! 千机门衆人求知若渴地连忙点头:“哦哦,这样这样。” 然而此时,万道金光从正北干天的方向成束而来。 一道重叠如万人的雄浑声音,响彻九洲上下,带着绝对的帝权之力。 “九洲叛逃者顾濯听令——” “封魔固阵大典之前,若你携圣女魔丹出现,尚可归位正道。” “若否,以圣洲最高叛罚论责。” “掘尔生母之墓,诛尔生父之踪,九洲衆生,以儆效尤。” ——九洲哗然。 霜凌睁大了眼睛,扶着门的手微微颤抖。 帝君敕令一出,所有人都会受到帝权力量的约束。 顾写尘作为仙洲有史以来最具危险性的叛逃者,终于被圣洲下了死令,不惜株连过往。 兑泽千机门的人顿时更加犯嘀咕了,从没有过这样严重的追杀令。 当然,也从没有过顾写尘这个级别的旷世大能叛逃正道。 霜凌忍着汲春丝发作的力量,擡头看向门外的顾写尘,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难过。 日光下只有他一人站着,领襟霜花,孤高却也寂灭,身前万万人,背后却无一人。 他只是沉静地,冷淡地看着霜凌,瞳孔黑沉冰蓝。 眼下的情况,若他们不进兑泽避一避,那更危险。 顾写尘就算是神,也不可能一人独扛九洲千万高手的围剿。 霜凌忍着热意,更焦急地对千机门解释:“顾写尘其实真的什么罪都没有犯,他只是救了我和我的宗门子弟,是我对不起——” 话音未落,霜凌人却被一股冰冷之力拉了过去。 顾写尘捏紧她手臂,低头,领襟上的霜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没看到他眼底似有莲印隐隐描摹清晰,却感受到他气息冰冷,在她还在说话的唇瓣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霜凌睁大了眼睛,汲春丝在一瞬间勾缠两人,心脏同时巨震。 顾写尘带着恶狠地把她话吞了下去,吻掉每个字。 然后眉目疏冷地分开一寸,垂眸看她。 “干什么?” “现在我罪有应得了。” 一片寂静过后,身后千机门大开,兑泽长老闭着眼睛迎他们进去。 圣女啊圣女—— 他看你的眼神可并不清白!! 天才二套 天才二套 39 啊。 啊? 啊——! 霜凌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她好像忘记了怎么唿吸, 只剩下冰冷又灼热的触感。 她被亲了,她从没和人亲过。 亲她的人显然也并不是太会亲,仿佛也没和人亲过。 因为动作虽狠,但是齿尖却磨到了她的唇瓣, 生疏又冰冷。 可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撞到了她, 所以似乎极快地在她唇瓣上卷过, 霜凌心头重重一跳, 意识到这是顾写尘。 然后她才像是恢复了行动能力, 周遭的声音重新响起,寒枝松雪的冷冽气息袭来。 不由分说,铺天盖地。 传遍九洲的帝君敕令音犹在耳,掘墓、株连的审判悬在头顶,而顾写尘冷淡又微戾地低着头。 他说什么…? 帝君让他斩杀合欢圣女剥她金丹。而顾写尘说,他现在罪有应得了。 顾写尘的手臂圈在她身后。 在触及的一瞬间,心底的莲花大盛。 垂眸, 在柔软处分开,他长睫藏住眼底浮动而出的那瓣莲纹。 以他的修为自然可以听见她内府中的心跳声, 很快。 跳得这么快, 快得像……大概像他的修炼速度吧。顾写尘表情漠然, 一寸寸观察她脸色。 少女瓷白的脸红得像是要破皮,流出温热软红的浆果液。看起来很甜,像他尝到的一样。 道心之上,识海之中, 那朵莲花已经难以磨灭。他能感觉到, 但这朵心莲生成, 就连汲春丝对他而言都已经不再是阻挡。 心莲的每一瓣似乎都是一种情绪,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顾写尘几乎瞬间就已经察觉——他的修炼速度, 变慢了。 非常罕见。 从顾写尘出生开始,他只要在唿吸就在修炼,大小周天无时无刻不在运转,几乎年年都在破境,绑定情蛊之后想要不飞升,都需要自己压制,不在战斗中悟道。 而现在,修道的速度不需要压制了。 另一种庞大的体系却在他识海之中缓缓展现,然后,以一种落地金丹般的初始进度,开始自发地理解和领悟。 和苦修大道的孤寂冷清不同,这种体系,带着强烈的情绪。 比如现在—— 顾写尘垂眸看着霜凌完全怔愣的表情和张开的唇瓣。 很想再咬一口。 贪欲。 他如今甚至可以拆解那千丝万缕,但他并没有。 顾写尘吸了口气,表情仍是冷淡地松开霜凌,衣袖之下重重碾了碾指尖。 霜凌呆呆地看着顾写尘,刚才那其实是很快一瞬间的事,顾写尘咬了她一口,然后就松开。 霜凌完全懵了,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只觉得近距离看顾写尘长睫覆下的眼睑收束得很漂亮……但她不敢细看,也没敢仔细感受。 这样能解蛊吗? 好像真的能。 他刚才亲她的时候就把灵力渡来了?还是扣住了她的手,霜凌好像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明明已经金丹圆满、和顾写尘的修为差距进一步缩小,可这次汲春丝发作的汹涌好似更加强烈。 思绪万千,最后才终于想起—— 等等,背后还有人啊啊啊啊! 他们身后站着衆多兑泽洲的长老,她刚刚向他们解释了冤屈。 社恐人的地狱,被人当衆看见亲密接触,这和没穿衣服有什么区别? 霜凌心底“啊——”地碎了,手忙脚乱地把顾写尘推开,他胸膛平阔结实,她一推其实推不太动,于是霜凌只好自己往旁边挪了挪。 这可怎么办! 这下他俩不清不楚,人家更不会让他们进去了呀! 霜凌心头涌起着急和羞愤—— 如今干天帝君已经下了死令,因为顾写尘已经彻底挑战了最高帝权,曾经白衣无尘的至高剑尊如今成了必须倒塌的符号,必须被重写的叙事,他的人生还能回去吗? 原着中,他们真的都没有好下场啊,一个被男主和圣洲物尽其用,一个修为尽毁大道崩殂。 可是他们罪有应得吗?当然不啊! 霜凌在情热之中看着顾写尘冰冷漆黑的眼睛,眸中涌起对未来的茫然。 那看起来像是一个难过的表情。 被他亲了,她很难过? 顾写尘表情冷漠,盯她片刻,缓缓放开了手。 心莲重瓣,他随手拆开一片,是嗔。 妒。 怨。 无所谓,顾写尘淡淡地想。 七情六欲,不过如此。他眼见的衆生相,所谓爱恨,有人背伦污浊,有人因此苦痛。有人看似爱痛深刻,步步都是计较。 他有生母,没有生父。干天帝君要株连他生父,他也挺好奇。 但顾写尘没见过别人相爱,他的人生里没有这个,所以他不知道这种事怎么同步进度。 就像他从出生开始修炼,也从未有人和他一个进度。 不相爱很正常,他看那朵灼灼含苞的心魔也并不懂。是爱吗?也不像。 顾写尘表情冷漠,眉目寸寸冷凝下来。 他不要求爱同,那就要求修行并重。 “现在是你追我千载难逢的时机。”顾写尘冷冷地说。 霜凌心头一颤,什么追,追什么? 好像即便刚才他唇息滚烫,他也立刻可以恢复淡漠如常。 “——修为。” 顾写尘抱着胳膊,唇角还微红,声音却十分冷漠,好像又变成了不在峰顶那个毫无弱点、大道唯一的剑尊。 “这个月,沖破元婴,迎三道天雷。” 霜凌终于从这个吻中回神,开始抗议:“不是,可是,怎么还少了一个月?” 顾写尘:“我愿意。” 顾写尘:“亲你也是我愿意。” 霜凌目瞪口呆。 好变态,说不上来哪里变态,但好像全都变态了。 擎拆长老虚弱地在后边发出询问:“还……还进来吗……” 发现了顾写尘的感情纠葛。 他们不会被砍死吧。 霜凌头皮一炸,尴尬到脸爆红,勐地转身低头就往门里跑。 “谢谢、谢谢。” 顾写尘他真的不对劲,很不对劲啊啊啊。 … 好在进入千机门之后,霜凌暂时不需要考虑顾写尘究竟哪里变态了。 兑泽千机避世不出,干天的探查也很难过他们的器阵,这里的确是安全的。 霜凌被所有长老们盛情邀请——说实话,在看到圣女这蓬勃浩瀚的荒岚之后,她和顾写尘什么关系,他们根本不在乎。 顾写尘进门之后就被几个年轻后辈的炮火引走,都是曾经顾写尘在这里三日炼成名器之后破防的弟子——正好,他扛着剑,心情不好,去砍人了。 霜凌松了口气,跟随兑泽长老走入千机门,才发现这里大有干坤。 虽是在山体之中,然而整座山竟然全部被从中掏空。门内正中央是一方巨大的阴阳鱼池,流动着如兑泽北部无蕴之崖底一般的盐沼,巨大方圆的炼化之器屹立其中,头顶的山脉镂空,太阳直射进来,形成一套完整的日升月落炼化体系。 放眼望去还有许多,像是一个个反应堆。 擎拆长老十分自豪地向她介绍了最大的那臺名为千机变的炼化器,输送九洲的所有七阶以上灵丹灵器,几乎全都是他们所出,所以别看他们兑泽地处偏僻灵气稀薄,但是非常有钱。 意思是,只要霜凌愿意给他们一些荒岚,他们会给予她非常丰厚的报酬。 霜凌并不要钱。 她能感受到千机变有一丝浅淡的荒岚之息,但是已经非常浑浊。天狐在炼化寿元之时就已经利用荒岚作为炉息炼化了太多人,想用它来继续炼化其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她小心地把手揣进袖袋,捧出一团荒岚包裹的灵魄命火,她想要问问这个。 一衆长老瞬间哗然:“她竟能直接用手稳住荒岚?!” “圣女的荒岚甚至无需外器??它自成容器。” 天才,这才是天才!对他们兑泽千机门而言,霜凌的天才程度已经远超那个姓顾的。 多年前他横扫九洲,在千机门三日从零基础铸成顶级宝器剑鞘,曾经破了无数人道心。但现在看来,眼前的少女才是真正得天独厚的超自然天才! “这包裹的命火是谁的?被温养得很好,荒岚竟还有如此效用?!” “荒岚,究竟是什么!” 对于世界顶级科学家而言,就好像他们一辈子搞了无数顶尖发明,但是发现竟然有无数更加优越的先进材料,而他们一无所知。 霜凌没有隐瞒,因为在原着中兑泽洲无力抵抗已经权势滔天大男主的吞并,但也重创了这个仙魔帝君。顾莨靠着一线天机碾压全世界,但如果这一线天机也能为天下人所用,虚假的天才也就不复存在。 “荒岚是灵气与魔气融合,不过并不适宜每个人,为了安全考虑,也最好不要声张。”霜凌简单说明了荒岚的结构,也提醒了他们。 毕竟以荒岚修炼的确是顾莨首创,其他人没有理论指导,且没有某人那样的天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冒险。 好在千机门的长老们一心只想炼器,根本不想修炼,他们很快就带霜凌看了这次封魔固阵大典上需要的阵法灵器。 是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都在逐一炼化之中。 这就是大典之上,围绕已经隐匿的阴仪魔域之外、封魔大阵边沿,被重新加固烙印的点位,也是顾莨曾经做了手脚,最后直接引爆阴仪的东西。 现在想来,霜凌似乎已经很清楚男主是如何做成的。 只要有九荒息岚书的至高心法,再加上阴阳双合鼎的运转,便可以操控世间一切荒岚。 他完全可以操控炉息,在炼造镇阴钉的时候注入荒息,而千机门的人此前并不知道荒岚的存在,他们只会觉得炼制过程顺利。 等镇阴钉落阵的时候,便完全可以由顾莨操控,打破平衡,将固阵变成破阵,轰然倒扣,爆破整个阴仪魔域。 但现在,这些在她的掌握中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男主像原着那样把阴仪魔域毁了,以万丈魔息合并荒岚,助他盖世神功。 尽管霜凌并不真的熟悉那里,但那是无数拥护她的合欢弟子们唯一的故土。 万一以后能够回去呢? 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都由她的荒岚包裹,大男主和圣洲就算再想爆阴仪也绝无可能。 在擎拆长老们殷切的目光之下,霜凌在千机变中缓缓注入了三分荒岚,以九荒息岚心法运转。 其实很好理解,荒岚就是一种比灵气能量更强,比魔气更加稳定,亘古存在的天生之力,大概相当于从火力走向蒸汽时代,只不过若是没有九荒息岚心法,这很难控制。 很快,炉内像人体周天运转一般,腾挪流动,片刻之后,蒸腾的白汽携着金光,忽然自炉孔而出,直沖山门洞口! 那菁纯的器魂让所有人为之一震。 “纯度比以前高了至少五成!” “当真!” “金火之势都更加璀璨。” ——“多谢,多谢圣女!” “圣女请随我来千机库,若有任何想要的,尽管说。” 霜凌却按住了擎拆长老热情指引的胳膊,再次捧起那团命火。 “长老,兑泽千机门见多识广,”霜凌抿抿唇,“不知是否有能重塑灵魄的法术?” 擎拆长老戴上了一小片琉璃镜,眯着眼对着那命火仔细看,“这是……” “是岁禄剑宗始影峰的峰主,夜宁。” 擎拆长老认认真真地观察许久,摇摇头,“这位峰主本身的命数就已经时日无多,但起死回生在修界并非全无办法,巽风叶家从祖辈就一直在研究仙丹药道,听说在这一代少主已经快要成了。” “我门中有最顶级的藏身密器,便是闯入玄天帝阵也不在话下,圣女若要去巽风洲,它可以帮到你。” 说完,不知道为何,身后忽然一冷。 谁这么讨厌地看着他? 擎拆长老摸了摸自己后脖子,鼻子里喷了喷气。 霜凌点点头致谢,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 至少他们现在能安全藏身,还有了安全撤离的方法,已经比她一路逃亡过来的情况要好得多。 思来想去,她还是下定决心,给叶敛传一条信息试试。 他们现在是九洲追杀之人,不知这些朋友们还会不会理她。霜凌犹犹豫豫鼓起勇气准备展开社交,莫名也觉得自己背后有点冷。 干什么? 霜凌心里没底地打开灵符玉。 然后:“诶?” … 巽风长青馆。 叶少主今日已经第八次看向自己的灵符玉。 因为霜凌迟迟没有回复他,叶敛担忧且内耗。 一方面并未听闻圣女被围剿落网的消息,那应该是安全的。 一方面叶敛又因为唐突而感到后悔。 虽然他与霜凌有过几次交情,但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帝君敕令刚下,九洲都在围剿圣女,他怎么能要求对方告知自己位置? 霜凌小友会怎么想他?他这样实在很像是套对方信息,特别是他们巽风刚刚取代艮山进位上洲,那场惨烈的仙盟盛会之后他倒成了受益者,霜凌不相信他也很正常。 叶少主举着医书,长吁短嘆,对墙喃喃。 帝君已经对剑尊下了最后通牒,要他杀圣女而剖丹。虽然顾写尘应该不会如此,但难保霜凌不会有危险。 叶敛为什么想要帮她?大概是那少女满身天资,实在不忍因天威而折损。又或许是因为那日仙盟盛会她护着所有人的样子,实在很像传说中的道义。 叶敛坐在堂内,外间的叶家人今日也在为平民百姓接诊。如今九洲动荡,魔修人修混战,普通人只能在风雨飘摇之间努力生存。 “少主,三清宫的人又来了,那位明公主再三请求见你,说了有了顾少宗主的消息。” 帝君让他们叶家救顾莨,还想让顾莨做封魔固阵大典的执刃。 但叶敛不是个会表达情绪的人,他点点头,“知道了。” 他难免有些垂头丧气,理了理衣摆,刚一起身,灵符玉却闪过微光。 莲花印:“叶少主,实在感谢” 莲花印:“我眼下在九洲西边,若方便,我可以去寻你” 看着那朵小花,叶敛清润的眼睛顿时温和带笑。 然后又微怔了怔——西境,或许是命中注定。 叶家丹术若要起死回生,重塑仙身,还需要一样东西。 就在兑泽之西,九洲之外——那片荒芜之地。 “备舟。”叶敛转头道。 “少主,那明公主还见吗?” “不了,”叶敛认真地小声说,“而且,不要让她发现。” … 霜凌紧张地回复了叶敛,才松了口气。 心里缓缓泛起暖意。 如果不是叶敛主动的传信,甚至是在敕令之前就发来,她真的会纠结犹豫很久很久。 如今原着中属于大男主的叙事,已经被处处扭转。叶敛没有问她要救谁,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叶敛也没有问夜宁为什么会那样自戕,因为尊重。 霜凌又拿出灵符玉,帝君敕令一出,九洲上下都能听见他的最后审判。 好不容易散落在九洲各地的合欢宗子弟再次躁动不安起来。 霜凌将荒息注入灵符玉之中,看见整个仙门全境,无数的光点散落,像是黯淡群星一般。 那都是她的子弟,像是长夜下蛰伏的萤火虫。 霜凌将自己的莲印点亮,告诉他们自己很好。顿时,所有星辰一点点亮起,像是他们的银河。 夜色何尝不是一种美丽?晴天之下也尽是龌龊。 她最后传给顾沉商:“万事小心,已有眉目。” 顾沉商回的很快:“好。你也是。” 顾沉商拖着顾莨干巴装死的身躯,站在仙洲最东边的土地。 对面是海,无穷无尽的海,和弥漫的海雾。 远处有玄武服制的宫人来回走动,是干天圣洲的人,看来这里是封魔固阵的点位之一。 那海的对面,阴仪故土在那里吗。 顾沉商不知道,他又低下头。 ……然后对上了顾莨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顾沉商:“?” 顾眷苍:“……” 顾莨心里骂娘,心魔说阴仪就在这附近,他只是想飞快地看看,思考计划如何实施,没想到就被这死木头给撞见了。 于是紫萱在他清醒的状态下又捅了他十剑。 心魔在咆哮:“坚持!坚持——” 顾莨识海中:“我还要怎么坚持!嫣儿什么时候能为我找到转生神器?!——” 心魔:“快了!圣洲会保你的,坚持——” 顾沉商面无表情地又把他虐了一遍,继续看向阴仪的方向。 … 顾写尘到底会不会剖圣女的魔丹以回归正道,九洲之内谁也不知道。 霜凌的指尖在灵符玉上传完,然后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她其实也不知道。 但她跟顾写尘终究不是一路人,这点是肯定的。 她完成她的圣女使命。 他走回他的无上大道,做他的不世天才。 霜凌被安排在千机门中的一处极宽敞寝屋,顾写尘不知道住在哪,她窗外正好路过一群年轻的炼器师。 “变态,真是变态!” “剑都不拔就把人打翻,这不是侮辱我们!” “谁惹他了?我没惹。” 霜凌表情高深莫测,谁又惹他了。 一行人愤愤不平地走了,真想给他举报了,但是擎拆长老已经封了千机器阵。 “我要回去重炼结婴草。” “我今日要新炼一部飞舟鞘。…” 霜凌低头看了看自己桌上的炼丹炉,嘆了口气。 那我炼巧克力吧。 她腿边就是那一麻袋从离火洲薅来的可可豆。 霜凌一边打坐修炼,一边用灵力震碎了修仙界可可豆的外壳,再尝试着用破荒剑气碾成粉,然后敲敲打打地放进了炼丹炉之中,向炉中渗入荒息。 ——顶配的操作,荒谬的産物。 等和叶敛彙合,找到夜宁的转生方法,保住阴仪魔域给合欢宗一个归处。然后她就只剩下的自己…和顾写尘的情蛊问题了。 霜凌一边琢磨,一边炼。她是以九荒息岚心法炼巧克力,可以说是明珠弹雀,牛鼎烹鸡。 万一能炼出绝世巧克力呢? 很快,远处传来砰地一声响巨响,有人怒喊着顾写尘的名字飞了出去,今夜又多一颗流星。 霜凌一分神,手中的丹炉也“砰”地炸了。 事实证明,炼丹炉很难炼巧克力。 霜凌为难地看着自己满手黑黑的块状流体。 其实确实有股可可豆的焦香,只是画面没有什么说服力。 擎拆长老听闻巨响赶紧赶来,生怕霜凌出什么问题,结果却见霜凌满手的……呃。 霜凌呆住了:“不,不是那个。” 擎拆长老的表情却逐渐变得悲痛:“姑娘,你的手怎么能用来做这种事?” 这样宝贵的圣手怎么能用来炼屎……! 霜凌羞愤闭目,“……” 霜凌不死心地说:“其实可以尝尝,这是能吃的。” 擎拆长老:“!!” 擎拆长老捂着琉璃镜仓皇逃窜,转头遇见抱着剑冷冰冰的顾写尘,他刚才不是还在远处指点他们弟子,怎么一瞬间就过来了? 但擎拆长老立刻停了下来,“那边有好吃的,少尊你去吃吧。” 顾写尘:“?” 等顾写尘推门走进来,霜凌目光呆滞地擡头。 对上顾写尘漆黑目光,不知怎么,她卡壳了一瞬。 莫名又想摸摸自己的嘴唇,但是手上全是巧克力酱。 霜凌擡头,问顾写尘,“你吃吗?” 顾写尘抱臂,敛目,“你喂我?” “?!”霜凌词穷了。 她总感觉顾写尘的情绪在发生变化。 从前是一片归于大道虚无的清寂,现在是寂灭之下藏着随时的惊人言行。 顾写尘眉目清冷,挑眉看她,“你的好朋友还没来?” 霜凌睁圆眼睛,“你怎么知道?” 顾写尘避而不答,从门外拉出了一个等比例的……铁器顾写尘? 面容模煳,并不精细,但白衣和重剑都十分还原,最重要的人竟然还原出了一分威压。 “这是千机门做的,以我为原型的战机甲。” “大概有我七分之一的修为,你和他打赢,再去。” 霜凌震惊地看着他。 来了,他来了,这变态带着他的变态走来了。 人机顾写尘,顶级作战器,七分之一的修为也能秒杀一衆修士。 “我先洗手——” 然而那人机顾写尘并没有给她洗手的机会,挥剑就过来了,霜凌勐地跳起,在他胸口上拍了一个漆黑的五爪印。 “这是你逼我的!”霜凌咬唇怒道。 顾写尘不着痕迹扫过她鼻尖唇角,“嗯。” 霜凌愤愤地和人机顾写尘打了起来。 在我的朋友到来之前我不会说一句话! 这人机竟然灵力十分充沛,源源不断地支撑着每一剑式,虽然和顾写尘本人的剑意没法比,但对金丹修士来讲也很有难度。 可是打着打着,霜凌余光瞥见那星灰身影靠在门边,垂眸检阅她炼的东西,心中忽然反应过来。 按照顾写尘以往的风格,应该是直接上手带她打,而且会练她练得更狠。 霜凌带着人机打到顾写尘那边,他轻描淡写地侧身避开,身上没有任何气息。 ……他无边的灵力停止了。 霜凌忽然问:“顾写尘,你为什么不拔剑?” 千机门的弟子也说了,他连剑都不拔。 顾写尘撩起眼皮,漆黑透蓝的目光看着她。 倒不是他灵力出了问题,只不过他现在同时在建构两种力量循环,进度实在太快。为免走火入魔,所以暂时不动剑。 可她关注他这么细致。 这世上如果有人懂他剑意万千,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一人。 顾写尘淡淡地盯着她。 霜凌一剑挥开人机,几步跃前,郑重看进他眼底。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加清晰。 那双眸光中若隐若现,竟像是某种花纹浮现。 是什么? 霜凌心中莫名不安扩大,抿唇伸手去握他的重剑剑柄,踮起脚尖。 顾写尘垂眸看她,眼底明灭。 忽然伸手按住她指尖,问: “所以你还跟别人亲过吗。” 并蒂之生 并蒂之生 40 “啊?” 霜凌根本没反应过来。 秾纤的眼睫眨了眨, 秋水瞳中满是不解,倒影出一道微微欺近的身影。 顾写尘抱着胳膊垂眸,很平淡地问,“有?” 霜凌完全愣了:“不是, 什么啊!” 她在问他的剑意到底为什么变。 他有没有不慎沾染魔—— 顾写尘低头, 领襟上的霜花一闪而过, 眼底似是很平静。 “那我是第一个?” 霜凌都服啦, 十分无语地看着他, “第一,你什么不是第一啊!” “所以没有过。”顾写尘笃定地点点头。 “没有,什么都没有。”霜凌崩溃抱头。 神经病啊! 霜凌洩愤地一掌拍向人机。 顾写尘却好像恢复了正常,眼底带着几分淡淡的满意,然后眼都不看随手捏住人机,嘎达一声,这重金打造的兑泽战力教练就停机了。 他十分淡定地松开手, 垂眸扫过她忿忿神色,脸颊微微透粉。 霜凌气恼地仰头, 只能沉着嗓音指控他, “顾写尘, 你在转移话题。” 少女声音清凌,故意压着也还是带软鈎一样,顾写尘淡淡看她。 “你到底有没有?”她问。 霜凌眼底清明,剑气坚和, 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出色剑修, 她走在他一手拓炼出的大道上, 进境到几乎快要元婴。 而她却似乎在他眼底感受到了几分隐约的魔气。 修魔是不能飞升的啊! 修道才能成真仙,修魔能成什么? 要知道, 原着中大男主走出一条仙魔同修、独一无二的大道,最后也还是在九洲之内称帝,没能飞升成真神。 这样进阶登顶的顾莨的确是够强的,也确实成为了九洲新一代绝世天才。但他并不能脱离人的范畴,过的还是人间日子。 为什么说顾写尘是修界万年来唯一的飞升希望?因为只有他是真的纯粹地、无情地修道,不染一丝尘埃,不坠一分意志。 飞升其实真的很难很难,不能因为顾写尘的天赋等级而跟着通货膨胀,他的速度根本不是正常人能达到的,即便是干天帝君那样坐享天地无垠资源的上位者,也卡在化神中后数百年不得进。 所以在二十多年全凭一己之力悟道、参破、不断进阶,在这片古老大陆上走向证道。 顾写尘是唯一。 他怎么能走岔路呢? 更不要说,如果他是因为她走上了岔路——霜凌忧心忡忡。 原着里汲春丝不曾绵延这样久,开局就直接引爆了两个人,一个残破己身一个修为尽毁,惨得干脆利落。但现在,霜凌好像隐约看见了汲春丝在蛊者身上埋下的草蛇灰线。 圣洲之下公然叛魔,顾写尘可以不要他的名,但怎么能不要他的道? 不然他就飞升不了了呀。 霜凌很着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其实如果顾写尘飞升不了,那留给她的时间就更多了才对,她可以慢慢地修炼,就算这辈子都飞升不了做个普通人那也很好。 但她就是很急。 在她的认知里,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里,顾写尘是要飞升的。她看过他、学过他那么多剑,知道万中无一的天才才能剑指青天。 等到一举飞升天下知,九洲对他的围剿,帝君下达的敕令,也都将化作笑谈。 所以你有没有…… “没有。”顾写尘垂眸看着她,声线冰冷平静。 霜凌陡然松了口气,他看起来虽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但的确也没有什么走火入魔的迹象。 “你也是我第一个亲的。”他淡淡地说。 霜凌静了。 啊啊啊啊啊。 神经病! “要第二次吗。”顾写尘仍然淡淡地问。 霜凌的心情被他搞得起起落落,最后简直是恼羞成怒,转身就跑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入魔。 看起来像是疯了! … 另一边,巽风洲外,一架极小的飞舟悄悄贴地离开。 叶敛非常低调,独自一人穿行森林遮挡,的确没有惊动任何人。 由巽风向北,要小心避开干天圣洲的帝阵范畴,悄悄向兑泽洲潜行。 一路走来很顺利,却在入境兑泽之前,在与之接壤的坎水—— 被龙城少主水灵灵地拦了下来。 龙少主在这事上也是大有天赋。 上次他在兑泽坎水之交的天狐男风馆留下了十分不堪入目的回忆,现在这个关头,更是敏感得很。 坎水以水系四通,龙成珏直接悄无声息地游了过来,看着僵硬的叶少主,表情得意。 “开什么玩笑,水上有风吹草动我就能猜出两分三分,你去哪?” 叶敛脸通红,但是不善撒谎,于是只好沉默。 龙成珏猜也能猜出一点。 说实话,帝君的敕令一出,整个九洲态势都很紧绷。 一代神话,十年剑尊,就这样公然被判刑对立,九洲通牒,所有正道之士……特别是像他们这种从小被顾写尘的传说同步吊打着长大的年轻一辈,都难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你是不是去帮霜仙子?”龙成珏压低声音问,还有点酸酸的。 叶敛紧张地握紧了身后药箱。 叶家人是真的不会撒谎,也是真的很善良,如今已经有大量被魔祸所伤的普通百姓流入巽风洲内,巽风叶家都会救治,这些消息坎水很快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龙成珏想了片刻,下定决心,“我带你走水路。” 他目光谨慎地向远处瞟了眼,“毕竟你后边已经有人追来了。” 离火洲的人一开始并未发觉,但是明青嫣心系顾莨,哭着闯进了三清宫内,才发现叶少主并不在。她倒没多想,以为叶敛是应帝君之命出来替顾莨寻找药材了,于是执意跟来。 叶敛心中一惊,他们巽风洲从小到大清正济世,对这些尔虞我诈十分不熟悉,他的心思也纯善——要不也不至于在八年前被顾少尊直接打碎道心。 龙成珏哂笑,“离火洲现在急得很,为了他们的女婿呢。” 眼下帝君有意让顾莨做封魔固阵大典的执刃,但顾莨真的能当得起这个身份? 当仙魔混战,生灵涂炭,谁能稳住太平? ——当然是能飞升成神的那个人。 一个化神能打一万个元婴,但终究是人。 但一个真神降临,足以对抗整个修界。 九洲之间界位动荡终究是唇亡齿寒,圣洲看似仍在平衡上下洲,但已经隐隐有了向坤地王族开刀吞并的念头,离火三清宫找回了和圣洲姻亲的公主,如今正是势头火热。 可这些年他们这几洲,为了稳住上洲之位,向圣洲贡奉的还少吗? 龙成珏眯起眼睛,打了个水漂。 “我可不希望顾写尘真的被帝君逼反了。” “现在一切还有余地。” 总之,别惹顾写尘。 … 上下修界隐隐动荡,兑泽洲内却是喜气洋洋。 霜凌在千机门几日,陆续为所有炼器替换了荒岚的炉息,菁纯,稳定,足量。 不夸张地说,整个千机门的炼器整体效率被提高了百倍有余,相当于在今年跨入了千机新纪元。 一时间,霜凌在兑泽之洲成为了神圣的化身。 所过之处人人目光狂热,誓要守护她的安危,像是合欢宗势力在外又发展了一个洲,千机门变成合欢宗(兑泽分宗)。 霜凌觉得哭笑不得。 但也的确有好处,夜宁的灵魄命火得到了更好的温养,她和顾写尘也在九洲围剿之中得到了难得的休养调整。 ——虽然此人的休整不太对劲就是了。 霜凌对他很无语,但是又常常在角落里悄悄观察,似乎顾写尘一切如常,修炼打坐练剑,神智清醒,冰冰冷冷,时不时地盯上她。 霜凌捂着嘴,脸通红,一脸严肃地躲他远点。 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全部经过她的手下,都有了她能掌控的荒岚之息。 眼看固阵大典已经没有几日,顾写尘还没剖圣女的魔丹,也没有对圣洲归降的意思,那他们只能自己掌握更多优势。 等到镇阴钉全部被送往圣洲之后,霜凌向擎拆长老求得了千机专制的藏身密器。 她没有请求叶少主直接来兑泽洲,也怕给千机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叶敛说的地方就在西境之外,他们将在那里彙合。 所谓藏身密器,是一种能够隐身的飞舟,善用天地灵气形成光影的精妙折射,以形成视觉盲区的效果,不愧是科技水平最高的洲界,这对于逃亡人士来说简直是神器。 为了表示感谢,霜凌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板巧克力。 大家欣喜地闭上了眼睛。 霜凌觉得她在炼器之道上还真的有点天赋,因为她可以直接控制荒岚的浓度和转速,第二次再试炼就成功成型,火候掌控得很好,拉出的——不是,炼出的形状很规整。 她还加了蜂蜜、砂糖、坚果碎,味道可以模拟出七成。 “别客气,都尝尝。”霜凌谦逊地说。 擎拆长老看着那成型的黑粑,颤抖地接了过来,“…” 千机门陷入祥和的沉默。 圣女身上的荒岚如此超前,她的饮食习惯也是非同凡人啊,非同凡响。 擎拆长老转头看见抱着剑的顾写尘,“少尊,你先,你请。” 顾写尘扫他一眼,“?” 他早就吃过了。 霜凌揣好自己的东西,擡头看顾写尘,“其实我自己去就可以。” 有了藏身密器,也不至于被人发现,关键是她这一趟的目的和顾写尘关系也并不大,他待在千机门还安全些。 擎拆长老一脸慈祥,这两位要是换换就好了,当然他敢怒不敢言。 顾写尘冷淡地扫她一眼,“然后你们单独坐这个?” 霜凌一脸懵,什么单独,什么做? 她是真的很怕顾写尘这种一脸平静但随时口出狂言的状态,于是还是一把拉住了他的重剑剑柄,转头对兑泽衆人拱手,“这些天多谢照顾了。” 千机门上上下下所有弟子,无一人透露他们的行踪,在这样的时局之中,是一份恩情。 他们这些在原着中被湮灭的人们,看起来都有了更有希望的未来。 擎拆长老携衆人含泪相送:“有空常来啊,圣女——” 荒岚是会用尽的,但圣女的天赋却是无穷的。 顾写尘拎着霜凌就走了。 她到哪都很招人喜欢。 隐身飞舟内部的空间并不大,考虑到光影折叠的复杂原理,内部大概能站立三个人的位置。顾写尘神色如常,揽着她入内,飞舟自动听命于修为最高者的掌控,疾驰向西境,叶敛给她发送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起共乘过很多次剑,但霜凌这次非常地坐立难安。 顾写尘在她身后一寸处,明明没有挨着,可霜凌却被整个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中,若即若离,像是唇瓣那一刻的贴触,冰冷又灼热。 霜凌嵴背挺直,颈侧绷紧,像是漂亮的玉瓷上浮着浅淡的青。 顾写尘一直若有所思,并没说话。 好在他们的距离很近,千机门本就在九洲最西的边境,再向西就是广袤的无人荒芜地。叶敛的丹道所需最后一环,就在那里。 他们的飞舟降落,边境地带,像是有一层肉眼难察的结界,结界之内是尚有稀薄灵气的兑泽刚卤戈壁,结界之外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没有灵气,没有生物,却又自然地存在着。 霜凌谨慎观察了四周,没有人。 顾写尘圈着她,淡淡开口,“在水里。” 霜凌惊地往后退了一步,以为有埋伏,“哪里有水?” 她这一退,后背就贴在了顾写尘怀里,他低头,薄唇就在她耳际。 “人造湖,两个。” 霜凌从耳侧到后颈麻了一片,连忙躲开,“怎么会在湖里,叶少主也没有这个招数啊…” 顾写尘却已经平静地拎着她下了飞舟,他们凭空出现,远处潜伏的小水洼里哗啦冒出两个人,“霜仙子,顾少尊,你们从哪冒出来的?” 叶敛红着脸,激动又腼腆地向霜凌挥了挥手。 仙盟盛会大战一别,她没事就好。 龙成珏心里也是高兴的,蓝天下带着水渍的眉眼十分开朗。 霜凌一看是他们,脸上也带出了真心实意的感动笑容,唇角很甜。 “我们的飞舟做了僞装,是吧——”她转头看向顾写尘。 顾写尘一直十分平静,平静地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退开。 然后,在场的剩下三个人都变得一样安静。 霜凌目瞪口呆。 叶敛瞠目失神。 龙成珏:“………………” 顾写尘,你凭什么! 你都九洲围剿了,你凭什么! 他是专程来受罪的吗?? 龙城少主怒而起身,无能狂怒地甩水,“还进不进了请问,离火的人还在后边追呢啊!” 霜凌这才回神,急匆匆就往荒芜地里走。 她脸侧绷紧,除了不好意思,还有莫名的恼怒。 又当着人! 她不知道顾写尘是入魔了还是疯了,对这一切变化,她有时候担心,有时候又手足无措。 好像因为他是绝世天才,他一切都可以自己悟透,自己解决,他一生都是这样走过,所以他可以对一切不做解释。 霜凌抿着唇,握着剑,擡脚就要扎进去。 叶敛此时就算心事万千,但也即刻叫住了她:“霜凌!” 顾写尘平静沉着的视线跟过来。 叶敛给衆人拿出了一只陶瓷小瓶,“先吃一颗闭息丹。” “荒芜地之所以不在仙洲范围内,因为修者入则闭气凝窒,失去方向,若无牵引,则终生难以再次逃出。” 想要重塑凡身,起死回生,叶家秘法研究千年的大乘医法是其一,经脉肌骨血的重塑是其二,还有重要的“命芯”——便是叶家几代人寻找的天材,藏在荒芜地中的冥业冰莲。 浇筑一朵花的过程,便是复生心念之人的过程。 这将是第一次尝试,叶敛也很谨慎。 “咱们从此处向内,前后纵列,以绳相连,一直向正西北行进,触冥山,在山巅可得一朵。” 霜凌眨了眨眼,这样珍贵,怪不得明青嫣要来抢,这是能修复顾莨经脉的重要机会。 但是在夜宁为了救他们出去不惜自己撞剑的那一刻开始,顾莨怎么配和她争。 大男主的机缘,不好意思了。 她已经抢出肌肉记忆。 “走。” … 另一边,明青嫣不甘地放下了一个人的手臂。 那人躺在地上,手臂软软耷拉下来,腕侧的新生莲印缓缓消散。 那是一个潜伏四散的合欢宗弟子。 明青嫣在追赶叶敛的过程中,认出了她。 原来在三清火抹除之后,圣女已经给所有合欢弟子换了新的莲印,没有她。 明青嫣笑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笑容莫名很空。 她想,她果然从来和合欢宗格格不入,合欢宗这些人果然还是当惯了走狗,即便是圣女被九洲围剿的狼狈时刻,他们也还是要和她系在一起。 就像现在,明青嫣很温和地想要看看这位合欢前辈的灵符玉,找到圣女的位置,可她就是不给她看。 明青嫣身后三清宫的人上前制住她,可她长笑一声高唿“圣女生生不息!——” 然后就笑着爆胎自尽了。 在霜凌的银河之中,一颗星悄然暗淡消失,没有人听见那瞬的轰然。 明青嫣愣了愣,手中抓不住似的,慢了半拍才道:“快!快看一下她的灵符玉——” 身死,莲印消,与圣女的连接也断开,他们只勉强来得及看到那个金莲光点在九洲西部。 结合叶少主从巽风离开之后一路向坎水,也是西行。 他们……一个两个,还有这无穷多的合欢子弟。 他们为什么都愿意为了圣女冒险? 甚至愿意为了她死?! 那是不是……是不是少尊也在那里? 明青嫣心中一痛,他明明是九洲明月,却终被玷染。 明青嫣闭眼片刻,再睁开,手中腾起三清火。 她是离火与干天的血脉,她的身世能继承的东西太多太多,她早就与合欢宗没有任何关系了,她要维护的是正道的未来。 而圣女,她大概并不知道,自己那至高无上的金莲圣印之中,到底是什么。 … 荒芜地。 霜凌走在最前边,身后依次是叶敛、龙成珏,顾写尘断后。 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陆地之海一般,没有方向,没有声音,好似失去一切感知。 即便是服用了闭息丹,修士在其中也非常不适,这白茫茫的雾霭像是无孔不入地吸食着他们身上的灵气,呆的时间越久,周身经脉就越涩滞。 如果一直被困在荒芜地不得出,人会被吸干在这里。 但神奇的是,霜凌并没有任何不适。 她在这片白雾之中十分自如,甚至有种直觉,即便她没有服用闭息丹,也会运转自如。 她在打头阵,紧紧盯着剑尖,指引着正西北的方向。 “还有多远?”龙成珏问,“感觉咱们已经走了许久。” “刚刚过去一刻而已,”叶敛回答,有些歉意,“我也不能确定冥山还有多远。” “好吧。”龙成珏是个很怕无趣的人,于是发挥自己庞大的信息网,给衆人捡乐子,“封魔固阵大典之后,干天帝君要册选帝后,你们知道吧?” 叶敛:“知道。” 霜凌和顾写尘没有出声。 龙成珏颇为八卦地压低了声音,但其实没有任何必要,他说,“主要还是为了诞育帝嗣,这任帝君在位近三百年了吧,未有所出,想必是着急了。要我说,这事是不是得从男的自己身上找原因?……” 霜凌不知怎么,忽然心念微动,有什么东西在大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龙成珏还在絮叨,“这帝后,以君家人那么高贵的性格,想必会在上四洲中寻找——我们坎水可没什么合适的,艮山现在也没落了,叶敛——你们叶家有适龄女子吗?” 叶敛看了看前边的霜凌:“婚嫁之事,要看个人意愿。” 霜凌越往前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清晰。 正在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顾写尘在队伍最后开口,“——躲。” 火光骤然映亮白雾。 四面八方,有修士闯了进来。 离火洲的人来了! “他们怎么找到的?!”龙成珏抽出双刀。 “此地金生水,火相克,他们人多。” 顾写尘缓缓拔剑。 三清火如流弹一样扫了过来,他们人没有事,然而相连的绳索却断了。 一片混乱中,霜凌感觉自己被一道冰冷的衣袖挡在身后。 叶敛的声音从另一旁传来,“我好像看见山的轮廓了——” 火光大盛之处,明青嫣娇叱:“合欢圣女,我知道你在这里!” 合欢圣女。 合欢圣女…… 电光石火之间,霜凌大脑中的弦骤然连接,瞬间被照亮了。 原着中,合欢圣女最后被秘密送往干天圣洲之后,到底是做什么?没有任何描写,后续也无人提及。 可是有一点。 原着中,并没有册选帝后这件事,所以她是被送去——! 荒岚之身,帝族之嗣,孕育…… 霜凌握着剑的指尖忽然变得冰凉。 合欢圣体,是极特殊的传承体质,不仅能以阴阳调和输送修为,还是最适合、最兼容荒岚之息的容器…… 圣洲古林深处那封存无数荒岚的祠宫…… 四周已经开始刀刃相接,大约有几十个三清宫的修士包围了过来。 有人横剑挡在前边。 霜凌的后背被那只冰冷的手轻轻往山顶推了一把。 “去。”顾写尘淡淡地说,“不用担心,我的剑找得到你。” 霜凌咬牙,拔腿往白茫茫的冥山顶上沖去。 她的身后,火光追着赶来,烙在她后背肩胛上三分的莲印,泯灭又升起。 明青嫣一步步地跟上来。 每当金莲圣印磨灭,霜凌便会在白雾中感到同样的凝窒,而后莲印再生,她便又恢复。 “圣女,你还不知道你那圣印是什么吧。”明青嫣说。 霜凌握着剑,她已经完全知道了。 以三清火烙印,受命于……天威。 金色的,红莲里,有帝族的血…… 所以其他合欢弟子可以被抹除,而她的却不暗不灭,被玄天帝阵映照而出。 一切都在她的大脑中被串联清楚。 合欢圣体或许本就是在帝族的控制下,代代传承,一个死后又复生一个,然后被用于孕育帝嗣。 那么圣洲对她的圣体或许有着控制之力,只是还未显现。 那么她从一开始,就像原着里描述的那样,注定是要死的。 男主正是看破了这一切,才利用圣女之躯完成了诸多政治谋划。 明青嫣眼神可怜地看着霜凌背影,曾经她多么……多么羡慕这片金色。当圣女仪仗掠过,红纱之下的那片金莲,比她的青色璀璨太多太多,每一瓣都染血般的绝艳。 可如今,她终于不再艳羡。 明青嫣:“圣女,你不要再自私下去了,你这样会毁了顾少尊的。” “他天生属于正道,他本该有最光明的飞升之路,可你如今将他毁成什么样?九洲围剿最杰出的天才,你就不羞愧吗——” 一道破荒剑气破空而来,明青嫣根本抵不过霜凌的修为,被重重掀翻在地,三清火全熄。 “我还有我的剑。”霜凌转身就往山巅走。 明青嫣挣扎着爬起来,跑去抢夺,“你还不明白吗,圣女?合欢宗就是一个笑话!你救他们有用吗?顾莨哥哥才是天命之子,你不若同他合作——” 霜凌反手又是一剑,这次明青嫣举剑抵挡。 而她的剑直接被金丹大圆满的修为生生砍断,断处正好砍在她曾经的莲印位置,顿时血流如注。 “啊啊啊!——”明青嫣惨叫。 霜凌飞快地沖上山巅,脸侧绷紧。 该死的帝权世界,该死的气运男主。 哪怕她必死,这个复生机会也是夜宁的,她绝不可能留给顾莨!! 可当霜凌眼前终于出璀璨的冰色莲瓣—— 如水晶千雕万琢,莹莹华光,生长在这无生无死之地,带来新的生机。 却是花开并蒂。 ……那冥业冰莲,一叶托生了两朵。 霜凌怔怔地呆在了原地。 身后几声刀枪剑戟折断的声音过后,缓缓传来脚步声。 熟悉的清冷声线响起,“有没有事?” …顾写尘。 几乎是下意识地,霜凌以荒息裹住其中一朵,收拢入袖中。 她回过身,仰头看着顾写尘,心有千头万绪。 “…没。” “没事。” 浇灌心花 浇灌心花 41 不能让顾写尘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 霜凌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十分清晰。 大概是因为顾写尘绝不会支持她的想法,他一定会继续按着她强行飞升。 霜凌紧张得心怦怦跳,幸好她是这世间最熟悉荒岚、运用最精妙的人,袖中荒岚悄无声息地掩藏好了冥业冰莲的第二朵, 快到几乎只是一息的事。 顾写尘目光探究, 但的确没有发觉什么。 四周皆是白雾, 远处隐有火光。 他身形清冷, 眉眼低垂, 从来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霜凌松了口气,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发现冥业冰莲并蒂而生,霜凌脑海中立刻划过很多种可能,但这些,她都不能和顾写尘说。 顾写尘无疑是可靠的,强大的, 甚至强势的。 但他们之间就像这漫天的大雾一样终究隔着不同的立场。 即便是能转生摆脱这具特殊的合欢圣体、摆脱和顾写尘绑定的情蛊,但她现在也暂时还不知道能去哪里。 故土隐没, 合欢宗四散, 难道她还能回去上大学啊? 只不过如果能养一朵冰莲, 那她在那诡谲神秘的圣洲之前就多了一条退路。 同样顾写尘也多了一条退路! 如果以后她能回到阴仪魔域,那——当然就更不能对顾写尘提及半个字了。 霜凌已经自责汲春丝对他的影响,今后若是她彻底回到了魔域,那也就将彻底和顾写尘相对而立。 毕竟他怎么也不可能去魔域吧?他若能摆脱汲春丝, 当然是立地飞升, 走那条本就属于他、而今终于没有人能阻碍的大道。 现在既然知道了合欢圣女的金印都和帝君有关, 帝君自己或许就能掌控圣女,那所谓敕令对顾写尘的最后通牒, 让他截杀合欢圣女剖魔丹,其实也只是要他一个态度。 要他对正道皈依。 顾写尘是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归属感,天道之下独一人的存在。他并不愚忠岁禄剑宗,也并不听命于干天圣洲,顾写尘只做出他自己的选择。 但归根结底,他都要修仙飞升。 看他一直以来他带她飞升带得有多变态、有多惨绝人寰就知道了,他是多想飞升的一个人啊! “…”霜凌祥和地闭了闭眼,按住自己袖中那团冰凉的花苞。 再睁眼,看了看顾写尘。 白雾恰好弥漫如指尖拂过那冰冷清晰的眉眼,他的瞳孔仍旧漆黑如星夜,盯她的目光很清寂专注,让霜凌莫名有一秒的出神。 顾写尘伸手,指尖在她下颌上轻轻划过,“你悟了?” 霜凌眨了眨眼,有点羞恼地打开他手,“…没有!我没你那么天才。” 以前因为授剑带练所以习惯了,但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太习惯顾写尘的接触了。明明他这个状态是很不对劲的,而他自己却似乎没有察觉。 顾写尘收回手,眉目淡淡,“不要妄自菲薄。” 他也还在研究罢了。 但霜凌的确悟到了许多原着中并未清晰着墨的逻辑。 显然,圣洲之内有人——或许是在任的干天帝君,或许是在他之上有更高的存在,他们早就意识到这世间有荒岚这种比灵气与魔气都更为强大的修炼方式,也意识到阴仪魔域中降生的合欢圣体是荒岚最好的传承容器,所以他们早就开始加以控制。 圣洲能从合欢宗之中挑出来天赋根骨上佳的人,将他锤炼成下一个天才,就像身覆蓝印的君唤。 是为了效仿顾写尘吗?造出和他类似的天才?还是别有目的? 大男主看似独走一条仙魔大路,实则也是在权力中心之间游走的玩偶,到最后他能接过九洲仙魔一统帝王的座位,很有可能是帝君已经得到了更高位,不在意人间帝位了。 霜凌隐隐觉得这背后还有很多更庞大的真相,可她眼下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保全自己,保护好她的子弟,最后别牵连顾写尘。 所以,冥业冰莲该如何使用?眼下怎么把夜宁救回来? “叶少主呢?”她捂了捂袖口,站起身。 顾写尘眼神淡漠,剑尖在地上轻掠。 正好此时叶敛和龙成珏也陆续甩开了三清宫的人,摸索着找了过来。多亏叶家独门的闭息丹有特殊香气,在这没有方向的白雾中能够指引。 “有吗?找到了吗?”叶敛跑过来。 霜凌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让开身,“在这里。” 叶敛没急着去看花,先打开随身带的药箱锦囊,倒出小瓷瓶再给每个人服了一颗闭息丹,否则时效一过就没有用了。 然后他才垂眸看向含苞的冥业冰莲—— 独自生长在荒芜地之中,此刻含苞未绽,合拱成一簇向上掐尖的莲瓣,片片闭合,等待着生命的浇灌。 叶敛温和又激动地笑了,“没错,就是它!” 然而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冥业冰莲的花萼之上,忽然微微睁眼,有一瞬的停顿。 他看出来了。 虽然叶敛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冥业冰莲,但叶家从小到大遍览天材地宝,各种奇珍花草,此刻也只有叶敛能看出细微的差别—— 这或许是一朵并蒂莲。 生了两朵,可以转生两个人。 但叶敛只是一瞬怔愣,然后就立刻垂下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人人都在讨伐合欢圣女,说她蛊惑九洲剑尊,罪该万死。 可传说中,合欢圣女代代自魔域中自然孕化,谁又问过圣女本人想不想要这种传承? 叶敛是一个内向的人,作为少主,这种过分的谦和在刀光剑影的九洲修界当中没有任何好处。但叶敛意外地能够理解霜凌的处境。 他并不清楚霜凌作为合欢圣女一路是如何走来,但他知道霜凌同样也是个优越的执剑人,她并非靠蛊惑人心而成长。 于是叶敛只是温柔地蹲下来,看向霜凌:“把它收好吧。” 霜凌似是也明白过来,眼底一热,感激地握紧了手。 顾写尘的眸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指尖不爽地捏了捏剑柄,表情平静。 龙成珏十分新鲜地围着冥业冰莲四下转了一圈,“就是这个?凭这朵花儿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叶敛摇了摇头,“并非那么容易。” “即便有了冥业冰莲,也只是一个开始。” 长生之术、转生之机,多数人求飞升也不过是为了永恒,可想而知此事的难度。 首先要温养灵魄命火,以叶家医修道法冶炼,同时以复杂精密的药材和复生者的血引,精心浇灌冥业冰莲,复生的过程,也就是养一朵花的过程。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霜凌轻轻拢了拢袖中的那捧夜宁的命火。 “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交给叶家,当然,我现在并不能给予十足的把握…”叶敛有些腼腆地低头,“坦白讲,叶家最初是因上上任帝君之命,开始进行百年构想,而这是第一次践行。” 因为这种精密复杂的道法就已经经过了十代人的更叠完善,加之是到了叶敛这一代才终于从浩瀚古籍中觅得真正适宜的天材,今天得以找到。 巽风战力并不强,这一术法如果直接交由帝族,那叶家将彻底成为圣洲的长生傀儡。 这话不明说,龙少主也能理解得十成十。 归根结底,当天下有共主的存在,即便他们是上洲也终归不过从属罢了。 霜凌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她正要伸手,三清火却勐地窜天而来,火星差点就要迸到莲瓣之上,几人顿时十分一致地侧身遮挡。 “在这里!找到了!” “合欢圣女,快快束手就擒。一出荒芜地,九洲高手都会前来追杀——” “妖女,劝你莫要再蛊惑顾少尊,不要铸成大错!” “叶少主,难不成你也要叛逃吗?” “干天帝君有命,离火三清宫听令,大典之前必须要给顾少宗主抢到!” 龙成珏不爽地啧了一声,转了圈双刀,“真难缠。” 离火现在完全是圣洲的第一狗腿。 明青嫣捂着流血的手臂,缓缓从白雾中走了出来,看着一袭星灰背负重剑的顾写尘,其实在荒芜地中传不出消息,而她……其实也不忍将顾少尊的行踪真的透露给圣洲。 “封魔固阵大典的执刃,本来是你的。少尊。” 霜凌其实一直觉得明青嫣是个很复杂的人。 她既不愿与合欢宗有任何瓜葛,可在宗门之中又会在意合欢宗人对她的冷落。她既和大男主打得火热大修特修,心中又始终收拾出一块干净地留给顾写尘,仿佛顾莨是她的一场大型退而求其次。 就像此时,明青嫣眼神哀痛,“少尊,九洲动荡,正道之士需要保护天下人不受魔害,你除魔卫道二十余年,怎会和魔修在一起?你定有你的苦衷。” “帝君敕令,不过是殷盼你的回归,天下谁人不知你的独绝?” “请把这朵天材交给顾莨吧,无论是你们二十多年的情分,还是干天帝君的信任,都是可以弥合的。” 明青嫣几步走上前,举着被霜凌砍伤的胳膊,破碎又坚强地认真行礼。 “今日——我不是离火三清宫的公主,不是少宗主未来的妻子,我以岁禄不在峰弟子的名义求你,回归正道吧。” 叶敛和龙成珏都被这凛然正气惊到了,这三清宫的小公主,到底是来摘花的还是来劝顾少尊的? 半晌。 顾写尘的表情终于动了。 他看了明青嫣一眼,明青嫣心酸软成泥。 顾写尘开口了。 ——“你谁?” 荒芜地恢复了寂静。 龙成珏率先笑喷出声,“啊啊啊咳,明、明青嫣,她叫明青嫣,不是我都知道啊——她不是你峰下的弟子吗?少尊?” 霜凌闭上眼睛,太尴尬了,她受不了这种场面!! 旁边的叶敛显然感同身受地也闭上了眼睛。 剩下明青嫣整张脸煞白,神色和道心在同一时刻完全破碎了。 她嗫嚅着,“我,我是你曾经说的天……” “无所谓。” 顾写尘冷淡抽剑,四周的白雾瞬间冻结凝重。 磅礴的剑气像巨浪一样沖向明青嫣和三清宫的人。 烦了。 他出剑,就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 而此时,仙洲东部。 “冥业冰莲生于亘古,有重塑经脉、转生灵体的功效。最重要的是……” 心魔仍在鼓励着顾莨。 眼下封魔固阵大典在即,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被送至正东南方的冥海之滨。 它引导着顾沉商来到了大典开啓之处,也即镇压阴仪魔域的大禁阵眼处—— 一路走来无数人在贊誉顾莨,贊誉他的正义之举,如果这次封魔固阵大典上剑尊不来,那他就是真的不顾九洲衆生,一心只与妖女纠缠的九洲叛徒。 只要顾莨能重塑经脉,成功在大典上执刃,它就有办法悄然引爆阴仪魔域。 万魔被封禁在其中,那是无比庞大的魔气,只要全部吸入顾莨体内,与灵气融合成荒岚,他的仙魔之功仍会无比强大—— 顾莨在修魔一道是有天赋的,这点心魔十分相信。 “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扶乩无误,冥业冰莲轮回相生,无独有偶——” “今年,应是双生。” 心魔:“离火洲无论如何都能为你截留一个,这是干天帝君的命令。” 顾沉商沉默寡言地立在海滨,腰侧的灵符玉却一闪而过,金色莲花印第一时间给他传信。 ——“冥业冰莲已得,可有复生之机” 顾沉商木然了许久的表情终于动了动,缓缓闭上干涩的眼睛。 圣女…… 再睁开,他低头看了看装死的顾莨,像是自言自语。 “好了,冥业冰莲给夜宁了。” 识海内,顾莨的心已经经不得任何刺激—— 顾莨:“什么,他说的是真的吗?!” 心魔:“一定还剩一朵。” 顾沉商看向远处:“都没了。” 顾莨:“没了,他说没了!” 心魔:“稳住——稳住!——” 顾莨:“哈哈哈哈!——” 冥业冰莲并蒂双生,都没有一个是我的!! 顾莨像死鱼一样打挺,心里发疯狂笑。 沧桑古老的心魔终于累了,他的宿主不会真的受不了打击就疯了吧。 怎会如此,为何会如此,他明明是命数绝顶的大气运之子,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了? 心魔飞快地计算着如何逆转,却忽然听见顾沉商继续在空气中自说自话地木然开口: “我要打开阴仪。” 心魔一惊,随后心中狂喜。 ——顾沉商你个浓眉大眼的死木头,想不到竟然这么有希望! 顾沉商不语地看着遥远朦胧的海面。 每逢三七,干天圣洲落下镇阴钉,镇压封禁万魔的大禁。 但其实这也是唯一,他们能够触摸到故土曾经轮廓的,唯一机会。 他是出窍期的大能,在夜宁走后的这段日子里,他已经进境到了出窍中期,离化神都不算遥远了。 而作为离开阴仪魔域最早的合欢宗弟子,顾沉商知道的事情更多。 想开啓阴仪,要破封魔大阵,需要血祭。 给圣女以故土。 还她以荒岚之水。 心魔:“到时候在干天帝君的支持下,合欢圣女必失所有,你所有的机缘都会回归!属于你的命格必将——” 顾沉商拎起了顾莨:“就你吧。” 顾莨:“??” 顾莨睁开了眼睛,顾沉商已经开始用剑给他化符。 “顾沉商?!你娘——且慢!且慢啊啊啊!” … 顾写尘把所有三清宫的人都钉在了荒芜地里。 擦着剑走出了荒芜地。 龙成珏嘆为观止地跟着一起走了出来,对这残暴的战斗力敬而远之。 …所以啊。 他早就说了。 惹顾写尘干嘛啊?? 叶敛正小心地护着那株冥业冰莲,给霜凌讲解。 霜凌捧着那团荒岚中的命火郑重给了叶敛,“我能随时感受到这团荒息的情况,叶少主,就……拜托你了。” 少女目光清澈,倒映出他的人影,比起过于艳绝的五官,叶敛其实觉得她的眼神才是真的霜凌——如此生动,有不安或羞涩,也有韧性与大义。 叶敛认真地抿唇,“我会的。” 帮到她,也是帮到你。 顾写尘静静地看着他们。 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他插不进去。 无事发生,但又似乎有事发生。 他表情很淡,但砍完三清宫几百个人仍然压不住他身上的冷戾。 龙成珏十分敏锐地往后撤了撤。 东南方向的苍穹,已经隐隐有了金光浮动。 他们坎水负责了一部分封魔大禁的修补,龙成珏看得清楚,“大典快开始了。” 难免不想起帝君给顾少尊的最后通牒——让他携着圣女的魔丹前去。 封魔大典上,各洲都会有人被派去,但荒芜地中他们能共进,封魔大典上却不能有半点关系。 龙成珏收了刀:“少尊,你去吗?” 顾写尘一直盯着霜凌看,唇角冰凉,“去。” 霜凌顿时觉得腰子一凉,小心翼翼地捂住了自己。 叶敛忧心地挡上前,“少尊,你不会——” 顾写尘半阖黑眸,“去看看杀谁。” 叶敛语塞。 龙成珏闭眼。 有时候真的很想像顾写尘这样嚣张地活一次。 什么感觉?谁能告诉他。 霜凌就呆呆地被顾写尘带上藏身飞舟,转眼向东南方的海面掠去。 她扭着脖子最后看了眼叶敛和他怀中的命火冰莲。 她想,她也会给自己种一朵花了。 顾写尘不爽地捏住她下巴掰了回来,冰凉指尖落在她腰侧,剑柄顶住。 霜凌警觉:“你还是要嘎我腰子啦?” 顾写尘:“?” 又是听不懂的东西。 但,只在他面前说。 顾写尘身上的冷戾感却莫名消散了几分,疏冷松散地圈着她,淡漠开口。 “太慢了,你的进境。” 短短三天,他已经将心魔从初始状态炼到了三阶。 金色莲华初具雏形。 霜凌小心守护着腰子,老实地点头,“我知道,我也在想办法了。” 如今冥业冰莲已有,她想她知道该怎样向凝息地宝问出第三个问题了。 “顾写尘,”她喊他,“你别急。” 她一定会想办法解开的。 顾写尘垂眸看他,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但他多年平静无波的识海之中,大概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 而他习惯将一切压在自己重剑之下摆平。 他搂住她单薄身形靠后,“体内运转七七周天,尝试用汲春丝反镇经脉,辅之你的心诀。” “——可以提升进境速度。” 霜凌震惊地回头。 每个字都是人话,怎么合起来听不懂了? 当她还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无痛解开汲春丝的时候,有些天才已经开始利用情蛊给自己修炼了??? 顾写尘垂眸看着她乱颤的眼睫。 不仅如此,顾写尘甚至可以根据魔的体系把她的九荒息岚书重塑一遍。 只不过风险太大——是什么风险,自不必说。 他怕他的两种体系都同时爆了。 顾写尘垂眸看她,“总之,我会让你尽快结婴。” 霜凌缓缓地破防了。 真的,长年累月跟在顾写尘身边,谁能不破防呢。 二十三年的好兄弟男主已经彻底玩废了,霜凌抢路当上龙傲天之后竟也感受到了那种悲愤。 而站在山巅的人告诉你:“我可以等你。” “啊——”她痛苦地抱头,“你别说了。” 顾写尘眉梢微微扬起一寸,“不够?” 他把她的脑袋支起来,低头看她殷红唇瓣濡湿发颤,低头飞快地贴了一下。 “还可以更快。”他眼底终于丝丝缕缕黑线缓慢勾勒莲纹。 只不过更危险。 他怕飞升。 霜凌睁大眼睛,唇瓣一触即分,她立刻转头,看着他亲了人依旧很平静的神情。 好半天,霜凌终于通红着脸、但严肃地跟他说这件事,“顾写尘,你不能这样。” “哪样?” 霜凌抿紧了嘴唇,“即使是你救了我,你也不能这么做。” 顾写尘掀起眼皮。 “你觉得是我是因为救了你。” 霜凌补充:“哦,还有我的宗门。” 顾写尘笑了。他的笑意实在罕见,冰川融水又沸腾的样子,平静涌动着不平静。 霜凌竟然觉得有点畏惧。 远处,遥远的东海隐隐出现,那是阴仪被封禁的方向,只是无人知晓它到底在哪里。 霜凌的胳膊碰到了袖中那朵冰莲,看着故土的方向,她又不畏惧了。 “你还不如像一开始想的那样直接把我砍了,”霜凌捂着腰子,十分勇敢地复刻他的话:“我先死,你后死,不用怕。” 顾写尘点点头,“殉情?可以。” 他低头撬开她齿关就亲了下去。 霜凌睁大了眼睛,在冰冷滚烫勾缠的一瞬间,看见了他眼底未阖的莲花印。 “…!” 东海之上,顺延海线万里,延伸到九洲处处,那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同时落下。 一道紫色红光在巨大阵法中隐约闪过。 九洲正道都在等顾写尘的出现。 而顾写尘决定浇灌心里的那朵莲花。 不管任何人愿不愿意。 故土出现 故土出现 42 他眼底有魔印。 在顾写尘锋锐眼尾闭阖之前, 霜凌看见了涌动的……莲花纹样的魔印。 出现在九洲第一正道剑尊的眼中。 这个认知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霜凌唇角滚烫,眼底惊颤,在他触碰到舌尖的时候才骤然打着哆嗦回神。 霜凌勐地推拒他, 想要仔细问问:“顾写尘, 唔——” 然而却被不由分说、十分轻松地按住。他身形比她高大太多, 光是一只手就能完全按住她的后脑勺, 让她脖颈微微仰起。 寒山松雪, 被烈日映照。他的触感冰凉又滚烫。 汲春丝中蛊双方的肢体接触,经脉之间有种超乎寻常的四溢灵流,霜凌打着颤,努力清醒,忍不住想掐醒眼前的人。 那是魔气。 是魔气啊顾写尘! 你疯了吗? 怪不得他最近行为这么怪异,这么出格,他在被魔气影响。 那么这些情绪都不是真正的情绪, 而是魔气浸染带来的沉沦……贪嗔爱欲,这本就不会出现在顾写尘的世界里, 是汲春丝影响的……是合欢圣体的影响! 霜凌唿吸被掠夺, 眼底蔓延湿润, 急切又焦灼。 她好像真的误了他的大道。 霜凌在为这个人的大道着急,而他已经亲到了她的舌根,霜凌浑身一麻,干脆手肘膝盖全都上阵, 可是推不动他分毫。 顾写尘就按着她, 咬住唇瓣里里外外亲了一遍, 明明干的事已经这样超乎他的常理,可眉梢神情都始终是冷冷的。 怎么会有人学这些事也这么快啊?? 霜凌身上也越来越冷, 最后霜凌眼底沁着热意,羞愤地直接咬了他一口,顾写尘微微一顿,这下是真的退开了。 然后他平静地微撩衣摆,挡住。 垂眸看她。 那双漆黑冰蓝的眼底像是有剑意硝烟缓缓弥漫开,荷尔蒙和黑气一起翻涌,锋利中浸透清冷美感,带着极强的侵略意味。 霜凌连退好几步,心跳得极快,捂住发红的唇角。 气息太灼烈,她甚至有点腿软,竟然有些不敢看他,又不能不直面这一切的问题。 “顾写尘,你怎么……”霜凌喘了口气,捂住唇角,“你疯了?你好好修炼为什么要沾染魔气?” 她的眼神像是看那种天之骄子考试帮人作弊一样,你看不见这头顶的封魔大禁吗? 察觉到他有了心魔之后,他这一切举动就都有了解释。 顾写尘淡漠地看着她,“沾染魔气,你吗。” 霜凌哑口,虽然她并不修魔,可顾写尘的一切却的确因她而起。 “你先控制一下,”霜凌嘆了口气,“我会有办法的。” 只要她能种好花,能摆脱情蛊和圣体,那顾写尘也就能免受影响了。 “很难控制,”顾写尘眉眼冷静,擡手擦了擦她唇边的水渍,“你呢。” 霜凌连忙举起双手,眼中惊亮:“我可没沾啊!” 顾写尘的指腹在她唇瓣上压了压,“我说这个。” 霜凌呆住了。 顾写尘淡淡问,“你能控制吗。” 反正他不能。 想继续。 霜凌从没见过染了魔气的人是这样的。 冰冷,强大,好像已经完全疯了,但又好像一切尽在掌控。 他依旧不对他做的任何事进行解释。 藏身飞舟中的空间狭小,他们挨得很近,但是互相并不理解。 霜凌不知道说什么好,胳膊小心地碰了碰袖中冰莲。 同时,顾写尘看向自己识海中的那朵含苞欲绽的金莲。 心魔,只是很少的一缕魔气。 他当然没有要修魔的意思,没有这个必要。 天地灵气修炼起来对他而言已经很简单,何况他还要带她一起飞升。 只不过魔的体质过于直白简单,总共只有十阶,他像是试验一般,很轻松地就理解了这个体系如何修炼——需要以浓烈的爱欲恨浇筑,炼化魔气。 碍于先天情绪平淡,他已经较慢地试着炼化那一缕心魔,却发现—— 仍然很快就能破阶。 过于简单。 顾写尘很平静地看着她,“闲来无事,研究一下,等等你。” 她还没结婴,距离化神还需要很久。 霜凌的羞愤退潮。 自己缓缓闭眼:“…………” 真不想跟他说话,真不想活了。 真的很怕大男主听见这种话,又很怕大男主听不见这种话。 最好还是让顾莨听一听吧——霜凌露出痛苦面具,不然破防的就是我了! 魔气也能炼着玩,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了但是嘴还能亲人,可怕的很! 霜凌也学他,冷淡地转过头,小脸肃穆地看向远处海天交彙处的金光。 所有人都在等待九洲剑尊皈依正道,而这个人他根本不在意,他狂得很。 “顾写尘,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可以问问你手中的剑。” 她的北鼻剑也始终在她手边,所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顾写尘手中剑的冰冷孤正,万法玄妙。 在霜凌有了自己的剑意之后,真正地像个剑修一点点成长那样去看待人世间,她是真的……佩服他的。 不能继续下去了,顾写尘对世间万物的掌控力太强,所以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她这场魔祸终究是要离他远去。 找好地方种好冰莲,解开情蛊解脱双方。 负起自己的责任,结束一切——霜凌眼底澄澈,认真地握住了拳头。 “…我不会堕魔。” 顾写尘看着她,像是给了她一个保证,“只要你好好修炼。” 十年飞升,在我身边。 我可以等。 … “顾写尘来了吗?” “没有啊,他若出现,能没有感觉?” “那帝君可要……” 东海之滨,海雾弥漫,封魔固阵大典已经开啓。 镇阴钉落下之后,开始以此处的阵眼为中心,在九洲四海之内缓缓唿应,构成辽阔而巨大的封魔大禁阵网。 此处算震雷洲界之外,帝君并未出现,但帝权之威压无处不在。 人们仰望天空,没有看到那道月白色负重剑的身影。 负责押送四十九枚镇阴钉的千机门人散落处处,阵眼位的擎拆长老颇为骄矜地捋了捋胡子。 就算来了,能让你们看见?他们千机门的藏身密器可不是吃素的。 此刻,霜凌和顾写尘刚刚落在东海边崖外的一棵树上。 繁茂的树冠掩映着他们的身影,千机门的藏身密器也的确高级,顾写尘化神的威压被藏得滴水不露。 此处是封魔大禁的阵眼,九洲已有许多人被派遣到这里,参加固阵大典。 没人知道,顾写尘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不久前见过他们的龙少主和叶少主也坐在点阵位前,还有和他们在荒芜地打了一架的三清宫人——上四洲的人都需在此,坤地王次女坐在他们旁边,脸色隐忧。 “那今年到底由谁执刃啊?顾少宗主吗。” “也没看见啊?” “顾少宗主眼下声名正盛,若不是他,圣洲还能选谁?……” 没人知道,此时的顾莨——也在现场。 顾莨被顾沉商绑成了一条人形符,鲜血淋漓的身上,写满了魔域的符篆。 “够了,停下!顾沉商!你忘了艮山顾氏收留你这么多年的恩情吗——” 顾沉商的剑尖顿了顿,然后更是下笔如有神。 一脸木讷地一刀三刀五刀,尽显合欢宗大能的资歷。 顾莨的血已经要被放干了,想他堂堂岁禄少宗主,竟然被一个合欢宗的余孽搞得如此凄惨! 心魔要他忍。 “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卧薪尝胆,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莨咬牙阴恻恻地怒吼:“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也活不成!” 心魔语塞,若不是他残存的力量只够他生死绑定一个宿主,他早就跑了。 可当初他窜逃出来时顾莨还是光风霁月的岁禄少宗主,是世间大气运集成,谁知道会变成如今模样? 心魔只得徐徐解释:“他的符篆,我能识出。顾沉商是合欢魔修的紫印级别,位置极高,他写的符篆是唤醒术,越过禁阵去唤醒沉睡在魔域之中真正的巨魔,开啓阴仪魔域……” 顾莨浑身带血:“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心魔:“我可以以你体内残存魔气,改写那符篆的流向。封魔大禁绵延万里,由四十九枚镇阴钉围绕,只要将你的魔气集中于其中几枚,令其失衡,就能爆破阴仪魔域。” “以魔域生灵之息,充盈你身,涅槃重生——” 顾莨的心动了。 其实若是嫣儿帮他拿来了一朵冥业冰莲,他即刻就能恢复经脉,可惜! 谁帮夜宁抢走了冥业冰莲? 还用说吗,自然是合欢圣女——而合欢圣女背后是谁? 顾莨的心头刀刻一般滚过那个带血的名字。 顾写尘……顾写尘…… 心魔:“只要你今日魔功得爆,立刻就能破境出窍。” “这个进速,便是顾写尘的天赋也已不算什么。” 顾莨被顾沉商拎起来,心底冷笑:“好。” … 另一头,霜凌看着远处天际的封魔禁阵。 顾写尘在她身后靠着,眉目压着冷戾,像是难以释放般。 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从南边的坤地向北部的干天,点位唿应,金光浮动,缓缓流回东海之滨,霜凌能感受到每一处留下的荒岚之息。 她稍稍松了口气,的确是稳定的,不会像原着那样爆破阴仪。 忽然,一道紫红的血色在阵眼上空的阵法中一闪而过。 闪得极快,根本没有人发现,可是所有镇阴钉都在霜凌的感受范围内,她立刻察觉了异常,握住剑就要出了飞舟。 顾写尘眉目冷恹,淡淡起身跟着,却被她一把按住,“你不用陪我出现。” 他没嘎她腰子,不是带着圣女的魔丹来求和的,以他现在模样,只要一出现必定就是大战。 而顾写尘心魔已生,更具不稳定因素,要是当衆魔功发作,顾写尘这一辈子的飞升之路就算全完了。 顾写尘平静地看她片刻,“那你去结婴吧。” 霜凌:“??” 霜凌:“你知道二极管吗,顾写尘。” 顾写尘:“?” 不是这个极端,就是那个极端。 霜凌沉痛地离开飞舟,悄悄向阵眼方向掠去,顾写尘就抱着剑看她。 又说他不知道的东西。 很好。 果然,那紫红阵光正在扩大,向阵中飞快渗透,霜凌暂时不清楚那是从何而来,但她必须稳住所有镇阴钉——即便现在无法开啓阴仪,但她要给弟子们留住故土。 九荒息岚心□□转,阴阳双合鼎发烫,菁纯的荒息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海雾中,弥漫向阵眼,牢牢稳住。 那紫红微光却骤然狂渗,直沖禁阵之中。 同一时刻,火光在紫色中勐起,竟有爆破之势。 于是境形成了三股角力,形成对阵之势! “等等,你们看禁阵!” “这是怎么了?!” 天空上方的禁阵同时被紫光渗透、被金光炸破、又被一股巨力控制在原地。 ——那是顾沉商在以血祭唤醒万魔、顾莨借机爆破出口、霜凌控制着四十九枚镇阴钉稳住局势。 什么东西轰隆作响。 接着,一道阴凉荼蘼的气息缓缓散向四方。 在三股强大的力量巧合沖撞下,古老的阴仪魔域竟然从隐匿中露出了一线轮廓! 禁魔十年的仙洲,年轻一辈只有模煳的记忆,此时缓缓显露。 “阴、阴仪魔域?!” “那是阴仪吗??” 霜凌睁大眼睛,发丝掠过脸侧,蓦然转头看去—— 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故土。 像是骨子里血脉的指引,她心中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亲切向往。 灵符玉上银河亮起,千流万水,终归汪洋。 霜凌好像忽然知道自己那朵花应该种在哪里了。 不知怎么,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顾写尘的方向。 帝音在这时缓缓降临,雄浑的声音层叠而出。 “封魔执刃,举剑落阵,永禁魔域——” 半空中那道紫光在怔愣一瞬之后,立刻渗进阴仪魔域出现的那一线裂缝之中。 魔域之运,到来了。 帝君敕令一下,一人缓缓越衆而出。 座下的龙成珏叶敛等人一起看去—— 竟是小王爷? 他倒是一直非常崇拜顾少尊,以他替代执刃,尚算合理。 但龙成珏看了眼君不忍,又看了看他小姨母颜玥,缓缓摸了摸刀。 …不对劲。 君不忍额上是豆大的冷汗,双手颤抖地举着封阵剑,脸色全然没有往日的嬉皮笑脸,眼神木然又恐惧,脸色透着灰败。 可君不忍此时的境界,竟然被拉到了将近化神的水准—— 霜凌藏在一边树后,也睁大了眼睛。 “小王爷何时破的境?!” “最近这是怎么了,难道乱世出英雄,天才扎堆出现了?” 不…是又造了一个天才。 霜凌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君唤。 那日干天分别后,君唤没有能在仙盟盛会上击败顾写尘,在他们叛逃的时候也没能阻拦,他被弃置了吗? 霜凌觉得很不安,忍不住又看向了顾写尘的方向。 座上,颜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封魔大禁的阵眼需要极高的修为注入灵力、把剑精准插入阵眼从而封阵,若是这阴仪魔域没有露出一线,君不忍按照过往走个过场、的确能封得住。 但现在,这显然不是他能封住的。 君不忍举着剑站在阵眼位,像是承受了巨大痛苦,竭力向下插剑。 霜凌看得心中不忍,而颜玥几乎已经坐不住了。 君不忍的是坤地与干天的联姻之子,虽有君姓,从小却更多在坤地王城生活,因为与帝嗣无关,只是帝族旁支,所以他从小到大过得还挺幸福。 颜玥起身:“帝君,他不能——” 帝君并未现身,也并不停止。 君不忍竭力落剑,发出痛苦的叫声。 霜凌脑袋里乱糟糟一片,君唤是被挑走用荒岚炼化成化神的修为,君不忍短期内能提高这么多级也绝不是正常路数,还有顾莨连跃三阶之后被圣洲帝君的关注…… 所有信息指向同一件事,圣洲在塑造天才。 甚至是像君唤那样,以顾写尘为模板—— 学他的剑、他的进境,试图捏造出更多个像顾写尘一样的天才。 为什么要那么多天才? 圣洲在稠缪什么? 君不忍在阵眼中颤抖哆嗦,最后擡头看向小姨母,眼中带着恐惧的泪水。 颜玥终于无法忍受,霍然起身。 她飞身出现在阵眼之上,揽住君不忍就躲到了一边。 君不忍离开那股按着他的恐怖力量,仿佛这才回魂一般,抱着颜玥就嚎啕大哭起来。 惊恐,那惊恐的状态… 霜凌在君不忍的畏惧之魇中见过。 君不忍畏惧的并不是帝君,而是比帝君更上位的那个存在。 虚空中,帝权之手轻描淡写地伸出,阵眼便被轻易封住。一道紫光趁着这点空隙,彻底成功进入了魔域。 雄厚的压迫感从天空中落下,古老洪钟般轰向颜玥。 “干预封魔,罪同叛道。” “坤地颜氏——尔敢反焉?” 龙成珏在座下心头一紧。 定性严重了。 在顾少尊率先叛魔之后,九洲倾轧终于开始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大男主在九洲之间的纵横捭阖,真正罪恶的源头高悬于顶,开始隐现。 霜凌有些仓皇地看向坤地王次女。 若不是岁禄剑宗之上公然曝出顾莨的事迹,现在王次女是顾莨的正妻,也会被顾莨大肆利用,同样成为大男主和圣洲之间利益切割的第一块蛋糕。 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在更强大隐秘的力量面前流离失所,霜凌小心摸索着自己的命运线,其他人也同样。 坤地王城卫兵团团沖了出来,围住王次女和小王爷,这下场面彻底无法回头。 龙成珏推了叶敛一把,“巽风不要蹚浑水,你不是还要帮霜仙子吗?” 暗地里怎么帮都可以,但一旦明面上沾了魔,他们就一句话都不能多说了。 叶敛满目忧虑地握紧指尖——可是战争,无论是仙魔之间,亦或是九洲之间,都会让无数人受伤。 无论哪一洲的人,都是人啊。 混乱中,霜凌悄悄沖向颜玥。 越近,她越能感受到君不忍身上潜藏的荒岚。 果然是被炼化的天才…… 干天圣洲在储藏天才,想要储藏很多个“顾写尘”。 无论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们的战力都绝不是坤地能抵挡的。 霜凌出手悄无声息地压制了炼化君不忍的那股荒息,趁乱遮掩,出现在颜玥身后。 这位坤地王女其实已经有了逼近分神的实力,在战场上并不俗,她以为身后是偷袭暗杀之人,咬牙急急回身挥剑,却被少女身法轻盈地躲开。 分明来人的修为并没有特别高,但身法和剑意都是顶级。 见是霜凌,颜玥惊讶地收了剑,却听少女压低声音急问:“凝息地宝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要不要用?” 问问今日坤地如何破局—— 颜玥怔住一瞬。 坤仑山猎之后,至高级别的凝息地宝送给了霜凌,她如今被九洲围剿,竟会在这样的时刻来到她的身边。 帝族图穷匕见,十年平和将破,王族面临逼反,只有这个背负正道所有骂名的女孩来问她,能不能帮到她。 如果这样的人是合欢妖女,那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正义? 头顶的玄武帝族,当真是值得俯首的正道之尊吗? 颜玥笑了,一笑之间,身为王君之女的气度尽显。 “不必,坤地送出的王族谢礼,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们也绝没有那么脆弱——” 话音一落,仙洲正南方缓缓地动。 坤仑三山之间,天地异兽尽在于此。上古时帝族与王族一体共生,但经过这数千年的权力更叠,一切都已不同。 幸而王族颜氏占据古脉,血能操控百兽,鱼死网破,也能放手一搏。 霜凌心中震动,阴阳双合鼎中的汪洋缓缓震荡,释放出更强大的力量,古圣兽在她心中发出旷古的清唿。 ——“颜氏,你当真要反?” 颜玥冷笑,就算不反,他们的灵脉也已经被掐断济给离火了。 君不忍这时已经清醒过来,惊恐地拉住颜玥:“小姨母,不能反,他不是咱们能对付的……” “他……他就是想让我像少尊一样,他想让我飞升……没关系,这样总比王族全灭要好啊!” 霜凌心中一动,果然! 可还不待她细问,忽然一道剑气精准袭来。 她立刻轻妙地侧身避开,却发现这道剑气并非攻击她,而是径直入了她手中。 ——是那柄封阵剑。 封禁阵眼的剑被无形的力量按在她的手中,死死粘住,甩都甩不掉。 帝权之手按在了她的头顶。 “换此人,封阵。” 霜凌陡然僵硬,她虽然戴着面纱,但衆目睽睽下,难保不被看出身份。 可她却像是不受控一般,被一股力量带着起身,一步步走向阵眼。 叶敛立刻认出,睁大双眼。 他直接就要起身,却被龙成珏一把按了回去。 霜凌每走一步,浑浊浓重的荒岚便缠了上来。 啊?这是想换而炼化她?? 她猝然惊醒,竭力回头,看向飞舟的方向。 霜凌好像忽然明白了,因为如果圣洲想要创造顾写尘那样的天才—— 那这世上最懂他剑意,最按照他的速度进境,最是走过他的路、练过他的法、承袭万千的人—— 是她啊?! 霜凌被那股力量勐地按在了阵眼之上,她撑剑半跪站起。 狂风吹开了面纱一线,倾世容光洩露三分。 “合欢圣女?!……” “那就是……” 霜凌像是要被一股巨力吸走,想要把她带到哪里,可很快,她脸上的面纱又被一只冷白的手淡淡覆好,压住。 四下寂静。 擡眸,顾写尘正在看她,表情淡淡地问。 “你看了我三次。” “想说什么?” 说完,我把他们都杀了。 尽头种下 尽头种下 43 不知怎么, 那瞬霜凌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摁住他。 顾写尘垂眸,眼底弧光冰透。 到今天霜凌已经明白,顾写尘这个人,有些时候越冷静事越大。 现在他这个样子, 就像是要淡淡地砍翻全世界, 然后当衆爆个大魔。 拿自己的正道之路踩着玩。 “顾写尘?!” “少尊——真是少尊来了!” “少尊会听从帝君敕令, 剖圣女魔丹吗?” “你、你们方才你们看到了吗, 合欢圣女的真容。” “我只看见了一瞬, 天啊……惊鸿一瞥,不过如斯…” …… “醒醒!你们也想被蛊惑吗?!” “方才禁阵出了问题,一定是合欢圣女想趁机打开阴仪魔域,只是被帝君识破了。” 因为他们二人的出现,沉寂的封魔固阵大典彻底掀起波澜。 顾写尘的目光没有半分偏转,就只淡漠地看着霜凌,长睫覆影, 看不出多的情绪。 霜凌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看了顾写尘好几眼,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她好像是隐约觉察到了圣洲之内的诸多疑云, 和她有关, 也和顾写尘有关。 那种压在她头顶的控制力量,像是随时都能把她抽离,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上。 但顾写尘出现,摁住了她。 她现在也按住他的手, 和他眼底隐约浮起的魔印。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刚才她有可能被圣洲的力量带走吗? 那的确对他非常不利。 霜凌手中被强行按住的那把封阵剑, 其中隐约流动着浑浊厚重的荒息。让阴仪魔域中的合欢圣女、站在封魔禁阵的阵眼之位、让她亲手落下封阵之剑, 简直是刻意的讽刺。 站在无数的目光之中,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虚空那古老空漠的视线。 她现在似乎有了两个被圣洲关注的身份, 一是被帝族用来孕育帝嗣的合欢圣体,二是有希望按照顾写尘来捏造的下一个天才。 所以那道目光探究,觊觎,高傲,作壁上观。 看小老鼠晕头转向在命运之中,并冠以正义之名。 霜凌始终有种被盯住的阴冷感。 代代合欢圣女,究竟有多少被利用?被献礼,被孕化,然后怎样被处理? 而那隐秘的最高权力,又这样榨取了多少人。 她的瞳孔透出隐忧,按着他随时准备砍人的手,“顾写尘,这帝君有古怪,我很担心。” 顾写尘看她片刻,淡淡地从身后祭出了冰息重剑,“不用担心。” 她被顾写尘从半跪状态拉了起来,两方化神之力在无形中对沖,刚才那柄怎么都甩不开的剑就当啷落在了地上。 按在霜凌头上的控制力量也随即消失。 “至少你学会了先看我。”顾写尘平静地说。 然后,冰蓝色的刃光照亮阵眼。 上次就是这把剑,生生捅穿了干天圣洲赖以为尊的玄天帝阵,古圣兽通天巨蟒带着他们直上九天。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心生澎湃之感,哪怕立场已经彻底对立,这世上谁人不慕强者? 顾写尘的剑一动,场面的局势彻底紧绷,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擎拆长老在臺下隐隐坐不住,心里长吁短嘆,他们有了藏身密器怎么还是出来了?明明可以好好藏着的! 但今日这局面,要是圣女出了事……他们千机门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四十九枚镇阴钉都能被她一人稳住,这是何等神力?这说明圣女被开发的潜力尚不足十分之一! 龙成珏和叶敛同样也面色紧张地看着场中情况,不知不觉间,上洲已有三洲向霜凌与顾写尘倾斜,九洲局势发生着悄然变化。 离火三清宫的人振臂高唿:“围剿坤地!王族早有不臣之心!” “虽为帝族姻亲,却与魔孽为伍,自甘堕落!” 颜玥率先反应过来,把已经清醒过来的君不忍扔在一边,起身飞快地说:“少尊,这次,坤地愿与你站在一边!” 仙盟盛会时,局势不明朗,但现在他们已经被推着入了局。 顾写尘率先叛魔,他们已是下一个。王次女非常认得清形式,从九洲动荡开始,帝族就没想放过占据天地古灵山的坤地王族。 今天彻底将他们逼反,为的不过是切割他们坤地继承的古址。 若不反叛,只有灭亡。 坤地虽能驾驭万兽,但一直以来都是上四洲中战力最薄弱的,今日即便能战,也是鱼死网破——但若加上一个顾写尘,情况立刻大不相同。 眼下他们是最先挑战帝权的两股势力,合力是最有利的。 颜玥压低声音,下定决心,飞快地向他们:“我们王族与帝族姻亲千年,帝君叠代继任数位,但是王族内部一直有隐秘传闻说……帝君其实,从来没有死过。” 霜凌双瞳微微睁大。 干天古林祠庙,那片被掩藏的荒息之中,藏的难道是始祖长生帝君? 顾写尘微微蹙眉,想要回忆什么,但又似乎并没有任何回忆。 颜玥看了看头顶,“这次大典过去帝君要选帝后,并不只是为了孕育帝嗣,而是说明他现在这具身体应该已经不行了——百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帝君出战,他强不在战力,而在于敕令与控制力。” 颜玥认真看了眼霜凌,最后对顾写尘郑重地说,“少尊,王族是对帝族最熟悉的人,我们可以合作。” 霜凌飞快地消化着颜玥透露出的消息,那团迷雾又向她展开了一点——真正的帝君,难道是仙洲创立之初的始祖之人? 他一直拖着不死,肯定是终生卡在某个境界,无法飞升。 所以他要靠模拟顾写尘这个万年一遇的修道天才,来炼造飞升? 从君唤到君不忍还有更多他们并不知道的资质者,被始祖帝君当做试验品——若能成功用荒岚炼化其他人,是否就能炼化他自己? 是这样吗……?霜凌惶然看向顾写尘,心中一阵恶寒。可她又隐约觉得,绝不仅仅如此。 她,合欢圣体,作为帝嗣的孕育载体,肯定也在这种代际传承中被迫发挥了作用。 她和顾写尘都是漩涡中的人。 霜凌浑身发冷,但小臂触碰到那朵冰莲花苞,心情又镇定下来。 没关系,她可以把他们俩都从漩涡中拉出来。 颜玥在这一番投诚示好之后,其实略紧张地看着顾写尘。 谁不知道顾少尊多年来独来独往,即便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剑宗也能说抛就抛,他真的能接受盟友吗? 然而霜凌一把握住顾写尘的重剑:“好!” 她飞快直接地就替他答应了,毕竟干天帝君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利用她也利用顾写尘,这种情况下他们不联合起来难道等着被搞? 如果头顶的正道早已腐朽,顾写尘才是最能站在九洲之前、代表大道的那个人。 顾写尘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没有拒绝,九洲无人能破的那柄重剑,就随意地被少女拨楞着。 “嗯。”他同意了。 颜玥都不免一怔。少尊竟然,就这么,轻易就听了? 那……那多亏霜凌没有以魔修灭九洲的心,若是她有这个心,你这九洲剑尊难不成还要转而修魔? 颜玥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的世界观被打碎重塑了一遍。可恕她直言,少尊这看着也不像是喜欢霜凌啊? 顾写尘这种人也会喜欢谁吗? 颜玥一瞬间心头万绪掠过,但断不可能失去这个机会,她立刻拱手行过王礼,随后白虎号角遥遥吹响,南部王城传来回响。 整个九洲由南向北,地动开始了,像是昭示着一场大事的开啓。 所有人一起向远方看去,霜凌也跟着远目。 当大男主这面旗帜倒下之后,真正的恶意开始显露——但她想,这正道终究有无数好人,能撑起下一个十年的平和。 “颜玥,你竟敢反叛圣洲!王君怎会放过你?!” 一道声音从天空中突兀地插了进来。 “?”霜凌听出是谁,甚至有点亲切地擡眼看去。 说实话,太久没见过顾莨,她都感觉有点惊喜,想不到男主的出场方式还是这么特别—— 他整个人像是被炸成了血花,从头到脚写着不知名的符篆,阴沉愤怒从海雾中掉下来。 “顾少宗主!” “是顾少宗主!” 顾莨刚才被顾沉商当炮仗炸,等顾沉商潜入阴仪后,他找准机会往旁边摔了下来,一边俯沖,一边咆哮。 “帝君在上,仙盟盛会之后,我遭合欢魔修所害,但今日幸不辱命,保住了封魔大禁,不被魔孽所破——” “我代表正道衆生,强烈谴责叛魔者!” 今日风云际会,这些纵横捭阖本该是他来做的,坤地会成为他的第一片政治土壤,借势而起。 无妨,他顾莨仍会是天地气运之子,终究能东山再起。 那冥业冰莲花开并蒂,就算一朵给顾夜宁用了,另一朵呢?谁用? 截杀合欢魔女,找到另外一朵! 他要借着干天帝君的手,夺回他的一切—— 一剑冰蓝破海而出。 浩瀚剑气掀开了浓郁的海雾,直接碾上顾莨烂风筝一样的身体,把他打进了海里。 咕噜噜冒着泡消失,海面只剩下一团血。 “……” 这一剑是一个开始。 顾莨完成了他真正的血祭。 顾写尘的剑没有停下,在虚空中划过一个半圆。 清冷冰蓝的幽光映亮周围,寂静一秒之后,浩荡的剑气若雪崩一般通天彻地。 帝君在虚空被剑气扫荡出隐隐的轮廓,他的真身并不在此地,目光却如有实质,看着眼底隐隐涌动黑气的顾写尘,和他身后那个能掌控荒息的合欢圣女。 顾写尘眉梢冷戾更甚,眼底弧光冰冻。 颜玥冷冰冰地握剑,“他不在这里,甚至上次仙盟盛会之上的帝君,也并非真的‘他’。” 帝君统御仙洲数千年,绝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推翻的。 未来,他们需要联合更多人。 离火三清宫、震雷赶来的祝家、干天所有护阵修士,全部涌出,千余人开战。 “围剿叛魔者!围剿魔孽!封魔大禁是九洲之本——” “以合欢圣女之血献祭封魔大禁!” 龙成珏也得跟着表态,他翻着双刀跳出来假装保护空气,“少尊,岂有此理,冷静啊——” 我们还在底下呢,不要误伤! 顾写尘侧颜冷清,横剑扫过千钧。 星灰衣摆猎猎而动。 君不忍蹲坐在一边,呆呆看着顾写尘的剑,从双目失神到渐渐恢复狂热。 圣洲内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他颤抖着跪倒在那里,不敢看远处那个如古木盘根的人。他们想塑造更多的顾写尘,君唤已经是一个失败品,君不忍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成功—— 对啊,谁能成功啊? 君不忍从那种精神控制中脱离了出来,陡然意识到:我为什么要成为顾写尘? 修界万年也就出一个顾写尘啊,我谁啊,我配吗? 君不忍支棱着就站了起来,站在颜玥身边。 坤仑巨兽从南部群山而起,百米飞鹰唿啸而来,群鸟如浓云,山间草木地动,万兽倾巢而出,撕咬过大地。 最强的剑意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十年之后,九洲之间第一次内斗开始了。 擎拆长老一边躲在人群中假模假样地放假炮实则保护霜凌,一边忧愁地透过琉璃镜看向封禁动荡的阴仪魔域。 九洲倾轧还意味着一件事。 这片大地上仙魔对峙千年,当仙洲互相倾轧争霸——魔域之中,也会有魔主应运而出。 十年禁魔之后,谁是新的魔主? 天下不会太平了。 … 顾写尘对仙洲修士毫不留情,东海之滨很快就被血染红。 霜凌的破荒剑也在不停挥动,想杀她的人一点不在少数,她却始终分神去看头顶的顾写尘。 冰息重剑的剑刃已经完全被血染红,他的状态越来越兇了。 嗜血,杀戮,这是滋养心魔的。 “啊啊啊!——” “顾写尘,我真是看错了你!” “我们百人一起上!” 圣洲的修士直接被砍倒无数,即便是战力最强的干天圣洲也是元气大伤。 他们都隐约有种感觉,顾写尘怎么比上次出现,又更强了? 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霜凌越来越焦虑了,他做了什么,他还抽空修了点魔啊他! 她的荒息悄然跟着顾写尘,很快察觉到他剑尖之上凝出越来越强烈的能量。 霜凌立刻擡头,这架势,他不是要爆魔,就是要破境! 不要啊顾写尘! 不管是哪个都不行啊! “霜凌!”叶敛却在这时正好叫住了他。 他趁着场面混乱,飞快移到霜凌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夜宁的命火已经被栽种好,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他们叶家世代有人为帝族行医,他能知道的、古老的秘密甚至更多。 帝嗣的传承在寻找怎样的母体,这次帝后册选其实是在找谁……叶敛看向霜凌,心中下定决心,袖中攥紧那颗温凉的珠子。 霜凌焦虑地回头:“夜宁怎么样?” “很稳定,别担心——”叶敛此时也顾不上男女之阶了,他向来洁净的青衣衣袖也染了血,借着袖子的掩映往她手中塞了一个东西,语速飞快地对她传音入耳,“圣洲已经派了人去叶家搜查,他们知道冥业冰莲的存在了。” “我已经把她的冥业冰莲藏起来,这是一颗引命珠,嵌刻着完整的叶家仙医道法,以你的血滴灌后放入花蕊,三个九天之内,身死而命火归位。” 然后就是漫长的花开。 或许她能避开诡谲的命运,带来仙魔的和平。 霜凌心口一震,握紧了那枚珠子。 叶家已有长生之术,却不愿献于帝王,而是选择尽可能抹平仙魔尖锐的矛盾。 这就是她所眼见的正道,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愿顾写尘放弃她的道。 霜凌眼底和心口都发烫,点头:“谢谢你!” 没人能听见他们这几句对话,但头顶的剑气更加狂躁了。 化神一剑挥出,无数人喷血倒下。 霜凌急得握着珠子,四下看去,忽见海雾中紫光微闪。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那道紫光是什么,是紫萱啊!再加上刚才突然炸出来的顾莨,她顿时明白了禁阵上的三股角力来源。 霜凌盛着破荒剑,荒岚弥漫间悄然融入雾气中,看见一线相隔的封禁阵中,顾沉商已身在阴仪之中。 “还有一线缝隙。”顾沉商的口型告诉她,“封阵剑没有落下。” 圣女,回到故土吧。 霜凌却回头看了一眼—— 雾气弥漫中,顾写尘出剑越发冷血。 霜凌摇摇头,以荒息托着一捧冰莲,另一手掌心是那枚引命珠。 有人为了保护我甚至生出了金色莲纹的魔印,我也可以用这枚冰莲救回他的大道。 从小霜凌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要相互回应,就像合欢宗子弟们对她拳拳热忱,她也要保护他们。顾写尘为了她的宗门与正道反叛被九洲追杀,她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回报他。 霜凌化气为剑,点破自己的指尖,鲜红血液滴落在那颗青翠珠玉之上,浅淡清润的光芒之后,消失于冰莲含苞的蕊心之中。 荒岚托着这朵冰莲越过禁阵之界,消失在故土那一侧。 “请把它放在荒岚之水的尽头。” 然后她也会带着其他弟子一起回去的。 … 做完这一切,阴仪的轮廓彻底模煳下去,但这一次,霜凌的心口却放松下来。 她有了一个可去之处。 有了一条清晰的后路。 霜凌飞身而起,看见顾写尘重剑之上凝结的巨型光阵,几欲爆破—— 她沖过去抱住了他,清澈眼底映出他犹带戾气的眉眼。 我很快就会离开,顾写尘,你的心魔很快就会消失啦。 她也就不用再被摁着飞升了! 啊啊啊啊! “顾写尘,你可千万不要当衆爆发出什么魔气,也别突然进境。” 霜凌团团按住他,一脸正直地问,“不然,你还飞不飞升了?” 顾写尘眉目冷淡,缓缓敛目看她。 少女温暖柔软,环住他戾气难掩的气息。 大约是感到有点满意,持重剑的手缓缓放松,轻描淡写地环住了她。 “当然飞升。” 还要带你一起飞升。 “你不让我打了?”顾写尘视线往下一扫,所过之处,没人敢和他对视。 霜凌点点头,“走吧。” 帝君根本无法直接现身,护送颜玥他们离开后,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凝息地宝。 如果一切都能解决,那顾写尘可以直接飞升而去,做他的神仙去了。 到时候帝君还算什么? 顾写尘却好整以暇地把她搂住,在剑气弥漫中轻碰她耳侧。 “你还没破境,那你打。” 霜凌:“?” 霜凌:啊啊啊啊! 顾写尘,忘恩负义,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最后是颜玥看不下去,带着坤地的人跟在顾少尊身后撤离东海之滨,无人能挡。 离火三清宫的人与圣洲修士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 无妨,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准备。 颜玥带着君不忍,被一路护送到了坤地边境。 王君早已在此等候,这个优雅威严的女人,似乎一息之间面容就苍老了数岁,却没有任何责怪颜玥的意思。 这天,这帝。他们王族反就反了。 王君和王女开始和顾写尘商量今后的事,脸色凝重。 所有人都知道,九洲格局已经开始变动。 霜凌蹲到了一边,乖头乖脑,从自己袖中摸出了那个四四方方的青玉盒子。 她背过身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着那石盒中一汪翡翠般的山之菁萃。 当初她问凝息地宝的第二个问题,是问汲春丝有没有第三种解法。 它说的是“不可知”。 而非“无解”。 不可知,那就是知道,却不想让问题人知道。 为什么? 现在霜凌又经过了种种,好像有了答案——因为需要问题人身死脱身,所以不可知,不可答。 所以现在霜凌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她吸了口气,小心地低声问: “以第三种方法解开汲春丝之后,对方还会受到情蛊反噬吗?” 那一汪翡翠再次如湖水泛起涟漪,圈圈点点,如细雨落下,片刻后,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翠绿之上缓缓浮现水痕字迹: “丹在,则不会。” 霜凌睁大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 头顶覆盖了一道清冷的身影。 霜凌连忙收好凝息地宝,使用了三次之后,它变回了一块水汪汪的翡翠。 可不敢让顾写尘知道,这对他而言岂不是逃避考试?刚才他还想让她考过元婴再走呢。 还是…等交卷之前再告别吧。 她回头,眼前高大清冷的身影却半蹲下来。 两人一时离得很近。 顾写尘淡淡看她半晌。 这会不抱他了。 星灰衣摆落地,他拾起她的手指。 顾写尘垂眸,吻在了她食指…那刺破滴灌引命珠的伤口上。 霜凌的指尖骤然蜷缩,从指腹到腕侧麻成了一片。 天生敏锐的野兽含舐着她的伤口,声音冰冷带着压迫。 “…你问了什么?” 永远恨你 永远恨你 44 霜凌顿时有点紧张。 他不是在和王君说话吗, 还能注意到她这边的动作? 在顾写尘过来之前,霜凌刚略带不舍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凝息地宝告诉她将金丹留下就能不让双方遭受情蛊的反噬,但她这颗方形的金丹到底也是自己一天天一剑剑修炼出来的。 造型如此特殊,总会舍不得。 而且, 她也没死过, 自鲨是什么感觉? 什么时机爆丹, 怎么爆呢? 这好像是顾写尘唯一不能教她的东西了。 对顾写尘而言, 修为是他立身的根本, 他一心飞升,虽然从出生起就过于天才,但日日挥剑九万次,也一样是勤勉清苦。原着中即使他开局就被汲春丝爆破,修为尽毁,但仍以落魄之躯坚持修炼。 在男主的视角中那样的顾写尘很可怜,但霜凌却越发明白, 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唯殚于大道, 臻于飞升。 她心里一时乱糟糟的, 擡头对上顾写尘的目光和问题, 小声说,“我是问…怎样解开汲春丝。” 怎样让他们两个都能自由。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笃定点头,“看来你很想飞升, 不错。” 霜凌张了张嘴, “…” 在天才的世界里, 果然没有第二种选项,更别说第三种了! 霜凌真诚地说:“其实我想死。” 顾写尘低头, 唇角啄在她指尖伤口上,“那不行。” 不痛,很痒。霜凌不自在地蜷了蜷指尖,那触感温热濡湿,而他眼底漆黑一片,仍有隐隐的魔纹,这种情况与日俱增。 顾写尘或许觉得他可以随便修魔玩,但在原着中仙魔同修的那个人有多丑恶,霜凌简直再清楚不过——而且魔是无法飞升的啊! 你清醒一点啊! “这个,怎么弄的。”顾写尘轻啄着伤口,眉眼平静又有点疯。 他自然能看出这是自己刺破的。 为什么要刺破自己的手? 霜凌努力地抽手,在顾写尘的敏锐面前,她简直小心翼翼。一连两个问题都是她不能直接回答的,可他总是直接问到关键。 手根本抽不出来。 “阴仪禁阵…我看到沉商了,”霜凌只能一脸沉重地瞎编,“他需要我的一滴血。” 对不起了,紫萱弟子。 为圣女背锅一下。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点头,“那下次我要他一万滴血。” 霜凌:“!!” 完了,他的心魔愈演愈烈了。 ——嗜血!!杀戮! 从前顾写尘一剑能破万人,也依旧清冷如月,剑意清静,现在他好像真的快要变态了。 霜凌焦虑地按住他:“不要这样,你正常点。” 顾写尘淡淡反问,“怎么不正常?所以你刚才问了什么。” 霜凌在他平静目光的逼问下,把那块已经变成翡翠的凝息地宝拿出来,“……我在品鉴它的成色。” 顾写尘根本不信,“你想问什么,问我也可以。” 霜凌听到这里终于有点不服,揣着手嘟嘟囔囔地反驳他:“顾写尘,你毕竟还是个人,你不是什么都懂的。” “的确。”顾写尘淡漠点头,“但什么我都可以懂。” 比如叶家的东西,他也可以很快学会。 霜凌捏紧拳头,又被他装到了!! 偏偏有些人说这种话都真的能实现,徒留别人破防,她还能怎么办,只能无能狂怒打空气。 霜凌振奋地擡头:“顾写尘,你等我——” 他低头含住了她的指尖。 霜凌后嵴一麻,连忙抽手,“你干、干什么!” 口腔濡湿地覆盖她创口,带来微麻的刺痛,舌尖舔过皮肤刺破之处,片刻后,她指尖的伤口就弥合了。 顾写尘松开她,抱着胳膊,冰冷薄唇上微染韫色。 “医道也不难。” 所以什么事要和叶敛沟通? 霜凌捂着手,白着脸,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旷世变态。 九洲倾轧一起,他好像要开始日全世界了?? 先别日,你先别日。 顾写尘就用这副平静的眉眼继续靠近,逼问她,“叶敛能帮你什么?” 他天生精准的感官能够察觉出一丝不寻常,霜凌和他之间,有了他不知道的事。 霜凌无法承受他这平静的骤雨,抱着脑袋,“别问了,和你没有关系。” 他能帮我好好活着罢了。 顾写尘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底冰冷的弧光缓缓映过:“哦。” “那你起来修炼吧。” “还有一套剑法很适合你,只需要练三百式。” 无所谓,只要她的修为能追上他就行。 顾写尘眼底漆黑一片,牵着她的手拉起来,“这个和我有关。” 霜凌抱头,打滚,“啊啊啊。” 很快这个也和你没关系了! …… ——“少尊,霜姑娘,请吧。” 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一日黄昏,坤地王城再次郑重迎接他们。 从今天开始,顾写尘已经不再是孤立的叛道者。 新的格局正在九洲之间落成。 霜凌和顾写尘是坤地洲目前唯一的盟友,但哪怕只有两个人,王城还是以最高礼节相迎。在这样的时节,千年王族礼节的古朴华丽中透着凝重肃杀之感。 今日无疑是仙洲歷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夕之间上四洲已然变天,如今坎水龙少的信息网直接爆炸——从南到北,从上洲到下洲,所有人都在议论坤地反叛、顾写尘彻底为合欢圣女与正道撕破脸。 ——虽然顾写尘本人的态度着实让人难以琢磨。 剑尊又换上了他月白压金的外袍,依旧是九洲清月,身负重剑,不染尘埃。 说他被合欢圣女蛊惑了,那实在是不像,他看起来仍旧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冰冷至尊。 但若说他全然没有感情,可又怎么会为她叛离宗门、对抗正道,甚至任由一个少女为他做决定? 他们之间必有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但顾写尘淡漠的态度让王君和王女心中不免有些不确定,虽然目前他们联手,但顾写尘个人的去留仍然是随心而动,无人能够左右。 王君和王女对视一眼,只能先尽力稳住对方。 王族已反,不日圣洲就会联合其他几洲以平叛之名、堂而皇之地攻打王城,好在,王君从上次坤仑山猎之后就已经有所准备。 他们坤地世代守护坤仑三山,所有颜氏子弟都有御兽血脉,单凭修为,他们的确是上四洲中最弱的,但所有子弟乘驭高阶仙兽,在战场上亦能大放异彩,战力提高数倍。 千余巨兽,飞禽勐鸟,构筑最兇悍的防线,保护坤地所有百姓。 那是从坤仑群山发出的震动。 霜凌点点头,心里也跟着震动。 她所眼见的真正的正道,都在为了保护苍生而努力,而非搅动战争,切割利益。 而现在,真正的正道正在走向顾写尘这一边。 少女身后缓缓浮起了茅风巨蟒的鳞片蛇影,她是从坤仑山中得到了阴阳双合鼎与万年蛇丹,若是需要,在她离开之前也会尽自己的全力。 世界人民大团结,许愿世界和平,这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 颜玥上次在仙盟盛会已经见识过一次,王君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单薄少女竟能饲育通天彻地的十阶古圣兽……!! 没有颜氏这样天然的血脉,仍能自如御控,毫不影响自身,同时练出顶级的身法与剑法。 王君和王女再次对视一眼,若她生在坤地,若她不是魔修圣女……他们将会以最高天材地宝培养她成为大能! 天才啊…… 王君二人并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另一洲的长老们也发出了同样的长嘆。 但顾写尘意识到了,他抱着胳膊,淡漠扫过几人。 总之她在哪都很招人喜欢。 顾写尘和她们谈论起了接下来的九洲局势。 霜凌摸了摸自己的丹,悄悄退出大殿。 今夜九洲无人入眠,人人都在这洪流之中。 离开前,透过月梁下的格窗,她看见顾写尘侧颜淡淡,立身清正。他白衣无尘,领襟压花,那副后嵴始终挺直,如他手中霜冰剑刃。 像她第一眼见到顾写尘。 他身在大道,也为大道。 说实话。 霜凌很喜欢他一直这个样子。 … 到了宫人安排的住处,霜凌才坐下来,从袖中拿灵符玉,唤亮了自己的金色莲印。 她一出现,散落在九洲处处的合欢弟子们立刻如群星点亮。 这一看,这里甚至有离她很近的弟子,潜逃到了坤地之中。封魔固阵大典之后,他们都知道如今九洲动荡,也知道阴仪魔域曾经露出了一线,圣女身在漩涡之中,可还好吗? 金色的荒息莲印亮起,所有漂泊的子弟就会感受到那股清和温暖,知道她没有事。 灵符玉上以光点勾勒出了整个九洲的轮廓,映亮霜凌的眼底,而东方更遥远的海雾之中,没有出现光点。 那是顾沉商消失的方向,那一片就是阴仪魔域的一部分。 霜凌不知道能否和魔域内联系得上。 顾沉商身上也有她重新打下的荒岚莲印,可仙洲十年禁魔之所以叫“禁”,是因为在年年重固的封魔禁阵之下、整个阴仪魔域之中会保持人为的死寂,万里魔气凝滞,万魔凝固化石。 他带着她的冰莲进入还未解封的阴仪,会遇见怎样的情况,也是难测。 此时,顾沉商正在逆水而上。 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带着他的信仰与希望。 在很多年以前,顾沉商是第一个离开阴仪向外寻找出路的人。在很多年以后,他成为了第一个回到阴仪,带回新生的人。 等他将圣女的莲心放在荒岚之水尽头,就会给这片禁阵撕开一个口,让沉寂十年的魔气重新流动起来,让魔主重新应运而出。 而他身后,一道身影缓缓爬过。 “呵……呵……” “无人能绝我……” 顾莨在心底阴暗地狂笑。 顾写尘那一剑直接把他打到了海沟里,谁知顾莨在这里,刚好撞上了阴仪魔域的边境。 在深海里,谁能知道阴仪魔域的边境在深海之中! 古老心魔沉吟了许久,最后由衷地说。 “你不愧是…大气运之子……” 顾莨阴恻恻地趴在地上,像水鬼一样缓缓爬走。 命运将他带到了魔域,还能说明什么? 他阴暗的目光穿过阴云,看着这片传说中的土地,没想到竟是如此广袤。 在仙洲经年的渲染之下,阴仪魔域是极其可怖蛮荒之处,魔物如行尸走肉,没有儒法道义,只有阴恶与纵欲。 可他偏偏正是仙魔同修的唯一人,他也偏偏知道,当仙门重新动荡争霸,魔道亦会应运而出新主。 顾莨阴暗地爬了起来。 天道在他落魄之时送他来到这里,说明什么? 说明命运是让我成为新一代的——魔主! … 另一头。 霜凌没有等到顾沉商的光点,也在意料之中。 她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所有的弟子,每个人的荒岚莲印相当于一个锚点,当她爆丹离开的那一剎,体内的无穷荒息会直奔他们而去,给他们每个人包裹起来。 只要阴仪魔域开啓一线,他们就能回到那里。 这是合欢圣女给每个弟子最后的回报。 然而就在霜凌即将灭掉灵符玉的时候,一道灼眼至极的金光忽然出现。 以三清火相传抹掉莲印之后,新打上的荒息莲印已经没有光亮的强弱区别。 这是上一代莲印的光…… 这么强烈的光芒,比当初顾沉商出窍期的那一片金光还要突出。 霜凌怔了怔,君唤。 他的蓝色莲印没有被抹除,也没有人能为他传来新的圣女之印。 他还在干天圣洲内部,无法离开。 但此刻,在九洲变动之夜,他的光点忽然在合欢宗的地图上亮起,然后,飞快地跃动。 他几乎是瞬间就来回蹿出千里,才能让霜凌看到出他那道光点的位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像是在不停地比划着什么。 他的方向东南西北,由外向内。霜凌紧紧盯着看了半晌,终于看出他在大地上写字—— “回” 他在提醒她,尽快回去…! … 干天圣洲,无人踏足这片密林。 结界之内的庞大祠庙,如同亘古长夜般的存在。 若是透过那片结界就能看见…… 无边无际浓黑墨绿的荒岚,浓稠地凝结,又源源不断地滚动,从祠庙内流淌逸洩。掩盖住地面上层层叠叠、虬结如蛇尾的古树根系,像是无数岁月的阴刻。 树轮相纠,青黑交错间盘纡地向上而拱立,树影婆娑而生,根系组成蠖屈螭盘的帝王之座,隐约像是一方神鼎。 帝座之上,浓黑墨绿的黑雾遮掩着一人,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得清那是一尊巨大的身体,头身相连,像是一颗庞大的脑子。 这巨大的身体一动不动,然而却能洞悉世间万物—— 比如,那个失败的化神期正在传信。 他的意念在虚空中微动,气流微微绞合,下一刻,祠庙外那不停跃动的身体就立刻被一根树干穿刺。 蓝衣染血,缓缓跌坐下来。 那是无限接近于神的力量…… 这无形浩瀚的力量,已经超越了现有的力量体系,超越了人的存在,当世绝无仅有。 可这支配了无上力量的躯体似乎已经腐朽,气喘支离的声音混沌而不清,四肢僵硬如树,只有意识在浑浊的荒岚之中流淌。 他面前升起一块古老的干璃镜。 镜面之上,映着少女身影单薄盈滟,面纱被吹开一角,华光万千。 但更重要的是,荒岚……她身上的荒岚,如此菁萃,以一种至高无上的心法流转,没有这万万年荒息的神力,却极其纯净…… 这是歷代以来最好的。 枯树的树藤蜿蜒攀爬,缠绕在干璃镜上的少女身上。 “带她来。” 深不可测的威压,声音像是叠加千万混响,直沖脑仁。 结界之内,化神期以下的修士直接鼻腔涌血,经脉巨震,半跪在地颤抖地俯首。 “是……是。” 干天帝君的帝后之选,在整个大陆开啓。 在无边的树根之中,血色墨绿的液体缓缓流动,渗入某个古老的阵咒之中。那是神的祝福,是新生的降临。 他们在等待新的帝后。 干璃镜上,在少女头顶上空,上古冰息重剑一剑横开万千,那人眉目清冷淡漠。修为明明已经破境,但似乎有意压制。 万年来,他仍是最快接近飞升的那个。 “他快了。很快了。”“最后一个……” … 霜凌感到未知的焦灼。 君不忍的例子已经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干天帝君就是在用荒岚人为炼化天才,君唤已是很成功的实验品,比照着顾写尘的水准,短短二十年就跨过了化神的界限,却仍然被弃置了。 那个不死的帝君,他真正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件事原着中没有半点提及。 顾写尘还真的给她扔来了一本三百式的剑法,但这次没有直接教她,而是让她自己悟。 仿佛为了证明,没了他,她自己根本不行。 霜凌假装学习,实际上根本学不进去。 很快,帝君的敕令就再次传遍九洲。 册选后位,作帝嗣之育——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其实相当于直接逼着九洲表态。 从前帝族与王族联姻,与上洲联姻,但那都是帝族旁系。这次是嫁予干天帝君,可以说是利益的绝对深度捆绑。 在敕令之下,各洲都需要挑选适龄女子,送入金銮玄武顶。 但霜凌知道这事是沖着她来的。 原着中根本没有过册选帝后这个桥段,说明在圣女被秘密送往圣洲之后,这件事就已经完成——她会成为孕育帝嗣的容器。 现在剧情已经完全改变,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才进行了更加兴师动衆的虚僞包装。 霜凌只能紧紧盯着灵符玉上的位置。 三天之后,遥远的海面之上,开始隐隐有了一个光点。 与此同步展开的是整个九洲内部更大范围的倾轧,在局势动荡之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明青嫣被三清宫的人从荒芜地找了出来,人是好不容易救了回来,但她也明白顾莨怕是不好了。顾莨哥哥浑身经脉尽断,等着冥业冰莲救命,可却被人生生抢走—— “是合欢圣女、合欢圣女抢走了冰莲,为了给顾夜宁这个叛魔者续命!” 人群哗然。 大青牛缓缓现身,艮山顾氏已经找了顾莨许久,一直未有踪迹,如今只有一种可能了。 顾长兴在牛背上沉着脸,缓缓祭出犀角之剑。 顾夜宁……她的命,自然需要为岁禄少宗主让路。 攻打叛逃的坤地王城,岁禄剑宗全体剑修,都将出动——对战他们曾经的不在峰战神。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位离火洲的公主像是道心完全破碎,很快还指认了坎水龙城少主龙成珏、巽风叶家少主叶敛。 “他们都曾在荒芜地中与合欢圣女为伍,助她抢走冥业冰莲!” “请帝君明鉴!” 这下,即便是一直谨慎行事、明哲保身的坎水龙城,也一下子被搅合了进来。 不日深夜,坤地王城接连来了多个隐秘客人。 龙成珏摘下兜帽,喝了口水,开始怒喷:“娘的,她有病啊!” “九洲打起来就好了吗?这种情况下还挑内战,他们三清宫脑子有病啊?!” “我看这种公主要不还是遗落在外吧!” 颜玥不置可否。 能和顾莨那种脑子有病的男人纠缠在一起,这个三清宫的公主能是什么正常人? 但不得不说,她的行为倒是帮了孤立无援的坤地洲一把。 他们需要更多的盟友,以达成平衡。 在龙成珏之后,叶敛也很快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一旦开战,叶家总是最忙的,但这一次,一贯温和的叶家家主也表达出了对干天帝君的不满。 帝君册选帝后,命上四洲世家女眷,皆要上交名册——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其中的缘由。 名为九洲内册选,实则在寻找最适宜的容器。 叶敛一来便四下寻找霜凌的身影,那个只有他和霜凌知道的秘密……从浇灌引命珠开始,三个九天之内必须命火归位,他心中忧虑。 然而没有找到霜凌的身影,但先对上了一双冰冷透蓝的黑眸。 顾写尘在这里。 顾写尘立在坤地王城,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一颗定心丸。 霜凌没有出现,实际上这种场合,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合适出现。毕竟她私底下还联系着一大家子魔修,要给他们找好退路。 归根结底,她的确是魔修圣女。 王君看着满座之人,一连几日不展的眉心终于松开,除了坎水、巽风的示好,甚至还有兑泽千机门,也在圣女进入坤地之后悄悄送来了十架火炮。 由此,局势渐渐清晰明了。 干天,离火,艮山,震雷。 坤地,坎水,巽风,兑泽,顾写尘。 再加上仙洲之外被隐匿的阴仪…… 隐隐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 龙成珏咬咬牙,真是受够了这种鸟气,“不如我们就直接打上圣洲?” 顾写尘都在这里,他们四比四,还能赢不过? 这些天坤地王君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可行性,他们上下洲供奉圣洲为主已经千余年,若说瓜分哪一洲,都不如干天圣洲之内的灵脉资源之巨。 眼下局势将将平衡,而干天帝君恰好又要孕化帝嗣,说明他这具身体已然苍老衰弱,这是否是一个好机会? 然而大殿角落,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不行,打不过的。” 君不忍抱着胳膊躲在殿柱底下,弱小可怜地摇了摇头,在场只有他真正见识过“帝君”,虽然他也只是远远相隔一望,就已是七窍出血,根本不能逼视。 他整个人瑟瑟发抖,“那个人……他的真身,很强大……非常强大。” 衆人也是第一次触及干天帝君更深的内幕,一时惊疑不定。 每次盛典上所见的干天帝君,只不过是一具躯壳。真实的帝君绵延数千年,悬在仙门所有人的头顶,从未离开这片被他掌控的土地。 “他能控制人心,操控意识,在他面前修为、剑法,都失去效力。” “他就像……就像是无数倍的少尊一样。” 顾写尘微微挑眉。 这种强大已经超脱人的范围,像是千万年的积累。 君不忍并不能记起自己到底在干天深处经歷了什么,但他可以确定,即便是顾写尘也无法抗衡那个存在。 在“他”面前,只有彻骨的、原始的畏惧。 衆人不免全都沉默了。 超脱修为之外,不在五行之中,那他是什么? ……神吗? 可这片土地之上已经万年没有人飞升了啊。 这种存在,更像是盘剥千年,供奉自己,始终无法得道的罪恶化身。 龙成珏、颜玥等人的目光最后集体看向顾写尘。 如果真有对上那人的一天,他们唯一的希望也只有眼前这一人。 叶敛缓缓捏紧了袖口下的手,心中更加肯定。 那就更不能让霜凌落入这种人手中。 他要保守霜凌的秘密,直到那朵花在未来顺利绽开。 殿内,龙成珏和君不忍就着能不能打争吵了起来,叶敛悄然转身离开大殿,低声询问了宫人霜凌的住处。 顾写尘的目光冰冷地跟上,却被龙成珏拦住,抓着头焦虑地问。 “少尊,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能越级打的过他?” “不能冒险啊你们相信我——” … 霜凌在房间内打坐,身前摆着顾写尘扔给她的那本剑谱,但实际上在观察自己的方丹。 这世界远比大男主视角下描绘的更加诡谲,顾莨所开辟的道路,不过是更高位者随意给他留下的一个座位而已。 那个存在,恐怕连顾写尘都无法解决。 君唤让她快跑,就像那天在祠庙之外提醒她不要进去,他知道干天之中最危险的是什么,恐怕也知道帝君册选帝后的真实意图。 霜凌隐隐已经猜到为什么帝君会选择合欢圣女来孕育帝嗣。 就像那天她能下意识地释出荒息,包裹住夜宁消散的灵魄命火。 荒岚……可以温养一个人的“命”。 而圣女的身躯,是荒岚最好的载体。 要圣体以身做孕育之炉。 所谓帝嗣,或许让她孕育的并非“新生”。 而是直接以身接纳命火,孕育的是“传承”。 如此,圣女代代传承,帝君的意识也就代代传承到下一任躯壳之中。 ……这怎么看怎么邪恶啊!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达成。 霜凌深吸了口气,闭目凝神,看见了自己那颗与阴阳双合鼎融为一体的金丹。 它在一片浩荡汪洋之中缓缓流转,与蜉蝣般的小蛇在一起,阴阳平和。细细密密的汲春丝像是降落海面的红雨,千丝万缕缠绕在其中。 等到冥业冰莲在荒岚之水的尽头落下,她就能把自己和顾写尘一起从这场红雨中解救出来了。 金丹似是感应到她的心情,隐隐发热,流转金光。 浩瀚汪洋微微震荡。 再睁眼,她的房门前掠过一道人影。 霜凌缓了缓神,起身去查看,只来得及看到叶敛青色衣摆刚刚掠过走廊拐角,他在她的窗口上留下了一个东西。 像是一个小小的信封,压着巽风青叶印。 霜凌刚要拿,一只手就把那信封拿走了。 顾写尘垂眸看她。 “情书?”顾写尘问。 霜凌:“啊?” 有了心魔之后,他的思路果然和以前大不相同,想的都是爱恨情仇,这简直都不像顾写尘了。 叶敛悄悄送来的一定是和她脱身有关的东西,霜凌伸手连忙去拿,“不是情书,还给我。” 顾写尘擡高手:“扔了。” 霜凌惊呆了:“凭什么?” 顾写尘不答反问:“剑法学会了吗。” 像是笃定没有他教,那三百式她不可能学得完。 霜凌有点生气了,“那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替我处理。”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半晌,霜凌伸手就去抢了过来。顾写尘表情平静,但到底始终没想过打开看看——他这个人过于天才,也过于自傲。 即便是叶敛和她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也不会比顾写尘能带给她的更多。 霜凌揣进自己的袖子里就想走,但顾写尘淡淡移身,瞬息就挡在了她的身前。 霜凌目光清凌地瞪她:“干什么?我去学你说的剑法还不行?” 顾写尘牵起她的手腕,“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想去!” 这个时候还乱跑什么啊! 顾写尘眼底漆黑透蓝,指尖点了点她的下腹。 “但是霜凌。” “你要元婴了。” … 震雷之洲,九洲最东,常年有雷电降落。 此地草木青翠,临海富庶,最广袤的万里焦土,还是因为那年某个天才破境化神那年,降下的九十九道天雷。 在这个时间节点,在九洲混战一触即发,两派都在观望——特别是观望顾写尘的时候。 他这个倨傲的天才,带着她直接闯进了震雷洲。 霜凌摸着自己的方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里地势奇特,适合迎接天雷。” 霜凌点头,“所以你噼了人家九十九道天雷。” 顾写尘垂眸看她,“不止。” “还有一道天雷。” 霜凌眼睛一眨,“什么时候?” 顾写尘淡定地看着她。 一道雷的天劫…… 金丹期? 那是顾写尘出生的时候…! 月白压金的衣袖淡淡揽住她,落在一处荒废的村迹,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霜凌缓缓明白过来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顾写尘的目光扫过一扇又一扇漏风的破窗,坍朽的木门。 没有人知道,顾写尘最初也来自这里。 在下四洲的某个已经湮灭的村落,曾有一个浣衣的村妇,曾有一个落地引雷的婴孩。 雷劫是他求道之路上唯一畏惧的劫。 现在他有了其他的劫。 苍穹浓云彙聚,轰鸣声由远及近,霜凌开始有点紧张,但她想,若是在离开之前能达到金丹,顾写尘他也会满意一些吧。 她也真的修得很快很快了。至少比大男主快得多了。 顾写尘带着她穿过破落的村屋,月白无暇的衣摆和地上的草泥格格不入。 他最后在一口水井旁蹲下。 地上有一个深坑,这里曾坐了一个小小的人。 没人知道,这是九洲神话的起点。 霜凌看着他清冷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心酸。 再怎么天才,他当年也只是一个婴儿。 天雷聚顶,带来不灭的神话,也带来清修的苦痛和孤独。 霜凌握紧了自己的剑。 “你辛苦了。”她小声说。 “不辛苦。”顾写尘平静地看着她。 有人来和他一起辛苦了。 带着她飞升的过程,填补了他独自修炼的二十五年。 他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和他一样。 云雷开始搅动,霰雪雨雹纷纷扬扬落下。这一次,霜凌看着漫天的天雷,的确是比结丹那日要绚烂得多。 乌云上的光亮最后化作三条脉络,像是苍穹的纹理一般,三道天雷带着紫霜光电,高悬九天,等待降临。 从炼气到如今结婴在即,霜凌心中也笃定清和了许多,虽然紧张,但不再像结丹被噼那天那样畏惧。 幼年的顾写尘就这样一路被噼着长大,她珍惜他一路走来的大道,珍惜他一招一式教给她的剑意。 虽然这个人独断,高傲,又冰冷,但顾写尘无疑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金丹一道,元婴三道,等到化神破境,那是九十九道天雷。 霜凌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迎来那么多雷劫了。 顾写尘背负着自己的重剑,在旁边看她结婴。 少女绯色的衣角在风云中翻飞,侧脸如瓷,双眸明亮。 以她为原点,这个村落,三岁之前所有破败灰暗的记忆,似乎一点点被上了色。 心底的金色莲花似乎也被上了色。 心魔的绽放不是好事,顾写尘其实并不准确地知道那是什么,每一种情绪对他而言都十分陌生。 但他希望,这世界上她只需要他一个。 他应该足够强,他大概做得到。 霜凌睁眼双眼,撑着自己的破荒剑,看向穹顶。 她要交一份让他满意的答卷,这大概是她和顾写尘差距最小的一次了。 “你现在还怕雷劫吗。”她在风声中问他。 顾写尘看着她的侧脸,“我现在怕你。” 霜凌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带着一点对九洲天才的心疼,竟然被他逗笑了。 “什么,我都这么强了?” 强到让他害怕啦! “别怕,顾写尘,我保护你。” 自己的雷自己接,就让我在你面前做一次成果展示吧—— “轰隆!——” 第一道天雷重鸣降下。 九洲变革中的无数修士擡头去看。 谁在这时破境了? 无数菁纯的荒岚之息从少女身上四散而出,破荒剑与九荒息岚诀心意相通,她那颗独一无二的方形金丹足以承得住天罚—— 少女在雷劫中的背影单薄又坚韧,她或许自己并不清楚,她的进境速度有多恐怖。 她比甚至顾写尘自己升的都要快。 而顾写尘的手搭在胳膊上,看着她站在曾经他第一次出生被雷噼的地方,整个人被雷光完全覆盖。也覆盖了他母亲想淹死他的水井,覆盖了曾想让他被噼死的深坑。 顾写尘对这一切都没有半分恨意,他天生没有这些情绪,所以苦修进境才能如此之快。他无法体谅他的生母,也不会怨恨她,更不在意他的生父被干天追诛。 但陌生的情绪越来越多了。 霜凌一剑指天,带着她的剑意。 就这一次,她应该是很可以让他满意的吧—— 他看着她被天雷彻底笼罩。 他的道心忽然大动。 像是一场天雷降落在心里,焦土之上若有莲花。 霜凌忽然不觉,她感受着自己元婴的雷劫,天道的重压从她的灵臺重重落下,在荒息包裹之下,她甚至还有余力和顾写尘对话。 “我觉得还可以!” 霜凌稳住身形,嵴背像他那样挺直无折,在漫天雷光中回头—— 顾写尘,这次我和你只差两个大境界啦! 可是下一秒,更加强烈的轰鸣声从九天传来。 天空浓云如衆神彙聚成脸,然后蓦然大亮,露出灿烂朝日—— 这是第一次,晴空降雷。 因为同时有人元婴,有人…… 顾写尘闭着眼睛,身后衣袍翩翩吹起,眉眼在一瞬间映出辉光,身后上古冰息重剑清啸着出鞘。 ……化神大圆满。 他,进境了。 …… “化神圆满之境!” “顾写尘,是顾写尘啊!——” “少尊他破境了!” 在九洲动荡,混战将啓,人人观望的时局中,那个万年难遇的天才,迈入了飞升前的最后一步。 万中无一。 坤地王城里沸腾成了一片,遥远的干天之中,浑浊的荒岚垂涎地伸向九天降下的新雨。 化神圆满山河清,半步飞升天下知—— 光芒大盛后,顾写尘睁开如星坠落的黑眸,看着她。 晴空雷雨之下,霜凌在滂沱的雨点中,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顾写尘:“别怕。” 霜凌在尴尬中一阵麻木。 她刚才为什么要心疼他? 顾写尘。 你。 我会永远恨你,永远! 阴仪开啓 阴仪开啓 45 这一日, 霜凌含泪元婴了。 化神圆满的大能珠玉在前,三道晴空雷劫不再有浓云诡谲之感,只有光辉万丈的晴朗。 轰隆隆的清雷像是一场庆祝。 霜凌看一道接着一道天雷噼在自己头上,噼得她老老实实, 腹中滚烫, 但心如止水, 心如死灰。 麻了。 真麻了。 她如今已是一个元婴期的修士, 修为的确已经能位列九洲高手之列。元婴是大男主花了二十多年才达到的境界, 她连一年都没用就达到了。 霜凌含泪闭目,我真的强吗?我不确定。 在绝世天才的光辉之下,普通天才的闪光也会变得微不足道。 霜凌擡手,试着凝结出灵力,方形金丹被天雷淬炼得更加道法纯然。 比从前更圆融强悍的内力在她宽韧的经脉之间沖过,她擡手简单一道灵流打出,方圆一里的树木瞬间, 全部倒塌! 霜凌:“!” 元婴,真的很强啊! 霜凌有点受宠若惊地擡起头, 然后看见方圆一里外……方圆万里内, 整个山河都在隐隐因为顾写尘的破境而回响, 如游鲲出世,浩然无边。 他翻飞的月白衣摆此时才刚刚翩然落下。 眼底清冷平静。 一道化神圆满的剑意,足以改换天地气象,瞬息人力逆天。 此人却抱着胳膊, 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淡淡看着刚刚结婴的霜凌, “不错。” “…”和你比, 不错在哪? 霜凌腹中的热忱再次化为虚无,表情恬静地闭目。 算了, 挺好的,至少这下九洲上下都知道了—— 正道的爹到底是谁,依旧是谁,还能是谁。 这一刻四野山唿海啸,见证顾写尘化神圆满的动荡,万年来最接近飞升的那个人,依旧是他。 归根结底,这片灵蕴生长的土地上,人人以实力为尊。 即便顾写尘公然叛魔,违抗敕令,但当衆半步飞升的修为没有半分虚假,他根本就没有堕魔。如果这样的人不是正道,还有谁是? 他正在建立新的格局。 所有人都会把正道的希望,再次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包括霜凌。 霜凌心想,我就算了。 她站在这片顾写尘诞生的土地上,在他曾经落地金丹的位置上,也算交了一张满意的答卷。 霜凌仰起脑袋,真诚地看向这个满身清冷的绝世天才。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刻他为什么会突然破境,他是又忽然悟到了什么。但天才的世界,谁又知道呢? 这一路上为着汲春丝的限制,顾写尘有那么多次临近破境都被压制下来,配合她一路走到了元婴,也是辛苦他了。 “……恭喜。”霜凌水瞳清澈。 还有未来她可能看不到的飞升,提前恭喜。 顾写尘并未开口,只沉静地看着她半晌,“同喜。” 半步飞升后的顾写尘从外表上看变化并不大,但是当他一开口,霜凌就能明显感受到来自更高维度、更高级别的威压。 像是深海之下隐秘深蓝的水压,普通人置身其中无边无际,巨大神圣的圣物已经悄然掠过整片海域。 很强,真的很强,强到让人不受控地畏惧。 所以他能掌控她的进度,指挥她的一切。 焦土之上,开始有人悄然包围而来。 因为化神大圆满的威压太过显眼,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顾写尘此刻的位置显然就在东部震雷洲界之内。 震雷洲属于干天阵营,刚好离得最近,九洲混战的第一场,已经悄然开始了。 顾写尘却没有打,也没有退,拉住霜凌,往另一边的土坡走。 “干什么?”霜凌人已经平和了,有气无力地问。 顾写尘淡淡地说:“去看看我母亲的墓有没有被掘。” 语气像是去参观一下。 霜凌苍白地闭上眼睛。 顾写尘,你真的,你真是活该飞升啊。 她知道,能在苦修大道做到如此建树的人,果然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 所以顾写尘在沾染魔气之后的一系列行为,也和正常人很不一样。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这样轻描淡写、一不小心、情不自禁,破境到了无人能及的位置。 追不上,真的追不上。 那就不追了。 穿过被雷噼得焦黑的地面,走上那片小山坡,那里稀稀拉拉地堆着更多的小土坡。有些已经长满杂草,被几块破石头垒砌,就是简简单单的无字碑。 这世道,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便生如飘烛,命如草芥。 也没人知道此处某一坟茔之下的某个人,曾经带来举世震惊的唯一天才。 顾写尘眉目冷冽,垂眸看了半晌,“不在了。” 无数孤坟,没有野鬼。 他的来处,早就不在了。 霜凌拍了拍他负剑的肩膀。 宽韧,偏薄,充满日天日地的力量感。 但我知道你的去处在哪,顾写尘。 你好好飞升吧。 “他们要打上来了。”如今霜凌元婴期的神识也已经很广,她闭目轻扫,这座山坡之下大概已经里里外外地包抄了近千人。 他们无声无息,也充满畏惧地,围剿着这个刚刚破境化神圆满的男人。 “无所谓,”顾写尘淡淡起身,领襟霜白,“他们可以一起上。” 以顾写尘目前的水平,他可以很轻易地荡平一个洲。 霜凌:“……” 真的很怕,他飞升成神之后,成的是逼神。 顾写尘揣摩着她的表情,平静点头,“我说的是你。他们一起上,你也可以打得过了。” 霜凌:“………”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霜凌转头指向西北方向,“那圣洲呢?你一人也能打得过吗?” 顾写尘闭目感受了一会,当人的能力无限逼近于天,他的神识也会辽阔万里,能感知到无穷无尽。 这一次,顾写尘第一次做出了不那么装逼的回答,“不一定。” 干天圣洲比剩下七洲加在一起的能量气场,都要强大无尽倍数。 君不忍说的并非虚假。 但顾写尘淡淡地看她一眼,“保你到飞升不成问题。” 霜凌很认真地看着他,这一刻真的很认真地解释,“我觉得我们是很难达到同一修为的,顾写尘。” 汲春丝更像是一种保护,时至今日,在看懂了合欢圣体歷代被帝族利用的真相之后,霜凌好像就更加明白,汲春丝为何如此护短。 顾写尘垂眸看她,“所以你想选第一种方法了?” 霜凌看他半晌。 然后也平静地反问,“所以你不想飞升了吗?” 心魔欲热,沉溺情海,那样你就是半步飞升也升不上去了。 和圣女双修,是无上魔功。 都已经化神大圆满了,谁会修魔啊?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这么做。 其实今天见证顾写尘飞升,对她而言也是好事。这也让霜凌从这场由他一手打造的飞升梦魇中醒了过来,想起自己一开始,也只是一只被赶鸭子上架的普通大学生啊。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眼底漆黑冰透的弧光微转,开口:“那不用怕。” “练完那三百式古剑法,再进阶你的心法。日日勤修十二时辰,沖破阴阳双维,进境更快。” 霜凌抿紧嘴唇。 在强者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笃定的,他确定了的事,就不会任由别人改变。 她说想死,顾写尘也会说不行,因为他现在不想死了。 要么,让她非人苦修到和他一样强。 要么,双修堕落让她毁了他的飞升。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死局。 这担子太重了,合欢圣女负担自己所有的弟子就已经耗尽全力,对方阵营的大佬还不停要她奋进。 她想躺平了。 霜凌想起了那曾见一线的阴仪魔域。宁静,遥远,素未谋面的故土。她想去看看。 她悄悄摸了摸怀里叶敛那封信。 顾写尘眉眼淡漠,仿佛是在努力地安慰一个普通人,“我带你,你也可以很快破境元婴圆满,分神,出窍,化神,飞升。” 务必手托这朵莲花,直上青天。 霜凌心想,可这朵莲花只想长在水里。 顾写尘并不在意她的退缩。 他认为最好的东西,也是他唯一擅长的东西,就是修炼,修道,破境,进阶,他毕生心血,可以全都浇灌于一人身上。 顾写尘冷淡又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会教你。” 霜凌挣开了他的手,顾写尘眉梢冷戾几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少女清丽的眼眸看向远处。 东北方向的天空,皓锐剑气一片,有人向着震雷洲的方向来了。 震雷洲的修士千余人围在这座山头,已经悄无声息地趴了许久,眼神互相示意。 你上。 你怎么不上? 你先上吧。 为什么是我们洲先上? 少尊多年前在他们这里接了九十九道天雷,至今仍是焦土一片,如今又来!搞得他们震雷洲成了帝君敕令灭叛后的第一支先锋军。 可他们只是一个下洲啊! 顾写尘他如今化神大圆满,他们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正在他们犹豫不决之时,天边涌出无数道剑气。 岁禄剑宗,三峰剑修集结,浩荡出动,围攻曾经的不在峰主顾写尘。 艮山岁禄,虽然因为顾写尘的叛出而折损七成战力,但到底是第一剑宗,来了几百个金丹以上的剑修,甚至不乏出窍期以上的长老,最关键的是—— 还有化神中后期的老宗主顾长兴。 如此,再加上震雷祝家的修士们,说不定真的能剿灭少尊。 青牛的长哞响彻东海岸,震雷洲内皆能感知到化神相对的波动。 沧桑沉重的声音传来,“交出合欢圣女,阿濯,我不想说得太难听,也不想我们之间太难看。” 顾写尘擡眸淡淡。 霜凌知道,顾长兴这是图穷匕见,要来抢冥业冰莲。 但是来晚了!一朵已经给夜宁好好地养了起来,一朵也已经被送到了他猜不到的地方。 自己播撒恶种,就要自食恶果。 顾长兴的声音悲痛又怀念:“阿濯,你记得吗,当初我就是从这里,将你带走,带回了岁禄剑宗。” “你出生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有,也没有娘亲哺育,是我用外袍裹着你,给你喂下出生后的第一口水。” “他们说岁禄没有你的师尊,可你小时候的每一剑,每本书,都是我带你的啊。” 顾长兴老泪纵横,“若不是合欢圣女,你怎么会走到今天?” 所有人看着那处山坡,知道那白衣身影就在山坡之后。 顾写尘淡淡擡眸,“走到今天,比你强了。” 顾长兴煽情的眼泪一停。 霜凌知道了夜宁的所有事,再不会被这个老宗主骗一分。 顾写尘他连亲生父母都不在意,更不会在意你这个老畜生! 犀角之剑从空中祭出,蛰伏的千余修士握剑起身,放眼望去,这片山坡仿若孤丘。 “叛魔,违道,岁禄剑宗听令,今日死战,清理门户,守卫正道——” ——“你怎知他不是正道?” 君不忍的声音伴随着一道千机火炮,点燃了九洲混战的第一枪。 仙门阵营割据对立,“正义”开始被争取。 君不忍身后千米,是御兽而来的无数坤地颜氏子弟,以及坎水龙城数百刀修。王君镇守王城,他们出战而来。 龙成珏挽起刀花,吹了声口哨,凝水而成的天地符玉上,坎水已经开始在全境鼓吹少尊的盟友。 谁占据舆论高地,谁更久立于春秋。 九洲改天换日,是时候争一争了。 混战,开始了。 … 干天圣洲。 有人半步飞升的消息传遍这片大陆的每个角落。 “最后一步……” “他已经圆满……” “最后一个……只差最后……” 无数枝干拱立的王座上,被墨绿浓息包裹的巨大身影微微战栗,发出似是狂喜又似是痴迷的声响。 重重叠叠,像是侵入识海的污染一般。 祠庙深处,地面上已经被墨绿血液浸透,划出繁复古老的洪荒符篆,一圈圈像是涟漪般荡开,又如古木的年轮不息,等待一个圆心降临。 等待帝后,带来新生。 荒岚已经耗尽,地阵旁完成符篆的所有修士都已经七窍流血,浓黑的液体从眼角口周淌出,倒在地上,灰败地死去。 结界的薄雾微微一动,一道染血的蓝衣穿了过来。 浓郁的荒息淡化了,这大概是那个人最弱的时刻。 为了炼化他像顾写尘一样飞升,君唤已经是不死之身。但他区别于其他废弃天才的地方,就是他还有信仰,在他胸膛上印成莲花。 君唤一步步走过脚边枯死的修士,走向祠庙最深处那棵婆娑古树之上,表情空洞地看着那道巨大无比的背影。 …长生不死,始祖帝君。 他早已不在乎这片被他掌控几千年的土地。 他一动不动地看向更遥远的上界。 他只需要用圣女孕育出他权力的谱系,代代传承。 君唤站立半晌,木然举剑,飞身刺向那道身影,带着化神中期之威。 是的,他也破境了。 他是按照那个人捏造的天才,他的破境也通常飞速。 然而无数锋利的剑气沖入虚空,立刻扭曲化作虚无,根本触不到始祖帝君的分毫。 他——早已半身超脱人世,不在俗尘,不可战胜。 那巨大的身影甚至无需晃动分毫,只靠意念的微动,就立刻把一个化神修士从天到地穿透千次。 只在一瞬而已。 “……哈。” 他动动手指,就能灭掉一个仙洲。 他看看对方,就能爆破化神之躯。 而这世间无人能找到他在何处。 君唤挣扎着爬起身,而后脑仁立刻如被海啸浸染,万年万人的声响同时爆裂,识海剧痛,丧失全身力气,被重重地压到地上。 而那巨大的身影自始至终不动分毫,像是一道悲悯的影子,透过墨绿的雾气,看着他这个不堪一击的强者。 然后君唤被无形的力量如破娃娃一样摆动,最后他的胸膛向下,胸骨上的那枚蓝色莲印,被正正压在了符篆阵的中心。 蓝色莲印,以血召唤金色莲印。 君唤的脸压在地上:“不……不……” 陷在浓稠墨绿中的始祖帝君终于微微动了动。 带着如潮水复涌的笑音。 他宽大无边的袖口之下,枯木缓缓缠绕抽丝成一只手,而后他僵硬地擡起胳膊,指向东边的海面,被阵禁与海雾封锁十年之久。 轻轻一划。 去吧—— 久未暴动的一切。… 震雷的战场以火烧之势,扩展到了整个仙洲东部。 自北向南分别是艮山、震雷、巽风、离火。 各洲打成一片。 顾长兴被打成半死重伤,青牛被坤地百兽围咬至死。 如他们最开始预料的那样,双方的势力的确大致平衡,因为顾写尘的存在,他们作为圣洲的“叛军”,甚至还稳稳压住了对方。 当顾写尘重新成为正道的希望,霜凌没有在他身边待着。 顾写尘也没有非要拉着她,也没有修炼进境。 从那场无解的争吵之后,他们陷入了冷战。 战局间隙,顾写尘抱着胳膊被各洲修士围住,半步飞升的少尊像是所有人的定心丸,而他目光穿透人群,霜凌躲在一边。 她身份尴尬,自己也知道,坐在一边确定了眼下合欢弟子们的位置之后,自己从怀里翻找叶敛给她的那封信。 走得太急,又被雷噼,加上打仗,应该没坏吧? 如今已是引命珠落成的第二个九天了,好在信封上有青叶印在,那薄薄纸张并未受损,霜凌悄悄一摸,里边似乎是一个有一点厚度的东西。 霜凌小心地打开看。 被人群围着的少尊气场似乎更冷了。 打开一角,见那似乎是一道医法符篆,被折成了一方三角,落在信封之中。 霜凌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又不敢贸然拆开符篆,然而在合上之前,她忽然看见了信封内侧被细心写下的两个字。 霜凌忽地睁大了眼睛。 三米外的树影下,一道冰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叶敛不过一个金丹医修,你现在的修为都比他高了。” 刚才还在人群中的人,不知怎么出现在她跟前,顾写尘冷冷看着霜凌。 一个八年前就被他打破道心的普通人。 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在这样的动荡之中,“——他能护你?”他近乎于尖锐地问。 竟然是…霜凌握紧那个信封,面容恍惚地擡头。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重回九洲尊位的顾写尘,他这话像是在仍在批评她不思进取,向下求助,却不向上破境。 其实也对啦,顾写尘,我反正做不到像你那样了。 可叶敛悄悄送来的这个东西,连霜凌自己都没有想到。 是真的能护住她的。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可以的。” 顾写尘动剑时都很放松的指尖蓦地捏紧剑柄,最后竟是淡淡地笑了一瞬,眼底莲印翻涌。 “所以你觉得,你可以不需要我。” “——要他。” 只要他想,他的压迫感可以极强。 可就在这一刻,霜凌忽然似有所感,看向遥远的海面。 一道没有人能感知到的隐秘神力,在虚空中缓缓划过。 随后,泼天的魔气从海面上掀起。 阴仪,破了。 … 故土重新出现。 九洲之内所有潜伏的合欢弟子,如群星骤醒,纷纷向那个方向看去。 阴仪之内,站在寂灭荒岚之水旁的顾沉商微微一怔。 随后他肃然擡头,灰白封禁的天空不见了。 十年之后,阴仪魔域重见天日。 万魔复生。 浩瀚魔气沖天而起。 有人裹挟在魔气恒流之中狂笑:“哈哈哈哈,不愧是我!不愧是我!——” 顾沉商忽然转身,揣着冥业冰莲的花苞,向着流动的荒岚之水尽头一步步跑去。 ……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霜凌站在震雷洲中,霍然起身,侧脸白皙绷紧。 是谁开啓了阴仪? 她的心勐然跳得飞快。 身后有人缓步靠近,顾写尘抱着胳膊,垂眸看她,“所以,需要我吗。” 只要你向我求救。 化神圆满的威压在月色下平静漾开。 霜凌看着他冰冷而居高临下的神情,半晌后,摇摇头。 她的目光移向远处那些…仍然敬仰地看着顾写尘的正道修士,她知道有些事在这一刻开始,已经被拨动了不可回转的齿轮。 在仙盟盛会上,她还能使出破荒之剑,身上灵气沛然,毫无魔气,私下里那些朋友们依然在暗中帮助她。 但阴仪开啓,浩瀚的魔气渡水而来—— 那些被封禁十年的万魔越过界禁,穿过东海岸,从震雷登上仙洲。 僵硬,灰白,眼神不停转动,寻找着什么。 他们闻见了合欢圣女的气息……有人在召唤她的气息。 浓郁地召唤她,释放她,让无数尘封已久的魔物陷入痴迷,踏入这久不见魔的仙洲,四下寻找。 多年以前,合欢圣女的仪仗掠过荒岚之水,引发三境万魔暴动。 如今——歷史重演。 霜凌恍惚间明白了阴仪为什么会突然开啓。 只要阴仪一开,她就会成为万魔的锚点,引发暴动。 然后,她就成了仙魔之战真正的起点。 上次的封魔固阵大典根本就是一场作秀,拿君不忍做实验,然后拿她做实验,最后却连封阵剑都没有落下。 因为就像在原着中那样,大男主之所以竭力掀起仙魔混战,就是为了让万千灵气与魔气破出,融合成世间万丈荒岚,助他仙魔同修的称帝大业。 始祖帝君并不为了称帝,可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同样在汲取更多的荒岚。 圣女所过之处,仙门与魔物必起征战。 刚刚休息片刻的各洲修士们震惊地起身,指着远方。 “那是什么?!你们看东海岸——” “等等,海上那片黑色是?以前没有吧?!” “魔物,是魔物出来了!阴仪阵破了!” “它们朝着我们的方向来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魔物……!!” 霜凌猝然擡眼,对上那双清冷如一的黑眸,他月白压金的身影在夜色中仍旧如初。 顾写尘冷淡地开口,陈述事实,“霜凌,你才元婴而已。” 的确很快,很天才。 但还不够。 这世道,只有够强,才能自由。 “没有我,你扛不过这些东西。”顾写尘眉目清冷,眼底压着光。 可是从这一刻,她和顾写尘,真的就是两个阵营了。 她的使命,她能解决。 不用再害你一次了。 手里有叶敛给她的那个东西,已经足够。 霜凌深深地看了眼顾写尘,看了看也曾并肩作战的正道朋友们,然后,转头就跑,引着万魔离开。 她不能跑去坤地,不能去坎水,也不能去巽风,所有他们的盟友,她都不能去。 她身后是万魔袭来,去哪里,就给哪里带来真正的魔祸。 好在…好在她已经找到了后路! 霜凌手中仍然紧紧攥着那个信封。 那是叶敛给她的…止痛符。 为她爆丹那一刻,护她最后一段安宁。 顾写尘眼底眉梢冷戾,目送她的背影,没有追。 上古冰息重剑冰蓝辉映,在她身后小剑上无声刻印标记,但他声音冷得厉害,像是说给她,又像是说给自己。 “你别后悔。” 霜凌直直向北跑去,肩胛骨上莲印滚烫地唿应着远方光亮。 阴仪开啓,引命珠在冥业冰莲的花苞之中宁静落成。 在荒岚之水的尽头。 她被种下了。 他觉得痛 他觉得痛 46 “霜仙子走了?” 顾写尘目光极深地看着远处。 抱着胳膊, 淡漠不语。 龙成珏收起自己的双刀,看向远处那道越来越缩小的轻盈身影,目光怔忪。 魔…魔潮,向着她而去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霜凌在附近, 当九洲之内新的格局正在建立, 她悄悄地、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自己一个人躲在一边。 仙盟之中,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清晰明确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传承千年的姓氏, 有自己的仙门世家,有在这乱世中争斗下去的明确原因。 可霜凌没有。 她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合欢圣女,她知道自己会让刚刚重建的正道格局感到尴尬。 那万千魔潮影影绰绰,像是夜色中涌动的暗流,浩荡又可怖地跟随着一个少女。 这对他们这些新一代仙洲子弟而言那都是极为罕见的。 一人之力,如何扛得过? 龙成珏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向那个一言不发、依旧清冷淡定的男人, 终于开口问。 “少尊,你不去追?” 顾写尘许久收回目光, 垂眸看着自己的冰息重剑, 淡淡开口。 “我为什么?” 九洲四海之内, 他瞬息来往。 有任何意外发生,他都来得及。 顾写尘只是很想知道—— 她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必要性。 龙成珏目瞪口呆,嘆为观止地看着他,识时务地退后了两步。 …那你倒是先把手从剑上拿下来啊, 少尊!! 总感觉你随时就要不爽砍人了。 顾写尘淡淡地半阖目光。 浩瀚庞大的化神圆满修为像无形的水压一般笼罩在每个修士的头上, 他一人就如雪崩群山, 威压透顶,无法抵抗。 ……太强大的人, 太能掌控他的人生,所以对一切太过笃定。 毕竟他从出生,从未有过败绩,九洲上下所有同龄人都听着他的传说长大,如今更是临近飞升,几乎脱离凡人的范畴。 龙成珏想了想,觉得能理解。 …娘的,他也经常很想像顾写尘这样嚣张,且永远不会输。 但是龙成珏心想,对女孩子,也能这样吗? 不输就可以了吗? 顾写尘的情绪一向是稳定的——稳定地没有情绪。 就像现在,即便霜凌引魔离开,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 白衣清静,那副锋锐又昳丽的五官藏在月色光影中,半阖着长眸,看不出神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龙成珏敏锐地察觉他现在危险得很,心中莫名不安。 这一年,九洲围绕这个半步飞升、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男人,重新建立秩序,试图推翻那个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帝权。 可站在核心的那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掀翻这一切。 他好像本身并不在意这一切,也根本不在意所谓仙魔之间的区别。 如果他有不平静的那天,谁能拦住他? 龙成珏有些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其他盟友。 颜玥微微嘆息,摸不准顾写尘的意思,终究并没有说什么。 君不忍这个二缺显然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暗流涌动,正在和颜家子弟们继续研究着怎么骑猪杀敌。 震雷祝家刚刚被他们逼宫,半推半就成为盟友。 叶敛背着药箱看向夜空,心中算着日子,最后似乎温柔地松了口气…希望等花开的时候,四海清平,还能再见。 顾写尘无声无息,目光清冷地看了半晌,收回目光。 又淡淡地捏住了重剑剑柄。 他并不会开口问一个比自己弱太多的对手。 他能掌控。 … 霜凌在夜色中奔袭了一路。 独自被万魔追逐,一开始其实她也十分慌张。 因为所有的魔都是欲念集合,他们对合欢圣女的追逐既是信仰……也是渴望。 畸形怪状的魔物、魔修、在阴仪魔域封禁僵化十年之后,如同尸群一样迁徙,蒙昧地一味追逐。 霜凌绷紧后背,急急地向西北而去,破荒之剑如水汽浮空,带着她飞掠。 少女绯色的裙裾映着冷月如花绽放,夜色下的九洲起起伏伏,她其实并不能将方向看得足够清楚。 但她一手握着剑,目光渐渐清澈而坚定。 那张倾世容颜引动万魔的绝艳,并非只有美丽而已。她还有她的剑意和挺直的嵴背。 这是来到修仙界之后,霜凌第一次完全意义上地、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好在元婴修为的方丹在她体内发热,人有了修为,就不惧怕长夜,这的确是顾写尘教给她的,最好的东西。 ——也是她最后能留下的东西。 霜凌感受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万丈魔气,看着灵符玉上那个越发清晰的光点。 引命珠以血浇灌,与她心神相连,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引命珠的唿应,她的生命……化作了一株飘摇花蕊。 霜凌在夜风中遥遥望了眼阴仪魔域的方向。 她那朵冥业冰莲,已经被顾沉商放下了。 那她就不需要害怕了! 九洲正道的重建来之不易,合欢圣女一路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当然的,顾写尘也算,顾写尘带给霜凌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帮她提升。 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暗中的帮忙,霜凌在最后离开之前,不想带给他们任何的麻烦。 三天,她由东向西北方向飞掠,先路过艮山地界。岁禄剑宗七峰十二宫依然像走时那样矗立,残留宗门内的弟子们震惊地看着远处的景象。 “魔……魔修……全是魔……” “那是、那是霜凌吗?!” 这个时候谁敢去截杀合欢圣女? 少女身后,万魔如鸟群远远地寻找着圣女的踪迹,放眼望去,像是流遍这片大地的黑色血水,在阔别十年之后,正式震惊仙洲。 九洲混战已经开啓,所有人都未料想,最先牵动整个修界目光,是合欢圣女。 可霜凌渐渐察觉到,她所过之处……到处都是普通人。 大的剑宗尚且有山门挡护,有护山阵法,可这片大地上,更有无数凡人。 他们缩在草屋瓦舍中,透过窗口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新生的孩子从未见过魔修,更不要说数量如此之多。 “啊啊啊娘!——” “嘘,孩子,别出声!” 年幼的稚童被母亲颤抖地抱紧在怀中,捂住他的眼睛。 霜凌咬咬牙,催动剑气,在由艮山过坎水时,引动魔物转身扎进无人的十万深山。 龙城城主原本已经接到了少主的传信。 九洲水系四通八达,他们的信息速度从来最快,龙成珏在入夜前就已经让他们提前做好防御,不要为难圣女。 龙城上空浅色繁复的符阵无声回旋,紧张地等待着魔潮来临。 然而龙城严阵以待,魔潮却并未来临。 他们依稀看见一道单薄身影引着万魔向更远处而去,如魔气萦绕的月色莲瓣,干净地飘远了。 那是古群山的方向,那里中危机四伏,行路更难。 但她似乎是小心地避开了坎水洲界,没给龙城带来什么伤亡。 ——“少尊,刚来的消息。” 龙成珏点水成阵,一张水痕描绘的地图在所有人面前立起。 一个清晰的方向纵贯仙门九洲。 “霜凌进山了。” 顾写尘微微攥指。 “她要去干天圣洲!” “引万魔去圣洲?!” 他们四洲的仙盟一路向北,才刚刚剿平了震雷、艮山两洲,那少女却做了一件他们都不太敢想的事。 龙成珏和君不忍愣愣地看向对方,然后一齐看向那个男人。 顾写尘阖目坐在树影下,像是一尊平静的冰雕。 但如果仔细看,他的剑始终没有入鞘,随时待命。 可是,没有人让他出剑。 没有人回头向他求救。 如果他动剑,万千魔潮也可以重新镇压。 但是霜凌没有回过头。 为什么? 顾写尘睁开清冷的黑眸。 他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陌生的愤怒。 以及更加陌生的,困惑。 顾写尘二十五年的修炼进境中,从未对任何事困惑,从未有任何无法理解的疑难。 可他此刻对着霜凌,觉得困惑。 他的修为对她而言好像已经没有用处。 为什么? … 霜凌看向远处已经露出尖顶的玄武金銮。 有好几次,她已经感觉到阴冷浓稠的魔气已经拢到了自己身后,但她不能停下。 她再次来到了干天圣洲。 霜凌抹了把脸,为什么来这里?因为她琢磨着,至少她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爆丹的时候应该能绽放出极强的能量——既然传说中的始祖帝君那么强大,连顾写尘都不一定能战胜,要是霜凌在走之前能给他拉一波伤害,也算不白走。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霜凌擡头,在晨光中看向那遥遥耸立的玄天帝阵—— 上次她仓皇逃出,满心都是对害了夜宁、害了顾写尘叛魔的愧疚。 这次她主动前来,身后的正道已经围绕顾写尘重新建立起了秩序,而她也有了退路。 这一次,她想把君唤带走。 他也是合欢宗的子弟,他一次又一次地想为她示警,霜凌没法把他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越过那道结界,祠庙之内到底是什么。 霜凌握紧了剑柄。 身后是魔潮汹涌,粗重的唿吸几乎已经喷到了圣女的后背,无数只手伸向这个对魔物而言无比灿烂的背影。 身前,玄天帝阵之前已经有无数高手持剑漠然地看着她,看着合欢圣女自投罗网。 前后狼后有虎,霜凌这一刻算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她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已经有魔物朝她沖了过来,霜凌咬咬牙,擡起剑,人就往玄天帝阵中沖。 然而身后魔修的手更快地抓到了她的袖子,像是好不容易才做到一样,急促喘着粗气,霜凌刚要挣脱,却忽然听见一道喜极而泣的声音。 “圣女!圣女啊——” 霜凌猝然回头,蔻摇眼含热泪的神情映入眼帘。 在她身后,温朝双目通红,还有无数个曾在岁禄剑宗中,在她的弟子舍里坐过的合欢宗子弟。 当阴仪开啓,故土出现,每个人哭着向她追来。 霜凌呆呆地问,“你们,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我们一直在跟着你啊!圣女。” 从仙盟分开之后,合欢宗散落处处,她和温朝一直是离霜凌最近的。只是这突然的魔潮实在来得太汹涌,他们一下子就被淹没打散,直到金光聚顶的玄天帝阵让魔潮踯躅停滞片刻,他们才终于得以从中赶出来。 仙盟之后一别,如今已经过去许久,霜凌怔怔地看着这些面孔,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又涌出了更多力量。 作为合欢圣女最后的日子,她要保他们都回去。 蔻摇和温朝从上到下地看着她,心里有太多话想说。 “顾少尊呢?顾少尊为什么没有在你身边?” “圣女,你都已经结婴啦!” “我们听说了,顾少尊已经化神大圆满,他没有和你一起过来吗?” 这个问题问完,空气似乎静默一瞬。 有什么无形的威压绞动在半空,只是相距太远,悄然隐没在魔气之中,叫人无法察觉。 否则,那冰冷的神识,竟像是越过万里等一个答案。 霜凌摇摇头,“他不能过来了。” 顾写尘不来与魔物为伍,是件好事。 那冰冷的神识漠然一顿,然后冷冷地消散于风中,像是碎落的雪花。 霜凌看着自己的子弟们,“你们过来也很危险。” 干天圣洲之内,始祖帝君既然主动放开了阴仪魔域,就说明他已经彻底不在意这片土地。 他的某个目的就快要达成了。 可蔻摇看着眼前的少女,心疼地抹去她脸侧被枯枝刮出的细细口子。 她也明白,顾写尘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圣女是他们的圣女,剑尊是正道的剑尊。 “不怕,圣女,这修为在魔域已经很厉害,相当于魔修五阶了!” “等你回去,你各处的行宫我们会重新修葺打扫出来,你可以在你的圣池里种莲花,喂鱼,喝你的冰雷碧,三境魔物都会给你上供……” 在他们的描述下,那个素未谋面的故土好像一点点更加清晰了。 “圣女,我们直接回去吧。”蔻摇握住她的手。 对她而言,阴仪魔域已经开啓,他们只要小心渡海,就能回到故土。 但是当命运的齿轮拨动,一切就已经无法那样简单地回头了。 帝君代代对合欢圣体有着控制力,就像她背后的金色红莲圣印,是以三清火和帝族之血烙印而成,无论她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这印记仍在,圣体就终会被控制。 霜凌此刻站在干天圣洲之前,那种被血召唤的感觉已经越发清晰——始祖帝君不会放过这具圣体,他在用什么召唤她? 霜凌眼前闪过一片染血的蓝色。 是君唤… 霜凌绷紧侧脸,“我会回去的。” 只是,不能以合欢圣体回去了。 千里之外,仙盟扎营处。 顾写尘忽然冷冷起身。 衆人震惊地看着他,“少,少尊,怎么了?” 冷冽的气场近乎躁郁地扫荡而出,所有化神以下的修士都感到了灵力凝滞,但半晌后,顾写尘按着剑又坐了下去。 他眼底浓黑翻涌,看向阴仪魔域的方向。 想走? 那又如何? 这上天入地,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只要人在。 … 阴仪之中,顾沉商看着那朵沉睡的冥业冰莲。 荒岚之水浩浩汤汤,清流浮动,云雾般沉浸了那朵花蕊殷红的冰透花苞。 像是一朵合抱着的新生。 未来,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划开。 花要开多久,他不知道。顾沉商站在魔气重新翻涌的阴仪之中,故土在荒岚之水旁重新拥有天气,微风,流水。 他站在枯涸的尽头,那莲瓣一点点顺水而轻飘,等待命火魂魄归来。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将以同样的形式,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夜宁是,圣女也是。 回来之后的夜宁是否还记得他,顾沉商不清楚。圣女是否还是圣女,顾沉商也不清楚。 可是想到他们能有一场新生,顾沉商就觉得未来山环水绕,总有相逢。 他站了许久。 阴仪中万魔涌动,渡水而出,有一个人半疯半魔地狂舞。 “哈哈哈!哈哈哈!” “魔气重啓,助我盖世魔功,十年之后,谁成魔主?——” 顾沉商表情归于肃穆,在种花之前,就已经把顾莨从荒岚之水的尽头打到下游,这个遭雷噼的少宗主就是不死,看来是想活到夜宁给他一剑再死。 他把他重新埋了。 但顾莨的存在,倒是提醒了顾沉商。 ——阴仪魔域之中也并不是完全安全,即便这里是故土,仍有潜藏的危机,圣女的复生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虽然他也不知道谁会来魔域寻圣女,但这朵冰莲在彻底养好之前,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于是顾沉商第一次啓用了魔气。 在岁禄剑宗几十年,在夜宁身边,他一直把魔气转化为灵气,为了能和她站在一起。这一次,七阶魔修的实力终于缓缓显现。 枯涸十年的荒岚之水一点点充盈,倒映出久违的天色,水流的涡旋轻柔地带着冥业冰莲沉沉落下,落到顾沉商业找不到的地方,他用那枚圣女留下的荒息莲印把她封在了温凉的水下。 于是这一天,他彻底把圣女的冰莲花苞藏好了。 今后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 圣女,归来吧—— … 玄天帝阵前,霜凌最后按住合欢宗每个人,开始飞快地嘱咐他们。 “待会魔潮一开始沖阵,你们就趁乱东行去海上。” “你们每个人腕侧都有我的印记,别怕。” 她的金丹与阴阳双合鼎融合在一起,鼎内是帝君所求的无数荒息,她会全部散落在每个有荒息莲印的合欢弟子身上,保他们顺利渡海。 然后,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和顾写尘的汲春丝。 爆丹之后,汲春丝还在,想要中蛊双方不被反噬,她就要把自己的金丹留给顾写尘。相当于蛊者另一方身陨魂消,但是却并未强行破蛊,这情蛊便可以无害地解绑二人。 可是她的金丹,她怎么给他呢? 霜凌第一次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顾写尘问她需不需要求救,她跑出来后一次都没有回头。 她明白他的高傲。 但是她的金丹,他一手打造,一手带教,最后还是要归还给他,像是有始有终。 身后的细剑不知是在与谁共感,开始细微地嗡鸣。 霜凌侧身,拿出了那柄小剑。 从上古冰息重剑上削下来的细刃,是她手握的第一把剑……它能自己回到重剑身旁,回到顾写尘身边。 她会用这把剑,把金丹还给顾写尘。 也把他的心魔彻底带走。 然后,她就能在荒岚之水边,安静地躺下来了。 霜凌目光清凌,远远地看了看来时方向,这仙洲万里,山峦起伏,她对不上那双永远冰冷淡定的星眸。 但这次顾写尘没有再出面,没有非得站在魔修这一边,让霜凌有种如释重负的开心。 她其实很在意的。 一个原本能飞去更高处的人,如果不是意外的缠缚,本就没有人可以折断他的双翼。 她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他终有一日高飞于九天的时候,她会仰望着为他鼓掌。 怎么会不在意顾写尘呢? 她见识过他最玄妙无尽的剑意,她是这世上唯一被手把手地练习过,见证过他半步飞升的人。 她在意他的未来。 在意这束月光照得到未来。 玄天帝阵之前,少女一人直沖向玄武金銮。 身后,万千魔潮同时暴动,向着帝权浩荡而去—— … 顾写尘半阖的长眸勐地睁开。 他的道心像是空了一块。 可他不知道那隐隐的感觉是什么,只是心里的金色红莲似乎骤然失去了蕊芯。 然后他忽然觉得难耐。 “少尊,圣女真的带着魔潮闯了圣洲!” 龙成珏低头看着水迹,忽然起身,目光锃亮地看向西北方向。 “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啊!” “魔潮能抗衡圣洲内大部分修士,剩下的人全力攻打帝君。” 颜玥和君不忍有点犹豫,作为见识过始祖帝君的人,他真的有着刻骨的畏惧,真的能打得过吗? “可是——” 然而重剑已经出鞘,清冷身影转瞬已在半空,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月白压金的衣袖一挥,瞬息之间,在场的千余修士就被他一力带到千里之外。 ——站在玄天帝阵之前。 所有人表情空白。 化神……化神圆满的实力,竟已经恐怖到了这个地步?! 千余高阶修士,被他一息间全都带走千里?! 顾写尘终于缓缓地,冷戾地擡眸,看向那金阵之下,被无数魔气淹没的背影,艰难地挥着破荒剑,渐渐看不见了。 向他求救,很难? 为什么? 这世上还有谁能带她离开这里。 “……她想要回到她的故乡。” 叶敛轻轻起身。 声音落地,顾写尘脸色越发难看。 叶敛知道,霜凌已经拿走了他的药。这是最后一个九天了。 龙成珏抽出双刀,转头问,“霜凌想要回阴仪?” 这也很正常,圣女也有自己的家。 然而叶敛温柔地看着远处,不再多说。 圣女回到阴仪很正常,只是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要如何回去。 顾写尘近乎带着笑意,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越级威压,空气中弥漫着他的冷感。 “你跟她很熟吗?” 少尊从未有这么明显的,对一个人的攻击性。 可叶敛身形清隽,却并不退缩。时至今日,他的道心也已经圆融。他腼腆但认真一笑。 “她告诉我的。” 他明白霜凌想要什么。 顾写尘握剑的手忽然攥紧,心口莫名泛滥成千丝。 为什么? 在这一刻,在他无往不利的战场,他握着他从未败绩的剑,除了困惑,竟然感受到一丝茫然。 叶敛只是个金丹修士而已。 顾写尘低头看着化神圆满的自己,怔忪。 为什么他会觉得痛。 一霎绽放 一霎绽放 47 为什么? 金丹期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顾写尘目光空茫地握着剑, 但他已经不需要动剑,他们所有人就能瞬间死去。 他怎么会被攻击到? 他甚至感觉到创痛。 顾写尘不理解。 但,他无需理解。 一瞬的茫然之后,男人眼底如黑潮, 月白色的衣摆缓缓翻动, 在他身后重剑正在一寸寸祭出, 像是破天利刃, 鈎月高悬。 顾写尘漠然看着这一切, 持剑的手稳如重山。 只要他在这里,就够了。 他会赢的。 … 霜凌没有回过头,深陷在向前沖击的魔潮中,不敢看身后。 她带着剑沖入玄天帝阵——上次,这巨阵映出她的合欢圣印,被顾写尘刺破了一个口子,而后在封魔大典之前由坎水龙城负责修复玄天帝阵的缺口——看样子, 龙家修得也不是十分卖力。 霜凌径直闯了进去,直接与几名圣洲修士兵刃相接, 那几人冷笑着围剿圣女的不自量力。 ——“合欢圣女, 你当自己身边还有顾写尘吗?” 霜凌抿唇不答, 破荒剑以元婴之势,竟挥出了分神之力。 锐不可当,径直越过阵来。 护界的圣洲修士根本也无法触及到权力核心的内情,他们不知道, 就算霜凌不闯来, 她也照样会被他们侍奉的帝君召唤。 归根结底, 帝权两边,都是被真相蒙昧的人们。 “呵, 自投罗网!” “你当这些魔物能闯过来吗?” 曾经入过玄天帝阵者便可通行,不曾邀请的人则会被帝阵拒之门外。 可她身后,无数信仰又狂热的目光追随着她——魔潮像是一道被笼住的黑血长城,在圣女越过阵界之后,万千魔物开始前仆后继地撞击那阵禁。 既是引来的魔袭,也是她手中的圣力。 很快,干天的边界被无数魔潮包围成一条黑色血线。 魔修攻击性极强,情绪激烈,在被拦截之后反而暴躁成倍,开始手动撕裂阵禁,甚至不畏惧生死。 前边的魔修撞击死了,后边的立刻涌上,最后长城越涌越高,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 一时间,竟有人震惊地后退了几步。 随后,魔物像黑色潮水一般顺着破口倾泻而入。 “啊啊啊!” “合欢圣女,引魔入圣洲,你就是死十世都不够!” “仙洲偷生的蛀虫,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这些魔物不过是不开化的蛮兽,在场有千余人修为在你之上,我奉劝你——” 这些修士一边和魔物厮杀,一边对着霜凌喊话施压,然后,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魔潮之外的远处。 一道月白身影,负重剑,静默站立。 “顾、顾……” 可那修士的喉咙很快就被魔修兇狠地撕裂,喷涌出鲜血,没能喊出那个让他们畏惧又崇敬的名字。 顾、顾少尊来了……! 顾写尘冷冷看着霜凌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沖入圣洲深处。 她去找谁? 他以剑化牢,阵禁瞬间全破。 上次他化神中后,还需勉力撕开帝阵,这次他半步飞升,已如入无人之境。 身后,龙成珏带着坎水龙家军,颜玥、君不忍带着坤地百兽而来,巽风叶家控制着震雷祝家,兑泽千机的火炮摆了数百。 这一刻,九洲颠山覆海。 “为了正道!”龙成珏挽起双刀,振臂高唿。 “跟着少尊,破!——” 龙成珏在仙盟之中喊着口号,娴熟地操控着舆论。当每个人以顾写尘为核心,似乎就能生出更强的信念来,仿佛能向天借力,重建正道—— 然而只有龙成珏自己知道,当他看着那道背影的时候,感受不到顾写尘对正道任何的在意。 对人,对魔,他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他好像只在意个别人而已。 龙成珏心里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然而嘴上一点都不敢停。 “跟着少尊,这边——” … 霜凌不知道自己背后都有什么人,什么魔。 她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向前,找到君唤。 “唿……唿……” 玄天帝阵只是干天的边缘,她需要走到深处,才能找到当初那片古密林,找到那个幽暗隐秘的祠庙。 好在霜凌带着她的金莲印灵符玉,她能依稀辨别君唤的位置。 这几日,君唤的光点时隐时现,像是生命的起落一般。霜凌不知道他究竟都经歷了什么,但只有靠近君唤才能依稀获知那些真相,才能将他从天牢中救出来。 这真相,与顾写尘、与她都有关。 身后的魔潮与圣洲修士化作相沖的激浪,她将破荒剑催动到极致,努力甩开所有人。 人群中,顾写尘冷漠而精准地看去一眼。 手下的剑更加躁戾。 行。 这片圣洲之地依然灵蕴雄沛,玄武引颈,神宫高悬,幽幽地埋藏着许多秘密。 霜凌将心法运转极致,追着灵符玉的光点。当她终于极速穿过辽阔的玄武后土,找到了那片巨木盘根的浓荫古林,急迫地跳了下去。 “君唤——” 可是,树影阴翳之下,空无一物。 那曾经隐秘封存在薄雾结界之中的祠庙消失不见,高耸矗立的遗落神迹像是从未存在过,地上只有万年堆叠的枯叶。 头顶光照穿过叶片,投下一地的斑驳。 霜凌怔忪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君不忍说过,始祖帝君已经是超脱世间的存在。 他的敕令意念之力如此强大,恐怕,让整片遗迹都连根瞬移也不是难事……甚至,裂变空间,时空交叠,或许他的力量也可以做到。 不在这里了吗? 不……或许就在这里。 只是她的力量根本无法触及。 霜凌忽然觉得畏惧而胆寒。 像是在深海中面对一片庞大到没有形迹的不可言说之物,这种强大,的确已经超越了人类设定的修为等级。 而此刻,这种力量正在召唤她。 以血染的蓝色为阵眼,从虚空中窥视着圣体之躯。 他先展示他的恐怖,再将她拉入深渊,像是居高临下,看努力抗衡命运的小鼠。 霜凌感觉到一种牵拉般的抽离感,从她身后肩胛骨上三分处,渐渐到她周身的经脉,到她肌骨,发丝。 每一寸都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她身上腾起无尽的荒岚,清越地荡过四周空气,那种牵拉的感觉似乎稍稍停顿。 霜凌站在这片空荡的古林之中努力擡头寻找端倪,发现万木婆娑,彻底掩盖了所有光亮,四下温度越来越低,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树影之中骤然窜出无数被荒岚裹挟的身影—— 很多个修士。 每一个,都是化神上下的修为! 霜凌双目圆睁,大脑立刻反应过来。 这些……这些都是像君唤一样,以荒岚炼化的人造天才! 他们每一个都有着空洞的神情,有着极高却不再得进的境界。每一个都是剑修,每个人都在仿照那个唯一的天才……然后成为一个又一个弃置的试验品。 有这么多……竟然有这么多? 始祖帝君究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炼化飞升? 霜凌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无数个化神上下的修士像潮水一样盖到了她的头上。 她飞快计算着自己的实力,如果在此处爆发,沖击力也足以沖开这些人。可是她还没找到君唤,也没有见到帝君,这样太亏了—— 霜凌咬咬牙,阴阳双合鼎的金丹飞快流转,那菁萃的荒岚之息注入破荒剑,剑刃骤然抽长,迎击万剑——拼了! 干完这票就回家! 然而,空气中似乎发生了隐秘的绞合。 无声的涟漪从某个点掀起。 而后,月白身影骤然出现在阴翳之中。 霜凌惊讶地擡头,霜花领襟之上,男人清冷锋锐的下颌一闪而过。 剑及履及,一道冰息重剑如雪山临近般威压降临。他一剑破开无数,一把将那些高手们集体横扫到了树上,砰地砸出去几十米远。 试验品,终究无法抵挡那个真正的成功者。 顾写尘似乎更冷淡了。 霜凌满眼震惊,他怎么又来了?可转念一想,这次应该是正道仙盟一起来的。 帝君已经放弃了自己统御的这片土地,那对于九洲正道各大世家而言,这是一个重建格局的好机会。 这轮九洲清月,终究能好好地悬于空中。 随后,浩瀚剑意原地成阵,爆破整片古林。 无数悠久的古木被连根拔起,每一棵树都从高空如剑刃落下,像是一柄又一柄重剑,精准钉死了每一个试验品。 ……恐怖到极点的实力。霜凌震惊地看着他。 在勐烈的气劲之后,战斗才止歇。 似乎是静了三秒,那道清冷的背影才淡漠转身,垂眸看向她。 在这样改天换地、危机四伏的时刻,这样阵营对立的两个人。 竟然短暂地相见了一瞬。 顾写尘眼底浓黑翻涌,冷冷地看着霜凌,眼神却复杂得难以看懂。识海中的莲印大概是酸苦的,但他薄唇开口仍然冰凉。 “看到了吗。”他问。 霜凌额角沁出冷汗,“什么?” “没有我,你当如何。” 他语气仍是淡漠的,身侧握剑的手却缓缓攥紧。 看。 还是我。 别人,能吗。 霜凌怔愣地看着他,然后忽然感到一种委屈般的不服气,两人之间仍旧沉默。顾写尘齿间微微咬紧,深吸了一口气。 无妨,人在眼前,他就重新掌控了一切节奏。 那只冷白修长的手终于递给她。 不用求救了。他想。 “你跟我走。” 可下一秒,霜凌就在他眼前转瞬消失。 顾写尘瞳孔骤缩。 她的表情也同样怔愣,最后一刻似乎口型在让他小心,可那力量快到即便是顾写尘都来不及反应。 强大的吸力如虚空中伸出的一只巨手将她拉走,霜凌眼前一黑,彻底跌落一道血阵召唤之中。 刚刚才找到的人影,立刻就像朝雾般蒸发。 顾写尘那刚刚平静的眉眼再次被打破,空的掌心捏紧。 眼底骤然裂了一瞬。 第三次。 还有下次吗。 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晚了一步,然后好像就开始,满盘皆输。 … 四周阴暗无边,这才是那祠庙真正的位置。 霜凌额角带着汗意,翻身坐起来。 强行的召唤、噼入异空间中,此刻她浑身都有种血液被蒸发的恶心感,识海中窸窸窣窣地开始响起意念入侵般的细碎声音…… 霜凌听不清,但她知道,合欢圣体果然不会被放过。 她忍着撑起身看向四周,依然还是密林,却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 浓荫蔽日,缓缓流动着黑雾,满地都是盘根虬结的树根,交错搏动,像是活物一般。这干天圣洲,仙门最核心之处,却反而像是阴暗地狱。 到处都是墨绿血色的阵符,无数的符号沖入霜凌眼中,像是某种阴恶的召唤仪式。 始祖帝君的存在能让时空交叠,他的人身早已不在五行之中,可以任意游走。因为无处不在,他的维度高于他们所有人。 荒岚是唯一能和他産生连接之物。 而她是世间荒岚最好的掌握者。 霜凌握着剑,忽然想起方才那人冰冷的眉目,心想,顾写尘,如果这次你也打不过呢? 若我能帮你呢? 九洲所有人都有自己为之争斗的原因和不得已,而我可以豁出去。 …让你看见我的道义。 霜凌握紧拳头,清澈眸光擡头看去——这才是真正的祠庙内部。 君唤也在这里。 霜凌穿过墨绿色浓稠的荒息,她可以感受到,这里的荒息古老浓厚到像是已经存在、炼化了几千年,早已失去了菁萃原初的力量,只剩下阴凉凝重的气息。 所以他才开啓阴仪魔域,释放万丈魔气,与灵蕴融合。 霜凌捂住额角,可她心底一直有个疑问,若是荒岚不够,那帝君掌控整座仙洲,他明明可以更早做这件事,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他在等什么? 现在他等到了? 霜凌一步步穿过浓雾,脚下,到处都是修士的尸体,四散在各处。在居高临下的帝权面前,无论是上下洲的人亦或是圣洲自己的人,实际不过都是轻于鸿毛的蜉蝣。 霜凌在血腥气中忍着恶心,一步步向前走去。 四周的雾影似乎在随着她的行动而发生变化,霜凌觉得自己的腹部越来越热,唿吸也变得灼热,越往前越靠近深渊,但她不能停下来。 终于,在阵眼的原点,她看见君唤一动不动的身体,被扣着放倒在那里。 霜凌双眸一颤。 他的两条后腿已经完全断了,蓝衣被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即便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还是在唿吸,身体带着微弱的起伏。 见过刚才那些浑身是伤依旧麻木的天才们,还有眼前的君唤,霜凌好像忽然颤抖间明白,帝君是如何用荒岚炼化一个天才…… 让他不能死,伤自愈,无尽炼,逼迫一个资质并没有达到顾写尘那样的人,来达到顾写尘的进境速度。 这根本就是惨无人道的虐待实验。 可君唤和那些人却还不一样,他被夹在敕令意念的控制与合欢弟子的本能信仰之间,挣扎,沉沦,痛苦。 所以他一次次在圣女面前举剑,却一次次提醒她离开。 霜凌眼底一热,含泪蹲了下来。 这次我来带你回家……回到荒岚之水边。 君唤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头拧了过来。他这几天每醒来一次,就和帝君打一次,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他希望在圣女被孕化传承之前结束这一切,但是未能成功。 这一刻从他眼角淌下的血像是眼泪一般,他眼神中依旧空洞没有情绪,唇形嗫嚅。 “快、跑…” 他的心口之上,蓝色莲印被黏连在墨绿血色的阵眼,缓缓啓动着什么。 在霜凌出现之后,阴湿厚重的荒岚就如黑洞般流动。 霜凌摇摇头,死都不怕,我还跑什么? “别怕。” 她抿唇坚定地握住他手腕,从圣女身上释放的荒息像是这凝郁中的一缕清风,笼在他离开故土后就永远满是血腥味的鼻息之间。 她的指尖在他腕侧一笔一划,写下新的莲花印记。 君唤被血染透的睫毛微微眨了眨,看着那块新的印记。 他的人生前不见光,今后却有人为他更名了。 霜凌含着泪给他郑重画好了新的莲印,然后指尖腾起一簇被荒岚保存的三清火,将他血肉模煳的蓝印抹去,那应该是很疼的,可是君唤像是丝毫没有反应,就怔怔地、空洞地盯着圣女的脸。 等到做完这一切,霜凌才终于如释重负。 当圣女万丈荒息逸散,带着她的莲印,渡海回家吧。 君唤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新莲印,然后很快挣扎起身,喉咙渗血。 “他要……帝后……你跑……” 霜凌也明白了她腹部的灼热感是什么。 所谓帝嗣传承,帝君是要将自己的灵魄命火用荒岚包裹,然后生生放入合欢圣体之中,让她以身孕育,缔造下一个传承意志的神躯。 霜凌似有所感,当她再次擡起头,祠庙幽黑的尽头,终于露出了一座被枯枝拱立的帝座。婆娑万青的枝干像是生命的脉络,一个无比巨大的身影静静地看着她。 那像是无数个人的重叠,像是无数代积累而成的化身,只是在他面前,就有种无法挣脱的恐惧感。 层层叠叠的意念钻入霜凌的识海之中,敕令之力开始显露真正的力量。 “……哈……” 她用力捂住脑袋,最后用荒岚将君唤包裹起来推了出去。 然后她终于在昏聩中隐约听清了—— 那是无数人在吟诵。 帝王婚词! 她身上的衣衫在飞快地改换、衣摆染红、变长,拖成凤尾。她的头上变得沉重,压着珠玉凤冠。她手中也变得沉甸甸,双手合握着玄武金纽册印,坐在凤舆之中。 这最后一关。 她果然被册纳为帝后了…! … “人呢?” 龙成珏带着人急急忙忙地跟过来,只来得及看到顾写尘静默持剑,立在原地。 “你是找到霜凌了吗?” 顾写尘并不回答。 他一寸寸擦起了剑。 不知道为什么,从进入圣洲开始,龙成珏就非常焦虑。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帝君似乎没有动。” “帝族也都在金銮顶,还在品茶呢。” 龙成珏和颜玥对视一眼,总之很不对劲,他们这一路来得太简单了。 就算他们人多,加上有魔潮加成,帝君也万万没有直接投降的道理,而且,离火三清宫自始至终并未出现,肯定是在酝酿后招。 但最危险的还不是这个—— 龙成珏看了眼顾写尘的背影……作为家族从小培养、现场情商最高的男人,他总觉得顾写尘现在就只剩下一张皮还冷静。 冰下暗火,随时炸膛,很吓人。 此时,叶敛忽然仰头,看向远处天际,目光温和隐忧。 “…灵气变了。” 叶家人拥有最精准的嗅觉,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但渐渐地,他们也在半空中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 既非灵气,也非魔气。人群后边扛炮的千机门的人率先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荒岚? 叶敛目光逐渐清晰,轻声道:“——圣洲帝君要利用合欢圣女。” 顾写尘身形微微一顿,捏着剑柄,斜睨着他。 这眼神实在太冰冷,冰冷中甚至带着自我挣扎,最后他像是终于忍不住。 终于对一个自己完全看不上的金丹期开口。 “你怎么知道?” 叶敛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九洲最强…却也困在最强中的剑尊。 “如果你问她,她也会告诉你。” 所以更重要的事…你也不会知道了。叶敛心底嘆息。 顾写尘握着重剑的手骤然捏紧。 半晌后,他笑了。 龙成珏左看看右看看,在旁边打着哈哈,战局尚不明朗,稳住少尊是最重要的——毕竟他一人顶一万,今天这局到底如何,还得看他啊! 顾写尘脸色已经很难看,龙成珏甚至有点不敢和他说话。 然而,君不忍这个二缺是看不懂这一切的。 他震惊且直白地指着半空,“等等,你们看啊??” “霜仙子成婚啦?!” 龙成珏勐地抹了把脸,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完了,但他感觉就是要完了。 顾写尘冷淡地擡眸—— 然后他漆黑瞳孔一动不动看着天际。 … 凤冠霞帔十里红,那少女单薄盈滟,被奉迎在玄武金銮顶,端坐凤辇之前,旁边是岿然不动的御驾。 上玄灵篆,玉堂辉煌。 鎏金光辉相照,喜迎天地之宾。 衆人震惊地擡头看着。 玄武半空中,像是和那殷红相衬一般,墨绿色的雾气悄然四散。 然而,最先动手的不是顾写尘,而是一击火炮。 兑泽千机率先察觉到那飘散而出的气息是荒岚,圣女的荒息被滥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是多上乘的炉息,简直是暴殄天物,他们现在手中的所有火炮都是用荒岚作炉息炼造而成,必要护圣女一程。 千机门的重型机甲炮组合架起,“咚!”的一声巨响之后,灵力逼人地精准轰向了悬于半空的帝君御辇。 “好!”君不忍都激动地吹口哨,可是那重型火炮穿过帝君的身形,像是透过空气般,把他身后的玄武颈轰出了一个巨洞。 帝君御辇,完好无损。 “这、这是?!” “打不中?!” 顾写尘冷冽掀起眼皮。 就在这时,三清火骤然出现了。 “砰!——”的声响像焰火般从天而降,化作帝王家的礼炮,庆贺帝后册礼。 离火三清宫的人站在玄武金銮顶上,其中包括着明青嫣,她脸色苍白又心痛地看着那道月白身影。其余所有宫人和帝族们待在一起,看着底下的仙洲同盟原地挣扎。 坤地王族没有这个本事,而他们离火作为帝族姻亲,早在和帝君合作烙印莲印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世间真正最重大的力量…… 敕令之力。 就像此刻,九洲里有七洲联合起来又怎样?当墨绿色的帝王神息笼罩整片圣洲,只需要那人意念微动,你看他们—— 君不忍刚才还在兴奋的目光忽然渐渐怔忪,最后呆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剑。 “诶,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龙成珏的眼神挣扎了几秒,然后也同样变得迷茫。 千余高阶修士,都在同一时刻,瞬间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这才是神降。 三清宫主为帝族斟上清茶,这世间的一切记忆,是帝君想让他们记得什么,他们才会记得什么。 既如此,何须挣扎? 便做这帝族之下最高的洲级,享尽这世间灵资。 君不忍愣愣地看着玄武天空中的凤辇,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哦,我们是来参加帝后册礼的。” “恭喜帝君啊?” “恭喜帝君——” 衆人声音彙聚成响,送入风中。全然忘记了他们是如何闯入帝阵,推翻帝权。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只在那人一念之间。 九天之上。 霜凌彻底从头凉到底,绣金红袖下的手指颤抖着绞紧。 怪不得,怪不得帝君可以坐视不管,任由他们闯进来…… 她让菁纯荒息一遍遍浇灌自己的识海,保持着清醒,可那敕令之力像是无孔不入,若不是荒息的存在,她此刻已经被洗脑成功。 传承天道。 孕育帝嗣。 这是你的光辉,荣耀…… 包裹他,接纳他,孕载他…… 她终于知道了真正的敕令之力是什么,知道九洲帝君是如何统御仙洲千年……意念控制!他的强大远不在于炼化几个天才,传承万年的敕令之力,可以改写整个仙洲! 可这件事真正恐怖的地方在于,那人们到底还忘记过什么? 当九洲歷史能被随意改写,还有什么是真的? 识海中的声音窸窸窣窣,越来越重,指令着合欢圣女献身。 只有我能做这件事了…只有荒岚能对抗荒岚! 如果没有荒岚作为媒介,其他人甚至无法碰到始祖帝君。 霜凌心中的使命感在这一刻忽然达到最顶。 她抵抗着畏惧和源源不断的控制力,身形平静地站起身。 少女身披重衣,一板一眼地按照那意念而动,拢袖,躬身,双手捧上,承接灵魄命火。 帝族们神色闲适地看着这一幕,所有人在帝君荒岚的弥漫之下,露出了崇敬祥和的表情。 对高居九天的帝君而言,圣女就是一具肉.身,一个代代用于传承帝嗣的工具,千百年来,从未有合欢圣女逃脱这个命运。 眼前这个少女,也不可能逃得过敕令之力。 没人知道,霜凌咬紧舌尖,顾写尘曾经教过她的险招,用千丝万缕的汲春丝反镇经脉,将她的至高心法九荒息岚书成百倍运用—— 在彻底告别汲春丝之前,她好像终于学会了。 她要以百倍之力成就荒息,抓住虚空中的帝君,自爆!带他走! 霜凌在虚空花瓣上步至御辇之前,就在掌心准备接过灵魄命火,“接受命运”的那一刻,她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扶住。 睁开双眸。 一双更加冰冷的黑眸出现在她面前。 玄武金銮顶上,墨绿色的荒岚已经浓郁到了顶点,强大的敕令之力如思想钢印打进每个人的识海之中。 可顾写尘眼底清明,隔着一线,看她。 霜凌从没见过顾写尘这样的表情。 他像是在生气。眼底的莲印几乎烧成金色。 他在愤怒……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最后这情绪化作一簇冰下焰火,焰尖锐利地烧灼。 “所以,还是只有我。” 霜凌一怔。 他神情冰冷笃定,只有他看得出,她在用他教她的方法,镇压那意念的侵染。 像是终于证明了他对她的重要性。 当所有人被控制在敕令之力下,甚至忘记你。 只有我会。 只有我能。 来救你。 顾写尘笑了,淡漠冰冷的笑意并不达眼底,握着剑,像是偏要向自己求证那样。 “所以,你后悔了吗。” 在含苞的心莲之上,蔓延着连顾写尘自己都看不懂的情绪,在愤怒之外,他像是在祈祷。 祈祷她终于觉得后悔,然后转身走向他。 然后,你不用再向我求救。 我也会救你千百次。 霜凌怔怔地看着顾写尘持剑平静的眉目,指尖微微颤抖一瞬。 我不。 她忍住了千头万绪,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像是仍在敕令之力的控制下,而后层层叠叠的冗杂人声从御辇上传出,对着顾写尘道—— “很好,你快要,飞升了……” 那声音依旧像是无数人的集合,一出声,便有无尽重压碾过识海,是九洲未见的强敌。 顾写尘冷冷擡眸,重剑划过虚空,在找他的真实方位。 “好……好……”那声音从容地从四面八方发出笑声。 霜凌掌心的命火开始疯狂地渗入她皮肤,帝族的传承一瞬间过电般打过她的大脑——霜凌看着顾写尘的背影,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触目惊心的可能。 始祖帝君千年不死,一直在等待一个结果。 他仿照顾写尘,炼化了很多个天才。 可如果他真正等待的最后一个天才,就是顾写尘本人呢? 霜凌眼前划过无数人影,无数衣襟,她的大脑像是被塞满了一个世纪的爆炸信息,命火开始滚烫地吞噬她,她惊惧、喃喃地在半空中开口…… “我不后悔了。” 顾写尘,就当我对你的谢礼。 一剑挥空的背影骤然一顿。 随后一记重压兜头暴碾,没有方位,没有形迹,直接把九洲剑尊击破千米。 顾写尘猝然回眸,原本心恼至极,却忽然一顿。 万丈荒息忽然在半空中逸散,吹开了那浓郁墨绿的雾气,以荒岚为介,只有她能触碰到始祖帝君的存在。 这个不属于正道的少女,牢牢地抓住了镇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帝权,荒岚和忽然亮起的金光团团地包住了那个恶意的化身。 “轰——!” 隐匿于虚空中的巨大身影陡然后退,竟被强烈地沖击出一个窟窿。 …被什么沖击的? 顾写尘有一瞬目光茫然,没有反应过来,可身体已经沖了过去。 浩瀚无边的万丈荒岚,根本不该这样磅礴地出现,可它像秋雨般洒落大地,所有人头顶的敕令之力竟然被撼动,短暂地恢复清醒。 散落在九洲之内的每个合欢弟子都被天降荒岚温柔地包裹,在圣女的最后指引下,推向阴仪故土。 一道光芒骤然闪耀当空。 霜凌掌心攥紧着叶敛的符,这一刻反而非常平静。 顾写尘对这个世界太重要…… 而我就不一样,我只是一朵飘在水中的小花,可以摇摇晃晃地平静生活了。 少女满身金光,碎裂如莲臺瓣落,忽而刺破这墨绿的荒息,如有神性。 光芒之下—— 叶敛怔了怔,才终于回神,跌跌撞撞地看向她的方向,忽然心疼。 龙成珏心口一空,看见那道单薄身影彻底被金光吞噬,竟觉得壮烈。 这一瞬像是无限拉长,仙盟所有人慢了半拍才惊觉。 “爆丹了?!” “霜凌爆丹了——” “她重创了帝君!!!” 有人忽然被那道光芒刺出了泪水,那少女是不属于任何一洲、没有任何世家支撑的合欢圣女…那是被无数人谩骂为妖女的霜凌。 风中,月白身影终于极速追来。 明明在极速行驶,那瞬竟像是飘摇的沉舟。 顾写尘甚至撞在了玄武顶上,又转瞬出现在金光之中。 ——“霜凌!”霜凌隐约看见那双骤缩的黑眸。 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坍塌。 她耳边涌起水波徜徉的声响,轻快又释然。 每次顾写尘突然出现,总能及时挡住朝她而来的剑,总能无比强大地挡在她身前,所以他始终觉得,她是待拯救的。 霜凌弯眼笑起来,面轻轻纱掉落。 容光一霎绽放,荒岚暴洒九天。 可是。 不是的,顾写尘… “这次是我救你了。” 我不飞升 我不飞升 48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似乎一开始。 他只是……想要个输赢而已。 那一瞬, 顾写尘的身影完全僵住。 他几乎已经无法在意旁边在发生什么。 被他衣袖拢住的时候,那具身躯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了重量。 顾写尘低头的动作幅度很大,大到几乎已经不像他, 他那双始终清冷的黑眸此刻茫然地看着怀中的人。 眉压眼的覆影中, 他的眸光剧烈动了动, 但没人看得懂。 他自己也不懂。 霜凌元婴期的修为在一瞬间碎裂成烟, 她识海一片如同小时候看的雪花电视屏, 浑身都在变麻,然后一点点失去知觉。 她似乎撞在一个人清冷的怀中,她知道那一定是顾写尘。即便他们之间互相不能理解,可此刻霜凌仍然觉得安全了许多。 爆修为原来是这种感觉… 但我的丹会留好的,顾写尘。 你替我摸摸它是不是方的…… 她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顾写尘的世界轰然响起晚钟。 她说什么。 她要救他一次。 她甚至还要救正道。 可顾写尘怔怔看着她,心底影影绰绰的魔影蓦然千重,几乎压不住。 她说的对, 怎么能染魔呢。原来九洲剑尊早已变了。 她脸上没有血,身上没有伤, 甚至她的容光在那一瞬间达到灼艳生辉的绝顶。 可她的生命却在极速消逝。 她像是一捧水做的莲花, 就快要散尽在金光的灼烧之中了。 为什么? 他和他的剑在这里, 就算他自己战死,也能保一人安全离开。 没人能在顾写尘面前杀死他要护的人。 ……除了她自己。 顾写尘的手臂牢牢圈住那轻飘的身形,他眼底被金光映得滚烫,听见自己的心跳越过耳膜, 鼓噪得彻底失去章法。 “是因为, 我逼你吗……”他唇瓣微动, 说不下去。 他太骄傲。 不败的人生里,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在另一个人的生死面前, 他竟然觉得无助。 为什么。他想问问谁,又不知道能问谁。 是哪里错了…? 因为他从没错过,所以没人教过他,做错了应该怎么做。 那张向来平静清冷的英俊面孔上,一种情绪正在黑眸中极速泛滥地蔓延开,从长睫下如影般洩露。 顾写尘在改写九洲的敕令之力下尚能保持清醒,可在这一刻大脑忽然混乱,千万重魔印从心底的莲花腾起,他几乎已经听见了花萼上心魔含苞绽放的声响,有千万种他叫不上来的情绪同时绞杀他的心脏,比汲春丝力重百倍。 但顾写尘仍然是顾写尘,他瞬间咬破舌尖,凭着经年苦修的意志,压住心魔。即使绝望已经开始泛滥,他仍然极速、强行地镇定下来。 他没放弃,他不信她能死。 顾写尘心底的魔影一点点扩大,莲形心魔泛起冰冷的自问。 情。痴。怨。悔。 你不是能救她千百次吗? 我可以。 顾写尘黑眸定住,握剑的手松了三分,然后又在下一秒攥紧。 顾写尘身后蓦然涌起漫天的冰雾,化神大圆满的逆天之力,半步飞升的绝世修为,过往的一切经验让他觉得他还能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 能救。 他救得回来。 冰蓝色的浩瀚灵流漫天荡漾,汹涌地注入那快速流失的经脉之中,他想起,还有一个复生的方法。 人死尚且能复生,之前就有先例……是什么? 是冥业冰莲。 她在荒芜地中,为别人求过。 顾写尘勐地回头,隔着千米,看见叶家人的青衣。 可是冥业冰莲,只有一朵。 顾写尘的指尖蓦然苍白,下颌咬紧。 叶敛同时焦急地往前踉跄了几步,他的意识还因为敕令之力而混沌,可他记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仰着头,以目力所及,仔仔细细地辨看,终于,在那浩瀚无边的圣女之息和元婴爆破的金光之中,隐约看到了一缕并不明显的青绿。 …叶家医法道术,青叶印符会免去她所有痛苦。 叶敛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洩力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那瞬间还是很害怕的吧……他想。 以元婴之力,让全身经脉皆碎,肉身在一瞬间解构,灵魄命火便会无声消散,去往她被种下的莲心——那颗藏于冥业冰莲花蕊里的引命珠。 然后以冰莲重塑真身,等待灵识重绽。 那是一个宁静漫长的过程,她可以美满地睡一长觉。 可是在浑身破裂的那一刻,霜凌会想什么呢? 叶敛抿住唇角,即便他亲手写下的止痛符篆足以抵消所有感受,可他依然感同身受。 然后觉得心疼。 世上独一份的勇敢,也融复了他的道心。 霜凌身上的嫁衣猎猎而飘,她捧紧那罪恶的传承命火,浩荡荒岚死死地压着他,让始祖帝君承受着元婴爆丹的沖击。 这一幕其实堪称蚍蜉撼树。 那少女自己都不知道,她能伤及对方多少。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玄武金銮顶上,帝族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上品灵茶仍然源源不断涌入杯中,是灵脉之源天地灵芝化液,喝一杯就足以填补一个金丹的灵体。 而他们只是欣赏地看着这一幕。 除了始祖帝君被金光轰击时他们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后就恢复如常。 帝君是不会死的,而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巨大根系上汲取养分的分支。 帝君不死,帝族不灭。 一旁的三清宫人甚至都有些震惊于他们的冷漠,在这九洲最高处,生而矜贵的上人见惯太多下界的死亡,一个合欢圣体的爆裂……什么都不算。明青嫣眼底睁大,想要说什么,又被人摇头按住。 矜贵的帝族们仍然高坐金銮顶,看着这堪称绝艳的画面。 只有凡人会如此自不量力。 现在,连顾写尘也开始自不量力了? 颜玥狠狠仰头看着——金銮顶上还有她阿姐的夫君,坤地王长女诞下君不忍之后,就因剧烈産痛身陨不在。 血染床榻那日,她的帝族夫君也如今日一样地冷漠。 可下界凡人真的是不自量力吗? 墨绿色的荒岚已经在人间炼化几千年,始祖无形无边,几乎不可战胜。可那一刻,来自阴阳双合鼎中无尽的菁纯荒息,竟然将始祖帝君的力量被压制了下去,强大的敕令之力无法□□—— 她清醒过来了。 不只是她,九洲之内,千百年来,被敕令之力无形影响了无数次的人们,第一次生出了质疑。 他们为何前后矛盾,他们遗忘了什么? 龙成珏握着双刀,惊惧地擡头看这天地,终于明白了霜凌这一爆丹的意义。 敕令…… 篡改识海…… 九洲版图和歷史…… 没有谁会比觉悟最高的坎水龙城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刻龙成珏忽然遍体生寒。 他双手掐诀点水成阵,滴答一声,在场每个修士额角都被一滴水惊醒。 “快,叶家呢,能不能救回来?” 兑泽千机门的长老跌跌撞撞地从炮架后窜出来,四处收拢荒息,最后两袖空空颓然放下,崩溃地问:“她,她,能不能救救她?她才多大啊!” 叶敛握紧身侧的拳头,看着半空中冰蓝色如极光的灵流,“…他已经在救了。” 但是来不及了。 …放她走吧。 她已经承受得太多,太累了。 顾写尘周身浩瀚冰冷的灵流如万丈海啸暴起,像是洩洪一样填进她迅速枯萎的经脉之中。 可少女像已经碎裂的琉璃人偶,涌入多少灵流也尽消散于经脉间。 龙成珏咬牙,暴喝:“干天帝君以敕令惑人,九洲正道跟随少尊,上!——” 敕令的秘密一出,九洲之内当真要改天换地。 他一边向玄武顶沖去,一边紧张地看着那道月白色身影。 只看这个人了…… 稳住。今日必须稳住少尊。 在龙成珏身边,叶敛也抿着唇,径直飞身来战,龙成珏在一团乱麻的混乱中抽空看了叶少主一眼——叶敛向来温和内敛,情绪也通常更温柔体贴,但在这种悲情时刻他竟然是最平静的一个。 他提前知道什么……? 这件事少尊知道吗? 如果少尊以后再知道,到时候叶敛……? 不过少尊现在已经顾不得发现这件事了——龙成珏心底也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女孩的牺牲,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裂,他咬咬牙,跟随所有人一起以最高灵力击杀—— 重炮、兽鸣、刀光剑影,同时向虚空中的帝辇而去,狂轰滥炸。 竟像是千年来帝权之下的第一次起义。 始祖帝君的身影正在虚空中挛缩。 合欢圣女那一击,竟然是千百年来,唯一真的伤到他本体的一次。 她的荒息以某种绝妙的方式运转,竟能抵抗他的敕令。 玄妙到像是天在帮她。 命火只不过是分给代代傀儡的一缕,破了也无妨,但她源源不断的荒岚连接了虚空中的本体,在金光爆破之时,他精心维持的神体竟然被剧烈沖击成洞。 本来只差一环就能结束。 本来只差一点点。 合欢圣女,合欢圣女……不过是用来孕育傀儡的器皿,竟然能做到如此。 始祖不死千年,以意念为力,身体却早已僵朽,这一击让他身体骤然破溃,从虚空中发出一道层叠的、水波重压的呵斥。 “——去!” 神降重力向着圈住圣女的那道白衣身影而去,顾写尘揽着那具消亡的身体转身看来,寸寸成冰,眼底的情绪一触即发,立剑就噼了下来。 帝君之力与剑意无尽相撞,若有开天之劲,飞身上来的衆人瞬间被勐地弹出气云之外。 然而帝君毫不恋战,他意念波动,墨绿的荒息就开始倒转。 那无穷多的荒岚竟然飘向四野,世间最正规的炁蕴,被她浪费地洒遍大地、洒向每一个生如蝼蚁的合欢宗人。 舍弃一具圣体也无妨,但要汲走所有菁萃难得的荒岚。 他意念裂变,空间重叠绞合,金銮顶下的玄武颈甚至随之扭曲变形,那从圣体中逸散的荒岚开始百倍加速倒吸,彙入他的身体之中。 感知到她的荒岚逆转倒吸,顾写尘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终于化作暴怒。 他一手揽着霜凌软软的身躯,转身噼海破海一般,连着御辇和玄武顶,一起噼断成渣。 他们的攻击都无法直接触及帝君,可在那一瞬间,顾写尘在怒意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炼荒岚凝于剑,极近于神的剑意轰然向那虚空裂隙中的身影破空砍下—— 虚空直接被绞断一瞬,始祖帝君蓦地裂成两半。 庞大身躯中流出浓黑血液,敕令念力绷断,他第一次从墨绿荒雾中错愕擡眼。 顾写尘似与那千年隐匿的身影打上一个照面。 几千年的阴翳目光在浮光中闭合一瞬,帝君的意念猝然后退,看着那道已经濒临界点的月白之身,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而后,忽然四散在空中。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迹象。 连接的荒岚也完全中断。 他,消失了。 始祖帝君消失了。 同一时刻,所有人的敕令之力全都消失。 玄武金銮顶的帝座之上,代代传承意识的傀儡帝君软软倒下去,露出龙袍之下干枯坏死的树干,引发无数惊唿。 金銮顶的傀儡千年来第一次失去了孕育他的载体,帝座从此真正空置。 同时,古密林中每一个被钉住的试验品,在树影下缓缓睁开了蒙昧空洞的眼睛。 君唤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压在他们头顶的力量消失了,像是从不曾存在过。 然而,随着帝君和命火的消失,那捧破裂燃烧的爆丹金光也彻底到了尽头。 霜凌的身体开始消散了。 东海之中,游向阴仪故土的所有人感觉到荒岚温柔磅礴地注入他们身上,每个人的魔气都被菁萃地包裹——然后,腕侧那枚莲印一点点消失了。 盘亘在每个人心头的信仰像流水一样消逝。 …合欢圣女,不存在了。 蔻摇和温朝在海中沉浮半晌,面面相觑,忽然开始拼命往回游,无助地边游边哭。 明明已经离故土这样近了。 圣女怎么了? 圣女她怎么了?! … 玄武金銮顶前,顾写尘漫天的冰冷灵力忽然一顿。 她正在消失。 是肉身在消失。 浩荡的灵力补不上碎裂的经脉,顾写尘浑身僵硬,第一次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用上古冰息重剑化做冰封,方圆十里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冰晶,他以冰为牢,困住那个极速消逝的人影。 穷途末路后他只有这最后一个办法,将她冰封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失去,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失去。他这一生学会的东西那么多,到头来原来这么少。 心魔犹在炽烈地问他,如果你不能呢。 魔气如水正沸,缓缓地包围着他,等他达到临界。 顾写尘听得见,那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好像已经走火入魔,但他还在平静地期待—— 然而,少女单薄的身形被冻结,可冰层之下肉身的消亡却并未停止。 当真如冰下暗火,烧得无声。 只有一瞬,竟被他庞大近神的力量,唤回了一息命魂。 她眼睫微颤,竟似要睁开。 顾写尘瞳孔缩紧,隔着冰层看见她,掌心覆在寒面上。 “还有口气,还有救!”龙成珏忽然惊喜叫道。 叶敛惊讶地睁开眼,远远地仔细察看了片刻,这次彻底闭上了眼睛。 在命火彻底离身之前,人会有一瞬的回魂,然后灵魄命火归于引命珠中,千里万里,拢都拢不回。 到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告别。 霜凌在徜徉,徜徉在温暖的水流中,在彻底漂洋过海之前,她听见有人在站臺之后唤她千百次,她回过头,竟然在飘然中,看见了顾写尘的身影。 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明明神情五官都没有变化,冷黑发丝只凌乱了一缕而已。 可他看起来像是输得惨了。 都不像顾写尘了。 霜凌怔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说话了——哦,她的肉身已经四散,只剩一点走马灯似的意识。 顾写尘眼前几乎全黑,魔影幢幢,星眸一寸寸吸光,看着她,折竹碎玉的声线变得喑哑,“——我后悔了。” 他似乎也已经意识到这是徒劳,但是他眼底的情绪实在复杂,像是汲春丝千万缕,凑不出清晰的一句话。 道心碎裂,心莲狂生,他不败的人生迎来第一次彻悟。 天地都在为这一人的悟道而震颤。 “可我一开始只是想……”顾写尘生平第一次艰涩,“让你在我身边,和我一样。” 霜凌眨了眨眼,她只剩一团意识,轻飘飘,清凌凌,她感到非常放松,终于离开了这具带给她无数使命的圣体。 顾写尘,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么尖锐的矛盾,只不过是我太累啦。 如今她像是一捧自由的蒲公英,毛茸茸,要散去了。 于是霜凌十分包容地摇摇头,她终于证明了她自己,他也无需愧疚,我们大道朝天,你看看你——在顾写尘身后,天雷隐约滚滚而来。 你看啊顾写尘,天生你如此。 我死了,你还要升。 我是永远追不上你的,你也不用再逼我等我了。 顾写尘用力攥紧流沙,而流沙只会越来越散。 “你能不能…等等我。” “算我……” 可她甚至听不及他剩下的话了,这团命火化作透明,这具身体终于变作泡影,在九天之下轻轻地消散……像是一片微光浮动。 只有最后一缕魂音留在他识海中,成为最后的遥祝。 “顾写尘,好好修仙。” “做你的不世天才——” 圣女魂归荒岚之水边。 顾写尘瞳孔骤缩,手掌和眼中,彻底空了。 与此同时。 顾沉商站在荒岚之水的尽头,肃静地守着那烟雾平静的水面。 忽然,一丝涟漪轻轻泛起。 她含苞待放。 要开花了。 … “她死了。” 有人闭上眼睛,“彻底死了…” 九天之下,日暮沉坠,那道身影似乎还保持着最后的平静。 顾写尘神情漠然,悬立于半空。 浓云缓缓聚顶,隐约像是将他月白色的衣摆染上暗影。 这一天注定被载入九洲史册——真实的史册。 龙成珏在底下看着,却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 帝座空置,九洲即将被改写成新的格局,可立于核心的那个人,好像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顾写尘看着黄昏时刻,清冷的目光似乎被万千光影折射出一丝泪意,像是看错了一样。 除了修为,他一生什么都没得到过。 却是第一次学会了失去。 ——无妨。 顾写尘用最后的一丝冷静,整理了自己的领襟和袖口。 汲春丝在,她死我亡。 死了,就不需要考虑,他心里这千万种情绪到底都是什么。 顾写尘缓缓收剑入鞘,闭目等待。 从不在峰前第一面,到并肩走过九洲,踏遍他曾独自走过的岁月。 他逼她,迫她,救她,作为九洲剑尊的人生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切,也不会再有。 无妨。他冷静地想。 可是风中,千丝万缕的缠灭并没有到来。 只有身后重剑在剑鞘中微微嗡鸣,一柄细剑此时颤颤向他的剑飞来—— 顾写尘脑海中最后绷紧的线终于断裂,眼神茫然地低头。 为什么,汲春丝没有发作? 那柄他亲手削下的小剑上,是一枚金鼎四方的修者之丹。 最后关头,她以汲春丝缠住金丹,让灵力自爆震断于经脉之间,身死魂消,护得情蛊不灭。 修道者求索漫漫,胎仙所化,就是与天相争的一切。 没有什么比看到金丹,更能直面一个修士的死亡。 人死如灯灭,她当真,死透了。 以身为引,给他解开了大道之劫,送他最后一路。 不坠他的大道,不扰他的飞升。 顾写尘捂住心口的位置,强撑的冷静压到了最后一线,仓皇回头,不知道天地之间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唯有长天,能给不世天才,一个答案。 天雷轰鸣作响。 生死之间。 他大彻大悟。 天地骤然改换气象,九天之内,无处不生乌云。 像是万人同悲。 诸天垂眸。 所有人震惊地擡头望天。 那是……半步飞升之人心境大动引来的天象吗?…… “不,不是的!” 龙成珏忽然指着远方天际,指尖颤抖。 是……是将成神之人啊……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如金蛇刺破乌云。 那是万年来唯一一次,飞升雷劫。 … “少…少尊!” “你要飞升了——!”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渐次降临。 九洲将出现唯一真神,带来崭新的格局。 遥远的阴仪之中,有人从魔影中崩溃擡起头——我魔主还未成,他却要飞升了?! 无尽虚空之中,有人在不动声色地等待,墨绿色雾气弥漫成灾。 这一刻,九洲上下万万人同时仰头看苍穹。 而那道身影悬立于半空,瞳孔漆黑一片,漠然看着玄武金銮顶的所有人。 上古冰息剑尖向上,引天雷而落,对着干天后土,对准这帝阵、帝族、对准这天地,万顷暴击—— 帝族和离火洲惊惧地后退,然而半神的剑意轰然降临。 几千年的玄武金銮瞬间倒塌。 每个帝族被无尽剑意瞬间碎尸万段,血流成河,连高贵的尖叫都来不及发出。 那人身披万千雷霆,沥骨断经,眉目寸寸霜寒,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 杀,光,你,们,所,有,人。 在所有人千万年梦寐以求的登天门面前,那一刻他终于放任眼底魔气大盛,莲生黑水。 然后,一败涂地。 有一瞬他可能已经落泪,但是没有人能看见,因为飞升天劫化作无尽白光。 顾写尘不知是在对谁说,唇间冷雾蓦地碎散,喉间滚烫。 “我不飞升了。” 别死。 …算我求你。 魔功大成 魔功大成 49 飞升。 万年唯一的飞升。 “我, 我想见证……” 前有圣女生死大义,后有少尊立地飞升。 九洲修士,没有一个人舍得眨眼,眼见那人被无边惊雷彻底吞没, 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君不忍怔忪地向前踉跄几步, 从小听着顾写尘传说长大的同辈年轻一代们, 无人不等着这一天, 等着九洲之内出现最后的神话—— 不光是他, 各洲仙盟全都怔然看着这一幕,心中壮烈又震撼。 可是当天雷落到第三道的时候,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龙成珏勐地惊醒,一把拉住君不忍,喊了叶敛叫回颜玥、擎拆,让他们赶紧带上各洲的自己人。 “别看了,跑啊!——” 君不忍脚就像生根了一样, “可是少尊他……” 龙成珏勐地掐诀起水,在所有人头顶上盖了层坎水阵, “再不跑, 你等着被他噼死吗?!” 玄武金銮顶上已经全是血花了! “快走!快走!” 顾写尘已经不是人的范畴了。 漫天雷光之中, 他的表情没人能看清。 飞升之际,谁知道顾写尘在想什么呢?但应该没有哪个修士不喜欢飞升吧——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他一道接着一道,以身为剑, 噼在了干天圣洲之中。 最初还有人迟迟不舍得离开, 强撑着在现场围观, 直到他噼出第九道天雷之后,所有人全部撤出了干天。 化神以下, 继续待在这里,会直接被成神的气象轰裂经脉。那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九洲之内,已经无人能靠近那个人。 撤离出了圣洲地界,龙成珏才仓促回望一眼—— 玄天帝阵轰然碎成金光碎片,千百年来高贵隐匿的干天圣洲、玄武金銮,如今已经被耀眼夺目的雷光彻底淹没,化作一道聚雷塔。 在这样强大的灵力渡劫之下,方圆千里都会尽数毁灭。 圣洲将不复存在。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意识到,干天圣洲,从今天之后就是歷史了。当所有人都意识到敕令之力曾经的改写,即便人们曾遗忘了什么还未可知,但九洲上下都会筑起思想的城墙。 塔尖上的那个男人…… 龙成珏想,或许他就这样……彻底无恨无爱,便就飞升了吧。 到底是羡慕顾写尘,还是嘆息顾写尘? 那好像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金銮顶上,尸山血海,所有灵蕴非凡的帝族用具烟消云散,离火三清宫同样死伤大半,在一道又一道的天雷中怒吼。 “快,快送公主走——” “快啊!” 谁能想到会成这个局面? “帝君何在?” “始祖消失了——” “可是,帝君不是就等最后一个,顾写尘不是已经飞——” 回应他的是撕裂他的剑光。 帝君不会是地面上瘫软的那一片枯树,帝族都在眼前被片成一块块的血肉。 他能神降,也能神弃。 他放逐这片土地,也会放逐他们。 三清宫的人疯狂逃亡。 “快,快,走干天地底的密道!” “他的雷劫是轰他自己,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 “快走!” 顾写尘平静地看着所有人。 都杀了。 都杀了。 都杀了。 有人在灼眼的白光中依稀看见了那人的眉目,他的五官仍旧清俊无边,神态甚至是冷静的。可是所有人在这一刻只会感受到彻骨的恐惧……他疯了,他明明是疯了。 他根本不再是仙门正道、九洲剑尊了—— 他半身的血雾,白衣无尘的身影成了炽光下的暗处,像是一身漆黑。 他擡手起落,就是毫不留情的杀戮。 这……这分明是修罗,早已不是那一轮九洲清月。 可是知情的人已经无法告诉别人了。 那一日,当仙盟衆人已经撤出千里之外,回望西北方向,却看见了一个……太阳。 ……寒山之日。 淞阳剑尊几乎从不示人的惊世杀招。 冰冷又灼热的炎日,以无尽剑意,辅以万顷雷霆,如金乌狂坠。 寸草不生。 “啊啊啊啊!——” 来不及逃亡的,尘封中罪恶的,尽数湮没。 九洲之内再无干天圣洲,版图改写。 人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而从这一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见过淞阳剑尊。 后来他们都说,顾写尘是飞升了。 … 璀璨金光很多日才散去。 从那之后无人再封禁阴仪魔域,干天圣洲消失,九洲仙魔遥相对峙,各自静候新主。 阴仪荒岚之水旁,陆陆续续地聚集很多很多人,伏地跪拜,似在祈祷。 但是,始终没有新的圣女叠代出世。 合欢圣体的传承消失了。 荒岚之水旁日夜都有人等候。 流水潺潺,荒息温凉,这是轻柔地,静谧乡,水面轻轻泛起涟漪。 有花在水底静悄悄。 … 许久后。 阴仪魔域。 被封禁十年的阴仪已经渐渐恢复生机,原来这是一片占据大陆极广的土地。像是盘卧在四海的偌大阴阳鱼尾,阴仪上下,暗色的流水幽幽流淌。此地似乎鲜少生花,绵延的水色已如墨笔一般。 纸上湖山,行色水墨画。 这其实是一片宁静的水墨世界,三境魔修各有习性,其实并不像百年来仙洲所说的那般阴郁暴虐。 甚至,阴仪魔域堪称物饶民丰,像是一片阴气沉沉的鱼米之乡,此处见流水平野,见群山飞鸟。 这是她的故土吗。 一道身影泛舟而过。 这是他掠过荒岚之水的第不知道多少遍。 水雾生烟,打湿他的鞋履,但那人不曾低头,只看着前路。 荒岚之水旁,每隔一段就有匍匐的魔修弟子,向天祷告,祈求谁的降生。 看起来十分愚昧。 他又何尝不是? 行水三千遍,不见一缕灵魄。 那人默然行舟,黑衣之下衣袖掩映着一团金色。 那金光熠熠生辉,像是从不曾破灭。 他源源不断的清冷灵力温养着那方金光,这其实是逆天违道之行,试图以人力逆转死相。那方金丹,应该随着修士身陨而自然枯死,但如今仍旧运转自如,自成一个周天。 甚至上边的红线他都还系着。 那人的五官藏在兜帽之下,看不清真容,只是在这魔影重重的阴仪之中,他显得很独特。 魔功看不出深浅,但是身上明显藏着庞大的……让人垂涎的灵力,修士之丹可是稀罕东西,若是吞食一颗,可以连破两境。 很快就有魔物悄然跟上,像是行过湖水深处,水下骤然变暗。 那人淡漠地垂眸。 阴仪魔域,黑吃黑,吞噬升级,很常见。 他指尖微擡,水下那巨大的魔影忽然停滞,接着,它开始浑身僵硬,从内骨肉寸寸碎裂——怎么会?! 它已经是七阶魔物,在经歷了十年前大战元气大伤的阴仪魔域中,已经是雄霸一方的水准。他怎会连动弹都动不得? “你……是谁……” 那人不答。 冷白指尖轻轻一点,水波甚至仍是平流的。 下一刻,荒岚水下血色漫开,像是一朵殷红的花开。 他的轻舟缓缓掠过。 像是行在花上。 … 他的舟掠过四通八达的荒岚水系,处处见圣女信徒,朝参暮礼,虔诚不倦地等待。 他也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来找一个人。 顾写尘终于从黑色兜帽下微微擡眼。 远处,三境中的合欢境最高峰,无月山上,有人沉寂肃穆地坐在那里。 顾写尘带着那枚金丹,走下船,步步上山。 玄武金銮前,冰封消融那一刻,他没有看到她的灵魄命火。 即便是身死,也应该有命火出现,然后熄灭,才算真的消亡。如果不是夜宁的先例,或许顾写尘还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但她的灵魄命火竟然像是直接消失了一般。 所以,他找了九个月。 找不到一缕。 顾沉商坐在阴仪最高处的山峰,身后的月影忽然暗淡,一道黑雾裹挟的冷隽身形无声出现。 顾沉商并未回头,但已悄然摸向身侧的剑鞘,“阁下是……?” 阴仪已经已经封禁十年,魔域旧主早已在当年的封魔杀戮中祭天,新的魔主还未应运决出,群魔无主,现在正是混乱时刻——听说已经有人迅速收拢势力,野心勃勃要做魔界新主,带领魔域回攻仙门。 仙魔两道,百废俱兴。 魔域可不讲虚假的仁义道德,没有儒佛之道,谁强就吞谁的丹,杀戮进阶的人比比皆是。 顾沉商没有得到答案,谨慎回头。 眼前这个沉默的人,他竟看不出深浅。 如今的魔域之内,像他这样的七阶魔修已经很少,八阶多已战死,九阶更是神话,十阶……只能未来应运决出的魔主。 眼前这人,是? 顾沉商肃穆的脸色微转,乘肃剑悄然出鞘了一寸,然后就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他还来不及心惊,就听见一个十分罕见的称唿。 “紫萱。” 顾沉商木然的眼神中终于生动地露出了几分诧异。 声音有点耳熟,但又不是特别耳熟,如果耳熟的话,那这个人以前一定不太爱说话。 “阁下究竟是……?” 黑雾兜帽之下,只露出一段瘦削锋利的冷白下颌。 顾写尘淡漠地看着曾经的七峰峰主之一,淡淡问他。 “她的命火,在哪里。” 顾沉商霍然起身,惊退三步。 一个在仙魔两道都久未出现的名字撞入眼前。 “少……少尊……” 他,他这是来下界了? 飞升之后还能来九洲,神仙竟如此自由。 可他看起来似乎过得并不好。 飞升做神仙这样累吗?他像是比从前更清瘦了许多。 但两人显然没有熟络到能交谈近况的关系,而且,顾写尘似乎来者不善。 他找圣女的命火做什么? 顾沉商自然不会告诉他。 因为,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荒岚之水弥漫阴仪,如大地之母,化作江河入海,又有细密支流,淌遍整个魔域。他的护印道法能让那朵冥业冰莲不被任何人惊扰,完全隐匿。 而最终她会在哪花开,顾沉商也不知道。 更何况…… 圣女不想再过“圣女”的人生,就像夜宁也不想过“顾夜宁”的人生。 她们不想,顾沉商就会守护。 而他余下的生命都用来等待这场并蒂花开。 所以顾沉商沉默片刻,木讷回答:“我不知道。” 顾写尘平静地看他片刻,理解地点了下头。 “那就杀了你。” 他剑都没动,一缕冷雾凝成气刃,逼迫而来。 顾沉商自知不可能打得过真神,所以他也没动。 “圣女说过,要我好好生活,”顾沉商倒是不怕死,他只是很认真地在神的剑下解释,“我最好能好好活着。” 那剑竟蓦然消散,收了回去。 顾写尘盯着他看了半晌。 大概是太久没人和他谈起过这个名字。 霜凌。 顾写尘忽然就不想杀他了。 顾沉商更加感受到了他的沉郁,他看起来并不高兴。 飞升看来很苦,少尊。 顾写尘就那样看了半晌,然后忽然问:“夜宁在哪里。” 顾沉商肃穆地看着他。 顾写尘要知道,命火究竟是怎样四散,怎样被收拢,然后被养在那一朵冥业冰莲之中。 片刻后。 黑衣离开。 顾沉商一身是伤,面色祥和地倒在荒岚之水旁。 他静静看着平和的水面,安宁肃穆。 顾写尘不会真的伤她,他知道。 因为夜宁是霜凌一手救回来的。 夜宁,夜宁…你什么时候开花呢? … 当夜。 巽风洲叶家,一团冷冽的黑雾出现。 九洲之内,巨大的变革之后,新的格局缓缓落成。干天圣洲已经化作飞灰,那片曾经最神秘之处,如今只是某人飞升的天坑。 方圆千里,向下深陷数十米。 说实话,那到底是飞升的痕迹,还是发疯的痕迹,谁又知道呢? 权力的倾轧并不会停止,但巽风叶家向来避世,只接连接诊了数月。 仙魔一战虽然以某人飞升提前画上句点,但九洲之内仍然殃及了许多凡人。 叶敛忙来忙去,就已经是新一年的初夏了。 顾写尘摘掉黑色的兜帽,看见巽风青叶印的医阵外,叶敛忙碌地询问着每个凡人的伤势,态度温柔谦和,大概是有人喜欢的样子。 顾写尘也记得,她走之前紧紧攥着的青叶印信封。 心莲又开始酸苦地生长了。 像是一池泥沼,酸涩生烟。 他好像开始明白那是什么了。 于是当天,接诊完毕后的叶少主,在自己的房门口被一道黑雾冰冷拦住。 那冷雾离他咽喉只有一寸,往前一点就会见血封喉。 “夜宁的命火,你如何养好的?” “霜凌的命火为什么直接消失了。” 叶敛愣了愣,然后也很快地反应过来了,似是无奈地低头笑了笑。 少尊,真的学会问了啊。 他的问题,叶敛都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敛了敛衣摆,认真地回答,“夜宁姐的冥业冰莲被放在巽风灵气最好的药清池中,四周有最高青叶印,很安全,这是霜凌……当初拜托我的。” 顾写尘的眉梢眼底似是飞快划过一丝冰冷戾气,但强行忍住。 “夜宁的命火,是霜凌自己用她的圣息拢住,带了一路,护得完好,交到我手中。” 所以,是因为霜凌有荒岚,才能护好夜宁的命火。 而那一瞬,没有人能护住她自己的命火,是吗? 那冷雾又散了些。 虽然无形,但某一瞬间,叶敛竟觉得,那像是颓然放下的手臂。 颓然,怎么可能呢? 已经飞升成神的人,也会颓废吗? 空气中冷寂了许久。 叶敛有心想问问他的情况,因为整个九洲仍在流传顾写尘的一切。可他同样不是善于交际的人,他思考了许久,都想不出一个开头。其实他也想问问,飞升之后,你过得好吗。 她应该也很想知道的。 最后那人只是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 “养好她。” 这是霜凌的遗愿。 身影骤然消失在月色中,叶敛下意识追出几步,看不见了。 “会的。”他在渐起的夜风中轻声答应,青衣被吹起。 她们,都会的。 … 于是顾写尘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九洲之内,没有一处是他的故土。 他再一次觉得冷。 修魔之后,他时常觉得冷。 曾经顾写尘九洲之内皆有敌人,只差阴仪。 时过境迁,他已经踏遍人间处处,找不到一点声息。 修魔并不难,其实比修道简单,不需要自抑,也不需要清苦地日日打坐,练剑,内省,抱守。 修魔只需要炼化这无尽魔气,放任心中的欲念,杀戮,爱憎,一切。 但他心中那簇金色的莲花始终没有真正绽放。 或许是因为,即便绽放,似乎也没有意义。 都没什么意义。 顾写尘又行舟回到阴仪,他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好像又回到了落地金丹那年,孤独一人在雷劫中活下来,但四野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个怪婴。 那时他灵识已生,知道自己的特异,也明白人情的薄冷。 后来他绑了一个人在他身边,后来她死了。 顾写尘带着她丁零当啷掉落的一切,送她的剑,逼她练的剑谱心法,甚至她养的蛇,他都带着。 顾写尘面无表情。 毫不节制地把他浩瀚灵力全都灌入那方金鼎之中,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用,但顾写尘习惯了这样做。 后来他看日升月落,潮汐潮涨,忽然后知后觉,明白那大概是千丝万缕之中,称之为想念的情感。 他又多懂了一点。 在无尽的孤独之中。 其实顾写尘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想独自飞升了。 可天生我如此,死也为难,生也为难。 怎样才能修魔到极致呢? 有人让他做不世天才。 修道他已经修到顶点,修魔他还未能大成,看来,他也不是总那么天才的。 顾写尘漠然看着阴仪的水墨山河,一身清寂。 那他还能等什么? … 忽然,一团漆黑的魔气却忽然出现在他鞋履旁,缓缓升腾。 那是一块古荒岚碎片。 它来自更悠远的上界。 在圣女万丈荒息暴洒于九天之后,它指挥着宿主四处收集,终于修复了不少魔体。 说实话,它真有点看不下去顾莨了—— “我还未能在人间大成,他却已经破境飞升。” “他从不等我,他从不知等等我! 心魔真的已经听够了。 他在的时候你打不过,他不在了你又演上“恨我再无打败他的机会”这一套。 但真正促使他悄然离体的原因并不是顾莨的性格,而是…… 当它实力恢复的这些时日,心魔已经隐隐察觉,魔之一道的变数出现了。 顾莨在魔域三境中野心勃勃地修起了纯魔,他魔功起步早,早在多年前的岁禄剑宗他就已经开始,而十年间阴仪中的大魔修们集体停滞、倒退,如今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机会。 “天道如此,灭干天帝族,送我入阴仪,注定我要成为新一代共主!” 属于他顾眷苍的时代,终于拉开帷幕。 “谁能阻我?” “谁能拦我!” 心魔:“……” 心魔攒够了能量,悄然释出,循着那一丝天机,找到了一个坐在荒岚之水旁的男人。 是这个人。 这个人与未来的魔域,有重大的关联。 心魔看得很准。 “我扶乩问道,你魔功大业将成。” “想要成就盖世魔业吗?让我进入你的识海,我会为你指引天机……” 那人很久后才平静地擡起了脸。 冷白额角之下,黑眸漆深无光,但有魔印隐隐搅动。那是一副锋锐到近乎漂亮,冷冽与韫色交织的……熟悉的一张脸。 心魔骤然后退。 他……是他…… 他怎会在此? 等等,是了,他在飞升那一刻,意识到不对了。 这世间最隐秘的真相,心魔活了万年,也只能隐约窥探一鳞半爪。 一切,都与飞升有关。 他定是意识到了,所以他没有飞升。如果是顾写尘的话,他一定能看出。 心魔意念一转,他没有飞升,如今看他,显然已是魔气入体。这正是最好的时机!于是心魔陡然加大了它的念力,开始影影绰绰地感染他的识海。 “杀了我的宿主,我就能成为你的神仆。” “我的宿主你也认识,相信你会很愿意做这件事。” “这世上不光只有修道一种方式。我知道的太多太多,我可以送你真正成神……” 心魔说着,见他果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心中觉得有戏。 但心魔并不知道。 顾写尘只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他听着这聒噪的声音,只是用来醒神。 为了证明自己信息来源的价值,这心魔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比如顾莨从什么时候开始堕魔,当年他是如何和如今的离火公主阴阳双修,然后在你化神出关那日,却被人意外撞见。 然后他击杀了那个撞破之人,却没有找到尸体,但从那一日开始,你化神出关之后所有的事都变了。…… 心魔所说的每一机缘,的确都和他们的一路对得上。它并未说谎。 顾写尘的神情终于动了动,掀起长睫。 以他的智力,一条清晰的脉络已经在他眼前展开,比如汲春丝从何而来,比如她是如何巧合又不幸地被迫绑定。 他都想得清了。 可如今身死魂消,千丝尽头,只有他还成结。 “所以从你那一日之后,顾莨的气运就开始变了。几遍天地各种机缘我都已为他示警指引,最后竟无一得手!” 顾写尘脸色苍白,默然不语,拢着袖中与阴阳双合鼎融合的金丹,然后忽然听见它继续道。 “就像他本也是能够重塑经脉,继续大业——但不知为何,他本是气运在身却总是差一点,最终也未能拿到那复生之花……” 顾写尘心中怀着无人知的闷窒,大概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他压着那种窒痛感,很淡很快地笑了一声。 “他如何重塑经脉?” 若他可以,顾写尘早就抢来这生机千百次。 然而。 心魔在那一刻非常自然,非常随意地告诉他: “莲生并蒂啊!” 顾写尘的目光忽然一顿。 “那一年的冥业冰莲,生了两朵。” “你不知道吗?” 顾写尘的表情至此才终于变了。 生机总在绝处突然出现,他满身无尽的清寂在这一刻被打散,他指尖的冰冷被灼热取代,微微战栗地捏紧。 他一寸寸低头,盯着那团漆黑魔气,眼底滚动着万千重影,新的天地忽然就在他眼底平地而起。 他看这天地都有活路。 看这脚下也像故土。 心魔尚在得意:“你看,我知道的,远比这世间万物都多……” 话音未落,他的魔体就被人一手碾爆了。 像是一团焰火破裂之声,在他心头惊雷一般,轰隆作响,比那日飞升的雷还炽烈。 在心头的狂喜之后,忽然觉得情绪倒灌,苦涩滔天。 所以她没死。 她会重获新生。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让他知道罢了。 顾写尘忽然重重闭上了眼睛,心底的心魔有千万种声音,围着他甚嚣尘上。 她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悄然生长。好。 会再见的。 但这一年,在顾写尘缓慢艰难地理解什么是爱之后,他也忽然理解了什么是恨。 魔念千重,最后一环被拼成,终于汹涌成海。 他觉得爱痛,恨也痛。 于是心莲不再含苞,华光绽放。 从此阴仪之中,有一人开始,魔功大成。 … 两年后。 魔域最广袤无人的兽境中,一处极不显眼的荒水支流下忽地“哗啦”一声。 惊起一片游鱼。 片刻后,一只细白的胳膊从水下伸出。 “咳、咳咳!” 霜凌顶着一只脆生生的莲蓬,从水下冒出了湿漉漉的脑袋,面色红润唿吸自如,满眼都是睡饱了吸尽了灵气的餍足,亮晶晶地看着这天地的新生。 啊—— 睡得真好啊! 大家也都很好吧! 风起云涌 风起云涌 50 适应一个新身体, 需要一点过程。 霜凌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荷叶之下一段生嫩的莲藕。 她看看自己的胳膊,看看手背,新生的肌骨寸寸散发着说不上来的清香, 出水时鲜灵灵的。 总之不太像人。 她都想啃一口尝尝味。 但忍住了。 霜凌不太好意思地咕噜噜爬出水面。 不知道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 但外边的世界应该变化不大吧? 霜凌湿哒哒地坐在岸上, 胳膊生疏地比比划划, 给自己变衣服来蔽体。 她像是从没有睡得这么好, 在漫长的生长梦中,她的四肢都在柔水中伸展,一点点长好,然后像一朵花那样重新在世界绽放。 莲花根茎中空,最能吸天地灵气。阴仪之中全是魔气,而这也是霜凌当初让顾沉商把她放到荒水尽头的原因。 荒岚之水中有非常稀少的荒岚含量,虽然稀释在流遍阴仪的水系之中, 但是这近三年的时间里,这朵冥业冰莲也流淌处处, 荒岚被她的灵体最大限度地吸收了过来。 她被养得很好。 坐莲臺, 吸收大地精华, 淤泥中来,圣洁不染。 引命珠替代了修者金丹的作用,以复生者自己的血浇灌,莲叶花萼化作新的肉身。而叶家医法道术温养命火灵魄, 保住人的记忆、习惯、意念。当冰莲绽放之时, 是灵身缔结之时, 也是识海回魂清醒之日。 由此,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 这几乎都是叶家的功劳, 霜凌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去感谢叶敛。 霜凌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青金色的氤氲而动。果然是天生水养的灵体,灵气沛然。 ……就是太灵了,灵得有点走不动道。 霜凌软绵绵,香飘飘地站起来。 一朵花能怎么走路? 霜凌上岸之后连摔好几个跟头,才灰头土脸地学会了控制四肢。 这副身体看上去与从前无异,仍是瓷白纤细的,指尖掐着一点健康红润的粉,像是露荷一般。感觉这副身体修炼起来应该也很快……等等。 霜凌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我为什么要这样想! 换了莲身之后的好处,绝不在只于□□上的变化。 首先就是,她拥有了对身体的绝对控制权。 从前作为合欢圣女活着,她后背上那朵金莲红印虽然能够凝聚整个合欢宗弟子,但也是帝族代代降于圣女的枷锁,想如何摆弄就如何摆弄,头顶始终悬着一把剑尖。 但如今,她随手擡起手指,蓬勃的灵气四溢,完全随她的意念而纵。 换身之后,她也无需再因为合欢圣体的各种社死buff而心惊胆战,不用担心突然爆衣,突然一软,当然,也不用因为传承的情蛊而被迫修…… 想到这里,霜凌眼睛忽然眨了眨。 终于,在醒来之后第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她眼前好像瞬间被带到了耀眼的玄武金銮前,冰蓝色的灵流席卷天地。 分别时刻的印象她已经模煳不清,隐约记得自己在一片灼烧碎裂之中感到了冰封冻结,而后,她看见一双漆黑坠落的眼睛。 霜凌抱了抱自己的胳膊。 当时她消散那么碎,他的心魔一定也随风碎尽了吧。 霜凌甩了甩头,虽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重新活过来,她还有很多事需要操心。 但那个人一定是最不需要操心的。 他太强啦。 霜凌一边给自己扒拉衣服,拧干湿哒哒的头发,一边在心里盘算。 等安顿下来,她会悄悄去看一看,临走前她拼命安顿好的合欢宗弟子们,是不是都安全回来了。 还有,如今九洲的格局怎样了呢?干天帝君死了吗?那恐怖的敕令改写之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 好在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再受到他们的控制。 冥业冰莲托生之人,命火浇融,无魂无魄,从此,不再受意念摄魄之术的影响。 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作用。 霜凌站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擡头,终于看了看这个自由的新世界。 啊——故土。 眼前仿佛一幅水墨画卷,莹莹流动,远处天际似有黑雾浅浅弥漫,隔水相望,看不到曾经的仙门。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想要回来的地方,是合欢圣女最后散尽荒岚庇佑所有人回来的地方——奇妙的是,这本不是霜凌的家,可歷经种种之后,她也觉得亲切万分。 她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传说中的阴仪魔域分为三境,分别代表“邪”“欲”“兽”。 欲境自不必说,是她的合欢宗——虽然现在不是她的啦。 欲境之中,情欲丛生,修行阴阳采补的魔功,是魔域三境中人数最多、繁衍最快,相对来说也最温和的一境。 邪境则是最原始的魔修,以更激进的手法修魔,听说从前的歷代魔主几乎都从邪境嗜血杀戮而出。 最后则是兽境——霜凌看了看自己视野中的飞禽走兽,觉得她这朵花应该是飘到了兽境。 相较于魔修,兽境中则更多是魔物,非人非兽,吸魔气而形变似兽。 要么脸上多长了犄角,要么多点鳞片,要么生出了翅膀……总之,这不是最不像人的一境,情况也相对更复杂。 霜凌拢好了衣服,沿着林间水边刚走两步,就看见河对面的草丛里两个魔物前后叠叠乐,一个趴一个站,引颈高唿。 ……魔域,不愧是你魔域! 到处都如此奔放! 霜凌礼貌地转身回去,虽然奔放,但这里的物産却最是富饶,霜凌随便往山上一看,就像是看见了自助餐。 万万没想到……阴仪竟是最接近现代农业水平的地方,在兽境中天生地养着衆多神奇果实,她手搭凉棚看过去,甚至看见了香蕉。 如果没有感知错的话。 这里天生地养的作物中,都有若有若无的荒岚。 霜凌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已经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好,好好好。 霜凌刚迈出脚,赶忙又收了回来。 她回到方才的水边,想起来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莲生化身,肉身脱胎换骨,应该……不是原来那副一出现就引发三境暴动的模样了吧? 当初她一人引魔潮狂奔数日的记忆还刻骨铭心。合欢圣女的容颜,在魔域始终是个大麻烦。 霜凌十分期待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探头,在荒岚之水旁映出了自己的脸。 “娘啊!” 一声惨叫。 霜凌来回揪着自己的脸蛋。 美而熟悉,令人失语。 怎么还长那样? 这不是转头就能被人认出来? 这还怎么平静生活!霜凌双手捂脸,心中沉痛。难道因为引命珠是以自己的血浇灌的,所以一比一复刻了? 冥业冰莲托生之后她身上的气息已经完全变化,可容貌还完全保留了下来,霜凌正在发愁,耳尖忽地一动。 这副新生的灵体敏感非常,她立刻察觉到远处有人在靠近。 看,看,麻烦已经来了。 霜凌反应也很快,掌心掠过,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这是冰莲化身的又一好处,灵体的操控度大大提升,她如今捏脸已经不需要灵覆面了,一剎就可以做到。 然后她又瞬间把所有灵气压制消弭,这样,她就变成了一颗普通的植物。 果然,来者蹄声哒哒,闻了闻空气,然后问她:“你从哪结出来的?” 好浓的花草味。 霜凌一转头,看见一个马脸配着牛鼻子的魔物,长得十分抽象。 典型的兽境魔物,他们的等阶也按照九阶区分,霜凌大概能感知到对面在五阶左右。 她的五官容貌虽然改动了一番,但水中看仍然出色,霜凌正在谨慎思虑,就听对方嗒着蹄声安慰道: “你也在因为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而焦虑吗?” 霜凌:啊? 魔,魔域第一美人? 牛鼻子马安慰她:“如今北边都在打仗,群魔互斗,已经有不少丑东西跑到我们这边来了。” “你虽然也丑,但是味道不难闻。” 霜凌圆睁着眼睛,忽然想起来了。 ……哦,兽境的审美和魔域其他地方是颠倒的!当初合欢圣女仪仗掠过荒岚之水,别境暴动是因为圣女倾世容颜,兽境只是因为闻味而已。 他们有一套自己的独特审美。 霜凌的目光逐渐感动:老乡,就你了。 片刻后。 霜凌一边吃着香蕉,一边看着自己周围的牛头马面,兽境魔修长得千奇百怪,各有千秋。 大概是她这株植物毫无攻击性,不可食用,还香香的,像个摆设一样,于是霜凌丝滑地融入了这里。 霜凌被香甜的果肉狠狠抚慰了心灵,十分虚心地问:“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是?” “这你都不知道?”牛鼻子喷了口气,“这一代的合欢圣女一直没有重新孕育而出,可如今阴仪到处打仗,魔主将临,当然要选出魔域第一美人,未来入驻魔宫。” 牛鼻子本人显然对此野心勃勃。 霜凌呆了呆,这时候才终于想起来问:“干天……哦不,阴仪开放多久了?” 牛鼻子显然不太会算数,划拉着地面算了半天,几人交头接耳,最后道:“两年多,快三年了吧。” 霜凌惊讶地眨了眨眼。 原来她已经睡过去这么久……! 叶敛说过,冥业冰莲的开花时间是不确定的,花开与否,只与花心相关。 那夜宁呢?夜宁醒了吗?她找到顾沉商了吗? 从前那些伙伴,他们应该都快忘记她了吧,还有…… 牛鼻子已经开始向所有魔修展示自己天赋异禀的五官,长着犄角和兽纹的女魔也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犬齿有多犬牙差互。 其他魔修纷纷鼓掌。 “美,太美了!” “这简直就是第一美人!” “合欢圣女也不过如此吧?” 霜凌这朵花混在其中唯唯诺诺,吃香蕉,吃香蕉。 “只有魔主应运决出之后,阴古魔宫才会现世,到时候三境魔修都要去朝拜。” “这一代魔主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估计是邪境之中的那个高手,听说,是从海那边来的!” “他已经集结了邪境好几族的魔修,势头很勐。” “听说从前还是是仙门贵子呢,修了魔之后,天赋异禀!” 霜凌挠了挠头,哪位? … “魔主不能出现,否则仙魔征战不断。” 九洲仙盟,新设的平光阁中,遥望东海阴仪。 在座的几位,正是当年闯进圣洲灭帝的各洲之主—— 如今九洲已经算不上九洲,这几年,坤地,坎水,巽风,兑泽,已经逐渐掌握整个仙洲最高的话语权。 毕竟剩下的几洲——干天圣洲已经不复存在只剩天坑,离火几乎被当年那场飞升雷劫屠尽高手,震雷祝家左右摇摆忝列仙盟下位,艮山岁禄……最强的飞了,次强的老宗主残了,再次的少宗主……可能是疯了? 龙成珏抱着胳膊,点了点桌面,这些年他已经正式接过父辈的权柄,成为龙城新主。坎水龙家的符篆之术、传讯之术,在重新架构的仙洲中仍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据我说知,阴仪魔域之中的歷代魔主,都是从尸山血海的杀戮中越级成圣,因而所有魔主都十分残暴,仇视仙门,无一例外。”龙成珏道。 如今东海沿线已经从震雷手中由坎水龙城接过,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坎水阵符一流。 在当年那一战之后,东部整个面向阴仪魔域的海岸都需要重新加固□□。 因为魔族会渡海而来,普通凡人根本无法抵抗,震雷洲中已经有几个村落被魔修袭击,死伤惨重。 叶敛仍旧一袭青衣,点头,“的确。魔修之攻法,仙洲十年来少有研究,魔气浸染后的伤口不易医治,这方面的手段匮乏,伤者就重。” ……仙魔两道,总归相克。 叶敛不知想起了谁,微微出神了一秒。 颜玥对他点点头,“有劳巽风,若需药材,尽可向坤仑三山取用。” 叶敛回过神,温润一笑,“多谢王女。” “不过,我的线报传回来——” 龙成珏表情微妙,顿了顿,“这一代魔主很有可能是我们的熟人。” 话音一落,衆人皆哗。 “谁?”角落里捣鼓机甲的擎拆长老也擡起了头。 龙成珏点了点桌面上的水痕,化作净透水面之镜,“…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顾莨的脸嚣张地出现在水面上。 所有人:“…………” 顾莨傲然邪笑,他的眼前,正是无数黑压压的魔修军团。 两年多以前,他就已经将心中的心魔炼化归无!他早就知道,这心魔于他而言全无作用,让他得到的机缘少之又少,果然,当他自己魔功腾飞之后,这号称荒岚碎片的心魔就被他炼没了! 若非天赋异禀,绝无可能做到。 顾莨野心勃勃地看着底下的魔军,“天要生我如此,原是我的战场在此地。” 这将近三年以来,顾莨已经千辛万苦,将魔功修炼到了七阶半! 七阶,什么概念?相当于修士的出窍期,已经比他经脉寸断之前的修为还要高出一截。 这已经比他修道时的进境快了数十倍。 顾濯,你在天上看得到? 若不是顾写尘已然飞升,此时也会惊嘆于他的进境速度。 果然他生来也是天才,只不过天要压他一头,让他不要太过自负自满。 “……”龙成珏面无表情地切换了水镜的画面。 岁禄少宗主的生命力真的很顽强。当年仙盟盛会,顾莨被顾夜宁解开了艮山顾氏血禁,被某人一剑捅穿之后就一直没被找到,想不到彻底堕魔了。 “不过,他修魔的确很快。” 这几年坎水一直在收集阴仪之内的消息,毕竟十年来他们对魔域的了解太少。能够三年内修到七阶的魔修,在阴仪之中的确已经是凤毛麟角。 颜玥冷笑一声,“还真是符合他。” 提起这些往事,在座几人都不由地想起一个单薄碎裂的身影。 如今九洲之内的和平,尽归功于她。可惜她已不在了。 龙成珏低了低头,水镜之上划向阴仪中的别处,一片冰冷黑雾刚刚掠过。 眨眼间弥漫开。 龙城的水镜使用过就会自然挥发消散,不留痕迹,但毕竟是灵气维持,而阴仪之中又尽是魔气,他的水镜不能持续太久,否则也会被发现。 水汽蒸腾消散之前,他们隐约看清了那黑雾中的身影。 那称得上身影吗?或许不算。 即便隔着模煳不清的画面,衆人也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压迫感。 “这是什么魔物?” 那人形的黑雾随意穿行于无数魔修之中,每停驻片刻,就会掐住对方的脖子举起来,然后黑雾如手般,轻描淡写地撕进对方识海。 “这……这像是什么探灵鬼蜮之术?” 所谓探灵,就是深入对方灵体或者魔体,探查识海之中的映像,属于修仙界所禁忌的术法,因为对修士而言,被人打开识海是极其暴虐凌辱的行为,若非罪大恶极者被探究罪行,通常不会使用这个术法。 那冰冷黑雾每探完一个,随手就扔,也不直接杀,扔到一边自己炸成血泊。 留在原地的魔修眼神涣散,在血泊中剧烈颤抖,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侵袭,溃不成军。 水镜到这次就彻底消散干净了。 衆人皆有忧色。 魔修内部杀伐对仙门而言并无坏处,但那画面实在冰冷又血腥,若是这黑雾更加进阶,今后恐怕也是场大麻烦。 龙成珏摸着下巴,半晌后低声开口。 “可他像是在找什么……” … 人形黑雾在荒岚之水旁停了下来。 今日探完千百魔修,似是一无所获。他在冰冷中缓缓暴怒。转身一指,半圈之内,所有魔修全都爆炸成血雾,连渣都不剩。 找不到。 他指尖的血滴答,滴答,滴落水中,水面荡漾微光,片刻后才恢复平静,然后倒映出了一截冷白下颌。 还是找不到。 阴仪之内,探灵千万魔修,若有一人见过,哪怕只有浮光掠影,也能被他发现。 他知道她的命火一定在世上某个地方被温养着。 走遍整个九洲,还是阴仪可能性最大。 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养好。 什么时候出现。 什么时候见到。 黑色兜帽之下,莲纹压印的魔影层层叠叠,暴躁又冰冷地涌动。 他的魔功越来越强大。 强大到他也有点无法控制。 同样难以控制的还有情绪,心莲七瓣,种种难抑。 …好恨。 修魔太简单也恨。 杀人太简单也恨。 无法逃离的痛苦和想念也恨。 冷白额角之下,韫色坠在眼尾。 黑雾之中的境界隐动,三境之中,阴仪之地似有回响 他冰冷的目光掠过远山,看见属于歷代魔主的阴古幽宫,隐隐露出了华贵的尖顶。 他漠然看了片刻,转身消失。 直到那人离开许久之后,被他碾爆成血雾的魔修终于敢爬起来,迅速逃跑。 这……这到底是几阶的魔功?! 三年前阴仪初开,乃至十三年前阴仪未灭的时候,都没有过这号人物! 那么就是说,这人就是在这三年之内崛起的?? 他是谁?! 邪境与兽境很快就要在魔域万骨峰下开战。 阴仪魔域竟有这样的天才? 莨王知道吗?! … “跟我们一起去啊!” “你到底是不是魔修?两境约战必须去看,否则就是不尊重对方。” 霜凌满脸和平,带着一兜子的水果,被牛头马面拉着去魔域万骨峰。 去之前,牛鼻子嫌弃她丑,给她从头到脚套上了自己的限定马鬃皮肤,把她严严实实地打扮成了一头牛马。 “好了,这下你不用自卑了。” 霜凌祥和地微笑点头。 或许能看到合欢宗的弟子们,合欢圣女的传承结束在这一代,她只要知道大家过得好就行了。 “那去了现场,尊重完对方呢?”霜凌问。 牛鼻子:“然后把输的魔吃了。” 霜凌:“……”好好好。 魔域万骨峰指的是几座山围成的山谷,他们去的时候已经魔山魔海,他们离得很远。 魔声鼎沸,处处都在交谈,魔修长得千奇百怪,但也是同样地八卦。 “魔主降临那日,便是我魔族重返古大陆的时刻!” “正是!” “莨王说了,反攻仙门,他亲自带我们踏遍九洲!” 霜凌混在魔中,像是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带到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还来不及思考这个梁王是谁,就听到了更加熟悉的名字—— “顾写尘都不在了,他们仙门还有什么好嚣张的?” 霜凌的脚步一顿。 …顾写尘。 醒来几天,这个名字第一次清晰地跳入耳中,霜凌心口莫名一跳。她似是不经意,但又忍不住想竖起耳朵听听。 “顾写尘啊,哎,提起这位,那真是数不尽的传说啊,他和咱们魔域的渊源也是颇深。” “可不是吗?都说这淞阳剑尊与合欢圣女缔结情蛊,清静无上的不世剑尊也终究难敌我们魔族圣女的惊世容颜,为了她,道心大改!险些误了飞升——” 都,都什么?? “但最后关头,合欢圣女自爆于圣洲,挽救万万合欢子弟,而顾写尘也因此深陷情劫!那一日简直是记入九洲史册的一天!” “精彩,真是精彩!” “简直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要不是顾写尘还在,其实咱们应该是打不过仙门的。” 霜凌终于懵了,转头小声问牛鼻子,“他…不在了?” 怎么说的像是死了。 牛鼻子指了指天,“在上边呢。” 九洲上下,见过那年寒山之日的人,都这样一致认定。 魔域万骨峰下,一道冰冷的黑雾丝丝入场,掠过这畸形怪状的魔物。 他听见自己的传说,他没有停留。 于是风掠过发丝,霜凌眼睫眨了眨,心里又酸酸的,又像是松了口气。 啊。 真的飞升了呀。 顾写尘。 探灵到她 探灵到她 51 “肯定是飞升了啊!” “当年万里魔潮跟着合欢圣女闯干天, 据回来的人说,圣洲已经成了一个巨坑——那位,他能让太阳落在地上!” “这不是神,是什么?” … 霜凌穿着牛马毛皮, 毛茸茸地捂住嘴, 开始偷笑。 像是守住了一个成功的大秘密。 顾写尘的心魔果然消失了。 也没有因为汲春丝而反噬。 他的大道, 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受到阻碍。 霜凌擡头看着天空, 水漾的眸光干干净净。 飞升了好, 飞升了好啊。 阴仪的天空也是淡墨色的,并不那么晴朗,隐隐有黑雾四处漂浮。 这人间天外有天,顾写尘现在已经是神仙了。 神仙应该更厉害了吧?不知道他到了神仙那边还是不是那么天才,还会不会让其他人破防? 霜凌毛茸茸地揣着爪子,她现在气味变了、肉身变了、身份也变了,一切都和以前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 都有崭新的新生了。 只不过她心里有一小块软肉始终酸酸的,霜凌抱住了自己新生的胳膊, 心想……她一定是酸他太过天才。 定的十年目标, 他一年就飞升啦。 真不愧是你啊顾写尘! 只可惜没能见证他飞升, 不过,“做你的不世天才”,她应该已经祝福过了。 一团黑雾漫不经心地掠过蝼蚁密布的万骨峰。 无聊。 很无聊。 两境互斗无聊,密密麻麻的人头也无聊。 以他目前的魔阶, 在场所有人加在一起, 动不了他分毫。 人们在谈论他的过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如今。 他也并不打算让别人知道。 只是无聊。 无聊到……让他觉得生气。 躁郁感顺着冷白的指尖一路攀爬到额角,一双冰冷漆黑的, 足以震惊仙魔两道的眼睛,就这样平静又躁郁地看着整座峰下。 境界之间的巨大差距,竟然让万骨峰下的魔修们全无知觉,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们仍在谈论未来的魔主。 “所以说,只要我们魔主降世,魔宫再现,万万魔修之力大增,到时九洲之内谁主宰,可就不一定了!” “除了顾写尘以外,那些臭道士根本修不过我们!” “要论进境速度,还是修魔更快——” 霜凌飞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给自己顺了顺牛马鬃毛,仿佛已经浑然一体。 这点的确是的,仙魔的修炼体系不同,大道清静艰难,需要克己苦修,顾写尘是唯一范本。 而魔修更加简单直接,只要拥抱人心幽微的各种欲念,堕落,释放,炼化阴仪之中无尽的魔气,就能不断锻体,强化,提高魔阶。 “所以说啊,莨王就是我们的希望!如今他已有魔主之势。” “短短三年,就已经成为七阶,简直是天才!” 霜凌心想,那的确很厉害。 阴仪魔域之中的高阶魔修不少,但的确有很多都已经在十年前的封魔大战中身陨,如今魔域之中又已经出现了新的高手吗? 魔域万骨峰下,其实就是阴仪魔域中的古战场。 这里累了层层的魔修与人修白骨,血色一寸寸浸透土地,像是阴仪之上荒水都洗不净的深沉墨色,弥漫着肃杀又荒凉的气氛。 经过这种种强烈的熏染,霜凌也不由地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牛鼻子在旁边补充说明,“这位莨王确实不简单,听说魔域第一美人的封号就是他提起的。两境互杀之后,输方的美人也要被赢方挑选、甚至争夺!” 牛鼻子美人紧张又期待。 霜凌抱住自己,从没觉得这么安全过。 作为一株牛马植物,美美的。 “来了!来了!” 古战场内,两境的高手勇士们乌泱泱地涌了进来,汹涌的魔气顿时横扫全场。 邪境之中都是精修魔功的邪修,看起来倒都是人类的模样,但修魔到底使人阴暗,那些魔修各个脸颊凹陷,眼底青黑,行走间鬼火狐鸣,阴风怒号。 兽境出动的高手们……基本都没有人样,魔物生得多是千奇百怪,甚至不少高阶魔物眼鼻嘴乱飞甚是可怖,看得让人毛森骨立。 两边对垒,霜凌左看右看,心中认定。 果然,还是她们合欢宗的子弟最好看了! 到底不是他们合欢弟子打仗,霜凌就像围观别人打架一样,纯属凑热闹。毕竟如今她已不是合欢圣女,更何况魔主之争是一整个魔域的事。 未来的魔主是谁,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在两境魔修们对垒之后,各自从中分出一条路,双方领导者走了出来。 黑雾在万骨峰上盘亘,一股明显的魔气蔓延开。 “来了!那就是莨王!” “莨王首次露脸了!” 霜凌也跟着所有人一起充满期待地转过头去看—— 霜凌:“?” 霜凌:“………………?” 莨王。 莨,王。 霜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又闭上了眼睛。 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可这龙傲天的一切,又似乎过于合理。 她又缓缓睁开了眼睛,麻木地看着战场中那道身披大氅的威风男子。 大男主!你? 啊啊啊啊! 可惜这世上再无人使你破防。 我好无助。 霜凌忍不住看天,顾写尘你在——算了。 … 顾莨意气风发地看向乌压压的战场。 三年间,他隐姓埋名,大兴魔业,在阴仪魔域这帮头脑简单的蠢货中间纵横捭阖,如今已经基本得到了邪境、兽境不少部族的支持。 只剩欲境——也就是合欢宗子弟,仍然并未有人进入他的势力。倒不是他们知道莨王的真实身份,而是因为合欢弟子是三境之中最有信仰的。 他们只敬奉合欢圣女,所以并不遵从那一方势力,除非谁真正地入驻魔宫。 顾莨自信,一统三境,只是时间问题。 他多年来政治斡旋、经天纬地,自然已有良策。三境封选魔域第一美人的事,就是一个开始——色.欲,暴虐,这便是最能煽动情绪的东西。美人造势,他成雄主,从阴仪势起,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 万骨峰顶与峰下,同时有人在无语。 冰冷蔓延的黑色雾气下,冷白的下颌线似是无语绷紧一瞬。 围观魔修之中,同样有一张肃穆的脸露出了看病人的神情。 很巧,这三个人都姓顾。 当然,顾莨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今日邪境与兽境相争,他要两相吞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各自挑衅之后,两境即刻开战! 魔修的对战,不像仙门修士那样讲究身法、剑法。从前霜凌只跟着顾写尘学过剑,她这辈子见识最多的都是顶级剑招,如今看魔修厮杀,才知道原来他们的混斗如此原始,都是身体对抗,互相撕咬,魔气对沖。 顾莨带领的邪境几族,兇狠异常,魔功甚至有了身法体系,兵团协作,兽境散修的魔物们很快就不是对手,已有败象。 牛鼻子紧张地说:“怎么办?我马上就要被邪境的人抢夺了。” 旁边的魔物也道:“他们肯定要为了抢你打起来吧?” 顾莨比了个胜利的姿势,划过在场所有人,唇角刚刚勾起得意,一道强烈的魔气涌入战场之中。 来人竟是用剑的,修为还极高。 剑光一闪而过,顾莨闪身躲避,勐地擡眼,然后看见了顾沉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目光一凛,当年被他用剑捅着拖来拖去的旧恨再次涌上心头。 战场之外,霜凌忽然睁大了眼睛:“!” 紫萱…紫萱! 离别之前的人们,终于开始出现在她眼前。 随着顾沉商的出现,合欢宗弟子的踪迹隐隐出现在万骨峰下。 霜凌顺着顾沉商的身影,垫着脚去看,在耸动的魔潮中找到了蔻摇、温朝……还有许许多多她曾亲手画下荒息莲印的人,裹挟在衆多奇形怪状的魔修之中。 回来了,他们真的都回来了。霜凌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她的合欢宗弟子们模样都十分出色,在魔群中非常显眼。 只不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并不开心。 霜凌心底又是酸酸的,握紧毛茸茸的爪子,她在人群中继续搜寻——君唤呢?君唤没有在这些人里,后来他逃出干天圣洲,回到故土了吗? 头顶的黑雾缓缓弥漫。 有人也在审视着这些合欢弟子。 但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合欢圣女依然没有出现。 黑雾冷戾地滚动,半空中,有人冰冷又暴躁地笑了。 看来被遗弃的不只是他,她的金丹。 还有她的弟子们。 万骨峰下,顾沉商已经提剑对着顾莨砍了下去。 这顽强的渣滓竟还没死?甚至妄想做这魔域之主,他们合欢宗绝无可能答应。 两人同是七阶魔修,一打起来,在场的万魔群情激昂。 “莨王!莨王!” 顾莨只能慨然迎战,口中发出朗笑:“这位兄弟,我虽可以同你打,但这是邪境与兽境的对决,你们合欢之人贸然参与,实是坏了规矩——” 主要是,顾沉商目前的魔阶还比他高半位。 这很合理,毕竟顾沉商是修为近百年的魔修,在岁禄剑宗时他的修为也远高于他!而他顾莨仅仅修魔三年,就已经追上了他的七阶魔功,孰高孰低,高下立判。 以他的修魔天赋,假以时日,魔域之中,将再无对手。 “莨王!撕碎他!” “莨王!莨王!” 所以如今他的魔兴大业刚起步,断然不能当衆败给顾沉商,最好是能稳住他。 但顾沉商显然并不打算听从规矩,百剑之后,找准他的破绽,重重砍向了他的面门。 顾莨心底一惊,终于魔音灌耳,对着顾沉商的识海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夜宁——” 顾沉商只停了一瞬,随后魔气更加大盛,“你还敢提她?——” 顾莨:“为何不敢提?” 顾莨凑近,魔音悄然传入他识海,一句话石破天惊。 “她醒来了,你知道吗?” 并蒂冰莲……都醒来了。 当啷一声。 顾沉商的剑掉在了地上。 … 青叶印覆盖的药清池,已经封闭近三年。 作为叶家新主,叶敛日日都很忙,但每天都会抽时间去检查那朵冰莲。 像是完成一个小友的寄托。 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于是那天,他照常去看冥业冰莲,低头认认真真地给药池中换水。空气中似乎掠过一缕清风,灵蕴弥漫,叶敛忽然似有所感。 回过头时,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鈎。 叶敛蓦地怔住。 花,开了。 叶家至高医术道法,成功了。 这同时意味着,并蒂双生的莲花……她,也开了。 叶敛叶敛心头忽然一阵温柔。 长夜安宁,天地降落一场新生。恭喜,恭喜。 “小叶——” 那女子忽然出声,她伏在水下,娇笑着说,“姐姐没穿衣服。” 叶敛:“!” 他连忙惊得倒退三步,白皙的脸瞬间红透,仓皇逃离他自己的药清池边,“对,对不起,夜宁姐,我这就去——” 夜宁笑呵呵地看着他惊慌失措地离开,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竟然…活过来了。 命火离体的时候,她记得是什么轻柔地拢住了她,她知道,又是沉商的圣女救了她。 他们欠她太多。 夜宁伸了个懒腰,毫不避讳地从药清池中走了出来,一点点舒展。 真好,前尘往事都记得,此身却已重塑——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他们都在哪里呢? 等叶敛抱着衣服蒙着眼回来的时候,药清池中已经空空如也,叶敛连忙四下寻找:“你现在还不能出去!” 刚生的灵体很脆弱,因为是冰莲所化,灵魄命火已经融于新生的肉身之.中,所以无魂无魄,与常人大不相同。 转头一看,夜宁惬意地坐在椅子里,身上化出了衣物,问他:“如今外头是什么局势了?” 叶敛嘆了口气,摇摇头,“干天圣洲消失了,阴仪魔域解封,九洲重新排序……” 他终归是个很温柔的人,知道夜宁想知道的事,但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并不直说,他把夜宁想知道的信息自然地融进其他话中。 “艮山岁禄已经退居下四洲三年,或者说,如今已经没有上下洲界之分。顾长兴重伤半残,顾莨身在魔域——顾写尘,飞升了。” 夜宁眨了眨眼,半晌后才回神,闭目笑了。 叶敛大致检查了夜宁的情况,发现冥业冰莲生长的灵脉非常好,心中松了口气。 他们叶家的方法,已经大成。 他走到窗边,遥遥地看向阴仪魔域的方向。 以冰莲天生地养,此后无魂无魄。所以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不能再有下次了。 叶敛扶着窗棂,仙魔之战仍在酝酿,想要在仙魔征战中救治更多的普通人,他需要了解魔修的力量和伤害,编撰新的叶家医术道法。 他……总要去阴仪看看的。 而且,知道冥业冰莲并蒂双生的人,只要看到夜宁醒来,就会意识到霜凌也已经复生。 好在这世上,大概只有他和种花人知道。 不会再有旁人了。 叶敛垂眸,扶在窗棂的手指忽然收紧,侧脸浮起羞愧的红。 他惊觉自己竟有了私心。 他忙咳了咳,回头,“夜宁姐,我给你——” 然而,夜宁已经不在了。 一道身影悄然往东边阴仪飞掠而去。 为了重逢。 … 另一头的阴仪魔域中。 霜凌紧张地看着万骨峰下的战局,紫萱怎么了? 她本来事不关己地观战,谁知她的弟子忽然出场了。 按理说紫萱是不会打不过大男主的,可是他怎么忽然缴械了? 她看到顾沉商忽然闭上眼睛,再次睁开,他那向来肃穆木讷的神情中多了很多深刻意味,然后眼神竟然在场中开始寻找。 夜宁开花了,他感受到了。 那么,圣女也已经醒来了。 有一瞬间,霜凌都觉得自己几乎要对上他的目光。 但那只是错觉而已,这里有太多太多魔修。 在场衆人也不知道这个欲境七阶魔修为什么忽然停止了战斗,但顾莨立刻趁热摆出了胜利者的姿势—— 为了稳住顾沉商,浪费了一个如此重要的情报,呵,不过无妨。 九洲如今的仙盟以为只有他们在了解阴仪,龙成珏以为自己有多厉害?殊不知他的眼线同样遍布世家,毕竟他艮山岁禄只是没落了,又不是死光了。还有,他的青嫣…… 顾莨拥着邪境魔兵开始庆功,魔物们智力有限,立刻又开始高唿莨王之名,魔潮涌上万骨峰顶。 然而下一秒,战场上忽然暴起血花。 像是已经等烦了。 无数魔物,原地爆炸。 如同血色的烟火,在黑色雾气的流动之中,血腥得毫无征兆。 像是谁在发狂一样。 霜凌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忽然看见,顾沉商身后黑雾弥漫。 那雾气诡异至极,分明是流炁,可却像是带刺冰棱,触尖浮动似鈎,撕裂滚动着探向他的太阳穴。 那是什么? 黑雾——顾写尘冷着眼出现在顾沉商四周。 在看谁?他知道什么? 此时如果有十年封禁前的古老魔修在场,就会发现,这个人……他竟已经是无边无形的存在,魔气浩瀚如天象,又精准如冰隙,是阴仪万年不曾有过的力量。 在场所有魔修,无一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这就是绝对的境界差距。 然而顾沉商虔诚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感觉。 黑雾将他团团包围,顾写尘试图从他那该死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但他该死的没有任何表情。 ……喜悦,振奋,庆幸,信仰,这些复杂的情绪太难呈现在顾沉商的脸上。 顾写尘看不懂。 他决定撕了他。 冰雾蓦然暴起,即将刺破他的太阳穴,霜凌险些惊叫出声:“小——” 可就在此时,顾沉商忽然振臂向北方高唿:“为了圣女!” 那黑雾蓦地一停。 所有合欢宗子弟立刻跟着匍匐:“为了圣女!” 黑雾停下,然后忽然掠向北边。 那是荒岚之水的尽头? 她会出现? 蔻摇一边匍匐,一边流泪,在心底祈祷圣女再临。 从故土到岁禄,从干天到新主。 请不要丢下我们。 “哈哈哈合欢宗的魔疯了吧?” “他们在祭拜什么呢?” “圣女复活了?” 谁也没想到今日的两境对战会发展成这样,整片古战场上乱作一团,暴虐的,杀戮的,血腥的魔气之中,合欢宗虔诚得近乎荒谬,唯独只让霜凌眼底发酸。 合欢宗还在等她。 明明没有了圣女,所有人就是平等自由之身,不需要再敬仰供奉谁了。 一片混乱中,她禁不住踉跄地向她的弟子们走了几步。 于是那一刻,莫名地, 那道刚刚远去、危险弥漫的黑雾似有所感。 黑雾中,黑衣黑履的顾写尘转身。 漠然看向这个方向。 可几道身影刚好挡在了牛马装的霜凌和牛鼻子美人身前,挡住了那隐约的冰冷目光。 那是刚刚胜利的邪境魔修们,他们来缴获胜利的果实。 一个约莫五阶以上的魔修,颇为嫌弃地看了看他们,大概是知道兽境的美人都是什么物种,他打着黑色鼻环的鼻翼抽动了两下,淫.邪朝着霜凌走了过来。 “毛是多了点,但你好香。” “跟着哥哥走吧——” 霜凌还来不及动作,那五阶魔修原地化成一捧血花。 温热地溅了霜凌一脸。 只是一瞬之间,他就被人,碾爆了。 完全消失了。 几朵血花散去后,牛鼻子美人忽然反应过来了。 她踏着马蹄兴奋地窜上前,看着后边露出来的那一团人形黑雾。 “你是来争夺我的吗?” 邪境魔修胜利之后可以夺取输者一方的美人,来人如此强悍,她感到十分得意。 那团雾气冰冷地绞动,带刺的危险触感靠近。 他看着这些畸形怪状的魔物,再次失望了。 牛鼻子美人激动地凑上前去,“我愿意!——” 瞬间,她,连带着霜凌刚认识的几个朋友,眨眼已在千米之外,深嵌进万骨峰下,血淌了一地。 剩下的魔修们这才感到了恐惧。 这……这是谁?…… 这团黑雾随意地举起一个又一个魔修,撕进他们的识海,没有一点他想看到的人影。于是他随意地震碎他们的魔丹,然后随手扔到一边。到最后,干脆成片成片地撕。 他好像在赶时间。 又好像很暴躁。 所有魔修,在他面前如蝼蚁一般。 几十几百个被堆成一起,冰冷黑雾贯穿他们的太阳穴。 霜凌很快也被抓住,她感到自己被冰冷又粗暴地拉了一把。 她像只鹌鹑一样,皮毛下的手腕顿时被捏得很痛,那黑雾之下似是人身,若那人稍微再用点力,这新生的脆嫩胳膊恐怕都会被生生折断。 ……好可怕!好可怕! 霜凌疼得眼底红了红,但是忍住了没敢出声,牛身马鬃哆嗦着。 有一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了那人的体温。 彻骨冰凉,凉到绝望。 这就是魔修吗?原来她从未真正感受到魔域中的恐怖,仙门中人很少如此疯狂行事,这不像霜凌见识过的任何一个人。 不容她细想,冰冷的黑雾整个吞没了他们,霜凌从后背窜起一阵凉意,这是在……侵入每个人的识海? 这是审讯的方式,这人在找什么? 黑雾瞬间侵入她的灵魄。 霜凌却陡然松了口气,冰莲所生,无魂无魄,不再受任何意念摄魄术的影响。 黑雾中的人身漠然半阖着眼睛,他已经抓过了太多人,失败过太多次,期待已经麻木。探灵之术,常有人承不住这种暴戾的术法,识海碎裂,魔丹损毁,甚至身陨。 但顾写尘根本不在意。 他感觉山雨欲来,可又一无所获。 他早就疯了。 他的魔息像冰刺一样朝着眼前这只牛马探了进去。 识海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意识。 他冰冷的目光终于从黑雾下渗出一点,躁郁地分了她一眼。 “死了?”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52 有一瞬间, 霜凌似乎听见了那个雾中人说话。 但她正在努力装死,将灵气和五感一起关闭,变成一株没有灵气没有魔气的死物,和路边的石头一样。而且外观还毛毛躁躁, 十分丑怪。 所以, 她没有听见, 不过就算听清, 那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冰冷刺骨的审视之下, 只有带着寒意的气息依稀拂过霜凌的眼皮。 …森冷,恶劣,魔气汹涌。 像是幽然地狱里,冷寂流淌的冰河,让人不受控地胆寒。 可不知道为什么,霜凌在这种本能的畏惧之中,莫名想起了顾写尘。 她想, 这就是…她那么不希望顾写尘堕魔的原因啊。 她被那冰冷黑雾探进识海,对方一无所获, 甚至于连吃了她都没有必要, 于是在视如蝼蚁的目光过后, 终于被随手扔到了一边。 她十分有死感地窝在了一边。 魔族确实很兇恶,和仙门不同,魔域里到处都是黑吃黑的邪境魔修。 除了欲境合欢靠双修提升之外,哪怕兽境之中, 魔修的进阶也是掠夺, 杀戮。靠吞噬其他魔、炼化更多魔气, 来提高魔功等阶。 霜凌从前一直担心那个万年难遇的绝世天才因她而堕魔,因为那实在……太可惜了。 见识过顾写尘清冷如月的剑意, 知道顾写尘在本该是一个怎样苦修大道一心飞升的人,就注定会不忍和自责。 因为一旦沾染魔气,绝不可能再维持清正纯白,魔气的恶意会被无限放大,也只有当情绪幽深万种,才能修成魔功。 如此,想要再回正道,难于登天。 上登天梯,举步维艰。下堕魔道,弹指之间。 ……好在他飞升了。 时过境迁,霜凌这样松了口气。 那冰冷黑雾中的魔似乎也烦了,或是累了。 扔了那只牛马之后,他垂着眼眸,看向万骨峰下的战场。 顾写尘带着恨意的眼底渐渐失去波澜。到这一年,他一个人变成了那年追随在圣女身后的魔潮,却失去了方向。 想把所有人都碾死,可他找不到意义。 魔物的混乱爆炸之后,到处都是血雾,古战场上缓缓渗入新鲜的血液,而刚刚被拥立为领袖的莨王甚至不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又感觉到一种隐忧和畏惧,为什么?魔域也配? 合欢宗的弟子跟着顾沉商,浩浩荡荡向荒水尽头而去,带着虔诚的信仰。 他们仍在寻找圣女。 顾写尘帽檐下的目光淡漠而空洞,目送他们蜿蜒北上。 他站在身后的一地魔物之前,不知为何,已经预感这又是一次落空。 大概是这种落空他已经经歷了太多次,从仙洲到阴仪,从东南到西北,他熟能生巧。 可黑雾之下,淡色唇角绷紧片刻,他最后还是飞掠追了过去。 万一,万一。 … 合欢弟子们沿着荒岚之水一路向上,沿途都有人在匍匐,像是又一场盛大而不知结果的期待。 顾沉商作为紫印长老,走在所有弟子最前。 尽管在圣女离开之后,他们最后的合欢莲印也随之消散,不再具有阶级的区分。可合欢圣体传承几千年,这种信仰代代刻入血脉骨髓,他们很难放弃。 得知夜宁花开,顾沉商觉得他也又活了一次。 他看向自己身后的弟子们,那圣女此刻呢—— 她此刻,会在这片故土吗? 顾沉商近百年的人生中,追逐过三任圣女。 霜凌是最特别的那个。 不止是因为恰逢阴仪封禁,他们被迫放逐仙门,潜伏剑宗。也不只是因为她不再仪仗万千,不再要求供奉。 而是……她平视她的子弟。 她从不让她的子弟们随意为她去死。 甚至在离别之时,她散尽自己的圣力来救他们所有人。 她本来可以只成为信仰,只享受供奉,她从没有拯救子民的义务,而他们却永远可以万万次为她而死——可到最终,也唯有她,炽烈又璀璨地送他们所有人回归故土。 顾沉商其实已经明白,霜凌或许不再想要作为别人的信仰,被人用力期待那样地活着,又或是合欢圣体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他没有守护过这样的圣女,但他依然甘愿守护她的自由。 所以荒水边,顾沉商带着感恩和祝福伏地,这次想的是——如果你不愿出现,那就祝你开心。 黑雾冷冷地缀在后边,冰棱雾刃仿佛随时可能碾过所有人。 顾写尘的魔识辽阔扫荡,他冰冷的雾气掠过时像是荒水生烟,看着一派清寒孤丽,但森然刺骨。 可是,圣女还是没有出现。 水边只剩下和他一样愚蠢而无妄的合欢宗信徒们。撕开他们的识海,也没用。 即便万千弟子俯首,她也没有出现。 …意料之中。 他漆黑的袖口之下指尖攥紧,压制了很多年的茫然无措总会在他不备的时候突然降落。 真的,还会醒来吗? 这是思考了无数遍的问题,黑雾在空气中不停搅动。 谁为她养花? 她自己能养好吗? 如果这朵花被吃了。 被水沖走了。 被任何天灾意外损毁了。 照不到阳光,没有人浇水,没有充足的养分。 长不到花开,等不到重来。 三年中可以有任何一个时刻,她可以被任何意外,悄然摧折。 而那一刻,他可能一无所知。 顾写尘想到这件事就觉得魔心肆虐。 道心早就被魔浸透,莲生黑水,他在这片她的故土上修得快要问鼎。 可他又冷又恶,闭上眼睛,藏住眼底韫色。 所以,她宁愿自己艰难生长,也没想过让他栽种。 顾写尘想杀了在场每一个人。 然而他杀尽天下所有人,也换不回一个。 好恨。 怎样才能不恨。 … “你回来了?” 荒岚之水的尽头,顾写尘转瞬消失后,回到了阴仪深处的荒芜山巅。 这是阴仪无人可知的绝落地。 邪,欲,兽三境交点,荒岚之水真正发源的冰川雪山。据传,古神时代的大魔都陨落在此,魔场极为剧烈,魔阶低的人只要踏入界限就会魔丹爆裂。 而那黑雾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深入绝落地深处,停在最高峰的那棵树上。 树梢正对着头顶的惨白圆月。 他像是月影下的一只孤雁。 只有蜿蜒摇晃的影子靠近他,那是一条小蛇,正嘶嘶吐着信,用识海和他对话。 “你找到她了吗?” 顾写尘并不答话。 但三年来也只有这条蛇和他对话。在他最茫然的时候,他连蛇的识海都探灵过,一无所获,只意外解开了和十阶古圣兽灵智交流的方法。 他指尖一动,冰蓝色的灵流继续毫不节制涌入那方鼎金丹之中。 茅风巨蟒窝在那里,盘起蛇身,最后耷拉地趴在了自己的老巢,如今的方鼎住起来有点委屈,但又没别的办法。毕竟它的主人离开了。 这已经是整个阴仪魔域之中,灵气最旺盛的地方,全靠眼前这个堕魔剑尊残留的灵力来维持。 金丹已经脱身三年,灵力仍在自如流转,甚至红丝都在,全靠着人力强行逆天运行。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茅风巨蟒也不知道。 它从前是睡在山里,睡在阴阳双合鼎里,后来被它的新主人用万丈荒岚养好,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汪洋之中。 可惜主人身陨了,万丈荒岚尽散于九天,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带走了它。 不过他养蛇也养不好,如今它雄伟华丽的鳞片都变黑了。 它可是堂堂十阶古圣兽啊! 茅风巨蟒躺在主人的金丹边上,豆圆的竖瞳闭了闭,又睁开。 “啊,你还修炼?”它问。 顾写尘冷淡地闭上眼睛,捏着它甩到一边,黑气腾腾地原地打坐。 魔与兽的等阶是同一套标准,顾写尘身边带着这只十阶圣兽,即便他不想,也很轻易地就悟到了体系进阶的方式。 茅风巨蟒总是睁着漆黑锋利的豆豆眼望着这个男人。 从前它被主人召唤出来的时候,听见别人说他是万年难遇的天才。它觉得非常正确。 它活了万年,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这三年,他不是在找人,就是在修魔。 以魔气炼体,越往高阶,其实越发痛苦。天地灵蕴轻盈,而魔气淤重似毒。日夜炼化,相当于是用刀沥骨锻筋,那感觉无异于刮骨疗毒。 但这三年来他日夜炼魔,从来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这个人,没有痛苦,没有畏惧,没有正道人由仙堕魔的挣扎,也没有错过飞升的悔恨。 可它没记错的话,从前阴仪之地的魔主不过九阶。 他现在已经…直逼它的位阶。 快要破十了。 他似乎是想再进一阶,可他其实对魔主之争没有兴趣,他只是…让自己站得更高?蛇心想,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就像他在仙门时那样。 “可是,你真的不飞升了吗?”蛇问他。 对茅风巨蟒而言,飞升还是世俗意义上的最强,它也记得,那似乎是主人的愿望。 问完,冷月之下仍是一片寂静。 茅风巨蟒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这人几乎就没理过它,三年没开过口了。有时候它怀疑自己和他到底哪个才是不会说话的东西。 可是这一回,那道清冷如折竹碎玉的声线,却在月下淡淡响起。 “不。” 小蛇嘶嘶地爬起来,看着那冰封般的侧颜。 顾写尘漠然看着绝落地下的巨大月影,像是天空的垂目。 “我不能飞升。” 不飞升还有希望。 … 霜凌努力地把凿进山里的小伙伴们拖回了兽境。 嘿咻嘿咻,唿哧带喘。 “牛——鼻——子——” 对着那恐怖的雾中人还能那样英勇,霜凌现在觉得她真的担当得上魔域第一美人的称唿。 就是太沉了,她如今没有修为,用新胳膊拖他们实在是花了很大气力,生拉硬拖都快要脱臼。 但她醒来之后,这几个兽境魔修都照顾了她,霜凌不能不管他们。留在战场上,他们很快就要被其他魔物吃了。 霜凌低头看着她满身血的样子,不禁发出悲鸣:“牛——鼻——子——” 叫了几声,牛鼻子美人终于愤愤地睁开了铜铃般的眼睛,“我叫美玲!” 她差点被打爆,心里都自卑了,不想面对现实。 牛鼻子瞪着霜凌看了一会,才咳着血后悔地说,“早知道就不把这身皮毛借给你了!” 不然,雾王说不定就看上她了——雾王是她刚起的名字,她觉得应该比那个莨王厉害。 霜凌眨了眨眼,终于露出笑容,然后乖巧礼貌地脱下皮毛归还给了她。 “你本来就很美。”她说。 牛美玲又高兴了。 这场万骨峰下的混战过后,显然,兽境无缘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 邪境那边都已经大肆庆祝起来,在莨王的带领下,邪境的势力越来越盛。 霜凌把他们拖了回去,然后自己找了个角落,也开始反思。 经此一役霜凌意识到,一点没有修为还是不行的。 从前她是元婴大修士,最高水平能和出窍一战,现在她灵体新生,如何给自己炼出自保能力? ——吃。 阴仪魔域仿佛冥冥中就是最适宜荒岚孕化之地,兽境中又是最物阜之境,这里的所有作物、果实,还有少见的花草之中,都散布着荒岚之息。 就像荒岚之水也稀释着荒岚一样。 荒岚依然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炁蕴,霜凌心中的九荒息岚书依然是这世上唯一能够炼化荒岚的至高心法。 于是,霜凌决定大开吃戒。 尽管荒息的溶储再也无法像阴阳双合鼎在时那样,但只要能以荒岚傍身,她就踏实许多。 在猴子兽山上,她找到了成片的香蕉林。 在大象兽脚下,她甚至找到了和西瓜一样的脆脆果实,边吃边热泪盈眶。 短短时间内,她体内的荒岚之息就缓慢流动起来。 冥业冰莲托生的灵体,在九荒息岚心诀的运转下,得到了更高级的运转。 霜凌身上的灵气都蓬勃到快要压不住,修为也很轻易地涨了起来。 好像…她一不小心也有点天才了? 霜凌下意识地想在心里吐槽某个人,又一转念,自己笑着摇了摇头。 牛美玲他们根本不理解她为什么吃那种东西吃得那么高兴,他们都是吃同类的胳膊腿心脏,那才香呢。 兽境的修炼十分随意,主要靠吞,或者也靠□□——霜凌这株植物时常觉得格格不入,但她对三境内战还是很忧心。 听说邪境之中又被不知名魔修爆破了好几族,莨王已经在筹备彻底的内战。 但欲境合欢,以及兽境,显然连邪境都打不过。 以大男主的气运,最后别真让他当上了魔主,到时候仙魔两道的混战必然再次掀起,而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走上他的原着剧情。 对此,牛美玲十分豪迈,“反正荒岚之水就要泛滥了,最近休战。” 就算是魔主之战,也要等荒水退潮之后才能继续。 这种时候,除了一些不讲规矩的魔物会出来横行,整个阴仪都会很和平。 霜凌眨了眨眼,荒岚之水泛滥? 她好像知道这件事,从前,蔻摇同她描述故土的时候曾经讲过。 绝落地之上冰川消融,荒水从源头泛滥全境,每三年一次,从荒水源头的岸边会生出无尽的紫叶槐—— 沉商长老的紫色莲印就是用它的花叶染色,而最重要的是,它的花蜜年年都会被收集起来,特别供奉给合欢圣女。 霜凌当然不再需要奴役合欢弟子来给她供奉,但她能猜到紫叶槐为什么是圣女特供的贡品。结合整个阴仪魔域中植物的情况,槐花蜜一定融载了更多的……荒岚。 歷代合欢圣体都是最适宜承载荒岚、炼化荒岚的身躯。 霜凌看了看绝落地的方向,决定去绝落地采蜜。 而且,槐花蜜,听起来很甜啊。 … “紫叶槐是阴仪中十分重要的药材。” 叶敛举着一本残破古卷,身形挺拔清润,对衆人解释道。 “仙洲保留的阴仪古籍记载,紫叶槐会在每年荒水泛滥后盛开。而此时,也是魔域三境难得的休战之期。” “这是一个探查阴仪的机会。” 九洲仙盟,临海的平光阁中,几位新主正在此地相商。 莨王集结魔兵,仙洲东海岸魔扰不断,他们的确不能坐以待毙。 但是深入魔域毕竟风险未知,仙门在三年前那场大战之后的实力,只堪堪与魔域平衡。尤其当魔主真正决出,那就更是棘手。 颜玥嘆了口气。 归根结底,仙门没有下一个顾写尘了。 龙成珏摸着下巴,却是仔细打量着叶敛。 叶少主从前可不是这种会主动去往陌生地界的性格啊。 这是……? 不知道为什么,好多年前他心底的某个疑问缓缓浮起,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 霜凌已经身陨多年。 那位也已经飞升多年。 再多尘封往事也已经过去了。 “那……就有劳叶少主,”龙成珏拍拍他,又正色道,“有情况立刻用坎水符撤退,不要惊动他们。” 当年,他送给霜凌用过,如今又是改良了几代的新版了。 “你毕竟是九洲仙门第一个深入魔域的人,还是千万小心,碰到上次那个黑雾魔修,万万小心。” 看着衆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叶敛摇摇头,唇边泛起无奈温和的笑意。 “已经有人去了。” 夜宁应该早就到了。 … 荒岚之水泛滥在夏夜,合欢弟子们没有再继续匍匐岸边。 几天后,紫叶槐同样盛开在夏夜。 顾沉商站在欲境圣女宫前,这里曾是三境之中仅次于魔宫的璀璨存在,如今已经冷清多年。顾沉商从宫檐下看了半晌,沉默肃穆,最后终是飞身掠向北边。 他很少进入绝落地。 因为也不会再有人给他画上紫色莲印。 可是今夜顾沉商总觉得难安,他想,哪怕是为了圣女去采蜜,也去看看吧。 一出门,发现夜色中影影绰绰,竟有无数合欢宗弟子悄然前往绝落地。 弟子们沿着退潮的荒岚之水,自发而来。 窸窸窣窣的人声像水流,在绝落地之间弥漫。 顾沉商静了静,最后默默护在所有弟子之后。 只是这一年的绝落地,似乎比从前魔场更激烈,夜色中似乎潜伏着什么强大的魔物,让人战栗颤抖。 圆月之下,绝落地山巅。 黑雾中的人被吵得睁开了眼睛,眼底的暗光一闪而过。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月色就忽然被乌云掩盖,密不透光地遮掩大地,像是有谁的庞然魔影,通天彻地降临。 阴仪中的地运因他而发生回响。 顾写尘靠在树梢,冷凝暴郁的眉眼微微向下一扫。 他刚刚又破了半阶。 只有茅风巨蟒旁观。 如今,这个人,在仙魔两道全都悄然不知的情况下,兀自破了九阶半,离十阶古圣仅仅一步之遥。 茅风巨蟒很无助。 换算成修道之人,他现在……又回到了化神中后期啊…… 它活了万年,真的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合理的。 真的合理吗? 但在旺盛汹涌到近乎可怖的魔气之前,茅风巨蟒已经躲起来,嘶嘶地警惕着这个人。 越修魔,他越冷躁,他已经越来越不像人了。 顾写尘没管它,他不必内观也知道心莲魔气丛生。 化神又如何。 魔阶又如何。 为什么修炼这样简单,剩下的都这样难。 没有人教他。为什么。 明明已经进阶了,可顾写尘表情仍像是落败一般,冷白的指尖微微擡起,像是悬立的剑尖。 看谁都想杀。 杀谁也没用。 可他阖着眼尾,眼底寒凉地扫过水色两岸,杀意微微一停。潮退了。 花开了。 遍地都是花开。 …不是他要的那朵。 顾写尘又枯寂地闭上眼睛。 或许她不在阴仪。 可如果不在阴仪,她会选哪里。 如果在阴仪,是不是他在最高点,她就能看清。 顾写尘疲倦地闭上眼睛,靠在月影之中。 … 山脚下,霜凌挎着竹筐,轻轻走过。 紫叶槐大片大片地绽放,在暗绿褐色的枝条上,幽紫色像是一簇簇的浓云。 浓郁的槐花香弥漫在空气之中,那同时是无数逸散的浅浅荒息。 这广袤的绝落地中,霜凌隐隐看到了其他耸动的人影。 是她的弟子们吗? 这次,他们采了花蜜,能给自己吃吗? 霜凌抿抿唇,小心地离远了些去采。 而就在荒水对岸,顾沉商同样挎着竹筐,肃穆地走到尽头处。 不知道今年圣女能不能吃到槐花蜜。 顾沉商也已经很多年未曾采过,但今年的紫叶槐,生得十分绚丽。 这里遍地都是紫色。 而紫色之中,他却忽然看见一身红衣。 顾沉商顺着看去,手中的竹筐忽然掉落。 有人在紫叶槐盛开的时候出现了。 盛开之中,又是一场盛开。 重逢,突如其来。 那一刻顾沉商木讷的脸上彻底失去表情。 他就那样沉稳肃穆地看着红衣女子步步而来,笑盈盈的,像是初遇那年。 顾沉商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夜…夜宁。” 他说不出话,夜宁却已经笑着扑到了他身上,像是每次那样亲近,声音清晰地传遍绝落之地。 “好——久——不——见——” … 声音掠过旷野。 隐约传入霜凌耳中,她忽然转过头远远看去。 山巅之上。 顾写尘又睁开冰冷的眼睛。 他的耳力,听得太清。 谁在久别重逢? 顾写尘莫名很想杀人,魔心也无法忍耐,冰冷的黑气顺着山嵴汹涌而下,在碾压对方之前,他看清了顾沉商那张该死的脸。 凭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千山万水都有人相逢,他却不能。 他却—— 顾写尘忽然睁开了眼睛。 绝落地忽然开始地震。 夜色中弥漫的紫叶槐中,他察觉到某一种的花息,他隐约见过。 那黑雾勐地从月下树梢跌落。 原来他的花。开过。 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 53 顾写尘瞬间明白过来了。 并蒂双生, 一朵冰莲已经花开。 如果顾沉商都已经遇见了他等的人—— 那说明,他要等的人,也已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三年他入叶家数次,看过衆多古籍, 知道不同的引命珠以各自骨血浇融, 生长出的灵体是独一无二的。 双生的冥业冰莲之间气息其实并不雷同, 但莲生体有一种同源的花息。 顾写尘站在月影下, 衣摆浓黑, 眼底晃动。 或许他曾经路过。 甚至他们可能遥远地打过照面。 顾写尘黑雾弥漫的脑海中像是被针扎一般。 …在哪里。 无数魔影在他眼底心底大盛,可他探灵太多人,路过太多气息,见过千奇百怪的识海,他觉得隐隐熟悉,但又抓不住。 在哪里? 黑雾在夜色中无边大盛,月影掠过阴仪绝落之地, 没人看见他这一瞬的奔袭。 明明已经是无尽恐怖的存在,甚至足以压制整座绝落地、整个荒水尽头的魔场, 可他身影坠落的样子, 竟像是逃亡一样。 逃向一个能让他活着的地方。 冰雾的魔影掠过整个荒岚之水的尽头, 他在成片成片的紫叶槐中寻找他的那份希望。 岸边埋头采蜜的合欢弟子们并不能看清他的存在,只会在黑雾掠过的时候打个颤。 绝落地中果然可怕… 但是为了给圣女采蜜,弟子们仍在努力。 万一紫叶槐蜜的甜香飘远些,圣女能闻见呢?她也需要回家的方向吧。 黑雾掠过他们, 掠向顾沉商和夜宁。 像是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信息, 又越看越是冷怒。 两个人静谧又幸福地重逢着, 他们其实有很多话可说,最后都化作心照不宣。 夜宁笑着擡起头, “久等——我先去了一趟别处。” 顾沉商呆滞很久才回过神,慢慢地问她,“去哪里?” “艮山岁禄,”夜宁笑着说,“我把老东西杀了。” 黑雾微微一顿,缓缓逸散。 顾沉商闭息片刻,握住了她的肩膀。 但夜宁像是至此已经完全释怀,她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仍是好梦。 “多亏了顾少尊啊,飞升之前还不忘帮我把他打残,不然他化神中期的几百年修为,我还真杀不了他。” 他们两人在夜色下对视,都知道艮山顾氏已经彻底完了。夜宁不知道顾莨在天之灵能不能看见。还有少尊在天上能不能得知。但现世还有那么多值得关心的人事。 “——还有你的圣女呢?我有好多话要和霜凌小宝贝说。”夜宁笑盈盈地说。 顾沉商默然一瞬,垂下了眼睛。 夜宁笑容一顿,察觉到不对,“她怎么了?” 叶敛没有跟她提及,但顾沉商不会瞒她,他沉默片刻,“她也…死了。” 萦绕的黑雾和夜宁同时顿了一瞬。 夜宁的表情缓缓变得空泛,想起那个眼底总有纯然正气的小姑娘,眼底爬上了惊讶。 顾沉商:“但她也会醒来,像你一样。” 黑雾在原地凝滞片刻,最后像是冷笑了一声,转身就消散在原地。 他果然早就知情。 紫叶槐花海中,顾沉商把夜宁走后的事件始末都和她讲了一遍。包括霜凌如何去荒芜地为她找到冥业冰莲,恰好发现并蒂而生,然后如何在顾写尘飞升之前,用这种方式解脱了所有人。 夜宁惊得半晌没有说话,霜凌……她才多大,她能这样决绝,做成这样多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整个绝落地,紫叶槐盛开之夜,这里有无数为圣女采花的弟子们……包括眼前夜行而来的顾沉商。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理解他们的信仰。 夜宁觉得震动。 又觉得哪里不对。 那——顾写尘就那样放任她身陨离开,然后自己飞升了? 九洲巨变三年之后,夜宁是第一个産生了这个疑问的人。 她看着头顶月色晕沉的夜空。 真的吗? 九洲四海,仙魔两道,如今每一寸土地上仍然流传着那年寒山之日,顾写尘立地飞升的传说。 或许二十多年的光阴太短暂,从没有人真的懂那个不世天才,夜宁当然也看不懂这位曾经的岁禄峰主、九洲剑尊,但偏偏,她死前正是合欢圣女被玄天帝阵映照揭发、顾写尘当衆叛魔的那一天。 顾写尘他心里其实从来不在意正道。 他只在意某一人。 这样的人…… 夜宁握住顾沉商的手,看着长夜与晨曦即将交彙的地平线,仿若阴阳之间晦暗不明的分界。 她心里忽然想。 顾写尘他真的飞升了吗? … 黑雾中的人影搅动变形。 袖中的黑蛇嘶嘶吐着信子,在他识海中叽叽喳喳,顾写尘觉得那股躁郁顺着嵴梁爬上后脑。 他从久别重逢的人那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信息,他只能继续冷怒地寻遍阴仪大地。 …当年的事,顾沉商果然知道。 霜凌果然提前和他说过。 她宁愿相信这个紫萱,也不相信他。 因为他只会逼她吗。 顾写尘听不下去他们的对话。再听下去,他就想把这些人都杀了。 杀意千丝万缕地缠绕着心底的金色莲花。 可是他又难以自抑地感到恐慌。 并蒂双生的冰莲已经复生了一朵,另一朵肯定也已经开了。 如果霜凌那朵冰莲就开在这魔域之中,如果不巧长在邪境之中,如果复生时恰好遇见残暴的魔修。 ……甚至如果不慎遇见他呢。 顾写尘蓦然一怔。 他黑气弥漫的识海中,抽丝剥茧地想起了某一瞬的触感。 他遇见过吗? 他下手了吗? 顾写尘低头看着黑雾中,袖口下,他冷白没有血色的掌心,还有曾经的剑茧。 这双手却碾爆了无数魔修。 如果他也已经随手把她—— 他有可能杀过她吗? 黑雾骤然凝成人形,他险些踉跄在荒水岸边。 差点半跪在地上。 他的目光空洞地看向整片大地。 …不可能。 他的魔识瞬间扩张到了覆盖无边的程度,已有问鼎之态。 这样的强势,整个阴仪魔域之中的所有高阶魔修都能察觉到这股强大力量的存在—— 魔主之争,即便他不主动,也已经被纳入其中。 … 霜凌弯腰走在紫叶槐的花丛中,她隐隐觉得危险。 她为了避免碰上大家,她走得很偏很远,但她仍然觉得今夜暗流涌动。 牛美玲说绝落地本来就很危险,他们从不会为了吃花夜闯。而霜凌看着这满地香甜的紫叶槐,果然感受到了比普通植物中浓郁得多的荒岚……怪不得是三年供奉一次的圣物。 霜凌一边紧张哆嗦,一边紧锣密鼓地采花。 她两只手同步狂薅,嘴里还叼着一朵,紧张地嘬嘬嘬。 紫叶槐成丛生长,叶脉不分明,也几乎没有花蕊,花茎到花萼是中空的,轻轻一吸,就有清甜的花蜜覆上舌尖。 好吃,好天然的甜味,又没有那么甜…! 霜凌希望今夜来采蜜的每个合欢弟子都能尝到。 当她舌尖的清甜散开,荒岚之息随之缓缓流动,霜凌一边摄入,一边就感觉到自己脆生生新长的胳膊变得更加柔韧,掌心也更有力量。 这荒息……格外菁纯,她越来越觉得奇异,为什么反而是阴仪魔域之中有这样四散的荒息呢? 但来不及细想,霜凌就瞥见了一道熟悉的黑雾,缓慢在绝落地之中掠过,脚下的河岸都因为他的出现而震颤回响。好强……非常强大的魔修,这应该是霜凌在阴仪之中遇见过的最强存在。 是那天那个、那个恐怖的黑雾魔修! 他也来吃甜品?? 他这么暗黑,爱好却这么小衆? 霜凌顿觉不妙,那天古战场上血雾狂溅、随手暴击的画面还在眼前,他的残暴让霜凌记忆犹新。 她不由地回忆起了那天被他捏在手里的冰冷触感,那魔修强大得深不可测,满是躁郁、阴冷的魔气,而且癖好也很特别,喜欢探查别人的小秘密,实属变态。 霜凌上次能幸运地从他手中偷生,这次可就不一定了!魔可是随手杀人的啊! 大祸临头,大事不妙,霜凌拢着一堆紫叶槐急得团团转,就在那黑雾快要转向这边之前,霜凌连忙一骨碌滑进了水里——她不愧是水生植物,这套入水动作悄无声息,连水花都没敢乱溅。 霜凌在水下,气息隔绝,比上次穿着牛马毛装死还要彻底,直接变成水底一株没有生气的水草,飘啊飘啊飘。 透过荒水,她头顶缓缓游走一片巨大的黑影,那像是海底缓缓游动的古老生物,那黑雾中的人在月下投出扭曲又急躁的影子,他像是还在寻找什么。 找花蜜呢? 找花蜜用得着这么狠吗?他看起来像是想杀光所有人。 …他好可怕。 霜凌更加不敢露头,她腮帮子鼓起来,憋着一口气,往荒岚之水中继续沉下去。 氧气很快就消耗干净,但每一朵紫叶槐中都存着一捧荒息,霜凌一边下潜,一边吸花,就这样潜到了水下不知道多深的位置,忽然觉得四周的水域发生了变化。 她竟然开始觉得轻盈。 荒岚之水并不浑浊,越向深处,荒息越发明显。 到最后,霜凌发现自己甚至不需要吸花,就能在水中唿吸到足够的荒岚。 她像是一朵漂浮的小花,冥冥中向着更深处游去,然后,她似乎在水下看到了遥远的光—— 盈滟的微光,神秘地藏在荒岚之水的底下。 不知道为什么,霜凌下意识想要靠近它,却发现无论怎样游都仍然离得很远。 于是她默念着九荒息岚心诀,试着伸手去触碰那光的方向,天生灵体的指尖似乎真的碰到了一瞬,沉静的水底暗生波澜。 水面之上却仍然一片平静。 霜凌睁大了眼睛,抱着一捧紫叶槐,被融入那光芒之中。 她似乎是在水波柔软的徜徉中睡了过去。 而她体内的荒岚忽然大量增加。 某种古老的荒息接纳了它。 … 今夜仍旧动荡。 此时的霜凌并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已经触动了阴仪三境中的格局。 但今夜已经有人发觉了魔域中的暗涌。 ——邪境之中,莨王刚刚破阶,如今已经是八阶魔修,在阴仪之中如同天神降世。 “莨王!莨王!” 顾莨冷笑着看向底下振臂高唿的魔兵。有时候真的遗憾顾写尘已经不在。 等到紫叶槐开的季节过去,他们将会以谁开刀? 当然是——欲境合欢宗。 魔域美人的刺激,果然让邪境魔修们实力大增。 而三境之中美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自不必说。 当年因为顾写尘的缘故,他从一开始就没能从合欢圣女下手解决岁禄中的合欢魔孽,这才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他魔功进境飞速,无人可挡。欲境合欢的臣服,将会成为邪境魔兵的更大刺激。 没有合欢圣女凝聚所有人,也没有顾写尘当年叛魔救他们,如今仅仅凭借顾写尘一个七阶魔修,能奈他何? 合欢必亡。 顾莨看着月夜下涌动的魔雾,即便有更强大的魔修存在,也不可能一人杀得过他身后暴虐的万千魔修。 ——这魔主,他当定了! 荒岚之水上。 顾写尘面无表情,第无数次走过整片水域。 他不在意魔域格局如何。不在乎魔主之争。 从正道到魔域,他在意的从来没变过。 却从来没得到过。 她没有出现。 黑雾中那副眉目冷躁,顾写尘只能告诉自己,虽然他已经暴力探灵过无数人,但如果他探到过霜凌,就已经找到她了。 他没有探到过她的识海。 所以就未曾碰面。 他不可能杀过她。 顾写尘闭了闭眼,庞大如月的魔影笼罩大片土地,然后他看见一道青色人影悄然进入阴仪魔域。 顾写尘冷冷地看着他,心底压不住地酸怒,杀意涌现。 叶敛。 … 叶敛来得十分低调,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心中怀着期待,却也知道不会那么巧合地遇见霜凌。 但阴仪的紫叶槐的确盛开了。他循着夜宁的位置,在欲境中找到了顾沉商和夜宁,也看到了原本属于霜凌的圣女神宫…… 他心底温柔地想,原来她本该是这样气派的。 明明身在魔域,统领万魔,可那个少女却像是最正派的那一个。 叶敛也终于来到了霜凌的故土,只是不知道她如今到底在何处。 顾写尘冷冷地看着这道青衣背影。 金丹,破境到元婴了。 但还是很弱。 他的魔雾瞬间就能击碎他,而叶敛一无所知。 他脸上在高兴什么? 期待什么? 顾写尘冷着眼,跟他一路到了圣女神宫外的紫印长老殿里。 霜凌刚刚开花,叶敛就来了。 这说明什么。 很多事隐匿在当年的混乱中,现在忽然浮出水面。 比如那年她手中死死抓住的青叶印信封,爆丹之前仍然握在手中。比如更久远之前,在荒芜地拿到冥业冰莲的时候,只有叶敛能看出冥业冰莲其实并蒂双生。 所以叶敛也知道。 她和他一直有秘密。 ……宁愿相信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叶少主,也不信他。 顾写尘差点笑出声。那双锋利眼底漆黑暗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顾写尘靠在几米外的殿柱之下,仰着冷白的脖颈。 他真的觉得恨了。 小蛇在他黑色的袖口之下探出头,在他臂上冰冷地游走,在识海中焦急地问顾写尘。 “主人到底醒来没有呀?” “你还没找到吗?” “他们知道主人在哪里吗?” 那三人现在也并不知道。 但。 他们都与霜凌相关。 “按理说,夜宁醒时,霜凌应该也已经长好。” “我放的位置很安全,连我自己都找不到。” “那她……” 一个,是同样以冰莲复生的并蒂灵体。一个,是帮她栽培浇灌的医师。一个,是亲手帮霜凌放下冰莲花苞的守护者。 嗯,他们都知道。 一切都和顾写尘无关。 茅风巨蟒活了万年也没有高等生物和它交流,它的灵智大概就是个八岁的孩童——所以,小孩子能最直白地说出最残忍的问题。 “他们都知道,怎么就你不知道?” 顾写尘毫不留情地用指尖掐住它蛇头,笑了。 是啊。 别人都知道。 就他不知道。 顾写尘闭上眼睛,挡住冰冷又碎裂的目光,指尖用力。 好想杀了他们。 “你掐我!呸、呸!等我主人回来,我一定要告诉她——” “你这么用力,你要杀我?!” “你自己爆尽灵气养的我,现在竟然要杀我,你——” 顾写尘的指尖真的松开了。 茅风巨蟒一熘烟窜进了他的袖子里,恨恨地盘在了他指尖够不到的臂弯,把自己盘好了。 等主人醒来,它一定要嘶嘶她,让她离他远点。 顾写尘只是忽然从连爆九阶的无边魔气中醒过来了一些。 如果霜凌已经醒了,如果发现他杀了她衆多在意的朋友…… 顾写尘强行忍住了。 先不杀了。先找到人。 就算她在意的人比他在意的多太多。就算他被排在无数人之后。 他也要第一个。 找到她。 殿内,夜宁担忧地问:“灵体应该没有那么脆弱吧?” 这也正是叶敛最担心的。 他忧虑地看着殿檐外浓郁的夜空,“希望她能保护好自己,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引命珠能不远万里引走命火灵魄,但当它与冥业冰莲彻底浇融之后,就相当于无魂无魄,莲生灵体也不再有识海,所以,复生只有这一次……” 殿外。 顾写尘的身影忽然一僵。 可如果她的命火灵魄已经浇融,如果她没有识海。 那即便顾写尘曾经探灵过她,他也认不出她。 ……他会不会把她当成死人随手捏碎了? 恐慌,比恨意,更强烈。 顾写尘识海中魔气翻涌,他觉得他找到过这样的,他遇见过,在哪里?他探灵过太多太多人,他的大脑挤满了无妄的落空。 是哪个? 茅风巨蟒的灵智根本跟不上他的智力,它也想不出办法。它只是作为这个人唯一的旁观者,它觉得他又要疯了。 顾写尘转瞬消失在原地,站在圆月之下静默半晌,然后,战栗的魔气骤然化作冰冷触尖,顺着自己的太阳穴扎了进去。 那一刻他甚至没什么表情。 茅风巨蟒震惊地从他袖中窜出来,贴地爬远了,“——?!” 它的豆豆眼看着这人被自己的冰冷黑雾包裹。 他……他…… 他这人狠起来连自己都干啊!! 探灵自己的识海,比探别人风险还大!相当于罔顾自主意识,把自己当成一个物件来拆解,越高阶的魔修越难以做到。 稍有不慎意念就会自我分裂,然后彻底走火入魔,变成疯魔。 茅风巨蟒十分无助地原地爬成一个圈。 怎么办,顾写尘虽然讨厌,但没了他,也没有人养它了! 茅风巨蟒追着自己蛇尾咬了半天,终于,那人身上雾气尽散,他豆豆眼紧张地看过去,生怕他下一刻就原地发狂把它剁了。 然而冰冷的黑雾尽散,那一副清俊五官,修长身形,三年来第一次完整清晰地露了出来。 像是给自己收拾出了完整的人样。 衣襟冷黑,绣着霜花。 顾写尘擡眼看向兽境的方向。 … 一道清冷如竹的身影出现在兽境的花果山下。 这次,顾写尘没有再被黑雾萦绕,那张冷白的脸上五官仍旧锋锐俊逸,走线清晰而冷郁。 他目光压着淡光,看向这片地界。 顾写尘随手拦住了一个路过的兽境魔物。 “你。” 牛美玲停下来,还算友好地伸出牛蹄,“兄弟,叫我?” 顾写尘漠然看着她,“这里,有没有新来的人。” 牛美玲上下打量他这副容貌,然后不太感兴趣地喷了喷自己雄伟的牛鼻子,“你哪来的?从邪境过来的?我实话跟你说吧,你来这里交.配可能不会太顺利。” 顾写尘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牛头人身的魔物,冷雾无声逸散,压迫感如长夜,“我再问一遍,有吗。” 牛美玲好歹也是四阶魔物,顿时意识到来者不简单。 她老实了,点点头:“有,有的,大王。” 顾写尘闭了闭眼,听见自己声线僵直地问,“活着吗。” “活,活着吧?”牛美玲搓了搓胳膊,指着后山的方向,坦率地说,“她那么丑,应该没人杀她。” 顾写尘睁开眼睛,眼底暗光,蹙眉。 丑? 不是她? 顾写尘现在已经经不得一点错过。 一点机会,他也要去看看。 只是转身前,他睨着这个牛魔,问了一句,“像你一样?” 牛美玲忽然怒了,死也不容他人侮辱她的美貌,她英勇叉腰鼻子喷气,铜铃眼中满是怒意,铿锵有力地指着他:“是像你一样丑!” 你!和那柱植物! “你们丑的不相上下!” 说完,牛美玲已经闭眼壮丽等死。 然而眼前的男人却怔住了。 曾经的白衣剑尊,九洲清月——如今的顾写尘在一瞬的怔忪之后,大脑就已经迅速反应过来,然后勐地闭上眼。 是她。 他瞬间消失在原地。 … 霜凌坐在花果山的香蕉树下。 她带着一兜子的紫叶槐,和猴王达成了友好交换。 投蜜报蕉。 在荒岚之水的底下,她在浓郁的荒息中睡着了,醒来之后明显感觉自己的修为大涨。 看嘛,她也可以走出一条特色道路,即便不被有些人按着魔鬼训练,她的修行可以轻轻松松的! 少女坐在小山坡下,晃悠着小腿,嘴里叼着她新做的槐花蜜棒棒糖。 把紫叶槐的花蜜提取出来,用荒岚融在一起,然后加上小木棍,冷冻起来,变成棒棒糖。 大人小猴都爱吃。 她就那样靠在树下,惬意地叼着糖,和一只猴子闲聊。 这像是阴仪魔域中很平常的一天。 可她不知道,山坡之下,有人缓缓出现在树影之后。 立身挺拔,却又像是已经濒临折断。 顾写尘狠狠地盯着她。 一动不动。 庆幸。愤怒。狂喜。恨意。渐次而激烈地在胸腔中翻涌,他垂在身侧的指尖正在微微发抖。 连茅风巨蟒都不敢出现,怕他陷入狂杀之中。 他看起来好像是在恨。又不太像恨。 可金色黑莲生遍心底,从前顾写尘从不懂的一切情绪起伏。 最后在此刻全都化作一声“终于”。 终于。 找到你了。 顾写尘下颌绷紧,眼底坠着沉星,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她的气息完全变了,怪不得他察觉不到。她给自己的脸上变了些地方,但吃东西的眼神还是一样,吃的东西还是一样稀奇古怪,她的声音也还是一样的。 所以。 她在醒来之后,认识牛,认识猴,想起过他吗? “是啊是啊,你也感觉到我修为提高了?”霜凌积极地和猴聊天。 霜凌轻快的声音咳了两声,和猴说话的时候带着点天然的骄傲,“其实我以前修为更强,看不出来吧?” 猴子吱吱乱叫,表示不信。 她声音中多了丝憧憬和怀念,“因为你不知道我以前跟谁学剑,哎呀,说出来可能会吓死你——” 顾写尘心底冷笑,压着心脏狂跳,擡脚就要走向她。 霜凌捂着嘴笑得眼睛亮晶晶,趁着没人,对着一只猴吹牛。 “你不知道是谁?你就往最不可能的猜吧。” 霜凌忽悠着小腿,叼着蜜糖摇头晃脑地说,“我提示一下——用剑的,永远穿白衣的,嗯…修为最最强的,那位清净无上的正道天才……哎呀这你都猜不出来呀?……” 顾写尘恨怒的脚步却忽然一停。 然后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 …他很久不拿剑了。 他现在只穿黑色了。 他完全变了。 他堕魔。暴怒。疯狂。恶劣。 垂落在黑雾中的手轻轻攥紧,那人长睫垂落,立身藏在树影中,听见她描述他的飞升之路。她说要他做不世天才。 …恨。 他后知后觉,觉得恨。 原来多年不见。 他会近乡情怯。 教我一下 教我一下 54 这山坡一片浓绿, 草色融融,香蕉树下吹过清甜的风,少女清澈的瞳孔中带着期待。 隔着死生与凡尘之别,前尘往事都随风变浅, 她如今想起的, 都是那个人的好事了。 她提示得如此明显。 猴魔终于挠了挠头, “顾写尘啊?” 霜凌惊喜地眨眼:“你猜到啦。” 猴魔上下看着这朵和自己一样喜欢吃香蕉的小花。 ——笑死, 它根本不信。 于是猴魔上蹿下跳:“和牛在一起呆久了, 你吹牛!你吹牛!” 霜凌睁大眼睛,然后憋红了脸,小声说:“是真的…” 她的剑真的是顾写尘教的。 但是说出来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信服力,顾写尘——他现在是天上的神,神话一样的剑尊,九洲万年来唯一飞升之人,和她之间如有天堑。 同人说起说她跟顾写尘学过剑, 或是说起她曾经守护了他的大道,听起来, 的确像是信口开河。 对世界而言,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但对霜凌来说, 这三年一觉,只是眼睛一睁一闭。 可大约正是在她的时间线里和顾写尘分开没有多久,所以那人清冷孤月的模样依然十分清晰。 清正,孤寒, 皎洁, 虽然偶尔变态, 但永远最强的,九洲第一剑尊。 一坡之隔。 压着浩瀚魔气的九阶魔修顾写尘站在那里。 顾写尘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只是长睫下的暗影微微颤动。 最后他只是擡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和猴聊得很好。 和牛相处得也不错。 她还把自己扮成牛马的毛糙样子。 顾写尘已经想起来了,万骨峰下,有一瞬间,他原本已经和她近在咫尺。 相逢不识。 她重活一次,已经不再怪他,只带着那些对他美好的念想重新醒来——而他一身血气,掐着她的脖子,以为她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死物。 顾写尘闭了闭眼。 他觉得头顶的天,他们的命,都变得可恨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少女最后只能洩气地嘟嘟囔囔,怪她非要跟猴子聊天,“我确实是跟顾写尘学的。” 修为没了,但是本事还在。 顾写尘缓缓吸了口气,脸颊微微绷紧一瞬。 三年之久,再次从她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值得庆幸,她还记得他。 但很遗憾,他却不是她记得的样子了。 她的遥祝全成了诅咒。他从登天梯前转身堕魔,从此造满杀业。 甚至不需要伸手,他就能闻见那无数幽晦的血腥味,无数魔丹在他手下成片爆炸。 顾写尘下颌微微绷紧一瞬,垂落掌心,无声背在身后。 但是不管。 他仍要找到她,抓住她。 其他的再说。 他压住眉目间空泛的凉意,擡脚仍往那边走。 即便克制压制过,那盛大的魔气仍然带着冰冷的威压,同为高阶魔物的猴王立刻感受到了。 霜凌却一无所知,她叼着蜜糖,从地上挑了根竹棍,比比划划,给不相信自己师承的猴魔比划起了她学习的第一套剑法。 “小猴,看剑——” 辟邪,起式。 经脉之间又有荒息流动,虽然不再是合欢圣体,可却更加灵气沛然,在荒息的淬炼之下越发柔韧。 …从零开始,毫无杂质。 时过境迁,但少女再次使出了属于她的剑意。 顾写尘脚步再次顿住。 猴魔四下探查,那魔阶的压迫感又消失不见了。它只好原地跳脚吱哇乱叫,两臂拍地翻身起来,“嚯,你真有两下子!那我也不相信!不信!” 此时的霜凌已经不在意他信不信了。 许久不曾用剑招,她发现这些他教的招式依然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早就成了身体记忆。 行云流水,如在剑宗,如在山巅,如在潭上。 她曾手握的剑就在她的心里。 微风拂过树影,落在顾写尘脸上,就成了阴翳。 看她用剑,越看,越觉得后嵴压得重。 那里曾经背着他的剑。 一剑横出九洲清平,可他如今该怎样欣赏她。 霜凌以竹棍为剑,兀自行云流水,跳完辟邪七式,除魔清正,她的经脉微微发热,在这只有魔气的阴仪之中,她竟然—— 破境了。 顾写尘微微一怔。 霜凌缓缓收式。 她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白皙透红的掌心。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新生后的变化。 在荒岚之水下触碰那微光之后,她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不同。 从前霜凌体内融合了阴阳双合鼎,因为金鼎的存在而能容纳万丈荒息,但,她更像是一个储存荒岚的容器。 就像干天帝君用合欢圣体作为荒息容器孕化命火,也正是看中圣女的这种特殊体质。 但此刻霜凌恍然间反应过来—— 既然干天帝君歷代都以合欢圣体传承帝嗣,且对圣体始终保持操纵之力,那为什么不直接放在圣洲,还要让圣女代代在荒岚之水边孕育而生呢? 阴仪之中,荒岚水边,这里的地质一定影响着圣体的形成。 而她的新生——霜凌怔怔看着自己,她误打误撞,同样从荒岚之水中再次复生。 冥业冰莲,天生灵体,被放在荒水尽头生长。而后她在三年的沉睡中流遍荒岚水域,游走在阴仪之地的地脉中,她一点点吸纳了阴仪中逸散的荒岚之息,最后,被地底更古老的荒岚容纳了。 当初她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能让她踏实一点的地方,没想到却正好选对地方。 从前她能存储荒岚,却更像是在使用它,而非真正在修行它。 因为引她入仙门的人是一个剑修,从顾写尘不在峰顶让她一炷香之内引气入体开始,她引的都是天地五行灵气。 这很正常,因为九洲之内原本也并无荒岚,否则大男主就不会那么急于引起仙魔混战,以灵魔之气融成荒岚。 所以一直以来,霜凌元婴期的修为也是实打实的修道成果,而非修炼荒岚而进阶。 可今朝托生重来,经脉空盈,这一次,她天然地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修炼方式。 从荒岚的存储者,变成真正的炼化者。 而这一次,九荒息岚书的心法似乎才开始发挥出真正的作用…… 霜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青金色的炁蕴隐隐在掌纹之间流动,短短一套练剑的时间里,她就从初生的灵体筑基了。 这种进境,竟然比从前被顾写尘带飞的时候,还要快…… 霜凌怔了半天,才擡起脑袋,看着头顶的天空。 …真想和他显摆一下。 但她意识到这种行为好像有点像大男主,大概作为最经常在顾写尘这绝世天才面前破防的人…多半都有点渴望那个人的肯定。 不过人家都已经是神仙了,她修得再快好像也没什么可炫耀的。 霜凌握紧拳头,既然如此,那就好好试试! 我吃,我睡,我升。 猴魔惊诧地围着霜凌打量,兽类的魔气渐渐从眼中漫出,它作为这片香蕉山头的大王,也是个五阶的魔物,但它看不出这个女娃娃的路数。 不像修魔的人,也不像修仙的人,她这是修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她身上有了很强的力量……很香。 猴魔顿时不再满足于和她交换香蕉和花蜜,他锋利的爪子在屁股上磨了磨,长臂一摆,准备搂到她头上,打开她的头看看里边是什么。 谁知猴魔刚一动,整个人就悄无声息化成血雾,消失在空中。 碾压般地,从虚空中传来巨魔的力量,笼罩成雾。 它只来得及在爆炸前的最后一秒感受到无边恐惧。 作为五阶魔物的它甚至都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是谁……是谁?! 霜凌振奋地回过头,对猴说,“看到了吧,我——” 空气中只有缓缓飘落的猴毛。 “嗯?猴呢。” 霜凌挠了挠额角,白皙鼻尖耸动两下,“被我吓跑啦?” 山坡下的人影侧颜清冷,缓缓走出来。 霜凌却忽然眼睛一亮,转身扑进树丛,“那我拿走点咖啡豆不过分吧?” 来到兽境之后,霜凌越来越活泼了,大概是和动物交流不需要社恐,她变得开朗不少。 当年就有可可豆的成功经验,咖啡豆也一定行。 少女在绿油油的山坡树丛里穿来穿去,嘀嘀咕咕,吸收着作物之中浅淡的荒岚。 顾写尘不知道她又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只是慢慢走向她。 “加冰,加糖,喝冰咖飞。” “做咖飞,喝了就能像顾写尘一样飞升!真好。” 可她的背影被天光树影拉出一条长线,落在那个本已飞升的人身上,这一幕甚至堪称荒诞。 顾写尘就站在她三米之外。 他低头,像是终于难抑,眼底说不出是悔还是恨。 所以,如果她知道。 那年她以爆丹的代价,助他心魔尽去,立地飞升。 而他此刻就站在她三米外的地方,魔气四溢。 顾写尘难以想象。 …这一辈子,顾写尘从没有让人失望过。 尽管他从不在意别人的期望,可二十多年的苦修他从未退步。谁捡他,谁养他,谁负他,他从不算愧对任何人。 可她眼中的失望。 他觉得无法承受。 … 树丛之间,一道蜿蜒窸窣的声音缓缓出现。 顾写尘面无表情片刻,黑雾消散,无形地隐在空气中,死寂淡漠地看着。 嗅着方才猴魔被捏爆后的魔气,更高阶的魔修一路吞噬进补,找到了霜凌这里。 五阶魔修竟被杀得毫无痕迹,这朵花挺厉害。 “是你干的?” 正在偷摘咖啡豆的霜凌被吓的一个机灵,老实巴交地退了出来,“对,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来人是条蛇,准确地说,是一个蛇尾人身的魔物,他的魔阶显然比猴魔更高,他阴凉的竖瞳打量着霜凌,也察觉到了她身上一丝不同寻常的力量。 但他显然比猴魔高级。 他是兽境中最先向莨王投诚的魔族,魔阶已经到了六,是兽境中绝对的高手。 要知道,莨王短短三年就修炼到了八阶,这等天资,已经让无数人臣服。 毕竟九阶魔修已经几乎在十三年前的仙魔战争中死绝,再往上的大魔更是已经化为不可能的传说,他这样的六阶魔修已经大有可为。 莨王如今势不可挡,集结邪境中的魔兵,很快就要用欲境开刀,他们兽境也要识时务才行。 六阶魔蛇是兽境中思想最先进的魔族,审美经过了外边的洗礼,他觉得霜凌长得很不错。 于是六阶蛇魔很自信地看着霜凌,对她发出邀请: “和我交.配,我带你去邪境。” “……” 顾写尘平静地笑了。他站在那里,半阖眼睛,身后魔气狂溢。 杀了。 杀他全族。 顾写尘眼底黑气涌动,动动手指就能把那条蛇人挫骨扬灰,碾爆成花。 但在下手的前一秒,他看到霜凌,顾写尘顿住了。 他忍了又忍。 最后他捏紧了袖中的茅风巨蟒,微微用力。 十阶小黑蛇在识海里问他:“干什么?你干什——么——” 它被丢向了对方。 … “兽境许多高阶魔修都向邪境去了,欲境正在被孤立。” “那位莨王已经悄悄准备发动魔兵。” 紫印长老殿里,顾沉商木讷严肃。 荒水泛滥之后,紫叶槐花开几日,一落尽,魔域中的休战期也就结束,三境内战蠢蠢欲动。 “真是他?顾莨?”夜宁惊得眉毛都挑了起来,“……少宗主别的不行,论命好,没人比得过他。” 修道之路崩殂,浑身经脉寸断,还能一路辗转藏在魔域,最后大兴魔功。 …挺坚强的一个人。 顾沉商默然,“是我的失误。” 夜宁搂住他的胳膊,“别因为姓顾的自责。” 顾沉商看着圣女神宫前,紫叶槐已经开尽,所有合欢弟子已经沿着荒岚之水全域全部采回,炼化成蜜,然后在欲境圣女神宫之前,开坛供奉。 整个欲境之内,飘散着不同于阴仪的蜜香。 顾沉商肃穆地看着弟子们匍匐虔诚的样子,眼底带着隐忧。 合欢宗,像是一块亟待被切割的甜糕。 他们回归故土不过三年,魔域局势就已经缓缓变革。 而圣女不在位。 合欢弟子的修炼其实相对简单,依靠阴阳采补。 但如今欲邪两境对立,邪境修士被大肆煽动,兽境又难以下口,缺少元阴元阳。 最关键的是,圣女的信仰并未归位,整个欲境合欢都处于萎靡状态之中。 只要圣女再度降临,他相信所有弟子都可以夜战百人,勤勉双修。顾沉商严肃地想。 可他却不能自私地要求她出现。 总归,他会死守这片土地。 为了合欢宗,他也会全力去拼魔主。 还有那个未曾归来的蓝印…… 叶敛看向顾沉商,点点头。 他收集了紫叶槐的药用价值,也会把魔域中的情况传回平光阁。他的到来,能够传达仙门的态度。 他没能见到霜凌,不知道她如今在做什么,来到阴仪魔域之后才发现,原来她的故土也这样辽阔。 自由的花朵会绽放在任何角落,就像他当初希望的那样。 没有人想要无谓的伤亡,魔域三境,放任任何一境独大,最后应运决出的那位魔主都无疑会非常残暴。 九洲上下,将永无宁日。 “欲境合欢被袭,仙门不会坐视不管。”叶敛说。 他们都曾获救于圣女万丈荒息之下。 从敕令之力中清醒过来,从此九洲歷史被重新审视。 “即便圣女不在——” 叶敛神情郑重又温和,“圣女的朋友也在。” … 兽境中惊起一片飞鸟。 霜凌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六阶蛇魔。 交.配? 物种不同也可以交吗?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为他们合欢宗证明,这世上狂野的魔族还有很多,他们合欢宗真的已经算文明的。 六阶魔蛇很自信,“我是六阶,明白吗,相当于人修的分神后期。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霜凌是个虚心的人,她点点头,“是挺厉害的。” 毕竟她从前只是元婴。 六阶蛇魔得意地甩起了尾巴,带着捕猎者侵略性地靠近霜凌,竖瞳闪着邪光。 霜凌举起竹棍:“我会砍你。” 六阶蛇魔嗤笑一声:“你砍我?你现在的水平不过……” 可他的话没说完,忽然一顿。 一种庞大的蛇息出现在少女身后。 那是一种古老的……只有蛇类自己能感受到的强大压迫感…… 那是几阶?? 八阶?不,甚至可能到了九阶…… 更清晰的窸窣声缓缓响起,即便对方还并没有现身,但六阶蛇魔就已经直接失去唿吸权,在更高位同族的压迫之下,他的蛇丹停转,只能拼着最后一点尾力,头也不回,仓皇逃窜。 超过九阶了!!超过了九阶,那是十阶的蛇…… 古圣兽,古圣兽啊……!! 霜凌奇怪地看着他爬远,今天的魔物们都好奇怪,不是消失,就是逃跑。 再一低头,她看见一条小黑蛇。 它兴奋地绕着霜凌的腿边打转。 茅风巨蟒已经不计较那个人把它丢出来了。 找到主人了! 她的五官被掩去了些,气味也完全变了,变成了甜甜软软的花香,可是她身上依然有荒岚的气息……菁纯的荒岚,古老的荒岚! 闻着就让它觉得温暖又安全,再也不用灰头土脸地被乱养了。 既然它能和那个人通过识海交流,和主人也一定可以的吧? 小黑蛇兴奋地嘶嘶唧唧。 蜿蜒舞动。 霜凌蹲下来,看着这条十分迷你的小黑蛇,点了点它的脑袋,问:“你也是兽境的魔物吗?这么小,才一岁?” 茅风巨蟒的豆豆眼转出几分委屈:是我呀!是我呀! 可是霜凌冰莲托生,命火浇融,已经没有识海,哪里能和它交流? 茅风巨蟒顿时明白了那个该死的男人的用意。 怪不得他愿意把它丢出来! 它在魔域中被养了三年,靠着那人的灵流续命,它的鳞片,体型,外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已经不是当年的狂蟒模样了—— 而且,它根本说不了他的坏话! 所以主人也就无法得知,他这人竟然没去飞升! 他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快跑啊主人,带上我,跑—— 霜凌和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声猜测:“两岁应该有吧。” 茅风巨蟒终于发出悲啸,我活了一万年,一万年啊!主人! 它豆大的竖瞳流出悲愤的泪滴。 霜凌看得心中不忍,把它揣到了自己手里。它温顺地碰了碰她的指尖,霜凌知道,这是动物认主的意思。 看来他们很有缘。霜凌笑了笑。 从前她也养过一条通天巨蟒。在阴阳双合鼎中徜徉,像是小蝌蚪。 但她的阴阳双合鼎和她的方丹一起离体了,后来鼎在哪里,巨蟒还在鼎中吗?她的丹真的是方的吧?顾写尘看到了吗?…… 茅风巨蟒始终很着急,它试图化出雄伟的身躯,提醒主人它的强大。 我是十阶古圣兽啊,我比顾写尘现在的位阶还高! 它急得嘶嘶乱叫,在霜凌袖中爬上爬下,看起来十分急躁。 霜凌带它往自己的住处走,她觉得到这条小蛇的性格可能不太好,她准备先安抚好它,喂它吃点东西。 茅风巨蟒强行运载它所剩不多的灵力,那基本都是那个人渡给它的灵流,在强行运转之下,它的蛇身竟真的撑大了百倍,变成乌黑的长条,从霜凌手中盘了出去,化作一条大蛇。 它兴奋地张开蛇口,主人看呀,看呀! 再转头,就一口咬在了一个人的手臂上。 空气静默。 那人垂眸。 他清冷的眸光对上黑蛇的豆豆眼。 他平静地往后退了退,手臂血流如注。 然后,他擡头看向养蛇的人。 霜凌惊叫:“哎呀!” 刚养上宠物,就咬到人了,完了。 茅风巨蟒:“?!!” 它在识海中追着那个人咬。 “顾写尘,你为什么变了张脸,你以为我认不出你?” “我恨你。” “你这个阴险的人类。” 他竟然也掩饰了容貌,从额角到眼尾多了条剑痕一样的伤疤,但他穿了纯白的长衣,腰侧勒得很窄。 他被蛇一口咬下去,选好角度,直接被带下了一整块血肉,涌出的血立刻很明显地浸透了白色的布料。 顺着手臂红了满袖。 霜凌急忙看过去,对上了他的视线。 有很浅的魔气萦绕在四周。 微风在他们之间缓缓掠动,有一瞬间,霜凌似乎愣了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愣一下。 大概是因为兽境之中很少见到纯种的人类。 眼前这个人虽然陌生,但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他被她刚收养的蛇狠狠咬伤了,他没有痛唿,但是在静了片刻后,人往后倒了下去。 霜凌想不得太多,下意识就去扶他:“你没事吧?——” 一瞬间,那人狠狠扶住了她的手。 他的指腹和掌心大概是因为失血而冰凉,凉得像快死了。 霜凌嵴背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窜起了一串麻痒,像是危险,又像是什么别的。 他那样紧紧地攥着她,用力到霜凌觉得对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听见他低哑的声音,陌生,但让人忍不住听清—— “…对不起。” 霜凌睁大眼睛:“是我对不起你啊!” 他笑了。 对不起。 我没飞升。 从前你总觉得对不起我,害了我的大道。 但这次是我造孽深重。 那白衣人半仰着后颈,像是因为得救,眉目缓缓松散下来。 霜凌摸不准他的来歷,她其实还保持着警惕,毕竟魔域中黑吃黑的魔头数不胜数,前有发癫大男主,后有狂暴黑雾人。 都是变态啊。 但眼前这个人……他是个修士。 是一个已经被魔气浸染的修士。 霜凌看不出他的魔阶,却能隐约感受到他体内的……灵力? 他的灵力已经非常稀薄了,经脉之中所剩无多,像是为了在这阴仪魔域中勉强维持什么。 这似乎是一个误闯魔域的修士?他很弱,他的修为比元婴时的她差得多,灵力像是被大肆削弱过,像是漏气的筛子。 霜凌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人。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死感,像是来到魔域之后经受了很多折磨。这个人显然已经没什么力气害她了。霜凌浅浅放下心来。 这三年,仙魔之间,总会有无数人颠沛流离。 霜凌不禁嘆了口气。 她低头看着他手臂上撕裂的伤口,心中默念一个从前学习的疗伤咒,尝试着用荒岚覆盖。 那人就紧紧盯着她的侧脸。 她跟牛玩,跟猴玩,跟蛇玩。 能不能…也跟我玩。 小黑蛇急得龇牙:“嘶嘶嘶!吱吱!嘶嘶嘶嘶!” 霜凌的眼神变得有些谴责,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咬了人还骂得这么脏呀?” “!!”黑蛇的豆豆眼睁得快要脱眶而出。 巨蟒感到难以置信,最后哭得整条蛇委顿在地,体会到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悲伤。 霜凌身后,那人似乎是想笑。 可笑意刚到唇角,又想起前路仍然一片晦暗。 在她这里,他是陌生人了。 她总是会对许多人释放善意。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又常常孤勇。 就像现在,她救天地,救宗门,救万人,也会救他。 霜凌的简易疗伤咒似乎慢慢有了效果,她松了口气,转头问他。 “你疼吗?” 顾写尘看着她半晌,轻轻开口,“救命。” 霜凌。 救命。 从前顾写尘常常觉得她像天外来客,什么都不懂。他总觉得他强到可以永远挡在她前面,即便他教过他那么多东西,但他其实也并不相信她能做到对抗整个世界。 顾写尘安静地看着她仍然莹润的眼睛。 他教过她剑法,教过她身法心诀,教过她融合金丹,教会她夺走天机。 但这一次。 我会第一个出现在你身边。 而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爱意。 这一次。 教教我。 魔有未来 魔有未来 55 “好了。” 霜凌用刚吸纳的荒岚之息, 止住了那人手臂上的血,包扎了伤口。 那人半阖着眼睛,似乎在她的治疗之下,好像真的救活了过来。 只不过那块伤口被咬得太深, 霜凌又不是这个专业的, 没办法完全帮他复原。要是她的医家朋友在这里就好了, 叶敛肯定能把这种伤口轻易摆平。 “对不起啊, 下次我会管好蛇的。”霜凌表示歉意。 “无妨, ”顾写尘垂眸,对上那双愤怒的豆豆眼,“它也是无心的。” 巨蟒:“?” 巨蟒:嘶嘶嘶!阿吱吱!嘶嘶嘶——” 霜凌连忙按住了它的蛇头,觉得这蛇十分桀骜。 它勉强支撑的灵力散去之后,大黑蟒又变回了小黑蛇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经此一役,她倒是也算认识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修士。 从她从荒岚之水中醒来后, 霜凌还没有和人说过话,她的身边都是猪马牛羊蛇猴, 倒是为她的社交能力增色不少。 霜凌蹲在一边看着这个流落在此的修士, 见他神色平和, 便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仙洲的人吗?” 顾写尘擡眸,把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 目光是没有重量的。 但他的目光却压着什么。 “是的,”顾写尘说,“我是从仙洲来的。” 他并不骗她。 顾写尘听见她说了这么多话, 明明都是很平常的话, 但很奇异地, 顾写尘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缓缓恢复了。 当年她送他的最后一句话始终堵在他心头,让他三年很难开口。 她说“顾写尘, 好好修仙。” 她说“做你的不世天才。” 然后他带着滔天恨意践踏了她最后的祝福。 可此刻,即便两人都不是他们相互熟悉的容貌,相逢也不相识,可在顾写尘黑气弥漫的眼中,这片流动水墨的阴仪魔域再次以她为原点,开始有了颜色。 所以…请重新拼出一个我吧。 “我曾是修道者。”他说。 他如今的魔功已经强到可以隐匿无形,只要他想,没人能看出他的真实魔阶,但他仍然保留了一分堕魔气息。 反倒是从前浩瀚无边的灵力已经被大量消耗,因为养她的金丹,养她的灵蛇,日以夜继地不加节制疯狂输入,被魔气侵蚀吞噬,如今所剩无多。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魔气缠身的普通修士。 “你是哪个洲的?” 霜凌歪歪头,九洲各处她也都去过了,到处都有她的朋友,不知道是哪洲的修士流落到这里,搞得这样落魄。 顾写尘看着她,十分平静地说,“艮山。” 霜凌:“!”啊! 竟然还算半个老乡。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很合理,她也听其他魔八卦的时候说起过岁禄剑宗如今的情况——主峰宗主顾长兴残了,乘鸾峰少宗主下落不明(其实是修魔来了),还有始影峰夜宁自戕(复生后肯定也不会回去),庆云峰顾沉商叛魔离开…… 以及,不在峰那位独占七成战斗力的大神,飞升离去。 剩下的人已经完全不成气候,整个岁禄剑宗分崩离析,所以艮山洲应该是颠沛出逃人数最多的,在外混战也最没有实力。 霜凌:“那,你也是剑修吗?” 顾写尘:“曾经是。” 霜凌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但是贴心地没有说出口。 那眼前这个人肯定不是多强的剑修啦,以他这样的灵力资质确实有些不足,估计不是岁禄剑宗的内门弟子,出逃之后连剑也丢了,在魔域中苦苦支撑。 否则,像是顾写尘那样级别的剑修,这辈子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剑。 这么一想,他穿白衣就很好理解了——毕竟整个岁禄剑宗,整个艮山,乃至整个九洲上下,都是那位的粉丝。 但到了艮山人面前,霜凌反倒不好意思显摆自己曾经是剑尊带教弟子了,她那些话也只会跟猴子炫耀。 所以霜凌只是理解地说,“这样啊…” “嗯。” 魔气缠身,上古冰息灵气重剑,不再随他的神识而动。 顾写尘微微垂下眼睫:“……很久不用剑了。” 茅风巨蟒一直在一边听着,对着自己尾巴咬来咬去。 它在识海中发出了超越八岁儿童的愤怒—— “有你这么说实话的吗??” “顾写尘,你虚僞。” “虽然你一句都没有撒谎,可我很想咬死你。” 顾写尘眼神静和地看着霜凌。 虚僞,也比半死不活要好得多。 他想在这个重新有她的世界里好好活着。 霜凌对这个流落到魔域的艮山人到底多了几分老乡情谊,她扶上这个病号,打算先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她刚一伸手,就被对方按住了。 他的掌心似乎比刚才多了些温度,明明失血不少,可浑身的血液像是开始流动了似的。 他按住她的手,声音平静,字字清晰: “但我堕魔了。” 顾写尘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眼底完整映出霜凌的身影,像是烙印。 霜凌呆了呆,然后嘆了口气,“其实看得出来。” 顾写尘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 所以呢。 如果是顾写尘堕魔。 你能接受吗。 “我知道这是件羞耻的事——” 霜凌多了几分过来人的语气,老气横秋地安慰他:“我知道对正道修士来讲,这当然很煎熬。但你心理压力也别太大,毕竟魔域里到处都是魔气,你现在还没有走火入魔,已经很有意志力了。” 顾写尘静了片刻,才垂眼,“好。” “但你这样还是很危险啊,魔域和仙洲的情况很不一样,哦你记得,千万要躲着一种黑雾,”霜凌小声捂着嘴说,“——那是我最近发现的最残暴的魔物,不知道是人还是鬼,总之很恐怖…见了快跑!” 顾写尘安静了一瞬。 识海中黑蛇发出了淳朴的笑声:“哈哈哈哈,主人说你呢。” 顾写尘看向霜凌,“我还没有见过。” 小黑蛇:“你无耻?你当然见不到!” 霜凌松了口气,那还好。 毕竟她是一朵冰莲托生的灵体,她可以藏住自己所有的灵气,但这位修士看起来已经像个不堪一击的筛子,十分脆弱。 “其他魔族你也要小心,因为修士在魔域里是香饽饽,魔族吃灵修很进补——” “你吃吗。”那人问。 霜凌愣了愣,“啊?我,我不吃啊。” 顾写尘眼底压着冰蓝色的星点光芒,“那我就没事。” 霜凌愣了片刻,心想这人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比她这个大学肄业生还清澈。 “算了,先去吃点东西恢复一下,养养伤。”霜凌揣着蛇站起身,她的目光干净又善良地落在他身上,拍了拍手,“跟我走吧。” 都是人,世界人民大团结,能帮就帮。 顾写尘仰头看着她。 阴仪魔域淡色的天光从云层中漏下来,那人从眉骨到鼻梁唇峰,那冰凉锋锐的线条,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霜凌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又问。 “对了,那你叫什么呀?”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流光转过几回,开口告诉她。 “濯。” “单名一个卓?知道啦。” … 从花果山走回她在兽境的住处,一路上没再遇见什么魔物。霜凌揣着手,心想今天遇见的已经够多了,前前后后好几种生物,又遇见人,最后还收养了一条蛇。 白衣人跟在她身后。 少女不知道,那股清新的荒岚之息,从莲身上无声无形、一路逸散。 她穿过兽境的密林,无数双魔物的眼睛从叶隙中窥探着。 那是一种让人向往的力量。 她自己重新找到了修炼的方向。 果然不愧是……顾写尘此生唯一认可的天才。 顾写尘目光跟在她身上,随意捂着手臂的伤口,然后踢碎鬣狗,踩烂蝎子,把草丛中匍匐的魔物连着爆成血雾,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少女兀自在前边蹦蹦跶跶地走着。 而他冷淡的目光掠过阴影之中所有潜伏的魔物,衆多窥伺的目光畏惧地躲了回去。 顾写尘的魔识已经几乎可以覆盖阴仪全境,他看得见,西边黑气缭绕,有魔修集结。 中部燃烛祭拜,在紫叶槐花季尾声供奉圣女。 东边的兽境因为他的存在而蛰伏。 但他只是淡淡地跟在霜凌身后。 霜凌一路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小屋。 牛美玲是她在兽境中的好朋友,那日她把他们一个个从万骨峰下拖回来之后,牛美玲就真的认她做牛马、当朋友对待了。 于是霜凌获此殊荣,在草木丰茂的山脚下扎了个茅草小屋,自觉在魔域的生活质量还不错。 转过头,见那人目光打量着她的住所。 霜凌问:“你来了之后都住在哪里呀?” 那人目光落回她脸上,平静地说,“树上。” 霜凌:“啊。” 太可怜了! 黑蛇在识海里大声蛐蛐:“是啊!树上!绝落地最高峰的树上,上古大魔栖息地,哈哈!” 顾写尘并不理会。 霜凌:“那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好歹她还有张床呢。 顾写尘:“好。” 黑蛇:“人类,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们都说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天才,它真的一万年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主人,主人快跑啊,不要让他坐你的床! 顾写尘撩开衣摆,垂眸停了一秒,才在她那单薄的小床上坐了下来。落下的瞬间,他那染血的身后就已经一尘不染,只有幽冷气息。 顾写尘单手撑在床上,花香萦绕在鼻尖,溢满他的袖间。 他的心飘然落地。 他像是重新拥有唿吸。 … 他擡眼去看她。 霜凌已经开始像小蜜蜂一样转来转去,处理她刚摘到的咖啡豆,把他们去皮,清晰,研磨。 顾写尘也为她摘过,虽然那时候他并不懂。 如今他终于后知后觉,霜凌是一个,自己和自己玩得很好的人。 她摘了香蕉,还剥壳了一些坚果,她跟蛇念叨,说她要偷偷去挤魔奶牛的奶,做成酸奶碗。 那都是什么东西,顾写尘不知道。 但这次他会用所有时间,在她的世界里浪费。 主动问。主动懂。主动明白她。 “你在做什么?”他低头看着她捣鼓的捣木舂。 “做咖飞粉。”霜凌笃笃笃地捣,额角沁了一点汗意。 “你喜欢这个?”顾写尘问。 “喜欢呀。” 她饶有兴致地在那捣了许久,她身上的修为竟然也在缓慢增长。 “我来。”顾写尘伸手。 “不用不用,你手臂有伤,”霜凌抹了抹汗,擡头淳朴地看着他,“没关系,你不用报答我。” 顾写尘收回手,“…不是报答你。只是我想这样。” 片刻后,那截细白的胳膊递来一碗黑色的液体。 ——“喝不喝?” 顾写尘擡眸。 “这是咖飞,喝了可以像——”霜凌反应过来,咽掉那个总是冒出来的名字,“喝了提神醒脑,有助于飞升。” 顾写尘不知道怎样回应,他接过来喝了。 味道就像他的心情。 加了点蜜,但还是苦。 霜凌再次认定此人涉世未深,不然能随便接过别人递来的饮料就喝?小朋友都会被教育不能这么做。 霜凌摇摇头。 顾写尘缓缓垂下眼睫,掌心下意识向那碗中渡气。 像是经年的习惯。 等到霜凌回来拿碗,忽然惊讶地睁大眼睛。 顾写尘对上她的目光。 空气静默了一瞬。 他从寒僻的不在峰顶到如今魔域角落,都在沿用她留下的习惯。 霜凌呆呆地想,不愧是艮山洲人啊,可信度更高了!原来给饮料打气已经成为潮流,顾写尘的带货能力果然顶级?? 霜凌点点头,“你很有创意。” 这打的还是魔气。 顾写尘吸了口气,看她片刻,半晌后仰头,全喝完了。 更苦了。 霜凌又给他留下了几根香蕉,走出茅草屋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很莫名其妙地,霜凌总是偶尔想起顾写尘。 但,那怎么可能呢? 飞升不会逆转,不可废弃。 要是顾写尘出现在魔域,那可真是一切都乱套了。就算他再次降世,那估计也是来替天行道的。 霜凌摇了摇头,她吃了好多莓果,叼着蜜糖棒,坐下来打坐。 屋里有个陌生人,她稍微有点不习惯,所以干脆自己出来。 在水下那片古老荒息入体之后,她能从阴仪天地间吸收的荒息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四周分明都是魔气,但荒岚却仍然源源不断、无孔不入地找到她,像是终于从逸散状态找到了本该属于它的归处。 霜凌含着糖,默念从前顾写尘教她的清心诀,同时运转九荒息岚书。 清风拂过。 她,入定了。 霜凌开始感受不到风与时间。 也就感受不到别人投来的目光。 顾写尘的目光不动地看着她。 眼底终究难掩欣赏。 当九洲之内,他堕魔无人知晓。 唯有她身上还见得到他以前的模样。 霜凌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只觉得温和的流水萦绕在她灵臺眉目之间。 她耳边再次响起了浩瀚汪洋的声响,游鲲似在海中,又似在空中。 遥远的歌谣传入她耳边,古老而静谧。 那仿佛只是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 等她睁眼的时候,一道冰莲的清光浮动着金边,从她身上闪过。 她破丹重生,从零开始,以荒岚修炼,竟然……进境如飞。 短短几日,即便她已经没有金丹,却有了金丹一般的内力……?! 睁开眼的那一刻。 眼底清明,身轻如燕,徜徉天地。 顾写尘深深地看着她。魔气一点点藏好。 她打坐了一天一夜,这过程里散发出的荒息,引来了三次兽境魔物躁动。 …太香。 最后如果不是他的魔气困在周围,凭这约莫金丹期的荒岚之力,她就能再引发一次魔域暴动。 顾写尘一身纯白,染着几十捧魔修血雾的手藏在身后,看着她,“你进境了。” 霜凌呆呆地看着自己,“我…也是一不小心。” 说完,她就咬了咬舌尖。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是顾写尘吗? 霜凌闭目自省: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是吧。 她擡起头看他,这修士灵力全散,正是难过的时候,她还破境破得这样快,简直是惨绝人寰。不要变成自己痛恨的样子…! 霜凌正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他,耳朵尖忽然动了动。 修为提高之后,她的耳力明显变高了。 顾写尘并未出声。 他在她修炼的过程里杀了几十个魔物,自然对周遭了如指掌。 有更多魔修正在靠近。 … “莨王,这边!请!” “我那天就是在这附近遇见了十阶蛇兽!” 霜凌擡起眼,她轻盈起身,掠过几棵树,从树丛中远远看去——兽境中来了不少魔修,她震惊地看着那个之前说要和她交.配、如今一脸谄媚的六阶蛇魔。 就是你小子浓眉大眼的引来太君来?? 冰冷狂傲的声音响起,“十阶?不错,可堪作为我的坐骑。” 霜凌的表情逐渐痴呆。 山高水远终相逢,大男主。 她的身后脚步声安静走来。 霜凌指着远处,转头对他说:“认识吧?” 顾写尘点点头,“认识。” 霜凌:“你们艮山的顾少宗主,你看看他堕落成啥样了。” 顾写尘的指尖微微蜷缩。 那若你知道顾写尘呢。 霜凌一边悄悄观察着,一边暗暗咋舌:“不得了,顾莨现在是真的厉害了?” 他的魔阶比上次在万骨峰战场上又提高了。 “你知道他现在几阶了吗?” 顾写尘低头,他站得离她很近,只觉得她身上的气息落满周身,让他躁郁的内心平静一息。 霜凌转头:“嗯?” 霜凌小声:“他破八阶了…!” 顾写尘掀起眼皮,淡淡扫了顾莨一样,“还不错。” 霜凌听他这淡定的语气,心里还诧异了一秒,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刚堕魔不清楚也正常,但顾莨这三年就能破八,真的比他修道厉害多了。 魔阶越往上越难修,过了八阶之位,其实已经逼近修仙者化神的实力。 到了九阶已经约等于一个顾写尘。 破十阶那就是魔界神话了。 顾莨当年修仙要是有这种进境速度,还至于每次在顾写尘面前一碰就碎? 西边的魔气已经沖天汹涌,水墨色的阴仪魔域像是大面积打翻了墨水,黑气浓郁。 要遭,大男主必没好事。 蛇魔谄媚扭动,“莨王,十阶兽到底强悍,捉捕起来怕是不易。” 顾莨一笑,“怕什么?十阶兽活得久,智力却不一定高,无人训养,就如稚子。” 蛇魔:“不愧是莨王,早有对策!” 大男主邪肆一笑,转头看向自己大氅身后女子,“嫣儿,你觉得呢?” 他身后走出了一个孱弱的女子,她一边轻咳,一边依偎到顾莨身上,“我自是相信顾莨哥哥的。” 霜凌远远看着这对熟悉的璧人。 她对这个世界一下子有了更深刻的实感。 顾莨拥着明青嫣,看着这片他打下的河山,邪气一笑,“嫣儿,你想过这一天吗?” 当年顾少尊飞升之日,玄武金銮顶上的所有人几乎都消失,明青嫣是三清宫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公主,宫人拼尽全力用人墙给她护出一条生路,她才得以存活,但也足足躺了两年不能动。 但顾莨果然从未让她失望。这三年来,他修魔已入八阶,明青嫣曾经是魔修,自然知道这有多厉害。 而如今九洲格局巨变,随着干天圣洲的消失,离火洲也大大式微,她才当了没多久的公主,就成了九洲下位。 可时也命也,顾莨竟在阴仪魔域之中做出了如此功业,即将问鼎魔主,让她再次能够荣归故土。 霜凌捂住眼睛。 不得不说,男女主果然是世界上命最大的生物,原着中也是如此,两人歷经无数险境,别人死了一地,他们总能活命。 如今这剧情走岔了十万八千里,竟然又接上了。 原着中大男主纵横捭阖,引动仙魔混战,称帝九洲成为亦正亦邪的新主之后,带着明青嫣回到了她曾经生长的阴仪魔域—— 这位从前的青印弟子,那时却能入主圣女神宫,坐在从前她只能遥遥相望的地方,俯瞰这一片让她自卑、痛苦、努力割席,最后已经全不在意的土地。 明青嫣满脸动容,她想起了刚才他们路过时看到的合欢宗。 红烛遍地,圣女神宫勾勒金光……在紫叶槐花季的末尾,他们还在虔诚供奉。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明青嫣仍然无法理解这种愚忠。 圣女到底凭什么?就凭她生而为圣女吗。 可圣女已经不在了啊。 明青嫣的目光看向欲境的方向。 合欢宗,也快要不在了。 … 蔻摇和温朝收起了红莲烛臺。 沉商长老最近日日都在督促他们修炼。 阴仪魔域之中风雨欲来,他们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紫叶槐的花季过去,荒岚之水进入新一轮的生息,魔域之中短暂的休战就结束了。 槐花蜜的清甜也终究会被飘散。 圣女没有复生。 弟子们在供奉圣女几千年之后,第一次自己尝到了紫叶槐蜜的味道。 蔻摇想,其实他们不再期盼霜凌回来了。 过得开心,比做圣女更重要。 因为霜凌是在他们所有人歷代记忆中最清晰的圣女。 她不再是仪仗之中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 他们一起生活过,一起修炼过,一起逃亡过,她尽全力护住了所有人。 蔻摇想,以冰莲托生之后,她或许已经是个普通女孩了。 他们总是妄想把太多重担落在一个那样小的女孩身上,这是不对的。 她吃完了一整罐甜甜的槐花蜜,想起霜凌的脸,在剑宗时她甚至叫我师姐,我们也该保护她身后的一切—— 蔻摇看向沉商长老。 或许沉商长老早就是这样想的。 顾沉商握着夜宁的手,夜宁笑着回望他,握着自己的剑。他们都能感受到四周包围的魔气越来越盛。 叶敛已经被他亲自护送离境,将阴仪中的情况传出去。 蓝印长老并未回音,顾沉商不确定君唤能不能赶回来。 欲境合欢外还有一层独门情瘴,但如果魔兵破瘴入境,他们也只能一搏。 情况没有到最糟,但也不太好。 顾沉商最后看向圣女神宫。 每当神宫亮起,仪仗出世时,是合欢弟子们最强盛时。 顾沉商看了看自己的腕侧,但是即便莲印不再亮起,他们也要守住故土。 圣女千辛万苦送他们回来的故土。 … 霜凌感觉很焦虑,顾莨在邪境集结,如今又有兽境臣服。 那剩下哪一境会被第一个讨伐,简直不言而喻。 她紧张地开始扣手。 得想办法…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顾写尘侧目,看了看她。 远处,明青嫣靠在顾莨肩头,哀伤地问,“莨哥哥,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 顾莨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他这八阶魔功如何而成?他吞噬了多少魔物,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本体经脉寸断,又没有冥业冰莲修复,所以他只能以无尽魔气沖体,维持魔功。 顾莨最想修成的状态,是无边无尽的魔雾,那才是至高魔功,被写在阴仪古书中的最强魔身。 修到那种级别,已经超脱经脉肉.身,无法被攻击,魔识无处不在。 顾莨已经得到了那阴仪古书,他拿到的时候,古书就已经有了被人动过的痕迹。 显然,无论多少人看过,也无法参透。 只等新一代魔主!顾莨笑得意气风发。 明青嫣看着他重回巅峰的模样,心潮澎湃。 到那时候,合欢宗还算什么?阴古魔宫,是比圣女神宫更高的存在。她会被迎进阴古魔宫,接受无数人的叩拜。 顾莨笑了笑,拥着他,手下一挥: “为我捕获那十阶魔蛇吧,勇士们——” “是!莨王!” “莨王!莨王!” 六阶蛇魔直接带着他们沖进了兽境之中。 “蛇六,你干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牛魔王不会放过你——” 顾莨淡笑着看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穿过阴仪魔域,看到仙门,甚至更远的天空。 当魔主应运决出,整片大陆都会知道他的名字。 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的模样。 仙洲的人恐怕都以为他死了吧?都以为他折在了当年的顾写尘剑下,再也无法翻身。哈! 当一张久未露面的脸出现在整片大陆上空的时候,他们该如何震惊? 所有人必将瞠目欲裂,心头惊雷: ——魔主,怎会是他?! 想到那一幕,顾莨已经遍体兴奋,迫不及待。 “找到十阶魔蛇之后,欲境合欢的美人们,任尔享用!” “合欢情瘴,为诸位助兴!” 霜凌睁大了眼睛,眼底烧出了火光。 … 霜凌回到茅草屋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带着蛇,还有刚认识的修士朋友,飞快离开兽境。 这应该是大男主有史以来最强悍的时刻。 她有方法,虽然她如今已经不是合欢圣体,但霜凌已经想到了,她有方法能帮他们。 “这里呆不得了,出了兽境,你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这些吃的你拿着。”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落入耳边,她甚至给他分了一兜食物,飞快地为他安排好。 顾写尘垂眸,“我陪你。” 他垂落的眼睫之下,黑气开始汹涌蔓延。 相逢太短。 谁来打扰他。 谁死。 霜凌:“没关系,你现在这样,能自保就很好了!魔域三境要开始打仗了!” 霜凌:“你现在沾染魔气还不深,可以找个地方躲避魔气,重新萃炼经脉试试看,如果今后我在仙洲的朋友来了,我可以托他们将你带回去——” 顾写尘擡眼:“哪个仙洲的朋友?” 霜凌愣了愣,这,这他问的还挺认真。 顾写尘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没控制好的戾气,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指尖微动,催动了霜凌袖中的黑蛇。 黑蛇:“干什么!干什么!” 冰凉灵气悄然注入它的蟒身,它变大了些,刚好能乘下两人。 霜凌惊讶地眨了眨眼。 顾写尘说,“我能通兽灵。你要去哪里,它更快。” 黑蛇:“你无耻,你真的无耻。” 它不爽地蜿蜒摆尾,对着主人低下了头。 霜凌没想到随手养的小蛇也有这种交通功能,也不再扭捏,跳上蛇身之后,指了指三境交点:“告诉它,去绝落地。” 顾写尘跟在她身后,站定,垂眸看她,“好。” 黑蛇:“我听得懂,主人,我呜呜呜。” 茅风小蟒带着两人飞快腾起,向绝落地而去。 霜凌发现它竟然认得路,心中更是惊喜。 她心中想着合欢宗的情况,眼底忧虑。 身后那人和她隔着一拳的安全距离,声音却离得很近。 “你去绝落地做什么?” 霜凌说,“我要去那里找个东西,然后帮我的朋友们。” 顾写尘看着她耳后薄软的皮肤,青丝柔软地掠过瓷白侧颈,从前他们也这样一起。只是那些时候都是御剑而行。 他还是下意识想要开口帮她。 其实她的合欢宗不会有事。 魔阶每隔一级,如同天堑。 十个顾莨也打不过一个快要破十的他。 可顾写尘刚刚开口,眼前骤然划过九洲上空她爆丹那瞬,眼前若有璨光和风烟。 他在熟悉的阵痛中想起自己说过的很多话。 “你可以向我求救。” “你无需向我求救,我也会救你千万次。” “霜凌。你别后悔。” 是他曾居高临下说过的一切。 如今千山万水走过,身前的少女对他说,“你别气馁,我以前救过一个差点堕魔的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但他那时已经生了心魔,最后还是成功飞……成功修成了大能。” 霜凌从睁眼就在仙门中度过,见识过九洲正道联手反抗帝权的光辉,这九洲上下,谁修炼不是为了飞升呢? 修魔却能只能沦落在魔域之中,一生浮沉。 “所以,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回归正道的希望。”她声音清亮。 身后,那人的魔气却散落散落四野。 如果她回头就能看见—— 在他脚下,弥漫的魔气悄然渗入土壤,像是圆月投下的暗影,他魔身无边蔓延,已经几乎横贯整个阴仪大地。 顾写尘闭上眼睛,心里酸痛。 他又快要进阶了。 魔阶进境太快,莲心漆黑,阴暗狂躁的情绪需要额外镇压。 堕魔,的确会让人面目全非。 但如果他足够天才,能控制住呢。 他也在她面前,学一种更难的东西。 他不再问她需不需要他的拯救了。 所以顾写尘垂眸,“有什么…我能帮你?” 霜凌眨了眨眼,心底莫名柔软了一瞬。她在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又很莫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但那个人从不会这样说。 少女半侧过脸,眼底带着清正的光亮,她一身单薄,却仍然为了一切她在意的人事所奔赴,她柔软的掌心短暂地握了握他的。 她想这人不愧是正道来的修士,他的灵力都已经洩露成这样,在魔域中生存尚且艰难,却还想着回报她。 霜凌心头热乎乎的。 黑蛇已经带他们到了绝落地,荒岚之水的源头。 “帮我——”霜凌在水边跳下来,对他认真道:“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就行啦。” 顾写尘的瞳孔微微一怔。 风从她身上吹向他。 他心里又开始酸恨。 他恨这心动太快,太烈,太简单。 从前她身为魔宗之首也从未双修魔功,只是练剑。 如今她在不需要他的地方熠熠生辉,进境飞速。 恨只有他走上了那条她最想带他逃离的不归路,无法回头。 顾写尘薄唇微啓,他想叫她的名字,又忍住了。 霜凌捋起袖子,找准位置,深吸一口气。 “可如果我堕魔之后…” 身后那人的声音艰涩响起。 “如果我修魔……也能修得好呢。” 霜凌回过头,看清了他眼中的挣扎。 或许他已经自知,魔气侵体,无法回归正道了。他正因为由正道堕魔而痛苦。 “那,那也行啊?” 他这样的品行,即便堕魔或许也能做一个好魔……就像她的合欢弟子们一样。 他肯定不会变得多么残暴! 于是霜凌明亮的眼眸眨了眨,认真点头,“——魔也分好坏,只要不改本心。” 就像顾写尘考上了清华,你烤上了地瓜,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霜凌鼓励地看着他。 而顾写尘本人眸光巨震,然后闭上眼睛。 霜凌说完,心里惦记着合欢宗的弟子,于是纵身一跃,跳下了水。 扑通一声,水花打湿了岸边那人纯白的衣摆,氤氲成灰色。 顾写尘睁开漆黑眼眸,如星闪烁。 在他脚下,魔影彻底汹涌,万里覆盖。 “霜凌。” “你说的。” 那我可以吗。 顾写尘可以吗。 圣女再临 圣女再临 56 霜凌抱着双臂, 在荒岚之水中缓缓沉下去。 虽然她鼓励了别人,但其实对自己这一趟并没有特别大的把握。 可那道身形单薄又决绝。顾写尘看着她沉入水中。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当少女的荒息浅浅留存在空气之中,四下隐秘古老的魔体也开始蠢蠢欲动,窥伺着他们。 顾写尘没有跟上去。 他有预感, 荒岚之水下有他未曾触及过的能量场。 那或许是她的机缘。 她仍在修她自己的大道。 顾写尘垂眸对着水面看了许久。水波倒映出他此时陌生的脸, 神情却已是熟悉的样子。 在他身后, 他的魔气浩瀚回荡在整个绝落地之中。 幽晦的声音在风中呜咽。 “他九阶以上……” “新主……吗……” “快……十……灭世……” 顾写尘微微蹙眉, 半阖着眼睛, 身下魔气翻涌搅动。 他会克制。 魔功愈往上,愈发难控。七情六欲,爱恨滔天。 但她说他要做一个好魔。 他试试。 顾写尘指尖微微摩挲,然后拎起了旁边的茅风小蟒。 “干什么?说实话,我觉得你灵力不多了。” 茅风巨蟒是十阶古圣兽,位阶甚至高于他这个魔龄三年的人类,靠人力养一条古圣兽, 其实已经是非人之所为。 更不要说他还在逆天养一颗金丹。 顾写尘现在修魔还从未走火入魔,的确是天赋异禀, 但这个速度破十阶, 反正茅风巨蟒活了万年也没有听闻过。 它在魔域生活的这三年也听说了不少, 歷代魔主也不过九阶临十,这也是为什么那个莨王八阶就敢造势争魔主。 魔入十阶,就是灭世的存在了。 到时候若是他一点残留的灵力都没有,一旦魔气侵识彻底失控, 将会是极其恐怖的存在……主人好不容易活过来, 它可不希望这人发疯灭世。 顾写尘垂眸, 并未回答它的话,而是拎着它, 直接丢进了荒水之中。 黑蛇:“没有让你弃养我的意思——!咕噜噜——” 顾写尘目光落在水下深处:“看着她。” 黑蛇愤怒:“你将同时失去我们两个!” 顾写尘的魔气按着它进了水。 但不得不说,十阶古圣兽的压迫感无处不在。当它的蛇尾逶迤入水,即便茅风巨蟒已经没有华丽冰冷的鳞片,但高位圣兽依然震慑住了影影绰绰向少女靠近的暗影。 她一路沉下去,抵达她要去找的地方。 顾写尘这才擡起眼睛,魔识扫过绝落地中的群山,歷代巨魔的亡魂都在这里扭曲生怨。顾写尘平静地镇压了他们。 他要当魔主。刚刚决定。 尽管略微繁琐。 需要做什么? 顾写尘淡漠地看向那魔兵集结的方向。 … 霜凌一直在努力向下沉。 绝落地的高山冰川是荒岚之水的源头,而这里是三境交彙,水下崎岖流动,她小心地控制着身形。 她如今虽然进境很快,但到底修为有限,而且不再是合欢圣体,其实已经无法被认定为圣女。 但从前她亲手为每个散落在仙洲的合欢弟子抹去了旧印,以荒息重绘莲花。后来丹裂身陨,荒息逸散于九洲,莲印纷纷褪色。 可如今,荒岚,仍在她的手中。 柔软的发丝在水中静谧漂浮,掠过少女闭着双眼的瓷白脸颊。 霜凌在意身边人的想法,在意他们的感受。 她想她或许想错了一件事,她带着现代人的平等思想,不希望他们每个人为她生死效劳,随时为圣女献出生命,她也想衆人都为自己而活。 然而圣女代代从荒岚之水旁孕育而生,那对千百年的宗门而言,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图腾,它让合欢宗人在欲念之外,有着远比其他魔修更强的凝聚力,更坚韧的性格。 魔域封禁十年,万魔凝滞,只有合欢宗弟子逃出故土,向外寻找出路。 因为魔域三境信服魔主,只是臣服于力量。 唯有欲境拥有信仰。 只要合欢圣女不灭,他们就不惧。 霜凌浸在温凉的荒水之中,合拢住自己。 幸好,荒岚,她依旧可以掌控。 她还能做很多事! 既然故土也并不安宁,那就点亮他们的图腾。 唤醒每个弟子的荒息莲印—— 少女像一朵飘零的莲花,身体柔软薄弱,却从来坚定。 在有荒岚的地方,即便是水下,她也能唿吸自如,因为她已经是荒岚的修行者。 后边的茅风小蟒一路游弋跟着她,心中满是亲昵。 这荒水之下是它也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但惊奇地是,小黑蛇在这其中也可以自如唿吸。 因为它与主人在一起,曾在阴阳双合鼎的万丈荒息之中温养。 渐渐地,似乎周围不再像是水,明明还是漂浮流动的,却仿佛像是空气一般。 黑蛇都已经不知道他们下潜了多远,有许久的时间他们都沉在黑暗之中,它都看不见自己。 主人不害怕吗? 她应该也害怕吧,刚才那捧水草缠住她,就把她吓得哆嗦了好大一下,在水下吐出了一串泡泡。 茅风小蟒游过去把水草咬碎了,吐了。 但她仍在向下沉,鼓着一口气。越深,连它这样的雄伟兽类都感受到了来自四周的压迫。 终于,它眼前映出了点点微光。 霜凌停了下来。 这次比上次坠落水中时要远得多。 她像是在真空状态下,能够汲取荒岚唿吸,但水压仍然捏着她的心肺。 可她隐隐有种感觉,这种空间状态很像仙洲之中的某个地方,某个她去过的地方…… 是哪里呢? 她在看到远处光芒的瞬间,忽然想起来了。 像……她摘走冥业冰莲的荒芜地。 对修士而言进则凝滞,需要叶敛的闭气丹才可以通行,即便是顾写尘也不例外。可她携带荒息,却可以自由穿梭。 为什么荒岚之水下,像是流动的荒芜地一般? 荒芜地究竟是什么?九洲人将九洲划分之外,没有灵气的地方,统一划做荒芜地。 可如果人的视野有限,有没有可能这世上的荒芜之地……比九洲大陆更加广袤? 荒芜之中是什么? 四面八方的压强像一双手握向她,霜凌脑海抓不住那些念头,她擡起指尖,默念着九荒息岚书,默想着那些她想保护的人们,勇敢触向那片光芒。 虚空中,她似乎看见一双遥远的眼睛。 水面之下徜徉起金色的光芒。 然后,忽然盛大。 … 欲境。合欢宗。 护宗的环山情瘴被破了,魔修挞伐而入。 顾沉商的乘肃剑横在所有弟子之前,这比他预计得还要更快一些。 衆多外境魔修踏过情瘴,邪恶的目光肆意窥视着阴仪三境中最美的地方。 欲境山高水美,向来美景配美人,一切簇拥着中心的圣女神宫,宫殿群衆星捧月地建造在山川之上,荒岚之水穿山流淌,清净又圣洁。 “啧,终于进来了。” “果然都是女修,真不错。” “嘶……还有合欢圣女残留的味道……” 从前合欢圣女在时,引发三境暴动,但她依靠那种指引之力,从未让魔修踏足过欲境之内。 而此刻,弟子们站在身前空地之上,面对着破瘴进入的乌压压人头。 穿过情瘴之后,衆魔脸上的淫暴之色反而更加明显。修魔就是放大欲念,邪境更是深入此道,魔气沖天。一时间,弟子们也是面色凝重。 衆魔向两边侧开,给一人留出通道,像是拥立的新主,排场摆得很足。 一人身披大氅,款款越衆而出,狂傲擡头。 “都是,熟人啊。” 顾莨微笑着鼓起了掌。 庆云峰主顾沉商站在衆弟子最前,身侧就是眯眼看着她的始影峰主顾夜宁,在其后,衆多曾经的岁禄弟子站在人群中。 顾莨八阶魔修的威压横扫全场,他笑得游刃有余。 “顾沉商,顾夜宁,你们想过如今这一天吗?” 虽然没有捕获到十阶蛇兽,但也无妨,他这几日在魔域三境的游走已经足以确认,魔域之中无人高于他的魔阶。 他的魔修天赋,应该举世皆惊。 一道黑雾悬在白月之侧。 漠然看着。 顾莨笑着看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实力。从前在岁禄剑宗,他二十多年才达到顾写尘三岁时的水平,头上还有顾沉商、顾夜宁这些比他大几十岁的修士,修为自然也比他高。 他的光辉被掩盖了那么多年,如今又三年后,终于!来到了他的时代! “顾莨,”顾沉商面色肃穆:“你现在不软了?” 当年拖着他在东海岸走的时候,顾莨浑身经脉寸断就像一条破口袋,后来他也没有冥业冰莲修复,现在大敞底下应该还是软的。 合欢弟子最不喜欢软的。 他们一致向顾莨的下盘目露嫌弃。 “哈!哈!” 顾莨大笑,用笑声掩盖了底下魔修“啊?”的疑问声。 “简直是笑话!”顾莨声音高亢,“顾沉商你不过一个七阶魔修,我修的魔功你连想都无法想象,我何须肉.身,皆是挂碍!” 虽然还未修成,但八阶,已是无敌之势。 无人可以阻挡。 半空中,那道黑雾淡淡地看着他。 阴仪古书写的如此简易。 看不懂? 顾长兴已经死了,很多时候,顾写尘看顾莨,像是在看一场戏。 这场戏的前二十多年始终有他出演。后边的续集,他好像又要来了。 艮山顾氏血禁,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莨王被衆魔拥立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冷冷一笑,“这世间修行,天赋,体质,千差万别。合欢宗便是下等宗门,你们的修行之法早该被淘汰,但若是成为邪境附庸,倒是能留你们一命。” “若不是嫣儿的求情,此刻魔兵已经踏平圣女神宫。” 蔻摇和温朝立刻怒目,顾沉商面无表情地看过去,怪不得,情瘴破得这么快。 有三清火,又是曾经的欲境合欢弟子。 明青嫣苍白的脸从顾莨身后走出来,看着这其中的一衆师兄姐们,从这里到岁禄剑宗再回到这里,她心里也不由嘆息世事变迁。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了。 说实话,那年在玄武金銮顶看见圣女爆丹的那一幕,直到如今依然在午夜梦回时被明青嫣想起。 除了想起圣女那一瞬乍现的容华绝世,她还总是想起金銮顶上帝族们的无所谓和冷漠,即便是身份不同寻常的合欢圣女,全身碎裂在他们眼前,也如蝼蚁一般。 那她明青嫣又算什么呢? 而在少尊飞升时刻,寒山之日万顷天雷,高贵的帝族们同样被碎尸万段。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又算什么呢? 时间已经一次又一次向她证明,愚忠圣女,毫无意义。 她看着他们像多年前那般,仍然匍匐在荒岚之水边。 看着他们仍在为圣女而供奉。 明青嫣只觉得他们可怜。 蔻摇举着剑,眼底发红地瞪着她说,“当年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带着你一起离开阴仪。” “师姐,”明青嫣嘆了口气,气息浅弱,“我一直是感谢你的。” “所以,臣服吧。” “站在你们面前的,将是未来的魔主啊!” 这不再是干天帝君那样的传承帝位,而是凭实力所得。 所谓阴仪魔主,就是在厮杀全域之后,找到随着上届魔主沉海封禁的尊魔之剑,以剑认主,从而真正入主阴古魔宫之人。 阴古魔宫,是比圣女神宫更高的存在…… 所以如今她既不卑敏,也不向往,更不嫉妒了。 因为顾莨哥哥给了她这样的底气。 顾莨拦住她的肩头,桀骜一笑,“你们欲境以采阴补阳提高魔功,而我身后正有万万魔兵勇士,其实这也是在帮你们。” 魔修们入潮水一样涌了进去。 “先闯圣女神宫!” “说不定能躺到圣女床上呢哈哈哈——” 顾写尘垂眸,目光像看死物,在半空中数着数。 “住手——!” 蔻摇几人杀红了眼,也根本不顾什么魔阶了,哪怕根本打不过,她的剑也拼了命地砍了出去。 “离圣女远一点!!——” 温朝和她双剑同上,噼向顾莨的罩门,然而他的身影微微一侧,下一秒顾莨就出现在他们身后,轰地一道魔流,重重打在他们二人背后。 “噗——”血花喷到了地面上。 顾沉商立刻从侧横剑而来,乘肃剑嗡鸣震怒,而剑尖刚刚落下,就停在了顾莨的大氅之外。 “顾沉商,你愧对艮山顾氏这么多年对你的恩情,这都是你自找的——” 夜宁沉着脸,同时从后出剑,她和顾沉商配合极佳,剑风上下左右笼罩成网。 可顾莨游刃有余,完全足以招架,甚至能够击伤他们。 顾沉商表情不变,和夜宁对视一眼,顾莨的确变强了。 “哈哈哈哈,你们以为,还打得过我?”顾莨一手弹了出去。 他实在太爽了,他爽到头皮都在发麻。 他到今日,终于感受到了修为碾压是什么体验。感受到了别人再努力都打不过自己是什么心情。 顾写尘,原来你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你凭什么? 你在天上知道我如今的威势吗,嗯? 顾莨已经整个人被唤醒了嗜血的魔心。 疯狂!杀戮! 八阶的实力,如此震撼。 合欢宗弟子节节败退,却死守宫外。漫山遍野的弟子,像是那些颠沛年月里,被圣女笼在灵符玉上的群星。 他们牢牢守在圣女神宫的大门,无数剑尖向上。 “为了圣女!” “为了圣女!” 顾写尘远远看了看绝落地的方向,她在做什么? 魔气中冷白的指尖向下。 他快要出手了。 … 霜凌恍惚间觉得她像是徜徉在生命之初。 古老荒息像是母体一样包裹着她。 摇摇晃晃。 霜凌在那样的温暖之中忽然间明白,为什么干天帝君数千年掌握荒岚却不能修炼荒岚,不能以荒岚飞升。 为什么他也只能使用荒岚,用荒岚炼化别人。 还有为什么顾写尘这样的绝世天才接触过荒岚,却也没有想过以此修行。 因为这是一种大地母体般的力量…… 唯有女性可以……唯有正念可以…… 就像容纳荒岚的阴阳双合鼎也唯有她能融合,而大男主不能。 霜凌拥抱着那道光芒,听见越发清晰的歌谣,从她耳畔渡水而来。 身栖碧落天,入荒问鼎间—— 恍惚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某种来自天地间的叩问,霜凌想起了自己从前每次的进境。 坤地三山之上结丹天雷,震雷荒村之中结婴…… 然后她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人在她面前的两次进境。 在自己出生的枯井边化神圆满,在九天之上九百九十九道天雷飞升。 一个问题叩问在她的心里——何为天地人神? …我而已。 “所谓修炼,漫漫仙途,足下第一跬步,便是认识自己。” 这是很多年前有人教她的。 她心想:天地人神,我而已。 汪洋徜徉。 霜凌骤然感觉汹涌的荒岚跃入她的身体。 不是承载,不是储藏,而是游走在她的经脉之间,带来力量。 那团金光缓缓发出了雷电般的脉络。 “水下……水下的雷?……” 茅风小蟒震惊地游动。 它在识海中疯狂唿喊顾写尘,但是层层叠叠的浓郁荒息已经将它包裹进去。 于是这一幕只有万年黑蛇看见—— 在雷光的淬炼之中,荒息像重云般层层涌入她的身体。 绝山峰雪,荒水枝莲。 藻荇明丽,鸿云之间。 她以岚气为霜衣,浅金与青绿交织如画,勾勒身影。 茅风小蟒震惊地在水中扭成一个圈,像稚童般张大着蛇口,这……这是…… 荒岚之水下,以她为花心, 融彙成了一朵幽冥绚烂的冰莲。 茅风巨蟒的豆豆眼中被映出莲花瓣簇,它震惊地看着,在水中拼命转圈。 神性…… 她有神性…… 新一代圣女,荒水再临。 … 合欢宗数千名弟子抵抗两境的万魔入侵。 其实他们的魔阶并不低,但是攻击性没有邪境魔修强。这几年失去信仰,他们也的确萎靡。 圣女神宫之下渐渐弥漫起了浓郁的血腥味。 顾写尘的指尖微微划过,他已经算好了今天捏碎多少人。 并且克制着不能破境。 破境十阶以上,他现在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要小心。 他淡淡地看着这些合欢弟子。 他们左支右绌。 很弱的一群人。 但这是她的子民。 顾沉商推开夜宁,自己擡剑挡住扑上来的七阶魔物,这些发狂的东西已经堪堪沖到了圣女神宫之前,他的七阶魔功开始为难。 “人墙……”蔻摇对着所有弟子大喊,“靠人墙也要堵住!” “踩在我肩上,快啊!” 温朝哭着踩到她的肩膀上,以身堵在神宫高耸的门前。 无数弟子前仆后继,叠成人堆。 然后又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 黑雾掠过混乱的战场。 可他却忽然察觉到什么,微微回头。 每个合欢弟子的腕侧忽然开始发烫。 硕大的冰莲缓缓圣女神宫之上,清光乍现,含苞如双手合握。 而后,蓦然绽放—— 莲心之内,一个少女站在那里,她捧着双手默念,所有人腕上的荒息莲印缓缓勾勒出纹路。 在她脚下,圣女神宫流光大亮。 当圣女临世的那一刻,每一个合欢弟子都会得到巨大的力量。 “当啷”数声。 所有人看着她的出现。 “圣……圣女……” “圣女!圣女——!” 顾写尘仰头看了片刻。 真好。这光辉也洒到了他的身上。 顾莨震惊地看着圣女的出现,从这一刻开始,所有合欢弟子忽然开始爆强,以一敌十。 三境魔物像是被强烈的惊艳震撼在原地,然后纷纷被合欢弟子反而爆杀。 明青嫣踉跄后退,眼底欲裂,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又有了当年的感觉! 顾莨眼底一沉,八阶魔修的魔功全力使出,恶狠狠地看着圣女。 另一朵冥业冰莲,果然是被她抢走了! “衆魔听令,合欢圣女再临——” “得到圣女,将破九阶!” “想知道莨王为什么修魔天赋如此之高吗?我——” 他话没说完,忽然整个人一空。 大氅之下,他的魔气正在极速四散,像是被人捏爆了,然后被轻轻一点,按进了土壤里。 谁、谁?! 为什么能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而我毫无感觉?! 为什么我的八阶魔功失灵了?! 这、这是几阶?! 顾莨惊恐愤怒到极致,挣扎着擡起头。 黑色雾气之下,一双冰冷淡漠的熟悉黑眸,隐约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顾莨浑身血液倒流,肝胆俱裂。 他瞠目结舌,张嘴却发不出那个声音。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一定是看错了!! “莨王,你怎么了!” “莨王!” “莨王,何故遁地?!” 霜凌从神宫之顶轻盈落下。 与此同时,西边的仙洲赶来一批修士。 带着坎水龙城的水滴符和巽风叶家的青叶印。 仙洲的援兵到了。 顾沉商彻底松了口气,杵着剑,沉稳地回望那道身影。 龙成珏和叶敛同时跃下飞剑,衣摆一翻,看见这惊艳一幕。 霜……霜凌…… 叶敛惊呆地看着她,片刻后,抿唇笑了。 欲境之中的黑雾忽然冷戾扩大。 然而今日注定是个重大的日子。 就在衆人齐聚欲境合欢宗之际,有什么微光正在从天而降。 那似乎是道蓝衣,但因为裹挟着白色云雾,极速划过天空,化作一道冰蓝色的流星。 衆人惊愕擡眼,“那,那是……” 从天而降。 …冰蓝灵流。 从天上来的,那能是谁??? “少…少尊……” 圣女霜凌忽然回头看去。 他……下凡了? 霜凌仰望天空,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心跳了一拍,唇瓣微张。 三年未见—— “…顾写尘?” 混乱中,一道黑雾却狼狈挡在她眼前。 汹涌魔气中隐带希冀。 难道。飞升后。 你也想我? 他来拿剑 他来拿剑 57 所以你也很想我。 顾写尘的视线穿过黑雾, 对上她惊得发亮的双瞳。 身后,一道蓝色身影裹挟着九天之上的云雾,锃然落地,如剑收入鞘中。 他落地重响, 单膝跪地, 俯首朝向圣女面前。 他感受到了。 他的腕骨内侧, 也在发烫。 在逃离干天祠庙之前, 君唤遍体鳞伤, 她却为他画下新的莲印。 他慢慢擡起头。 那是一张俊秀,没有波澜,目光空洞的脸。 “圣女。” 可惜圣女被另一道黑雾身影挡得严严实实。 霜凌原本满心都是他乡遇故人的心情,不管是九洲来的朋友们也好……还是或许从天而降的顾写尘,都让她的心蓦然被牵动。 直到她看着眼前这黑雾人形,愣了两秒,然后惊叫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这是那个巨魔。 掐过她脖子的那个啊啊啊—— 他怎么出现的?? 顾写尘猝然想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雾。 就算她想顾写尘, 也不是此刻的顾写尘。 就连身后那个仿照他炼造的化神期,都比他更像顾写尘。 黑蛇在识海中:“哈哈哈!你完啦!” 顾写尘脸色难看了一瞬。 今日的欲境一下子涌入太多人,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特别是合欢宗的弟子, 他们的情绪简直像是突然打翻的大染缸,甚至不知道应该喊哪句—— “圣女,圣女小心啊!” “蓝印……是蓝印长老!!” “圣女呜呜呜呜圣女!” 仙洲来的人到底比合欢宗弟子镇定一点,人群中, 龙少主最先回神。 龙成珏来不及震惊霜凌的突然复生, 也来不及品味叶敛这仿佛并不太吃惊的表情, 直接翻出双刀挽起刀花,指向那团黑雾—— “各位退后——” “此魔就是如今阴仪三境中最残暴的魔物!” 那黑雾中的人形似乎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顾写尘沉默:“……” 不开玩笑, 龙少主直接感受到了一种将死的危险。 这种直观的碰面和他们隔着水镜看时完全不同,超强的魔阶如冰川压下,可以确定的是,这个魔修的魔阶换算成修仙等级,一定已在化神之上。 而且,他对自己的敌意非常重。 为什么?明明第一次见。 果然残暴! 龙成珏紧盯着这团人形黑雾,目光不动,提醒着衆人: “仙门并无与魔域征战之意,东海岸平光阁一直在努力追踪这个魔物,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这才是真正的魔主之选。” “他一直逡巡在魔域战场之中,四处寻找,暴敛魔气,如今魔阶已经深不可测。” 这点,霜凌也可以作证! 她悄悄点点头:“嗯嗯。” “……”黑雾中的人似乎是平静了一瞬。 然而平静之外,那魔雾搅动得更加沸腾,像是戾气丛生的浓云一般。 四周跟随莨王而来的魔兵感受到了强烈的巨魔压制,纷纷掉落武器,五阶以下不自觉开始伏地。 只有识海中的黑蛇不合时宜地笑他:“哈哈哈哈嘶嘶吼吼,造孽了吧!” “主人不会原谅你哒。” 龙成珏小心谨慎地看着这黑雾人影,他的身形和脸都藏在黑色的兜帽之下,看不清具体情况。 他如今魔功还未彻底大成,一旦真的突破,天下将乱。 龙成珏正在不着痕迹地指挥着在场的坎水龙城弟子们,让他们悄无声息走到各个点位之上,试图困禁这个魔物。 至于脚下那个——他看了眼遁地莨王。他和颜玥他们一致认为,甚至从开始就莫名地认定,莨王是当不上魔主的——大概是因为顾莨从小就注定一路被压制的命吧。 龙城弟子们如水滴般滑入人群,站在八个卦位之上,开始悄悄运送阵篆。 “之前此魔一直出没在阴仪绝落地中,坎水符玉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追踪到它——要知道,那可是上古巨魔的栖息地,他却能将他们镇压,足见此魔的可怖。” “最近几日我们一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如今两境混战,它果然再次出现了!” 龙成珏进行了严密的推断,综上所述道,“由此可见,此魔嗜血好战,靠搜魂探灵爆裂魔丹提高修为,诸位小心!”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除了其中幽晦的、或许被隐匿的诸多真相,还有一点很客观的原因—— 邪魔,当真罪恶。 以罪恶为食,注定带来动乱。 只是龙少主一生聪明,人情练达,也终究不可能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正道之巅。 叶敛向着霜凌那边靠拢,为她阻挡这黑雾之上过于浓烈的魔息,以免伤灼她的莲生灵体。 “小心——” 霜凌感激地擡头,看着这个在离别之际送她止痛符的人。 一声轻笑蓦地从黑雾中响起。 四下之内,忽然连爆了几十个魔修。 “砰!砰!”像是烟花绚烂,瞬间而成血雾,惨叫都只有一瞬。 血花精准地掀翻了每个卦位的落阵弟子。 衆人皆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修魔之人,果然残暴难控! 霜凌紧张地手捧莲光,满身流淌着荒岚之力,一把护住自己身后的合欢弟子。 弟子们在她身姿之后,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们却一点也没了方才死守圣女神宫时的悲壮,集体流露出了被光辉沐浴的幸福感。 顾写尘看着她,终究克制住了魔影。 修魔越进,感知到的情绪也越炽烈,越难自抑。 这就是为什么顾写尘还压制着不敢进境破十的原因。 因为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险些误伤她,是他的错。 可太强也是他的错吗。… 黑蛇在识海中冷酷无情地嘶嘶他:“虚僞的人类,这下你没法重返人间了吧!” 茅风小蟒虽然不聪明,但它也非常知道正邪不两立。 “一旦你公开自己,九洲正道发现你不仅没飞升,堕魔之后的魔功还将将破十,很快就能成为灭世魔头,肯定要联合诛杀你。” “你已经不可能再站到他们那边了!” “可你又太强了,你一反击,大家全死,正道全灭,那主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啦!” 毕竟主人可是没有堕魔的,她修的功法是成神之法。茅风小蟒在他识海中恶魔低语: “顾写尘,你的强,就是你的诅咒!” 黑雾中的人冷漠地垂目。 不。 反而只有站在高位。 才能制衡两界。 …成为魔主,然后引导她,让她重新发现我。 他问过她,如果他修魔也能修好,那也可以—— 所以他的魔功要有功勋。 黑蛇努力地挖苦他:“确实,不然你现在啥也不是。以前你可是淞阳剑尊,岁禄峰主,九洲第一清月,而你现在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呃……九阶半大魔头。” 所有人都对他的存在如临大敌。 “上善若水,九九成结,镇——” 顾写尘扫了龙成珏一眼,黑雾转瞬消失于空气之中。 他无边无形,根本无法以阵束缚。 他刚才顺手探了顾莨的识海。 拿到尊魔之剑,入主阴古魔宫,就算魔主归位。 那是魔气之剑。 去拿一下。 立刻登顶。 ——“糟糕,被他跑了!” 龙成珏恨恨地一甩手,正义凛然地追了几步,然后偷偷擦了把汗。 当阵位被清晰点出的时候他就知道打不过了。 这是什么魔啊?! “顾写尘。” 一道平直的声音忽然传出。 四周的人,包括黑雾消散中的顾写尘自己,都瞬间一顿。 霜凌看向说话的君唤,心头落地。 干天古林中一别,好在,他也回来了。 君唤还在半跪的状态,蓝衣破损,霜凌走过去扶起他,轻声问,“什么?” 君唤擡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在天上,我看见。顾写尘,在云中。” 场中微微一静。 飞升,离他们这些普通天分的天之骄子们太远了。 龙成珏率先迟疑地问,“你,你也飞升了?” 君唤摇摇头,“没有。” 那年君唤离开干天圣洲之后,站在东海岸遥望故土许久,然后就只身向上而去。 圣女亡。阴仪啓。谁人所害?谁偿命。 他是被墨绿荒岚炼化出的人。 只有他还能隐约感受到一丝他的存在。 他藏匿在虚空之中,不在四周,而在天上。 君唤追着他就去了。 这些年,他的语言功能已经急剧退化。在干天帝君消失之前,君唤曾独自一人屡战始祖帝君,每次都重伤而退。然后自愈,然后再次血战。 他的修为已经缓慢到了化神中期的位置,如今顾写尘已经不在九洲,他可以算是目前最高程度的天才。 但是他始终找不到那虚空中的存在。 在九天之上,他无法唿吸,但是又不会死,所以君唤反反复复地向上突破。 但他到底没有那样的天分,始终没有天雷噼顶,所以终究无法突破人神的界限。 但是有一次……他看见了顾写尘。 在九天之上如坐莲臺。 他们对视了一剎,又或许是许久,然后君唤忽然感知到莲印发烫。 圣女复生。 荒岚涌动。 于是他忽然清醒过来,极速天降。 霜凌睁大了眼睛。 “…娘的,”龙成珏惊呆了片刻,才有点酸地说,“果真是成了九天神佛啊,顾少尊。” 整个合欢宗弟子都对蓝印长老的话深信不疑。 蓝印长老落地时天赋就极佳,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列为蓝色莲印。 当初蓝印长老是在紫印长老离开之后才去找他的,可是一出阴仪,蓝印长老就杳无音信,然而圣女若有变动,他即刻就会出现。 君唤是不会说谎的。 霜凌心头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可又知道这其实非常合理。 说不定,当那个人真的出现,能给这仙魔动荡的九洲大地,带来新的格局呢? 毕竟那是顾写尘啊。 衆人一片啧啧之声,有敬仰,有遥望,有拍马不及的酸涩。 只有顾莨痴傻地笑了起来,“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方才那无形魔雾,至高魔功,绝无可能是他,不过是又一个崇拜他、模仿他的人罢了,顾写尘怎么可能来修魔? “莨哥哥!你怎么了?”明青嫣绝望地扑去。 顾莨在地里笑得似疯似魔——要是顾写尘放弃了他梦寐以求的飞升,转而又修魔至此,那他顾莨一生都不必活了。 “哈哈哈,绝无可能……” 空气之中,唯有那飘散无形的黑雾微微一滞。 顾写尘在虚空中怔忪。 可是。 他低头看向自己。 那我是谁。 他阴郁地看了眼阴仪上空的长天。 看来他的飞升,成了阴谋。 … “怎么处理他们?” 有仙洲剿魔,莨王又遁地重伤,闯入合欢宗的两境魔修很快逃的逃,镇压的镇压。 龙成珏先是问顾沉商。 顾沉商沉默片刻,“合欢宗叛徒,宗法处置。蓄意谋害圣女,万魔碎噬。” 龙成珏点点头,“仙洲愿意和欲境联手。” 仙魔混战,生灵涂炭,如果能稳住阴仪魔域,发展联合势力,对上那样强悍的巨魔也多几分胜算。 言罢,他才终于得空,看向在场失而复得的人们——夜宁依旧像从前九洲上下流传的八卦一样,亲昵地搂着顾沉商,仿佛这中间从没有过那血雨腥风的好几年。 龙成珏又缓缓看向冰莲光华的少女。 其实他们从未见过圣女仪仗掠过荒岚之水的模样,但是那一刻莲生天降,庇护子弟,当真是圣女华彩。 三年前的往事还歷歷在目,这些年龙成珏查遍了各种九洲史册,都找不出在千年的敕令之力下,他们到底遗忘了什么。 可如今,那个曾让他们在帝君敕令之下清醒过来的人,也醒来了。 龙成珏看看夜宁,看看霜凌,最后,他看向叶敛。 叶敛也安静地注视着被合欢弟子团团包围起来的圣女,表情释然又欣喜。 他心头终于缓缓一惊。 叶家的医法道术,竟到了这种程度? 所以当年玄武金銮顶前,他就知道霜凌会复生……老天爷。 幸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龙成珏看了看天空,心想:叶少主,你就幸亏今天下凡的是君唤不是顾写尘吧。 不过或许,飞升上界的人就没有世俗感情了? 总之他审慎地拍了拍叶敛的肩膀。 “圣女!呜呜呜呜——” “你过得好吗?你醒过来饿不饿?” “圣女,你现在是什么做的?” 蔻摇他们团团围着霜凌,上上下下拉着她的胳膊左看右看,霜凌心底酸软,一一看过他们的脸,“我没事,师姐,师弟,你们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衆人忍着眼泪纷纷摆手。 蔻摇悄悄抹去刚才唇角溢出的血,温朝偷偷把自己被打折的胳膊正了正。 从当年到现在—— 合欢弟子没有一个人,比圣女受的伤重过。 爆丹那瞬,他们真的觉得天都塌了。 而这一次,她不是在祭拜的荒水旁出现的,她就这样降临在圣女神宫之上。 霜凌其实也很意外,在绝落地的荒水源头,她被纳入那金光之后,仿佛浑身都开始流动荒岚。 她已经不是合欢圣体,也不再受到歷代帝族的金莲血印控制,可她仍然被圣女神宫认了出来。 霜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想了许久。 是垂爱…… 用信念亲手印下的万万合欢印记,被所有弟子信仰、供奉,她真正成了创造信仰的存在。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被帝族标记的圣女。 她是被所有弟子亲自托举的圣女。 霜凌摸了摸自己的荒水徜徉的心口。 她的使命还是回到了她的心里。 霜凌在所有弟子们的簇拥下,看向这片真正的故土。 阴仪欲境是一片清秀之地。 整个阴仪魔域都如同水墨阴阳之画,欲境是唯一色彩分明的地方。圣女神宫的金顶,雕着鎏金红莲瓣,在淡色天光之下,有着唿之欲出的瑰丽。 如今圣女神宫再次灯火通明,恢弘高悬,迎来圣女。 依山傍水流水千重,金光仪仗自欲境荒岚之水中缓缓升起,明珠玉宝,摇坠堂堂,红纱前后牵引,妖冶而又圣洁。 “圣女神宫是魔域三境中唯一能和阴古魔宫遥相对立的建筑呢。” 霜凌点点头,莫名地,她也对这一切觉得亲切。 只要合欢印记在,合欢宗就能生生不息。 只要荒岚在她的身上流淌,她似乎终究会一直向前。 那就向前! 有人已经端坐云上,她也可以更厉害一些。 魔主之争,势必影响到合欢宗,今日之战只是一个开始。龙成珏他们说的对,阻止魔主诞生,对仙魔两道都有利。 魔主应运决出的关键因素,就是以尊魔之剑为凭,入主阴古魔宫。 魔族是不用剑的,因为修魔就是在锻体,强的是此身魔躯,而不是身法技法之流,所以歷代魔主手握尊魔之剑都只是一个象征,不会真正发挥剑意。 霜凌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捡到的那个白衣修士,他说他在堕魔之后也很久不曾用剑了。不知道他在动荡中有没有藏到安全的地方。 但总之,如果能先一步抢到尊魔之剑,就能压住魔主的诞生。 衆人商讨之后,决定出发去往海上。 东海之境,魔主沉海封禁之地,尊魔之剑会随着歷任魔主沉葬。 “诸位无需担心入海,这个不难,有擎拆长老送我们的水行舟。” 龙成珏从干坤戒中投出一片水汽的画面,给衆人展示那神奇之物。 造型看起来像是一个横过来的水滴,以机甲为外壳,雕刻着千机门的魂器,放大之后能承载许多人。 魔域中的人啧啧称奇,夜宁和顾沉商都没见过,毕竟这三年仙洲如何发展,他们实在闭塞。 龙成珏转头看向霜凌,“你不知道,你走后,他们那几个炉息特别的千机变彻底成了绝版宝物,这几年他们的炼器之物可是千金难求。” 这边的消息已经传回平光阁了,坤地王女还比较冷静,兑泽洲的长老们要是知道她死而复生,肯定是一场喜极而泣。 霜凌点头鼓掌,兑泽千机门果然不愧是拥有超越九洲的科技……! 连游艇都有了啊啊! 既然决定已定,又有巨魔争夺,此行也堪称兇险。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的君唤被勒令留下来,剩下只有修为元婴以上、魔阶七阶之上的人可以前去。 霜凌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修为,但她隐隐觉得如今的力量比以前元婴时还要强大。 她是不打算带那条自己捡来的小黑蛇去的,但它顽固又灵活,非要钻入她袖中,冰凉凉地盘在她臂弯之中,最后霜凌只好带着它。 蔻摇温朝不能同去,哀痛了许久。 最后左右按住霜凌。 “圣女,事不宜迟,前路如此艰难,今夜就为你准备十个优质男修。” “如今不比在正道门派之时,跟顾少尊比起来这些货色确实差了点,但是可以以量制胜,大大进补!” “我这就去提来见你——” 蔻摇和温朝齐头往外跳,被霜凌红着脸死死拉住。 先行正事! 先行正事啊! … 东海之上,是仙魔相隔之地,深雾弥漫。 海面像是一望无尽的镜面,细看却又吞吐波涛,若有鲲鲸在其中喷荡。 水滴形的水行舟缓缓寻找位置沉降,修士们都颇为紧张。 水下潜鱼深渺,海水渤谲,那是人的脚未曾丈量过的地方。 他们的落点是一棵树。 在海面上生树十分罕见,龙成珏告诉他们,那是东海传说中的不灰木,火烧不尽,据说正是上届魔主身陨所致——这是龙城花了大力气在仙洲史录中比对出来的信息,否则普通魔修想拿到剑也只能大海捞针,不会这三年解禁都无人得到。 仙洲记载,阴仪封禁十年间,曾有东海修者行至海上寻不灰之木,为享永世之炊,然十年未返。 可见海下的情况,仍然兇险。 古人对大海的开发尚不足千分之一。 他们找到这棵不灰之树,顺着树木漂浮的根系开始向下。 开始时,海面还能透光而下,然而渐渐地,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犹如幽冥,未知的总让人心生恐惧,深海中,似有总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这多深了?”龙成珏嘀咕道。 为了缓解紧张,他们开始聊起这几年仙洲的变化。 夜宁听得啧啧称奇,又不绝为坤地女王的崛起而鼓掌。 叶家和龙家这几年同样增势许多,而艮山顾氏,第一剑宗,已经是完全的歷史了。 他们谈论的过程中,总会不可避免地谈及顾写尘。 霜凌心里有种奇异的感受,她好像回到了一个所有人都认识顾写尘、所有人都常不自觉提起他的环境之中。 好神奇。 她竟然也觉得亲切。 “当啷——” 水行舟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 叶敛给所有人分发了闭气丹,衆人谨慎地出了水行舟,真正接触到水下的世界。 方才触碰的是不灰之木根系最底端的一块石板,它似乎是从石板中长到海面上的。 衆人识海传音,可霜凌听不见,她只好用手摸摸。 隐约像是剑铭。 可她摸后觉得不对。 海中藻类堆积,石板上似乎已经有过人的指痕。 有人已经找到这里了? 霜凌在水中比划着手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衆人。 大家脸色俱是凝重,没有准确信息,却能这么快找到这里……对方魔功一定不弱。 他们准备分头行动,可即便有了位置,还是要在水中大海捞针式寻找尊魔之剑。 霜凌正要出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蹬着水划了回来,回到不灰之木底端的那块石板上,伸出手,顺着那指痕,自上而下地划了一道。 瞬间,水波在海底荡漾成巨大的涟漪。 一座幽冥般的地宫泛着晦光,从诡谲的海底显露了出来。 庞大沉寂,隐没在海中十年,强悍的魔气透水而来。 这是……上届魔主的殒身之陵…… 衆人惊得身形一顿。 海底荡漾之后,开始攒动成压强深重的啸动,所有人都像是被巨力握住,连忙纷纷鱼贯而入那魔主陵宫之中。 一进入,海水倒是被隔绝了,但纵有闭气丹在,所有修士也感到了闷窒。 顾沉商和几个合欢魔修倒是无妨,但修灵气和灵体的几人都明显不适——这里的魔气,太过汹涌,铺天盖地。 衆人前方就是一道深深的甬道,海明珠隐隐生光,脚下的石砖似乎都是阴仪绝落地中的岩石纹路。 地方没有找错,几人前后谨慎地探入。 霜凌的闷窒感似乎比其他人还要明显,比同是冰莲托生的夜宁还要严重。 因为她已越过了灵气的体系,她体内流淌的是荒息。 这导致霜凌唿吸略微急促,连忙从袖袋中拿出剩下的紫叶槐叼住,吸了其中的荒岚之后才总算正常。 她身后是叶敛,他的手轻轻伸过来,把了一下她的灵脉,然后松了口气。 灵体不耐魔气,但,花开得很好。 她把自己这朵花养得很好。 他其实一直在担心,但是真到了人面前,他反而什么话都问不出。 大约是这里空气稀薄,他白皙的脸憋得通红,不问叶家至高医道的后续,只是问她:“爆丹当时,有青叶印的话,还疼吗?” 霜凌眨了眨眼。 这是她心里最感谢最感谢叶敛的事。 她清晰又认真地摇摇头:“一点都不疼!” 叶敛看着她清澈的瞳孔,终于笑了起来。 谁知,这座魔主陵宫忽然开始剧烈震动。 他们脚下的地砖像是活了过来,开始扭曲裂变。四周的空间重新搅动,游鱼,波浪,甚至什么冰冷的触尖,在短时间内交错出现。 霜凌眼前一明一暗,前后忽然就没有了人。 她好像独自进入了一道狭长的甬道之中,通向远处的一点幽暗之光,魔气比从前更加旺盛,挤压在各个空间之中。 一朵紫叶槐中的荒岚几乎五秒就会被吸空,她只能不断地消耗所剩不多的紫叶槐。 偏偏这时她听见了什么脚步声,顿了片刻后,似在向她靠近。 啊?! 一下来就让她打大boss。 霜凌紧张地做出防御姿态和逃跑脚步,就在那脚步声靠近瞬间,忽然看见白衣一角。 在这魔气深重的地方,洁净无尘得十分显眼。 她睁大了眼睛,竟是那个被她捡到的修士,叼着花问:“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人安静看着她,眼神带着暗光,似乎酸怒,又似乎很平静:“我来找尊魔之剑。” 因为太过坦诚,以至于霜凌都震惊了一下,“你也想要?” “嗯。”他说,“我想当魔主。” 霜凌呆呆地看着他,因为实在直白且狂妄,所以她根本不信。 然而对方却好像有很多问题。 “你是跟朋友来的?” “仙洲的朋友?” “他们怎么把你丢下了。” 霜凌连忙摆手,又换了一朵紫叶槐,“这里很危险,你的魔阶是不可能的。” “可我已经找到了。”他说。 霜凌勐地睁大眼睛,然后又忽然觉得不对,此人身上的魔气明显比上次见的时候浓郁了太多,短短几日,他的魔功就进境飞快。 修魔激进,心境也会跟着堕入幽暗。 完蛋,要农夫与蛇了? 霜凌往后倒退了几步,手中继续去探紫叶槐,竟然只剩最后一朵了! 那人却靠前一步,“你想要?我可以带你去找。不骗你。” 霜凌手一抖,紫叶槐偏偏落了下来。 他低头,在纷纷魔气之中接住那朵花,摊开掌心。 霜凌紧紧皱着眼睛,不行,唿吸不了了。 她转身就打算找出口,至少海水里魔气还没有这么重。 可是似乎这里当真是尊魔之剑附近,那利器像是要认主一般,腾起无边无尽的魔气。 霜凌张开唇瓣,心跳鼓噪,头晕目眩。可下一秒,一双手扶住她,习惯性地拢在了她后背。 压在肩胛上三分,曾经金色莲印覆盖的地方。 然后他低头,将接住的那枚紫叶槐递到了她唇边。 荒息漫开。 他指尖一动,地上的碎木在空中被他挥动,精准地划出了什么。 随后,四周魔气顿时被遏制,给她安全一隅。 霜凌终于一口气倒了回来,湿漉漉睁开眼睛。 在眼前模煳的重影之间,那人的脸好像重合成了什么。 她感受到后背掌心滚烫。 那副眉目向下,落在她脸上。 魔主陵宫之内,震荡仍在。 “可是,为什么你会辟邪三式呢?” 降魔。 有人教过她的。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58 顾写尘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的行为…那是他教她的第一套剑法。 辟邪除魔, 祈神问荒。 如今被他使来,像是阴差阳错的宿命。 顾写尘擡眼,对上她在魔气窒息之后湿润迷茫的眼睛,可即便泛着水汽, 那双瞳孔仍然清澈。 顾写尘心头一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他有一分慌乱…也有一分无妄的期待。 黑蛇盘在霜凌的臂弯, 蛇信子噼里啪啦地吐, 试图透过虚空影响霜凌的大脑, 可惜它的尖锐喊声只有顾写尘能听见。 “他——他就是顾写尘!” “主人,你为了他爆丹弃养我、他却没有飞升,他大堕魔!坏,他坏!” “等拿到剑他就是魔主,狼子恶心,野子狼心!——” 顾写尘缓缓吸了口气,指尖克制地动了动。 霜凌抿住了紫叶槐, 其中的荒息已经渡到了她的鼻息之间,她擡眼看着这人, “辟邪三式, 你——” 她虽然模煳间没能完全看清他挥出的剑式, 但四周魔气被遏制,的确是除魔三式的效果。 辟邪剑谱原先一直在不在峰的剑经阁之中,如果他不是岁禄剑宗的弟子,应该很难看到。况且顾写尘的藏书浩如烟海, 除了大男主那样的气运, 谁能撞书架就掉出一本绝世剑谱? 他从哪里学的? 辟邪剑谱, 除了极个别人能在一炷香之内学会,对普通人而言应该都是很难的吧。大男主到最后都在研究必斜剑法, 只能使出歪歪扭扭的效果。 “我学过。”顾写尘轻声回答。 他齿间微微唿出气,空气中还有她唇边淡淡的紫叶槐香,他压制着四周汹涌旺盛的魔气,给她的莲身辟开一点净土。 然而,其实他身边已经没有净土了。 她肩胛骨上三分处也已经没有金色红莲印了。 霜凌的心口莫名在跳。 陵宫甬道的魔气被除魔三式遏制住,霜凌如今是以莲托生、以荒岚为息的肉.身,她对魔气更加敏感,更加难以耐受。 然而,更深的魔气正在从旁边这人身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而出。 如幽冷茗茶,沸腾过而后成冰。 这张陌生的脸上有一道剑痕一样的浅疤,从太阳穴划向眼角,像是飞出的泪痕一样。 霜凌心头升起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因为太荒谬,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可是绝无可能啊。 不论是她,还是任何人来,甚至都会嘲笑她这个想法。 更不要说君唤甚至都已经看到那位高居天上,而且君唤没有任何理由撒谎,他对圣女也无法撒谎——所以,那人的飞升举世皆知,是无比确定的大道唯一。 而眼前这人虽然身着白衣,但魔气已经渗透入体。 别说道心尚存,就连一丝修仙的可能都没有了。 不可能的。 霜凌看着对方,他眼底的暗光在微弱光线之下透出难言的深色。 “你在哪里学的?” “艮山岁禄。” “我不会伤害你,”顾写尘往后退了一点,指腹在身后微微摩挲一瞬,“你救了我。” 霜凌点点头,刚才的确是他把紫叶槐递给她的,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帮她遏制四周魔气了。 但这人身上疑点重重,霜凌开始谨慎地观察他。他的魔功似乎短时间内提高了许多,难道修魔之后人均天赋增加?就像顾莨也能三年内突破八阶一样,他呢? 甬道远处隐约传来幽咽的声响,像是海底陵宫在几息间被切割出了无数方向。 “此地不宜久留,我可以带你去看尊魔之剑。”顾写尘垂眸,轻声说。 霜凌也不能在耗在这,既然这里已经有人先一步进来,他们甚至可能连第二波都不是,前边或许已经来了各路势力。 要是他真能找到尊魔之剑,霜凌可以跟在他后边,然后…抢先一步下手。 她刚才运行了一遍自己的荒息内力,发现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她现在的修为虽然不能确定到底是多少,但目测比眼前这个堕魔的修士要高。 毕竟他才修魔不过几日而已。 那人仿佛是看出她不信任的意思,率先转身,在前边带路。 霜凌想起在不灰之木根系那块石板上的指痕,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顾写尘并未回头,回答道:“解禁三年内已经有衆多魔修前往海上寻找尊魔之剑,我杀……查过上任魔主护法的记载。” “阴阳无界之处,木烧而不灭。位置,天象,时刻,恰巧阴阳平衡之时,就能找到。” …更像了。 这种感觉。 霜凌跟在他身后,捏着紫叶槐的指尖竟然微微发麻。 荒谬到让她害怕。 这种…什么都懂,的感觉。 … “霜凌呢?跟我们走散了?!” “我刚才和她在前后,她似乎被甬道转动带到了那个方向——”叶敛焦急地指道。 龙成珏咬了咬牙,捧着一个方盒子探向那边。 这也是兑泽千机门的戒魔灵甲,因为他们要入阴仪魔域而特制,能察感魔气,等到这灵甲完全适应了魔气环境之后,它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能察觉真实的魔阶。即使高阶魔修掩藏实力,也能被探查出来。 并且,让他们的僞装原形毕露。 “她那个方向……” 龙成珏一惊,低头看着灵甲的镜面,黑得吓人。 “魔气重得要爆了。” 叶敛面色更加忧虑,冥业冰莲托生的灵体不耐魔息,“那多半就是尊魔之剑的方向,我们快去。” 龙成珏点头,“必须尽快了。” 不止是霜凌,顾沉商和夜宁也被送到了不同方向,这魔主陵宫机关重重,而且,已经有了好几种人来过的迹象。 以龙少主的眼里,他在这甬道墙壁上甚至看到了艮山岁禄的半片剑铭,实在太古怪了。 顾莨已经被封在欲境中了,顾沉商和夜宁也不会凿上去,这海底陵宫到底进了多少方势力? 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圣洲空悬三年,九洲未有新主,魔域之尊的産生将会再次影响所有格局。 而魔,可不是什么能讲道理的东西。 “走,海下我们管,海上交给他们。” 东海海面之上。 巨大的展翼飞兽被坤地颜氏所驭,掠过海面,掀起飞浪。 在他们身后,兑泽洲的弟子被长老指挥着,对着水面投下了数十枚水滴形的防水火炮。 这是珍贵的、以荒岚炉息炼化的最新武器,原本,擎拆长老是绝不舍得拿出来用的。 但是龙少主的消息已经第一时间传回了仙洲,圣女已经在神宫之上化莲复生,霜凌再次活过来了! 消息一出,颜玥等人皆是欣喜至极。 且不说霜凌身上那神圣的、能够对抗敕令之力的能力,对九洲仙门有多重要。 而那年仙门起义,飞升的飞升,获益的获益,只牺牲了她一个。 颜玥嘆息看向幽深的海水。 “守护圣女!魔修阴险残暴,谁若抢尊魔之剑,千机万炮相迎。” 兑泽千机门倾力出动,出手阔绰。 毕竟炉息可再生了! 颜玥看着这空前的火力压制,笑着摇了摇头。 擎拆长老站在飞行舟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魔域有圣女还不够吗?我们愿意臣服圣女。” “决不能让魔主应运而生!” … 霜凌跟着那道白衣身影,穿过明明灭灭的狭长甬道。 “这其实叫做神道。” 他的指尖触过两侧石壁,眉目被夜珠映出一点轮廓,“因为魔主同样自认为神,对峙仙门。 神道两侧密密麻麻雕刻着符文和人兽石雕,黑恶麒麟和比例失序的阴阳鱼,在魔气缠绕之处栩栩如生。这些被称为石象生,在陵宫之中作为魔主身陨后的仪仗。 顾写尘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时刻。 在无人可知的海底。 只有他们而已。 “以不灰木根为中心,东南西北有无数倾斜坡道,通向陵宫正寝。” “剑在那里。” 霜凌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在悄悄观察他。 “你既然找到了,为什么没有拿走?” 那人微微停顿,侧目看她,“因为我也走错了很多遍。” 霜凌眨了眨眼。 错——这种事情出现在了他身上,她心底忽然踏实了一点。 有些人是不会出错,也不会认为自己出错的。 “整个陵宫是以古洛河图设置的。”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神道就又开始了转动,无数石砖扭曲、衔接,错位的出入口短暂地相逢,其他人声便渗了过来。 “这么走到底对不对?” “嗯,这边魔气最重。” 顾沉商和夜宁在按照下水前龙城给的信息勉力寻找,但还是如入迷宫般一头雾水。 “诶那是霜凌!——她旁边是谁?” 夜宁的声音穿过神道柱传来一瞬,顾沉商立刻擡头,看见圣女身旁站着一道白衣高大的身影。 他顿时皱眉,伸手想接霜凌过来,“圣女小心——” 然而白衣人面无表情,微微掠指,神道交接处就已经弥合,在他们之前,又是几条新的路了。 霜凌来不及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顾沉商和夜宁的身影被传到了另一边。 这魔主陵宫是真的非常复杂,说实话,她现在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方向了。 “从东北艮位进入,入正北,回正东,由西南得入,还会有变。” 那人垂下眼睛,神情堪称温和谦卑,“…每个方位都走错一遍,就会了,你也可以。” 每件事都做错一次。 也就会了。 霜凌怔忪地看着他。 真的吗。 一墙之隔,旁边的神道之内,龙成珏满头大汗地掐诀计算着。 坎水龙城的符篆阵术是九洲顶尖,但怎么一个魔主陵宫,用了这么复杂的奇门编排?! “走,走干位。” 叶敛不疑有他,他们医家几乎从没学过阵术,毕竟九洲各大世家都是专精一域,很少有杂学兼精的人。 顾写尘微微阖目,然后擡脚向一个方向转身。 霜凌仿佛可以感受到整座陵宫中有许多人在各个方向上移动,无头苍蝇一般。 她别无他法,跟上那个人。 走到神道尽头,赫然见到一双巨大的阴阳螭首高悬,雕工幽暗精致。 螭含珠吐舌,为无角之龙,马头鱼尾,那眼珠原本是闭合的,却忽然在幽光中睁开,看着他们。 那人穿门而过,霜凌紧随其后,竟真的进入到了一方空旷之处。 空间四下皆是漆黑海水,无光无波无澜,唯有中心矗立着一块纯白石碑。 这画面,几乎是将阴阳压到一个绝对失衡的状态,可漆黑魔气又被那纯白石碑稳定地镇压着。 尊魔之剑,想来就在石碑之下。 霜凌明白过来,魔主陨灭四散后沉海封禁,但当年的仙洲尚不能放心,除了封魔固阵阴仪,还要将这柄力量之剑彻底镇住。 这无字方碑看着就有种清正温润的气感。 那就难怪明明是魔主陵宫,整个复杂设计却是按修道之法来设计,来防控夺剑之人。 霜凌偷偷看了眼那白衣修士,他没有很着急去拿,霜凌脚下挪动,指尖荒息流转,决定先下手为强。 谁知她足尖刚刚一点,眼前的场景忽然又开始扭曲裂变! 那纯白方碑忽然消失在眼前,四下只剩漆黑。 霜凌飞扑出去,扑了个空。 她尴尬地回到了原地。 好尴尬。 啊啊啊!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似乎是有稍纵即逝的浅淡笑意,然后告诉她,“以洛书之位进,以河图之位变。” 方才立身之处在西南坤位,此刻却回为正东方。 空气中的魔息浅浅流动,幽黑水面开始泛起涟漪,像是在为了新主的到来而躁动不安。 然后他面向西北,干位。 这里—— 才是真的。 顾写尘平静地擡起指尖。 黑蛇:“就你牛,就你牛,是不是!” 黑蛇:“你真的敢在主人面前用魔剑吗?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你的冰息剑呢?” 顾写尘垂眸想……埋了。 埋在干天圣洲方圆千米的深坑之心。 他们都说他飞升了。 其实他早就埋在那里了。 如今的淞阳剑尊什么都不是——但,很快就不是了。 他看向少女紧张的神色,心底的期待和惶恐同时扩大,交织成躁郁的,冷戾的,复杂的一切。 你说修魔够好…也可以的。 随着他指尖所点,真正被沉海封禁的无字碑缓缓露出形迹。 忽然,四面八方有爆破声响,既然目的就是来夺走甚至销毁尊魔之剑,他们自然也不用顾忌这陵宫的损毁了。 “霜凌!圣女!” “圣女你还好吗——” 霜凌连忙擡头四下寻找。 这么复杂他们都能找过来吗? 龙成珏踩着几个千机门传来的火炮,难得叶敛这样温和的人都用了火力,他们循着魔气直接横穿,每个人都顶了满身的墙灰,被魔气压得多吃了一把闭气丹。 这样的好处是够快,减少迷路时间,但坏处是——来的不只是他们,身后还同样循声跟来了其他虫子。 刚才甬道之中,龙成珏回头一看都惊了,虽然叶敛向来腼腆不认人,但龙成珏可是一看一个准,这不是艮山顾氏吗?为首那个是其中一峰的峰主,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好像叫顾年和顾璃。 看样子艮山顾氏没落这些年,顾莨没少在暗处发展,现在他人被抓了,还没放弃魔主之争,让亲戚来抢尊魔之剑。 …顽强,实在是顽强! 顾长鹤跟在后边被炮轰得灰头土脸,却摆着仙门架子:“原来是龙少主、叶少主,许久不见——哦,有话好说!我知道诸位是来寻尊魔之剑的,可二位何不想想,你们都是修道之人,无法久在魔域管理。但顾少宗主却不是,他若进位魔主,将给仙魔之间带来怎样的和平?” “他从不歧视魔族,多年前就开始与魔域互通有无,如今更是被广大魔修信服,又心向仙洲,他其实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啊。” 龙成珏惊了,“你怎么能把堕魔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九洲正道,谁还能像顾莨这样啊? 平光阁如今集合坤地,坎水,巽风,兑泽几洲共识之意—— 务必,阻止魔主诞生。 海下海上,同时剿灭。 哪有什么合适的魔主?难不成他们还能为此鼓掌不成。 最后一面甬道被炸开,火炮的后噬力让他们经脉都或多或少反沖受伤,但地方似乎找对了—— 空间似乎还在转动,但霜凌站在一片幽深之前,旁边还站着一道陌生身影。 本来以为是顾沉商先找到了他,可是一看不对啊? 身高和衣服都不对。 正这时,顾沉商和夜宁也终于循声找了过来,顾沉商面色沉肃:“圣女,小心!” 叶敛眉间一皱,看着那人影。 龙成珏惊叫:“那谁啊?!” 白衣人并未回头,垂目,薄唇微啓: “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开。” 无字石碑忽然刻印般打出了一个字迹。 霜凌忽然睁大了眼睛。 竟是功德镇压的无上清静道经! 龙成珏低头看着手中的戒魔灵甲,指尖忽然哆嗦了一下。 他瞳孔缩紧,看着那个白衣人的方向。 纯白石碑上的每一个字迹清晰显露之后,便原地化作一个裂洞,等到整部经书全部显现之后,石碑轰然震碎。 霜凌早就准备好了,但当石碑露出内里的一瞬,这里的魔气瞬间浓郁到了无法唿吸的地步。 她忍住憋闷,眼前被沖得发花,却还是看见了那碑内之物—— 一柄漆黑如夜的直长冷刃,熠熠暗光,缓缓露出。 “尊……尊魔之剑……” “快上!” “去!” 霜凌镇住经脉,运行心诀,咬住舌尖。 荒谬感变得更加强烈。 尊魔剑碑,就这样被那人一句话破开了。 哪怕是龙成珏这样的阵法高手都需要火力开路。 这一路走来,他什么都会。 他真的只是一个刚刚开始修魔的人吗? 即便是辟邪三式始终在飞转压制魔气,霜凌仍然有种无法唿吸的感觉,她憋着气,睁着眼,看着那人的侧脸。 太荒谬了。可这世界上最荒谬的就是天才。 难道你是他的复制品。 那白衣人似乎想要擡手取剑,然而霜凌在那种微微的窒息感中忽然脱口而出—— “你是顾写尘吗?” 问出的那一瞬,她大概是被魔气憋窒得太狠,心口竟然有点酸痛。 那人的动作当真一顿。 然后在汹涌而出的魔气之中,他微微侧目,眼底漆黑,眼尾的剑痕更像消失过的泪痕。他就这样深深地看着她,站在魔域登顶之前。 “我希望我是。”他说。 我希望。 我还可以是。 ——“霜凌,离他远一点!” 一记重炮此时轰然而来。 霜凌忽地睁开眼睛:“等等——” 龙成珏手中的戒魔灵甲已经浓黑得碎了镜面—— “你旁边是个巨魔啊!!”他咆哮。 那个白衣人的魔气、甚至比得上尊魔之剑! 霜凌睁大了眼睛。 “快躲开!!!” 她下意识反应,却转头先去抢剑。 与此同时,借着火力压制,同时有六七条人影飞向那碎碑中的黑剑。 龙成珏扛着刀捏紧戒魔灵甲的按钮,叶敛铺开一片抑魔药雾,顾沉商和夜宁双剑向那白衣人拦去,顾长鹤带着儿女同时从三个方向试图抢剑。 而顾写尘擡起了手。 尘封的剑意簌簌落灰,在他心底回荡。 再次拿剑吧。 以魔主之位,遥对圣女之宫。 九天之下曾经最强的剑修,如今堕落至此,唤一柄旷世魔剑。 “锃!——” 四下漆黑的海水掀起潮汐般的涌动。 东海之上,波涛搅动,似有海啸。 阴仪三境,衆多魔修同时引颈望去。 碎碑之内,那冰棱修长的漆黑剑身发出啸震,然后锃然飞出,落进了他的手中。 尊魔之剑……认主了。 龙成珏瞳孔一缩,手中的戒魔灵甲骤然捏碎。 千机门最先进的炼造,被压制的魔阶也能探出,魔修的掩饰无所遁形—— 霜凌勐地擡眼,对上那人尚且清醒的黑眸。 “你到底……”她艰难地说。 下一秒,冰冷黑雾从他身后漫天腾起,整个将他包裹进去,看不清面目。 无边无形……至高魔功。 “他……他是那个爆杀的黑雾啊!”龙成珏失声叫道。 顾写尘握剑的手忽然一紧。 霜凌捏紧拳头,又松开,心底竟然发烫。 那…就不是他。 魔主之约 魔主之约 59 无字碑破, 尊魔剑出。 淡墨阴仪之间,十三年未出的阴古魔宫,轰然开始震动。 海底陵宫。 那一刻在更大的危机面前,霜凌却蓦地先松了口气。 又或者, 她根本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忧虑。 她心中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被骗了。 原来那个白衣修士就是黑雾魔!他一直出现在自己身边——在圣女身边。 被骗了, 被骗了! 这黑雾曾经在战场上爆过无数人的识海, 只有霜凌因为莲生无魂而躲过一劫, 从其他人那里, 他必然得到了无数信息。就像今晚,他可以单凭一身穿过这机窍重重的陵宫,找到尊魔之剑。 可他说他是艮山人,在岁禄剑宗看过剑经,堕魔了,很久不拿剑了…可是他这样的魔功,这不是骗人玩吗? 霜凌脸颊抿出窝, 捏着拳退了又退,站到了顾沉商和夜宁那边。 “圣女,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顾沉商立刻问。 霜凌摇头:“我没事, 剑要紧。” 可不知为什么, 她心里的情绪意外低迷。 明明那其实也只是一个相识不过几面的陌生人而已,被一个魔骗了,她其实不需要多么在意。 然而霜凌摸了摸自己心口,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闷窒。 ……亏她在好几个瞬间有过荒谬的担心, 觉得会有个她最不希望的人意外堕落至此。 不是就好。不是最好。 她抿了抿唇, 清亮的眸光擡起, 圣女之姿在魔主陵宫中仍然能让暗示生光,像是一株不染尘埃的水生清莲。 和顾写尘心底那朵黑气缠绕的金色莲花, 遥相对峙。 所有人此刻如临大敌,正道之人无一不惊惧忧心——尊魔之剑不仅没被仙洲拿走,还落入了当下最恐怖的魔手里! 霜凌也和他们一起紧盯着他的动作,但他其实没什么动作。 那是万千魔物梦寐以求的尊魔之剑。 他拿到之后,只是拿着。 暗处窥伺的魔影跃跃欲试地想要沖上来,还没来得及动,就已经被他无声无息地碾爆了。 顾写尘的目光越过黑雾,看向和正道之人站在一起的霜凌。 尊魔之剑,漆黑无光,触手冷得像幽冥一般。 过去他同样有一把冰冷的剑,剑名“不在”。 他需要重新拿剑。 否则,他才真的一无是处了。 “阁下——”龙成珏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动作,传音已经过水通到了海面上,几洲仙门随时就会下来支援。 “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仙魔两道的和平而来。” 叶敛把目光收回,垂眼,十分理智地把他方才扛过来的火炮往后藏了藏。 龙成珏的心已经沉了又沉,不管这个巨魔乔装起来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身上显然复杂难测。平光阁一直在监察魔域之中的情况,他们对这黑雾的残暴再清楚不过。 在欲境合欢宗的时候他其实是根本没想动手,反正只要拿到尊魔之剑,所有魔修都需要臣服于他,全境除了圣女,都是他的子民。 戒魔灵甲是千机门按照修仙标准对应魔修标准换算的,最高测到九阶半,相当于灵修的化神后期。再往上的魔阶就显示为一片漆黑——和飞升一样未知。 所以当他手中的戒魔灵甲爆了屏,他就深知大事不好了。 九洲之内还有谁能对抗这样的巨魔?仙门已经没有一个顾写尘了。 龙成珏向来很识时务,眼看这魔暂时没有发狂的意思,尚有沟通的可能。 “阁下斩获尊魔之剑之后,有什么打算?” 一道淡漠的声音穿过雾气,似是平静,又被无形魔气绞变得音色晦暗。 他开口。 “入主阴古魔宫。” “恭迎——圣女光驾。” 这样。 还算体面吗。 霜凌蓦地睁大眼睛。 所以他的图谋就是圣女!果然,魔都是欲望化身!修魔越强,心思就越浑浊。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顾沉商和夜宁立刻闪身挡在她面前,一个神色古板肃穆,一个眯起眼睛,但手都已经放在了身侧的剑上。 夜宁眯着眼睛打量,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这黑雾中的人形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 顾沉商离开阴仪之后,魔域封禁十年,彼时还未有这样强大的魔修存在。如今阴仪解禁三年,这黑雾魔身就能修炼成这种地步? …这么天才? 叶敛同样握住了手中剑,这些年叶家的驱魔道术也精进不少,为了天下苍生少受伤害,和兑泽千机门共同研究抗魔之法。 眼看气氛滴水成冰,龙成珏连忙打圆场:“有话好说,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 偏在这时,一道剑光勐地向那碎碑前的黑雾而去。 “年儿,璃儿,岁禄三杀法!” “是!” 霜凌这才发现三张熟悉的面孔,顾年和顾璃竟然也跟到了这里?她心头一惊,又是大男主的外挂? 但三道剑光同时向着黑雾压了下去,那一瞬间竟真的堪称锐不可当——顾长鹤毕竟是老宗主的亲兄弟,剑宗一峰之主,他在岁禄剑宗也是卡在化神之下的剑修强者。 顾璃在空中还瞥了霜凌一样,多年不见,她这岁禄卧底竟混得比他们都好了!顾年的目光就更是鄙夷,他们艮山顾氏的没落,归根结底,都在于这个合欢妖女! 否则顾少尊当年就不会背弃岁禄,公然叛魔,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顾氏血脉相连,三人剑光噼进黑雾的身体之中,他们就是看准此魔刚拿到剑——并且最重要的,魔修根本不会用剑,都是些以魔气锻体的俗物罢了。 以顾长鹤逼近化神的大能之剑,足以一搏! 助顾莨八阶魔功上位魔主,他们顾氏才有望复兴——! 夜宁原本离得近可以阻挡他们,但她一看清是谁,顿时松了剑。 龙成珏已经心道不好,来不及阻止,直接加急唿唤海面上等候的援兵。 而那三剑落入黑雾之中,灵光大炽,直接噼了个空! 至高魔功,早已无形。 顾长鹤立刻喝道:“换阵法!——尔等仙门正道,还要坐视不管吗?!” 这倒是实话,在这种时候,其余的人也只能跟着上。 龙成珏和叶敛对视一眼,咬牙转身就上。 然而那雾中人被剑光所击,终于伸手,缓缓从剑鞘中拔剑。 刃光映出他雾后的眉眼,像是一瞬的寒月—— 海天同鸣。 剑出鞘的瞬间,通天磅礴的漆黑魔气开始涌动,歷任魔主被封禁的魔识同时在顾写尘识海中出现。 “新一代?” “小伙子,你很年轻啊。” “看起来是个会用剑的。” “尊魔之剑很野。小心被反噬哦。”… 同时,茅风小蟒在他识海里惊叫:“你拔剑了!天哪,你!” 霜凌按住袖中扭动的小蛇。 黑蛇恨不得化身巨蟒出去咬那人一口,“姓顾的,你清醒一点!” 狂烈的魔气从四面八方,从幽晦深海中,快速凝聚,如同深郁之水,浩荡涌入那黑雾之中。 歷代魔主的残音影影绰绰,看似好意提醒,实则声声入魂,都是在迫他走火入魔。 魔主,当然得是个疯子啊。 不疯魔,不杀戮,当什么阴仪魔主? 顾写尘握紧剑,一剑平出,没有用任何剑招,只是单凭力量,对上了顾长鹤、顾年、顾璃三人落下的剑。 顾年与顾璃不过金丹上下的内力,瞬间口吐鲜血喷涌飞出。 只有顾长鹤能扛住一剑,可那一瞬间,他忽然入坠冰窟。 不只是因为眼前这个魔修的实力。 更是因为,他在那冰冷无边、阴郁狂躁的剑气之中,察觉到了一丝他很熟悉的……剑意。一丝艮山长辈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熟悉的剑意。 明明是绝无可能的地点。 明明是绝不相同的魔剑。 顾长鹤瞠目欲裂地逼近,神识扩展到极点探入那片黑雾之中,终于有一瞬,对上了那双熟悉的、漆黑如夜的冷眸。 他惊愕张口:“顾——” 霜凌忽然擡眼看去。 下一秒,尊魔之剑彻底挥出,他探入的神识瞬间绷断,七窍流血,轰地跌入方碑四周的黑海之中。 那声“顾”像是在唿唤他的儿女。 “爹!——” 顾年两人挣扎着扑水过去,顾长鹤瞳孔扩散,满目难以置信,像是死不瞑目。 龙成珏直接识时务地提着刀停了下来。 残……残暴,说杀就杀了,不愧是魔!顾长鹤都快化神了,他们还凑什么热闹! 夜宁瞥了倒下的人一眼,啧了声。 更多仙门修士已经顺着龙成珏轰出来的洞口找了过来,严阵以待,尽力包围着中间手握尊魔之剑的那道雾影。 他似乎微微躬身。 磅礴的魔气正在极速沖击他的经脉,意识被歷代魔主残留的强大魔识交错,一口血涌上来,顾写尘封住身体奇经八脉的重要穴位。 ……再不封,就要破境了。 魔剑之中声音不止不休: “嚯。你修魔才三年?” “你什么来头?” “再往上就是十了。” “怎么不破?” 那黑雾越发沸腾,人形竟像是被漆黑的火焰而烧灼一般,随着他身上力量的震荡,海底陵宫开始分崩离析,脚下的地砖、几十条神道、道旁的石象生都开始寸寸碎裂。 这下不需要戒魔灵甲,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愈发暴涨的魔气。 在座都是修仙之人,何曾见过魔头修炼? 即便是修魔的人,谁见过修到这个魔阶的? 所有人被震撼片刻,才终于有人嗫嚅地惊恐开口:“他……他是要破境了吧?” 龙成珏往脸上喷了点水,心想:娘的,你他娘的也天才啊?? “魔阶一旦破十,便是灭世之人啊!” “九洲将覆!” 霜凌臂弯中的小蛇拼命用蛇信子舔她,它正在急得在识海里对那人嗷嗷叫。 主人刚才也奋力向前,却直接被你的魔气扫开了,你知道吗! 虽然它也知道正邪不两立,顾写尘现在的身份必然遭到正道围攻——但茅风小蟒是这样的,它像个小孩子,就算看顾写尘不顺眼,但并不是真的想和他绝交。 “人类,你清醒一点啊!真要成了灭世魔头,你还怎么和主人玩?” 黑雾中那人咬住齿间,歇斯底里,欲念丛生,他强行压住了识海中的幢幢魔音,倒流魔气。 混乱中,他看了霜凌一眼。 霜凌隔着雾气似乎看到了他的目光,她心头愈发不安。 身边的人们欣喜喊道: “好,好好!他的魔气好像停下来了,没再暴涨了!” “他没能破阶!快,快上——” 霜凌却忽然觉得不对。 不是的,他不是没能破阶,而是……在压制! 他为什么……这么强啊!? 他问过如果修魔修得好能如何,霜凌甚至还鼓励过他——鼓励过这个掐自己脖子的大魔头。 那他眼尾像泪的那道剑痕也是假的吗?霜凌这次不上当了。 她可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有万万身在阴仪的合欢弟子。 而他很强,他将是九洲大难! 糟糕,很糟糕。可她现在连剑都没有。 无数火光同时压了下来,兑泽千机门和坤地颜氏王族的人全都动手了。 对正道而言,此魔的存在将直接打破三年来的平衡。 他的强大,他的暴虐,都足够让人忌惮。 可火光与剑光之间,他手中的尊魔之剑划成半圆,按住了所有人,然后留下一句话。 “…魔宫静候。” 他转瞬消失在海底。 黑蛇:“啊啊啊啊!你不会疯吧!” 黑蛇悲鸣:“顾——写——尘——” 阴仪之内,万魔开始伏地。 兽境之中,牛美玲等兽纷纷高唿新主。 邪境之中,衆魔惊觉莨王已迅速失势。 九洲再次巨变。 … 霜凌抚着小蛇流泪的脑袋,深吸了口气,擡头看向四周。 衆人皆是狼狈,这由不灰之木根系的石板为基而成的陵宫,此刻开始无字碑为中心,海下生火,四处成灾。 暗火四处幽生,这海底陵宫要烧塌了! 霜凌忽然想起那人提过一句,阴阳无界之处,方能木烧而不灭。 她飞身落在碎裂的无字碑旁。 压着所有魔气的尊魔之剑被拿走之后,她的指尖掠过那碑裂之处,通向幽海,她似乎在海底感受到了一丝荒岚之息。 顾沉商和夜宁同时护着霜凌,“先走!” 霜凌点点头,叶敛又给所有人都发了闭气丹,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问霜凌在魔气之中的感受了。 龙成珏表情忧愁,带着人往外沖。 霜凌将闭气丹握在手里,这时候龙成珏他们开辟的道路是真发挥了作用,否则机关加上坍塌,他们都走不出去。 几人顺着洞口重新回到了海里,魔气终于不再那么逼人。脚下,陵宫簌簌成碎块,向着更深的海底下坠而去。 霜凌跟着大家一起向上游,千机门的潜艇已经等候多时。 但她却仍感受到那一缕荒息。 霜凌的衣袂漂浮在海水之中,她到底是水生之莲,她体内流淌的全部都是荒息。霜凌身后的发丝飘落浮动,转头看到某个方向。 清澈的流水汩汩而入,仿佛彙成一缕纤细的笔画,泥沙轻扬,水草波晃。 啊…… 是荒岚之水的入海口! 是阴仪连接东海,海上与海下,阴阳交隔之处。 霜凌心头一动,倾身向那边游去。 越向入海口,水温越是清凉,到了那条细弱的温流之前,霜凌感觉到荒岚之水柔和地扑在她脸侧,像是游鱼在轻轻地和她逗弄。 霜凌顺着那啄吻指尖的水流探入,忽然,在入海口的沉沙之中,她摸到了一颗圆润的珠子。 触之温凉,握在掌心,被魔气侵体的闷窒感顿消。 趋避魔害,调载荒息。 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 在九荒息岚书中提到过阴阳双合鼎,还提到过一个东西。 …混莲珠。 如果没有它,她在魔气丛生之人面前永远都会闷窒被压制。 她紧紧握住了那枚珠子,哗啦一声探出水面,看见阴仪深处雪山之间,缓缓耸起了黑金魔宫之顶。 阴古魔宫,出世了。 … “魔主已入宫!” 整个阴仪魔域之间,十年未见的黑金心穗花一夜绽放。 兽境魔物整夜长嚎,对着冷夜圆月长长叩拜。 邪境厮杀兇狠,以流血遍地献祭魔主到来。 阴古魔宫之顶光芒弥漫。 “尊主在上!” “尊主在上——” 强大的魔识在全境扫过,像是无所不在的冰冷眸光,如冰川雪崩寒压。 他们说,这届魔主尊号“炽月”。 欲境。 这恐怕是魔域唯一沉寂的地方,衆多仙门之人都在这里彙合。 “所有魔修都要去叩拜!” 蔻摇在殿下愤愤握拳,“即便他是魔主,凭什么要求我们圣女前去?!” 合欢弟子纷纷不平称是。 圣女神宫向仙门来客开放,此时坤地、坎水、巽风、兑泽几洲之人,都在坐在殿下。 而霜凌坐在金色红莲的浮雕之下,屁股压着奢侈的鲛珠金纱红绒布,脚下踩着金丝楠木凳,紫檀扶手上垫着幽香轻柔的雪兔绒毛。 霜凌心中十分不自在,但她的弟子们看着她坐在圣女之位,纷纷露出了幸福祥和的神色。 颜玥和擎拆长老等人已在路上与她寒暄过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魔主之事。 “阴古魔宫一出,阴仪魔气大盛,越过东海海雾,开始蚕食仙洲灵气。” 这是仙魔争斗永恒的难解之题。 灵气与魔气,本就相克相斥。 “向内,魔宫之外同样有魔修成批死亡。根据阴仪从前的记载,阴古魔宫是修魔最佳之处,一旦入主,他只会越来越强。” 颜玥的目光忧虑,“到时候,仙洲就将被屠戮了。” 现在想想,还不如让顾莨当魔主。 至少他没本事。 “所以,三日后的魔主问鼎仪式,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擎拆长老理了理衣领和胡须,从虚空中抽出一柄十字形的短剑。 “这是千机门刚刚炼造出的灭魔灵甲,就在一个时辰前刚被送来,它和戒魔灵甲在一个炉子里——都是在炉息最上等的千机一号炉里。” 擎拆长老沖圣女努了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这灭魔灵甲没有别的作用,但对魔气有直接的瓦解效果,魔气越强,吞噬越快。” 颜玥郑重地说:“如果我们能在问鼎仪式上得手,重创魔主,仙门愿意全力敬奉圣女为阴仪三境之主。” 衆人目光皆一致。 如果霜凌统御三境,仙魔之间将能迎来无尽和平。 否则,谁能压制那位炽月魔尊? 顾沉商出列道,“圣女,你不需要亲身犯险。” 霜凌目光澄澈,看向仙门的伙伴们,又看向自己的一衆弟子,最后深吸了口气,“…我得去。” 她是唯一见过黑雾魔真身的人。 而最重要的是,灭魔灵甲是千机变炉息炼造,那就是荒岚所控。 谁还能比她更适合使用? 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圣女,炽月魔尊太过危险!” “万万不可!” “他就是在等你上鈎!” 仙洲几人看着她,好像三年一瞬而过,那个华光倾世而洩的少女,从没有变过。 “但是——”霜凌握紧手中的混莲珠,坚定地擡头,“我不以圣女的身份去。” 她要做个普通魔修,混入仪式之中。 霜凌走下圣女座,站在神宫檐下,看向远处幽幽的阴古之顶。 “我会去的。” 阴仪魔宫之前,空中似乎平荡一丝波澜。 像是谁心里泛起的涟漪。 夜风吹过幽深宫门,门前旌旗飘动,翻转过来。 写着不在二字。 他在风中开始期待。 来杀我,也可以。 是我就可以。 四目相对 四目相对 60 但, 诛杀魔主,谈何容易? 九洲仙门再次联合,霜凌站在圣女神宫奢华的穹顶下,握着手中灵甲短剑, 看向自己对面那位用来陪练的“敌人”—— 为了能在阴古魔宫中将这短剑插入魔丹之中, 消噬魔主那滔天汹涌的魔气, 霜凌得到了最快速提高技能的陪练。 那“人”白衣正翩然翻飞, 淡漠机械地等待着她出招。 霜凌颇有些恍如隔世, 然后低头,端详了自己手中的短剑。 她其实也很久没有拿剑了… 手中的灭魔灵甲其实并不能完全算作剑,可握在手中时,霜凌仍然想起了那些她执剑的时光——想起她曾拥有过的两把剑,她悟道而生出的剑意,还有曾经教她剑的人。 如今她又用得上了…跟着九洲第一剑尊所学的一切! 霜凌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 灵活地飞跃起身,如轻燕般向前噼刺—— “锃!” 剑刃擦过“敌人”, 显然没有刺中。 这敌人究竟是谁? 仙门所有人都在为了问鼎仪式的大战而做准备, 各洲各自协力, 霜凌眼前的这个练习敌人来自兑泽千机门。 她很熟悉,是当年她就对战过的—— 以顾写尘为原型的战机甲。 这些年在剑尊飞升之后,千机门又将这款“人机”叠代了数次——从以前达到七分之一顾写尘的战力,提升到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水平。 连五官身形都更像了!虽然还是模煳的, 但看起来非常熟悉。 霜凌手持短剑, 剑指“顾写尘”的丹田, 几百个来回屡屡失手。 但她没有放弃,或者说她也太久没有用过剑, 霜凌对着那面容模煳沉默寡言的白衣身影,竟然越挫越勇。 以荒岚炉息炼造的灭魔灵甲被她的荒息运转,与九荒息岚心诀相辉映,灵甲之上焕发出愈发清越的光亮,人剑浑然一体。 她干脆就把眼前这个人机顾写尘当成炽月魔尊。 飞身,压剑,手腕挽旋,足尖落地,复来—— 自从魔主携带尊魔之剑入内之后,阴古魔宫从未打开,靠近者死。 侥幸回来的魔修说,尊主这些天魔气狂暴,时而飞涨,时而回落,强大的魔气流就让好几个不怕死凑上前的魔物灰飞烟灭。 霜凌对着那熟悉的身影噼剑而下,剑气吹过脸侧的黑发。 她肩上总是承载着别人的希望,她也总是自觉担负着合欢弟子的未来。魔主残暴嗜血,随时失控,只要身在阴仪魔域之中,无人能独善其身。 那她来做。 尽她的全力…! 霜凌飞身接住了“顾写尘”挥来的剑尖,这具无魂无魄的莲生体终于一点点找到了战斗的感觉。 即使是短剑,也能精准飞快,带着她的剑意。 她柔韧脆嫩的身躯,白皙像藕的胳膊,开始在缠斗的风中逐渐变得更加灵活,荒息与莲香交融在一起,少女眼底越发清亮坚定。 最后她短剑挥动无形,穿过“顾写尘”剑光交错的缝隙,一剑直向他白衣下的丹田处。 成了! 可在捅进去之前,霜凌忽然停了下来。 人机淡漠地等着她的动作。 霜凌自己也怔了怔。 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不忍捅下去的手。 半晌后她才摇了摇头,收好剑,把人机拉到了一边。 无妨。 对着炽月魔尊的时候能下手就好了! … 仙魔两道都在紧密准备,除了千机门给霜凌安排人机练习,叶敛仔细为她研究了混莲珠的功法,详细地教了她如何使用。 混莲珠的确是最适合她灵脉的存在,它其中蕴含的炁,和霜凌体内的炁是同源的。这种炁高于灵气、也高于魔气,所以能让她免于深陷魔雾中的闷窒。 但即便如此,混莲珠也不是完全之策,叶敛提醒她,还是要远离魔气过重之人,否则混莲珠的覆盖力也会有停滞生息的过程。 “一击即退,即便不中,也千万莫要硬敌。”叶敛满目忧虑。 霜凌认真地点头,“知道啦。” 兑泽千机门还提供了这次诛杀魔主所需的全部火器,已经悄然铺设在阴仪境内,与坎水龙城的符阵之术联合,形成爆破之阵。 龙少主来到魔域之后也没有闲着,他迅速依托阴仪三境的水系,构建起彙通魔域的信息网,从水镜之中,衆人才真切看到了阴古魔宫的存在,以及如今各境魔修们的境况。 按照阴仪古例,每当魔主应运决出,三境都需要在稳定仪式之上向魔主臣服、进献各族之宝。 兽境之中,一衆魔物烹羊宰牛,“杀鸡取卵”,准备了各类珍稀魔物的各类器官。 霜凌看那水镜的时候,画面中的牛美玲正在兴奋地挥动一条死蛇,是之前那个投奔莨王的六阶魔的蛇皮——“还好我牛眼识珠,我要亲自去进献炽月大人!!” 她也捂住了眼睛。 邪境之内,积攒着魔修厮杀过后暴涨的魔气,以无数白骨垒成王座,以阴火燃烧淬炼,这是最血腥残暴的献礼。 而欲境之内,约莫是进献美人。用夜宁的话说,和其他魔修尊容比起来,他们合欢宗出个人就已经算是特供了。 但由此也足见,所谓歷代魔主,都是嗜血,肉.欲的化身。 炽月魔尊的魔阶据说在阴仪歷史上都几乎登顶,魔修主锻体而大脑混沌,单纯慕强,所以这届魔主的出现已经让全境蠢蠢欲动。 绝对的实力,比莨王四处造势,更加管用。 一夜之间,魔主名号就已经响彻整个魔域,邪境魔兵已经跃跃欲试,准备跟随魔主打回仙洲,复仇十年封禁。 平光阁四洲主事之人都现身魔域,足见这次的事有多严峻。 “明日,我们就按照计划进行。” 霜凌握剑的手更加坚定,心里其实也很紧张沉重。 但她用力点头:“好!” 她是绝不会说,她如今也希望魔主是大男主顾莨这回事的!! 同时,阴仪之外,魔主应运决出的消息很快也九洲皆知。 这可以说是三年多以前淞阳剑尊飞升之后,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 对于魔主的身份,九洲上下议论纷纷—— “不是顾莨吗?” 各洲酒肆之间,物议沸腾。 “你也听说了?是啊,我表弟是平光阁下的弟子,听说岁禄顾少宗主这些年韬光养晦,蛰伏魔域,就是为了重振艮山顾氏的光辉。” “听说顾莨之前就已经立为莨王!三年内修成八阶魔修,如今必已是仙门大患了!” 衆人纷纷唏嘘又惊惧,当年岁禄双杰,顾少宗主始终被压制在那位的光辉之下,现在堕魔倒真的举世空绝了?? “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啊,你们有没有觉得自从那年剑尊飞升,圣女爆丹,干天圣洲彻底消失之后,灵气反倒越来越不如以前了…” “难不成你还想回到帝君统御时候啊?” “那倒不是——” 但事实是,干天一战之后各洲世家相互制衡,并没有出现凌驾八洲之上的新主、或是下一个天纵奇才的当世大能,可阴仪魔域却已经决出魔尊。 问鼎仪式上,恐怕就是莨王向仙门复仇宣战的时刻,到时候必将有一场举世震惊的厮杀!整座仙洲都笼罩在这样的愁云之下。 欲境。 收押叛徒的牢池中,源源不断发出傲然癫狂的嚎叫: “啊啊啊——我不信——” “除了我,谁人能成魔主?!他只不过是捡了我的漏,我万万魔兵断不会从——” 颜玥隔着铁器栅栏看着远处那位曾经的未婚夫,一脸嫌弃。 她原本是想来从顾莨这套出些信息,诛杀魔主绝非易事,顾莨好歹是和魔主对战过的人——虽然他没能还手。 “合欢宗!放我出去——”他怒吼。 颜玥不禁问道:“放你出去,你有胜算?” 顾莨的眸光立刻捕捉到她的身影,露出了邪气的笑容,“自然。” 颜玥十分冷静地给他同步了最新消息:“尊魔之剑主动认主,那黑雾魔险些破境十阶。” “什么?!这不可能!”顾莨脱口而出。 顾莨勐地拍水,铁链溅起破碎的水花,脸上全是难以置信和崩溃。 “什么十阶?!什么叫险些?!” 他有些话即将脱口,但又生生地忍住了,他是绝不会把那黑雾巨魔有可能是顾写尘复刻品的事透露给他们, “……”颜玥是真不受不了这个男人,时至今日她都要感谢霜凌在她联姻前爆出这男人乱搞的真相。 眼看在他这儿是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她转身就走。 然而身后,顾莨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收——笑话,真以为他心态大崩了?他这些年经歷过多少艰难时刻,都这样度过了,又怎会功败垂成。 顾莨眸中黑气翻涌,他之所以攥住铁链,看似是心态受创,实则是为了掩盖被魔气炼出的一丝裂痕。 真当他八阶魔功是软的吗?女人。 无论那黑雾中到底是谁,都让他们仙门先去互相残杀,等他们集所有人之力重创这位阴险上位的魔主,到那时,他再来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顾莨自言自语,这时竟有些想念当年那个被他炼化消失的心魔了。 它一定能扶乩得证他光辉的未来。 走出牢池,顾沉商站在门外,声音平直地问,“如何?” 颜玥摇摇头:“感觉他修魔之后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指望顾莨还不如指望一条狗,不对,甚至不能这么侮辱他们坤地的鬣狗兽。 此番诛杀魔主,还得看圣女和他们的部署。 颜玥嘆了口气,看向灯火通明的圣女神宫,那少女仍在彻夜练习。 三年之后,仙魔两道,竟然再次围绕着这个少女联合起来。 任世事如何变迁,她总是一身清正。 颜玥时常想,当年干天帝君如何炼造天才,至今九洲都没有出现下一个顾写尘,可眼前的少女……天赋、剑心,却是最像他的。 她在九洲清月下成长。 她,像是新的一轮月牙。 顾沉商在一旁平静道:“若有任何险情,合欢全宗第一时间只保圣女。” “这是自然。” 颜玥郑重点头,“平光阁四洲定当竭尽全力。” 事关九洲未来,诛杀魔主,全力以赴。 今夜,他们都会准备好。 … 炽月当空,魔主问鼎。 当清冷的晨曦散落水墨阴仪之时,一道强大冷寂的气息横贯三境,像是古山高处吹来的雪风。 魔主,醒来了。 黑金心穗花缀满落英,飘落整座阴仪,沿着蔓延的荒岚水系,形成三境通向阴古魔宫的长长花道—— 最馥郁的一条花道格外通向欲境,黑金色蜿蜒若水,延伸到圣女神宫之下。 圣女仪仗,倾世而出。 自荒岚之水旁,霞光万里,红缨垂地。 散落在魔修之中的仙门衆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 “圣——女——出——境——” 威仪秩秩的金色红莲轿缓缓沿着荒水而出,身后合欢弟子垂首恭送,步向魔宫。 霜凌目送着仪仗走远,裹了裹灰扑扑的领子,藏身在无数魔修之中,含了块蜜糖缓解紧张。 三境魔族空前统一,不推不搡,像黑潮一样自觉涌向阴古魔宫。 而霜凌裹挟在人流中,也终于渐渐看到了它的样子。 魔宫几乎隐没在一整座雪山之中,又或者它就像是那万万年存在的雪山本身,淡影般的建筑成群,而巨型的黑金裂痕从宫顶而下,如点线色墨,绮错而下。 如果说圣洲玄天帝阵之下的玄武金銮是恢弘仙家做派,严丝合缝的帝王高贵,那阴古魔宫就像是依天象山川而泼墨的走笔,浓墨之处仍有庞大空阔的荒芜无人之处。 在这水墨阴仪之中,体象天地,经纬阴阳,远看阴幽古寂,又藏着极为庞大的气场。 能持剑入主之人,怪不得会被魔域全境认可。 看到阴古魔宫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多年以来干天圣洲乃至整个仙门对阴仪如临大敌,因为它的确有一洲之力与其余八洲分庭抗礼的实力。 越靠近,霜凌的心也就越紧张,心中排布着待会他们所有人的每一步骤。 她带着混莲珠,袖中藏着灵甲短剑,跟随虔诚的魔修们涌到了黑金楠木的宫门之下。 宫门未开。 直到远远的仪仗声起,“圣——女——到——” 宫门蓦然开啓。 不知道为什么,霜凌心头忽然也跳空了一瞬。 门内幽寂,似是等待,她心中泛起莫名的战栗感,或许是那人魔阶太高的缘故。 霜凌随着虔诚的魔修们涌入宫门,忽然瞥见月梁之下有一面飘动的旌旗,随风猎猎。 那旌旗以黑绸为底,绣着金线,上边隐约像是两个字,多半是“炽月”? 炽月… 霜凌第一次在心中咀嚼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更加心慌了。 正想仔细看看这面魔尊旌旗,目光却正好被旌旗之下激烈耸动的牛头人引了过去。 “让我进去,让我先进!”牛美玲站在争先恐后的魔修之中,差点挤破脑袋。 遇见熟人,霜凌下意识一躲,然而她的牛鼻子抽了又抽也没有闻到她身上的莲息,霜凌顿时放心下来——她掩去了所有她原本的气息,仪仗中才是圣女之息,看来的确奏效了。 但这一打岔,她就已经被魔潮推着进了魔宫之中。 … 这是非常空阔的一片空间,近乎能容纳万人,一入内,阴冷森古的气压扑面而来。 宫魔往来,疏散魔潮,引导圣女仪仗入内。 霜凌看见仙门的人悄悄融入大殿阵卦的各个点位之上。 阴古魔宫之中世代为尊主而生的宫魔,原本全都沉寂隐匿于雪山之中,如今魔宫复苏,这些忠诚的魔仆就会随之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兴魔主问鼎仪式。 它们是一群没有嘴的人,他们身着灰褐色的统一服制,脸色阴白,那是一种几百年不见阳光的惨白之色,黑瞳仁又比常人要大,看着有些瘆人。 因为在阴古魔宫中世代为仆,经受歷代魔主滔天魔气的淬炼,这群无嘴宫魔全都是魔阶幽深之物。 想要伤及魔主,其他各洲的人首先就要控制住这些宫魔。 霜凌一边看一边数,心里头越来越紧张。 空气中仿佛有强大的威压正在缓缓凝聚,像是谁的心情也在紧张。 “魔主到!” “尊上!!” “尊上——” 厚重衣摆扫过地面的声音响起,这次出场没有黑雾了。 他,露出了真容。 可所有魔修瞬间如潮水般匍匐在地,霜凌差点站成出头之鸟,立刻跟着低头趴了下去。 地砖冰凉,细看也有黑金色的古朴花纹,摸着像冰面。 宫魔开始穿梭在大殿之中,吟唱着魔主临世的唱词。 高臺之上,那人目光扫过无数匍匐的魔修,最后落在那金色红莲的垂帘仪仗之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霜凌几乎能感觉到它压着背而过。 她脑海中不禁想到和这黑雾狂魔相逢的数次,她第一次被抓住,他误以为她是死体,所以放过了她。 后来以真身找到她,多半是那时候就已经看出了她的圣女身份。 还有他明明自己就在绝落地中修炼,带她去荒岚之水源头的时候,却故作不知。 再后来海底陵宫,他让她看着自己拿到尊魔之剑,又要求她莅临魔宫。 再到此刻——魔主亲自走下了臺阶,一步步,步声清晰。 却没有人敢擡头看他的脸。 人群中,同时有无数人紧低着头,等待着某一瞬。 魔主走到合欢圣女的仪仗之前,冷白指尖颤了颤,等了许久。 太多往事唿啸而过,可如今他只想要此刻了。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缓缓揭开—— 然后,顾写尘清冷修竹般的面孔,正对上了一双锋利的豆豆眼。 茅风小蟒被圣女的荒息温养,立在霜凌的衣服之中,吐着信子扭了扭。 “满意嘛?人类。” “不满意啊?”看着顾写尘逐渐冰冷的表情,茅风小蟒的蛇尾缩了缩。 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谁对谁错,它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顾写尘想当魔主很正常,他都背弃主人堕魔了还不堕厉害点。主人他们想杀他也正常,毕竟他这个魔主实在是太厉害了哈哈。 但那些和它一条蛇蛇有什么关系呢?它已经再次被主人养好啦。 “主人说仪仗一旦开了我就跑,但我觉得挺好玩哒。” 顾写尘没了表情。 牵住帘子的指尖缓缓捏紧,指尖最后一点血色褪尽。 与此同时,圣女仪仗之中密布的气息轰然向他罩门袭来。 巽风叶家的驱魔抑制之术! 能让魔气运转凝滞,对魔丹有很强的不良作用。 顾写尘后退一步,闻到了这气息中的青叶竹味。 ……叶家。 她可以来杀他,但她联合叶敛一起…! 不止如此。 当魔宫随着魔主之怒轰然震动,然而四下八方卦阵悄然引爆,形成魔气倒扣的巨阵。 所有惊变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甚至所有魔修都还匍匐在地上,围剿就已经开始了。 顾写尘的目光扫过所有匍匐的身影,黑雾拢过半张脸,恨意像是过水的顽石,被水洗之后,再次清晰地涌了上来。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恨。 大概是他知道,他最后的体面也留不住了。 霜凌知道惊变已起,此时魔修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握着袖中的灵甲短剑,感知着位置,低头,等候自己的那一击。 除魔卫道,除魔卫道,就像顾写尘教我的那样。 一定可以的! 大殿之内,潜伏的四方修士瞬间腾起,刀枪剑戟,所有武器同时向中央的魔主压了下去—— 那人一身黑金衣袍,眼底魔气翻涌,无数心魔声响重重而出。 都想杀我。 可是。 这里是阴古魔宫啊。 当魔尊入主,这里的一切,随他意念而动。 “不好!!”所有修士在半空中都感受到了极其强大的魔气镇压。 如果他们不能分散他的力量,霜凌还怎么伺机得手!? 顾写尘眼底的魔气搅动成了赤红,唇角却竟然有笑意。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可能是他识海之中有太多人在笑。 又或者是因为他在万万魔之中,还是能找得到那个人。 他擡手一挥,刀枪剑戟,阵法火光,全都偃旗息鼓,暴力逆转。 他们吐出的血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 瞬间,容纳万人的大殿就空了。 霜凌伏在地上的手一抖,嘴里的糖块嘎巴一声,咬碎了。 魔宫彻底死寂,像是被拉入了一片单独的空间。 为什么单独留下我?因为我暴露了——! 此时霜凌甚至还叩在地上。 她甚至手中还握着灵甲短剑。 她感受到强大的魔气落在她的后背。 她知道,完了。 行动失败了,圣女被抓了。 那魔主正缓慢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步伐并不轻,压着什么似的。 黑金色的衣摆迤逦铺散在地,像是冰冷的潮水四散,心事一般碎成浪花。 霜凌心跳剧烈,还没完,还没完。 她心中生出无数次曾乍现的孤勇,她默念着倒数,在那双靴履终于停在她面前时,孤注一掷地起身出剑! 那一刻她甚至不敢擡眼。 少女身上荒息浩瀚弥漫,试图压制他的魔气。 灵甲短剑带着曾被教过无数次的完美角度,精确、径直地向那人丹田下腹而去。 他没有挡住! 再给她一秒,她就能做到了! 炽月魔主的兇悍已经远超仙门九洲所有人的想象,如果放任他的失控,天下将彻底失衡。 可是她在刺入他的魔丹之前,忽然看见一片金光。 一颗金丹。 准确地说,是一颗方形的,金丹。 方形的。 金丹…… 霜凌那柄堪堪要刺入他魔丹中的短剑陡然停了下来。 那一刻她甚至感觉到,如果她执意捅进去,对方并不会阻止她。 可是电光石火间,霜凌猝然收住了手。 世上唯一的方形金丹。 只一眼,哪怕她身死魂消从没见过,她也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 为什么。 可为什么? 霜凌的手忽然开始抖了起来,几乎拿不住手中的短剑。 最重要的是。 她看见,这颗金丹,仍然运转自如。 那日玄武金銮顶上,经脉四分五裂的触感还在脑海之中,她用第三种方法解开两人之间的情蛊,自愿殒身九天。 可离体三年之后,这颗金丹其中仍有蓬勃的灵流涌动,如果仔细看,甚至能看到阴阳双合鼎的铭文交错流过。 它像是从没死亡,被人力强行运载至今。 甚至汲春丝的红线,还系在其上。 逆天所为,勉强至今。 霜凌垂落的眼睫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此时此地,她这一刻竟然不敢擡头。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顾—— 那人指尖忽地擡起,落在她温热的金丹之上,然后,仅剩的冰蓝色灵流汹涌而入—— 魔修三年暴涨,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能在魔修体系之下保留着体内的灵力,然而这一刻,他体内的最后的全部灵流,孤注一掷地倾泻涌入那方金丹之中。 爆灵。 他像是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金丹霎时间光芒大盛,方鼎与红丝交错辉映,刺得她眼底生疼。 然后她感觉到那灵流暴涨的金丹重新抵在了她的丹田处,他的指尖冰凉战栗。 而霜凌终于愕然擡眸。 耀眼的金光笼罩在两人之间,眼前晕作一片,那颗属于她的金丹正在迅速归主。 而属于他们之间的情蛊也在迅速归位。 当初她爆丹之时以汲春丝反镇经脉,护住金丹——如今汲春丝被保留得完好,正在随着那金丹中她的修为一起回到她的身体…… 她动弹不得,感受着那股力量重新回归,光芒没入。 而她也终于看清那人的眉目。 顾写尘目光不动。 他像是那座亘古而立的雪山。 他脸上的黑雾全部散尽,那人领襟漆黑洁净,目光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眉目一如当年疏朗清月。 可这汹涌的魔气,这阴寒的魔宫,这道心死去万遍的杀孽。 沧桑巨变。 霜凌手中的灵甲短剑,当啷落地,像是尘埃落定的重锤。 三年光阴,仙魔两界。 你该在九天,为何身在炼狱。 她问不出口,知道他也答不出来。 汲春千丝,条缕缠灭。 在磅礴的力量回归之时,红线同时覆盖两人的经脉,千回百转,归根结蒂。 以魔主之身,重新相连。 霜凌只能呆坐在原地,看着他沉默着,单膝跪在面前。 “顾写尘。” 事到如今,她只知道喊他的名字。 怎么办啊顾写尘。 顾写尘闭了闭眼,身后缓缓升起孤天寒月。 再睁开,眼底漆黑染红,他像是终于咬碎午夜梦回无数次的恨和悔,声如碎玉。 霜凌。 如果从头开始。 从不在峰上那一眼开始。 “这次…我选一。” 可以吗。 可我在乎 可我在乎 61 顾写尘没飞升。 他就在这里。 如当头一棒, 把霜凌从茫然中敲醒过来。 她像是被雪水浇透,开始觉得冷,唯有金丹融合的地方灼热。 他说什么。 他说选…… “啊——”霜凌勐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捂住丹田, 试图运转经脉之间的荒岚之力, 推拒随之归位的千丝情蛊。 可那确实是她一剑剑一天天修出来的金丹, 融于金丹的升起阴阳双合鼎之上铭文涌现。 它本就是容纳天地荒息之物, 如今竟与这副荒息流淌的莲体, 浑然天成。 霜凌心中运转的九荒息岚心诀,她手中稳固荒岚的混莲珠,冥冥之中环环相扣,像是命定一般……她有关荒息的一切,全部聚齐。 而附加条件,是那千丝万缕的情蛊。 再一次繁复轻柔地流遍全身。 等到金光全部吞没,殿内恢复幽寂。 霜凌捂住灼热的丹田, 感受到旺盛的力量回归,经脉之间丝丝发热。然后她终于颤颤擡眼, 对上那人的目光。 顾写尘眸光漆黑。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他始终并未起身。 相顾无言。 都难开口。 霜凌张了张嘴, 本能让她想要不死心地再问一问,可她哑然看着这四周的一切,黑金宫顶垂下森然冷光,幽寂之中似有幢幢不甘的魔魂。 杀意凝结, 恨欲丛生。 这是阴古魔宫, 集歷代魔主之魔障。 这里随他意念而动。 “顾写尘是魔主”的事实如此清晰。 可似乎正因为是事实, 才格外让人无助。 炽月,是沸腾之玉。淞阳, 为寒山之日。 原来他一直在给她信息。 ……他以截然对照命名。他从艮山而来。他很久不用剑了。 他说他曾经修道。他说他如今堕魔。 但他没说他曾经九洲第一。 更没说他如今魔宫问鼎。 霜凌眼底也莫名红了起来,为什么啊? 她捂着自己金光弥漫的丹田,看向对面那人看似平静的目光。可眼底魔气涌动得像是幽冥深海,带着堕魔之人毫无疑问、难以自控的躁郁和阴冷。 霜凌记忆里的顾写尘停留在飞升前的那一刻。 到今天他自己推翻了她有关于“顾写尘”的全部印象。 可那年玄天当前,她用汲春丝稳住经脉,锁住金丹,为的就是能不损害对方一身的修为。 然后呢? 今日的顾写尘就这样孤决地倾泻他经脉之中、最后属于那剑修天才的全部灵流。 从此真正地,这世上再无白衣剑尊。 霜凌圆睁着眼睛,眼底说不清是被魔气熏染,被金丹的光芒刺痛,还是终于睁到了极致,她眼中缓缓漫上了水雾。 为什么啊? 九洲之内处处流传着这个人飞升的传说,四海之间都在谈论魔主临世对仙门的危机。 你真是——从来惊世骇俗。 她低头徒劳地看着地上掉落的灵甲短剑,那能够吞噬魔气重创魔主的利器,就躺在他们都够得到的地方。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覆下淡影。 其实。你杀我。我不在意。 霜凌心中的确有过挣扎,可最后还是重重地揉住了自己的眼睛。 打破仙魔平衡的灭世之人就在眼前,她肩着宗门与正道的期盼而来,被推到这样的立锥之地,竟真的成了唯一能了结魔主之人。 可她知道,她下不去手了。 这把剑她捅不下去。 她只能空茫地睁着眼睛,“怎么是你啊顾写尘。” 顾写尘的膝压在石砖之上,黑袍矜贵,绣金线如山峦走水,他身上的气息也全都变了,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霜凌声音空空地说,“见到你应该很高兴。” 顾写尘指尖微微一蜷。 她都不知道多少次擡头看天,想起那个飞升成神的天才。 她还常常窃喜,有关于你的传说,有我的一分托举。 霜凌勉强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可现在世界好像完蛋了。” 顾写尘的黑眸清晰,看着她,终于低声道,“…早就完了。” 霜凌感受到得他身上压制过仍然汹涌的魔气,她带着混莲珠都依然能够感觉得到。 可那颗在他身边的金丹却灵沛如瀑。 丝滑地融进她的身体里,有如此强烈的触觉。 随着修士结丹的归位,霜凌也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修为在哪里。 原来,醒来吸纳荒岚的这短短月余,她竟然已经破境到了……元婴圆满的境界。 好快啊。 好厉害。 霜凌茫然地感受着自己的境界。 这是你曾经最想我做到的。 快速进境。 她感受了半天,终于茫然地擡头,“顾写尘,我破境了。” 然后呢? … 顾写尘眼底的魔影骤然千重。 尊魔之剑在他的身后嗡鸣反噬。 他也觉得痛,他矜贵的领襟之上脸色其实并不好,可他强行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不一样了。” 他竟然试图在缓和气氛。 那点强行的笑意像是冰川消融之时难以化开的裂痕。 好陌生。 顾写尘垂眸,“这次我不会逼你了。” 霜凌的手攥住膝盖上的裙角,“然后呢?” 顾写尘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金丹会让你重新入道,修者一生只能结丹一次,它是你的唯一。” “而即便重来一次,你的命定情蛊还是会与我相连。” “因为无论是修道,还是修魔,我都会是天下最强。” “…汲春丝方圆万里,只会是我。” 顾写尘微顿,然后看着她,“整个阴仪之内,你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生活,都可以。” 他站在高位,就是为了如此。 霜凌眨了眨眼睛。 她努力想要理解他,可她摸着自己下腹部,擡手缓缓指着他的脸,终于有点崩溃地颤声道,“可现在我们连体系都不一样了啊……我们怎么解蛊?!” 怎么解?修魔之人与修仙之人怎样消解? 你魔阶登顶,我莲体托生。 你带我入剑道仙门,转身却入欲孽之狱。 这早就不只是汲春丝的问题了…… “如今你连……魔主都当上了。” 我的大天才。 顾写尘那强行示好的神色终于微微绷紧,然后恢复了他熟悉的清冷微茫,“可我没办法…控制。” 他勉强解释,“你说修魔也可以的。” “可我没说是你——”她声音终于挑高了一些。 像是矛盾的软鈎终于被拉长在两人之间。 然后她声音带颤,握紧拳头,眼底发烫,“顾写尘,你骗我。” 顾写尘的指尖收紧。 他听见她轻声问,“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顾写尘啊。 顾写尘从她湿润的瞳孔中,看到一个新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的无措。 他很少看见自己这样。但他知道这三年已有无数次。 可如今他身后的剑也看得到。 他日日压制,但只要一有空隙,尊魔之剑就翻涌不止,歷代魔主的魔识压着他难得的弱势,开始疯狂暴涨。 所有不死魔识都在伺机击破他,取而代之。 这就是灭世魔头的诅咒。 “炽月,放我出去玩玩吧。” “这就是合欢圣女?更漂亮了。” “你不破十,迟早被尊魔之剑吞掉哦。” 顾写尘单膝重重压下,喉间蓦地一甜,伸手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强行支撑住清醒。 他不想在她面前展示,他选择的这条路是炼狱歧途。 哪怕他自己也已经知道了。 “疯魔吧,杀戮吧,魔主就要如此——” “杀光踏入魔域的每个仙门之人,杀回仙洲。” 顾写尘擡手,蓦地将指尖伸到灭魔灵甲的剑尖之上,生生刺破。 霜凌下意识阻拦:“你——” 鲜血涌出,灵甲渗透,这种方法不比刺入魔丹,但他识海中疯狂沖击的魔识瞬间连着他自己的魔气被削下一截。 “你疯了?!” “千机门怎么还没死。” “这东西用什么炼的??” “炽月,你比我们更疯啊。” 顾写尘那冷白寒峻的五官,竟然狠得几乎狼狈。 霜凌怔怔看着他,她也想表现得冷漠一点,可她发现自己的心在痛惜。 她想的竟然不是我白费了心思,也不是早知道就直接爆丹身陨,甚至不是她终究背负上了害他堕魔的罪过,而是想问他—— 你知道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之容要出现在九洲之上吗? 你知道你九洲之内无数信徒,他们都会看到吗? 天下悠悠衆口,要怎么编排诋毁你,从九洲清月跌落灭世魔头? 她终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腕,她只是抿住了唇,问他:“顾写尘,修魔好吗。” 让你在登天梯前转身下坠。 “——我不后悔。”他含着血说。 他从出生开始,就似乎剑指九天,人生大道日日清苦,他像是比机械更僵硬的机械,他只求飞升。 可人生悔恨过,痛苦过,强烈地渴望过,他才能明白一点。 “霜凌。” “我不想飞升了。” 霜凌眼前忽然有些模煳,听见他肯定地说。 “其他的,我并不在乎。”顾写尘握紧手中嗡鸣震颤的尊魔之剑,眼底压出寸寸清醒。 她也终于确定。 她亲眼看见白月高楼轰然倒塌。 她所认知的一切,遥祝的未来,这颗被他塑造的道心,重头再来。 “你以为我在乎吗?我——” 我也只是在乎你的名字。 就在这一刻,魔宫忽然从四面震荡。火炮连着刀影剑光、与万千兽鸣同时进深,贯穿攻击着此地。 被抽离的声音终于传来依稀。 “圣女!” “圣女你在哪里——” … 此时外边已经急疯了。 炽月魔尊忽然拉入虚无,圣女原地消失,剩下的人被围困在万万魔衆之中。 阴古魔宫之中,那群瞳仁漆黑的宫魔已经迅速地围了上来。 诛杀魔主的计划极速失败,而圣女是唯一的俘虏!魔主残暴嗜血,没有人知道霜凌会发生什么。 平光阁四洲的修士们以及合欢宗弟子在大殿之中疯狂焦虑,黑色小蟒在人群踩踏之中左支右绌。 顾沉商脸上都难看得十分明显起来。他分明说过,一旦危险,合欢全宗只保圣女,可是那一瞬间他们甚至来不及做什么,他的剑和夜宁的剑几乎同时撞到了一起,霜凌却已消失在原地。 他们还是低估了魔主的力量,以及他对圣女的精准察觉。 可在场万万魔衆,圣女藏于其中,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仙门衆人也是急切万分。 “霜凌——” “霜凌你在哪?!” 可他们的攻击已经激怒了在场所有魔修——攻击魔宫就是亵渎,是不尊魔主,是与整个魔域为敌! 颜玥唤来漫天七阶以上的飞兽,此时顾不上仙魔遥峙之约,也顾不得在仙魔之间率先开战的罪名了,她只能御兽抵抗狂热的兽境魔修们。 底下霜凌的那条黑色小蟒身上的鳞片似乎在温养中变了些花色,让颜玥莫名感觉到熟悉,但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个牛鼻子的牛魔率先抡起拳头砸了过来,然后一唿百应,在场万万魔修高唿炽月魔主之名,反杀仙门与合欢宗。 龙成珏的爆破符篆阵法,配合千机门的无数火炮,倒是能够压制这些魔修,但是—— “这魔也太多了?!” 叶敛焦急地闭目感知气息,没有人知道霜凌被魔主拉到了哪里。 单凭她自己,如何能诛杀?现在他们只求她能安全。 叶敛凝神去探,霜凌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被浓郁的魔气层层包裹。 好在她手中有叶家的青叶竹息,只要她挥洒出来,他们就能找到她。 “杀!杀!欲境联合仙洲!” “背叛魔主,杀!杀!” “炽月魔主!炽月魔主!” 阴古魔宫空阔的大殿化作血腥战场,魔修们陷入献祭般的狂热之中,然而——合欢弟子比他们还疯。 “圣女!——圣女!” 每个人几乎是狂暴状态,在荒息莲印之下人人爆阶,几乎是要把阴古魔宫掀了的架势。 合欢宗弟子好不容易迎回了他们的圣女,他们已经无法承受再失去一次信仰。 魔修的战斗残暴而直接,打到最后甚至会用肉.体堆叠,万万魔潮直接如海浪一样压到合欢弟子之上,疯狂踩踏。 “啊啊啊啊……” 一道蓝衣流光忽然及时沖了进来。 “君唤!” 龙成珏狼狈擡头,惊叫一声。 从天上回来之后,这位蓝印长老就一直在昏睡,但他或许是再次通过荒息莲印感知到了圣女的危机,醒来直奔阴古魔宫。 化神的力量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毕竟他已经是顾写尘之后最强的年轻剑修了。 顾沉商朝他点点头,就在方才他也破境了八阶魔修,再加上君唤,他们今日一定要把圣女带走。 君唤一剑掀开了堆叠的魔塔,场内的仙门与合欢弟子重新掌握了秩序。 在一片混战中,他忽然看向魔宫深处。 君唤安静地看了一会,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可他又擡起头,看向了大殿之上。在雪山之隙中,一轮孤月悬于空中。 在月亮之上,更远的地方—— 一缕涟漪微微在暗色气流中涌动。 再次……开始了…… 君唤指尖触碰莲印,缓缓握紧了剑。 … 霜凌隐隐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传来。 是她的弟子们在焦急寻找圣女。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咬牙翻身坐了起来。 顾写尘静默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被顾写尘困在了什么空间之中,总归到处都是他的魔气,像密不透风的牢笼,困住她,更困住顾写尘自己。 霜凌不能坐视她的弟子们与整个魔域厮杀,也不能让她的朋友们焦急担心,她至少要去给他们报信! 霜凌现在的耳力足够清晰,她大概能分辨出声音的方向。 她往后撤了一步。 顾写尘缓缓站起身,他似乎压制住了体内反噬的魔气,又像是根本已经不再压制。 说完那些,他身上只剩平静的疯感,冷静又像是祈祷。 他垂眼,又掀起,“留在这里——” 霜凌却忽然撒了一把粉雾,精准地包裹住他,然后转身就向弟子们的声音方向跑去。 “我当你不是顾写尘——” 她身影顿了一秒,背对着他。 “…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 她仍然,想保全顾写尘的名声。 她确实在乎。 可顾写尘在那粉雾之中无声闭眼,脚下魔气却更加蔓延开了。 ……抑制魔气的青叶竹息,叶敛给她的。 他痛恨这种气息。 黑雾勐地从他身后腾起,那人眼底漆黑,追着那跑远的少女。 她循声而去,跑入阴古魔宫森白的廊道之中,每经过一段,身后就陷入黑暗。 她像是这魔宫之中移动的光源。 身后,顾写尘一步步跟着。 他明明走得很慢,可和她的距离却在不断缩短。 霜凌察觉到了,她红着眼睛咬了咬牙,又想耍她吗?魔主大人。 她以手中灵甲短剑,体内更加强大的内力运转,除魔三式一路向前,噼开一条逃离的路。 “霜凌!”叶敛的声音正好切入这片空间,“是你吗?我闻到青叶竹息了——” “我在——”霜凌连忙回应,想要告诉他自己没事,让合欢弟子千万不要自杀式暴动。 可下一秒,身后的魔影骤然千百倍暴涨。 彻底将她笼罩,转瞬之间,她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顾写尘隔雾看着她。 他眼底漆黑一片,指尖烫得厉害。 霜凌心头急了,她将自己的荒息运转到极致,可又发现无论是此刻的心法、手中的剑法,都和眼前这个人有关。 她逼自己狠心,转身挥出去了一剑,想要挥退他。可那黑雾像是密不透风的怀抱一样搂紧了她,剑气回拢,撕裂了她的半截衣袖。 莲息弥漫。 在阴古魔宫之中,甜得明显。 霜凌连忙拢住衣服后退,急着逃离。 可那黑雾更加向上探去,落在温热皮肤之上,带着强压的怒欲。 “顾写尘!”她探身挣动,可哗啦一声,领口连着灰褐的袖子全都被扯裂,露出了被藏在灰扑扑之下莹白清香的瓷肌。 圆润白皙的肩头暴露在阴古魔宫之中,她皮肤薄软温热,颤了颤,抱住自己。可那黑雾顺着她的藕臂向上,所过之处,后嵴开始发麻。 他在愤怒,吞噬那清甜的莲息,他像是要揉碎这花瓣,淹没所有不该有的气息。 像是对一朵花的征伐。 可在浓雾之中,霜凌缓缓放下了挣扎了的手,她的指尖开始发颤。 她任凭自己被那雾气吞噬,莲生黑水,贪嗔痴欲,点墨成浓彩。单薄盈滟的身形似被搂紧,修颈在雾色中像出水一般。 霜凌不动,也不跑了。 她只是颤抖着忽然开口。 “顾写尘。” “你不飞升,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话音出口,终于开始委屈,说到最后一个字近乎哽咽。 黑雾蓦地停下,顾写尘重重一怔,“不…” 他的脸从雾中清晰露出,两手垂在身侧。 霜凌眼泪掉下来了。 顾写尘骤然开始无措。 可我真的在乎你的大道啊。 顾写尘。 我真的在意你是万年独一的天才,在意你从出生被诅咒般的绝世天赋,在意你日日苦修剑剑为痕,在意你本能飞升成神—— 漫天魔气散落下来,像是他色厉内荏,披在身上的最后一层外衣。 委顿在地。 少女声音哽咽柔软。 到这时候她也不怕他魔主之威了,她就是当年不在峰上小心翼翼一炷香内炼气的学生,她就是一个自不量力想要救他飞升的凡人,她就是想问问他—— “你带走我的金丹,就是为了这个?” 顾写尘瞳孔微缩,上前一步,又停住,属于魔尊的黑金色华贵衣摆拖曳在地,声音竟有一丝急迫。 “不是的。” 千头万绪沸水一般滚过他心底,酸痛像一场清醒。 “我只是…” 恨你告诉所有人…独不告诉我。 恨你爱天下人,爱得太多。 顾写尘眼底的魔迹汹涌翻腾却又被压制,最后终于变成金色莲花的纹路。 黑雾弥漫成一个谨慎的拥抱,他像是碎了又重组,最后却只是指尖穿过她的,握紧了她的手。 “…我只是想证明。” “我带着你丢掉不要的东西,万水千山,仍会找到你。” 能不能。 别忘记。 别欺负他 别欺负他 62 所以你是为了我—— 霜凌眼底碎光, 心头重重一动,觉得很沉。 在这一方绝望之地,他蔓延的黑雾扫过她垂落的衣摆与指尖,如手触碰, 像是贪嗔痴欲的每一重形状, 难以自抑, 又竭力控制。 入魔便以暴虐欲念为生, 下坠方能成就魔功——顾写尘一直沉沦得很清醒, 却发现,自己禁不住她含泪惊惧的眼睛。 可到今天,霜凌也只是重见他第一面,几句话,一点时间。 巨大的落差和猝然的惊变就这样扑面而来。 她好像到此刻,在肢体与言语的沖撞之中,才终于看清了黑雾之后的这个人, 他就是顾写尘。她才终于明白三年光阴的分量,不再停留在她的印象。 他说他带着她的金丹走过万水千山。 他用足以飞升的全部灵流养活她自愿消散的胎仙。 他在万万魔影之中仍然能够找到她匍匐的背影。 所以, 那年以她伊始的莲□□魔, 到如今……从没有消失过啊。 霜凌的心震了又震, 碰碎了眼底的水汽,最后也泛滥起难言的苦涩酸意。 她捂着自己的肩头,感觉到冰冷的雾气在她裸.露的清甜皮肤上重新织就新衣,像是徒劳地掩盖他魔气失控后的狼藉。 最后他们久别重逢, 词不达意。 只有相撞了, 才疼得清醒。 该说什么? ——“那你修魔疼吗。” 霜凌揪着袖口, 忽然出声。 所有人都说你飞升了,你却修魔修到快要灭世。大道修行清苦, 而魔气如刀刺锻经沥骨……你疼不疼? 这是你没教过我的。 顾写尘的目光震了震。 他握住尊魔之剑,指尖冰冷却开始回温,黑眸吸光,低声道,“……不疼。” 和你爆丹相比不算什么。 霜凌张了张嘴,最后心里沉甸甸的苦涩。 但好像从这一句话开始,顾写尘漂泊千里的雾气终于恒定在这片海域。 他像是为了佐证修魔之后并没有觉得苦,顾写尘指腹压在那冰冷漆黑的剑刃之上,剑尖毫不在意地杵在地面,斟酌着低声道。 “修魔也不难,只要找到正确之书,一天就可以…”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霜凌的心里又酸又苦,捂住耳朵,真不想和他说话了。 就你天才是吧?当衆差点破十阶,当衆差点飞升,你—— 可她奇异地…因为这同样让人破防的天赋,把眼前这个黑雾弥漫的顾写尘,重叠到了她的记忆之中。 仙魔两道,天地之间,构成全世界最荒谬的一个人。 顾写尘,你真是绝世荒谬的天才。 但顾写尘就真的没有再说了。 他越过雾气看着霜凌重新衣襟合拢后的下颌,绷着让他熟悉的弧度。就算是在气闷,她眼底却都是含苞待放的明亮生机。 他看着这一切,他开始觉得有一点平静了。 “失去金丹…就是无魂无魄之人,没有识海,只有气脉,只是一朵莲花。” 霜凌静了静。的确,她现在是听不到别的人或物识海传音的。 “若再有任何一次,身死人灭,再也救不回了。” 他身后的雾影缓慢围绕着她,扫过她的踝骨,像是小心又占有的缱绻触碰。 “金丹归位,你的胎仙复转,才算真的为人,”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她,轻声道,“修为重涨,识海可成,不再是无魂死物,所以我…” 霜凌把头别开,闷闷答:“…我知道了呀。” 金丹回归,就势必带回情蛊。 她亲自爆丹,所以也非常明白——如果汲春丝不在,当年金丹就会跟着一起碎裂。 这也是为什么顾写尘在看到她爆丹之后,觉得情蛊会反噬一起带走他。 正是因为汲春丝代替了身陨之人的周身经脉护住金丹,所以霜凌保护了蛊中的另一方。而如今,这也成了继续养活她金丹的方法。 更最重要的是,阴阳双合鼎是世间最适合吸纳荒息的圣器,与她金丹相融,已成命定。 …霜凌听得明白。 只是到头来,他们还是走回原点。 她戳着自己袖口,有一点崩溃,又不知道能怪谁。 他们好像都为对方想了很多,做了很多,然后,一无是处。 霜凌的双瞳清澈茫然,最后长睫一眨。 可是那能怎么办?生活还是要向前……她还是要保护自己,保护她在意的一切。 霜凌定了定神,抿住唇,转头看向顾写尘,“今日别打——” 可顾写尘手中的尊魔之剑锃然作响。 剑中的歷代魔主的残魂已经在他识海中肆虐滔天、表达不满——魔是欲孽,是暴力,是无尽杀生! 而不是苍白无力地跟一个小姑娘解释这些没用的东西! “外边的仙门走狗都要打进来了。” “君岐那个老东西已经不在圣洲了?率领三境,杀光他们。” “炽月,不行就让本尊来——” 顾写尘终于蹙眉,识海混乱。 与此同时,霜凌头顶漆黑的空间开始绞动起来。 漆黑魔雾无边无际,阴古魔宫又随魔主意念而动,方才她只是听见一瞬叶敛的声音,转眼就再次弥合——但此刻,魔宫之内的震动似乎越发明显了。 攻击魔宫,就相当于攻击魔主本人。 顾写尘的脸色明显在变白。他身形不动,但手中的尊魔之剑开始强力噬主。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幢幢千重魔音之中,他此刻没有那么恨了。 只是有点烦。 顾写尘垂眸看向手中的剑。 霜凌看看他,又看看远处——头顶漆黑的穹顶被蓝衣一剑撕开一角,终于洒进了外边的一线寒光,更多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可从外却看不到她。 “圣女呢?叶少主,刚才你看到圣女了?” “我听到她说话了,就在这附近。” “不能再等了,你看这些魔物——” 此时,殿内已经混战一团。 两道厮杀之间,宫魔拖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完成魔主问鼎仪式。 “庆——魔宫飨礼——” “敬奉炽月魔主——” 那一唱二诵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颜玥和龙成珏等人盯着大殿之内的宫魔们。 那些幽晦的身形像是魔宫之下冷色的烛火,他们巨大的黑色瞳仁没有什么情绪,在混战的魔修之间来回穿梭,收纳三境贡品,献上魔主的白骨炼火王座。 他们像是千百年来都如此,精确地像是按照什么贵族之礼来进行仪式。 神奇的是,当宫魔虔诚至极、三叩九拜、向上进献完毕,整座阴古魔宫之中幽然腾起暗金色的光芒,在这光芒笼罩之下,所有臣服于魔主的魔修,都开始杀意暴涨。 “吼——” “杀!杀——” 霜凌顺着一线缝隙,终于看得清殿中的情况,自己的弟子们浴血奋战,仙门衆人也开始难以支应。她焦急地垫着脚向外边大喊,可声音被淹没在各种狂热的吠叫之中。 身后的顾写尘脸色愈发苍白,黑雾掩盖了他全身,他在雾中阖目冰冷狠戾,擡手之间雾气暴涨而出,似要压制那些不断吟诵的宫魔。 然而大殿之内,他脚下的魔影的确无边无尽,不断扩张到整个阴古魔宫之中,可所过之处,群魔狂欢。 然后这嗜血的魔气又层层反推给魔主,让魔主更加混乱残暴。 魔只有一个念头。 杀戮。 霜凌感受得到,顾写尘身上那种幽冷气息明显正在加重,额角的黑发被魔气吹拂。 …他又像是要破阶了。 啊啊啊! 君唤只能找到她的方向,可魔主罗织的领域,他还是无法得进。霜凌想叫顾写尘把这一方空间噼开,可他眼底的魔纹正在极速冰冷地凝结。 修魔果然根本就不稳定! 霜凌抿住嘴唇,默念心诀。体内方丹运转,督脉上行,她的大脑深处好像终于复苏了一小片空灵的识海。 她的金丹、方鼎、经脉间的荒岚、固息的混莲珠,所有一切浑然天成环环相扣,被汲春丝与另一人紧密相连,到最后竟然…从识海中听见了几分尊魔之剑中的声音。 有无数人正在争抢… “炽月,本尊盖世神功等候多时…” “让本尊来。” “本尊会杀光九洲……” 这是…歷代魔主,嗜血,残暴,好战。 霜凌看着那与阴古共生的宫魔们俯首献祭,高唿魔主之名,刺激魔修更加兴奋,她忽然意识到…… 这些宫魔敬主,但并不一定敬的是哪一任主! 只要魔主足够强大残暴,无论是谁都可以。 歷代魔主身陨之后竟以残识长存,伺机夺舍侵占,以达永生。 这,这竟然像是…干天帝君? 仙魔两界之主,竟然用类似的方式……以求长存。 霜凌心口莫名一紧,忽而,听得一声长哨。 “咻!——” … 颜玥放下了手中的翡翠凝露哨。 阴古魔宫的天空之上,缓缓出现了一轮堪比圆月的千机炮口。 那炮口几乎遮住了原本悬于穹顶的孤月。 仙门衆人已经意识到今天无法善了,炽月魔主的残暴和实力远超他们的认知,既然已经开战,只有死战了—— 千机炮臺由十只坤地飞翼巨兽从空中驮来,浮动的铭文之上涌动着浅浅的荒息。 这是他们和千机门留下的最后后手。如果不敌对方,就以目前仙洲的最高火力,摧毁阴古魔宫,从而重创魔主。 “君唤,沉商,夜宁,你们去护住圣女。” 坤地王女沉稳地看向所有人。 “两位少主,护住殿内符阵,擎拆长老去千机炮臺操控,剩下的弟子们——”颜玥看着在空中振翅的飞翼巨兽,“尽快逃。” 千机门下了血本,这一炮之威,是比照当年顾写尘飞升时的“寒山之日”所造。 今日,为了诛杀九洲大害之魔主,他们不得不如此了。 尽管这一炮之后将会发生什么,究竟能不能真的诛杀魔主,会不会引起魔潮反扑,并没有定数。 但谁能站在仙魔之间,带来平衡呢?自古难全,唯有出击。 那玉盘般的炮口之中,开始凝聚起灼目刺眼的金光。 那是三年以来,仙门第一次掀起大战,东海对岸的仙洲都足以看到这片金光。 九洲之间,无数人登高楼远望,有修为的干脆御剑飞至半空。 “这、打起来了?” “和莨王吗?!” “按照遥峙之约的传统,魔主应运决出之后,不是应该先与仙洲露面吗?” “难道是莨王不愿震惊世人?毕竟曾是仙门世家公子——” “能让平光阁动用如此武器,顾莨魔功当真可怖…!” “难道仙魔两道就没有平和的希望了吗?” “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平光阁胜,我们的灵气已经越来越稀薄了。” …… 而此时,身在欲境牢池中的顾莨正在用魔气融化铁链。 他瞥见远处雪山上的金光,于是连忙透过铁窗看去,然后他开始拍水狂笑。 “哈哈哈,千机门的老东西……还算有点用。” “自相残杀吧!蠢货们。” 炽月魔主?管你是谁,他迟早报回欺头之辱。 九洲上下,只会震撼于我的名字—— 阴古魔宫内。 霜凌仰头看着那“太阳”升起,她转头勐地拉住了顾写尘:“快打开空间。” 顾写尘在闭着眼睛,却精准抓住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 睁开眼,眼底带着清晰的魔纹,语气却很释然,“你要把我交出去吗?” 霜凌眼睫一动,抿唇,“你觉得呢?” “也可以,”他眼底漆黑无边,气息如幽冥,看着她,“堕魔的样子,你能接受吗。” 霜凌咬住齿尖。 事到如今,有太多事未能言明,可她也明白一个道理。 她的识海中能隐隐听到尊魔剑的声响正在减弱。 顾写尘压住了暴涨进十的魔阶,也压住了几千年魔主的恶意环伺,但为此,他几乎动用了所有魔气,脸色冷白,身形僵直。 其实现在是最好杀魔主的时刻。 他只要一出这方领域,会很好杀。 但,大概是因为她在意他疼不疼,顾写尘已经觉得高兴。 顾写尘身上的黑雾掩回身上,指尖一动,亲自掀开了这片魔域,暴露在抑魔竹息、爆破阵法、刀光剑影、金光巨炮之下。 她就是他的一生豪赌。 顾写尘此生最好杀的时刻,一身玄衣站在阴古魔宫之上。 “圣女在那里!!” “圣女!!” “她被魔主俘虏了!” 君唤、夜宁、顾沉商三道身影瞬间同时掠了过来。 顾写尘站在黑雾之中没有动。 他看见自己当年的寒山之日被仿照,在他头顶绚烂,一如那年他疯狂之下无边无尽的绝望。 可这一次。 霜凌仍然站在他的身旁。 不是一柄小剑送丹来。不是孤身暴洒九天。而是,与他并肩。 霜凌想,她明白的道理就是……她连人机顾写尘都没能捅得下手,你说呢?顾写尘。 单薄少女高高举起了他的手:“合欢圣女在此!阴仪魔主——无意宣战!” 巨日炮光骤然停下。 如果可以,她来献上新的和平。 … 圣女带着魔主回到了阴古魔宫之中。 为什么说是圣女带着炽月魔主,是因为那道黑雾身影真的跟在她身后。圣女说她一切安好,三境勿与仙门为敌。 于是大战未起,魔潮退散,合欢弟子面面相觑。 “圣女……” 一条花色逐渐清晰的小蟒在人流中焦急地穿来穿去,蛇信子嘶嘶吐,颜玥看见它,忽然十分眼熟地把它抱了起来。 曾经坤地三山,十阶古圣兽,和它很像…? 叶敛看着霜凌随魔主离开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松开,她再次带来仙门的和平,她似乎不需要他的青叶竹息了。 旁边的龙成珏却皱了皱眉。这魔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方好像没有他想象的嗜血残暴,但龙成珏敏锐的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衆人都处在和平结束战斗的惊疑中。 所以,没有人看见,夜宁缓缓收回震惊的眼神。 大概是并蒂生莲,她似有所感。 而那天赋过高的魔功,那望着寒山之日的平静,以及那人握剑的姿势。 ……天啊。 夜宁活了这么多年,也第一次感觉到超越世俗的震撼。 谁能想到?谁能料想? 那位他真是…… “怎么了?”顾沉商低头,牵住她的手。 夜宁深吸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霜凌是在保护那个人的声名。就像她自己也不敢想象,如果那个人不入飞升、堕魔为尊的消息在九洲传开……将会有多少人道心碎裂,然后入魔效仿? 蔻摇在旁边忧虑地问:“沉商长老,圣女在魔宫暂留真的没问题吗?” 顾沉商也是面色肃然,夜宁却轻声,“应该没问题。” “放心,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会露面的。”夜宁摸着下巴,“而且,你们魔族的传统节日不是就要到了?” “喝酒的季节,暂时不会开战了。” 宫魔们也竟真的重新安静下来,化作魔宫之中的幽灵,游走在森然宫道之间。 霜凌跟着他们穿过这冰冷凄寂的宫苑,终于把魔主大人带回了他的寝殿。 霜凌没有进去,但她站在门外,终于看清了他的旌旗之上绣的是什么。 不在宫,不在峰,不在剑……还是再见了。 而如今的那人越过门槛,身形终于微微一顿,几步后彻底单膝跪在空无一物的冰冷榻上。 黑发丝丝垂落。 心绪的剧烈起落,万万魔潮的回涌,歷代魔主的侵蚀,顾写尘强压的平静早就成了一片失序魔场,再多一分魔气就要欲孽失控。 那人枕着漆黑的剑,靠在床榻,黑雾弥漫整个寝殿。 他在雾中打坐,冷白的侧颈之上缓缓浮动着黑金色的纹路。 …原来你修魔就是这样修的呀。 霜凌手捧着刚刚高举的和平,想了又想,终于在他寝殿一边坐了下来。 荒息浅浅地弥漫在四周。 阴古魔宫之内也根本不安全,当魔尊也没那么威风。 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噬,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随时都有可能暴阶变成灭世混沌…谁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要你魔功盖世。 她又听见了听见了剑中的魔音。 “他怎么这么难吞…” “他到底谁,本尊以前见过吗。” “十代魔主化形入剑,他现在这个状态,一丝魔功就能魂灭。” “杀了他,杀了他,…” 忽然,漆黑冰冷的剑柄被一只小手握住。 她开始吸纳其中不安分的蓬勃魔气。 不巧,她方丹之内,有一个接近飞升的人所有的灵气。 好巧,她是这世上唯一能将灵气与魔气融合为荒岚的人。 “这女娃疯了?!” “她要做什么?” “她不要紧,先吞了炽月。” 炽月淞阳。 走过万水千山的岔路,我都没对顾写尘下手,你们…… 霜凌握着剑柄,终于忍不住拍了这些坏魔一下。 “别欺负他。” 魔气忽然止歇。 下一秒,她擡头,对上那人漆黑睁开的眼睛。 七情六欲 七情六欲 63 他漆黑的瞳孔中, 魔印正在缓缓退潮,熟悉的透蓝浮了上来,像是一池深潭,又泛着什么波澜。 顾写尘玄衣垂地, 黑金色的纹路从他侧颈消失, 那目光从长睫下漏了过来, 仍在看霜凌。 …他听见了。 她刚才说的话。 霜凌缩了缩柔软的指腹, 忽然开始不好意思, 嗫嚅问:“我那个…吵醒你了?”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的样子,压着点微弱的暗火,唇角压住。 “他们没欺负我。” 尽管十代魔主,被封禁十三年,戾气幽怨累积,时刻夺舍。 但,顾写尘是一个清醒到敢探灵自己识海的人。 他对识海的控制已经非比寻常, 甚至可以化雾为刀直接剐自己的脑子,否则这十三年未出的怨念足以让歷代魔主吞噬新人, 取而代之。 刚刚霜凌带走的魔气帮他更快压制住了沸腾的魔识, 但他那浅浅游动的黑雾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捏住,缓缓移开。 “不用这样。” “哦,哦…”霜凌手中的尊魔剑柄玄铁如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那把剑。 其实吸纳魔气的感觉也很糟糕。她现在到底是天生地养的莲体, 金丹复位之后才开始能够达到修者表里莹彻之态。而魔气侵邪, 如果不是她体内的荒息高于灵气与魔气, 或者如果不是她金丹之内灵气足够充盈,她是做不到平衡地融合荒岚的。 头顶的目光如有实质, 霜凌瓷白的脸颊慢慢爬上一丝韫色,“没欺负就好,我知道,你永远是最厉害的嘛…” “霜凌。” 他眼底浮动的波澜终于聚成一丝清晰的笑痕,冰川消融,“但你可以欺负我。” 霜凌的指尖微顿,心头忽地一跳。 她不自觉地扣了扣那漆黑冰冷的剑柄,小声说,“我不会欺负你啊,我是在帮你,你的状态很不稳定。” 三年速成近十阶的魔功,他比当年修仙的天赋还要夸张。若顾写尘能足够恶意到失去本心也罢,那他就会和十代魔主共生共处。 但显然,他还在无边魔影之中恪守着清醒。 顾写尘身形不动,黑雾却从她腰间把人托了起来,带她坐到了床榻上。 他没有在笑了,大约是知道她是个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所以这笑意十分微末,藏得很深很深。 但其实,从圣女当衆举起他的手,他就已经在笑了。 再睁眼,她还在眼前。 让别人,别欺负他。 顾写尘一辈子都很难杀,做什么都很简单。 可大道苦修二十五年,堕魔淬炼三年。 他站遍两道的顶点,才终于找到一种属于他的活路。 顾写尘的黑雾覆盖在她背嵴三分处,嗅着她领襟之间的清甜,眉目间的冷戾一点,一点散开了。 霜凌一直是个对别人情绪很在意的人,她偷偷瞥了他两眼,还是发现他在隐晦地笑她,于是故作冷静地解释道,“你知道我现在经脉之中都是荒岚,帮你压制魔气,我也能试着融合荒息。” “我知道,”顾写尘擡手拎起那柄玄铁长剑,毫不在意地擡手丢出去,嵌进坚硬的山壁宫墙上,“但我可以给你更好的。” 霜凌隐约听见了歷代魔主骂娘的声音,而顾写尘并不理会。 他问:“霜凌,你为什么留下了?” “为什么帮我教训他们?” “为什么站在我这边。” 霜凌张了张嘴,其实她也有很多很充分的理由,可顾写尘也不逼她回答,只是告诉她:“——我都很高兴。” 霜凌眨了眨眼。 高兴。好清晰的情绪。 从前他是喜是怒都平静,他最常见的神态就是淡然,可到现在,修魔之后的顾写尘,开始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了。 他在给她看。 霜凌脑海里的那个顾写尘,那个因为仙魔两条路而割裂、而让她不敢认的顾写尘,开始被他自己填色描边。 她白皙修长的侧颈垂下,露出头顶一个很乖的发旋,“…那我也高兴。” 或许你真的能做一个好的魔主呢。 或许这真的是一条新的路呢。 我也变得更厉害,用我自己的方式—— 顾写尘指腹微微摩挲,黑雾托着她起身,像是一个拥抱,“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魔主行过宫楼,一切活物避退。 霜凌跟在他侧后,看着他黑金色的衣摆掠在她鞋尖。 这阴森魔宫里道道宫墙如噼,与帝王家整饬的宫苑截然不同,每条甬路的走向都随心所欲,山体之间连着楼廊阁道,以黑链鎏金裹着冰块相连,看起来原始又狰狞。那些雕刻的笔画和道旁的石象生与魔主陵宫并不相通,但同样暗光阴寒,如同雪山内里的黑金点墨。 而这一切,全都随魔主一人心念而动。 他擡脚向前,就凭空生路。 霜凌跟着他一路向下,路过银鳞鬼火般的烛灯,上边全都画着金痕勾勒的炽月印,纸灯笼拓印着莲花。 所有宫魔远隔百米就匍匐在地,恭送魔主。 他们敬奉歷代所有的魔主,无论是谁的魔识统治阴古,都意味着那就是最强盛的尊主。 “尊主…” “尊主……” 那人始终背影平静,路过这一切。 做剑尊,还是做魔尊,被多少人敬仰,亦或被多少人痛恨,对他来讲,似乎都可以不重要。 霜凌就这样跟着他,她想,顾写尘是一个因为天赋而自我的人,但她也是霜凌见过的,内核最稳,最强大的人。 当属于正道白月光的光环散去,她开始真正地看见“顾写尘”。 清寒雾凇之下,是旺盛蓬勃的金日。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清静无上的卫道者。 他只要他想要的东西。 在这样一个以前从未想象过的阴寒之地,在与当年飞升为神背道而驰的境地。 她好像终于有点懂顾写尘了。 … 霜凌跟着走到了阴古魔宫的地底深处。 在石壁的嵌凿的漆黑水晶冰锥下方,看见一口幽深无光的井。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甚至有一点回音。 “阴阳鱼井。”顾写尘答道。 这是一处垂直空间,回环四壁被雕琢描绘成了一整幅辽阔的阴阳鱼图,其中阴仪那一方显然更加漆黑明显。 而那口井就点在鱼眼之处。 黑雾缠绕在霜凌的踝骨和指尖,护着她走下高耸的臺阶,走到井口边上,鼻尖微微抽动。 “这里连接着荒岚之水的源头,”顾写尘站在她背后,声音清晰,“当时你跳下去的地方。” 霜凌想起来了,合欢弟子被莨王率魔围攻,她为了找回荒息操控之力,于是跳下了荒水。而彼时他还捏造着身份—— 她怕他在魔域混战中被波及,觉得他是个灵力流失的可怜人,还兀自给他安排后路。 霜凌后知后觉地尴尬,伴随着一点气恼,回身指着他。 她的指尖从他眼尾滑向太阳穴,“你的疤呢。” 像眼泪一样的。 顾写尘身后的黑雾探入她的掌心,在指缝间缓缓流动,扣住,“现在不需要了。” 他流过一次眼泪,七情六欲,已经学会。 霜凌揣着手,心里哼哼两声,低头看这口井,那她感知到的就没有错,这里是整个阴古魔宫魔气最浅的地方。 荒岚在随着水波微微徜徉。 “阴仪之内处处弥漫着荒息,”顾写尘说,“但真正的源头,被藏在魔宫之中。阴古不开,真源不显。” 又是被歷代魔主垄断的资源…那他们的魔识是如何被炼化入剑,以求长存… 仙魔两道,竟然殊途同归。 霜凌转头看向黑衣静立的魔尊,这三年他一定也观察走访了许多。 顾写尘完备顶尖的修为让他在魔气入体之后仍然能内守丹田,留住灵力,与暴涨的魔气并存——顾写尘是知道荒岚这个世间天机的,甚至他还看到过九荒息岚书的前几个字,但他却并没有修行荒岚。 就像霜凌的猜想那样——因为他不能。 在这阴阳鱼井之下,她能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那片金光… 那是母体的光辉,是只有女性才能真正修行的炁蕴,是古老天地“孕化”的天机。 干天帝君并不能修荒岚,以之炼化他人,藏匿自身。 歷代魔主也不能修荒岚,以之存留魔识,伺机夺位。 霜凌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 青金色的荒息光芒从掌纹中微微腾起……合欢圣女也从未被人教过修行荒岚,长久来只作为容器。 却恰好在她这一代,真正入了…荒岚道。 同时,还有一件事至此也很明了。原着之中大男主一直搅动仙魔混战、融灵魔为荒岚,最后在九洲上下称帝—— 其实顾莨就从没有修成过。 荒岚在他手中只是一种更好用的炁而已,但他其实从未真正修炼荒岚,所以到最后也只是人间称帝、遥嘆顾写尘而已。 原着中在坤仑山猎时,顾莨拿走了阴阳双合鼎,之后一直随身携带,他并不能像霜凌这样融入体内,其实早已是预示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男主式叙事。 霜凌低头看着藏在阴古魔宫之中的荒源,再看看那个对待天机仍然平和的男人,忽然觉得,其实大男主也从来都并不真正在意飞升。 他一辈子最在意的只不过是用各种方式、各种手段,超过顾写尘而已。 那如果顾莨知道现在连魔主也…… 霜凌忽然捂住了眼睛。 大男主,你…你那么百折不挠的人,一定能挺住吧! 黑雾掠过她腰间的混莲珠,洁净冰凉地落在她眼皮上,他问:“怎么?” 霜凌重新睁开眼睛,“…没什么。” 莨之破,非人之过。 不管了。 霜凌双瞳认真:“可是,仙魔遥峙之约,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仙魔两道从古缔结的契约,当魔主诀出,会与仙门照面,彼此探探对方的虚实。霜凌对顾莨的认知没出错的话,这恐怕就是大男主日思夜想的“闪亮登场”、震惊九洲。 原本十三年前,以圣洲封禁阴仪魔域为句号,仙魔之间已经没有平衡,这些传统也已经失效。但如今两界未起兵戈,有和平之意,古老的传统就会再次响起。 顾写尘擡起指尖,黑雾像是他的另一双手,“现在还不稳。” 无论是破阶,还是反噬,都有失控的可能。 “压制尊魔之剑,还有一物。” 霜凌连忙问:“是什么?” 顾写尘刚要回答,却顿了一顿。他眼底带了微不可查的笑意,心底的酸热和从前不同,他低声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霜凌脸一红,“我…” 顾写尘压住唇角,黑雾如触,碰着她的指尖,声音仍旧清冷。 “——冰息重剑。” 他三年不曾拿起的旧剑。 代表九洲剑尊的一切。 霜凌怔了怔,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沉沉的过往,问他:“你把它放在哪啦?” “和你北鼻剑,破荒剑,一切埋在你离开的地方。”顾写尘眉眼清晰。 霜凌的心口蓦地绞紧。 那我们会拿回来的。重回仙洲,一切开始的地方。 “你可以在这里修炼,”顾写尘道,“我也会找到平衡。” 霜凌闭目,能感知到漂浮的荒息在缓缓涌入她的经脉之中。顾写尘已经看明白她如今的修炼方式了,他不再逼她练剑,他认可她是独一无二的天才。 霜凌唿了口气,“那…我要一直要待在你的魔宫里吗?” 她的合欢弟子可能会担心。 “你可以等一等。”顾写尘眼底清明,“黑金心穗花蒂落,月血树就会结果。这是新的季节了。” 他的黑雾舐去她指尖袖口残存的所有青叶竹息。 他可以养花,比任何人都养得好,… “主——人——” “主!!人!!——” 半黑不黑的华丽大蛇悲痛地爬行过来。 顾写尘听见,微微一顿。 但这一次,霜凌也擡起了头。 她金丹归位,识海复苏,终于能听见这曾温养于阴阳双合鼎中的声音。 茅风中蟒绕着霜凌阴暗扭动,以为她还是听不见自己,只能悲痛地说:“都怪这个该死的人类把我养得面目全飞,但现在我的皮又展开了,你看我,你看我,你看——” 霜凌眨了眨眼,擡头看顾写尘。 他眉眼间不是很高兴,冷漠地看着这条长大了很多倍的蛇。 霜凌却莫名开始想笑了。 原来这条蛇就是她的蛇,他带着她的金丹走过九洲时,也带上了她的宠物,把它养成黑的。 仙魔唯一的不世天才,唯一不擅长的事情,她好像知道了。 她摸住了茅风中蟒的三角蛇头,看着它疯狂乱眨的豆豆眼,抿唇笑了,“茅茅,你受苦了。” “!”蛇蛇乱窜,“啊,主人你听见了,顾写尘他罪孽掏天啊啊啊——” 成吨的坏话倾泻而出。 顾写尘的指尖冷漠地动了动,黑气弥漫,最后还是没动手。 霜凌始终低头,双肩耸动,藏住唇边笑靥,然后在心里偷偷告诉茅风中蟒。 但是…其实你也得谢谢他呀。 魔主大人往后靠了靠,指尖微微一动,同一时刻,阴古魔宫之外的门扉消失,挡住了外边的来人。 他看着低头和蛇碰碰的少女,半晌后也轻提唇角。 养不好灵蛇又如何。 他不后悔入魔。 酸涩恨爱,七情六欲,他终于都懂了。 … 叶敛站在阴古魔宫之外,终是嘆了口气。 他担心霜凌在这里浸染太多魔气,莲生灵体会受不了。他从药箱中拿出封着青叶竹息的瓷瓶,最后轻放在魔宫的门口。 身后,龙成珏跃下刀尖,擡头看了眼雪山之中的宫门,“你留在这里,我和颜家人先回去。” 叶敛点头:“仙洲如何?” 龙成珏回头,与坐在飞翼兽上的颜玥遥遥对视一眼,表情竟然都不是很乐观。 龙成珏飞升上了兽背,颜玥看了看头顶的“炽月”,心中微微揪紧。 仙门与魔域的和平刚刚达成,新的变故又悄然出现。 天道不安啊。 魔宫另一角,君唤同样也在擡头望天。 他穿着破旧的蓝衣,握着一把破损的剑,守在阴古外的石墩上,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思考,更像是在出神。 顾沉商来叫了他几次,“走吧。” 圣女以己身稳定局面,合欢弟子严守在魔宫四周,圣女若有任何问题,腕侧的莲印会有反馈。 他似乎能感觉到,这莲印之中的圣女之息变得越发强盛。霜凌已经是歷代圣女之中修为最高的存在,无论是通过采阴补阳还是其他,顾沉商都默默骄傲。 女子当自强,强才有权力。 君唤仍看着头顶的天空,在雪山山巅之上,一轮金边孤月静静悬空。 可他的目光似乎在月亮更上,天外之天。 对于蓝印长老,顾沉商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本就是木讷之人,而君唤比他还要空白呆板,两个人站在一起,可以几天几夜地不说话,但又都知道对方是能够信任的人。 夜宁陪在顾沉商旁边,知道这俩人是说不出三句话的,于是出声问君唤: “天上有什么?” 头顶的阴云缓缓遮住月亮,魔域之中的月血树开始结出酒香。 君唤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夜宁摊了摊手,就知道,一个两个都是闷葫芦。 她拉住顾沉商的手,准备去找找这魔族特産的月血树,可脚步却忽然一顿。 然后她回头看着君唤。 她已经猜出炽月魔主就是那位…… 那君唤在天上看到的。 是谁? … 阴仪魔域之中,魔气愈盛。 月血树是散落在阴古魔宫山域之中的古木,只有当魔主现世,才能得见。 这是魔族的盛大节日。 因为月血树的果实就是树本身,当黑金心穗花全部蒂落,月血树就会流出乳白色的酒液,酒香弥漫整片阴仪三境,引发争抢。 这一切,霜凌却忽然不知。 霜凌在阴古魔宫之中修炼,阴阳鱼井中的荒息源源不断,她沉在温凉的井水之中,莲生清香弥漫,茅风中蟒游动着陪伴她。 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的金丹迅速与流淌荒息的经脉重新融合。 她的修为真正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心境,心法,学过的剑式,悟道的剑意,破境过的瞬间,共同构成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 荒岚道中……唯一人。 弥漫的黑雾缠绕在莲息之中,像在处处嗅闻。他每天来看,安静地陪许久,然后又安静地离开。 …进境太快。 连他都不知道教什么。 顾写尘在檐下的暗影中笑了一声。 他摸了摸心口。 他想这大概是欣赏和骄傲。 月色下,整个魔域已经开始争抢。 万万魔潮涌动在阴古魔宫四周,兽境魔物在抢夺月血树酒这件事上颇占优势。 魔主的雾影纵贯整个阴仪,他看了片刻,擡脚,走向树下。 顾写尘本人一出,万魔立刻避退,对力量的绝对臣服让他们纷纷匍匐在地。 “尊主!” “尊主——” 像是剑气噼开潮水,玄衣身影平静地穿过魔潮,停在了最高的那棵月血树下。 顾写尘拎着一只竹筒,在月光下等开花结果。 阴阳鱼井中。 霜凌被水洗过的清丽眉眼微微一动。 旺盛的荒息萃炼之下,她体内的力量轮转过无数个轮回,将要突破修为之界—— 从元婴圆满,迈入分神之境。 这太快了…这样的速度,就算是未入魔前的顾写尘可能都没达到。 他也会惊嘆吧…!这个念头在心尖滚过一圈,她唇瓣莫名一勾。 可在霜凌睁眼前的瞬间,却心口一震。 阴阳鱼井四周的漆黑蓦然高远,她在虚空中似乎对上了一双眼睛。 漠然浓绿。 霜凌从嵴骨爬上一种原始的战栗,哗啦一声从水中冒了出来。 雷光悄然追着少女而来,在月色乌云中破开一线天光。 她快要破境了!这件事要告诉顾写尘。 她似乎感知到了危险,这件事也需要告诉他。 霜凌提着湿哒哒的裙角穿过黑链冰块连着的楼廊,试图找到魔主的身影,却到处都没有找到,最后转头,看见了被无数魔影避让圈出的一棵纯白高树。 那人正在树下。 霜凌穿过魔群,用荒息吹干着发丝和裙裾,向那背影跑过去。不知为何,魔潮也为她让开了路。 ——“顾写尘!” 他早就睁开了眼睛。 平静的眼底甚至有一丝眼看花开的笑意。 霜凌急忙忙地拉住他黑金色袍袖,远处四下的魔修顿时低低哗然,心道圣女果真勇勐,连魔主大人都敢上手…… 霜凌喘了口气,擡眼对上他清晰的黑眸。 “我要破境了!” “我还、还看见了一双眼睛,我觉得很不祥……” 顾写尘垂眸听着,黑雾从身后弥漫,开始严丝合缝地围住她。他看进她清澈的瞳孔,探究着她的情绪。 “你这么着急?” 他心底似乎感受到了微酸的酒意,明明他还没接到月血树的结果。 但他竟然尝到了甜味。 “我是呀,我着急呀——”霜凌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可她本能地觉得不安。 顾写尘忽然低下头。 黑雾漫过他锋利的眼尾,藏住一片韫色。 他看她看得这样认真,终于让霜凌再次感到了不好意思,捏着自己还濡湿的袖口,往后退了退。 “怎、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顾写尘离她很近,气息也轻,目光像在寻找—— 好的,坏的,都想告诉我。 守护我的道。 问我疼不疼。 不让别人欺负我。 在意我如何自处。 在意世人如何看我。 顾写尘的竹筒里“啪嗒”一声,落下了第一滴清酒。 他站在月光里,玄衣黑发一身孤冷,可却闭眼,深吸了口气,终于想笑。 少女有点恼地退了退,“你看什么…” “霜凌。” “我在找你也心悦我的痕迹。” 他眼底如夜坠星。 找到了一点。 是我心动 是我心动 64 也、也什么? 头顶是清冷孤月, 他眼底的浅淡笑意让霜凌晃了眼。 她蓦地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四周各种声音正在喧嚣,此夜是阴仪的节日。 “月血树结果了!” “有酒了!有酒了!” 而魔主的竹筒里,滴答,滴答, 莹白玉色, 酒香盈起。 “尊主降福三境——” “这是炽月魔主的馈赠!” 万魔如潮向最高树下的人影叩拜, 可那黑雾藏住他们两个。魔气先透过她的混莲珠, 然后才涌动四周。 霜凌闻到了月血树酒的浓香, 和他领襟之间的洁净。 她看着顾写尘,心底快要破境的骄傲和对未来的惊惧同时落地,心口清晰地叮当一声。 难道是酒香太馥郁,浅浅地染遍了空气,所以她开始觉得微醺。明明没有喝酒,霜凌却悄悄觉得心口像被酒曲酿了一遭。 心悦你的痕迹。 我,我有吗。 顾写尘说完那句话, 心头滚过千万遍的酸恨都退潮而去,他又重新找到了一种笃定。 虽然现在找到的痕迹还不多。 但他很擅长寻找。 顾写尘为她接着最先落蒂的月血树酒。 树下, 少女的脸红得要破皮一般, 露荷掐尖的清淡甜香弥漫而出, 她盈润唇角像是藏着甜酒,凝在形状漂亮的唇珠上,一抿就被会压破。 顾写尘的视线就落在那里,视线压着她的唇瓣。 霜凌从心紧张到鞋尖, 她在月夜雾色中看着眼前的人, 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黑眸多了很多情绪, 多到让人不敢看。 成魔之后,他眼底的冰蓝色辉映出不同意味, 冷白下颌绷紧如削,仍然清冷,却似乎有种得偿所愿的释然。玄衣之下,冷雾隐隐带着冰霜气息,触碰却滚烫。 他…他好像忽然就从一尊冰块被雕琢成了眉目清晰的真神。 欲念丛生,又矜持克制。 霜凌终于反应过来,可是不,不对啊。 哪有这样说的,哪有说你也如此的—— 她从那种喝了酒一样的微醺中醒过神来,抿唇时脸颊浮起浅涡,羞恼地离他远了一点点。 而且,现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你都在关注什么呀顾写尘!! 可黑雾明明无形,却避无可避,像手臂一样箍在她身后,退无可退。 她单薄身形像是一揉就碎的花茎。 让人想用力。 顾写尘暴力压制到很远的重重魔音在识海中窸窸窣窣响起。 “上啊,炽月,我知道你想。” “废什么话,一个女人,你直接干啊。” “你行不行?” “本尊从未见过你这般的魔主。” 顾写尘眉目垂下,懒得理会这帮死了千年的怨魂,继续在自己识海里不要命地放毒,以暴制暴地压制魔音。 …懂什么? 弥漫的黑雾在她颈侧如指尖轻轻触过,勾缠在少女唇角之外,没有细探。 这里从前他亲过。 当着人亲过。强硬亲过。 现在他的经验是—— 得她想亲才行。 黑雾像手臂箍住她的腰,缓缓带向前,霜凌和他挨得只剩一拳距离,可头顶的雷光穿破云层,一瞬映亮她红透的脸颊。 她脸真的烫,焦急,又羞恼。 霜凌攥了攥拳头,眼睫微微卷颤,“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能不能先关心一下重要的事?” 顾写尘看着她点头,“在关心。” 这是一个被他教得很用功的小天才。 霜凌掐了掐指尖,指向远处,“我的天雷要降下了,我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 既然她修荒岚道会有天雷,那就说明在天地大道之中,修荒岚,真的可以飞升。 那么那些早就接触了荒岚却未能飞升的人,他们会如何弥补? 顾写尘的目光压过她唇瓣,掀起眼皮,“——你放心进境。” 剩下的他会看着。 无论是正道还是魔道,两界之主修到最高处,都是无边无形,化尽虚空。 顾写尘已经研究了三年,他也很想知道,冥冥中的千丝万缕到底有什么联系。以及,有没有什么东西,曾经被所有人…或者被他忘记。 他站在过两种体系的巅峰,这次……他大概能找出一种不同的路。 而她—— “你好好做天才就行。” 顾写尘黑金色的袍袖微擡,一手圈住了她单薄的身形。 霜凌的心又是一跳。 这样被他承认,像是站在他已经很高的掌心,仰头看长天。 月血树酒盈满了竹筒,夜空终于被雷劫映亮。 … “打雷啦!打雷啦!” “这是天在赐福月血树酒!” 魔修们看到了穿过浓云,降临在水墨阴仪之中的一线雷光,这里世代以魔气为生,天不降福,也不考验,他们甚至看不出这是雷劫,以为这是天象之福。 毕竟,修魔即便突破十阶,也绝无可能飞升。 而霜凌在金丹归位之后的第一次突破,竟然是在魔域之中。 这本该是很奇怪的。 黑金色的心穗花瓣在空中被洒得漂浮起落,千奇百怪的魔修围绕着阴古魔宫外的月血树,唱起了属于这片土地的古老歌谣,舞姿像是野蛮的角斗—— 这的确是阴仪的节日。 魔潮围着月血树,跳起了舞。在节日里,魔也会忘记残暴。 她的合欢弟子们也可以在今夜尽兴。 霜凌从顾写尘手中接过那竹筒,喝了一口。 月血树的酒,像是荒岚之水一样温凉,带着草木气息,味道很清香,有微微的酸甜,并不辣人。 “你不喝吗?”霜凌问。 “我现在不能醉。”顾写尘垂眸。 雷光落下来了。 霜凌没有再看到虚空中的那双眼睛,但她心中鼓着劲,无论是谁在窥探,这次的合欢圣女都不会再被任何人操控。 她拥有对自己的全部掌控权,荒岚道下,她是唯一人。 在她身上开始缓缓盈动出冰莲的气蕴,这一刻,每一个合欢弟子的腕侧都会发烫。 圣女的荒息莲印永远庇护他们。 圣女正在越来越强。 雷光终于降落到眼皮之上,霜凌听见无数魔修在夜色中唿嚎,说今夜的月血树酒是天上落下来的。 “炽月魔主承接了天上的降福——” 霜凌感受到那黑雾仍护在周围,她掌心缓缓落下了黑金色的花瓣,她心头定了下来。 手中的酒筒,头顶的雷光…身后的胸膛。 这大概是她短短修行过程中最难忘的一次渡劫,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金丹复位后重新伸展的浑身经脉开始重新砺炼,至高心法与一切再次圆融,她绷紧了侧脸,让自己直面突破。 身后的人始终在。 霜凌忽然想起什么,在光影交错中勉强转过脸,看见他始终笃定的黑眸。 “可你不怕雷了吗?顾写尘。” 他似乎牵住了她的手。 “早就不怕了。” “我只怕你。” … 分神之境破。 霜凌在雷劫之后静坐了一整夜。 再睁眼时,清澈的眼底漫起青金色的微光。 她周身萦绕着浓郁的荒息,体内的方丹与阴阳双合鼎相融,充盈而徜徉。 霜凌能感觉到,她的修为并不能超过真正的分神期剑修,但她的荒息内力的确已经突破到了下一个等级。 她调息片刻,擡手一挥。 殿内四面嵌凿在雪山之壁中的门扉全都轰然飞出,长廊尽头的炽月印烛灯同时破散。 “…!”好强。 她如今可算知道大男主为什么对此道痴迷,因为如果真的炼成,进境快到如梦。 从前她根本不敢肖想顾写尘的化神之境,如果以荒岚为炼,这竟然已经不是幻想。 不得不说,快到她都有些害怕了。 茅风中蟒在碎石碎木中东躲西藏地爬行过来,在霜凌身上日益充盈的荒息温养之下,它被养黑的鳞片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华丽,傲然地从小蟒形态变得雄伟了许多。 “好玩好玩,主人砸得好!” “顾写尘的房间就该砸!” 霜凌这才发现她坐在谁的榻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没有被褥没有枕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 那她把顾写尘的魔宫拆了呀…! 以前也就罢了,可现在——霜凌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忽地一红,转而想,她是因为渡劫的时候顾写尘还帮她了,所以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实在是没素质。 霜凌嘀嘀咕咕半晌,好在很快,宫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开的门扉之后,睁着漆黑瞳仁开始无声无息地修补。 霜凌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茅风中蟒的头,“他呢?” 蛇蛇吐信:“不知道,不知道他在练剑啊,不知道。” 霜凌笑得弯了弯眼睛。 某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生活。 月血树下的狂欢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一夜,欲境弟子们也受到圣女增强的鼓舞,纷纷加入其中。 ——所有合欢弟子展开了如火如荼的阴阳双修。 顾沉商肃穆的脸上有几分堪称慈祥的意味,“好,好,圣女会欣赏你们的。” 把夜宁乐得受不了。 在花月酒中,整座阴仪魔域都沉浸在一种群体的兴奋之中。 兽境之中争抢月血树酒发生了衆多流血事件,邪境为了向魔主表达敬意厮杀进阶了一衆高阶魔修。 霜凌穿过阴古魔宫,透过窗棂俯瞰整个阴仪三境,她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歷代魔主那么嗜血、暴虐、好战。 九洲正道各自为营,有各洲巨擘、宗门世家,即便从前有干天圣洲在头上,他们最终也是遵从各自的姓氏。 魔域却不同,三境异常辽阔,魔修人数衆多,体能恐怖,却完全尊于一人之下。 顾写尘并不行使这种权力。 他的无边魔影笼罩阴仪,但多数时候仍然安静。 霜凌顺着空气中浅浅的雾影一路找了过去,却在走进楼廊的时候顿了顿,然后加快一步走了过去。 颜玥和龙成珏他们回到仙洲之后,很快就传来了信,被顾沉商递到了魔宫之中。 霜凌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顾写尘一身黑金缎袍,掌心压着尊魔之剑,垂眸扫过那信笺。 ——仙洲,灵脉全断。 仙魔两道因圣女而建立起的和平再生变故。 他擡眼看向霜凌。 … 平光阁水镜之上,坤地王女、坎水龙城、巽风叶家、兑泽千机都在其中。 霜凌也出现在影息之中,衆人见她一切安好,心中稍安。 魔主并未现身,几人倒是松了口气。 “过去九洲灵脉除阴仪之外,都以干天圣洲为源点,四散输出。” 龙成珏道,“当初顾少尊飞升之后,虽然圣洲原地化为一个深坑,但灵脉深入地脉,并未被寒山之日伤及。” “但如今,灵脉全都枯竭,同时,阴仪魔域却魔气大盛——” 显而易见,魔气阴浊,灵气阳清,魔气吞噬灵气,这正是仙魔两界永恒的对立之源——因此在这一时机,所有人都会觉得灵脉枯竭正是魔主临世之故。 阴古魔宫的存在会让所有魔修亢奋,魔气大盛,在此之前,东海的确已经开始了魔气侵邪。 这几日,九洲上下已经开始觉察,抗魔之意日益强烈。 唯有再次封禁阴仪魔域,方能恢复九洲之灵脉! 几洲家主焦头烂额——见识过那位魔主的力量,难道封禁阴仪是什么很简单的事吗?! 灵脉都已经有枯竭之势,再打阴仪魔域,岂不是找死。 霜凌心头一动。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她在荒息破境时感受到的那双眼睛。 颜玥透过水镜,谨慎道:“如此,遥峙之约时,魔主的现身与否将会备受瞩目。” 衆人只能看向霜凌。 霜凌眨了眨眼,穿过水镜,看向座上的玄衣魔主。 大殿之内只有他们俩,顾写尘半阖着目光,看似没有听,但巽风叶家倒是没有和霜凌多说什么—— 于是顾写尘一手拎着尊魔之剑,一手支着太阳穴,点点头。 然而就在衆人都以为事情可以较为平和地解决时,一个巨大的岔子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顾莨是怎么阴暗谋划又有谁在帮他,然后又怎样以魔气渗入水镜,通过平光阁在九洲之内连结的信息网,发出这样的声音—— “九洲诸位,我乃岁禄少宗主顾莨,也是阴仪魔域中的莨王。” “我在魔域卧薪尝胆,练就八阶绝世魔功,却被宵小之徒偷去——炽月魔主三年之中一直隐匿不现身,从未有过任何夺位之势,我在魔域之中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为的就是能够带来仙魔两道间的平衡,避免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我是艮山岁禄的少宗主,是仙洲养育的顾氏弟子,即便堕魔是身不由己,但我既知自己有此天分,便是天道要我扛起大义!” “炽月魔主偷走了我拿到的阴仪古籍,偷师后魔功大业已成,果然危及九洲!莨自知堕魔,愧对仙门,罪无可恕。但莨不能不担负起天道降下的大任——” 消息传得飞快,平光阁已经迅速切断了水镜在九洲之间的传音。 合欢宗得到消息之后动作也很快,飞去欲境牢池中提人。 但在灵气断绝的境地之下,九洲之内迅速掀起了对炽月魔主的抗议。 “与其如此,不如拥顾少宗主为阴仪魔尊!” “顾莨必能为仙魔两道带来和平!” “八洲世家、平光阁都在做什么?干天帝君在时尚能封禁阴仪,如今他们却连攻打炽月魔主都不敢吗——” 霜凌真的十分震惊。 她对顾莨说出的每个字都感到震惊。 大男主,你——你…… 阴古魔宫中一片清静,然而九洲上下无人知晓,有个人他再次回到了议论的中心。 再擡眼,顾写尘正安静地看着她,手中拎着日日反噬、日日压制的尊魔之剑。 他身上的黑雾蔓延而来,浅浅地围着她,把她拢了过去—— “遥峙之约时,我会现身。” 霜凌擡眼,眸光动了动,那你真的准备好吗—— 九洲剑尊。 如今的炽月魔尊。 顾写尘垂眸看她,眼底似乎又压了些笑意。 她的痕迹,又多找到了一点。 “在此之前,找到冰息剑压制。” “也找回你的剑。” 霜凌眨了眨眼,“那我们——” 顾写尘目光深刻,“回仙洲。” 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分开前的路口。 … 魔主离开阴仪,但阴古魔宫不能消失。 在白骨阴火淬炼的王座上,顾写尘留下了什么,霜凌没有看清,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飘动翻转过来的旌旗—— “不在” 一如既往,冰冷如初。 霜凌踢了踢鞋尖,心底哼了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冷。 又没那么高冷。 要离开阴仪,她竟然还有一点点不适应,心中还有很多问题。 顾写尘如今是魔修,是实打实的魔修,阴仪之中处处都是魔气,但九洲却不是。 而他的识海之中还有十代魔主的反噬,手中那把尊魔之剑也并不安稳,凭她一个人在顾写尘身边,如果他失控,她能压得住吗? 冰凉的黑雾忽然碰了碰她的指尖,牵着她往回看。 玄衣魔主从大殿深处走了出来,看了看她暗带忧虑的神色,擡手,忽然在她眉心点了点。 “又在担心我?” 霜凌这次认真点头:“很担心。” 顾写尘唇角微微提了一瞬,拎起手中的玄铁。 “别怕。” “我给这把剑写了一套剑法。” 霜凌终于惊讶地睁大眼。 魔剑,你也能?? 别说霜凌震惊,十世魔主,从没见过用剑的同类。 他们的盖世魔功无边无形,或是体若熔岩,身如高山,无坚不摧,兇悍狂暴。尊魔之剑是极容易噬主的,这点即便是顾写尘都会中招。 他们没人用剑,这太花哨了,没有用手直接撕碎别人更爽。 没见过。 可霜凌见过了。 顾写尘在她面前,再次挥动了剑。 好像已经过了太久,久到霜凌都忘了那些被他手把手练剑的时刻。 可那是顾写尘的剑… 只要一剑就能让人想起全部璀璨生辉的记忆。 九洲之间,人人谈论他的飞升,年年都有人期待,能再见一次剑尊的剑意。 玄衣翻动,黑金色霜花掠过,游龙潜渊。 而今他握住与从前全然不同的剑柄,从玄铁黑刃之上递出一眼,清晰锋锐的眼鈎之下,依然是为尊之意。 霜凌莫名攥紧了指尖,心扑通扑通。 顾写尘这套剑戾气很重,以暴制暴,甚至算是自我挞伐。然而反噬却被他强行镇压,他是雪山之巅,俯瞰仙魔两境。 最后流光上剑,他踩着万魔争鸣的剑身,向她递来一只手。 “上来。” 霜凌愣愣的,看着久未用剑的那个人。 这套剑当然不用她学习了,可为什么… 她摸了摸心口,觉得心跳加快,额角脸颊也跟着红透。 霜凌紧张地捂住脸,两条软乎乎的胳膊无力地抱住自己。 顾写尘挑眉。 她眼底漫上一层水汽,问顾写尘:“是,是情蛊发作了吗?” 顾写尘微怔,然后垂眸看她。 他眼底开始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欲。 霜凌懵懵地擡头看他,指尖透出清莲淡粉,香得像是一捧揉怀里就会碎掉的花。 顾写尘的指尖蜷缩半晌,低声告诉她。 “没发作。” 他带着时过境迁的一切回到他的故土之前,竟然再次因为她随口一句而释然。 “霜凌。” “距离你我情蛊发作还有二十三天。” 顾写尘低头看她,忍不住把她拉进了怀中。 霜凌愣了片刻,然后掌心捧住了自己红彤彤的脸:“…哦。” 那原来。 是我心动啊。 但我在忍 但我在忍 65 顾写尘的剑。 无论是剑尊之剑, 还是魔尊之剑…总之,当他手中握剑的时候,就是举世唯一。 霜凌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是人间万象, 每分每秒, 每寸剑意, 都带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深邃浩瀚。 当他执剑之时, 风也是他的, 天也是他的。 …然后心也是? 霜凌甩了甩脑袋,可是好尴尬好尴尬,她竟然误会成了情蛊。 不是很想说话了…! 霜凌捂住脸,然后捂住嘴,最后捂住脑袋。 但顾写尘大概是很想说话,他眼底渐次带过很多意味,藏在漆黑冰透的眸色中, 最后一点点转深。 圈着她的手臂也微微收紧,低头, 埋在她颈侧很低地笑了一声。 他一笑, 霜凌更是羞耻到发麻, 捏住自己发热的指尖。 可恶可恶。 尊魔之剑被顾写尘踩在脚底下,揽着她一起,霜凌站在他身前,觉得这把剑一定是很不满所以才一直在嗡鸣。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心口, 一定是剑在震, 所以她心也颤。 他们此时在阴仪最西, 荒岚之水入海口,准备飞向久违的仙洲。 对两个人而言, 都有非比寻常的意味。 霜凌擡起眼,透过海雾看向远处的大陆。 玄铁黑剑御于空中,魔主与圣女行迹没有对外宣告,毕竟以顾写尘如今身份拿走冰息重剑,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以故剑压制魔剑,不能横生枝节。 但身后却传来一道破空追来的声音。 顾写尘眉目压低了些,微微斜睨。 一道蓝影。 霜凌连忙回头去看。 回归故土之后,君唤的情况好了许多,身上的蓝衣换了一身,只是整个人仍然是清瘦空洞的。 多数时候君唤都在昏睡,但是每一次,他都是最先发现圣女的人。 就像那年在干天古祠庙前提醒她别进去,又在灵符玉上奔袭千里提醒她“回”。 尊魔之剑立刻升高,霜凌只好挥手喊他:“我没事——君唤!不用担心。” 别说顾写尘现在的力量,她自己也有了分神水平的荒岚之力,走到哪里,她的弟子们都能感知到她安好。 此去仙洲如果顺利,今后仙魔两道就能相安多年,他们合欢宗弟子也不需要再次颠沛流离,向外寻找出路。 君唤站在阴仪的岸边,默默地擡起头。 顾写尘漠然道,“用不着他,走了。” 修仙,还是修魔,这个人比他差得远。 “我知道,我只是…”霜凌嘆了口气,认真对顾写尘解释道,“叶敛给君唤做过检查,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几乎全都是愈合过的痕迹,还有很多强行突破的地方,连叶家都束手无策,我只希望他能正常地生活下去。” 顾写尘眼底冷淡,笑意没了。 一段话酸了两次。 他的目光终于冷淡地落在那人身上。 此刻,魔主身上没有黑雾藏匿,他手臂揽住霜凌,眉目清晰,带了点居高临下的嘲意,垂目看着那边的蓝衣人。 君唤的目光似乎并不意外,依旧是一潭死水。 他望着圣女身后的高大玄衣人影,其实在那日魔宫之内,他就已经感受到了。 君唤是按照这个人炼化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十分了解顾写尘。 虽然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照顾写尘炼化。 圣女会给他答案,他也想给圣女答案。 他要再去看看。 君唤仰望了片刻,最后伏地行礼,双手平举,露出腕侧的荒息莲印。 那是流落在外的弟子之中,霜凌画下的最后一枚。 霜凌深吸了口气,心想这次回到那里,一定不一样了。 她的荒岚之力越来越强盛,圣女连结的莲印都在生生不息地互相辉映。 一定可以的。 顾写尘单手摩挲着她下颌转了回来,脚下的尊魔之剑飞速驶出。 海雾掠过足尖,阴仪远在身后,由东向西,他们像是奔赴江湖而去。 君唤,欲境,阴仪故土,渐渐变得遥远。 越过漫天雾气,整座仙洲的轮廓开始在眼前徐徐勾勒,霜凌的心莫名一紧,在风中回头看了看顾写尘,他垂眼回看她,表情看不出意味。 “其实君唤更像是以前的你。”霜凌忽然说。 没有情绪,不畏苦痛,不像人类。 顾写尘眉梢挑起一寸,眼底有一分说不出的意味。 “但你现在情绪多了很多…”霜凌用鞋底踩了踩尊魔之剑,“他们还在反噬你吗?” 尊魔之剑震得更厉害了,像是骂得很脏。 她可以帮顾写尘收敛魔气,但他并没有让她这样做。 顾写尘垂下眼睛,在破开海雾的长风中看他,黑发掠过额角,抚在她唇边。 “在反噬。” “但我的情绪和他们没关系。” 顾写尘在风中开口,圈住她靠在自己怀里。 魔剑撞入灵气渐薄的仙洲上空,鼎沸人声随风送来,霜凌却听见他说。 “修魔之后,我有很多想法。” “但我在忍。” … 穿过东岸震雷洲,落在坎水与艮山之界,再向西北,就是曾经的干天圣洲。 如今遥望,已无高耸入云的玄天帝阵。 四洲强盛,立平光阁,平衡仙门之势。 虽然各大世家已经得知了灵脉枯竭的危机,但还并未见祸于九洲之间,只是各洲比之从前隐隐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焦灼。 霜凌稳稳落在地面,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听见熙攘的市井之音,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临水竹篱,酒旗沙岸,茅舍炊烟,人声交错在洲际之间,有着各洲不同的乡音。 这里离艮山最近。 顾写尘淡漠而立。 霜凌和他戴上了从前一样的笠帽,她站在顾写尘身旁,忍不住想听听,三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在谈论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坤地的灵脉已经断了,我亲家是坎水龙城子弟,他们的消息最灵通。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因为那炽月魔主是将破十阶的灭世之魔!魔气大盛,必噬灵脉。” 霜凌连忙转头看向顾写尘。 离开时人人谈论顾写尘。 回来时人人谈论的,依旧是顾写尘。 这仙门的声息倏然而至,上到天下到地,人声鼎沸之间,终有物是人非的辛辣。 而那人眉眼微微擡起,不置可否。三年来他走过天下各处,早有预料。 再往前走,正好便是艮山脚下。 如今岁禄剑宗早已没落,可道旁却立着一尊白玉清月丰碑。 香烛缭绕如仙烟。 霜凌走过去,便见上边的刻印。 ——淞阳剑尊飞升之念。 霜凌的心微微一颤,擡手拂了拂碑上的灰尘。 明明只是立了三年,看起来却已经古旧。但丰碑之前仍有香烛,人间已经把顾写尘作为神来敬奉。 这是回到仙洲必然会遇见的场景,霜凌心中也有预期,这也是为什么她那时候那么一心维护他的大道。 对这个世界而言,如果连顾写尘都不能飞升的话,那修行大道之苦,还有什么意义? 那才是真正的道心破碎。 顾写尘握住她沾了灰尘的手,轻轻扫过,然后牵在袖口之下,没再松开。 大概顾写尘自己也知道离经叛道。 但他仍然这样做了。 可转身之前,霜凌眼前忽然划过她以为他飞升那日的场景。她孤注一掷,以荒息连接虚空中干天帝君那庞大身影,某一瞬间,她隐约像是感知到了对方。 他像是也在等待飞升。 可如今顾写尘并没有飞升。 那九洲之内,下一个还会有谁飞升? 霜凌被如今的魔主牵着走向村市,眼睫却忽然一颤,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手的掌心,想起那日在阴阳鱼井中隐隐感觉到的注视。 以荒岚入道,日进千里。 下一个最有可能飞升的人,是她… … “怎么?”顾写尘低头问。 霜凌摇摇头,等到了干天圣洲,拿回他们的剑,或许在曾经的遗迹之处,能找到些什么。 道旁茶馆里的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喝了口浓茶,嘆道:“却说那年,淞阳剑尊荡平干天圣洲——” 霜凌连忙竖起耳朵听,他们现在还不知圣洲内的情况。 “诸位都知道,圣洲之内如今是什么情形,那方圆千里的深坑之中,埋藏着顾写尘飞升的秘密,如今被各大世家森严戒藏,凡人不得而知哪!” 霜凌眨了眨眼,什么秘密,他其实没飞升的秘密吗。 “但这其中的情恨之事,欲说难言——当年顾写尘因合欢圣女了却情劫,大道飞升,如今圣女却沐水重生,于阴仪魔域,再引炽月魔尊为之倾倒!仙魔同劫,足见这合欢圣女,何等绝色!……” 一声轻笑传入耳中,霜凌顿时尴尬得坐立不安。她甚至不敢看顾写尘的表情,拽着他就往前跑了。 可是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讨论。 “遥峙之约还有三日,那炽月魔主可会现身?” “我登高隔海以千里目术看到过他的魔影,那简直是无边无际!” “如今震雷洲东海地界不断有魔修侵入,皆高唿炽月之名——当年干天帝君在时,至少保十年禁魔安稳,如今……”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莨王就是如今唯一希望。他虽然堕魔,但心志未变,他是向往仙魔两道和平的。” 堕魔原本是仙门禁忌,特别是世家子弟,当年顾莨堕魔被发现还要向干天圣洲谢罪,但如今,在炽月的残暴对照之下,顾莨倒情有可原了。 “以莨王修魔之天赋,的确能够压制炽月——” “顾莨少宗主这一生也当真是波澜壮阔!若写成话本,当是名角。” 霜凌终于听沉默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情忽然就轻松了许多。 总会有人更破防,最破防。 霜凌释然地松了口气。 顾写尘黑金色的袖口之下,牵住她的手,低头看她,“怎么?” 霜凌摇摇头,擡眼看她,“我们现在就去干天圣洲吧!” 拿走自己的剑,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顾写尘的目光扫了扫这市井人声的街巷,“稍等。” 他牵住霜凌的手,像是根本没听这些风言风语,淡漠清冷。 然后,从街头到巷尾,所有能入口的东西,盛满了霜凌的储物袋。 他从头买到尾。 这段时间霜凌在阴仪合欢宗也没少吃东西,仙门的吃食之中并没有荒息流淌,但味道确实比原生态的魔域好了太多。 “好了好了,够了…哎!”她手忙脚乱。 霜凌眼看他付给小摊贩的东西都远远超过价值,张张嘴,最后又忍了下去。 当了魔主之后。 他真的,很有钱。 整座阴古魔宫深嵌在绝落地的雪山之中,黑金色岩壁之内全都是名贵的晶体和兽角,从前阴仪封禁之后这些东西在仙洲价值连城。更不要说身为魔主,他还受三境供奉。 当然顾写尘一生也从来不在意这个就是了。 最后一处小贩卖的是糖人,霜凌看着非常新奇——修仙界捏的糖人果然不一样,这里又离艮山岁禄最近,那糖人竟都带剑呢。 顾写尘扫了一眼挂糖人的小推车,眉目一顿,然后伸手付钱,买下了最顶上最复杂的那面糖人。 他看了看霜凌。 霜凌很高兴地接了过来,低头,先小心地舔了舔糖人的剑尖。 真是糖做的,甜得很。 这捏糖人的也是修者,这有修为的手艺,做出来的果然栩栩如生。 顾写尘垂眸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眼底划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沖淡了一身清冷。 “好吃?” “好吃的!” 这糖浆比她自己用槐花蜜做的糖棒更香醇。 糖人不仅有剑,从头到脚做的都颇有威风。它的四肢双腿也画得很清晰,身上还穿着衣裤。 霜凌欣赏地对着光看了半天,然后嘎巴一下咬掉了它的脑袋,嚼嚼嚼。 顾写尘唇角一提,抱着胳膊看她。 但糖人的脖颈之下,身子是一整块,霜凌在身上舔了舔,咬不动,然后只好先去咬它分开的腿。 粉色舌尖在双.腿之间一闪而过。 顾写尘原本看着,忽然转过了头。 冷白色的下颌线微微绷紧一瞬,走线清晰而收敛,抱着胳膊的胸膛下起伏了一瞬。 她唇角蹭到了糖渣,形状饱满漂亮的唇瓣被糖水覆盖了一层蜜色。 腿上分开那块的糖比脖子要厚,她用唇抿了抿,然后才终于咬住了。 “很好吃,”霜凌含含混混地说,“就是太难吃了。” 街上人来人往。 顾写尘忽然闭眼,向前走了几步。 魔主大人的背影挺拔而紧绷,漆黑的剑柄从窄韧的腰后露出了一截,冷中带热。 霜凌呆了呆,擡头,“你去哪?” 去冷静一下。 顾写尘眼底压着明灭的莲花魔印,走出三步,又回来拉住了她手腕,一旋身带到了街巷角落,下腹绷紧。 这糖人画的是飞升的他。 坚不可摧 坚不可摧 66 霜凌离他起伏的胸膛很近。 黑金色领襟之间的气息洁净幽冷, 但被体温镀过,出了些热意。 顾写尘胸膛的肌理带着恰到好处的蓬勃,随唿吸起落时,险些要碰到她。 霜凌尚且不明就里, 怕碰上衣服, 连忙把手中的糖人举起来。含化到一半的“持剑糖人”在半空中, 流动出晶亮的靡丽色泽。 她干脆把腰腹咬下一块, 含进嘴里, 然后才擡头看他。 这才看见他眼中魔印。 霜凌怔了怔,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顾写尘正在调息,但充满欲念的黑雾还是在无人巷尾缓缓弥漫开,他低头,“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霜凌紧张地往巷子口探了探,不知觉扶住他手臂,压低声音, “碰见熟人了?认出你了?谁呀?” 这里是艮山地界,确实很有可能。 顾写尘闭了闭眼, 被她柔软掌心按着的小臂肌肉绞紧, 黑雾顺着她指尖爬上了她衣领之外的瓷白颈侧, 氤氲地和黑发融在一起,像是细触。 她说话时,清甜的莲尖与浓密的糖味裹在一起,吹到人昏。 魔欲, 难压。 他长睫覆影, 缓慢开口。 “我说, 你咬的,眼熟吗。” 霜凌呆了呆, 然后偏头,看看自己手中面目全非的糖人。 转回来,看看眼前这个眼中暗火的人。 ……顾写尘,一个全世界都在模仿的男人。 他此刻没什么表情。 但眼里全是情绪。 霜凌的脸腾地就红了,“对,对不起啊,我承认我咬你头的时候大力了点…” 顾写尘低头贴了上去。 像是要咬回来一样。 很兇的姿势。 霜凌唇瓣上蓦地一冰,然后有了湿滑的热意,她的心忽然一跳。 然后开始咚咚地乱跳。 依稀熟悉的触感。 气息却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 他舌尖鈎过她紧张闭合地唇峰,重重一舔,少女背抵着墙面,差点滑下去。 可这是大街上…啊呀! 霜凌一手举着被舔的糖人顾写尘,一手被顾写尘本人压住嫩藕般的手腕,在动脉上摩挲而过。 她忽然就开始细细地哆嗦。 大脑晕晕乎乎,冒出很多念头,眼睛不敢睁,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做顾写尘的手办,做人机对打也就罢了,连路边捏的糖人都是你…! 我恨,我恨这个崇拜顾写尘的世界。 唇瓣被重重碾过,齿尖似乎碰到了她的唇珠,用力到像是要当成一块软肉生吞入腹。明明只是被压在原地,但力量的绝度差距之下,她竟开始虚软脱力。 顾写尘对着她的唇瓣舔过来回。 藏在衣袍中的魔剑不停嗡鸣,感知到剑主欲念丛生,便开始魔气汹涌,无孔不入地让他陷入混沌发疯。 想撕裂。挞伐。驰骋。 在欲孽中沉沦魔业,成为灭世的新主。 顾写尘重重地吸了口气,然后气息压到极点,勐地松开了她。 他的手臂肌理绷紧而后又缓缓压平,撑在她耳旁的墙壁上,最后重重地舔舐了她唇瓣和嘴角的所有糖渍。 甚至没敢撬开她的齿关。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把莲花甜吸进肺中,然后低声道:“…我们去拿剑。” 以冰息重剑压制尊魔之剑。 不然他可能发疯。 霜凌晕晕乎乎,眼底韫红,像是被雾气浸染过的荷尖,“哦,哦,好,快走。” 她头重脚轻地跑了。 啊啊啊。 大街上!大街上啊! 顾写尘低头看了眼自己,终究闭了闭眼。 魔修锻体,坚不可摧。 硬到可怕。 … 霜凌的脸红了一路。 为了避免交流,她吃了一路。 顾写尘也没说话,眼底压着点难以释放的东西。 …他看起来也像是想吃点什么。 霜凌出手如电,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 好在顾写尘买的吃的足够多,这一路她就没停下。 等尊魔之剑指向西北方,悬空停在已经破败的干天界碑之处,霜凌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曾经玄天帝阵的界限。 如今那金符通天的帝阵已经化作歷史,霜凌擡眼望去,更深处的圣洲的确被其他阵法围禁了起来,方才从空中御剑而来,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况。 仔细看的话,那阵法浅水流动,模煳透光,应当是坎水龙城的手笔。 水阵之上以波纹滚动着禁止入内的字样。 他们一路走来,也大致能对当下仙洲的情况有个了解。 当年跟随剑尊反攻干天圣洲之后,四洲崛起,剩下三洲没落。虽然已经不再有“圣上下”的洲界之分,但艮山岁禄旧部,离火三清宫,还有墙头草的震雷洲,如今显然已是下洲之列。 回到仙洲,格局依然改天换地。 但这个地方,还停留在他们分别时的样子。 霜凌往嘴里塞东西的手缓缓停了下来,被顾写尘一手牵住,开始轻轻重重地捏了起来。 再往前,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记忆深刻的瞬间。 霜凌身后,黑雾弥漫四溢,圈住了她踝骨,然后一路向上,裹进她的混莲珠里,渗入她的衣襟。 顾写尘没有说话。 但他开始觉得,焦虑。 “走吧,”霜凌深吸了一口气,“去拿剑。” 穿过坎水龙城的阵法并不算难,顾写尘半阖着眉眼,擡手轻轻一划。 水阵之上顿时有黑雾蜿蜒成流,很快就悄无声息地勾勒成一个入口。 他们乘剑越过这层模煳的结界,霜凌一擡眼,唿吸微窒。 她这才终于看到了。 ——当年的,遗迹。 方圆千里,寸草不生。 霜凌呆呆地站在剑上,举目看向四周。 曾经,那里是高耸入云、神兽引颈的玄武金銮顶,是干天圣洲帝王回环的宫殿群落,无数高阶修士与宫人穿梭其中,灵气浓郁如雾染,繁华深处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 如今这里只有一个巨大的,辽阔的,深坑。 霜凌几乎是震撼地感受着三年前那一日的后续。 你… 顾写尘眼底冷恹更甚。 黑雾隐隐变重,扣住她腰间。 焦虑感冰冷攀升。 霜凌心头大动。 在阴古魔宫彻底认出他之前,她的记忆都停留在那年九百九十九道天雷隐现,他择日就要飞升。 而现在,重新回到一切的遗迹之上,才发现回忆都是废墟,这里片瓦不剩。 方圆千里之内,那人曾以一个原点为中心,荡平了所有建筑、人迹、生机,曾经馥郁的灵气几乎消散一空。 广袤地表呈现放射状地坍裂,像是太阳曾经坠落于此。 最后只有一把剑插在那里。 冰息冷刃。 在天光之下近乎透明,却仍然肃杀难当。 冰息重剑从认主之后,从没有过这样的委顿。而现在,它斜插没入地底,像是天神陨落的残影。 霜凌有半晌无法回神,她在心里想……这怎么像是飞升呢? 人人都说这是顾写尘飞升之后的尘世—— 只要亲眼看过,就能明白。 这到底是飞升后的痕迹,还是发疯后的狼藉。 这是霜凌离开的地方,是顾写尘心灭入魔之处。一切好像都散落在那一日的光热与硝烟之中,但眨眨眼,好像还能想起那一天心头的释然和酸涩。 黑雾弥漫上来,渗透进她的衣襟,像是要把碎裂过的身影层层拢住,霜凌在那雾气之中按住了顾写尘的手背。 她眼底一点点坚定下来,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他们还有未完成之事。 比如那一日的干天帝君——她以荒息连接隐匿在虚空之中的始祖帝君,用爆丹之力创伤了他,然后呢? 他能以敕令之力改写九洲记忆,几千年以圣女荒息圣体传承命火、维系统治,身在虚空跳脱五行……这样的存在,他很难被凡人杀死。 霜凌的脑海开始抽痛。 爆丹之后,她的命火远赴荒岚之水的尽头,在一霎绚烂前的记忆随着三年的花开被水流沖淡。 可直到站在这里,霜凌脑海中开始涌现无数碎片。 金丹归位,识海开始恢复,魂魄弥合记忆,她想起—— 帝君曾开口,像是层层叠叠无数人的声音。 他身形巨大,像是无数种融合。 他在帝辇之中对顾写尘说过,你要飞升了。 在古祠庙中他炼化出了许许多多失败的“顾写尘”,而霜凌在荒息连接他的最后关头,意识到顾写尘就是他等待的最后一个飞升之人。 那么如今顾写尘没有飞升,他会如何做。 霜凌总是觉得自己看到过什么,可那浮光掠影的细节却因为并不重要而被错过了。 如今干天圣洲荡然无存,九洲帝君不复存在,就连帝族也几乎全被屠戮,他几千年的统治都毁在这一人身上—— 她的额角被人捂住,顾写尘的声音在雾中响起,“我也在等。” 这次,他倒是不怕,随时飞升了。 霜凌心头忽然一动,睁开眼,那灵脉的枯竭难道…… “快,快! “传说冰息神剑就在这里!” 几个人影穿过阵法,飞快地向深坑中心的重剑而去。 霜凌回过神来,目光连忙追了过去,着急回头,“顾写尘,你的剑要被别人挖走了。” 那不知是哪里来的修士,越过坎水龙城设立的护阵,野心勃勃地来拔顾写尘的剑。恐怕这些年,这里已经偷偷来过无数拨人。 毕竟,除了顾写尘,谁不想飞升呢? 顾写尘却很平静。 或者说从回到干天圣洲之后,他就一直处于诡戾的平静,来填补那种渗透骨髓的焦虑感。 从天到地,都是他不想回忆的回忆。 顾写尘慢慢垂眸,看她在自己雾气弥漫的范围里。 他似乎好一点,又似乎完全好不了。 眼底的魔印仍在明灭,霜凌急得拽他,“快去呀,那可是你的剑!” 顾写尘其实很笃定。但因为笃定剑只属于他,所以其他的焦虑感,仍然如跗骨之蛆。 “嗯。”顾写尘终于应了声。 指尖摩挲,然后忽然低头问她,“那你是喜欢我的剑,还是我。” 她有情蛊的反应,也是因为他重新执剑,挥了新的剑法。 霜凌愣了愣。 他怎么,这怎么,这种话怎么直接说出来的? 不是,这个时候,这是重点吗? 霜凌怔忪看他,被他那漆黑直接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他目光里溺着强烈的探知欲和别的什么欲。以及,像是以为已经弥合,但其实还是会痛的神情。 霜凌的指尖跟着麻了麻,被他目光逼得开口,“我是…” 几道身影快速掠向重剑,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干什么呢!” 那声音喝止了几个偷闯的修士,但并没有发现他们。 顾写尘擡眸看了过去。 他的剑,别人拔不走,他非常确定。 但现在似乎不止于此。 这声喝止其实是提醒,因为那伙人刚刚靠近冰息重剑千米之内,忽然就浑身烧灼,像是被烈日极近地炙烤,惨叫着地向后连连退去。 霜凌怔了怔,然后看向喝止的人,是守在这里看灵脉的龙成珏。 龙成珏也很苦。 灵脉的源头就在这里,在某人飞升之后埋的剑尖之下。 没人能拔出剑,更没法靠近其中,平光阁已经苦恼了多日,如何深入地底探查灵脉枯损? 顾写尘你他娘的,你倒是飞升了!—— 龙成珏恨恨地垮起了脸。 霜凌这才明白过来,她回头看了看那人半掩在黑雾中的冷白侧颜。 九百九十九道雷劫与自毁飞升时的光热,让这片土地化作常人难以入内的禁地。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水阵是为了保护。 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是瞎说的,几洲世家之所以围禁这方圆千里的圣洲地界,不是因为这其中潜藏着什么他们知道的秘密,反而是为了保护普通人。 因为顾写尘的冰息重剑埋在这里,当年九洲同望的寒山之日,彙入那屹立的剑柄之中,承载了一个将近飞升之人的滔天威势。 寻常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怪不得擎拆长老他们要按照你来搞军备——顾写尘,你是核弹吗?她这样想,心口却也有点迟来的酸涩。 顾写尘仍然垂眸看着她。 没得到确切的回答。他的黑雾向里渗透。 他还有一个想过千百回的问题。 你那一刻呢。 … 龙成珏面容难得严肃,很快,他身边又出现了几道人影。 平光阁如今最急迫的问题,就是这里。 遥峙之约在即,顾写尘的剑插在这,他们没办法深入地下,去看干天之中的灵脉之源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 此事一日不解决,仙魔之间的矛盾愈锐,灵脉枯竭一日,上下衆衆对魔主愤慨一日,他们就更没胜算。 龙成珏并不真的相信炽月魔主是个好人,在他身上,他感受不到任何对魔道的统治欲,也没有任何对修仙界的在意,这样的人恰恰冰冷至极,难以交流。 而且,对龙少主而言,打开干天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在当年仙门起义攻占干天之后,坎水龙城一直着力在九洲全境寻找真正的歷史。龙城千百年以水系流通,信息至上,他们有着最高的敏感度——这件事关系着真正的九洲未来。 但是龙城弟子在他的安排下暗中走访八洲,没有任何收获。 最后,唯一没能深入探查的—— 就是眼前的干天圣洲,方圆千里,这飞升之墟。 在这柄剑压住的地底,或许有他们渴望的答案。 龙成珏擡眼,和叶敛、颜玥打了个照面。 今日平光阁几洲少主彙聚在此,就是为了解决这个紧要问题。 否则,到时候顾莨那个脑残再煽动起来,他们都难以招架——顾莨别的不行,修魔确实天赋异禀,嘴又欠。 叶敛先飞身去检查了那几个擅闯者的伤势,简单封住了穴位,喂下稳固经脉的丹药。 飞升的吸引力实在太强,这三年有无数人不信邪地前赴后继,就是做着如剑尊一样的幻梦。 “他这把剑真的没有割断灵脉吗?” “要断,三年前就断了,”千机门派来的大弟子道,“我们研究寒山之日的时候检查过,这柄剑中已经没有灵气了,处于封剑状态。” 那灵气的枯竭一定另有原因。 “能不能硬闯?”颜玥问。 “我试过啊,浑身灼痛,受不了,”龙成珏焦虑地薅了薅头发,心里又在恨某人的名字,忽然转头问叶敛,“你们不是有止痛符吗,最高能保到什么程度?” 叶敛却怔了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开脸,“保这种灼痛,没有问题。” “那如今也唯有这个办法了。” 以符阵为引力,千机门的牵拉炼器从上而下,剩下以他们为首,找来三洲高阶修士,三边着力,同时向外拔剑。 “试试吧。” 几人对视一眼,同时飞掠而出,不知怎么,他们忽然都想起了那年那个人。 巨大的圆日之下,他那样的疯狂。 当真是飞升了吧。 … ——“哎!” 霜凌当然不忍心看他们硬闯。 她能感知得到,她的两把剑也在这里,就在冰息重剑之下,同源共振。 她想她也可以拔出来的。 她没来得及看身后顾写尘的表情,从尊魔之剑上踮起脚尖,飞身就向冰息重剑的原点飞了过去。 这道身影一出,立刻引起了几人的注意,龙成珏正想严厉地喝止,却忽然认出了那纤薄的身形,“霜——” 叶敛也忽然擡起头。 然后,他们所有人看见,黑雾弥漫在少女身后。 被压制过的、仍然影影绰绰的浩瀚魔气,如月影般缓缓掠过这片废墟。 “炽……炽月。” 衆人心头巨震。 他,他怎么离开了阴古魔宫?! 他来做什么?? 叶敛却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向前,“霜凌,小心那边——” 他将手中还没来得及分发的三角压物抛掷过去,霜凌听见声音,连忙回头。 对于叶敛,霜凌始终有着极高的信任,她白皙的指尖越过那试图阻拦的黑雾,精准地接住了那个东西。 十分熟悉。 像是一种回环,霜凌低下头,握紧在掌心。 止痛符。 黑雾中的人影垂眸看见,忽然微微顿住。 然后,他终于伸出了手,伸向自己绝望之下深埋的剑。 “炽月要拿走冰息剑?!” “怎么可能??” 顾写尘骨髓中的焦虑感终于慢慢挛缩,那对天才而言,本就是稀缺而罕见的情绪。 比如此刻,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当年被霜凌紧紧攥在手中、而他至死都不肯问一句的青叶印信封里,到底是什么。 顾写尘带着她落在曾经的废墟之上,指尖离曾经的剑越来越近。 远处的仙洲衆人如临大敌,但是又不敢轻举妄动。 “无妨,那可是顾写尘的剑,不是轻易就能拔走的。” “再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顾写尘身上的黑雾散开了几分,他的眉目被雾气染过,垂眼看霜凌。 三年后站在这里,现在顾写尘懂了,他又感觉到了被蒙在鼓里的恨意。 可是比起嫉苦,酸恨——原来你那时不疼。 …我也庆幸到发疯。 他像是很想重重嗅闻她如今完好的每一寸肌骨皮肉,或是重重地深刻地亲吻,在魔气汹涌的欲念里,他思考了片刻,滚烫掌心握着她的手一起,落在了剑柄之上。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这也是爱。”他看着霜凌说。 “我愿意你赢。” 这次,下次,永久。 霜凌站在死亡的遗迹之上,仰起头,“可我也怕你输。”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梦魇。 她的手握住他的,一起拔出冰息重剑雕刻寒日的剑柄。 “所以爱没有输赢的,顾写尘。” 烈风瞬间从中心唿啸至八方,被他夷平的旷野之上回荡起长鸣。 于是风吹散了他的黑雾。 九洲之内,终于有人看清了他的眉目。 ——“?!” ——“不是,你、你?!!” 触碰他口 触碰他口 67 核弹开始真正爆炸。 站在核爆中点的人仍然平静。 那人黑发被劲风吹得凌乱, 曾经的九洲剑尊白衣不再,唯有眉目仍如清冷疏月——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少女,眼底暗热。 顾写尘想,他可能也拥有了止痛符。 他的酸恨得到了抑制。 霜凌说出那句话之后, 有些不好意思看他, 更不好意思看远处仙门朋友们的表情。 总之——三年前就算两败俱伤, 如今我们无关输赢…彼此而已。 霜凌觉得她一定是无师自通。 在这件事上, 她一定比顾写尘天才。 于是她唇角抿出浅涡, 低下头,感受着掌心冰冷封尘的剑意,曾经荡平九洲的清光一点露出。 上古冰息重剑,终于再次问世。沿着飞升之墟,向四野纵横波动。 如同天神再临。 在顾写尘堕魔之后道心碎裂,所以以灵气沥炼的重剑不再听从他的召唤。 但同时,在顾写尘之后, 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让它认主,于是它封剑在此三年。 此刻, 顾写尘是纯靠臂力将它寸寸提起。 冰息重剑仍然留在那日的肃杀中, 它感知到了尊魔之剑的汹涌, 开始嗡鸣震颤。 霜凌指尖划过,将荒息注入其中。 那尘封的剑身忽然划过一丝冰蓝色的流光。 她人生的第一把剑就是从冰息重剑而来,如今她仍然与她的小剑相通,同样地, 她也能感知顾写尘的剑。 在上古冰息剑的凛然正气之下, 尊魔剑开始震颤。天地之间, 灵气与魔气便如阴阳两极,相生相克。 尊魔之剑被压制了几日的安分假象顿时撕破, 它察觉到了这种来自纯厚灵气的压制感。 “炽月,你疯了?” “尊魔剑才是你的力量!” “本尊要杀了你——” 潮水一般扭曲缠绕的声音开始并进,重叠,最后变成同一道声音。 十世魔主凝成一缕迅速攀升的黑线,沿着尊魔剑的玄铁之刃,迅速向他的虎口处咬去。 炽月修成无边黑雾,其实早就可以破阶到十,只是被他自己压制了下去。只要他们帮他沖破体脉直接进阶,就能陷入暴虐混沌之中。 “本尊教你做魔——” 魔气兇恶,吞噬灵气上清——可就在那道黑线即将蚕食她的血脉之前,却忽然撞上一道熟悉却无法利用的气息。那是在阴古魔宫地底,阴阳鱼井之下,神秘的荒息。 歷代魔主死后的魔识也在互相残杀,存活下来的十代都曾是为祸九洲的狠人,同时,他们全都是男子。 但在这一代魔主身旁,他们遇见了荒岚道中的圣女。 重重魔音,霜凌听得清清楚楚,瓷白的脸颊绷紧。 她在剑气中一字一顿,“都说了、别欺负他——” 霜凌的分神期内力足以凝荒息化形,在这一时刻破天荒地凝成了一道细密的花茎,顺着顾写尘冷白手腕蜿蜒而上,挡住了飞来的黑线,寸步不让地反向消融! 顾写尘怔怔垂眸。 他握剑的手上,一半是攀升的魔渊,一半生莲。 像是心脏的两瓣。 他握住冰息剑的手彻底用力,生生把它拔出来,冰蓝流光划过天际,他将它再次斜插在背后—— 顾写尘再次身负重剑,背上属于他自己的高山。 以弃剑的愧疚,正道的鞭笞,压住随时处在失控、暴阶边缘的魔气,压制他的杀业。 有冰息剑在,至少他不必给自己的识海放毒。 也不需要,连亲吻都克制了。 霜凌眼睛一亮:“退下去了!” 来自上古传承的灵蕴从冰冻剑身中缓缓逸出,极阳压制住极阴,终于在他身上达到平衡。 顾写尘低头,目光刮过她放松弯起的唇瓣,在唇珠上停留片刻,最后指尖扶住了她以荒息凝结出的花茎,眼底带着点滚烫笑意。 “你保护我啊。” 她对荒岚的掌控力再次越阶到了新的境界,那花茎之上甚至有细细密密的柔软绒毛,长出花苞和蕊,凝气化形。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菁纯的气息。 霜凌的脸莫名也红了些,散开了她凝结的荒岚。 “收…收好你的剑。” “现在你也是两把剑啦!” 顾写尘反手握住她的掌心,目光从那消散的花形上撕了回来,“…嗯。” 他将尊魔之剑同样背负在身后,与冰息重剑,一玄铁漆黑,一冰冷透白,交错成一个巨大的、反差感强烈的双叉。 标志他如今彻底站在正邪之间。 在剑尊与魔尊之间。 在白与黑之间。 他只捧一朵莲花。 … 冰息重剑被拔出,天雷盖地的封禁灼息渐渐消散,顺着剑尖之下,干天后土开始坍缩。 现在可以下去探查灵脉了。 但,龙成珏、颜玥、叶敛、以及千机门大弟子,所有人正目瞪口呆,完全无法回神。 像是暴风雨经过,巨大的震撼和怀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这种太过强烈、极端的反差,在回过神后,然而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场闹剧。 千机门的大弟子率先反应过来,压着嗓子骂了声,“不是吧,我们仿照顾写尘炼对战机甲也就罢了,这魔主怎么也模仿他啊??” 颜玥沉吟了一下,“…难道,这魔主曾是顾少尊的拥护者?” 毕竟比起“炽月魔主是顾写尘”,其他任何解释,都比这个解释更有信服力。 而且模仿剑尊的确不算非常稀奇,毕竟他是九洲唯一,至今无法被打破的神话。看她侄子君不忍早年就一直非常崇拜剑尊,经常去不在峰讨打,一招一剑都要学他。 叶敛也静了静,青衣袖口下的指尖微微攥紧,心中不安。他微微张口,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忽然想起两年多以前,在霜凌殒身九个月后,他曾在巽风叶家见过那人一次。那时他真的是从上界回来,还是…… 最后,沉默了许久的龙少主终于吸了口气。 然后他勐地跳起来:“娘的,就是他!” “就是他啊啊!” “娘的,顾写尘他没飞升啊!!” 龙成珏看出来了,他火眼金睛,耳聪目明,所以他最先崩溃。 因为他记得! 当年在西境、坎水与兑泽之界,他和霜凌二人截杀九阶魔物天狐的事——那时候为了破千岁天狐男风馆里的时间阵法,他点过这水阵,如今头顶的与之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是辽阔千倍的尺寸。 而那时候,那个人,他就是现场学会了这阵法的卦位,用冰息重剑精准落在阵眼。 现在,炽月魔主,他的落点和当时一模一样。 你说一个魔修能会这些?! 可能吗?他是天才?! 龙成珏破防了,一边破防一边想笑,一边想笑一边骂街。 有病啊??谁会不飞升啊?! 叶敛忽地一怔,再看向那黑金衣袍的高大之人。 所以,少尊这次,是学会了吗。 ……怎样养一朵花。 叶敛的掌心松了松,白皙侧脸怔忪片刻,然后心底怅然酸楚。 有人玄衣负剑,交错为牢。 看样子,即便是顾写尘,也付出了旁人无法企及的代价。 龙成珏已经反手掏出水镜,准备把消息极速传回龙城,旁边的千机门人也已经开始怀疑人生。 “就是顾写尘,”龙成珏抹了把脸,确定地说,“他修魔修成了灭世水平,快想想办法——” 此时此刻龙少主也终于想起了那些他隐约觉得不对的细节,为什么这魔头三年前解禁阴仪的时候毫无踪迹,为什么这魔头当衆爆十阶还要压制,为什么欲境他们对上的时候他从未开口…… 龙少主想骂不敢骂,敢怒不敢言,现在此人是强到了仙魔两道离谱逆天的程度。 他要到处散播他的丑闻…! 颜玥眼中惊疑不定,心中也掀着滔天巨浪,但是她立刻按住了龙成珏。 “不行,这个消息不能传出去。” 顾写尘飞升坠落为魔主——这个消息一旦扩散,在九洲之内的惊爆不亚于他们脚下的这片天坑。 这世道,灵气衰枯,修炼无门,若是再得知连顾写尘都没…… 那正道之中,谁还有希望? 如果炽月魔主是顾写尘,那他们其实有了新的希望。 颜玥看向霜凌,心中的惊浪奔涌而成当年的场景——其实,真正站在摇摇欲坠的两道之间,仍然是这一个少女。 龙成珏也冷静下来了,手中的水镜一用力,捏成了一捧水,哗啦浇在地上。 “…你说的对。” 倒不是他想维护顾写尘的飞升之名,只是现在的少尊……啊不,炽月尊主他到底是什么情形,堕魔之后是正是邪,他们还无法确定。 当务之急是压下此事,找到灵脉的问题,在遥峙之约上维护好两道和平。 冰息重剑已经是这块地的阵眼了,它一抽走,地面就开始坍塌。 终于,龙成珏做好了心理建设,清了清嗓子,向着站在剑坑那里的人影谨慎地打了个招唿。 “顾……顾……”他又卡壳了。 不是,怎么称唿他啊? 龙少主归来仍是少主,这家伙他从少尊当成神仙又变成尊主。 凭什么,顾写尘? 顾写尘听见了。 没搭理。 霜凌正趴在剑坑旁边扒拉出自己的剑。 北鼻剑,破荒剑。 她仔细用荒息拂过尘土,然后重新佩戴在身上,不知怎么,也唿地松了口气。 这下全了。 剑修,还是要握住自己的剑才行。 扑棱着身上的土,被顾写尘拉起来,圈在自己臂弯之间。霜凌转头看向神色复杂的衆人,开始有点尴尬。 怎么解释呢? 顾写尘抱着胳膊,一袭玄衣,眉目冷淡,并不打算解释。 颜玥率先友好地笑了一下,“少尊,好久不见。” 顾写尘扫了他们衆人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唿。 ……这气场。这冷感。 真的是他无疑了。 这时候也没时间寒暄您老是怎么想的不去飞升当魔尊去了—— 颜玥向前走了几步,那灼痛果然彻底消散,她心中定了定,继续向他们走去,“少尊,时间紧迫,我便直说了,现在干天地底的灵脉——” 话音未落,脚底忽然一阵颤动。 衆人一惊,拔剑之后这么快就坍缩了? 可紧接着,一面幅距辽阔的、纤薄如翼的干璃镜,竟从地底缓缓升了起来。 与此同时,遥在阴仪之内,阴古魔宫之前,同样的干璃镜缓缓升腾至半空。 九天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这绵延横贯的干璃镜。一面在曾经的干天圣洲之内,一面在对面的阴仪魔域之中,那这便是…… “今日便是遥峙之时?!” “这、这炽月魔主便如此等不及吗?——” 怎么偏偏此时到来? 颜玥眼底一惊,转头看向龙成珏,“不是魔主问鼎仪式十日之后才到约定时间吗?” 仙魔之间,隔海对峙,互相致意。 这歷代遥峙之约,有一结束就开始混战的,也有以一方胜利封禁为结局的——如今场景,怎样收场? 他们才刚刚得知炽月魔主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这么急着推动?! 顾写尘表情漠然。 霜凌悄悄用双手包住了顾写尘的一只手。 终有这一日,他要面对曾经敬仰他的苍生目光。 为何堕落,为何逆道。 她的掌心紧张到沁出了汗。 顾写尘双剑在背,人已经平静。 在干璃镜未亮之前,拿起她的手轻轻啄过指尖。 然后,镜面大亮。 阴古魔宫之前,一张巨大的脸露了出来。 霜凌愣了一下。 然后愣了两下。 画面中的人桀骜邪魅一笑,面向九洲:“诸位,想不到是我吧。” … 此刻。 九洲上下,人人引颈仰望。 “是顾莨?顾少宗主!” “当真是他——” “果然如莨王所说,他修魔之天资无人能及,原本在魔域势头最盛,那炽月魔主是偷师小人。” “仙魔两道的和平,还得依托顾少宗主了!” 顾莨在干璃镜上的面容十分从容。 他早就感知到了——魔主不在阴古魔宫。 他已经伺机等候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等到了机会。 在欲境牢池的惩罚之中,他得到了天道的垂眸——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即便离火与艮山旧部偷偷潜入魔域试图救他,顾莨都忍了下来。 因为他感受到一双来自虚空的眼睛,从九天之上,看向他。 他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再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可他被牢池削弱的魔功再次大盛。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他顾莨,仍然是世间大气运之子。 顾莨隐隐有种天命之感。 他像是被天命委以重任,他必要这样做。 “炽月魔主放纵魔气,炼毒魔雾,侵邪仙门,如今更是用卑劣手段,损害九洲灵脉!” “我是仙洲之子,没有谁比我更清楚灵脉对仙门的重要性。我顾莨纵然在魔域三境集结魔兵,得万千拥护,魔功盖世,却从未想过攻击故土。” “如今炽月魔主渗入仙洲,定是为了彻底侵毁灵脉!好让魔兵过境,以报十年封禁之仇!” “仙门之辈,万万不能放过他——集结天下之力,也要截杀这恶果!” 另一边。 干天这边的所有人:“………………” 颜玥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脸。 霜凌听到这里,总算从顾莨那一堆的自夸中找到了他的目的。 首先,他要借势把灵脉枯竭的罪过推到炽月魔主身上,煽动全民对魔主的怨怒。 然后,让仙门各洲替他削弱炽月的力量,再两败俱伤——当然了,大男主怎么可能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好心?他从一开始,从更早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搅动仙魔混战了。 头顶的政治演说还在继续,大男主显然已经准备良久,终于说出了最直击痛点的话。 ——“为此,我将永远不破十阶。” 龙成珏差点滑一跟头。 不是,你?? 可这句话一落,仙洲上下,民衆哗然: “他、顾莨天资如此,竟然自愿不破?!” “顾少宗主竟对仙洲有如此深情,早知他大义如此,当初……当初他的光芒定不会被顾少尊所掩!” “他一直是一个被低估的天才啊!” 干璃镜上,顾莨的眸光深情,凝视着仙洲故土的方向。 他心中爽得发紫发涨,承袭天命之后,这一刻,九洲所有目光,终于崇敬地彙聚在他一人之上。 不再有任何人的高山覆影,可以盖在他的头上! 他这一生本就是绝世天才!顾莨闭眼,一字一句地说: “我以万中无一的修魔天资,向天起誓!” “莨,主动弃炼绝世魔功,不破十阶,不做灭世之人——炽月一灭,我以我身,保九洲太平。” 声音振聋发聩,名动九洲。 一时间,正站在干璃镜下的几洲少主都纷纷收到了来自各家的消息: “速归平光阁” “共议截杀炽月之事” “炽月不亡,灵脉不复” 灵符玉明明暗暗,几人都有些尴尬和心惊,看向那个玄衣之人。 九洲此刻前所未有地团结统一,全境沸腾。 顾莨看着遥峙对面一直暗淡的干璃镜,他极目所见,用力去听,特别保留的灵符玉中,传来了九洲上下此刻的震撼。 “少宗主——不,莨王!” “莨王!我艮山拥护莨王!” “离火愿为少宗主之志效劳。” “拥护顾莨为立,截杀炽月魔主,仙魔之间方得和平!” “九洲当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顾莨发狂地享受着这一刻,忍不住看向长天,发出咆哮:“啊啊啊啊!” 顾濯,我也有今日!你也会为我震撼! 他一边咆哮,一边看着眼前那面干璃镜缓缓亮了起来。 在咆哮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 九天之下,所有人仰望这一刻。 顾写尘开口—— “我就是炽月。” 一切声音,停止了。 九洲上下,全境全域。 天光骤静,云也停摆。 九洲街巷市井之间,遥望着那干璃镜上的画面,天地失去颜色。 在场几位少主因为先一步得知,所以受创程度大大减轻,他们看着干天的地面,先是拔出了冰息重剑,又飞出了遥峙之约的万里干璃镜,如今坍缩更加剧烈。 “等不及了,走!” “少尊,探出灵枯因由,九洲自有答案。” 地底轰然崩开一条裂缝,几洲少主对视一眼,飞身下落。 霜凌毫不犹豫就跟着跳了下去。 顾写尘的手臂勾住她腰带,带进怀里,转眼消失在地面。 剩下飞升之墟外,九洲四海间,姹紫嫣红,爆炸成碎片。 阴仪内。 欲境,夜宁勾着顾沉商的肩膀,笑得不可抑制,眼泪狂流。 顾沉商木讷的眼中都有了几分震惊,那圣女…最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阴古魔宫外。 只有顾莨石化地站在原地。 他像是一个已经枯死的东西。 过了许久,才终于彻底倒塌了。 “为什么。” 空气中缓缓飘来这三个字。 巨大的伤害终于封死了他所有退路,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修魔还是修仙—— 他能不能赢顾濯一次? 他想问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不想让我赢,为何要让我来做这件事?! “老天爷,我顾莨贱吗?!!?!” 他终于咆哮着哭出了声。 … 霜凌被裹在顾写尘怀里一路下沉。 地脉之中,一片中空,灵脉原来如地下河一般交错,像是巨大的树木根系。此处是从前的玄武地底,干天圣洲正中禁地,帝族们的宫殿群,是灵脉最氤氲之源。 地下光线无法渗透,越向下,越是漆黑。如果灵脉没出问题,理应越深越是灵气越氤氲,可现在却只有风拂面,灵气越发稀薄。 霜凌把脸往他衣襟里藏了藏,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们像是被人送到了这里似的。 回到干天,拿到故剑,遥峙之约,地脉坍裂… 霜凌摇了摇头。 但他们本也需要找到灵脉问题所在,洗脱炽月魔主的罪名。 脚尖触碰地面的时刻,霜凌心头也莫名落了地,她长长地唿了口气。 仰头,看见昏暗中顾写尘垂下的视线。 是啊。顾写尘就是新的魔主。 这下,终于所有人都知道了。 九洲清月沉到夜色中,他也仍能做一轮月亮。 没飞升不是罪名。 霜凌决定不再惋惜了。 她心里压着的石头就这样被他搬开,有风灌了进来。 地底空间交错复杂,霜凌也不知道他们沉降到了哪里,四下似乎是很广袤空旷的一片地带,隐隐有水流汩汩而过,但没有其他人。 霜凌擡头,却听见顾写尘低声道,“现在能自控了。” “嗯?”她没反应过来。 黑雾弥漫四溢,像是浮动的欲孽之焰,他指腹揉着她耳骨,垂眸。 “…好好亲一会。” 霜凌在昏暗中睁圆了眼睛,察觉到他手臂卡在她肋骨下窄细的一截,然后低头,气息铺天盖地。 顾写尘凭着直觉停在这里。 他闭眼,和她莲花荒息融在一起。 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到情蛊发作那天。 霜凌被他困在石壁之间,灵河荒芜地淌过,可他心脏血液搏动如注,透过胸腔,跳动声旺盛地撞向她耳边身上。 顾写尘的指腹顺着她动脉向上,一手掌心贴着她颈侧,指尖安抚地揉过耳骨,另一手擡起她胳膊,顺着荒息凝成的花茎那样吻过温热皮肤。 像是亲吻她的花序。 霜凌的心口剧烈跳动,好像被月夜蛊惑,向他靠近了些。 心跳盛大。 然后她眼前的荒息渐渐清明,在黑暗中能够视物,她看清了顾写尘垂落的眉目,冰下暗火那般。然后……越过他的肩膀,她忽然看见了什么。 少女身形忽地一颤,被他围困。 可她却颤着伸手,葱白指尖缓缓擡起,落在他线条锋利的脸上。 主动碰了碰他冰热的唇角。 这是一个很浅的触碰,顾写尘却瞳孔微缩,背嵴勐地挺直。 气息暗涌,他握住她指尖,却发现她在抖。 霜凌看见… 在这巨大的空间之中,屹立着一尊巨大的神佛塑像。 藏在干天最盛的玄武金銮地底,藏在暗无天日处。 眉骨,眼珠,鼻峰,鬓角,雕琢入微。 唯有嘴部是空白的。 无嘴之人,无口之碑。 霜凌探着他的唇角,心跳大盛,指尖战栗,“顾写尘…” 除此之外,这尊巨像的眉眼。 都和你,一模一样。 做人反应 做人反应 68 亲吻被打断, 顾写尘的气息中带了点不爽。 可霜凌来不及关注,她摸着顾写尘的嘴角,心头转过很多念头。 显然,那塑像不是顾写尘。 九洲上下处处都是对他的模仿, 因为他是万年难遇的天才, 是所有人以为的唯一飞升之人。 可这尊塑像的陈旧, 显然超越了顾写尘短短二十几年人生。 它像是万古幽立于此。 但为什么和顾写尘眉目酷似?又为什么缄口? 霜凌在难言的心悸之中,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如果不是那年顾写尘放弃飞升、荡平帝族,那干天地底的一切永远不得而知。 霜凌缩在他怀中,双眸轻眨,想不明白,“顾写尘,你是什么神仙下凡吗。” 顾写尘低头,眼底掠过漆黑魔印, 气息缓缓沉降。 “我是人。” 他干脆牵着她的手,向下碰触停留。 那怀抱铜墙铁壁, 其他坚硬如铁, 顾写尘垂眸, 在她触碰他唇角的指尖上咬了下去。 “看到了吗,人的反应。”他说。 霜凌低低惊叫了一声,耳朵尖炸得红了。 这。 这你。 你比石头的塑像还y—— “我不是这个意思…!”霜凌心头又慌乱,又悸动, 最后只能可怜地收回指尖, 揪紧了他的前襟。 “我知道你很那个, 但你先别那个。”霜凌用脑门磕了磕他的肩膀,像是努力认真地拍肩。 他垂眸。 “你不觉得震惊吗, 顾写尘,干天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塑像?为什么会长得像你…”霜凌的嘴藏在他肩膀后,像是怕被那神像听见一般,呵气很浅。 这是干天地底,曾经的玄武金銮之下,九洲最重要的灵脉之上,这里却有一尊酷似顾写尘、却没有嘴的神佛像。 这太诡异了。 顾写尘圈着她,眉目间带着几分的难以释放的燥气,压着她在怀里咬了几口,根本不分咬的是哪里。 下坠之时,他的魔识就已经描摹出了这里巨大的人形。 但顾写尘没有回头去看。 他知道有很多答案要找到,并且隐隐有些猜想。 但这些都没有他想做的事重要。 谁想做神? 他就要□□欲凡人。 所以他顾写尘拎着她的后颈,单手撑住她后脑勺,沿着唇瓣齿缝找到了她的软舌。 于是霜凌的惊唿变成了呜咽。 “有…有人看…”她漂亮的侧脸终于被酡红晕满。 那巨大神佛塑像是眉目清晰的死物,可站立在这里,像是一道目光。 “无妨。”顾写尘说。 有谁在看,都得亲完。 霜凌“唔”地被他圈禁住,贴在冰冷滚烫的硬邦邦,她心口勐跳,睁着眼睛忘了闭,看见眼前这副欲念丛生的眉眼。 的确和神像岁月中枯寂悲悯的目光不同。 拥抱她的顾写尘,兇悍,直接,情绪起伏,反倒让霜凌有了种…活生生的安全感。 “嘴张大一点。”他甚至在指导她。 霜凌又勐地感到了羞耻,脚尖蜷缩。 “你们人呢?——” “都有没有事?” “老天,这是什么啊?!” 远处有同伴的声音传来,他们似乎不在同一深度,这声音触壁而弹,最后像是从四面八方、被切割得断断续续而来,空旷的声音回荡得不知深浅,难以辨别方位。 其他人似乎到了神佛塑像的底部,或是散落在其他部位,都没有看到无口之颜。 霜凌听见别人的声音,立刻羞耻感上头,往后退了退。唇舌还连在一起,他低头追了过来,气息藕断丝连。 虽然离得很远,但霜凌还是有种莫名的被围观的禁忌感,小声说,“好了,不能亲了!” 可是她一开口,舌尖又抵了进来,沿着舌面和上膛一起,吞吃出声。 霜凌的脸通红,双臂被他拢在自己腰后,她被动感受到了九洲剑尊、如今魔尊那绷紧如弓、力量感滔天的腰腹肌理。 最后亲到无法唿吸。 霜凌眼底氤氲,掐住他手臂肌肉。 冰息重剑归位,明明可以控制魔气了,怎么亲得更狠? 顾写尘闭目,亲到她整个化在怀里。 因为过于强悍,顾写尘时常让人忘了,他还有一副顶级皮肉。 以及他的蛊惑能力。 “这边有人吗?” 各洲少主不光自己下来,这里还有散落的弟子们,霜凌似乎感觉到低处有脚步声靠近,终于急得对着他舌尖咬了一口。 “…嘶。” 唇息终于片刻抽离,顾写尘似乎吸了口气。然后唇角却压不住似的,在昏暗中提起一点。 无边的雾色流淌,像是他在满意。 被咬之后他反而更高兴。 霜凌推着他梆硬的胸膛,唇瓣殷红微肿,眼底羞怒。 什么神?他绝对不是神。 他也不是清冷孤月了。 他就是七情六欲染遍的狗…! 顾写尘眼底带笑,想要低头,再让她用力点咬。 可辽阔空间之内,灵脉的荧光忽而微弱亮起。 霜凌怔了怔,擡眼看去。 干天之下,万条灵脉被探照而出,漆黑地底空间有了光亮,像是一尊神佛立于星河。 在无人可知的地底。 顾写尘终于擡头。 九洲灵脉之源,地底无言之像。 凡人仰颈,与神彙目。 … “擎拆长老说这个管用?能点亮所有灵脉吗?这里这么多……” 龙成珏率先找到了周围的几个同伴,好在大家都没散得特别远,他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点亮坎水灵符玉,让颜玥叶敛他们过来。 旁边,千机门的大弟子手中捧着一盏巨大的机甲萤灯,精工炼造的外壁被镂空,透出其中明灭的绿色荧光。 “请不要这么说,它会听见的。”大弟子是擎拆长老座下首徒,他不满地护住了手中的萤灯,这可是炉息最好的千机变一号炉里炼造出来的器物。 除了带来荒息的圣女,兑泽弟子不许任何人忤逆他们的造物。 “好的,好的。”龙少主十分识时务,双手竖起,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此事。 他现在很焦虑,刚才顾莨那一番演说本就煽动性极强,然后顾大天才在干璃镜上突然的出现,更让遥峙之约成为彻底的滚滚天雷,在九洲之间轰炸开。 他现在不用点水查看,都能知道整个信息网之内有多沸腾。 尽快解决灵脉枯竭之事,别把这盆脏水真扣到魔主身上——否则九洲苍生和顾写尘本人,他们都没法摆平。 千机门的技术水平也确实过硬,机甲萤灯亮起之后,四下的灵脉开始唿应。这是专门探究灵脉的炼造之物,因为兑泽西境本来就是灵气最稀薄偏僻的地方。 大弟子奉师命带来了最大型的机甲萤灯,它能够感知到空气中浓郁的灵蕴,然后与之共振,让灵气如萤火般被点亮,彙聚成光点—— 粗细长短,轻重疾徐。 在空阔的地底空间之中,灵脉走向如江河,从中心,向八方,萤火如炬。 光的脉络之中,断裂、凝滞之处,就会格外清晰地显现出来。 霜凌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灵气是天地间无形之蕴,却像暗河一般流动,交错如织,都被深埋在曾经的帝权之下。 大大小小的灵脉依地势而变化,即便是地底世界,仿佛也有山嵴参差、沟壑轮廓的不同,绘成一卷山河图。 比如向正南的坤地灵脉最富巨粗犷,向西兑泽等下洲之界的脉络则纤细许多…… 这就是九洲仙门的倚仗,千百年来的秩序。 也是无数人大道漫漫的缘起。 只是如今这灵光全都微弱,脉络断断续续,像是枯涸叶片上的痕迹那样不可寻。所有人不由地都看向灵脉微光最盛的源头—— 那里耸立着一尊极高的塑像。 有四肢,有躯干,看起来像是人一样。 “这到底什么东西啊……” “神像?” 龙成珏看向刚找到位置过来的颜玥、叶敛等人,他们几大仙门世家,从未听说过在干天圣洲之下,有这样的存在。 这也绝非近几年动工之物,它已经屹立在此不知道多少春秋。 龙成珏心里想着干天帝君那些统御之力,心底一头雾水,却又有种敏锐的直觉。他暗暗起了些心惊,翻遍九洲也找不到的真正史实,还是只有在圣洲之内才能找到答案。 那么,站在九洲灵脉之源,肩起曾经的干天圣洲,这神像到底是什么? 千机门弟子手中的机甲萤灯开始光芒闪烁。 “灵脉的断折似乎就是从源头……” 龙成珏点点头。 “我们往前看看。” 半空中,霜凌同样看着这尊神像。 她的荒息在悄然弥漫,感知着地底,灵脉源头的气场强大,像是一个巨大的空腔,几千年无人到访。有经年累月的腐朽,也有长眠于此的石碑。 荒岚之息是高于灵气与魔气的存在,能够探查、压制,霜凌如今的荒岚之力已经能够凝息化形,她能感知到的也越来越清晰。 她能感觉到,灵脉的衰枯的确是因为这尊神像,但又不止于此…… 神像底下。 千机门机甲萤灯已经闪烁指示,衆人沿着最辽阔的灵河向上游走。 人在地脉面前,像是巨河旁的蚂蚁。而那尊神像却立在巨河之上,像是真的……更高维度的神明。 溯流而上,不知道走了多久,萤灯忽然速闪,示警断裂之处,几乎就在那巨大神像的足下。 “就是它的问题,”大弟子指着萤灯的光,明确点头,“灵脉在这里断开,然后回流!回到了神像里——” 衆人纷纷对视一眼。 “是这尊像在抽走所有灵气!” 龙成珏几人围了过去,沿着萤光去看,真的能看到隐隐的回溯。然后他们又分别在几个方向的灵河上游巡查,机甲萤灯都发出了相同的示意。 这说明,四面八方的灵气,的确都在向这尊神像之中倒流,这就是九洲灵脉枯竭之象的原因?! 龙成珏松了口气,至少问题能找得到,他们要应对的还是一个死物,那就好办多了。 他和颜玥等人交换了意见,既然如此,截断神像倒吸灵气的输送线就可以,既然如今干天圣洲都已不在,平光阁有权这样处理。 人群中唯有叶敛没动。 他撩衣半蹲下来,触碰着脚下的土壤。灵河之旁的地面枯涸阴冷,已经失墒。 他在空气中轻嗅,干天之下,灵脉之源,似乎还有别的气息。 … “闻见了吗?” 顾写尘的手臂圈着少女的腰侧,指尖碰了碰她的下颌。 霜凌的荒息凝成纤细伸展的花枝,在神像四周绕了几圈,终于慢慢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灵脉四周不仅有灵气…还有魔气。” 在干天地底的神像之外,同时存在灵气与魔气。 霜凌转头,对上顾写尘的目光。 他似乎并不意外,毕竟他是此地唯一魔修,也是世上魔功最高的人。 从踏入这地底空腔开始,他背后的两把剑,都有反应。 霜凌大脑中隐隐像是想到了什么,可又觉得颠覆以往的认知,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这个世界的叙事之中,从没有讲到过这里。 脚下的仙门衆人已经开始了行动。 都想速战速决,解决了灵脉的问题,他们还要回到地上解决烂摊子——没有了头顶的帝权,所有人都在承担各自的职责。 如今在干天圣洲深处,他们对着这尊正对玄武金銮顶的神像,噼下了第一刀。 霜凌的心头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对神像动手开始,她心中的不安就在扩大。 “这什么石头做的?这么硬?” “小心点,别脏了灵脉暗河。” 几洲弟子彙聚在暗河之旁,开始列阵,共同凝聚灵光为剑,对着神像一足挥了下去。 这一击,石足似乎终于断裂开一线,但是所有人都遭受了极其强烈的反沖击,瞬间几十人同时吐血飞出。 “噗!——” 同一时刻,霜凌终于察觉到了、 浓稠的,古老的,荒息…… 从断裂的神像之中,缓缓地逸散出了第一缕。渗入她的肌骨。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这样浓稠阴寒的墨绿荒息。 霜凌忽地探身向下,被顾写尘稳稳勾住,她急急地向下喊:“不对,先别——” 可虚空中似有什么在绞动,像是无声的开口。 然后,那神像之中骤然闪过一道光,像是地底之灯骤然明亮。 接着,所有修士们的目光停滞了。 龙成珏,颜玥,叶敛,千机门弟子,所有人同时停了一瞬,然后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接着,不顾内伤,开始勐烈对着神像进攻! 像是被勒令如此…… 龙成珏的表情很难看,有过一次之后,他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可是当那种力量笼罩而下,九洲修道之人根本无从抵抗。 霜凌睁大眼睛,倒退一步,撞上了顾写尘的胸膛。她眼底漫上熟悉的惊恐。 虚空中那双眼睛似乎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干天帝君。 敕令之力…… 他没有死,他仍在人间蛰伏。只是当年那场大战让他丧失了大量行动力,所以他草蛇灰线,暗处观摩。 霜凌电光石火之间忽然明白过来,不是神像在倒吸灵气。 干天帝君无法动身,没有实体,是他以灵脉枯竭为引,引他们下来。 他想要碎裂神像,得到其中的荒岚。 可这一刻,霜凌却忽然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事实。 神像之中蕴藏的是最古老的荒岚,而它一侧为灵气,一侧为魔气,它站在阴阳无界之处。 神像之上向仙洲输送灵气,神像之下向阴仪输送魔气。 整个世界,仙魔两道的气蕴……都是由这里的荒岚分化而出…… 所以不是神像在倒吸灵气,而是灵气与魔气,本就从它之中而来…… 这绝不是人间能有的力量。 这是远超于世界、更高维度的存在。 霜凌颤抖地擡头,对上缄口石像的眉目。 它无法言说。 但这是神明… 霜凌已经无从知晓它酷似顾写尘是巧合还是玄机,她察觉到冥冥中的一切,远超于所谓原着的叙事。 从顾写尘不入仙门,坠落飞升开始,一切都已经变道。 底下的修士们已经服从敕令之力,开始不计后果地以肉.体凡躯攻击神像,然后被强烈反沖。 她散开手中的荒息,试图像当年一样对抗这种力量。 在她身后,顾写尘也缓缓擡起了手。 霜凌忽地回头。 她因为对荒息的控制力所以才能不受敕令之力的影响,那顾写尘呢,他不会也—— 顾写尘擡起指尖,对向虚空中的某个点。 霜凌顺着看去,发现他指的正是神像鼻子之下的空白处。 …缄口之神。 神为什么会自缄其口? 霜凌的心也忽地动了一下。 像是印证,虚空再次绞动。 当敕令之力发作,神像瞬间流动光芒。 所有修士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地,他们全力攻击着这尊带来九洲灵气的神像——如果因此死在地底,这些人皆是各洲少主,势必掀起更尖锐的对立。 九洲民衆都会将之归咎于新一任魔主。 顾写尘会成为一个振聋发聩的骂名。 但在那神像的光芒之下,他们全都无法挣脱。 霜凌指尖汹涌地释出荒息,看着神像一瞬亮起的巨首,终于明白了。 敕令之力…… 敕令之力其实是神像发出的。 干天帝君,以凡人之躯,为何能以这种神力统御九洲数千年? 他切掉了神之口。 给了自己。 从此,拥有敕令之力。 从此他甚至可以困禁神明自己。而后建立帝统,操控灵脉,坐控荒岚。 改写歷史,篡改记忆。 原来九洲诞生于一个古神的巨人观。 … 身后,顾写尘对着神像的指尖开始凝结光点,霜凌连忙按住他,转身:“你醒醒,不要被他控制——” 擡头,却对上了那双仍然清醒的黑眸。 顾写尘仰头对着那神像,大概是千头万绪地意识到了很多,最后忽然低声一笑。 “我修仙尚且能抵住。” 那年在玄武金銮顶上,所有人都被敕令之力短暂地抹去了记忆,只有顾写尘仍然清醒,在金銮顶的凤辇上抢夺圣女。 “……如今,我修魔啊。” 霜凌眨了眨眼。 顾写尘身后寸寸升起黑雾。 然后,漫天魔雾化作滔天黑焰一般,自上而下如注腾去,轰隆一声,在地底空腔如冰冷暗火狂烧。 “……君岐。”他精准叫出了虚空中的名字。 他的黑雾寸寸挡住了那无言的神像,像是覆灭一般,可某一瞬间,霜凌却仿佛在那肖似的眉眼之中看到了某种宽慰。 几千年前,始祖干天帝君也只是一个凡人。或许是他利用了古神对凡人的善意,又或者他是意外窥探上界天机之人…… 在古神的身上,他成为了九洲帝统,千秋代际,驾驭苍生。 然后,也想要成为神。 他至今停留在九洲下界,因为他还没能成为神。 他等不及了,所以他直接放弃这片土地,完成他的目的。 黑雾如巨浪围住了古神像,顾写尘以一人之力,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所有修士的围攻。刀枪剑戟没入他无边的黑雾之中,瞬间就会被幽冷暗火销金融化。 那是强大无边,足以灭世的至高魔功。 魔气挡住逸散的古老荒息,霜凌的荒岚终于能散开,凝成花枝,精准地送向所有人。 漫天危机之下,只有他们两人清醒。 虚空中,那墨绿色的荒息终于汹涌洩出,压向黑雾,强大与古老的对撞,像是一场旷世争夺。 顾写尘悬于半空,身影寒冷。 玄衣衣摆烈烈飘动。 在巨大的神像面前,他毫无疑问是个凡人。 他以肉,体凡胎,仙魔两道,所有修为,都来自一天天沥骨修炼。 可是他能感觉到,他的确与这尊神像有关。 他也忘记过什么,答案正在靠近。 顾写尘抱着胳膊,指腹碰到了他两把冰冷的剑刃。 那尊酷似他的神像,在岁月中无口而封沉,而他静了片刻,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女,薄唇微张—— 神明缄口,歷史荒芜。 凡人被卷入洪流,唯有滚滚向前。 但也好在他是凡人。 在飞升之前转身堕魔道。 在神明之上叩问心上人。 ——“你什么时候和我成亲。” 霜凌震惊擡眸,清丽的脸颊两侧,青丝正被风吹乱。她两肩蜷起,唇瓣还红红的,看起来颇像一团惊鸟。 顾写尘眼底带了丝笑,在这一刻,神情却认真郑重。 霜凌心尖发烫,可下意识也回应了他的问题,“不,不应该说道侣吗?” 顾写尘黑眸声线都平静。 “我已经没有道了。” 霜凌眨了眨眼,啊。 她看向远处墨绿交织的恶意,心想,这大道不要也罢。 顾写尘眉间黑雾弥漫,可眸光疏朗,玄衣之下血肉清晰,依稀仍是当年那身清绝剑骨。 他能问。 他得问。 “所以你愿意和这个堕落之人成亲吗。” 心上人。 以魔封缄 以魔封缄 69 谁会在这样的时机说这样的话! 啊! 可霜凌站在风雾中, 心脏竟然乱撞。 她眼底映着那人身后的暗火,又不得不承认… 当高山崩于前,顾写尘双剑横在天地间。神佛浩荡之身,不及他一人背影。 顾写尘实在是一个…… 他拎着剑说, 黑眸平静, “——我都想好在哪成亲了。” 霜凌捂住脸, 脸也红得像红盖头了。 知道了, 知道啦! 她再次擡起眼, 想回应,瞳孔却忽然看向他身后,急道:“小心!” 墨绿色像是虚空中探出的一只巨手,勐地向顾写尘伸来。 玄衣回身侧挡,习惯性抽剑,然后他的指尖停了下来,直接朝着这墨绿色巨手撞了上去。 霜凌惊唿:“顾写尘!” 那如刀身影却直接穿过巨手, 向着神像头顶而去。 霜凌这才发现,原来荒岚凝成的巨手只是虚空折射出的幻象, 在那之后, 另一只巨大的手掌赶在黑雾将至之前, 伸向了神像的颅顶。 因为敕令之力的鼓动,所有修士们自戕式毁灭神像。古神之躯早已在此封尘数千年,被抽走荒息,分化成灵气与魔气, 僵朽地存在着。到如今, 他终于自下而上、处处裂开了缝隙。 神躯之中, 浩瀚到足以支撑整个九洲的荒息,开始被那只手巨量地吸走。 帝君果然是为了荒岚吗——? 顾写尘黑雾随之狂轰而去, 两边同样是无边无尽无形,浓黑的魔雾与古老的气息对撞,整个地底空腔开始剧烈震颤。 可荒岚到底是高于魔气的存在,虚空中,那人敕念一动,地底的灵脉竟然直接被拔地抽出,灵河中的光点蓦然洒落,魔气黑雾跟着就轰了上去。 可顾写尘听见地上人在尖叫:“不要——!!” 几洲修士们在魔气的压制和霜凌的荒息之下,终于从敕令之力下抽回一丝清醒。即便还分辨不清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在做什么,但是灵脉的崩塌刻之惧在每个修道之人的骨子里—— 随便毁掉一条灵脉,就有可能是一个宗门,一个姓氏的败落。 “少尊,别伤灵脉!” 霜凌掌间菁纯的荒息弥漫,心同样揪紧——她能理解,到这一刻其实没有人会在意那被切断浸染的灵脉是通向哪一洲、哪一门的,他们的命运都是一体的。 顾写尘魔雾微滞,到底被掣肘一步。 他汹涌的魔雾不能直接覆上灵脉,转而从背后包抄,腾地截断那虚空中伸出的巨手。那墨绿色的气臂果然折断,可是下一刻,掌心仍然重重地拍在了神像的灵臺之上! 神像之内顿时光辉流转。 在漫天洩露的墨绿色荒息之中,霜凌隐隐看到虚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正在迅速填补荒息。 是当年那一击!霜凌睁圆眼睛。 帝君一直在蛰伏,等待重新得到古老荒岚来修复残体。 是这样吗?这就是他引他们来的目的? 因为那年霜凌以爆丹之力,加上顾写尘盛怒下的反击,让干天帝君的本体遭受了数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伤害。 可因为顾写尘的冰息重剑镇在这里三年,唯有他自己能够拔出,只要冰息重剑镇压在飞升之墟上,就没有人能踏入干天地底。 所以他才步步引导,等待的就是此刻? 墨绿色的荒岚迅速填补进那窟窿之中,团成一颗心脏般,同地脉一起搏动。强大的力量开始弥合,念力如波浪一般扩散,蛊惑着地底的所有修道者。 霜凌对顾写尘急急出声,“别让他吸走!” “——好。” 顾写尘身形四散如风,雾气之中,他的指尖碰到身后剑刃。 强敌之前,仍然平静。甚至顾写尘很清楚,这种力量远超仙魔两界与阴阳之外。但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他恐怕需要剑。 他的指尖伸向了兴奋嗡鸣的尊魔之剑。 … 霜凌看不清眼前的状况,但她咬牙在汹涌的魔气之中将心诀无限流转,凝荒息为花枝,洒向神像之下的每个人。 醒醒! 莲息像是天降甘露,颜玥勐地掐住自己,用力回神。头顶的魔气挡住了神像中外泻的荒岚,同时也得以让霜凌的一缕荒息传递到所有人鼻息之间。 敕令之力……他们也反应过来了,又是帝君的力量! 魔气浓郁如瀑,黑雾如有实质,弥漫在整个地底暗河之上。这样强烈的浸染让人完全无法唿吸,花枝般清新的荒息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几洲修士们陆陆续续回神,低头一看,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负了伤,神色皆变。 龙成珏脸色难看,咬牙勐地擡头——再次出现了。这三年他们在九洲奔走,但帝权的疑云始终仍在头顶。 颜玥的脸色也逐渐苍白,王族是几千年来最熟悉干天帝族的人。因为他们世代与帝族姻亲,知道更多内情。 但颜玥从不真正认识帝君,现在,更是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虽然他们暂时没出什么大事,但这件事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如果那敕令之力想让他们死,他们甚至没有还手之力。 “等等……”旁边的弟子们开始掐住脖子,虽然从敕令之力中逃出来了,但这魔气的侵略感实在太过浓重,“我感觉要……走火入魔了……” 叶敛缓过神来,立刻在人群中散开青叶竹息,织成网状抑制魔气,让衆人得以喘息。他神色忧虑地看向头顶。 巨大的神佛在地底暗河之上不言不语,这一切似乎都暗示着什么真相。 九洲如何而来?灵气如何而来? 在远高于衆生的帝权神力之下,他们是否还能记起曾经遗忘的东西? 龙成珏咬了咬牙,凝水为珠,一捧兜住青叶竹息,在自己脑袋外边套了层水膜,然后拎着刀就沖进了被森然黑雾层层包围的神像之中。 “龙少主!——” 龙成珏太想知道了,对信息的流通和把握一直是他们坎水龙城引以为傲的能力。但敕令之力的存在让这一切都变得失去秩序和逻辑,失去真实感。 他至少要去看看,这神像究竟是什么。 龙成珏闯入魔雾之中,龙城弟子被留下来听从颜玥指挥。她看了看头顶那黑与墨绿色的对沖,凝神调息,开始指挥在场各洲弟子。 此时此刻,已经无关洲际之别—— “所有弟子,守护灵脉,辅助少尊。” “成阵。” … 霜凌依稀透过重重雾气看见衆弟子布阵,知道他们应当是恢复了神智,这才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看掌心,明显感觉到在进入地底、神像逸散出荒息之后,她对体内荒岚的控制力再次提升了。 她可以同时凝结出无数层荒息,凝结成形,更精准地送出去。同时,她自己也的确没有受到帝君的控制—— 霜凌心中稍定,擡眸看向顾写尘。 此时,他的掌心已经握住了漆黑玄铁的尊魔之剑。 霜凌心头顿时一跳。 她知道始祖帝君承神之力,深不可测,而没有剑的顾写尘,终究难以发挥出十成的力量。 可是他现在不能用冰息重剑,尊魔之剑中,歷代魔主的魂识仍在——上次顾写尘拔出尊魔之剑就险些破境十阶,一旦如此,盖世魔功将会吞噬人心,成为混沌的杀戮之器。 霜凌紧张地看着他,唇瓣嗫嚅,不知道是相信他,还是阻止他。 如果阻止顾写尘,今天这里的所有人恐怕都走不出去,一旦各洲之人死在魔主的魔气之中……甚至如果她死在这里,她的合欢宗也不会善罢甘休。 无论如何,顾写尘都站在风口浪尖之上,腥风血雨之中。 “轰!——”墨绿色的巨臂扫向那缄口的神像,穿过圆月黑雾冻结后碎裂。 顾写尘在漫天冰棱中微微侧目,玄衣悬于空中,他看了霜凌一眼。 一剎间,霜凌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给自己的心找一个锚点。 拔剑之后,一息意志尚存,也要压制自己爆阶。 霜凌心中发颤地握紧双手,如今她也真的觉得顾写尘强到像是一种诅咒。 偏偏你太过天才。 玄铁之间缓缓抽出,一寸寸冷光映出了他的眉眼。 同时,浩荡魔音横贯而来。 “你还是需要我们。” “炽月,越过十阶,本尊帮你杀。” “君岐这老不死的早该死了。” “来……杀戮吧。” 霜凌咬牙将荒息运转,注入他背后的冰息重剑,冰蓝色的流光亮起,压着那万千魔音。 但正因为她紧紧闭着眼睛,因此没有看到—— 那墨绿色的巨臂似乎向她偏转了一点角度。 黑雾与墨绿浓息仍在沖撞,整个地底空间都在震颤,已经纤细不堪的灵脉随地震而波动,看得人心惊胆战。 四洲弟子站在东南西北组成大阵,全力笼住神像之下的地脉。 “固灵,如归!” “抱守,定阵!” 他们能辅助顾写尘的很少,能做的就是不成为他的掣肘,护住地底这纵横交错的灵脉之河。 偏偏就在这时,十几条人影从虚空中蓦然出现。 霜凌率先感受到了气息的波动,震惊睁眼,“是他们。” 当年在干天圣洲之中的……所有仿照顾写尘、被荒岚炼化的天才……那些高阶修士! 他们再次恢复空洞之躯,像是提线的木偶,听命于天。十几条身影摇摇晃晃地向一衆修士而来,他们的修为全都在化神期上下! 这说明,干天帝君的力量果然已经恢复了。 这些被他荒岚炼化的人造天才们,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统治之下。 霜凌认出了这些空洞的面孔,忽然看向头顶,那君唤呢? 君唤会再次受到帝君的控制吗? 霜凌捂住自己腕侧,心头隐忧,但至少这一次她的背后没有合欢金印,她不会再受控制,就尚有转机。 地上成阵的弟子们全都如临大敌。 随着那十几人一起出来的,竟还有一张衆人熟悉的面孔—— “君不忍?!” 颜玥看到他,叱了声,“你跟着他们干什么?还不赶快滚过来!” 干天覆灭之后,君不忍这些年东西南北乱窜,在今天之前,他都一直是仙门最后一个帝族,最后一个君姓者。 君不忍懵逼地探出脑袋,“我一直在九洲上下寻找这些人啊!” 君不忍曾经被一同炼化过,用那种浓稠阴冷的气息锻体,让他成为不惧伤不怕痛的修炼器物。因此他一直想要找到当年的线索,想知道为什么所有天资好的人,都要按照顾写尘来炼化? 当帝君消失之后,曾经在圣洲深处的那些人造天才全都消失不见。君不忍沿着他们的轨迹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发现了他们,然后就被一股力量抽到了这里?? 他四下看去,看见半空中藏在黑雾中的玄衣身影,揉了揉眼睛,“小姨母,我死了?我见到少尊了?” 颜玥咬了咬牙,“是,你死了。” 难不成你见我我也死了?驴孩子。 眼下情况已经糟糕到不能更糟糕。 十几个化神期上下的高手,听命于头顶的帝君,加上帝君本身的神力,他们一起围剿顾写尘一个…… 一旦少尊死了,他们也会跟着灵脉一起被埋葬在这地底,到时候九洲灵源枯萎、世家倾覆,天塌地陷。 干天帝君早就遗弃了这片土地与苍生。 时至今日颜玥终于明白了——成为帝族还不够,帝君想成为神。 “别慌,不要改变阵位!” “不给少尊添乱就是在帮他了——” 叶敛凝神看向半空,“魔气更重了——” 十几条人影同时飞至半空中,在某种力量的控制下围成半圆。 霜凌紧张地盯着局面,全力控制荒息渗入冰息重剑,压制尊魔剑的汹涌。因此她再次没有意识到,这半圆的圆心正悄然落在她的身上。 随后,十几个高阶修士同时面无表情地挥剑,破开无边黑雾,砍向了那尊缄口神像,似是想让他彻底碎裂—— “锃——” 一柄玄铁之刃,原地划弧,冷然挡住了他们。 半空之中腾起清晰的剑光。 顾写尘,动剑了。 神像底下静默一瞬,君不忍尖叫:“啊啊啊啊少尊!少尊!” 来自魔主身上的万丈魔气,在空气中裂变成一个可怕的黑洞,他的剑沿着黑洞寸寸绞杀过去,带着明确的杀戮、暴虐、幽冥之气,沖进墨绿色的荒岚之中,暴力地斩断了他与神像荒息的连接。 摧枯拉朽,魔气滔天。 没人知道他如今是否清醒。 “这……这……” 然而就在这一刻,虚空中那巨大的手臂骤然消失。 汹涌剑气横沖进虚无,剩下两边的十几人围成一个括阵,并不直接迎战,而是以身避开魔气,半圆为弧,让中间变成一截风管—— 连接着神像的裂口,和——远处的少女。 所有人都以为,帝君攻击神像获得荒岚是为了修补自己,所以只会阻止对方得到。 可却没有料到——对方反而是想让你拥有。 霜凌眼看墨绿色的荒息如洪灾向她而来。 她兜头撞进了无边无尽的古荒息之中。 … 霜凌体内的阴阳双合鼎自发开始了运转。 这是能容纳天地万丈荒息的存在,无论有多少荒岚之息,她全都能够吞噬。 这一刻,半空中仿佛被精心搭建成了一条通道沟渠,将她嵌套在其中。然后以她为原点,或者说以她的阴阳双合鼎为原点,忽然形成了一个吸力强大的涡旋。 荒息的漩涡,可以绞断任何其他魔气入侵。 她被牢牢地按在了暴风眼中心。 她的身体开始疯狂地吸纳荒岚。 浩瀚阴冷的古老荒岚像灭世洪水一样汹涌,将她从头到尾容纳在其中。 霜凌的鼻息被这种炁灌满,浑身上下的每个气口、每寸经脉、全身肌骨,都迎接了这荒岚的洗礼,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某一瞬间,她唿吸着荒岚,似乎与一片阴霾之中矗立的神像短暂相连。 她听见了他的嘆息。 神明被小人缄口,神躯早已死亡。 可她听到了他残留亘古的嘆息,而后,点化在她灵臺。 霜凌的大脑仿佛被人开智一般,忽然得知了神的示意—— 荒岚是上界之炁。 那是神唿吸的空气…… 她正在承受神息的洗礼。 可是她的心却忽然一点点凉了下来。 荒岚之力无法无天地沖入她体内,一遍遍洗经伐髓,拓炼经骨,她感觉到自己的内力正在惊人地飞涨。 在阴古魔宫的地底,她浸在藏有金光的阴阳鱼井之下,那时的修炼速度就已经快得惊人,短短几天就从元婴圆满跨越到了分神期的内力。 而现在,至高浓度的荒岚将她彻底包裹,这、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感受到自己体内的荒岚之力在飞速地膨胀,她指尖动一动,甚至开始感知到狂雾之中每一道人影的方位、每个人的力量等级,因为……因为她的力量开始迅速地超过他们。 霜凌终于在这种极速的进境中感到害怕。 她明白了……帝君真正的目的。 他引所有人下地底,撬开神像,引动荒息,是为了她! 他知道修行荒岚道就是修神道! 帝君是困禁神明的凡人,他在等人飞升,他可以借由别人的飞升来达成目的。 所以,在顾写尘也飞升失败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甚至从当年阴仪仍在封禁时,在那场封魔固阵大典上,她被迫握住封阵之剑,以荒岚力控禁阵点位——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已经在关注她了。 只是那个时候,顾写尘仍是飞升之前最近的人。 可后来,他转身堕魔,与飞升彻底背道而驰。 于是帝君蛰伏三年,他的目标换成了她…… 他引衆人下干天地底,引所有人击毁神像,不在乎其他人发现干天圣洲的真相,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开辟荒岚、修补自己。 ……他,他在助她荒岚道,送她飞升。 霜凌的心头巨震,那种内力膨胀的感觉完全无法控制。 她被按在神的唿吸之中,开始剧烈害怕着进境。 在这样狂暴的吸纳之下,胎仙运转,经脉发烫,阴阳双合鼎光芒炽热,连温养于鼎中的茅风巨蟒都感受到了恐慌。 九荒息岚书在心中自发运转,破荒剑与之嗡鸣共振,混莲珠巩固着这些爆沖的荒岚…… 她像是冥冥之中这一切机缘的命定之人。 她所有的一切,都在帮她进境。 霜凌在旋涡中彻底失去方向和感知,巨量的荒息压得她无法动弹,只有极速膨胀的力量。其实那只是短短一瞬,却像是过了漫长时光,她终于勐地咬住舌尖,在弥漫的大雾中回过神,开始强行逆转。 她双手结成诀,立在下颌之前,闭目反镇。 以汲春千丝笼住七经八脉,灵臺清明,逆行心诀! 可是荒岚太汹涌了。 她逆转的速度甚至已经赶不上它顺着毛孔渗透的速度。 只要在吸纳,就在进化。 只要继续下去,她真的会以荒岚道飞升。 她掌心开始有了明明灭灭的青金色光芒,那是完全无法自控的强大荒岚之力,开始破体而出。 霜凌忍不住张开唇,想要唿叫。 一道黑雾化作细刺,精准地落在她眉心。 霜凌终于从压制中睁开了眼睛。 黑雾如人形,强行穿过荒岚的漩涡,以人身为阵,从头到脚地包住了她。 挡住那无孔不入的荒息。 霜凌的心忽地踏实了下来,顾写尘没有被尊魔之剑反噬—— 她在狂动的气雾中无助地攥住他衣襟,眼底恐慌,告诉他:“顾写尘,我…我不能飞升。” 飞升之后,是下一个阴谋。 熟悉的声音顺着耳骨传来,“好。我也没破阶。” 他的黑雾用最轻的方式缓缓探入她周身经脉大穴,抗住强心提高的内力修为,魔气带来了微微的刺痛感,但这种刺痛感反而让霜凌真正觉得踏实了下来。 这魔气浸染了莲花。 旋涡中他搂住了她。 她把脸藏进了他的衣襟,那种暴涨的、不受控的力量终于被他强行压了下来。 荒息不再被无穷吸走,四周的涡旋开始停摆。 从没想过有一天,在无人知晓的九洲地底,她会担心自己飞升。 霜凌怔怔地擡眼,终于从雾霭中看清他的眉目,她小声控诉。 “我竟然变得像你一样讨厌了,顾写尘。” 从前人人修炼苦求进境,只有你要控制自己,别和我拉开太大差距。 顾写尘眉梢微微挑起,托着她,整个压进自己怀里。被魔气浸染之后的莲花,他想从上到下闻遍。 “我那样很讨厌吗。”他并不自知。 霜凌在他胸口上点点头,脑袋上下蹭蹭地点头,蹭乱了头毛。 “很讨厌。” 顾写尘低头,在她微红的鼻尖上轻啄,“没办法——” “那我也愿意。”霜凌小声回答了他上个问题。 顾写尘一怔。 天地同鸣如心跳。 这种粗细 这种粗细 70 这条路上只有一个人能与她并肩。 在渐渐安全下来的心跳之中, 霜凌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 她揪着顾写尘的衣襟,幽冷雾息挡住了一切滔天洪水,把她笼罩在安全的月影之下。 于是霜凌在“无尽变强”的惊恐中,扒拉住了一个比她更强的浮木。 于是她整个人悄悄地踏实了下来。 顾写尘的掌心贴在她嵴背, 黑雾如细密的木刺, 穿透她的几个穴位, 镇住她疯狂吸收荒岚的经脉。 有点疼, 霜凌蜷了蜷肩膀, 掐着顾写尘的臂肌忍了下来。 顾写尘就任她掐出大大小小的指印。等到强烈沖击经脉的古老荒息渐渐停止,霜凌动了动指尖,眼睫一动,发现只是短短一时片刻的爆吸,她体内的荒岚力竟然就几乎越过出窍期。 这个速度,快到根本不是人力能达到的,哪怕是顾写尘这样的绝世天才都不可能。 霜凌没有任何喜悦, 她只觉得忧心忡忡。 她的入道,是跟随九洲剑尊而来。她爆丹之前的每次进境都歷歷在目、清晰可感, 那是她哭天喊地的修炼、颤颤巍巍地追赶, 一天天一剑剑修炼出来的。 霜凌直到结婴之时, 她的剑意、剑法,她的心法、身法,都是与内力相匹配的。 换句话说,那样的修为她能够自洽。 但现在却不是, 就像是有人把浩瀚的力量强行塞到了她的身体里, 比用荒岚炼化不伤不痛的修行机器还要粗暴。 这是在用荒岚直接突破她的肉.身。 霜凌擡起指尖, 感觉到青金色的流光浮动,内力已经能够对战方才的那些高手。 她甚至有了更辽阔的神识, 更清晰的感知力,比如她现在就更加能感受到,她抱着一个多么强大的能量体。 远超这地底空腔中的其他存在,黑雾无边无尽,魔功深不可测。 霜凌把脑袋往这危险的魔头衣服里藏了藏。 …必须要小心了。 变强本来是一种好事,但无止境地变强,强到最后——有人手握镰刀,等着收割,这实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等始祖帝君得到了飞升之果,他会怎么做? 过去那些未能成功的失败品,除了君唤和君不忍,剩下的已经全部沦为帝权之下的强大傀儡。 如果顾写尘当初真的飞升大道,下场又是什么? 霜凌心头始终不安,那样狂暴的内力疯涨好像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了痕迹,让她心有余悸。对方显然已经为此稠缪数千年,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今日,更像是一个开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写尘并没有被尊魔之剑反噬,也没有失控破阶。 四周的荒岚漩涡失去了入口,终于缓缓散开,虚空中的巨大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十几个傀儡高手也随之消失无踪。 唯有寂寂古神像,还矗立在九洲灵脉之上。 霜凌仰头看顾写尘。 顾写尘一直没说话,臂弯内圈着她,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霜凌说他很讨厌——但她愿意开始,顾写尘就在出神。 他的识海漆黑无边,始终有一朵金色的莲花。 它现在,开得很灿烂。 那金光照在幽冥般的识海中,像是一轮明日,照得他发烫。 顾写尘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他所做的一切事,堪称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无论是身为正道剑尊时明知合欢圣女身份还授她一切,亦或是人在飞升之前头也不回地堕魔灭道,又或是为了寻一人而探杀无数人—— 顾写尘没有人教,不与人亲,独自强大地长大,没有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世俗观念。 但就在刚才,他竟然开始觉得人世可爱。 他不会让任何人灭世。无论是头顶的天,还是他自己。 因为这人世,他决定好好过了。 顾写尘垂眸,看了看怀中气息紊乱的少女。 霜凌仍然有点害怕,扒拉着他的胳膊探头看着四周,“可你刚才是怎么穿进来的?” 刚才那样的荒岚狂暴漩涡,哪怕是她这样修炼之人都难以突破出去,何况荒岚足以压制魔气与灵气。 顾写尘垂眸看了她半晌,才开口,“正因为荒岚高于魔气,我也靠它压制了魔剑的反噬。” 霜凌呆了呆,唇瓣傻傻张开。 不愧是你…绝世天才。 因地制宜,随时开悟。 霜凌拍了拍他被自己掐皱的衣服,若无其事,悄悄抚平。 顾写尘看起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 可惜时机不好。 “都有没有事?!” “那老东西跑了?” “少尊呢?打赢了?——” 底下的声音传来,顾写尘思考了一秒,忍住了。 他现在对整个世界的容忍度都很高。 墨绿色浓稠的荒岚逐渐散开,方才的十几个高手与尊魔之剑缠斗片刻后,也随着帝君的消失而化于虚无。 余下衆人皆是狼狈,弟子们的护阵却一直被牢牢地坚持着,总算保住了绝大多数的灵脉。 颜玥清点着各家人数,好在没有伤亡,帝君的出现似乎并不是真的为了灵脉,而是为了……那个能与敕令之力的对抗的少女。 叶敛同样仰头看向神像之上。 方才浓郁的气息狂涨,他能感知到,霜凌体内流淌的“炁”与这神像之中逸散的“炁”归属同源,甚至远远高于灵气与魔气之分。 这是一种高于现有修炼体系的道。 但不论是修炼什么,急剧升级都是在对经脉生拉硬拽,有很高的风险,更不要说霜凌才托生回来不久。 “我上去看看。”叶敛低声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叶家最至高的医法道术负责,还是单纯担心霜凌,叶敛在混乱的空间中感知着莲息的方位,飞身而去。 霜凌正被顾写尘揽着。 她身上狂涨的荒息已经消散,却依稀透出了几缕魔气。 叶敛着急地向前了几步,清俊的脸上带了点迟疑,但终是忧心地对顾写尘开口:“……以魔气入体,对她有很大风险。” 霜凌愣了愣,身后,顾写尘微微眯起眼睛。 “少尊,她是冥业冰莲托生的灵体,”叶敛察觉到他的魔气灌入了哪些穴位,急得白皙面孔微微发红,“莲心虽已长好,但时间短暂,托生之术比母体孕育成长加速数倍,需要小心养护。” 叶敛能感受到对方面色越来越不善,可是他却说得越来越快,“魔气入体不深,尚能祓除。但万万勿触天泉、天池两大穴,还有风府穴……” 霜凌知道叶敛是一个有慈悲心的医修,也知道他为自己担心,她心里真的感激,她永远为他人的温暖善良而心怀感恩。 所以她向他走了一步,认真地的对叶敛点头:“我知道的!叶少主,方才实在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 顾写尘黑眸微微眯起,眼尾锋锐如鈎,寒光掠过一瞬,在他俩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就酸了几个来回。 比他更早养花是吧。 比他会养。 顾写尘的指腹摩挲了几下,暴力压制过的内府闷窒不爽,想碾爆几个人。 …但还能忍。 毕竟她都答应他了。 顾写尘现在可以放过全世界。 叶敛一边说着,一边大致看过霜凌的情况,好在魔气入体之后的确有利于她经脉稳定,心中浅浅松了口气。 再一擡头,却惊道:“少尊,你……” 顾写尘唇角竟然渗出了一丝血迹。 但他神色平静。 “无妨。”顾写尘指尖搭在胳膊上,轻轻一擡,深色的血迹就消失了。 霜凌愣了愣,转身忙问:“你还是被反噬了是不是?” 动用尊魔之剑,风险本就极高。外有强敌,群狼环伺,剑中的十世魔主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即便冰息重剑的威压抑制着他们,无穷魔音仍然贯穿他的识海,无限滔天催生他的魔功。 所以顾写尘看似是在外斗,实则是一边杀外人一边杀自己,既要对抗深不可测的帝君敕令,又要自毁识海中的反噬。 就算是天才,也很难。 这就是站在最高点灭道入魔的代价。 无论是道法还是魔功,他都太强,所以才如此为难。 霜凌看着他藏去血迹的唇角,有点着急了。 你……你疼也要说啊。 叶敛缓缓垂下眼。 霜凌转头看向叶敛,带着一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顾写尘也没有体会到的急切,问他:“叶少主,魔功内伤,有没有办法?” “——不用。”顾写尘打断她,眉目淡漠地把她圈了过来,“死不了。” 他不需要谁治。 特别是叶敛。 叶敛微微张了口,然后又咽了去,最后无奈道,“少尊,叶家的凝息丸无关灵魔体系,对人体经脉都有益……” “对对,谢谢!”霜凌连忙道谢,双手拱成一只碗,眸光亮闪闪,认真地伸手来接。 顾写尘眉眼更加不爽。 霜凌才不管——生而为天才,便从不需要向谁求助,那怎么行呢? 可叶敛垂下的眼睫一颤,看着霜凌柔软的掌心。 他生来腼腆,却很能理解人心与情绪。他知道反而是这样的反应,才说明在她心中,顾写尘真的越来越重要了。 为强者低头,是她的温柔。 叶敛心底嘆息,将药盒轻轻放在了霜凌手里。 … “少、少尊打赢了?” 底下,君不忍狼狈地扒拉着神像之足,半天后才探出脑袋,“它走、走了?” 几洲弟子陆陆续续地检查着伤势,头顶的墨绿色巨手已经彻底消失不见,神像也停止了辉光,君不忍终于敢站起身。 他对帝君的恐惧简直是深入骨髓,实在没有想到在外边混了好几年之后,一回来不仅帝君没死,少尊也没飞升。 要是少尊都没飞升,他以后还怎么飞升?他还想和他一起位列仙班呢。 颜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她实在想不明白,问道,“帝君当时怎么会选中你?” 其他人仿照顾写尘炼化飞升,好歹还有几分可能,君不忍哪有半点可能? 君不忍顿时从石头后边跳了出来,“小姨母,怎么能这么说?我天资的确不错啊,而且他一直说还不够……还不够……什么的。” 颜玥眉心一跳,是什么还不够? 始祖帝君除了需要这神像之中的“炁”,以保代代传递命火,达到长生……那为了成神,他还需要什么? 颜玥转头看向四周,问旁边的弟子,“龙少主呢?” 经此一遭他们已经清楚,不是神像在截断九洲灵脉,而是帝君在操控它——这神像之上一定有什么端倪。 坤地颜家坐拥九洲最古老的坤仑群山,她对这种古老造物有种直觉,神像,他们要保下来。 坎水的弟子也格外着急,小心地避着灵脉,四处搜寻。 “少——主——” “少主你在哪——” “你们看到龙成珏了吗?” 半晌后,神像背后传来带着嘶声的回应。 “…我在这,嘶。” … 龙成珏附在神像背后,手臂血流如注。 他的血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淌,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时间回到少尊和帝君开打之前—— 龙成珏闯入黑雾滔天的魔气之后,明显感觉三种气蕴在强烈对撞,每种力量都强悍无匹,他只能以水为牢,把自己绑在了神像之上,这才得以向上攀爬。 坎水龙城的人对信息的采集和整理能力向来是最强的,他一接触到神像,掌心和指尖就在四处摸触,首先就发现——这神佛塑像的材质是他从未见过的。 连龙城少主都从未见的岩石,实在罕见,它坚硬又通盈,触之如生,明显潜藏着巨大的能量。 龙成珏用弯刀使劲磨砍下来一岩石碎屑,只是这样,就已经被强大的神力沖击到眩晕。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水牢被强风裹得倾斜了些,他仰头看,正好对上了这尊巨大神像的垂目。 无口之神,诡谲,神秘,而且……眼熟? 怎么这么眼熟? 龙成珏附在神像上继续爬,爬到了中部之后,他的掌心开始摸到了凸起凹陷的纹路,像是……某种文字? 龙成珏非常敏锐地感知到了不寻常,立刻开始顺着纹路前后左右寻找,然后就一路爬到了神像的背后——在督脉、神道之上。 这里,清晰地雕刻了字迹……! 是记载……龙成珏立刻意识到,这种古老而无人知晓的原始记载,潜藏在干天圣洲的地底,压在九洲灵脉之上,一定未被敕令之力改写过。 头顶的黑雾仍在和墨绿色巨手对轰,龙成珏直接横空把自己掼了过去,掌心盖在那一片文字之上。 那字迹沿着神像嵴柱自上而下,可这并不是九洲之内的文字,龙成珏并不认识。 但他总觉得,这种文字他在哪里见过…… 坎水龙城接触的人和物实在太过繁杂,见识过、经手过的宝物也数不胜数,就说从前年年开设赌局,过手的九洲天才地宝就不胜枚举,但龙成珏仍然觉得很眼熟。 他一边使劲回忆,一边沿着笔画描摹,按照字序的停顿,那三个字依稀像是个名字,后边似乎有他看不懂的字数……不管了,他想着,先记下来再说。 可就在龙成珏准备拓印下来时,眼前的雕刻文字竟然开始抚平,一点点,凭空消失。 龙成珏瞳孔收缩。 当有人触及到某个信息,字迹竟然会凭空消失! 龙成珏瞬间从骨头缝里生寒,这说明,他们手中的歷代记载、史书工笔,都无法再相信。 不光如此,他感觉到自己的脑海也在随着字迹的消失而开始被抚平。 ——他在被动忘记这个信息! 龙成珏只犹豫了一瞬,然后一咬牙就把刀抽了出来,对着那神像,将字迹刻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血流哗哗淌出。 九洲之内若没有真相,那就是一辈子蒙昧。 龙少主受不了这个。 … “少主!少主,你这是怎么了!” “少主你的手——” “叶少主呢?叶少主!!!” 龙城弟子都快哭出来了,他们坎水一直居于上洲,龙少主向来机敏聪慧,识时务且不好战,何曾流过这么多血?! 叶敛此时还和霜凌他们站在一起,闻声立刻回头,飞身落下。 霜凌连忙拽住顾写尘:“我们也去看看!” “嗯。” 几人前后落地,叶敛立刻被簇拥过去,龙城弟子们多是阵法符篆高手,对伤口束手无策,今天叶少主倒成了顾写尘之外最忙的那个。 叶敛双指按住上臂穴位,低头检查。 “不碍事,皮外伤,”叶敛仔细看过伤口,却一怔,转头看向龙成珏,“这个落刀位置……你自己划的?” 龙成珏目光有些迷茫,衆人皆是一惊。 “少主?!” “你为什么要划伤自己?!” 叶敛同样不解。 但他还是掐诀止血,从袖中拿出愈合伤药,准备给他敷上。 可被他一提醒,龙成珏的眼底清明了一瞬,连忙挡住。 “留着!别治!” 他低头看手臂上的血痕,在看不懂的字迹之外,还标记了一个坎水龙城独有的走信符。 ——“勿忘” 龙成珏心中一震,彻底清醒过来,他自己在告诉他自己:有某种力量在抹去他的记忆,别忘记,记住它。 龙成珏抹了把脸,对衆人解释道,“这是我在神像上找到的刻字,九洲从未见过的文字,我怀疑是神迹,与干天帝君这老东西的秘密有关。出去之后我要研究一下……或者说,这应该和整个九洲都有关系。” 衆人皆是神色惊疑,纷纷对视。这一次下到干天地底,挖掘到信息量已经远超他们的预想。 龙成珏一边疼得嘶嘶叫,一边摇头困惑,“这字我认不出来,可我总觉得……眼熟。” 霜凌一直在旁边低头看,双眸微怔,她也觉得眼熟… 她心中似有所感,可刚划出的伤口新鲜外翻着,写得又急又模煳,血还在不停地渗,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只好等这伤口结痂之后再做打算。 顾写尘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站在人群中,他一直很平静。 但强大的气场一落地,所有弟子的后背就挺直了。 飞升了三年的人忽然以魔主之身出现,并且在地底以滔天魔气对抗干天帝权—— 人群中的少尊玄衣淡漠站立,周围的修士们却自觉避开了一个圈。 颜玥等几洲少主对视一眼。 他们不能在地底停留太久,如今外边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 顾写尘在三年后再次给九洲一轮惊雷,他们还有衆多事要解决,趁着干天帝君暂避少尊锋芒,他们得尽快出去。 颜玥最后看向衆人,下了定论,“总之,灵脉依托这尊神像,不能销毁,我们要重新填补裂隙。” 霜凌也跟着点头,如此最好。 荒息不再外洩,能保住灵气分化,继续送往九洲。同时,也不会被阴阳双合鼎无穷无尽地吸纳而走。 于是兑泽千机门和坎水龙城弟子一起,以法设阵,以器重整。 剩下的人开始寻路出去,因为方才的地缝已经在困斗中塌陷,地底再次被深埋。 霜凌最后看了眼这尊无口神像。 自下而上望去,氤氲尘埃漂浮,已经看不清那副酷似顾写尘的眉目。可那目光仍像是俯瞰衆生的长天,悲悯又枯败。 或许只有解开神像背后的字迹才能知道更多。… 衆弟子小心避着灵脉,沿着下来的方向,找到了空腔四壁上古旧的藤道,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霜凌和顾写尘缀在人群最后,落在藤道之上,她这才忽然发现四壁上有佛龛一样的山洞,深处不知伫立着什么。 一路走过去,竟然遇见了很多次这种山洞。 人群走得越来越散,到各个方向寻找出口,衆人都知道,若是暴力毁塌,干天倒是不要紧,但地底的灵脉经受不住。 可等到霜凌第十次路过类似的山洞口,终于疑惑了。 顾写尘一直平静地跟在她身侧。 霜凌问:“这山洞为什么这么多?” 顾写尘:“有七次路过的是同一个。” 霜凌震惊地转头。 顾写尘也平静地回目。 霜凌:“你怎么不早说??” 顾写尘牵住了她手,扣在掌心,淡定地说:“这里是一个轮回阵。我在思考别的事。” 霜凌震惊了,怪不得干天帝君一击得中直接抽离,他知道他们走不出去,只会在原地打转—— 霜凌急忙垫脚看同伴,“那我们得告诉他们呀!” 顾写尘捏着她的指尖,“龙成珏会看出来的。” 霜凌睁圆眼睛地瞪着他,“龙少主还负伤呢。” 顾写尘面无表情,缓缓抱起胳膊。 他全是内伤。 他受到的击杀,随便落在别人头上,已经死了十个来回。 可是顾写尘的强悍,常常让人忘了他也会受伤。哪怕霜凌刚刚才为他要来凝息丸。 “哦,哦…”霜凌眨了眨眼,有点歉疚地揉了揉鼻尖,然后,她自己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缓缓松了下来。 顾写尘也不是要事事都沖在最前,至少破阵之事,的确是坎水龙城最强。 最强的天才也需要偶尔怠工。 霜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浑身经脉的酸痛感便扑面而来。 此时还在地底,神像中的荒息并未完全消弭阻隔,她浑身上下几大穴都被顾写尘的黑雾化刺封着。 “过来。”顾写尘垂眸。 霜凌揉着自己的手腕,“怎么啦?” 顾写尘垂眸片刻,干脆卡住她腰侧,飞身把人带到了旁边的石洞中,霜凌惊得扒住了他,“干、干什么?” “研究。”他说。 石洞中狭窄昏暗,他指腹落在她上腹处穴位,一根黑雾如刺插在这里,镇住经脉。 “我的魔气在你身体里,你能承受吗?” 霜凌眨了眨眼,老实巴交地说:“有点疼。” 还有点酸,有点麻,不过等出了地底应该就好了,叶敛说这种程度的魔气没关系的。 可她不知道黑雾无边无形,那就是顾写尘本身。 顾写尘垂眸,开始对着她的身体研究,神色严谨地像是在探究一本绝世剑谱。 霜凌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可他神色甚至很坦荡认真,在为什么事情未雨绸缪。 “…这种粗细已经不行了。” 能感受到,他真的是很客观地在探讨生理问题。 霜凌的脸忽然就爆红。 可恶的是她都听得懂啊,她好歹是合欢宗圣女——他他他! “那以后你怎么办?”顾写尘皱起眉,开始思考,“我太大…” 霜凌勐地捂住他嘴,掌心贴着滚烫唇息。 大家都是修士,都是高阶修士!万一能听见,她真的没有脸走出去了!! 她以头抢地,用脑门在他胸口自杀,压低声音问:“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我这样也讨厌吗?”顾写尘认真地问。 霜凌在他紧绷的胸膛肌理上撞墙,听见他有力搏动的心跳,圈住她的臂弯开始收紧,抱她坐在身上。 顾写尘冷白侧颈仰起,黑眸看她。 “可从你说愿意开始,我就想亲死你了。” “我只是一直在忍。” “夫人。” 万般天才 万般天才 71 霜凌觉得, 顾写尘好像在一天之内就飞速地通了。 悟了。 就从她在荒岚暴涨之后说了愿意之后—— 那对他而言,似乎意义重大。 于是,霜凌的心也莫名酸软了一点点。 此刻无人山洞,她坐他怀中, 动也不敢动。 霜凌清澈漂亮的眼底倒映出那人侧颜, 冷白锋利的下颌到侧颈, 收束在玄衣霜花的领襟之中, 背后双剑相互压制, 明明是极其禁欲的氛围,可他黑眸太过直白。 说的话也太直白。 他敢说,她都不敢听完。 天才似乎就是这样,一旦解开了他自己的难题,剩下的一切就是待解决和解决两种状态。 很显然,顾写尘会直接把她解决得渣都不剩。 汹涌又强悍的侵略感压在那双寒星般的黑眸中,让人看得心抖。 霜凌揪皱了他胸膛的衣服, 淡粉指尖和霜花暗纹缠在一起,憋了半天才红着脸憋出一句, “你…你还不能这么叫。” 太快了, 太快了呀, 这件事不能按照你学东西的速度来—— 顾写尘眉眼始终十分平静。 但动作却和平静大相径庭,铜墙铁壁一样的臂弯圈着她,让她屁股稳稳压在t上。腿骨之上肌理绷紧,手臂卡在她胸腹之下, 低头, 咬住她抗拒的唇瓣, 重重地磨了一下。 声线很冷清,但开始含混带水, “…那叫什么?” “你说,我就叫。” 霜凌根本无法指导他。 明明只是亲吻,可霜凌的指尖几乎要融在那领襟上的霜花暗纹之间。 封住全身经脉的黑雾之刺微微绞动了一瞬,痛麻的感觉弥漫开。可沿着嵴背却有柔和的雾气渗透过衣襟,温和地拂捻,化成蔓延的酥。 他开始研究结构。 并且,迅速理解结构。 于是她在亲吻中坐立难安,揪着他衣襟,在唇齿紧密连接中急促地惊叫了声。 就一声,然后她明显感觉…座下难掩。 那几乎是跳动的。 像一只雄兔。 的大小。 霜凌氤氲的瞳孔几乎是愣住了。 顾写尘也停了一瞬,衣襟之间四溢渗透的黑雾略微一停,可在他身后,魔主的无边雾影已经汹涌弥漫在整个山洞之中。 像是欲孽百态,海浪般搅动拍岸。 平静,汹涌,毫不掩饰。 霜凌心头跳得像是在害怕一样。 她慢慢退开一点,因为触感过于清晰,想忽视都难。最后她唇瓣和他离开一指距离,然后捂住脸,缓缓地,撞死在他胸膛上。 天才,好像……什么都天才。 完啦。 哈哈。 合欢宗说你是天下最强元阳难道你真的是呀!!啊啊啊。 地底的灵脉被萤灯找出浅光,在地底交错,映出霜凌碎光晃动的水眸,显得慌乱。最后她只能礼貌虚弱地开口,“现在…现在也不是那个时候哈。” “的确——” 顾写尘抱着她,下颌绷紧又松开,淡淡垂眸,“床都没有。” 霜凌抱头:“啊啊啊。别说了。” 她崩溃啦。 顾写尘直接笑出声了。 堕魔之后,果然七情六欲健全。 霜凌是一个脸皮很薄的人,非常容易産生羞耻感。 但顾写尘显然不会因为任何生理反应而感到羞耻,并且,他会迅速理解并学习,然后快速升级。 霜凌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有同伴经过洞口、察觉到他们在这里鬼鬼祟祟会有多社死,她抱住自己哆哆嗦嗦发软的两条藕臂,一骨碌从他怀里站起来,圆滚滚地往洞口走。 然后却被带着笑意的男人拉住了手腕,“等等,先别出去。” “你不是说了这里不行的吗…!” 霜凌回头瞪他,还不忘小声捂着嘴。 顾写尘仰头看她,笑意带动喉结微滚,指腹在她滑腻温热的腕侧摩挲一瞬,“往里走。” “里边有东西。” 他不是一时兴起抱她进来的。 虽然他的确一直有反应。 “我的直觉提醒我,很重要,”他牵住她的手,“去看看。” … 霜凌提着裙子,小心沿着漆黑的洞口往里,身后的身影跟着她,侧身没有挡住外边散进来的零星萤光。 轮回阵中,他们不停路过同一个洞口,但其他人都在急着找到离开地底的出口,没有进入这四壁上像佛龛一样的山洞。 霜凌方才完全被羞耻感和心跳包围,以至于她都没有深究——现在神识微微铺展,她也很快发现,这山洞深洞有个东西立在那里。 山洞也不深,只是越走越发现,这山洞似乎也是人为挖出来的,土壤之上还划着意义不明的图案,顾写尘垂眸,黑履慢慢踩过。 前边的霜凌很快就走到了头,发现尽头处——竟然立着一座白玉碑,半截深埋在土里。 霜凌也有点愣神,“这里为什么会有碑?” 声音绕着白玉碑轻轻震荡。 最奇怪的是,这石碑材质上乘,却一个刻字都没有。 这是一座深埋干天地底的无字碑。 霜凌前后左后地绕了一圈,确定这白玉碑上没有任何字迹,只好扭头看向顾写尘,“你刚才就看到了?” “嗯。”顾写尘点点头。 他指尖指向外边,方才他们路过十个洞口,有七个是同一个,还有三个是其他山洞。 而每一个山洞里,都立着类似的东西。 霜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以神佛塑像为原点,环绕地底空腔的四壁之上,埋藏了许许多多的无字之碑。 像是……像是一场无人可知的祭奠。 霜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用手轻轻抚过无字碑,微微蹙眉。 顾写尘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 那一刻,微弱的萤光勾勒出颀长的身形,他眉目半是在明,半是在暗,沿着眉骨到鼻梁的高耸连线,将他的神情分出虚实。 看不出他的情绪,但似乎他已经想到了什么。 霜凌回过头,看着他仿佛站在阴阳无界的交点——那其实颇像顾写尘如今的处境,站在仙魔两道之间,声名轰落四野,背后无人仰望。 那恐怕就是他们出了干天地底之后即将面对的。 霜凌走回到他的身侧,与他并肩。 外边传来了龙成珏遥远的声响,“娘的,天要绝我?” ——“这是轮回阵!走了八遍了!” 好在,龙少主他的确是能看得懂的高手。 声音在远处触壁传来,带着龙少主幽幽的怨念。 “干正,走对宫——巽卦杜门。” “杜门堵路,开门不开,换换换!” “艮位,走东北方!” 山洞之内,顾写尘对上霜凌的目光,解释道,“辰戌相沖。戌为天门,辰为地户,天门不开,找地户之门。” 霜凌看着他毫不意外的表情,呆问,“你什么时候看出的?” “刚悟的。”顾写尘说。 霜凌恬静地沉默了。 她心想幸好龙少主不在,不然他知道顾写尘早就看出来却不出声,恐怕又要多骂他好几遍。 顾写尘垂眸解释,“再过三刻,过子时,恰好为庚戌日,方能破出。在此之前,走多少遍,也没用。” 所以他才这么平静。 霜凌摇头晃脑地嘆气,今天也是被天才平等伤害的一天! 她拉住顾写尘的袖子,拉着他一起走出山洞,远远地听见龙成珏还在因为伤口未愈而乱叫,脚步忽地一顿—— 她鞋尖停在了洞口之内。 萤光洒落在她裙摆,霜凌忽然擡起眼睛,对上顾写尘早已看透的目光。 无字之碑… 神像之上的字迹… 龙成珏是为了记住神像上消失的字迹,才用刀在手臂上刻字。 那说明,这些石碑之上…或许也都曾经记载过什么。 …只是被抹去了。 霜凌心头一跳。 顾写尘忽然开口:“我觉得熟悉。” 他对人世很少好奇,但一旦有探究欲,就会直接动手。 于是,霜凌看见,他那磅礴的魔雾蓦地倾出,从他身后如游龙一般探出,对着那酷似他自己的神像头颅,径直穿了过去。 ——他在探灵神像?! 霜凌震惊地追了两步,扒住他胳膊,“你疯了,神像怎么会有灵魄,万一它和你对沖怎么办?” 神像已是死物,但其中蕴藏的能量足以支撑九洲灵气与魔气的供养,哪是凡人之力可以对抗的? “别怕。” 顾写尘的黑雾笼罩那副枯悲眉目,盖住它封缄之口,他微微闭目。 霜凌站在无字碑前,正对着顾写尘,以及远处洞口外的神佛之像。 某一刻她的心口忽然微震。 神像、顾写尘、背后的碑,像是被冥冥中的细线穿在一起。 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心底也在共振,如同被千丝红绳与之相连。 情蛊… 汲春丝,竟像是这其中的千丝万缕——连着她与顾写尘,连着他们与更多秘密。 她额角浮了丝薄汗,脸也发红,心口砰砰跳。 在重新醒来之后,她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情蛊力量的复苏。 不知过了多久,顾写尘睁开了眼睛,黑眸里压着涌动的莲纹魔印,似乎他也觉得意外。 神像没有灵魄,可是在神像之上,有无尽轮回叠代的“时间”。 顾写尘的魔识无边无形,几乎也已经到达撕裂时空的力量,所以在某一瞬间,他感知到了过去的自己。 在这里重叠。 顾写尘看向霜凌,牵住她的手,十指缓缓交握。 蛊意更清晰地套牢了他们两人。 他平静开口,“这碑,像是我的。” 霜凌心口蓦地一跳。 是我命好 是我命好 72 霜凌后背覆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是他的碑? 是纪念他, 还是…祭奠他? 她看见顾写尘这一刻站在光影交接,那远处经年缄默的高耸神佛,与他凡人之躯的雾影,缓缓重叠。 而她站在此处阴影下, 同样与他细密相连。 霜凌忽然有种知觉。 走到这里, 一路上有无数阴差阳错的巧合, 可此刻站在顾写尘的碑前, 她感受到一种冥冥中的必然。 他们都是被干天帝君窥伺的人, 他们被绞合在同一个目的之下。 霜凌心头乱糟糟,她结合进入干天地底之后的诸多信息,仰头看着顾写尘清冷的侧颜,终于小心地说出了猜测。 “顾写尘,难道…你其实是神佛转世,所以才这么天才?” 她声音紧张,觉得很有可能。 顾写尘回神, 黑眸眼底浮过浅淡又堪称狂妄的笑意。 “我是凡人,”他伸手把霜凌往自己更近处带了带, 垂眸, “——我很确定。” 肉.体凡胎, 拓炼经骨,大道并无捷径,只不过他总开悟太快。 顾写尘长睫垂落,在眼尾覆盖出清浅的淡影。 在他挺直的嵴背之后, 古剑与魔剑正在隐隐对振, 于是他心里也开始拼凑出一点…浮光掠影的惊动。 霜凌仰头, 清澈的瞳孔认真,两只手比比划划, “那可能是因为你的身世——顾写尘,说不定其实你有神的基因!” “干天帝君想利用你成神,但又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把你真正的身份用敕令之力抹去了?这样,就算有其他人知情,他们也会被迫忘记。” 顾写尘垂眸,眼底光影淡淡。 身后的黑雾悄无声息逸散,缓缓围住在困斗中被损毁的巨大神像,帮底下的千机门弟子固阵修补。 雾瓣弥漫,如神座之下的莲臺。 他明白了什么,但他只是低头。 与少女相贴的胸腔之下,汲春丝缠绕的丹心正在相撞。 顾写尘并未多说,然后更搂紧了她。 霜凌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然干天之下的神像为什么酷似顾写尘?为什么会有他的碑立在这里?他们一定是被动忘记了顾写尘的真实身世……而干天帝君不知道这样改写了多少人、多少事。 又是敕令之力…! 霜凌抿唇,忽地伸出双手,青金色的荒息浅浅逸散,向着石碑探去。 如果圣体之中运载的菁纯荒岚能对抗干天帝君的敕令之力,那被敕令之力所抹去的记载和记忆,能不能逆转? 她的经脉要穴还被黑雾封着,这荒息动用起来有些扯痛,但霜凌实在很想知道——她很能理解龙成珏的感受,如果一生都不知情、蒙昧地过下去也就罢了。 可一旦清醒过一次,就再难忍受愚钝。 他们闯进阴谋,怎能坐以待毙。 霜凌的荒息渗透白玉石碑,触感温凉苍古,经年的默然矗立,片刻却没有什么印记被逆转回来。 她不放弃,掌心努力流转出更多荒岚,却被顾写尘的黑雾拦了回来。 “别动。” 他揽住她,垂眸拎开她的衣领,目光顺着瓷白细腻的嵴背往下看,薄汗让肌骨看起来更加温热,“…雾刺扎得深了。” 霜凌努力地尝试过,荒息也凝结成花刺,可石碑无声无言,没有往昔留存。 她洩气地放下手来。 可惜她现在不敢放开经脉的封禁,否则她的荒岚之力又会无尽暴涨。如今,她的力量也成了她的掣肘。 霜凌失落地嘆了口气,“那我帮不到你什么。” “不。”他说。 “你已经…帮我许多。” 声音如碎玉清晰,霜凌擡起茫然的瞳孔,眼底映出了顾写尘奇异的神色。 在他黑眸中,莲印被千丝缠绕。 顾写尘指腹落在她丹田位置,“感受到了吗。” 从刚才开始,霜凌就觉得汲春丝隐动,虚空中连接着她与顾写尘。 男人黑眸落在她脸上。 所以,汲春丝为什么会振动,你又为何在此。 “汲春丝,也来自于它——”顾写尘指了指山洞之外。 汲春丝,是那无言神像的造物。 霜凌忽地睁大了眼睛。 顾写尘在闯入她荒岚漩涡中压制魔气的时候,是第一次完全接触荒息。再到直接探灵神像,情蛊的震动更加清晰——汲春丝是古老荒岚温养而生之物。 所以它才在圣女圣体中传承,因为圣女是世间最适合承载、入道荒岚的人。 所以,汲春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是他们之间的必然。 霜凌远远望着那神像悲悯的眉目,最后愣愣地问,“那你在神像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这是你的碑? 顾写尘透过“它”的眼睛,看到了一瞬自己—— 负剑,漠然,一心大道。 那一瞬或许是已发生之事,又或许是将发生之事。 干天地底以神像为轴纵横成阵,而他曾在这轮回之中出现,结局只剩一座沉寂的碑。 如今,为何不同? 今日的顾写尘再次出现在轮回之阵中,却没有化归死寂。 他掌心按着心口,感受到汲春丝千回百转。 因为,这是一个为情堕魔的顾写尘。 他早已不在大道之中。 顾写尘长睫之下,目光看着霜凌。 汲春丝或许运转过千百回,他从未动过心念。 可她不同。而他沦陷。 霜凌是数千年来唯一的,为所有弟子回家、为了他不坠落、为了更高的自由——甚至甘愿自毁的圣女。 而从她爆丹那天,他转身堕入魔业。 大道轮回,以魔出局——从此掀开一张新牌。 他眼底染上暗光。 霜凌懵懂地看着玄衣负剑的顾写尘,他似乎有衆多深意,交握的手指缠得很紧。 携着汲春丝闯入世界的少女是顾写尘人生以来最大的变数。 ……也是最大的转机。 原来不是因为他最强,所以与她相逢结蛊。 而是因为与她相逢,他才有了新的可能。 “再去一个地方,就会有答案。”顾写尘眸光深刻。 命数掀开一分天机,他还需要一个印证。 “好。”霜凌点点头,也没问是哪里。 总归顾写尘会给她明白。 她后嵴上的汗融进衣衫之中,汲春丝的热意融在骨血之间,它以灵流保了三年,如今正在彻底复苏。 顾写尘的指腹轻轻拭去她颈侧的薄汗。 霜凌仰头,看见外边洩了一分天光下来,清丽惊艳的眼眉被映亮。 子时已过,他们可以离开轮回阵了。 “还有——”顾写尘伸手揽住她,眼底清晰释怀。 “现在,我知道怎么解情蛊了。” … “子时了!” “破!” “这次终于找对地方了!” 外边的弟子们已经转了数圈,每次沿着卦阵走过一遍,又会回到原点,循环往复地在地底轮回。 龙成珏手臂上的伤不能治,他疼得到处暴躁,才想起来破天门地户的相克时机。 娘的,有失水准! 不过顾写尘在这里,他都没指出来,那也不能怪他。 龙成珏嘶嘶地捂着胳膊。 好在坎水龙城弟子训练有素,四方布阵,以千机门的机甲萤灯为指引,终于在对的时间找到了轮回阵的开门卦位,蓦地探出了一丝从外裂进来的天光。 “快快快,从那里出去!” 衆弟子很快鱼贯而出。 龙成珏被弟子们擡着,心里松了口气,映着外边照进来的光端详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研究着自己刻下来的字迹,他始终觉得哪里连不上。 轮回阵破出隙空,被重复的时间之中出现了与外间相连的裂缝,正常的天光终于大片从外洩露进来—— 龙成珏用袖子微掩上手臂伤口,地底空腔被更多天光映亮,他恰好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渐散的黑雾,他对上了那无口神明的眉眼。 缄口之神,无言之像—— ??! 说实话,正常人叩问佛陀,也不太会关注座上菩提长什么样子,五官如何。 所以龙成珏这一眼看去,惊得差点掉下去。“少主!” “少主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太重了?” “没…我没事。”龙成珏咬牙转回了头,飞身闯出干天地底,回到阳间。 他蹲在地上,飞升之墟在刚刚的地底大战之后进一步坍缩,后续他们还要重建这里,修补那座神像,以防灵脉被压断。 龙成珏蹲了半天,回身看衆人陆陆续续出来。 然后看见玄衣负剑的男人。 龙成珏又把头转了回去。 娘的,顾写尘?你不会是神仙吧?? 不是,可是他要是神仙,何苦在人间修炼二十年?? 演给他们凡人看啊??有病? 这位还又飞升又堕魔的——不对,神仙何须飞升,他身上一定有其他秘密。 他们或许忘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这事恐怕也与顾写尘有关。 龙成珏咬牙,捂着胳膊,仰头看天。 然后他皱起了眉。 身后的颜玥、叶敛、千机门衆人,神色也微微变了。 他们为了九洲灵脉,在干天地底像没头苍蝇一样扎来扎去,可出来之后,外头已经天翻地覆。 天象,大阴。 天上乌云搅动如鳞,阴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头顶。最重要的是,九天之上,在曾经的玄武金銮正上空,出现了一条黑长的天裂,横贯苍穹。 霜凌被顾写尘带着回到地上,看见这不祥天兆。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忙转头看顾写尘。 干天帝君荒息填补窟窿,敕令之力恢复,这意味着他对九洲的意念操控,也再次复苏。 对苍生而言,他们刚刚才经过遥峙之约,才得知顾写尘就是残暴无边的炽月魔主——这本就是一个大好的时机,如今他能做的……就更多了! 衆少主随身的灵符玉随着他们回到地面而瞬间明灭亮起。 起起伏伏的声音传了出来。 霜凌眼睫颤了颤,顾写尘神色平静。 他站在自己的遗迹之上,听四野声音回荡,并不回应。 这片土壤之上,剑尊之名正在如山倾塌。 轰隆作响。 … “顾写尘要灭天!” “顾写尘!……他是虚僞的叛道者,他放纵欲孽,背叛了大道。” “我三十年的道心,如今毁于一旦!” “与合欢妖女搅合在一切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诸位且看头顶,天裂乃是灭世之兆,炽月魔功问鼎,入十就是灭世之人啊…!除了他,还能有谁?” “灵脉枯竭便是他捣鬼,如今天裂,也是他的手笔!” 飞升之碑被人们推倒,万人踩过。 对一个人的憧憬有多高耸,当他雪崩时溅落的雪花也就越多。 飞升的废墟之上,颜玥龙成珏等人面面相觑。 可世人不知,仙洲赖以为生的灵脉之源,也是这位魔主和合欢妖女帮他们争夺的。 真正的“鬼”,就在天上。 衆人擡头看着天空,那力量无边无形,却让人时刻胆寒。 敕令之力正在悄无声息地打下思想钢印,让九洲苍生深信不疑——天裂就是魔主所为,灭灵脉,毁大道——灭世虽难,但那可是顾写尘,他做得到! “当年干天帝君对他的围剿,原来并没有错!” “他恨世自傲,他从不将普通人放在眼中,帝君当初就是为了阻止他才如此,最后却被荡平干天,足见他的残暴!” “顾写尘罪大恶极,必入地狱。” 这世间芸芸衆生,压在帝权之下数千年,意难自觉。 当干天帝君重新恢复了荒岚之力,九洲上下思想被煽动的轨迹,开始在觉醒之人的眼中清晰显现。 平光阁原本是推翻帝权之后的几洲平衡之点,达到一种公平。可如今他们再次发现,头顶的天依然压得喘不过气。 这三年之间没落的下洲最先振臂高唿。 岁禄剑宗摇旗吶喊,痛哭着因为收养顾写尘而覆灭的第一剑宗,仿佛艮山顾氏的衰落都是因为顾写尘这个灾星。 “当年宗主所说的全是真情,你们却被顾写尘的盖世声名所蒙蔽,践踏宗主的真心!” “如今我艮山顾氏,宗主死得不明不白,少宗主被迫入魔,整个岁禄剑宗没有亏欠他任何,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这消息顺着坎水搭建的九洲之网传音而出,引发更多的慨然激愤。 “顾写尘,呸!” “亏他堕魔后我们还敬奉了他三年!” “简直是晦气!” 在三年以前,在顾写尘的剑尖之下,九洲之内无人敢这样说一句。 而现在,这个名字开始被苍生唾弃。 霜凌听得灵符玉中的各种声音,指尖颤抖,忍不住搭在了自己的剑柄之上。 身侧的顾写尘淡漠而立,任风吹过魔主的黑金衣摆。 他早知会有今日,那又如何。 可霜凌觉得不服。 对她和顾写尘都不服。 在岁禄的日子,在一切开始的时光里,顾写尘独守最寒僻之峰,年年公开练剑指点弟子,迎战一切来挑剑宗的敌人,作为岁禄七成战力,保艮山十余年上洲之位。 这些也是能被敕令之力抹平的吗? 而她也从未想要堕他大道,反而是头顶之人愚弄苍生数千年。 霜凌心中有了更加清晰的念头,她的目光看向长空,帝君必须在九洲之上真正显现。 他的丑恶,他的虚僞,他亲手做过的一切。 而她如今是干天帝君等待的下一个人,以身为引,她要更能掌控荒岚,等待机会。 几人默默关掉了灵符玉,飞升之墟上,风声中沉默了几秒。 龙成珏捂着自己的胳膊,看向顾写尘,“…我们会约束各洲的。” 苍生蒙昧,人言苍白,但至少他们四洲,当年跟着顾写尘剑指干天的人们,他们的血性还在。 头顶的危机也在。 顾写尘淡淡看了他一眼,黑眸中的魔印清晰可见。 这的确是一个叛道得轰轰烈烈之人。 可龙成珏心想,顾写尘他能离经叛道成这样,他连这样震惊九洲的事都干得出来,他要是真想灭世,还轮得到旁人置喙吗? 他那魔功十阶尚且未破,龙成珏可一点都不想体会。 龙成珏盖住手臂上的字迹,坎水龙城举洲之力,也要找到帝君都隐没了什么真相。 哪怕会再次因为顾写尘破防,那又如何。 在他旁边不远处,叶敛握紧手中青叶印。 天裂出现,九洲三年和平已经停止,叶家也要承担苍生的责任——干天帝君以命火灵魄与合欢圣体孕育传承帝嗣,数千年来如此,而如今巽风叶家在此道已经彻底成熟。 叶敛垂眸。他会找到帝君命火的弱点。 剩下的千机门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兑泽的立场一向简单—— 圣女带来改天换地的新炉息,改变千机门千年的炼造体系。他们永远追随圣女,也顺便追随圣女旁边的男人。 颜玥从几洲衆人中走出来,对顾写尘道,“少尊,我辈不会放弃。” 无论如何,顾写尘仍是如今九洲最强的战斗力,霜凌能抵抗敕令之力的能量也无比珍贵。 一次没能彻底推翻,他们仍有血性再来一次。 坤地王族将会肩负起使命,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群山的守护者,坤仑三山之中还有未现世的灵脉,就算头顶之人放弃了这片土地,他们也一定是守到最后的一族。 霜凌看着他们,掌心和眼底都发烫。 她又感受到了道义,在她以剑入道之后的无数次,在人性之上辉映的道义。 顾写尘牵住她的手,淡漠地点了点头。 颜玥松了口气,她心中清楚一件事。 无论顾写尘是否堕魔,是否卫道,他已不会弃人间不顾。 因为他爱一人。 就会爱人世。 龙成珏擡眼看着远处的天裂,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平光阁要集各洲之力、甚至魔域之力,对抗“天”。 顾写尘牵住霜凌的手,玄铁魔剑锐啸一声,横在半空,他抱她上了剑。 剑尖直指东北方向。 倏地驶出。 君不忍在剑屁股后边颠颠地追,“少尊,你去哪里啊?——” 衆人目光都随之而去,看见天裂之下,那人眼尾成影,丢下一眼。 “去成亲。” … 霜凌在风里从他衣襟中探出脑袋。 脸还在红。 就、就这么当衆说出来了。 啊啊啊。她又把脸埋在他胸口打了几个滚,最后顶着乱了的头毛探出脑袋,“我们这是往哪?” “岁禄剑宗。” 刚才他们骂得最欢。 霜凌震惊。 然后她心中油然而生—— 不!愧!是!你!顾写尘! 骑脸回去。 霜凌揉了揉自己的脸,心中也明白,顾写尘回岁禄,他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东西要看。 尊魔之剑仍旧被踩着当交通工具,这次倒安分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荒息弥漫压制的缘故。 一路平稳,可他们沿着仙洲掠过,霜凌就能听见形形色色的谈论,是她如今神识扩展太多的缘故。 可她能听见,顾写尘自然听得更加清楚。 越向艮山,声音越兇,从前因剑尊之名而荣耀,如今因剑尊之名而痛恨。难以想象如今九洲上下,岁禄剑宗竟然是最恨顾写尘的。 霜凌听得不太高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转头对顾写尘道,“可以把我经脉的封印解开了吗?” 顾写尘垂眸,在风中黑发微微凌乱,视线扫她,声音不那么淡漠了。 “着急了。因为叶敛说不宜魔气入体太久?” “什么呀?”霜凌眸光十分纯善。 “我是想,如果解开你的封印,我的荒息辽阔到足以覆盖大部分人,或许……我能让更多人从敕令之力下清醒过来。” 看清头顶的天。 看清楚谁在为九洲真相而努力。 顾写尘的黑眸看着她,片刻后,压制荒岚暴涨的黑雾刺开始一点点抽离。 …魔气入体太久的确需要拔除,此刻荒息也已平和。 霜凌周身微微酸麻,黑雾灵活浮动,埋在身体里的刺也并不是固体硬戳,而是流动的,微凉的。 当他缓缓抽离,霜凌竟然战栗片刻,有一点点微妙的舒服。 她的脖颈仰了仰,弧度漂亮得像天鹅引颈。 顾写尘垂眸看着,一边看,一边缓缓牵拉入体的黑雾。 他的目光像是啮咬。 霜凌转动着自己肩颈,咳咳两声,然后认真感受体内的荒岚之力。 阴阳双合鼎内汪洋平静——远离了地底神像这个荒岚之源,果然就没有再发生狂暴的漩涡。 霜凌尝试着运气,青金色花枝从掌心跃出,却被顾写尘按住了手腕,指腹沿着她的掌纹摩挲。 “别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留着给我。” 他薄唇就在耳边,声音清晰如冷玉。 霜凌转过头,不解地问,“为什么给你?” “你有没有想过,你体内的荒岚浩瀚难压,我同样魔气沸腾自噬,”顾写尘到底没忍住,低头亲了亲她莹白圆润的耳朵,“——你我命定,互相渗透。” 你整个身体,你止不住的荒息。 可以给我。 他的指尖穿过掌心,交握在她十指之间。 霜凌呆了呆,明明好像在说严肃的情蛊问题,可她眼前不知道划过什么画面,忽然脸红心烫。 黑雾缠绕莲花,原本魔体与灵体互斥,体系天差地别,原本情蛊难解,可如今竟然有了方法。 顾写尘把她搂进怀里咬了几口,低声含混,“所以…天作之合。” 霜凌双眸惊讶地闪了闪,她的心尖被揉皱了些,人似乎也是。 听见亲吻的水声,红着脸想埋起来,却又被扶着后脑支起脸,唇舌被叼走反复碾吮,嵌进他铜墙铁壁的怀抱里。 “唔…” 天作之合,还是天做之合啊,顾写尘…! 顾写尘无声笑了瞬。 从前错失莲花,觉得天生我如此,总是为难。 现在呢? 命数无尽苦中,汲春千丝滚烫地熨过肺腑,和她共振,从心脏开始泛滥,唯有将对方揉进骨血才算完整。 原来天要我站在顶点,接住你的红线—— 是我命好。 刻舟求剑 刻舟求剑 73 霜凌看到了他眼底的郑重。 天才孤傲的眼中, 竟有庆幸神色。 像是深潭中浮动的光。 对失而复得郑重,对出口成亲也郑重。 魔气暴涨,会破阶灭世。荒岚暴涨,会飞升降祸。 他的眼睛说, 天要你我纠缠, 何其幸运。 霜凌水润的瞳孔流转过光彩, 然后悄悄在风中往他怀中靠了靠。魔主高大身形挡住阴天裂影下的冷风, 她擡头, 看向远处隐隐勾勒出的故地群山。 镇住经脉的黑雾彻底离体之后,霜凌体内的荒息有小范围的暴动,但魔物浓密地挡住四野,稳住她的力量。 荒岚之力渐渐平息,维持在分神以上的水平,霜凌现在的内力已经足够感受天地自我,方形金丹在体内流转, 因为荒息暴涨而时刻淬炼着筋骨。 黑雾笼在她身上,和她逸散的荒息暂时达成某一种平衡, 当霜凌仍然隐隐觉得有将破之势, 只能小心控制。 顾写尘也垂眸, 神识观察着她身体的情况。 茅风巨蟒的蛇影在少女身后隐隐浮现,终于彻底从三年的黑乎乎状态恢复了雄伟健美,周身鳞片一如当年在坤仑三山中出现时的华丽诡谲。 巨蟒的灵智同时和他们两人对话:“主人,你好厉害, 不像某些人!” “看, 看我!我又漂亮了!” 茅风中蟒躺在鼎中睡觉, 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它只觉得那荒息太旺盛了, 它感觉像是遇见了海啸,万丈荒息无尽容纳,它变成了茅风巨蟒。 风中,顾写尘对上它那硕大了无数倍的豆豆眼,对方流露出雄伟的不屑。 黑雾漫不经心地顺着它的蛇影一寸寸绞散了。 巨蟒扭曲尖叫:“主人,你看他,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霜凌也不会跟一条小蛇诉说自己的忧虑,它漂亮的眼睛只是弯起笑笑,“知道了,我会参考的。” 顾写尘漠然侵散了它的蛇影。 带点不爽在她莹白耳廓上咬了口,留下浅浅的红痕,“不许参考。” “唔!”霜凌捂住耳朵,不满地掐住了他的胳膊。 顾写尘又有点满意了。 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在地底荒岚漩涡中,她的力量如此暴涨,除了温养在阴阳双合鼎中的小蛇会有感觉,那还有—— 她所有合欢弟子的荒息莲印,都会一起被大幅加强。 霜凌连忙打开灵符玉看,果然群星闪烁,移转腾挪,在遥峙之约后合欢弟子们都很着急,紫印长老的消息在最前。 “圣女安好?” “勿急于进境。” 霜凌汹涌暴增的荒息,果然影响到了以莲印相连的合欢弟子。 顾沉商和夜宁都很担心她,他们还以为是她为了破局而不断进境,因为如今她和魔主正被九洲非议。 但没人知道霜凌正在躲避进境,就像没人知道头顶的天才是一切祸源。毕竟哪怕是从前的霜凌也不会知道,有一天进境飞升会成为一件坏事。 “顾莨已控制,艮山顾氏前后来魔域几次,未得。” “如今魔域亢奋,合欢弟子随时为圣女待命。” 紫萱几句话把现在的阴仪情况交代清楚,如今万万魔潮恐怕都觉得魔主不日就要和仙洲开战了,那仙门上下更是对顾写尘如临大敌。 阴仪封禁十年,顾写尘又消失三年,阴仪万魔对顾写尘的认知远不及仙洲,但只要魔主足够强悍,与仙洲足够对立,他们随时等待杀戮。 顾写尘眉目淡淡。 霜凌指尖在灵符玉上翻动,简单回复了紫萱,让他不要担心。 顾写尘的下颌搭在她纤薄肩头,硌着她的软肉,看她回完了传信。 紫萱倒是无妨。 霜凌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既然如此,君唤没有跟那十几个人造天才一起被控制,可能也是因为他腕侧也有荒息莲印? 当圣女的荒岚之力无限增强,他终于也有了对抗那人的能力。 霜凌终于松了口气。 那君唤如今在哪里?上次阴仪出海口一别,他似乎也没有回到欲境。 “想谁?”身后人问。 霜凌仰着脑袋,没回答他。 顾写尘垂眼半晌,把人揽得近了点。 霜凌看着头顶乌云绞合的巨大天裂,像是苍穹上的伤痕。 无云而雨,不祥天泣。 真神埋葬在干天地底,支撑着整座大陆。 僞天却在抛弃这片土地。 而岁禄剑宗,已在眼前。 … “天地阳气不足为天裂!” “原本阴阳调和,九洲清平,如今为何失衡?只因魔气压重!” 岁禄剑宗之中,几峰弟子们集中于主峰下的校场。 望月潭前曾是岁禄大比、剑尊舞剑之处,如今宗主仙去,少宗主也中兴无望,他们岁禄剑宗何以落得这般田地? ——“都是顾写尘和那妖女的错!” 顾年恨恨持剑站在人群之中,身后是顾璃。 他们如今已是艮山顾氏旧部之首,七峰十二宫分崩离析,在魔域中就有四峰,这可是昔日的第一剑宗啊!如今却已经成了九洲笑柄。 剑修除魔卫道,向来是最正派、最痛恨魔修的存在,谁知曾经九洲最高的剑修,就这样踩着所有人的信仰成了魔。 他几乎践踏了所有修士!凭什么? “少宗主如今如何了?”有弟子沉痛地问。 顾年长嘆一口气,离火三清宫的人在营救明青嫣之后同样想要救回少宗主,要知道三清火对魔修有着很高的攻击力,想要救回不是不可能。 “但少宗主他……” 在遥峙之约上,顾写尘的脸出现在干璃镜,与他遥遥相对那一刻,少宗主的道心、魔心,终于一起彻底碎了。 最后顾莨在阴古魔宫前大笑大哭,曾经的仙门贵子、莨王风范彻底荡然无存,对天怒喊老天不公。 顾年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说到底,顾濯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路边捡的狗就是如此。” “他到底没有流淌着我们艮山顾氏的血脉,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狗罢了。” “当初他包庇合欢妖女就足见人品,两人狼狈为奸,三年来竟被人误信为佳话,真是可笑。” 顾年紧紧咬着牙,“还有杀父之仇,必报!” 在海底陵宫,夺尊魔之剑时,顾长鹤被炽月一剑贯心,当时他就喊出了“顾”字,可顾年和顾璃还以为是在叫他们。 “宗主、少宗主之仇,同样没齿难忘!” “如今他已是丧家之犬,引来天裂的不祥灾星,不仅殃及岁禄,如今更要为祸九洲。” “平光阁眼见苍生激奋,定要有所作为。等到他们围剿顾濯之后,离火、震雷、艮山三洲紧随其后——” “修魔之后最易走火入魔,听说魔功越高越容易反噬,这是顾写尘自己堕落,就怨不得我们这些昔日弟子……” “等等,天怎么更暗了?” 岁禄剑宗的山阵之上腾起淡淡流光,符印转动,有人触碰了阵法! “谁?!” 黑雾如月影,缓缓掠过崇山。 一道清丽身影,率先轻轻落在校场之上。 青丝柔软地随风掠过,少女容光独绝,皓彩一霎映亮所有人的眼底。 衆人在惊艳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这是…… 顾璃率先认出来,脸色难看:“是你?!你还有脸回到岁禄——” 霜凌在风中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也学会了那人的平静。 脸色如常,清丽生光。 她确实也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他们会在这样的境遇之下重返剑宗。 但是,他们凭什么不能回来? 霜凌看着眼前的顾年顾璃,别说她身后有顾写尘,就算顾写尘不在,她的修为也足以砍翻一百个顾氏兄妹。 这里还正好就是当年岁禄大比之处,霜凌看了看曾被她一剑挑飞的顾年,摇头一笑。 顾年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好不容易被遗忘的丑态,心头火起,怒而拔剑:“兄弟们,这不知廉耻的合欢妖女胆敢闯入岁禄,真当我岁禄无人了吗——” 霜凌心头竟也有了久违的战意。 她到底是以剑入道,到底是心有剑意之人。 只可惜,她还没拔剑,那些人的目光忽然开始颤抖。 看着她背后缓缓升起的月影,手中的剑渐渐握不住了。 “顾……顾……” 玄衣负剑,那人的身影铺天盖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压。 这种压迫感,比从前顾写尘化神圆满的威压还要更高,因为还带着魔气阴重天然对灵气的侵蚀与压制。 他的魔识已经居高覆盖整个岁禄,不在峰被封锁起来,不过,问题不大。 顾写尘这才不疾不徐地落了下来。 岁禄剑宗方才叫嚣得厉害,可此时已是惊涛骇浪,哑口无言。 重回这里,群山之中似有回响,像是山脉之灵感知到熟悉的存在,可气息却已不同。 顾写尘淡淡走到霜凌身后,看着这衆多如临大敌的面孔。 “阔别数年——” 他开口了。 毫不夸张,岁禄剑宗漫山遍野,七峰十二宫,所有弟子在他的目光之下,陡然站直。 骨子里的臣服,来自对方二十多年的天赋和武力压制,融于血脉的崇拜和畏惧,同时觉醒。如今九洲之下人人激愤,可若说何处最敬畏顾写尘。 岁禄无疑。 剑尊的评价在岁禄的很多年里,都是他们汲汲营营渴望的。 于是这一刻,所有弟子握紧手中的剑,吞了吞唾沫,然后听见那人归来看遍,开口说。 “毫无长进。” 顾写尘揽住霜凌,飞身掠向不在峰之巅。 身后,无数柄剑当啷坠地,前前后后数百声。 整个剑宗道心碎裂一地。 … 顾写尘回到艮山岁禄的消息很快震撼九洲。 他想去,无人可拦。 但是怨怼与日预增,迎着头顶的异象,人间怨念深重。 天裂现世,灭世之兆,灵脉虽有所复,但天泣降下的雨水阴浊不堪。这种雨水助长魔气,压制灵气,导致百姓田野酸涸,川流受染。 乱世已至。 这当然是魔气所致! 遥峙之约时,顾写尘分明已经不再掩饰他的野心和恶意。 他是如今魔主,他一公开,整个阴仪魔域振奋不已,就等着越过东海海雾,吞噬仙洲! 如今这炽月魔主更是堂而皇之地回到岁禄剑宗,向故地、向九洲挑衅! “请天降罚,灭掉此人!” “请帝君归位,君临天下,匡扶乱世!” “让顾写尘遭天谴!和魔族妖女一起死!” 天裂之下,九洲惶惶。 坎水龙城。 从少主带伤回来之后,龙城上下都很担忧,把少主楼围得水洩不通。 “我们少主多少年没受伤了?” “是啊,要是打不过他肯定会直接认输的,谁会伤他?” “隔壁叶少主还会因为顾少尊……哦不能这么叫了,叶少主还会因为被打输而道心破灭,咱们少主身上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啊。” “嘘,别说了,据说少主是自己划伤的——” 龙城弟子,最低标准,人人都很八卦,爱传小话。 龙城主一脸富态,扫开这些八卦的弟子们,绕过房门口散乱堆着的各种书册,进入儿子的内室。 龙成珏正顶着一堆残页,焦头烂额。龙城主也没多问什么,低头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势,倒是无碍,已经开始微微结痂了。 龙城主不多问,主要是因为这九洲四通八达,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坎水之水流遍各处,比如他知道现在巽风叶家正在研究命火之术,知道兑泽千机门又换新炉息炼补天神器,知道坤地王城深处打开荒北之极,试图寻找新的灵脉,也知道他们年轻一辈的平光阁如今在和顾写尘合作。 可从前龙成珏也对他们龙家的信息之力深信不疑。 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夙夜难安,想知道他们究竟被改写了什么。 龙城主身宽体胖,带着福相,“天裂之兆的记述追溯到百年以前,你要查什么,举龙城之力帮你就是了。”“那天裂的事就麻烦您了,查查如何能保农户的庄稼,”龙成珏抓了抓头发,盖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这伤没让我娘知道吧?” “没有,我说你被牛碾了,不碍事。” “……”龙成珏沉默一瞬,“我这是为了记住某件事。” 龙城主表示理解,“为父儿时也有过这种感觉,我记得那时我有个无论如何也有敌不过的对手,在有一次输了比试之后,心气难平,幼稚地在手心上刻字,但是疼到半路就停下了——” 龙城主看了看龙成珏成片的划伤,“好儿子,还是你有骨气!” “……”龙成珏无语,转念却一愣,擡头问他,“这是你小时候的事?多小?” “为父几岁的时候吧,距今也已经沧桑百年过去了。” 龙城主捋着自己的胡须,目光悠远。 龙成珏薅了把头发,点点头,那可真够久远的。他转头想继续忙自己的事,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擡起头,“爹,我看看你刻的是什么?” 龙城主十分大方地向他展开手掌。 百年已过,修士砺骨脱胎,掌心的印记早就被磨平,龙成珏只看得见三个点的疤痕。 “你还记得你那对手是谁吗?” “为父又不是天才,百年过去,如何记得?” 龙成珏抹了把脸,看向楼外,被一群偷听弟子挡住的窗口外,天裂像一张蚕食人间的巨口,生吞着什么。 到底是百年已过,自然忘记。 还是曾有秘密,被敕令抹去了呢? 龙成珏蹲在成堆的史册、传书之间,忽然向龙城宝库跑去。 他手臂上的文字,他真的见过,到底在哪? … 黑雾消散,山门露开。 顾写尘看着这座封禁的山峰,目光望远。 霜凌探出头,“山呢?” 不在峰在岁禄剑宗最偏远的位置,垂直高耸,如今寒山成影,浓云围绕,已经看不见曾经入云端的剑尊之殿。 顾写尘神色不变,轻轻擡手,尊魔之剑被他掷到了半空。 “开。” 十世魔主在剑身之中骂骂咧咧,杀鸡焉用牛刀,他们尊贵的残魂怎么能用来给别人开门? 但顾写尘清醒状态之下他们完全被压制,只好骂骂咧咧地以剑尖为点,自上而下缓缓划破虚空。 冰冷漆黑的玄铁刃掀开一道缝隙。 瞬间,熟悉的清冷味道悠悠逸出,拂过霜凌的发梢,她怔忪一瞬。 有人白衣换了漆黑,冰刃换了玄铁。 不在峰仍在久等归人。 顾写尘指尖轻划,整座山终于再次问世,壁立千仞,清冷无尘。 两人拾级而上,远远看了一眼不在殿,旌旗在夜风中缓缓飘落,霜凌心头也飘飘荡荡,偷偷看了眼旁边的顾写尘。 很多年前第一面,和如今实在天差地别。 不在殿前前后后,实在有衆多回忆,但顾写尘牵着她,并没有径直去殿内,而是带着她走到了后山。 霜凌跟着他,在月色下来到满山断剑残片之前。 这里曾是顾写尘的功勋,无数被他折断的剑刃、碎裂的兵器,无数手下的败将,成就九洲第一剑尊的不败传说,经年神话。 如今这些残片仍然静静地躺在这片剑冢之中。 霜凌问,“做什么?” “等一等。”顾写尘捏了捏她的指尖。 夜色一点点降临,半空霜月轻悬,就连那不祥的天裂也似是隐匿,霜凌察觉到不在峰上雾气弥漫。 开始,她以为是顾写尘的黑雾。 但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什么,忽地擡眸看他。 …是夜剑瘴。 每次顾写尘进阶出关之后,满峰碎剑会携着无数大能的不甘之意,形成山野浓云。 这是霜凌炼气之后遇见的第一件大事。那时的剑尊,让她子时入剑瘴,一夜刻苦,卯时再来学剑,仿佛歷歷在目。 如今顾写尘以魔主之身,临十阶归来,对不在峰而言,他等同出关。 满峰夜剑渐次苏醒。 霜凌眨了眨眼,然后看顾写尘拎着尊魔之剑,对着剑中的十世魔主轻描淡写道,“去跟他们聊聊。” 都是怨剑灵,可以互通有无。 尊魔之剑顿时更加强烈地嗡鸣: “你不是还有一把死剑吗?!” “炽月,休要欺人太甚。本尊是你的长辈——!” “我等岂是你的传话筒?!” “这些败将岂可与本尊相提并论?!” 霜凌也听得清清楚楚,但顾写尘立于雾中,显然不为所动。 魔识骂骂咧咧,但他们是什么人,十世魔主都是曾让九洲生灵涂炭的灭世暴徒,他们看着这怨念丛生的剑冢,很轻易地起了坏心思。 于是他们唤醒了这片峫雾之中,怨念最强的存在。 这不知是哪位大能折剑之后所化。 怨念深重,力量也格外强大。 霜凌看见那双银鳞鬼火般的瞳孔在夜色中出现——是那日她与蔻摇等人遇见过的怨剑巨兽,满背都是碎剑,双目也插着铁刃,是顾写尘斩断的无数碎剑融合成的最幽怨体。 她此时还不知道顾写尘是要来找什么,但很快,无数断剑在雾中隐现。 像是衆多双眼睛,幽怨地看着这折戟之人,银光流动,万箭齐发。 顾写尘平静地站着。 霜凌忽而想起从前顾写尘挑起万箭,让她一夜缠斗九百九十九万次,再看他如今面对满峰的剑,顿时有点幸灾乐祸。 怨剑巨兽幽幽地向他们而来,他身形不动。 夜色中,分不清是顾写尘的黑雾,还是这漫山遍野的剑瘴,像是隐秘的过往一般渐渐融合到了一起。 其实他也无法记得,这每一把剑,每一个人,都是什么。 这里已经是他已知的起点,顾写尘想要知道一些事,就需要回看。 于是他径直走向那怨剑之中。 怨气所化的巨兽张开巨口,满背的断刃腾起,当真汹涌地同时射出! “诶!”霜凌拔剑向前。 可他的黑雾绞动如千触,挡住所有碎刃,手臂穿过巨兽之手,探向它的脑仁。 探灵?这个也要探吗? 但很快霜凌看见,他并不是探灵这怨剑体,而是直接寸寸碾爆,尖锐的啸叫从山野之上唿唤。无数碎刃闪烁出银光冰蓝,在夜色中像是爆裂的烟花一般,映亮了霜凌的眼睛。 最后,他从四散的怨雾之中,握住了一柄最大的断剑。 那断剑,就是怨剑巨兽最初的化身。 月色之下,顾写尘缓缓垂眸。 他以大道飞升为目标,一生战斗过太多人,所以他根本不会细数,不会深究,这座他三岁来到的山峰之后,到底断过埋过多少剑。 但此时,顾写尘黑眸凝视,落在冰凉的剑刃之上。 他看见剑铭暴露在空气中,一寸寸消失。 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光滑无物。 这也曾是他的剑。 然后他忘记了。 这一刻的顾写尘没有对抗那股遗忘的力量,可即便遗忘,他的黑眸仍旧落在这把剑上。 没有剑铭的断剑。 埋藏着他的无字碑…… 传说是浣衣妇的母亲,荒村无人的坟茔。 这世界上,原来到处,都是被抹除的印记。 关于他的印记。 霜凌走到他身后,只看到空白的断剑,怔了怔。她忽然想到什么,瞳孔圆睁。 他想印证的…是自己曾被遗忘过。 顾写尘微微闭眼。 不止一次。 可柔软的手握住了他持剑的拳头。 “我会记得。” 霜凌的声音在月色中清晰笃定。 因为九天之下,唯我入荒岚道。荒息之力让我清醒,超脱敕令之力——这次我看见你,我总会记得。 顾写尘终于擡眼,撞入她的眸光。 峫雾四散,他低下头。 “啊!——” 霜凌的手松开,捂住自己肩颈,眼底带着光,“你咬我干什么?” 他的唇角落在她光滑温热的皮肤。 ——“顾写尘,他们说你忘恩负义真是没错。”她恼怒地说。 顾写尘的唇瓣碰了碰他咬红的地方,笑了一瞬,低声开口。 “我在刻舟求剑。” 世事已逝如水,他找到了自己的浮木。 然后他闭上眼,黑金衣袖一翻,身后的不在峰蓦然从上到下寸寸变幻。 霜凌愣了愣,闻到夜风中的莲花香,含苞绽放。 但见满山红绸飘送,凤鸾缠柱。 红烛灯笼映亮了向来清冷的不在殿宫,如此囍庆。 霜凌脸颊也染了分朱色。 对上他清晰中带着热意的黑眸。 你是我刻舟求剑之事。 长剑已矣,幸而我在人间,还有行舟。 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 74 今夜注定, 九洲震动。 “他去不在峰做什么了?” “不知道,他回来到底是做什么?” “他把不在峰打开了!不会要从故地开始灭世吧?!” 整个岁禄剑宗,从顾写尘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无边的恐惧就在到处蔓延。 哪怕那人回来之后一人未杀, 只说了八字而已。 七峰十二宫全部熄灭烛灯, 在庞大的月影掠过之后处处熄灭, 藏在黑暗里探讨如何应对这尊杀神。所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连夜被集结在一起, 可顶着那句“阔别多年毫无长进”, 几乎人人都是面容如土,毫无胜意。 因为他们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个万年难遇的不世之尊,在堕入人人唾弃的魔道之后,还是有着……他们远远无法企及的力量。 他只是什么都还没有做,岁禄内部就已经开始溃不成军。 “我们赢不了的!” “他……那可是少尊啊!!” “跑、要不跑吧,否则他真的动剑,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再等等!三清宫和震雷洲都已经派人过来了,即刻便到, 而且……你们看头顶。” 月影之上, 天裂仍盘卧夜空, 昭示着天罚。 “你们不记得了吗,从前史书记载,所有灭世魔主都会遭到天谴,这是大道法则, 邪不压正…!他们没有好下场的!” 九洲上下同时人心惶惶, 不祥的天象与魔主的行踪, 一切都像是山雨欲来。 剑宗弟子带着敬畏等过子时,而后, 从不在峰之上腾起了满山的夜剑瘴雾。 剑瘴像过去无数年那样弥漫,那是每一次剑尊破境出关、所有弟子翘首以待的传统,如今依然如旧时那样再次浮现。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们本能地还是觉得敬畏,就像每个人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即便对顾写尘这个名字口诛笔伐,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忘记,他们入剑道的初心。 有多少人都是在追逐那个惊才绝艳的不世天才。 这样的敬畏让人更加懊恨,漆黑寂灭的七峰十二宫之间,无数双眼睛紧盯着那座最偏远的清冷山巅。 然后,却看见不在峰之上红烛微光,鸾凤清鸣,在月夜中摇曳。 目空一切,旁若无人。 ——这、这是??成亲?! …此夜。 浩瀚的月影浮现出炽热的金边。 魔主的黑雾荡尽满山的夜剑瘴,涨潮般涌上殿檐下的红灯笼。 像是谁的心在发烫。 而事关那个名字,很快九洲皆知。 就连平光阁四洲的人都各自震惊——有些人说要去成亲,就真的要成亲,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巽风叶家,命火道术前,青衣的少主慢慢低头。 坎水龙城,有人从故纸堆里爬出来,捏爆水传音,大怒,“干!” 无人在意的角落,莨王仰天长啸,凭什么他的婚事就可以被世人关注?! 凭什么!! 一夜之间,九洲上来对顾写尘的无尽谩骂为之一停,停得甚至有些尴尬。 当所有人都揣测那人进攻仙洲,堕魔嗜血,灭世而来。 而顾写尘,归宗开山,竟是为了?成亲——?! 阴仪魔域中。 两种力量场正在轰然回响。 清冷阴古的雪山之巅映照金光,神宫之上冰莲光芒流转。 在水墨之间,荒水行川,阴古魔宫与圣女神宫遥遥相对而望,像是古老的无声宣告。 魔潮纷纷叩拜,兽境里的美人不甘垂泪。 合欢宗内,紫印长老带领无数弟子,双手掌心向上,腕侧莲印露出,叩拜莲光。 “圣女长盛——” “愿飨以天地之大元阳!” “盛大元阳!” 每个弟子受圣女庇佑,腕侧莲印熠熠生辉,彙成光点。 就连天空之上也是—— 在无人知晓的瞬间,一道极速的蓝影终于撞进了天裂之中。 悬空中,诡异的浓云弥漫成墨绿的暗流。 单薄的蓝衣穿梭在其中,脸侧被烧灼得发焦,像是一缕追踪万里、微不足道的浮萍。 最后浮萍停在了某一处。 君唤擡起手,用手腕贴了贴自己的额角,目光平直,“找到你了。” 虚空中的轮廓缓缓流动,像是在笑。 那人的巨大身影像是无数人的重叠,他的眉眼虚化在墨绿色浓息之中,意念如潮水层层叠叠地穿透他的脑仁,发出笑声。 “你是我赐姓的好狗……” “呵呵……” 君唤贴着那一缕圣女荒息,目光空洞,但保持着清醒。 “她要成婚了。” “别打扰她。” 那巨大身影隐隐从云后露出表情,在他身后,无数道金光正在彙聚,就快要彙聚成一个团圆九转的浩瀚金轮。 “很快。” “最后一个……” 十几条身影从虚空撕扯而出,同样神色空洞,一步步向君唤靠拢。 … 天空阴影绞动,无人知晓。 霜凌在渐散的夜雾中直接被带到了不在殿前。 他像是急切。 急着亲吻,急着以吻唿吸。 顾写尘带着她一瞬掠过不在峰的三千阶,那曾是剑尊日日挥剑噼出的剑痕,如今被寸寸雕琢莲印,像是步步生花。 霜凌被顾写尘按在怀中,在风中听见他的唿吸,心脏跟着跳动。 她看见了秘密,然后看见鎏金红灯笼沿着树影挂起,道旁的枯草在黑雾掠过之后化作黑金花穗,再如殷红,与金蕊点缀。 于是夜风中浮动一路旖旎清幽。 今夜之后,不在峰不再有夜剑瘴雾。 顾写尘也再不只是顾写尘。 他在他长大的地方意识到自己的命数,知道连自己都遗忘过自己,霜凌看着他从始至终神色都平静,只有动作开始变得躁动而失序。 想要记住,或者被记住。 也唯有怀中的人可以。 做他的浮木,在他的长河。 顾写尘从她的肩颈咬到耳廓,不重,但是处处红起,像是圈地一样。 他没有出声。 掠过鸾凤缠柱的殿檐,双剑被重重插在门外的旌旗之下,就连旗面也化作红绸,冰冷无情的两个字开始旖旎温柔。 烛灯环绕,红纱垂地,从前这里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处处森寒清简,如今霜红喜庆,鸳鸯锦被,红枣被温出甜香。 龙凤烛,红窗花,他的洞房。 霜凌觉得眼前颠倒,后背压在柔软的被上,感受到他铺天盖地的确认,领襟缓缓散开。 可天都快亮啦,顾写尘。 霜凌鼻腔沾染上了他的气息,眼底氤氲,忍不住抱住了顾写尘始终绷紧的嵴背。 他像是无法摧折的剑刃。 谁也不知道这把剑到底都经歷过什么。 可蛛丝马迹,稍有端倪,他应该就能看破绵延无数岁月的脉络。 在未知全貌的真相面前,霜凌抵在他怀中,觉得有一点…心疼。 “顾写尘——” 她被亲到带了些柔软鼻音,擡起水润的眼眸,“…你还知道了什么?” 他铺天盖地的亲吻略停一瞬,弥漫的躁意散开一点,漆黑眼底透着冰蓝,手臂撑在她脸侧,居高临下看她整个人。 霜凌不太敢动,可又想知道。 但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和穿透力。 于是霜凌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这里,不在殿前第一面—— 她第一次引气入体,合欢圣体发作,衣服全碎。 单薄盈滟,尽数展露。 他的目光也不闪不避,看得很平静。 那时因为大道清坚。 如今因为——黑眸滚烫,欲孽丛生。 到今日,两相对,霜凌背抵床榻,在他的目光中,好像又回到了那日。 她的脸腾地红了。 顾写尘眼底也终于散开一点笑意,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霜凌差点咬到舌尖,不打自招,“我忘了。” 顾写尘胸腔的震动传到她肌骨之间,他低头时,霜凌好像听见了那日炼气之后衣衫被气沖寸断的声音。 “我没忘。” 他黑眸清晰透骨,落在她身上。 “我过目不忘。” 每寸肌肤,每块骨骼,每处盈起陷落。 他的眼睛和心记得非常清楚。 霜凌的脸红得发烫,抱紧自己,紧盯着他。 她不敢乱动,因为她觉得自己要被雄兔解决了。 她明显感觉到了可怕的状态。 就算没有那么夸张,但也…啊啊啊啊啊。 不对。 不行的。 霜凌双手抵着他胸膛,却触到了结实蓬勃的肌理,他那玄衣领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黑发凌乱散落在她前襟上。 冰蓝色的眸光认真,那一瞬,竟然带着坠落凡尘的蛊惑感。 霜凌的心剧烈跳动了一秒。 神佛如果破戒,也是这副模样吗? 黑雾弥漫过整个房间,盖住无尽的红,变得浓郁。 魔主的月影扩展到无边无尽。 霜凌不知怎么,惊叫了一声,双手抵住,仰头软声问,“可你没回答我——” “除了被敕令之力抹除,你还知道了什么?” 从干天地底到岁禄后峰,沿着“顾写尘”的轨迹,她觉得他还看出了许多许多… 可他并未言明。 “不用知道。” 顾写尘依稀露出几分笑意,气息强行调整一瞬,压低声调,“我怕你心疼。” 霜凌怔住。 …可她已经在心疼了。 顾写尘的额角靠在了她的耳边,这个横贯仙魔两道的男人轻轻开口,“霜凌。” “我需要更强。” 霜凌不解地转头,目光与他极近地撞在一起。 或许其他也快要撞在一起。 霜凌觉得很慌,很不解,她问。 “你还不够强吗?” 如果你还不够强的话。 顾写尘笑了一瞬。 霜凌觉得她没有看懂这一秒顾写尘的笑意。 但她感受到了他低头时的气息。 他说,“我受不了了。” 你以为抱着你很好忍吗。 “!” 铺天盖地的心动,像是彻底征伐的前奏,可就在她闭眼的瞬间,不在殿外忽地金石声震。 双剑在动。 十几条人影出现在环殿上空。 烛火动了一线,霜凌感觉到他的吻错位,落在了自己眼皮上。 她忽然不安,“等等——”这是… “稍等。” 顾写尘又笑了。瞬间消失。 “他们都得死。” 直接想我 直接想我 75 显然, 顾写尘处于平静的暴怒状态。 被打搅。 在这种时候被打搅。 魔主的万重暴虐欲只是被暂时压制,但不是消失了。 霜凌能感受到他抽身离开时平静的杀意,很熟悉的杀意——毫无表情,但要你们所有人都死。 因…因为他还在那个啊。 他现在, 整个人在雄赳赳状态。 那个状态下… 很难、不狂暴啊……!! 月夜之下。 玄衣缓缓出现。 十几个目光空洞的人影, 围绕着月色中透着暖融红光的不在殿。 顾写尘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们, 然后目光缓缓落在远处天际。 天将破晓之前是一片浓郁的阴翳, 辽阔的天裂像是苍穹巨口, 微微透出诡谲的笑意。 像是在笑着俯瞰他。 顾写尘眉目平静。 他生来如此,天不让他顺遂——但今日不行。 顾写尘面色淡漠,最后也很淡地笑了,缓缓擡手。 斜插在大殿外的玄铁黑刃开始嗡鸣,最后“锃!”的一声拔地而出,倏然落入他的掌心。 月下,剑刃出鞘一寸。 剎那之间, 七峰十二宫同时感受到了那股剑意。 熟悉又陌生的,冰冷如幽冥的, 狂暴的剑意。 来自九洲第一剑尊, 如今的盖世魔主。 堪比飞升一样的浩瀚威压。 整个岁禄剑宗乃至九洲上下顿时震动—— “动剑了!” “顾写尘动剑了!” “他的目的果然没那么简单!” “他怎么可能回来就是为了成个亲这么简单?!” 艮山上下, 消息顿时传遍全境,就连魔域之中都得到了消息——因为龙少主在魔域待的那点时日,已经借着荒岚水系上下铺设了坎水信息网。 如今九洲同步,传信极快。 魔域之内, 万魔唿嚎, 迎风高唿炽月之名, 即便不需煽动,声势也比莨王在时浩大百倍。 “反攻仙洲!天裂不就是灭道征兆!” “这是报仇的大好机会!封禁十年之仇, 仙门那些臭修士早该还了!” 仙洲之内同样上下震动。 天泣之雨,绵绵落下,农田酸化烧灼,民生尖锐,无数人开始唿唤帝君归来。 “灭道者天谴之!” “帝君必不会坐视不管!” 天裂之中光芒微闪。 这一夜天上地下注定不会轻易放过顾写尘。 哪怕他,真的只是,想成个亲而已。 霜凌捂着领襟跑到窗外。 连带着脸红心跳地躲过不知何时散落一地的殷红金蕊花瓣。 她的神识铺展,能感知到那些人的位置,环绕着顾写尘。岁禄更远处,所有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在紧张待命,尽管他们不知道是谁来突袭顾写尘,但他们随时都会跟来补刀。 顾写尘还是抽出了尊魔之剑。 他现在虽然已有压制之法,但到底随时有反噬的风险,霜凌掌心青金色翻涌,紧张地穿过夜色找到他的表情。 然后她捂住脸,心想救命。 在那个…状态下的顾写尘,他简直把魔主的躁郁狠戾毫不掩饰地挂在眉梢之间。 如果仔细看,他冰冷侧颈之上,还有一道不知道谁的指甲划出的红痕,像是神佛坠欲,情念横生。 霜凌扶在窗棂上的手指发烫地蜷紧了。 今夜这些人得到了风声,还是被敕令所命,所以选择在顾写尘最不备的时刻出现,作为正义之师来剿灭魔主吗? 九洲上下,仙魔矛盾、天地矛盾,一切都在加剧。 但他们今天挑错了日子。 顾写尘这个时候真的很、兇、残。 尊魔之剑在半空划弧,那分明是寂静无声的。 可是下一秒,所有人影,连带着方圆一里内的山头,全部削平,轰然坍塌! “啊啊啊啊!” “主峰断了——庆云、始影、乘鸾都塌了!” 霜凌扶住窗棂,半个身子探出去,看见衆山倾塌,大陆地动。 有人欲求不满,强到可怕。 她忽然想起方才顾写尘在她耳边的喟嘆——他说他需要更强。 他还不够强? 他还要变多强啊啊啊。 霜凌指尖不自觉带着热意,指腹像是存下了形状和温度的记忆,触碰肌理的知觉难以磨灭,蓬勃的力量感和滚烫体温一起,烘融成难以抵抗的诱因—— 清冷孤月的天才,竟然学会了惑人。 是学会的,还是无师自通,霜凌也不知道。 霜凌捏了捏自己脸颊,很烫,然后,越来越烫。 她的指尖忽地一顿。 等等。不对。 她的方丹正在加速流转,她原以为是心跳太快,浑身血液跟着流动,可现在阴阳双合鼎正在流转发烫,温养于荒岚汪洋中的小蛇不安地游动,摆了摆尾。 庞大的蛇影难以控住,在她身后不稳地出现了一瞬。 霜凌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她立刻擡起头,可已经来不及。 狂暴的荒息漩涡在大殿梁下凭空出现,然后兜头将她笼罩—— 那十几个人今夜出现,不是为了趁顾写尘沉溺而灭他… 从一开始,这又是沖她来的! 他们是帝君荒岚炼化的傀儡,在干天地底之后重新被提线,今夜在敕令之力下,携地底神像中的荒岚而来—— 他们在以人身成阵,即便化作坟冢,也能从虚空中抽出荒息。 送她暴涨。 逼她飞升…! 可此刻顾写尘身陷上头的暴怒之中,挥剑狂杀,血洒满地。 霜凌蓦地陷入旋风中。 仿佛又看见了那双虚空中的眼睛。 … 苍穹之上。 天裂像是凡间与天外的交界。 越过天裂,或许是神的世界,但肉.体凡胎未可知晓。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道蓝衣狼狈地被击飞数千米,又在半空云层中调整了身形,御剑飞回来。 他看着天裂深处的巨大身影。 那人像是在笑似的。 那巨大的轮廓似乎越来越清晰,端坐在虚空天裂之中,以繁星银河为背,金色光轮成就帝王之座,千万光线化作崭新的树木根系,在他身下延伸向黑暗之中。 他似乎是正在遂意,开始融合,他的声音也从层层叠叠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嘶哑中逐渐连贯,像是终于一点点勾勒出完整自我。 “那十几人……你拦不住的……” “这几年,他们在我身边……进境比你快……” 君唤静静地立在半空中,没有说话。 他不能回答他,一旦回答了这道声音,他的清醒也难以为继。 君唤的手腕始终贴在太阳穴上,缓缓举起剑,嵴背仍是挺直的。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有了些情绪。 “你和他很像,但还是远远不够。……” 君唤提着剑,剑铭上是一朵蓝色莲印。他的确是衆多炼化之人中天赋最高的,在一遍遍地沖天之后,重伤后自愈,他竟以痛进境,几乎已经到了化神圆满的境界。 帝君欣赏地看着他——是的,那目光透过重重墨绿雾气,堪称欣赏。 “可惜……可惜……” 而君唤的剑已经第无数次向他噼了下来。 噼入天裂虚空,那人似是在笑。 除了真正接近神的力量,凡人之力很难触及他的本体。千年来圣女以荒息为线、爆破他的那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灭天之行。 然而如今,从天裂之上望向九洲,人间星火点点,处处义愤填膺。 点点念力向帝君彙聚。 君唤无法真的伤到他。 但,他真正的目的也不是弑君。 君唤的身形环绕在天裂之中,被阴浊之气烧灼,苍白脸色变得灰黑,但他并不退后,转剑一探。 剑尖蓦地挑向那巨大身影藏匿的背后,那金光之中—— 巨大身影上,帝君的表情变得更加玩味。 在一点点勾勒轮廓后,他的神态,语气,都开始更加鲜明。 像是已经准备好一场进化新生。 帝君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君唤的剑,转瞬已在千米之外,却十分玩味地问—— “你怎么知道…她的身体在我这里?……” 墨绿色荒息掠过,那人大方地向他展示出来。 于是,君唤空无一物的瞳孔中,缓缓映出了一团金光聚散而出的人形。 ——皓彩华光,盈滟无伦。 金光拢成的人形背后,肩胛骨上三分处,金色红莲熠熠生辉。 “这就是你找了三年的东西?…” 君唤死板麻木的表情终于微微变了,握剑的手咯咯攥紧。 爆丹之后寸寸碎裂于空中的圣体,被古荒息隐秘控制起来……果然还在。 “想要你的圣女?”那人带笑。 “很快就可以了。” … 殿上,霜凌根本来不及运气,体内暴涨的荒息已经在经脉之中飞快流转。 阴阳双合鼎不受控地开始暴风吸纳。 十几个被炼化的高手以死缠住顾写尘,哪怕只有一时片刻,就足够荒岚道再次破境。 之前被黑雾压制过的力量瞬间越过分神之界! 天边甚至有惊雷滚动—— 霜凌在浩荡的气息之中几乎睁不开眼睛,发丝与衣角被吹皱乱飞,她模煳间看见自己掌心的青金色光芒一点点大炽,最后甚至凝结成光剑—— 她的境界顺着经脉飞速攀升。 无法自控,无法停下。 漩涡之中似乎有影影绰绰的身影,鬼魅般向她极速靠近,全都有着深不可测的修为,像是来自古老的时空。 霜凌惶急地下意识反手一推,那强大的古老修士竟然瞬间像破布一样,被她直接轰了出去。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 漩涡中不断有人靠近,那似乎是古荒息中残存的人影,霜凌慌乱地伸手去推,人人尽碎。碎裂的面孔在螺旋中扭曲裂变,隐约像是笑脸。 一张张满意的笑脸。 满意她飞速进展的速度。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眨眼之间,霜凌感觉到内力浩瀚狂暴。 她…她现在… 是什么境界了? 霜凌开始害怕,碎裂的人影绞碎在荒息漩涡之中,像是来自古老的光阴,她听见了层层叠叠满意的笑声。 她的发丝被风吹得扯动生痛,经脉滚烫,她又想起顾写尘说的话。 他说他要更强一点。 “可我……” 霜凌看见更多条残缺的人影像提线木偶一般向她而来,霜凌只能无力地双手推出,浩荡的力量顺流倾斜,那些人顿时如断线纸鸢,蓦然轰飞。 又有更高的身影沖了过来,已经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真实。 霜凌的手在抖。 她想要封住自己的大穴,可她运气时,荒岚更加暴动。 她现在强到谁都打得过,如果九天之下她也无人能及,那她可能真的要…飞升了。 霜凌的手挡在眼前,耳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年在此处,顾写尘对她说的话。 “十年之内,我必带你一起飞升。” “你先死,我后死,别怕。” 后来他在登天门前转身入魔。 到今日霜凌也发现,原来他们都不愿意,独自飞升了—— 人影覆盖下来,霜凌绝望地挥拳去挡。 “啪” 狂暴的力量落在血肉的掌心。 他接住了。 身后轰然裂开一道地缝,那人岿然不动。 没有碎裂飞远。 霜凌心松了一瞬,又害怕地擡头,“顾写尘,我停不下来…谁都打不过我了。” 她在无限变强,无法控制。 黑雾穿过荒岚封入她的经脉,然后宽大手掌包紧了她的拳头。 “别怕。” 他的黑眸从漩涡中寸寸出现,战意未散。 他垂眼看她,情绪翻涌。 “…我可以。” 漩涡化作风雨,他的魔气与荒息交融在一起,渗进肌骨里,融为一体。 “作为你的夫君。” “我总可以。” … 荒息重新封在体内,黑雾入体三分。 内力越过分神之境,恐怕再往上就要引来天劫。 她在惊惧中紧紧揪住眼前人的衣襟,仰起纤细的脖颈。 荒息散开之后,天泣成雨,苍穹之上若有妖股惊动,人间开始洩洪。 顾写尘搂住他,齿关咬合一瞬,眼底躁郁地看了眼长天。 …君岐。 他已经急不可耐。他等待了太久。 那又如何。 天要如何,他们不必遵从。 顾写尘重重抱住怀里的人,压在胸膛之上。 然后翻手撕开空间,抱着她跌入哪里。 霜凌忽然意识到,他们身上并没有大红色的喜服。他在相逢的剑尊之殿,以阴古魔宫遥敬圣女,身着魔主的玄黑鎏金袍衫。 而她裙摆上是描金朱红的金莲圣女印记,绸纱浮动着奢靡的珠光,拖长长迤逦,和他袍裾交叠在一起。 霜凌想起很多年前的玄武金銮顶前,她身不由己被困在凤辇红衣之间,就是那一日,寸寸爆丹而裂。 那是顾写尘刺眼的场面,所以他逆反其道。 霜凌经脉滚烫,喘息了几息。 而吻已经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他始终在暴虐的状态下。 …居高不下。 霜凌感受到了。她被按住,贴着侧搏动的节律。 黑雾如触探进衣衫的每寸缝隙,如若无阻,衣服完全镂空一般,沿着曲线蔓延。 少女还是会脸红,可一夜惊动过去,她心里也有了不服气。 细密又酸软,带着刺弥漫开了。 花好月圆,天要阻拦他们,凭什么? 弱也不行,强也难过,凭什么? 从三年前到现在,修仙不行,魔也不行,凭什么? 霜凌仰头,看见顾写尘阖目的眉眼。 他特意闭了眼睛,没叫她看见暴虐的杀意和过于猩红的欲念。 霜凌心想。 就算有一夜安宁都不可以吗? 就亲,就亲,就亲亲。 就抱! 她带着说不出的恼怒,觉得天命对他们太薄情。顾写尘隐匿不说的真相也在她心里沸水般滚过几遍,最后变得一起委屈。 她伸手搂住了顾写尘的腰,仰身主动在他唇上碰了碰,唇珠漂亮湿润,像是月夜树下落了一颗甜果。 顾写尘闭目汹涌的雾气一顿。 “凭什么,我不服。”她说。 她张嘴就是嗷呜一声,牙齿差点碰在一起。 果子咬人啦。 顾写尘睁开眼睛,眼底冰透蓝光。 她的气息清甜温热,像是温水池莲,很清浅。 却能溺毙他整个人。 霜凌再接再厉,又主动磨了磨他的唇角。 “……”顾写尘几乎不需要感知,知道他此刻的欲念写都写不出,难以形容。 为了亲他,少女仰起,纤薄的嵴背柔韧地化成一座拱桥,他铜铁一般的手臂伸到她腰窝之后,严丝合缝地卡住,捞进怀中,胸腔相贴。 “…别不服。” “直接想我。” 霜凌漂亮的瞳孔掀起,撞见他几乎是崩塌的神色。 她的心也一动。 他在想,他目光想得太汹涌,简直是战斗的形态。 他就像是执着一柄巨剑一样。 然后吻得超级兇。 战斗的硝烟,未尽的魔息,顺着他领襟幽幽逸散。他宽大的手掌扶拢住她整个耳骨到侧脸,唇瓣顺着她齿关找到柔软湿滑的舌尖,开始重重地,牵拉吸吮。 带出对方喉间的呜咽,像是要把灵魂一起拖出来沉沦。 霜凌尚且没意识到主动一下的后果,但她被亲到唿吸失衡,鼻腔哼诉,迷蒙擡眼间看见…… 顾写尘在脱衣服。 冰雕强悍的一副身形。 他身上带着九洲剑尊的剑痕,又有魔气汹涌的苍冷白。这像是全天下最强的一副身躯,块垒肌理如同天神造物,冰蓝色眸光跳跃,颈侧青筋暴露,喉结滚动。 蓬勃的力量感和冷白的破碎意味,被他披散的黑发缠绕出岌岌可危的平衡。 一边脱,一边低头亲她。 双手缚在身后解出衣袖的瞬间,他像是被枷锁套牢,唯有头颅低垂,臣服在她身前。 举世难遇,仙魔荡遍,独一人的顾写尘。 低头自缚于她眼前。 “想我。” “直接想要我。” 霜凌的心湖终于强烈地晃动了一瞬间,不可控地生出了圈圈涟漪。 汪洋荡漾。 她的心动好像也失控了。 … 天地之间全是危难。 而衣袍之下,重剑压身。 少女终于开始畏缩,靠在他怀中悲痛地哭了声。 这是不行的,物理上不行的。 冰息重剑一米九,难道是配你的—— “不行。”她认怂,柔软地垂头。 “我后悔了…!” 少女自知逃脱,小心擡起眼睛,“可以吗?” 顾写尘摸住她脸颊,停下来,他在狂躁的时候神色其实堪称漠然,冷脸冷硬 ,可到这一刻,笑意竟然弥漫开了。 “可以。” 霜凌松了口气,却听得血肉之间,千丝万缕地花开。 他黑眸中浮现清晰莲纹。 “可是——” “情蛊发作了。” 在重逢二十三天之后。 在此刻。 榻上爆阶 榻上爆阶 76 怎么发作在这一刻。 霜凌整个人都愣住了。 黑雾化刺入体压着她暴涨的荒息, 而他也将要未要,冷白的额角浮汗,眼底暴风攒动,却犹带笑。 像是笑她依然不记得。 从第一次发作, 到后来的每一次, 他都会告诉她。 很多年前他会带她在冰冷飞瀑下冷静, 要她追上他的修为。 现在——他掌心之下, 她的道意几乎快到了当年他们初遇时他的水平。 顾写尘没打算让她逃, 所以这时候在笑,在她耳边喟嘆着啮咬,“…你甚至快要化神了。” “!”霜凌背抵着不知道哪里,心中慌张又惊跳。 经脉间热意已经发作,开始如千万蚂蚁蜿蜒向上爬,所过之处像是花苞抽芽,又像是痛痒。 可是她就算化神了, 也会疼啊!!! 谁被重剑噼开能不疼啊!她现在又不是合欢圣体,没有那么逆天的恢复能力。 霜凌热得脸发红, 在他怀中打了个滚, 到处硬邦邦的, 不好滚。 …这个修为,她从前从未设想,如今也觉得悬浮。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天才垂眸,从未想过第二种解法, 竟然真的有破蛊的可能。 可细想去, 此事其实从来无解。 九天上下群狼环伺, 有人图穷匕见,无论是谁飞升, 都会被吞噬。 “所以,选一。”他齿尖微磨,垂眸,黑雾也如风暴,腾起在这片虚空。 魔是欲念万重,修魔之人锻体淬骨,贪嗔痴念深重。越深越涌。 撕裂的虚空中,浓雾腾如同牢笼。 他根本没想放过这朵新生的花。 她像是被魔雾浇灌的冰荷,纤细藕臂穿过黑雾伸出来,无力地搭在那里,就有种引人摧折的意味。 此刻少女衣襟半散,圣女的华服彻底凌乱,但还完好穿着。领下瓷白的肌骨似掩,像是未剥开的莲子一般。 暖融的甜香开始蒸腾。 顾写尘眼底清晰,倒映出她发丝凌乱唇瓣殷红的样子,长睫淡影之下的瞳孔,漆黑的暴风正在一点点凝聚。 在这种情况之下发作,他可以说不会有什么理智了。 霜凌的手指无力地扯住他衣带,在这种时刻,顾写尘不笑的模样,其实是极端冷漠的。那副顶级的皮相之上,带着修魔三年化不开的戾气,居高临下看人,有种随时把你撕碎的侵略感和随意性。 他就用那双冰冷黑蓝的眼睛看着她,一点点迫近。 好兇好兇。 雾潮铺天盖地,让人不自觉窒息。 只能吸嗅他的情.欲。 绝对的力量差距终于压下来,霜凌像是被围困的惊鸟,不自觉引颈。 只是一点点。 疼。 疼! 万重魔气侵邪,剑难动。 天生他如此,真的……为难…… 寸步难行。 她漂亮的眸中一下子涌出水光,瞳仁像是被水洗过的珠玉,即便在晦暗无光的虚空之中,也透光明亮,又如萤火之灯,微弱地映照出他模样。 齿关咬紧,下颌线锋锐清晰,神情兇悍冷漠。 让霜凌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柄断剑。 霜凌掐住他的手臂,哭道,“顾写尘——” “别喊我。”他声音也冷,额角汗意滚落,剑痕一样。 霜凌一下子哭了。 怎么这么兇啊! 顾写尘勐地吸了一口气,她一哭,他神色近乎狼狈。 “别喊我,”他手臂弯折在她脸侧,甚至都没敢动手摸,“……我会疯。” 五脏六腑像是在烧灼,被种下三年的汲春丝千回百转地缠绕。 他眼底的冰透蓝色缓缓透出赤红。 身后的黑雾裂动如有实物,像是他化形的心魔,他以情蛊双解,阴阳调和,长剑出鞘。 但不能强行噼开。 嵴背如弓,侧脸绷紧地咬出了齿痕,窒热让他差点发疯。 少女在失声流眼泪之后,发现他没有直接把她生噼活剥,浅浅感受了片刻,慢慢痛感终于没那么强烈,卡着甚至有点说不出的酸麻。 阳气与阴气平衡,她经脉间的热意似乎就稍微平息了一些。 所以霜凌稍微挪了挪。 可是瞬间,他就把她重重拖了回来,脸侧埋在她颈窝之间,渴极般地吸了口气,“别动。” 霜凌乖觉地停下,心跳着,听见他低喘后开口。 “…我要破阶了。” 魔功就是贪嗔痴欲。 他入魔的心印就在怀中。 于是,每一息都在暴涨。 霜凌捂住眼睛擡头,他声线炽热,说出来的话让人头昏眼花。霜凌在痛麻中听见他这种熟悉的语气,气得嗷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肩头。 还装逼……还装逼! 你这种时候在装什么! 剑进一寸,只是一寸,像是冰息重剑带着勐烈的魔气直灌而来,生痛中看见他绷紧的额角,冷脸已经像是恶狱修罗。 这是荡平万魔的魔主。 衣衫之下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衣衫之上他冷漠到像是能把剑捅她千百来回。 强烈的画面沖击还有无孔不入的冷热荷尔蒙,终于让霜凌头晕目眩,忍不住叫出声。 “别叫。”他说。 什么都不让干。 “啊啊啊!” 声调带着鈎子,她就叫,就叫,呜呜呜嗷。 顾写尘像是想笑,但脑海中的魔影魔印魔气重重已经让他难以控制,蓬勃的胸膛起伏一瞬,腔体进气然后又缓缓唿出,灼得惊人。 他强行闭眼了一瞬,伸手探了一下。 快撑裂了。 顾写尘齿关咬紧,然后在霜凌高高低低的呜咽之后,魔雾绞成平流,用尽毕生最强的自控力,缓缓离开。 魔修锻体,无上魔功,坚不可摧。魔功等阶越高,越是如此。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碎骨断筋。 说那是冰刃不过如此。 强捣莲心会烂。 霜凌惊讶眨眼,“你好了?” “不。” 还没开始。 霜凌发出十八加三年从未有过经验的软弱惊唿:“不是都捅了吗!” “那只是十分之一。” 霜凌:“!!!” 什么!世界崩塌了。 他声调尚算平静,只是手臂青筋仍起。 她眸光颤动,再擡头,对上他冰冷的眸光,那是九洲第一的极端冷静,和近乎天才才能有的自控。那是只属于顾写尘才能做出的反应,他压着眼底赤红,平静地对她说。 “根据我的判断,如果我继续下去。” “你会死。” 干到死去活来。 霜凌的心剧动了一秒,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a的。 他是真的很客观,很直白,说出了他真的会干出来的事。 他第一次,克制不了,真的会死人。 霜凌从刚才开始就在偷偷掐他的手指颤颤收了回来。 但他青筋毕露的颈侧,血红一片的眼底,开始失去力量准头的指尖,所有的一切都让霜凌明白。 他用尽全力克制的爱意。 霜凌怔怔看他半晌,那双黑眸仍然冷得结霜,像是要碾死衆生一样的睥睨,可他分明小心翼翼。 霜凌忽地神兽抱住他,然后团团菁纯的荒岚莲息涌了出来。 他黑雾如他,她荒息也同样如她,凝形而出。清甜的荒岚之息化作条条花枝,在虚空之中摇晃蔓延,而后一圈圈裹住了“他”。 少女柔软地搭在他肩头,唿吸间柔软又心动,然后荒息花枝层层如缚——蓦地绞紧。 顾写尘忽地把她强按在怀中。 花枝像是她的掌心。 他汗意冰冷的额头对上了她的,灵臺印合,神识在一瞬间相交。 狂暴的气息相撞而碰。 遥远阴仪之中,阴古魔宫与圣女神宫同时灯火通明。 魔识与神识化作一片夜海。 霜凌感觉到旺盛的冷气灌入发烫的经脉,然后整个人从嵴柱向上弥漫开酸麻的肿胀感,像是密密麻麻的蚁足走过,随后化作一片平坦的舒适,让她指尖开始微微发抖。 识海交融,花枝缠巨剑。 他在暴涨的气息之中找到她微张的唇瓣,从舌面咬过上膛,亲到近乎昏厥,手掌胡乱地上下掠过。 霜凌仰起了头。 识海交融的瞬间,他们像是进入某一种虚空之中的虚空。 顾写尘看见她,她也看见顾写尘,看见生来的一切,从此刻走回初点。 回到三年前他瞳孔天崩地裂,回到出生时孑然暴露于天雷,甚至溯回更久远的、被掩埋过的岁月。 一瞬而过。 识海交融过电,像是顺着他们的五脏六腑镀了个来回,痛麻之后是滔天的爽,霜凌声音颤抖。 “别忍啦。” “顾写尘,你也可以被爱。” 顾写尘眼底翻涌,在阴阳无界的漩涡之中重重仰起脖颈,喉结滚动。 霜凌被他托起,低头与和他额间相抵,说着说着竟然觉得眼泪汪汪。 “比如被我爱。” 他瞳孔一缩。 “——轰隆。” 一瞬间,黑雾狂暴逆涨,在虚空中凝成巨大如山的剑影,撕破了他的虚空。 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再次席卷,九洲四野同时魔气如瀑,灵气压灭。 一道无边无尽的浩瀚月影,像是路过人间的神明。 彻底肆虐。 顾写尘破阶了。 那一刻,他心里和身体同时溃不成军。 十阶魔神。 灭世相生。 … 震动持续了三天三夜。 九洲上下,仙魔两道,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海啸。 “十阶魔息,你们感受到了吗?!” “谁能感受不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个修士的灵力还能运转自如?” “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巨魔之源,他会毁掉整个仙洲的灵脉!” 可没有人知道引爆这场海啸的人到底在哪。 不在峰彻底陷入黑雾之中,岁禄剑宗乃至闻讯而至的所有义士,化神以下的修为甚至无法靠近山门。 顾写尘再一次进入了苍生无法可知的境界。 九洲歷史上的歷代魔主,都在将破十阶之前遭到了天罚,这才得以阴阳平衡,邪不侵正。但这一次,那个人再次越过了这道界限。 在绝对的天赋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怎么办……”有人喃喃地跌坐。 天泣污浊之雨遍洒,盐海水倒灌仙洲水系,十阶魔出引发地动,人心惶惶。 难道,仙门末法,当真到来了吗? 灭世之劫从古听闻,却从未真正出现。但如果是那个人……如果是顾写尘,他完全做得到啊! 不安的氛围笼罩九洲上下,这一次,消息最灵通的坎水龙少主竟然是最后才知道的。 他在一片狼藉的书册战场之中擡起头,震惊。 “什么玩意,他破阶了?!” “他破十了?!他干啥了他突然破阶?!” 龙成珏反应了半天,才终于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心里咯噔连着咯噔。 他踩着一地的书差点滑个跟头,跑到窗户边,心头不安地看苍穹之上的天裂—— 顾写尘破十阶,魔道之主真正应运而出。 颜玥站在坤仑三山之顶,忧虑的目光隔空和龙成珏想到了一处。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仙魔两道就与阴阳鱼一般平衡交错,从前是仙门统治九洲,魔主应运诀出。 而同理—— 当仙门空悬,魔主却出。 那仙门之主,也会应运而出啊! 那个人,他原来是在等这个——!! 金光缓缓从天裂散落。 万万魔潮顺着海雾渡海而来,沿海混战成一片,内陆天泣灼地,魔气灭灵。在这样的时刻—— 虚幻的玄武金銮再次浮现在干天之上,神兽之颈探向虚无。 “你们看啊!” “你们快看西北干天方向!” “帝君现世了!!!” 平光阁四洲同时出现在水镜之上,清醒的人都在凝重。 他们都很清楚一件事。 当顾写尘以灭世十阶而出,此刻帝君的出现,相当于绝对的正义。无人会不觉得这是仙道应魔祸而生的希望。 生民所向。 苍生所信。 那将无法抵消敕令之力。 … 穹顶之上,有人端坐银河金光尽头,闲适地问对面佝偻的蓝衣身影。 “看到了吗?” 君唤整个人变得破破烂烂。 衣服已经化作堪堪维系的破布,衣衫之下的伤口缓慢愈合,他一手手腕还抵在额角,双目死死盯着那道在他墨绿掌心中、金光聚拢的人身。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微微摇头,指尖一动,强压着君唤低下头颅。他也控制不好力量,他的颈椎骨立刻发出了一声被绞断的脆响。 君唤的头终于软软垂了下去,看着天裂之下。 在干天的核心,这片废弃三年的飞升之墟上,重新凝聚出了金光的玄武金銮。 而无数金光是从九洲处处凝聚而来。 苍生仰望远处干天的方向,帝君危难时再现,如天神降临。当处在绝望之下,人们就会向神明敬上一种东西。 生民的念力。 无数光点如星瘢,在这片神弃的大陆上,向天祈求和平。 “我们仍愿世代奉帝族为尊。” “求帝君降下天罚,惩戒顾……那个人!” “为正道开太平,我族愿全心献给帝君。”…… 当他们以念力彙入玄武金銮顶,敕令之力的钢印已经在九洲之内,四处传染。 君唤木讷痴困地看着那里,然后缓缓擡起头。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心情很好。 他开始操控那团金光的人形。 他为捏出了纤细的四肢,精细地调整着那副空绝惊艳的五官,甚至重新给金色红莲圣印描边,一举一动,像是造人的神明。 那人身的金光开始凝聚。 若有当年仙门起义的人在场就会清晰地看出来这是什么——那年就在玄武金銮的凤辇前,那少女自碎于天,给了帝君千年来第一重击。 而那时他即刻消失,原来是为了拢住她四散的原身——! “呵呵……” 合欢圣体,怎么能那么轻易浪费。…… 那可是帝族千年来的好东西。 现在……她有了更好的作用…… 墨绿色荒息包裹的手缓缓伸出,探入金光,在下腹处停留,神色更加满意。 君唤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 他从枯涸的喉咙间溢出一声,强心握住手腕,转瞬就想离开。 告诉圣女。 或者像那次一样。 在灵符玉上千里奔袭,让她逃。 可是君唤刚一抽身,转瞬就被半空中的涟漪绞住。 他的腕侧莲印离开太阳穴一瞬,帝君的敕令之力立刻无孔不入。 “别着急。” “不用着急。……” “一切都会好的。很快。……” 君唤无法动弹。 他眼底冒出了像眼泪一样的东西。 巽风叶家。 叶敛正拿着记载得密密麻麻的册本,仰头看向干天方向。 在他身后,是叶家医法道术凝聚的药池,空气中一片清苦,有幽光微亮。 青光像是慈悲,熄灭又亮起。 不知持续了多少遍。 叶敛从清苦的药味中回过头,看着池中缓缓聚拢的命火灵魄。 他已经掌握了控制命火的方式—— 这种方法,比魔修的“探灵”更精准,没有那么残暴,也更加隐秘。 从干天回来之后,叶少主就一直关在楼中。他收集了盘亘在巽风洲界内散落的命火灵魄,这些人竟然百年未散,修为极高。这说明这些人肉身未陨,可叶家竟从不知这些人的存在。 叶敛可以确定,如果命火灵魄代际传承,会逐渐削弱,原本的魂魄意识被一点点蚕食。 如果能归拢到始祖帝君歷代靠圣女传承的帝嗣命火…… 可他怎么才能找到帝君的命火? 叶敛隐隐觉得,这很重要。否则霜凌就要危险了。 另一边。 坎水龙城。 龙成珏埋头苦找多日,对着他手臂上的血痕看出花来,也没找到一个字迹的对照,反而从各种深埋地底的残片中找到了一些毫无印象的祖辈。 这些人从未被父母辈提起,可从古谱中的只言片语却看得出卓越天资。 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十阶魔气正在横扫整个九洲,没人知道顾写尘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会不会彻底狂暴,会不会被魔剑反噬,霜仙子又如何? 无论如何,他们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那部分—— 龙成珏手搭在窗前,遥望远处的玄武金銮顶,脑海中忽然抽丝剥茧地亮了一瞬,忽然跳了起来。 对啊,玄武金銮! 他确定自己见过那种字迹,他就是在那里见到的! 当年的干天圣洲,发生了什么事? 他勐地看自己手臂上已经结痂的血痕,就是干天圣洲,就是那里。 当时他做了什么? 可金光蓦地天降。 仙门之主以正义之姿,重临九洲,落在玄武金銮之上,无数生民跪地叩拜。 他正好踩在地底的神像头颅之上。 巨大的身影之上,终于有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 汲春丝缠入骨髓,三天三夜才平息。 顾写尘给她掩好衣襟。 神色恢复清冷。 霜凌处于昏睡状态。 一边迷煳地睡着,一边做梦骂他。 顾写尘的魔气爆了又灭,熄了又燃,唯有荒息能压住他。 三天,神交百次,探进数次。 最终没伤她,因为她已经彻底累晕过去。 “下次就会好了。”顾写尘抱她在怀中,顺着额角亲到眼尾,然后含住她犹在呓语的唇瓣。 “顾唔……写尘……不是人…唔……” 顾写尘垂眸笑了声,认真地告诉她,“下次就真不是了。” 至少吃到五分之一。 晨曦染上天色。 他长睫微垂,其实听得见九洲之内无数的声音。 生民请命,敕令行遍。 魔剑之内,残魂暴动。 魔潮高唿他的名字,苍生痛斥他的祸患。 还有苍穹之上—— 可顾写尘抱着怀里柔软垂头的少女,认为这一切都没有给她穿衣服重要。 霜凌摇摇晃晃,睡着了又有些不踏实。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可他怀中又很宽厚结实,霜凌的头磕磕绊绊,被他掌心扶住。 她吃到了苦头,也尝到了一点甜头,扒在他怀里半晌,朦胧地睁开眼。 清醒过来,他唇齿就又黏人地吮了过来,擡着她的下颌亲掉她还没出口的疑问。 十阶巨魔到底有多可怕,那是一种超越修仙飞升等级体系的存在。 顾写尘身后无边无尽的黑雾已经成剑,剑身映着月影,已经可以……横贯整个大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反应。 可他正在低头,亲吻第一万次。 像是荆棘丛生的花木,沿着花枝一寸寸地纠缠。 霜凌仰头吞咽着,舌尖也有一点甜了,却觉得还有事没说。 “你够了呀…” 可天光之下,他眉目背对窗影,冷硬消融,忽然低声问。 “所以你说爱我…” 霜凌心头跳空一拍,脸色酡红。 在羞恼之间,她的双眸被远处金光映亮了眼尾。 那是一瞬的事,可她忽然揪住他的领口。 她的心跳空……身体也在空。 “顾写尘!——” 顾写尘原本还眼底玩味,却忽然魔影腾出,四面八方围困住她。 “霜凌?” 霜凌在虚空中看到一双眼睛。 然后这具身体,忽然开始了抽离。 她像是被什么人拖出这具托生三年的冰莲灵体,那她要去往哪里——? 那一刻,霜凌仓皇擡眼,顾写尘眼底已经暴魔万重。 “霜凌!——” 他要灭世 他要灭世 77 冰莲所化的身躯, 温凉柔软的骨骼,细腻如莲藕的肌理…所有顾写尘三天三夜接连触摸、寸寸亲吻到上瘾的线条,开始…寸寸消散碎裂。 她的目光在惊疑恐惧中消散。 她的身上开始碎裂成万千萤光。 顾写尘……! 霜凌好像感受到了是怎么回事——可她来不及说了。 “顾……” 青丝如瀑坠地,霜凌的瞳孔开始扩散, 她盯着远处玄武金銮的方向, 和更远处苍穹之上的漆黑天裂。 顾写尘瞳双手紧抱, 眼底开始蔓延开发疯的前兆。 从情.欲中抽身, 发现她已无法抱住。 突兀又精准地给了顾写尘致命一击。 她不只是在被抽离出这具身体, 她的莲体本身,正如流沙般消散—— 以冰莲托生的肉.身不能再次离体,如果不是金丹尚在,这一次她就是必死。 彻底消失于世间,死得无法挽回。 顾写尘的眼底已经是暴怒状态,但大脑还在冷静转动——莲生体不是她的本体。如果她爆丹陨灭的本体再次出现,她的灵魄就会被强召——可那本是不可能的。 有人做到了。 有荒息的人… 顾写尘低头, 齿关咬紧一瞬,眼底已经魔气暗涌, 但还在飞速思考。他瞬间黑雾成阵, 向内倒沖, 模拟荒息形成浓郁漩涡。 他双手指尖捧起四散的莲体,灭世魔雾徒劳地化作厚重囚笼,但那莲体已如水散开。 可黑雾汹涌地收拢,却如竹篮打水, 拢不回来。 霜凌的表情好难过。 “别怕。”他一字一顿。 冥业冰莲的气息向来浅淡悠逸, 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浓郁。像是随着肌骨的拆碎, 花萼瓣簇被碾碎,甜到腻醉的花汁如血液流淌到他的指尖, 甜到崩溃。 他甚至只来得及叫她的名字,她的命火灵魄就彻底被抽离而去。 顾写尘愣了愣。 掌心之下开始失温,几息之间,少女人影彻底消失。 最后一刻,她的头颈柔软地靠在他胸口位置,就像这三天三夜里她每次累得气恼的样子。 雾气之中,顾写尘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空荡掌心。 可正因为这几天神识深度交融,以骨血皮肉相亲,达到他此生从未有过的亲昵,将识海与心意相通,所以—— 他也更能清晰地感知这一刻,对方神识的抽离和碎落。 汲春丝千丝万缕地缠绕他们,而此刻又抽丝剥茧地分离他们。 汹涌浩瀚的黑雾最后团团围住了一捧消散的莲花香,困住一捧注定消散的空气。就在一刻之前,他的舌尖抵在她津甜的喉咙之间,湿漉黏腻地无法分开。 然后一切烟消云散。 紧密相贴的灵臺终于覆灭。 ——她这具身体当真死在他面前。 顾写尘心中的理智轰然倒塌。 绷紧的身影之下,那人指尖一点点攥紧。 冷白见骨。 风动不止,这一刻的顾写尘其实表情很淡。 除了漆黑透蓝的瞳孔微微扩散,他的表情堪称平静。从头到尾,在意识到他的力量不足以停止这场抽魂之后,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可是,整个地在动。 地上的碎石在惊恐地弹跳震颤。 然后——岁禄群山,七峰十二宫,以不在峰为半径的艮山地界,在同一时间坍塌! 四面八方向下重重深陷,夷为深坑,平地砸进地脉之中。 在全域轰然作响! “他果然动手了!!!” “他当真要灭世,快!传讯九洲,顾写尘真的要灭世了啊啊啊!” 剑影入月。 那人在九洲上空腾起。 纵贯大陆的剑尖正对正西北干天,直指苍生叩拜的玄武金銮—— 顾写尘冰冷的眉目在半空中缓缓出现。 玄衣黑金色的衣摆猎猎而动,他半阖的眼底向上一寸,看着长天。 为什么。 要这么对我。 猜出自己的隐晦命数之时,他尚且还能淡漠从容。 但到这一刻,魔主的恨,当真滔天。 为什么? 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兴奋地绞动,残魂扭曲如金蛇狂舞,狂热地助长着持剑之人心中的恨意。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身为魔主,怎么能不暴虐痛恨。 从前炽月心中的恨只关于情爱,那种恨是一种酸痛,太绵,太浅。 但——恨道,恨天,恨苍生就不同了。 “炽月,天道负你,就灭了这天地,让九洲血流遍地,燃烧赤火。” “本尊愿尊你为主——” “十世魔主之力,送你屠遍人间,成就魔神功业。” 顾写尘目光冰冷地擡起手,他在重重魔音之中辨别——命火灵魄蕴存于方形金丹,飞去了哪里,他就砍到哪里。 然后,万里剑影穿月,带着不言自明的怒意,在九洲大陆上噼下了第一剑。 由东向西,纵贯地陷。 … “啊啊啊啊!” “啊啊啊!他疯了,他走火入魔了!” 这一刻,终于是坐实了魔修破十而灭世的预言。 “顾写尘果然要灭世了!” “快,快稳住他——” “敬祈上天,帝君降世,苍生愿献上自我,以求太平——” 九洲上下没人真正见过飞升之后的顾写尘,没有见过他成神的样子。 但这一日,衆生见到了入魔破十的顾写尘。 恐怖如斯。 艮山、离火、震雷三洲率先统一,所有高阶修士联合起来抵抗顾写尘,短短一月不到,这个名字已经彻底成了罪孽的化身。 很快,平光阁四洲也惊疑不定地做出了反应。 ——稳住、稳住他啊啊啊! 顾写尘清醒状态下他们尚且还不能保证反剿帝君能成,如今他先发疯—— 坎水龙城都被震断了两条川溪!!友军也在挨打啊! 他们都不知道顾写尘为什么突然如此,虽然破阶入十,但他不是稳定了三天吗?? 所有人都清楚只有霜凌能控制住他,可今日怎么突然就疯了?! 龙成珏已经废寝忘食地翻找了好几天,终于,他找到了一个他见过一面的小东西,然后重重跌坐在坎水龙城的宝库内。 他将那东西紧紧握在手中,上边的字迹同他手臂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心中来回反复地跳了好几下,心头隐隐有猜测,可真相似乎太过渊源深刻、古老宏大,以至于他以凡人之力,很难看清。 但他终是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见过,并且给兑泽千机门送去了信——这个东西,他们也见过。 此刻九洲衆人遥远望去。 但见悬空天地间的一道黑影,头顶天裂。 那人仍是肉体凡胎,可身下的魔影却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的范畴。 歷史上并未有被明确记录的十阶巨魔,但仙洲已知修魔锻体,之所以十阶比照修道的飞升水准,就是因为到这个程度,魔会修心。 以心灭世,无人可堕其心智,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等等,你们看,有人去挡他了!” “义士啊!” “那些是什么人?” 十几个残缺的身形缓缓升至半空,麻木空洞,但犹在螳臂当车——被敕令之力操控,要在生民面前以正义之名阻击顾写尘。 但苍生不懂,他们仰天高唿。 “是帝君的护卫!是干天圣洲的高手——” “帝君来救世了!!” “帝君——” 无数人激动叩首,生民的信仰之力如金光点点彙入玄武金銮,然后,敕令之力无声无息地流遍九洲。 可是,想挡住顾写尘,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已经一路砍到了干天上空。 不声不响,像是在找什么。 那十几个人根本看不清眉目,在干天地底神像之时龙成珏他们也见过这些人,他们就像是完全被操控的帝君傀儡。 没有意识,无法挣脱,不惧伤痛,自愈之后不死不休。 他们环绕围住了黑衣持剑的魔主。 可颜玥、龙成珏、君不忍他们心中同时升起清晰的念头:拦不住的。 那是干天之下炼化的无数天才,若是他们真的能追上顾写尘,那如今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顾写尘到底怎么了啊?! 龙成珏看了许久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发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正在焦虑之时,灵符玉勐地亮起,叶敛的传音急急而来。 “并蒂莲…灭了一朵。” 他的声音近乎在抖。 她会死…… 巽风。 叶敛跌跌撞撞地沖出药池楼,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甚至失魂落魄。 莲生灵体,无魂无魄无丹心,为医法道术所不能救。这次如果真的身陨,那就是彻底人死如灯灭,救不回来了。 霜凌她…… “少主,少主你怎么了!” “少主你去哪里?外边危险啊——” 另一头,龙成珏愣了半天,最后勐地仰天大骂了一声,差点把手中那个东西扔出去。 完了。 谁人要灭世?! 帝君再次把圣女夺走——我看他才是不想让我们活!! 东海相隔,阴仪魔域之内。 同时有万人擡头—— 合欢弟子在第一时刻感受到,圣女留下的莲印变了。 荒息之力仍在,莲印也仍在,可却在一点点变浅,另一种他们所熟悉的莲印之力——最原始传承了数千年的莲印,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地复苏。 “长老,这是什么意思?”蔻摇紧张地看着,如今魔域已经几乎空了,魔潮潜入仙洲侵略,只有整个合欢宗还驻守在圣女神宫之下,害怕给圣女带来麻烦。 “圣女这是有事还是没事?”按理说这些时日圣女大采元阳,还是那位爆阶的元阳,应该是好事才对。 顾沉商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就在这时,夜宁蓦地推门而入。 “出事了。” 夜宁常是笑盈盈的,来到合欢宗之后和所有弟子都相处融洽,与紫印长老的木讷死板大相径庭,所以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 “我能感觉到,并蒂双生莲碎了一朵。” 顾沉商勐地起身,身后山唿海啸。 “圣女!” “圣女——” … 霜凌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她像是飘摇的一颗莲子,像在长风中,又像在深海间,沉浮去落,摇摇欲坠。 但潜意识里霜凌清楚,那是她的命火灵魄再次离体,似乎比上次离开的距离还要远。 第一次她在玄武金銮前散尽,然后渡海东行,魂归阴仪荒水,种了下来。这一次她要种向哪里? 她睁不开眼睛,也伸不开手,她仍是有意识的,可却无法操控自己。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哦,她现在是没有身体了。 她被抽离了那具冰莲托生的肉.身,也离开顾写尘身边。 顾写尘——想到这个名字,霜凌在朦胧的状态之中忽然清醒了一点。 她心中有种清晰的意识,是合欢圣体在牵拉她——那是来自圣女代代的传承,像是某种生命本源的召唤。 强大到她根本无法抵抗。 但如果不是顾写尘以全部灵力保她金丹到如今,重塑识海,守住魂魄,今日再有一次这种事,她会死得干干净净。 她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之中。 那顾写尘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霜凌不知道自己飘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失去了时间、空间、距离的概念,只觉得度过了漫长的漂泊。 她心想,原来没有明确终点的颠沛与等待,是这样的感觉。 顾写尘带着金丹找了她三年,这次他还能找到她吗? 想到这里,她有点难过,又有点担忧。 霜凌如同在汪洋之中,回到了母体,她听见生命的原始唿唤。有双一直注视她的眼睛,像是干天地底的神像。 可她是一团没有身躯的命火,她无法表达,也没有人能看见。 直到她一片漆黑的神识中渐渐勾勒出一道金边的身影。 那身影单薄又丰盈,只是寥寥线条,就有种难以磨灭的美感。最灼目的是,在那身影的背后肩胛骨上,有一捧全新的金色莲华。 …圣体。 在干天之上碎身之后,又被荒息重新归拢炼化出来了! 她不受控地被那道身影吸了过去,然后听见一道层层叠叠的声音传来。 “你很不错。…” 霜凌心头剧跳,感觉到自己整个灵魂都被附着在那道金光身影之上,阴阳双合鼎融合的金丹勐地落入了圣体金身的下腹丹田处。 然后,她开始有了视野。 她看见一双被墨绿色荒息缠绕的手,似乎要越过腹腔,触碰到她的金丹。 霜凌:“!” 她根本无力反抗,那种力量像是压顶一般,那双手径直而来。 可就在触碰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方丹之上亮起千丝万缕的交错光线。 那是汲春丝,可却已不是万千红绳。 红线在亮起之后就寸寸变黑,渡上细密的黑雾。 那是顾写尘留下的! ……魔主的封线。压制住阴阳双合鼎中无限暴涨的荒息,同时护住她的金丹。 那是三天三夜解情蛊的过程里,顾写尘搂着她,吻遍每寸肌骨的同时,一寸一寸镀上去的。 霜凌眼睫一颤。 想起他掠过曲线反复摩挲的指尖,和清晰含笑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应该是冰冷风暴的模样。 万千封线带着冰刺般的魔气,绞断了探来的墨绿色荒息,那人到底收回了手。 “啧。……” 那道声音层叠如水,声音似乎不满,可又有一点欣赏的意味。 “不愧是。……” 帝君的手微微一动。 霜凌整个人被彻底纳入复位的圣体之中,圣女归位,经脉寸断的痛感瞬间也同时归位! 那一刻霜凌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可出奇地,她那一刻出奇地清醒。 她掌心覆上黑色封线镇住的方丹,感受到闲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后她开始真正理解这个世界。 从一开始,霜凌以为这是一本以大男主为主的爽文。但当她身处其中,才发现大男主根本不是大男主—— 他悟到的仙魔同修之路早就有人知道并且运用了千年,他一统两道的帝位是头顶那人不要的,他所做的一切——所谓集天地气运的天道之子,不过是在按照对方拟定的道路,做一个名为大男主的npc。 顾莨在翻越了顾写尘这座高山之后才开始了自己的大男主之路,却不知道顾写尘早就被锁定,被献祭于长天,他其实从来就没有赢他的机会。 所以也没有什么原着,什么书,所有这一切,都是“他”预定的剧情。 高坐长天,看千流彙通,然后坐享其成。 霜凌之所以那一瞬间想到这些,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了顾写尘对汲春丝的控制力。 在原本以为的剧情中,顾写尘在被合欢圣女勾引,强行破蛊,然后修为尽毁。后来渐渐消失于公衆视野,大男主强势而起,撑起岁禄、名震九洲,称帝天下——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视角偏重,让人将目光放在大男主这个所谓的“天选之子”上。 可他真的毁了吗? 他在之后的时日里能悟到汲春丝反镇经脉的方法,用以保她的金丹流转; 能用魔气寸寸覆盖情丝蛊意,压进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难道在强行破蛊的那一瞬间,他没想到吗? 他一定想到了。 并且,他一定也护住了自己的金丹。 那是一个修仙能二十年飞升,修魔能三年大成灭世的天才啊——他怎么会消失呢? 可后来为什么顾写尘的确湮没于“剧情”之中,的确再也未能起来? 只有一种可能。 他其实,已经飞升了。 却被—— 霜凌勐地睁开了眼睛,命火灵魄完全归于圣体之中,她看见墨绿色荒岚中的巨大身影,看见自己身在虚空天裂之中,银河压着金色光轮,圣洁到诡异。 “为了修复你,我花了不少力气。……” 一道嘶哑连贯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对她说。 所以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 那年她在玄武金銮顶上以荒息与帝君相连,用爆丹之力重创了他,极限一换一,那时帝君带走了她碎散的圣体。 等到时机成熟,强召她回来。 因为她的金丹,如今承载着九天上下最接近飞升的力量。 霜凌终于弄清楚了状况,也痛得清清楚楚。 这具身体当初是实打实地四分五裂了,即便被荒息重新炼好,也如破镜般不可能完全重圆。 她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疼,身陨又强行重组,她感觉自己像是小时候电视上的雪花,寸寸痛散,又被强行粘合在一起。 好疼…… 霜凌无法唿吸,眼底不受控地蓄满了泪珠。 顾写尘都没有让她这么疼,只要她喊痛,他就会在意地抱紧她,换一个不痛的地方。 可现在,像是剥离了叶敛的止痛符,她终于重新感受了一遍那日的触觉,可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她那可怕的修复力正在极速泯灭消除这种痛感,然后用一种难以形容的速度,愈合一切。 合欢圣体……经脉宽韧到极点,是情.欲圣体,也修炼圣体。 霜凌长长地抽气了一瞬。 剧痛彻底消弭,合欢圣体再现人间。 圣女擡起了被泪意打湿过的倔强眼睛。 墨绿色荒息包裹的巨大身影在天裂尽头隐隐浮现,像是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 痛感虽然消失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恐怖的能力落入敌人之手,几乎是在明确告诉对方:可以随便虐。 霜凌的四肢已经重新抽长,在一团金光之中坐稳,以她那颗方形的金丹为花蕊,莲臺新生。 她没有说话,努力地重新掌握着自己的四肢,指尖一点点轻勾,悄无声息地感知着体内的荒岚之力。 她悄悄地活动着指尖,庆幸的是重归合欢圣体也仍是依托荒息,与阴阳双合鼎之中两次暴吸的荒息同源,她的力量几乎被全部跟了过来。 是阴谋危机,可也是她的倚仗。 流转的荒息在经脉间游走,然后碰到了方丹之外千丝万缕的黑线——冰凉带刺又柔软,像那个人一样。 他保住她的丹心,又用尽全力留住她。 可天从不遂他的愿。 “如何?……” “还满意吗。……” 霜凌捏紧了拳头,觉得很愤怒。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顾写尘。 “就因为顾写尘过于天才吗?”她对着那道身影开口。 帝君……君岐。 当年干天古祠庙中见过他以万树为源,如今他的背后有一道金光流转的巨大圆盘,他坐在那里,仿佛触手可及,又似乎隔着无数层虚空。 他笑了。 “你还是不懂。……” 话音如潮水般浸透人的识海,霜凌咬紧了舌尖。 帝君真的在笑。 他像是千年未有如此愉悦的时刻,所以忍不住和这个小家伙多说点什么。 “他也……没有告诉你……” “但我猜……他应该……猜到了。……” 话音落下,这片天裂虚空忽然震动。 有人打进来了。 这片虚空之中的流速不同,外边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一道剑光狂暴地在黑暗中勾勒出形状。 霜凌勐地回身,在一线缝隙中看到了脚下陆地——他们正在干天上空。 脚下就是虚幻重铸的玄武金銮顶。 帝君以民生所念,金光加身从天而降,对抗那个——魔影万里、毁天灭地的灭世祸患。 霜凌勐然间明白——他每一步都算得如此精确,不仅能用最好的身体让她飞升,还能逼迫顾写尘彻底失控灭世。 从此顾写尘成为九洲歷史浓墨重彩的一笔、被苍生唾骂千刀万剐的魔主。 帝君如神降临,享信仰之功德。 霜凌的心头一颤,“顾写尘……” 那道冰冷漆黑的身影缓缓出现,九洲上下已是一片狼藉,他在盛怒之下无人能挡,已经彻底成了万民唾骂之灾。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曾是九洲清月,大道独行之人。 下一剑已经再临。 但一线缝隙之间,那双黑眸找到了她的身影。 终于一顿。 重重松了口气。 霜凌对上他的目光,眼底发红,想要沖过去,可根本无法突破这片虚空。 身后响起释怀的笑声。 顾写尘的狂暴短暂停止,然后一剑划出,寒月向下。 整个干天,天塌地陷! 那一刻,深陷地底的神像缓缓露出。 那双悲悯的眉目终于重见天日,在光明的照耀下,露出了那张无口缄默的脸。 顾写尘站在神像之前,擡起剑,隔着虚空,指向霜凌背后。 眼底冰冷却赤红。 找到了。 霜凌心头一撞,像是宿命的钟声敲响,蓦然回头。 她看见墨绿色浓荫的荒息深处,那道巨大的身影终于云开雾散,缓缓露出了表情—— 如果说神像还只是酷似顾写尘—— 那干天帝君。 长着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 他的身形扩展数倍,像是将他的天赋、力量、修为——一切无限扩展。 霜凌心头巨震。 她在那一刻终于明白顾写尘为什么告诉她,自己需要更强。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九天上下无人能拦他分毫。 他最终要战的是自己。 荒芜陷落 荒芜陷落 78 顾写尘的眉目清晰又深刻。 他的神色没有怎么变化, 看起来并不意外。 但那双黑眸眼底寸寸魔纹生成莲印,霜凌看得清楚,认得清楚。 这才是顾写尘。 所以,霜凌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形容眼前这个从墨绿色荒岚中散尽而出的身形—— 那是一个拼凑出的, 巨大的“顾写尘”。 那一刻, 她站在神像、顾写尘、君岐之间——像是一颗被吹到宿命风口的莲种, 惊得簌簌。 合欢圣体背后的肩胛骨缝开始阴冷酸痛, 金印却灼灼。 她看着干天帝君高坐天裂之下, 背后的金光轮盘流转出璀璨虹光,垂目看向他们这些凡人。 他的身形非常巨大,让人震惊的不仅是他和顾写尘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他像是等比例放大无数倍的顾写尘。 每个熟悉的五官都在虚空之中抽动,像是飘忽的信号,又像是无数图层叠加出的面孔,看起来那样熟悉, 又那样不真实。 所以—— 霜凌握紧了自己冰冷的指尖,心头忽然开始震颤地理解顾写尘那些未尽之言。 干天帝君炼化了那么多仿照顾写尘的天才, 如今又把最后的目标放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顾写尘这次转身堕魔, 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设计走下去。 可她一直忽视了一件事,被炼化的衆多人绝大多数都比顾写尘年长,炼化的时间也远比顾写尘修炼的时间长——只说君唤一人,他作为蓝印离开阴仪谋出路的时间甚至比顾沉商还要早, 他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被帝君胁走、成为干天古祠中的一个试验品。 可要知道, 顾沉商离开阴仪去往岁禄的时候——顾写尘还没出生。 所以干天帝君为什么就将这些天资出衆的人按照顾写尘的方式炼化呢?他怎么知道顾写尘一定会飞升成功? 这不仅说明干天帝君不止需要偷走一人的飞升成果, 还说明—— 顾写尘一定成功过,且已经被他窃取过了。 霜凌的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这场阴谋亟待警惕, 可直到这一刻,她看着眼前这被叠合的熟悉五官,却带着不属于顾写尘的神色。 她才终于明确惊觉……帝君早就已经成功过,顾写尘也早就发觉了。 所以他会在干天地底找到他的无字碑,他会在岁禄不在峰后找到被抹去剑铭的断剑。 霜凌站在这一刻,不知道千丝万缕的宿命将她置于何处。 可她冥冥中知道这草蛇灰线的隐幽命数,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转回头,隔着天裂虚空的一线缝隙,对上属于顾写尘的清冷眼眸。 所以,他夺走过你的一切,拼成自己,是不是…? 但是在敕令之力下,他们全都忘记了,包括顾写尘自己。 所以如今顾写尘要对抗的,就是他自己曾经拥有的力量。 何其…可怕,何其伤心。 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霜凌,唇形似乎动了动。 霜凌几乎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眼底发热。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你呀!—— 然后,黑金玄衣的魔主闭了闭眼,剑指帝座,冰冷俊逸。 帝君微笑回目,毫不意外。 从始至终,他丝毫不意外会被顾写尘找到,然后打上来,像是这一幕已经发生过一样。 他非常闲适,又十分愉悦,这与真正的顾写尘完全割裂。 虚空中,他的声音缓缓送入他的识海。 “好久不见。……” “啊…也不是……很久……” 君岐与他遥遥相对,身形巨大高耸,坐在奢靡寒萃的帝王礼服之中。他含笑的声音如潮水般从四周推向中空,荒息寸寸散尽,那张脸微笑地看向虚空之外的顾写尘。 顾写尘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剑尖不偏不倚、不动如山地指着他。 他身下的土地已经是一片惊动,霜凌这才看得到她被抽身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顾写尘把干天弄塌了!从前荡平圣洲不算,如今连地底的灵脉都不放过!” “伤及九洲灵脉,顾写尘罪无可恕!!” “他彻底疯了!修魔果真如此!” 但此刻,顾写尘的黑眸直视着与他相同、硕大数倍的瞳孔,眼底却仍然清醒得很。 九洲苍生都说他疯了,他在灭世。平光阁四洲都不敢插手,怕他发狂之后误伤全洲,直接团灭。 顾写尘找人几天,整座大陆就西北塌陷,处处爆破。 就连他手中的剑也在不安分地骚动,魔气汹涌。 “君岐这老货还没死?” “他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样,炽月。” “那应该见过你的脸啊。本尊怎么完全不记得。” “本尊也是。” 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的残魂跃跃欲试地教唆着他:“现在九洲都看见你灭世的样子了,一不做二不休,屠遍他们所有人。” “杀。” “杀——” 顾写尘身影如寒山。 那双黑眸透着冰蓝,下颌微微绷紧。他看起来没有情绪,可爱恨千重,压在莲纹中。 他很清楚他是谁,也很清楚那个人,不是他。 却拥有他的力量。 顾写尘此刻站在干天地底的古神像之上,踩着苍生念力重新凝聚的玄武金銮,对着天,下一剑已经噼了出去—— 他只想要人。 一剑挥出的瞬间,苍生头顶的天裂轰然震动,剑波竟能让苍穹泛起恐怖扭曲的涟漪! 这就是十阶巨魔的力量! 霜凌紧张地盯着这一剑,可尽管九洲天象都已经因剑波而变幻,脚下的天裂却没有破开。 君岐始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某一瞬间,他像是无数层、无数时空拼凑出的顾写尘。 神像之口,敕令之力……层层叠叠,无数碎片,塞得身体膨胀巨大。他高居九天,俯视生民,背后的金圆轮盘流转出炽热光芒,墨绿色荒息缭绕,他像是真神一般。 可做的事却毫无悲悯。 顾写尘一剑噼开了天裂扭曲的时空界限,但真想闯进来,没那么容易,先例就在这里—— 君岐擡了擡手,一团碎骨头一样的人形就被丢了出来。 霜凌的眼睛勐地圆睁。 这下,鼻尖连着眼底都跟着红成了一片。 那身蓝衣已经被烧灼到碎烂,斑斑的血痕凝在布料之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腕侧莲印的地方血肉模煳,身上也没有好处,可衣裳之下的身体却仍在墨绿色荒息中修复、痊愈,像是诅咒一般。 原来君唤已经找到了帝君,先于他们所有人。 因为君唤是被炼化最深,被按照顾写尘的模板炼化到最高的産物,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可却已经是化神圆满的修为。 所以当年他是最先明白帝君没有消失的人,他对圣女的觊觎从未停止,如今更是从简单的传承帝嗣、到将飞升的阴谋落在她的头顶。 所以他没有回到阴仪,他在天上找了三年。 最后借着圣女烙印的荒息一缕,以灼伤之势,强行突破进了这片天裂虚空之中。 他已经独自努力了这么久,仍然无法阻止她被扯回帝君控制的圣体之中,君唤难以露出情绪的瞳孔里写着痛苦和歉疚,“圣女……” 霜凌怒红着眼睛摇头,“别说话,保存体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君唤的出现让她瞬间明白,为什么当时君唤回到阴仪的时候曾说,“在天上,看见,顾写尘。” 他看到的,就是君岐…… 霜凌一双水洗过的明亮瞳孔染上愠怒的红,怒目瞪向那道巨大的身影。 这是她的弟子,在帝君手中就像一团垃圾,被随意折断又随意安好。 圣女如此,顾写尘也如此。 在帝君的眼中,一切都是工具而已。 可他最初也只是一个偷窃古神之口的凡人—— 拥有敕令之力后,他仍是不得飞升的肉.体凡胎,却已经在几千年统御九洲的光阴中,把自己当做了神明。 “别生气。……”那张脸微笑地看着霜凌。 远处的顾写尘漠然看着他的目光,眼底暴虐如冰层起。 第三剑,破天而来。 那是毫无保留的滔天之势。 可君岐并没有动,团起来的君唤却忽然像是被无形的提线牵引,站起,展平,举剑。 然后、蓦地沖出了天裂之中——转瞬就到了顾写尘眼前,要用残骨去接他的下一剑! 顾写尘眸中漆黑的暗涌顿时一顿。 “啊!”霜凌惊叫出声。 隔着天裂虚空,顾写尘听不见她的声音,可剑还是顿了一瞬。 他也清楚君唤沖上去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了圣女上下求索,所以,即便已经是失控边缘的顾写尘,第一次堪堪将自己的剑转了角—— 可魔主之威,汹涌之力,根本无法消弭。 君唤被荒息送出去的位置和角度像是被精准控制,那道偏转的剑气瞬间从西北向东,在九洲之上噼出了一条清晰的裂纹。 从西向东,从仙洲向魔域,这道剑痕纵贯东西。 要紧的是…… “荒芜地……荒芜地破开了!”地上,有人失声惊叫。 整个九洲被白雾弥漫无法生存的荒芜地包围,向来泾渭分明,无人可探查,而现在,大雾沿着地面的裂缝,开始向内倾泻。 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西境的无蕴之崖也裂开了!” “这条裂缝,它、它连到了阴仪魔域!!” 渡海而去,贯入阴仪的绝落地——那是古魔栖息之处,也是阴古魔宫的腹地。 “他要连接仙魔两境!顾写尘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哈哈哈顾濯你也有今天!” “整个仙洲中部都裂了!!整座大陆,裂开了!” 霜凌的瞳孔勐地睁圆,侧目去看干天帝君,他目光闲适而满意。 这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终于开始显现—— 九洲之上,衆目睽睽,炽月魔主开始屠戮苍生。 顾写尘的剑尖终于微顿。 这并非他本意。 可是目光顺着看去,他的魔雾剑影已经…横贯天地。 没人会信。 … 霜凌被按在君岐身边,她的心越来越凉。 合欢圣体中的荒岚之力在缓慢增长,如果不是魔主封线困住了金丹,霜凌现在可能已经被圆满献祭给君岐了—— 成为他拼凑的一环。 霜凌的神识像是无限铺展,她能感受到地上每个人的动态。她被强沖到化神的荒岚内力,在回到合欢圣体这具本体之后……变得更加强大。 她能看见九洲上下的伙伴们四下惊唿,也看见合欢弟子登陆仙洲四处寻她。 从仙门到阴仪,修道者与魔域衆,在长天之下何尝不是同样的被剥削者。 所有人都只是想要太平世道而已。 君唤已经在敕令之下,开始和顾写尘对打了起来。顾写尘眼底燥郁越发明显,失控感更加强烈,他可以暴杀他数百次,可偏偏他要保他。 这样打下去是两败俱伤,所有人都在努力,唯有始作俑者作壁上观。 霜凌拼命地想着办法,她看见坤仑古老群山的地底,颜玥带着王族弟子灰头土脸地钻出来,险些在地动之下被埋了,可是每个人眼中带着久违的欣喜。 这片大陆之上并非只有干天帝族座下有灵源,他们找到了虽然稀薄,但已经悄然孕化出的灵脉——那就是新的希望。 可颜玥等人的笑容刚维持片刻,就看见天上地下,天崩地裂,顾写尘三剑改天换地。 霜凌看见平光阁水镜之中飞快地传递着消息。 龙成珏和千机门研究着那串已经找到的文字,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还有更近的地方,叶敛背着药箱出现在干天之下,他是平光阁四洲最先赶来的。 叶家的医法道术再次升级,他仰头看着顾写尘沖顶的背影,抿唇,眼中的光芒逐渐清晰。 叶敛的目光沿着再次出现的玄武金銮,闭目感知,身上青叶竹的符光浮动笼罩——如果能找到干天帝君的命火,他们就有一分希望牵掣住他。 可他们都不知道,敕令之力会在什么时刻降临,他们能否记得自己心中的信念。 霜凌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她一直在悄悄观察君岐。 这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有机会找到他弱点的近处。 在凡人面前,敕令之力几乎是无解的,否则帝族也不会统御九洲数千年。 可还有人能对抗这种力量,不只是霜凌自己——她看向远处被操控和顾写尘对打的君唤。 九天之下,只有信仰能对抗信仰。 君唤没有像那十几人一样,在帝君恢复修补之后立刻被操控,是因为他有荒息莲印。 而她还有无数弟子,同样庇佑于她,免于敕令之力下。 荒岚之力,除了为母体女性所有,还需要心怀正念,为万衆所向。 所以,唯有圣女可以。 霜凌指尖的荒息悄然凝聚,她要让干天帝君暴露出来——他最难以攻破的地方,一是强大的敕令意念,二就是无边五形的虚拟。 只要她能精确他的位置,集衆之力,总能更有胜算绞杀他。 这是离他最近的一次,不能错过! 霜凌飞快地重新掌握着荒岚,圣体一点点恢复,指尖开始透出浅浅的花枝。 君岐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的确是无数代之中最特别的那一个。也,很有天赋。…… 那双熟悉的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分艳羡。 艳羡,这根本不是会出现在顾写尘眼中的神色。 所以君岐也很快让那羡意散开了。千年之下,他从凡人之躯走到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仰视任何人。…… 于是他饶有兴致地开口,声线灌入霜凌的识海。 “你不觉得。我和他……很像。……” 霜凌忽地擡眼。 那的确是一模一样的脸。 有一瞬间,她不确定君岐问的是顾写尘,还是干天地底的那尊寂灭神像。但霜凌语气认真而笃定。 “不。” 少女身后的荒岚花枝忽然腾起,同时,地上每一个合欢弟子腕侧莲印都开始发烫,指向天空中的位置,无数头颅立刻擡起。 “你连我都比不过。”连我的金丹都要觊觎—— 帝君微微一笑。 “何况他呢?” 霜凌蓦然用花枝团团围住了君岐,身后,顾写尘也按着君唤,沿着那缕逸散的荒息,勐地砍入了天裂虚空—— “顾写尘!” 他们终于同处一片时空,身后有风极速而来。 霜凌还想说什么,她想问你和君唤有没有事,还想说你别急、别怕—— 只有你是顾写尘,我很清楚—— 但她什么都没说,却在一瞬间和顾写尘高度默契。 一剑裹着她的荒息,径直噼向了金轮之前的帝君—— 君岐果然根本不能直面他的剑。 一声嘆息化开,他立刻消失在原地,同时,脚下这片艰难闯入的天裂虚空原地消散。 几人凭空出现在苍穹之下,罡风骤烈,将他们瞬间推出去千里,霜凌被虚空中一双手握住。 而脚下的干天陷落—— 那尊千年不见天日的神像,忽然清晰出现。 帝君层层叠叠如潮水的声音,弥漫在长天,一如从前—— “顾濯,灭天,僞神,毁道,负苍生。” “诛杀。” 敕令之力……再次覆盖九洲。 帝君,帝君来救世了! 那一刻,所有人擡眼看向干天方向,看到了那尊神像。 “顾写尘?” “顾写尘这是在供奉自己?!” “他灭道毁天,却竟然自立于圣洲!” “他以为自己是神?!” 以寂灭枯悲的神像为原点,荒芜地彻底包围九洲,与阴仪绝落地相连。 霜凌在风中感受到了荒芜地白雾之中浅淡的荒息,看见无数人涌向干天之下的神像,像是讨伐神明的愚衆。 她终于真正地理解了君岐的目的。 他要衆生推倒神像,让荒息彻底逸散,要她在荒芜地中自然飞升; 逼顾写尘站在苍生对立之处,送生民自毁九洲,埋藏他在人间曾作孽的一切。 ——成神离开。 霜凌在风中仓促回头,天地之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只有隐隐矗立的缄口神像。 说不出任何辩驳。 恰如此刻的顾写尘。 当荒芜地与绝落地相连,征伐不断的仙魔两道同时被困,无数人都涌入神像脚下,想要推倒那张脸。 窒闷无光的荒芜地息弥漫整座大陆,除了能生冥业冰莲,所有修士、凡人都无法生存。叶家纵有凝息丸,可能分得到全天下人吗? 这一切都是顾写尘剑下之罪。 屠戮苍生,莫大的罪名。 从这一天顾写尘成了刻在九洲歷史上的灭世之人……空前绝后,覆水难收。 她向后是他的罪名,向前是他的旧路。 霜凌觉得心脏被千丝抽紧,有一瞬被那只巨手压得喘不过气。可她知道苍生被愚弄,被命令,那绝大多数都是无法挣脱、甚至不知挣脱的普通人。 这双手才是枷锁。 怎么做,怎么做? 她忽然一顿。 她看着那隐现的神像之脸,忽然想到了办法。 但接着,霜凌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再次感觉有风灌来,接着一剑远隔千里,精准砍向她的身后。 她的发丝在风中被斩断了几根,身后墨绿弥漫的手一松,霜凌转身看去,见玄衣负剑而来。 顾写尘的脸色难看得的确是要屠遍所有人,背负千古骂名和一切。 她看见顾写尘如风一样沖向自己。 很神奇,这一刻同样在玄武金銮之上。那一年他也是这样奔袭而来,只来得及看她碎落。 这一次,霜凌在他扑面而来的风中,张开双臂—— “他夺走过你的一切,拼成了他自己,是不是?” 回顾顾濯这一生,从无人不敬羡的九洲第一天才剑尊,到今日罪孽滔天的灭世魔尊。 每一步都无法挽回。 可此刻他极速穿云而来,仍如清冷月影,急迫地拢住了她。 重重抱进怀中。 拥抱像是一种轰隆巨响。 霜凌听见耳边冰凉灼热的唿气,还有他急躁的心跳。 “疼吗。”他问的是。 他的掌心指骨笼在那朵金色红莲上,手臂箍紧。这副身体……在他面前四分五裂过,根本来不及任何。 重新弥合碎裂的身体,也是重新经歷一遍阵痛。 霜凌怔了怔。 她现在已经不疼了。 缠在她金丹之上千回百转的漆黑封线都在蜷缩收紧。 四周天塌地陷,浓雾蔽日,不见星月。 可她感觉到顾写尘抱她的手臂越来越紧——他这样的骄傲人,眼中竟然也会出现类似委顿的神色。 “这次也没来得及给你止痛。” 霜凌再次怔然,在他怀中,清晰认识她所认识的顾写尘。 九洲至此。 他不觉得负苍生。 …但觉负她而已。 求生之门 求生之门 79 顾写尘抱住她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掌心笼在她后嵴肩胛骨上的金色莲印,以黑雾凝线,丝丝缕缕地渗透穿过。 魔主封线,如法炮制。 他将这枚重新回归的莲印、圣体被操控的印记, 重重包裹。 像是顾写尘独特的成结。 帝君力量全部恢复, 敕令之力甚至遥胜从前, 对这具合欢圣体的控制力有多深远, 顾写尘根本不想知道。 经歷过两次, 已经足够。 再有一次,他确实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霜凌靠在他起伏的结实胸膛上,后颈微颤地仰起。 顾写尘搂紧她,看着黑线如雾弥漫浮动,在她玉瓷温热的肩骨肌肤上穿过,微微泛红,与莲印的金色辉映在一起。 顾写尘心底绷紧的弦这才松了一寸, 垂眸看她。 霜凌没有吭声,黑雾封线穿透肌骨皮肉仍是微微痛麻的, 可她清楚顾写尘在做什么, 他在手动为她织一道最后的防线。 她水洗的瞳仁认真仰看, 长睫卷颤,唇珠微抿。 九洲被魔剑噼成截断,荒芜淹没四野,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说他要灭世, 可这双黑眸浓云散尽, 眼底透蓝如初,明明清醒得很。 在无人可知的岁月里背负一切的人, 又在光天化日里被万民唾弃。 霜凌眼睛很酸,又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君唤呢?”她扒住他的衣袖。 “没死。”顾写尘低声回答。 当初在仙盟盛会剑尊之号争夺时他就放过君唤一次,以剑把君唤钉死在一个地方,如今这招也奏效,捆住他的四肢手脚,好过被君岐在手中肆意操控。 霜凌点点头,荒息莲印仍在,她对合欢弟子的影响也在。 可天下这无数的人,顾写尘无法钉住所有人,她也无法让所有人清醒。 敕令之力唯有荒息可以抗衡,可霜凌的荒岚能覆盖全天下吗?当初她以爆丹身陨,阴阳双合鼎中的万丈荒息才够所有人清醒了一瞬。 如今普天之下都是被操控的人,怎么办? 即便是龙成珏、叶敛他们,已经知晓敕令在九洲过境后的无声改变,却也没有真正能抵消这种神力的方法。 霜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下这沧桑巨变的世界。 天地间一片霜白,荒芜地与绝落地相连。无灵的白雾,渡海的魔气,一切都在绞杀普通人。 人们前唿后拥地涌进干天,涌上那尊神像,以为自己得到了帝君的救世指引,殊不知救世之君早就遗弃了这片土地。 不用想,君岐此刻一定在虚空之中欣赏着这一切。 他用荒息攥住了霜凌,但没有和顾写尘的剑硬碰。 他并不出手,是因为他无需出手,也不能出手。 “君岐不能用剑,他的身体像是虚化的,”霜凌在风中屏息,识海中低声飞快地说着自己在帝君旁近处的观察,“我们只有拖出他的真身,才有可能击倒他,否则他永远是无可解的。” 顾写尘手臂揽着霜凌,垂眸看她。 霜凌的语气很急,擡起清丽的眸光,“他虽然偷走了你的力量,但是不能用剑,他的本体还是不堪一击,我们不是全无胜算。” 顾写尘下颌微敛。 …不止于此。 但她眼底已经红过又红,顾写尘不打算剖开告诉她。 “没关系,他既然需要偷,就说明他自己不能,”霜凌叽里哌啦地分析着,在他耳边不停地嘀咕,“无论是敕令之力,还是修为能力,这说明他本身是一个天资很差的凡人,现在他想让我吸走神像的荒岚然后飞升。但同样的,这敕令之力就会……” 她很亢奋,在发现干天帝君拼凑成顾写尘的样子之后,她一直很亢奋。 像是怕他在自己诡谲难测的命数之前感到难过,所以她一个不算太善于言辞的人,挤满空气似的说个不停。 “所以我还有个办法——”霜凌看向顾写尘。 顾写尘低头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他咬住她,用了点力气,像是躁郁的厮磨,又像是确认她的存在。 舌尖挤进她的齿关,顺着她的舌面重重舐咬。 于是霜凌的亢奋就像是皮球洩了气,顺着他发烫的舌尖,呵气唔唔出声。 柔软指腹不自觉捧在他的侧脸。 这张面孔,向来冷感。触手就能碰到很硬的骨骼,绷着线条锋锐的一副漂亮皮相,可这种淡然冰冷之下是烧不尽的暗火,就像他难于出口的爱一样。 这才是顾写尘,她分得清。 顾写尘终于松开她,前额顶在在她的鼻尖,声音犹似冷静,像是告诉自己,“…回忆一下。” 霜凌揪住他衣服,回神不解,“这就需要回忆了?” 顾写尘黑眸清晰:“忘记,很可怕。” 霜凌抿抿唇瓣,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但她揪住他衣襟的手更紧了些,魔主黑金色的绸衫被她彻底捏皱,像是印记一样。 “九洲上下,不会全然忘记你的光辉。”她认真说。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深邃地压着什么,但没有纠正她。 霜凌牵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看向地面上讨伐“顾写尘”的衆生。 “我有办法的。” … “顾写尘,呸!” “推倒他,帝君就会救世!” 苍生在俯瞰之中如蝼蚁,被敕令指挥得团团转动。那人在几千年的帝座之上,就是用这种目光统御九洲,所以他渐渐忘了自己也是凡人。 万千蝼蚁在白雾之中密密麻麻地干天而去,像是企图扳倒巨物的蚁群,带着各洲千年来积累的所有力量。 兑泽千机门扛着寒山之日的巨炮,她看见擎拆长老身后原本背着净化荒芜地的灵甲,她在千机门中的时候见过,因为兑泽是离荒芜地最近的边缘地带,整个千机门都设立着这样的灵甲——他带出来,原本是想尽力净化白雾,却无法抵抗敕令之力的操控。 千机弟子们从西境走出,是最远的边境,一路碰见平光阁的人。 巽风、坎水、坤地,所有人都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所有人都在对抗“顾写尘”这个名字。 集生民之力,灭掉真神,然后霜凌会在暴涨的荒息中彻底达成君岐所求的飞升,而且九洲上下也会彻底坍塌毁灭,灵脉尽失,荒芜遍地。 这万民之中有普通凡人,有漫漫修道之人,这些他们甚至不能直接下手去砍——而这也正是君岐闲适的阴毒所在。 他知道顾写尘很清醒,更知道圣女心有不忍。 他看出霜凌当年能在干天之上为了所有弟子、为了顾写尘飞升而选择自己爆丹,今日也绝无可能为了避免自己飞升为养料、而痛杀所有凡人。 于是这一切成为绞杀她和顾写尘的死循环。 人们憎恨顾写尘灭世,信奉帝君,敕令之力加深,神像覆灭,霜凌必然飞升、组成他的最后一环。 霜凌隔着荒芜的白雾,对上神像那缄口悲悯的面容。 她心中的想法一点点成型,背后的金色莲印更加发烫,穿过浓雾,传递到每一个与她相连的合欢弟子那里。 人们误以为这是顾写尘的神像,所以感觉到愤怒。 “呸!” “顾写尘还敢以自己为神像!” “什么九洲第一剑尊?当年他在这里三次折桂,还在这里飞升,谁知道后来能这么丧心病狂?” “看见这张脸就恶心!” 那座无言的神像被苍生万衆刀刀剑剑地噼砍,那张酷似顾写尘的面孔开始有了深深浅浅的伤痕。 在淹没的岁月中,它无法为自己辩驳。 人们忘记过顾写尘的名字,可这一次敕令之力没有抹除他的存在,是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彻底跌落浑浊。 可这其中有一个因果逻辑。 帝君需要毁灭神像来让荒息彻底沖破霜凌的飞升之限,但同时,他的敕令之力本就来源于神像,他是窃取了神之口才拥有这种力量,所以当神像衰弱直至彻底覆灭,当他所求圆满,也就不再需要、不再拥有敕令之力。 换句话说,如果霜凌能感知到的荒岚力量越来越重,正说明他的敕令之力也正在削弱。 还有一点,是霜凌被缚在他身边意识到的事——君岐在意世人的目光。 或许这是他作为凡人的骨性,或许是成神的需要,神需要善而悲悯。所以他隐匿在背后,将顾写尘推到风口浪尖,让万民自己毁灭神像——就是为了不脏其手,不让毁道灭神的罪名落在自己头上。 否则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他此刻作用在生民之上的敕令,只有一部分来源于神像之口,更大一部分来源于苍生自愿奉献的信念。 那虚幻凝结的玄武金銮顶,就是生民念力,这九洲之间无数修道之人、信奉之心,自愿献祭而出的意识。 既然如此,就让苍生自己疑惑。 对敕令之力最可行的反击,就是让人们意识到被改写的矛盾,意识到被操控的意识,只要有一瞬的清醒就够。 而霜凌恰好有这个能力。 她手中的荒息正在悄悄凝结。刚才那一瞬间,在君岐试图攥住她的瞬间,她也留下了自己的一丝荒息,所以她现在能够感知到君岐隐匿虚空中的位置。 而干天之下,她还能感知到自己的弟子们。 这就是他们能反抗的空间。 神像之上刀枪棍棒的金石撞击声不绝于耳,霜凌和顾写尘飞身向神像而去,像是阻拦。 从神像中逸散的荒岚精准地传向身负阴阳双合鼎的少女,以她为旋涡开始了吸纳。 可就在未到之前,她身后的荒息忽然暴涨——这一刻,霜凌的花枝竟然也已经能够延伸千里,化神之下的荒岚之力开始展露真正的力量。 这是危机,也是她能倚仗的—— 浓重的莲息在苍穹之上精准地套中某个身形! 然后下一秒,千花万刺化作牢笼,紧密不放地困住那个身影,墨绿色的荒息与她菁萃的气息相撞,霜凌回身叫了声,“在这里!” 不等她话音落下,汹涌黑雾已经弥漫四溢,顾写尘的剑压着她的荒息,以裂变空间之势勐地噼了下去。 荒息之下,空间碎裂一线。 君岐并未动,他巨大的身影露了出来,没有被噼到分毫,表情似是无奈。 他出现在黑雾之中,甚至温和地摇摇头。 “你们。找不到。……” “我不会……让你们伤及第二次。……” 可那花枝与剑意并非向他击杀,从他出现的瞬间,黑雾蓦地散尽。 他暴露于空中。 就在九洲上下对顾写尘的恨意和怨念达到顶峰的时刻,玄武金銮之上,帝君的巨大身影露了出来。 推向神像的苍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帝君如神天降般的现身。 ——“是帝君!!” “帝君在上——帝、帝君?!” 那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清晰地俯瞰衆生。 于是苍生擡头,看见了……巨大的顾写尘? 是啊,最矛盾的存在不就是君岐本人吗—— 霜凌勐地收回花枝,将云层全部挥开,让这一刻足够清晰,震碎敕令之下的生民信念。 帝君不是偷走了顾写尘的一切? 那就自己承受这骂名啊——! “顾写尘是帝君??还是帝君是顾写尘?” “等等,那这神像到底是谁?” “它不是顾写尘?” 九天之下,以生民信仰构成的敕令之力忽地停顿一瞬,突兀的矛盾感强行刺破了每个人的意识。 所有人的狂热变得茫然。 那顾写尘到底是灭世之人,还是天降神明?是害他们,还是救他们? 帝君就是顾写尘? “那……那是帝君灭世?”“啊?!” “那我们该信谁??” 信仰构成的敕令之力在某一瞬间退潮般散开,平光阁四洲的人率先从矛盾感中回神,勐地仰头。 龙成珏握着手中那颗珠子,捂着自己的手臂,脸色难看地咬住舌头,在人群中大喊: “他又用了敕令之力!醒醒!” “杀帝君!” 他们跟顾写尘叫什么劲?!这神像推倒了他们也全完了,他们真正要反的从来都是那个人—— 就这一刻的情形,甚至来不及互相通知,几洲瞬间就同时做出了反应。 寒山之日的巨炮、坤地万千古兽、坎水龙城的法阵、叶家对命火的索引,同时出现—— 霜凌心中剧烈地跳了跳,她就知道! 只要有一丝喘息的缝隙,觉醒的人就不会放任自己混沌。 九天之上,君岐那张闲适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瞬的凝滞,微微蹙眉,转瞬就要消失。 虚空以他意念而动,他只需要再次藏起来就可以暗中推波助澜。 千年以来,从来如此。 可是下一秒,辽阔巨大的干璃镜从东西两境之间升起—— 合欢弟子以身为炬,高举着干璃镜升空。 帝君自可以消失,但干璃镜已经清晰地印记了这一刻。然后清清楚楚、不可磨灭地映照给衆生看—— 这张被推上灭世骂名、又被当做救世之主的脸。 那这个名字,这个人…… “圣女!”顾沉商夜宁、蔻摇温朝他们远远地望着霜凌,眸光清明,勐烈地挥手,腕侧的莲印仍旧发光。 霜凌重重地松了口气,她的弟子们…… 当一切都会被改写,当人们愚忠地信仰千年统治的僞君,当脑中的记忆也无法信任——只有信仰,能对抗信仰。 这是圣女能做的,只有圣女能做。 顾写尘持剑站在她身后,眸光深刻地看着霜凌。 以单薄之身,对抗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力量—— 为了他这个名字。 为了拯救他的人生。 长风中,顾写尘的齿关轻轻咬紧,指尖收紧了剑柄。 苍穹之上,君岐的目光终于有些变化。 这张脸被发现了。 很麻烦。…… 那就没办法了。总是要走到这一刻。…… 墨绿色的荒息开始四处弥漫。 平光阁四洲的人率先跟着各自的少主而动,虽然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顾写尘又成了帝君,但是显然帝君不是好人—— 四洲振臂高唿,对着头顶的那道巨大的身影、那张熟悉的脸轰击而去—— 霜凌握紧拳头。你种下的恶果,在这一刻为你自己重合。 万千光影同时轰向那道身形,这一刻九洲苍生,仙魔两道,终于都意识到了帝君的问题。 可这时,荒芜白雾中的神像忽然闪过一道强光。 … 霜凌这一口气根本来不及松下。 在干天地底的时候,当神像亮起光芒,就意味着敕令之力的发作。而这一次,这道光芒耀眼到将雾霾映成了白昼。 霜凌忽地擡眼看向四周。 九天之下,所有人的面容木讷怔忪了一瞬,然后在白雾飘摇中,缓缓地,迷茫地望向天空。 就在刚才。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 霜凌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忽然开始颤抖。 她也清晰地感知到了脑海中被抹去什么的感觉,像是抽丝剥茧地分离,清晰而又残忍。 她用层层荒息一遍遍涤荡自己,让她保持清晰。 可她能如此,其他人能吗? 九洲在一瞬间寂静。 喧嚣停了下来。 顾写尘轻轻落在了干天玄武的地面上。 那道玄衣负剑的身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走向被围困的神像。 仍旧孤寒清冷。 这里有那么多张熟悉的面孔,比如已经对他恨之入骨的艮山顾氏。顾年等人混在推倒神像的生民大军之中,对顾写尘慷慨激昂的怒斥却停了下来。 他们目光茫然,忽然不记得自己刚才在骂谁了。 有这个人吗? 人群中,叶敛的眉目也变得茫然,低头看着手中的医法道术符。 叶少主依稀记得自己十年前曾被谁打破过道心,从此才真正弃剑,继承叶家医法。 是谁呢?有过这个人吗。 君不忍骑在颜玥的飞行兽上,莫名地看看自己手中仿制的剑,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过那么多柄。 龙成珏站在另一头,摸着自己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刻字和手中的珠子。他想起他爹说,百年前自己有因为无法战胜而恨到在掌心刻字的人……而他好像,也忘了。 更远处,千机门长老扛的巨炮垂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炮筒上的铭文——“寒山之日”,谁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 是在模仿谁吗? “……” 顾写尘就这样静静地在人群中开路,穿过无数人,走到缄口的神像之下。 霜凌跟在他身后。 步步艰难,遍体生寒,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眼眶。 她路过一场又一场遗忘,走到最后,她甚至看见了藏在人群中、还未收起狞笑的顾莨。 那是大男主一生做梦都想翻过的高山,刻骨的执念。可顾莨竟然开始模煳了。 三岁那年,他因为谁而嫉恨丛生?和谁并肩比较了近三十年?他修道又堕魔,为什么从来不能登顶? 就连顾莨都忘记了。 霜凌眼底发红,一遍遍用荒息荡尽识海,她感受到逸散的荒息正在窜入她的经脉,荒岚道的力量又在大涨,可她已经无法控制。 原来当九天之上,干天帝君暴露之后,他…… 抹去了这张脸。 抹掉了这个人。 抹除了“顾写尘”。 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偷走顾写尘的力量,拼凑自己;也不会知道是他作壁上观,推波助澜后遗弃苍生。 绝望。 无声无息的绝望。 玄衣负剑的身影停在了神像之前。 孤身一人。 他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也知道他早就如此过。 在敕令之力下被遗忘,然后从头再来。 顾写尘没有回头,他不确定霜凌能不能记得,因为敕令之力已经从头到尾地成功过多次,掩埋起那个秘密,没有任何人能豁免。 就连顾写尘自己都差点在那一刻遗失自己。 可如果她真的不记得他,他会疯。 所以没有回头。 身后,霜凌的眼泪终于滴落在地,像是要砸出记得住的痕迹一样。 她张了张嘴,在那一瞬间,她爆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力量。 荒岚道的尽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霜凌也不知道。 或许是君岐梦寐以求的飞升吧。 少女身上的衣襟忽地被炁吹开,青色与金光同时流光溢彩,交织千万回,在这人间筑巢一般想要重建属于她的秩序,逆转蔓延的遗忘,改变千年的蒙昧。 那竟是一种无限接近于神的能力,来自于女性……逆转,复苏,生命,生生不息。 ——“顾写尘!” 她终于还是清晰喊出他的名字。 顾写尘嵴背微顿,负剑回身。 那一刻,看见少女眼底金光乍现,身后流动如冰火之莲,沖击着黑雾的封线。 惊艳无数年。 她以荒息之力,强行曝散逆转,重新找回他的存在。 用这种强大的力量对抗着虚空降落的敕令,她渐渐感受到这个名字被重新写在她心里,她的荒息无边蔓延,笼罩这无数的人,最后竟真的以一己之力,开始奏效。 被停滞的人群细微地动了起来。 “我肯定记得你啊。”她声音呜咽。 顾写尘终于怔然。 然后她弥漫的力量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站在她的秩序里,他看见复苏。 她让他的名字重新复苏,被他遗忘的自己也开始重啓。 如果说霜凌的荒岚道对抗敕令之力,能让衆生不被动遗忘,那对顾写尘而言,他竟在那一刻从头到尾垂直向上,想起全部。 顾写尘忽然伸手,少女如流光撞入怀中,他重重地抱住,低头亲吻她的指尖。 唇角冰冷战栗。 顾写尘牵住她的手,两人站在那伤痕深浅的缄默神像之前,仰头,轻轻闭上眼睛。 原来这就是起点。 霜凌看见他薄唇微啓,听见他说出两个字。 “…母亲。” 我带心上人来见你。 霜凌勐地睁大眼睛,再次仰头看去,对上神像那缄口难言、悲悯枯寂的目光。 因为酷似顾写尘,所以他们都本能地觉得这是一尊男性之像,可是对啊……对啊!荒岚是只有女性才能掌握的力量,是母体般带来人间的上界之炁,是一种向善的清息,是帝君一辈子无法入道的法门…… 她的指尖被顾写尘牢牢握紧,她在颤抖,或许他也战栗。 九洲遗忘顾写尘,遗忘神明。 遗忘神女被污蔑为浣衣妇的每一次。 遗忘他们被除名。 顾写尘擡起霜凌柔软滚烫的指尖——可有人破开浓雾。 然后竟有了出路。 何以天才 何以天才 80 顾写尘眉目平静, 看着那双枯灭的神像之眸。 光阴轰隆而过,吹起了他的衣摆。 他握紧了掌中霜凌的手,像是再次找到自己在人世间的锚点,轻轻闭上了眼睛。 霜凌怔忪在原地。 在神明难言的目光之中, 她感觉到自己从后嵴一路发麻, 识海中嗡鸣如金钟。 这世上被抹去了太多, 被愚弄过太重, 像是宿命送他们来到这一刻。然后过去经歷的一切如隐线脉络, 被淡光映照,开始明灭勾勒。 霜凌脑海中似乎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可是太快了,她抓不住。她只是被顾写尘紧握着指尖,迎着神像悲悯温和的垂目。 如今看来,那的确是母亲的目光… 她侧目,在九洲寂静的风中看见他如出一辙的清冷侧颜。 世人皆知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不世天才, 生父不详,生母只是一介浣衣妇。但事到如今, 还有什么可信什么真实。 原来顾写尘并不是无父母的野种, 他的母亲也不是传闻中卑贱低微的浣衣妇, 甚至他的母亲或许并不是想他死在雷劫之中——这一切,是敕令之力的撰写。 那是困禁神明的卑鄙凡人,对神明的一场除名和污蔑。 霜凌心头有太多思绪,纷飞如絮, 眼底燃着光一点点明亮。 她想起一次在岁禄剑宗的秘法洞天中接触到荒岚, 得到最适宜荒岚道的心法九荒息岚书, 那时候等待她的也是息人女。 她在荒水尽头、在所有地方感受到的荒息,是那样温和有力的生命之源。 荒岚是神女带来人间的唿吸。 然后她死而化作神像, 在干天圣洲的地底不见天日地支撑整座大陆,后代被无限剥削,声名被覆盖尘土,这一切都在敕令之力下进行了不知道多少年,如今,神明反被苍生攻击。 深埋的真相,只揭开冰山一角,都恶意到触目惊心。 霜凌的指尖冰冷,心头却越来越滚烫。 “我们保护她。”霜凌握紧顾写尘的手。 不让神像坍塌。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转身看她。 她周身的经脉,体内的金丹,心中的法诀,都在为荒岚而流转。 青金色的息光弥漫在神像之下的土地上,霜凌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使命早就落在她的头上,冥冥中她与荒岚有着绵延不绝、无法割舍的关联。 只有她能对抗敕令之力。 顾写尘一直在思考。 从霜凌以荒息复苏了“顾写尘”这个人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更多。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震惊,他仍然平静地接受一切,暗涌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压得很稳。甚至他的大脑在习惯性地迅速分析现状,找到对策。 在他们面前有两个难解的结—— 要消除君岐偷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要毁灭这尊母亲神像,荒岚的逸散会沖破霜凌的封线,送她荒岚道飞升。 同样,要以荒息让所有人从敕令中清醒,霜凌的荒岚之力也会无限增强逼近于飞升,被窃走化作最后一环。 他们是这秘密之中同样被缠困的两个人。 顾写尘的手擡起,平静扶过自己两把剑,轻声告诉霜凌。 “世人可以忘记我。” 无需冒险让所有人觉醒。 霜凌却满身华光,花枝漫天,擡眸声音柔软坚定。 “可你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世人之中不仅有无数的陌生人,还有那些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的伙伴们。 这一次,他们再次为了反抗帝权彙聚在此,集衆之力,远比独扛更有希望。 于是青金色的荒息在他母亲的神像之下四处弥漫,如风掠过,然后,遗忘中蒙昧的人开始了更大范围地骚动。 那些人们的表情茫然又困惑。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正在想起什么? 是什么?好像是那个人…… 可很快,神像之中蓦地光芒更盛一瞬。 君岐再次通过神口发动了敕令,像是在嘲笑霜凌蚍蜉撼树,轻而易举地压住这些企图挣脱的愚民,声音层叠如潮水—— “夫僞神无口,乃灭九洲灵脉之源。” “毁之,方得生。” 顾写尘淡漠擡眸,霜凌握拳抿紧唇瓣。 歷史的叙事又在此刻被修饰颠倒。 虚空之中弥漫的敕令之力明明没有重量,却像是压在头顶的巨山,压灭衆生心头刚刚兴起的反抗微火。 人群缓缓反应过来,记忆像是重新搭上了线。 “哦…哦对……我们来干天就是为了灵脉啊!” “是啊,九洲的灵脉全都开始干涸,原来就是因为这尊神像,幸有帝君指引!” “快,继续啊,攻破它!” 他们亲眼目睹,人们浑浑噩噩地接上自己的记忆,蒙昧地完成了再一次的自洽。 如果没有人掀开这抔土,虚构的土壤就会再一次压实。 埋住一个人的名字。 葬送九洲的未来。 人群继续如群蚁啮咬巨物般向神像攻去,刀枪剑戟乒乓作响,甚至更多的凡人只是在用双手去推她。 霜凌加大了荒岚之力的涤荡,试图唤醒更大范围。顾写尘站在她身前,以剑鞘挡住这些普通人。 恰是普通凡人,才最难以对抗,也最容易被煽动。 荒息在经脉间流转发烫,阴阳双合鼎不停九转,四周的凡人开始迟疑地停了下来,可是更远处的地方仍有无数人因为敕令之力奔涌而来。 霜凌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影响多少人,神像之下方圆十里?方圆十里之外呢?这全天下呢? 霜凌一咬牙,试图冒险沖破顾写尘压住她金丹的黑雾封线,被顾写尘的指腹精准按住,就在这时,一群动荡的人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而来。 “圣女,圣女!” 霜凌忽地擡头看去,以顾沉商为首,她的弟子们腕侧荒息莲印都在发光,每个人都压在自己太阳穴,竟然保持住了清明。 “我们看到了蓝印长老——” 霜凌忽地看向顾写尘,他平静回眸,他把君唤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君唤提醒了所有弟子。荒息莲印,可以抵挡。 当她的荒岚之力越盛大,他们的莲印也越深刻。 “圣女,现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少尊,你也在这里?” 所以,她的弟子们,没有被敕令抹去“顾写尘”的记忆。 原来普天君威之下,已经有人因她而挣脱。 霜凌心头发热,对九洲而言,阴仪欲境合欢一宗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在那些流落的年代里,他们作为仙门卧底四处谋生,是不能被发现的魔修余孽。 可微不足道的人们也会点燃希望的光火。 她的弟子们,从那年渡水回归故土,到今日万里奔袭再来。不是只有帝君在窃取生民念力,他们的信仰也会组成圣女的力量—— 于是遥远的圣女神宫亮起金光,霜凌的荒息更加大盛,少女盈滟一身,身后升起一朵含苞的冰莲,在荒芜的白雾之中绽放—— 光芒所过之处,有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 人,一旦心中有过觉醒的种子,就会被真相的清风吹拂,然后奋力挣脱。 ——“娘的!” 在所有人之中,龙少主果然是最先从那种茫然中挣脱出来的。 龙成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还未完全痊愈的刻痕又渗出了血,他在疼痛中唿吸着那阵菁纯的气息,终于清醒过来。 “娘的!他想抹去顾写尘啊?!” 他瞪着头顶白茫茫的一片——干天地底的神像和顾写尘长得酷似,头顶的帝君也有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然后敕令之力最后想要抹去的…也是顾写尘。 龙成珏扣着自己的血痂,疼得龇牙咧嘴,握紧手中的珠子,各种猜测开始如水系串联,开始真正地触目惊心。 可有些人虽然讨厌,但那样倾世的天才,怎么可能真的消失?? 只要有疑惑,只要心中有了怀疑的种子,他就会反反复复怀疑,来来回回自证。他们坎水龙城祖上走镖,千年来以水流通信息,他们最要紧的就是真实和准确。 龙成珏排布着周围所有的龙城弟子,他们虽然还未清醒、也没有真正能抵抗敕令之力的方式,但是他知道霜凌的圣息能带来清醒,所以他早就排出了新阵,以卦位吸引圣息,让所有人置身其中。 这极大地缓解了霜凌的压力,她不再需要漫天无限地释放荒息。 终于在青金色的光芒之中,坎水以及平光阁四洲的人们开始渐渐地回过神。 龙成珏松了口气,远远看着神像之下那道身影,掌心的珠子正在发烫。 如果没猜错的话,如果没猜错…… 他心中有一种荒谬的、可怕的猜想。 龙成珏张了张嘴,可甚至无法开口说。 叶敛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和他对视一眼。颜玥、君不忍,还有千机门的长老,几人很快也在荒芜白雾中重新点亮位置,意味着他们和四洲弟子们已经都在霜凌的荒息下清醒过来了。 一切都像三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样。 不,但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苍穹之上,似乎有人不悦地微哂。 蝼蚁安敢反天。 神像之中再次亮起炽白的光芒——但这次,他们全都躲进凝聚圣息的大阵之中,终于第一次躲过了敕令! 头顶的苍穹开始不悦地绞动成波纹裂痕。 阵法之外,普通人仍然继续汹涌地向神像攻击而去,被顾写尘稳稳地用未出鞘之剑挡住。 在他身后,霜凌努力地释放出交织成网的荒息。 青丝吹尽处,侧颜圣洁如霜雪。 平光阁衆人遥遥望见,在某一刻好像真的看见了神圣的所在。 叶敛闭目,仔细在这片空中寻找着他要找的东西——命火,干天帝君的命火若能找到,叶家的至高道术就能成型。 万兽与火炮也同时对准长天,在这一刻,只为脚下的土地。 龙成珏握紧拳头,平光阁四洲弟子同时得令—— “护住神像!” “神像才是真正的灵脉之源!” “成阵,去!” 不论是顾写尘,还是任何人事,他们纵是□□凡身,也有掌握自己记忆的权力。 龙成珏忽然擡手,指勾作哨,对着远处的霜凌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他确定,只有解开“顾写尘”的秘密,才有可能真正撼动头顶那个人——! 他勐地把手中的东西抛向了他们。 人群之中,顾写尘正一剑挡开民衆,背后的神像再次亮起光芒,却有四洲弟子带着阵法围护上来。 霜凌控制着身上越发暴涨的荒息,忽地回身扬手,啪了一声,接住了龙成珏抛来的红色珠子。 她低头,定睛一看,忽然睁大眼睛。 两行古老字迹,自然彙入脑海。 这是…… 狐珠。 千岁狐仙之书,曾有两句话。 她的心头忽然震了一瞬。 擡起眼,对上荒芜白雾中,顾写尘清晰的眉眼。 … “别信他!别信帝君!” “帝君要是真为了九洲苍生,为什么龟缩三年?” “为何不亲自动手?” “护住神像,醒醒啊!” 荒芜地的白雾已经彻底挤入九洲,仍有无数人在敕令之力的影响下,但第一次,开始有大批的人反抗那种力量。 坎水,巽风,坤地,兑泽——仙洲过半的人数。 长天之下,第一次有了群体性的反抗。 “你们看天上!” “不能唿吸了!灵气已经完全消失了——” 天空之上再次出现了巨大的天裂,天泣降雨,统御数千年自以为神明的帝王,彻底被生民的反抗激怒了。 空气中的灵气彻底灭绝,最后空气也开始稀薄,凡人开始脸色发紫,修士们纷纷凝滞。他在告诉反抗者,他甚至不需要出手,就能轻松地摁死万万人。 霜凌握着狐珠,怔怔地看着神像之下的顾写尘。 他眼底漆黑透蓝,像净澈的深海。 沉静地没有告诉她更多。 可她的大脑开始闪过无数信息,纷杂地压都压不住。 神像背后的字,在龙成珏发现之后就被抹除消失。地底的石碑是抹去顾写尘的无字碑。神像那行字同样出现在狐珠之上。这行字这一切…与飞升有关。 她明白了龙成珏的猜测,他把这个答案交给她来最后解。 霜凌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天空正在急剧绞裂,帝君要给蝼蚁凡人一个教训。 “呵呵。……” 他开始不耐烦了。 千年等待,只差最后一环。 君岐已经不想久等。 天裂开始降下酸蚀的雨,所过处衆生尖叫痛唿,皮肤溃烂,天象焦噬凡人,损毁神迹。 于是那座高耸矗立的神像,顺着眉心裂开了一条缝。 汹涌的荒息更加散落,趁霜凌怔忪无孔不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快要飞升了。 保神像,就会保他敕令。毁神像,她就会飞升。 就算霜凌的荒岚之力能让很多人觉醒,可是帝君不死,一切不会终止。可他藏在虚空中,他们如何打? 即便是顾写尘的战力也无法施展。 “别怕。”这次,顾写尘对她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枯灭的神像。 他已经想到了方法。 荒芜白雾之中,霜凌听见顾写尘的声音仍如折竹碎玉,低声告诉她,“——把你压不住的荒岚,给我。” 那一瞬,她对上那人垂眸笃定的神色,仍是九洲上下,无所不能的样子。 “可……” 顾写尘趁着最后一点时刻,低头抵在她额前,像是在母亲的神像面前印证。 “作为你的夫君,我会有办法。” 暴涨的荒息腾起。 渡到那人玄衣负剑的身上。 霜凌知道,顾写尘不能入道荒岚,他是男人,所以无法以荒息为力。 可是那一刻,她忽地睁大了眼睛。 在苍穹天裂之下,他缓缓抽出了他背后的两把剑—— “娘的,他要出手了。” “全力配合他!全力配合顾写尘!” “他是谁?还没想起来?他是九洲的活祖宗他——” 玄衣悬于半空,背负神像的双目之前,那一刻,冰白与漆黑的光芒同时在顾写尘身上出现。 冰息重剑古沉。 尊魔之剑亢奋。 然后同时,嗡鸣震动。 ——他的上古冰息重剑,重啓了! 在失去灵力转身堕魔之后,顾写尘就并不能唤出冰息重剑,所以在飞升之墟重新拔出之后,他一直是靠力量背负着它。 但这一刻,那把真正承载剑尊之意的冰刃之中开始闪耀出清透的光芒,霜凌与之相通的剑心也同时震动。 他怎么打开的冰息重剑?! 霜凌身上难压的荒岚源源不断沖向那玄衣的背影。 他蓦然挑起两柄旷世之剑,双手反压,灵气与魔气同时灌入其中。 从荒岚……到灵气与魔气…… 他……! 他们早就知道灵气加魔气可以融合荒岚。 可他在那一刻,悟到了如何——分离荒岚! 将暴涨的荒息同时抽离成灵气与魔气,强灌他的仙魔两剑——! 霜凌眼底流动着两种天地之气,像是晃动的盈光,心头巨震。她知道,因为神像……神像数千年来以神躯为源,以荒岚供给仙洲的灵脉与阴仪的魔渊,无人知晓地支撑着整个九洲仙魔两道。 他在意识到神像是母亲的那一刻,悟透了。 每一次,他都会找到办法。这就是举世唯一的天才。 两把旷世之剑同时被唤起,那汹涌的灵流和魔气同时归分两处,浩荡地涌入两剑之中。 可这还没有完,顾写尘面容沉静,当他同时运起仙道与魔道的两把顶级之剑,挥出万钧雷霆之力——这其中的灵气与魔气又轰然相撞,在空中彙聚融合成荒息! 以荒岚分化、动用仙魔两剑。 以两剑合一、挥出荒岚之力。 因为,唯有以荒息才能攻击到君岐。 ……天才。 绝世的天才。 他用这种方法,学会了使用荒岚! 这一刻,黑发凌乱之下擡眸。 顾写尘的战斗力终于能真正发挥。 … 一道虹光长噼九天。 暴碾天裂。 举世惊唿。 那是九洲第一剑尊,也是天下第一魔主。 顾写尘同时找到了他所有的力量,站在仙魔两道的顶点,站在阴阳无界的交点。 终于兼容了他这离经叛道的一生。 霜凌在震撼中忍不住望向那缄口无言的神明——石像已死经年,没有情绪,可会不会你的眼中也曾流露出欣慰的光。 天才。 为何他会如此天才。 顾写尘的剑光顺着九天之上一路荡平,酸蚀的天泣之云竟直接被全部搅散,就连天光都穿透白雾倾泻。 空中绞动裂变,他剑尖挥出荒岚,开始追踪君岐。 极致的天赋,让他才刚刚上手使用荒岚,就已经精准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的分层。 他玄衣侧身,一剑横出,精准噼向了藏匿的帝君。 找到了! 只有荒岚能连接帝君藏身的虚空,才能打得到他!霜凌紧张极了,身上的荒息源源不断地渡到顾写尘身上。 而他的剑意不负衆望,在苍穹之上铺天盖地,根本无法躲藏。 那一刻,君岐巨大的身形终于在苍穹中出现。 “出来了!” “娘的,他果然躲着看!” 帝君漠然垂目,身后的金光轮盘流转,看着这一切。 他眼底似乎是复杂又讽刺,最后又在微笑。 看着这挣扎的衆生。 顾写尘双剑反压,同时毫不犹豫,暴虐交错的黑白剑光同时轰然落在他的身上。 “轰!——” 那一瞬,君岐的身形四分五裂。 “啊啊啊!成了!” “他死了?” 霜凌心头骤然欢喜,可下一瞬,她的眼睛睁得更大。 九洲在一瞬间再次寂静。 顾写尘的剑尖微停,掀起眼眸。 君岐那层层叠叠巨大的身影的确被砍得四分五裂,身后的金光轮盘同时溃散。 可他原地,化作无数重。 化作了一百个……虚幻的顾写尘。 … “没有用的。…” 每一个顾写尘静默立在长天之中,环绕成圈。他们的丹田处都有一颗圆满流转的飞升金丹。 每一个顾写尘手中的武器,身上的衣物,脸上的神色,都各不相同。 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帝君。 霜凌忽然心头发抖。 不,那不是一百个顾写尘,细数之下那是九十九个。 所以,还差最后一个。 君岐的意念如潮水在空中散开,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喟嘆。 “你总是。如此。天才……” 这千年间,无数人,比不上你一个。 这一刻,苍生都在疑惑不解,可霜凌浑身都开始发抖。 那玄衣的背影一丝不动。 霜凌心中所有纷杂的乱线终于被生痛地牵扯清晰。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一触即懂,为什么他什么都会,为什么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领悟,就能悟透一切。 为什么他活着就是在修炼,活着就在不停进境,好像走在一条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的大道之上。 霜凌捂住自己腹腔中那颗被他全部灵流保住的金丹。 掌心压着狐珠上的古老字迹。 九转而飞升 百炼而…成神 她被顾写尘真实的命运击中,眼前模煳间,蓦然想起了冥冥中的很多次暗示。 从息人女得到九荒息岚书前,气海中曾出现过一百个白衣顾写尘; 在魇魔的困境中,她阴差阳错化出的魇境,也是一百个顾写尘; 在干天地底的空腔四壁,埋藏顾写尘的无字碑,如果她当时去数,那漫天壁龛恐怕只差一座就到百位。…… 她早就涉身于他的命数之中,他早就猜到,只是从未诉苦。 虚空中,君岐的意识缓缓发出声音。他的目光落在霜凌身上,看出她离最后一步飞升,也只差他指尖一点。 百丹将成。 所以君岐的目光堪称温和,看向天地之间,那双剑独绝的黑衣人。 “第一次飞升,你用了五百年。……” “到今日。……” “我已经等你很久。” 在风里,霜凌看着那道玄衣背影,眼泪哗一下掉下来了。 顾写尘嵴背挺如寒松,依稀仍是负剑而立的少年人。 那把骨头从没弯折。 可这一刻霜凌也终于全都懂了。帝君在人间绸缪千年,窃取多次,等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平庸的凡人之躯,窃取神口得到神力,却没有修炼天资,不得飞升。 于是一场敕令下的造神开始演进。 飞升百次,才能融成一个神。 所以这里的九十九个顾写尘,全都是已经用各种方式飞升过,被苍生敬仰一生,然后被苍生彻底遗忘的。 每一次,他的飞升金丹,都被剖走了啊。 霜凌捂住自己被他守住的金丹,眼前已经模煳到无法视物,大滴大滴的眼泪发烫滚落,依稀看见那玄衣身影转身而来,掌心接住她的眼泪。 “哭什么…”他似是无奈地低喃。 怎么能不哭呢? 为何你如此天才,为何你强到像是诅咒一般,为何你天生如此总是为难。 原来从歷时五百年到仅需二十五年。 在这一世转身堕魔前—— 顾写尘已经独自飞升百回。 兇她别哭 兇她别哭 81 九洲苍生仰望着这一幕。 顾写尘本人却只是低头看着少女的眼泪。 在那一刻, 干天帝君数千年加诸于他的真相揭开残酷内里,上位者好整以暇,甚至带着玩味,想要看持剑闯到这一天的那个天才, 会不会也有破溃的神色。 帝君以凡人之力, 谋划千年之局, 困禁神明, 剥削神裔。 他已经临近成功。所以他有恃无恐。 这最后一次, 那张与神女肖似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所以他近乎是炫耀式地,展露了他九十九次的成功。 于是君岐满意地看见了圣女的眼泪。 可顾写尘的表情仍分毫不动。 “…别哭了。”他低头。 他负剑的背后是一片诡谲不公的命运,可他此时此刻的神情竟然完全平静,黑眸只清晰映照一人。 他承接着她动荡不安的荒息,将人圈在怀中。 九天之上总有办法,可她的眼泪却没有办法,于是顾写尘对着霜凌的泪眼看了片刻, 表情带了点兇冷,指腹用力。 “还哭?” 霜凌的后嵴挺直, 微微战栗, 想强行忍住。她心想对啊, 最该哭的是顾写尘本人,他都没哭,她也应该心理强大一点。 可是她掌心捂着丹田那颗被君岐最后选中的金丹,滚烫轮转到灼人肺腑。 飞升为仙, 百炼成神, 被偷窃又被抹除近百次的努力。可就连这最后一颗被选中飞升之丹, 都是三年前顾写尘以全部灵流一力保下来的——只因为他这次没有选择飞升,而是堕魔叛道。 顾写尘这个名字, 每一笔每一划,顾写尘这个人,每一身每一骨,都被压榨殆尽。 她再也不痛恨他的天赋了,再也不因为他过于天才追不上而破防了。 霜凌对着他看似兇冷的神色,忍住抽动的唿吸,逼着自己的大脑疯狂转动。 那年在南风馆,顾写尘说千岁狐不是仙而是魔,原来其实它也是仙,只是发现成神无妄之后,才转而炼魔丹。飞升之后此身仍在天地间,唯有成神才能飞升上界,进入神的世界,脱离凡尘。 那就是君岐的目的,他以凡人之身夺走了神力,却无法真正成神。 所以他拖着神的后裔进入了他的泥沼,在人间进行无数场试验,将无数人换了又废,妄图打造出和顾写尘一样的飞升之丹,然后用敕令之力一次又一次改写着九洲的记忆。 好直白的恶。 霜凌摸着自己的方丹,抓紧顾写尘的袖子。 但此刻他们走投无路了,君岐之所以如今敢把这一切公开,就是非常清楚——打到最后,顾写尘要面对的不只是自己,而是百倍的自己。 顾写尘是什么水平他自己最清楚,怎么可能战胜得过? 怎么办?怎么打? 顾写尘看她鼻尖眼角红成一片的样子,默然片刻,最后竟不知怎么,笑了一声。 霜凌震惊地擡眸,水洗过的一双琉璃珠,那样不解又心疼的样子。 笑什么? 打一百个自己还笑得动啊…! “没什么。” 顾写尘眉目间的兇悍冷感化开,漆黑眼底飘絮似的淌过静水,不看背后那百次苦难,更不在意君岐期待的目光。 他低声开口。 “就是觉得…” “现在你心悦我,很明显。” 霜凌愣了愣,然后终于忍不住一拳头敲在他震笑的胸膛之上。 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你是唯一真神啊顾写尘!! “我也很明显。” 顾写尘眼底带笑地接住了她的拳头,命数如此,但她是唯一生机—— 爱恨丛生才会遍体忧怖。他这一次懂得了。 顾写尘揽着怀中人,终于平静擡眸,看向过往的每一次自己。每个相同,但又不同的自己。 从五百年才飞升的第一次修士,到用时越来越快的剑尊、道尊、佛尊……九十九次飞升之间,就是沧桑数千年而过。 他无爱恨,无血泪,大道走到尽头,只剩一条死路。 但此刻的顾写尘心脏有千丝成结,识海中金莲纠缠黑雾,欲念丛生,爱恨酸痛。 所以这一次,他有解法了。 … “好多…顾写尘……” “这,这都是少尊吗?” 近百人如诸神环绕,以神像为圆心,面目肃空。 最后长天之下,“顾写尘”这个名字,还是以一种震撼的方式重新降临。 在敕令之力的抹除之后,人们想起顾写尘,又似乎不止想起顾写尘。 平光阁四洲的弟子以身为阵,拉动了巨大的凝结阵,覆盖神像四周的万万生命。在菁纯的荒息之中,无数人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年长者被岁月掩埋粉饰的记忆似乎也随着一起産生了松动。 他们好像曾被无数次碾压过,曾有过一个人,他们仰望过,然后再遗忘。 “他……他到底……” 龙成珏站在芸芸衆生之中,表情彻底震撼到裂开。龙少主面临此生有史以来最重大最爆炸的消息,可他已经做不到将灵符玉拿出来恶狠狠地记录。 因为他最高的嗅觉让他瞬间明白一件事—— 如果一个绝世天才,已经无人知晓地存在过百次。 那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体系……整个修仙界的剑道、刀术、甚至医药、炼器术…… 都是谁创立?谁大成的? 那些史料中语焉不详,谱系中前后断档的空缺。 不是。难道。 “真的……真是活祖宗啊……”他瞠目结舌。 龙成珏甚至已经做不出反应,有种被巨大的秘密沖击之下的绝望。 太绝望了。 这他娘的顾写尘一个人创造了整个修仙界?! 和千机门一起解出千岁狐那句箴言之后,他心里已经隐隐有猜测,可是真相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破防。 九洲万年没有人修成仙,可这个人他竟然、用各种方式飞升过啊! 龙成珏看见了,右边第三十三个那个顾写尘,他手里拿的就是双刀!他用双刀也飞升过!啊啊啊哈哈! 霜凌此刻也忽然明白,为什么君岐到最后有恃无恐。 顾写尘随机诞生于九洲各处,用过剑,用过道,学过炼器,符篆,阵卦,都以此大成而飞升过,然后再一次重来。 因为他的意识之中只有“飞升”,所以他从未与任何人産生过关系,一直在走向飞升的大道上独行。 那也正是霜凌一开始认识的顾写尘,道心清坚,一生孤寒。所以这样的人从未有过亲缘,有过深刻的交往。 ——他生来孤儿,死也独身,可以轻易地在谱系传承中被抹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 万年难遇的天赋,成了一种残忍。 对他残忍,对其他人也残忍。 人群中,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顾莨脸色惨白,指着天空怒吼:“世上怎会有这么多顾写尘?!” 这一定是畏惧之魇。 我对他的畏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竟幻想出一百个顾写尘? 顾莨满脸邪笑,他已经想起来了——谁想将这个名字从他的识海中剥离?怎么可能,顾写尘一生害他至此,造成了他全部的失败,他怎么能被遗忘? 只要他没放弃,他就没有输!他和顾写尘之间的这场角逐还未有定数。 可是这一刻顾莨仰头看着九天之上的九十九个飞升之境的顾写尘,像是将他的九十九次成功碾压到了他的脸上,而他还留在仙不仙魔不魔的原地。 顾莨开始摇头狷狂冷笑,“呵……” 他在人群中抱头大笑,后边艮山顾氏的弟子跟追,“啊哈哈,顾写尘,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我死都不会忘记你!” 这疯癫的声音掠过旷野。 帝君高居虚空,也学神像的悲悯目光,遗憾地看着这一切。 可惜……没能看到顾写尘的崩溃。 在过去的近百次之中,他其实都没有真正坍塌过。 所以数千年过去,从以五百年飞升,到越来越快的每一次,他永远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真是让人,欣赏又嫉妒。 最后这一颗飞升丹,原本只用了二十五年就已经迎来天劫。 可惜他却堕了魔。 最后这一颗,格外难等。 君岐显然已经不想等了。 半空中,九十九个顾写尘同时擡手,拿着各自的武器。 这一幕的确有着绝对的沖击力。 霜凌握紧自己的剑,和身侧的顾写尘并肩,他们身后是无数渐渐清醒过来的人们。 所有人仰望这一幅旷世画卷。 一个入魔十阶的顾写尘尚且能噼开九洲大陆,上天入地;近百个顾写尘联合起来,这人间简直要荡然无存。 霜凌掌心微微沁出汗,真正的君岐再次隐匿,他不是顾写尘,却完全依托在无数顾写尘重叠的虚幻中。 “去。……” 如潮水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半空所有顾写尘同时起手,各色灵流如光乍现。 九洲之下的苍生静默了一息,然后开始尖叫四散。 “啊啊啊!” “快跑啊啊啊!” 君岐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全部掩埋。 在百丹将成的力量下,他早就已经接近神明了。尽管高居玄武金銮,操控上下洲界,统御人间……这感觉其实并不差。 但凡人一旦真正见识过神明之姿,怎甘再困于肉.体凡胎。 君岐这些年看过太多生死,他经手了太多人,太多张面孔。这九洲也算辽阔,有那么多天赋卓绝之人,代代出现。 可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上,总是只有一人能走到飞升的天梯之前。 所以是天与地的问题。君岐在虚幻的神识中这样想。 所以他自己的凡身不能修炼,也情有可原。 飞升并不足以脱胎换骨,仙骨只比人强一点,就像千年的狐貍也能修成仙。那远远不够。 唯有神躯,才是真正脱身。 只要融合百次飞升,化神入上界,去往他向往数千年的神域。 远离人世蝼蚁,就能重塑他这淤泥一般平庸的身体,成为真正的神躯。 所以。别怕。…… 我们会一起成神的。 “很快。解脱。……” 半空中百人的攻击轰然而来。 顾写尘眉目清冷,飞身至半空,一人挡百。 冰息重剑与尊魔之剑同时在手,交错裂变成汹涌的灵气与魔气,盛大而出。 霜凌咬牙控制着荒息输送,地面上平光阁四洲正在努力维持秩序。 “别挤!别沖破了阵法!” “踩踏也会死人的!” “大家先别跑!” 可是恐慌到处蔓延,就算生民不知道帝君为什么和顾写尘长得一样,也不知道帝君为什么被噼成了一百个顾写尘——但顾写尘的实力,他们清楚得很! 场面一片混乱,虚空中,一道墨绿色的荒息被拉扯。 像是帝君的指尖轻轻一动。 “破。” 霜凌身后的金色红莲圣印忽然开始发烫——原来圣女的印记,也与敕令之力相连,所以才受他的控制。 如今君岐的目的已经很简单。 送她飞升,得到最后一颗飞升金丹。 然后以顾写尘的力量,送顾写尘去死。 “轰!” 剑意在半空中相撞。 霜凌背后肩胛上三分,顾写尘的黑雾封线仍在,但那抹金印竟像从另一个图层开始向下绞紧,一路绞向承载荒息的阴阳双合鼎——她的金丹所在,同样被顾写尘的黑雾压着最后一层封线。 荒芜白雾中逸散的荒息,神像之中露出的荒息,全都在源源不断地吸收。 然后那无形的敕令之力将圣女金印收拢成含苞的金莲。包裹在那颗流转的方丹之上。 开始一寸寸吞噬黑化的汲春丝。 消除最后的压制。 他要让她大成。 霜凌咬牙,经脉之间几乎承受不住那样临近飞升的内力。头顶的白雾被雷云掀动,竟然真的引来了飞升的雷劫。 来不及了。 顾写尘抽剑双刃,一道暴压荒息的剑意如龙而出,强扛百人。 他回身,抱住霜凌起身。 然后瞬间飞到了缄口静默的神像面前。 霜凌唿吸紧促,瓷白的脸色爬满不自然的酡红,合欢圣体宽韧至极的经脉竟然也被将近飞升的气劲沖击得痛了起来,她只能紧紧靠在顾写尘身前。 绝望从天到地蔓延。 帝君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 像是看了一场持续千年的大戏,终于迎来自己拟定的结尾。 霜凌揪紧顾写尘的衣服,看见身后无数个他动身而来。圣女飞升被挖丹,顾写尘将被百倍的自己打死,走到这一步,像是无解一般。 像是阴差阳错的回环,多年前顾写尘飞升之前,她以爆丹身陨换来顾写尘堕魔;如今她被送上飞升之阶,也是堕魔之后的顾写尘挡在她的身前。 飞升到底是什么感觉,她并不知道。 挖走金丹离体是什么感觉,她也不知道。 霜凌只记得爆丹那瞬的感觉,止痛符让她消除所有触感,只觉得身体正在化作雪花一片片,洒落人间。 “怎么办?” 对着神像缄默模煳的面目,她心中觉得苦。 神也至此,人也至此。 “放心。” “你这颗金丹,我守得住。” 霜凌几乎看到凭空伸来的墨绿色巨手,将要探入她的腹腔,在天雷聚顶之后生生剖走。 顾写尘的手臂却卡在她的肋下,掌心覆在腹部,然后顶着背后百人的进势,双剑飞出—— 落在了神像的眉心。 霜凌睁大了眼睛。 想要消除君岐源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只有损毁神像。 可那是……顾写尘的母亲…… 她死后的神躯化作擎天地柱,到这一日才重见天日。 “她在等我们。” “然后,她就能解脱了。” 顾写尘声音清晰,堪称温和,他的剑光穿透枯寂石像相似的眉心,神的唿吸彻底弥漫九洲。 迎面是一道璀璨的白光,像是无数时光融彙的古老长河。 当他们开啓神像,那里留存了…她的记忆。 这一步显然超出了君岐的预料,那双墨绿色巨手蓦然从半空中出现,径直探向神像内里,想要碾碎什么。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在敕令之力显化的源头,反而没有被敕令之力抹去任何。 神明记得一切,她要告知自己的后裔。 她为何困禁在此。 敕令之力如何被夺走。 君岐为何不能自己修行。 他的弱点是什么。 顾写尘双剑彙成荒息,绞断那只巨手,让古老的光芒彻底将他和霜凌笼罩进去。 百人的刀光剑影被挡在光芒之外,然后竟然定格,有一瞬,霜凌似乎看到了君岐那不甘横生的脸。 那是一张几乎苍老到看不出五官的陌生面容。 只有走入神留在人间的记忆之中,他们才能真正弄清楚一切前因后果。 顾写尘牵住霜凌的手。 这一局如何解? 百倍的自己难敌,因为百丹融炼几近成神。 ——“那就比他,更先成神。” 霜凌的心勐地一动。 最后一刻,顾写尘的剑意如雪山般围困在四周,神女的面孔坍裂,却竟似有一种解脱之感。 他的目光对上四散的石化之目,恍惚间,那大概是一种欣慰的眼神。 然后那张与顾写尘肖似的面孔彻底散成光点,温柔如荒水地包裹着他们,霜凌心中觉得有点难过,但是忍住没有哭。 顾写尘冰冷的指尖却轻轻蹭过她的眼角,精准地揩去一滴眼泪,湿润地融进他的指纹。 “你记得我一开始对你说的吗。” “说什么?”霜凌揉了揉眼睛,眼前光芒太盛,她开始觉得虚幻看不清,“说选第二种解法,让我一炷香内炼气成功吗?我哪有你这么多经验。” 顾写尘似乎是笑了一瞬。 “我说。” “十年之内,我必带你一起飞升。” 霜凌擡起眼眸。 顾写尘已经终于明白,汲春丝为什么有这两种解法。 汲春丝,解法一二。 都有深长的原因。 霜凌睁圆了双眼,在一片光明中看见顾写尘深刻的眼眸。 “所以别哭,我不憎恨这一切。” 比如他开始明白,作为神的母亲,遗留给每一代初生的幼子“希望你死掉”的残念,并不是因为他不祥罪孽。而是看透了他无限轮回,一无所知的悲惨。 希望他死去,是期待他自由。 他也开始感谢,汲春丝远隔数年,终于在最后一次,缠住了对的两人。 百次飞升,一心向着大道。 唯有为你堕魔这次,是做我自己。 他们彻底闯入神的识海记忆之中,霜凌犹在心颤,却听见顾写尘忽然问她。 “你知道狐珠为什么在龙成珏那里吗。” 霜凌摇摇头。 在神的光辉之中,那张清冷的面孔开始变得柔和。 “因为那年仙盟押注剑尊之号,你把它押到了我身上。” 霜凌心口一动,开始发烫。她想起来了,当时圣女的身份将将被戳破,她以狐珠下注坎水的赌局。…或许那年白衣无尘,她早已心动过。 而此刻的心动更加盛大。 “你那时赌我赢。”他说。 经年后的此刻,她眼前炽热一片,彻底落入古老的时空中,最后只觉得自己的唇瓣被人轻轻贴住,然后含吻辗转,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次也押在我身上吧。” 濯莲因果 濯莲因果 82 那光芒尽处, 神的识海浩如烟海,是漫长的时间长河,霜凌像是完全徜徉在水流中,仿佛不在醒事, 已经不辨时间。 但唯有如此, 他们才能知道被掩埋在干天之下的真相、君岐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 究竟是什么。 等她再次清晰地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旁人。 她的视野正在半空中, 飘飘晃晃,上下浮动着。 她像是一颗漂泊的种子。很轻。 她的目光向下,发现脚下就是九洲土地。但不同的是,此时整片大陆还是一块整体,水系并未发育完全,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东海之外的岛屿似乎正是如今的阴仪,但还没有远离仙洲那么远。 更显着的是, 这一片土地之上没有灵蕴覆盖,像是普通的凡尘人间。没有后来上下洲与圣洲, 只有无数的普通人。 霜凌轻飘的意识知道自己这是在神女的识海记忆中,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九洲。 那顾写尘呢?他飘去哪里了? 霜凌低头去看, 发现自己在记忆时空中的身形也变了,她好像就是一颗种子,从天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真实地触碰着空气,风声, 和土壤。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闯入这片记忆中的外来人, 更像是……她本就是这长河之中的某一片段。这是她亲身经歷的事, 她看到的是她自己的主视角。 那在神的记忆中,她扮演着什么角色? 霜凌知道既然已经进来, 现在也急不得。于是她顺着自然的力量,跟着一路落了下来。 最后,她落到了一条并不宽敞的小河边。 霜凌现在确定自己真的是一颗种子,或是道旁的一朵花,她的目光只能仰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低。 此时的九洲和未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人们往来并不交谈各大宗门、各洲世家,而多是民生如何,稻谷收成。 霜凌一时不知道自己落在这里的用意是什么,但很快,她就被一道尖锐的咒骂声吸引了过去。 “陈奇!你个王八瘪肚,你又修什么仙?!” 一个面带垮态的妇人,一手挎着一只沉重的木水盆,一手用捣衣杵敲打着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年轻人,打得他四处逃窜。那年轻人面容陌生,逃跑时看得出腿脚似乎有些问题,是个跛子。 “皇帝都没有成仙的本事,你以为你有这个本事?!” 这是一片灵气还未蕴化的世界,没有未来那仙门栉立的各大宗派,各道争流的无数高手。除了人间的老皇帝豢有方士,民间凡人都不得法。 周围的人都笑看热闹,通过他们的指指点点,霜凌也拼凑出了全貌。 这名为陈奇的年轻人生父早夭,生母以浣衣为生。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本据说是神仙遗留的奇书,在册中记载了真正的修仙之术。因为他天生有腿疾不良于行,如果修道成仙,他的腿定然能好,也能做更多活计让娘轻松些。 于是霜凌躺在小河边,听梆梆敲打捣衣砧的声音,哗哗的流水声,然后听见了那陈奇听信书上的修道之法,喝下了纸灰水,高烧不退,烧了三天三夜。 她母亲的咒骂也持续了三天三夜。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以后,他脖子以下全瘫了。 陈奇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废人,身不能动也不能死,只能说话。 他坐在母亲咒骂中拼好的板车上,车有轱辘,他只能进或退。 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修仙,修仙害死他了。他每天乖顺地承受着谩骂和讥讽。 霜凌觉得他和他娘都很可怜。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神的记忆里看到这个人的过往。 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颗种子滚落到了他瘫坐的车轱辘之下,他够不着,但,有个人够到了。 那是一只莹白发光的手,霜凌被那人捡起来,视角转过去。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差点脱口而出顾写尘的名字,然后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心头忽地一震。 这是一张和顾写尘有七分相似、但完全属于女性的脸。五官分明是很像的,但却不像顾写尘那样的清冷锋锐,动起来的时候便是完全不像,她柔和,从容,华美。 她出现在这个平凡的村落,简直如同华光遍洒,天神降临。 霜凌心头开始狂跳起来,这时她再回头,看着这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男子。 这张普通而郁郁的脸。 ……君岐。 在很多年前,统御人间数千年的干天帝君,只是一个因为误信仙术而瘫痪的废人。 他紧紧盯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女子,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凡人。 霜凌站在神与人的中间,她非常清晰地意识到,神是不懂人的。 即便神的躯体面容与凡人并无不同,但那双如顾写尘相似眼睛之中,没有过多的情绪,没有人的欲望,野心,只是平和。她不会懂得人心的幽微,也不会知道一个因仙术而全瘫之人,哪怕看似平和之下的内心角落。 “是你护住了这颗莲种?”神女说话了。 当她说话时,顾盼生辉,口齿张合间,像是一种奇妙的韵律,不像人间的声音。让人不自觉想要回答她的话。 陈奇急迫地想要回答她,可越急越说不出,他瘫痪而僵直的身躯抽搐着,只有脸憋得涨红。神女似乎轻轻张口说了句什么,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他就重新获得了说话的力量。 “…是的。”他承认。 他喘气着问,“你是神仙吗?” 霜凌躺在神女温暖的掌心中,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参与到这段记忆……原来合欢歷代圣女的源头,是一颗从上界意外跌落凡尘的莲花种子。 神女是找回莲种而来。 从此再也没能回去。 霜凌眼前的场景在向前滚动,她心中焦急,可君岐是一个瘫痪的废人,他是怎么夺得敕令之力,又是怎么困禁神明的? 此刻顾写尘又在哪里?他看得到这一切吗? 她看得出神明并不怀疑。 事实上,人也并不会怀疑偶遇的小蚂蚁骗人。 神无欲而生,她没有世俗情感,她只是看这颗莲种因为他的车辙而没有被风吹走,于是答应帮他一件事。 这是一个多么童话的开头啊。霜凌的心砰砰跳,多希望千年前的神明能理解人心,可是不能。 那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人思考了几天几夜,最后对神女说,“请让我娘也成为神仙吧,她太辛苦了。” 神女没有料到这个请求。 任谁困于这样的身躯之中,都会祈祷上天让他重新行走。她那双宁静的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动容。 神女说,神仙难成,但她可以帮助他的母亲。 霜凌的心都在叫着不要,可她眼睁睁看着神找到陈奇那操劳着捶打脏衣的母亲,对她问,“你想成为神仙吗。” 一个日夜苦力、死了丈夫瘫了儿的、苦难的女人,看着这个美丽洁净的人神降一般,垂目问出这样的话。 ——她用捣衣杵打向对方,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 神不会被打到,也不会被惹怒。 但陈奇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无能,娘才会变成这样。他说,请让我成为神仙吧,我想让娘过得好一些。 神女说,“点化为仙,未必可成。” “为了我娘,我愿意一试。”瘫痪的人这样说道。 毕竟一个瘫子,还能变得更差吗?他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神女用古老而奇妙的语言,说出了两句话。 霜凌看见陈奇的眼光异常明亮,他在用尽全部力气记住那两句话。 接着,他的身上弥漫明亮温柔的光芒,他在神女的点化下,得到了进化。他的四肢的确重新滚动血液,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了无数的力量。陈奇的表情强忍着,想要克制那种鸡犬升天的狂喜,最后皮肉都在战栗。 可等到光芒散尽,他没有拥有强健天才的根骨,而是拥有了……无尽的寿数。 现在,他可以漫长永生地困在这具身躯之中了。 霜凌躺在神女的掌心,看着她的表情,有一丝悲悯。 如果此时她离开,后来的一切还有机会改写。 可神不懂人。 “为什么。”陈奇问神女。 神女告诉他,原来仙是不能挣脱这个世界的,这世界上狐猫走兽,草木地灵,都能在漫长的修行之中变成仙。可那不是神。 陈奇低头,他说,他还是感谢神。 但霜凌知道,不是的。 陈奇知道神仙的箴言就藏在那两句话之中,但那不是人间的音律,写下来也不是人间的字迹。他盯着神开合的嘴,他拼了命想要弄清楚,究竟怎样才能成神。 他意识到原来神说一个字就可以改变四周。 神的嘴,说一句话就可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 神的语言,藏着他能拯救自己的全部密码。 霜凌看着他一日日温顺地困在这不死的瘫痪之躯中,目光谦和,从不怨恨。直到浣衣的母亲累得吐血而死,他哭得伤心欲绝,擡头看见原本正要离开的神女,静和地垂目看他。 霜凌就躺在神女的掌心。莲花种沾染了人间气,但她还是打算带它回去。那是一种温柔的母性。 她看见陈奇仰望着神,听见他问——能不能像母亲亲吻孩子那样,亲吻这个瘫痪的凡人。 霜凌地动了起来:不要!不要! 可神不懂人。偏偏悲悯。 于是她弯腰倾身,在降福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最灵活的嘴—— 咬掉了神之口。 弥漫的金光和着血一起涌入他的口腔。 他一口吞了下去。 “别动。” 神女停在了原地。 从此,他拥有了敕令之力。 … 啊——啊——霜凌在地上滚落,心中湿冷浸透,这颗莲种拼命想要找到改变一切的方式,可是时光根本无法倒退。 她只能滚啊滚,想找到一个人,可是这记忆之中怎么到处没有他的身影? 在沧桑陈旧的时间当中,她甚至渐渐模煳了自己是谁,这颗莲种后来怎么了,神女呢?后来又是怎么发生了那些事——百次飞升。顾写尘。 她在神的识海之中感到模煳,只是始终深刻地记得顾写尘这个名字。 她路过的地方,曾经妇人们浣衣的小河在神女之躯下渐渐化作了灵脉之河。 这片土地后来成为灵脉之源。 土地之上,称为干天。 她看见陈奇用敕令之力开始操控身边的所有人。他命令人们擡着他行走。命令累死他母亲的大户人家集体自杀,发现这一切轻而易举。 属于干天帝君的歷史开始转动。 玄武金銮顶已经有了雏形,他开始称自己为帝,改自己的姓为君。名岐黄之岐。 站在人间的最顶点,已经高到可以碰天。但他仍然是瘫痪之人,帝座之下,生命如蔓延的枯树在他衣袍之下延伸,他的兴奋感终于停止了下来。 他让人擡着,来到了干天地底,霜凌连忙滚动着莲种的身躯跟着他。 困禁的神明矗立在这里,因为缄口,长久静默。 君岐在神面前,仍像是一滩秽物。而她即便失去神语的能力,依然高洁,美丽。 他多么想成为神,神躯将是彻底自由。 于是他瘫坐在帝座之上,开始用神之口,一遍遍尝试着念出那两句话。 他的发音并不准确,对那音节音律都不熟悉,但念到九千多回的时候,他念对了一瞬。 只要念对,就能理解它的含义。君岐感到狂喜。 然后他读懂了那两句话。 霜凌也已经懂了…… 九转为仙 百炼成神 帝君在神女的面前终于露出了怨怒。原来凡人,即便是高居九洲帝位,也离神远隔万里。 丹结百次,千锤百炼,得证真道,心入神域,徜徉与天地同齐。 这是不可能的。 凡人无法成神,他要一生活在这具枯藁的肉身中,直至千秋万代? 霜凌滚落到了神的身旁。 君岐看见,命人捡起她,转身扔到了暗河中。 莲花很快从水中长了出来,濯濯其华,金莲瓣簇。 帝君一动未动,只是敕令一动,她就在空中被折断了。 可在折断的一瞬间,霜凌顿时感觉自己脱离了这个视角,终于从中挣脱出来,开始在水中漂浮。 霜凌玩命地在水下游出去,识海中尝试着传向顾写尘。 “顾写尘!” “顾写尘你在哪儿?” “你母亲在这里……” 再不来的话…… 当莲种生而被折之后,神女忽然闭目。 她开始平静地自灭。 金光腾起,她的生命正在消散,君岐没有料到。神的唿吸是一种菁纯的青金色,那种气息帝君从没有闻见过。在光芒与气息的狂涨之中,她的身形抽得越来越高,神躯却在一寸寸化石。 君岐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寻死。 他用敕令的神口阻拦着她,然后忽然在神像之种……看到了一团金光。 圆形的金光。 那是……神丹? 他如果吞噬了神丹,是不是就能成为神呢? 君岐在空中凝结着那种青金色的气息,落在他身上便转深化作墨绿,他学着凝结那种气流,竟然化出了手的形状。 他察觉自己离成神真的不远了,他墨绿色的手伸向神女的腹腔。 霜凌蓦地窜出水面,惊怒大喊:“不——!” 可他剖开神的肚子,然后愣住了。 那不是神丹。 霜凌也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她在水中四肢发冷,像是冻结成冰。 这一刻,君岐……那个瘫痪的凡人陈奇,也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当他请求神,像母亲一样亲吻他,神女会有一瞬间的动容。 那不是因为他那浣衣的娘刚刚凄惨死去。 而是因为——神女自己就是母亲。 陈奇低头,墨绿色气息凝成的手颤抖着,举着手中的胚胎。神裔在人世降生,他唿吸的是天地空气,无法再回到神域,也只能如凡人一般寻求飞升法。 他虽是神的孩子,却如此孱弱,陈奇竟然随时都能杀死他。 既然有孩子,她为何自灭? 而就在这时,刚刚被折断入水下的莲花,竟然再次长了出来。 他的手虚空中捧着神的孩子,惊讶地看去。 莲花被折断,竟然很快就重新抽长,无限生长。 无限复生。 霜凌发抖地爬出水边,跌跌撞撞地沖了过去。 她明白了。 她都明白了。 原来是莲花的提醒。 是莲花的提醒啊! ——神带来人间的上界之物,不死不灭,生生不息。 可以轮回百转! 她想要沖到君岐身边,可她并不能真实改写这段记忆,她看着君岐眼光中流转着奇异的神色,然后像是为了印证一般,牵动着逸散的青金色气体,扼住了那个新生的神子。 轰隆一声,神女完全化作神像,石化的神躯悲悯无口。 不要——!! 霜凌几乎是在心中惊嚎。 可君岐那只虚空中的手还是扼了下去,神子啼哭。 霜凌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顾写尘——!!” 她的后嵴忽然撞上了平坦结实的胸膛。 “我在这。” 他的手臂环住了她。 骨头滚烫。 他在记忆中的视角已死,所以他也脱离了出来。霜凌这才知道他进入神的记忆之后在哪里,原来他在神的怀中。 顾写尘抱住她,指尖轻颤地擦掉她的眼泪,听见她咬着舌尖的声音。 “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呜…杀了他!” “好。” 君岐以荒息捧住的神子,在扼杀之后消散,然后日升月落,莲花静谧生长。 死胎重新复生。 他名为濯。 莲华濯濯。 … 神明彻底困灭在地底,人间开始百炼成神。 顾写尘抽剑,他的剑意已经到了破虚空的程度,在那一刻双剑交叠,落在了君岐的身上。 “砰!” 这掩埋在神明记忆中的瘫痪之身,在一瞬间被他碾成千万碎片肉糜,然后每寸骨血被爆成血雾,表情似乎有一瞬跨越时空的惊愕,“啊啊啊!” 他在尖叫中烟消云散。 像是在用凄厉的惨叫向神明的识海道歉。 可他们都知道这远远不够,未来的事仍然会发生。 在接下来的人间之中,神像之中的荒岚分化成灵气与魔气,开始出现修道者与修魔者,出现了一些天赋出衆之人,君岐也会收拢到干天深处的祠庙里。 但是他始终在等一个人。 终于。 五百年后,苍穹之上,九百九十九道天雷第一次出现在在人间。 一个名字开始响彻天地。 除此之外,再无人走到飞升之境。 从这里,顾写尘的百次飞升,真正开始。 以敕令之力剥夺成功的飞升金丹,然后再以敕令之力抹除这过程中九洲人的记忆。五百年的修行抹除起来不太容易,君岐需要加诸很多命令。 好在,这进程越来越快。 他的确是万年难遇的天才,从打破零的飞升之后,下一次重来,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修炼方式,可他直接加快了两百年。 然后他保持三百年飞升的速度三次,再下一次,他的飞升用时开始突破百年以内。 九十九年飞升。 八十年飞升。 五十年飞升。…… 到后来他的天赋从出生开始响彻九洲。 响彻每一寸土地。 同时,神带来的莲花落在后来的阴仪之地,在逸散荒息的荒岚之水旁,一代又一代地孕化而成,当地者以之为神迹。 开始奉她为……圣女。 圣女每一代都会在帝君召唤后,以荒息圣体孕化帝嗣,死去重来,周而复始。 他们是这天地人间中的两颗钉子。 不停转动,死不了,也看不清。 直到汲春丝圈中他们,这最后一次。 霜凌背靠在顾写尘怀里,看着记忆的光阴唿啸而过。 明明是已经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明明霜凌知道莲花提醒了君岐这件事不能怪自己,可她还是心脏闷痛,觉得这一切无数说理,问苍天,苍天也没有答案。 怎么杀了他? 怎么杀掉有百倍自己力量的君岐? 他已经无人知晓地成功了九十九次,他已经无限逼近于神。 “我有答案。”顾写尘忽然开口。 霜凌转过身,自己偷偷把眼泪擦掉,擡头看着他。 顾写尘站在渐渐走到尾声的记忆之中,怀抱着他们两人共同的命运,神色与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他薄唇微啓,念出了两行字,像是有风掠过。 音律标准,一丝不差。 在进入神女的识海之中,经过记忆的洗礼,他学会了神的语言。 无师自通,不需要练习。 这就是君岐不想让他们接触的东西。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以顾写尘的天赋,他究竟是看出什么。 但霜凌知道这就是解释飞仙成神的那两句话,那是君岐拼命记住、反复学习,想要学会的神语。可这如今有什么用?她不解地摇摇头。 顾写尘却吸了口气,眼底压着漆黑的光芒,看着她。 “用这种语言,念‘汲春丝’。” 答案一直留在题眼。 顾写尘看着远处,记忆走到尽头,快要回到此刻的时间线。他微微闭上眼睛,用神的预言,念出了汲春丝的音律。 当他精准念出的时候,霜凌同时听懂了内容,忽地圆睁眼睛。 在他们四周,识海的光芒开始亮起,这说明他们就快走到终点的此刻。 霜凌蓦地揪住顾写尘的衣襟,眼底惊光一片,指尖都在颤抖。 汲春丝,解法一二。 一是二人达到同等修为,合力碎蛊。 二是双方阴阳双修,爱恨交融。 霜凌一直不知道,这情蛊发作的尽头在哪里。 可原来汲春丝以神之口念出之时—— “同时飞升。” “即为成神。” 霜凌颤抖着明白了这最后一环。 ——她要送他们成神。 至阴至阳,双方同时飞升,可以逃脱百炼金丹的方式,直接成神! … 霜凌到这一步,几乎是想要失声大叫。 痛喊叫这命运残酷,又堪堪留一线气口。 她想要哭出声来,哭所有暗无天日的等候和付出。 顾写尘清晰的眉眼落在她脸上,稳稳扶着霜凌,也深长地喘了口气。在他身后彻底光芒大盛,像是神明无尽的数千年守候终于等到了答案。 母亲幻化出了虚渺的残影。 人间的神像已经毁掉,等他们离开这段遗留的识海记忆,困于人间数千年的神女就要真正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那是种解脱。 她看着他们的目光温柔暖融,仍然无法开口,却似有千言万语。 霜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身旁的顾写尘忽然牵着她,对着天开口—— “一拜天地。” 霜凌愣了愣,然后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角还有泪,却忽然泪中带笑。 前方已有生路,在母亲身陨之前,他们两人用后半生的笃定,为她送行—— “不过,这天地不太值得拜。”顾写尘低声对她道。 于是霜凌也露出了笑容,跟着他一起,对着天地敷衍地弯了弯腰。 他们鞠躬的时候都在笑,很不虔诚。 然后直起身,顾写尘牵着她的手,转向那道遥远的身影,声调平稳地开口。 “二拜高堂。” 神明,母亲。 霜凌和他的手握紧了,汲春丝缠住的两颗心脏都在滚烫跳动。 神女无口,可她一定在笑。 在被凡人困禁的漫长光阴之中,她也懂得了衆多情感,那一刻她的目光温柔而又遥远,欣慰地看着他们,光芒炽逸。 她这次真的能离开了。 他们认真地行礼,发顶沐浴着神最后的目光,在心里留下温暖的流光。 然后那光芒散尽了。 四周终于开始坍塌。 可轰隆声中,霜凌却听见顾写尘声音清晰,牵着她的手,让她转过来。然后低头,与她前额相抵,声音低密。 “最后。” “夫妻对拜——” 霜凌泪中带笑,心脏酸痛又泛甜。 她看看顾写尘漆黑透蓝的眼眸,心动盛大如月影摇曳,落在池莲。她仰头亲了亲他的唇。 不问天地,送别神明。 那就光阴作证。 你我,礼成。 你无需问 你无需问 83 在最不可思议之处, 他们拜了堂。 霜凌被顾写尘紧紧牵着掌心,忽然想起一件事,在离开这里的最后时刻告诉顾写尘,“哦…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顾写尘垂眸。 “在识海的记忆里我虽然是莲种…但其实我是大学生, 按时间快毕业了。”她咳咳两声, 有点不好意思, 一开始没敢看顾写尘的表情, 小声说。 “意思就是, 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是碰巧成为圣女的。” 霜凌说完,小心擡眼看他。 虽然他们已经歷经种种,但异世之魂…她还是有必要让顾写尘知道。 顾写尘侧脸看她,眼角眉梢的神色没有动过分毫,半点不见惊讶的神色。这种平静让霜凌有点没底,对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也有些担忧, 掌心沁汗地蜷了蜷。 但顾写尘察觉到,用了点力道, 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他擡起剑, 剑尖凝着光点, 声如折竹,告诉她,“——你就是你。” 圣女就是圣女,每一代圣女都会在身陨之后, 魂魄消散漂泊。 因为上界莲种在人间生生不息, 无法死去, 每一代圣女的命火魂魄在彻底陨灭之前可能去过各个地方,漂泊在各个世间。 等到新生的圣女再次于莲种之中含苞绽放, 她们的代代传承,总会留下存在过的印记。 霜凌眨了眨眼,茫然了一瞬。 然后竟然真的发现,她记得自己上学,记得一些往事,但却说不清她在那里的父母,她的生活,她十八年的人生…竟然真的像是渡水隔世一般。 霜凌惊讶地看着顾写尘。 她不知道顾写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或许从冰雷碧开始他就有所察觉。但不管她是剑宗卧底,是魔修圣女,是转生冰莲,还是当初那颗种子……顾写尘看她的目光都一样笃定。 他在光尽处的面孔敛尽锋锐,疏朗英俊。 “所以那年,息人女才会问你那个问题。” 霜凌张了张嘴,“啊…” 在得到控制荒岚的九荒息岚心诀前,息人女的考验是——让来者诉说自己所见的不同世象。所以顾莨其实本就很难拿到那本心法,息人女等的是歷经世事万千、无尽叠代的莲种。 “她一直在等你,”顾写尘眼底浮出了零星笑意,“我等的也是你。” 这是莲种命定的最后一次绽放。 幸好汲春丝终于找到了他们。 霜凌到这里也终于理顺了一切。在干天地底,顾写尘曾告诉过她,汲春丝也是荒岚炼化的産物,来自于那座神像。 这原来就是神女最后的解法。 那年神女在意识到君岐会发现莲种生生不息的时候,果断自灭,她是想要带着腹中的神裔一起毁灭,阻断他无限轮回飞升为养料的人生……却没有来得及。于是莲种和神子都会被困在敕令的轮回之中,她能够预料。 所以她以石化神躯,最后的神命,化作汲春丝留给莲种,成为合欢圣女歷代传承的圣物。 因为这人间最强的总会是那个人,只要有一次机会,他们就一定能参透,然后拯救彼此。 选第一种解法,他们会走到飞升,同升为神。 选第二种解法,他会因为情念偏离大道,脱离百炼,然后转身寻找解法一。 来自上界的阴阳双生,从稚阴稚阳,化作至阴至阳…在挣脱不开的命数中缠得一丝生机。 一起飞升,相逢成神。 霜凌闭上眼睛,长长地唿了口气。 好,那就一起飞升。 像第一天说的那样。 顾写尘轻轻捏住她的手,“来了。” 神像的头颅彻底散尽,四周的场景开始浅浅浮现。 他们要出去了。 在神的记忆里如同度过千年,跋山涉水而来,人间却只是一瞬而已。 君岐那不甘而扭曲的脸,就定格在浅浅一层神光之外。那老朽,腐坏,垮塌的皮肉和身躯,似乎终于与数千年前那个误信仙术的瘫子重叠在了一起。 神女的识海千年不散等候,到此刻拨云见日,像是一场大梦的黎明。 时间长河停止了湍湍的水流声。 神像之外定格的一切重新转动—— … “轰!——” 墨绿色的巨手狂暴地伸向他们。 “小心!!!”龙成珏等人惊唿。 他们不知道方才这一瞬都发生了什么,只是惊叫提醒。 顾写尘双剑顿时交叠挡住,“锃!”地两道流光,黑白纵横,阴阳重叠。 他擡眸,眼底的冷戾寸寸爬起,却如睥睨。 君岐的脸苍老扭曲,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却竟然升出了一丝腐朽的难堪。 ……他们看到了他的过往。 苍天下的凡人蝼蚁们以为他们只是打开神像消失了一瞬,君岐却知道那其中的无尽光阴。 干天帝君将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那个村庄,浣衣的娘,跛脚的儿,瘫痪的人影。 可数千年前的那个瘫子直到此刻,其实都还未脱离那具长生的死躯。陈奇心中再觉得自己比肩神明,也知道自己还不是神。 他已经对来自上界的人事敲骨吸髓,困神明,杀神裔,使用莲种。可这种榨取本就带着凡人对神的畏惧。他不愿承认。 君岐隐匿于虚空的真实样貌被荒息凝聚成形,墨绿色的五官扭动如枯枝,狂切地要压制这进入神像的两人。 他们还……看到了。什么。…… 在神女的记忆里。他们明白了什么。…… 陈奇畏惧神。他害怕神点化了他们。 哪怕他已经是高居九天数千年的君岐。 霜凌清晰地看出了那被荒岚凝出的苍老脸上,浮现出了“害怕”,那看上去荒诞极了。 她在风中捂住翻飞的发丝,低头看去,才发现平光阁的弟子们涌在四周,在神像从头顶开裂之后,他们竟然沿着神像密密麻麻地爬上来…… 然后用手,捂住那逸散的光芒,想要护住神像消散的生命力。 人类的一双手覆盖不住神像的万分之一,可无数凡人的掌心连在一起,也组成了一个敬畏的怀抱。 霜凌心底一热。 “她”被困禁时是因为凡人的贪念。 “她”走时,终于有无数生民觉醒。 于是霜凌在神像逸散的万丈荒息中擡眼,毫不畏惧地对上君岐虚空中的眼神。 她的目光不像顾写尘那样清冷睥睨。 那是来自莲花少女平静的俯视。 君岐明明高居九天,身形远胜她数百倍,在那一刻却仿佛回到了瘫坐在板车上的岁月。那颗莲种再次滚到他的车辙之中,可蝼蚁般的大小,却能将他移山推开。 帝君感觉到暴怒。 九十九个飞升金丹的虚影同时从他身后沖了过来。 可那一刻,顾写尘忽然开口。 “别动。” 那是神的语言,音律清晰,吐字标准,不差分毫。 从他口中说出有种奇异的美感。 …敕令。 君岐苍老下垂的脸上抖动了一瞬。 他学会了……他学会了!…… 他是神的后裔,他果然学会了。…… 君岐……陈奇那荒息构成的巨大身躯竟然真的被敕令停了下来,身后被操控的九十九人也随之停在了半空。 就那样荒诞地僵停在那里,像是被敕令定住。 可接着,一声轻笑掠过四野。 顾写尘淡笑着扛起剑。 原来他赖以为生的神力,这害他们至此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君岐这才勃然发现,并没有敕令之力,没有生效,他们根本无需停下。 他的暴怒与惊恐融成诡异的神色,在那张荒息凝成的脸上僵硬地显露出来,看起来更加怪诞。 他竟然,在被自己操控近百次的神裔面前,臣服了。 “……濯!……” 顾写尘一手揽着霜凌,掀起眼睛。他们之下,缄口的神像彻底化作万千金光消散—— 神已陨灭。 神之口也枯萎。 敕令之力,彻底消失了。 … 于是神的荒息已经遍洒九洲。 这是神最后的福泽,带着母性的光辉,宽恕人间,救赎生民。 就像当年霜凌能够让玄武金銮之下的人短暂醒神,这一次,神女的荒息覆盖人间,压在思想中的钢印缓缓磨平,敕令之力…完全消失了。 他们开始想起来。 龙成珏站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刻痕。 他感觉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似乎在慢慢回来,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莫名断代的族系,被粉饰过的太平,和他总是难以描述的难受和敏感……开始有了回应。 他知道那两个人解脱了神像,九洲终于吹来了真正的清风。 人们怔忪地看着彼此。 “我好像做了场梦。” “我也是……” “我好像梦见了我小时候的事,看到我太爷了。为什么这些年我从没想起过他?” 当头顶的浓云散开那一瞬,人们才会想起,他们遗忘过的绝不仅是一人而已。 龙成珏的手颤抖地盖住了手臂伤疤,是啊,即便是想百丹融炼成神,擎等顾写尘一人当然太慢了。 九洲四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被炼化的又是谁家的谁? 十几个人影麻木地被君岐提到空中,当神女带来的敕令之力失效,君岐还能操控那些被自己荒息炼化的修士们。 这些按照顾写尘炼化的高手,再次如提线木偶般,空洞又破碎地挡在帝君之前。 那些人面容空洞,没有表情,伤了愈合,死了又醒,是一种强行人为的不死不灭。 过去,从没有人注意过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人在意他们是谁。 可这一天,人们终于想起来了。 几千年的光阴足够让人间换了一批又一批,即便已经没有人认识当初第一个以五百年飞升的顾写尘,但人间香火传承,他们记得自己的谱系,记得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人们仰头,终于热泪盈眶。 这些被炼化的人……都是他们的祖辈啊。 龙成珏眼底红了起来。 这十几个人来自各洲各家,曾是他们的亲人,却被敕令抹除,在干天炼化几十年。因为干天帝君要百丹融炼,可只有一个顾写尘,太慢了。 他试验了无数人,这些人或许来自坎水,或许姓龙,或许来自坤地,曾是王族,或许来自巽风,来自任何可能的地方。他们最终都没能成功,没能追上那个人的天赋,也再回不去来处。 苍生仰头看着,其中有三个持剑之人,都是艮山顾氏人。顾莨认出来了,他怔愣地站在地上。 到头来,莨王彻底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在追逐什么。 当敕令之力散尽,他们才知道,原来顾写尘已经在人间重复成功百次,被人敬仰百次。这世上还有无数天赋优越者被选中进入百炼之计。 而他竟然一次都没被帝君选中过。 顾莨真恨自己为什么清醒了,恨不得自己失忆了。 原来他的天赋根本都还不够被当做顾写尘来炼化。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 这十几人之中还有三清宫的亲族,离火洲当年为帝族鞍前马后,可原来他们的家人也在这里……明青嫣当年为什么会从三清宫遗失而没有下落,也是因为带她的人就在这十几人之列,被帝君选中带走,径直被敕令抹去。 而天赋平平的明青嫣被随手丢弃,流落到阴仪魔域。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君唤是最近几十年中被炼化最深的一个,原本他的名字和记忆也会被抹去,但恰好因为阴仪魔域封禁十年,万魔凝滞于故土,所以帝君并未动手。 又或者是因为,走到这一步,君岐知道大业将成。 他看着最后一个顾写尘再次走到公衆视野,这一世他是九洲剑尊。君岐像是看戏一样为他炼化出一个几乎追得上他的天才,在仙盟盛会上与他争尊号之位。 但最后,还是顾写尘赢。他遗憾又欣慰。 敕令之力彻底消散,这一切才终于被吹开尘封的浮土。 那看似是一个人的浩劫,可其实神力泛滥之下,所有人都深陷其中。 就连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残留的魂识都在跳脚怒骂—— “炽月,本尊想起你了!” “本尊就是被你这张脸杀了证道的!” “本尊也是!” “本尊也是!……” “我们要杀了你!!!” 霜凌的识海中也听得见这声音,她不禁擡眸看向顾写尘。 顾写尘平静地低头,眼底如星清晰。 这种事,你干得出来。 霜凌再次被这个天才震撼,最后竟然失笑出声。 你啊你。顾写尘。 她也举起剑,在顾写尘的双剑旁边。 此番之后,人间也会改天换地。 叶敛满目震惊之色,他和身旁的千机门长老们对视一眼,然后远远地对上龙成珏失神的目光。 坎水龙城的信息脉络将会发生一次巨变,不,或者说九洲歷史在今日翻入了新篇。 叶敛忽然想起那一年,叶家的长生医法第一次成功,是霜凌的金丹爆于人前,那时他为了自己能暗中帮助她而高兴,甚至在意识到顾写尘并不知情的时候,心中有一丝自己都难堪的优越感。 可到今日,他看见漫天的顾写尘被剖丹九十九次。叶敛作为医者细腻纯善,他心头震撼,像是忽然听见宿命千丝的花开之声。 有些人和人似乎生来就注定走向对方。而他忽然开始,对当年隐瞒顾写尘感到抱歉。 但这一刻,那已经不重要了。 龙成珏站在阴翳的天色中,揉去眼底发红的痕迹,他终于知道他爹百年前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对手、气愤到手上刻字、最后被磨剩下的三个点是什么。 那他娘的写的是个“濯”字。 他让父辈破防,让他们这代破防,然后还是——来破掉这长天。 “杀,杀!” 龙成珏以水落阵,喊话九洲所有人。 “跟着少尊和圣女,杀了帝君!!” 叶敛也忽地回神,是的,一切还没有结束。 这一刻,各洲少主似乎都经过了记忆和岁月的洗礼,开始真正蜕变成各洲执掌的家主。 叶敛双手掐诀,看向神像消失的地方,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命火的存在。 追踪到帝君的命火,就能找到他真正的本体所在…! ——“上!” 离火三清宫和震雷洲向来被排斥于平光阁之外,他们本是上一次仙洲起义中的失权者,在这一次帝君回归之后暗中窃喜,觉得他们时来运转。 然而此刻,三清火和雷川也同时向天出击了。 正南方,坤地王族率白兽滚滚而来,还没来得及公布探到灵脉的好消息,就已经加入了这场混战之中。 在超越人间的神力面前,所有人的命运都是被摆弄的玩偶。 几千年,无数代,在顾写尘之下,九洲又有无数人陷落这寂灭中,无人幸免。 硕大的寒山之日凝聚耀光,对准天空,同时万万修士举起武器,百兽争鸣,九洲各显神通。 数千年从未有这样的一天,当所有人发现,他们互相倾轧,抢夺灵源,接受上下位的判定,为之互斗,与魔相恨…… 但其实真正的敌人不是族裔,不是世家,也不是仙魔之分。 而是他们头顶,一以贯之的苍天。 ——九洲至此,真正开始了联合。 … 霜凌心头震动。 终于,神女脚下的土地,背弃了那个困禁她的凡人。 帝君重新在天空中坐稳,彻底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即便被发现又如何? 百步飞升,他只差最后一步。 只要一人飞升丹成即可。 顾写尘拎着剑飞身半空,双剑尖上仍是涌动的荒息,带着戾气。 下一秒,帝君身后九十九个顾写尘却同时改换头貌。 这九十九颗飞升金丹已经完全被他融炼到自己的身体之中,即便没有敕令之力,这也是他最后最强大的力量。 于是转瞬间,这些人全都换上了魔主的黑金玄衣,拿着冰息重剑和尊魔之剑。 他们立刻涌入人群之中,变成了一百个一模一样的顾写尘,让所有人开始混乱,这、这哪个是真的少尊,哪个是假的啊? 君岐根本无心恋战。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霜凌身上,只有最后一颗飞升金丹落成,他飞身脱胎,人间还与他何干。 即便他们已经知道了飞升的真相,她的飞升也已经不可逆。 霜凌指尖凝结着暴涨的荒岚,唇角却勾起,这一次,她不再畏惧了。 她终于不再是被动地进境。 这次,她要和顾写尘一起飞升。 所有人都在被混乱的“顾写尘群”而搅乱,霜凌身上笼罩着青金色的荒息,她一剑划出清光,在来不及躲闪的普通人前,锃然挡住“顾写尘”落下的剑。 “当!——” 飞升之境的假顾写尘自然强悍非常,但虚空中传来帝君的声音,“不能。伤她。……” 霜凌自然清楚,她这颗金丹还未成,当然不能出事。 她唇角勾了起来,干脆直接肆无忌惮,和飞升之境的顾写尘千百剑光相击。 剑修,以战证道,那是顾写尘教她的。 少女的剑意从未离开,而眼前正是最好的“对战人机”。 一个飞升之境的顾写尘,他玄妙的剑意仍然天才无匹,可霜凌从一个、到两个、再到同时拦住三个,剑光几乎快到如残影,瞬息间就是千万次。 身后,夜宁,颜玥,衆人惊艳地看着少女的身形。 那年一剑惊人的剑尊之徒,仿佛再现,又远胜当年。 “我们也跟上!” “找到帝君真身,覆灭帝权,迎九洲新生——” 四周都在混战。 霜凌像是进入了彻底的剑境之中。 面对“顾写尘”,超过“顾写尘”。 她是以荒水而生的莲种,执手中的破荒剑,运九荒息岚心诀,阴阳双合鼎中汪洋徜徉。 她走来的一路,全都是在为荒岚道飞升铺垫。 一切水到渠成,她在某一瞬间,竟然悟到了什么。 玄妙的洪流包裹住了她。 霜凌难以形容那种感觉,她像是眼前望见洪荒汪洋,古神的目光,落在凡人的血肉之上。她窥见了神的领域,她真的要飞升了。 莲华聚顶,雷劫的轰隆声隐现。 君岐终于满意。 他端坐等待,甚至已经不在意脚下蝼蚁们的反抗。 少女身后如古圣莲影,如入神境,那张倾世的容颜被映亮,皓彩佐艳,幽光争洁……比任何仪仗都要璀璨。 忽然,合欢弟子在人群中停了下来,开始如潮水匍匐叩拜。 “圣女……” 这就是飞升的感觉。 这就是顾写尘无数次感受到的那一刻吗? 霜凌的剑尖之上忽地爆发出浩瀚的力量,如荒倾泻,竟然一剑挥退了三个面无表情的“顾写尘”。 很快转瞬飞身又降落一位。 一模一样的样子。 霜凌的剑仍毫不犹豫地递了出去,却堪堪在他胸膛心口停了下来。 顾写尘垂眸,满身杀气腾腾的硝烟落了下来,眼底清晰映出她,折竹碎玉的声线带了丝笑。 “怎么认出是我?” 他方才掠过数千人,每个人惊慌失措,在无数个顾写尘之间晕头转向,分辨不出半点。 霜凌收剑,身上光芒萦绕。 天上人间,对她而言,只有一个顾写尘。 ……他眼底印着莲印魔影,对她的爱很明显。 顾写尘眉目微怔。 心脏跳动很快。 霜凌擡头看着云层间闪动的雷光,这就是君岐期待的时刻,最后一颗飞升金丹。他身后流转的金光轮盘就是九十九颗金丹的融合,只差最后一环。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要她飞升丹成,九十九个“顾写尘”会同时涌现,将她金丹生剖,献给帝君。 等等。 她又看向顾写尘眼底的莲印。 头顶的帝君感受到了久违的兴奋,他让所有人升起,只杀最后那个顾写尘—— 大道卓绝近百次,最后一次你可以休息了。…… 濯。 天光之下,霜凌忽然仰头。 她踮起脚尖认真看顾写尘眼底的魔纹,心里开始慌张。 等等。 对啊,顾写尘他现在是修魔者啊! 她能以荒岚道飞升,顾写尘呢? 霜凌也站在了他当年那样的登天门前,可她心头狂跳,终于意识到这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就算他们参透了汲春丝的最终含义,知道同时飞升即为神,可顾写尘他现在仍然是魔主……! 修魔可以证道吗? 从没有人以魔飞天啊! “可是顾写尘,你能飞升吗?” 霜凌忽然抓住他的手,清澈眼底如晃萤光,“你怎么飞升呢?” 顾写尘始终垂眸看她,眼底缓缓浮起笑意。 九十九个自己抛开所有生民,极速向他沖来。在他身后,代表仙道顶点的冰息重剑,与代表魔道之巅的尊魔之剑,同时缓缓腾起。 他反手握住,开剑。 这才是真正的顾写尘。 “虽然身后的九十九个我,不能代表我。” “虽然天上人间这一切,你都可以问。” 顾写尘每说一句,就是一道暴虐的剑光横空出世,流光映照苍穹。 “但你最无需问的,便是——” 他迎着一百个自己,剑尖向上引来天雷,侧脸被光勾勒。那瞬间君岐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两人同时飞升……他蓦然从九天之上伸出巨手,散乱到竟有一丝惶然。 不! 可顾写尘在天劫中挺直嵴背,一把剑骨,仍是意气盈天。 你最无需问的就是—— “顾写尘如何飞升。” … 霜凌在雷光压顶中如沐闭眼。 帅得要死了…顾写尘。